我在乱世做纨绔君主   作者:全是我梦里梦见的   文案   视角:主攻   谢宣穿书了,穿成了整本书的颜巅兼背锅侠——煜朝太子谢君仪。   此书名叫《通天》,男主角陈元狩开局死娘,长大后死爹。   对暴君与乱世的痛恨使他走上反抗之路,结识无数英雄豪杰,最后终结乱世称帝。   与男主角相反。   煜朝太子含着金勺子出生,父亲是贪淫无度的暴君,母亲是权倾朝野的妖妃。   父母蛇鼠一窝,将世道折腾得民不聊生。   强大的基因影响下,太子却清新脱俗,长成了一个大圣父,忧国忧民,赈灾济贫。   太子在先皇死后一心变革,却无力回天。   最终被放逐边疆,再无音讯。   领了如此憋屈的死亡剧本的谢宣决定得过且过,在放逐边疆前能放纵一天是一天,在乱世里做起了纨绔。   他四处寻人作乐,不顾大臣们的苦心规劝。   直到偷跑出宫去参加上元节的民间灯宴,谢宣隐姓埋名结识了一名信友。   名叫陈元狩。   【文案二】   云康末年。   民穷财尽,人心思乱,瘟疫与旱灾横行。   等到圉袭穷侈极奢、残暴无度的狗皇帝在龙床上咽了最后一口气。   各地英雄豪杰揭竿起义,民间的起义者如燎原之势,倾轧摇摇欲坠的朝廷。   狗皇帝咽气前,握着尚且年少的小太子的手:这皇位,朕就交给你了!   见狗皇帝彻底咽过气,小太子看向太医,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有没有人死后还能复生的妙法?   太医:……   小太子又叹一口气:那有没有无痛死亡的妙法?   【文案三】   陈元狩的枕底一直放着一把短刀。   短刀的做工粗糙,刀身已经生锈。   多年前,朝廷繁重的徭役赋税强压下,母亲的重病无钱医治,病死在乱世中。   他的父亲因此走上反抗的道路。   短刀由他死去的母亲买给父亲,父亲一直将其随身佩戴。   后来,军队里的背叛者在营帐里用这把刀刺死了他的父亲,与朝廷私通勾结。   此时陈元狩仅有十五岁,便过上了足足三年的流亡生活。   他憎恨一切背叛者。   背叛百姓的君主,背叛统领的下属,背叛战友的战士。   陈元狩的人生从十五岁埋下一颗信念的种子。   他要砸开皇宫的城门,杀死狗皇帝的儿子,让全天下听到属于他的故事。   -   排雷如下:   攻是真美人和万人迷,受是真疯狗。   受前期出场很少,后期有一段也少。最后攻受谁都没有做皇帝。   美女攻帅哥受,禁逆cp言论。   内容标签:强强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宣陈元狩 ┃ 配角:无 ┃ 其它:结局HE   一句话简介:天命有定端   立意:博观约取,厚积薄发 第1章 枷锁   床榻上的尸体还未全然冰凉,太监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事先卷好的圣旨,用尖锐的嗓音念出了圣旨中的内容。   将圣旨里最为重要的部分提炼而出,只剩寥寥几字。   先皇驾崩,册立太子谢君仪为新皇。   谢宣穿着朴素,跪在榻前,他甚至还没松开老皇帝的手,那只手在他手里变得僵硬且冰凉。   老皇帝的头发有大半都被病痛折磨得花白。   谢宣因一场意外的车祸穿进这本名为《通天》的书时,与他同名同姓的原主的身体不过五六岁。   他慢慢地去掘弃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顺从地走老皇帝给他安排的道路,读文识字,射箭骑马,练琴学画。   他得到老皇帝的关怀至此,在这十年间几乎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通天》开篇写的便是先皇驾崩,新皇继位,天下动荡,豪杰四起。   主角陈元狩与谢宣一样死了父亲,还被歹人陷害,正过着四处躲避朝廷追杀的惊心动魄的日子。   他在这本书里,是男主角陈元狩心里的大反派,是陈元狩记满册子的仇人里处在最末位、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   谢宣,字君仪,煜朝太子,在原书中是被迫接手云康末年动荡残局的背锅侠。   小太子自幼便能忧国忧民,奈何能力有限,难以劝阻已然走上末路的父亲。   千言万语都可以汇成一句话:其实,他是个好人。   作者写他是个大好人,读者也说他是个大好人。   但作者又写男主角心里的恨足以胜过一切恻隐之心,且男主角一直仇恨狗皇帝的儿子,最后还将新皇流放边疆。读者也说男主角打得好,杀得好,流放得好。   虽说谢宣与这位太子同名同姓,但曾经他也是喊着“这小说剧情简直大快人心”中的其中一员。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谁也想不到如此离奇又荒唐的重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谢宣也一样。   谢宣跪坐着端详老皇帝死后的面庞,难看的皱纹遍布着整张脸。   谢宣心想:他真的老了。   老皇帝年轻时是个明君,治国有方,一心为民,将煜朝治理得繁荣昌盛。   忽然有一天,老皇帝疯了。   他变得昏庸无能,开始不理朝政,整日花天酒地,沉迷后宫。也就是在此时,他举办鬻皙了秀女大选,选了谢宣的母妃进宫,又立她为贵妃。   由于老来得子,老皇帝对谢宣很是溺爱,溺爱到了不被任何人理解的地步。   谢宣一出生,老皇帝便立他为太子。   在谢宣的母亲不幸病逝后,老皇帝更加溺爱于他,在被太医诊断出重病时,便已经早早写好了传位的遗诏。   如此溺爱,在已经被老皇帝搞垮的朝政上,不再是恩赐,而是一道枷锁。   老皇帝驾崩的今天,就是谢宣被这枷锁困住的第一天。   遗诏上特意嘱咐,要谢宣在先皇驾崩的次日举行登基大典。   朝中有许多与民间起义军私通的势力对皇位虎视眈眈,老皇帝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他在最昏庸无能之时都能将全部权力牢牢地握在他手里。   早些年他是明君,这天下便昌盛繁荣,后来他改做昏君了,这天下就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谢宣根据遗诏将老皇帝埋在华阳郡。   在穿书前,光看书页上的文字,他难以理解老皇帝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在老皇帝还是个毫无权势又不受宠的三皇子时,他的父皇因他执意要在国库空虚时大规模赈济因洪灾受冷挨饿的华阳郡灾民,被软禁在华阳郡整整两年。   后来老皇帝靠弑父弑兄做了皇帝,又流放无辜的弟妹,文人墨客多的是骂他大逆不道的人。   可他登基后又将这天下治理得极好,文人不喜欢他,百姓却喜欢他。   谢宣不理解老皇帝为何而疯,可他确实是个背叛了全天下的混蛋。   他头戴冕冠,身穿华服,望着侍卫们将装着老皇帝尸体的皇棺搬离这皇宫,还将搬离这座老皇帝穷尽半生抵达的皇城。   谢宣心想,他也就混蛋到这里了。   在这十年间,谢宣很少去思考他作为一个穿书者,究竟能不能算是老皇帝的儿子。   但他依旧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一切属于太子的荣华富贵。   老皇帝生病后,时常用他粗糙的手紧紧挽住谢宣那双一瞧便知从未吃过人间疾苦、白皙娇嫩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念念叨叨:朕的宣儿还没长大呢,怎么就快要做皇上了。   谢宣凝视着老皇帝含泪的涣散双眼,他早在死前的一年前便时常神志不清,被噩梦惊醒后便吵着闹着要见谢宣。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问身边的太监,宣儿是朕的太子吗?朕的太子是不是宣儿?   紧接着便要传谢宣进宫见他,不见到谢宣的脸便睡不着觉。   每次只有确信了谢宣仍是太子,确信他操劳半辈子的皇权会落在自己最宠溺的小儿子手里,老皇帝才能安心睡着。   他早已不是个好君主,可他却是个好父亲。   他待子女都极好,待谢宣更是超乎寻常的溺爱。   谢宣会想,老皇帝当年或许也是个好哥哥、好弟弟、好儿子。   日日夜夜惊醒老皇帝的噩梦里,是不是就有那些被他杀死的父兄,被他流放的弟妹的身影。   他们会在梦里喊他什么呢?会在地府里等到老皇帝终于下地狱吗?还是早已放下仇恨投胎转世去了?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谢宣在先皇驾崩的次日低调继位,应书中情节,心中一直挂念百姓的太子继位后,为了节省国库的开支,将需要极大开支的登基大典取消了。   新皇继位,改年号为顺安。   云康末年结束了,但顺安初年才刚刚开始。   朝堂上虎豹豺狼横行,安的是夺权的肮脏心思。   民间反抗的声音只增不减,形同燎原之势,要烧光煜朝的一切,去建立一个新的朝代。   与此同时,煜朝刚刚继位的少年君主谢君仪,正在皇宫的花园里攀树捉猫。   但他却遇到了相当窘迫的局面。   衣袍的衣摆勾住了树枝,破了道不小的口子,却仍旧扯拽不开。   谢宣一时之间如同骑虎难下。   站在枝干最高处的白猫眯着眼舔了舔软爪,像是在嘲笑两脚生物的愚蠢。   谢宣幼年时,先皇就找了朝中战功赫赫的白将军的大儿子白枝雪做了谢宣的习武老师。   进宫后,白枝雪见太子长了一副拿不动刀耍不动剑的娇弱美人样,一下子便不知该如何教学,反而连谢宣握个剑都要大惊小怪地叫他放下。   白枝雪这个人在《通天》一书中的着墨并不多,但却是个相当讨喜的人物。   因他有勇有谋,在被起义军破开的皇城中战到了最后一刻,最终被俘虏。   陈元狩欣赏白枝雪的气魄,主动给了他一次另择贤主的机会,并且愿意让白枝雪在新朝中担任原职。   白枝雪同样为陈元狩的气量所动,最终同意依附于新朝。   称得上是一段战乱中的佳话。   这些故事在谢宣看来早已只是文字。   他在原本的世界死去后,在这书中的世界作为太子谢宣活了十年,浮于表面的文字在他眼前一点点展开的时候,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不由己。   书中的太子谢宣努力变革,仍旧抵挡不住早已化成洪水猛兽的抗争。   白枝雪既然已经为他战到最后一刻,也算是仁尽义至。   从老皇帝死去的那一天开始,谢宣就明白这世间实在太大,许多发展容不得他去抗争。   说回正题,由于得了一愚师,谢宣到现在练剑时都还只是会耍点最基本的把式。   祭祀大典时耍耍剑舞还够用,真刀实枪练起来可要叫他立马腿脚发软。   此刻的谢宣又不合时宜地想道,白枝雪当年若是肯好好教他练武,他绝不至于在此被一只小猫嘲笑不会爬树。   然而一说白枝雪,白枝雪便到。   白枝雪在早朝后一直对谢宣散漫的态度耿耿于怀,寻了他半炷香时间,这才在皇宫花园寻到他。   然而白枝雪怎么也没料到,谢宣能是以这般惨状在半树腰僵直着。   不知为何,白枝雪竟替谢宣尴尬起来,他轻咳一声,磕巴道,“咳、咳……皇上。”   “爱卿,你来得正好!”谢宣急忙喊他,“快把朕弄下来!再把这只猫给朕弄下来!”   片刻后,白枝雪轻轻松松把那只小猫递给了狼狈万分坐倒在地上的谢宣,惨烈的对比显得方才停在树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的谢宣更加可笑。   白枝雪想的倒不是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   他只对明明顶着一张冰清玉洁的冰山圣女脸,却不知矜持二字怎写,此时正与一只猫呈对拜姿势并对这只猫进行谆谆教诲的谢宣感到分外的头疼。   白枝雪艰难开口,“皇上……”   谢宣抱着猫站起,一只手掸了掸深红色衣袍上的灰尘,那道被树杈划开的口子在这身刺满华贵锦绣的衣裳上相当惹眼,令人难以忽视。   “爱卿有事找我……朕吗?”谢宣见白枝雪从衣襟中抽出一本本该在早朝上奏的小册子,拔腿便想走,“工作事工作议,爱卿明早再与朕说吧!爱、爱卿……”   在被白枝雪轻松拽住衣袍腰带,且再难动弹时,谢宣更加痛恨抓着他不放的这位当年没有好好教他练武的护国将军。   白枝雪松开手,与谢宣错开几步,毕恭毕敬行了弯腰拱手礼,“臣失礼了。”   这般架势,谢宣也不好再无赖耍泼,便道,“什么事?”   “臣在两个月前擅自命数名部下潜伏在各地,但不过是短短两月,便在各方调查出数量如此巨大的队伍。”   话语间,白枝雪手里稍稍一松。   那叠小册子便一路滑过冬日覆雪的地面,恰好在即将抵达谢宣脚边时停止了向前。   长长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被调查出的起义者的名讳与抗争根据地。   大到统领,小到不会被历史记住的无名小兵。   原本在谢宣怀里窝着的猫挣扎着跳开。   白猫的毛发近乎与冰雪融为一体,它跑得很快,却听不见脚步声,可仍旧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分明的爪印。   谢宣强压下心中翻腾而来的干呕感,尽量平和地接过白枝雪递来的册子。   他将那些名字一个个往下看,像是在确定什么重要的事。   白枝雪难以理解谢宣为何将这册子看得如此仔细,但仍保持着恭敬的拱手姿势,不紧不慢地报备着他的本职工作。   “有些刚扎营的小队伍,臣已经派潜伏的部下劝拢过他们,愿意归顺的便派发了粮草,至于不愿归顺的……已经在这名单上用红叉划去了。”   名单上确有一部分名字已经被打上了鲜艳的红叉。   他在册子的中间看到了陈寻义的名字。   在鲜艳的红叉下。   而陈寻义,是《通天》里的男主角陈元狩的父亲的名字。   谢宣继位后的日子过得太过安稳。   所以他才会忘记了。   他今年十五岁,陈元狩也是十五岁。   而陈元狩的十五岁,过得可从来没有那么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首章补充说明,本书设定上是魂穿,但主角长相和穿越前是一样的。其次,主角与原主长得完全不一样。   长相和身体会受到灵魂的影响,就是说在主角魂穿过来的那一刻,这具身体就会被一点点被刻画成他之前的长相和身体。 第2章 焦头烂额   《通天》书中从未写到这个情节。   陈元狩竟然封了变相杀死自己父亲的白枝雪做他开辟的新朝的大将军。   谢宣一旦仔细思考其间利害,便忍不住干呕的冲动。   《通天》这本书里,作者塑造的人物非常极端,简单概括书中的剧情,就是一群剑走偏锋的极端人物因黑暗的乱世产生碰撞。   男主角对内心的信念在所有角色中最为偏执极端,但这并不代表其他角色就不存在极端的一面。   老皇帝守了一辈子权势,死时却要将自己葬回华阳郡,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的年少志向与愤懑不甘的地方。   煜朝太子谢宣一心为民,坚守变革,却依然被积攒了数年愤怒的民众推翻,被主角流放边疆。   煜朝护国将军白枝雪忠于新皇与朝廷,为信念战到敌军破开城门的最后一刻,最终却依然违背了自我,向过往的敌人臣服。   谢宣坐于案边,指尖抚过册子的纸页上陈寻义的名字。   名字上的墨迹早已干得不能再干,陈寻义应当也死了一段时日了。   在片刻的凝神思考后,谢宣放弃了对此进行深究。   白枝雪被陈元狩封侯时,谢宣早已被流放边疆,后来的事皆与他无关。   至于陈元狩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封了杀父仇人做将军,那都不是身为未来的亡国君主的谢宣需要去思考的。   他只需老老实实守在这个位置上,然后等到陈元狩将这个位置夺走就行了。   而陈元狩究竟是选择留下他的命,还是痛痛快快杀了他,那都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谢宣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面对这种死局,他只想着如何在当下去好好地活。   他总是会想,自己是否是看待时命最为豁达的穿越者,而他所在的位置又是不是穿越者会遭遇的命途里最为难解的一局。   所幸他还年轻,甚至还做了皇帝,虽然命不好,但在死之前也有大把的时间供他挥霍了。   不过在这个乱世里,总有人替他焦头烂额。   老丞相宋忠兴已在谢宣的寝宫外跪了多时,不为其他,只为一件在谢宣看来无足轻重,可在他们看来却颇为重要的事。   ——举办秀女大选,立皇后妃嫔。   关于这个要求的提出,首先要了解一件事。   老皇帝一直心心念念着谢宣的婚事应当由他一手操办,结果他得病了,以至于操办不动婚事。   再后来,他又死了。   于是谢宣在十五岁便登基为新皇,太子妃都没来得及娶,就连太子都做不了了。   这一上来就要谢宣讨那么多个老婆,还是在十五岁这种大好的读书年纪。   他好歹做过智商健全、思想超前的现代人,当然难以接受。   他总有一种早恋还做海王的荒诞感与违背国家法律的罪孽感。   对于一夫多妻制这个条例,尽管他做了十年古代人,依然是接受无能。   若不是更改这种在其他人看来司空见惯的条例会引起极大的社会动荡,谢宣早就动用职权,将一夫多妻改成一对一自由恋爱了。   谢宣实在弄不明白,现在是民间的旱灾瘟疫横行之际,这些大臣不来求他拨款救灾,反而一个个都来逼他讨老婆。   身为丞相的宋忠兴大材小用地在门口跪完后,史官薛书仁又跑来跪下了。   薛书仁为此特地列举了煜朝历代皇帝的婚恋史,为的就是证明谢宣是其中打光棍时间最久的皇帝。   谢宣在门内听着他在门外干嚎煜朝历史,内心毫无波澜。   在十五岁的年纪打光棍已经是剩男皇上,谢宣默默感慨古代人果然是不一般。   他虽然是变成了书中的重要配角,可这个作者压根没交代过太子谢宣的婚恋史。   若是作者交代过,谢宣照着剧情去娶就完事了。   可这种完全空白的情况,这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臣还想让他去搞个面对面相亲,绝对门和窗都没有。   在这个明确划分尊卑的世界生活了十年,除了照顾他起居的宫女之外,他一个女人都没见过。   老皇帝没有一个女儿,谢宣有时会怀疑,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像女孩,所以才获得了老皇帝的宠溺和这个皇位。   何况按照古代人的习惯,他和他未来的皇后只会跳过恋爱磨合期,直接拉灯睡觉。   终于将仿佛嘴里有两斤口水储量的薛书仁熬走后,白枝雪又来了。   距离白枝雪来花园找谢宣一事,已过了两日。   白枝雪轻轻叩响门板,端的是一派谦谦君子风,“微臣求见皇上。”   “秀女大选相关通通免谈。”谢宣早已熟练操作,将说了无数遍的话再次说出口。   “……微臣……不是因为此事来找皇上。”白枝雪讲话间迟疑了片刻,似是有隐情在其中。   谢宣听先前的大臣们讲秀女大选早已听得烦闷,听了白枝雪这话自然眼前一亮。   “那进来吧。”   谢宣话一出口,蹲守在门边的宫女便将门缓缓打开。   门外,白枝雪身穿绛紫色锦衣,腰间佩剑,脊背挺得极直,走路走得也颇有少年将军的气魄。   白枝雪单膝点地跪在案下,迟疑道,“……臣听闻皇上不愿立后?”   谢宣一下便明白他来也只是为了让他讨老婆这档子事,“你骗朕?”   白枝雪垂头道,“臣不敢欺瞒皇上,只是容臣妄言一句,朝中动荡,举办秀女大选与立后,也是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谢宣都想索性与他说,你放心好了,我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我不是被逆臣杀死的,我是被你杀掉的某个统领的儿子流放的。   恐对方将他当作疯皇,谢宣只得将这些话吞回肚里,嘴上换了种说辞,“你可知他们要朕娶的都是什么女人?”   白枝雪抬首,一副愿听其详的姿态。   “老丞相的小女儿今年二十五,比朕年长了十岁,还没谈婚论嫁,他不如直说养这个女儿就是为了嫁给朕的。”谢宣越想越荒唐,开始口不择言,“若是要笼络权势,朕索性娶你算了。”   白枝雪愣了愣,“臣并非女子。”   谢宣被他气乐了,“朕也并非瞎子。”   片刻沉默后,谢宣想起一事,“你今年几岁?”   白枝雪如实回答,“二十。”   谢宣又道,“你讨老婆了吗?”   白枝雪不解,“讨老婆?”   谢宣才意识到自己的词汇说错了,连忙摆了摆手,“就是娶妻。”   “还未。”白枝雪答道,“皇上要帮臣择婚吗?”   “不。”谢宣摇了摇头,“朕崇尚自由恋爱,你若是碰上喜欢的女子,这女子恰好也喜欢你,朕再帮你操办婚事也不急。”   似是咀嚼了一番这话中的意味,白枝雪片刻后才稽首道,“……臣拜谢皇上厚恩。”   “再过几日,国都的街市上是不是要举办元宵灯宴?”环顾过周围站得笔直的宫女与太监们,谢宣起身拉起白枝雪,与他耳语,“到时候朕想偷跑出去,爱卿可要帮朕打好掩护。”   白枝雪惶恐道,“皇上,万万不可……”   由于白枝雪比谢宣高了大半头,谢宣只得挽过他的肩膀狠狠摁下,皮笑肉不笑道,“爱卿,朕不是说了吗,既然要崇尚自由恋爱,元宵灯宴如此盛大,万一真的有朕看对眼的女子,岂不妙哉?”   白枝雪一时无话,似是被这听着又无理又有理的话说服了,“可民间女子怎会有宫廷女子……”   谢宣又将他摁下一头,轻声骂道,“庸俗!爱卿这就是偏见,大大的偏见!”   “……”白枝雪的劝阻终究抵不过谢宣的嘴皮子功夫,只能挣扎道,“皇上单独出宫,若是路遇凶险怎么办?”   “爱卿就从你那里随便送朕两个侍卫,不过是一晚上,次日清晨便回宫,阵仗不必搞大了。”   谢宣想起去年的元宵灯宴,原本他乐乐呵呵地满心期待,直到看到白枝雪给他找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去打仗的“保镖”阵仗。   看得他是两泪纵横,下一秒就转头回寝宫睡觉去了。   有句话谢宣已经说过了,在这乱世中,总有不同的甚至相同的人替他焦头烂额。   就如同今晚。   为了不引起高调注意地偷溜出去,谢宣往面上戴了半脸的鎏金凤翎面具,穿了身花纹绣得不那么花里胡哨的白袍,又在外披了件狐裘御寒,看上去只像个长相柔美的金贵公子。   结果,刚到与白枝雪约定好的城墙处,他没见着白枝雪给他找的侍卫,只见着了白枝雪本人,与白枝雪的爱马,以及他爱马拉着的一架马车。   白枝雪反倒不尴尬,还对他笑了笑,“元宵灯宴这么盛大的场合,皇上今日怎么穿白了?”   关于衣服这一点,倒不是白枝雪故意调侃谢宣。   谢宣的长相漂亮得甚至胜过许多女子三分,老皇帝有时会把他当女儿养,三番两头便要送他许多件衣裳。   甚至还不带重样。   只是衣服上的花纹,一件比一件花里胡哨。   甚至日常穿的衣服,都要比后宫娘娘们特地找宫里针线活最好的绣女缝制的衣服更为繁琐复杂。   等到他做了皇帝,才真正实现了穿衣自由。   只是先前的那么多衣服,他实在舍不得丢,索性就只在寝宫里穿穿了。   谢宣看了看白枝雪,又看了看他牵的马,“你……!”   白枝雪疑惑地指了指自己,“我?”   谢宣气冲冲道,“朕要你找的侍卫呢?”   “一个我。”白枝雪拍了拍胸膛,又摸了摸身旁骏马的马背,“一个它。”   说完后,他又笑道,“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这简直太强词夺理了。   坐上行往皇宫外的马车,谢宣撩开车帘,微微抬头。   元宵节的圆月分外耀眼与明亮,也驱散不了他心里的焦虑。   他心想这下完了,吹出去的牛可怎么收回来。   他只是想出宫透口气,可没想着真在灯宴上找什么未来媳妇啊。 第3章 初遇   国都的街市上灯火通明,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横跨长河的大桥上挤满了穿着各异的男男女女,面色欢呼雀跃着望向遍布了整条河流的明灯。   河面映着月色,成了之中最亮的一盏灯。   即将接近街道拥挤的人流时,白枝雪停下马车,翻身跳马。   感觉到马车已经稳停在路边,谢宣拉开前帘,搭住白枝雪伸出的手稳步下了马车。   此番场景在沉浸在节日喜悦中的路人看来,谢宣的身份不过只是一个富贵人家的漂亮小公子,何况也无人会相信谢宣这般颇显面善的柔美长相能做煜朝的帝王。   等白枝雪就近找了家客栈寄存了马车后,谢宣便明白,今天这一遭,是无论如何也甩不掉这个姓白的跟屁虫了。   白枝雪紧跟在走得极快的谢宣身后,谢宣对各类卖有趣玩意儿的小摊看了又看,一会儿拿起一把能在其上绘图的纯白色折扇,一会儿又对绘着狰狞鬼面的半脸面具起了爱不释手。   又看了其他几样玩意儿,谢宣从衣襟处摸出银两将最先看中的折扇和面具买了。   “白枝雪,你有没有觉得……”谢宣单手握扇,将那折扇轻松张开,在胸前装模作样摇了两三下,“这折扇与我今日穿的衣服搭起来还挺好看的。”   白枝雪点点头,“皇……少爷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谢宣心里知道白枝雪的性格没劲透顶,便也懒得理会他无趣的回答。   他换上方才买的绘着恶鬼的面具,将摘下的鎏金面具递到白枝雪手上。   “这个叫入乡随俗。”望着白枝雪疑惑的神情,谢宣将折扇合拢,又走回白枝雪前头,将背面对着他,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来逛夜市还穿金戴银的就没劲了。”   街市上四处是戴着不同款式面具的男女,谢宣戴上那恶鬼面具后,混入其中便再无什么违和感。   只是紧跟在他身后的白枝雪并未戴什么面具,长相又英俊惹眼,引得不少戴着面具的年轻姑娘为他放慢了脚步。   “白枝雪。”谢宣停下脚步,转过身子看向白枝雪。   白枝雪每次看向他的神情里似乎总带着些不解的意味,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虽然谢宣知道自己有许多古怪之处,但他有时候却会觉得白枝雪眼里的不解与其他人眼里的不解是不一样的。   他无法给自己的这种感受做一个合理的解释,毕竟在十年前,这些人或这些事对他来说不过都只是书上的文字。   幸好谢宣向来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等白枝雪同样停下脚步,谢宣很快便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坚决道,“从现在开始,一直到灯宴结束,你至少离我五米远。”   百般折磨下,谢宣选择动用他身为这个朝代的顶头上司的无上职权,让这个朝代的顶级公务员离他越远越好。   生怕白枝雪又要违抗命令,谢宣加重了言语里的不满情绪反问道,“懂了吗?”   对方的反应也在谢宣的意料之中,白枝雪弯下腰作揖,恭敬道,“属下明白。”   做皇帝有数不清的好处,但也有数不清的坏处。   最直观的好处与坏处在谢宣看来是一个简单易懂的因果关系。   最直观的好处是只要你一开口,至少明面上来说,这世上没人会不听你的话。   而坏处便是,你不会有任何的朋友,更妄论知己。   就算是一起长大,就算是无事不谈。谢宣也清楚地明白,白枝雪也好,还是其他此时不在自己身边的熟悉的人也好,他们都与他是最疏远的亲密关系。   坏处也总是伴随着好处,至少掌控这段关系的带子,永远都握在象征着皇权的他手里。   再行几步,一股浓郁的香味传来,谢宣走到临近贩卖汤圆与粘糕的摊贩处。   对于年幼时尝遍各类昂贵的山珍海味的谢宣来说,引他驻足的不是汤圆的香味,而是这小贩正对一个手里握着刀的少年骂骂咧咧。   “到底买不买啊?!”小贩拔高了嗓音,语调里尽是不耐烦,“你实在没钱买的话后头还有的是人排队,你这把刀都生锈成这样了,去当铺抵押掉,撑死也就二文钱,真不够买我一碗汤圆的!”   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少年面貌称得上俊朗二字,只是衣着实在简素,一看便知家境贫寒。   他握刀的右手上,拇指右侧与四个手指的指肚皆生着老茧,岁数应当比他一半年纪还要大了。   长在这些位置上的茧子,谢宣在白枝雪手上也看到过,常年习剑之人,指肚上磨出茧是正常的事。   由此可见,这看上去落魄的少年也是个习武之人。   《通天》一书是一本颇为另类的男频权谋小说,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作者还引入了武侠小说里的武功概念,主角去收拢真正武功高强的人为自己打仗,也成了《通天》式权谋的一部分。   白枝雪这种练家子,武功在《通天》小说里是名列前茅的厉害。   谢宣忍不住在心里道,可偏偏就非得作践这番好身手跑来灯宴大材小用地做随行“保镖”。   对于书里角色的外貌,作者描写地不算详尽,谢宣也早已忘了个精光。   可近在咫尺之距、与他年纪相近的这个人,谢宣却怎么也不会忘。   他就是《通天》这本书里最为重要,篇幅占比也最大的角色——男主角陈元狩。   面对小贩狗血淋头的辱骂,陈元狩的脸上看不出哪怕一丁点的情感波动,他将右手握着的刀利落插回腰间系着的刀鞘,又问道,“那能赊账吗?”   陈元狩的长相实在生得颇有俊朗少年郎的模样,那双眼睛却幽深地不似少年。   若是谢宣没有记错书中的剧情,此时的陈元狩刚死了父亲,还拖着一个同父异母的七岁大的弟弟,既要四处躲避追杀,还要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解决温饱问题。   而变相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在五米之外看着这里,更准确地说,是在时刻盯准谢宣的安危。   “我卖的一碗汤圆才四文钱,哪里配得上赊账这个词,吃不起就索性别吃了!”小贩正式下达了逐客令,开始招呼起后头的买客。   谢宣看着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的陈元狩,对他接下来的动向感到颇为好奇。   但他怎么也预料不到,陈元狩在他思忖的须臾功夫之间微微侧头,一双形似狼眼的双眸竟不偏不倚地盯上了他。   虽然仅仅只是一瞬的事,那眼神却依然盯得谢宣不寒而栗。   不知道为什么,谢宣竟在下一秒侧身准备离开的陈元狩的平淡面色上觉察出一丝隐秘的落寞。   “这位公子,我请你吃碗汤圆吧。”   这丝落寞在被谢宣视为大魔头的陈元狩眼里出现,实在太不可思议。   于是在陈元狩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谢宣神使鬼差地开了口。   谢宣觉得自己疯得不轻,他竟然真的帮陈元狩买了汤圆,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陈元狩踌躇着说出口的道谢。   他想了想,又问道,“公子是家中有窘境?”   陈元狩手里捧着一碗来之不易的汤圆,又盯着眼前这个脸上戴着面具,说话文绉绉,气质脱俗的少年看了许久,却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   陈元狩用有些许沙哑的嗓音慢慢道,“你身上的味道,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谢宣不觉得陈元狩能认出自己就是他做梦都想干掉的当朝皇上,但心跳依然不可避免地漏跳了半拍。   “你身上的味道很香。”陈元狩概括道,“很像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身上的味欲稀道。”   这话听得谢宣略有些无语凝噎,他不知该对这番比喻作什么看法。就算知道陈元狩的嗅觉非常灵敏是书中交代过的设定,他却依然有一种被调戏了的诡异感。   “而且我觉得……”陈元狩那双幽深的狼眼似是要望穿面具看见谢宣的脸,“你长得应该也挺像的。”   当陈元狩与他靠得越来越近之时,谢宣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陈元狩就是在调戏他。   这十年来,谢宣光记得陈元狩的身世凄惨可怜,都已经忘记了其他同样重要的设定。   在扭曲的环境下长大的陈元狩的性格不外乎两点,一是疯,二是很疯。   陈元狩这个男主角相当剑走偏锋,平常待人接物分外冷淡,喜怒哀乐难以预料,可是但凡有什么事物值得他记住,他都会对此偏执得彻底。   有一个词可以简单概括他——真疯子。   但书里可没说,这个真疯子还会调戏男人啊?   十五岁的陈元狩刚死了爹,起义军部队也分崩离析,孑然一身的情况让他更加不会管顾什么后果,向来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自然也不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之处。   陈元狩沉声道,“你请我吃饭,我欠你一个人情。”   默了些许时间,他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之后去哪里能找到你?”   到现在为止,谢宣总共也才说了两句话。   而陈元狩开口说的每句话,他都答不出来。   事出有因,谢宣简单思忖了几秒,准备拉出史官薛书仁挡刀,他记得薛书仁有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儿子,名叫薛市。   这薛市三四岁时生了场大病,痊愈后便神智涣散,说话做事比正常人迟钝许多,平时大门也不出半步。   薛书仁这个多嘴老太公把他儿子护得死死的,肯定不会容许陈元狩跑到家门口自称认识他儿子,到时候绝对会把他当做疯子赶走。   谢宣这一身穿着,想来陈元狩也不会相信他身世普通,不管是皇帝儿子,还是丞相儿子,再或者将军儿子,在陈元狩眼里想必都恨得咬牙切齿,那不如用史官儿子的名字,听上去还不怎么招仇恨。   现成的身世与摆平尴尬处境的法子不用,还能用什么呢。   于是谢宣便脱口而出道,“我姓薛,叫薛市。不过一碗汤圆而已,薛某也没什么需要公子帮忙的地方,公子不必将此挂念于心。”   “你是觉得我帮不上你的忙吗?”陈元狩解释道,“我向来不吹牛,但我肯定比你想象的要厉害。”   此话入耳后,谢宣在心里腹诽道,其实,我想象的你简直不能更厉害了。   陈元狩又问,“你是一个人来逛灯会的吗?”   对着突如其来的转言,谢宣不仅感到莫名,更感到不知所措,“……啊?”   陈元狩望向谢宣身后更远的方向,语气平淡地如同只是在说什么平常之事,“五米外有个男人一直看着这里。” 第4章 对峙   陈元狩土生土长在煜朝国境最为辽阔的北部荒原地带——定北道。   定北道不过是穷荒绝徼,距国都极为遥远,人烟稀少,民风抱素怀朴。   如此贫瘠,依然免不了遭受朝廷繁重徭役的迫害,越是遥远的地方,百姓便越是到了非死即逃,非逃即谋反的地步。   陈元狩的母亲病死后,他的父亲陈寻义就已经离开了定北道。   他们路远迢迢来到离国都相近的淮南城,与两三个旧时相识,以及其他有志人士共同组建了他起义军队伍的雏形。   再后来,这支队伍被朝廷瓦解。陈寻义也身死淮南,陈元狩只能带着弟弟逃到国都。   陈元狩坚信,国都虽险,却一定好过在淮南等死。   在《通天》书里所描绘出来的陈元狩的形象,极像出生荒原又桀骜不驯的野狼。这一点表现在内在,也表现在外在,比如敏锐的嗅觉。   亦或者,恐怖如斯的肉眼洞察力。   就如同现在,那双紧盯着谢宣身后、等待捕狩猎物般的幽深眼眸。   但在无法获知全局的常人看来,外表还是少年模样的陈元狩眼里出现的接近惯性的戒备与戾气只会让人觉得不适。   谢宣迟疑道,“他、他是……”   知道谢宣的确认识那个男人后,陈元狩先一步阻断了他的下文,“你认识他就好,我对他是谁这件事没有兴趣。”   言罢,陈元狩又问一遍先前早已问过的话,“你住在皇城的哪里?”   谢宣稍许沉默两秒后,陈元狩又自顾自地接了话,“你不说也好,我自己去打听兴许还能增长点见识。对了,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陈元狩的语调很平,以至于谢宣听不出他是真的要打听,还是仅仅只是用言语将这个人情敷衍过去。   当然,对于谢宣而言,他非常希望陈元狩做的是后者的打算。   谢宣无心正面答复这般荒诞的对话,只随口一问,“我见公子对这碗汤圆很执着,甚至愿意拿佩戴在身的短刀抵押,是为何故?”   说完,谢宣看到陈元狩的神色明显地变了变,毫无血色的干燥嘴唇有了细微的蠕动,对他来说,这便是在克制内心里极大的情感波动。   不待几秒,陈元狩像是嗤笑般用气音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家门不幸,有个拖油瓶非要吃汤圆。”   其实详尽想来,《通天》这本书里必然有许多琐碎的桥段,可谢宣仅仅只是一个读者,十年来,他要不断地在以笔在纸上记忆,才能使自己不忘掉一些书里的重要情节。   可是,由于书里的谢宣不过一个寥寥几笔写成的配角,所以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正面描写。   在《通天》这本书里,谢宣因为是陈元狩建朝历程里最为重要的一个敌人,这才得到一个“主要配角”的名号。   但在书里的情节中,谢宣几乎只活在其他角色的口中,直到最后的最后,当他身处的情境与死无异时,作者才用只言片语去写了一个亡国君主的陨落。   也正是因为描写甚少,谢宣所记之事除了《通天》里陈元狩的事业线外便只剩下他在书里被流放的那一年——顺安九年。   书里的大部分剧情几乎都是围绕陈元狩展开,琐碎的生活桥段更是极多,只是作为太子谢宣活了十年的谢宣早已不记得这些了。   就像他早就忘了,在顺安初年的上元节,陈元狩会因为要给年幼的弟弟买汤圆,会来到国都的夜市,会想变卖掉他父亲死时留下的唯一遗物——多年前去世的母亲送给父亲的礼物。   正因为他早已忘了,所以才有了这次意外之外的相遇。   谢宣想见陈元狩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他既不想见陈元狩,也不想杀陈元狩。   在这愈发动荡的乱世中,未知的结局与已知的死局,他更愿意去选择后五个字。   谢宣状似猜测,问道,“公子家中有弟妹?”   “没有。”陈元狩答得果断,听不出半秒停顿,“只有一个养不死的臭小子。”   谢宣应道,“那便是弟弟了。”   陈元狩倏忽噤声,不再言语。眼前这位看似将官家那套繁文缛节刻入骨里、玉骨冰姿的小少爷,非但未对他略显粗鲁的言语作任何表态,反而猜出来他话里的言下之意。   “薛市。”   对方唤他虚报的名讳时,谢宣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名字喊的是他自己,幸而陈元狩毫无怀疑,面色不改、不待迟疑地说出了下文。   “你是丑八怪吗?”   “什么?”   当谢宣看见陈元狩虚指向自己的脸颊,生得颇为俊朗的眉眼舒展开来,他的视线顺着陈元狩关节分明的手指的方向挪去,却被陈元狩牙齿左侧一颗尖利的虎牙引走了注意力。   谢宣为这个忽然的发现凝神之际,陈元狩的脸忽然凑近至咫尺之距,不过是一瞬间,他便与那双眼底戾气不减的狼眸措不及防地对视上。   他想后退时,又被握住了手腕。   谢宣养尊处优,从小到大除了老皇帝外,没有人敢这般直接地握住他的手腕,何况是发生得如此突然的冒犯,还是以极为无赖的姿态。   由于陈元狩的指肚生着许多剑茧,粗糙的摩挲感清晰地从皮肤处的感官神经传来时,谢宣才首次亲身体验到,不习武的皇族子弟的身体,究竟能有多么娇贵。   短短几秒时间,陈元狩将那碗汤圆放置摊面上,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一边系带,谢宣后脑勺处的面具连结的绳带被轻轻一扯拉。   须臾间,那副绘着厉鬼像的半脸面具轻声跌落在地面。   在这厉鬼像面具之下的,是就算被称作天上谪仙下凡也绝不算夸大其词的长相。   眼睫长如蝶羽,皮肤白若脂玉。未施粉黛,却已胜过世间美人无数。   陈元狩怔愣时,一把冰凉的利剑倏忽间架上了他的脖颈,将他涣散的神智拉回现实。   略一斜眼,只见剑身镌刻着“封寒”二字。   谢宣还在为这忽然的变故晃神,以至于他全然没有注意到白枝雪不知何时推开了陈元狩,挡在了自己身前。   又亦或者是,这动作快得出其不意。   白枝雪的封寒剑抵着陈元狩的脖颈,这把剑是罕见的锻造技术打造出来的名剑,剑锋极为锐利。   谢宣看到,剑的剑身上已经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迹。   陈元狩被剑抵住的那处脖颈,显然被划破了一道表皮。   他往另一侧挪动一寸,那剑便又逼近一寸。   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丝逃脱剑下的渺茫机会。   这个持剑者,是高手中的高手。   “放下。”谢宣用不容置否的语调命令道。   稍作几秒迟疑后,白枝雪移开剑,将它插回剑鞘之中,弯身长揖道,“……是,属下遵命。”   谢宣弯腰拾起地上的面具,将面具与手里所执折扇一道递于白枝雪手中,又转身向紧盯着白枝雪腰侧封寒剑的陈元狩沉声道,“家仆多有冒犯,还请公子见谅。”   陈元狩面无神色地挑了挑眉。   这般厉害的身手,给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做奴仆,是看上了这张胜似貌美女子的脸吗?   “给我两年,我能让你在我面前拔不出这把剑。”   没料到方才被压制地毫无反手之力、穿着简朴的冒失毛头小子会说出这般挑衅的大话,白枝雪的眼神里充斥着如在冰窖的寒气,他放下作揖的双手抬起头,剑眉微蹙,语调平稳却尖刻,“公子乱说大话,不怕咬了舌头吗?”   对方的神情过于严肃,陈元狩反倒勾起个笑容来,“要是我做到了,你那把剑能不能送给我?”   在习武这一方面,作为煜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护国将军,白枝雪可谓是傲视群雄,对于眼前这个不知从哪个荒郊野岭跑来的穷小子,便只作冷眼相对,“就算你是天赋异禀的可塑之才,两年里又有无数高手指导你习武,也绝做不到你说的大话。别说两年,给你十年又待如何?”   描述陈元狩的习武天赋,无非是两个词:“奇才”与“怪物”。   《通天》里,陈元狩在十七岁时,就已经通过收复那些为他的武力值所臣服的境内高手,领兵打下了整个淮南城乃至淮南城周边的零落小城。   此时的白枝雪还没有经过顺安九年时皇城一战的毒打,能说出这番话是情理之中的情理之中。   毕竟这地方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谢宣一样,早早获知了全局。   “我当然不是天赋异禀的可塑之才。”陈元狩笑道,“还是两年吧,十年太长了,十年都够你跪下来磕头换主了。”   磕头换主这话出口后,倘若不是知道陈元狩在书里也经常对看不顺眼的大大小小的各种对手都有着类似的一套说辞,同样也全然不顾年纪的尊卑关系,谢宣都要怀疑陈元狩也是什么洞察全局的穿越者了。   白枝雪和陈元狩在原书里可从来没有提前打过这样剑拔弩张的照面。   可既然有了这个前提,在白枝雪心高气傲,陈元狩睚眦必报的情况下,真的还会有磕头换主这件事的发生吗?   早知诸事都会让他如此头疼,谢宣肯定不会来参加这个可能会让他的未来变得更加命途多舛的灯会。   要知道在书中的设定里,陈元狩的记忆能力好到非人类的地步,就算仅仅只见过一面,他也能把这张脸牢牢记在脑子里。   也正因为如此,陈元狩心里记着的仇人名单,他一个都不会忘掉,反而会随着年岁的历练愈发清晰、愈发沉痛。   厥词越放越夸张,白枝雪作为一国的大将军,与这种穷小子生气争辩只会拉低身价,见谢宣对陈元狩说的话毫无怒色后,他便也无了生气的缘由,平淡道,“若是两年后你既寻得到我又能胜过我,还要一把败者的剑做什么?”   “我把我师傅给我的剑抵卖了。”陈元狩应道,“那个人和我说,他不会卖剑,只是必须得用另一把绝世好剑换回我师傅的剑。”   师傅……?   原本一直坚守此事与自己事不关己的谢宣的神色忽的一变。   他可不记得原书里的陈元狩有什么学武师傅。 第5章 谋划   陈元狩的武功底子是年幼练起的。   他父亲虽然只是个三流身手,可他母亲却是定北道一带远近闻名的武学世家的小姐。   他的母亲年少家道中落,迫于无奈只能下嫁于陈寻义。   二人一直同床异梦,但在陈元狩母亲重病时,陈寻义还是悉心照料着。   后来他母亲死了,陈寻义也早在定北道一带有了些权势,便再娶了一位貌美女子为妻,这才有了陈元狩嘴里所说的“养不死的臭小子”。   比起空有一腔热血却死在异乡的父亲,支撑陈元狩去复仇的其实更多是被朝廷繁重赋税苦苦逼死的母亲。   这些身世就算再详细展开,也不会有一个身份是陈元狩师傅的人存在。   陈元狩的表情让谢宣看不出扯谎的姿态。   可这些浮于表面的态度也判断不了被书中许多角色称之为“疯子”的陈元狩——这个在二十四岁时便能推翻一个朝代的开朝皇帝。   不了解这些事的白枝雪只紧蹙着眉头,敷衍应话。   从身份来说,他是护国将军,对方是一眼看上去便落魄无比的穷小子。   先不说打不打的问题,白枝雪甚至不觉得他与这个满口疯话的少年会有第二面要见。   在简单别过陈元狩后,折返的路上,谢宣一直心事重重,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   原先谢宣对那个毫无礼数的穷小子的维护就让白枝雪分外不解,现在对方摆出来的这副拧着眉只顾快步向前走的焦躁样更是让他又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走了片刻,谢宣又说走累了,催促白枝雪去拉马车,说是要打道回宫。   白枝雪愣了愣,明明先前不想谢宣外出的也是他,此时却忽然开始劝起他来,“夜再深些时还会放烟火,少爷你不想看吗?”   谢宣含糊道,“……你驾马架地慢些,我过会儿在马车上拉开帘子看也没什么区别。”   “近距离看当然不……”   “我叫你赶紧去拉马车,没听见吗?”   最后一句话谢宣几乎是喊出来的,所幸周围的环境也够嘈杂,没有人会注意他突然的脾气。   因为一直待在深宫里,他这辈子讲话都没那么大声过,以至于喊完这话后甚至感到有些目眩。   见谢宣心情实在不好,白枝雪也不敢再有言语。   坐上马车后,依旧是谢宣先开了口。   马车车厢内的环境变得比去时更为昏暗,一时之间除了车外人群的欢呼声,谢宣听不到其他声音,他想了想,又低声道,“我方才不是故意吼你的。”   半晌沉默后,白枝雪应道,“少爷没有吼我。”   白枝雪这种让谢宣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反应完全是意料之中。   从小到大他也早就习惯了,歉意这种东西,他便觉得自己传达到了便好,至于白枝雪从小被灌输的君臣尊卑思想,他是纠正不过来的。   他与白枝雪相识了五年,从幼时玩伴到君主臣子,却依旧隔着一层破不开的隔阂。   白枝雪一回应他的话,谢宣便想进一步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氛围。   谢宣问道,“你对方才那位公子印象如何?”   “公子?”白枝雪用颇像质疑的语气将谢宣对陈元狩的称呼重复了一遍,又用简单二字涵盖了所有的看法,“粗鄙。”   应答完,白枝雪就听到谢宣忽然在车厢中无法自抑地笑出了声。   “少爷?”白枝雪出声唤他。   谢宣笑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不知。”   “我幼时做过一个很漫长的梦,长到我分不清楚是究竟那些是梦境还是现在是梦境。”   烟火声忽然在这皇城里盖过了一切喧嚣,谢宣停了言语,揽开车厢右侧的布帘。   各色的烟火在满月之下绽开,梦幻又绚烂。   每一次的烟火照亮晚夜的时间都极为短暂,却没有失掉应有的灿烂。   高空的月亮与皇城里看向烟花的人群会见证这一切。   “什么梦?”   谢宣被烟火夺去了全部注意力,一时之间忘了说下文。白枝雪将马车暂停在桥边,此处是看烟火的绝佳地带,等谢宣慢慢从烟火中拉回思绪后,足足停了半晌才开口问他。   “我忘了。”谢宣缓声道,“只记得在梦里看到过一个故事,故事里的我是亡国的君主,暴怒的起义军冲进皇宫,领头的统领与梦里的我年纪相仿。”   “方才看到那位公子,恍惚间觉得他便是那名统领。”   兴许是谢宣语调里透露的情绪太不像是在逗乐,白枝雪又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在这沉思之后,他拖拽着驾马的缰绳使马车继续向前行。到了陡坡,行过稍许颠簸的路程,白枝雪才开了口。   “起义军之所以起义,错不在少爷你。”   谢宣问道,“错在我父亲吗?”   白枝雪顿了顿,“属下不敢评判先皇。”   谢宣笑了笑,“此处是宫外,我们说得也不大声,何况除了我之外还能有谁将你这个大将军拉去砍头?”   白枝雪仍是噤声不语。   谢宣呢喃道,“我父亲确实错了许多。可这话不该我来说。”   因白枝雪早已与守门的侍卫私下串通过,此时皇宫的某扇侧门仍旧开着。   马车缓缓行进皇宫侧门,进了第一个拐角处。   谢宣拉开前帘,想要瞧瞧到了宫中何处。   他没料到白枝雪此时会与他说话,那声音刻意压低,言语里却异常坚定。   宫里途径的路都在直立的灯盏上点了明火,但也算不得十分明亮。白枝雪模样生得极好,这位少年将军在这细碎的明火里更加显出一种朦胧的距离感。   可他视线却死死盯着谢宣,让这距离感顷刻间化为了虚无。   “皇上。”白枝雪认真道,“若真的有那么一天,无论来的是谁,我都会杀了他。”   ……   第二日的早朝过后,谢宣困得实在不行,又穿着繁重的龙服,走回寝宫的这一路,全靠着随身伺候左右的两名太监紧紧搀扶。   尽管如此小心翼翼,却仍有失足时。   进入寝宫见到寝宫熟悉的那扇门时,谢宣如释重负,放松警惕后,便直直对着地板倒下了。   此事将宫里的宫女太监都吓得不轻。   昨晚看灯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谢宣实在睡不着,批完奏折后又誊抄了几篇文章,一不留神就到了早朝的时间。   早朝上几个胡子花白的官员全然不顾长者身份,在谢宣面前指着鼻子厉声对骂,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   因谢宣没能及时阻劝,这早朝便足足延了半个时辰。   不过更加令他无语凝噎的事另有其一。   昨晚和他一同外出的白枝雪居然请假了,说是因个人私事,今日无法上朝。   谢宣睡醒后对着太监递来的白枝雪的“假条”,沉痛地扶额叹息。   高啊!实在是高啊!   他怎么就没能想到去编个理由取消这次早朝呢。   太监担忧地看向脸色很不对劲的谢宣,用那把尖锐的嗓音低声询问道,“皇上今日是身体不适?”   谢宣摇了摇头否定了太监的疑问。   又过了半晌,经过深思熟虑后,他一拍木案,案上的奏折被振地挪了毫厘之距,不顾手心传来的麻痛感,谢宣异常坚定地开口道,“朕决定了,要设科考!”   太监更加难解其意,“皇上,这科考二字,是何物?”   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古代大大小小的各种制度里,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科举制度。   《通天》这本书里也没有写到任何的科举相关,也就是说,在这个被虚构出来的时代里,是不存在科考的。   书里说太子谢宣继位后坚持变革,但也没讲他怎么变革,不过想来也无非是改善沉重的赋税徭役,赈济灾民之类的仁君做派,却不敢去罢黜那些与死去的老皇帝同辈的老官员。   他猜测书里的谢宣会去做的变革,他上任后都已去做了。那他现在便想去做做自己的变革。   天天看老人家吵架看腻了,他想看些新鲜的。   虽说最后陈元狩饶他一命,可大概率是为了展现自己的宅心仁厚。   说不准私下里又会偷偷叫下属将谢宣在路上杀了,此举既能让对煜朝最后一个皇帝有所好感的百姓们觉得陈元狩宽宏大量善恶分明,又能完成陈元狩自己的复仇大业。   他本来就是个短命鬼,总不能在死前几年还一直看着一群私下里天天想着谋权篡位的老人家在他面前蹬鼻子上脸吧。   于是他决定去做无数皇帝都会做的一件事——中央集权。   先找些新鲜血液,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已经各成派别的老人家换掉。   可此事非同小可,朝中必有大部分人反对他,这群人虽在平时分崩离析,可此事涉及到他们共同的利益,到时必然是集体上书反对谢宣的提议。   关于这些,谢宣同样也早早想到了后果。   他决定去找一个人。   一个在老皇帝年轻的时候在华阳郡被软禁时就忠心耿耿,却在如今的朝中极不合群的官员。   史官薛书仁。   薛书仁年轻时似乎是犯了什么事,使文人对他颇为唾弃,他精通书文,却只在这朝中有一席之地。   一开始谢宣以为只有民间的文人讨厌薛书仁,理由也极好理解,是因为觉得薛书仁就是老皇帝身边一条呼来喝去,让他写什么便写什么的哈巴狗。   可直到某日谢宣下了早朝,路上听见一位文官正与另一位文官小声嘟囔,他们口中骂的正是薛书仁的大名。   拥有记载历史这样特殊的职权,在朝廷里却不合群,实在是稀罕。   不过谢宣不好奇那些陈年旧事,他所要做的是把这个给老皇帝摇了三十多年尾巴的老史官,彻底拉拢入自己一派。 第6章 狗奴才与傻儿子   要在这个被豺狼虎豹所垄断的政权里将它们一锅端掉,首先的一点要点便是急不得。   薛书仁在这朝中做官的资历很深,又是史官,自然是知道一些早已是老狐狸的老官员的陈年旧事。   若你想扳倒一个人,首先就要足够了解他。   谢宣至今不懂老皇帝一个曾经的仁君究竟是怎么为自己挑选的臣子,怎么在他死后个个都心机深重地想着谋朝篡位。   老皇帝的权是靠大逆不道的方式夺来的,在继位后基本都用的是自己信任之人。   前朝官员也都筛选地所剩无几,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这些也全在薛书仁看得比命重要的煜朝史册写了出来。   老皇帝从不将他所做的坏事藏着掖着。   因而谢宣觉得,民间文人对薛书仁那番“狗皇帝要他怎么写便怎么写”的评价是有失偏颇的。   通告过太监即刻抵达薛府通知圣上今日要驾到后,谢宣换了身轻便些的赤红色衣袍,其上绣了白鹤,这是他做太子时老皇帝送于他的某一套衣服。   古代冬日的天气本来就算不得十分寒冷,元宵后又有转暖的趋势。   尽管如此,今日晌午过后还是下起了细雪。   元宵没下雪,元宵后一日却下了,似是争着余寒,硬要到了冬天的尾巴后再下一场。   谢宣此时是低调出行,此次行动他必然是要瞒着那些老狐狸,他们若是知道老皇帝从小养到大的小白兔竟然想反过来咬他们一口,绝对会派人死命打听谢宣的计划。   就像老皇帝为政时设的监督大臣的密院,在他死后,反而成了背地里监督他小儿子动向的机构。   实在是可笑。   谢宣只叫了一名太监一路为他撑伞挡雪,二人低调地走了偏门离开皇宫,坐上了一刻钟前就秘密安排好的马车。   史官是朝中的重要官员,薛府离皇宫自然不远。   老皇帝在时,谢宣曾随他来过一次薛府。   今日,在老皇帝死后,他第二次踏入薛府。   薛府门口的下人一眼便认出了谢宣,幸而谢宣早叫一名太监提前来薛府通报,这些下人们虽然开门开得慌乱,却算不得特别惊讶。   谢宣在来的路上便听陪同的太监与他说薛书仁这个人特别会过日子,距上次拜访府邸也有了些年日。   时至今日,薛府几乎完全被装新了一遍。   进入薛府大门,便是薛书仁所造的最引以为傲的花园,这院子最瞩目的地方立了块石头,其上刻了“霁月清风”四字。   此处刚设成没多久,这园子身在官宦家中,却几乎要与当初谢宣还是太子时所住的东宫里的花园一般大一般繁华了。   若是老皇帝还在世,必定是要将薛书仁骂个狗血淋头。   做帝王的人总是有个恶习。   你做他忠心耿耿的哈巴狗,他自然同意你过得比大部分人要好,只是你不能过得同他一般好甚至比他过得还好。   谢宣疑心薛书仁抠搜了大半辈子,怕不是就在等这一天安享晚年。   可惜现在是冬日,薛书仁花园里的花除了梅花之外,大多都开败了。   但谢宣觉得,若是到了春日中旬时,此处各种花儿必然开得艳丽无比。   那个太监说得没错,薛书仁确实极会过日子。   谢宣还未在这花园里多踱几步,薛书仁便咋咋呼呼地从左侧的一处房间跑出来,神色焦急。看到谢宣已进了薛府后,更是腿一软,忽的在谢宣脚前扑通跪下了。   薛书仁面上有些疲态,稽首时说话的音量却不减,与那日来寝宫门口劝谢宣立后时的嚷嚷不相上下。   “方才下、下官未听到传唤,怠慢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薛书仁真的是谢宣见过最有精气神的老头子,至少在献殷勤这方面,薛书仁完胜了总拿一个表情一个语气面对他的白枝雪。   谢宣总喜欢拿白枝雪与各种人作对比,倒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白枝雪,只是因为白枝雪是这朝中唯一一位与谢宣年纪还算相仿的官员了。   这也多亏了白枝雪的父亲并不像朝廷里其他守权奴一样,再加上白枝雪本身也是这一辈最出色的年轻才俊,坐上这个将军职位倒也理所当然。   何况做武官的,合情合理也应当是气盛的年轻人。   当然,经过继位这些日子来早朝上的各种勾心斗角后,谢宣觉得文官也应当同理。   与元宵前一日不同,谢宣如今怎么看薛书仁怎么顺眼,立马就叫他速速站起,要他先领自己进了薛府正室再进行详谈。   薛书仁踉跄着站起,低垂着头走在前头,时不时便要回头对谢宣点头哈腰,说些谢宣从小到大早已听腻了的谄媚话。   谢宣在心中感到十分讶异。   他与薛书仁从未单独接触过,从前随老皇帝来的那一次,在他记忆也并不深刻。谢宣自然想不到薛书仁行事如此畏手畏脚,竟然真的与文人用来骂他的“狗奴才”三字毫无分别。   若不是这府邸姓薛,他这副样子要叫旁人看了去,兴许会以为他是这府里最会拍主人马屁的下人。   但这话也没说错,薛书仁在有这座豪华的府邸之前,可不就是给老皇帝拍了十几年马屁吗?   只是比起那些空会拍马屁功夫的奴才,薛书仁肚里还有些笔墨。   等到了正室门前,谢宣瞧见木门上也雕满了各态的百花,门檐的右上角还挂了一排做成铃兰模样的风铃。   今日无风,风铃其上覆了些细雪。   花园与眼前这道木门,足以让他猜出薛书仁是个相当喜爱养花的人。   薛书仁抬手刚要开门,那门却自动打开了一道小缝,这缝里露出一只涂了粉黛的桃眼,一眨不眨地瞪大着,凝望着门前的薛书仁。   又过了几秒,那门被彻底打开。   谢宣见到一张故意修饰地雌雄莫辨的面孔,门内的少年生得极瘦,披散着一头有些凌乱的乌黑长发,脸上铅粉敷得极厚,唇色又抹得极红,将脸色显得苍白无比。   之所以辨出了男女,只因为这少年穿着男装,谢宣不着痕迹地将视线往下挪了几尺,他看见少年的指甲上甚至染了红艳的蔻丹。   薛书仁一脸慌乱,急急搂过门内呆滞站立着的少年,嘴里不住地叨唠道,“一上午都听下人说找不着你,小祖宗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谢宣很快明白过来,这便是那位曾有人与他说过的薛书仁的疯疯癫癫的小儿子。   薛市。   他与陈元狩扯谎所说的身份竟是这副模样,实在叫他一时无法接受。   谢宣本以为薛市无非是个普通傻子,没料到还是个有着特殊癖好的傻子。   所幸这薛市只是看上去颇为疯癫,实则不吵不闹,甚至像个哑巴般一言不发,确实是传言里神志不清的傻子作态。   薛书仁传唤了一名侍女将他带去寝房,薛市也颇为乖巧地被拉走了。   等在正室里正中的两个座位上坐下后,薛书仁面露窘态,赔笑道,“犬子让皇上见笑了。”   “无碍。”   谢宣不愿在这件个人家事上与薛书仁过多攀谈,想必薛书仁也是如此想法。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对此不抱好奇。   此番前来,他总要在薛书仁的这张嘴里刨出些对他即将所做之事有利的信息来。   单单这一日必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但见过薛书仁这副行事畏缩的模样后,谢宣早已想好,他今后要时常来薛府进出,在其他官员眼里营造出忘年的君臣之谊。   他做好了打算,薛书仁又有爱好又有软肋,要想拿下他为自己在煜朝的史册上写一条“顺安初年,新皇谢君仪设科考”的历史,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真正的难事在于让薛书仁同意与他一道对抗如今的朝政。   薛书仁此人,向来是别人唾骂他的份,从没有他主动去惹事的时候。   他从年轻时到现在两鬓斑白,都扮演的是受气的角色。   谢宣从幼年时到现在,在朝中的老狐狸们看来,也不过是一只假装真龙的小白兔,只是老皇帝实在太过溺爱自己养的这只小白兔,才让他侥幸坐上了龙椅。   他与薛书仁组合在一起,就算被朝廷里的密院监听到了,他们也只会觉得谢宣愚蠢至极,连找盟友都找不准方向。   至于为什么不找白枝雪入盟,是因为朝中多的是对这个少年将军献殷勤的老官员,白枝雪的父亲当初又是他们之中颇有威望的领军人物。   尽管早知道白枝雪是忠臣,可谢宣此时想设的是对煜朝来说相当于开天辟地的制度,难保白枝雪不会私下通报给他早已退休的父亲,他父亲若是再随口说一嘴,岂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   比起自己这个不怎么争气的新君,在白枝雪心里,自然是他的父亲更为重要。   想到这儿,谢宣斜眼看了眼身边坐立难安的薛书仁,细抿了口茶,先一步开口道,“朕近日读到一篇民间的文章,这文章写得妙笔生花,颇是风趣。只是有一处段落实在叫朕恼怒,竟指责薛大人你是先皇身边的一条恶犬……”   话未说完,薛书仁便慌忙从座位上起开。   又是一声沉闷的膝盖敲地声。   薛书仁将脑袋低得不能再低,“微臣惶恐……先皇英明神武,怎会需要微臣薄力……”   “薛大人这是何意?”谢宣有意拖长了尾音,慢慢地,言语也刻意扬得激厉,“朕是在为薛大人感到不平啊,这民间的文章不分青红皂白就污蔑朕朝中的忠臣清白,朕这是为薛大人感到生气!”   听了这话,薛书仁仍是跪在地上,却将头微微抬了起来。   谢宣站起身,想抬手将他扶起,“薛大人可是朕的长辈,怎么能总在朕面前跪着。”   薛书仁缓缓起身,仍是木着一张脸,似是还未从方才的极度惶恐里回过神来。   这一番作态,谢宣总觉着这个老人有些可怜。   他也弄不明白老皇帝当年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又要他做了什么,让薛书仁如今到了晚年,还如此惴惴不安。   再加上薛书仁生孩子生得晚,膝下只有薛市一个儿子,偏偏又是个整日要叫他操心的傻子。   在此时,正室的屋外忽然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听声音的远近与方向,像是从花园传来的。   这声尖叫将谢宣的思虑彻底打散,薛书仁麻木的表情上在听到这声尖叫后也顷刻飘上了担忧之色。   他与谢宣交递了一个请求的眼神后,立马推门跑了出去。   门檐上的风铃被推得当啷响。   谢宣面无神色地立于正室正中,他很快有了个猜测,且一下子便认定了这个猜测。   这应当是薛市发出来的尖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   做帝王的人总是有个恶习:喜欢pua下属。 第7章 无题   又过了片刻,薛书仁仍是未回到正室。   谢宣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花园里瞧瞧究竟是何事。   尽管他这个人没有窥探别人家事的兴趣,但传出这么大的动静,起了好奇心也是人之常情。   推开门后听到风铃响,谢宣下意识抬头望了望门檐。   方才的这一阵子,外面已是暖阳初升,风铃上的细雪已消融了,地上的一层薄雪也几乎化成了水滴。   下完雪后出了太阳,暖意也叫人格外舒适。   如此和谐的天气,在他见到花园的景象时,一切美好的观感都化为了碎影。   薛书仁佝偻着身子护在脸色惊恐的薛市面前,因他腰身佝偻着的缘故,薛市虽然不高,却与他看起来一般高了。   依照常理来说,不论这对父子摆出什么样荒唐的姿态,谢宣都不应当再次惊讶了。   可偏偏站在这对父子对面的,是白枝雪。   白枝雪今日穿了一身黑,腰身还佩有长剑,再配着他那张死人脸,能叫薛市感到害怕倒也合乎情理。   关于白枝雪,谢宣自幼便有个猜测。   他觉得白枝雪像是他父亲安插在自己身边监视自己的暗探,因为不论他到哪儿,都总能见到白枝雪。   他之前见过白枝雪的父亲,性情方面与白枝雪有诸多相似,也怪不得能养出白枝雪这种小古板。   虽然平时与白枝雪抬头不见低头见,可谢宣十分不喜欢与性子闷的人相处。   等到了现在,他更加为自己曾经的猜测感到怀疑。   白枝雪倒是颇为坦然,见到他时甚至露出了略显惊讶的面目。   然后,又朝着他行了礼。   “皇上今日怎么也来慰问薛大人?”   也?   这个字一下子让谢宣的猜测落了空。   薛书仁安抚过薛市后,露出了一副显得有些窘迫的面孔,他踌躇着向谢宣解释道,“……枝雪每隔两三天便会来探望臣一次,不过犬子不知为何一直害怕他,方才知道皇上要来,臣便也忘了这件事,也就忘了叫下人务必将犬子关在寝房了。”   薛书仁与白枝雪的父亲都是老皇帝最早一批的功臣,谢宣虽然早听说他们私下里会有交流,却也没料到如此频繁。   既然如此,他的计划就更加道阻且长,需从长计议才是。   “薛公子受了惊,薛大人想必也支不开身与朕闲谈,既然这样,朕今日就先打道回宫了,薛大人还是以处理家事为重,也不必送朕了。”   说完这话,谢宣将手搭在一直在花园等候的太监的手臂上,太监搀扶着他缓步向前。   从走过白枝雪到走出这因季节显得有些破败的花园,谢宣的视线不曾看向白枝雪一眼。   等谢宣上了马车,薛府大门关上的声音传到花园时,薛书仁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方才谢宣与他在正室里所说的言语,句句都让他如坐针毡。   他本以为只要老皇帝死了,他为老皇帝所做的那些陈年旧事也可以埋没在历史长河里了。   他倒是庆幸薛市这声忽然的喊叫,也庆幸自己忘了白枝雪今日要来探望他。驭栖   白枝雪见薛书仁方才绷紧的表情明显松垮下来,也略感到几分好奇。   “皇上方才与薛大人说了些什么?”   薛书仁摇摇头,“没什么,只是皇上近日看了篇文章,有几处不懂的地方,便来找我问问。”   白枝雪很轻易就看出薛书仁是在撒谎。   他也曾听父亲骂过薛书仁这个人嘴里没有几句真话,可父亲依旧要他时不时就来探望薛书仁,还总要问他今日与薛书仁说了些什么。   白枝雪刚想开口询问聊的是什么文章,才说了一个字,忽然就听得一阵干巴巴的号哭声。   薛书仁怀里的薛市忽然情绪激烈地挣开了薛书仁,神色慌张地跑到了一棵梅树下,双手环抱着头顶,闭着双眼蹲了下来。   他全身都发着抖,连指尖都颤抖不止。   薛书仁自然更加着急,急急跑去安抚他的宝贝儿子。   足足安抚了半个时辰,薛市才从方才莫大的恐惧里回过神来,变回了往常呆滞的神情。   白枝雪早就知道薛书仁的儿子是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可他毕竟不是薛府的人,自然从来也没见到过这种场景。   自从第一次与薛市碰上面,对方被他吓到后,之后每次他来此探望时,薛书仁都会叫下人把薛市关在房里,不让他与薛市对上面。   等薛书仁扯着嗓子叫了一名侍女把薛市带走后,白枝雪换上和善的笑容,给薛书仁这位他真正意义上的长辈行了礼。   二人进了门,照旧聊了些家常。   白枝雪本想套出薛书仁究竟与皇上聊了些什么,但也明白薛书仁的嘴风极严,他直接问必然只会得到虚假的答复。   方才讲得口干,桌上备好的茶又已是喝过的。   白枝雪想了想,提出了自己前去后厨倒杯茶的要求。虽确有口干的意思,但他提出此话,大部分缘由是因为想出门透口气。   薛书仁推辞一番后,终究抵不过白枝雪坚持。   白枝雪出正室到后厨的路上,他思忖了一路心事。   他从小好奇的事与他现在好奇的事从来没有得到过准确的解答,如若他猜的没错,这皇宫里必然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父亲知道,薛书仁知道,死去的先皇也知道。   可他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在薛府的回廊处,他又碰到了薛市。   薛市站于回廊边上的一处凉亭上,一动不动地直立着。   按理来说薛市应当被刚才带走他的侍女关在了寝房里,可现在薛市的身边却没有侍女,但既然刚才他已经把侍女甩掉一次,那现在再甩掉一次也不见得有什么稀奇。   为了以防薛市再因为见到他而忽然大叫,白枝雪决定转过身去,抄个远路去到后厨。   “大哥哥。”   怯生生的清冽嗓音响起,白枝雪的脚步滞在原地。   此处就他与薛市两人。   他武功高强,这里若是有第三个人,他不可能感知不到。   白枝雪转过头,果然看到薛市那双涂抹了厚重粉黛的桃眼正死死盯着他,他能看到,这双眼里盛着的是满目的浑浊。   他轻叹一口气,缓和了眉梢,应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市的视线挪至凉亭边种植的一排桃树上,因为此时是冬日,桃树的枝干皆是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一丝绿意。   然而薛市却拖长了语调,言语里俏皮地打了个磕巴,状似孩童般天真无暇,指了指其上未长有一朵花的枝干悠然道,“我、我在看花呀!”   白枝雪看着薛市所指的那根甚至有些像枯死了的枝干,难以自制地无语凝噎了几秒,他虽觉得不该与傻子论真假,但始终还是觉得荒唐不已。   “这上面……开了花?”   “没有呀!”薛市使劲摇了摇头,他的长发已经不像方才那样凌乱,还系了一根白色的发带半束起长发,应当是有侍女为他梳过头了。   白枝雪第一次见到薛市流露出活泼俏皮的模样,这些神态像极了幼童,较薛市此时的年龄而言已有些不合时宜。   但比起他大喊大叫的模样,这副模样反而讨喜许多。   薛市一板一眼地将每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楚,“可我爹爹总是来这里看它们,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就说他在看花。”   文人会对着景象伤春悲秋倒是不稀奇,不过薛书仁应当也想不到自己的傻儿子竟然信了他的话,会偷偷躲在这亭里钻研这枯死的枝干上究竟有没有花。   薛市见白枝雪静立在原地不与他说话,也跟着敛声闭气了一会儿。   忽然间,薛市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欣喜地开口,言语中因急不可耐显得有些含糊不清,“我爹爹看花的表情……就、就和大哥哥你看方才离开的那位哥哥的表情,一、一模一样!” 第8章 世子   回宫的路上,天气极好。   微风徐徐,暖阳和煦,足以称得上是这个苦事颇多的冬日里最为舒适的天气。   谢宣摆手拒绝了在皇宫正门已待他归来许久的轿子,他想在这难得的太阳下踱会儿步再回寝宫。   老皇帝死后,他日日不得清净,今日都能算是他心情较为舒畅的一日了。   不过奈何天偏偏不叫他如意,谢宣才刚走过了当初他做太子时所住的东宫,便看见不远处有个太监火急火燎地跑过来,面色十分难看,尽是惶恐之态。   由于跑得太急,这名太监并未在一开始便瞧见谢宣,等离近后差些与谢宣撞上时,他便忽的腿脚一软,在硬邦邦的石板路上直直跪下了。   对着此时跪地的这位颇为面熟的太监嘴里不住的求饶话语与停不下来的磕头,谢宣往后退了两步,蹙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细看几眼才知晓,那名太监的衣袖被划破了好几道细痕,情急之下露出来的半截小臂上也有许多被抓伤的红痕。   谢宣很快明白这抓痕究竟是什么动物所致,但这又让他更加费解。   他养在宫里的那只白猫,爪子上的指甲都会有专门的宫女定时修剪,何况那只猫早已娇生惯养惯了,看到耗子都能吓到上树,更别说抓人了。   那太监怯怯抬首,露出一张颇为稚嫩的清秀面目,煞风景的是,他的额头处已磕出了一块淤青,“奴、奴才罪该万死,没能拦、拦住世子……”   听到“世子”两个字,谢宣的右眼皮忽然一颤,“他怎么了?”   太监口中的世子,乃是谢宣的长兄襄王的儿子。   老皇帝去世时因重病在身而显得分外苍老,但实际上,他去世时的年龄是五十岁。老皇帝在十八岁时,与他人生中第一个老婆有了第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便是襄王谢知州。   而谢宣呢,是老皇帝的最后一个儿子。   也就是到了这里,荒唐的事来了。   谢知州娶妻生子时仅仅只有十六岁,也就导致了谢知州儿子的年纪比谢宣的年纪还要大了一岁。   襄王谢知州的儿子名叫谢谌尧,是谢宣名义的大侄子。   也就是说,谢宣的年纪,比他的大侄子还要小。   关乎这件事,谢宣当然觉得好笑,然而他的大侄子谢谌尧却为此气愤了十多年。   从谢宣穿入这本书的第一天开始,只要谢谌尧在他身边一天,就必会用他自己的一套幼稚无比的套路去欺负谢宣。   因为上元节的灯宴上遭遇了见到陈元狩这种大事,谢宣把前几周谢谌尧给他写的信忘得一干二净。   谢谌尧今日抵达皇宫来“探望”他这件事,在前几周他就给谢宣打好了预防针,在那封信里,谢谌尧还特地强调,给谢宣准备了一个他必然会喜欢的大惊喜。   如此看来,这小太监的遭遇,与这个大惊喜绝对脱不了干系。   太监忽然噤声不语,露出难以启齿的难堪模样。   “你尽管说。”谢宣沉声命令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只需将谢谌尧都干了些什么说出来便可。”   “今日,世子殿下突然拜访后院,还带了只野猫过来,说是春天快到了,皇上养的猫也需要找只猫交/配,奴、奴才没能拦住他……”这位小太监的声音柔声柔气,语调却越说越急,“然、然后世子殿下发现他带来的猫与皇上您养的猫都是公、公的……”   谢宣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种事若是传出去了,必是极大的皇族丑闻。   尽管没有到传出去的地步,在身边的下人面前,他依然觉得不知把脸往哪儿搁。   谢宣又问道,“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听了这番询问,小太监把头低得更低,“世子殿下知道两只猫都是公猫后便生气了,将怀里抱着的野猫随手一扔,又抱着皇上您、您养的猫走了。那野猫跑得实在太快,奴、奴才追了半天,还是给它溜掉了好几次……”   “你追野猫干什么?”谢宣在心中扶额叹息,言语里是溢于言表的恨铁不成钢,“你去追谢谌尧啊!”   小太监低声道,“世子殿下说,奴才要是敢跟着他,就打断奴才的腿。”   “那便算了。”谢宣一挥衣诀,“他要是喜欢,那猫就送给他了。”   “还、还有……”小太监跪地不起,怯着嗓音叫住已经越过他向前行了几步的谢宣。   谢宣停住步子,他已经失掉了好些耐心。   “世子殿下还说,要皇上去花园看看,他要送皇上一份真正的大礼。”   似是终于说到了重点,小太监的吐字发音较刚才而言都变清晰了许多。   大礼?   谢谌尧送给他的大礼?   谢宣用过往的经验随便想个几秒,就知道这其中必然有蹊跷。   谢谌尧都想给他的猫配种了,不会还想给皇宫花园里的花配个种吧?   “世子殿下也要我转告皇上,这一次的大礼是真正的大礼,绝对不会有诈。”   谢宣微阖着眼,轻叹了口气,“他最好说话算话。”   说罢,便拂袖而去。   去的方向,是花园的方向。   谢宣特地没叫任何人跟他一起前往。   他很清楚,就算叫了其他人,也会被谢谌尧以各种理由赶走,到最后还是只剩他与谢谌尧两人面对面。   而他两凑在一起,无非也就是斗斗嘴。   谢宣实在不懂,这有什么不能叫外人听到的。   但关于他大侄子的脑子相当不好这件事,他也不是头一年知道了。   谢宣也万万想不到,谢谌尧这次确实没有骗他。   他刚踏进连接花园与溪流过道的石门,便彻底愣在了原地。   皇宫花园的各处花坛,一年四季都会更换不同的花卉,供宫中的皇族子弟赏玩。这并非是什么新鲜之事。   而令他震撼的是,此时这偌大花园中,不论何处的花坛,都植满了艳丽的锦带花。   他晌午时去到薛府的时候,皇宫花园的花坛里植的不过是些色彩零散的花卉。比不上此刻,锦带花开得极为妖艳繁茂,在冬日少见的暖阳下尽显绚烂。   谢宣还处在怔愣的状态时,一声清脆的落地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这声音来自于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大树距地二米的一处枝干上,立着一名少年。   少年身着深蓝,高鼻薄唇,长眉微挑,正凝着眸光与谢宣对视。   这少年就是襄王谢知州的嫡长子谢谌尧。   谢谌尧单手抱着白猫,轻松凌空跃下,他抱猫的那只手的手掌里,还握着两三株带着泥渍的淡粉色锦带花。   他穿的是窄袖的衣袍,袖口上却也沾染了不少泥土,手上还残有不少泥泞。   谢宣看了看遍布花园的锦带花,又看了看双手狼藉一片的谢谌尧,在心里默默组织了一番言语。   可组织的言语到了嘴边,还是变得颇为词穷。   “这是你……一个人种的?”   “那是自然。”谢谌尧很是臭屁地抵了抵鼻尖,“厉害吧!”   “噗。”   谢宣定睛看了谢谌尧的脸几秒,确认无误后,再也止不住涌上来的笑意,在谢谌尧面前笑出了声来。   谢谌尧脸上的莫名其妙在谢宣用手势示意他方才将手上的泥尘抹到了鼻尖处时,一下子变得荡然无存,而是换上了在他脸上很是稀罕的窘迫神态。   等处理完鼻尖上沾染的泥尘后,谢谌尧又忽然变得岔岔不平。   “我为你特地去更南一些的郡县挖了锦带花带回来,那么多锦带花,我还亲自替你种了。”谢谌尧一边说一边愤愤不满,“你怎么一句感谢都没有?”   说笑便笑,谢宣扬起嘴角,语气诚恳不已,“谢谢大侄子。”   “说了多少遍了,别喊我大侄子!”   一听这三个字,谢谌尧的表情瞬间便绷不住了。   躺在他怀里的猫也因他忽然激荡的情绪挣扎了起来,但这位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十六岁少年,愣是将这猫死死锁在了他怀里,使之丝毫动弹不得。   对此,谢宣默了片刻才回应了他,回应的还是答非所问的反问。   “你在花园里种那么多锦带花做什么?”   “为了祝愿你。”谢谌尧微微抿起唇角,他的语气透着散漫,眼眸却出奇专注地望着花坛里妖艳无比的锦带花,“坐龙椅坐得前程似锦。”   谢宣勾唇笑了笑,对于这句半个字也无法真正实施的祝愿,只漫不经意地随口应过。   谢谌尧又笑道,“好好干啊,小皇帝。”   对于谢宣来说,谢谌尧算得上是难得的一位在他坐上皇帝后还用原本的态度对待他的朋友。   但谢谌尧的父亲,也就是他的大哥,却是谢宣穿书后重点提防的对象之一。   在《通天》书中,许多起义军队伍能发展起来,除了民众自身的愤懑与信念,还有极为重要的一个因素——襄王谢知州暗地里对他们进行的扶持。   谢知州想做的是借刀篡权之事,只是没料到半路突然杀出陈元狩这样的疯狗,会将他所计划好的谋略,通通撕了个精光。   压抑了半辈子野心的谢知州的后半生,是在昏暗无日的地牢里度过的。   他的妻妾子女,则通通被杀了个精光。   陈元狩一心想要复仇,于是老皇帝的子嗣,没有一个能落得善终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完全写不长TAT   然后大概再过两章的样子,谢宣和陈元狩就要做信友了。 第9章 五子棋   谢谌尧来宫里暂住后,谢宣平时的所作所为又多了一双眼睛随时盯梢。   从寻他的频繁程度与聒噪程度来看,谢谌尧简直比白枝雪烦了百倍不止。   在这其中,有一件万万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事。   这件事虽由谢谌尧本人所做,可他自身却未必知晓。   不过谢宣却早已明了,而这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则对此更加门儿清。   谢谌尧此番前来绝对与谢知州有直接的关系。   就算谢谌尧真的想来看望他,可如果没有他父亲的同意,他只会在襄王的封地上寸步难出。   谢宣从谢谌尧口里套不出他究竟要住多久的话,只能从其中的只言片语里辨出谢谌尧确实要在皇宫里久住。   谢谌尧掐着他登基后的时间回到阔别已久的皇宫,为他植了花,又祝他前程似锦,却不清楚自己就是父亲手里的棋子,他所认为的友谊在他父亲眼里不过是夺权的筹码。   由于谢知州的缘故,这份友谊在谢宣眼里,一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谢宣在不同目光的监视下,该上早朝上早朝,该玩乐玩乐,按照惯例展现出对权力无欲无求,只想回宫睡大觉的不争气模样。   在这么安然闲适地过了一段日子后,春日倏然来临。   从上奏的各类文书来看,民间起义军的势头已经到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地步。   这个春天,皇宫花园里的锦带花久开不败。   而在皇宫外的各处隐秘角落,在由老皇帝的暴/政所致的长夜里,已有草莽英雄在漆黑晚夜里燃起生生不息的磷火。   颇为诙谐的是,掌控着他们口中所要推翻的政权的少年皇帝,正呆在薛府里摇着玉白折扇与一个傻子对坐喝茶。   二人中间的高桌上,还摆放着一张崭新的围棋棋盘。   但他们下的并非围棋,而是谢宣前两天费了好大功夫才教会薛市下的五子棋。   要让薛书仁放下戒备,谢宣决定先从接近他的宝贝儿子开始。   于是鱼希椟}伽这段时间里,他只要一下早朝,就会跑去薛府寻薛市,都快赶得上谢谌尧在皇宫里四处寻他的频率了。   可惜快赶得上这四个字,终究还是赶不及。   “谢宣,你行不行啊!你下这里干什么!”   尽显埋怨的语调响起,谢谌尧清俊的脸上贴了满脸的白条,脑门上也被人用毛笔画了只体态笨重的大乌龟。   他的小臂枕在谢宣的肩上,此时恨铁不成钢地使劲摁了一下谢宣的肩膀。   谢谌尧毕竟习过武,拳脚功夫在年轻一辈里显摆也绰绰有余。   他一激动起来又总是毫无分寸,谢宣的肩膀上传来阵阵的疼痛,嘴上却难言。   “那要不让我们半个时辰输了二十七盘的世子殿下再来一盘?”   谢宣僵着脸,稍勾起嘴角弧度,完全是刻意假笑的模样。   他的脸上贴着两三片白条,分别贴在了眼皮下与鼻子上,白皙如玉的脸庞上还被薛市用毛笔在眼角下画了一颗痣。   从长如蝶翼的卷翘眼睫往下望,显得他的眉眼更加精致。   薛市对他还算留情,也因为他下的盘数不多。   比起谢谌尧一开始就对薛市进行了不断的挑衅,然后被一个傻子下到自闭,谢宣的境况已经算好得多了。   在这之前,谢宣也不知道薛市虽然痴傻,却精通画画,平时被薛书仁关在寝房里时,他便会在里头在为他备好的宣纸上画些花草猫狗之类的事物。   而且他更加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五子棋技术居然在短短两日就被一个傻子超越了。   “我、我……”谢谌尧不服气了,“你信不信,我下一盘一定赢了这个傻子!”   谢宣抬起手,像是抚摸小狗般揉了揉他的头顶的杂毛,状似心痛地哀叹,“算了吧!你脸上已经没地方画画了。”   “哥哥。”薛市眨了眨眼,眼里仍是有些呆滞,他今日没化那些繁复的妆容,看上去就是个模样秀美的少年,“傻子是什么意思啊?”   “这、这个……”   瞧着薛市好奇单纯的模样,经常口无遮拦的谢谌尧蓦然沉默了,半天支吾不出个结果来。   “就、就是……你、你……”谢谌尧实在想不出合理又不伤人心的说辞。说那时快那时慢,他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下一秒便拍上了谢宣的肩膀,“来,让你谢宣哥哥来告诉你!”   忽然被点名的谢宣自然是感到比无语更加无语,他正想通过转移话题的方式跳过现在这个话题,薛市却又开口了。   “我身边的哥哥姐姐们总是喊我傻子,也不想和我玩……但是我爹爹又和我说,傻子这个词是在夸我。”   薛市倏然滞住了面上的所有神情,他此时的神态,与谢宣初见他那天无异,如同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却生着姣好模样的布娃娃。   谢宣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是在夸你,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谢宣将这话说出口后,立马感受到了谢谌尧疑惑不解又十万火急地伸出手指戳向他的肩膀的触感,对方显然是想叫他闭嘴。   他不为所动,继续说下去,“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愿意跟傻子玩,也没有几个人喜欢傻子。”   谢宣说到这里时,薛市展现的模样已经是他通常马上要哭嚎尖叫的模样了。   不待多久,谢宣又道,“但我喜欢跟傻子玩,所以我才会跟你玩游戏,懂了吗?”   这话说完后,薛市在心里咀嚼了许久其中的意思。   待到终于想出了名堂,他微瞪着双眼,眼眸里已是湿润一片,而后用力地点了点头,算作是最诚恳的回应。   一旁的谢谌尧大惊小怪起来,他压低声音在谢宣耳边悄然道,“你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歪门邪道?”   谢宣轻挑眉头,低声反问道,“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拉人下水?”   薛市兴致盎然地看着二人咬牙切齿地低声交谈,等到终于有停止的迹象时,便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发问道,“那、那小尧哥哥呢……”   谢宣淡然抢答,“无碍,他也是个傻子。”   面对此言此语,谢谌尧磨着后槽牙愤然沉声道,“谢宣,别逼我在这种施展不开拳脚的地方干弑君这种大事。”   这两人若是斗起嘴来,自然是什么话都敢讲都敢骂。   而且也什么人都敢往话里搬。   谢宣勾起模板式的假笑,“也别逼我在这种地方就叫你白哥过来打你一顿。”   “靠!”谢谌尧气到脸上贴的白条都掉了两根,“这算舞弊吧!”   “不。”谢宣笑着摇了摇头,“这算合理利用优势。”   在斗嘴之余,谢宣与薛市下完剩余的棋局后,今日的五子棋大战正式落下帷幕,最终是以薛市一方有战必胜简单粗暴地概括了今天的战局概况。   等到了坐马车回皇宫的路上,不知为何,谢谌尧一直心事重重。   “……再过几年,我一定能打得过白哥。”   等马车车厢里的氛围静谧了许久后,谢谌尧微蹙着眉头,幽黑的深眸一眨不眨地盯向想趁机打个小盹的谢宣。   每次谢谌尧露出这种表情,就说明他确实在说一件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的大事。   他硬是要正对着谢宣的眼睛说出这句话,好像谢宣是什么相当重要的见证人似的,弄得谢宣感到一阵空穴来风似的的莫名其妙。   谢宣抬手轻揉太阳穴,驱散翻涌上来的困意,随口应道,“你这话要是能对着你白哥说一遍,就算你成功一半了。”   “谁会那么不识好歹啊!”谢谌尧叹了好大一口气,“就算真能超过,还指不定得过几年呢!而且,我要是不告诉他,他说不准还能进步地缓慢点,好让我有追赶的余地啊……”   谢宣觉得有些好笑,“这么不笃定还敢立誓?”   谢谌尧的那句“谁会那么不知好歹啊”一出口,谢宣立马便想到了那日在灯宴上对着白枝雪颇为嚣张跋扈的陈元狩。   陈元狩立的誓可比谢谌尧要霸气多了,不仅定了期限,话里的言下之意更是狂傲,那句“给我两年,我能让你在我面前拔不出这把剑”的话的意思无非就是:等两年之后,我必然能够吊打你。   不过在知道了书中结局的谢宣看来,陈元狩并非不知好歹,而是说了句简单的实话。   冬去春来,陈元狩在那日灯会上,嘴里说过的人情,应当是这辈子还不上了。   谢宣现今觉得,他必定会在这深宫里过一辈子。   可他也的的确确不想如此。   所以有时他会觉得,若是某一日他为这样的生活感到厌倦与抓狂,陈元狩领兵撞开皇宫的大门的那一刻,对他而言,算不算一种解脱?   不过这解脱的代价实在太大,完全就是治手伤砍手的愚医行为。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他放弃掉可能可以让自己多活几年的机会,没有在灯宴上就杀了陈元狩,也在于重生前读《通天》一书时,陈元狩是他在其中最喜欢的角色。   或许面对面时,陈元狩的性格会让人徒增压力。但当初的谢宣隔着书页,见到的只是怀揣着一腔孤勇闯进国都、偏执又疯狂的少年。   这恰恰是他从来就欠缺的东西。   未进皇宫大门,就有人持剑拦了谢宣乘坐的马车,他还没伸手,谢谌尧就急躁地替他拉开了帘子,面上有些不悦之色。   “白、白……白哥!”   在见到拦车之人时,谢谌尧硬生生将组织好的几句粗语咽回了肚里。   谢宣坐在车厢内,一下未动。   他听到利剑插回剑鞘的响声,看也不看便能知白枝雪此时必然是拧紧了眉头,双手捧剑作揖,正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   护国将军拦路在前,马夫没有不停车的道理。   紧接着,白枝雪低沉的嗓音在近处响起。   “皇上,微臣有要事启奏!”   作者有话要说:   我努力让正牌受有存在感了!   记住一点,以后全书武力值最高的必须是第三四章 写到的那个穷小子。 第10章 开搞事业   供皇帝休憩的寝宫内,此时除了游走的宫女们,以及候在门外的太监之外,便是谢谌尧白枝雪二人立于木案下,与坐于软榻上的当朝皇帝相看无言。   谢宣的臂肘撑在木案上,脑袋轻倚在左手的指尖上,半束起的乌黑长发泼洒在金黄色的软榻上,他微挽起宽大的朱红色袍袖,复而举起了茶杯。   近旁侍候的宫女立马往里斟了杯热茶,他又将其一饮而尽。   这样的动作,他已经在眼前的两个人面前重复了三四次。   “你有这么渴吗?不就是一个秀女大选吗?”谢谌尧先一步耐不住死寂的氛围,向前走了两步,拧着眉言之凿凿道,“大不了你态度强硬些,你现在都做皇帝了,这世上还有人能逼你不成?”   谢宣两指捏转着杯沿,他的指尖是冰凉的,盛着热茶的玉杯却是温热的。他微阖着双眼,打了个哈欠,困倦地凝视着手里的茶杯,“我只是在想……我该娶谁?”   “不、不是吧?你、你还真打算听那群老不死的榆木脑袋们的话娶妻?”谢谌尧突然间就支支吾吾起来,“你也不看看白哥,他比你年长五岁,他都没娶妻,你急什么?”   “这话在理。”   谢宣忽的睁开了双眼,放下茶杯,从软榻上站起身来。   方才挽起的衣袖还未整理过,右肩的外袍又因这突然的动作掉下了肩膀,显得他的着装看上去些许凌乱。   见到谢宣起身,宫女把手里的茶壶置回木案上,双手覆在腹部,恭敬地低头弯腰,往后退开了几步。   “你不如现在就去找白枭之,叫他先把他儿子的婚事办了,再来操心朕的婚事。”   谢宣正对着谢谌尧,口里的话答复的也是谢谌尧,侧眼看向的却是一直缄默不言的白枝雪。   他尽量使神情平淡,又使语调平稳,却掩不去眉骨间渐涌起的恼火。   与之前的急躁不同,他这次是真的生气。   为了演好《通天》书里恃宠不骄、心怀天下的太子谢宣,他一向喜欢在人前装成有礼数又乖巧的模样,幼时闹完脾气也会很快道歉,不至于会在白枝雪面前如此无礼地喊出他父亲的名讳。   当然这恰恰也因为他身边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犯错。   这些个个装成道貌岸然模样的老狐狸,天天揪着他不愿去做的事,成□□着他去做,若是他不愿做,便成了有负先皇遗诏的不孝子。   前朝的大将军白枭之就以谢宣应当遵循先皇生前愿望为由,告知他应当寻一良配,早日立后。   这话他自己不来说,非三番两次找他的儿子来说,第一次也就罢了,第二次用了拦车那么大的架势,居然也就只是为了这档子事。   当初在皇宫里打闹的日子里,谢谌尧从未见过谢宣这副模样,此时他呆愣在原地,不知还能再讲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白枝雪。”   在这段简短的谈话里,谢宣第二次直接喊了白枝雪的大名,第一次是提及,第二次则是眼神相接后脱口而出的称呼。   谢宣赤足走过纹理条路的红木地板,朱红色的衣袍拖曳在地上,衬得他裸/露在外的肤色白得如同羊脂,显出莫名的艳丽妖异。   一时看呆了的谢谌尧暗暗握拢了右拳,不动声色地细咽了口唾沫。   他心中颇有罪孽感地想道,这不该是形容一国之君的词汇。   待到走近二人后,谢宣将手搭在白枝雪肩上,语气间忽然就从刚才的怒意里转换了调子。   “你就与白国老说,朕还没玩够,实在不想太早就徒增风月之事上的烦恼。”   白枝雪面无神色,垂首道,“微臣遵旨。”   谢宣心中想,反正他在这世间多数人看来不过是只不务正业的小白兔,就算满朝都是狡猾的狐狸,也应当由大灰狼来吞了他。   谢宣忽然就理解了原主在书里任人宰割的处境因何而来,若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太子继位后连狐狸都不敢斗,又怎么斗得过从定北道跋涉而来的野狼。   他不是从出生开始就被供在温床里疼惜的原装小太子。   谢宣可以接受被囚禁在这本书里一直到死,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他的第二次人生。   但他不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扮演另一个人。   老皇帝在时,为了讨老皇帝欢心,为了守住太子的位置,谢宣已经演了另一个谢宣十年。   他知道若是没有太子之位,若是登不上皇帝的位子,单凭他的母亲是朝臣共同仇恨的妖妃,他最后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忍耐换来的不该是现在这样束手束脚的权力。   今日,是谢宣头一次在心里浮上了与以往不同的想法。   他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要想爱谁便爱谁。   老皇帝为此做了遗臭万年的暴君,打压无数廉明的忠臣。   他不做暴君,但他要那些本该属于他的权力。   次日,下早朝后,谢宣又去寻薛书仁。   在这三番五次的拜访后,谢宣对薛府的构造早已熟识。   春日来临后,薛府花园里植的花都开得差不多了,从品种繁多又排列得颇为和谐这点来看,薛书仁的审美实在比谢谌尧要好得多。   现在的皇宫花园里植的花卉,除了锦带花还是锦带花,负责植花的宫女若是修剪过头,谢谌尧还要同她们生气。   这份大礼初看时确实惊艳,但久而久之,谢宣早已看腻了。   何况他也并不爱看花。   谢宣想道,谢谌尧要是能把这份力出在帮自己讨好薛书仁上,帮薛书仁在薛府的各处种种花,他说不准还能提前完成拉拢薛书仁的大业。   这么想着,谢宣又给额头细汗密布的薛书仁斟了杯茶,和和气气地笑着,双手将茶杯呈了上去,“薛大人,喝茶。”   当朝皇帝摆出如此的殷勤架势,薛书仁这种把奴性刻在骨子里的老臣一面惶恐不已,一面又不敢不接下。   薛书仁接过茶杯,将其喝尽,却握着杯不愿放下。   他生怕一放下,谢宣又要给他斟满一杯。   面对今日一直笑意吟吟却一句话不说的谢宣,薛书仁更不知从哪儿找话题下手,最终只憋出一句俗气的客套话。   “皇、皇上今日吃了吗?”   谢宣点了点头,微阖着眼笑得颇为愉悦,可仍是不开口。   “……”薛书仁掏出衣襟的绢布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开始没话找话,“皇上吃的什么?”   “薛大人这话问得好。”谢宣微抿着唇思索了两秒,忽然扬声开了口,将被他盯得坐立难安的薛书仁吓了一跳,半条腿都软了下来。   谢宣连忙在桌上另取了只茶杯,斟满至杯顶,缓缓将它移到薛书仁手边,又收回双手撑着脸颊。   他柔和了语调,语气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薛大人爱吃什么?朕明日命人送过来些。”   “……”   薛书仁又拿起绢布在脸上四处擦了擦,在他这把年纪看来,他已经觉得此事有些惊悚了。   “皇上来找臣,是又要见犬子吗?臣这就把他……”   薛书仁胆小如鼠,哪敢在皇上面前真的报菜名,听了这话自然是连忙转移了话题,只是他还没把话说完,就被谢宣截断了下文。   “朕心里敬佩薛大人文采,才三番拜访。”谢宣虽截断地迅速,此时说起话来却慢慢悠悠的,像是在心里仔细斟酌后的发言,“朕近日又在书上看来有趣的东西……”   经过上次,薛书仁已对谢宣看到的一切东西产生了应激反应。   谢宣这话一讲,薛书仁的屁股明显要挨不住座了。   “不知为何,朕看完那本书后,第二日就找不到那本书了,却将书里的内容记得很是清楚。”   谢宣的视线四处转悠,装出一副边思考边说话的样子。   “这书里有个朝代,君王用了一套极新奇的制度,在民间进行各科考试,从穷乡僻壤到皇城,倘是有文采的有志之士都可参加,全部的考试考下来,最终在总榜的优胜者都可在朝中为官。”   说到这儿,谢宣沉了些面色,看向薛书仁,“朕觉得这书的出现兴许是在启发如今的煜朝,薛大人怎么看?”   片刻静默后,薛书仁迟疑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宣笑道,“薛大人尽管畅所欲言。”   “这般理想化的制度,要是在先皇在朝前期沿用,倒是一桩美事。只是现今民间动荡,民怒难以调息,皇上现在若是只顾建造那本书里的理想国,必然是得不偿失。”   薛书仁提出的观点,谢宣在想到科考制的次日也早已想到。   他也没有真的疯到要在战乱不断的乱世里设科举考试,可他依旧执意要与薛书仁提出这个制度,原因不在其他,只是想以先急后缓的方式慢慢地引出自己真正的目的。   ——在皇宫里设一个规模宏大的学府,扩大招生,邀皇城里的富家子弟与官宦子弟进学府里学习,再进行考试,他便能在其中挑选新官。   现今的朝堂,大多的老官员都想学白枭之,将自己的官位先牢牢守着,再传位给自己的子嗣。   他们想法相同,却各成几派。   此政策一出,只要打着为现今的煜朝寻忠臣的旗号,那些老官员的子嗣也在政策的考量之中,于是只要对他们的爱子多美言几句,那些老官员自然不好多说些什么。   这叫那些老狐狸听了,必定是先内斗一番,再开始数落自己的儿子怎的如此不争气。   他们内斗起来,以后分散职权也就容易许久。   至于为何在转换了想法后依旧要来寻薛书仁,是由于谢宣觉得,薛书仁在老官员中是最不一样的那一个。   他孑然一身,上无老母,妻子也已病逝,唯一的儿子还是个傻子。   史册在手,薛书仁心中有整个煜朝,不可能会荒唐地想着叫自幼痴傻的薛市担任下一任史官。   所以说谢宣这个想法说出口后,薛书仁全力支持他的可能性可以说是非常大。   谢宣于昨日想透彻了这点,才会在今天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全盘述出。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他想叫薛书仁担任这个学府的首席教谕。   果然,在他将真正的想法拐着弯说出口后,薛书仁卸下了他脸上一贯有些惶恐的面目,换上了另一副少见的认真面孔。   片刻后,薛书仁沉声道,“皇上此番决策……请容臣思虑两天再做答复。”   谢宣不动声色地微抿起唇角。   他知道他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谢宣今日的心情实在不错,与薛书仁交谈完后,他决定再去找薛市下两盘棋。   各种意义上来说,薛府对他来说,比被厚重高墙层层包围的皇宫要舒适的多。   他还没走到薛市的寝房,就有人在他身后捏攥住了他的衣角,似是要叫他回头。敢对他如此大胆又小孩子心性的,除了薛市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谢宣转过头,果然看见了薛市。   薛市今日脸上也干干净净的,自从谢宣某一日与他讲道,他将那些女子的妆品涂得那么厚重,还不如他原本的模样好看后,薛市便再也没有在脸上施黛敷粉了。   他脸上的神情神秘兮兮的,一直紧抿着双唇,一只手还负在背后,像是藏了些秘密要告知于谢宣。   薛市因为痴傻,自幼吃了不少奇怪的方子治病,导致他比同龄的许多人要矮上一些,他与谢宣站在一起,也完全不像是同龄人。   谢宣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发顶,他知道薛市现在之所以不开口,指定是在等他主动开口询问。   他柔下声线,轻声道,“你身后藏了什么呀?”   薛市抬首将脸贴到离他极近的位置,附在谢宣耳边说得既小声又委屈,“刚才有个姐姐说有人要她把这封信交到我手里,但她把信给到我手上后就走了,我看不懂上面的字。”   谢宣怔了怔,他心中忽然就有种奇怪的预感。   “薛市。”谢宣微曲着腿与薛市平视,笑着喊了他的名字,连哄带骗道,“谢宣哥哥明天给你带好吃的,你可不可以把这封信送给哥哥呢?哥哥还没有收到过信呢。”   不得不说,这话说得十分有技巧。   薛市一听谢宣没有收到过信,又难得听到这个常来看他的漂亮哥哥居然有请求他的时候,立马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又屁颠屁颠地拿出身后藏着的信封,十分郑重地交在了谢宣手上,末了还不忘嘱咐道,“那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它!”   谢宣接过信后,才看见这信压根没有拆过封。   薛市说的看不懂上面的字,指的应该是信封上写的一排字。   ——上元节灯宴里的娇贵小少爷收。   如果说之前的预感还只是预感而已,但当看到这行字后,谢宣基本上已经确定,这绝对是陈元狩写给他的信。   这信封摸起来像是还装了别的东西,至少里面绝对不仅仅只有一张信纸。   谢宣把信藏进了衣袖里,在坐上马车后才拆了封。   信封里装了四文钱,是那日他请陈元狩吃汤圆的价钱,与一张只写了两行字的纸。   “我脖子上的伤还没好,薛府的小少爷是不是应当赔我些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写满十章还破字数了,所以我想卑微地向看文的小天使们求个评qaq(磕头)(磕到脑门淤青) 第11章 燕雀阁   算算陈元狩来到皇城的日子,他也确实应当赚了些散钱了。   在谢宣对原书剧情的记忆里,陈元狩来到皇城的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是靠给国都规模最大的地下赌场里某些不守规矩的纨绔子弟做打手,挣了些解决吃穿用度的钱。   这座地下赌场建于皇城最繁华的客栈之下,名叫“平天楼”,许多贵族子弟都喜欢到此消遣。   其中的大部分赌徒都不知道平天楼最大的老板是谁,只是跟着许多人喊他“许半仙”,又知此人家缠万贯,挥霍不尽,对外称自己是赌仙下凡。   但谢宣知道,这个许半仙乃是朝中的大学士许向学的儿子,真名叫许琅,字望月。   他爹许向学虽然是个学官,却是卖私盐起家的。   许向学这个人没怎么读过书,却很有买卖手段上的本事,又很能与人攀谈。   一来二去,靠着他的机灵,他所做的私盐买卖一下子就达到了垄断民间私盐业的高度,甚至与官盐平起平坐。   又因官盐的买卖需要途径的中转过多,远远及不上私盐便宜,许向学的生意因此越做越大。   而且他这个人非常有个性,尽管做的是违背法律的事,但该交给朝廷的税,他一分钱都没少交。   幸运的是,这个奇怪的私盐贩,在一个奇怪的朝代,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皇帝。   这个皇帝就是刚上任时的老皇帝。   老皇帝非但不惩治他,反而看中了他独特的本事,想拉拢他进朝做掌管官盐买卖的司盐都尉。   对于朝廷能注意到他这件事,许向学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   他自幼便有个读书做官梦,可他父亲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商人。   虽然许向学做的是商人,但他早已厌倦了做买卖,于是他请求用自己的私盐生意谋一个文官官职,既能让他做官又能让他读上几本书。   老皇帝听了他的想法,便封他做了掌管宫中文阁的大学士,此职不需太多实际的学识,说出去又是个体面的官职,还能供许向学读文识字。   这样渴学了一辈子的许向学,生出的儿子许琅却出了名的不学无术。   许向学做私盐贩时存了好些钱财,他通通准备留给许琅,想供他做成一番大事业。   许琅对此乐得不行,对着他父亲感激涕零,三叩九拜。   次日,许琅用这笔钱中的一小部分去开了家地下赌场,成日里日夜颠倒、花天酒地。   将这事说回来,许琅倒也算是继承了他父亲的本事,甚至还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在十七岁的年纪,就开了一家极为成功的地下赌场,赌客各式各样,又源源不断。   平天楼在《通天》里也不仅仅是一座赌场,后来还会发展成一座隐秘的皇城情报楼。   在陈元狩与他结识的朋友打下淮南城,然后再次隐姓埋名回到皇城时,因许琅生性不羁,又尤其喜爱做那些不走寻常路的事,便颇有远见地结交了陈元狩这个朋友。   大概在顺安五年时,虽然平天楼表面还是一座地下赌场,背地里却成了辅助陈元狩夺权大业的情报楼。   关于这些事,小说里的谢宣一概不知。   他所捏住的那点随时可能流走的权力,最终也被他平日里颇为熟悉的人联合夺走。   在这些人中为首的,是一张素未蒙面的生面孔。   陈元狩写给谢宣的信,信中的内容说白了就是句调戏,谢宣在看过之后,心情上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   只是信里夹着的四文钱,却唤起了谢宣对《通天》一书的剧情的回忆。   谢宣忽然意识到,在此时选择夺回朝廷里本该属于他的政权,是他做的一个极为正确的决定。   他坐在最高的位子上,又有着最俯瞰众生的上帝视角。   只要他能够靠政策将权力集中,在某些变数到来之前,适时地扼杀它们,确实能够供他高枕无忧好长一段时间。   他也确实不能杀陈元狩。   他若是杀了,他面对的将会是隐没于民间里、随时可能咬他一口的某一个身份未知的“陈元狩”。   到时谢宣便会丧失一切他对书里的记忆能够给他带来的巨大优势。   而他如今不杀陈元狩,只要做到在陈元狩大业的中间阶段将其阻断,他就会多上许多主动权。   称帝这等大事,少了原书里的任何一个环节都难以真正做成。   老皇帝死前,他把很大的心思都放在守太子之位上。   那些比他大了许多岁却面目狰狞的皇兄们的面孔看得他日日难以入眠。   到了如今,等他真正去想、也想通一些事后,谢宣觉得他活过二十四岁甚至活的更久是一件完全可以做到的事。   说两日便是两日。   在拜访薛府后的第三日,这一日谢宣特地以身体不适为由取消了早朝,待在寝宫中百般无聊地修剪花瓶里的枝叶。   他所为的,就是等现在这一刻。   刚到辰时,薛书仁就跪在了寝宫门前。   这是在上一次提议“秀女大选”后,薛书仁第二次主动求见于他。   宫中侍候的宫女们也难得见到这位相貌生得如同天上的貌美谪仙的小皇帝在面上露出不参虚假的悦色。   谢宣放下手里的剪子,又穿上靴,客客气气地将薛书仁迎进门。   不出他所料,薛书仁果然同意了,甚至比他想象得更为爽快。   次日的早朝,谢宣将这项政策直接纳入中央制度,朝堂下一时鸦雀无声,唯有史官薛书仁高喊“皇上英明”。   煜朝的史册上在最新一页增了一行娟秀的字迹,墨迹未干,墨香未退。   “顺安初年,新皇谢君仪立学府官制。”   这一日,暖阳和煦,皇宫里四处开满了桃花,端的是春意盎然的姿态。   不知不觉中,已是三月末。   在学府的择址上,谢宣随处选了块皇宫里荒废已久的空地。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如此随意地选完后,薛书仁竟然夸他选的地方从方位看是块风水宝地。   学府于四月初正式建成。   在它的名字上,谢宣结合了多方建议。   比如寝宫宫女绞尽脑汁想出的“好学楼”,太监们抓耳挠腮三日,合力想出的“青云书院”,取的是平步青云一词。   再比如谢谌尧敷衍了事随口起的“狗窝”,和白枝雪以不善学识为由拒绝了帮取名的请求。   最后还是靠谢宣与薛书仁在皇宫花园的桌凳上喝了一下午的茶,想出了最后的名字。   这座供年轻的贵族子弟与官宦子弟学习与考试的学府,这些少年人大多心性散漫、恃宠而骄。谢宣在经过许久的思虑后,最终决定将其唤为“燕雀阁”。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燕雀当知鸿鹄之志。   至于燕雀阁的开学时期,由于谢宣想尽早开展学习,又觉得中途若是经由清明,必然会打乱不少他与薛书仁原定好的学习进程。   于是这开学的日子,定在了清明的后一日。   在教谕的任命上,谢宣决定邀些在民间德高望重的老学者来燕雀阁教学。   在看了千百篇沉闷的文章后,他终于头昏脑涨着选出了文笔较为鲜活的几位,将其邀进宫里进行详谈。   谢宣将这些老学者变着法子夸了个遍,他们也个个都摆出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   但每次在一拍即合前一刻,在他们听到燕雀阁的首席教谕是薛书仁时,都做出了或为难或愤然的模样。   有甚者仗着资历老,甚至破口在谢宣面前骂了些极难听的话。   气得谢宣简直想把方才的夸奖通通收回嘴里。   不过最后谢宣还是劝服了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   方式既简单又粗暴,又很快让他得了清净。   就是在这些老学者吹胡子瞪眼走人后,命人私下里与他们说愿意给出更高的俸禄。   解决了老师的问题后,已经到了四月的第三天。   前两天,谢宣为各种事奔波,忙得不可开交。   这件事事关重大,他身边耳目又诸多,不管是交给谁做,他都放不下这条心。   等到了今日,他总算得了空,可以在下早朝后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在他以为当真可以如此之时,谢谌尧抱着猫来找他了。   别人闲下来是用来休息玩乐的。   他若是闲下来了,便是要陪他的大侄子玩乐的。   谢谌尧摆出一副做哥哥的模样,催着谢宣换了身衣服,又硬拉着他出了寝宫,口中说得还十分有理。   “你这两日劳累过度,实在是看得你尧哥哥好心疼!按理说,你这个年纪就该好好玩,总操劳那些国事作甚。”   “我这个年纪?”谢宣被谢谌尧推着走在他前面,昨晚批了一夜奏折的右手指尖依旧传来些许酸麻感。   听了这话,他转头扬起一个假笑,还故意掐了嗲嗓,“尧哥哥,你今年多大啊?是十六还是六十六啊?”   谢谌尧面不改色地同他胡扯,“昨日刚过完六十大寿。你终日操劳,都没能参加你尧爷爷的生日宴。”   两日不见,谢谌尧胡诌的功力愈发深厚。   谢宣停住步子顺着谢谌尧的话继续道,“尧爷爷,我走累了,您老当益壮的,要不背我走会儿?”   还不待谢谌尧回答,背后就传来急迫的脚步声阻断了这段对话。   须臾功夫,一个太监一溜烟跪在了谢宣眼前,手里还握着一道卷轴。   太监双手恭恭敬敬地捧起卷轴,“方才薛大人来过了,把这卷轴送了过来,说是燕雀阁首届的学生名单需送于皇上过目一遍。”   一提到“燕雀阁”,谢谌尧原先得意洋洋的表情就僵硬了大半。   但这对谢宣来说,无疑是他的救星。   他可不想陪着谢谌尧去一些又古怪又无聊的地方,还得为了构建谢谌尧的面子工程口是心非地夸有趣。   谢宣右手接过卷轴,又在左手掌心轻敲两下,转头对谢谌尧颇为大惊小怪地开了口,“哎呀!尧爷爷,这可真不巧,您六十大寿后一天的日子我也没办法陪您了,我们还是择日再会吧。”   然后,便踏着大步,头也不回地朝着寝宫去了。   大约在他快步走了五六步时,还听到谢谌尧在后面大骂,“不是说走不动道了吗?谢宣你个大骗子!”   比想象中更加轻松地摆脱谢谌尧后,谢宣在寝宫的木案上摊开了这份他蓄谋已久才终于得到的名单卷轴。   这些天他对于可能来到燕雀阁的少年人都进行了一番了解,这名单上也有许多他意料之中的姓名。   但这名单上有一个名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那日的朝堂上,他将这学府制说出口后,除了薛书仁外,就数许向学最是支持他,赶在第二个大喊了一声皇上英明。   于是这名单的末尾赫然写着二字:许琅。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小皇帝他前期真的没什么良心,他有情商,只是没有心。 第12章 许琅   燕雀阁开学的日子如期而至。   修筑完成的学府旁与学府内都植满了桃树,使这座全新的学府完全被春意笼罩着。   连接府内桃园的大门上镌刻着醒目无比的“燕雀阁”三个大字。   大门旁立着的红木柱边,有一身形清瘦的少年立在空无一人的前门。   少年的身形高挑,俊眼修眉,顾盼含情。   乌黑的长发用玉簪拢束起,在月白色衣袍外套了一件绛紫色薄衫,佩有一块刻着青鸾的玉饰,玉饰连接着米黄色流苏。   不管从何观起,都能瞧出这位小公子出身名门望族。   这位在卯时就立在燕雀阁前的小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学士许向学的独子许琅。   许琅的手头一直摇着一把绘有美人图的折扇,下一秒,他那副怡然自得的神色忽的大变样,又将那折扇合拢塞入胸膛右侧的衣襟中。继而拧着眉头、双手覆上了那根离他极近的红木柱,如做贼心虚般,一面往里张望,一面又四处观探。   他来得极早,燕雀阁里暂且只有进行清扫的宫女,与暂时蹲候在府内桃树旁眯着眼小憩的两三名侍卫。   许琅暗自松了口气,肩膀却倏然被人搭上,吓得他踉跄三步,倒在了硬邦邦的石路上。   “你、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的!”   许琅疼痛难忍,又不敢出声,只能面孔狰狞地呲着牙,足足扑腾了两下才站起身,好一会儿功夫才从牙缝里挤出气音来骂咧。   起身后,他才瞧见这个差点吓死他的人竟然是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这位少年在白色中衣外随意披了件赭色宽袖长袍,眉如墨画,眼若含笑,周身气质若比天上谪仙。   许琅心里一下便自以为是地有了个定论。   他自然熟地垂首揽过对方的肩膀,动了动另一只手的手指,叫对方将耳朵凑近些。   对方显然愣了愣,微微挑起眉梢,还是将耳朵贴凑了过去。   许琅先是嘴里碎念了些脏话,才终于切入正题,一边说一边不忘锤几下对方的肩膀,完全是一副已经与对方混熟了的模样。   “莫非……你也是被你爹强行送来这里读书的?大兄弟,咱两同病相怜啊!”   “哦?”少年微勾起唇,笑得春风满面,“你也是吗?”   “唉!这个事,说白了还是狗皇帝的错,非得设什么学府,本来经过我的各种努力,我爹早就放弃我了!”许琅松开揽肩的动作,摊了摊手,颇为无奈,“这下好了!我爹又开始对我的前途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那位模样貌美的少年听得眉眼舒展,止不住乐出声来,然后,又将许琅话里的称呼像是咀嚼般重复了一遍,“狗……皇帝?”   一见到同病相怜的伙伴,许琅激动万分,完全顾不得对方到底说了些什么,嘴里的碎碎念一刻也停不下来。   “今天一大早我就出来了,就为了做样子给我爹看。待会等人多起来,我就装头疼,你呢……到时就装肚子疼,今日就先这样办,等到了明日,我一定能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来!”   “要不……”说完这个点子后,许琅还嫌不够完美,拿出衣襟里夹着的折扇,以其搭着下巴沉思片刻,“我把来这念书的学生通通用钱财收买了,到时一起将这第一天的课翘掉?”   少年似笑非笑道,“公子出手真是阔绰。”   “那是自然。”许琅摇了摇折扇,“我家除了钱之外,就剩我爹天天捣鼓的那些书了。”   少年又道,“斗胆揣测一番,公子的父亲若非是当朝大学士许大人?”   此话一问出口,许琅乐道,“不愧是与我同病相怜的兄弟,一猜就中!”   然后,复而又再询问,“不知兄弟姓甚名谁?择日不如撞日,我看我们不如就在这根即将承载无数好汉泪水的柱子前歃血……”   “我叫谢宣,字君仪。”   少年笑了笑,不假思索地打断了许琅接下来的胡诌。   “谢宣,谢宣……”许琅将这名字嘀咕了好几遍,突然贼兮兮地笑出声来,神色豁达地搭上谢宣的肩膀,当下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兄弟,我承认你骗到我了,但在这皇宫里,关于狗皇帝名字的玩笑可不能乱开,这可是要拉去砍头的!”   学府内的侍卫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走出燕雀阁大门,他更是想不到这么早就有两个学生到了,可等他看清门前立着的其中一人的模样后,瞌睡霎时醒了一大半,立即躬下身恭恭敬敬地作揖。   “皇、皇上,您怎么这么早就一个人来了……”   “皇上?皇上来了?”   许琅环视四周,皆是空无一人,心中顿然警铃大作。   他僵直着脖子,视线寻着侍卫战战兢兢的目光缓慢地挪去,恰好正对上被自己搭着肩膀,面色笑意吟吟的谢宣的目光。   在此时的许琅看来,此事已然不是砍头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了。   他的眼里,谢宣的目光好似是在说:我要把你拉去腰斩。   谢宣昨日心情惬意得很,便早早睡去了。   因他前段时间作息的缘故,第二日他又醒得极早。   燕雀阁正式开学的这一天,为许多官宦子弟的家长着想,他又提早一天将这一日的早朝取消了,所以导致今日实在无事。   时候尚早,连他随叫随到的大侄子都还在被窝里睡大觉。   思来想去,他便准备先去燕雀阁兜转一圈,看看能不能在这个时间点就看见一两位勤奋早起的学生。   告别现代生活多年,他已经好久没体会到这种按点上学的感觉了。   他虽然没见到勤奋的学生,但起码见到了勤奋逃课的学生。   对于许琅这个人,谢宣早已打定主意,必须把他留在燕雀阁乖乖读上一两年的书,考不考得上功名另说,首当其要的是切断他与陈元狩的渊源。   辰时一到,讲堂内,学生几乎都入了座,跪坐于铺在长木案下的软榻上,皆是噤声不语,等待着教谕的到来。   除了许琅与个别几个贵族子弟外,其他学生穿的都是学府配置的服饰,一套灰白两色成调的束袖衣袍,其上绣制了云纹图案。   谢宣轻脚走入讲堂中,刻意压轻了自己的动静。   一番巡视后,他在最为靠边的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处看见了穿得花枝招展、正灵活地转着一支毛笔的许琅。   谢宣上前与许琅身旁坐着的学生低声说了几句话,对方点了点头,倏然起了身,走去另一边另寻了一处空位。   原先许琅四仰八叉地在这软榻上打了个极不标准的座,听到身边传出的动静,他漫不经意地停下转笔的动作,微微侧过头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他身边的软榻上已然空无一人,只有近旁立着那个令他看了会做噩梦的小皇帝。   “啪嗒。”   许琅手里的毛笔霎时落了地。   等到谢宣在他身旁坐下,许琅还是没合上因惊恐而张大的嘴。   谢宣笑道,“怎么不转了?”   “……手滑、手滑。”   为了自己的腰与性命着想,许琅不敢多言,用手把自己吓掉的下巴推回原位,又赶忙拾起地上的毛笔,规规矩矩地把它挂回笔搁上。   在良久的沉默后,谢宣忽然道,“你不怕我。”   “我这、这还不够怕你吗?”   这全然是陈述的语气让许琅忍不住心里犯怵,心说我非得现在立马在讲堂里刨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才算怕你吗。   “说句认真的。”谢宣面视前方,审视了一番其他学生的端正坐姿,又回首看向深弓着背、把脑袋靠在案上的许琅,眨眼笑了笑,“没有人在知道我是皇帝后还敢坐得这么放肆。”   “你都知道我讨厌你了,我就算立马磕头给你做孙子,那也全都是装的。”许琅瘫着一张脸,半沉着嗓子含糊道,“你搞你的鸿鹄大志,我做我的废物,两年后,你把我逐出学府,就不用看见我了。”   虽然谢宣装纨绔装了半载,但还是头一遭见到真正的纨绔。   但样子总归还是要装的。   谢宣侧了身,单手支着下颌笑道,“你不是刚才还说,我们是好兄弟吗?”   “千万别。”许琅单手撑地向后倒,伸出另一只手,遮挡住面前这张生得祸国祸民的绝世妖颜,“是在下不配。”   这个许琅讲起话来与谢宣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大不相同,而他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与许琅搞好关系,便绝不会任由两人的话题停在此处。   “许公子方才喊我狗皇帝的气魄哪去了?”   “纯属童言无忌,其实在下才三岁,只是发育得好。”   “还真是完全看不出来。”   闻言,许琅投来一道状如死灰的目光,“没事的皇上,不是你的问题,我爹也看不出来。”   要拉近与许琅的关系,最首要的就是要了解他。   谢宣想了想,又道,“许大学士为许公子整日如此操劳,许公子心中却没有一个像样的目标。”   许琅忽然嗤的一笑,终于从案上抬起头来端正了姿势。   他又从笔搁上取了只毛笔,戳了戳坐在前座的学生的后背。   前头的学生刚一转头,许琅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转头的学生把燕雀阁的校服穿得一丝不苟,神情却有些木讷,他板滞着目光,顺着话答道,“戚孟。”   许琅又问,“你爹是做官的吗?”   名为戚孟的木讷少年点了点头。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父亲要我做官。”   似是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许琅将毛笔挂回笔搁处,催促道,“好了,问完了,你转回去吧!”   戚孟已然感到相当的不明所以,但碍于许琅流里流气的纨绔模样,还是乖顺地转了回去。   等到许琅转头看他,谢宣才问道,“什么意思?”   “你信不信,无论我问多少个人,都会得到一样的回答。”许琅笑道,“你觉得我没有目标吗?我从娘胎里生下那一刻就知道我此生的目标就是做个废物的纨绔,娶个只贪图我钱财的美人,生个漂亮女儿或者废物儿子。”   见谢宣不吭声,许琅以为他这是不信自己的前半句话,低声道了句“再走着瞧”,便又往后头转了个身,探头向身后端端正正坐着的学生。   他身后坐着的,是一位烟眉俊目的秀气少年。   许琅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愣,面对许琅这样突然的打扰,他的面上已经浮现了些许不悦,但依然强撑着平淡的面色答道,“宋邵钦。”   “你爹是做官的吗?”   闻言,宋邵钦凛着面孔,一字一句沉声道,“我舅舅是当朝丞相宋忠兴。”   作者有话要说:   许琅:?这有啥,当朝皇帝都是我兄弟。   ps:攻受的感情线是真的蛮拖的,各位小天使不会介意的吧qaq(疯狂眨眼) 第13章 谣言   宋邵钦的这句话,说得既显得意又展露了几分对许琅的不屑。   丞相一词听上去虽比大学士威风了百倍,但在不学无术只贪图钱财美人的许琅看来,他完全不在乎这些等级繁琐森严的官职。   何况他此时身边还坐着当朝的小皇上谢君仪。   由于谢宣没有举行登基大典,这些不住在皇宫中的小辈应当都不认得他的脸,这也是为何他敢来此装作学府学生的模样大胆落座的原因。   宋邵钦始终用一脸看蠢货的面貌对着许琅,这股没来由的怒气弄得许琅往下问也不是,转回头也不是。   经过一番思索后,他将身子往后又挪凑了些,问道,“那你认识我是谁吗?”   “听闻许大人的独子整日不学无术,早已久仰大名。”宋邵钦讽道,“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不。”许琅也不生气,摇了摇头否定他的说法,将下文的语调起得极高,还故意学了宋邵钦方才的强调,“我分明是当朝丞相宋忠兴的侄子……”   看到宋邵钦的面色显而易见地沉下去后,许琅心中得意洋洋,颇为满足地接上了上文,“的前桌。”   兴许是宋邵钦僵硬的面色实在是过于好笑,话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许琅还没说够,又指了指一旁的谢宣。   “你认识他吗?”   因为谢宣方才故意噤声不语,向来不斜眼看人的宋邵钦这才注意到许琅身边还坐着一个相貌颇为优越的貌美小公子。他快速搜寻所识之人与曾听闻之人的样貌和形容后,仍是找不准与这位公子相符的名字。   宋邵钦来之前便将燕雀阁的学生名单通通看了个遍,还托他的舅舅宋忠兴为他要来了学生画像,按理来说,这燕雀阁里不应当会有他不认识的学生。   他还特地坐在了讲堂的最后一排,就是为了能随时观察这群可能会阻挡他做官的对手。   “不知。”   想到这儿,宋邵钦如实答道。   这位公子气质非凡,显然不能同许琅这个纨绔类比,若是没能在第一时间了解他,从而阻挡了自己的官途,实在是得不偿失。   因此,他宁愿被许琅再嘲笑一个回合,也硬要知道许琅身边的人究竟姓甚名谁。   许琅往鼻子里大吸一口室内清气,他总算找到了可以同他一起出糗的同伴,立马贼兮兮地笑道,“我和你说,他可是……”   “当朝丞相宋忠兴的侄子的前桌的邻桌。”   谢宣将这一句拗口的话说得极为流畅又一气呵成,完全没有给许琅任何一丝暴露他身份的机会。   他可不想在这里被一群人三叩九拜的。   许琅这个人不知分寸又嘴贫,敢在谢宣面前如此大胆地展露他的大少爷性情,但其他人可不像他这般会耍嘴皮子。   “你、你们……”   一句自认威风的话被两个人拿去嘲笑,宋邵钦虽说看着老成,但实际上也不过一个半大少年,这么一来二去,一下便绷不住面色了。   他顿然羞骂道,“谁要同你们玩闹!”   说完,宋邵钦便愤愤垂首,握紧了方才手里虚握着的毛笔,泄愤地按戳了好几下石砚上的黑墨,将那簇笔毛戳得有些面目全非。   许琅转回头去与谢宣对视,“你看,这燕雀阁是不是就数我最有出息了?”   对着许琅面上因调戏大获成功后掩不去的得意,谢宣但笑不语。他心中估摸盘算着,再过半刻钟,薛书仁就要来此处上燕雀阁的第一堂课了。   薛书仁这个老东西是出了名的眼尖又怂,要是看见谢宣坐在这儿旁听,这就不仅仅是当场给他磕头的问题了,恐怕这一堂课的所有时间,薛书仁都要上得战战兢兢。   想到这儿,谢宣便已动了离开的念头,却不忘最后又与许琅谈笑一句。   “你就不好奇我与你方才的邻座说了些什么,他才如此爽快地走了吗?”   “你不会说你是皇帝……然后叫他滚开吧……不会吧!他、他这就信了?”   由于有先例在前,许琅一看到谢宣笑,就止不住地在心里感到惊悚。   谢宣凑近许琅与他低声耳语,语气里半含着笑意,“我与他说,旁边这位公子觉得你坐他旁边,碍着他考第一名了。”   一直等到谢宣走出了讲堂大门,许琅还没能从对方那副笑面虎的模样里拖回一些神志,他以为他把对方摆了一道,结果对方无形之中早已将了他一军。   再加上他与谢宣身份上的悬殊,这个憋屈他怕是这辈子都呼不出去了。   可他又总听传闻说,新上任的皇上是只年幼的小白兔,许多朝中官宦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许琅原先对这个传闻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可当他今日真正见了这传闻的对象后,又重新把这传闻记了起来。   可他怎么觉得这个别人口中的小白兔皇帝,比他见过的那些老谋深算又狡猾的官宦还要更像狐狸呀?   流言蜚语果然害人!   受害者许琅嘴里叼着毛笔笔杆,双目炯炯地瞪着发下来讲煜朝历史的新书的封页,似是要将这书看出花来。   这门科目的教谕,也就是薛书仁,在上正课前正与在座的学生们讲着一些琐碎的闲话,大致就是些家国天下的无聊道理。   当他行过许琅身边时,竟瞧见许琅破天荒地死盯着课本,面目还极精神。   嚯,这可真是稀奇了。   薛书仁将许琅这副模样暗暗记下,准备过会下课后便去寻大学士,定要与他好好地夸赞一番,许公子今日当真是破天荒地开窍了。   要知道,大学士昨日还拉下脸来恳求他,定要让他对待许琅严苛些。   没料到许公子自己便如此开窍,不仅早早到了讲堂,还对平时他看都不要看一眼的书本起了浓厚的兴趣。   不管怎么样,在薛书仁看来,这便是许琅要抛弃腐朽的过往、真正成才的前兆了。   而身为此事罪魁祸首的谢宣,早已主动跑去世子的寝殿,拉拽起尚在被褥里呼呼睡大觉的大侄子,然后与他坐上马车,一同前往薛府陪薛市下五子棋去了。   对于谢宣主动找他这件事,谢谌尧感到万分的受宠若惊。   一路上,谢谌尧与谢宣碎碎念了好些话,话里的大致意思,基本上都能概括成一句话:原来皇上还记得我这个旧人啊。   用谢宣心里想到又懒得说出口的话来说,这副样子真是像极了冷宫娘娘忽然得到圣上宠幸的模样。   这么一想,他便更加郁闷了。   皇宫里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立后立妃嫔,多少官宦眼巴巴地等着把女儿嫁给他,从而让他们的势力在中央进一步扩大。   谢宣有时甚至想宣称自己其实是个断袖皇帝,但奈何自己生了副娇弱美人的模样,他若是这么说了,到时宫里的谣言扩散起来,还指不定如何谣传他呢。   之前,他不过是被自己养的白猫摆了一道,迫不得已才叫了恰好赶到的白枝雪帮忙。   奈何白枝雪实在是太能给他省时省力,什么时候都不忘显摆一下自己的武功有多高超,二话不说将他从半树腰横抱起,还从树上一跃而下。   这么一搞,愣是叫花园的宫女偷着瞧见了,背地里传他与白枝雪可能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由于他的外貌全然继承了他那个卒然逝世的妖妃母亲,在他与诸多成年女子一般个头时,就有人骂他狐媚子。   估计是因为在谢宣穿书之前,他也是这种虽然好看,却与主流审美里的男生搭不上边的漂亮长相。所以他实在听多了这些或调侃或恶意的言语,也一向对这种谣言不甚在意,同样也懒得留意。   这些饭后余谈的谣传,谢宣往往都是等到了谣言发酵到最后时,他才终于从某个人口里听到。   如今到了这个群狼环伺的朝代,若是一样东西既威胁不到他手里的权力,又威胁不到他的性命,谢宣一向都兴致缺缺,也不会有探究到底的时候。   就比如说上述所说的谣言,他竟然还是在那事之后才到达皇宫的谢谌尧嘴里知道的。   谢谌尧知道此事后,自然是勃然大怒,口中骂咧着现在做宫女的真是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背地里传皇上的瞎话。   然后又愣是要找出这谣言的源头。   不过,由于这皇宫里的宫女实在太多,谢谌尧一直到现在都没找到这谣言究竟是哪名宫女传出的,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到了薛府后,因谢宣特地托人来府中提前通知了薛市,他与谢谌尧一同走到薛市的寝房中时,便看到薛市已经摆好了桌凳,又捯饬好了棋盘,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了。   因他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导致他已经很久没与薛市往来了。   听见脚步声后,薛市虽然没回头,却立马抓出一粒黑棋,将它放在了棋盘正中。等做完这一步后,薛市才真正转过头来,“谢宣哥哥你终于来啦!”   谢谌尧先谢宣一步坐下。   自上次痛输二十七盘后,他就回去彻头彻尾地研究了一把这看似简单又深藏奥秘的棋法,正巧在昨日,他恰好一下子下赢了他所住的寝殿里所有的下人。   谢谌尧正愁一身棋技无处使,哪能想到谢宣今日还真就又来找他陪薛市下棋了。   简直是天助他也。   今天他必定要让谢宣的脸上浮现出佩服他的表情来!   过了半晌。   谢谌尧抓耳挠腮,又在棋盘前额头浮汗,面露难色。   他小心翼翼地朝谢宣的方向看了一眼,却看见谢宣正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薛市房间里四处挂满的图画,完全没有半点想瞧他的意思。   若是在平时,他绝对气得不行。   可现在正是丢人现眼的时候,他倒庆幸谢宣这个人是个出了名的冷血动物了。   然而他的对手,一个自幼痴傻的傻子,不仅面上轻松自如,而且还有空与此时正看着画的谢宣搭茬。   “谢宣哥哥!”   薛市的声音较同龄人而言颇为清冽稚嫩,他抬起首,看向正对着一幅绘着宝剑与战甲的图专注着目光的谢宣。   那双常年布着一层浊色的双目难得有了些亮色。   “我上次送你的信,你有写回信吗?”   这幅刻画利剑与战甲、色调又有些灰蒙的图,出现在周围四处都是的艳丽花草图里实在有些惹人注目,谢宣垂首瞧了瞧这张画页的页尾。   页尾处用歪斜的字体写着二字:陵云。   在听到薛市的呼唤后,谢宣被这画引走的思绪也逐渐被拉回。   薛市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他这些日子以来,为创办学府一事忙得不可开交后,他心里忘掉的事,不止陪薛市玩耍下棋一件。   他还没给陈元狩写回信。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满课,这章是赶在昨天的最后关头写好的,快夸我(。) 第14章 假面   “信?什么信?”   谢谌尧原本正对着棋盘上被四处围堵的局面捶胸顿足、表情痛苦至极。听了薛市这话,他停住了捏着白棋捏得哆嗦不止的手指动作,再一次侧目看向谢宣的方向。   “你们两个……居然还背着我在私下里偷偷往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薛府傻少爷的这句话无形之中拯救了即将丢大脸的世子殿下。   谢宣收回观画的视线,看向下棋的二人。   此时谢谌尧已经收回视线,正颇为大惊小怪地逼问着薛市。   薛市瞪着桃眼,几乎一眨不眨,双手搁在腿上使劲绞着手指,半张着嘴,好一会儿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谌尧不断地威逼利诱,薛市只管死命地摇头不从,一来二去,一个真傻子与一个二傻子为一句模棱两可的无聊话僵持了半天。   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薛市挺了挺背小声争辩道,“不能告诉小尧哥哥,这是我和谢宣哥哥两个人的秘密。”   听了这话,谢谌尧显然摆出了一副必要探究到底的架势,他把手里捏着的白棋往桌上狠狠一拍,又从椅子上立起,与坐在对面的薛市凑近了些许间距。   此时,二人的脸相距仅咫尺。   谢谌尧循循善诱地缓声道,“你和我讲是什么信,我就与你说说谢宣小时候的事,讲讲他是怎么被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狗气哭的。”   这话里的条件显然将原本信念坚定的薛市说动了大半。   一旁的当事人谢宣却感到有些恍然,谢谌尧所说的这件事,他搜寻了目前他能记起来的与谢谌尧的全部交集,愣是找不到与他被气哭相关的记忆。   倒不如说,他被气哭这件事,本身就不切实际。   想到这儿,谢宣出口询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谢谌尧神色一变,“你不记得了?”   “小时候的事,不记得很奇怪吗?”谢宣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也对。”谢谌尧嘀咕道,“毕竟你没有良心。”   不知为何,谢宣觉得谢谌尧的这句话,既像是在与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谢宣想了想,又道,“这与良心有什么关系?”   谢谌尧摇了摇头,“没关系。”   “嗯?”   谢谌尧补充道,“但你还是没有良心!”   “……”   虽说早已习惯了这位比他大了一岁的晚熟大侄子动不动就与他闹腾,但此刻对方面上又义愤填膺又委屈的模样还是让谢宣感到颇为无奈。   这之后,谢谌尧一直兴致缺缺,再没有了原先那副要与薛市厮杀到底的拼劲,也不再纠结于薛市之前所说的信究竟是什么信。   从薛府出来后,谢谌尧还主动提出自己要去国都的街市逛逛,叫谢宣先回皇宫,也不必派人接候他。   薛书仁的府邸坐落于空旷的巷口中,看上去与人隔绝,闲静适然,但实际与热闹的街市也隔不了多少距离。   近黄昏时,夕阳斜照,暖黄的日光将谢谌尧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他越向前走一步,便越隐没在晚霞的朦胧里。   谢宣正准备上马车,稍一侧目,却望见谢谌尧转头看他。   谢宣上车的动作被这道目光瞪得停顿住。   谢谌尧静立着看了他半晌,忽然沉声道,“我来皇宫之前,听说狗皇帝死掉的那天,你没有哭。”   在谢宣的印象里,老皇帝在世时,对谢谌尧也颇为疼爱与关照。   可他却在今天听到,谢谌尧将先皇称之为“狗皇帝”。   谢宣的面上仍是毫无神色。   在他不知作何反应时,他便会沉着脸不做表情,从小到大,一向如此。   谢谌尧笑了笑,眼里却有些冰凉。   “皇上,你知道吗?”   一时之间,谢宣看不清谢谌尧面上的神色。   “你的父亲,他只对你好,他对我的父亲一点都不好,对我也一点都不好。”   黑石路边植了一排绿树,绿叶葱茏,与薛府的红墙砖瓦一道遮挡了部分的霞光,唯有树荫下投射了零碎的余晖。   在这微弱的余晖之外,谢谌尧愈走愈远,直到不见踪影。   他转回身前似是还说了些,讲话的声音很低,谢宣却听见了。   他说:皇上,明天见。   谢宣回宫的时间,恰好赶上了燕雀阁散学的时间点。   于是他在回寝宫的路上,又碰到了如同一匹脱缰了的野马般奔向皇宫大门的许琅。   许琅一心想着离开,压根没有仔细观察前方的行人。   直到他差点撞上谢宣时,才勉强抬头瞧了对方一眼。   说那时快那时慢,平天楼的大老板许半仙登时就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知是何原因,明明只是上了一天的课,许琅拿发带与玉簪束好的头发都有些凌乱不堪。   “你、你是不是跟踪我啊!”   许琅揉了揉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谢宣迅速撇清关系,“纯属巧合。”   许琅仍是不信他的邪,小心翼翼地发问道,“你应该不会不放我回家吧?”   谢宣摇摇头,“当然不会。”   许琅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尘土,勾起一个大大的假笑,“那我就走了,皇上。”   这已经是他今天摔的第二跤了,竟然还都是同一个人害的。   “走去哪儿?”思忖几秒后,谢宣叫住瞬间就快走了五六步的许琅,“许半仙这是要回家呢,还是要去平天楼赌一把?”   与谢宣所料的一样,这话不是一般的有效。   许琅瞬时就到了谢宣眼前,焦急万分地伸出手指放在唇前,示意谢宣讲话能不能小声点,做完动作后,他面色羞恼地低着声道,“你怎么连、连这个都知道了?那我爹岂不是也……”   皇城最大的地下赌场的老板许半仙,在风华正茂的十七岁年纪,眼里已然流露出了如同垂暮之年一事无成时的绝望与悲哀。   到这个份上了,谢宣也不忍心再逗下去。   他简单回应道,“他不知道。”   许琅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很快接话道,“真的?”   “真的。”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蒙的。”   许琅愣住了,“这、这怎么蒙?”   “早听闻皇城最大的地下赌场的老板自称许半仙,我看到许公子恰好也姓许,随口胡诌一把。”谢宣面无神色地扯着谎,“没料到便中了。”   “……”许琅默了片刻,愤然道,“你唬小狗呢!”   谢宣微挑眉梢,反问道,“你不信?”   “现在跑去大街上大喊一声,我都能给你抓十个姓许的回来。”   许琅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极大羞辱,在皇城里,姓谢的不好抓,姓许的还不好抓吗?   谢宣笑了笑,“可朕还真就一抓一个准了。”   面对着对方得意洋洋的笑面虎模样,许琅心中恼然不已,面上还不便展露,生怕对方把自己瞒天瞒地的秘密抖露出去。   可是事关重大,许琅必然要找出到底是他身边的哪个人抖露了他的秘密。   于是,他再次试探性地开口,“可是皇上,我怎么好像听说你手下好像有个叫密院的机构呀……”   “那许公子可有听说过,这密院如今早已归宋丞相管辖了。”   谢宣面上表情不变,他说的是实话,他因为年幼所以手上的实权极少这件事,他相信许琅既然是官宦子弟,那多少都应该有所耳闻。   许琅赔笑道,“那皇上与丞相的关系如何呢?”   谢宣有意地摆出了一副十分委屈的面目,“许公子以为呢?”   在原本的许琅看来凶神恶煞的小皇帝正用一双无辜的秀目盯着他,眼尾还天生带着一抹殷红。   明明小皇帝一滴眼泪都没掉,十七岁的大男子许琅却莫名生了怜,他一边感到对自己突如其来想法的恶寒,一边又觉得对方的表情实在不像装的。   纠结之间,方才狗腿的笑容便凝固在了嘴边。   不得不说,这性格讨人厌的小皇帝长得倒是真绝色,比他偷跑去乐坊看过的那些弹琵琶奏古琴的姑娘好看多了,不仅比她们白,睫毛也比她们长。   甚至嘴唇好像也比那些姑娘们更红……   许琅看着谢宣微抿起的薄唇,心中止不住地起了杂念。   这小皇帝是往嘴上抹口脂了吗?   “这……我、我……”   许琅心里好似有两股心思在激烈斗争,搅得他连脑子也混沌起来。   “我也就只有气气丞相侄子的本事,要不我明天再帮你气气他?你想听我在他面前骂他舅舅什么,保底我都骂他个三遍。”   这才一会儿功夫,自诩赌仙下凡的许半仙对谢宣又变了副态度。   知道他是皇帝时都不曾见许琅如此顺着他,可如今只是装了个可怜,却好似软化了许琅这个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身上全部的硬骨头。   谢宣心中想,许琅这个人应当是只吃软不吃硬。   见谢宣微低垂着头一言不发,许琅便真以为自己方才提到密院戳中了他的伤心事。   当许琅自认为看到了小皇帝楚楚可怜的一面后,便觉得今天早上已经见过的那张脸莫名地越瞧越好看。   许琅心中乱成一锅粥,嘴上也胡言乱语起来。   “你放心,明天必定有一个姓宋的人要哭着喊着叫舅舅,姓薛的都救不了他。”   “噗。”   谢宣止不住笑出声来。   然后破天荒地的,他居然瞧见吊儿郎当的许公子脸上竟然浮现出有些羞涩的笑容来。   “……实不相瞒,朕有一事需求于许公子。”   稍稍顿了几秒后,谢宣借着这个机会切入了正题。   “什么事?”   出于好奇,许琅下意识出口了询问,问完后,他又觉得这个回答会让此时心情低沉的小皇帝觉得他有意推辞,便立马补充道,“你尽管说我尽量做,但是先说好,杀人放火不行。”   “许公子可愿与我交友?”谢宣眨了眨眼,刻意变换了自称。   “……就这样?”   许琅彻底愣住了。   这分外真诚恳切的话语让谢宣在他心中的形象彻底从笑面虎变回了可怜的小白兔。   他甚至觉得今天上午骂他是“狗皇帝”的自己可恶不已。   小皇帝的职权大多都跑到了其他官员手里,他偶尔做了回主,还被自己破口大骂狗皇帝。   许琅顿然觉得,自己可真不是个男人。   “其实还有一事。”谢宣与许琅拉近了距离,将后半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许公子可否带我去平天楼?”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以及,说是万人迷就是万人迷,绝对没在含糊的,注意避雷嗷。 第15章 前往   谢宣此话出口后,许琅持着折扇的手微沉了下去,倏忽噤了声,面露难色,半晌才应答。   “……去那里做什么?”   言语里竟有些无措之意。   对方的为难尚在预料之中,谢宣也早有对策。   他并不正面回答,稍拧了眉,又将唇瓣抿拢,像是极委屈的模样。   “不能吗?”   语罢,谢宣刻意将双眸半阖着,复而又微抬起眼睫,泫然若泣。   “哎、哎…不、不是!”作为一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许琅一眼都看不得小皇帝用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摆出委屈巴巴的模样,霎时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   听到他的否认后,小皇帝微微抬首却不作言语,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弄得许琅又是一阵没来由地心痒,差点便直接同意下了。   在许琅眼里,小皇帝常年活在这深宫里,备受先皇溺爱,心里是半点淤泥也不染的,他比小皇帝大了两岁,自然是不能带着他学坏的。   作为皇城最会贪图享受、花钱最如流水的纨绔公子,许琅那双顾盼含情的眉目倏然褪去了散漫,说话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如今民间因起义而动荡不安,身处国都闹市区的平天楼更是鱼龙混杂。   平天楼里有个规矩,虽未明确成文,在内的赌徒却都耳濡目染。若想进入平天楼,必须佩戴面具,还需隐姓埋名。   恰恰是因为有了这条规矩,也吸引了无数不便暴露身份却好赌的富商与富家子弟,对他们的真实身份,赌场的赌徒们也都心知肚明。   虽说许琅是平天楼的老板,却管不到赌场里逐渐形成的尊卑贵贱。   这赌场里,有家里真的富得流油的,也有穷得揭不开锅却仍要过把赌瘾的,可若是后者赢了前者,吃顿打暂且不提,有甚者还会被对方扒了家底,致使全家受罪。   平天楼无非是个享乐奢靡之地,里头住着许多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许琅看得透彻,却怕小皇帝看不透彻。   谢宣敛下方才的神色,继而伸手抚平衣袍宽袖的褶皱。   他立于身后如火烧般的晚霞下,衣袍的赭色被昏黄霞光照出暖意,正目所见之景,举目皆为朱红色的高墙,它们成了最暗的暗红。   谢宣的神色似笑非笑,他在光的背面,一时辨不清他的神色。   “皇宫是好地方吗?若是好地方,许公子又为何着急离开。”   ……   第二日,在上过早朝后,谢谌尧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来找他,那句他昨日所说的“明天见”成了一句虚言。   但不管怎么样,谢宣难得有了大半日清闲。   睡过午觉后,谢宣早早更了衣,又一直在寝宫里等到了黄昏。   不出所料,在燕雀阁散学后,许琅独自一人亲身来谢宣的寝宫内求见于他。   今日,许琅整整齐齐地簪了发,身上穿了清一色的月白,衣诀一挥,搭上他一双含情眼,举手投足间倒真有了几分“半仙”的意味。   令谢宣出乎意料的是,在他们支开宫人偷偷去到皇宫侧门时,许琅还颇善解人意地为他们此次出行提前配了马车与车夫。   这位车夫也并非是别人,而是许琅平日里结交的“狐朋狗友”中的其中一位——贾府里的二少爷贾卿言。   贾府在皇城里称得上是远近闻名,可身负盛名的贾府当家人贾大老板,却并非是朝中官员,而是一名生意人。   贾府的名下有皇城最大的客栈与最出名的乐坊,许琅开赌场所买的那块地,就是买了贾家所开的客栈下的那块地。   这位身价不菲的马车车夫,一观便能知是修武之辈,他前额两缕碎发飘飘,剑眉俊目,眉眼又显露三分飒气,提扯着缰绳的手指骨骼分明。   不待许琅介绍,谢宣便通过此人右手手背上那块大面积的狰狞疤印认出了他。   要说这贾府二少爷贾卿言,在原书中,由于许琅引荐的缘故,在淮南城一战后,他与陈元狩有了一段极深的渊源。   陈元狩打天下时,贾卿言身为他的下属兼挚友,可谓是战功赫赫,功不可没。   倘若不是为了收拢武力更为高强的白枝雪为自己所用,陈元狩开辟的新朝的大将军非贾卿言莫属。   而他右手手背上一直蜿蜒到腕部的面目可怖的疤印,则是他年幼习剑大有成就时,在某日的睡梦里,被自己善妒的亲哥哥泼下了滚烫的开水。   也正是因为这道疤痕,贾卿言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能苦练左手剑。   后来右手的伤疤不会再痛了,可贾卿言也不再用右手握剑了。   许琅摇着折扇,颇为熟络地为谢宣介绍道,“这位是贾卿言,贾府的二少爷。他嘴风是出了名的严,你要是叫他不要多嘴,就是多年以后下了地府,他在牛头马面面前也不会多说一句。”   作为曾经的书外人,对于贾卿言,谢宣虽然不及许琅了解得深,但绝对比许琅了解得要广。   不过关于口风严一事,却不在谢宣的了解范畴之中。   “这位是……”   见谢宣点了点头,许琅又看向贾卿言,停顿几秒后,也实在思忖不出究竟如何介绍谢宣。   贾卿言与他关系不错,该保守的秘密自然都会保守,但要他信服自己身边纤纤身段的美人是当今圣上,恐怕又得浪费好一会儿功夫。   若是在这其间有宫人路过,他们的行踪岂不就暴露彻底了。   想到这儿,许琅合上折扇,为这突然间的沉默打了个圆场,“算了,你就莫要管这些,只要记住这是你许大哥新交的朋友就行。”   两人关系确实相当不错,听了这句没什么礼数的话,贾卿言侧目打量了一眼谢宣,颇为善解人意地笑道,“看来许哥这两日在学府里过得也不算枯燥。”   许琅一面伸手扶着谢宣上马车,一面又道,“别提了,我后面坐着一尊惹不起的大佛,今天这一日,我与他的仇算是彻底结上了。”   谢宣唇角微抿,淡然一笑,“既然你要骂他,他自然是要生气的。”   黄昏的霞光泼洒在路上,已有些黯淡,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入浅夜。   马车踩踏过碎光,行得迅速。   在行出皇宫的地域后,许琅拉开了右侧车帘,原先昏暗的车厢内瞬时亮堂了些。   “你实在是有所不知,他那岂止是生气,简直是撒泼啊!”许琅故作沉痛,掩面叹息道,“我座上笔搁挂的毛笔都被他通通折了,宋邵钦这个人看着文文弱弱的,力气倒挺大。他把我笔弄断了,本来我还想谢谢他,结果你猜怎么着,下一秒他就来扯我衣服了……”   对于许琅要帮他教训丞相侄子这件事,谢宣心里一直不甚在意。   可许琅嘴里说出的话实在荒谬得可笑,谢宣抬目看向许琅身上所穿工工整整、没有半点皱褶的白袍,便阻断了许琅的下文反问道,“许公子这番言语里,有一句是真话吗?”   这番瞎编的鬼话,谢宣不信他纯属情理之中,许琅干脆赔笑着敷衍了过去。   实际上的情况,许琅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今日宋邵钦换了个座位,坐到最前头去了,但凡散了课,宋邵钦就立马去找教谕请教,身为后排差生的许琅实在找不着机会与他有半刻交流。   他昨日才夸下海口,今日就惨遭现实毒打。   “那位宋公子只是与宋丞相是亲属关系,但与我无冤无仇,许公子还是莫要迁怒于他了。”说完后,对着许琅有些窘然的面孔,谢宣补充道,“许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许琅二话不说就捣蒜般点起头来,表现得要多狗腿有多狗腿,“谢兄教训得太对了,听君一席话胜听十堂课,再多听几句我就能在宋邵钦那个书呆子面前扬眉吐气了。”   一声马鸣后,马车停了下来。   谢宣听到贾卿言利落跳下车的声音,便知他们已经到了贾府名下的客栈门前了。   贾卿言用左手拉开车帘,冲着许琅笑道,“许哥,已经到了。”   不知为何,从头至尾,除了最初介绍之时外,贾卿言不曾多看谢宣任何一眼。   谢宣覆上已经早一步跳下车的许琅伸过来的手腕,被他搀扶着下了车。   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殷切不已的态度显然引起了他人的不解,对着贾卿言投来的疑惑的目光,许琅轻咳两声,继而含糊掩饰道,“这位公子常年住在宫里,没怎么坐过马车。”   “原来如此。”话到此处,贾卿言的目光才落到了谢宣身上。   不知为何,这道目光让谢宣觉得有些怪异,却不知究竟是因何怪异。   如今到了离陈元狩现在所在的平天楼如此之近的地方,谢宣也懒得再去纠结于这一道甚至没做多少停留的目光。   接过许琅事先准备好的面具,谢宣忽然觉得有些恍然。   在上一次遇到陈元狩,以及这一次在可能会遇到陈元狩的场合,虽然原因不同,但他却都戴了面具。   这座皇城里最大的客栈,大门口上架着的门匾写着的四个大字也十分言简意赅又不花里胡哨,既然开在皇城里,这客栈也就被简单粗暴地命名为“皇都客栈”。   但不得不说,皇都客栈不愧为国都最有名的客栈,无论是外头,还是里头,装潢都十分财大气粗,气派得很。   在此处住上一晚,必定价格不菲。   不一会儿,通往地下赌场的楼梯倏然就到了眼前。   许琅已经戴上了一副有白羽装饰的面具,正式变作了民间传闻里赌仙下凡的平天楼大老板许半仙。   他边走边与谢宣搭话,还指了指走在最后的贾卿言,“怎么样?你要是想在这儿住宿吃饭,靠我们贾哥一张脸就成。”   由于贾卿言奇怪的态度,谢宣不愿将话题扯到他身上,便接着话茬笑着转了话锋。   “那我若是想在赌场百赌百胜,靠许公子一张脸成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一章就可以写到陈哥出场了,可是我莫名其妙地就写啰嗦了5555   但下一章指定行!   本来还想卡23:59的,可惜卡不上了。 第16章 赌局   “赌场可不是客栈,里面的人都狡诈得很。”话语间,许琅已经踏过了最后一步台阶,他回头勾唇一笑,一到这赌场里,他举手投足间就有了胜券在握的得意,“但要是靠我的脑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进入了平天楼之中,方才窥得它真正的全貌。   平天楼内四处都站满了人,除了供人行走的通道外,其间的陈设除了赌桌还是赌桌。   每一座赌桌旁都有着两盏一米高的琉璃灯盏,会有人定期来此更换灯烛,使全天都生着明火。   外面已经入了浅夜,里头却灯火通明。   几乎每座赌桌上都叫了酒,难闻的酒气弥天。   许琅说得在理,这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   但谢宣也并非是为了观光而来。   谢宣跟着许琅在一处较为空落的赌桌坐下,因为所有人都戴着面具,他只能通过身形与声音分辨年纪。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个身形瘦长的中年男子,身边有两个身材姣好的女子簇拥着他,他搂在美人腰上的手的中指处戴着翠玉扳指,从玉的成色来看,此人定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   男子面前的桌面上摆满了成堆的白银,应当是刚刚赌赢了一把大数目。   这位男子显然是平天楼的常客,许琅才刚坐下,他就一下子认出了他便是鼎鼎大名的许半仙,嘴上立马献了句殷勤。   许琅将折扇打开,悠然笑道,“既然这么巧,那便与我赌一把?”   男子的眼窝较常人而言更为凹陷,眼珠子在眼里的兜转也更加显眼。在思忖过后,他附在身边两位美人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使其中一位美人娇嗔着打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笑得客客气气,向许琅提议道,“总是赌钱实在无趣,半仙大人这次不妨与小的玩把大的?”   “哦?”许琅很快起了兴趣,“怎么个大法?”   男子面上仍带着和气的笑容,目光却挪向了许琅身边一句话不曾讲过的谢宣身上,继而沉声道,“每人三个色子,三个回合,总和起来比大。谁要是输了,谁身边的同伴就必须摘下面具。”   “半仙大人,我身边这两位可是在风月楼里赎来的头牌,这买卖算不上亏本吧?”见许琅正挑眉思索着,男子又赶忙补充一句。   “好啊,乐意至极。”   闻言,许琅爽快应答,他侧目看了眼谢宣,俏皮地眨了眨右眼,又很快转回头去。   仿若这平天楼内的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那我便不客气地先手了。”   许琅伸手抬起眼前摆放着的骰盅,将其中的三个骰子放在掌心中仔细搓磨了一遍,在确认无误后,才将它们放回骰盅里。   在谢宣以为他要开始摇骰时,他却将那骰盅移到了自己眼前。   谢宣还没开口,许琅就低声笑道,“交给你了。”   既然进到了赌场,哪还有不赌一把的道理。何况谢宣这些日子以来都深陷于枯燥的政事之中,如今骰盅移到了眼前,他倒确实起了赌一回合的冲动。   男子的眼色变了变,贪婪的得意似要溢出那双深陷的眼窝,“半仙大人就不怕这位公子同我赌输?”   “我与这位小公子情同手足。”许琅的折扇遮挡了他未被面具盖住的下半张脸,言语里笑意不减,“不分你我。”   “半仙大人忽然变卦,那小的可要再加个赌注了。”男子的反悔说得轻车熟路又冠冕堂皇,全然看不出半点踌躇,像是已经在这赌场里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   谢宣先一步开口问道,“什么赌注?”   见到谢宣后,男子的视线便一直在他周身兜转着,先前他可从未对男子起过兴趣,面前这位气质清清冷冷的小公子尽管带了面具,可就算只看露出来的半张脸,依旧能看出他的相貌极为美艳。   这一开口,男子自是喜悦的不行,连忙应道,“也并非是什么难事,这位小公子要是赌输了,自罚三杯桌上的烈酒即可。”   “好啊。”   谢宣不动声色地在桌下按住许琅因握拳而显露了青筋的手腕,转而冲着面目贪婪的男子露出了胜券在握的浅笑。   许琅瞬时翻腾的怒意倒出乎了谢宣的意料之外,看来许半仙这个人若是交友,对朋友确实无微不至,也难怪贾卿言会用那番目光看向他,怕不是觉得自己在半路跳出来抢了他的挚友吧?   贾卿言从方才开始就一直立在他们身后,但幸而许琅与谢宣交谈更多,所以谢宣也算不上特别不自在。   毕竟他真正在意的,并非是身边这两个人。   谢宣握住骰盅,简简单单摇了两三下,又将其揭开,三个骰子朝上的点数分别是四四六。   这三个点数在毫无花招的盲摇下,已经算得上是运气极好了。   男子也不吝啬夸赞,当即就道,“公子好手气。”   “到你了。”   谢宣神色不变,对于这盘赌局的输赢,他心中早有预料。   男子叫退了身边簇拥着的两位美人,末了又微挽起袖子,摇骰的架势摆得极足。   骰盅一开,点数分别是五六六。   望着这三个好看的点数,男子笑呵呵道,“今日手气真是不错。”   局势显然已经相当明朗,这盘骰局是这个男子早已策划好的必赢局。   很快意识到对方在暗地里耍诈的许琅想帮谢宣摇剩下两盘骰局,却被男子扮着无辜地推辞掉了,还反过来指责许琅耍无赖。   他说完后,身边的两位美人还同他搭了腔,弄得许琅的面色相当不好看。   在更早的时候,谢宣就已预料了现在的局面。   可他仍旧要入此局,则是另有所谋。   又到了谢宣的回合,打开骰盅后,里面的点数是两个二与一个五。   等到了男子的回合时,他颇为随意一摇,当骰盅翻开后,却是清一色的六。   “还要继续吗?”   如今的局势已经彻底无力回天,男子像是极享受这种挑衅对手的快感,分明得了便宜,嘴上却还不饶人。   “公子现在认输求饶,也许我还会把自罚三杯改为自罚一杯。看公子的模样,怕是饮不下烈酒吧?”   “大人不是方才还与许半仙说过。”谢宣再次握住骰盅,似笑非笑道,“赌局一旦开始了,就绝没有半路停止或换人的道理吗?”   男子闻言笑得很是开心,称赞道,“公子好气魄。”   最后一回合,谢宣的骰盅揭开,点数为三三四。   步步败退的局势未得到半点转机。   谢宣这三轮的点数加起来,甚至比不上男子前两轮的点数大。   “公子输了。”   男子将面前的骰盅挪开,他自动放弃了第三轮的回合,这第三个回合,他就算不参与,也赢了谢宣两个点数。   他手中清脆地打了个响指,身边的两个美人便上前提起桌上的酒壶,在三个酒杯上皆斟满了气味刺鼻的烈酒。   男子捏着酒杯沿壁伸手推至谢宣眼前,又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甚至不忘提醒道,“愿赌服输,帮喝可不作数哦。”   这话把许琅先前思量好的心思完全看透了。   他心中慌得不行,小皇帝养尊处优的,就算喝酒也是喝的宫中的佳酿,哪里喝得惯民间里粗制滥造只顾一时痛快的烈酒。   谢宣低眸掩下眼色里的异动,此时大家都戴着面具,在看不到上半张脸其他地方的情况下,眼睛便成了最瞩目的标志。   他抿起嘴角,白皙的指尖触碰上酒杯沿壁。   自始至终,他目光所望都并非是眼前的瘦长男子,而是寻向了更远更深的地方。   等不到两秒,还不待他用手指将这酒杯握拢,他的手腕便被一双生了许多剑茧、有些粗糙的手握住,强硬地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手的主人完全不曾对他有多少疼惜,麻痛感从皮肤的表层感官传开,白皙的腕部上瞬时隐隐约约有了红印。   谢宣自然知道握着他手腕的人是谁。   他此番前来与赌这把赌局,都为的是见到陈元狩。   只有他知道,这盘赌局,他实际是赌赢了。   上元节灯宴距今已一月之久,他与陈元狩又见了第二面。   被握紧手腕后,谢宣的指尖从杯沿上缓缓移开,他转头看向身后,正对上一双露在灰色面具之外的幽深狼眼。   一月多未见,陈元狩已经换上了一身像样的行头。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腕部的袖口处还套了皮质护腕,被束紧的腰身旁仍别着那把短刀。   谢宣仅仅用肉眼,都能看出陈元狩在这段时日又长高了些。   高挑的身形将这身衣服衬得极标致,全然没了那日落魄的穷小子模样。   不待对面的男子表现出异样的神色,陈元狩已经夺过谢宣手边的酒杯,将其一饮而尽。   捧着酒壶的两位女子也被陈元狩眼里显露的戾气瞪退了几步。   陈元狩放开谢宣的手腕,变转了方向,拿着空酒杯向男子所在处走了两步,向着捧酒壶的女子伸出手,像是要讨要她们手里的酒壶。   兴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狠厉,身上又佩了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很快就承受不住这道凝视,将手里的酒壶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   本来在观察局势的男子的面色也有些绷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用食指指着谢宣,在这平天楼之中高声喊道,“这位公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输不起赌局还要叫人用武力相逼?”   陈元狩提着酒壶略微倾斜,将空酒杯再次斟满,他平常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常人沉着嗓子说话的声音,音色有些沙哑,此刻更是沉到了底。   “愿赌服输。我替他喝一壶,你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这么邪门的攻受模式,被英雄救美的永远是攻,满足我自己的xp。   想要评论想要评论想要评论,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17章 弟弟   赌场内的局面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先前赌点数时,因为许琅的身份在此处过于高调,就有不少人暗中围观于此处,此时闹了事故,那些目光就光明正大了起来。   许琅在桌下扯了扯谢宣的衣角,现在的他还完全不认识陈元狩,见了方才那般景象,一直坐在最近的位置观看的他自然好奇不已。   一见陈元狩离开谢宣近旁,他便低声询问道,“这位大哥是谁啊?”   谢宣想了想,低声回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许琅诧异了,一下子连蹦三个成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英雄救美?”   谢宣很快又道,“但我认识他。”   另一边,男子忽然对着陈元狩愤愤道,“输不起在赌场里可是要叫人唾骂的!这公子自己都伸手要喝了,你突然跳出来作甚?”   陈元狩一言不发,目光却盯得男子心里犯怵。   在男子又要再次开口时,他却忽然低笑道,“他要喝,那是他懂规矩,我不让他喝,是我乐意。”   话到此处,许琅勾唇一笑,摇着扇也开了口,“既然这位大人光明磊落,那不妨让我们仔细看看你的骰盅?大人如此好手气,本半仙也想沾沾好运啊。”   男子的面色登时变得铁青。   他也是近段时间才开始学着赌场的其他朋友一样背地里做些手脚,好赢得迅速又痛快。   也正因为是初学者,他耍诈的伎俩在第一回 合时就被许琅看透了。   倘若不是因为谢宣在身旁安抚了他,按照许琅一贯在赌场的脾气,要是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诈,他非掀了这赌桌不可。   局面发展到最后,则是一直一言不发的贾卿言出来摆平了这个风波。   当贾卿言抬手摘下面具后,那男子当即便认了怂。   贾卿言身为皇城最大富商的儿子,又是资质极高的习武奇才。   男子认出了他,自然不好再多言。   这位身形高高瘦瘦的男子的说话作风与一些狡猾的商人确实并无差异,再加上他中指处戴着的价值不菲的翠玉扳指,谢宣早就猜测他应当是个赚了些小钱的生意人。   这类人见到了贾卿言,也算是小巫见大巫,神气倏然尽矣。   等男子捧着他今日赢来的一堆白银,带着两位美人落荒而逃时,陈元狩才将手里的酒壶和酒杯放回赌桌上。   谢宣不经意间观察到,陈元狩中指指节上的骨骼更加突出了些,这段时日以来,他应当瘦了许多。   “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你帮了本半仙的朋友,日后你若是有钱财上的需求,本半仙定当会倾力相助。”   谢宣还未与他打招呼,许琅就站起身来,颇为熟络地与陈元狩搭了话。   “这才一月多,你身边的男人就换了?”   陈元狩与许琅投来的视线相接不过半秒功夫,就又看了看许琅身后的贾卿言,最后低眸看向谢宣,语气带着颇为考究的意味。   谢宣愣了愣,不知对这句诡异的问话作何应当。   一旁许琅心态十分良好,作为这句话里的相关人物之一,他不仅完全不觉得诧异,还听得兴致勃勃。   许琅难得能看到谢宣被堵得哑口无言的模样,心里实在愉悦又好奇,顺着话茬立马问道,“这位仁兄,可否与我说说,上一个是谁呀?”   “比你靠谱些,方才那种境况,要是上一个来了,那男人的脑袋怕是别想继续留在脖子上了。”陈元狩答得十分干脆,不带半点犹豫。   陈元狩此人从极远的远方而来,前期带着被偏远北疆地区的冷风磨炼出来的一身傲气。   在他的幼年时期,不和睦的父母伴着不间断的苦难,使得他的性情也变得有些扭曲。   谢宣对原书的全部记忆里,陈元狩在最初的那段时日里向来有话说话绝不谄媚,有人赏识他的个性,但也叫他在这座在温床里滋养出来的皇城吃了些苦头。   被拉踩一番的许琅顿然兴致缺缺,哑口无言。   他坐回凳上,执着地与谢宣又嘀咕了一遍,“到底是谁啊?”   这种并非非答不可,又可能在陈元狩面前暴露身份的问题,谢宣也不想正面作答导致徒添烦恼。   许琅遭了两次闭门羹,实在叫他感到无趣得很。   他仿佛看到了在燕雀阁时,其他学生齐刷刷回答,他却一问三不知的情形。   作为赌仙下凡的许半仙,也自然不会纠结于一个小八卦。   他心中认为,谢宣碰到了个如此厉害的旧识,肯定是需要叙旧一番的,就立马自认颇为识相地拉着贾卿言去别处赌钱去了。   不知是否是强烈暗示下引起的错觉,谢宣总觉得,贾卿言在离开时,似乎回望了此处一眼。   而且那股辨不清意味的视线,看向的是自己。   “你脖子上的伤好了吗?”   等许琅离开后,谢宣终于找着机会主动开口。   许琅话多又话密,他完全插不进话。   刚才陈元狩既然言之凿凿地提到了不在场的白枝雪,他现在也正好借着这句话与对方假意寒暄一句。   问完话后,谢宣抬首看向陈元狩干干净净的脖颈,那道伤痕只是简单的皮外伤,应当早已愈合。   陈元狩信上所写的话,显然只是一句随口的调侃。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元狩虽然在信里索要着赔偿,却连一个现住的地方都没有写上的原因。   在陈元狩的眼里,谢宣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的。   今日一事,陈元狩更是将人情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与陈元狩的交情,尽管陈元狩面上表现得还算热情,但也无非就是萍水之交罢了。   实际看来,他在陈元狩看来不过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还没有白枝雪在陈元狩的眼里来得重要。   陈元狩笑道,“好的不能再好了。”   谢宣又在心中思忖片刻,继而直截了当地开了口,“公子想要赔偿,为何不写上家中地址?”   陈元狩不正面回答,反过来转移了话题反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问话被截断,谢宣不免愣了片刻,“……并未。”   “那我请你吃个饭吧。”陈元狩笑了笑,“就当作还人情了。”   谢宣的神色变了变,半晌无法凝神思索出定论。   合着这人情……还没还完啊?   当谢宣跟着陈元狩来到皇都客栈的一处座位坐下点菜时,他心里不免感慨,那碗汤圆当真是升值了百倍不值。   陈元狩在离开平天楼时就揭掉了那副灰色面具,谢宣在此时才终于看到,陈元狩眼角下有了道不久前的新伤,大概有两寸长。   伤口刚结了伤痂,还有些红肿,像是被人用刀具划伤的。   见谢宣一直盯着他的脸,陈元狩调笑道,“有这么好看吗?”   “……没有。”   思路突如其来被打断,谢宣来不及做出对这句调侃应有的正常思考,就下意识就接了话。   谢宣原本在思索原书里是否有写到这伤疤因何而来,原书的男主角就突然与他说了话,   他怔愣着开口又迅速移开了视线,倒还真像极了看对方的脸看呆后试图欲盖弥彰的样子。   所幸陈元狩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任何一句话,反而转口问了问谢宣想吃些什么。   他们所坐的位置离柜台还算接近,谢宣抬眼看向柜台后头悬挂的写着菜名与价钱的挂牌,这皇都客栈里的荤菜一律都昂贵得有些坑人,反而素菜虽没有摆出多少道,但还称得上划算。   他与陈元狩的这段情谊本就是扭曲荒谬的,不管他的身份暴露与否,日后两人都是要站在对立面的。   而他现在的所作所为,说穿了就是在利用这段情谊,想借机打探陈元狩的境况。   在这般处心积虑下,谢宣也不好意思多讹陈元狩一顿贵重的饭钱。   谢宣开口道,“随意来几样素菜吧。”   “你不吃肉?”   谢宣想了想,找了个借口装傻充愣,“……我最近胖了许多。”   这句话属实是在说瞎话不打草稿。   陈元狩低眸瞧了眼谢宣露在衣袖外的那截白皙纤瘦的手腕,虽说不是病态的瘦,但跟胖这个字也完全挨不上边。   与此同时,谢宣很难做到不察觉陈元狩对他全身进行的仔细打量。   “我去点菜,到时候荤的你随便吃两口,不想吃的留给我就好。”   过了半晌,陈元狩终于收回视线站起身来,简单抛下一句话去了客栈柜台,同店小二点菜去了。   陈元狩点菜的功夫,忽然有只稚嫩的小手扯了扯谢宣的袖口。   谢宣低首望去,一个模样稚嫩的孩童睁着一双漆黑的双眸抬头望着他,眼里有股化不开的倔意。   男孩紧抿着嘴,力道极重地捏攥着他的袖子,另一只手还捧着一本厚重的书,是本相当晦涩难懂的古文书。   自从与薛市往来频繁后,谢宣对于小孩子还算有耐心。   他疑心是哪桌的孩子走丢了,想伸手安抚一下这个男孩,却被他面露着嫌意躲开了。   谢宣不会与小孩恼怒,柔着语气耐心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童捧紧了那本古文书,扁了扁嘴,“我姓陈。”   谢宣忽然恍悟过来,原来眼前的孩童就是陈元狩的亲弟弟陈渊。可他如今面上还不知陈元狩姓甚名谁,只得继续顺着原话问道,“你在找你的阿爹阿娘吗?”   陈渊对这句问话置之不理,反而跑到对面的位子上坐下,把手里厚重的书放到桌面上,这才答道,“我在找你。”   谢宣将信将疑地指了指自己,“……找我?”   陈渊重重地点了点头,眼里的倔意更甚,语出惊人。   “因为你是勾引我哥哥的狐狸精。”   作者有话要说:   吗的,把我自己写乐了…… 第18章 斗嘴   “瞎说什么呢。”   陈元狩从柜台点菜回来,恰巧听到这句话,二话不说就敲了陈渊的脑袋一下,陈渊痛呼一声,伸出双手捂住头顶。   陈元狩在陈渊旁边的长凳上落了座,给自己倒了杯水。   陈渊咬着嘴唇捂着头顶,视线紧盯着地面,看着既可怜又可笑,他用稚嫩的嗓音酸溜溜道:“哥哥为了狐狸精,居然打自己弟弟聪明绝顶的脑瓜。”   对于被一个半大的孩童无端唤做“狐狸精”两次这件事,谢宣既觉得无奈,又觉得陈元狩的这个弟弟,身上属实有着迥乎常人的有趣。   陈元狩抬头与谢宣对上视线,与他解释道:“这臭小子没别的本事,除了养不死之外,就长了一身满嘴胡话的本领。”   谢宣简单应道:“无事。”   见二人的目光在自己面前相接,哥哥也明显更关注眼前这个长得跟话本里会吃人的狐狸精似的的少年,七岁的小朋友陈渊扁着嘴自顾自闷闷不乐。   皇都客栈的菜肴价格不公道,但菜倒是上得很快。   不一会儿,店里的伙计便端着装菜的托盘到了他们身旁,把菜放下后,又很快拿来了三只空碗、三双木筷与一大碗白米饭。   总共六道菜,三荤三素。其中那三道荤菜谢宣方才看到过,价格标得相当宰人。   谢宣垂眸看着这六道菜不知从何下筷,实际上,他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饿。   他踌躇之时,陈元狩往他碗里夹了块色泽鲜美的牛肉,可当他抬首看过去的时候,陈元狩却早已低下头认真吃菜去了。   当然,绝不会只有他一人见到了方才那番情形。   “我也要哥哥给我夹肉!”   本来在与“狐狸精”暗自置气的陈渊激动起来,推着手边的空木碗撞了撞陈元狩的袖口。   陈元狩对此置之不理,“长了手不用,索性今晚砍了。”   陈渊急道,“我才七岁哎!”   陈元狩挑了挑眉,“七岁怎么了,七岁的手不能砍?”   陈渊气急转头瞪向谢宣,眼中好似噙了滴眼泪,他愤然低声咒骂道:“狐狸精。”   这次陈元狩的神情比方才更严肃了些,咽下嘴里刚喝的那一大口水后,他沉着嗓道:“再喊一句这个称呼,就把你嘴撕了。”   谢宣听得啼笑皆非,眼前兄弟情的貌合神离似是因自己而起,再无动于衷下去他只会更加尴尬。   他思考了片刻,像是作为补偿一般,给陈渊从菜盘里夹了块牛肉放到了他碗里。   陈渊拿筷子嫌弃地扒拉着碗里的牛肉,在他的眼里,此情此景可大有不同。   这“狐狸精”竟然对着他面露和善地献媚。陈渊心里暗叹一句不好,这厮比书里写的那些蛊惑人心的妖精们段位都要高!   于是他“啪嗒”放下木筷,大言不惭道:“我要吃你碗里的。”   谢宣笑了笑,听话地伸筷想将碗里的牛肉夹给他,陈元狩却忽然往陈渊嘴里塞了棵青菜。   因为是陈元狩塞到他嘴里的,陈渊自然不敢不吃。   只是当他费力地嚼完这口苦涩的青菜咽下去后,终归是难以克制地吐了吐舌头,“好难吃!”   陈元狩把面前的那碟青菜端到陈渊那只仅仅装了一块牛肉的空碗前,“都归你了。”   陈渊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哥哥胳膊肘往外拐!”   陈元狩面色不变,“你最近胖了,多吃点素的。”   这话是先前谢宣说过的,此时陈元狩学以致用地拿来堵他弟弟的嘴。   谢宣轻笑一声,向着陈渊问道:“你哥哥平日里也与你这么相处吗?”   陈渊绷紧了下半张脸,内心冷汗直流。   这狐狸精终于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要挑拨他与哥哥之间的关系了!   陈渊自然不会让谢宣得逞,他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脖子言之凿凿,”当然不是。哥哥平时对我可好了,有肉都会留给我吃。”   谢宣不知他内心想法,但作为他口中勾引他哥哥的“狐狸精”,倒是让他忽然涌起了一股逗弄小孩的心思。   他笑得春风满面,柔声道:“你哥哥真好。”   “当然,而且我哥哥武功可厉害了!”陈渊开始还没觉察不对劲,下意识就接了话。   忽然恍悟之际,他双手紧抱住了陈元狩的一只胳膊,“但是你不准喜欢我哥哥!狐……祸水!”   谢宣:“……”   陈渊谨遵陈元狩说的“再喊一句狐狸精就把他的嘴撕掉”的谆谆教诲,话才刚到嘴边,就立马把“狐狸精”改为了“祸水”。   这个七岁的小孩,不仅说话大胆,肚子里的词汇量也出奇得多,弄得谢宣又语塞了起来。   陈元狩方才一直专心致志吃饭,陈渊却忽然抱住他的胳膊,还又满口瞎话。   于是,他从容不迫的面色上终于隐约有了裂痕。   陈元狩僵着眼色瞧了陈渊一眼,陈渊立马认了怂,乖巧地松开双手,突然间坐得端端正正。   等教训好了弟弟,陈元狩又与谢宣解释道,“他天天看各种书,学来的东西也乱七八糟的。”   话音刚落,许琅悠闲地摇着折扇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身后跟着贾卿言。即使回到了这客栈里,许琅也还没摘下那副白色的羽翎面具。   许琅边摇扇边笑,“一来就听到如此有趣的交流,看来本半仙运气不错。”   语毕,许琅又行至谢宣近旁,执扇指向客栈大门外的黑夜,轻声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   今日虽得见陈元狩,但谢宣实际并未查探出陈元狩现今究竟想做的是何事。   可既然陈元狩暂时在平天楼内做黑活挣钱,谢宣若是想得知他的动向,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想到这儿,谢宣起身行礼道别。   还没来得及说出关乎于告别的半个字,陈渊却忽然跳下凳子,跑到谢宣的身边,紧拽着他的衣角,像是不想让他离开。   许琅想上前劝阻,对于哄骗小孩这件事,他自认为可是相当有一手。   可在他刚与谢宣对上目光时,谢宣就与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上前。   得到谢宣的容忍,陈渊拽着他的衣服,自己在前头带路,将谢宣带到了客栈一处客人较为稀少的小角落。   唯留下陈元狩坐在凳上与两位富贵人家的公子面面相觑。   许琅合拢折扇,端着那副半仙的架势,文绉绉地询问道:“敢问公子名讳?”   陈元狩瞧了眼陈渊拽着谢宣离去的方向,停留几秒后又收回视线,眸色深不见底,“陈元狩。”   许琅笑问道:“天色不早了,陈兄的弟弟何时能送回我朋友?”   陈元狩不答,反而低眸看向许琅身后的贾卿言右手处那一大块狰狞的烫疤,说话的语调很平,“你手上这么吓人的伤是怎么弄的?”   这问话问得过于无礼,又触及到了贾卿言不愿提及的过往。   知晓隐情的许琅连忙阻止道:“陈兄,此事断不可过问,我这位朋友不仅不喜欢说话,而且……脾气不太好。”   “那就换个问题。”   陈元狩眼里常年含着戾气与寒意,在他记忆里深埋的幼年时期就常伴于他,随他长大,随他去往千里外的皇城。   “打探一句,如今皇宫里头的大将军,可是姓白?”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回皇宫走主线啦~ 第19章 晚夜   “祸水,你叫什么名字?”   陈渊兜转着漆黑的眼珠子又把四周都勘察了遍,确认真的无人经过后,才仰头看向比他足足高了小半个身子的谢宣。   他的面目肃然了许多,做足了“小大人”的架势。   由陈元狩的弟弟来问出这个问题,谢宣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平复了几秒心绪,形色不露于表地淡然答道:“我叫薛市。”   “你骗人!”陈渊毫不客气地戳穿了他,“哥哥叫我去送信的时候,我早已问过了,薛府的少爷分明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   陈渊所说的话虽然语调激动,却刻意压低了声音,像是要为眼前故意隐瞒身份、欺骗了他哥哥的恶人掩他人耳目似的。   谢宣微抿薄唇,噤声不语。   陈渊已然知晓真相,再多的解释都成了徒劳。   既然如此,谢宣选择默认。   “祸水。”得不到回应的陈渊伸出手,晃了晃谢宣的衣诀,急道,“你说话呀!”   谢宣思忖片刻,问道:“你没告诉你哥哥我骗了他的事吗?”   陈渊哼声道:“哥哥当然是知道这件事的。”   谢宣又问,“何时知道的?”   “送完信的当天。”陈渊洋洋得意,挺了挺胸膛邀功道,“我说的!”   “那你哥哥……是怎么说的?”   “皇城这么小,有缘会再见的。”   陈渊说完,又扁着嘴愤愤不平地小声嘟囔道,“所以我说你是狐狸精,一点也没说错。”   皇城这么小,有缘会再见的。   这话说得很对。   他们二人今日在平天楼的会面,在谢宣看来,这不过是蓄谋已久的计划,但在陈元狩看来,确实可以称之为“有缘”。   “你带着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问我的名字?”   谢宣半蹲下身子与陈渊平视,乌黑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落肩头。   陈渊点了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   谢宣追问道:“还有何事?”   见对方想回避前一个问题,陈渊整张脸都沉了下来,相当不满地撇嘴道,“先告诉我名字!”   “这个……”   对付一个七岁的小孩要不了多少心计,谢宣扮作冥思苦想的模样,继而半阖着双眼微扬起唇角,话尾的狡黠之意毕露无疑。   “无可奉告。”   陈渊气急不已,“你……!”   谢宣低笑道,“你若是不说,我便走了。”   “我、我说!”陈渊立马缴械投降,手里倏然又攥着了谢宣的衣角,生怕他真的走掉。   像是终于讲到了重点,陈渊倔然的模样破天荒地般变作了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紧握着谢宣的衣角,说出口的询问细若蚊呐。   “你能给我哥哥写信吗?”   谢宣愣了愣,“可那封信里没有写住址。”   陈渊闻言也是一愣,“你看到信了?”   谢宣点了点头。   陈渊望向他的眼眸里已然涌上了窘色,语气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后脑勺,低声道:“我哥哥并不想让你给他回信,但是……”   “但是你想让我给他回信。”谢宣帮他补上了后半句。   谢宣问道:“为什么?”   “我想让我哥哥高兴。”陈渊嗫嚅道,“我哥哥平日里见到漂亮姑娘眼睛都带不眨一下的,那日他提到你后,我第一次见他那么高兴。”   这话讲得谢宣如在雾里,他与陈元狩不过一面之缘,何来如此深刻的印象?   但陈渊的要求恰好正中他下怀,这种能与陈元狩随时保持联络的天大的好事,谢宣本来就求之不得。换言之,就算今日陈渊不与他说这些话,他也会想方设法托许琅打探陈元狩的消息。   谢宣笑问道:“你做的主,你哥会给我写回信吗?”   陈渊言之凿凿道:“当然!”   “不能直接来见他吗?”   陈渊神色忽变,“我哥很忙的!”   “嗯。”谢宣道,“我知道。”   陈渊奇怪道:“你为什么知道?”   谢宣伸手揉乱了陈渊的发顶,坏笑道:“猜的。”   等谢宣带着一脸别扭的陈渊回到方才所坐的桌凳边上,这才从陈元狩嘴里知晓,许琅与贾卿言早已去客栈后院的马厩拉了马车,在客栈外等了他多时了。   谢宣在形式上与陈元狩作了旧交之间应作的表面功夫,说了句有缘再见,陈元狩却没应他。   等到他走出好几步,才听得陈元狩低沉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无缘就不见了吗?”   谢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觉得这句话真切地落入了耳里,他踌躇须臾又转回目光,看向他落座过的那处桌凳。   陈元狩早已望向别处。   那副俊朗的面庞上神色如常,喜怒皆不形于色,眼下那道未痊愈的红疤帮衬了这双漆黑狼眼里的淡漠与凌冽。   行出客栈不过两步,许琅就匆匆迎了上来。   许琅一面引着谢宣走向马车,一面怨念道:“你跟一个小孩到底有什么可聊的?留我在外头独守空车,你当朋友当得也太不仗义了。”   谢宣笑了笑,“我与你一个三岁小孩不也有许多话可聊么?”   许琅又气结又无奈,“这话你还记得?”   谢宣疑惑道:“这不是许公子昨日才说过的话吗?”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街上的景象彻底变作了夜市,四处都是明亮的烛火,房屋的屋檐边满挂着灯笼用以照明。   拐了一处弯后,终于到达停放马车的目的地。   贾卿言早已坐在马车辕座上等候,他环着双臂,闭了眼倚躺着车厢,正在闭目养神。   二人上了马车后,许琅才应了谢宣方才的话。   “之前我不喜欢你,才总说些瞎话。”许琅凝声解释道,“我这人最爱乱说瞎话了,你万万不可当真。”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叫谢宣别把那声“狗皇帝”与无礼的指责放在心上,最好也忘了他昨日里耍的那些嘴皮子功夫。   谢宣调笑道,“许公子说自己只想做废物,也是不可当真的瞎话?”   许琅立马接话,“这句不是瞎话。”   谢宣又问,“是什么?”   许琅摇扇道:“是一生的理想。”   “要是实现不了呢?”   许琅听乐了,“做废物还不简单?吃喝玩乐看美人,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回皇宫的期间,为了排解无聊,许琅又与谢宣讲了几段民间广为流传的趣事,什么书生遇白狐、侠士救美人、商官爱女下嫁,将各种在身为现代人的谢宣听来格外俗套的桥段通通都说了个遍。   作为回报,谢宣同许琅讲了几个如今他还记得起来的进口故事,将其中的人物称呼用对方能听懂的方式换了一遍。   这些故事在许琅看来都十分新奇,他听得颇为认真又兴致勃勃。   许琅追问道:“你从哪听来的这些故事?”   谢宣随口胡诌道:“都是些年幼时先皇在我榻边说的睡前故事。”   “先皇还有这本事?”许琅惊奇道。   虽言语里有着几分不敬,但许琅的惊奇是情理之中。   在许多人看来,老皇帝就是一个残暴疯癫的帝王,年轻时弑父弑兄,后来又独宠妖妃、残暴无度,属实是疯子中的疯子,疯到这世上人人畏惧他,却无人真心实意地敬爱他。   连他的子嗣也不例外。   到了皇宫门口,许琅先行告辞,说他要是再不回家,许大学士定然要赏他一顿毒打。   他退下后,特地嘱托了贾卿言将谢宣送入皇宫。   谢宣这才从许琅口中知道,贾卿言一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贾二少爷对他无端的排斥有了合理的解释。   贾卿言的哥哥原有机会入朝做官,前途大好之时,却不慎摔落了马车断了腿,病急乱投医,又叫愚医施了些乱方,彻底把腿治废了,也失掉了应有的大好前程。   商人重利不重情,贾大商人见大儿子成了治不好的废人,这才有了贾卿言。   这点与谢宣有些相似,贾卿言的大哥也与他相差了许多岁数。   右手的伤时时刻刻提醒着贾卿言,他的亲哥哥深刻且扭曲地憎恨着他。   活在父母赞誉里的他无法憎恨那个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大哥,不恨他,贾卿言就只能去恨决绝地拒绝了他哥哥入朝为官的朝廷。   身为朝廷如今的最大当家,贾卿言倘若只是不喜欢他,谢宣都要烧高香庆祝了,他更怕的是贾卿言不顾许琅的情分与莫大的后顾之忧,把他在皇宫里就地解决了。   这道格外漫长的宫路上,谢宣格外地思念白枝雪。   “皇上。”贾卿言忽然在车帘外唤他。   在这夜黑风高、适合犯罪的晚上,身边的潜在犯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谢宣轻呼出一口浊气,凝声问道:“何事?”   “缺车夫吗?”   晚风轻拂过边帘,隐约能看见贾卿言宽瘦的肩膀,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怪话,补上的后话也叫谢宣听得云里雾里。   “我随叫随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追文的小天使!爱你们 第20章 兄弟   这、这是何种情况?   对方说完这没头没尾的话后,便真的沉默了下来,毫无别的动静,像是真的只是在等待他的回复。   谢宣平复了一时之间起伏极大的心情,答道:“不缺。”   不管是出于保全性命还是如实回答真实情况,谢宣都只会回答这两个字。   贾卿言停顿半晌,又问,“那缺侍卫吗?”   谢宣语调平淡地如实答道:“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宫女、太监与侍卫。”   贾卿言出口解释,“我与他们不一样。”   “你家世阔绰又身手厉害。”谢宣接上他的话,“做车夫或做侍卫,都是屈才了。”   闻言,贾卿言默了许久,马车也随他的这次沉默停驻在路边。   不过停驻不到两秒,谢宣就听到近前传来跳车的声响,他不自觉地心中一沉,抬手拉开了车帘。   贾卿言站于骏马的近旁,两侧的拳头虚握着,脊梁挺得很直。   见谢宣将车帘拉开,他躬下身作了揖,姿势端正地与他施了礼,他的右手握成拳头后,手背上的疤痕显得更加骇人。   “家兄少年时曾被朝廷录入官籍,后因身患残疾被抹去名讳。家兄屡次上书,皆杳无音讯。”   “听闻皇上上任后要寻觅贤臣,我请求皇上能够还回前朝亏欠家兄的仕途。”   贾卿言的话语说得字正腔圆又情真意切,其中却隐含了他根植在心、伴他无数深夜的怨恨。   夜风吹乱了他额边的两绺头发。   作揖时的贾卿言低垂着头,谢宣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半晌后,他缓缓抬起头来,二人目光正式相接,贾卿言的眼色晦暗不明,像是蒙了一层很深的尘灰。   就谢宣的记忆而言,他对真实的贾卿言的了解其实少之又少,他所看的书里,主角无可争议地只有陈元狩一人,其他人的家世与性格虽有提及,但都只是一笔带过。   当时被一笔带过的角色真实站在眼前,说着真切入耳的话语时,谢宣更加懂得了书里所描述的贾卿言对他的大哥又爱又恨究竟是何意。   春日的夜风里裹含了许多凉意,无声地轻滑过皮肤渗入衣诀。   谢宣听得轻叹了一口气。   “贾大公子因意外错失大好前程,朕深感遗憾,却无能为力。”话音刚落,谢宣转言又道,“倘若是贾二公子要入朝为武官,凭借贾二公子的才气与资质,确实能谋得一个不错的职权。”   实际上,贾卿言在他面前这般咄咄逼人地讽刺前朝,还将他摆在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尴尬位置,这些皆能将他的犯上罪名落实。   可贾卿言也并非是莽夫,他敢在皇帝面前摆出这样的态度来,是因为他是皇城第一富商的爱子。   为了提高身份地位,贾大商人与朝廷里许多官员做过勾结,他要地位,与他勾结的官员要钱财,双方已背着朝堂苟且了多年。   谢宣手上实权不多,断不可能与贾府二公子当面撕破脸皮。   所以,他组织言语时尽量克制了用词,使自己的言语显得不那么尖锐。   贾大公子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满怀热忱踏入官途的少年了,现今那个半身残疾性情扭曲、曾朝着年幼的亲弟弟泼下滚烫的热水的颓废男子又怎能入朝为官呢?   谢宣知道,这样的道理贾卿言再明白不过,可他又迫切地想出掉这口在腹腔中积压多年的恶气。   贾二公子的人生一帆风顺,所有朋友都觉得他应当入朝为官,有一番常人望尘莫及的大作为,他却一意孤行地选择了追随攻城归来的陈元狩。   两人友谊的产生,只因他们都痛恨这座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皇宫。   贾卿言不答,面色却冷了下来。   此事伴着贾卿言的年月过于漫长深刻,谢宣知晓他听不进去劝诫,他虽同情对方的遭遇,却也不会因此失掉了该有的理智判断。   谢宣沉声道:“即便朕让贾大公子现在就入朝为官,也早已错过了好时候,如今的贾大公子恐怕不再需要了。”   “贾公子。”谢宣再次出声唤他,“朕看着你的情面让令兄做官,这不叫归还,而是施舍。”   贾卿言愣了愣,右手虚握着的拳头倏然攥紧,这话显而易见地戳中了他心里的痛处。   从小到大,他都讨厌被夸赞。   每当他被人赞誉,有外人在时,大哥看向他的眼神都是麻木不仁的,可等到父母与外人皆不在场之时,大哥就会像疯了一样拿起桌上的书卷砸向他,可往往后果都是将他自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每当此时,贾卿言匆忙上前想扶起他,他的大哥就会跪在地上抱住尚且年幼的贾卿言瘦小的肩膀,又是哭又是笑,嘴里不断地嘀咕着“对不起”。   之后的宫程,二人一路无话。   到了马车不能再进入的路程,贾卿言便停下了马车。   在此处,门口有两名宫女在此守夜,二人在门前焦急踱步,时不时往远处投去目光。   当车帘被拉开,这两个面色有些紧张兮兮的宫女看到谢宣后,神情忽的放松了许多,似是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们快步跑上前来,搀扶着谢宣下了马车。   谢宣前脚刚着地,其中一名宫女就颤声道:“皇上你可回来了!世、世子殿下寻你好久了,特地差奴婢们在此守候着……”   听到“世子”二字,谢宣几不可闻地愣了愣。   他本还以为谢谌尧同他闹翻了,依照往常来说,他这个大侄子怕是要好一阵功夫才能重新理会他。   残月当空,更深露重。   贾卿言没有再说一句话,拉拽着缰绳将马车拽向来时的方向,马车的影子遮盖了他被月色拉长的影子。   谢宣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开口道:“朕随时欢迎贾公子转变心意入朝为官。”   夜更深几分,贾卿言离开皇宫的步伐没有一丝停顿,他不曾回头也不曾应答。   等谢宣到了寝宫的门前,却瞧见了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人。   在寝宫门外等他的并非是谢谌尧,而是这些日子以来除了上早朝之外、再无打过其他照面的白枝雪。   白枝雪抱着剑,闭着眼倚靠在柱前。   残碎的月光正打在柱前,半截柱子在光亮之中,另外半截则隐没在阴影里。   脚步声刚踏足寝宫大门,步子还不曾踏实在,白枝雪便察觉了周围的气息里细微的异动,睁开了双眸,在看到谢宣后,更是匆忙地迎上来向着谢宣行礼。   在简单的问候后,白枝雪又问道:“皇上今日又去了哪里玩乐?”   先前谢宣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不顾幼时情面的重话,在谢宣眼里看来,白枝雪对他的父亲白枭之过于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白枭之在朝廷的权威又极大,这一切都叫谢宣惴惴不安。   据谢宣从他人嘴里所得知的故事,白枝雪的幼年时光都是在习剑与挨打之中度过,一切都极其难熬。   他见到白枝雪时,白枝雪已经是他如今的年纪,剑术也早已将所有同龄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谢宣自然无从得知对方有怎么样的过往。   他与白枝雪不间断地相处了五年时光,从教他习剑的老师到大将军,白枝雪一直对他恭恭敬敬,不敢逾越半步君臣之间的间距。   这样的白枝雪问出这句话,反倒叫谢宣恍惚了好一阵。   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有近两月不曾这般放松地说过话了。   想到这儿,谢宣笑着应道:“朕在燕雀阁里认识了位有趣的朋友。”   白枝雪顿了半晌,才问道:“皇上所言是何人?”   谢宣回避了他的问题,转言反问道:“怎么是你在这里等朕?谢谌尧人呢?”   白枝雪如实回答道:“世子殿下在此守了许久,臣不久前才劝动他回殿就寝。”   “他叫你白哥,你叫他世子殿下。”谢宣笑了笑,“你可真有意思。”   听到谢宣的后半句话,白枝雪意欲出口的话语顿在嘴边。   谢宣又问,“爱卿还记得朕小时候叫你什么吗?”   白枝雪依旧是默不作声。   “白哥哥。”谢宣笑道,“明日早朝见。”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上一章的结尾断得误会大大的,就加急赶了一章qaq 第21章 心事   第二日的早朝并未发生什么新鲜事,那些老官员今日说的都是些例行公事的文书上奏。   令谢宣没想到的是,大学士许向学会在早朝结束后,在走下宫殿台阶时悄悄凑上来与他恭敬行礼。   与他寒暄几句后,许向学正式切入了正题。   许向学身为半个读书人,他所说的话多少显露着一些拐弯抹角的含蓄,但在提到“许琅”二字后,谢宣很快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恳求谢宣可以多多关照许琅做铺垫。   等谢宣给出一个叫他满意的答复后,许向学方才紧皱的眉梢也舒展开来。   等交代完了心中的要事,许向学又与谢宣聊了些关乎于学府官制的话,话语里是溢于言表的赞叹。   语毕后,他对着谢宣躬着身又行一礼,嘴里称赞道:“世人都笑先皇目光短浅,竟立刚出生的幼子为太子,依老臣看,世人的看法都有失偏颇了,他们该来看看如今的皇上。”   这是谢宣继位以来,第一次有人毫无保留又情真意切夸赞他。   何况这句夸赞还来自年长自己好多岁的长辈。谢宣心里忽的翻腾上一股暖流。   他正打算应答,许向学却倏然拧紧了眉头。   一时之间,许向学额头的皱纹都聚拢在了一起,不待多久,他猛然侧过身掏出衣襟内的白帕,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在清晨的寒风下与空旷的石阶上,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官员伛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大学士何时病了?”谢宣神色一变,连忙上前扶住许向学,抬手轻拍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都是老毛病了,应当是昨夜天气忽然转凉,所以才又染上了风寒。”许向学终于停住了咳嗽,哑着嗓子道,“皇上终日为国事操劳,不需为老臣的小病小痛挂心。”   谢宣摇了摇头,叹气道,“风寒也并非小病,朕待会儿托宫中下人往大学士府邸上送些上好的草药。”   圣恩在前,许向学不好推辞,又要弯身谢礼,却被谢宣伸手拦下。   谢宣婉拒道:“这等小事不需鞠躬道谢,大学士还是快些回府歇息吧。”   许向学点了点头,匆忙把白帕塞回衣襟里,等说完告退致辞后,这才又跨着有些僵硬的步履走下了宫殿的石阶。   谢宣立于台阶上,恍惚了良久。   他不知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那条被许向学慌乱塞回的白帕子露出的边角上,竟然沾染上了一滩近黑的血渍。   等离开了上早朝的宫殿,谢宣如往常一样叫退了身边搀扶他走路的太监。   在路过皇宫花园时,他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谌尧背对着花园大门斜坐在凳上,半阖着双眸,下眼皮处有两道乌青,观着颇为困怠与疲惫,像是昨夜熬了一整夜所致。   他很快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急急站起身来,由于站得实在太焦急,膝盖还磕到了身侧的另一条石凳。   “靠……”   石头撞击骨头的滋味当然没那么好受,谢谌尧低声呢喃着咒骂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中的窘迫达到了顶峰。   他昨天一整夜都不曾入眠,满心期盼的都是现在见到谢宣的这一刻。   谢宣只能望见对方的背影,先一步出声道:“世子好兴致,一大早就来赏花。”   他心里明知谢谌尧来此并非是为了赏花,却也不想直截了当地戳穿对方。   谢谌尧终于转过身来,僵着脸色沉声问道:“你昨晚去哪里了?”   “去城中四处转了转。”谢宣面不改色、语气平淡地反问道,“怎么了?只许你去街市,不许我去?”   “我可没这么说过……”谢谌尧很快接话,只是声音细若蚊蚋。   半晌沉默后,他试探着发问道,“你生气了?”   谢宣笑道:“自然没有,毕竟我没有良心。”   这下谢谌尧确定了,对方不一定是真的生气,但是一定想好好气一气他。   反正从小到大以来,二人一旦争吵起来,谢宣都跟个没事人似的该做什么做什么,所以向来都是他先服软。   这次也不会例外。   何况谢宣终于有了长进,竟晓得用言语与他置气了。   谢谌尧认真道:“我错了。”   谢宣比他更认真地回复道:“你没错。”   恳切的道歉得到这种回答,谢谌尧眉头一拧,漆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谢宣,显然有些着急了。   “你讨厌我了?”   对方紧抿着的双唇鲜明了当地告诉着谢宣,他这次的玩笑真的开过头了。   “没有。”想到这一层后,谢宣赶忙出口补救,他伸出右手,如同逗狗似的轻碰了两下谢谌尧的头顶,“我怎么会跟二傻子置气。”   “……”   谢谌尧的所有复杂情绪都登时被这句话和这个动作搅碎了。   “谢宣!”谢谌尧气结不已,也终于回归了他平时的模样。   谢宣缓缓把手移开,悠声道,“这不是挺有精神的吗?”   谢谌尧懒得再理睬对方毫无逻辑的调笑,转言再次问道:“你昨夜去哪里了?”   “你去问白枝雪。”谢宣面不改色地扯着谎,“我昨日告诉他了。”   身经百骗的谢谌尧不吃这一套,“白哥分明跟我说他也不知道。”   “我与他说好了要保密。”谢宣道,“所以他当然不会告诉你。”   “你骗鬼呢!”谢谌尧骂道,“他昨夜在你寝宫门前等了好些时辰。”   “是我叫他等的。”谢宣不带半分犹疑地应答道。   谢谌尧追问道:“为什么?”   谢宣思忖一会儿,笑道:“因为我怕黑。”   听到这五个字,谢谌尧完全没去思索“怕黑”与白枝雪在寝宫门口守候到底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反倒更在乎另一件事。   谢谌尧下意识出口道:“我怎么不知道?”   谢宣对着他眨了眨右侧的眼眸,“你也不知道我昨夜去哪里了呀!”   “我……”   “何况你都走了,怎么知道他是等了还是没等?”   “……”   谢谌尧顿然语塞,彻底败下阵来。   等到终于纠结完了“错没错”与“等没等”这两个问题,谢宣看了看谢谌尧眼下醒目的两道乌青,决定劝他回寝宫歇息。   但谢谌尧好不容易从方才的紧张里抽回了思绪,哪里会给谢宣这个先开口的机会。   谢谌尧把谢宣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神情有些怔愣,“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龙袍的样子。”   幼时与他成天打闹、长得比姑娘更秀气的那个小太子,早已出落成一个肤白貌美的大美人。可在今天之前,谢谌尧只觉得谢宣不过是长得更高了、更漂亮了而已。   从以前到现在,他始终都觉得,这样好看的谢宣不该做太子,更不该做皇帝,应当做公主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会再赶一章。 第22章 说教   然而谢宣不会知道谢谌尧心中所想是何事,颇为煞风景地淡然回答道,“你每天都这个时辰在这里等着,就天天都能看见。”   谢谌尧心里异动着的不知名讳的情感通通被这话堵了回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听你寝宫的宫女说,大学士的儿子昨日来找过你,你与他出去了?”   谢宣应道:“他叫许琅。”   “谁问他叫什么了?”   谢谌尧无语极了,他一想到就是这个叫“许琅”的人把谢宣拽到皇城里玩到半夜,就气不打一出来。   “你随便找个人去打听,都能知道大学士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还败家的纨绔,你就与这种人厮混在一起?”   听到谢谌尧的嘴里说出这样无理的说教,他就知道对方又因他的回答生了气,谢宣沉着脸色,选择了缄默不言。   谢谌尧接着道:“燕雀阁那么多人,你非选了个最差劲的交朋友,你不会还想选他做官吧?”   想到许琅在平天楼里胜券在握的自信模样,以及他与自己说过的“一生的理想”,谢宣开口反问道:“他哪里差劲?”   谢谌尧因这问话愣了愣,方才因激动而抬起的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他低声呢喃道,“我看你是被他灌迷魂汤了。”   谢宣叹了口气,“谢谌尧,你知道你这一生最想做什么事吗?”   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谢谌尧不解地看着他,神情分外疑惑,“什么?”   “因为你不知道,所以才总围着我转。”   谢宣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把语气有意说得刻薄,谢谌尧方才的那些说教,实在腐朽古板地叫他有些烦闷了。   半晌,谢宣又道:“你一晚上没睡,回去休息吧。”   谢谌尧望着谢宣向着皇宫花园的出口走去的背影,呆愣在原地良久。   等回了寝宫,谢宣与一位在他看来最为熟面的太监言语了几句,他心里一直没忘记早朝后与大学士的那番谈话。   谢宣吩咐他现在立马去安排一名自己手下手脚比较利索的下人去御药房抓些治风寒的药,给许大学士的府邸里送过去。   太监点头答应,脚下踩着近乎无声的碎步子离开寝宫,他刚到门口,又被谢宣匆忙叫住。   谢宣原先坐在木案后枕着小臂闭目养神,案上是整齐摆放好的奏折与几本书卷,他忽而又想起了许向学匆忙塞入的那条染了血渍的白帕子,顿然有些慌神地睁开了双眼。   他叫住即将走出寝宫的太监,沉声补充道:“去太医院找名太医来,就说朕吩咐他去许府给大学士看病。”   “是,奴才遵旨。”   太监甩了甩手里的拂尘,尖锐的嗓音把每个字的尾音都拖得很长。   待到他踏出门外,将寝宫大门小心关拢后,这偌大空旷的寝殿里都还似残留有余音。   等他离开后,谢宣从木案边的软榻上站起身来,收拾了一下案上铺满的奏折与书卷。   做完这些后,谢宣从身后的书柜里抽了张空白的宣纸,将它摊平在案上,他从笔搁上挑了只硬毫的尖头毛笔,在石砚上点沾了些墨水,提笔在宣纸的第一行竖着写下六字。   “陈公子,展信安。”   写完这六个字后,谢宣忽然顿住了笔触,当他终于要主动给这个他挂念了十年之久的书中男主角寄去信件时,原先早已想好要问的许多话都忽然在脑海里消失不见。   他拿什么去祝陈元狩展信安呢?将来最有可能让陈元狩不安的就是他这个写信的人。   想到这儿,谢宣提笔将这行字划去,把这张宣纸揉成纸团置在一旁,他往石砚上平置了毛笔,又去身后取了一张宣纸放到案上。   他全神贯注着握着毛笔写字,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敲门声,他的思绪突如其来地被拉回,使得他手里一抖,黑墨竟染到了袖口上。   谢宣出声询问道:“何人求见?”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嗓音有些粗厚,他只言简意赅说了三个字。   “白枭之。”   谢宣愣了愣,是哪阵风把这尊退休大半年的大佛吹来了?   他低眸看向袖口上覆水难收的一滩墨渍,只得将袖口卷了两卷,这才低声应道:“进来吧。”   门被缓缓推开,走进来的男人的长相与白枝雪有三分相似,身形瘦削高挑,即便两鬓雪白面生褶皱,也没失掉半点精神气。   谢宣实在不能相信眼前的白枭之还比死去的老皇帝大了个把月。   五十岁的老皇帝死时瘦得近乎病态,头发也全白了,看着比五十岁苍老得多,还总神神叨叨地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胡话。   见白枭之向他走近,谢宣先一步笑道:“什么风把白国老吹来了?”   “我听说皇上昨日深夜才回宫。”   白枭之看到谢宣后完全没有半点要跪的意思,谢宣姿态散漫地坐在塌上,他面目肃然地立在对侧直视向这个刚即位不到一年的小皇帝,语调严厉得活像在训斥调皮的孩子。   “先皇把此等重任交与皇上,不是为了让皇上滥用职权肆意玩乐的。”   “朕……”谢宣微皱了眉梢,半晌都语塞得说不出话来。   白枭之身为陪着老皇帝造反打天下的前朝廷重臣,让他迎面感受到的气场绝对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老文官能够类比的。   “煜朝的领土很大,绝不是只有皇城一个地方。皇上太过年幼,所有的经历都来自于皇宫,才会觉得皇城里的种种事物新鲜,这些都可以理解。”白枭之接着道,“皇上若是自己都信了被繁荣的假象覆盖的皇城美景,要叫哪些活在人间炼狱中的百姓何去何从?”   “朕心中有估量。”   谢宣的面上强装着平静,藏在案下的那只握着毛笔的手却随着白枭之一番话的递进愈发攥拢,这不自觉的动作攥得他的手心都有些疼痛。   今早许向学夸赞了他,结果在这夸赞后没过多久,他却被白枭之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叫他几乎哑口无言。   他心中觉得白枭之说得并非全无道理,但对方这样不留情面地指责下来,还是叫他心中颇为不快。   他不信又如何?   他手里能牢牢握住的那点权力,每日早朝时如同傀儡般穿上那套华丽的朝服,却往往只能点头附和或冷眼旁观,偶尔一次做主还要经由多方插手,这样的他又救得了多少无辜百姓?   谢宣抬首看向白枭之不怒自威的神色,他一下子明白了,白枭之与其他老官员大相径庭,其他老官员是先看到龙袍下年幼的他,再看到这身龙袍,而白枭之只看得到这身龙袍,却看不到龙袍下的他。   这在常人看来有些不近人情的事,在白枭之眼里再正常不过。   “皇上习武至今,仍旧剑不能提,马不能骑。”白枭之冷声道,“我不知这样的皇上,要是再多跑出去玩乐几天,把身上的骨头彻底养散后,要如何面对得了逐渐向皇城逼近的反贼。”   这话说得太过于刺耳,噤声良久后,谢宣终于平复了紊乱的心绪,缓着语速地反问道:“白国老此番前来,还有其他事吗?”   话音未落,他面前的前朝老将似是觉得他实在无可救药,也不再有任何言语,毫无半分留恋地离开了这座空旷的寝宫。   等白枭之彻底消失在谢宣的视野中后,他方才紧握着的右手手心倏然传来钻心的痛楚。   谢宣低首看去,这才看见,掌中的毛笔早已被他攥断成两截,其中一截的尖端正对着他的掌心。   他神情恍惚着将这两截断掉的笔放在案上。   案上的宣纸上墨迹已干,只写着一句话。   “陈公子,近来可安好?” 第23章 变数   白枭之离开后,谢宣往笔搁上另取了一支毛笔。   他用了些时候,终于写完了这封信。   在信里,他先是提及了一两句陈渊,除了询问了陈元狩的近况外,还提及到了那日看见的陈元狩眼下的红疤。   待到谢宣快写完时,笔尖又停滞在最后一行许久。   他应当署什么名讳?   谢宣有些苦恼这一点。   他若是不自报家门,按照陈元狩的性情,也不会与他多说几句真心话。可他要是自报了家门,陈元狩只怕会加紧磨刀过来把他砍了。   若是舍去穿书者这个身份,谢宣目前只知晓陈元狩是个姓陈的落难习武人士,而他在陈元狩的眼里,应当就是个娇气的金贵小少爷。   谢宣想了半天,选择在信尾提笔写下简单明了的自述。   “上元节灯宴上的故交。”   他毕竟在陈元狩落魄时给他买了一碗汤圆,若是提及这一点,陈元狩对他也应当会留几分情面。   终于写完信后,第二个问题又随之在脑海里浮现。   这信要交与谁送去?   这个问题较上一个问题显得简单许多,陈元狩首先就想到了许琅。   叫许琅在前去平天楼时顺道送一封信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陈渊在谢宣答应给陈元狩寄信后,有提及到他们在皇都客栈里的住处。   批完奏折后小憩了片刻,也离燕雀阁散学的时间不远了,谢宣准备再去寻一回许琅,也正好把许向学似是生了重病的事告诉他。   他们作为朋友,谢宣有这个责任告诉他这件事。   谢宣的寝宫里,在下午时几乎是没什么人的,这也是他自己提出的要求,不过他也并非喜静,只是不喜欢诸事都被人照料着。   如白枭之所言,谢宣做太子时被先皇方方面面皆俱到地悉心照料着,如果如今是没有动乱的盛世,他所学的那些繁文缛节,兴许还派的上一些用场。   可如今是乱世,他过得实在太好了,不仅不会用剑,更不会骑马。   白枭之说得也太好了。   若不是谢宣知道此人在老皇帝死后,背地里夺走了许多原本掌控在老皇帝手下的兵权,谢宣倒还真要信了他说的话是听起来逆耳的忠言。   也正是因为谢宣知道这一点,他才与他幼时的习剑老师,如今的朝堂大将军白枝雪保持了刻意的间距,也不愿与白枝雪有过量的接触。   当他坐在这个位子上才知道,这座皇宫里的文武百官与那些揭竿起义的“反贼”做抗争,不是为他而抗争,也不是为百姓而抗争,而是为了他们的勃勃野心而抗争。   那些“反贼”反而恰恰保护了他,若是没有这些白羽|_熙枭之口中的“反贼”,他如今的处境只怕是一个随时可能被篡权的傀儡皇帝罢了。   燕雀阁散学前,谢宣与门前守候的侍卫打好了招呼,叫他们不必出声告知自己的身份。   很快,等阁内学生散学后,谢宣很快在人群里认出了又换了一身新衣裳的许琅。   谢宣的样貌与穿着本来就惹人眼目,许琅自然也极快地看见了他,他手里摇着扇,跨着大步走上前,与谢宣打了声招呼。   “怎么?谢兄想我了?”   谢宣不理会他的调笑,转言就道:“我有事找你。”   被谢宣拉去角落谈论要事的许公子倍感惊奇,他看了看周围,心中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确认无人后才与谢宣开了口,还特地凑近谢宣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这么神秘?”   “许公子可知大学士病了?”谢宣出言问道。   听到这话,许琅原本紧张兮兮的表情登时荡然无存。   他反过来拍了拍谢宣的肩膀宽慰道:“谢兄大可放宽心,我爹每次劝我早些回家,都是托家里的下人与我说他病了,可没一次是真的,我爹身体硬朗着呢。”   对方家中这样的过往相处让谢宣半晌没了话,他只得沉声解释道:“是我今日亲眼所见,我往大学士府邸中传唤了一名太医,许公子最好还是快些赶回家看看。”   许琅漫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他身边的人总会被他爹买通给他下套,谢宣的这些话他听来也半信半疑。   “还有一件事要劳烦许公子帮忙。”   谢宣不加迟疑地说出下文,又取出袖口中早已封好的信笺。   “许公子若是哪日得空再去平天楼,可否帮我把这封信送去这信封上所写的地址?”   许琅爽快地接过信答应下,他猜出了这封信必是送给他们昨夜见过的那位陈公子的,也就没有过问其他问题。   等对方将要说的事通通全盘托出后,许琅又觉得眼前的小皇帝今日看来相当不对劲,不仅面露愁容,与他讲话也分外生疏。   他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谁惹我们谢兄不高兴了?”   “这件事你帮不了我。”   闻言,谢宣摇了摇头,出言拒绝了回答这个问题。   “谢兄此言差矣!”听到这样的回答,许琅倒是先一步急了,嘴上说得义正言辞,“人我是不能帮你杀的,但我可以现在同你一道骂他呀,憋在心里多叫人难受。”   谢宣被他这话逗笑了,他听着许琅的话语,下意识地联想到了他与许琅两个还不曾及冠的少年在此处破口大骂白枭之的场景,实在又离谱又荒唐。   不过许琅若是真能在他面前骂两句白枭之,倒还真能叫他好受些。   谢宣顺着话说出了罪魁祸首的名字,“他叫白枭之。”   听到这个名字,许琅愣了愣,又颇为纳闷地低声嘀咕道:“怎么又是白枭之?”   谢宣疑惑道:“……又?”   他先前也不曾与许琅抱怨过半句白枭之吧?   “这一个两个都与他有仇……”许琅右手执着扇轻敲几下左手掌心,嘴里念念有词道,“看来这白枭之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宣更加疑惑,“还有谁与他有仇?”   白枭之一个退休的老将军,平日里与他们这些晚辈一点接触都不曾有过,除了刚被他臭骂过一顿的自己,竟然还有许琅认识的其他人与他有仇?   “说来也巧。”许琅回答道,“是你认识的那位姓陈的公子。”   “……陈公子与白枭之有仇?”   谢宣惊得差点就要说出陈元狩的名字,幸而他迅速反应过来,现在的自己在表面上仍是不知道陈元狩的具体名讳的。   陈元狩怎么会与白枭之有仇,他应当是与老皇帝有不共戴天之仇才对吧?   谢宣在心中思量道,难道是因为白枭之是老皇帝的大将军,所以陈元狩才记恨上了他?   “说来也奇怪,他先是问我如今的大将军是不是姓白,我回答是后,他又问是不是叫白枭之。”   许琅陷入了昨晚与陈元狩交谈的回忆中。   “我说已经换了他的儿子上任了,陈公子就应答了一句也好,反正都一样。”   “这些话就能听出有仇?”谢宣皱了皱眉。   “谢兄是没看到陈公子的眼神,我总觉得下一秒脖子就要被他拧断了。”   许琅边回想边打了个寒颤,昨晚与陈元狩短短的交谈,已经叫他对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少年起了惧意。   二人再聊几句后,等到了最后,谢宣再强调了一句大学士的病情,许琅表情散漫地连声应答下,终于相互道了别。   在回宫的路上,谢宣险些被着急走路的一个太监撞上,当那莽撞的太监匆忙跪地后又惶恐抬首后,他这才认出来,这是他早上派去太医院的那名太监。   “皇、皇上……”   太监尖锐又焦急的嗓音一起调,谢宣就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太监面带惶恐,踌躇着说出了下文,“大、大事不好了,奴才叫了太医去大学士府邸中诊治,就见大学士早、早已昏倒在了寝房之中,好半日都不曾醒过来……”   谢宣不好的预感灵验了。   在这个春日的中旬,朝堂里难得会与他主动交好的大学士病了,而且病得相当严重。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到夏末秋初,许向学都不曾再上过早朝。   许向学的独子、皇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许琅也好些时日不曾再去燕雀阁上学,而是留在了许府里贴身照顾他的父亲。   秋初,燕雀阁举行首考,榜首为朝中丞相宋忠兴的爱侄宋邵钦。   这期间,许琅虽然不曾去燕雀阁继续读书,但倒是遵守了承诺,送出了谢宣交给他的信,还拖许府的下人进宫送来了陈元狩的回信。   陈元狩的回信来得很慢,恰好与燕雀阁的第一份考试排名名单同时交到了谢宣的手里。   信中所言回避了许多谢宣提出的问题,却在信的最后约谢宣在三日后在皇都客栈后的一处荒郊见面。   在谢宣收到信的次日,又发生了第二件出乎意料的事。   名单里缺考的许琅来寝宫外求见于他。   实在有太多时日未见,许琅变得简直叫谢宣险些认不出来,他只简单穿了一身黛蓝色的便服,也不曾带扇,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   谢宣还不曾说话,许琅就跪地与他行了礼,姿势极为端正与标准。   这番动作让谢宣顿然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座陪着谢宣度过了漫长的一年时日的寝宫里,许琅突然开口与他问道,燕雀阁的榜首能否做这朝廷里的丞相。   在得到谢宣的点头回答后,许琅一言不发地起了身,与他颇有礼数地沉声道了别。   第二日,谢宣听薛书仁与他道,许公子已经主动回到了燕雀阁里学习。   许琅的浪子回头叫许多宫中之人议论纷纷,谢宣却只觉得他可怜。   他不曾为他这位交情浅薄的朋友分忧丝毫,许琅也不需任何人的分忧。   许向学在病床上的希冀就是盼着许琅能有一番大出息。   于是许琅有了更重要的事,他要叫这宫里的每个人都能与自己的父亲称道他是同龄人之中最有出息的人。   他要做自己先前最不屑的事,去做官,去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丞相。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剧情跟谢宣记忆里的原书已经不一样了,但是为什么会不一样,有蝴蝶效应的因素在里面,也有一个更大的原因要留到最后再揭秘。 第24章 禁足   许琅忽然回到燕雀阁中学习,听薛书仁所言甚至学得极为认真。   谢宣知道这变相代表了另一件事。   这近五个月以来,大学士的病情都不曾有丝毫好转的迹象,一直都卧病在床,全靠各种草药吊着一口吃饭睡觉的气。   许琅放弃了继续照料自己的父亲,不是因为许向学的病情痊愈,而是恰恰相反,许向学的病情应当是不可能痊愈了。   在噩耗到来之前,向来不学无术的许公子想让父亲真切地为他高兴自豪一回。   谢宣不记得原书里是否有提及许向学的结局,但他迫在眉睫的另一件要紧事,是原书的男主角陈元狩在信里约他明日见面。   但他还不曾来得及思考陈元狩此番约他见面意欲何为,就被白枭之禁了足。   皇宫的每一道供出行的门都换上了由白枭之所掌控的禁军把守,连谢宣的寝宫前都多加了两名他从未谋过面的侍卫。   依白枭之下达的命令,谢宣需要在这皇宫里一直禁足到秋末,也就是老皇帝的祭日,唯有在先帝逝世的日子,他才应允谢宣出宫去华阳郡的先帝皇陵处祭拜。   监管谢宣的不再只有被丞相所夺权的密院。   谢宣万万没有想到,白枭之的行为会如此蛮横,竟然直接以皇帝年幼贪玩为由,冠冕堂皇地夺去了他的人身自由。   朝廷里无一人有异议,好似这是众望所归。   这样一来,他先前想好的一切计策都被搅乱了。   这位不知在想怎么样的夺权大业的退休老将,要么何事都不做,一做却做得如此不留余地,叫谢宣在这皇宫里一口顺畅的气都喘不上来。   谢宣被迫在毫无音讯的情况下爽了约,终日呆在宫里,像个提线木偶般上朝下朝。   白枭之教训他年幼不知世事,又叫他亲身体验了一把不知世事的难受滋味。   他太天真了,天真到觉得陈元狩是他最大的敌人。   原书里的谢宣身处的境地,书里从来没有提及,一切的政策与改革虽由他的名义而下达,但谁又知晓这个在十五岁就匆匆继位的小太子身处怎样的凶险局面,稍有不慎就会沦为彻彻底底的傀儡皇帝。   朝廷中最大的两个联盟,第一个由丞相宋忠兴为首,另一个在表面上营造出了与白枝雪这个少年将军交好的模样,实则背地里都成了白枭之的“走狗”。   这样一来,谢宣自救的办法只剩下了一个。   他唯有找出朝中不在这两个联盟之中的所有官员,与他们再成一个联盟,才能与其相互制衡。   计策是有了,可他如今事事都被监管的处境,又怎么能施行这个计策?   九月初,夏末的气息还不曾全然散去。   皇宫里,在和煦的烈阳照射下,仍是绿叶葱茏,花开遍地。   在这份许久不散的热意里,在皇宫里被禁足、又被臣子严加看守的半吊子皇帝谢宣在寝宫的床榻上散漫着无所事事。   因天气炎热,谢宣不曾盖被,他背对着床榻外的屏风,左手支着胳膊肘,右手持着一本民间颇为流行的爱情话本,身上所披的深红色的衣袍耷拉在肩膀下,露出雪白色的中衣。   这副怡然自乐的模样,叫谁看了,恐怕都会觉得这位小皇帝对这段禁足生活乐在其中。   “皇上。”屏风外的宫女小声唤他,她既怕惊扰皇上休息,寝宫外的人又叫她不得不开这个口,“白将军在外求见皇上。”   谢宣听得嗤笑一声,他把翻到最后一页的话本往床上随意一扔,头也不回,“门外都是他爹的侍卫在看管着,还能拦他不成?”   宫女默了片刻,又重复一遍,“白将军在外求见皇上。”   “你是复读机吗?”以掌心支着床榻,谢宣缓慢起身,他将耷拉在肩下的衣袍拉上肩膀,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朕不想见他,他就不进来了吗?”   宫女愣了愣,不解道:“奴婢不懂,复读机是何意?”   谢宣没理会这个问题,转言道:“叫他进来吧。”   听到这句话,宫女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连声点头道:“奴婢遵命。”   在这名宫女的眼里,白国老已经禁足皇上禁足了近一礼拜之久,在这禁足的时日里,皇上连皇宫里的其他地方都不愿踏足。   所以她认为,皇上虽嘴上不言半句直接的抱怨,但心中必然是极为不满的。   她从皇上还是太子时就一直照料左右,如今看到皇上这副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模样,她也觉得白国老有些不近人情。   何况皇帝的事,哪有叫臣子管的呢?   如今白将军来求见皇上,她觉得或许是这禁足之举有了转机。   宫女快步行至门前,将立在门外等候的白枝雪叫进了寝宫。   等白枝雪进了寝宫,谢宣已从床榻上下来,寝宫的门还不曾关拢,晌午的阳光顿然铺盖了整个寝宫。   谢宣缓缓走到了案前坐下,乌黑的长发毫无章法地垂在红衣上,他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苍白得近乎有些透明。   等谢宣在坐榻上找着了舒适的坐姿,一直沉默不言的白枝雪才开了口,“皇上今日怎么不束发?”   禁足的这一周以来,在日夜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后,谢宣只能为如今的死局思考到一个唯一的突破口。   就是眼前的白枝雪。   白枭之派遣的禁军,除了他本人之外,就只剩白枝雪有调动他们的权力,如果他能够成功哄骗白枝雪,叫白枭之的儿子帮他在白枭之面前隐瞒几句,或许还会有些许转机。   如果失败了,那他便只能等到老皇帝今年的祭日到来,才能暂时摆脱禁军与密院的监管。   谢宣低头思索着,把方才看过的话本搭在了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上。   他这几日都不曾批过奏折。   实际上先前的批改也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那些老狐狸想做一些肮脏事时,向来都是私底下偷偷做了,这些交与他的奏折里,写得都是清一色的岁月静好。   若是有不知道的看了这些奏折,怕是会以为此时是什么国泰民安的盛世。   “爱卿寻朕何事?”谢宣不想回复白枝雪的问题,又半晌不曾找着话题的切入点,只能率先帮对方切入了正题。   白枝雪的性情实在沉闷无聊,他要是直接与此人扮可怜,只会得到一张铁面无私的扑克脸。   何况他也确实十分好奇,白枝雪此时单独寻他,到底所为何事。   闻言,白枝雪唇角微翘,缓声道:“再过两日,就是皇上的十六岁生辰了,宫中操办生辰宴这么久,皇上莫不是忘了?”   听到这话,谢宣不动声色地怔愣了几秒。   他当然是记得的。   就因为这个他上任皇帝以来的第一个生辰宴,连一向对他避而不见的太后都对此进行了出谋划策。   当然,只是出谋划策。   太后的亲儿子谢知州在封地里做襄王,妖妃的儿子却在这宫里做皇帝,身为老皇帝的第一个老婆,这个老婆子性情十分怪异,与谢宣在现代时从小说与电视剧上接触到的任何一个太后形象都大不相同。   她心里不满意谢宣做太子与做皇帝,可也没在背地里打压过他,她唯一所做的举动,就是连谢宣的面都不想见一次。   于是从谢宣穿书以来,他连这位他如今名义上的母亲的脸都没看见过。   在知道太后竟然为他的生辰宴出谋划策时,谢宣甚至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连这位古怪的太后都知道要在谢宣生日时给他几分情面,前朝的老臣白枭之却在此时光明正大地做着篡权之事,而他的儿子竟然有脸与自己提及生辰宴的事。   大部分时间,谢宣都不清楚白枝雪究竟是在与他装傻还是真傻。   谢宣笑了笑,“每日早朝都被唠叨一遍,想忘也忘不了。”   “皇上可有什么想要的?”   “当然有。”   听到如此直接的简短回答,白枝雪感到分外的出乎意料,怔了几秒才道:“皇上想要什么?”   谢宣抬起首,与白枝雪的目光对视。   “朕想出宫见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一下,谢宣会被拒绝的。   接下来的几章全都是围绕皇宫展开的,会有点无聊。 第25章 交谈   听到这句话,白枝雪忽然噤了声,半晌不曾言语。   这良久的沉默在已经被禁足七天的谢宣听来分外熬人,他知晓白枝雪不可能忤逆白枭之的命令,却还是在心中留有三分侥幸。   等待这个回答的过程实在难熬,在谢宣准备在白枝雪拒绝他前先一步说出“不行便算了”的话语时,白枝雪才终于开了口,他的薄唇微抿着,像是极为难的模样。   “……除此之外呢?”   白枝雪的反应不出谢宣所料,却叫他十分失望。   每当牵扯到白枭之的事情后,白枝雪就好似失掉了一切作为国家大将军应有的独当一面的判断。   从小到大,凡是谢宣所能看到的一切地方,白枝雪都不曾违抗过他父亲的任何命令。   把希望寄托在这么一块脑子拐不了弯的木头上,谢宣自认倒霉地低了头。   “你走吧。”   他半阖着眼将额前遮挡视线的长发挽到耳后,复而又抬起头来仰视着眼前之人,微微仰了下巴,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的命令。   这些天来,谢宣思前想后都想不明白一件事,原书里的白枝雪在皇城里战到最后一刻都不曾投降,那时候的他究竟想了些什么,是为了做忠臣还是为了做孝子?   白枝雪更喜欢他的父亲,又为什么总来自己这里装什么尽职尽责的忠臣?   书里对这一对白家父子的描写少之又少,谢宣在这个世界的唯一优势如今也帮不上他多少忙。   白枝雪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初,在谢宣以为他又要用这张死人脸摆出恭敬作揖的假忠仁的模样时,却瞧见他静静立在原地,没有半点要挪步的样子。   在谢宣有些讶然的目光里,白枝雪开口道:“如今的皇上,比起小时候变了许多。”   这话如果是在其他官员嘴里说出,不过就是句随口寒暄的废话,通常下一句就是半真半假的谄媚之言。   可现在,却是与谢宣相处了五年多的白枝雪开了这个口。   “怎么?”谢宣忍不住讽道,“爱卿还要将过往的朕与现在的朕分个高低吗?”   “臣只是……有些不解。”白枝雪应得很快,仿佛听不懂半点谢宣话里的嘲弄,顺着前言继续解释道,“为何先皇离世后,皇上就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又是先皇离世。   谢宣实在不明白,为何在谢谌尧之后,白枝雪也要与他在这个问题上论个所以然来。   放在平时,对方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有。   难不成是看他被禁足后实在无聊,还要与他闲谈解闷不成?   出于许多动机,谢宣懒得去捏造理由去解释这其中的缘由,何况答非所问这件事,他向来最是在行。   从以前到现在,他都活在宫中形形色色的人的观察之中,如果碰上不想答又不能不答的问题,谢宣往往都会笑着含糊过去。   “你不喜欢现在的朕?”   说装蒜就装蒜,谢宣卸下了那副有些不耐烦的面貌,舒展了眉梢略扬起唇角,冲着眼前人微微一笑,眼底却有着难以察觉的凉意。   这句话的效果比想象中更加显著,白枝雪那张如在冰窖的冰块脸出现了裂痕,不仅神色变得有些许慌乱,嘴上也匆忙应答道:“……不、不是。”   “午时的阳光太晃眼,晃得朕都看不清这书卷上写的字了。”   谢宣再次转移了话题,他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去,随手翻了一页案上的书卷,继而抬眸直视向对方,再次下达了逐客令。   “爱卿若是没有其他要事,离开时记得帮朕将寝宫的门关实些。”   赶客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白枝雪也不好再多停留,但在他行完礼转身离去时,谢宣却突然出乎意料地又叫住了他。   谢宣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不加一丝迟疑地开了口。   “朕忽然想到了生辰礼想要什么。”谢宣朝转过头的白枝雪笑了笑,口中故意变换了称呼,“白将军最近忙吗?”   白枝雪愣了愣,应答道:“……不忙。”   “那白将军要不要做回老本行。”谢宣笑道,“再教教朕练剑。”   虽然白枝雪不愿带他出宫,但关乎于练剑这件事,倒是答应得很快,可是依照幼时的经历来看,对方到底能不能做好一个合格的老师,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对于白枭之说的话,谢宣一直相当耿耿于怀。   老皇帝把他当深宫里的小公主养,自从他幼时练习骑马时险些从马背跌落后,就再也没和他提及过半点练习骑马射箭的事了。   不过今非昔比,老皇帝是无论如何也管不到他了。   他要习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谢谌尧耳朵里,白枝雪前脚刚走了半个时辰,谢谌尧就毫不客气地推开门进来了。   虽然两人已经有段时间不曾好好说过话,但这件事给谢谌尧的冲击足以戳破这层隔膜,将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抛之脑后。   比较起刚离开的白枝雪,谢谌尧显得不客气了太多,他直接夺过了谢宣手里翻看的书卷,叫对方不得不抬头看向他后,才颇为震撼地开口道:“听白哥说你要练剑了?”   “有问题吗?”   谢宣眼睁睁看着谢谌尧立起身,将从他手里夺走的那本书举得恨天高,心里顿然明白,就算说了多重的气话,他的大侄子也依旧是个不变的二傻子。   谢谌尧反问道:“究竟谁刺激你了?”   谢宣随口道:“你以为呢。”   然而对方却自作多情起来,“不会是因为我最近剑术有所提升,叫你嫉妒了吧?”   闻言,谢宣真诚地问道:“你最近在练剑?”   “当然。”谢谌尧出乎意料地没有气恼谢宣不够关注他,反而表现得得意洋洋,“我感觉再过些时日,我就能与白哥打得有来有回了,等我比白哥还厉害的时候,你要不要封我个大将军当当?”   谢宣笑道:“这事我说了可不算数,得大将军他爹说了才算数。”   如今他被白枭之禁足这件事,宫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谌尧作为这皇宫里头最闲的闲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谢谌尧身为襄王谢知州的儿子,倘若不是因为他脑子里成天缺根筋,又与谢宣有小时候那些交情,恐怕早已将此事转告于谢知州,叫他爹也趁机落井下石来了。   听了这话,谢谌尧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僵硬,沉默了半晌不曾说半个字,仿佛内心在为什么不能言说的心事挣扎不休。   在谢宣以为他大概不会主动开口时,谢谌尧却又沉着嗓音开了口。   “前几天我去找白哥练剑的时候,看见他爹扇了他一巴掌。”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短,下一章我努力粗长点 第26章 意外之事   照理来说,谢宣不应当为谢谌尧这番话感到哪怕一丁点的诧异。从小到大,白枝雪都一直活在白枭之的管控里,没有任何的自由。   他幼时就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白枝雪想要的东西,只有白枭之要他达到的目标。   可他不明白,如今的局面对白枭之如此有利,白枝雪又究竟为了什么要惹恼他又敬又怕的父亲。   见谢宣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不定,甚至显出些呆滞的意味来,谢谌尧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了小皇帝?真关傻了?”   谢宣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开口问道:“白枭之打他的乖儿子做什么?”   脑子向来拐不过弯的谢谌尧听得愣了愣,紧接着,他毫无礼数可言地跑到谢宣的坐榻旁边与其并排坐下,又凑到了对方耳边,声音轻得像是在交换什么了不得的密报。   “你是不是……和白哥吵架了?”   谢宣想了想,他虽然心里对白枝雪有所不满,但今日也不曾与对方起过争执。何况,跟白枝雪吵架算什么吵架呢,顶多只能算他单方面的责骂罢了。   想到这儿,他却起了逗弄谢谌尧的心思,转而问道:“我跟白枝雪吵架,你帮谁?”   要是在往日里,在这种二选一的场合下,谢谌尧必然会言之凿凿地回答出让谢宣满意的回答,可此时他却犹豫了片刻后才讪讪答道:“……白哥年末就要成婚了,你怎么还与他吵架呀。”   “……成婚?”在寝宫里宅了一礼拜的小皇帝彻底愣住了,“和谁?”   这种大事,怎么不见白枝雪与他提及半个字,反而要揪着一个无聊的生辰宴说个没完。   谁料谢谌尧比他更惊讶,“……你不知道?”   谢宣无奈反问,“又不是我给他说的媒,我还非得知道了?”   话到此处,谢谌尧的神色变了变,作为一个堂堂的八尺男儿,语气也忽然扭捏起来,“我……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因为白哥要成婚了,所以才不高兴的……”   谢宣听得云里雾里,“我不高兴?”   虽然他这几日的心情确实十分憋屈,但那也是因为白枭之越级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与“白枝雪成婚”这件他今日才知道的事有半点关系吗?   谢宣脸上不掺一丝虚假的感到迷惑的神情却无形之中给世子殿下打了一针定心剂。   谢谌尧面上别扭的神情也随之变得坦然起来,他挨着谢宣的肩凑得更近了些,言之凿凿地回答了之前的问题,唇边还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我就是……随便问问,我们小皇帝要是跟白哥吵架,我肯定帮你!”   对于谢谌尧突然露出一脸仿佛赚到大便宜的表情,谢宣看得一知半解,但他懒得去思考其中缘由,他如今被白枭之禁足着,也恰是在这个时间点,他的儿子要在年末成婚。   这其中若是没有猫腻,连猫都不会信。   现在的局势容不得他拐弯抹角,谢宣直截了当地沉声问道:“他要与谁成婚?”   谢谌尧怔了怔,慢声道:“宋忠兴的女儿宋箐。”   对方的声音明明不轻不重,这两个名字却叫谢宣恍若耳鸣般恍惚了片刻。   他还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已经被白枭之摆了一道。   要跟这个岁数快比他大了三轮的老将斗,现在的他真的毫无还手之力。   丞相宋忠兴的膝下唯有三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子。   宋箐是其中最小的女儿,说到此人,从谢宣听到的有关她的传闻来看,也说得上是一个活在皇宫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里的可怜人。   在谢宣的母亲未入后宫前,宋忠兴原打算在宋箐十五岁时将其嫁给老皇帝的嫡长子谢知州——这个最有望住入东宫又坐上龙椅的皇族子弟,好让他能进一步坐稳丞相的位置。   可世事哪能皆如愿,在所有人都觉得谢知州必定会成为太子的时候,老皇帝却不顾朝臣的劝阻与世人的咒骂,决绝地封了刚出生的谢宣做太子。   于是,宋箐的婚事也就此被耽搁了下来。   她在二十五岁还不曾成婚,在这个古板的朝代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可宋忠兴不在乎,几月前的他仍在执拗于要将宋箐嫁于谢宣。   宋忠兴是出了名的心眼细,任何事都必定要思量得相当妥当后才会施行,白枝雪跟宋箐成婚的事,白枭之应当是在更早之前就与他吹过耳旁风了。   他们二人想结盟,却要以子女的婚姻大事做筹码。   不过谢宣反而要感谢这两人的铁石心肠,他既然被告知了此事,也算得上是打了个预防针,但这预防针究竟能不能有效,却要看自己的作为了。   等到手臂被人用笔头杵了两下,谢宣这才想到身边还坐着一位已经被他冷落许久的客人。   谢宣侧眼看了眼谢谌尧,这位不问朝事、单纯天真的世子虽早已知晓此事,却想不到他此刻所想。   谢知州把他送过来的时候,莫非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心思单纯的傻子?   再者说,谢知州野心勃勃又武谋双全,明明天天想着篡权夺位,但平日里就这么养儿子吗?   就算如此,谢宣仍不敢在谢谌尧面前透露太多他如今的困难处境,他已经见识过白枭之和白枝雪的父子同心,不想再见识自己的大哥和大侄子血浓于水了。   看着谢宣因他的一句话逐渐变得苦大仇深的表情,谢谌尧在一旁兀自干着急了片刻,此时见对方侧目打量他,终究耐不住寂寞开了口。   “不是说你不会不开心吗?”   谢宣装模作样伸手揉捏了两下遮在衣袍下的小腿肚,显露些许委屈的面貌,转言含糊道:“坐太久了,腿都坐麻了,刚刚都站不起来……”   谢谌尧无奈了,伸手挽起袖口,贴心地帮谢宣揉起小腿肚,嘴上柔着声碎碎念,“这宫里给你惯的,连坐着都能不舒服,我看也别练剑了,到时磕着碰着了又能去骂谁呀……”   谢宣无声地笑了笑,面上终究是没开口。   实际上他哪有那么娇弱,只是其他人有了这个刻板印象,于是他虚情假意地装样子罢了。   一直以来,其他人的爱怜都能叫他省去许多麻烦,就算他心里偶尔会产生些许的抵触心理,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朝代,他不希望有任何一个相伴身侧的熟人讨厌他恨他。   世子殿下殷勤地给谢宣揉完腿后,还给他特地拿来茶壶斟了杯茶,对方今日不知怎么的了,忽然之间心情变得分外的好。   不过,谢谌尧的心情好,谢宣的心情却不怎么样。   在谢谌尧离开寝宫后,谢宣扬声传唤来一名候在寝宫外不远处的太监,垂首翻着那本今日他早已翻了无数遍的书卷,状似散漫地出声询问道:“丞相现在在府邸中吗?”   谢宣知晓宋忠兴今日上早朝时请了假,他这段时间因为无聊背过早朝时官员在殿中的站位,大概记了两天就全部记了下来。   要是有谁没上早朝,他都看得一清二楚,还能将空着的地方与官员相对应上。   更何况是站在第一排的大丞相了。   今日上早朝时,也是这名太监在殿外等候。他听到这话,当即就接话道:“皇上糊涂了,宋大人今日请了事假,去皇城外拜访故友去了,一时半会儿应当是回不来的。”   谢宣问道:“他今日能回得来吗?”   “这……”太监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宋大人并未请明日的假,应当是回得来的。”   “也好。”谢宣笑着站起身,眼底隐约可见冷意,“朕就去他府里候着。”   太监怔了怔,“白国老不是说……”   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连说话之人也觉得此话荒谬无比,宫里许多人都畏惧白枭之掌控的权力,就算觉得此事不妥当,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宣半闭着双眸,语气压得极冷,“朕找丞相是有要紧事相商,又关白国老什么事?”   再多说半个字,恐就酿成了犯上的罪名,太监惶恐不安地低下头去,不敢再有言语。   这偌大的寝宫此时只剩两人,无人言语时更是静谧无声。   谢宣压轻了步履向屏风后走去,取走枕边置放着的一根朱红色发带,绑束了披散着的长发,又在铜镜前梳顺了有些凌乱的发尾。   如果丞相与白枭之真的结了盟,他就真成了餐盘上任人宰割的一盘白兔肉了。   现今的形势,容不得他在寝宫里乖乖遵循白枭之的“圣旨”,看着话本故事坐以待毙。   等谢宣束好发又整理好衣装,守在门前的太监面色僵硬着给他开了门。   在门口看守的侍卫被下午的烈阳照得有了些疲态,在见到谢宣在此时走出门时,两个人的神情看上去登时清醒了大半。   谢宣的目光停在他们腰侧别着的剑上。   他若是非要出这个门,白枭之难道还要命他的手下砍了他这个皇帝不成?   被他打量的二人在目光里急忙行礼,其中一人在行礼时还不忘出声询问。   “皇上这是要去花园散步吗?”   闻言,谢宣沉着眸冷声道,“朕想去哪里,与你有何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再再晚点还会有一章,555,我保证 第27章 丞相之女[倒v开始]   问话的侍卫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 半晌才答,“白国老说了,皇上近日要在皇宫中修身养性, 不能外出玩乐。”   谢宣心中有无数不满, 却不想在此地多留任何一秒,形势紧急,容不得他与一个不知名讳的小侍卫争论长短。   他将嘴边呼之欲出的“大胆”二字吞咽进肚里,无声地往鼻息中深吸了一口外头的热气。   在他克制恼怒时,那侍卫见他不言语,心中仿佛有了定论般又兀自开了口。   “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皇上还是请回吧。”   “请回哪里?”谢宣冷目直视着对他淡言相向的侍卫, 笑着讽道,“这皇宫是你的还是朕的?”   “……”   见对方倏然噤了声, 谢宣挪转了目光,正前方是寝宫里的小院子, 除茂盛的树荫下有一圈阴影外,其他地方皆被烈阳照得发白。   “朕要去丞相府等候宋丞相,与他商讨要事。”谢宣沉声反问道, “莫非此事也能算在白国老的玩乐范畴里?”   “这……”   听到这十分合情合理的话, 侍卫神态自若的面貌有些绷不住了, 他小心翼雨吸湪队。翼抬首与同伴交递了一个目光,像是询问对方应当作何定夺。   在他们踌躇之际, 谢宣早已一甩衣诀, 走出五步远,随他一道出门的太监弯身紧紧踩着碎步子紧跟在他身后。   无论后头两个白枭之手下的小喽啰有多不惧怕他, 却也是不敢上前来公然拦住皇上的去路的。   但是门口的二人并非是谢宣出宫路上最大的麻烦, 皇宫大门外布满的禁军才是。   说来也可笑, 皇城外大大小小的仗打得是生灵涂炭,让老百姓一刻不得安生。白枭之却还能在打仗的精兵里抽出闲兵来,不为其他,只为了拦他这个毫无权势的皇帝出宫。   除了谢宣刚上任时白枝雪递来的那一份起义名单外,他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有关民间起义运动的上奏。   可他知道,这样腐败的皇宫外,民众的怒火不会因为一次打压就平息,只会千倍百倍地疯长,直到拥护出足以推翻一切压迫的统领。   在原书里,陈元狩就是这个统领。   不出谢宣所料,在他传唤的马车即将出皇宫大门的那一刻,他听到两声长/枪划破天空的声音。   紧接着,是兵戈相击发出的沉闷的撞击声。   驾马的车夫长喊一声扯拽住缰绳,牵拉车厢的骏马发出一声急切的嘶叫。   马蹄倏然落地,不再前行。   谢宣拉开车帘,视线之中,拦截了他的禁军身穿黑衣,手握着尖枪,刀锋光亮,枪尖两两交错,架势十足。   不待对面的禁军有所言语,谢宣先一步厉声道:“朕要出宫去丞相府,如有不信的,在后头跟着就是!在这皇宫里敢拦朕的人,是觉得得了白国老的庇护后,就等于得了一块免死金牌吗?”   纸糊的老虎看上去也是老虎,谢宣这番话虽然自己说完后,心里都自觉没有底气,听来却也十分唬人。   那两柄拦截他的尖枪听得晃荡两下。   不过,也就只是晃荡了两下。   这些禁军在老皇帝死后只听从白枭之的命令,又个个都有赴死的决心,哪里会禁不住谢宣这个年幼皇帝的威胁?   在谢宣意欲下车硬闯皇宫大门时,一阵“且慢”的震声高喊使他的动作顿然停滞。   他坐回车厢中,拉开车厢右侧的窗帘。   在看到来人时,他的目光忽的一滞。   竟然是方才在寝宫外拦他的其中一名侍卫,那侍卫的态度与先前对比,像是忽然换了个人。   他先是向着谢宣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神情也不似当初那样淡漠,继而快步上前与把守皇宫大门的禁军皆贴凑上去耳语了几句。   原本面目严肃的禁军神色顿然变了变。   谢宣还来不及思忖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拦在前路的两柄尖枪忽的被持枪之人收回,尖枪在空中的弧度由斜线变为了直线。   通往宫外的道路瞬时被让了出来。   马蹄再起,谢宣还未拉下窗帘,那名侍卫高声下达的指令不偏不倚落入了他的耳里。   “白将军有令,胆敢拦皇上出宫者,由他亲自斩首!”   窗帘随着蹄声的踏动缓缓落下。   车厢内,谢宣的眸光里盛着晦暗之色。   他想不明白这是何意,白枝雪言语上拒绝了他,然后又在这之后嘱咐手下当着自己的面来了这么一出大戏。   他心中涌上来的并非是感动,而是深重的怀疑。   这对父子,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方?   但是不管怎么样,被禁足一周后,他终于是出宫了,尽管并非是为了去赴陈元狩信上的约。   那封信早已被他搁置,许琅的父亲重病,原本风流不羁的许公子正一心扑在万卷书上,谢宣也不好再提出叫他前去平天楼的请求。   毕竟在现在的许琅眼里,建立平天楼或许是令他后悔万分的年少轻狂之举了。   如今当务之急的,是白枭之背地里要与宋忠兴结盟,想要在这朝廷里变得一家独大,假如让他轻轻松松得了逞,谢宣手里头剩余的那点权力必然也会被白枭之夺走。   谢宣不知白枭之因何要反叛,但当这一桩桩坏事接连着砸到他面前时,他就知道了白枭之的这份野心绝不是这段时间的心血来潮。   他与白枭之无冤无仇,当年与老皇帝一同打拼天下的白枭之想谋反,多半与老皇帝有深层的关系。   老皇帝结仇太多,如今他死了,这些仇恨就通通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马车行至丞相府前,府门前空无一人,府门也紧锁着。   谢宣先前没来过丞相府,可他也从不曾见到一个高官的府邸大门前竟然如此冷清。   随他下马车的下人先他一步快步上前,扣响了府门上雕刻着雄狮的铜环。   敲过门后,谢宣静立在门前半晌,在他险些以为宋忠兴是带着府邸上上下下所有人去探望旧交时,那扇紧闭的大门内倏然传来钥匙入孔的细碎声音。   绵长的“吱呀”一声,丞相府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推开这扇门的,是个身穿青色薄裙的女子。   女子生着一张稚嫩清秀的娃娃脸,梳着双髻,其上簪着一只款式简素的簪子,簪上的装饰唯有三朵精细小巧的白花。   她抬了抬眼,看向面前比她高了许多的貌美少年,眼里显露的似有似无的疲态能瞧出她并非有外貌看上去那般年幼。   女子身上所穿的薄裙的面料并不便宜,举手投足间也显露着官家女儿的矜持有礼,谢宣在心里已经对她的身份有了一个最为精确的定论。   她定睛打量了谢宣几秒,继而低眉顺眼地垂下首,用软糯的嗓音低声道:“民女见过皇上。”   谢宣忽然愣住了,“……你认得朕?”   女子生着一双月牙眼,虽眼里有着一股化不开的愁思,眉目间却天生含着笑意。   “这世上也不曾有几人能与皇上一样好看的。”   女子说话的声音软糯又轻柔,她缓缓抬起眼,由石黛涂抹过的眉梢略动了动。   “民女名为宋箐。”   “皇上或许在叫人不高兴的场合早已听过这个名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多章了,我终于写到了一个有名字的女角色(……   我算了算,陈哥的出场进度加载起码得三章后(也可能更久) 第28章 故事   宋箐引着从未来过丞相府的谢宣走入迎客的正室, 她慢步走在最前面,缓缓推开了正室的大门。   从进入府门到走至回廊过道,一路上都不曾遇上什么其他的人。   等谢宣在正室里入了座, 宋箐又亲身前去后厨为他端来一壶热好的茶和两只玉制茶杯。   这些寻常来说都是下人所做的事, 此时一个官家小姐却亲力亲为、有板有眼地做着。   正因如此,谢宣有意多观察了宋箐两眼,她的手不似寻常官家小姐那般细腻,甚至称得上有些粗糙,一点不像是用来抚琴写字的手,连斟茶的动作都做得十分娴熟自然。   斟好茶后, 宋箐抬起头, 将壶口还在冒着热气的茶壶轻轻放在桌上。   她做事时不讲话,谢宣也想不到与她说些什么, 一时之间室内静得出奇。   谢宣没接过宋箐递过来的茶杯,他在心里斟酌如何打破僵局的妥当言语。   在他还在思考时, 宋箐了然于心地先开了口,她的眸色较常人而言更浅淡,面无神色时看上去也更加冷漠。   “皇上看上去很奇怪这府邸里为何没有下人。”   听到这直截了当的话, 谢宣默了少许功夫, 顺着话简短开口道:“为何?”   “父亲只有晚上会来府里的寝房休息, 两个姐姐又早早出了嫁,这府邸中平日里只有两人, 小蝶又恰好刚出了门, 上街市买菜去了。”   宋箐把话说得又轻又慢,她说的每个字, 语调都相当地类同。   讲到这儿, 她又为前话解释道, “小蝶是民女的贴身婢女。”   这段话传递的信息量让谢宣顿然有些难以接受,他抿了抿有些口干的唇瓣,今日的天气有些燥热,引得他的心情也被带得有些烦躁。   谢宣无心喝茶,却不想看一个女子一直端着茶立在自己面前,何况宋箐并非奴仆,没有伺候他为他倒茶的义务。   他接过宋箐手里的茶杯,出声示意她去桌边的另一侧落座,却被对方摇着头婉言拒绝了。   对方拒绝得干脆,谢宣也不再坚持,转言问道:“宋丞相平日里不在这里,是去了哪里?”   宋箐反问道:“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听过宋邵钦这个名字?”   “听过。”谢宣很快接话,斟酌过后,他并未说出后半句“还与他见过面”。   “邵钦弟弟天资卓越,博览群书。父亲将他当作继承人培养,就终日都呆在叔父的府邸里。等我出了嫁,邵钦弟弟又做了官,这座府邸也终究是他的。”   宋箐面不改色、语调平淡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并非是在说她自己的事,叫谢宣听来有些超乎情理的怪异感。   在她说到出嫁之事时,谢宣本想与她深聊一番,但很快又在心里将这个想法作罢。他作为皇帝,来询问一个官家小姐的婚事,如何听如何传都像是要强抢民女的模样。   谢宣想了想,出口再问了一句闲话,“你也希望你的侄弟做官?”   他本以为这是闲话,却没料到宋箐不曾把这话当作闲话,还说出了在他意外之外的回答。   宋箐的一双月牙眸弯了弯,面貌似笑非笑,却总算有了些表情在脸上。她不紧不缓地说出四个字,连声音都比刚才响亮了些。   “民女不想。”   宋箐的回答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宋忠兴对这个小女儿的种种作为,若是她心中没有怨言,恐才叫人咋舌。   谢宣还来不及开口,宋箐就再开了口。   宋箐抬了头,低眉顺眼的神态顿然失了大半,她直挺挺立在这屋中,立在当今皇帝的面前,她身形瘦小单薄,面貌稚嫩,如何看都是不能叫人畏惧害怕的模样。   她淡淡地笑了笑,缓缓道:“而且我知道,皇上也不想。”   谢宣听得恍惚片刻,“你如何能笃定?”   宋箐问道:“民女妄加揣测,皇上来这府里,难道不是与我和白将军的婚事有关?”   “……”   谢宣面上强装着淡然,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从主动者变为了被动者。   他忽略了对方是个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女子,宋箐从年少到至今,作为丞相之女,遭遇过诸多朝廷变故为她带来的痛苦,谢宣能想明白的事,她自然也都心知肚明。   谢宣不答话,再度抛出一个问题,“这与宋箐姑娘不想自己的侄弟做官有什么关联?”   闻言,宋箐淡淡道:“皇上直接称呼民女名讳就好。”   意识到对方有意转移话题,谢宣失掉了一些耐心,强调道:“问题的回答呢?”   宋箐神色不变,接着道:“民女希望皇上能先回答上一个问题。”   慢慢的,二人的话听上去像极了幼稚的争执。   尽管谢宣心中一直觉得,此事与宋箐如实说了也无妨,毕竟对方仅仅只是这局里的一个筹码,甚至是一个不怎么情愿变为筹码的筹码。   更何况,他本就是要来与宋忠兴商讨此事的。   可她喜怒皆不形于色的淡定模样却叫今日格外烦躁的谢宣起了胜负心。   谢宣质问道:“朕凭什么听你的?”   “与白将军定下婚约后的这几日,民女一直等在这府邸中。”   宋箐那双浅色的月牙眸一眨不眨地直视着面前这位冰姿玉骨的小皇帝,并拢唇瓣又微微抿起,显露一个极浅的微笑,“等皇上来到这座丞相府。”   对方把话说得愈发叫人困惑,谢宣也不再犹豫,索性直接出言问道:“你不想嫁?”   “不是。”宋箐回答道,“我当然要嫁。”   这回答叫谢宣恨不得咬了方才问话的舌头,刚刚有一刻,他还以为宋箐与自己想法相通,兴许还能与他共同阻拦这门婚事。   谢宣扭过头去喝了口茶,还未回头,话先出口,“那朕与你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宋箐轻笑出声,“这又何以见得?民女想与白将军成婚,并非是为了与皇上作对。”   谢宣心下有了个荒谬的想法,且也很快将这想法全盘托出,“莫非……你喜欢白枝雪?”   宋箐淡然否决道:“皇上说笑了。”   语罢,宋箐紧抿着唇瓣,忽然之间,她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她睁着一双含着凉意的浅眸,慢慢道,“或许皇上听了民女的两个姐姐的故事后,会明白民女为何情愿成这门婚事。”   提到“姐姐”这个词眼,宋箐的向来平淡的语调里顿然陡增了愤懑之意,不过到了后半句,她的语气又逐渐回归了平常。   谢宣以沉默作为默认,示意她继续将话说下去。   宋箐半闭上了眼,在她真正开口后,谢宣方才在门外时,在她眼里看到的那股若隐若现却始终不曾消失的哀伤拥有了确凿的定论。   “民女的大姐本被安排要嫁入宫中为妃,后来皇上的母亲独得先皇宠爱,先皇也不愿再纳妃,这安排就落了空。在民女刚满十岁不久,大姐被随意嫁给了一位皇城外的商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二姐十五岁时与大姐一起出了嫁,嫁给了密院的最高监察使做妾,只因为我父亲想笼络这个一时之间风光无限的愚官,后来他因为贪污被押入大牢,从此失了音信。二姐作为他的家人被流放穷乡僻壤,永远不能回到皇城。”   宋箐讲述这两段故事时,言语放得很慢,却没有哪怕一丝的卡顿,这两段话说得一气呵成又颇为流畅,像是早在更久更久以前,她就想好了如何诉说出这两个带着诸多沉痛的故事。   说故事时,她不曾在语调中显露出丝毫的属于自己的情绪,更像是在讲述与她无关的故事。   可到了故事的结尾,当要为这两个故事做一个结论时,这个看上去一直表现得矜持有礼,性格寡淡的官家小姐忽然无法自抑地嗤笑了一声,宋箐凝眸看向听故事的人,“她们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难道活该落得这样的结局吗?”   连这样的问句都叫她说得十分漠然,在她所说的“结局”之后,日子却依然过着,那是对她来说太长太长的孤独时日,长到她已经失掉了生气的本能。   谢宣的心中却格外明了,此时她才真正卸下了虚伪的面具,用真实的模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想要什么?”谢宣问道。   宋箐吁出一口浊气,将手掌平放在因情绪的激荡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说出了作为自由被全权掌控的女儿,能够对野心勃勃的父亲作出的最恶毒的诅咒。   “宋忠兴事事不得如愿。”   故事听来叫人生怜,后来的这句希冀却叫谢宣愣了愣,尽管宋箐已经说了许多,他却依然听不明白其中的逻辑,“你若是嫁了,不正是如了他的愿吗。”   “白枭之与宋忠兴提及婚约,只短短谈了半盏茶的时间,就叫嗜权如命的宋忠兴不得不答应与他对分密院的管辖权。”   宋箐很快应了话,她知道眼前的小皇帝是唯一能与她持同一战线,且决心与她同样急迫的人选。为了尽快得取对方的信任,她就绝不能够再遮遮掩掩下去。   正因为她只不过是他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所以无人会觉得,一颗低眉顺眼受人摆布的棋子会在背地里想要掀翻这盘棋局。   没有人会动用重兵包围这座空荡荡的丞相府,因为里头不过住着一个出不了嫁、遭人嫌厌的女儿家。   宋箐接着道:“这皇宫里呆过太多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他们阴险狡猾勾心斗角,可到了今时今日,恶人却能与恶人交好。如果我不以身犯险,又怎么能知道他们永远避之不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谢宣问道:“白枭之是恶人吗?”   宋箐反问道:“他对皇上来说,不正是恶人吗?”   “说来也可笑。”说到此处,谢宣难以克制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事,比朕要多的多了。”   宋箐没有在这句自嘲上多做文章,她转言道:“方才民女有一句话骗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什么话?”   “之前民女说宋邵钦天资卓越博览群书,通通都是唬人的话罢了。”宋箐以平淡的语气出言讽道,“他幼时背文章,连听他背诵的下人都会背全篇了,他却还是背不熟开头一段。”   谢宣沉声应道:“他在燕雀阁首考时做了榜首。”   宋箐面不改色,对这个侄弟的成就没有半点祝贺的意思,“他从会说话开始,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读书识字,这样死读了十几年的书卷,如果还考不到榜首,才要叫人瞧不起。”   话讲到了这里,谢宣才忆起听故事时,有一句话他一直想问,到了现在却依然还没有问出口。   他在宋箐的话语后停顿片刻,这才问道,“你大姐的遭遇也与先皇脱不了干系,你不恨朕吗?”   “民女见过皇上的母亲,她很漂亮,也很可怜。”宋箐弯了弯眸,“皇上的眼神与她很是相像。” 第29章 落叶   谢宣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那一刻, 他的亲生母亲就已经死了,他对于母亲的印象,全数来自于大臣们向老皇帝的上奏, 其中尽是些对他母亲的谩骂与指责。   他不曾见过母亲, 可宋箐却说,他连眼神都与他的母亲极其相似。   但在确定宋箐的确想与他共同抵抗这个朝政后,他心里更想明白的,其实是宋箐方才所说的另一件事。   “你所说的避之不谈的秘密……是什么意思?”谢宣出口问道。   “民女说不出确凿的话来,但听他们那日的言语,此事似是与薛史官也有些关系。”宋箐垂下首, 转言又道, “而且民女认为,此事若是暴露了……”   她说到此处, 忽然噤了声,叫谢宣感到有些奇怪。   谢宣很快接了话, “会如何?”   “或许……”宋箐抬起头来,用最为淡漠的神情讲出了最为惊心的言语。   “满朝之中皆为罪人。”   在谢宣从丞相府回到皇宫,又来到寝宫之中后, 他在寝宫内又看见了白枝雪, 他背对着寝门动也不动, 低头凝视着那张半米高的长木案,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却像是已经在这等了许久。   见他实在看得出神, 连门外的动静都不曾听见半点,要是在往日, 一点点不对劲的风吹草动就能叫这位将军回头。   于是谢宣有意放轻了步子, 对方的父亲害得自己烦闷了七天, 遇到这样的好机会,他顿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当他压轻步履行至白枝雪身后时,却听对方忽然唤道,“皇上。”   原来对方一直晓得他进来了,谢宣顿然没了兴致,绕步走至木案后坐下,低首看向铺满了奏折的桌面,“既然知道朕回来了,你怎么还对着此处……”   忽然之间,当瞧见案上那张摊开的信纸时,谢宣出口的话登时没了下文。   他竟然一直都忘记将这封信放了回去。   陈元狩寄给他的这封信自他收到看完为止,他就不曾动过,一是因为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变故,二是无人会对这张除了奏折就是书卷的无聊桌子起兴趣。   当他再次抬头时,看向白枝雪的眼神里已经有了不易察觉的戒备。   今日,他也与白枝雪提及过他要出宫见一个人。   “皇上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白枝雪开了口,说的话却与谢宣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除了坐下那一刻外,谢宣没再看那张纸一眼,他心中抱有对方不曾留意这张信纸的侥幸,倘若他对此多做留意,恐怕才会叫白枝雪生疑。   谢宣神色淡然地应道:“丞相不在府里,朕问过他的女儿,说他晚上才会回到府邸。朕担忧白国老又要以为朕跑出去玩乐,就提早回来了。”   “倒是你,又来此处做什么?”   从白枝雪的目光里,谢宣问这话时,如蝶羽般纤长的眼睫因眨眼细微地抖了抖。   殿外的阳光洋洋洒洒从纱窗渗透进来,眼睫上像是镀了一层微光,暖色衬着胜雪的肤色,可当美人睁眸时,眼里却天生带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寒气。   白枝雪抛却心中千万思绪,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一把新剑轻轻置在案上,“臣给皇上找了把好剑,来交与皇上看看是否满意。”   “剑放在这,你退下吧。”   知晓对方只是来送剑,谢宣悬着的心沉下了少许,只不过他也没有与对方再闲谈一两句的心情,几乎没有半点迟疑地开口逐了客。   白枝雪却没挪步,问道:“皇上想在何时练剑?”   谢宣想了想,斟酌道:“朕现在也是闲人一个,还是需看白将军何时有空了。”   白枝雪弯身作揖,宽瘦的肩膀微微曲着,面色更叫人捉摸不透,“那就明日吧。”   白枝雪离开后,谢宣拿起那把案上做工精致的细剑,忽然觉察了这剑轻得出奇。   他从镌刻着鎏金云纹的剑鞘里拔出剑,藏在其间的剑锋崭新雪亮。   像是前不久刚铸成的新剑。   第二日刚下早朝,白枝雪就拦住了正往宫殿台阶下走的谢宣。   谢宣身边的太监恭敬问候了一声“将军早”,白枝雪却没有任何理会的意思,转而低首道,“臣去花园等候皇上,皇上记得带上剑。”   这话叫谢宣心中有些惊讶,对方最近是吃错了什么药,要这么急迫于教自己练剑,甚至还送了自己一把锋利的真剑。   当初做自己的习剑老师时,白枝雪甚至只许他用木剑练习,还要怕他被木剑伤着。   在寝宫换了身轻便的衣着,谢宣叫退了身旁想跟随他一到前去的下人,手里握着那把轻剑独自去了皇宫中的花园。   如今到了秋初,花园里的锦带花也不曾凋零。   只是他坐着的这把龙椅,却是无法同谢谌尧祝愿的那样前程似锦,仅仅只是坐稳它,都费劲了他所有的心力。   除去石坛里的花,这花园里的树却逐渐开始凋零,清晨时已有宫女来此打扫过,但不过半晌,此处的地面上又多了不少黄叶。   白枝雪也换了身简便的束袖衣装,他直直地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一旁的桌上放着那把赫赫有名的封寒剑。   这剑本是他父亲的剑,但早在他初次习剑时,白枭之就把这把剑送给了他。   听到声音,白枝雪拿起桌上的封寒剑,双手握着剑给谢宣行了礼。   谢宣自知自己的剑术早已落了同龄人大半,可在他面前的却是当今剑术冠绝天下的国家大将军,想到这儿,他出声询问道:“白将军准备从何教起?”   白枝雪也问道:“皇上可有什么目标?”   谢宣想了想,半晌才说,“要练成谢谌尧那样,需要花费多少时日?”   实际上,谢宣从未看过谢谌尧练剑或者用剑的样子,甚至谢谌尧在见他时,身上也是从来不曾配剑的。   只不过他曾经偶然听过,谢谌尧的武功虽及不上白枝雪,却也可归为武学天才一类。   于是乎,谢宣一问完,就立马觉得自己有些不自量力。   白枝雪顿了顿,适时地给出了婉言相劝,“……皇上当真要以世子殿下为目标吗?”   本来他自己觉得自己不自量力也就罢了,可没想到对方也要泼他一盆凉水。何况目标这种事情,不就是在高处树立着用来追寻的吗?   虽然谢宣对追寻谢谌尧没有半点兴致,可白枝雪先入为主觉得他办不到的模样却叫他更不痛快。   “朕说错了。”谢宣笑了笑,“朕要以你为目标,如果要打得过你,需要多久?”   “一刻都不需要。”白枝雪直视着谢宣,眼眸深不见底,言语里不像是在嬉闹,“现在就可以。”   对于对方这样死脑筋的回答,谢宣无语凝噎了片刻,回绝道:“爱卿莫要玩笑了。”   不待白枝雪再有言语,谢宣先一步再问道:“你可有什么厉害的招式可以给朕看看的?”   “此处太小了,许多招式都施展不开。”白枝雪认真道,“但臣知道一种剑术里的游戏,是年幼时父亲讲给我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谢宣问道。   白枝雪沉声道:“臣只有偶然几次成功过。”   听到这游戏竟叫白枝雪都如此为难,谢宣顿然起了兴致,立马出口问道:“什么样的游戏?”   白枝雪从石桌旁退开几步,目光流转在花园各处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夏去秋来,枝头上许多绿叶逐渐褪成了昏黄。   他半闭着眼问道:“若是皇上闭上眼睛,还能听见落叶的声音吗?”   这叫什么明知故问的问题?谢宣怔了怔,疑心对方怕不是把自己当做了聋子或者傻子。可白枝雪又并非是会拿任何事取乐的人,甚至古板得出奇,他说这话,必然是另有一层道理在里面。   “叶子落地本就是有声音的。”谢宣应道,“为何会听不见?”   “臣表述的话也许有些歧义。”白枝雪缓声道,在这话之后,却忽然没了下文。   谢宣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可不待多久,白枝雪忽然闭上了双眸,锋锐的眉梢随着轻拂过的晨风动了动。   须臾的功夫,他手里的封寒剑出了鞘,笔直地冲向右侧一棵离着五米远的大树,树上正有一片落叶缓缓落下,被他掷出去的封寒剑的剑速快得离谱,难以用肉眼捕捉到任何细节。   剑身有半截都刺入了粗枝里,在它刺入树干的那一刻,那片落叶恰好落在了另一截暴露在外的剑身上。   然而自始至终,白枝雪都不曾用正眼瞧过五米外的这棵大树,更妄论提前预测黄叶的掉落。   白枝雪方才持剑的右手依然紧握着,露在袖外的半截手腕与手背有着脉络分明的青筋,那张俊朗的面孔上仍旧面无神色。   这是谢宣首次如此直观地见识到原书里所写到的那些顶尖的武功。   这样的速度,想要将敌人一击毙命,完全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   在他为眼前的景象震慑得说不出话时,却看见白枝雪在转首看向封寒剑身上的那片落叶时,眼里清晰地流露了失望之色。   白枝雪扭转回目光,沉着眸慢慢道:“要叫皇上失望了,臣本以为这次能成功的。”   “……”   这样都不算成功?   谢宣看向那被剑身刺入半截粗干的大树,裸/露在外的粗糙树皮被丝毫未留情面地锋利的剑刃划开,心说这个剑术游戏是要将这棵大树彻底砍倒才算成功吗。   想到此处,谢宣意识到今早自己已经因为眼前这个人无语了好几次了。   白枝雪自顾自接着道:“臣练习了许多年,还是不能将落叶漂浮在风中的声音完全听清,这游戏还需用剑刃先刺入落下来的叶片,再有后来的步骤。”   谢宣不知对方在谦虚些什么,“这个习剑游戏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了的,爱卿已经够厉害了。”   作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门外汉,谢宣甚至觉得白枝雪厉害得有些夸张了。   在这之后,谢宣看着白枝雪使了些基本招式,也有模有样地照着做了,这些基础把式他小时候就练过,算不上特别难。   空做一些放慢的动作谁都会,可真正能将这些动作使得炉火纯青的,这世上却没有几个。   练剑练得谢宣忘了时间,他能够回过神意识到此时已经是晌午时分,还是因为有个太监急急跑过来唤他前去用膳。   谢宣出言叫太监退下,说自己随后就到,对方也颇为识相地立马走开了。他刚想与白枝雪道个别,对方却先一步说了话。   “皇上在宫外有个想见的人。”白枝雪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臣斗胆想问,这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可能还有一章吧!   然后明天就能写到陈哥出场了 第30章 正式出宫   “朕现在说出来, 爱卿能带我去见吗?”谢宣刻意转移了重点,他心中不免想到,果然那封信还是被白枝雪看到了。   但他心中涌上来的情绪并不是心虚, 也并非窘然, 只觉得这阵子以来时有时无的烦躁又冲上了心头,他极其讨厌这样事事都被人监管着的样子。   若他是个身份低微的官员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这个朝代名正言顺继位的皇帝。   “等过了明日,皇上的生辰宴就到了。”白枝雪也丝毫没有动容的意思,说话的语气好像比先前的拒绝来得更加决绝,“皇上还是莫要提起这些了。”   谢宣没应答, 却在心里默默呢喃了一句, 分明是你先提起的。   不过他可算是听出来了,白枝雪拒绝他的态度很是坚决, 叫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连丞相府都叫他去了,如今去皇城里见个暂且来说身份低微的无名小卒, 在白枝雪看来,怎么反倒是后者更叫他为难与不快。   这之后,白枝雪一直跟随在谢宣的身后, 直至谢宣回到寝宫之中用膳才告了退。   等吃过中饭后, 谢宣撑着额在木案边小憩了片刻, 直到一位太监叫醒了他,说是有位太后寝殿里的嬷嬷在外求见, 貌似是带了几位下人前来赠送太后给他的生辰贺礼。   这两日两次听到这位一直在这宫里销声匿迹的太后, 谢宣感到有些诧异。更让他惊讶的,是太后竟然不止记得他的生辰, 还给他送了礼。   下人们接连往寝殿内搬了五六箱瞧着有些沉的檀木箱子, 还留下了能打开这些箱子的钥匙。   在他们离开后, 谢宣叫身边的宫女将殿内置放着的箱子尽数打开,除了一箱款式各异的玉簪外,另外的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各式各样、颜色艳丽的新衣裳。   不论是老皇帝还是其他人,在给他送礼时,都喜欢送他衣裳。不过他没想到,连心里一直对他存有不满的太后都会如此。   整个下午,谢宣又在寝殿里无聊了好些时辰,大概在日落时分,寝门被不轻不重地叩响了。寻常来说,是不会有人在见皇帝时敲门的,向来都是先通报给下人,再由下人禀告给皇帝。   这样的所作所为,谢宣只能在心中想到一人。   不过他并不觉得此人能得空来见他。   不过在寝门被推开,从外走出一位身穿绛紫色长袍执着扇的翩翩公子,眉眼间顾盼含情。   门外立着的正是谢宣心中所想之人,大学士之子许琅。   前段时间见他之时,许琅的面容观着颇为憔悴,如今过了段时日后,他似乎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   在这种烦闷的日子里见到这位朋友,谢宣感到有些喜出望外,但他依然耐着性子先行询问道:“许大人的病情可有好转?”   “就那样呗。”许琅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作言语,一言涵盖后,又笑着向前走了几步与谢宣凑近了些,“我来是有好事要告诉你。”   谢宣问道:“什么好事?”   许琅笑道:“我最近发现读书好像也没那么烦,而且本公子貌似对此颇有天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考过宋邵钦那个整日嘚瑟的小子了。”   “当真?”   谢宣也笑了笑,他对于许琅的印象一直不错,与此人相处时,不像与其他人相处时,他心中不必有太多压力。   许琅能够恢复神气,自然叫他感到十分宽慰。   “还能唬你不成?”许琅摇了摇扇,言语里有几分嘚瑟的意思,他忽然之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言问道,“说起来……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你要我送回信?”   谢宣缓声应道:“许公子近日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许琅听得愣了一愣,“……发生什么了?”   “我被白枭之禁足了。”谢宣淡然应道。   这件事已经与谢宣相伴了一周之久,他早已能够坦然面对,而且在与宋箐交流后,他对这朝政的看法有了些许转变。   比起纠结于眼前的利益,他更在乎的是如何揪出藏在背后的那个大秘密,将这个蛇鼠一窝的朝政一网打尽。   不过此事在为父亲的病情郁结憔悴了好几月,之后又一心读着万卷书,对外界消息一概不知晓的许琅听来,却叫他听得愤懑无比。   许琅急迫地一连蹦了三个问句,“他怕不是疯了吧?这不就是犯上吗?你怎么这么淡定?”   这些天来,无论是谁,都不曾与谢宣亲口骂过白枭之之举是犯上之举。   然而许琅刚一得知消息,就即刻愤愤不平地说了这两个字,谢宣虽然知道对方帮不了自己多少,却也觉得这个朋友结交得相当值当。   “这么叫人生气的事,你怎么连话都不说第二句了?”   许琅的语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忽然之间,他神色变了变,面上的愤意也收敛了许多。   谢宣无声地笑了笑,“许公子怎么不继续讲了?”   许琅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说话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了些,“其实我此番前来是听说了另一件事……听人说,后天是你的生辰宴?”   谢宣只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许琅问道。   听到这句话,谢宣登时无法自控地轻笑出了声,叫许琅看得云里雾里的,总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又说了些蠢话。   谢宣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昨日白枝雪问他想要什么的时候,他身边的人似乎都爱问他想要些什么,但最后他拿到手上的,往往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我想出宫。”谢宣的应答遵循了与昨日相同的答案,他面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去,“许公子能帮我吗?”   生辰宴在即,此话他不过随口一讲,经白枭之一番责骂后,他哪还有那个理由再翘了生辰宴跑出去干白枭之眼里的“玩乐”之事。   这些日子里他想来想去,也曾有一日气得想让陈元狩现在就打进这皇宫,将这些人面兽心的官员通通流放了。   不过理智还是攀上了他的心头,陈元狩要是打进来,最不可能放过的就是身为皇帝的自己。   可他实在觉得委屈,为何他偏偏要进入煜朝太子的身体里,被人谩骂欺负完了,好不容易忍辱负重着当上了皇帝,又要被一群道貌岸然的官员时刻胁迫着。   明明他什么也做不了,起义者手里的刀却依旧要往他的脖子上架着。   “你只想要这个?”许琅的声音拉回了谢宣神游在外的思绪。   谢宣愣了愣,“……只?”   这难道是什么很容易办到的事吗?   “我有个法子,燕雀阁建成之前是块皇宫内荒废已久的空地,我先前在四周都看过一遍,这座宫殿的后头是堵矮墙,翻过去就能直达宫外。”许琅很快应道,“那堵墙也比皇宫的其他城墙要矮上许多,你应该……”   “翻不翻的过去先不说。”谢宣打断了他的话,“何人能在宫外接应我?”   许琅笑了笑,“正好,我去找个老朋友。”   谢宣听出他是在说贾卿言,一时之间面上不知作何表情,“我要是说……我可能与你那位老朋友合不来呢。”   许琅完全没过问谢宣为何与贾卿言不和睦的原因,反而宽慰道:“他只做个车夫,你如果不喜欢他,不理他就是了。”   “是他不喜欢我。”谢宣想到那日晚夜他与贾卿言交谈的情形,顿了片刻才慢声应道,“恐怕他也不会同意来接应我的。”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许琅张口就道,“大不了……”   对方似乎有意在此处作停顿,谢宣也没叫他尴尬,直接开口问道:“大不了什么?”   “大不了本公子跪着求他。”许琅笑道,“总之我一定将此事给你办妥了。”   沉默半晌后,谢宣又问道:“许公子怎么知道燕雀阁殿后有堵矮墙?”   “当时是为了逃学,如今……”许琅沉默了须臾,笑容僵在了嘴边,嘴角扬也不是压也不是,“于我而言却也没什么用了。”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眼前这个人为他有任何的担心。   往夸张了讲,他甚至只想要谢宣看到他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活得风风光光的样子。   “天佑善人,许大人会好起来的。”谢宣开口应了话,说的既是对许琅的安慰,也吐露了自己心中衷心的恳切。   许琅给谢宣精心谋划好的规划说得上是既可靠又不可靠,可靠的是他确实能因此出宫。   至于不可靠的,出宫这件事对如今的他而言本身就不大可靠。   当今皇上偷偷跑出了宫,别说去一晚上了,就是只消失了一个时辰,也绝对会引起宫里的恐慌。   谢宣知道白枭之绝对会知道此事。   可如今他的处境已经是最坏的处境了,白枭之就是再要惩罚他,无非就是把燕雀阁后头那堵墙砌高些。   可出宫见陈元狩这件事,他却是不能再等了。   他若是再杳无音信下去,等于是主动切掉了他与陈元狩好不容易建造起来的缘分。   谢宣选在生辰宴的前一天跑出皇宫,理由也十分简单。   因为这一天是皇宫里的宫人们最为忙碌的一天。   这段日子,好多下人都在为他的生辰宴没日没夜地操办相关事宜,等到了生辰宴的前一日,更加忙得不可开交。   燕雀阁在晌午时有一次长达两个时辰的午休时间,到时在内就读的官家子弟们都会选择离开皇宫,回到家中吃饭。   看守的侍卫更不用说,这段时间本就是宫里的下人们休息的时间。   于是,在次日的晌午,在叫退身边跟随的两名太监后,谢宣独自前去了暂且空无一人的燕雀阁,为了不败露自己的行动目的,他昨日就拒绝了许琅想要接应的要求,今早还以身体不适为由向白枝雪推辞掉了练剑一事。   不过,当他到达许琅所说的那堵矮墙前的时候,他却忽然感到有些无语凝噎。   这堵红墙确实算不得高,但也绝不是能轻易攀过去的矮,虽然墙下被人垫了几块用于垫脚的大石头,可这对平日里娇生惯养的谢宣而言,这堵墙完全是上墙容易下墙难。   但如今出宫的一条明路已经在眼前,哪能有退却的道理。   谢宣挽了挽碍事的衣袍袖子,在十六岁生辰的前夕,干了他今生干过的最大胆的事——翻/墙出宫。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他真正翻上宫墙,觉得此事也并非是什么难事之时,脚下却突然打了滑。   紧接着,“扑通”一声摔下这不到两米的宫墙时,还不慎崴了脚。   这一下摔得脚骨似乎都错了位,谢宣半天都站不起来,不免在心中恼怒自己怎的如此娇气,尽管痛得不行,他却半点哭喊的架势也没表现出来。   无论是怕打草惊蛇还是其他的诸多原因,谢宣都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可出声喊痛的。   挣扎站起的过程里,他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此地并非只有他一人。   在谢宣终于支起身子站起时,就听得左侧方向有一道清冷漠然的嗓音传入耳中。   他与这个声音有过一段不愉快的交集,自然不可能在心中忘掉这道熟悉的声音。   谢宣朝着声音所在转头看去,贾卿言冷着半张面孔躺坐在马车,晌午的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刺眼得叫这位贾二公子半闭上了双眸。   不知是因为这猛烈的阳光,还是有更复杂的其他原因,贾卿言的神情瞧着十分不悦,连出口的声音都闷闷的。   “没记错的话,皇上不是不缺车夫吗?” 第31章 久别重逢   相隔上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贾卿言对着谢宣也更加脸臭起来。   贾卿言对他有怨言归有怨言,不满归不满,但为什么偏偏在面对这尊大佛的时候, 他还不慎把脚崴了?   谢宣在心中腹诽, 连老天爷都不想让他有尊严地逃离这座皇宫。   贾卿言单手撑着车辕从马车上跳下,观察了一会儿谢宣止步不前又一言不发的难堪模样。   面前的小皇帝耷拉着那张美若谪仙的脸,时不时还呲个牙倒吸一口气,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又像是被左脚处的酸痛逼得无法走路。   贾卿言方才也听见这个娇贵的小皇帝摔下墙的声音了,他不上前搀扶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跟皇宫没有半点关系, 没必要上赶着去伺候皇宫里的小皇帝。   “贾公子。”   小皇帝突然出声唤他,还冲着他伸出胳膊, 露在赭色衣袖外的纤瘦手腕在阳光下白得透明,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我摔下墙的样子你也看了,走不来路的样子也看半天了,要是出够气了, 能不能过来扶我一次?”   谢宣现在十分后悔, 早知道贾卿言能够对他摆出如此冷淡的态度, 无论怎么着他都必须喊许琅过来在此处陪他一段路。   “出气?”贾卿言反问道,“我拿你出什么气?”   “……贾公子失忆了?”谢宣愣了愣, 心说此人怎么还与他装傻。   贾卿言走上前几步, 与谢宣相距不过一米,那双暗沉的眸子眨也不眨, “我为什么要拿一个出宫还得靠翻/墙的皇帝出气?”   这下谢宣听懂了, 此人是在嘲笑他, 明明没有实际的职权,那一日晚上却还与他耍嘴皮子威风。   许琅昨日还宽慰过他,说贾卿言这个人性情不苟言笑,他如果不喜欢一个人,就绝不会与那个人多说半个字的话,再者说,只要你不搭理他,他也绝不会搭理你。   谢宣本来还因这话得到了一丝安慰,今日见到的贾卿言就将这话碾成了粉末,直截了当地告诉了谢宣,他的性格压根不是许琅所说的那样。   思忖过后,谢宣心下决定提一下许琅,叫贾卿言看在许公子与他的过往交情的份上暂且给他几分薄面。   但他还没将话说出口,贾卿言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扶着他慢步走上了马车。   “你……”   谢宣在车厢中坐稳后,斟酌了半晌言语,终究是没能把那句“吃坏药了吧”说出口。贾卿言虽然不会杀他,但难保不会在心里更记恨他三分。   贾卿言利落地一扯缰绳,马车缓缓驶向前路,他头也不回,视线只目视着前方,“我什么?”   谢宣决心先稳住他才是要紧事,“……你真好。”   对方说话的声音有意放轻了些,贾卿言听着,总觉得这小皇帝内心是不是有些惧怕他。   可在他听闻那晚威风凛凛的小皇帝被前朝老臣禁了足还剥夺了职权后,他对这个小皇帝的看法也有些复杂起来。   “你要去见陈元狩?”   马车行得不缓不急,大概在即将转入街市路口前,贾卿言忽然出口问道。   “……”谢宣登时愣住了,“你知道他的名字?”   “……我不能知道?”贾卿言不明白小皇帝对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的关注点为何与常人完全迥乎不同。   “陈公子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谢宣随口胡诌了一句,说是胡诌却也是事实,但眼下他有更重要的话要问,他甚至想拉开完全拉实的前帘,面对面地对着贾卿言盘问一番。   “你与陈公子关系如何?”   贾卿言沉默了须臾,紧接着说出不掺半点虚假的两个字,“不熟。”   在说完这两个字后,他甚至听见谢宣在车厢内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贾卿言疑惑道:“我不能与他交好?”   谢宣听得心惊胆战,“你想与他交好?”   贾卿言顿然噤声不语,懒得再应他半个字,心中相当的无语,想着先前对方口齿清晰又神气,将他说得哑口无言的样子,然而如今……小皇帝今日的脑子是不是不太好?   再行两里就是皇都客栈,在这之间,贾卿言忽然就忆起了那日与陈元狩见过的短短一面,侧过身与身后这个一路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小皇帝再开了口。   “你的那位朋友挺厉害的。”   话音刚落,他又听到谢宣充满戒备与试探意味的声音响起,“……所以呢?”   贾卿言感到十分不明所以,“你就这么怕你这位朋友与其他男人交友?”   这话让之前一直沉浸在回忆书中情节里的谢宣找回了一点理智,勉强回应了贾卿言方才的话,“陈公子做了什么让贾公子都夸赞厉害的事?”   “你与他不是朋友吗?不知道他有多厉害?”问完这句话,贾卿言转言沉声道,“我与他没什么交集,不过之前送你去皇都客栈的时候见过一面,但也能看出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谢宣愣了愣,没能讲出什么话来。关于贾卿言所说的,这他当然知道,作为一个穿书者,他会不知道这本书的男主角有多厉害吗?   贾卿言自顾自接着问道:“你与他当真是朋友吗?”   谢宣没吭声。   “我爹说这段时间来皇城的生面孔,大半都是在别的郡县过不下去了,偷偷混进皇城的。”贾卿言慢慢道,“这些人要么是来谋生的,要么是一边谋生,一边背地里做着反贼之事。”   谢宣听得彻底怔住了,这些话传递的信息他并非不清楚,只是他没料到竟是贾卿言先瞧出了陈元狩身份的不对劲。   贾卿言将马车行得更慢了些,低着声音问道:“皇上敢与一个来路不明,武功极高的人交友,是觉得整个皇城里无人能识得你这张脸,还是压根不把这些反贼放在眼里?”   “不论皇上想的是哪一种,作为许公子的朋友,我劝皇上一句。”贾卿言紧接着道,“凡事都要及时止损。”   谢宣凝声开口道:“贾公子的父亲知晓有反贼在他的皇都客栈之中,为何不禀报给朝廷?”   “我父亲对如今的皇宫的看法。”而后,贾卿言讲出的话却叫人听得不寒而栗,“是巴不得它自取灭亡了才好。”   马车终于停靠在皇都客栈边,贾卿言搀扶着前不久刚崴了脚的谢宣下了马车。   贾卿言与谢宣差不多高,两个男子贴凑得如此之近的样子引来了许多目光。   尽管谢宣一瘸一拐的模样已经告诉了周围的人事出有因,但因为贾卿言身份的特殊性以及谢宣长得实在过于惹眼的缘故,还是引来了客栈里不少年轻女子的注目。   谢宣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下,他的目光早已在此地扫过一遍,陈元狩此时不在这客栈的一楼处。   贾卿言去前台叫了店小二,报上了陈元狩的姓名,叫店小二将这位住客从客房中叫下来,说是有故友在一楼等他。他似乎还交代了一些别的事,但谢宣没有再仔细听下去了。   说完后,贾卿言又回到谢宣所在的位置,却并没有坐下的意思,“等你准备打道回皇宫的时候,叫客栈的小二去贾府找我。”   谢宣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贾卿言截断了话。   贾卿言又道:“放心,我不与皇上抢陈公子。”   谢宣:“……”   看着贾卿言离去的背影,谢宣感到万分的疑惑,到底是谁跟他说贾卿言不爱说话也不喜欢搭理人的?   这一路上,贾卿言说的那些言语,让谢宣不得不再重新定义起他与陈元狩的关系。   陈元狩当真完全猜不出他的身份吗?要知道在原书里,哪里会有一个角色能够在男主角的光环之下隐瞒超过两章的身份。   贾卿言好几次都提及了“朋友”二字,可是在原书里,别人交友是交友,陈元狩交友哪里算得上是交友,作为一个从小情感缺失的疯子,他压根不会把那些男人当朋友。   包括书里的贾卿言,身为皇城富可敌国的富商的爱子,在书里替陈元狩勤勤恳恳地打天下,最后还不是要听命于陈元狩的想法,将将军之位拱手让人。   谢宣与陈元狩现在的关系,哪里比得上那些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男人。   可就算是那些与他有着过命交情的男人,陈元狩也依然可以做到不顾他们的想法,甚至背弃这段情义。   依照谢宣当初在书里看到的种种描写,陈元狩最忌讳的就是感情这两个字。   《通天》这本书里从头到尾都不曾描写过陈元狩与任何女角色的感情线。   每每回忆起书里的情节,谢宣都对陈元狩怀有畏惧的心理,在两次与陈元狩的交集里,他所表现的样子也比在其他人面前要内敛许多。   在发愣之时,谢宣隐隐约约听到客栈二楼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他并未对此多做留意,但仅仅不过弹指的功夫,在他涣散的目光前,出现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谢宣抬起头,果不其然看见陈元狩站在了对面的空位边上。   对方穿着修身的窄袖黑袍,腰边的束带间依然系着那柄老旧的短刀,二人的目光相接上后,那双熟悉的漆黑狼眸仍叫谢宣看得不寒而栗。   陈元狩的唇边像是噙着笑意,却又像是没有。   不同于谢宣的拘谨,他相当神态自若地落了座。   这一次,谢宣看着面前这张已经见过两次的脸,莫名觉得对方比前两次见面时长得更俊朗了些。不知是否是因为那道眼下的伤疤愈合了的缘故。   不知为何,脚上崴到的筋骨在此时又开始隐隐作痛,谢宣的心中也再次回想起贾卿言所言之事,连带着面色也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一时之间,他想不到该开口说些什么来作为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   但他并没有犹豫多久,陈元狩就率先开了口。   陈元狩的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低沉的嗓音里却显露出隐约的笑意,“公主总算从皇宫里头逃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终于终于把陈哥放出来了!(激动握拳) 第32章 焦虑   谢宣的大脑在听到这句话时登时变得空白一片。   与此同时, 他下意识地去观察面前陈元狩的表情,对方在说完这句充满揶揄之意的话后,面上的神情不曾有半点变化。   然而他却听得背后发凉, 觉得自己怕不是命不久矣, 甚至想喊回前脚刚离开的贾卿言救他一命。   急迫情形下,谢宣还不忘在心中又咒骂又欲哭无泪,他觉得贾卿言当真是乌鸦嘴中的乌鸦嘴。   贾二公子前一刻刚郑重其事地说皇城中散布着危险之人,且这些人未必不知晓当今皇帝的长相。下一刻的陈元狩就应证了他这番话,这皇城里最最危险的人好像真的已经知晓了谢宣的身份。   见谢宣良久不曾开口,陈元狩的眉头微不可闻地拧紧了少许, 视线停留在谢宣不自觉抿紧的薄唇上, “生气了?”   这三个字不同于先前的问句,倒像是真的在耐心询问。   这叫原先在思考崴了脚的普通人在一名携带刀具的武学天才眼皮底子下逃生概率是多大的谢宣霎时寻到了生还的曙光。   斜目打量了陈元狩别在腰间的那柄短刀后, 谢宣把原本在桌下随意搁着的一双腿往里侧收了收,这一动作又牵动了脚上的酸痛, 激得他稍微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是,连爬墙都爬不上去的脚哪有命来得重要。谢宣顾不得多难受两秒,立马接了话。   “……没有。”   他们所坐的桌子的长度算不得长, 陈元狩低垂了眸光, 瞧了眼对方轻覆在赭色衣袂上因忍痛而握拢的修长手指, 肤色白如玉脂,其上没有半点伤痕。   这么一双手, 仅是指甲略微陷入了掌肉, 都能叫人看得皱眉。   双方兀自静默了须臾功夫后,陈元狩抬眸道:“你左脚受伤了。”   言语中是毋庸置疑的肯定语气。   谢宣听得云里雾里, 陈元狩始终看都不曾看桌下一眼, 难道就凭自己痛得吸了口气就能寻出病痛在何处, 甚至还如此精确?   这么一来二去,他方才的慌乱倒是逐渐在内心消散殆尽,倘若陈元狩真的知道他是当今的皇帝,怎么会管顾他身上哪处磕着碰着了,只怕会当即把他的腿砍了,还美其名曰帮你治痛。   谢宣虽然不知道陈元狩怎么看待他,但他却知道陈元狩在原书里是如何对待他的仇人的。   “陈公子是如何看出来的?”问话的同时,谢宣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   话音未落,尽管谢宣对武学里的气息辨人一窍不通,却也能觉察到陈元狩一动不动、不曾有毫厘偏移的幽深目光。   他方才说话时没敢直视对方,对方却宛若紧盯待捕的猎物般死死盯着自己。   陈元狩半睁着深黑色的双眸,眸里静如潭水,却又莫名地蕴含了一股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谢宣知道陈元狩向来都是如此看人,却仍不可避免地在心里对这个视线抱有了芥蒂。   也是在此时,陈元狩忽然应道:“我叫陈元狩。”   他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连手指都不曾多动两下,倒像是察觉了谢宣心中翻腾的恐惧后,害怕再惊动他似的。   谢宣愣了愣,没来得及吭声。   陈元狩又道:“刚才那个男人搀扶你进客栈时,我在二楼看见了。”   知道对方并非自己思量之中那般厉害得离谱后,谢宣顺着话简单应道:“好巧。”   “不巧。”陈元狩应话应得相当对仗工整。   “……”   这又叫什么事?   谢宣心中想,男主角不愧是男主角,能够做到一会儿让配角的心脏提到嗓子眼,一会儿又叫他沉下心。   然后在他以为总算能够好好沟通之时,陈元狩用了两个字,直接让原本想假意寒暄的谢宣语塞地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但谢宣没有想到,而后根本不需他多说半个字,陈元狩就在双方的沉默过后,解释了所谓的“不巧”二字究竟是何意。   “我对那匹马的蹄声有印象。”陈元狩沉声开口道,“马车到楼下时,声音听着耳熟,我就在楼上望了望。”   尽管知道陈元狩的五感异于常人是原书里的设定,谢宣依然在心中震惊了几秒。   谢宣惊叹道:“当真?”   闻言,陈元狩笑道:“厉害吗?”   要是换了另外的任何一个人问这句话,谢宣都多少要揶揄他几句,可如今问这话的,偏偏是陈元狩。   想到这儿,谢宣如实应道:“厉害。”   陈元狩维持着方才的笑容,忽然又道:“你真信了?”   “……”若非还能假信不成?   陈元狩兀自接话道:“骗你的,我没那么厉害。”   “……”谢宣凝噎了少许功夫,再问道,“所以陈公子在二楼看见我与贾公子一事,确实是巧合?”   陈元狩像是觉得十分无聊,没再应这句废话。   谢宣又出口问道:“既然如此,陈公子为何不直接下楼呢?”   陈元狩回道:“你刚爽过约,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来见我?”   “……”谢宣辩解道,“爽约之事我可以解释。”   陈元狩答得十分干脆利落,“我不想听。”   再次被堵了话的谢宣却庆幸起对方拒绝了他,陈元狩要是真想听,他还得现编个合理的说法出来叫对方信服。   皇都客栈周围的环境十分嘈杂,到处都是边饮酒边高谈阔论的男子。他们二人的交谈,响在这客栈之中,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陈元狩很快再开了口,“有个啰里啰嗦的老头子和我说,如果有他都打听不到身份的人,那就只能是住在皇宫里头的人。”   谢宣的呼吸倏然凝结了三秒。   果然,陈元狩不可能没有打听过他的身份。   陈元狩口里的啰里啰嗦的老头子,谢宣也很快在记忆里搜寻到了与之对应的角色。   在原书的剧情里,陈元狩在皇城稳定下后,他偶然在一处破落的巷口认识了一名说话疯疯癫癫的老太公,自称精通神机妙算之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此人的江湖名号通俗易懂,就叫“神算子”。   不过谢宣看过整本书,知道这位“神算子”的真名叫韩迦南,是个土生土长的皇城人,早些年不幸家境潦倒,最后落得了个“坑蒙拐骗”、人人喊打的乞丐的下场。   书里的陈元狩独具慧眼,请这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骗子气息的“神算子”吃了顿饭,却成功地从他的嘴里隐晦地打听到了如今在皇城里隐秘聚集的起义军队伍躲藏在何处,他的称帝大业也就此走上了正轨。   陈元狩凝声又道:“这老头子还说,皇宫里头的骗子,是最可恶的骗子。”   谢宣屏息片刻,半晌才问,“如果我真的是皇宫里的人,陈公子也会觉得我可恶吗?”   出口的语气里隐含了试探之意。   谢宣想赌一把,赌他如果先一步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大致的身份后,陈元狩会不会因他的坦然,从而对他消解一些疑虑。   只要陈元狩不知道他是老皇帝的儿子,是煜朝的皇帝,不论将他猜作什么,谢宣都乐意之至。   在谢宣为此在心中紧张焦急之时,陈元狩却回避了他的问题,转言缓缓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给开个上帝视角,陈哥观察能力那么强,他必然是知道公主有些害怕他的。   我好像也没说过以后的感情戏,总之记住一句话,陈哥疯归疯,但他只听公主的话。   我已经放飞自我了,开始疯狂泥塑我家美女攻[…… 第33章 上山   不待谢宣再开口, 陈元狩紧接着道:“这座客栈后的两里外有座荒废的矮山,半山腰有间用来求雨的神龙庙,我初来皇城时在那儿住过一阵子。”   他讲话的腔调十分平淡, 面上还留有残存的笑意, 好像丝毫不在乎自己曾经的窘境暴露在从幼至今都锦衣玉食、住在大宫殿的谢宣面前。   语罢,陈元狩的目光也紧锁在了谢宣恍惚的面孔上,他出口询问,语气有些沉闷,“你想去吗?”   谢宣蓦然意识到,他面前这位仿佛时刻都会露出凶狠獠牙的大灰狼的的确确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陈元狩说这话时的嗓音听来有些粗哑, 始终不敢与他正眼相对的谢宣这才迟一步瞧见了, 对方始终微闭起的双眸里若隐若现的细小浅淡的血丝,像是起码有两夜都没有安然入眠过。   这对于现阶段的陈元狩来说, 倒也并非什么奇事。   尽管陈元狩已经逃离了在淮南城时穷追不舍的追杀,但对这座冰冷的皇城没有丝毫归属感的他仍然不间断地思考着, 思考着如何再次攻下被朝廷夺回的淮南城。   在心中反复咀嚼“淮南城”三字后,谢宣瞬时醐醍灌顶,这些天来的郁闷烦躁都在这一秒消解了大半。   陈元狩想得到的那些事物, 于如今事事被白枭之管束着的自己而言, 也未尝不是一个有利可谋的转机。倘若陈元狩能够打退驻守淮南城的禁军, 怀有夺权心思的白枭之定然比身为皇帝的谢宣更加焦躁。   想到这儿,谢宣抬眸对上了陈元狩的眼睛, 直坐在硬凳子上让他的手脚略有些僵硬, 在不动声色地掩下了心里不安的情绪后,谢宣故作从容地应了话, “我都听陈公子的。”   话音刚落, 谢宣微抿起唇角显露一道极浅的浅笑, 托他早逝的母亲的福,他长了张讨巧好看、引人生怜的漂亮脸蛋,笑起来就更讨人欢喜。   他要接近陈元狩,甚至帮助陈元狩。   这后半句话,曾是襄王谢知州做过的最亏本的买卖,他的虚情帮助只让他得到了后半生的牢狱之灾。   可谢宣觉得自己与谢知州不同,他只需陈元狩帮他一步,何况这一步,陈元狩本就必须要走上去。谢宣所想的,不过是想他将这一步走得更快些。   至少他足够了解陈元狩,陈元狩却还对他一知半解。   他并非不想做一个做事不愧于心的圣人,只是原书里的谢宣已经告诉过他,只在皇宫里心怀苍生是救不了苍生的,只能最终害苦了自己。   陈元狩的话也第二次唤醒了谢宣对于原书算不上详细的其中一段记忆,矮山上那座破烂的神庙,在皇城流亡的少年,这两者之间建立了超脱天道的友谊。   在陈元狩正式坐上皇位之后,他还扩建了这座神庙,将它从被世人遗忘的角落里拉了出来。   他能够邀谢宣前去此地,甚至叫谢宣有些诚惶诚恐。   谢宣并不觉得他们二人的情义好到了这等地步,能让陈元狩对一个不知名讳的同龄男子放下戒心。   但谢宣却又知道,作为《通天》书中笑到最后的赢家,至少在陈元狩年少时,他的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尘,他想杀一个人,就不可能磨磨蹭蹭留他在这世上多活哪怕一秒钟。   就算陈元狩没拿他当作朋友,也应当拿他当作了有趣的人看待。   当谢宣应完话后,陈元狩面不改色地垂眸道:“你是喜欢背的还是抱的?”   “什么?”谢宣听得摸不着头脑。   他们行这一趟,莫非还要带着东西去客栈后山?   等到察觉到对方的视线随着落下的话音缓缓挪转到桌下后,谢宣才恍悟过来,他今日触了好大的霉头,爬墙时把左脚崴了,他刚才想事情想得过于入迷,半点也没感觉到痛,老早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谢宣的心中觉得,陈元狩不过是想揶揄他,毕竟这样的事,陈元狩早已干过不下三次了。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更妄论三回以上。   谢宣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喜欢扶的。”   陈元狩倒是没回绝他的话,只低笑了两声,听上去不像是嘲笑,但对方具体为何而笑,一心庆幸自己总算找回些主动权的谢宣完全忘记了去思考这个颇为简单的问题。   离开皇都客栈时,来时升得极高的太阳已经被厚重的云层覆盖,蒙上了一层浅灰,大好的晴日有转阴的迹象。   初秋的轻风吹过宽阔的石道,卷起了肉眼难见的细沙与两三片落叶。   陈元狩照顾腿脚不便的谢宣,扶着他抄了条近道,那只生着许多剑茧的手隔了两层细薄的衣料握着他的手腕,扶着他的人毕竟是陈元狩,谢宣虽被搀扶着,身体却不自觉地往另一侧微微倾斜。   这段路走得颇为沉默,谢宣不免又在心中胡思乱想些奇怪的比较,他想,明明同是习剑之人,为何贾卿言的左手手指上就不曾有这么多的剑茧,难不成与习剑的方式有些关系?   最后谢宣得出了结论,陈元狩家境贫寒,自然不能与家缠万贯的贾二公子相比较。   在陈元狩年幼时,除了练剑以外,必然时常还要帮家里做些粗活累活,他手上的茧子也不见得全是与剑柄摩挲出来的。   在这条近道走到尽头,一座观着有些荒凉的矮山坐落在眼前,当谢宣低下视线,终归明白了陈元狩方才的低笑是何意。   眼前的山如陈元狩对它的称呼形同,完全算不上高,可通往这座矮山的一小段路径,却是由崎岖不平的石块堆成的。   倘若唯有这一小段路径叫如今半瘸着一条腿的谢宣为难,那他忍忍痛也就过去了,可极目远眺后,在之后途径是山路看着更加惊险。   身为半个瘸子的谢宣的脸色登时变得有些发白,别说他如今崴了脚,就是在平时,他活到如今,也没爬过这么陡峭的山路。   陈元狩还握着他的胳膊,在还没转回身时就开了口,“你喜欢背的还是抱的?”   谢宣悔悟道:“都不喜欢。”   片刻后,他又开了口,“如今反悔还来得及吗?”   陈元狩明白他说的是答应自己来这个地方,稍作两秒沉默后,顺着话淡然应道:“来得及。”   他的一句随口玩笑竟得来陈元狩如此认真的回答,谢宣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神情。   陈元狩问话的方式实在太过奇怪,上来直接叫他做选择题,还硬要在选择题前加上“喜欢”两个字,这世上,哪有一个正常男子会问另一个男子喜欢被背还是被抱的?   幸而谢宣最早之前给陈元狩的定义就是“不正常”,除了有股古怪的别扭之外,他心中也没再涌上其他想法。   眼下,收回方才那句玩笑才是要紧事。   真到了二选一的时候,这道选择题实际上十分好做。望着陈元狩半侧着的宽瘦背影,谢宣敛眸道:“背的。”   话音刚落,陈元狩就正身在他身前半蹲了下来,后背的肩骨因这动作略微凸显,他的脊梁骨很直,蹲下时,背部也依然笔直挺着。   谢宣没想到对方说背就背,一点也不带犹豫与含糊,他登时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搭,却不忘踌躇着低声开口道:“……我可能有些沉。”   他的身高与陈元狩的身高也差不了多少,武功高和力气大有时候完全是两码事。   陈元狩沉声应道:“你沉不沉,也是背的人说了才算。”   听到这话,谢宣就明白这茬是如何也躲不过了。   他犹豫着伸手轻搭上了陈元狩的肩膀,可还没怎么搭稳,陈元狩的手腕就猛然搭握住了谢宣的腿,突如其来的失重叫谢宣微微瞪大了双眸。   他下意识去寻支撑点,双手不自觉地圈上了对方的脖颈。   陈元狩像是嫌谢宣靠得还不够稳固似的,在这之后还将他稍颠了一下。   再度袭来的失重感让谢宣彻底放弃了默默想缩回手的举动。   走过那程近路后,谢宣心中知道,陈元狩实际上真的不怎么爱讲话,更加讨厌说废话。   于是这道山路上,又是一路无话。   尽管背着谢宣走山路,陈元狩的呼吸也依然十分平稳,谢宣沉着的心也稍放了下来,他是当真有些害怕对方背不动他,但如今看着陈元狩轻轻松松的模样,他只觉得自己有些过于高估自己的重量了。   陈元狩好像有意放缓了步履,山路看着很陡,谢宣却总觉得对方是背着他走一条平道似的,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的颠簸感。   他们贴凑得太近了,谢宣的鼻腔处一路都萦绕着陈元狩身上的气味,他分辨不出具体的味道,总觉得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风沙味,却又好像是海风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不会怪我这么晚更第二更的(…… 第34章 山林与神庙   到达半山处后, 所见的景象其实并非有原书里描写得那么荒凉。   这座庙堂被掩藏在杂乱生起的山林之中,通往庙堂的路上修筑了一条不到半米宽的狭窄石径,路平而直, 笔直地通向山林深处。   即使来到了平路处, 陈元狩也没有做出任何要放下谢宣的动作。   入秋后,转阴后的天气本就凉寒,行至半山后,看似并未刮风,却隐约有冰凉的细风灌入衣袖中,幸而山风嗅来清爽, 时来时无的寒意也称不上恼人。   不知是什么道理, 山上的季节比皇宫里变得要快些。随意扎根的野树绿着近半的枝叶,另一半则全黄了。   蛮横疯长的枝干与石径另一侧的树缠络在一起, 被圈缠的树上生着还未凋谢的三两朵不知名讳的白花,结花的细藤生了短刺, 细长花瓣白得一尘不染。   此地尽管是座荒山,许多景致观着不拘一格,瞧起来倒比景山新奇。   一路走去一直有不少黄叶落于地面, 它们落地的声音很轻, 不过这山实在太静了, 林中时常还会传来柔细的鸟鸣,谢宣同样听得清清楚楚。在陈元狩刚踏上这条石径时, 他还听到了泉流声, 就是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   前些日子都是暖阳高照的晴日,石径边是干得裂了好几道细口子的泥地, 铺满了或新或旧的黄叶。甚至窄小的石径上也落了几片黄叶。   斜右侧传来轻细的风声, 一片落叶悠然地兜转着, 又拐了道出其不意的弯,好像要落向陈元狩的肩头。   谢宣一路都在赏风景,这忽然的变故让他微怔了两秒,他微抬起搭在陈元狩脖颈处的手,想去接住那片尚在空中沉浮的叶片。   在食指快要轻碰到落叶时,陈元狩脚下的步伐突然就变得稍快了些,风停了,那片落叶也与他擦肩而过,跌在了地上。   “别动。”谢宣的耳边响起陈元狩低沉的嗓音。   陈元狩的语气听上去不像是指责,但谢宣暂且顾不得去思虑他的看法。   当谢宣微微回头看了眼身后走过的石径上那片孤零零跌在地上的叶片,在心里默叹一声伤秋的无病呻吟后,又登时起了些逗弄陈元狩的心思。   这心思涌起的原因有许多,也与谢宣在陈元狩面前收敛了太多本性有极大关系。   如今知道陈元狩对他的看法比较起其他人来是特殊的,他的胆子也比先前两次要大了些。   谢宣转回首与陈元狩低眸呢喃道:“我很重么?”   这四个字原就说得小声,尾音还被压得更细柔了些,两个人本就离得近,此处又无第三个人,大声些小声些都能说成是悄悄话。   谢宣说出口前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劲,说完后却莫名觉得这话像极了撒娇。   被对方背着,谢宣看不到陈元狩的正脸,更观察不到他的神情,只是贴凑在对方背部的胸膛感触到陈元狩好像略顿了半步步伐。   陈元狩半晌都没开口,片刻的噤声叫谢宣险些以为对方恐怕在心里觉得他这话说得实在肉麻,听得让人犯怵。   他这招对小时候调笑着喊他“妹妹“的谢谌尧十分管用,不过谢谌尧那种二傻子跟陈元狩定然不能类比在一起。   谢宣连忙为自己找补,“你别误……”   “不重。”也不知陈元狩听清了他那被截断了的三个字没有,在他以为此事不妥需得解释时,陈元狩缓声应了话,说得颇为认真,“一点也不重。”   与陈元狩相处时心境总是七上八下的,谢宣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开始没话找话。   “陈公子这一路为什么都不说话?”谢宣问道。   陈元狩顿了顿,答道:“没记错的话,这路上的第一句话还是我说的。”   言下之意,倒像是在说谢宣含沙射影、贼喊捉贼。   在嘴皮子功夫这方面,谢宣曾把胡话张嘴就来的许琅都说得自闭过,尽管陈元狩的语气只是在简单陈述一个事实,却叫他忍不住想反过来也揶揄对方一番。   胜负心这种事,习武之人几乎人人都有。谢宣虽不是习武之人,可他在年幼时就住进了东宫,成为了煜朝太子,过着被许多耳目监听的日子,这也叫他的胜负心不比习武之人薄弱半分。   谢宣故意带上了自责的语调,低声道:“我还以为是我太沉了,叫陈公子累得不想说话了。”   实际上,他既没这么想过,也半点不觉得自责。   甚至陈元狩叫他别动的时候,谢宣还感到有些不高兴。   本就是陈元狩主动要背,对方却还嫌这嫌那的,当询问是不是嫌他背起来重时,陈元狩却又用一丝不苟的语调郑重地否认了他。   这个男主角,未免也太奇怪了。   这次陈元狩没有半点沉默,甚至脚下的步子也没停下。   陈元狩仿佛懒得与他再争辩一次“沉不沉”的问题,沉声道:“那为了证明我不累,我是不是不该把你放下来了?”   “……”谢宣顿然怂了大半,“我说错了。”   他完全有证据去相信身为疯子的陈元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平时也这么说话吗?”陈元狩忽然开口问道。   谢宣一下没听明白,“什么?”   陈元狩并不想与他解释,转言又道:“你之前的那个仆从呢?”   这下谢宣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心中忍不住叹道,他之前想得果然没错,比起他这个可有可无的旧识,对陈元狩来说,必然是暂且武功在他之上的白枝雪更为重要。   在高人云集的皇城里,朋友是暂时的,但危险却是致命的。   “我没喊他与我一起前来。”谢宣随口胡诌了一句,转言又道,“陈公子很想见他吗?”   陈元狩反问道:“你与他说话的时候也像刚才那样吗?”   谢宣听得格外不解,他有些听不明白陈元狩所指的究竟是哪个“刚才”。   但有一点在他心里尤为清楚,就是他对白枝雪的看法与对陈元狩的看法可以说是完全不一样。   “当然不是。”想到这儿,谢宣不带迟疑地应了话。   陈元狩又道:“你的仆从很厉害。”   谢宣在片刻语塞后选择了附和,“我知道。”   ”我觉得我会比他更厉害。”原本一直等待着谢宣回答的陈元狩极快地接上了第二句话。   谢宣没吭声,陈元狩突如其来的好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叫他忽然有些词穷,不过幸而陈元狩也并非要等待他的应答。   “你相信吗?”陈元狩紧接着补充上了这句问话,他的语气很平缓,听着颇为认真。话音落下后,周边也静了下来,连时常袭来的秋风都不在此时刮过。   这问题很好回答,谢宣不动声色地垂眸道:“我相信。”   这算不得恭维,谢宣本就一直确信这句本就是事实的话。   书里早就告诉过谢宣了,十七岁的陈元狩就厉害得像开了挂,与他交过手的,通通都在心里对他存了三分畏惧。   陈元狩不会知道谢宣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他沉默片刻后,又问道,“那我和他比较起来,你更喜欢谁?”   听了这话,谢宣心中想,莫非是之前白枝雪拿剑指过他的脖子,于是陈元狩一直耿耿于怀此事,于是事事都要与白枝雪论个高低?   眼下他想到的计划若是要施行,他必需得与陈元狩交友,而白枝雪在陈元狩看来不过是一个护他周身安全的武侍。   他们两个人本不应该放在一起相比,谢宣也不曾主动有过这样的想法。   倘若如实告知的话,这两个人在他眼里都无法与“喜欢”两字挂钩。   也在此时,陈元狩忽的顿住了脚步。   细窄的石径走到了尽头,那座原本活在书里的破烂神龙庙出现在了眼前。   这座庙堂没占地多少,却被高耸的朱墙围了个遍,倘若不从那扇只剩了半边、红漆斑驳的木门往里看的话,就只能看见半截屋顶与四角屋檐。   檐角上有着雕刻精巧的神兽铜像,年岁已久,却依然不失威严。   庙堂不算大,却也不算小。四面围绕的朱墙说明这座神龙庙在建造时,工匠定然用了不少心思,绝不是潦草成工。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庙堂,却被遗忘在了矮山里。   “我更喜欢陈公子。”谢宣笑了笑,出口应道。   他想,说谎就说谎吧,反正他与陈元狩的相识,本就要变为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作者有话要说:   5555上辈子放火这辈子只写得出小学水平景描。   公主:(在心里对陈哥一顿分析)   陈哥:其实我只是对你有点想法。 第35章 神祠   刚应完话, 搭握在谢宣蜷弯起的腿部的手腕蓦然松弛了稍许。   这动作一做出来,他们又已经到了庙堂前,谢宣当即就觉得陈元狩应当是终于背够了, 于是颇为坦然地松开了搭在对方脖颈的手臂。   然而陈元狩却并非要如了他的愿, 不过两秒的功夫,原先略松的那只手腕又牢牢地搭起了谢宣的大腿,动作间却貌似慌乱。   谢宣这下全然没能反应过来,上本身险些要往后侧倾斜。   下一秒,陈元狩微侧过身猛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   陈元狩的话戛然而止,他虽抓得及时, 但右手一伸出, 谢宣崴伤的左脚登时触了地。   可谢宣面色如常地看着他,不像是脚又被跌疼了的样子。   看到眼前娇贵貌美的小少爷并无什么大碍, 陈元狩刚拧紧的眉头又松展了些。   不过事实倒也并不似陈元狩表面看到的那样轻松。   谢宣只在心中叫了声疼,面上却没好意思表现出来。   方才离地面的距离不到半米, 疼也称不上特别疼,陈元狩看上去也并非是故意的,何况他也不想在这屈辱的脚伤上多做文章了。   如今让他较为庆幸的, 是这段煎熬的“背”终于结束了。   谢宣垂眸看向被陈元狩紧抓着的手腕, 他总觉得每次与陈元狩谋面, 他都会因为各类原因被眼前这个人抓一次手腕。   稍顿了片刻,谢宣出口调笑道:“陈公子听了我的回答, 怕不是高兴昏头了?怎么一会儿要背, 一会儿又不要背的。”   陈元狩面上没有窘迫,缓慢松手后又沉默了片刻, 这才道:“之前两次见面, 怎么不见你这么说话?”   主动权尚在谢宣手上, 他很快便答道:“前两次见面,陈公子也没背我呀。”   这话属实是在强词夺理,前两次见面谢宣也不曾崴了脚,又哪能与这一次的情况相提并论。   陈元狩沉着嗓缓缓道:“如果以后每次碰面都背你,就能听见你像那样说话吗?”   谢宣敛眸轻声问道:“哪样说话,是说喜欢陈公子吗?”   这下陈元狩没吭声。   以为这话会被立马驳回的谢宣不由得怔了怔。   他觉得今日陈元狩的种种反应有些古怪。心中又想到刚才陈元狩与他争执究竟是谁不说话,忽然就起了追问的兴致。   谢宣立即把这个想法付诸了行动,追问道:“陈公子为什么不说话了?”   陈元狩没应答这话,面上神色未变,嘴上转移了话题,“进门吧。”   谢宣心中存了三分纠结,这段对话究竟算他说赢了还是没说赢?   他一面纠结着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面被陈元狩搀着缓步走进了庙堂。   废弃已久的庙堂里比想象里干净许多。   墙门正对的庙堂大门前,居中立着一座与朱墙一般高的神龙雕塑,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地面。   此地早已门可罗雀,死物却十年如一日。   除此之外,四面朱墙下还造了圈绕整座庙堂的石坛,只是里头植着的树瘦细干瘪,生不出一片叶子,应当是早在许久之前就枯死了。   然而庙堂四处的环境出奇的干净,倒像是有人会定期清扫。   谢宣看了看神祠外整齐摆放的扫帚与簸箕,又不动声色地侧目看了眼陈元狩目视前方的侧脸,心里对这个猜测更确信了三分。   这个定期打扫的人,除了陈元狩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环顾四周后,谢宣愈来愈觉得这座庙堂对陈元狩的意义的确非比寻常,也愈来愈不明白陈元狩为何要带唯和他有一段浅薄交情的自己来到此地。   容不得谢宣多想片刻,他就已经随着陈元狩缓步行至了庙堂里的神祠内。   神祠内的环境有些昏暗冰凉。   厚实的祠壁上绘满了神话彩绘,正目抬首所向处,盘旋着一条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青龙浮雕。   龙头在下,龙尾几近蜿蜒至房梁处。   比较起神祠外的庙院空地上那座巨大的石龙雕塑,这条青龙被添点了醒目艳丽的颜色,眸子由鎏金点缀,龙身的细节刻得也更加精细。   仿佛确实是真龙盘旋在神祠上方注目着来此虔诚跪拜的信徒。   这样惟妙惟肖的壁画和色彩明丽的浮雕,出现在一座荒凉矮山的破旧庙堂里,着实让谢宣吃了一惊。   浮雕精细至此,必需由宫廷里最好的画家与最好的雕塑师才能完成。   倘若不是民间里潜藏着不愿入宫的高手将其建造完成,那么这座庙堂,只能是由朝堂下令建造的。   谢宣再次烦恼于自己忘了许多书中细节,关乎于这座庙堂在书里更多的描写,他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在他的记忆里,此地也并未被详细描写,好似只简单谈及了陈元狩身无分文时在此地住过一段时间。   至于其他的细节,要么是他忘了,要么就是此书的作者根本没有写到。   这部讲述陈元狩称帝历程的小说,固然少不了磨难的描写,但其中讲得最为详细的,还是在陈元狩十七岁后,他和他的队伍与朝廷打过的每一场仗。   青龙浮雕下用以上供的长桌下铺垫了一排禅垫,布料有些磨损,垫上没有显眼的尘灰,却有着未被清理干净的微小木屑。   本用来置放贡品与香火的长桌上,摆满了长短不一的木剑,数量多得有些惊骇。   甚至有些还断成了长短不一的两半。   这其中的大部分木剑刻得是肉眼可见的敷衍,小部分连剑尖都没被磨刻出来。   至于难得不算敷衍、甚至刻得十分仔细的两把木剑,则是被单独放在了长桌的角落。   这两把木剑的形状很相似,应该是刻意追求了同一个模子去雕刻出来的。   它们的形状较许多其他剑而言,剑身要稍短些,剑尖也磨刻地比寻常的剑更为锐利。   方才的时间里,看了这神祠几眼,谢宣就惊讶着怔愣了几次。   然而陈元狩神色淡淡,抱着臂凝眸直视着桌上的木剑。   谢宣悄然掩下眉角因思虑而轻拢起的弧度,侧头看向陈元狩,轻声出口询问道,“这桌上的木剑是……?”   之所以压低声音,是由于这座神祠的房梁很高,屋内陈设又少,环境难免空旷,他们方才进门的动静在这祠堂里听来都格外清晰。   这样的环境,恐怕稍稍抬高声音,都会传来隐约的回声。   陈元狩同样侧目与他相望,沉着眸简略应道:“拿刀刻出来的。”   这个回答显然是变相承认了这桌上各式各样的粗糙木剑都是他刀下的杰作。   谢宣的本意并不是在问这些木剑是怎么被制作出来的,陈元狩的回答倒像是在把他当作不懂木剑是刀雕刻出来的傻子看。   谢宣出口道:“我知道。”   “…啊?”陈元狩把头彻底转向了谢宣这边。   二人相隔不到半米,谢宣强调道:“我当然知道是拿刀刻出来的。”   陈元狩怔了怔,像是完全没想到谢宣会如此在意他随口的应答。可不待两秒,他面上的怔愣又顷刻消散不见。   陈元狩出声低笑道:“真厉害?”   这三个充满揶揄意味的字不由得让谢宣语塞不已,他总感觉被眼前人当作小孩搪塞过去了,可他分明没有在求夸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想写的是:   公主:陈公子为什么不说话了?   陈哥:成亲吧。   超级感谢微博给我推文的小天使!明天我努力掉落一次双更 第36章 送剑   对此, 谢宣果断选择了置之不理。   神祠内一时又归于沉默,谢宣心中有两股好奇的心思缠绕着。   他既好奇这座神龙庙出自何人手笔,又好奇陈元狩刻剑的缘由。   向着堆满木剑的长桌, 谢宣向前缓步走去。   他与长桌的距离也不过短短几米, 抬脚的动作也已经十分收敛,可过分的小心翼翼反倒叫他又吃上了一亏。   这才迈到第二步,脚下就险些跌了个踉跄。   所幸陈元狩反应及时,伸臂拦在了他胸前。   在他站稳后,陈元狩又极快地收回了手。   害怕再次出现意外的“瘸子”谢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搭在了陈元狩迅速挪开的小臂上。   在昏暗的神祠内, 唯有打开门后未合上的口子处渗进来些微光亮, 尚能叫人看清周围的物事。   祠堂内的墙壁极不透光,想必先前有人来此跪拜时, 眼前这条长桌上定然是点满了灯盏的。   “陈公子可否扶我去禅垫处?”斟酌几秒后,谢宣出口问道, “我想离近些看。”   陈元狩应道:“你崴了脚,跪坐着会更疼。”   “我不坐。”谢宣摇了摇头,笑道, “我瞧这浮雕刻得好看, 想离近了仔细观赏观赏。”   听到此话, 陈元狩抬首也望了望正面所对的墙壁处,那条蜿蜒盘曲、逼真生动的青龙浮雕, 幽深的黑眸一眨不眨, 辨不清在思忖些什么。   只看了短暂几秒,陈元狩就收回了视线, 搀着谢宣到了长桌近旁处。   终于到了桌前后, 谢宣却没有如他所说的话那样, 去细细观摩长桌三尺之上的那座青龙浮雕,他只匆匆盯了两眼,就被单独置放在长桌角落的那两把木剑夺去了全部注意。   神祠内光线不透亮,许多物事都要离近了之后才能全然看清。   凑近后,谢宣才恍然发现这两把木剑岂止是刻得不算敷衍,亦或者是用十分仔细都无法概括。   就连剑柄上的纹路细节都被精细地雕琢了出来,用精美二字形容都毫不夸张。   在盯了半晌后,谢宣回头问道:“这些剑都是陈公子刻的吗?”   “是。”陈元狩点了点头。   谢宣抬手拿起木剑堆里断成两截的木剑的其中半片,如此潦草之物,怎么也不能叫人信服它与那两把木剑出自同一人之手,“为何旁边还有这么多把废剑……?”   “到皇城前我抵卖了一把剑,换了些路费与食宿的钱。”陈元狩答话的语调很平淡,他从其他话切入了问题的回答。   尽管知道陈元狩待人接物不拘小节,但他如此直接地向谢宣透露出他并不是皇城本地人,还是叫谢宣小小地吃了一惊。   这段时间里,城内动荡不安,“反贼”与官兵整日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几乎每隔两日,皇城里就要上演一场官兵当街杀人的事件。   贾卿言驾马车送谢宣去皇都客栈的路上还提及了一件事。   前些日子,官兵还将皇城里的百姓通通排查了一遍,许多只是来皇城做生意或者讨口饭吃的外地人也受了不小的牵连。   贾卿言还与他道,如此严密的排查之下,陈元狩却能接二连三地逃脱嫌疑,可见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谢宣心中有着诸多不满与愤懑,这些皇城中人人尽皆知的大事,身为皇帝的他却只能从富商的儿子嘴里得知。   对他抱有怨言的贾二公子,在得知谢宣权势薄弱、职权处处受限后,与他说话的口气都比上次见面时好了许多。   可贾二公子告诉谢宣这些事,也并不是为了将疑况上书给他这个皇帝,而是好心劝慰他,交友要及时止损。   而交友要及时止损里的“友”,也就是眼前的陈元狩,则对此一概不知,面色淡然地解释着桌上铺满了的废剑因何而来的原因。   “那把剑是我自练剑起就一直带着的剑,要是换了其他剑,我用起来也不顺手。可我又确实需要一把剑。”说着,陈元狩向着谢宣做了个摊手的动作。   谢宣定了定神,很快理解其中的含义,将手里的半截木剑放在了陈元狩的掌心上。   陈元狩右手握着那段粗糙的剑柄,将这截木剑抬高了些,他低眸看着剑身,指尖轻轻摩挲过木剑上凹凸不平的磨痕,继续道:“在换回那把剑前,我想着也许可以先用木头刻把相同的剑出来,再找个铁匠照着木头模型做把赝品出来,暂且顶用一段时间。”   说起这把被抵卖的剑,谢宣就不由得再次忆起初次见面时陈元狩说到的“师傅”。   此时,谢宣有更为明确的目标,他对此事追究的兴致并不是很大。   在陈元狩面前隐瞒身份与他共处,谢宣害怕说多错多,所以当许多事没有放在他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时,他便选择不予理会。   听到这儿,谢宣定睛再看了眼长桌角,出口称赞道:“陈公子记性真好。”   陈元狩的身边当然不会有那把已经被抵卖出去了的剑,他雕刻木剑时,只能凭借自己的记忆去刻一些细节。   书中所描写的记忆力超群,又再次得到了证实。   闻言,陈元狩面上的神情愣了少许功夫,他把手里的半截木剑放回长桌上,轻挑眉头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说我手笨。”   “工艺之事,向来不能上手便学会。”谢宣敛眸凝视着角落处那两把雕工精细的木剑,“陈公子刻这些剑,花费了多少时日?”   陈元狩缓声应答道:“一月多。”   此话一出,谢宣听得瞠目结舌,视线登时转到了陈元狩云淡风轻的面孔上。   这个回答叫他觉得方才的宽慰难免有些多余。   他何苦安慰一个一月多就能自学成才的雕塑天才呢?   陈元狩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这突如其来的窘然便通通交由了谢宣一个人来消化。   片刻后,谢宣半掩着方才的尴尬,轻声道:“这两把剑刻得很好看。”   既算作称赞,也算是转移了话题。   “你要是喜欢。”陈元狩认真道,“我可以送给你。”   谢宣不由得在心中又吃了一惊。   这两把剑可是对方刻了一月多才刻出来的最后成品啊。   他不过随意提及一嘴这木剑刻得好看,陈元狩竟然就真的要把这木剑送给他。   在他对原书的模糊记忆里,怎么没有一句提及到了陈元狩是个如此大气的人。   要是只是这两把木剑摆在这里,陈元狩说可以送给他,谢宣倒也不会如此震惊。   可长桌上到处摆满了刻废的木剑,这画面的壮阔程度,实在叫谢宣收礼收得不安稳。   不过他既然要与陈元狩拉近关系,对方都说要送自己东西了,他又何必推推辞辞,反倒显得他有意要疏远二人之间的关系似的。   谢宣不动声色掩下心头悸动,继而微抿起唇角笑了一笑,“既然是赠礼,那就由陈公子亲自帮我选一把吧。”   陈元狩的手臂伸过谢宣身前,单手握住了桌角处的两把木剑,问道:“你只要一把吗?”   “我恰好在最近开始习剑,就对剑起了一些兴趣。”   谢宣说话时半掺了真言,说得也算流利顺畅。   “陈公子刻的剑样式很好看,送我一把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说这些话时,谢宣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陈元狩的脸上。   “高兴”这个词一出口时,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陈元狩从容的神态上,好似划过了名为“愉悦”的神情。   不过这道神情稍纵即逝,谢宣只觉得自己是看花眼了。   陈元狩忽然道:“既然你最近在练剑,那我就多送一把。万一磕着碰着了,一把折断了还有另一把。”   谢宣有些不解其意,“陈公子不是还要将这木剑带去铁匠那儿铸剑吗?若是都送给了我,陈公子怎么办?”   陈元狩笑了笑,“我不是还长着手吗。”   话里表达的意思,大致是说他花时间再刻一把就行了。   不待几秒,陈元狩低声又道:“我今日见到的你,看上去好像一直不太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正在努力赶来的路上 第37章 山泉   这话是肯定的语气。   依照经验之谈, 陈元狩说的话里,应当没有哪个字会是啰嗦的废话。   既然特意强调了今日,那就是与前两次见面时的情形进行了对比。   谢宣听得愣了愣, 陈元狩与他几月未见, 竟然都能轻松看穿他心中有郁结。   他分明对着陈元狩笑了许多次了,难不成他的演技就这么拙劣?他自认为看上去像真心流露的笑容,难道在陈元狩看来都是强颜欢笑不成?   亦或者是说,这就是陈元狩送他木剑的原因?   谢宣恨不得立马找面镜子或者找条小溪照照自己的脸,他脸上的愁容当真有这么明显吗。   默然了片刻后,谢宣反问道:“陈公子还有读人心的本事?”   对方与他相处一段时间后才将这话说出口, 想必也不会是随口的猜测。   不高兴是人之常情, 只要陈元狩不知自己是为何而不高兴,谢宣便用不着找话将话题搪塞过去。   这句问话算是变相肯定了陈元狩所言是正确的。   陈元狩同样在原地静默了少许功夫, 那两把木剑在他手中,凌空垂在他腿边的位置。   静默过后, 陈元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轻握过了谢宣的右手腕。   对方像是没怎么反应过来,陈元狩不过稍稍使了些力,那截露在赭色宽袖外、白皙细瘦的手腕便依顺着他使力的方向转了个弯。   倒像是手的主人有意顺从似的。   陈元狩看得神色微动, 低沉着声开口道:“把手心摊开。”   谢宣依照着要求摊开了掌心, 在他差点以为陈元狩怕不是要给他看手相时, 那两把木剑顿时躺在了他的手心之上。   剑身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传来的触感比它看上去更加平滑, 其上还有陈元狩方才握剑时残留下的余热。   由于怕这两把剑掉到地面上, 谢宣下意识就握紧了手掌。   在他将手握拢后,陈元狩在他身前再蹲了下来。   谢宣疑惑道:“陈公子这是……?”   陈元狩没回头, 只出声应道:“再带你去个地方。”   当被陈元狩背出神祠外后, 谢宣不由得感慨, 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   到了第二回 ,他不仅十分坦然地搭上了陈元狩的脖颈,甚至连应有的一丝窘迫都在他心中消失了。   等到走出庙堂后,谢宣又见到了那片山林,他出口问道:“陈公子要带我去哪儿?”   陈元狩笑道:“到了就知道了。”   照这么说,陈元狩要带他去的地方,竟然还值得他与自己卖个关子。   陈元狩在走出庙堂后就变转了方向,没再往那条小径处走,而是向着山林中踏了进去。   山林处落叶纷飞,高空时而传来鸟啼。   陈元狩像是早已把这一路记得滚瓜烂熟,脚下的步伐没有一丝的停顿与迟疑。他行得匆忙,这一路走过去,踩碎了许多地面上早已被晴日里的阳光晒得干瘪枯裂的叶片。   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先前隐约听到的泉流声又传入了谢宣的耳里,随着脚步的踏近,那泉流声也愈来愈清晰。   再往前一步,山林走到了尽头。   山林的尽头处,云层也失掉了树荫的遮盖,高空处灰蒙的云层所对的最低处,是潺潺的碧色山泉。   这潭清泉三面都围着高大的石块,只余留出了他们所站的这一处平地。尽管说是平地,却也是被小块的石块堆积出来的平地。   石块上或多或少生了青苔与野草,在一处略有凹陷的高大石块处,一汪瀑布从此处汩汩流向泉溪。   此地粗略观着闲静,可其中杂草丛生,又显出些怡然自乐的散漫来。   倘若夸张些讲,这座矮山的半山腰处,一有被人遗忘的寺庙,二有孤独潺流的山泉,再加上那片野蛮扎根的山林,说是世外奇景也算不上夸夸其词。   谢宣瞪大了双眸,兴致盎然地观赏了一会儿,等到指尖随着心情的动荡细微挪动了半寸,摩挲过手里拢握着的木剑后,一阵熟悉的触感随之传来,他忽然察觉到了一件颇为重要的事。   他只顾着看风景,都忘掉了他此时仍靠在陈元狩的背上。   背着他的人动也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谢宣顿了半秒,出声提醒道:“陈公子准备何时将我放下来?”   “现在就可以。”陈元狩应得很快。   在谢宣收回一只搭在他肩上的手臂后,他又忽然补充道:“记得右脚先落地。”   谢宣愣了愣,半晌不知说些什么。   思虑许多后,他觉得对方毕竟是在关切自己,他应当也回些好话。   许多预设的回答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直到鞋底重新碰到了地面,谢宣也只憋出来一句,“陈公子真体贴。”   说完后,他忽然觉得这话在只有二人的场合里,说出来总感觉有些诡异的暧昧。   陈元狩并不在乎于此,又向着谢宣伸出了手。   这下谢宣很快就懂了,陈元狩是想帮他拿剑。   他刚想说出自己当然拿得动两把木剑这样的废话,陈元狩就握住了剑身,将木剑从谢宣手里硬生生夺了过去。   谢宣登时有些无语凝噎。   莫非调侃之言并不只是调侃之言,陈元狩竟真的把他当作连木剑都提不动的深宫公主了?   在夺过剑后,陈元狩直言切入了在神祠时的旧话,还为此加上了一句擅自的揣测,“你为什么不高兴?练剑时遇上难事了?”   这句格外正直的问话,叫方才两次涌上奇怪心思的谢宣丢掉了胡思乱想。   应当是宫中谣言太多,他听宫女们乱传他是个断袖都听糊涂了。   陈元狩分明是在出口关心他,神情却依旧淡定无比。   谢宣注目看了两秒,心说他害怕了十年的大魔头之所以是大魔头,是有深奥的道理在其中的。   至少就他而言,他看不出陈元狩在想些什么。   谢宣不想提及自己为何不高兴,甚至不想为此编造理由掩盖过去。   但既然陈元狩先提及了练剑,在谢宣凝神想了片刻后,他的目光投射在山林纷飞的落叶上,忽然有了个转移话题的思路,当即轻声询问道:“陈公子有没有玩过一种练剑游戏?”   “什么练剑游戏?”   谢宣将白枝雪与他说的都通通向着陈元狩又讲了一遍。   说起这个告知他剑术游戏的人,他只用了简单的“朋友”二字代替。   不过实际上,他与白枝雪压根不是什么朋友。   若是白枭之再咄咄逼人地削减他的职权,恐怕白枝雪与他分道扬镳也在不久后了。   解释完后,谢宣不忘补充道:“我朋友说这个游戏很难,他练了许多年也没能完全练会。”   对此,陈元狩只从容不迫地笑了一笑,好像并没有被这游戏规则里的“听风辨别落叶位置”惊吓到丝毫,他沉着嗓低声道:“此处没有真剑,用刀算舞弊吗?”   陈元狩面上显而易见的自信叫谢宣怔了怔。   虽说白枝雪如今的武功还在陈元狩之上,可原书里说过,陈元狩有着不似人类、形同野狼的视力与听力,说不准这个十分刁钻的习剑游戏,对他而言确实是小菜一碟。   何况短刀比长剑短了三倍不止,对于听声辨位的精准度要求也更为困难。   思虑到这一层,谢宣下意识就应道:“不算。”   “这游戏有些无聊。”陈元狩的右手还握着两把木剑,他用左手利落抽出腰间刀鞘中的短刀,简单评述道,“如果只是看我玩,恐怕没什么意思。”   陈元狩抽出来的短刀,刀身有两三处锈迹,这把刀的刀柄做得有些粗糙,想必在它没生锈前,也不能称得上是一把好刀。   先前是书外人的谢宣知晓这把刀背后的故事,它是陈元狩的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他母亲送给他父亲的礼物,对陈元狩而言定然意义非凡。   所以他才会一直随身佩戴。   谢宣思虑之时,陈元狩依旧是左手握着那把短刀的刀柄,短刀置在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半空。   一时之间,谢宣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过仅仅是一秒的功夫,陈元狩就抬手轻掷出了那把短刀。   陈元狩扔剑的力道并不重,扔掷的方向甚至是向着下方。   谢宣定睛一看,惊愕地发现短刀所向处,确实有落叶即将飘下。   他还顾不得思索刀尖是否能戳中叶片,那把短刀就直直刺入了那片即将落地的黄叶,继而扎在了枝干边的干裂泥地上。   不知是否是机缘巧合,可当那刀尖落了地,谢宣再凝目看去时,忽然滞了半秒呼吸。   那把短刀的刀尖,竟然不偏不倚刺中了那片黄叶的中心。   他回过神来,将视线转回到了陈元狩身上。   无论是扔刀前还是扔刀时,又或者是此刻,那双漆黑的狼眸自始至终都紧盯着谢宣。   将对方的动作从头看到尾的谢宣十分确信,除去那个扔刀的起势外,陈元狩再没做过其他动作。   或许是这几日对白姓之人一直心怀不满,陈元狩此时轻轻松松在剑术游戏上压了白枝雪一头,竟然叫谢宣在心中涌上了几秒痛快之意。   也可能因为这个剑术游戏,是在他说出口后,陈元狩特意做给他看的。   陈元狩今时今日就能在剑术游戏上赢过白枝雪,那么在日后的日后,淮南城一战的提前取胜,也未尝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谢宣忽然凝眸笑道:“陈公子,背我下山吧。”   身后,泉流声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公主要回皇宫过生日去啦。   以及,我可以不要face地求个评论吗(…… 第38章 反叛之人   下山的路上, 山风吹过,忽有鸟雀扑棱着翅膀,孤零零地停在了长在山岩处的细枝上。   谢宣看了那只鸟雀许久, 直至陈元狩忽然开口询问他住在皇宫何处。   谢宣想了想, 胡诌道:“陈公子误会了,我不住在皇宫,只是在皇宫中念书。”   “念书?”陈元狩把末尾的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陈公子也许不知道。”谢宣的谎话张口就来,他低垂着眼睫,话说得很慢,语调里有意染渲了三分委屈, “新皇上任后立了学府官制, 在皇宫里建了学府,秋初时刚考了试。可是我考得不够好, 这才被家里的长辈禁了足。”   读书识字在乱世里格外奢侈,书册的价钱很昂贵, 只有富贵人家的公子才能读得起书,去到皇宫里读书,对于平民而言更是痴心妄想。   陈元狩像是不知如何应答, 半晌没有开口说过话。浑然不觉中, 他们早已到了来时走过的石道, 再走几米后,拐个弯就是皇都客栈的大门。   谢宣低声接上方才的话, “其实我今日是偷偷跑出来见陈公子的。”   尽管方才胡诌了半天, 但这句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实话。   即将临近客栈时,陈元狩停住了脚步, 低着声音慢慢道:“冬日之前, 我都不会在皇都客栈里了, 今天之后,你就不必来找我了。”   谢宣默然了片刻,问道:“陈公子会在冬天的什么时候回来?”   陈元狩并未正面应答,只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谢宣左手握着两把木剑,放轻了左脚踩在地面的力度,扶着门把走进了皇都客栈敞开着的大门。   他才刚进门,就在这客栈里熟悉的位置看见了贾卿言。   贾卿言端坐在方才谢宣所坐的酒桌上,微垂着头抱着臂小憩,他拧着眉头,薄唇也微抿着,前额两绺碎发遮挡了半边眼眸。   这位贾府的二公子在睡梦里都能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前柜处耷拉着眼皮、瞧着分外困倦的店小二看见谢宣后,眼里顿然闪过了惊喜之意,瞌睡也醒了大半。他火急火燎地绕过前柜,快步跑到了谢宣身前。   “这位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小二指了指坐在酒桌边的贾卿言,“我们家少爷等了你好久了。”   等?谢宣听得愣了愣,贾卿言不是说等要回宫时托人去贾府叫他吗?   谢宣想起了他到达皇都客栈的台阶下时,那架以极其蛮横的姿态横拦在大门口的马车。   他还在心中感慨了,贾府的少爷果真是豪气,将马车拦在自家客栈门口阻碍生意。   由于左脚处的崴伤,谢宣懒得再多走半步。   他对着小二夸大的言辞点过头后,就出口托对方去将暂且还闭着眼的贾卿言叫醒。   没料到小二在这边才应答了个好字,抱臂坐在桌边的贾卿言就冷不防地睁开了眼,起身走了过来。   谢宣此时才注意到,一会儿没见,贾卿言已经换上了身颇为庄重昂贵的深蓝色窄袖锦袍,手上还穿戴了露指的黑色皮质手套。   不过尽管如此,右手处露出的半截手指头上还是有着遮盖不住的烫痕。   贾卿言挥了挥手示意小二退去前柜,又转过头以他一贯淡漠的语气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和你的陈公子私奔去了。”   虽在与谢宣说话,他的视线却直直瞟向了门外,意图显而易见是要寻人。   谢宣出声阻拦道:“他走了。”   贾卿言对此不可置否,比起陈元狩的离开,反而是谢宣脸上平淡如常的面色叫他更为讶异些。   垂眸盯看了几秒谢宣手里的两把木剑后,贾卿言伸出手将谢宣搀下了客栈外的台阶,又将其扶上了马车车厢。   谢宣上车后,就发现这车厢不同于他来时的模样,车厢内放了许多满当当的酒坛,快放满了整个车厢。   谢宣把木剑置在空余出来的车厢座位上,屁股刚挨上座,就立即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这些酒是……?”   “送人的。”贾卿言应道。   相当简单的回答。   “要送给谁?”谢宣再一次开了口。   贾卿言低声道:“太后。”   “……谁送的?”   “我爹。”   贾卿言把每个回答都说得十分直接简略,叫谢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深究下去。   在皇宫里足不出户的太后与贾卿言的父亲竟然认识,这个突如其来的冷门认知,谢宣不知晓这其中是否有对自己的利害。   他还在深思,贾卿言却开了口。   “你手里的木剑呢?”   “人送的。”谢宣有样学样地应了话。   “……”贾卿言无语了一会儿,猜测道,“陈元狩送的?”   谢宣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语气平淡地强词夺理道:“贾二公子还要犹豫一会儿,莫非是觉得陈公子不是人?”   “……”贾卿言再一次感到了语塞,“这只是确认。”   马车行过弯路,车厢内的酒坛细微地抖动着。   在经过沿路良久的思虑后,谢宣低眸看向身边轻晃的酒坛,沉声道:“陈公子说他要离开皇城了。”   “我知道。”贾卿言应道,“店小二与我说了,陈元狩在官兵排查客栈住户的户籍前就已经退掉了长住的房间,不过他还是会每日来皇都客栈,我猜他也许是在等你。”   见谢宣半晌没吭声,贾卿言放慢了驾车的速度,将马蹄声压得低了些,出声询问道:“你就……没什么想法?”   谢宣问道:“官兵是何时开始排查外来住户的?排查了多久?”   “官兵的排查在收复淮南城后就不曾停止过,只不过入了秋后查得更兴师动众些。”   “为何?”   一连发出三个疑问,谢宣愈发无力地感受到,自己手里握着的,当真是如假包换的虚假权力。   贾卿言忽然笑了笑,“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要是听了,可能会被吓到。”   “有人向将军府里送了一份名单,写着朝廷收复淮南城后,所有逃到皇城窝藏的起义者的名单,以及他们暂住的地点。”   谢宣的脑子像是忽然当啷了一声,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   贾卿言所说的话使他唤醒了对原书剧情的一段回忆,可他并非是为剧情的发生而感到震惊,而是为剧情的提前而震惊。   贾卿言说话时的语气不像是在扯谎,何况这种谎言也不可能做到张口就来。   可是在原书里,这段剧情却不应当发生在顺安初年的年末。   想到这儿,他这才又突然意识到,陈元狩遇到“神算子”韩迦南时也并非是顺安初年的年末,而是比这要晚了一年多。   本被谢宣遗忘的一段剧情如汹涌的洪水般灌入了他的脑子,叫他半晌喘不出一口完整的呼吸。   贾卿言的话没停顿多久,很快又沉声缓缓说出了下文。   “我父亲花重金向将军府买来了这份名单,名单上的字并不像是读书人的字,但写得很端正认真,每个起义者的名字和住址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   “名单里有陈元狩的名字,至于住址,写的是皇都客栈。”   贾卿言低笑一声,继续道:“可是到此处还不是最疯狂的。”   谢宣能够预感出贾卿言下一句要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说原书里的陈元狩是个疯子,一切都是从这一刻开始拥有的定论。   在书里,陈元狩依照韩迦南所说的模棱两可的话语,费劲心血寻全了窝藏在皇城里的起义军残党。   可他寻到的起义军,却不再是原先他所熟知的那些人,而是成了奢靡享乐、活在赌场风月楼里的一群胆小鬼,甚至还“好心”规劝陈元狩放下仇恨。   在这之前,淮南城一战落败,陈元狩的父亲在营帐内被叛军刺死,追随于他父亲起义的人要么向朝廷投降,要么就逃到了淮南城之外躲藏。   陈元狩所做的打算,毋庸置疑是后者。   逃跑的路途太远,时日太长,他带不走他父亲的尸骨,只能带走那把刺进了他父亲的胸口、他的母亲所送的短刀。   陈元狩的仇恨太强烈,强烈到他不能放任何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苟活在人世。   贾卿言凝声问道:“这份名单最后还署了名,你要不要猜猜看,这名字是什么?”   “我……”谢宣不自觉地攥住了衣诀,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戛然而止,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只不过听着又隐约有些沉闷。   对于这件事,他的的确确什么都知道。   可谢宣不知道,在未来极有可能会追随陈元狩的贾卿言面前,他到底又应不应当知道。   贾卿言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沉声道出了下文,“是陈元狩。”   作者有话要说:   陈哥当了好几章的乖狗,贾二公子一说全都完蛋。突然发现标题和提要能连成一句话,还挺有逼格的。   (还有一更如果赶不出来的话就凌晨放出来哦骚奥瑞quq) 第39章 睹物思人   《通天》一书中, 在陈元狩的称帝大业里,他所经历的最为艰难的两段流亡生活,一段是被迫的, 另一段则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这两段日子结束后, 到陈元狩十七岁时,正好是三年。   按理来说,陈元狩在皇城里的日子应当还要更长些,可如今不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竟让后一段流亡提前了将近一年。   在原书里,陈元狩把名单送去将军府后, 当晚就拿身上仅剩的钱财买了一驾马车, 带着弟弟逃离了皇城,去了皇城十里之外的豫州, 也就是襄王谢知州的封地。   豫州在老皇帝死前到还是个名正言顺、货真价实的封地,但在老皇帝死后, 这块领地的管辖权却早已全权握在了谢知州手里。   朝廷的官员忌惮谢知州睚眦必报又心狠手辣,对此事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作为一个空有封地的王爷,尽管谢知州将封地彻底占为己有, 还与朝廷有意疏远了关系, 但他心中清楚, 只要自己手里一日无兵无马,就一日要继续忌惮朝廷的禁军。   于是他故意放松了豫州城门的看守, 并且托手下去各地都散播了这个消息。   这天之后, 豫州内大批涌进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起义军队伍,他们在襄王的封地里潜藏且不断壮大。其中就包括从皇城里逃到豫州的陈元狩。   谢宣先前一直觉得谢知州针锋相对的是自己, 如今看来, 谢知州梦寐以求要打倒的对手应当是白枭之才对。   “怎么了小皇帝, 被吓傻了?”贾卿言的话拉回了谢宣逐渐飘远的思绪。   谢宣回过神来,应道:“没有。”   贾卿言将信将疑,“当真?”   谢宣笑道:“陈公子是反贼这件事,来客栈时的路上,贾二公子不是早已提点过我了吗。”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贾卿言当即否认道,“陈元狩做出这样与自杀无异的行径,却还能安然无恙地在皇城待到今日,皇上一点不觉得此人可怕吗?”   日日都要回想一遍陈元狩在原书里有多可怕的谢宣懒得应答这句话,他低声道:“此处是宫外,别叫我皇上了。”   贾卿言默了半晌,简单应道:“好。”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谢宣又自嘲道:“最不把我当皇上的,先前责备我时还管我叫皇上呢。”   谢宣轻吸一口气,车厢内漂浮着很浓重的酒味,萦绕在他的鼻尖。   伴着这个味道行了一段路后,谢宣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也被这酒味熏得有些不灵光起来,他努力思忖了一会儿,接上了自己的上文。   “在这之后,还不是一声不响就把我关在了皇宫里。”   “白枭之本就是个卑鄙的小人。”   “……谁说的?”谢宣愣了愣,连脑子都清明了些,心说贾二公子此时怕不是在宽慰他吧。   贾卿言回答道:“我爹。”   谢宣忽然在车厢中笑出了声,“贾二公子,你这一日究竟要提多少句爹。”   “他一天与我讲的话都能记成一本薄书册,我也遇不到其他人,自然只能讲他。”贾卿言对此倒是颇为坦然,没有半点羞恼的意思。   谢宣明知故问道:“他是谁?”   “我爹……”第二个字刚到嘴边,就登时变作了气音,贾卿言随后出口的下一句话,语调都莫名变得有些焦急,“这可是你自己问的。”   “是的。”谢宣对此坦然承认,言语里隐约要憋不住笑意,“确实是我问的。”   在调侃完对方后,谢宣忽然觉得,这个时常挂着苦大仇深脸的贾二公子好像也并非真的不近人情。   他遇到的贾卿言不过也才十六岁,而书里的贾卿言与陈元狩结识时,已经是满了十八岁了。两年前的贾卿言与两年后的贾卿言相比起来,有许多差异倒也在情理之中。   贾卿言兀自尴尬了半晌,他总觉得这个小皇帝好像有好几副面孔。   上次与小皇帝见面时,贾卿言还觉得他与那些虚伪的宫中之人并无分别,在拒绝了他的请求、又得知他的难处后却仍要劝说他入朝为官。   不过今日一见,他就转变了许多看法,方才小皇帝提到白枭之时,他甚至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但也只是一瞬的想法,他很快就自觉荒谬无比地将其抛却在了脑后。   他以为这一路都会沉默着行完时,忽然就听得车厢内坐着的小皇帝慢悠悠地轻声询问道:“我能喝坛酒吗?”   贾卿言愣了愣,“你喝过酒?”   谢宣努力回忆了一下,他在重生前的确是喝过的,却也不常喝。至于进入这句身体后,他确实至今滴酒未沾。   可贾卿言这种问法,叫他忽然起了身为男子应有的胜负心。   谢宣应道:“当然喝过。”   “那也不能喝。”   “……为什么?”   “这一坛酒喝下去。”贾卿言紧接着反问道,“你是要我抱着你回寝宫吗?”   “不能背吗?”   贾卿言的眼皮跳了跳,“这是重点吗?”   这个小皇帝,怕不是闻着酒味就能醉吧?   “贾二公子。”车厢里头的语气又突然变得正经了些,“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不能。”   “……”这不加迟疑的拒绝叫谢宣顿然语塞了少许功夫,“你不答应的话,我就把旁边的酒坛全砸了。”   “砸吧。”贾卿言淡淡道,“如果你想与我爹见一面的话。”   “……”谢宣只觉得对方怕不是木头成精。   贾卿言问道:“还有招吗?”   “贾二公子与许公子的关系很好吧?”   “不怎么样。”贾卿言答得极快,“今日送完你后就正式决裂了。”   谢宣感觉自己被耍了,“你只是想拒绝我吧!”   这算什么?拒人者人恒拒之?   “知道就好。”贾卿言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谢宣所言,不知为何,明明隔着车帘,谢宣却好似能看到对方阴谋得逞后的扬起的得意的笑。   谢宣纵使心中有万般不满,也只得屈服于此,他所要恳求贾卿言的事情,对于未来的他来说,几乎是最为重要的头等大事。   他心中一横,压着嗓子轻声细语道,“贾二公子……求求你了。”   许久都没有回应,贾卿言那边像是被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宣不死心,接着叫道:“贾少爷?”   还是不吭声。   谢宣试探着又开了口,“贾哥哥?”   依旧没吭声。   谢宣无语凝噎了一会儿,再次变换了称呼,“卿言哥哥?”   这一次,车外很快传来近乎恼羞成怒的声音,“到底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谢宣笑道,“要是以后陈公子回到皇都客栈里了,卿言哥哥能不能帮我隐瞒住我的身份?”   贾卿言默了两秒,应答道:“……换个称呼就能。”   谢宣心中求之不得,“多谢贾二公子。”   得到贾卿言的保证后,谢宣心里顿觉稳妥许多。性格与家庭教育使然,贾卿言绝不是会违背诺言的人。   “贾二公子觉得陈公子何时会回来?”谢宣稍微放下心来后,反倒有了闲谈的兴致。   出乎意料之外,贾卿言沉声道:“用不了多久。”   谢宣愣了愣,“为何?”   “他不是送了你两把木剑吗。”贾卿言回答道,“就算只是为了见你,他也会早些回来的。”   “我听不明白贾二公子的话。”谢宣听得如在雾里,贾卿言未免也过分看得起他了。   “他去干赌命之事,告别前却送了你礼物。”贾卿言缓声道,“睹物思人,既然陈元狩不想让你忘掉他,那他就一定会尽早回到皇城。”   谢宣听得一愣一愣的,贾卿言怕是彻底将他与陈元狩的关系误会了。   这两把木剑,分明是他提及自己近日在练剑,还在对方面前摆出了一副身心俱疲的不高兴模样,陈元狩才会送给他的。   这能与睹物思人有何关系?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贾卿言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执着于与陈元狩往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证明,公主确实与谁说话都能撒起娇来。   等醒来后接着写,接下来要加快剧情进程了,希望赶紧写到陈哥回来。 第40章 太后[倒v结束]   谢宣拉开车厢旁的窗帘, 远眺了前方的道路。   马车此时已经行出街市近五里,也离皇宫不远了。一旦回到那座皇宫,要想下一次出宫, 也许就只能等到秋末了。   对于贾卿言刚才的提问, 谢宣当真是极想要用“无可奉告”这四个字搪塞过去。可就在几分钟前,他才颇为无赖地恳求过贾二公子。单论人情分,他也不能如此绝情冷漠地应答。   所以,他决定装傻充愣。   谢宣默然片刻,应答道:“……我不知道。”   他这句话故意压低了声音,有意装得一副交友不慎又无计可施的委屈模样。   他知道贾卿言绝对能够听到。   而后, 不待贾卿言有所回应, 谢宣便扯开了话题,“此处离皇宫还有多远?”   “不远了。”   “走大门进吗?”   “是。”贾卿言应道, “你要是想爬墙进,我可以先把你送到燕雀阁的宫墙处。”   “……”对方如此冷淡的调侃叫谢宣语塞了片刻, “从大门进吧,不麻烦贾二公子多跑一趟了。”   皇宫里跑丢了皇帝,还跑丢了三五个时辰, 谢宣此时就算是骨骼清奇, 能依靠遁地术直接回到寝宫, 也早已瞒不过那些整日盯着他的眼睛。   他是抱着今后事今后议的心情出的这次门,再加上明日就是他的生辰宴, 白枭之的夺权之心就算表现得再露骨, 也不该在这种日子里当面挖苦谢宣。   方才与贾卿言的交谈,除了震惊之外, 谢宣心中更多的感受, 实际上是惊喜。   谢宣虽然满心期望着能够帮助陈元狩提前打下淮南城, 可原著里陈元狩拥有的那些机遇,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何况谢宣就是硬要去强求,恐怕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为他早就记不全书中的全部机遇了。   如今陈元狩提前一年离开皇城前去豫州,那么攻打淮南城一事,不出意外也会提前一年。   这对于谢宣来说,大有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   谢宣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但对如今的他来说,他只希望得到一个结果。   这一件事进行的如此顺利,那么迫在眉睫之事,就只剩下了他与宋箐所结成的同盟。   为了以后能够安稳地在这座危机四伏的皇宫里活着,谢宣必须得舍身入一次火坑,去查清这些老奸巨猾的老臣,在当年究竟干过什么足以论罪的勾当。   到达皇宫后,出乎意料之外的,拦在皇宫正门的禁军在看到贾卿言后,二话不说就放了行,甚至连车厢都不曾多看一眼。   虽然谢宣早知贾府在皇城里的地位,可当他看到听命于白枭之的禁军都对贾卿言如此恭敬客气时,还是吃了一惊。   贾卿言的父亲与白枭之是同辈人,二人当年有交情倒也合情合理。   如果不是早就听了贾卿言说他父亲在背地里骂白枭之是个卑鄙小人,光看禁军对贾卿言的殷切态度,谢宣恐怕还真的会以为贾大商人与白枭之的关系不错。   谢宣在知晓这一点后,也思忖过他是否能去与贾大商人打交道。   但贾卿言也说过,他父亲所想的,是要让这座皇宫自取灭亡。所以,就算贾大商人要对付白枭之,他也只会选择帮助未来回到皇城的陈元狩。   “贾二公子。”马车驶进皇宫后,谢宣出声唤道。   “又有什么事?”对方略显沉闷的声音传入耳底,语调中明显有了不耐烦之意。   谢宣低声应道:“我与你一同去看望太后。”   贾卿言没吭声,在这皇宫里头,他在皇上的话后应允一个“好”字,听着会十分怪异。于是他索性选择噤声不语。   “昨日太后送了我生辰礼,出于礼数,我确实该去看看她。”谢宣解释道。   贾卿言笑了笑,“或许一会儿过后,你会相当后悔这个决定。”   谢宣被这话挑起了好奇心,“为何?”   贾卿言没有正面回复,只是问道:“知道我爹为何要送她酒吗?”   “太后喜欢喝酒?”   “正好相反。”贾卿言笑道,“太后最讨厌的就是酒味。”   “我爹说这个叫投其所恨。”贾卿言继续道,“不能让太后忘记了,皇宫外还有个像他这么可恨的人还活着。”   这话一出,谢宣顿然脑补了一段颇为狗血的横刀夺爱的宫廷三角虐恋,要是再加上后来进宫的他母亲,莫非还是一段狗血四角虐恋?   谢宣以气音揣测道:“你爹该不会是……喜欢太后吧?”   贾卿言淡淡道:“我爹喜欢男人。”   “……”左手手心登时一滑,谢宣险些从车厢座位上跌落下去。   见贾二公子说这话说得极为淡定,甚至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谢宣试探着开口道:“那、那你娘呢?”   “我娘……”贾卿言默然了一会儿,“喜欢钱。”   在谢宣还在震惊里无法回神的时候,贾卿言又兀自接了上一句话,“不过我爹喜欢的男人早就死了。”   种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叫谢宣听得愣了一愣,一时忘了应话。   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分外奇怪,这难道不是一本男频小说吗?怎么书里没有提及过的地方,还自顾自地发生了这么多荒唐事。   也是在此时,马车停靠在了宫路边。   贾卿言跳车后,拉开车帘将崴了腿的谢宣搀扶了下来。   尽管没有来过此处,但谢宣对皇宫的构造还算熟悉,他们所站的地方,再走一些路程就能到达太后的寝宫。   他们一路遇到的宫人,年纪观着都比皇宫其他地方的宫人要大上许多。往来的宫人看到谢宣后,皆与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喊了声“皇上”。   谢宣从未见过他们,也并未穿什么彰显身份的服饰,可他们却还是一眼瞧出了他的身份。   这叫谢宣很是讶异。   在与宫人们通报来意后,贾卿言慢步扶着谢宣进了寝殿,殿内点着浓重的熏香,尚且离着正门有些间距时,就已经闻到了这一阵阵的浓郁气味。   寝殿的正室内,宽大的檀木坐椅上,一名面容清丽、身着华袍的女人半阖着双眸,柳眉微蹙,静静地坐在木椅正中。   倘若不细看眼纹与簪下的几绺白发,太后的样貌当真比她的年纪要年轻许多。   她以金簪半盘着长发,面上的妆容画得十分寡淡,好似只涂抹了口脂。   嬷嬷凑过去耳语了几句,太后这才缓缓睁开了眼,她的目光游移漂浮,最终却定在了谢宣身上。   与太后的目光相接上后,谢宣微微俯首与她行礼,声音刻意压得冷清了些,“儿臣来向母后请安。”   太后没应话,只是又看了谢宣片刻,她微蹙着的眉毛随着这道停留的目光,竟然舒展了些许。   她扬手唤过身边的嬷嬷,不知与她轻声说了些什么,谢宣与贾卿言还立在在门边,离了一段间距,只能见到那个嬷嬷点了几次头。   与嬷嬷说完话后,太后出声道:“你走近些。”   贾卿言扶着谢宣要向前,太后再次开了口,“只需你一人。”   谢宣的脚步顿然停滞住。   贾卿言先一步道:“皇上今日崴了脚,恐怕做不到一人走过来。”   听了这话,太后点了点头,头也不扭地与近旁的嬷嬷出声道:“你去把皇上扶过来。”   话音刚落,谢宣看到贾卿言的眉头已然微微蹙起,可也是在此时,那位嬷嬷已经快步走到了他近旁,她微垂首佝偻着背,做出了要搀扶的姿势。   谢宣方才就要向前,此时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很快就伸手搭上了嬷嬷的小臂。   太后的声音再一次冷不防地响起,“替我转告贾朔,事已至此,这世上早已没有多少人与他一样恋旧了。”   这句话,显然是对贾卿言说的。   至于话中的贾朔,应当是贾大商人的姓名。   贾卿言应道:“太后的话,我会与父亲一字不漏地转述。但父亲也嘱咐了我,要我务必把礼物送进太后的寝宫中。”   闻言,太后侧头看向谢宣,“没记错的话,你的生辰是明日吧?”   谢宣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他心中忽然有了阵不太好的预感。   太后将身子坐正了些,视线停在贾卿言身上,“那你就把贾朔送我的礼物送去皇上宫中吧。”   贾卿言像是早已吃过无数次闭门羹,他来此也只是为了完成父亲交托他的任务,在听到这话后,他仅仅俯首行了礼,竟然就利落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谢宣望着贾卿言离去的背影,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少了个还算熟知的面孔,他顿觉有些恍惚。   嬷嬷搀着他缓步向前,在离太后仅仅半米远时,脚步停了下来。   太后抬眸道:“再近些。”   谢宣愣了愣,自己向前又走了一步。   他本以为太后十分讨厌他,可怎么如今见了面,却是一个劲要他向前靠近。   太后沉声问道:“皇上脚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谢宣漫不经意地胡诌道:“玩闹时不慎磕上了碎石,摔着了。”   “听闻今日宫里四处都在寻皇上。”太后淡淡道,“能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皇宫,皇上是爬墙出的宫?”   “……”   太后沉眸道:“被说中了?”   谢宣仍是没吭声,变相默认了对方的说法。   这段交谈,竟然叫谢宣有种被长辈训斥调皮后的窘迫感。   太后抬首看着谢宣,忽然沉声呢喃道:“真像啊。”   “像什么?”谢宣一下没能反应过来。   太后的眼色始终处变不惊,唇瓣却微微抿拢,竟有上扬的意味,“像一个也总想逃去宫外的蠢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更完了! 第41章 许多琐事   不等谢宣消化完这句话里所有的信息量, 太后抬着的眼眸缓缓向下看去,又颇为仔细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做完这动作后,她又抬眼看向谢宣的双眸, 用低哑的嗓音缓声问道:“皇上今年有几岁了?”   谢宣微微垂首, 轻声应道:“明日生辰一过,就满十六了。”   太后状似思索,呢喃道:“这样算算日子,那个女人死了也快有十二年了。”   谢宣敛了敛眸,并没有说话,对于他死去的母亲的诸多评述与诸多问题, 他选择噤声不语才最为稳妥。   “宫里到处在寻皇上去向, 我这里就不多留皇上喝茶了。”太后神色不变,倚在桌上的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 立在近处的嬷嬷当即便踩着碎步跑了上来,恭顺地低下头听她嘱咐。   这次谢宣离得近也听得清楚, 太后是在叮嘱这位嬷嬷搀扶他回宫。   谢宣没料到太后才说几句话便要逐客,不过比较起刚进门就被赶走的贾二公子,他的境地已经算是好得多了。   太后对待他的态度, 比他想象中要和善许多。   谢宣本以为, 既然太后一直不与他见面, 就应当是十分讨厌他才对。可如今真的见到了太后后,他却觉得太后似乎并不排斥于与他说话。   兴许一直呆在这宫里头, 只不过是太后的性情使然罢了。   嬷嬷点过头后, 太后又向着谢宣问道:“不知皇上来我这里是为何事?”   谢宣稍作沉默斟酌了言语,凝声应道:“前两日, 母后往儿臣宫中送了生辰礼, 儿臣就想着来与母后见上一面。”   太后听着这话点了点头, “皇上有心了。”   不知是否是谢宣忽然耳背听糊涂了,他总觉得太后这句话的语气听着相当敷衍,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敷衍。   没给他继续思虑的机会,太后很快又道:“皇上的生辰宴与先帝的陵祭都在秋日,这段时日,皇上会比以往更忙碌。现今还是快些回宫歇息吧。”   话已至此,谢宣与太后的关系又可以说是生疏至极,他不可置否地应了声“是”,而后,这个字的字音还未落,身边的嬷嬷就已经绕步行到他身后,摆出了要搀扶他出寝殿的姿势。   将身子侧到宫门处的那一秒,谢宣在心中轻吁了一口长气。   实际上,方才与太后的交谈,他心中的紧张比被白枭之训斥时还更胜了三分。   依着古代的规矩,太后就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不过从幼至今,从他到这个世界为止,他身边都不曾有过“母亲”身份的人。他唯一能得到的至亲关怀,只剩下老皇帝形同累赘的溺爱。   等到老皇帝死了,如果他不作为,他就迟早要变为集矢之的。   谢宣沿着原路走出寝殿外,意外地发现贾卿言竟还半阖着眼立在马车边,像是在等人,瞧着面目,等得还颇不耐烦。   等他一走近,贾卿言的神色变了变。   贾二公子时时刻刻微拧着的眉头,在看见谢宣后,拧得反而更紧了些。   谢宣怔了怔,先一步寒暄道:“贾二公子怎么还在这?”   听到这句问话,贾卿言的脸又臭了不少,“你把剑落我车上了。”   说着,贾卿言伸手向后,很快将早就被他置在车辕上的两把木剑拿到了谢宣身前,不耐烦的动作之间处处彰显了不满的情绪。   谢宣恍惚了两秒,伸手接过剑,心里顿觉有些愧疚,却不是愧疚于让贾二公子今日等他等了三次。   他这些天当真是被关傻了,忘性竟变得这么大。   陈元狩把刻了一月多的两把木剑说送就送了,可他竟然在马车进了皇宫后就将这两把剑遗忘了。   愧疚之余,谢宣忽然忆起一事,出声问道:“贾二公子不是要去朕宫里送酒吗?”   言下之意,是奇怪于贾卿言为何不能在送酒时顺道把剑也送去他的寝殿,这样一来,他也不需等到谢宣从太后寝殿中出来了。   贾卿言淡然回绝道:“皇上娇生惯养,闻着酒味就能醉,我要是给皇上送酒,只能是后患无穷。”   此话讲出了一股十分不中听的合情合理味,谢宣听明白了,这厮就是不想送。   他如今有求于人,也不好把话咄咄逼人地讽回去,何况他对贾卿言车上的酒也并没有执念。   被回绝后,谢宣神情坦然地随口问道:“那贾二公子准备把这酒送去哪里?”   他怎么记得贾卿言方才还说了,他父亲嘱咐他务必把这酒送去太后寝殿之中。   贾卿言此时已经坐上了车辕,听到这话头也没回,语气敷衍地应道:“送去给许琅喝。”   谢宣愣了愣,“这么做稳妥吗?”   “有何不稳妥?”贾卿言反手拽动缰绳,马蹄踏过宫路,扬起些微细尘,淡漠的声音携风传来,“每回都是这么干的。”   等马车行出一段距离后,谢宣还没迈动滞在原地的步子。   他心中不免感到好奇,依照贾卿言的性情来看,不像是会主动与官家子弟交好,那么这两人的友谊,不会是依靠着这样荒唐的交易建立起来的吧?   回宫的路上,许多宫女见到谢宣,皆又惊又喜地与他行了礼,更有甚者还大胆地与他关切地寒暄了几句,这让谢宣不得不去想,他此次逃出宫,究竟在这宫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道走过无数遍的宫路,变得格外漫长。   在遇到面熟的一名太监后,谢宣便唤退了搀扶他的嬷嬷,改叫那名太监扶着他回宫。   临近皇宫花园时,谢宣见到了正对着花园拱门静站着的白枝雪。   虽说白枝雪是朝廷的大将军,谢宣每日在早朝时都与他有一面要见。但近三天来,他与白枝雪的面见得有些过于频繁了。   谢宣侧眼看了眼石坛内繁茂的锦带花,又收回目光落在白枝雪脸上,“爱卿是来花园赏花?”   “臣听说皇上回宫了。”白枝雪低首道,“皇上今日不是身体抱恙吗?怎么还出宫了?”   谎言被揭穿的谢宣面色分毫未变,“头疼而已,下午时就好得差不多了。”   白枝雪又问道:“皇上的左脚怎么伤了?”   “路上不慎摔了一跤。”谢宣的胡诌信手拈来。   “皇上手里的木剑不像是街市上贩卖的样式。”   听到谢宣的回答,白枝雪稍稍默然了一会儿,再开口时,问的却不是谢宣是如何出的皇宫,反而旁敲侧击问起了木剑的来历。   “这两把剑是……”谢宣话语中的尾音因为思忖的缘故有意拖长了些。   面前的白枝雪的目光挪也不挪,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贾二公子送的。”   前半句话已说出口,谢宣对着木剑凝看了片刻,思虑过后大脑仍是空白一片。   情急之下,不在场的贾卿言莫名其妙就依着他一时的嘴快背了这口锅。   “皇上与贾二认识?”白枝雪问道。   这件事上用不着说谎,谢宣如实答道:“萍水相逢。”   白枝雪对这句答话点了点头,继而沉声道:“既然皇上已经回宫,臣就先告退了。”   对方的能离开得如此干脆,完全是意料之外。   本来谢宣与他也没有多少话要说,白枝雪今日做出这般开窍的作为,在看着对方行出花园的背影时,谢宣的心情都变得更好了些。   前些日子在寝殿门口看守谢宣行踪的两名侍卫已经不在此了,其实在谢宣从丞相府归来时,就发现他殿门前的侍卫被撤离了。   谢宣知晓此事只能是白枝雪下令做的,可他实在想不明白对方的意图所在。   寝殿门外守候着的太监推开殿门后,谢宣唤退了随身搀扶他的那名太监,这个下午他几乎都是被人搀着度过的,如今已经到了寝宫,也不怕一瘸一拐的难堪模样被谁看到了。   谢宣在门边停了片刻,这座他住了近一年、日夜不离的宫殿,忽然让他看来有些陌生。   没来得及怔愣多久,谢宣崴了的左脚上忽有沉甸感传来,叫他疼得轻嘶了一声。   谢宣低首望去,竟然是他养的那只白猫躺在了他脚上。   白猫两颊的细须有两根微微卷翘,它眯着眼眸,半张开嘴,神态慵懒,像是找到了一个极为舒适温暖的被窝。   谢宣轻叹口气,把躺在他脚边的白猫抱到怀里,颠着小步子挪到了木案边的软塌上。   这只白猫是老皇帝送给他的,因为谢宣懒得给它起名,它也就一直没有名字。   不过谢宣偶然听见过,负责喂养它的宫女们似乎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白”。   无意中知道这个颇为随意的名字后,谢宣有些替它庆幸它不是一只黑猫。   小黑这个名字,可比小白难听多了。   当初,老皇帝看中了这只白猫生得好看,又不会与宫里其他宠物打打闹闹,便觉得它安静又好养活,当即就送来了谢宣做太子时所住的东宫中,让它陪着谢宣解解闷。   如今谢宣与它有一段时间没见,他听闻这段时间,一直是谢谌尧在喂养它。   谢宣把白猫抱在怀里时,总觉得它的身形圆润了不少,抱起来也更沉了,看来这些日子里,它被谢谌尧喂胖了不少。   次日,辰时一到,生辰宴也就正式开始了。   如今世道动乱,瘟疫横行,天灾人祸并起,煜朝的百姓迫切需要国库的赈灾。   这些事既是对原书的记忆告诉谢宣的,也是部分还称得上忧国忧民的大臣上报的奏折上写出来的。   手上逐渐流失的权力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谢宣,这个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朝代,需要的救世主并不是他。   在他生日前一个月,谢宣就已经在早朝时就与操办生辰宴的大臣嘱咐过,生辰宴的事项必须一切从简,将多余的预算全部用于民间的赈灾事项。   国库拨款需要经手朝廷里的多方势力,尽管谢宣的命令已经下达了下去,但这笔钱财究竟是会完完整整地到达赈灾地,还是在中途就落入了哪个官员的口袋,他便无从得知了。   生辰宴很快就结束了。   皇宫里的日子重新回归以往,看似平和地过着。   从谢宣开始做皇帝到现在的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惧怕的事物太多了,手里的权势却是虚有其名。   他想要长大又害怕长大,想抗争又害怕抗争。   日子很难熬,他却连一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生辰宴结束的次日,恰逢早朝结束。   谢宣刚刚才在塌上落了座,本应该在殿门外侍候的太监就急步进了门,说是有人在殿外求见皇上。   太监似是不知如何组织来人是谁的言语,话说得有些弯绕。谢宣听得稀里糊涂,也懒得再多听一遍,索性就直接让他把人直接喊进来。   太监点了点头,快步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一只肤色白净、生了些许细茧的手覆在了木门上,将只开了道细口的门再敞开了些。   等门开了一半后,宋箐缓步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藕色襦裙,头上仍戴着白色簪花,敛眸抿唇,面若含笑。   谢宣手里握着一本奏折,还没出声表现出自己的讶异,就低首看见了宋箐手里提着的食盒。   而后,他还不曾开口,宋箐柔声问道:“皇上吃过饭了吗?”   谢宣愣了愣,“还没有。”   “民女来的路上问过膳房里的宫女,她们说皇上总是忘记吃早膳。”   宋箐向前走近了几步,把食盒置在案上,俯身端出了食盒里的三盘精致的糕点,糕点上雕了细致的花纹,有一盘糕点还做成了兔子与小猫的模样。   这糕点好不好吃暂且不知,但长得好看却是真的。   “不过民女今日只做了糕点,皇上吃多了怕是会腻,吃两块填填肚子就好。”   谢宣放下奏折,轻声询问道:“你来这里,就只是为了给朕送糕点吗?”   宋箐应道:“不只是送糕点。”   谢宣听得屏息了两秒,“还有何事?”   宋箐笑了笑,“皇上先吃两块,我再告诉皇上。”   谢宣原本的紧张感顿然被这句话驱散得荡然无存,当他轻挽了袖口,随意挑了两块糕点囫囵塞进嘴里咀嚼的时候,还在心里对宋箐所言怀揣了三分怀疑。   他把嘴里的糕点吞咽下后,抬眼看见宋箐正凝眸看着他。   那双浅眸一眨不眨,看得极为认真。   见她盯得如此专注,谢宣也愣神了片刻,“你下毒了?”   闻言,宋箐瞪了瞪眼,又扬了扬唇角,像是被这话逗乐了,“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   等玩笑过后,谢宣再一次切入正题问道:“所以是什么事?”   宋箐不再将话题扯开,垂着眸缓声道:“我与白将军的婚约之事提前了,冬初就能完婚。” 第42章 贾朔   宋箐的话提醒了谢宣, 先帝陵祭后,将军府邸里还要办一场婚礼。   谢宣本觉得先帝陵祭后,他至少能逍遥自在两个月, 好好做些应做的事情, 现如今婚期提了前,他的计划也连带着泡了汤。   这一次,谢宣在寝宫里乖乖地呆到了陵祭前一周。   当然,谢宣不外出的原因,一是皇宫门口的禁军还日日守在宫门处,二是因为他爬墙时崴了腿伤了筋骨。   在每礼拜定期要请一次太医的情况下, 又过了近两个月, 谢宣的左脚才算能够行动自如了。   因为他的脚伤,练剑这件事也再次被搁置了。等他的脚伤好得差不多时, 已经到了十月末。   老皇帝是在十一月咽的气,十月末到了, 陵祭也就不远了。   依照煜朝的习俗,若是家中有人死了,这第一年的祭日是要办得最隆重的。   在民间颇具盛名也颇具骂名的老皇帝的第一年陵祭即将来临, 宫里许多下人与宫外许多大臣都没日没夜忙着筹备陵祭事宜。   在这个时候, 仅需批阅奏折的谢宣倒成了这皇宫里难得的闲人。   距离启程去华阳郡还有三日时, 谢宣无聊的日子里总算出现了主动的转机。   贾卿言竟然亲自入宫主动找上了谢宣。   谢宣问起缘由,贾卿言的回答让他更加惊讶。   等他毫无阻拦地坐上马车出了宫, 他还在为这个回答感到惊讶。   皇城里富可敌国、无人不识的贾大商人竟然邀请他前去贾府喝茶, 还说是有要事要与当今天子攀谈一二,甚至强调了若是此次出行后有了后患, 皆由他全权负责。   这最后一句话, 把谢宣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   宫外有权有势的大商人主动要求见他这个无权皇帝, 这种从天上砸下来的可遇不可求的大买卖,如今的谢宣没有拒绝的理由。   等谢宣下了马车,贾府近在眼前时,他又是吃了一惊。   贾府一个府邸,竟然快有近半个皇宫的大小,占地如此之大的府邸,还建在离街市远不了多少的南边近郊处。   说不准哪家不谙世事的小孩饭后散步路过此处时,兴许还真能把这里当作皇宫来看待。   这么一对照,普通百姓平日里根本看不到的皇宫又算得了什么。   像这样明晃晃地告诉整个皇城,自己家钱多得没处花的,才是这个朝代顶级的炫富啊。   而现在在谢宣身旁立着的贾卿言,岂不就是这个朝代顶级的富二代?   贾卿言没在乎谢宣投来的那道颇有考究意味的目光,连话也没多讲半句。   今天的贾二公子才终于有了许琅所说的性情冷淡的模样,连面色好像也比往常又多垮了三分,一言不发地走在前头。   贾卿言领着谢宣一路走过贾府曲折的长廊,一直走到左侧长廊的最深处。   等到步入正室,看清室内的景象后,谢宣的脚步蓦然停顿了两秒。   坐在紫檀木椅上、头发灰白的男子仰面望着天,眼珠子动也不动,对着房梁盯看得极为专注。   比较起他这个诡异的行径,男子散漫得不成体统的坐姿被衬托地有些不值一提。   谢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到房梁处的一截长木上挂了一只金丝鸟笼。   笼里横架着的纯金的细杆被两只细小的灰爪紧抓着,一只青蓝色的鸟雀细声啼叫着,幅度极小地振动着羽翼。   在看清这只青鸟后,谢宣的步履也落了地。   原先四仰八叉坐着的男子听到这阵脚步声后,匆忙低头时似乎扭到了脖颈,他粗着嗓“唉哟”了一声,抬起手揉了揉酸痛的脖颈。   尽管过程有些狼狈,但男子把头低下来时,谢宣总算看清了他的长相。   男子的眉目与贾卿言十分形似,谢宣此时才敢确认,眼前这个没有半点长辈样子的男子,的的确确是贾二公子口里经常提及的父亲,以及太后口中不客气说出的“贾朔”。   贾朔在中衣外随意披了件宽松的灰色锦袍,袍子上绣着白鹤与云纹。   在看清来人里有一张陌生的面孔时,贾朔扶着喉咙轻咳了两声,又端正了坐姿。   他捧过紫檀木椅边的方桌上的带盖茶杯,一手扶着茶杯预曦正立。的托盘,另一手移开杯盖,冲着滚烫的热茶轻吹了两口气,细细地轻抿了一口。   这喝茶的动作仪态做得相当端正,像是想要挽回方才丢失掉的颜面。   对于传闻里的贾大商人这出人意料的性情,谢宣看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贾朔放下茶杯扬起一笑,凝声道:“小皇帝,我可算是把你盼来寒舍了。”   对方言语里的用词叫谢宣听得摸不着头脑,“……盼?”   贾朔没应答谢宣的疑惑,扬手招呼他在右侧的木椅上落座。   谢宣稍作迟疑,还是快步上前落了座。   贾朔又问道:“贾二与我说,你这段时间被白枭之禁了足?”   这话题长驱直入,让本想与眼前人打迂回战术的谢宣感到措手不及,不过他也不曾犹疑,直接应道:“是的。”   这种皇宫里人人都知道的事,像贾朔这样在皇宫里安插了许多耳目的,必然早就知道了。说是贾二公子告知于他,无非也就是个幌子罢了。   上一句应答的话音刚落,贾朔凛了凛眸,“你可有怨言?”   谢宣神色微动,沉下声笃定地应道:“有。”   他方才看着贾朔的眼睛,好似一下就懂了,对方需要他应答些什么。而这些话,也恰恰是他许多天以来不敢吐露在外的实话。   “既然如此,贾某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话说了半句,贾朔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我此番邀请皇上来贾府,是想与皇上做个交易。”   玉制的杯盖轻敲杯沿,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谢宣问道:“什么交易?”   “我想请皇上帮我找一个人。”   “失踪之人?”   “不。”贾朔垂眸看了片刻玉杯里的水面漂浮着的细碎茶叶,抬手在上方合上了杯盖,“死人。”   谢宣听得一头雾水,可他更在乎的,并非是对方要他完成的事。   周边的环境瞬时安静了下来,就连青鸟时有时无的鸟啼都停了。   谢宣再一次出声问道:“如果能帮你做完这件事,朕能得到什么?”   听到这句话,贾朔忽然低笑了一声,沉声应道:“贾某可以倾尽所有。”   如此丰厚的条件,身为皇城首富的贾朔若是说出去,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前赴后继地去为他卖命寻人,别说是死人,就算要求是去找一堆骨灰,都会有人愿意尝试一二。   谢宣感到不解,像贾朔这样在皇城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为何要大费周章地与连自由都被管束着的他来做这个交易?   贾朔眼里流露的情真意切更让他怔愣不已,对方所言的这句话,似乎并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   谢宣想到贾卿言那日与他提及过,他父亲喜欢一个早已死了的男人,如今贾朔这么一说,他们二人的话便在谢宣脑子里交叠在了一起。   他刚启唇意欲询问一二,贾朔却先一步道:“我猜猜看,小皇帝你现在是不是想问我,我要你找的这个死人是谁?”   谢宣怔了怔,“……是。”   “可惜了,我现在并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谢宣将问话脱口而出,同时也在心里忍不住腹诽,既然要求别人帮他找人,哪有不说此人是谁的道理。   “世道艰险,人心险恶。”贾朔笑道,“有些时候,知道的东西少,反而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小皇帝,现今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你若是能办好,无论朝堂动荡与否,贾府都永远站在你这一边,也定当会竭力相助。”   谢宣愣了愣,这个条件对于他而言,比先前那个模棱两可的条件要更动人些。   他忍不住去观察了一下静立在门边的贾卿言面上的神情,果不其然,贾卿言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更臭不说,甚至将视线都撇去了别处。   谢宣不动声色地掩去心头诸多波澜,“什么事?”   贾朔沉声道:“去到薛府,把薛书仁宝贝至极的那本史册找出来。”   谢宣一点没料到,能在贾府里又听到薛书仁的名字,唤他名字的人,还对他一直视如生命的史册有所企图。   与此同时,谢宣还感到不解其意,“贾大人想看史册的话,皇宫的书阁里可存着好些本,朕可以明日一早就托人送过来。”   贾朔的眼色变了变,解释道:“我想看的东西,与市面上售卖的那本狗屁不通的史册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想看到薛书仁手里头那份亲手记录的手稿,究竟是怎么写的。”   对方的态度很是坚决,谢宣自觉多言,可又不清楚贾朔生气的源头,也就只能就此作罢。   “可是我也想不到合适的法子,如何在寻遍整个薛府后,还不被薛书仁发现。”谢宣垂着首,言语里变换了自称,“若是我直接向薛书仁讨要,是会被拒绝吗?”   贾朔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恐怕他会说出与你方才一样的话,叫你去书阁借一本来。”   “为什么会选我去做这件事?”   贾朔笑道:“我听说薛府的傻儿子很喜欢你。”   “我与薛市已经许久没见了,这段交情并无多大用处。”   “近些天还有个日子,满朝官员都要离开皇城。”   谢宣一下没能反应过来,“什么日子?”   贾朔应道:“先帝的陵祭。”   “先皇的陵祭之事,朝中官员每日早朝都要提醒我一遍,现今日子快到了,我也必须前去……”   “谁说你一定得去陵祭?”贾朔挑了挑眉,截断了谢宣的话,“小皇帝,你的身份压在那些官臣之上,你要是执意不去,这世上没有人能强行拉着你去华阳郡。”   “谢少游的墓老老实实地呆在华阳郡上,也不会忽然长腿跑了。你哪日去看不是看?”言语间,贾朔轻啐一声,“规矩对你有用时才是规矩,对你无用时,你大可把它当一句屁话。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大不了等过两年我下去了,由我去向谢少游解释解释。”   谢少游是老皇帝年少时的名讳,在他称帝后,他就已经把这名字换掉了。贾朔能把这名字脱口而出,至少能说明他当年与老皇帝是熟识的。   “别在外人面前说瞎话。”在一旁沉默了好些时间贾卿言忽然厉声开了口。   “这怎么能算是瞎话?”   反问完,贾朔但笑不语了一会儿,而后捧起了桌边的茶杯。   “我早几年还能喝得下酒,近几年身体却越来越差了。我戒酒饮茶,不就是为了多活上两年?”   谢宣对这突如其来的家长里短与生死悲欢置之不理,听了贾朔方才的话,他心里的确有所动容,不过他心里仍抱有无法消解的一团疑虑。   “那……白枭之呢?”谢宣犹疑道。   “小皇帝,放宽心也大胆些,你帮我做事,烂摊子当然是由我来收拾。”贾朔喝了口茶,宽慰道,“白老三到时要是硬要拉你前去,还是由我去跟他理论理论。”   贾朔嘴里对白枭之的称呼听着很新鲜,谢宣虽不明白为何要称呼白枭之为白老三,但他能听出来,贾朔讲这话时,语气里显然是存着几分不屑的。   对方的从容也在无形之中给谢宣打了一针定心剂。   谢宣忽然道:“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陵祭这等大事,薛书仁应该会把史册随身带去。”   “薛书仁怕极了他那本宝贝哪日消失不见,他可不敢带着它去皇城之外,何况是华阳郡。”贾朔眯了眯眼睛,“他向来都是先找张纸把该写的写下来,有时索性就记在脑子里。”   片刻后,谢宣问道:“我仍是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我?”   “小皇帝,你相信我吗?”贾朔转言反问道,“我们之间做这个交易,完全可以做到各取所需。”   ……   再与贾朔聊了几句话后,谢宣也决定先行辞别,贾卿言又领着他走出贾府,驾着马车把他送回了皇宫里。   陵祭将近,事出有因,谢宣有了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得在满朝官员皆启程前去华阳郡时,去薛府把薛书仁的那本压箱底的宝贝史册找出来。 第43章 寻物   皇宫上上下下启程去华阳郡的当天, 谢宣依照着贾朔给他出的主意,窝在寝宫里装头疼。   不知是不是贾朔提前与白枭之说了些什么,尽管探望谢宣身体情况的队伍来了一班又一班, 但白枭之始终都不曾来他这寝宫里看上一看。   逃避这次陵祭的行动, 进行得比谢宣想象中要顺利得多。   为了使这个谎言看上去有足够的可信度,在需参加这次陵祭的相关人员离开皇宫后,谢宣还足足在被窝里睡了一上午。   直至到了下午时,谢宣托身边的下人去贾府传了口信。   没过多久,贾卿言的马车停在了宫路处。   坐上那驾熟悉的马车后,谢宣心里觉得好笑, 尽管他先前干脆地拒绝了贾卿言的请求, 但在那之后加上这一次,他还足足坐了对方三次车。   贾卿言是被贾朔抓来做苦力, 给皇宫里的皇帝打免费的苦工,谢宣清楚他心里必然有着诸多不满, 只不过是不能反抗贾朔的命令罢了。   “下车。”   马车停到了薛府前,贾卿言跳下车,把车帘一拉, 声音闷闷地说了两个字, 听着像是才刚刚睡醒没多久。   见到贾二公子满脸写着不情愿和厌倦的脸, 谢宣决定今日就不多去与他开什么玩笑了。   尽管谢宣与许琅才是名正言顺的朋友,可这些天以来, 许琅一直在潜心研究学问, 谢宣反而是见贾卿言见得多一些。   薛书仁作为史官,陵祭这等大事, 他定然是要全程在场的。   从皇城到华阳郡最快也需要两日车程, 等陵祭结束, 来回至少有七天。也就是说,谢宣为贾朔办事的时间是十分充足的。   谢宣下了车,在薛府门口看到了熟人。   还是个他方才在心里想到过的熟人。   一位身穿月白色锦袍、样貌清俊的翩翩公子倚立在薛府的檐柱边,在见到谢宣下了车,当即欣然摇着那把绘着美人图的折扇,快步迎了上来。   等走近了二人,许琅手指一动把折扇合拢,笑道:“惊不惊喜?”   谢宣也跟着笑道:“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因为许琅的性格缘故,谢宣每一次一见到他,都比见到其他人要开心的多。   前些日子谢宣听定期来为他医治脚伤的太医提起过,治疗了好几个月,尽管大学士仍是卧在床榻上下不来,但病情总算是稍微有了好转。   “先皇陵祭,燕雀阁放七天假。”许琅笑着解释道,“所以,我决定做回七天的许半仙。”   “许公子要做许半仙,怎么反而来了薛府。”见到朋友自然高兴,但谢宣心中有些不解,“不是应当去平天楼赌上两把吗?”   “玩物丧志,陷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许琅摇了摇头,摆着一副“此言差矣”的面孔唏嘘了两声,转言缓缓道,“乐于助人才是本半仙如今应该做的事。”   言语间,许琅打开折扇搭在胸前,目光凝视着谢宣,笑道:“尤其是乐于助美人。”   “美色也丧志。”贾卿言冷不防地开了口,“许哥不如闭着眼睛助人吧。”   许琅看向贾卿言,看了片刻后忽然又摇了摇头,半闭着眸沉痛道:“唉,不解风情。”   说完这话,许琅转头就拽着谢宣去了薛府门口,叩响了薛府的大门。不一会儿,薛府里的下人就推开了门,看到谢宣后,更是分外惶恐地在地上跪下了。   由于谢宣先前时常来薛府与薛市玩乐,在薛书仁外出的情况下,这位下人也并未询问谢宣因何来此。   谢宣才刚出声让这位跪着的下人站起,许琅即刻不由分说把谢宣往府邸里带,一面走着一面小声道:“听贾兄说,你们要来薛府找一样东西。”   “他怎么什么都与你说?”谢宣回眸看了眼走在他们身后的贾卿言。   许琅笑道:“知道他要去皇宫接你的时候,我立马便问了。”   谢宣问道:“你今日去了贾府?”   “我去找贾兄他爹赌钱了。”   “……不是玩物丧志吗?”   “这叫合理生财。”许琅否决道,“我今日赢了他两锭金子,等找完那个什么东西,我们就去逛街市,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宣没理会许琅这句话,他不觉得他今日有闲情去逛街市。   凭借他对薛府构造的记忆,向前再拐个弯就到了薛书仁的寝房了。   由于他身份的特殊性,再加上薛书仁平日里各种奴才行径的耳濡目染,这一路上的下人,除了向他行礼外,都不曾多话,没有敢问他因何来府中的。   谢宣走到寝房门前,才轻轻推了一下,顿觉不妙。   “这门锁了。”谢宣开口道。   “很奇怪吗?”贾卿言沉声问道,“不然大敞开着等你来拿东西?”   “……”这个贾二公子到底是对他有什么大意见?   贾卿言又道:“真想不明白,为何我爹非要你来做这件事?”   “好了好了,此事还不简单,这府里管钥匙的是谁?就与他说当今圣上要他来开这道门。”许琅被顿然凝固的冷空气吓得打了个寒颤,立马出来缓和气氛。   谢宣思忖道:“薛书仁平日里疑神疑鬼的,怕是不会把重要的钥匙交给府里的下人保管。”   言下之意,谢宣是觉得薛书仁并不能完全信得过府里的下人,他不把史册带过去,但绝对会把钥匙带过去。   “那怎么办?”   谢宣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他迟疑着侧过身开了口,作出了要走的姿势,“我去找薛……”   话还没说完,哐当一声响,谢宣惊愕地看过去时,薛书仁寝房的半边木门已经砸在了地上,在地上碎成了两大块残骸。   视线再侧过去些,罪魁祸首的脚还悬在半空。   谢宣看了看地上的碎门,又看了看贾卿言轻松如常的面色,如此反复了快三遍之多。   “这这这……”一旁的许琅比谢宣更为惊恐,甚至惊恐得直打结巴,“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   贾卿言干过坏事的靴底重新踏回地面,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甚至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他侧目与谢宣投来的目光相接,淡然道:“这样不是简单多了。”   倘若是说实话,谢宣的的确确想要回他一句“干得漂亮”。   贾二公子不耐烦的这一踹,属实是为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也带来了不少麻烦。   最先是贾府的一名侍女闻声跑来,许琅花费了好些口舌,让她信服了这门是因为他身边的朋友一时脚滑所以不慎踹碎的。   谢宣在一旁听了半天,只能听出许琅在凭着身份用歪理唬人。   这个过程中,许琅说解释说得口干舌燥,却抵不上最后扮着无辜喊的那声“好姐姐”。   谢宣和贾卿言听得汗毛竖起,但那位侍女似乎十分吃这一套。   等到许琅说出修这道门的费用他会全权负责,周边围观的下人们总算是散光了。   另一边,身为皇帝的谢宣只想把自己藏进地洞里,看着地上碎得不成样子的木门,他实在没有脸面用身份去逼迫别人相信这只是一个意外。   进了寝房后,他们三人里里外外、没放过一丝小角落地统统找了一遍,算起来一共三遍,许琅的白袍袖口都脏了一大半,却始终连史册的纸屑都没看到。   寻找无果后,他们很快转移了阵地。   到达书房时,谢宣推了推门,不意外地发现这扇门也是锁着的。看了眼贾卿言拧紧的眉头,他闭上双眼为这道门默哀了两秒。   两秒过后,只听脚起门落,又有一扇门倒在了地上。   一回生二回熟,许琅这下也学聪明了。   等下人们听着动静小跑过来,他就干脆利落地拍了拍胸脯,情真意切地说出了“我有钱我来修”的肺腑之言。   他们三人又在书房里翻书翻了许久,过了好些时候,在看完书房里所有的柜子后,谢宣也没能找到一本像史册手稿的书册。   书房与寝房都找过了,尽管他们一下子就排除了下人房、后厨与正室这三处地方,但在片刻的犹疑后,他们三人还是兵分三路都去寻了一遍。   等到三人空着双手回到书房集合,问起收获时,唯有许琅有心情嘴贫了一句,说下人房里有个侍女长得不错,可脾气实在暴躁,如何磨口舌也不让他进房看一看。   贾卿言沉着面色问道:“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   谢宣想了想,反问道:“你们会下五子棋吗?”   谢宣来薛府前就已经打听过,薛书仁并没有把薛市一同带去华阳郡,薛府里留着这么多下人,都是用来照顾薛市的起居的。   一推开门,在寝房中坐着的薛市定睛看清谢宣的脸后,就立马快步跑过来抱住了谢宣,“谢宣哥哥!我好想你啊!”   许多日子没见,谢宣感觉薛市长高了些,倘若不注意他痴傻的神态,看上去就是一个模样秀美的小少年。   “喊哥哥能有这种待遇?”许琅惊诧了,捏攥住了谢宣的衣袂,“谢宣哥哥,许弟也要抱抱。”   “你与薛市下棋下赢了,抱一天都没问题。”谢宣把衣袂从许琅手里拽出,与贾卿言交接了一个眼神。   “这话可是谢兄自己亲口说的。”许琅看出薛市心智不全,总疑心谢宣是在哄骗他,连忙强调了条件,“本半仙也不多要,抱半天就行。”   过了片刻后,寝房内的情形顿然大变样。   谢宣与贾卿言半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翻找着房间的各处角落。   而许琅手里捏着黑棋,脑袋抵在白棋已经连成五个的棋盘上,涣散的目光凝视着地面,眼里已经失去了全部斗志。   “我受不了了。”许琅猛然抬起头,看向翻找动作顿然停住的贾卿言,“能换人吗?”   “这位哥哥,你叫什么名字?”薛市眨了眨眼睛,对面是被许琅强摁着坐下的贾卿言。   “贾卿言。”   薛市问道:“哥哥要先下还是后下?”   贾卿言思忖片刻,“我要下白的。”   又过了一会儿,谢宣已经把这房里的画都通通看了一遍,依旧是什么也没找着。他们这一天几乎已经把薛府上上下下都翻看了一遍,愣是连手稿的影子都没找到。   如果薛书仁没有把手稿带走,那恐怕就只能是埋在了薛府的花园里了。   谢宣刚回到棋盘边上,就看见薛市又赢了一盘。   坐在对面的贾卿言眼神专注,双指紧捏着白棋,手腕上鼓起了脉络分明的青筋,浑身散发着低气压。   他总觉得若是贾二公子再使些力道,那颗白棋怕是要在他的指间碾成齑粉了。   “这是怎么了?”谢宣向着一旁憋笑的许琅轻声问道。   许琅轻笑道:“我们可怜的贾兄输了快十盘了。”   在这天之后,也是陵祭结束前的六天里,谢宣每一天都要来薛府里寻一遍手稿的踪迹。   等到了最后一天,连薛府的花园都被谢宣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踹坏的门也已经被修好了,贾卿言与许琅合起来快输了几百盘棋局。   可是那本贾朔托他寻找的史册,依然是毫无踪影。   谢宣与贾朔说明了情况,他本以为这段交易在完不成这件小事的情况下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贾朔给他的回应仅仅只是笑了笑,好像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失望的结果,在最后又与谢宣强调道,他们的交易还远远没有结束。   冬初将至,皇宫里也冷了许多。   忽然有一日,在下了早朝后,一路走过去都能听见宫女们在窃窃私语。宫女们不敢在皇上面前私谈,通常等谢宣离得近些后,她们就停止了言语。   于是,一直等到第二日早朝,谢宣才知晓了她们所谈论的究竟是什么事。   有大批反贼连夜从河流偷渡到淮南城,驻扎淮南城的禁军完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不可计数,急需朝廷的支援。   官员们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谢宣只把他们所说的最后一句听得最为清楚。   要打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祝小天使们520快乐(因为明天不更新哈哈哈 第44章 战败   起义军部队是通过河道偷渡到了淮南城境内, 所以这场相隔一年的争夺战,是在城中打响的。   淮南城狼烟四起,朝廷禁军与民间起义军打得不可开交。   许多临近淮南城的郡县都收容了不少流离失所的难民, 还有部分逃不到收容处的, 多半都死在了城中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听前线的通报说,与淮南城为邻的楚郡外有一条干涸荒凉、渺无人迹却辽阔的石道。   前些年的旱灾一过,石道旁的土地早已干裂,天气也变化无常。   久而久之,这条石道也被多数人遗忘。   等到这仗一打,寻常的道路上沿路都有官兵严加看守。   为了防止有心之徒趁机浑水摸鱼进入其他郡县, 过关的手续也设置得分外繁琐。   这条本被遗忘的石道成了许多着急逃离淮南城的难民的唯一选择。   最为漫长的寒冬无声无息地来临。   其实早在反贼偷渡之前, 淮南城就已经出现过数起守关禁军深夜被刺的事件。   地方官员怀着一腔热情,不间断地上书城内近况, 去请求朝廷的增援。   偷渡事件后,淮南城内的禁军驻扎营被大火烧了个精光, 营内的禁军死的死伤的伤。   在此事发生后,又足足过了一个礼拜,朝廷才终于幡然醒悟般派遣了援军前往淮南城。   由于事态紧急, 援军到达楚郡后, 选择了跨越石道入境。   他们怀着势必要速战速决的轻松心情跨入石道, 却看见尸横遍野,闻见臭气熏天。   风沙埋没尸骨, 此处早就变作人间炼狱。   淮南城的遭遇传遍各地, 屡屡怀抱希冀屡屡心灰意冷的百姓被彻底激怒,地方官员尽全力平息民怒, 却已然是无用之功。   正因为朝廷开始的不作为, 起义军的队伍在淮南城内不断壮大。   另一边, 身为当今圣上的谢宣只知战况激烈严峻,却无人告知他战况因何激烈严峻。   甚至他觉得,这战况似乎也并不像朝中官员说得那般焦灼。   毕竟在如此形势下,白枭之也只遣派了数量不多的禁军前往战地,而将军府中的婚礼依然如期举行。   因它牵绊了朝廷里诸多利益相关,这场婚礼办得十分庄重,在战事不歇的情况下,还整整摆设了三天三夜的宴席。   皇城外战火纷飞,皇城内却锣鼓喧天,操办的还是大将军的婚事,谢宣心觉荒谬却也无权干涉。他愈来愈觉得,他应有的愤懑不平皆被皇宫厚重的高墙吞噬了个精光。   等到这门婚事正式结束后的次日,白枝雪忽然来皇宫中寻他,当面跪地向谢宣请命,容许他领兵前往淮南城平息战乱。   谢宣心里涌上诸多感慨,却一句不曾说出。   他处处受人管制,白枝雪向他请命征战本是必做之举,在如今的他看来却处处显露着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虚情假意。   在得到谢宣敷衍的应允后,白枝雪披甲带剑,隔日就领兵踏上了前往淮南城的路途。   在白枝雪离开后,宫门外看守的禁军暂且也不见了踪迹。谢宣的禁足生活也在这个冬日画上了句号。   谢宣虽然意外,却也不曾多想。这段时日无人管束他,谢谌尧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许多天都没有来找过他。   这么一来,谢宣便隔三差五往贾府里跑。   谢宣的意图是为了贾朔,不过他并非每回都能见到贾朔,但却每回都能见到贾卿言。贾卿言一面十分嫌弃他,一面又与他聊起了淮南城的近况,还硬要与他这个皇帝赌这一战哪一方会赢。   贾府的花园里覆满了昨夜下了一整夜的细雪,谢宣与贾卿言对坐在石桌边的石凳上。   被他们二人视线紧盯着的石桌上,平摊着一张贾卿言在宣纸上潦草勾画成的煜朝领土的地图。   地图上的淮南城,已经被贾卿言用红色的笔墨圈起。   天气愈渐严寒,谢宣虽有些畏冷,却不喜用里外三四层的衣物把自己裹得行动不便。   他只在里衣外披了件宽厚的墨色狐皮大氅,露在袖外的修长手指肤白胜雪,细看之下,指尖被寒风冻得轻微泛红。   谢宣把手指往宽袖里缩了些许间距,只露出一截食指,用指尖重重地戳了戳红圈内的画得歪歪斜斜的淮南城轮廓。   “贾二公子,你管这块疙瘩叫淮南城?”谢宣轻挑眉梢,半阖着眼打量着宣纸上凌乱抽象的线条,说着又拿指尖敲戳了两下。   贾卿言毫不在意,冷声道:“位置准了就行。”   谢宣问道:“贾二公子刚刚的话的意思是……等起义军攻下淮南城后,并不会立马乘胜追击去往近邻的楚郡?”   “一支匆忙组成的队伍打胜了仗,首先要做的事当然不是立马去打下一仗。”   谢宣顺着话道:“是什么?”   贾卿言抬眸淡淡道:“最首要的,当然是先选个老大出来。等你的陈公子回来了,你说不准也就知道他是做了老大还是做了小喽啰了。”   谢宣对贾卿言随口调侃的话不甚在乎,这种对他来说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压根没有知不知道这一说。   至于贾卿言总是故意把谢宣与陈元狩的关系说得十分暧昧这件事,只要他没在其他人面前这么讲,谢宣便也能一笑置之。   倘若陈元狩真的是他的人,能任他呼来喝去,他又何苦每日在皇宫里愁苦自己会不会在哪日就被处心积虑之人害死了。   这段日子里,谢宣除了与贾卿言的面见得频繁之外,与宋箐也见了不少面。   宋箐与白枝雪成了婚,也就住进了将军府。在这之后,她就时常来皇宫里见谢宣。   但宋箐不与谢宣谈正事,也不便与谢宣在人多耳杂的皇宫谈些会招来祸患的话。她仅仅只是每日提着食盒来寝宫,天天变着花样地给谢宣做早点。   谢宣弄不懂她为何要这般上赶着伺候自己,询问时也只会得到宋箐有意回避的答案,久而久之,他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个冬天,谢宣在皇宫与贾府两头跑,见到贾朔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贾大商人这些日子也不知跑去了皇城外的何地,但贾卿言说他的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去贾府的次数多了,贾卿言心情好时甚至还会主动去皇宫接他一程,不过很显然,贾府的二少爷一年到头也没几天日子是心情好的。   于是,谢宣整个冬天里总共也就坐过贾二公子的两次车。   两个人的面见得多了,谢宣也觉得他与贾二公子的关系似乎并不像最初那般避之不及了。   悠闲的日子过得很快,深冬也走到了末尾。   今日,谢宣从贾府回到皇宫后,还去皇宫花园里站着赏了会儿冬梅,等他回到寝宫中看到存了数日早已堆积成山的奏折,忽然就觉得有些困倦。   叫退正在打扫寝宫的宫女后,谢宣加快效率批完了木案上千篇一律的奏折。   这一整个冬天的早朝与呈上来的奏折,皆说的是淮南城的战况有多么焦灼。   这奏折呈到谢宣面前,他却不知这些大臣想叫他做些什么。   禁军的掌控权在白枭之手上,如今他的亲儿子白枝雪正在淮南城领着禁军打仗,倘若白枝雪打不过起义军,他这个空有头衔的皇帝又想得出什么法子来支招。   原本以为能轻易打胜的淮南城一仗节节败退,禁军的威严大打折扣,败得让朝廷里这些大臣们神志不清地拿谢宣当起了救世主。   谢宣合上最后一本批阅完成的奏折,缓缓起身打了个呵欠,转身向着屏风后的床榻走去。   他刚走过屏风两步,仅仅转首随意瞥了一眼屏风上绘着的山水图,登时就腿软了大半。   屏风后的红木木板上躺着一只圆瞪着双眸的死猫,绒毛覆盖的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刀痕暴露在外。   木板的颜色已近深红,它脖颈处汩汩流出的血把身上的白毛几乎全染红了,尽管如此,在它身下的木板依然被染成了近黑的朱红。   谢宣克制着起伏极大的心情,指尖却不可自控地颤抖起来,把他恐惧的情绪尽数暴露。   他用抖着的左手握紧了同样抖动得极为剧烈的右手手腕,用力抬起右手捂住了即将干呕出声的嘴巴。谢宣瞪大着逐渐变得干涩的双眸,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来。   地上的白猫是老皇帝在谢宣十岁时送于他解闷的宠物,迄今为止也陪了他整整六年,谢宣紧紧捂着嘴克制着干呕的欲望,却不敢闭上眼睛。   白猫瞪着眼与他四目相对,却早已无法动弹。谢宣注意到,它的细须与眼睫都是湿润的,应当是沾落在这两处地方的细雪融化所致,而今日也的确下了雪。   “……来人。”   谢宣无力地垂下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出嗓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把这话说得太轻了,门外侍候的太监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这般触目惊心的恐吓摆在眼前,他却只能在徒劳无功地发抖。   谢宣的左手覆在了胸膛前,努力让剧烈跳动心跳回归平常,他慢慢握拢了方才捂嘴的右手,轻呼出了一口浊气。   “在寝殿外候着的,通通都给朕滚进来。”   谢宣把话说得不轻不重,却能叫殿外的人清清楚楚地听清。   不过须臾的功夫,两名太监便踉跄着跑了过来,在看清谢宣面上的愠色后,两人的膝盖与额头登时都着了地。   他们的动作不谋而同地做得如此统一,倘若只是平常生气之事,谢宣早已被这动作逗得发笑,可他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现今还不够老实吗?他到底还有哪里做得让这些人不满意?如今的意思是要叫他连睡觉都睡不安稳了吗?   谢宣沉眸看向跪地的两名太监,低声道:“抬头。”   跪地的两名太监的肩膀微微抖动,却没敢抬起头来。   “朕叫你们抬头!”   谢宣震声吼完,顿觉方才刺激之下的头晕眼花在这一刻铺天盖地朝自己袭来,他伸手扶住了屏风,才不至于叫自己跌倒在地。   太监们惶恐抬头,还不曾凝住视线,其中一名太监就被大步向前走了几步的谢宣抓着衣襟拖拽向了屏风处,又被强硬地摁下了头。   太监瞪着双眼与屏风后同样瞪着眼的死猫四目相对,顿然全身都发起抖来,半晌说不出半个字。   那太监的身形称得上有些臃肿,谢宣将他拽到屏风又摁下他的头后,几不可闻地轻声喘息了两声,他半闭上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监双腿抖成筛糠的可笑模样,忽然失去了审讯的欲望。   严冬即将结束,皇宫里到处都是窃窃私语,负责饲养宫中宠物的宫女的眼睛红肿了一礼拜。就这么一直传到冬天的最后一天,几乎皇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了,皇上养了六年的白猫死了。   与此同时,前线传来淮南城失守的定论。   淮南城一战中,起义军的表现如同有战神相助,打得朝廷禁军毫无招架之力。   禁军落败而归,淮南城脱离朝廷管控,自立为国,疆土上喊响了定北王的称号。在其他尚且归朝廷所有的土地上,对朝廷失去信任的百姓也紧跟着流传起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名号。   民间对定北王的认知少之又少,却已经在心中把他当作了能拯救一切疾苦的战神。   很快,春天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哥下一章就来见公主啦。这一次不让他跟公主谈上恋爱的话我是不会让他又消失一段时间的。 第45章 春日   贾朔在正室的紫檀木椅上坐定, 接过身旁的下人手里端着的茶杯,扶着托盘打开杯盖,面目颇为享受地喝了口温热的茶水。   他在皇城外呆了两月之久, 为各种事忙的不可开交, 现在屁股可算是挨上了自己府邸的座椅。   刚到他喉咙处的温茶还没彻底咽下,正室外的长廊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正室虚掩着的门被蛮力一脚踹开,惊得贾朔被尚且还在喉间的温茶呛得咳了好几声。   来人身着暗红色宽袖长袍,烟眉微蹙,眼眸上挑, 眉目精致地如同笔墨勾勒而成, 纵使尚且还是少年,凌冽的美艳却未被年纪削减半分。   美人停住脚下的步履, 纤长的眼睫微垂,在眼下铺盖出一层淡薄的阴影, 把冰凉的眸色衬得暗沉。   谢宣沉着面色把手里捏攥着的沉甸甸的包袱重重扔出,包袱跌落地面后又滚了两三圈,堪堪抵到贾朔的靴边。   包袱的面料是粗糙的脏灰布, 却由眼前这位金枝玉叶、貌若谪仙的小美人行过长廊提了一路, 想必过路的人看得十分违和。   谢宣的手指上也沾染了不少尘灰, 他的皮肤很白,穿了红色便彰显得更白, 半点不和谐的颜色都格外瞩目。   贾朔并未先去察看对方扔过来的粗布包袱, 反倒凝目看了两秒正室门外。   “贾二呢?”贾朔问道。   谢宣冷声道:“我和你有事要单独谈谈。”   贾朔把手里的白玉茶杯递回下人手里,“白老三又找皇上麻烦了?”   谢宣凛了凛眸, 强调道:“先把包袱打开。”   贾朔抬眸给下人使了个眼色, 下人在桌上放下茶杯, 俯身打开了包袱上的布结。   布结一松,粗糙脏乱的灰布平铺在了地上,布上躺着一只四腿蹬得僵直的死猫,眼珠浑浊,脖颈处近喉的刀痕怵目惊心,体毛上的血迹早已凝固干涸。   “这……”贾朔愣了片刻,启唇欲语。   “这是先皇送给我的猫。”谢宣接上他的话,“前几日蹊跷地死在了我的寝宫里。”   贾朔凝眸又打量几秒地上的死猫,轻啧了两声,“谢少游送的东西,当真样样都能触霉头。”   谢宣不理会此话,自顾自接着说下去,“我本以为它早已被宫人在某处下葬了,可就在今早下早朝后,我在皇宫花园的石坛内看见了这个包袱。”   贾朔认真听着谢宣的讲述,话语结束时却没吭声。   谢宣又道:“宫中有人三番两次想恐吓我。我查了三日,世子又查了三日,把宫里所有的下人通通盘查了个遍,个个的说辞都不像在说谎。”   贾朔问道:“皇上是想让贾某来帮你查?”   “不必了。我来这里是想告知贾大人,无论有何变故,我们的交易都照常进行。”   谢宣沉着的面色稍作缓意,又掸了掸指尖残留的灰迹,转变了自称。   “朕辗转反侧想了数日,这些天来,朕唯一做过的与以往不同的出格之事,唯有频繁地来贾大人的府邸中拜访。”   “有人觉得此事对他有威胁,甚至还想以恶作剧的形式让朕知难而退,但朕不可能会让此人轻松如愿的。”   谢宣沉声继续道:“朕不仅要查出贾大人所托之事,也必定要揪出这两次恶作剧的幕后主使,朕要他比地上的这只猫死得痛苦百倍。”   贾朔来不及出声说上半句应答,谢宣就已经准备转身离去。   在临近门槛时,谢宣侧身回眸,垂头看向地上僵硬发臭的死猫,半掩在宽袖里的手指细微地发着抖,就这么定睛看了许久后,略显嘶哑的声音冷不防地在正室中响起。   “劳烦贾大人找个好地方,帮朕把这只猫埋了吧。”   说完后,谢宣早已失掉等待回应的兴致,他拂袖离去,转了一道弯后,与抱臂倚在长廊檐柱处等候他的贾卿言迎面碰上。   “说完了?”贾卿言垂下手臂,低眸看向谢宣空空如也的双手。   “说完了。”   问完话后,二人相对无言。   贾卿言定了定神,忽然低声道:“你穿红色很好看。”   “什么?”谢宣心中念想诸多,此话在他耳中响得十分含糊。   “没听见就算了。”   贾卿言应话的散漫态度一如既往,他耷拉着面色从衣襟下的领口处取出一块白帕,径直抓过谢宣的手腕,将谢宣手指上沾染的脏灰擦了一遍,又把那块白帕放在了谢宣的掌心上。   谢宣愣了愣,“贾二公子一个习武之人怎么还随身带帕子。”   “皇上不是习武之人。”贾卿言淡淡反问道,“怎么不随身带帕子?”   谢宣看着手心上那块已经有了灰迹残留的白帕,对于贾二公子突如其来的贴心之举,他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贾二公子。”谢宣出声唤他,“这段时间你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送到皇都客栈的信件。”   “不能。”   “啊?”谢宣心说贾二公子怕不是背着他分裂出了两个人格,就这么短短几秒,对方对他的态度却好似有着天壤之别。   “记得把帕子洗了。”   贾卿言向着后方转过身去,在跨出第一步前,留下了一句颇为残忍的言语。   谢宣的心中涌上片刻的无语凝噎,“……还、还要洗啊?”   堂堂顶级富二代怎么活得这么抠门?   贾卿言微侧过头,“不然给你白用吗?”   谢宣放弃了与对方争论这个幼稚的问题,但一面又挣扎道:“那信呢?”   “……”   “卿言哥……”   “陈元狩要是送了信到皇都客栈,我会来皇宫里交给你的。”贾卿言把话说完,又出声反问道,“满意了吗?”   谢宣的旧招还没使完,贾卿言就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   虽在心中吐槽了一句对方未免也过于喜怒无常,但谢宣表面依然极快地点头应答道:“满意了。”   回到皇宫后,谢宣听寝宫外等候的太监说,太后拖人往他宫中送了件礼物。   等他进到寝宫中,一眼便瞧见了木案上成堆的奏折上,置放着一只做工精细、做成蝴蝶样式的纸鸢。   太后的这件礼物让他想起,在春天到来后,在皇宫里放风筝玩乐的宫女的确不在少数。   朝廷里刚打过败仗,军心涣散,但这些却影响不了常年活在皇宫高墙内的宫人们的心情。   而对于谢宣来说,他心中清楚自己此时定然被多双眼睛盯看着。   于是他便又做起了老本行,在皇宫里头装起了对危急国情毫不在意的纨绔。   春日一到,燕雀阁的第二次考试也就到了。   一考完试,许琅就又来到谢宣的寝宫里想与他闲聊一番。   彼时,谢宣正在花园里跟宫女学着如何放风筝,拜访住处却没见着人的许琅从太监嘴里听说此事后,当即也抵达了花园处。   许琅一来花园,不会放风筝的人便由一位变作了两位。   于是乎,这一个下午,许琅连正事都忘了与谢宣讲,一门心思与谢宣一同向宫女求教如何放风筝。   一直到许琅终于把风筝放到空中又不慎夹入树杈后,他才蓦然想起了正事,与谢宣说起了燕雀阁的这一次考试。   许琅一贯话多又总找不准正题说,谢宣将他啰里啰嗦的话总结下来,大致就是说他这次考试考得十分不错。   谢宣对此感到非常欣喜,倘若许琅真的能够做官,对他来说,必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第二日,谢宣叫了谢谌尧,让他把树杈上挂着的纸鸢取了下来,然后又坚持不懈地学了好几日如何放风筝。   教他的人从宫女变为了谢谌尧,但谢宣依然没能学会如何放风筝。   谢宣没料到的是,他还不曾与这只纸鸢较量出高低,陈元狩的信件就送了过来。   信中的意思简单明了,陈元狩说到会在今日回到皇城,他到时还会再写一封信,希望谢宣能如约去客栈中见他。   朝廷的官臣终日对定北王的存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而定北王本人却即将大摇大摆来到皇城,还要住进皇城里最好的客栈,属实是挑衅意味十足。   又过了两天,贾卿言又一次亲自拜访了谢宣的寝宫。   谢宣本以为是陈元狩的信件到了,不过贾卿言却说他是应他父亲的要求来到皇宫,要接谢宣去皇都客栈的某处看一看。   下了马车,贾卿言走在前面,领着谢宣到了皇都客栈的二楼。   等到进了一间二楼尽头处的住房,谢宣这才意识到,贾朔要他看的,是陈元狩当时的住房。   谢宣注意到,贾卿言踏入房中后,还把房门也虚掩上了。   这间住房中的陈设与被褥都十分整洁,左面的墙壁上钉了四处铁钉,挂着一块雕刻而成的木靶子,靶上的正中心处还刺入了铁制的短箭矛。   房间内的圆桌上,放着一条被折叠好的长条黑布,宽度恰好能遮盖住双眼。   在它旁边,放了许多仅有食指长短的箭矛,样式与标靶上的箭矛并无什么分别。   谢宣凝眸望了一会儿,身侧站着的贾卿言出声解释道:“我父亲向将军府买了那封检举信后,就一直对陈元狩处处关照,不仅帮助他在皇城里隐藏身份,还把这间房间一直为他留着。”   贾朔痛恨当今的朝廷,性情又古怪。他能因一封信对陈元狩心生敬佩,从而与反贼产生私底下的勾结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此事在谢宣听来并不算十分意外。   难怪贾卿言当时能够将陈元狩的事说得头头是道,这些恐怕皆要归功于贾朔。   谢宣刚想问些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客栈店小二的声音,他先是喊了声少爷,之后讲的话大致上是说客栈的账本出现了差错,想叫少爷亲自审看一遍。   贾卿言在听到这些话后,面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不耐烦了许多。   他侧头看了一眼谢宣,开口道:“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谢宣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在贾卿言离开后,他把目光又挪转到了房间各处的陈设上。   在陈元狩离开后,此处应当也被整理过,但许多陈元狩没带走的东西,仍留在这间住房中。在桌边的凳子上,谢宣看到了他初见陈渊时,陈渊怀里抱着的那本厚重晦涩的古文书。   贾卿言嘴上说着“很快”,却足足走了一刻钟还不曾回来,谢宣坐在凳上,粗略地翻完了那本古文书后,还不见房外传来脚步声。   谢宣抬手合上厚重的书册,目光流转着定在了桌上的长条黑布上。   想了片刻后,谢宣伸手抓过黑布,将身子对准木靶所在的方向后,扯开被叠好的黑布遮盖住了双眼,又在脑后打了两次简单的绳结。   谢宣往身后的桌子摸索了一会儿,总算是拿住了一支短箭矛。他在心中回忆了一番木靶的位置,却实在是想不精确。   谢宣犹疑着是否要摘下面上的黑布再多看两眼,肢体动作却十分诚实地先一步抬手覆上了脑后。   眼前能供他看到的景象除了黑色之外再无其他,谢宣抬手摸索到绳结处,尝试了半分钟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嫌这布条过于松垮,于是就绑了个死结出来。   在谢宣自认倒霉地与自缚的布结作斗争时,屋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沉稳的脚步从远及近,一直传到近在咫尺的门外,紧接着,便是推开木门发出的“吱呀”一声。   谢宣的眼前还缠着黑布条,他寻着开门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先一步出声调笑道:“贾二公子,什么样的账本需要看这么久?”   话刚说完,谢宣听着脚步,大致能感知到来人离他又近了些。   由于看不到这屋内的具体景象,谢宣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贾二公子故意不说话,莫非是看出了这布条后绑的是个死结,故意要逗他玩吧?   想到这儿,谢宣凝声问道:“贾二公子怎么不说话了?”   下一秒,谢宣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气息向他贴近,一只触感粗糙的手覆上了他脑后缠着的死结,隐约之间,他好像还闻到了海风的气息。   尽管眼前还是漆黑一片,来人在谢宣的脑中却忽然有了最为贴切的一张面孔。   不待多久,比较起常人要低沉许多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在了谢宣耳边,“谁是贾二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每天的更新时间也大致都是这个点,小天使们不用再问啦,总有种被催命的感觉(…… 第46章 初见端倪   此话一出, 谢宣心中的猜测即刻成了定论。   陈元狩好像离他离得极近,说话时的细微吐息都让谢宣感知得一清二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陈元狩讲话的语气里携带了不善的意味。   “陈公子……?”   眼前除了黑暗就是黑暗, 谢宣试探着开了口。在眼睛看不见的情况下, 其他的一切感知被无限放大。   陈元狩覆在谢宣脑后的手轻抓住了他方才绑成的死结摩挲了两下,却好像并没有要松开这个死结的意思。   二人之间的距离相差不过咫尺。   谢宣在此时莫名其妙想到了在贾卿言嘴里三番两次说出的“你的陈公子”,但又很快将其弃之脑后。   由于间距实在是贴靠地太近,谢宣下意识抬脚想往后退上两步,谁曾想才退了不过半步,便登时磕撞到了身后的桌子。   突如其来的碰撞让尚且处在黑暗当中的谢宣险些脚下打了滑, 他不自觉地伸出了手, 猛地捏攥住了陈元狩小臂上的衣袖。   待到脚下平稳了些,谢宣却又好像是握上了什么烫手山芋般, 登时就松开了攥着衣袖的那只手。   房间里静得针落有声,陈元狩的手慢慢地轻抚上了布结处, 谢宣能感受到对方的指节轻轻探入自己的头发的触感,这个认知让他的每处神经都诡异地紧绷了起来。   蒙着他眼睛的布条忽然松垮了许多,这一秒谢宣才后知后觉, 陈元狩方才应当是在帮他松开布条上的死结。   “是、是陈公子吗……?”谢宣刻意抬高了说话的音量, 明知故问地再开了口。   每次与陈元狩见面时, 谢宣心中都萦绕着不安的情绪,此刻更是连出口的话都不自觉地磕巴起来。   话音刚落, 原先蒙着谢宣眼睛的布条被缓缓地扯了下来。   谢宣微微抬起眸, 与一双近在眉睫、深如潭水的狼眸径直地对上了视线。他下意识向着后方伸了手,扶握住了身后的桌子边沿。被刻意平复下的心跳也因这道目光硬生生漏跳了两拍。   陈元狩俊朗的面庞近在眼前, 成了两次提问最有说服力的回答。   谢宣心头一跳, 两人的目光相接不过几秒, 他便慌乱地低下了头,摆出了一副逃不掉就躲起来的架势。   这一低头,他却看见陈元狩的腰侧已经佩戴了新剑,剑鞘由铜铁制成,其上镶嵌了金纹,长短与那日陈元狩赠送于他的两把木剑毫无二致。   算算日子,他与陈元狩也有整整六个月不曾见过面了。这段时间里,皇宫里发生了不少变故,淮南城里发生的变故则更多。   这两者的不同在于,陈元狩已经变成了声名远扬的定北王,而谢宣却只能在皇宫里数着日子坐以待毙,尽管他一事无成,这世上依然多的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人。   如果陈元狩得知了他的身份,怕是会在此刻就抽出剑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你缠这条黑布做什么?”陈元狩手里握着黑布,稍稍退后了两步。   被房间的主人当场抓包拿了他房间里的东西擅自使用,眼下的局势着实有些窘然。幸而陈元狩问话的语调平平,听不出丝毫怒意,应当只是出于好奇的询问。   陈元狩退后的动作让谢宣紧绷的神经顿然松弛了许多,他想了想,出口解释道:“贾二公子去查账本了,我在此处闲得无聊,就想射箭解个闷。所以才擅自挪用了陈公子房间里的东西……”   陈元狩低声道:“你会蒙眼射箭?”   谢宣默了半晌,“……不会。”   连蒙眼都能让他丢这么大的脸,更妄论射箭了。   谢宣想到陈元狩给他寄信也不过就是前几天的事,忍不住出口道:“陈公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陈元狩反问道:“很快吗?”   这话一问,谢宣当即便不知该回应些什么话。   也许是因为在谢宣眼里,陈元狩离开的这六个月是在与朝廷打仗,六个月对分别来说的确称得上是有些漫长,但对于打赢一场恶战来说,六个月已经是相当快的时间了。   在谢宣顿然语塞之时,陈元狩凝了凝神,忽然沉声道:“我每天都很想见你。”   这句话清晰地传入耳底,谢宣听得彻底怔住了。   他的脑中不由得再回放了一遍贾二公子先前在马车上与他说过的话,贾二公子与他说过,陈元狩暂且不离开皇城的原因是因为想要见他一面,谢宣记不清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只记得当时心头涌现上来的除去荒谬外再无其他思绪。   “有个小屁孩前两天头头是道地教训了我一顿。”陈元狩的眸色沉了几分,视线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立着的人,“有些话要尽早直说出来,不然人就会被其他人抢走了。”   此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确,谢宣纵使再迟钝,此时也该全听明白了。   话里的小屁孩所指的应该是陈渊,陈渊先前也与谢宣说过陈元狩对于他有着超乎他性情的在意,当时的他一心想着如何把身份瞒骗过去,对此也不甚在意。   陈元狩要是喜欢他,对于他来说,到底算不算一件有利可谋的益事?这个想法一出,谢宣顿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不过卑鄙归卑鄙,倘若陈元狩之后因爱生恨,他岂不是会死得更惨烈?   一时之间,谢宣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放,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装傻充愣着转移了话题,“小屁孩……说的是陈公子的弟弟吗?”   “你还记得他?”   谢宣努力寻着合适的措辞,在毫无察觉的情形下磕巴了两回,“……陈、陈公子的弟弟……挺、挺有意思的。”   他心中还抱着三分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应当是自恋过了头,竟然会觉得书里的疯子男主角会如此轻易地喜欢上自己。   “那我呢?”   “啊?”   陈元狩沉声道:“你觉得一个七岁的小孩有意思,那我呢?”   “……”谢宣斟酌了半天也没斟酌出一个合适的回答,他实在弄不懂这么一句随口评价的话到底有什么地方可叫对方闹情绪的,“如今已经过了一年,陈公子的弟弟应该已经八岁了吧。”   片刻沉默后,陈元狩忽然问道:“你的脚伤好了吗?”   “好了。”   难得有个这么好回答的问题,谢宣如释重负般很快接上了话。   “剑练了吗?”   “没继续练了。”   “为什么?”   “……太累了。”谢宣随口找了个理由含糊过去。   话刚说完,陈元狩听得轻笑了两声,听着却不像是取笑。   谢宣愣了愣,轻声道:“我练不到像陈公子这么厉害。”   陈元狩凝声道:“你不需要变厉害。”   谢宣听得恍然,他如今在皇宫里处处受人压迫,还要忍受疯子行径般的恶作剧,但是陈元狩不知这些,只以为他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所以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怎么找到这间房间的?”陈元狩环顾了房间四周的环境,出口问道。   “……我想看看陈公子住过的房间。”谢宣在心里思量着既不会暴露自己与贾朔认识,又能让陈元狩满意的答复,“所以让贾二公子带我过来看了看。”   “贾二公子是谁?”陈元狩又问了一遍。   “是上一次送我来客栈的那位公子。”谢宣转言问道,“贾二公子应该就在一楼前柜,陈公子上楼时没看见他吗?”   “一楼确实有个面熟的男人与我说了你在房间里等我。”   陈元狩不动声色,语气平淡地阐述着自己刚刚的所见所闻,在谢宣注意不到的地方,他垂在腿边的手里握着的黑布却被攥得更紧了些。   “可我进来后,倒觉得你更像是在这里等他。”   谢宣心中涌上一丝不知所措,继而低声缓缓道:“……我不知道陈公子今日就回来了。”   “贾二公子是贾朔的儿子?”   “……是。”   “你与贾朔认识吗?”   谢宣总觉得陈元狩今日好像问了自己许多问题,他定了定神,在这个问题上撒了个小谎,“不认识。”   “那就好。”陈元狩说前半句话时像是松了一口气,幽深的狼眸一眨不眨,神色晦暗不明,“贾朔可不是什么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过公主是有情商的,真的没骗人啦。   其实公主很多时候都有不自觉地去哄陈哥(虽然是骗陈哥的) 第47章 嫂子   谢宣努力在心里捋清了一遍这短短的交流里传达给他的信息量。   第一, 陈元狩可能喜欢他,第二,被贾朔帮助过的陈元狩却说贾朔不是什么好人。   比较起第二点带给他的冲击, 连让谢宣纠结无比的第一点都好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在心中胡思乱想着, 要是陈元狩此番回来要与贾朔决裂关系,贾朔会不会为了维持这段关系,把他对陈元狩隐瞒身份的事情通通抖露出来,从而博取陈元狩的信任。   贾卿言只答应谢宣在陈元狩面前隐瞒他的身份,却没答应谢宣不去把他与陈元狩的这段交情告知于贾大商人。   凭借贾二公子三句不离爹的古怪个性,谢宣有理由去相信贾朔早已对此事心知肚明。   虽说贾朔与他有交易要做, 但也是在陈元狩还没有回到皇城的情况下。这世上绝对没有蠢货会放着一个浑身光环的男主角不结交, 非要跑来跟一个天天倒大霉的短命配角做交易。   谢宣先前盼着陈元狩能打胜淮南城一仗,但却对他回到皇城这另一件必然的事却没抱任何期盼。他想要自由自在地活着, 但这件事却与陈元狩要做的事相违背。   谢宣越深思越觉得惴惴不安,等到回过神重新聚拢涣散的目光时, 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方才一直盯着陈元狩的眼睛在发愣。   与陈元狩的视线相接从而意识到这一点后,谢宣故作镇定地微微挪转了目光。   在他兀自尴尬地不能更尴尬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救了他。   敲门的声音约摸响了五六声, 房门外传来了稚嫩的童音, “哥, 你现在在房间里吗?”   尽管许久未见,但由于那几声“狐狸精”与“祸水”实在令人记忆深刻, 所以谢宣还是一下听出了这是陈渊的声音。   “不在。”应话的同时, 陈元狩的目光还停在谢宣身上。   “嫂子是不是也在里面?”门外的陈渊像是早就习惯了自己哥哥不走寻常路的应答方式,当即就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嫂、嫂子……?”   谢宣压着嗓细声开了口, 语速却有些急促, 他实在不是很愿意把这个称呼大声地质问出来。   谢宣胆战心惊地把目光定在了陈元狩的脸上, 对方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在他又静静地等待了几秒后,陈元狩却始终没给出半句他希望得到的解释。   与此同时,在这样凝固的氛围里,谢宣还有闲情去思考另一件事。   陈元狩为什么会喜欢他?   谢宣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审视。   初见的时候,他给陈元狩买了碗三文钱的汤圆,说是给陈元狩买,实际上却是给陈渊买。   尽管陈元狩在当时是最为落魄的时候,但谢宣并不觉得陈元狩会因为一碗汤圆就喜欢上一个身份不明的皇城人。   等到下一次见面,陈元狩帮他在赌局中解了围,还请他吃了顿饭,算是还清了那碗汤圆的人情。   在人情还完的情况下,上一次见面时陈元狩的种种表现,确实与他懒得管闲事的性情有诸多不符。   谢宣此时真不知该怪自己聪明还是愚笨,倘若是聪明,他怎么就一点也猜不到陈元狩究竟是在何时对他产生了喜欢的情愫呢?如果是愚笨,他为何不能迟钝到底,索性什么话都听不明白呢。   陈元狩微垂着首,目光也侧向了房门处,难以辨清他的具体神情。他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向着房门的方向命令道,“进来。”   谢宣向他提出的疑问被忽略得相当彻底。   话音刚落,那道虚掩着的房门倏然被推了开来,其间露出了一张还未长开的白净清秀的脸庞。陈渊的眼里天生带着一股倨傲的倔意,使得他看上去比同龄人成熟许多。   陈渊的走姿有些散漫,但却走得极快,等到与陈元狩相隔半米时,他才仰起脖子站直了身子,又斜眸睨了谢宣一眼,听着十分不情愿地拖长了尾音开口道,“嫂子好。”   这才刚一进门,第二声嫂子就接踵而至。   陈渊不满又委屈的语气让谢宣莫名有种拐卖了他哥哥的愧疚感,可他很快就醒悟过来,他与陈元狩才见着面还没一个时辰,哪里算得上拐卖。   从另一个方面说,他手无寸铁还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拐卖得动刚打胜仗凯旋而归的定北王呢。   谢宣颇想回应一句“我不是你嫂子,而且我也不太好”,可话才到刚刚嘴边,须臾功夫又作了罢。   原书里可没告诉他陈元狩是怎么喜欢人的,但却说了陈元狩是个做事决绝的疯子。   他要是表达出拒绝的意思,陈元狩该不会把他关在这里吧?   谢宣看向陈渊,犹疑道:“你……”   陈渊小大人似的挑了挑眉,“怎么了?”   “你还是喊我祸水吧。”此话说得相当自暴自弃。   陈渊听得怔了片刻,看向了一言不发的陈元狩,眸中含着恳求的意味,“哥……”   陈元狩垂眸看向身高才到他腰部的陈渊,沉着嗓子不无威胁意味地恐吓道:“你还真想喊?”   陈渊扁了扁嘴,状似委屈,“是你说要听嫂子的话的。”   谢宣被这段话传达给他的信息量震得看都不敢看陈元狩一眼,他当真害怕他但凡多看一眼,就永远出不了这个房门了。   “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谢宣沉默片刻,又向着陈渊开了口,他刻意将语调变得柔缓了些,想尽快转移现在这个令他不敢抬头的古怪话题。   他平日里与薛市就是这般说话的,薛市心智不全,所以谢宣把他当做小孩看待,如今眼前站着一个真小孩,尽管这个真小孩看上去比薛市聪明许多倍,但他还是不自觉地用了相同的语调。   陈渊的眸中登时浮上了警惕,“不能和你说!”   “……”谢宣总算将情况领悟了个透彻,陈渊对待他的态度完全没变,唯一变的只有称呼罢了。   陈元狩问道:“什么事?”   陈渊不自觉瞪大了双眸,“祸……嫂子还、还在这呢……”   “什么事?”陈元狩将话里的语气加重,再问了一遍。   “……那个姓贾的老头子让你去贾府见他。”   “不见。”陈元狩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陈渊的面色略微耷拉了下去,但他不会质疑也不会拒绝他哥哥所做的任何决定,“那、那我要怎么和楼下那个哥哥讲呀?”   陈元狩沉着眸低声道:“那个老不死的嘴里没几句真话,我懒得听他跟我胡言乱语。”   “楼下那个哥哥……”谢宣心头一跳,他心里浮上了不详的预感,“说的是那个右手有伤的哥哥吗?”   谢宣问话的语气显着难以掩去的讶异,陈渊怔愣着点了点头,“楼下的哥哥说了,姓贾的老头子这次要讲的事很重要,让哥哥一定得去才行。”   顿然之间,谢宣的心跳又漏跳了半拍。   他心里有无数种不好的预料结果,每个结果都对他极为不利。凭他现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他相信任何人都有充足的理由会背叛他。   既然是陈渊先得知了消息,就说明贾朔早已知道陈元狩今日要回到皇都客栈之中。   那么贾朔又为什么要他来到这间房间?   联系到贾朔对于朝廷的痛恨,谢宣的指节不自觉攥拢了衣袂,他不敢在此事上再细想片刻。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后,谢宣鼓起勇气转首看向了皱着眉像是在思忖此事利弊的陈元狩。   就算贾朔没有背叛他的意思,谢宣也不敢把自己的命运就这么任人宰割地交付出去,如今陈元狩尚在他眼前,所以他必须要赌一把。   谢宣垂了垂眸,故意微微抿紧了薄唇,“陈公子要走了吗?”   陈元狩没来得及吭声,目光却先一步重新回到了谢宣身上。   不给陈元狩应答他的机会,谢宣很快道:“前些天,陪了我好几年的猫死掉了。”   “我一直想再去山上透透气。”谢宣轻声缓缓道,“如今陈公子回来了,能再带我去那座神庙里看看吗?” 第48章 人小鬼大   “好啊。”   不等谢宣为他破罐子破摔提出的这个暧昧地有些诡异的请求尴尬上哪怕一秒功夫, 陈元狩因思忖而轻皱的眉头蓦然舒展平缓了许多,几乎是不加迟疑地答应了这个请求。   兴许是与贾卿言说的请求往往要耗费谢宣许多口舌,如今陈元狩不假思索的应允, 让他心里的需求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宣难免因受宠若惊而感到了片刻的语塞。   语塞过后,谢宣很快回过神来,在心里斟酌着言语半推半就道:“陈公子有要事在身,此时陪我上山,如果耽搁了要事……”   “蠢不蠢!”陈渊紧紧蹙着眉,深黑色的眼珠子转到右侧死盯着谢宣的脸, 考究意味十足, 似是要将他使的坏伎俩尽数看穿,“我哥都答应你了, 就说明陪你上山才是要事啊!”   语罢,陈渊又凝眸上下打量了谢宣一番, 不胜唏嘘地轻叹口气,总结道:“书上说的没错,美色和脑子是不能兼得的。”   尽管陈渊夸了他的样貌长得好看, 但谢宣很清楚, 这话明摆着是在损他脑子不好。   “你是听书里的还是听我的?”陈元狩神色微沉, 说话的语调虽然平淡,气势却不减半分。   “……听你的。”一物降一物, 陈渊怂得极快, 方才振振有词的样子顿然消失不见。   陈元狩又道:“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陈渊的眼里满含着屈辱愤恨,紧抿着嘴巴点了点脑袋。   “我去楼下一趟。”陈元狩再开口道, 这话是与谢宣说的。   谢宣愣了愣, 对着即将推门而出的陈元狩连忙问道:“陈公子去做什么?”   房门半掩半开, 陈元狩站在阴影处微微侧过首,眼眸深邃如墨,神色似笑非笑地沉声道:“去拒绝楼下那个贾二公子。”   待到耳中传来房门再次合上的声音,谢宣始终还在思考一个问题。   许琅有与谢宣讲过贾卿言口风很严,答应隐瞒后必定守口如瓶。所以……就算是念着上个冬日浅薄的交情,贾二公子也应当不会卖他吧?   “狐狸精!”   陈渊扶着桌面坐上了圆凳正中摆放着的檀木宽椅,又往里挪靠了些,寻了个舒服的坐姿,“我哥都走了你还对着门看什么看?”   谢宣凝神想了片刻,缓步上前坐到了宽椅正对着的圆凳上,面上展露了一个温柔和善的浅笑,启唇正欲开口。   陈渊连忙把身子向后仰,使劲摆了摆手,“我不是我哥,不会受你蛊惑的!”   “……蛊惑?”谢宣的笑顿然僵在了嘴边,陈渊的话让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装可怜对我也没有用。”   二人才独处了一小会儿功夫,陈渊在椅子上的位置已经挪到了底,双脚也离着地面越来越远。   谢宣对陈渊对他颇具敌意的态度不甚在意,默了少许功夫后,凝声问道:“你哥哥是不是……喜欢我?”   最后三个字比较起前话要轻了许多。   谢宣作为古代人活了第二遭,由于一门心思纠结于今后的命途多舛,他至今还不曾对什么人动过心,这让他对于感情的认知也含蓄了许多。   陈渊默了半晌,“不是。”   此话听着既不像玩笑也不像嘴硬,谢宣仿若重新找到了希望的曙光,一时之间把先前的种种话语都抛在了脑后,颇为惊喜地求证道:“真的吗?”   “我觉得我哥对你……是那种想和你成亲的感情。”陈渊斟酌了一会儿说辞,当即念念有词道,“书里说这样的感情是爱,不是喜欢。”   说到这儿,陈渊眉头一挑,伸手指了指谢宣的脸,“但我绝对会在你过门前,成功揭穿你狐狸精的真面目的。”   成、成亲?过门……?   一个八岁的小孩究竟每天看些什么书,才能把爱这个字如此轻易地挂在嘴边。谢宣脸皮薄,怎么也不可能问出你哥真的爱我吗这样的话。   谢宣在心里默念了三四遍童言无忌不能当真,重新发问道:“……所以你哥……真的喜欢我?”   “你怎么一副痛苦为难的样子?”陈渊定睛观察了一会儿谢宣僵硬的神情,阖着眼状似苦思冥想,又忽然茅塞顿开般睁开了双眸,“你该不会是……”   “是什么?”   直觉告诉谢宣,接下来绝不会是什么好话。   “勾引完我哥还不想负责吧?”   “……”   直觉果然灵验了。   “你、你要是敢这样的话,我、我不会放过你的!”陈渊被自己的揣测气得坐立难安,那把檀木宽椅被他不安分的大幅度动作弄得晃荡了两下。   他虽然生气,却不敢把话说得太大声,若不是怕陈元狩忽然推门进来,陈渊怕是会跳下椅子指着谢宣的鼻子近距离对峙。   “……”谢宣试图挣扎一番,“你不想我和你哥成亲,这样不是顺了你的意吗?”   陈渊低声嘀咕道:“那也得等我哥喜欢上别的人啊。”   “什么?”谢宣总觉得陈渊似是呢喃了些什么话,可他却没怎么听清楚。   陈渊不理会他的疑问,自顾自问道:“皇城里是不是有很多美人?”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仿佛与方才的话题毫无关联的疑问,谢宣思考了一番,却没能思考出一个准确的结果,这个问题应当交给先前的许琅来答才最为合适。   可当下陈渊问的人是他,谢宣犹疑一会儿,模棱两可地回答道:“……也许吧。”   “有比你还好看的吗?”   谢宣完全没想到后头竟然还跟着这一茬,登时又说不出话来。这样的问题由他自己来答,如何说都不能叫人信服吧?   见他不说话,陈渊低下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没有。”   片刻后,陈渊又忽然抬头道:“你能让你娘再生个孩子吗?”   谢宣这下听明白了,“你哥哥觉得我长得好看?”   “我哥哥可没这么说过。”陈渊义正言辞地摇了摇头,“他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谢宣此时倒真希望陈元狩可以肤浅一些,他在陈元狩面前隐瞒着身份,还撒了那么多谎,好像也真的只有一张脸称得上是如假包换的真实了。   若是陈元狩因为他撒过的谎而喜欢上了他,等到事情败露,而谢宣又没能找回属于他的权势时,陈元狩到时称了帝,必定会下令将谢宣千刀万剐。   实际上,谢宣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陈元狩与朝廷有着深仇大恨,怎么可能会一直不去调查当今皇帝的消息。   他心中希望的,也仅仅只是短时间内不要暴露身份,从而掌握陈元狩的动向,去利用定北王的名声斗散朝中联盟。   淮南城一战落败后,白枭之的名声在朝中暂且落了下风,也恰恰说明了谢宣所想的计划,大致方向并无什么差错。   谢宣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你哥哥喜欢我什么?”   陈渊不假思索道:“也许是喜欢你会装傻吧。”   “……装傻?”   “对。”陈渊点点头,“就是你现在这样。”   “……”   陈渊又道,“我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才不招哥哥喜欢。”   聊了这么多轮对话也不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有一件事谢宣是确认了。   就是陈元狩的确喜欢他。   明确这一点后,谢宣说不出心里具体是股什么滋味,但愁苦绝对占了绝大部分。   “你哥哥怎么谈了这么久还不上楼?”谢宣扭头望了望房门,转移了话题。   等到无话可讲时,谢宣这才意识到他与陈渊说的闲话实在有些多了,可等这些话说完时,也不曾听见房外有脚步声传来。   陈渊皱了皱眉,“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跟我哥哥独处吗?”   谢宣笑了笑,“你可以一起跟来的。”   这话是实打实的真诚邀请,陈渊一起跟来兴许还能帮他缓和许多无话可说的场合,若是只留谢宣与陈元狩独处,他真不知该如何与陈元狩搭话。   因为早已在皇宫里被传了好几次像模像样的断袖传闻,谢宣对待同性之间的感情其实并不抗拒,但就如同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他不可能轻易地喜欢上一个女人,也不可能轻易地喜欢上一个男人。   往卑鄙了想,方才与陈渊的交谈里,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假装回应陈元狩的情感,从而在陈元狩的嘴里获取到对他有益的信息。   但是陈元狩的身份让他有太多顾虑,连装作不害怕的样子都已经十分困难,更别说让他去跟陈元狩谈恋爱了。   “狐狸精。”陈渊忽然开口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   “还是不能说吗?”   谢宣又一次以噤声不语当作了默认。   陈渊神情不变,嘴上嘀咕道:“你又不是当皇帝的,把名字弄得这么神神秘秘干什么?”   “……”   当皇帝的谢宣听着这话,一时之间,心跳的频率像是打鼓。   房间中静了许久后,陈渊忽然又在椅子上向前挪凑了一段间距,在二人各有所思的对视后,这个八岁的小孩忽然沉着声缓缓总结道:“你不喜欢我哥。”   此话完全是陈述的语气,不掺一丝一毫的疑惑或者质问。   而对于谢宣来说,对方说的话的确一字没错,可眼下的局势,也容不得他直接应答一句“你说得对”。   幸而陈渊也不想听见谢宣对这句话发表任何赞同的意见,在说完前一句话后,他立马又开口问道:“你应当还没有成过婚吧?”   谢宣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那你有没有和哪个女子定亲?”   谢宣又摇了摇头。   “男子呢?”   “没有。”问题越问越荒谬,谢宣忍不住出了声。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那就好。”陈渊笑道,“我今天的任务大功告成了。”   “什么任务?”   “让我哥开心啊!”陈渊跳下宽椅拐了个弯快步行到谢宣身前,抬眸睨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叫你嫂子?”   谢宣愣了愣,“不是你哥哥让你叫的吗?”   陈渊眯了眯眼,神情像是在看傻瓜,“想什么呢,我哥哥只跟我说了要听你的话。”   闻言,谢宣若有所思道:“真的吗?”   看着眼前人微微上挑的眉梢与唇角,擅长察言观色的陈渊心中顿然警铃大作,“我、我……”   谢宣从凳上起了身,弯下身与陈渊平视,柔声问道:“我要是跟你哥哥说你喊我狐狸精,你哥哥会生气吗?”   陈渊被这明知故问又理直气壮的柔声询问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今日居然也被眼前这个狐狸精惯会装傻的表象骗了个彻底,竟然忘记对方是比话本故事里的妖精还会耍狡诈手段的存在了。   “你想怎么样?”陈渊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你去二楼的栏杆处站着,听听一楼在谈些什么,回来把原话告诉我。”谢宣轻声笑道,“好吗?”   听到这话后,原先以为会被好好为难一番的陈渊顿然松了一口气,却又忍不住奇怪道:“这么简单的事,你不能自己去吗?”   谢宣反问道:“你哥哥不是说要听我的话吗?”   “你你……”陈渊支支吾吾了半天像是要开口,但最终还是作了罢。   由于斗不过眼前的狐狸精,陈渊只能听话地一转身,朝着房门外快步走了过去。谢宣的视线一路追随着对方的步伐,直到看见陈渊推门走出了这间房间。   等陈渊出了门,谢宣也重新在圆凳上落了座。   一分钟未到,陈渊忽然匆匆忙忙推开门跑了进来,面上的神色观着也不太好看。   谢宣看得神色怔了怔,“你哥哥上来了吗?”   “上来个屁啊!”陈渊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他跟楼下那个哥哥打起来了!” 第49章 切磋   陈元狩和贾卿言打起来了。   谢宣花费了不到两秒就理解了陈渊话中的意思, 却被这话里所表述的场景惊得登时站起了身。   “……在楼下打起来了?”   “我就在栏杆处看了一眼。”陈渊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向着谢宣简略总结道,“战况惨烈。”   谢宣此时走到了门前, 刚要推门便听到这句总结, 他回头凝眸看向陈渊,出声问道:“谁比较惨?”   陈渊作出努力回忆的神情,踌躇道:“我没敢看太久,但我觉得……桌子和凳子比较惨。”   “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会死吗?”谢宣定睛看着虚掩着的木门上雕刻的花纹图案,心思却在神游,方才意欲推门的手也凌空停滞住。   这话不像是在对着陈渊提问, 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会。”陈渊虽觉得这问题没头没脑, 依旧认真地回答了他,“我哥跳下去一点事没有。”   谢宣同样认真问道:“如果是我跳呢?”   “……”陈渊的眼皮跳了跳, 霎时凑近间距双手抓握住了谢宣的小臂,神色惊恐, “你就算不想跟我哥在一起,也别寻短见啊!”   寻短见?谢宣欲哭无泪,他这分明是在寻活路。   在想着最坏的结果的同时, 谢宣努力回忆了一下这些天贾卿言对他的态度。   贾二公子前几日还借了他一块帕子擦手, 这帕子至今还呆在谢宣寝宫的那条长木案上, 他一直忘记嘱咐下人去把帕子洗干净,但看似斤斤计较的贾二公子倒也不曾催促他怎么还没把帕子还回来。   照这么说, 两人的关系虽称不上一个好字,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应该也没有到达坏字的程度。   何况他还有许琅这步棋, 贾卿言若是还想与许琅交好, 应当是不可能会把许琅亲口承认过的朋友置于危险的境地的。   想到这儿, 谢宣悬着的心顿然沉了下去。   紧张的思绪散去后,谢宣轻咳两声,示意陈渊把抓着他小臂的两只手松开,对方因焦急害怕而使了猛力的这一抓,着实抓得他的手臂隐隐作痛。   咳声刚起了个头,陈渊就颇为识趣地松开了手。   “狐狸精。”陈渊松了手,唤了一声熟悉的称呼后,先是耷拉着脸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不走寻常路地关切道,“你确实应该多吃点肉,你手臂上的骨头硌得我手疼。”   谢宣懒得理会这句十分不像关怀的关怀,垂眸道:“他们怎么会突然打起来?”   “打架需要理由吗?”陈渊像是见多了这种情况,相对谢宣而言从容了许多,“话不投机半句多,还不如拳脚相见呢。”   谢宣听愣了,“……你真的只有八岁吗?”   “当然是真的。”陈渊点点头得意道,“你也觉得我很聪明对吧?”   谢宣反问道:“你觉得我能把他们喊停吗?”   陈渊很快应道:“楼下那个哥哥我不知道,但你肯定能把我哥哥喊停。”   话音刚落,谢宣已经推门而出。   皇都客栈的布置陈设都极为贵气,二楼处的长廊宽度有近三米,二楼的客房众多,长廊也极长,但无论哪一处,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   陈元狩的房间处在客栈二楼的尽头,距一楼招待吃客的地方相隔了一段较长的距离。   可谢宣才刚踏上长廊,就已经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动静,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颇为庆幸并未从中听到半点剑刃相击的声音。   陈渊紧紧地跟在了谢宣后头,他在房内表现得冷静无比,如今到了外头,却终于是做起了真小孩。他对着栏杆外的景象神情闪躲,不知在害怕些什么。   谢宣顺着长廊一路直走,微微斜眸留了一道余光给栏杆外,观察了一番一楼客堂此时的景象。   正如陈渊所说,战况的确相当惨烈。客堂处无人落座的桌子凳子倒了大半,在倒塌的凳子边,还铺满了碎得七零八落的空碗瓦片,前柜后标价格的木片也掉落了许多在地上。   谢宣尚且还在二楼走廊处快步前行,所看到的视野十分有限,瞧着客堂近乎全场的狼藉,他认定了陈元狩与贾卿言必定是把整个客堂都当作了斗武场地。   眼看着长廊已到尽头,他却连打架的二人的一处衣袖都不曾见着。   临近楼梯口时,只听前柜处传来蹲在柜台下的店小二的一声极为惊恐又哭爹喊娘的喊叫,把刚要下楼的谢宣的脚步顿在了半空。   谢宣当即转了方向,走了两三个大步到达栏杆处凝眸向下俯瞰。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四周尚且还坐着的客人们神色都变得分外惶恐。   在最为安全的地方准备看热闹的谢宣忽的听到两声轻捷却急促的蹬步声,当即将视线侧向了左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声音所向处,是客堂的前柜。   忽然之间,抱头蹲立的店小二瞪大了双眸,在他被惊恐放大无数倍的瞳孔中,登时飞过了一道身影。   陈元狩顷刻跳至了前柜上,背手凛眸直视着前方,沉着面色高抬起腿,眸间的狠戾之色更甚三分,膝盖骨登时抵住了一把不知从何处飞向前柜的木凳。   咔嚓——   在许多客人惊诧的目光里,那把结实的木凳生生裂成了两半,与碎裂所致的细碎木屑一同跌散在了地上。   其中一块木片不慎砸到了店小二环抱着脑袋的双手,原本以为安全的场所忽然遭了殃,吓得他惊叫着落荒而逃。   陈元狩蹙眉斜眼,睨了一眼抱头鼠窜的店小二,狼眸冰凉深邃,盛满了厌烦与不耐,这阵许久不停的喊叫让他的心情烦躁不已。   他放下方才抬高的腿,翻身利落跳下前柜,靴底轻点木地板。   陈元狩不经意间抬起头,与立在栏杆处神色怔愣的谢宣目光相接,霎时眸中寒意尽数消散,他微微瞪着眸,神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变。   等到了下一秒,先前围观的客人皆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语,)嬉](挣_里了二楼栏杆处,既畏缩又好奇的面色像是在寻一件极为可怕的事物。   察觉到不对劲后,谢宣连忙抬起宽大的衣袂捂上了脸,向着后方着急退后了两步。   逃离他人的注视后,谢宣放下遮脸的手,快步下了楼。   他低着头一路快行,忽的看见楼梯最低处的台阶旁倚立着微俯着背的贾卿言,他额前的两绺头发凌乱了许多,喘息也还未平复。   方才贾卿言应当就是在此处扔出了那把木凳。   在见到急走着下楼的谢宣后,贾卿言的神情也是一愣,“你怎么下来了?”   “……我、我在楼上无事可做。”谢宣闪躲着目光不敢多看贾卿言一眼,他觉得对方打这一架的缘由归根结底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话音未落,陈元狩已经走近了谢宣所在的位置。   “陈公子。”谢宣下意识唤道。   陈元狩的视线在贾卿言身上停留不到两秒,当即就转首看向了谢宣,“你怎么下来了?”   被不同的人连续问了两次完全相同的问题,谢宣心觉恍惚不已,难道在这两人的眼里,不约而同地都认为他此时不能下来吗?   身后的陈渊在此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角,临近谢宣身侧与他轻声呢喃了一句,“……说话呀。”   谢宣定了定神,不动声色掩去心头的慌乱,明知故问道:“陈公子与贾二公子刚才……是在打架吗?”   “不是。”陈元狩答话的语调既平又快,几乎没有半点犹疑,“在切磋。”   谢宣又看了眼贾卿言,竟然看见他颇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对于这两人矢口否认与对方打了架的态度,谢宣险些要看着客堂的狼藉露出一个见了鬼的神情。   这两人身上受的伤怕是还没有方才抱头逃走的店小二被木片划伤的手掌严重,至多也就是掉了两三根头发。   把一间正做着生意的客栈弄成这副景象,居然只是为了切磋武艺?   身为住客的陈元狩有这般说辞倒也罢了,贾卿言身为这件客栈未来的大老板,竟然也赞同了这一听就是胡扯的说辞。   谢宣心中腹诽,此时是不是该感慨一句,这两人不愧是在书中一同打天下的好兄弟。   他强装镇定继续道,“在客堂切磋?”   不知为何,二人在这话之后突如其然又步调一致的沉默叫谢宣忽然有一种审讯嫌疑人的荒诞感,他再次出声问道:“谁提议的?”   听到这个问题,陈元狩侧首向着右边看去,与贾卿言同样投来的目光正对上,二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仿佛在用眼神接着打方才未打完的架。   “我提议的。”   沉默着过了片刻,二人几乎同时开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陈哥形象演示如何一秒从恶狼变狗勾。 第50章 各行其是   听到目光针锋相对的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谢宣的视线在一片狼藉的客堂之中又停留了几秒。   尽管心知肚明两人的回答必定是在撒谎,但既然他们不想当面撕破脸皮,那么身为这两人关系破裂后最直接的受害者, 谢宣就更不可能当面去揭穿这个谎言了。   不待陈元狩与贾卿言再为方才的回答争论什么, 谢宣颇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陈公子与贾二公子切磋完了吗?”   闻言,贾卿言沉着一张脸,把目光重新转回谢宣身上,“切磋完了。”   片刻沉默后,贾卿言又道:“你准备何时回去?”   这句问话的语气有种说不出的沉闷与古怪。由于贾二公子平日里就总摆着一张被欠钱的面孔,谢宣心中并未对此多作思忖。   谢宣还没在心中组织出合适的应答, 陈元狩就语调不善地沉声问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公子……”谢宣看着陈元狩满含戾气的眼色, 心头一跳,秉持着这两人若是结仇了自己也不会好过的道理, 顿然凝声开了口。   实际上,谢宣不知用怎样的话能稳定下陈元狩, 他一时情急出来做了劝架的角色,可在喊完“陈公子”后,半晌也没能找出合适的下文。   因思忖而有意拖长的尾音, 使这三个字有种难以道明的撒娇意味。   听到这声称呼, 陈元狩的神色变了变, 方才呼出欲出的气焰消解了大半,他嘴唇微动, 正意欲开口,   也是在此时,谢宣忽然侧了侧目, 霎时与他视线相接, 紧抿着的薄唇向下轻压出一个弯弯的弧度。   只见对方向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修长白皙的食指抵在薄唇边,眸里溢着恳求的意味。   这一对视,在怔愣过后,陈元狩顷刻挪开了目光。   谢宣只看到陈元狩在对视后就侧过脸一言不发,他心想,不论态度好与否,他想让陈元狩不与贾卿言继续争论的目的的确是达到了。   与此同时,他心中涌上莫名的哀叹,他身为一国之主,竟然要在这里胆战心惊地看其他人的脸色。   哀叹过后,谢宣和贾卿言对望了两眼,他暂且管顾不上对方能否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如今迫在眉睫之事,是如何支开陈元狩。   谢宣缓步上前两步,与陈元狩拉近了间距,在他身后躲藏的陈渊也想跟着跑上来,却被陈元狩一个眼神瞪了回去,灰溜溜地重新跑到了楼梯边罚站。   种种迹象都可以看出,陈渊对待谢宣与陈元狩的态度可谓是两个极端。   然而陈元狩每每面对陈渊神色漠然的模样,时常叫谢宣怀疑他是否有把陈渊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两人同父异母,陈元狩又天生性情冷淡,对陈渊心存芥蒂再正常不过。   可若是心存芥蒂,陈元狩在上元节时,又为何要为了陈渊想吃汤圆的请求,不惜抵卖他逝世的父亲留下来的短刀。   这些疑点轮不到谢宣在此时细想,与陈元狩拉近距离后,他轻声询问道,“陈公子还愿意带我去神庙吗?”   陈元狩没吭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谢宣敛眸道:“那……陈公子愿意去客栈外等我一会儿吗?我与贾二公子交代两句话,随后就到。”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陈元狩答非所问,反过来向着谢宣询问道。   “他……”谢宣愣了愣,迅速在心中斟酌了合适的言辞,“陈公子还记得许公子吗?就是平天楼里穿白衣戴着羽翎面具的那位……”   “许半仙。”陈元狩神色平淡地接上了谢宣的话。   “我与许公子是朋友,许公子与贾二公子是朋友,所以……”谢宣说着说着便察觉这话有些微的拗口,可此时结论已经到了他嘴边。   下一秒,陈元狩阻断了他的话,“所以你们也交了友?”   谢宣愣了愣,“算是吧。”   虽然他和贾卿言称不上是朋友关系,但陈元狩这么理解,总归对他不会有任何坏处。   陈元狩兀自思忖不言语时,谢宣疑心对方的心情是否因这话变差了许多,于是踌躇着再开了口,“如果可以……我也想与陈公子交朋友。”   “我不交朋友。”   “……”   陈元狩继续道:“更不会和你交朋友。”   这话响在耳边,谢宣的视线一时不知往哪儿瞥,霎时硬生生地停驻在了陈元狩说这话时坦然的面色上。   这两人的架打得过于激烈,谢宣选择性地就把陈元狩喜欢他这件事遗忘了。或者不如说,在谢宣心里,始终都认为陈元狩的对他的喜欢只是出于肤浅外表的一时兴起。   陈元狩沉着眸睨了立在右侧的贾卿言一眼,又转首与谢宣低声道:“我在客栈外等你。”   说完后,陈元狩上前与在楼梯口罚站的陈渊低声交代了一句话,由于相隔得有些远,谢宣没能听清这话是什么,却能看见陈渊的面色显而易见地变难看了许多。   又过了两秒,陈元狩抱着臂转过身,目光在谢宣身上停留了一眼,在客堂中人的瞩目里缓步行出了客栈外。   另一边,陈渊在楼梯口稍作停留后,转身上了客栈二楼。   此处少了两颗定/时/炸/弹,谢宣仿佛能听到自己在心头松了好大一口气,他急忙猛抓过贾卿言的衣袂,将其一路拉到了客栈的最角落处。   在贾卿言带着疑惑的眼神里,谢宣先是松开了抓着对方衣袂的右手,继而低着嗓急声道:“陈元狩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贾卿言的应答不带一丝迟疑。   “没说什么还能打起架来?”   贾卿言反问道:“你不是信了这是切磋吗?”   谢宣皮笑肉不笑,“……我又不是傻子。”   语罢,谢宣又问一遍,“陈元狩说了什么?”   “你不能去问他吗?”贾卿言三番两次转移话题的样子,像是极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谢宣犹疑了片刻,忽然道:“陈元狩可能喜欢我。”   贾卿言神色不变,面上没有丝毫的意外之色,却没对这话发表任何的意见。   谢宣愣了愣,“你、你不惊讶吗?”   贾卿言问道:“你喜欢他吗?”   谢宣霎时摇了摇头。   “不惊讶。”不待两秒,贾卿言沉着面色接上了上一个问题的回答。   听到对方牛头不对马嘴的应答,谢宣觉得今日是怎么也无法从贾二公子嘴里套出有用的信息了,在万分纠结过后,他却又忍不住挣扎道:“贾大人找陈公子,是为了什么?”   贾卿言观察了一会儿谢宣面上的疑虑与紧张,半晌才低声答道:“此事与皇上无关。”   谢宣问道:“那我要是非要听呢?”   “父命难违。”贾卿言将话答得不可置否。   一连被回绝了好几次,谢宣听这话也听得气结不已,“贾二公子嘴上喊我皇上,心里倒是一点没把我当皇上。”   贾卿言反问道:“皇上能与反贼统领幽会,不也是没把自己当皇上吗?”   这话实在叫他难以驳回,谢宣无语凝噎了片刻,闷着声应道:“……我这是事出有因。”   半晌静默后,贾卿言出声道:“皇上明日来贾府一趟吧,我父亲有事情要与皇上交代。”   谢宣无语道:“贾大人这一天两天的,手头的事情未免过多了些,前一秒还与陈公子有事要交代,下一秒就与我有事交代?”   “我父亲说,来这一趟不会对皇上有坏处的。”   “贾二公子能保证吗?”谢宣开口问道。   问这话时,谢宣的目光紧紧盯着贾卿言,眸光随着起伏动荡的心情细微闪动。   “……能。”贾卿言眼色微怔,在回神前就不自觉地应了话。   谢宣悬着的心松弛了些许,却不能完全放下警惕,片刻之后,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笑道:“贾二公子今日要是撒了谎,来日我要是早早地做了鬼,必定有贾二公子一份功劳。”   贾卿言应答道:“我没对你撒过谎。”   不等谢宣再开口论证,贾卿言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凝着眸兀自补充道:“我能保证。”   对方步步紧逼要证明自己不会撒谎的模样,叫谢宣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碍于他方才说了许多讽言,贾二公子对这样的玩笑抱有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我在这里等你。”贾卿言忽然沉声开了口。   “……啊?”谢宣一下没能反应过来。   贾卿言低声问道:“皇上不需要我送你回宫吗?”   谢宣怔了怔,心说贾二公子今日怎的如此开窍,不仅没有在陈元狩面前为难他,还贴心地主动提及了要送他回皇宫的事情。   在含蓄着言语表达了“需要”的意思后,谢宣望了望满目狼藉的客栈,忽然觉着有些对不住今日性情大变的这个贾二公子。   虽说这架不是他打的,但这场架追根究底起来与他也有些脱不干净的关系。   想到这儿,谢宣凝声开了口,“皇都客栈今日的损失,算在我账上吧。”   “不用。”贾卿言回绝道,“战事刚过,国库怕是还比不上贾府一半充裕,皇上还是不需操这份心了。”   “……”无形之中被对方炫了一把富的谢宣被这话里表达的意思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贾朔有钱,却不知道贾朔竟然这么有钱。   谢宣语塞了一会儿,半晌才察觉出对方话语里的差错,“这是小钱,用不着动用国库。”   “这是小钱,所以我也没放在眼里。”这个朝代顶级的富二代看也不看自家客堂之中倒的七零八落桌凳与到处散落的碎碗碎盘一眼,相当淡然地应了话。   谢宣走出客栈后,不出所料地看见陈元狩靠在台阶下的檐柱旁等他。   方才实在与贾卿言聊了不少话,陈元狩应当在此处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陈公子。”临近陈元狩身侧时,谢宣出声唤道。   陈元狩侧过身与谢宣视线相接,算作应了这声招呼。在谢宣彻底与他走近后,他跨了两步走到了谢宣身后,却没挪转身体所向的位置,沉声催促道:“走吧。”   谢宣愣了愣,此时陈元狩向着的方向不是他记忆中矮山的方向,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不是去神庙的方向吧?”谢宣不觉得凭借陈元狩非人的记忆力,会将这么好记的路记错,却抵不过逐渐冲上心头的不安。   陈元狩应道:“这是去街市的方向。”   在谢宣意欲询问的疑惑视线里,陈元狩低声解释道:“我给你买只猫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了五十章了哎! 第51章 关怀备至   这话一说, 着实叫谢宣怔愣了好些时间。   对于另养一只猫这件事,谢谌尧这段时间也出于宽慰的目的与他提及过这番话。   皇宫里窝藏着伺机而动的居心叵测之人,谢宣一直害怕那日寝宫里可怖残忍的景象再次发生, 再加之他本身也并不十分喜欢养猫养狗, 所以对此的态度一直是拒绝的。   当然,为了不引起谢谌尧大惊小怪的担忧,他便也没有将理由如实告知,只以胡编乱造的婉言拒绝了这一提议。   许多谢宣所拥有的事物,都是老皇帝生前觉得他应当会喜欢。包括那只陪伴了他六年的白猫,也包括那把万人之上的龙椅。   此时, 陈元狩在近旁静默着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宣在心中斟酌着拒绝的言辞,微扬起的朱红色宽袖却倏然被凉风灌入, 冻得他轻抿薄唇往泛红的鼻翼里轻吸了一口气。   早春的阵风尚存晚冬的寒意,现今已过了晌午, 晨时在云边半遮半掩的暖阳不见了踪影。   谢宣被今晨的天气欺瞒,因而穿得有些单薄,他才站了一会儿, 便觉得今日的寒风实在毒得出奇。   他强装着平淡如常的面色定了定神, 低着眸抬手挽紧了袖口, 刚要开口道出方才斟酌好的说辞时,迎面刮来的冷风不知缘由地微弱了许多。   当他抬眸之时, 登时见到陈元狩与他靠近了些许距离, 两人毫无防备地对上了目光。   “陈、陈公子……”谢宣略一慌神,把那句已经到嗓子眼的拒绝忘掉了大半, 半晌没能在这称呼后头蹦出一个字来。   没等到下文的陈元狩敛着眸光低声问道:“你会骑马吗?”   谢宣怔愣了少许功夫, 轻声应道:“不会。”   这句问话在紧张到了极点的谢宣眼里变作了可遇不可求的救星, 他将这两个字说得分外连贯。   对于这种实践出真知的事,他没必要扯谎瞒骗。何况去年的时候,他才被白枭之厉声斥骂过娇生惯养。   这话归根究底是句实话,容不得他辩驳回去,可谢宣觉得,白枭之应当去与棺材里躺着的老皇帝争辩此事才对。   “我去后院的马厩牵匹马,你回客栈内等会儿。”陈元狩松开抱臂的双手,垂眸看了眼谢宣遮在宽袖中的手指,语调平淡得不容置疑,眼色却柔和了许多。   “不用了。”谢宣轻轻摇了摇头,“我在原地等陈公子就好。”   陈元狩默然了片刻,沉声道:“你看上去很冷。”   谢宣听得眼皮微微一跳,之前的刻意掩饰在这一秒都作了废,令他顿觉有些微妙的窘然。   陈元狩身上的衣服明明与他穿得一般厚,对方此刻神态自若的模样使谢宣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与自己作对的胜负心。   “我不冷。”谢宣缓声应道,“陈公子看错了。”   陈元狩的神色微怔,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憋着一腔不服气的谢宣阻断了言语。   “陈公子不是要去马厩牵马吗?”谢宣放快了语调催促道,“酉时快到了,若是再不快些,过会儿逛的就是夜市了。”   陈元狩沉了沉眸,面上的神情像是咽回了某句呼之欲出的言辞,最终只淡淡应了句好。   等到陈元狩一走,谢宣一边谴责了千遍方才那阵突如其来又不值钱的尊严,一边又止不住忍着冷意胡思乱想起来。   老皇帝送谢宣的白猫蹊跷死于寝宫之事在皇宫里传得人尽皆知,皇宫里因此惶恐不安了半月之久。   尽管煜朝新皇这些日子来被前朝老臣禁足的荒唐局面被许多人看在眼里,但这般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犯上行为,也在皇宫里惹恼了好些人。   先前对谢宣的处境漠不关心的不少朝中老臣,在听说此事后,更是气得怒不可遏。   朝堂里许多官臣虽包藏祸心,但大部分官臣的祸心绝没有达到谋朝篡位的地步。他们在朝中为臣数年,君臣尊卑思想早已根深蒂固,自是对这样的行径难以容忍。   而皇宫里对这件事最为震怒之人,则是非谢谌尧莫属。怒火无处施展的世子殿下日夜颠倒地在宫内宫外排查了数日后,仍是一无所获。   时间拖沓得越久,查到凶手的可能性就越微小。这一点谢宣再清楚不过,可调查始终毫无所获,每多过一天,他的无奈便要多上一分。   谢宣想得一时出了神,连对周身寒冷的感知都薄弱了些,一直到马蹄声从后方的近在咫尺之距传来时才堪堪寻回了思绪。   陈元狩右手紧牵着缰绳,缰绳所牵的是一匹通体深棕的骏马。   刚才一直纠结于冷不冷这一关乎男子尊严之事的谢宣此时才蓦然想到,他分明说了自己不会骑马,陈元狩为何还非要牵匹马到此处来,难不成还要将他就地教会不成?   陈元狩把缰绳往檐柱处暂且缠绑上,继而缓步走近了谢宣。   谢宣略微低了低眸,倏然看到陈元狩的左臂上搭着一件墨黑斗篷。   他还在犹疑这斗篷的用意时,陈元狩那双幽深的狼眸盯住了他的脖颈,谢宣的神色因这道目光僵了僵,一时之间慌神不已,全身上下连指尖也不敢再多动弹一下。   在他怔愣之时,陈元狩将叠在自己手臂上的斗篷凌空展开,轻轻披在了谢宣肩上。   这件斗篷的面料比谢宣身上披的长袍不知厚实了多少倍,身侧的寒意顿然消解了大半。   谢宣的视线还盯着地面,这番举动若是叫其他人来做,他心中多少会涌上几分暖意。   可如今这么做的人却是陈元狩。   陈元狩对他的关切态度无法让他觉察出半点温暖,只叫他觉得惴惴不安。   “……陈公子,我不……”谢宣勉强在面上流露出笑意,又伸手攥住了肩上的衣袍想将其拉下,一句“我不冷”还未说完,眼前的景色登时就暗了许多。   两人的距离近得离谱,陈元狩的手措不及防握住了谢宣意欲将身上的斗篷揭下的右手手腕,腕部传来熟悉的粗糙触感,此举叫谢宣的心跳结结实实漏跳了两拍。   下一秒,斗篷后的宽大兜帽被陈元狩伸手一扯,盖在了谢宣的头上,同时也让他确信了这件斗篷的主人是谁,谢宣与衣料相距不过毫寸,鼻息处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海风味。   陈元狩低沉的声音霎时响在耳边,以陈述的语调接上了谢宣未说完的话,“你不冷。”   与方才的情况不同,谢宣此时当真是只看得到皇都客栈门口的石板地了。   受人所制之时,出于陈元狩对他抱有好感这一缘由,再加之这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了他的半边脸,谢宣在昏暗的视线里微微拧紧了眉头,忍不住出声嘴硬道:“我说我不冷,陈公子怎么还硬要让我穿这件斗篷?”   陈元狩又把兜帽的边沿向下拉了拉,沉着嗓接上谢宣的话,“挡脸用的。”   “挡脸?”谢宣疑心是否是自己的听力出现了差错。   陈元狩低声道:“街市上多的是居心叵测的坏人,你长成这样,容易被人惦记上。”   “……陈公子说笑了。”谢宣凝噎了片刻,出声应道。   陈元狩回道:“没说笑。”   对方把每句话都说得颇为认真严肃,谢宣不可避免地变得有些词穷,思忖过后,他伸手拉下遮挡了大半视线的宽帽,自以为能扳回一城地出声问道:“那陈公子是坏人吗?”   话一出口,陈元狩静了不到两秒,半阖着眼眸倏忽低笑了两声,原先波澜不惊的语调染上了揶揄之意,“是啊。”   不待谢宣有所反应,陈元狩接着笑道:“上马吧。”   谢宣愣了愣,“我不会骑马。”   “用不着骑,坐上去就行。”陈元狩走到檐柱处,把缠绑着的缰绳松开,“客栈相隔街市还有近三里路程,你脚上有旧疾,走不了这么多脚程。”   谢宣忽然理解了陈元狩的意思,陈元狩是准备让他坐上马背,然后牵着缰绳带他去街市。   “在陈公子看来我有这么娇气吗?”   听了这话,被人出声质问的陈元狩仅仅只是摇了摇头。   经验告诉谢宣,与陈元狩争辩只会给他徒增烦恼,在问完这句话得到还算满意的应答后,谢宣把肩头的斗篷拢紧了些,继而扶着陈元狩的手臂坐上了棕马的马背。   这只马的性情似乎十分温顺,尽管谢宣上马的动作笨拙得耽搁了不少时间,它却也只是乖乖地候在原地,连马蹄都不曾蹬动。   等到他真正上了马,陈元狩牵着缰绳向着街市的方向缓步前行时,谢宣还觉得有些恍然。   他惧怕了十年多的男主角,居然会在他长到十六岁时,体贴入微地为他这个仇敌牵马。至于牵马的原因,则是要去皇城的街市为他买一只猫。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我水了一章,可我又什么也不想删。   提前祝小天使们六一快乐哦! 第52章 铁匠   去街市的这一路, 谢宣自始至终都静默着坐在马背上,在前路牵拽着缰绳的陈元狩亦是如此。幸而皇都客栈附近的人流众多,谢宣的注意力尽数分给了过路人的闲谈, 等到他听到的声音由闲谈变为了叫卖, 街市也已近在眼前了。   初春的白昼并不长,酉时一过,天边已经昏了半边天。   街市是皇城里最为繁华的地带,路途显得更为拥堵,陈元狩本就缓慢的步伐也放得更慢了些,等到又行了一段路程, 此处肉眼所得见的街景显得空落了许多。   在行至一处巷道时, 陈元狩拽着缰绳变换了方向,牵着马走进了巷道。   这道口并不深, 不到十米就到了尽头,尽头处最显眼的是一扇修筑在斑驳灰墙处关紧着的矮木门。木门上挂着一块偏斜的门匾, 用黑墨写了铸剑铺三个字,墨迹近乎全灰了。   这三个字说得好听叫写得潇洒与不拘一格,说难听些就是杂乱无章。   陈元狩俯身把缰绳绑在了巷道的石柱处, 又伸手扶着谢宣下了马。谢宣有意与对方保持了间距, 下马的动作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指节轻搭上陈元狩的小臂后,在落地的那一秒又极快地垂下了手。   谢宣环顾四周, 心里的疑虑更甚三分, 在他转首看向身侧面色淡然的陈元狩之时,对方也在此时开了口, “进门吧。”   陈元狩在谢宣近前虚握着拳叩响了木门, 在轻叩三下后, 不待门内的主人有何反应,他便直接推开了这扇老旧的矮木门。   木门下有着五道石阶,俯首探去时,能望见最后一道石阶后通着暗道。   这铸剑铺把巷道的墙当作房墙已经是匪夷所思,可就如今的亲眼所见,这铸剑铺真正所在的地方,竟是这处巷道的地面之下。   谢宣离得远,不必俯首就能望见门内全景。他幼时离开皇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连皇城里的构造他都并非全部熟知。在原书没有提及的情况下,这种匿影藏形的地界对于他来说极为陌生新鲜。   看了好一会儿,谢宣才蓦然记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买猫。当他想出口询问来此地是何意时,陈元狩半侧过身,抬手又把斗篷的宽帽戴在了他头上。   眼前忽的又昏暗了些,谢宣结结实实地愣了愣,“陈公子不是要带我去街市买猫吗?”   “进去就知道了。”陈元狩的应答有些含糊其辞,但字里行间也并非有诓骗的意思。   “铸剑的地方还卖猫……”   问话刚出了口,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在谢宣俯身要走入那道矮木门之内时,他多作思忖后仍是放心不下,现今他形只影单与陈元狩独处着,不可能任由自己走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疑虑牵绊在心头,话问到一半,谢宣微微侧首,身体随着这个动作不自觉地拔直了些,岂料下一秒额头就不慎撞上了陈元狩平置在门檐处的手臂。   谢宣低下头抿拢了唇瓣,极力遏制了因现今的局面变得更胜一筹的恐慌。   “怎么了?”陈元狩出口问道。   谢宣背对着陈元狩摇了摇头,他害怕对方会察觉他面上的慌乱恐惧,因而对他产生怀疑。   以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后,谢宣头也没回地沉默着走完了五道石阶。可心里的窘然并未因此减免半分。   石道的墙壁上镶嵌着样式简单的灯盏,半圆的托盘上皆放着点燃着的细长白烛,火光微弱暗淡,但因这一路都镶嵌了灯盏,所以勉强能看清前路。   陈元狩合上木门后,室内又灰暗了不少。   谢宣停住方才急切的步履站定在了原地,陈元狩快步走至他身后,继而出声问道:“撞疼了吗?”   谢宣又摇了摇头,“没有。”   陈元狩解释道:“这间铸剑铺里的铁匠在铺子里养了不少动物,我先前问过他卖不卖,他回答说只要钱带够了,什么都能买到。”   谢宣一面向前走,一面出口问道:“陈公子之前就想过买猫吗?”   “不是。”微弱的烛光使谢宣无法看清陈元狩说这句话时的具体神色,“我之前想给你买只兔子,但身上的钱只够铸剑了。”   谢宣单单听这话都怔了半晌,“兔子?”   陈元狩凝声反问道:“你不喜欢兔子吗?”   谢宣如实应道:“称不上不喜欢,但也称不上喜欢。”   陈元狩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缓声道:“那就不买了。”   这石道很短,顷刻就走到了底。尽头处连接的,仍旧是一扇门。   陈元狩向前两步,微蹙着眉敲响了门。   须臾功夫,门便缓缓敞开了。   谢宣看到,门正中站着的,是一个身形高瘦、胡子拉碴的男子,皮肤苍白干瘪,即使因年纪身形已有些伛偻,可仍旧瞧着十分高大。   男子套着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衫,两只眼睛被脏乱干枯的刘海遮盖,右半边脸上有一道颇为瞩目骇人的旧刀疤,一直延伸到脖颈最下方。   下一秒,男子动作缓慢地抬手将遮挡视线的刘海掀开,露出了双眸。   谢宣这才得以看清,此人的左眼是紧阖着的,眼角边侧的皮肤褶皱也更多。观着不像是故意闭上的,倒像是瞎了一只眼睛。   男子的视线落在了站在谢宣身前的陈元狩身上,出口的嗓音嘶哑地不似人声,“你这么快就回到皇城了?”   陈元狩回道:“既然事情已经做完了,那就当然要回来。”   男子在门前静了半晌,转眸看向了谢宣,问话问的却仍旧是陈元狩,“你身边的人是谁?”   陈元狩神色微动,语气却相当淡然,他沉着声应道:“我喜欢的人。”   方才这古怪男子打量的目光使得谢宣的呼吸停滞了两秒,陈元狩应答的话更是让他想当即背过气去。   谁说重生非得要做人的?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做人了。   男子并未为这突如其来展现在他面前的断袖之情展露哪怕一秒钟的讶异,他扬手把门敞开,先一步进了屋内。   这间铸剑铺相当宽旷,屋内的光亮也比石道处要明亮许多。男子取过铁砧子上一把雪亮锋利的长刀,一言不发地握着刀在矮凳落了座,低着眸仔细察看着刀身。   门一被打开,谢宣登时便听到了数声稚嫩却凶猛的狗叫,他寻声看去,看见屋内的角落修建了铁栅栏,栅栏内关着近十只小土狗,地上还铺盖了被褥。   男子放下刀,向着陈元狩开口道:“我记着你上一次似乎是想买兔子……”   “不买兔子了。”陈元狩回绝道,“有猫卖吗?”   “买猫?”男子的目光微微挪转,“给你身边这位小公子买吗?”   陈元狩略微点了点头,“是。”   这名男子尽管长相看着十分凶恶,嗓子也喑哑得不成人样,可说话的语调却很平缓,待人接物的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   男子站起身来,哑声问道:“小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猫?”   方才男子与陈元狩交谈之时,谢宣的目光停在铁栅栏后一只不断吠叫的土狗身上许久,他侧回眸光,轻声问道:“这狗卖吗?”   男子愣了愣,他着实不曾想过,眼前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竟然会对铁栅栏内脏兮兮的土狗感兴趣。   这些土狗多数都是他从街市上捡来的流浪狗,他把这些狗关在他自己修筑好的铁栅栏里,平日里会喂些吃的,但从没想过他卖宠物的生意能做到这几只大街上满地都是的土狗身上。   男子问道:“小公子当真要买它们吗?”   谢宣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买一只就好。”   男子走向铁栅栏处俯身站定,“小公子要哪一只?”   谢宣向前几步,同样凑近了栅栏。他的目标十分明确,当即便伸手指了指似是感知到不妙猛退了几步缩到角落处的那一只小土狗。   这只土狗通体棕黄,唯有尾巴与耳朵处的杂毛是黑色的。   男子从衣衫中摸索出钥匙,利落地打开了栅栏门,里头的土狗因此又猛吠起来。   谢宣敛着眸立在近处,神色丝毫未变,完全不曾感到哪怕一丝的惧怕。   男子对此颇为讶异,他抱出那只被谢宣所指的小土狗,继而又将门关紧锁上,忍不住问道:“你一点也不怕吗?”   谢宣不解道:“怕什么?”   “这几只狗可比寻常的小狗凶得多。”   谢宣反过来问道:“它碰见生人会叫吗?”   男子答道:“叫得很凶。”   谢宣无声地笑了笑,口中应允道:“那就好。”   应完话后,谢宣侧首看了看陈元狩,他还未说话,陈元狩先开了口。   “你喜欢狗?”   谢宣摇了摇头,若是真要他说话,他的回答与方才回答喜不喜欢兔子时并无什么分别。   陈元狩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快步走向前,从男子手里抱过了那只挣扎不休的土狗,沉声问道:“这只狗多少钱?”   “不用钱。”男子边说着话边在矮凳上又落了座,“这位公子心善愿意养野狗,我倒贴几两银子都是应该的。”   尽管男子穿着破落,但说话间与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皆让人觉得此人并非仅仅只是一名普通铁匠。   男子抬起头,微瞪着尚且能看见物事的右眼,眸色灰暗,他再一次打量了一番谢宣的模样,忽然问道:“我瞧着小公子有些面熟,斗胆唐突一句,不知小公子姓甚名谁?” 第53章 认错   “您兴许是认错人了, 我平日不常逛街市,来这间铸剑铺更是生平头一遭。”谢宣放平了唇角弧度,语调故作平静, 观着神态自若。可实际上, 他的心头早已因这话变得局促不安。   男子听了这话,一侧的眉头连带着他深陷在眼窝中紧闭的左眼动了动,他定神看了看谢宣的脸,干裂的嘴唇细微翕动,像是在斟酌下文。   “你一个足不出户的铁匠,管得倒挺多。”陈元狩眼里隐约显着几分戾气, 语气稍显不善。他怀里扑腾不停的小土狗瞪着黑眼珠发出呜咽的声音, 听着颇为冤屈。   这奇怪的叫声不间歇地响了好几声,谢宣出于好奇侧头看了一眼, 哪知这随意的转头,竟叫他的眼皮登时跳了两跳。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小土狗, 此刻却动也不敢动,还没长全利牙的嘴被陈元狩用手强硬地掰了开来。   谢宣才看了两秒,脚步比思虑更快一步, 当即走近了陈元狩身侧, 握着他的手使了些力道移到了一旁。   “陈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等这话质问出了口, 二人视线相接时,谢宣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   陈元狩的面色微怔, 向来冷厉的狼眸里因这道目光平添了三分无措意味。他的眸光流转, 停在了搭握在他手背处的细腻白净的手指之上。   不过短短一秒,手的主人即刻又急又怕地缩回了手。喁膝对方别过了头, 纤长的眼睫略微动颤, 屋内烛火的黄光将方才在冷风里冻得苍白的皮肤映成了暖色, 任谁在此时看了这副模样,都不免要有几秒的失神。   怀里的土狗趁着陈元狩手臂放松的功夫,登时跳进了谢宣怀里。   这一跳来得毫无预兆,谢宣的胸口被它撞得吃痛,却下意识将其圈抱在了怀中。   他抬手轻抚过小土狗的脑袋,这只刚忍受过酷刑的小土狗因这轻柔的动作放下心来,往谢宣怀里放肆地钻了钻,全然没了吠叫时的凶狠。   直到怀里彻底没了动静与声响,谢宣低头一看,内心顿觉荒谬不已。   这小狗……竟然在他怀里睡起觉来了?   自己好心救它脱离恶狼的掌控,它居然就放任救命恩人独自面对接下来的危险?   谢宣抬了抬眸,被迫单独与眼前的大灰狼眼神对峙。   陈元狩定神看了眼整个身子都倚在谢宣双臂之中的小土狗,沉着眸不知思忖了些什么,过了片刻解释道:“我在看它牙长全了没。”   “……为何?”谢宣没能听明白。   “野狗没养熟前闹脾气咬人是常有的事,若是牙没长全,那也就算了,但要是……”   谢宣看了眼怀里人畜无害的小土狗,除了长得普通些,倒也挑不出什么习性上的毛病。于是听这话听得就更荒谬,“陈公子还准备将它的牙拔了不成?”   “这只狗还不到两个月大,就是长全了牙,也咬伤不了人。”男子已坐回矮凳上有一阵时间,在听了片刻二人的无聊对话后,忽然冷不防地出了声,“小公子娇皮嫩肉,如果是会咬伤人的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卖出去的。”   此话一出,那句“娇皮嫩肉”虽听得谢宣微微皱了皱眉头,可这话倒像是为他的质问撑直了腰杆。   男子又道:“这位小公子可是皇城人?”   谢宣稍作怔愣,又点了点头,“是。”   “那小公子可否认识一位姓许名琅的公子?”   在这铸剑铺听到许琅的名字,着实让谢宣怔愣了好一会儿,他的脑中空白一片,半晌才如实答道:“认识的。”   “我这铺子里有一把剑,是他三年前的佩剑。这把剑三年来一直置存在我这间小铺子里。前段时间我翻找其他物件时找出了这把剑,又将它重新锻造了一次。”   男子脏乱不齐的刘海遮着双眼,应话的语调照旧平淡如常,听不出半点情绪与感情,“我与这位姓许的公子在前些年也称得上是朋友。这段时日里,我一直想寻机会把它送出去。但我实在不便外出,小公子能否帮我把剑带过去?”   此事对于谢宣来说仅仅只是举手之劳,他很快应允了男子的请求。   不过就男子所说的话而言,显然是另一个向他直接传达的信息叫他更为惊讶。   男子留意到谢宣面上的诧疑,出声询问道:“小公子可是还有什么疑问想问?”   谢宣应道:“在我印象里,许公子并非是习武之人。”   “确实是可惜了。”男子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前话,沉默片刻才说出了下文,“他习剑的天赋可比贾家府邸上的二少爷要高得多。”   话音刚落,谢宣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一直以来的认知被这话轰炸开的声音。   他与许琅前些天刚见过面,对方还为了放飞一只纸鸢在皇宫花园里毫无形象地到处奔跑,他实在是无法将八面玲珑的许公子与习武这两个字拼接在一起。   男子头也不抬地伸手抹过铁砧子上的铁屑,指腹上顿时沾染了黑迹,他低着首在近侧取了块布帕,草草清理了铁砧子上锻铁留下的残局。   在谢宣以为他短时间内不会再言语时,男子忽然又用那把粗哑的嗓子低声道:“不过若是论习武上的天分,在同辈人里,应当任谁都比不了……”   话到此处,男子却忽然间停顿了言语,与此同时,谢宣怀里的小土狗的呼吸也愈渐沉重,应当是彻底睡熟了。   谢宣放轻了声音缓缓问道:“比不了什么?”   男子重新抬起头,他苍白干瘪的皮肤上长着丑陋的褶皱,脸上的刀疤把可怖彰显得淋漓尽致。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二人身上,沉沉地开了口,“你身边这位姓陈的小兄弟。”   又过了片刻功夫,在谢宣拿了那把被黑布条缠绑着剑鞘的长剑后,他终于是离开了这间窝藏在冷清的巷道地下的铸剑铺。   一出铺门,陈元狩就拿过了谢宣手里的剑,跟在他后头缓步走着,等到行出石道回到地上的巷道,这一路上,陈元狩都不曾有过言语。   谢宣抱着那只熟睡的小土狗,因而把步伐也放得更缓慢了些。   到了巷道处时,天边的颜色昏暗了许多,此处就更加显得冷清简陋,石柱旁的棕马在见到陈元狩的那一刻时,不轻不重地嘶鸣了一声。浅夜的清气与鼻息纠缠不清,任何声音在这无人的巷道中都响得一清二楚。   走近石柱后,陈元狩向着谢宣伸出了右手,目光有两秒停在了他怀里的土狗上。   因过往的经验教训,谢宣一下就明白了陈元狩的意思,可心里难免浮上纳闷。   对方此时还帮自己拿了剑,过会儿还要牵马,如今却还想着帮忙抱狗,莫非是背后多长了一只手吗?   谢宣斟酌能够果断拒绝的言辞时保持了片刻的静默,陈元狩与他一道沉默了须臾功夫。   下一秒,陈元狩微敛着双眸,缓声认真道:“我错了。”   正思忖着应答的谢宣怔了怔,下意识出口问道:“为什么?”   陈元狩应道:“因为你不高兴了。”   谢宣摇了摇头,解释道:“陈公子说的如果是方才在铸剑铺里的那件事,我并没有不高兴。”   书里的疯子男主角向他示弱道歉,这是书里任何角色都不曾拥有过的待遇。谢宣却觉不出半点愉悦,经历这一天的一件接着一件的震撼后,就连应有的讶异都薄弱了些。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发生的愤怒与苦闷之事,让他待事的情感似乎又薄弱了些。   “不是。”陈元狩沉声道,“我不是说这个。”   “那陈公子是为何事认错?”   此话说来都胆战心惊,谢宣难以想象他还有对着书里的疯子男主角理直气壮地说着“趾高气昂”之言的一天。   “我回来后,你好像变得更不高兴了。”陈元狩背对着天边渐现的浅月,目光定了位置,仅仅落在眼前,却又好像望向了看不见的更远的地方,“也许我不应当离开的。”   谢宣为这话难以置信了一会儿,回神时,勉强挤出了些许笑意,“陈公子今日为何这么爱开玩笑?”   日更小说,漫画,广播剧,影视资源   群号:910173430(一定日更!) 第54章 烟火   陈元狩骨骼分明的手里握着缠绑着黑布条的长剑, 手背上凸显的青筋随着收紧的动作动了动。   他默不作声地望着谢宣,狼眸沉沉,眼底没有冷意, 却也没有笑意。   谢宣被这道目光看得犯怵, 面上强挤出的笑变得更加僵硬,他不解陈元狩为何忽然以沉默回避他试图把话含糊过去的问题。   在浅夜与古怪的氛围里,陈元狩问道:“是谁让你不高兴的?”   是谁让他不高兴?   这个问题有太多答案了,甚至连问他这个问题的陈元狩都可以作为答案。   谢宣微垂着眸,最终只应道:“陈公子多虑了,我没有不高兴。”   “天色不早了, 我想回客栈了。”谢宣没忍住再次出声, 话未说完时手已经搭上了马背,“陈公子今日才回到皇城, 想必一路定是鞍马劳顿,也该快些去客栈歇息才是。”   他的手还未使力, 马背就剧烈地伏动起来。那匹性情温顺的棕马忽然嘶叫起来,又用铁蹄蹬了蹬石地。   谢宣从未遇过这样的场面,霎时被吓得猛退几步, 直至后背贴撞到了身后的陈元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怀里的小土狗也被这不轻的动静叫醒, 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算安全时,又睁着惺忪的眼睛在谢宣的怀里蹭了两下绵软的衣袂。   谢宣不敢回头, 轻声道:“我是不是吓到陈公子的马了?”   “没有。”陈元狩没有挪动位置, “是它吓到你了。”   “我想回去了。”谢宣又把这句话强调了一遍。   “好。”陈元狩应道,“我带你回去。”   陈元狩向前抬手摸了两下棕马的脖颈, 沉声作了简单的总结, “可能是饿了。”   谢宣顺着话想要开口, “那我就不……”   “一顿两顿饿不死。”陈元狩的手仍旧搭在棕马的脖颈上,下文的语调比这夜晚的寒气更冷三分,“它向你耍脾气,看来是想再饿一顿了。”   谢宣听得心头一跳,急忙摇了摇头,“我没事的。”   言语间谢宣用余光瞧看了一眼,原本气势冲冲的棕马把头低到了近地面半米的地方。   他只看了这一眼,棕马却忽然抬起头侧转了方向,不待两秒,又向着他缓缓低下了头。   这副可怜兮兮的求饶模样由一匹高大的骏马做出来,谢宣在心中好笑它怎的如此通人性的同时,面上也止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   等到笑完了,他走上前稍稍无措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臂,安慰似的摸了两下马背。   棕马因这动作微微抬起了头,停在了谢宣凌空滞住的右手旁。谢宣愣了愣,胆子也变大了些,他缓缓垂下手,揉搓了几下向他示好的棕马的鬓毛。   又过了片刻,等到谢宣被陈元狩搀着上马后,这匹棕马对他的态度依然乖顺过了头,甚至在他上马的那一刻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   直至天色更深,马蹄即将踏至皇都客栈门口时,在谢宣怀里舒舒服服地躺着的小土狗在此时突然呜咽了两声。   听到动静后,陈元狩牵着缰绳微侧过头看了眼身后,谢宣单手抱着小土狗拢紧了些,思忖着低声应道:“可能是……也饿了吧。”   陈元狩回过头去后,谢宣主动搭话道:“陈公子的马好聪明。”   “它平时没那么聪明。”陈元狩没回头,语气淡淡。   谢宣总觉得这话的腔调有股莫名的古怪,心中却没过多在意,“它有名字吗?”   “没有。”   话到此处有了词穷的意思,谢宣想了想,又问道:“陈公子真的要再饿它一顿吗?”   陈元狩先是没吭声,过了片刻只低声应了声嗯。   谢宣的语调放得柔缓了些,“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别饿它了。”   “好。”没有过多的犹疑,陈元狩很快应了话。   谢宣把小土狗递进陈元狩臂弯里,由于有了经验的缘故,他颇为熟练地翻身下了马,仅仅只有落地时身体失去重心时稍斜了斜。   由于陈元狩把另一只手臂圈拦在下马处,谢宣只轻轻碰到了他的手臂。   落地后,谢宣想把陈元狩握着的剑拿回来,对方却一个收手,让他手上的动作落了空。   对上谢宣微抬了眸稍显不解的神情后,陈元狩忽然道:“我一直忘记要说一句话了。”   谢宣的心情因方才的对话变好了许多,听到这话,他并未多想什么,直截了当地缓声问道:“什么话?”   陈元狩单手抱着的小土狗半眯着眼睛,时不时发出呜咽声,一副相当劳累困倦的模样。   等谢宣再次把视线上抬,与对方视线相接时,陈元狩的眸光在晚夜里闪烁着,漆黑的眼眸眨也不眨,他沉着嗓放慢了说话的语速,只说了四个字,“我喜欢你。”   谢宣心中五味杂陈,最多的是无措。他希望自己可以卑鄙一些,又恐慌会因这卑鄙遭受报应。他最终平复了心跳与不太好看的脸色,故作笑意,“可陈公子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陈元狩看着他,沉声道:“我知道。”   话音未落,谢宣低垂着的眼睫忽的颤动了两下。   陈元狩笑了笑,“我说过了,你是皇宫里的公主。”   皇都客栈门口的道路灯火通明,置在矮柱上的琉璃灯盏随处可见,烛火在寒风中摇曳,晚夜里弥漫的不止清气,还有白烛燃起的烧味。   “谢宣,我喜欢你。”   陈元狩的眸里映着眼前之人,也映着身后离得极近的烛火。通往客栈大门的长石阶上人来人走,他有意压低了声音,却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皇都客栈身为皇城里最大最繁华的客栈,入了夜后,客人反而来得更多。桌椅近乎座无虚席,下午时的残局已经收拾得看不出端倪。   贾卿言在前柜处置了把高凳,正翻看着账本的数目,他的目光停留在册页上的数字上,忽而听见有人用手指叩响了前柜台面的声音。   他微微抬头,最先看到的是一只窝在朱红色衣袂里只露了一个脑袋的小土狗,这只小狗瞪圆了眼睛,与蹙着眉的贾二公子面面相觑。   谢宣收回轻叩柜台的手,敛着眸笑了笑,“贾二公子,晚上好啊。”   贾卿言的目光又向上抬了抬,凝目看了两眼后,语调有些奇怪,“陈元狩陪你走这一趟,就只给你买了只小土狗和……一件斗篷?”   谢宣摇了摇头,解释道:“这土狗是铸剑铺的铁匠送的。”   “……”   谢宣想了想,又道:“斗篷是陈公子借给我的。”   贾卿言无语了一会儿,“……你干什么去了?”   谢宣稍作思考,实话实说道:“买猫。”   贾卿言四处看了一遍,愣是连一根猫毛都没找着,不过眼下他也懒得再纠结于这些无聊的问题,“陈元狩人呢?”   “在客栈后院的马厩喂马。”话说到这儿,谢宣压低了声音,“贾二公子有话还是去马车上问吧,这只小狗好像饿了,我想早些回皇宫。”   贾卿言的神色在听到这话时变了变,谢宣虽观察到了这一点,却不知让他心情有所起伏的究竟是为了话里的哪个点。   从凳上起身时,贾卿言嘴唇翕动,又望了眼谢宣身上披着的黑斗篷,低声问道:“你不把这衣服还回去吗?”   谢宣摇了摇头,下一秒就亲眼得见贾二公子因他所做的这个动作不悦地皱了皱眉。   这使得他心里的纳闷顿然到达了顶点,虽说贾二公子与陈元狩的确因今天一事互看不顺眼,但也犯不着在他这个外人身上置什么气吧。   谢宣解释道:“客栈外面有些冷,贾二公子要是真想我把斗篷还给陈公子,不如先把身上的衣服脱给我一件。”   这样的话对着贾卿言说出来几乎百试百灵,他立马噤声不语了一会儿,重新把话题扯回到了启程回宫上。   等到最后,马车缓缓行进时,谢宣忽然在车中开了口,“陈公子他喜欢我。”   贾卿言默然片刻,反问道:“你不是说过了吗?”   “与之前不一样。”谢宣轻声道,“回来的时候他亲口与我说了。”   “你想答应他了?”   谢宣愣了愣,他实在奇怪,在了解陈元狩身份的情况下,照理来说,常人怎么也会评价两句言语里所说的第二个人,可贾二公子却一连好几次都硬要把话题引到他身上。   “没想过。”尽管觉得怪异,谢宣还是如实应了话。   贾卿言没吭声。   “陈公子他……知道我到底是谁。”谢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他所要讲的话里的重中之重。   在他以为贾卿言仍旧选择沉默时,贾二公子却闷着嗓音开了口,“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   贾卿言凝声又道:“你回来时,心情好像好了许多。”   谢宣对此话不可置否,因为的确是如此,在他认知里最想要杀他的人不想杀他了,他当然会也当然要感到开心。这么多年以来,今日定然是他心情最为舒畅的一天。   不待他有所发言,贾卿言沉声问道:“想不想更高兴些?”   还没等谢宣应答这句问话,所坐的马车登时向着右侧一个转弯,使得车内有少许的颠簸。   也是这一转弯,叫他突然确认了方才这一路他都有所察觉并且为此保持了怀疑的一件事,出口的言语里也不自觉多了三分急切,“贾二公子,这不是去皇宫的方向吧?”   话音刚落,马车也停靠在路边。   谢宣只听到贾卿言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到了”,却没再说任何其他的话,下一秒,他立马听到了对方翻身跳车的声音。   在脚步声落地后,谢宣心中更加疑惑,拉开车帘的动作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急迫。   帘子刚被拉开,他便听到了烟火在空中炸开的声音,谢宣心头也紧跟着一跳,在这无人的广阔地界里,烟火声格外清晰。   火烛银花接连在半空绚烂地绽放,上空的弯月被夺去了神采,四面的天空皆被烟火点绚,晚夜与晚夜下的景物通通变得白亮起来。   烟火落幕时,谢宣的神色还有些怔愣,他略一垂首,看清来人后,眼眸更是因讶异微微瞪了一瞪。   许琅身穿绛紫色长袍,以刻了云纹的玉簪束着发,折扇搭在前胸,眉眼与薄唇皆含着笑意,他挑了挑眉,合拢了扇面,“看了那么久烟火,谢兄怎么笑也不笑?”   谢宣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最先想的,是从马车上下来。可是奈何手里还抱着一只狗,保持平稳实在有些困难。   不过幸而下一秒许琅就殷切地上了前,搀着他下了车。   因许琅的上一句话,谢宣笑问道:“这是你的主意?”   “我此番可不止动了脑子。”许琅望了眼谢宣怀里的小土狗,摇着头痛心疾首道,“而且还又出钱又出力,谁知谢兄待我还不如待一只土狗好。”   “……”谢宣无语了一会儿,“许公子也想来我怀里躺着?”   许琅垂着头佯装羞赧,“谢兄说话算话?”   谢宣汗毛竖起,摇了摇头很快否决,“绝对不算。”   两人又拌了几句无聊的嘴,等到贾卿言催促他们上马车时才终于结束了对话。当谢宣与许琅一道上了车落座,他才恍然记起一事。   谢宣唤道:“许公子。”   许琅笑着应道:“谢兄叫我何事?”   “我有东西要……”谢宣伸手摸了摸身后,仔细摸索了两秒后,他的动作蓦然滞住。   他此时才意识到,方才在客栈外的交谈不止让他在即刻的思索迟钝缓慢了许多,还叫他把一件要事忘掉了。   铸剑铺的铁匠要他代为转交给许琅的那把长剑,至今还在陈元狩手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蛮喜欢这章的哈哈哈 第55章 秘密   话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听话的人跟着说话的人一道默然了半晌。   只见眼前的小皇帝把漂亮的眉眼微蹙起,正虚浮着目光若有所思。   许琅望了片刻,眉梢随着凝视不经意地挑起。   他不动声色地将扇面倾斜, 在心思神游的美人前轻扇两下, 吹刮起了几缕细长的发丝。   直到谢宣回过神转眸望向他时,许琅眉目间还隐约显着笑意。   他不紧不慢地悠声道:“难得与我见上一面,谢兄话说半句就神游,真的好叫我心痛。”   许琅此人是皇城出了名的热衷插科打诨的官家少爷,在谢宣面前更是油腔滑调。   也正因为如此,才叫谢宣更为许琅曾是练武奇才一事感到好奇。   就所见而言, 许琅在他父亲重病前确实只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 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曾亲口说过一生的梦想便是做一个怀抱美人的纨绔。   应他先前急迫回宫的恳求,贾卿言驾车时似是抄了条回皇宫的近路。   这条近道并不途经皇都客栈, 这也叫谢宣彻底放弃了回客栈找陈元狩拿回长剑后再物归原主的想法。   想到这儿,谢宣凝神问道:“许公子可否习过武?”   话音刚落, 在稍作默然后,许琅左顾右盼望了望两处宽袖,面带困惑, “我今日是穿错衣裳了吗?怎么让谢兄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对方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心虚, 谢宣却更愿意相信那位初次谋面的铁匠。虽说此刻作为物证的长剑并不在手, 可他的确亲眼见过那把沉甸甸的长剑。   谢宣加重语气反问道:“许公子说的可是真话?”   “千真万确。”许琅神情里的疑惑更甚,话却讲得言之凿凿。   谢宣笑了笑, “不骗人?”   许琅合上折扇, 作势要举起双指发毒誓,“若是所言有虚, 我……”   “什么?”   许琅眉心一拧, 佯装严肃:“天打五雷轰。”   谢宣听着这话但笑不语地点了点头, 继而向着马车前座挪靠了座位,将车帘扯开一角。   正架着马车的贾卿言刚别过头,谢宣便含笑道:“贾二公子,我有话要问你。”   贾卿言方才把二人的对话完全收入了耳底,不待下文就反问道:“问许哥是不是习过武?”   谢宣摇了摇头,“许公子都答了不是了。”   贾卿言往车帘的空隙望了望,“还有什么要问?”   “你与许公子比剑。”谢宣笑问道,“谁会赢啊?”   问到这个份上,贾卿言移开了向着车帘后的目光,嘴上也懒得再搪塞,沉声问道:“你从何处知道的这件事?”   贾二公子瞬时就屈打成招,谢宣心中错愕着,第一时间回眸望向了许琅。   二人目光相接,许琅登时打开了合拢的折扇,遮在脸前,与其闪躲了目光。   谢宣低眸向下,见到对方膝上的衣料都被捏攥得变了形。   见到许琅这副对他避之如蛇蝎的态度,谢宣微阖着双眸,感到分外不解,“习武……是什么丢人现眼之事吗?”   许琅只挪动了下身,颇为缓慢地一点点退至了座位的边角处。   “许公子?”谢宣拉下车帘,回到原位坐下,又一次缓声低唤道。   他知道许琅对他照顾有加,平日里向来有问必答,虽说现在是特殊情况,却也绝对不可能把他晾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细如蚊吟的声音才颤悠悠传来,“应当……不是吧。”   谢宣与许琅之间还隔着扇,他无法看见对方喊这话时是什么神情。   “……那许公子躲什么?”   许琅将脸遮在扇后纹丝不动,“谁和谢兄说的这件事?”   “街市上有家铸剑铺……”谢宣观察着许琅这明显大过头的反应,因为对方为他精心准备了烟火,他忽然有些后悔在今天就过问他这件事,“里面的铁匠嘱咐我把你落在他那里的长剑带回来。”   许琅握着扇的手指微微一颤,又问,“他还说了别的没有?”   谢宣愣了愣,思索道:“还说了……”   “罢了罢了。”许琅在扇后使劲摇了摇头,急声制止,“我不想听。”   “……”   许琅鼓足勇气,轻吸了一口气,“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可怕的人了。”   谢宣上下打量了一番在这一刻话都说不利索、怂得缩到角落的大名鼎鼎的许半仙,着实是无法将他与他口中提及的“可怕”联系起来。   “没有。”谢宣语调笃定。   “……真的?”   “习武有何可怕?”谢宣侧目道,“贾二公子不也习武吗?”   由于马车走的是人烟稀少的小道,夜晚就显得更静谧。   话音落下后,车内车外都静了下来,仅仅余留了蹄声与趴在马车软垫上的小土狗的呜咽声。   不知为何,许琅听了这话后,登时把遮在脸部的折扇拿了下来,向着谢宣低声问道:“所以……那个铁匠没与你说……那件事吗?”   谢宣反问道:“什么事?”   许琅像是松了口气,连忙扬起笑应道:“没事。”   谢宣凝噎了一会儿,抬头向外扬声唤了声,“贾二公子。”   许琅的面色既难堪又焦急,就连折扇都在手上顿然松落,跌在了木板上。   他即刻急声道:“贾二你要是敢说半个字,我就把你以前的事也抖出来,看我们到底是谁比较丢人现眼……”   贾卿言无语道:“应当不会比你今日更丢人现眼了。”   接下来这段回皇宫的路程上,谢宣硬是没从许琅嘴里撬出一点有迹可循的信息。对方在这件他避如蛇蝎的旧事上,保持了不容商议的口风严。   等进入皇宫后即将分离之际,谢宣也终归放弃了继续探究这件事。   许琅先一步下车,又搀着谢宣下了车。贾卿言由车辕处踏入车厢内抱下小土狗,递到了谢宣怀中。   正要道别时,许琅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件小物件放在了谢宣手心上。   夜色深重,沿路的烛火无法将每一处角落都尽数关照,谢宣一时之间没能看清对方在手里放了什么,却感受到了细茧摩挲手心的触感。   这触感一传来,再加上之前许琅的种种狡辩,使得谢宣像是碰到了什么犯罪证据一般,登时抓紧了许琅伸来的手。   在许琅略显无措的眸色中,谢宣握着对方的手举至对方眼前,指尖抵着手掌修长的无名指处的细茧,含笑的双眸里隐约显着狡黠。   谢宣一字一顿地轻笑道:“许公子,这次称得上真的露馅了吧?”   恰在此时,宫女与太监们都匆匆忙赶来了此地。他们在两边的宫墙处各成了两排,皆神色惶恐。   谢宣今日心情大好,见到这样他平日里相当厌烦的迎接阵仗也烦躁不起来。直至他回到寝殿,听着殿内某位向来十分聒噪的太监与他尖着嗓子说些今日宫里的无聊琐事,他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听完了琐事,在叫退殿中所有的下人前,谢宣嘱托了一名太监去膳房取些能喂狗的吃食。   半刻后,寝宫里真正静了下来,谢宣在灯盏旁缓缓松开了手心。   暖黄的烛火下,一只竹蜻蜓静静地躺在掌心里,在竹蜻蜓的竹柄处,卷了一张长条的薄纸片。   谢宣摸了摸正磨蹭着他衣袂的小土狗的脑袋,在木案上用另一只手摊平了这张纸。   纸上写的字笔画苍劲有力,字体也颇为娟秀,不像是一个十七岁时才捡起书本的纨绔写的字。   “我将皇城的街市逛完了,贵的与便宜的纸鸢通通都一个样,只剩这个一转竹柄就能飞起来。”   第二日早朝后,困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的谢宣听着寝宫里碎嘴的太监与他讲宫中趣事,大概讲到第四件时,太监忽然压低了讲话声音,面上换成了一副必定要为皇上洗清谣言的刚正不阿模样。   谢宣询问何事时,太监的面色忽然变得慌乱了些,嗓音也变得更尖,声情并茂地说着他今早在皇宫花园路过时的所听所闻。   听了一箩筐添油加醋的废话后,谢宣也将大致的情况理解明白了,这件事承接着上一件未翻篇的谣言,宫中有宫女传谣,说皇上因为白将军的婚事过度伤心,昨晚终于另寻新欢了。   谢宣扶着半睁半闭的困倦双眼,还来不及调查清这胆大包天的谣言的源头,不过是他午觉睡醒的功夫,就有另一件叫他更为苦恼的事发生了。   尽管现今还是三月,但宫里已经操心起了四月中旬时要隆重举办的太后的五十岁寿辰。   这一次的生辰宴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其间最为不同的,是襄王谢知州已从封地启程,将于三日后正式抵达皇城,来亲自操办他生母的寿辰。   作者有话要说:   小许在我心里是(喜欢公主的人里的)第三顺位来着! 第56章 打探   谢知州这三日的路程, 让许多宫中之人都在这三日中心神不宁。   第一日,薛书仁将燕雀阁春考的成绩交到了谢宣手里。   望着这位老史臣面上含着惊诧的喜色,谢宣的指尖轻抚过写着排名的卷轴, 一路移至最左行, 其上出人意料地誊写着“许琅”的名讳。   看见这熟悉人名的那一秒,谢宣的脑子几乎空白了一瞬,他把这卷轴合拢打开反复了看了好几遍,另一只手还在案底掐了掐大腿肉。   确认卷轴无误也并非是在做梦时,谢宣才语带关切地出声询问,“许大人的儿子, 这次怎么忽然考得这么好?”   薛书仁弓着背与他行礼, “臣批阅考卷时与皇上此刻同样惊诧,不过许小公子幼时就聪慧过人, 陪着大学士读了不少书册。这些时日以来又学得刻苦,能后来居上也不失为是意外之事里的预料之中。”   薛书仁了解许琅品性, 在见到这份成绩后只对他赞赏有加。   可等到这成绩下发到燕雀阁之中,还是引发了不少无凭无据就传称许琅舞弊的谣言。   不过向来心大胆大的许琅对这谣言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心情来谢宣殿中与其讲述宋邵钦神气全失后硬要夺他在卷上写的文章的流氓行径。   “你给他看了吗?”谢宣在案上支着手肘, 悠声问道。   许琅挪了块软垫置在了木案旁, 盘坐在当今圣上身侧, 手里把玩着一把崭新的白扇,讲话的架势也像极了说书。   “这姓宋的书呆子先是以夺命的架势要来我手上抢卷子, 我心胸开阔与他说二两银子看一行字, 打对折后付我五两黄金就好。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身为听书人的谢宣正开着小差,他用指尖摁平了在他膝上躺着的小土狗头顶上的一小撮竖毛, 全程都听得漫不经意。   许琅恼声道:“他竟然骂本半仙不配做官!”   应当是因为许琅说这话时声音扬高了些, 小土狗登时从谢宣的双手里挣离, 瞪大了漆黑的圆眼满脸戒备地冲着许琅猛吠了两声。   许琅低头望着正用乳牙凶狠地磨着他裤腿的棕黄色的土狗,把右手的折扇往案上一置,意欲双手并用把缠在他腿边嗷嗷叫的小狗拖走。   下一秒,谢宣轻轻叩响木案,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   原本面目凶恶大张着嘴的小狗瞬时从许琅身边跳开,怏怏贴到了谢宣腿边,用舌头轻舔了两下他垂在软垫上的白皙手指。   许琅在一旁看得想将此狗的狗头拧下来,他嘴上唾弃了一番这只小狗仅仅三个月大就能熟能生巧地做着狗腿行径的丢脸品性,完全忘了他在认识谢宣的第二日便殷勤地扶人下马车的狗腿模样。   如若不是因为他此番前来并非只是为了逗小皇帝开心,他定要让这条懵懂无知的小狗知道一下什么叫做人心可畏。   想到这儿,许琅抬眸唤道:“皇上,我此次来殿中,是有要事启奏。”   谢宣愣了愣,却觉得这仅仅只是许琅玩闹前佯装出来的肃穆,敛眸一道玩笑道:“许公子有什么要事要与朕……”   许琅眼见着这只小土狗不知轻重地在那根纤瘦的白皙手指上磨牙,直到一阵倒抽的吸气声传来,漂亮手指的指腹上有了一颗颇为深入的泛红齿痕。   许琅看得心头一跳,心里嘶磨着牙,干瞪着一双想将这狗立马扔出殿门外的愤懑眼眸。然而狗不知人心,与他对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像是一点不屑于眼前两脚生物的妒意。   谢宣望了望土狗嘴里新生出的一颗窝藏在不显眼位置的尖牙,登时明白了一切。   他心中忽然记起陈元狩的话,这小狗的利牙长得这么快,对方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可言,只不过行事实在粗暴了些。   谢宣仍记得许琅说过的上一句话,于是又问了第二遍,“许公子想说什么?”   要事在身,许琅稍许镇定下来,肃然了脸孔慢慢道:“在下有要事要与皇上启奏。”   这话表面上与许琅先前说过的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可神情与语气却更肃冷了些。   谢宣忽然觉得许琅或许是真的有要事要与他相商,神色也变了变。   望见对方神情的变化后,许琅沉声讲述道:“燕雀阁午休时,多数人都是回到家中或差遣家中的下人带来食盒,但丞相的爱侄在冬末的某天却带来了一位府邸里的厨子,不经允许便在宫廷膳房准备午膳。”   谢宣把每句话都听入了耳底,这段话语调平平,他心中有股预感,许琅要与他说的重点并不在这一段故事中。   果然,许琅以相同的语速继续道:“宋邵钦带来的那个厨子,在下不幸在归家前见过一次,面貌观着不像是给官家子弟做饭的,倒像是个手里握过杀猪刀的粗鄙之人。”   “此人双目呆滞,面貌狰狞,行事却畏畏缩缩,宋邵钦一句训斥就能吓得他跪地求饶。”   许琅沉着眼眸,辨不清晦暗的目光所视何处。   “这个厨子性情看似怯懦无能,我在路过此人时,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臭味。”   “腥臭味?”   谢宣将这三个字用似问非问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皇上,我在贾府中见过那只还未埋入土中的死猫,全身上下所受的伤唯有脖颈处骇人的那道深刀疤,我与许多刀具的刀口对照过,其中最为吻合的……”   许琅沉声道:“是我在街市用五个铜板买来的一把生锈了的杀猪刀。”   谢宣的心脏漏跳了半拍,即刻凛眸扬声问道:“宋邵钦的厨子现今在何地?”   “他死了。”   “死了?”   “就尸首的僵硬冰冷程度来看,他应当在冬末就蹊跷死在了家中。”   谢宣又问,“他家中可有妇孺?”   “应该早已逃了。”许琅答道,“他家中无人也无钱财,只有一具臭气熏天的尸体和……”   “五头饿得四肢无力口含白沫的猪。”   “许公子知道这么多事,为何却在之前一句话不曾与朕讲过?”   言语里传达的信息字字陌生可怖,谢宣强定着心神,不让说话的语调虚浮卡顿。   听到此话后,许琅并未有片刻的窘迫或结舌,反而不动声色地继续把话说了下去。   “我先前说过,要做皇上的丞相。我与皇上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皇上与我说到如今的朝廷密院,管辖权在宋忠兴的手里。”   “我为此事从冬末奔波到初春,又由今日转告于皇上,是想向皇上证明一件事。”   寝殿里的下人早已被差遣到殿外,偌大华丽的宫殿除木案边盘坐着的两位未及冠的少年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原本趴在地上的小土狗悄无声息地爬到了谢宣膝上,前腿向上举起,似是还要往更高的木案顶攀爬。   “什么事?”谢宣问道。   “如今的皇上夺不回密院,我只是个半路出家念书的学士之子,更不可能做到在今日就当上丞相。”许琅沉声道,“但皇上如今在宫中消息闭塞,正是需要耳目之时,我想……”   话语蓦然停顿,谢宣把案上的奏折移开一些间距,抬手将骚动不安的小土狗抱到了木案上。   他凝声道:“直言便可。”   许琅起身站起,跪在了案前,稽首后又躬直了脊梁,他双手端正作揖,再看不出半点插科打诨的纨绔模样。   “如若皇上不嫌弃,在下可以倾尽全力,来让平天楼成为皇城里的第二个密院。”   第二日,昨日为许琅的种种话语思前想后没睡好觉的谢宣才幡然醒悟,谢知州最快明日就要抵达皇城,而他却对此毫无准备。   谢知州本人对于谢宣来说,与先前的太后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毫无区别,是因为他与谢知州同样从未见过面。   除去襄王谢知州外,谢宣本来应当还有两个哥哥。   可仿佛是老天硬要让他单独与野心勃勃的谢知州作对似的,这两个哥哥一个在幼时感染了严重的风寒,未及冠就病死在了宫中。   至于另一个,谢宣在这个书中世界刚有自主意识的那一刻,就从许多宫中传闻里得知,他有个哥哥得了治不好的疯病,如今应当还被关在皇宫地处最偏僻的宫殿里。   在谢宣被封为太子时,谢知州也被封为了襄王离开皇宫抵达了皇城外的封地,他将儿子送到皇宫里由宫人养大,自己却不曾来这皇宫里看过一眼。   谢知州早已错过了他生母无数次生辰,此次却借此来到皇宫,不是谢宣硬要多想,而是如今四面夹击的局势不容许他有半秒的天真。   眼下最重要的大事,是谢宣对谢知州所有的印象都来自原书,书里说的也大多都是负面词,他并不知道谢知州具体是个怎么样的人。   为了这一事,谢宣最先叫来的,是世子谢谌尧。   进了寝殿后,谢谌尧左顾右盼,目光最终落定在谢宣腿边的小土狗上,瞬时之间,一人一狗眼对着眼,兴致勃勃地用眼神打得热火朝天。   谢宣抬手蒙住了土狗的眼睛,“我有事要问你。”   谢谌尧硬挤着在谢宣的软垫旁坐下,“什么事?”   谢宣侧目一词一顿地斟酌道:“你觉得你爹性格……好吗?”   “谢知州?”   “……你还有第二个爹?”谢宣对身为二傻子的谢谌尧直接喊出他父亲名讳这件事抱有的震撼不比昨日的震撼来得小。   谢谌尧伸出最中间的三根手指,“我九岁从皇宫离开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谢知州上下望了我一遍,说了三个字。”   “什么话?”   谢谌尧少有的翻了个白眼,“你谁啊。”   在世子那里受到一次震撼后,迫于形势的急迫性,谢宣又鼓起勇气去找了太后。   太后在春日时送了他玩乐用的纸鸢,二人的关系在皇宫里的宫人们看来好了许多。   等在寝殿里彻底闻够了浓郁的香薰,又静默着喝完了一大杯热茶后,谢宣胆战心惊地出声问道:“母后觉得……襄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太后把手里绘着精致花鸟的茶杯递到了嬷嬷举着的茶托上,抬了抬眼皮,只说了三个字,“白眼狼。”   谢宣:“……”   在他沉默时,太后又补充了三个字,“像他爹。”   谢宣轻捂着心口从太后寝殿走出来,却不知下一个该去找谁。   他问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谢知州的儿子,一个是谢知州的生母,他们对谢知州有这样奇怪的评价,只会让谢宣更对即将到来的与谢知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心生惧意。   思量许久后,他选择乘车去贾府,找上了有段时日未见的贾朔。   这一次,谢宣直接把下人递来的茶杯往桌上一置,直言切入了正题。   “贾大人见过襄王吗?”   贾朔很快理解其意,低笑道:“皇上是把贾府当情报处了吗?”   谢宣假笑道:“事态急迫。”   “我去年见过他一面,与年轻时的谢少游在某些方面上倒是挺相像的。”贾朔神色淡定地喝了口茶。   太后同样也提及过类似的话,谢宣急忙追问道:“……具体呢?”   贾朔凝声道:“狼心狗肺。”   “……没了?”谢宣不在意贾朔与老皇帝有什么旧年恩怨,他只对这模棱两可的话相当不满意。   贾朔摇了摇头,“还有四个字。”   谢宣无语得想回他一句著名的粗话,但终究抑制住了这阵冲动,“什么?”   贾朔合上了茶杯杯盖,“多半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没有大灰狼的一章 第57章 粉饰太平   兴许是谢知州此人的性格的确无法在他人嘴里寻出一个确凿的定论, 在得到诸多如在雾里的形容后,谢宣也终于选择了就此打住。   也在此时,贾朔忽然问道:“小许把那件事告诉皇上了吗?”   谢宣稍作怔愣, 点了点头。   贾朔笑了笑, “皇上好像反应不大。”   “如果当真是丞相指派市井粗人要杀朕的猫。”谢宣抬眸道,“如今的朕能怎么办,杀了他吗?”   “方法有许多种,如若皇上真能找到证据将宋忠兴定罪,我倒是有许多办法叫他生不如死。”   “可朕想让他死。”   贾朔闻言眉梢微挑,“贾某可以帮皇上寻名身手了得的刺客。”   “不劳烦贾大人了。”谢宣站起身, “朕只希望他身败名裂后再在世人唾骂里死去。”   “身败名裂?”贾朔把茶杯往桌上随意一搭, 身边的下人殷切地上前将他搀起。   “朕会有办法的。”谢宣抬手扶向紧闭房门的门把,向着身后的贾朔侧眸道, “无论要耗费多久时间。”   谢宣离开贾府回到皇宫不到半刻,就有太监火急火燎与他述事, 说的是襄王谢知州已经提前一天抵达皇城。   “他有这般着急?”谢宣扔下手里的奏折,再没了批阅的心情。   “襄王此次是为太后庆生回到皇宫,兴许才急不可耐了些。”太监察言观色着谢宣面上不悦的神情, 面色与语调皆变得小心翼翼。   “襄王如今在何处?”谢宣问道, “到皇宫了吗?”   太监弯腰行礼道:“启禀皇上, 听知情的宫人所说,襄王一到皇城就去了将军府。”   谢宣愣了愣, “将军府?”   太监点头道:“要为皇上备马车吗?”   “什么?”   “皇上不准备也去趟将军府吗?”这太监颇应一句俗话, 先一步替谢宣操起心来。   谢宣又问,“襄王进将军府有多久了?”   “这……奴才不知。”太监犹疑道, “不过奴才听到襄王去将军府的消息, 已经是半个时辰前了。”   “他还在……”   半句话的话音未落时, 谢宣的话便被推门的声音阻断,门口的宫人神色惶恐地伸臂拦在敞开的门边,却仍没能拦住这位说来便到、身份又极尊贵的不速之客。   寝殿门槛处立着的陌生男子穿着玄色束袖骑装,在外还披裹了一件镶了金边云纹的素白色长袍,眉眼的轮廓与老皇帝有近七分的神似。   谢宣很快猜出门前的人便是他今日四处寻人打听的襄王谢知州,顿然在心中觉察出一丝在背后说人小话恰好被听见的窘迫感。   他还来不及言语,谢知州神情散漫地环顾了四周,视线最终停靠在方才与谢宣闲谈的太监身上。   谢知州就这么盯了半晌却一言未发,眸底的冰冷仍叫这位太监止不住额头冒汗。   太监急忙颤着手与谢知州跪地行礼,继而踉跄着步履退出了寝殿。   谢宣凝着眸视线向着落荒而逃的臃肿背影,在心里小小地唾弃了一番这名太监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举动。他刚想起身,谢知州也在此时开了口。   谢知州低笑道:“皇上知道我是谁吗?”   眼前的人是比他大了十几岁的大哥,谢宣一时之间呆愣在原地,只记得对这问话点了点头。   谢知州走近几步,又定神望了半晌,目光从谢宣挪转到向着他吠叫的小狗,忽然笑道:“你坐在这里,比那个老东西坐在这里,倒是顺眼多了。”   谢宣不可能应和这么一句对老皇帝不敬的话,只能就势转移了话题,“襄王今日就到了宫里,朕还未来得及准备什么……”   “不必了。”谢知州随手在案上拿起一本奏折翻看了一遍,又将其放回了原位,“我不喜欢粉饰太平。”   谢知州的神情似笑非笑,“相信皇上也不喜欢。”   下一秒,谢宣望了望谢知州离去的背影,又望了望大敞开的殿门外空旷无人的院落,此处的宫人被方才那个胆小怕事的太监吓得也跑去了院门外等候。   于是乎,谢宣看着这大敞开的殿门,懒得高声喊人进殿的他忽然十分后悔方才为何不叫谢知州出门时顺道将门带上。   姓谢的皇宫里多了一个姓谢的人,谢宣未见有人欢喜,但着实见到了不少人犯愁。   其中就包括他自己。   谢宣还有事情未查明,如今却又多了一双眼睛盯着他。初次见面时谢知州留下的几句话叫他云里雾里,不过他不敢把事态想得太糟糕或太乐观,他只对其保持了相应的戒备。   许多疑问积压在脑中凝结蒸发,最终留下的是陈元狩的脸。死局仍旧未破,陈元狩却成了谢宣如今能看到的唯一的转机。   谢宣下了马车,踏入皇都客栈,手里抱着土狗和一件托宫女清洗过的斗篷,叩响了二楼尽头房间的门,然而却许久不曾有回应。   他思忖着陈元狩今日是不是恰好外出了,准备下楼等候时,却在行至楼梯口时再见到了陈元狩。   谢宣在客栈房间里的凳上坐下,随意寻了个话题,“陈公子的弟弟呢?”   “送人了。”   谢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差错,“什么?”   陈元狩握着茶壶往茶杯里倒了杯水,放在了谢宣所坐处的桌上,“你很失望吗?”   “我……”谢宣支吾了半晌也没能想出合适的下文,陈元狩这毫无波澜的语气,丝毫不像是前两天刚同他表过白的样子,“其实我这几天一直有件事想问陈公子。”   陈元狩笑了笑,“我也是,我也有话想告诉你。”   谢宣愣了愣,“什么话?”   陈元狩低声应道:“你先说。”   “陈公子是在何时知道的我的身份?”谢宣也没有与对方客气的想法,很快就开了口。   “或许在第一面就知道了。”陈元狩应道,“那时候我不认得你,但是我记得那把剑。”   谢宣问道:“封寒剑?”   陈元狩点了点头。   谢宣抱着小土狗的手微微收拢,忽然不敢再在此事上多言。白枝雪并未亲自在淮南城一战前亲自领兵出征过,他不知陈元狩为何在先前就认得这把剑,却也不敢以询问激起对方积怨在心的仇恨。   “陈公子想告诉我什么?”谢宣没能忍受住周身仿若静默无人的氛围。   陈元狩沉声道:“在我来客栈前,贾朔在淮南城一战得胜的当天,寄给了我一封信,信里夹着一张画像,他在信上写,这是当今圣上的画像。”   平淡的语调里似乎抑制着对方极大的心情起伏,谢宣听得敛息屏气,连心跳都漏了半拍,他怀里的小土狗凑近他的怀抱,用脑袋抚慰似的蹭了蹭他冰凉的手指。   陈元狩低垂眸光,落定在谢宣微颤的指尖上,“我那日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就是这个意思。”   谢宣感受到指尖摩挲过的绒毛感,比想象中更快地平复了心境,他不意外贾朔会想背叛他,令他更加意外的实际上是此时正在发生的这一件事。   “陈公子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喜欢你。”陈元狩应得颇为坦然,这份荒唐的感情在他看来似乎完全不需遮掩。   谢宣顿觉荒谬无比,“……除此之外呢?”   陈元狩默然了片刻,应道:“没有了。”   谢宣闭上眼定了定神,在睁眼时鼓起勇气轻声道:“陈公子为什么会喜欢我?”   在听到这句问话后,陈元狩的神色变了变,口中却答非所问,“初见时有一件事我没有骗你。”   今日还有大半的闲暇时间,谢宣不着急过问这个兴许会让他相当尴尬的问题,“什么事?”   陈元狩沉声道:“我的确没有弟弟。”   “陈寻义拿娶妻生子换来了守在淮南城的兵马。”陈元狩继续道,“后来这队兵马死伤无数,他只留了一把刀和一个拖油瓶给我。”   作为一个穿书之人,陈元狩的话在谢宣听来并不意外,可现今这话在他过问对方为何会喜欢他后说出来,谢宣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也不知陈元狩接下来的话会是什么样。   谢宣心中涌上不好的预感,忽然动了阻断这话语的念头,“我好像……听不太明白陈公子说的话……”   “上元节灯宴那一天,如果你没有出现。”   陈元狩仿若没有听到谢宣说的话一样,自顾自把未说完的话说了下去,尽管语气淡漠又语速缓慢,可接下来的每一句话,却都叫人听得骇心动魂。   “这两样东西应当都不会再有了。” 第58章 转机   谢宣一直都知道, 原书里的陈元狩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可他所认知的那些原书里的片段,远不及他现在亲耳听到的来得疯。   他顿然不知该应些什么, 甚至后悔起了自己方才说出的问话。   若不是陈元狩在谢宣看来是现今的死局的转机, 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应当三番四次的去招惹这样的疯子才对。   “所以……是因为我帮陈公子买了那碗汤圆吗?”   在被遮挡住的桌下,谢宣的左手指甲已经深陷进了手心。   如若真是他一时荒唐的举动换来了眼下的局面,他倒当真不知该说是因祸得福还是因福得祸了。   陈元狩没吭声,像是默认了这个问话,却又像是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再多解释什么。   谢宣也不愿再多作纠缠, 他的好奇心是一回事, 但在疯子面前要谨言慎行却是一门无可争议的真理。   “陈公子还记得从铁匠处拿来的那把剑吗?”谢宣思忖片刻,总算寻得了话题, “我今日来此,也是想顺道把这剑要回去。”   “记得。”陈元狩缓声应道, “我把那把剑给贾朔的儿子让他送过去了。”   “……”   谢宣语塞了一会儿,又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他的人缘当真有这么差吗。   从贾卿言到许琅,就无人愿意与他将此事知会一句吗?   “陈公子如果一早就猜透过我的身份, 为何又要寻人打探呢?”也在此时, 谢宣忽然忆起陈元狩向韩迦南打探他身份这一件事。   陈元狩反问道:“你还记得此事?”   谢宣愣了愣, 又点了点头。   陈元狩应道:“我问话的那个老头说话神神叨叨的,可他说的却又大多都是对的。”   这话与谢宣在原书里看到的对韩迦南的形容并无什么区别。韩迦南这一角色在原书里并无多少戏份, 但身世却写得很详尽。   韩迦南早些年家道中落, 但终归有过几年富裕日子,也读过不少书, 尽管他没有什么其他本事, 但却自小有个爱记路的爱好, 甚至将这皇城的地形与每条繁琐的路都记得滚瓜烂熟。   家道中落后,他本以为这爱好是为他做乞丐做铺垫用的,还为此自嘲了许久。   可就在他颠沛流离以乞讨与坑蒙拐骗谋生时,书里的男主角陈元狩出现在他眼前,并且将他幼时爱好的用处发挥到了最大。   陈元狩某种程度拯救了这个失去了人生乐趣的年迈乞丐,韩迦南也作为适时的锦囊拯救了在皇城举目无亲的陈元狩。   “他说了什么?”谢宣轻声问道,他只是顺口一问,并不是真的想得到什么回答。   皇城里窝藏的反贼早就被朝廷杀了个精光,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反贼头子如今就坐在他眼前。   陈元狩敛眸摇头道:“老骗子的胡诌罢了。”   能叫陈元狩如今也能面色转变的胡诌,谢宣忽然间起了兴趣,“是什么样的胡诌?”   陈元狩认真答道:“我不能与你说。”   “为什么?”谢宣不解道,“难不成与我有关吗?”   听到这话,陈元狩忽然哑口无言了一会儿。   谢宣差点为这一得到证明的结论惊得从座上起身,但终究遏制了心头起伏的波澜,他稍许扬声道:“那我就更要听了。”   陈元狩把谢宣难得止不住好奇的模样收入眼底,忽然低笑了两声,缓声回道:“那你不能害怕。”   谢宣愣了愣,“害怕?”   又过了半晌,陈元狩认真道:“我不会杀你的。”   这话真真正正让谢宣的大脑空白了一瞬,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掐指算着被陈元狩流放的日子。   如今这话由陈元狩亲口说出来,还是在方才那番话后,这叫谢宣的神情都变得僵硬起来。   谢宣寻不出这其中有何逻辑可循的因果关系,只得轻声问道:“陈公子为何要在此时说这样的话?”   陈元狩抬了抬眸,除此之外,再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那个神神叨叨的老骗子在街市上扯住了我的衣服,一上来就与我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话,说我迟早会杀了当今的皇帝,去开辟一个新的朝代。”   “你好像不太惊讶。”陈元狩望着眼前之人如常的神色,谢宣面上唯有目光变得轻微呆滞了些。   谢宣摇了摇头,“不,我很惊讶。”   在陈元狩无话时,谢宣又道:“陈公子知不知道这位神神叨叨的骗子,现今住在何处?”   “你想因为他乱说话杀了他的话,犯不着找皇宫里的人动手。”陈元狩面上的神色丝毫未变,语气却加重了些,“我去找到他,然后让他的嘴彻底闭上就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宣急忙摇了摇头,尽量不让面上浮现出半点不悦,“我只是想见他,与他说几句话就好。”   谢宣又多辩解了几句,总算叫陈元狩彻底信服了他的话。等陈元狩最后将这个要求平淡地应允下,谢宣终于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回到皇宫的路上,谢宣在马车上还一直心心念念着此事。   在初来这个世界时,他每日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与他相似的穿书者,可时过境迁,等到老皇帝驾崩后,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他再没有了思虑未知的空闲时间。   等到了皇宫,他还托一名太监在燕雀阁散学时,把许琅叫到了寝殿之中。   见到谢宣面上严肃的神色,许琅在寝殿中站立后便朝着他端端正正行了礼。   谢宣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我想托许公子帮我找一个皇城中的人。”   礼毕,许琅笑道:“皇上找对人了,平天楼相较于密院而言,窥探隐私之事倒是做不出来。可论起找人与打听皇城百姓的消息,平天楼称第二,就没有地方敢称第一了。”   谢宣没像往常一般与许琅嘴贫几句,在纸上挥笔写下三个字,又抬手递出折叠好的宣纸,“我想找一个叫韩迦南的人,就我所知的信息来看,此人应当……”   许琅与木案凑近距离,郑重地接过了谢宣手里捏着的纸,顺着话询问道:“应当?”   谢宣出声把上一句话补充完整,“是个在市井上自称神算子的乞丐。”   今日的天气不错,直到近傍晚时分太阳还未落,谢宣准备散步去皇宫花园赏花,却在花园里看到了颇不和谐的景象。   花园的弧形拱门旁整整齐齐地立了一排雕刻好了环度的木靶子,身穿着束袖白袍的白枝雪手持长弓直立在正中,近侧草草搭成的台柱上置着一筒羽翎尾的长箭。   在他身边的石桌上也置着一架长弓,谢知州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懒散地坐在石凳上,背部倚着桌沿,侧过身眉眼含笑地望着为这景象呆愣在原地的谢宣。   谢宣正打算抬腿逃跑时,忽听得谢谌尧的声音在身后喊了他的名字,“谢宣。”   他宛若当场被抓包般急切地寻声转头,果然看见方才未察看过的地方处站着满脸灰迹的谢谌尧。   谢宣愣了愣,“你刚去泥坑里爬了一遍?”   谢谌尧面色一变,“我在练弓。”   谢宣虽思量不出用手拉弓与满脸灰迹之间有何关联,却看得出谢谌尧两手空空,“那你的弓呢?”   谢谌尧侧了侧头,“在白哥手上。”   谢宣的视线落在白枝雪身上,白枝雪当即与他躬身行了礼,“皇上。”   “他在练弓?”谢宣带着考究的语气问了一遍。   白枝雪点了点头。   谢宣心里涌上荒谬,“用你的手练弓?”   白枝雪望了坐羽--西#=整在凳上的谢知州一眼,沉声应道:“是襄王殿下……要与臣比试。”   谢宣自幼射箭就射得极偏,时常连靶子最边沿都射不中,谢谌尧知道此事,白枝雪也知道此事,可谢知州却未必知道此事,何况如果他知道此事,只怕是更要借此来难为他。   想到这儿,谢宣衣袂一挥,已经做足了逃跑的架势,“既然你们要练弓,那朕……”   “来都来了。”谢知州挽袖起身,握着桌上的长弓弓柄将其拿起,“不看一眼再走?”   被这话摁坐到花园石凳上的谢宣暗自唾弃了一番自己的不够坚决。谢谌尧想与他一并坐下,却被谢知州一句话使唤着去木靶旁等候着拾箭去了。   所幸谢知州没有拉他拉弓射箭的意思,谢宣虽在此坐立难安,但也算得上是此地的四个人里最清闲的一位。   白枝雪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摩挲过弓弦,他直立在与标靶间隔数十米的位置,双腿微微岔开,抬手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继而将箭搭在弓上,双臂熟练地摆出极为标准的射弓姿势。   花园内微风徐来。白枝雪微阖着眼全神贯注,隔着数十米,对着最左侧的标靶射出了第一支箭。眨眼的瞬间,飞箭直直射在了距离靶心极近的旁侧。   谢知州扯了扯手中做工精致的长弓的弓弦,把这个结果尽数收入眼底,继而笑道:“白小将军怎么分心了?”   白枝雪摇了摇头,“与分心无关,不过是能力不足罢了。”   谢知州没应答对方这向来谦逊死板的口气,抬手接过谢谌尧递来的箭,阖着一只眼朝着白枝雪方才射向的木靶望了两秒,利落地将弓弦一拉。   箭速疾快,须臾的功夫,箭头就深深扎入了木靶靶心。   射完这箭后,谢知州忽然侧眸看向了坐在凳上心思神游着的谢宣。   正发着呆的谢宣被周侧忽然静默的环境拉回了思绪,他仅仅微抬了眸,顿然与三道向他投来的视线直直地对上。   谢宣恍然了一会儿,心想是否是因为他错过了什么。他转头看向标靶上的两支羽箭,一支落在靶心,一支落在与靶心极近的地方。   在他转回头时,那三道目光仍未有丝毫的偏移。   谢宣着实不知这三人是想叫他为现今的局面做出什么反应,只得试探着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微抿起唇角鼓了两下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后两天都有更新的哦。   还有我觉得你们应该没人能提前猜得出我的剧情线哈哈哈 第59章 行动   这两下掌一鼓, 周围的氛围更是变得极为安静诡异。   等到园中的微风渐停,摇曳的娇嫩白花抖落了两三片花瓣飘落石坛泥泞,谢知州向着此时举着手放也不是抬也不是的谢宣缓缓开了口。   “皇上刚刚是在发呆吗?”   谢宣急忙垂下手, 微敛着眸情真意切道:“朕方才只是看入迷了。”   谢知州又问, “那皇上能否说出,在靶上的两支箭分别是谁射的?”   谢宣听得眉头一跳,目光求助似的望向了谢知州身后的谢谌尧。   幸而对方恰好也向他投向了视线,谢宣与他一言不发的对视了一会儿,终于瞧见对方伸出一根手指,在谢知州身后虚指了两下。   很快, 谢谌尧又举起两根手指, 指了指旁侧的白枝雪。   谢宣顿时了然于心,就势笑道:“朕看见襄王赢了。”   谢知州也跟着笑了笑, “皇上猜错了。”   谢宣瞪了瞪眼,显得颇为无措茫然。   他再向原处望去, 看见了谢谌尧连连摇头的模样,再转眸时,谢宣错愕地瞧见谢知州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分明是将他刚刚的所作所为一秒不落的看在了眼里。   谢知州又笑道:“皇上没猜错。”   被眼前人彻头彻尾摆了一道的谢宣简直想就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无论谢宣有多尴尬, 这比试终归才进行了第一个回合。   方才与他打手势的谢谌尧被谢知州叫去调整木靶位置, 谢宣定了定神,把目光全神贯注的投向了比试射弓是二人身上。   谢知州一拽弓弦, 射出弦上的羽箭, 箭稳稳地扎进了第二块木靶的靶心上。这一箭拉得利落果断,力道又极大, 甚至将草草雕刻成形的木靶都震得晃荡了两下。   还来不及为前者的实力多惊叹几秒, 白枝雪敛紧眸光环顾过四周, 目光还未全然落定在某处,他的手已经搭在弓弦处。   下一秒,白枝雪放低了长弓,扯弦射箭,羽箭却未如周侧之人心中预料的那般直接扎入木靶靶心。   锋利的箭尖狠厉地划破了抵在靶心处的羽箭的翎羽,然而这支羽箭的势头仍未耗尽,它向着偏移的方向冲去,不偏不倚刺入了最后一座木靶的靶心。   骨骼明晰的长指放松了力道,白枝雪脱下穿戴在手用以护指的手套,举着弓微微低头拱手作揖,面露歉意,“许久未提弓,让襄王殿下见笑了。”   与往常不同,白枝雪的谦逊用在方才的比试后,像极了挑衅。   果然,谢知州走至石桌边,扬起眉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白小将军果真好武艺。”   紧接着,谢知州把长弓放到谢宣手里,低声道:“送你了。”   谢宣神情不解地将这话又念了一遍,“送我?”   这架黑色长弓上镶嵌着腾云的金龙,弓身是铁制的,握着有些沉重。尽管做工细致,可却也能看出有些年份了。   尽管不知缘由,但谢宣还是依照礼数应道:“那就多谢襄王了。”   “要谢就谢棺材去吧。”谢知州嗤笑一声,“从狗皇帝墓里顺出来的。”   这下谢宣明白了,谢谌尧那日说的狗皇帝一词,绝对是跟着他爹有样学样的。   早在不少人口中打探过谢知州的谢宣懒得与此人继续计较礼数,他随口再谢了一句老皇帝,当即握着长弓站起身。   这长弓对他来说是不要白不要,而如今的氛围是不走白不走。   当谢宣行出花园外,竟是白枝雪独自一人率先跟了上来。   谢宣头也不回地问道:“爱卿有何事?”   白枝雪静默片刻,沉声道:“皇上近日有空吗?”   谢宣停下脚步,一言不发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白枝雪道:“贾二送给皇上的两把木剑,还能再让臣看看吗?”   谢宣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记起他拿贾卿言当过幌子的事,“你一个大将军,看两把木头剑做什么?”   白枝雪还未来得及应半个字,谢宣就又开了口。   谢宣凝声道:“那两把剑,朕早就扔掉了。”   白枝雪怔愣了须臾时间,“扔了?”   “朕当时是心血来潮想练剑,才从贾府里拿了两把木剑。”不知为何,在白枝雪面前,谢宣总能把瞎话说得不带半点卡壳,“如今爱卿已经不教我习剑了,那么留在寝殿里也是多余。”   不出谢宣所料,一旦把话题转移到与白枝雪自己有关的旧事上,对方必然会变得语塞与窘迫起来。   “爱卿若是有心还想教朕习剑。”谢宣先一步出口道,重新迈动了脚下的步履,“就另择他日吧。”   比试一事过了约摸两日,谢宣下早朝后,在宫墙边见到了摇扇的许琅。   许琅逃了燕雀阁的早课,在市面上租了个马夫驾车,带着谢宣行了不少时间,来到了皇城角落一座偏僻的府邸。   府邸的大门前,倚靠着一名身形高挑、身着束袖黑袍的俊朗少年,腰间佩着剑,身边是一匹通体深棕的高大骏马。   谢宣看得神色怔愣,他没料到陈元狩也会在此。   一旁,许琅用气音低声道:“我在平天楼贴了几张寻人有赏的告示,这位陈公子在当天就把所有告示都揭了,然后……”   谢宣摇了摇头阻断了许琅接下来的话,这个解释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也就没有了把这件事再继续听下去的兴致。   他的确也求过陈元狩去帮他寻韩迦南的下落,再加上陈元狩知道他与平天楼的许半仙相识,能够猜出这告示是为自己所贴也不过就是随意动个脑子的事。   又因许琅要尽快回到燕雀阁中听课,观着年份陈旧的破府邸门前,瞬时仅留了谢宣和陈元狩两人。   陈元狩在谢宣的注目里沉默着推开了府邸的大门。   这座府邸观着十分破败,杂草丛生的院落里筑着石桌与石凳,桌上与地上凌乱地堆满了空酒坛。这两日下过春雨,桌凳上都是潮湿一片。   府邸中的房间不多,仅仅推了两扇门就寻到了寝房,内里比想象中要空旷许多。房内的陈设很少,布局又很乱,尘土弥漫在屋中,此处一点不像是长期用来居住的地方。   屋内放着一张床,一张案台,案台下垫了一塌被褥用以跪坐,上方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都已蒙了一层厚灰。在这房间的墙角,靠着一张用粗木潦草打制成的书架。   谢宣问道:“这就是陈公子认识的那名乞丐的住处?”   “不是。”陈元狩摇了摇头,“但听人说,那个行踪不定的乞丐,每隔两天就要来此处一趟。”   屋内积压的灰尘味过于浓重,谢宣只得跑到了院落处等候,陈元狩一路都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了一段间距。   他们在院中站着等了许久都不见半个人影至此,谢宣站得无聊又酸痛,试探着向着身旁神色如常的陈元狩唤道:“陈公子。”   陈元狩侧过眸,与谢宣目光相接。   “陈公子能和我说两句话吗?”谢宣轻声道。   “说什么?”   谢宣应道:“说什么都行。”   陈元狩默了半晌,刚想开口,就听见谢宣又补充了一句,“说喜欢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短小了,但我真的现在就好困zzz 第60章 命数   这话刚刚出口, 就叫陈元狩难得怔愣了两秒。   谢宣极少能看到有类似吃瘪的神情出现在眼前这个人身上,心头顿然涌上三分得意,连腿部的酸痛感好似都消解了许多。   “除此之外, 陈公子与我就无话可说了吗?”谢宣追问道, 语调里刻意加上了失望的意味。   陈元狩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他想了一会儿,语调平缓地把方才的话变了个样式重复了一遍。   “你想听什么?”   谢宣想了想,问道:“陈公子从哪里来?”   “最北的地方。”陈元狩答得很快。   由于实在无聊,谢宣问了句他早已知道答案的废话,陈元狩答得并不确切, 不过但凡看过两眼煜朝国土的, 都能听出他说的是定北道。   出乎意料之外,在这句回答后, 陈元狩继续道:“那里有片很大的海。”   不曾踏足过皇城外的小皇帝忽然对这话起了兴致,因嗅到尘土味微蹙着的眉头缓慢舒展开来, “陈公子的故乡有海?”   谢宣此时难免想到,在上山的那一天,陈元狩身上浅淡的海风味。   陈元狩虚敛着双眸, 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的距离说远不远, 说近不近。   在这座年久失修的无名府邸里, 过了院落就是地板塌陷的木廊,通往木廊的台阶旁筑着两根连着屋檐的朱红色长柱, 红色掉了漆, 变得毫无神采。   他们站在长柱两侧,隔着一段距离说话。前不久陈元狩几次想靠近, 皆被谢宣不自觉往后退的步子逼退了回去。   眼前人对他的态度向来避之不及, 此时却因他随口补充的一句话喜上眉梢, 陈元狩克制了心情的起伏,才阻止了想上前的步伐。   谢宣又问,“那片海好看吗?”   经历了短暂的思考,陈元狩认真道:“我不知道。”   谢宣慢慢眨了眨眼,心底瞬时涌上四个字:莫名其妙。   “陈公子没看过吗?”   “在定北道的时候,天天都能见到。”   不给他辩驳这两个回答之间的漏洞的机会,紧接着,陈元狩今日听着更显嘶沉的嗓音传入谢宣的耳底。   “也许是好看的吧。”   谢宣愣了愣,等待着陈元狩的下文。   陈元狩凝声道:“我师傅也会经常去看海。”   这话无疑给了谢宣提问的机会,他轻笑道:“陈公子的师傅是谁?”   陈元狩低声答道:“生我的女人。”   片刻后,又补充道:“她已经死了。”   谢宣的笑僵在嘴边,他默默在心里抽了自己无数记耳光。虽说他已经招惹陈元狩到了对方喜欢上他这样离谱的境地,但此次如此直接地触碰到雷区却是头一遭。   “节哀。”谢宣思虑许久,只从脑子里蹦出了最没劲的两个字。   他不笑了,陈元狩反而出声笑了笑。   谢宣懵了两秒,看见陈元狩缓缓摇了摇头,“我不难过。”   “……真的?”谢宣试探着问出口。   “真的。”   “一点也没有?”自认擅长察言观色的谢宣不信邪了。   陈元狩笑着点了点头,“还没有刚刚看见你不笑的时候难过。”   这副表情出现在陈元狩脸上绝对可以用破天荒地来形容,谢宣把眼前的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确信了对方确实没有为此事难过。   然而这句语调平淡却隐含着笑意的话,又叫他的脑中浮现出另外四个字:花言巧语。   不愿认输的谢宣稍抬起唇角,“那陈公子现在开心了吗?”   陈元狩不说话,似狼眼的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看着他。   目光相接后,谢宣很快率先投降移开了目光,他此次彻底吸取了教训,绝不能跟一个喜欢自己的疯子在口角处争输赢。   院落里的石凳上覆着薄青苔,摆放得没有章法的空酒坛下的杂草长得很高。此时刮了一阵凉风,昨夜的雨露从草叶上滚落。   谢宣望着露珠落地,溅湿了本就湿润的青灰色石板地。他们已经在这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却依然没听见任何脚步声。   “因为陈公子的娘亲经常去看海……”就着方才的话题,谢宣开始没话找话,“陈公子才觉得那片海或许是好看的吗?”   陈元狩沉声应道,“她不喜欢定北道的一切,不喜欢她的丈夫和儿子,除了那片海。”   这一次,几乎没有任何停顿,陈元狩继续道:“我不会难过。”   在谢宣对原书里的记忆里,完全不存在陈元狩的母亲作为他的师傅教他习剑这样的桥段。   在描写本就稀少的情况下,谢宣只知她是定北道一带里落魄武学世家被迫出嫁的小姐,名叫秦七溪。   陈元狩又道,“我想和你说一些话。”   谢宣应道:“好。”   “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府门上的门匾的字已经被涂得面目全非了。”陈元狩深远的目光望向院落外通往的府邸大门,“可我也许知道那两个字写的是什么。”   “什么?”   “元府。”   随着低沉的话音落下,陈旧的府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门檐处洒落了不少尘灰。   耳中传来并不利索的开门声响后,刀刃破空声也紧跟着响起。   陈元狩凛着眼眸,狠厉之色掩藏于眸底,他干脆利落地抽出了腰间的一柄刀,长指拧转柄端,短刀在手里旋了两道弯。   眨眼的功夫,短刀上带着一股狠绝的力道,直直飞向了数米外的大门。   刀刃穿过粗糙的衣料,深深地插进了掉漆夸张的朱红色府门正中,连带着惨声嚎叫的白须男子一起,被钉死在了门上。   “人来了。”   与身侧微瞪着眸的谢宣知会一句后,陈元狩垂下手,大步向前走至门边。   白须男子怒目圆瞪、呲牙咧嘴的哀嚎模样在看清陈元狩的模样后,顿然熄了声。   男子灵活的眼珠子往四周兜转了一遍,落在了谢宣身上两秒,又很快转了回来。   陈元狩肃冷的目光瞪得白须男子的面目上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心慌害怕。过了两秒,把男子牢牢钉在门上的短刀被拔下。   兴许是陈元狩的眼神太过骇人,白须男子愣神片刻,急忙跪倒在地,拽着对方裤腿哀声求饶,“陈小兄弟,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谢宣也在此时到了姿势诙谐的二人身边,他看了白须男子一会儿,试探着轻声问道:“韩迦南?”   想抬腿把缠住自己不放的乞丐老头踹到大门处的陈元狩顿然停住了动作,转眸望向谢宣时,嫌恶的面色和缓了不止一星半点。   白须男子披着一件布料粗糙破旧的长款宽袖灰袍,袍子上绣着八卦图。   离近后谢宣才注意到,男子不仅头发与胡须是白色的,甚至连眉毛也全白了。   “……没错没错,是我、是我!”男子手里还拽着陈元狩的裤腿衣料,只是身体微微向前倾靠了些,作态举止皆不像个老人样。   他谄媚道,“这位小兄弟模样生得好俏丽,可是要找我算命?”   这些话听到耳朵里,陈元狩的面色愈来愈僵,像是恨不得提刀将抱着他裤脚的乞丐老头当场砍了。   谢宣想了想,应道:“是。”   过了几秒,谢宣又与陈元狩道:“陈公子能不能帮我在这府邸里清扫出一间干净些的房间,我想与这位韩先生单独谈谈。”   陈元狩点了点头,比谢宣想象中还要乖顺许多地同意了这一请求。   韩迦南拍了两下胸口,心有余悸地看了一会儿陈元狩离去的背影,又急不可耐地跑近了谢宣,嘴上开始了神叨叨的嘀咕。   “小兄弟可真有眼光,你别看我穿得不怎么样,算命可是皇城里出了名的准……我上次给陈小兄弟算过命,算出了他是前途无量的富贵命。”   韩迦南念念有词道,“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我算命的手气向来极好,算过的人个个前途光明非富即贵……”   谢宣格外认真地听着韩迦南的每句话,默了半晌后,低声问道:“陈公子有怎么样的富贵命?”   韩迦南用手抚平肩膀上被刀刃刺出一道口子的衣料,言之凿凿地卖起了关子,“天机不可泄露。”   这句俗话,算命的向来个个爱说,如今的谢宣却不爱听。   谢宣道:“那不知韩先生可有本事帮人修改命数?”   “改命?小兄弟莫非是……”韩迦南摩挲过下巴的白须,打量了一番眼前身段纤瘦的美人,猜测道,“体弱多病?”   谢宣摇了摇头。   韩迦南又问,“那就是家中有人重病?”   谢宣想到早已重病逝世的老皇帝,又摇了摇头。   “情路坎坷?”韩迦南猜完,又补充道,“凭小兄弟的样貌,不应当啊……”   谢宣答道:“与情也无关。”   韩迦南眯着眼面目苦恼了片刻,沉声道:“不妨小兄弟先说个名讳与生辰八字,虽说今日我这算命铺子不开张,但我可以为小兄弟破格算上一卦。”   “不过事先说好。”韩迦南和和气气地摆着笑脸,“我算命可不便宜。”   此生没有愁苦过钱财上的问题的谢宣笑着点点头,“好。”   “依照顺序,小兄弟先将姓名报上来吧。”   “我叫谢宣,道谢的谢,宣旨的宣。”   谢宣面上的笑意未褪,有板有眼地将姓名说得十分详尽。   意料之中,他看到韩迦南的面色瞬时变了变。   韩迦南略微回身,目光望了眼身后陈元狩离去的方向,又极快地重新转回头。像是眼前的境况带给了他极大的重击,他翕动着嘴唇组织不出任何言语来。   谢宣把这一切望进了眼里,轻声问道:“韩先生忽然间是怎么了?”   韩迦南急忙摇了摇头,“小兄弟,我方才迅速掐指看过你的卦象,谁知你这命实在是不太好算……”   “我会死。”   谢宣阻断了对方的下文。   原本还振振有词的韩迦南哑然无声,在他讶异又捎带着惊恐的目光中,谢宣不急不缓地说完了这句话的全文。   “在顺安九年。”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地想求一下大家对这篇文的评论!摩多摩多(……) 第61章 同乡   近黄昏时, 在这座无名府邸地处的荒郊,与地面相接的天际红得似火烧。   院落的墙很矮,不似皇宫的高墙。   斑驳的红柱上映出余晖的碎影, 院落也被罩在暖红色之中。   韩迦南轻捋白色长须, 眯着眼在院落中生得最茂盛的野草堆里寻了半晌,忽的眼眸一亮,从草堆里摸出一坛没开过封的酒。   他单手抱着酒走到谢宣身边,谄媚般笑道:“老乡,喝酒吗?”   谢宣摇了摇头,轻声应道:“我喝不惯烈酒。”   过了半晌, 谢宣又问道:“你每回来这里, 就是为了喝酒?”   “非也。”酒坛被放在石桌上,韩迦南摇了摇头, “我来此处,不只是为了喝酒。”   府邸内已经被清扫过一遍, 周侧的灰尘味薄弱了许多。   春寒未褪,谢宣在肩上多披了一件大氅,坐在石凳上。凳上垫靠了一件陈元狩回客栈取回来的旧衣袍。   说来也好笑, 他等在这里, 是在等陈元狩做好饭。   他们在这等了一天, 都不曾吃过饭。   于是,陈元狩跑了趟客栈, 又在街市上买了米和菜。这座府邸清扫干净后, 在灶房里生个火做饭也称不上难事。   谢宣今日连早膳都没吃,下了早朝后, 他便跑来了这座空落落的府邸, 每日清晨都要按时给他送早膳的宋箐, 今日也应当吃了趟不得以的闭门羹。   于是乎,又过了些许时辰,他们三人在府邸的客堂里吃了晚膳。   谢宣比平日里吃得多了些,不知道是否是太饿了的缘故,他甚至觉得陈元狩简单做的这几道菜,比他在皇宫里吃的那些山珍海味要好吃许多。   等到吃完饭,陈元狩出门喂马,留了谢宣与韩迦南单独待在客堂里。   “老乡。”韩迦南往吃过饭的空碗里倒了碗酒,问道,“你当真不喝酒?”   谢宣摇了摇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有个做皇帝的老乡是我的福气。”韩迦南拿起碗,烈酒入喉,一口气随之叹出,“尽管问便是,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何时来到这个世界的?”   “说来丢人。”韩迦南笑了笑,“我如今五十五岁,也在这个世界待了五十五年了。”   谢宣心头一跳,神情怔愣着意欲发问,“那你为何……”   “为何这么落魄吗?”韩迦南摸了摸白须,边笑边摇头,全然没了白日时泼皮耍赖的模样,“老乡,这世上许多事,容不得人去改变。”   谢宣不理会这句玄虚的言语,“你还能记得多少书里的内容?”   “谈不上记得多少。”韩迦南凝声道,“我只是一件都不敢忘记。”   “我年少时每日每夜都在想,想着如何把家道中落这道劫抹消,可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也就容不得我再去想了。”   韩迦南放下碗,碗里倒满的酒已经见了底,话语间,他拿起酒坛又倒一碗。   “其实对我来说,做个神神叨叨的乞丐也未尝不好。”   “有什么好?”   世事变迁难以预料,所以谢宣不觉得韩迦南所言是荒谬的,可仍旧对他的最后一句话感到不解。   韩迦南道:“这座皇城里没人想认识一个举止疯癫的老乞丐,我不用去认识新人,也就有时间去思念旧人。”   谢宣神色微动,“旧人?”   “我有个死去的故友,他姓元。”韩迦南沉声道,“而这座连门匾都被拆去的府邸,曾经也姓元。”   “他……”   韩迦南继续道:“他与我们一样,却也不一样。”   室外昏了半边天,客堂里点的两盏蜡烛的光芒显得微弱了许多。   谢宣虽与韩迦南隔得不远,可对方的半边侧脸都隐没在了昏暗里,另半边脸稍映出些烛火的光芒来,显得他面上的神色更加令人难以看懂。   “有什么不一样?”   “我的这位故友,平生只有两个爱好,一是习武,二是喝酒。他在皇城里名动一时,皇城里的姑娘个个偷偷心悦于他。”   韩迦南并未正面回答谢宣的问题,只自顾自把话说了下去。   谢宣追问道:“韩先生的故友叫什么名字?”   “小皇帝,你不会认识他的。”韩迦南变换了对谢宣的称谓,神情里透露窳系着若有若无的自嘲,“皇城与皇宫里,多的是像我这样怯懦无能的人,记得他的名字却避之若浼。”   “他叫什么名字?”谢宣把语气加重,把这个问题再问了一遍。   韩迦南现在所说的这段话,像是能把他先前从不同人口中听到的不同话串联在一起。   “在说出我这位故友的名字前。”韩迦南问道,“皇上能否听我说段故事?”   谢宣点了点头,眼下的事对他来说无比重要,他并不着急回到那座消息闭塞的宫殿。他能感受到韩迦南的语调比先前认真了许多。   既然对方是要与他认真交谈,他当然也愿意做一个优秀的聆听者。   “我的这位故友,他造过反,打过许多胜仗,他在及冠前就做了大将军,能与皇帝称兄道弟,直到稳固新朝局面的最后一仗,他的队伍打了败仗。”   “朝廷的文武百官上书启奏,信口雌黄地污蔑当朝大将军鬼迷心窍与敌军私通,起了谋反之心。”   “官员联合上书施压一个新上任的皇帝,眼前足以一手遮天的权势终究胜过了年少的交情。旧的大将军被押进大牢,新的大将军打赢了最后的一场仗。”   韩迦南越说越快,言语里积攒了许多深埋于心的愤意,可话语之中占绝大部分的情绪,却是深重的无奈。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这位故友,只费尽心思打听到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牢中,我还来不及愤恨,朝廷就突然下令满门抄斩了元府。”   “而我爹也是在那时,因我与朝廷口中的逆贼交好,被朝廷撤去了官职。”   韩迦南凝声又道:“我就如同这本该死的书里写的那样,老老实实地留在了皇城,规规矩矩地等着男主角的到来。就算我与书里的韩迦南不一样,可我却依然与他做了相同的事。”   “那你的故友呢?”   谢宣越听下去,心跳就跳得越快,先前他不论听谁说话,他都会对对方的言语残存几分疑虑,可如今与他说话的,是与他真正相同的人。   他朝思暮想、梦寐以求希望有与他一样处境的人听他诉苦,可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可对方却又与他不同。   韩迦南比他在这个世界多待了许多年,他现今讲述的故事与各种言行里,谢宣看出他比自己要可怜许多,他已经被这个世界逼疯到丧失了斗志,但谢宣还没有。   尽管如此,谢宣依旧感受到了对未知的一切逐渐蔓延至全身的不安。   谢宣问道:“我不曾在书里看见过姓元的名字,也不曾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听说过,这又是为什么?”   韩迦南留了半碗酒未喝尽,听到这话后,他忽的嗤笑了两声,“皇上,这句话你不该来问我,应当去问问朝廷的史官才对。”   一时之间,谢宣心中闪过许多画面,他不自觉攥拢了膝上搭靠着的手指。   韩迦南又开口道:“他们让世人遗忘了他,才是真正杀死了他。”   谢宣思忖许久,问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曾经自以为是地觉得,我与风光无限的大将军交友,家道中落也就不会落到我头上。于是我比任何人都更忠于这段友谊。”韩迦南缓声道,“家道中落后,只要我愿意离开皇城,我就不至于落得今天这样的境地。可我的朋友冤屈死在牢里,史书抹去了他的名字,所以我就想,在这座皇城里,但凡多一个人能记得他的名字,这一切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当我这么做了之后,我发觉我被这本书耍得团团转。”   说到此处,韩迦南的语调才终于带上了真切的愤懑,像是一个积怨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我来到这里后,我每时每刻都想着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不要去做书里的韩迦南。”   “我做了那么多事,可书里只写到了韩迦南的两件事,于是我只要做了这两件事,我就真的成为了这本该死的书里写的那个韩迦南。”   寒风从缺漏的房门刮入,激得烛火摇曳。   谢宣抬手挡住桌上那盏快被寒风刮灭的灯柱,使烛火的疯狂曳动停歇。   他不曾见过老者在自己面前愤懑或失态,他顿然有些手足无措,踌躇良久后,低声宽慰道:“我知道你不是。”   “我有心愿未了。”韩迦南低着嗓音说了前一句话,继而呢喃道,“我必须找到故友的尸骨,让世人都记起他的名讳,在死前与这本该死的书再抗争一次。”   韩迦南的这句话一讲,也就又回到了这个问题。   谢宣问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韩迦南凝声应道:“陵云。”   谢宣愣了愣,“是哪两个字?”   韩迦南敛息屏气,在桌上以指比划着写出了这两个字。   谢宣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见过这个名字。”   韩迦南不说话,却用恳求回答的目光望着谢宣。   谢宣沉声道:“在薛书仁的府邸里,在他儿子寝房中摆着的一幅奇怪的画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双更里会有亲亲的。 第62章 交友   “是、是什么样的画?”   韩迦南的面上显着焦急, 他咽了口唾沫,说话间呼出了浓烈的酒气,浑浊的眼珠子清明了许多。   谢宣拧了拧眉, 他先前觉得这幅画在其他画中显得很突兀, 因而认真观看过它,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画上的细节,凝声道:“画上绘着宝剑与战甲,只用了线条勾勒细节,笔法很成熟,应当是张设计图。”   闻言, 韩迦南垂下了头, 像是在思忖些什么。   谢宣疑惑道:“这幅画……难不成是薛书仁画的?”   “不是。”韩迦南摇了摇头,“这幅画应当出自当年宫廷里最好的画师之手。”   “画师?”   “她是位值得世人敬重的女子。”韩迦南低声道, “与我的故友一样,她也姓元。”   韩迦南继续道:“陵云自幼丧父, 母亲再嫁后,仅剩这座府邸与府邸里的下人陪着他。他在年幼时途径穷乡僻壤,捡回了一个快要饿死的瘦小姑娘, 认她做了妹妹, 给她起名叫元昭。”   “她幼时就喜爱绘人, 后来又拜师学画,不满十六就进宫做了画师。”   话语间有了一段良久的停顿, 谢宣确信自己同样不曾听说过这个名讳, 用颇像陈述的语气发问道:“可她也在皇城里被人忘记了?”   韩迦南愣了愣,好半天才点了点头, “我在这皇城里思忆旧事, 抵不过一位比我年轻了五六岁的女子英勇, 她在牢中被人释出,又拖着孱弱病重的身体躲避追兵,一路逃向了北面。”   “陵云少年时想去定北道看一看,她求人赎回了他的佩剑,代替他去了北方。”话说到这儿,韩迦南以手掩面拭去讲述时羽 熙无法自抑流下的泪水,本就苍老的嗓音好似又苍老了十岁不止,“老乡对不住,叫你看到这副失态又难看的模样。”   “无妨。”谢宣说的是实话,与其说韩迦南对不住他,不如说韩迦南的话正在一句一句点醒他一直以来的困惑。   “我本来抱着她还活在世上的侥幸,直到我看到陈小兄弟画给我看的他抵卖出去的佩剑。”韩迦南哑声道,“我才知道她在定北道嫁了人又生了孩子,她的病在荒芜的北方得不到医治,不满三十就死去了。”   “这……”谢宣一时说不出话来,韩迦南所言的后半段,字字都说的是书里落魄武学世家的秦小姐的剧情。   如今在他的话中,这个人不叫秦七溪,而是叫元昭。   “元昭什么也不知道,她怀着孤勇独身前往定北道,顶替不愿出嫁的世家小姐嫁给了陈寻义。”   “她年少时与我倾诉过,她不会有喜欢的男子,更不会成婚。她只想一直陪着兄长,与画笔过一辈子。到了定北道后,她在牢里饱受酷刑染上的重病没有任何的好转。”   韩迦南孱弱的枯瘦手臂被寒风刮得泛干,他忽然抬起手臂,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喉间溢出的嘶痛声叫人听着不适。   “可心病更重,她已经活不了几年了,却有仇未报。她违背了少年时的心愿,把她的仇恨带给了她的丈夫与儿子。”韩迦南用嘶哑的嗓子继续诉说着绵长的故事,“也成为了书里的男主角的母亲。”   谢宣凝塞了片刻,“所以现在的陈公子,并非是原书里的陈元狩?”   “谁知道呢?谁又在乎呢?”韩迦南呢喃着,形同自言自语。他神情失控地拍了拍桌面,桌上的碗盘晃荡着,响声刺耳。   韩迦南在苍老的脸上显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老乡,我们迟早都要被这本书玩死,这本该死的书他娘的只想要最后的结果!”   谢宣被他言语中的激荡情绪惊得身体稍稍后倾了些,韩迦南的话固然让他不可避免地心慌了一阵,可如今他才十六岁,他无法与眼前垂暮的老人共情。   他所真正在乎的,是韩迦南言里行间透露出来的一个最叫他愣神的信息:无论做了什么努力,剧情仍旧在按部就班地走着。   “我心中有愧,每夜缠得我无法安然入睡。”   方才的激声高喊让韩迦南此刻说话时还隐隐喘着粗气,他的语调里隐含着嘶哑的哭腔。   “我欺瞒了我的朋友,他与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可他却不知道这是一本写好的书。我以为他能在这本书开始前改变这个世界,却害死了他。”   谢宣沉默许久,宽慰道:“是因为你不知道,没人会在事情发生前知道一切。”   “我向来信奉天命可违。”韩迦南摇了摇头,“我浑浑噩噩地老了,也不再相信了。”   谢宣低下头,看着眼前的空碗里吃剩下的小半碗米饭。被这个世界逼疯至此的韩迦南的每句话,说不让他心慌绝对是假的。   可韩迦南讲的每件事,也恰恰是他能够反抗朝政的筹码。他不可能在事情发生前就在心里信奉对方所诉说的绝望。   甚至与之相反,他想要帮助眼前的同乡,不仅是让韩迦南的心愿完成,更是去对抗将他逼到如今这个局面的朝政。   “我可以帮你。”过了许久,谢宣开口道。   韩迦南默了半晌,像是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什么?”   “就像你说的,不管怎么样,我至少是个挂名皇上。”谢宣的唇角细微上扬,“如果你说的故事都是真的,我们应当是同一阵线的伙伴才对。”   谢宣沉声道:“你需要为你的朋友沉冤昭雪,我需要抵抗朝政上那些做过亏心事的衣冠禽兽。我会帮你,也是在救我自己。”   话音刚落,谢宣抬眸,望见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人泪流满面。   谢宣面上的神情一僵,眼里闪过错愕。   韩迦南站起身直立,背部微微伛偻着,恭敬作揖,一字一顿将他之前说过的话缓缓道来,言语认真诚恳,“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坐下吧。”谢宣摇头道,“我需要的是能与我无话不谈的朋友,不是举止作态束手束脚的手下。”   闻言,韩迦南不作迟疑,当机立断地坐回了凳上。   直到二人都各自无话了一会儿,韩迦南缓和了情绪,举起酒坛,忽然又问道:“老乡,喝酒吗?”   “我……”谢宣抬起眸,正要拒绝。   韩迦南阻拦道:“喝酒谈事,才能掏心掏肺坦诚相对。”   谢宣经不住劝酒,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韩迦南喜上眉梢,颇为殷切地把谢宣碗里剩下的饭一颗不剩地用木筷扫到空盘里,举起酒坛在碗里斟满了酒。   酒气弥漫鼻尖,谢宣踌躇良久,敛息屏气大喝了一口。   烈酒入喉,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词是难喝。   谢宣险些要把嘴里的酒吐出来,可看到韩迦南面露喜色品尝着碗里的烈酒时,他又颇不信邪地把酒吞咽了下去,放弃了屏气,闻着浓重的酒味又喝了一口碗中的酒。   他眉头一拧,又皱了皱鼻,觉得与方才相比,唯有脑袋变晕乎了些,可这酒的味道始终没什么分别。   韩迦南问道:“老乡觉得这酒如何?”   谢宣看着对方期盼赞赏的神情,半天憋不出一句夸奖,只得捧着碗硬着头皮又喝了两口,用行动代替了言语。   他心想,就当喝太医熬的苦药了。   放下即将见底的碗,谢宣扶着逐渐昏沉的额头,努力回想了片刻,轻声问道:“韩先生与贾朔认识吗?”   “贾朔?”   “他的儿子与我讲过,贾朔喜欢一个早已逝世的男人。”   韩迦南捋着白须连连点头,酒喝得多了,他讲话时的语调也不自觉上扬了许多,“以前他三天两头跑一趟元府,说是要陵云指导他习剑,不过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知道他心思不纯。”   “那……”谢宣脑子一沉,神智又涣散了许多,他忽然记不起自己究竟要问的是什么话了。   韩迦南热情地帮他把酒倒满,故事还未说尽兴,他没留意眼前的小皇帝已经在醉酒的边缘,只是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知道这皇城里最有钱的富商最初是靠什么创业的吗?”   谢宣扶着碗摇了摇头。   “靠开酒肆。”韩迦南说完,又笑了笑,“那时我还说他又傻又痴情,谁知这两样都不是真的。他当了富可敌国的商人,又藐视朝政,他以为他是痴情之人,实际上不过是个胆小鬼。”   谢宣忽然道:“那白枭之呢?贾朔评价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这话的语调比方才的发问上扬了许多。   眼前的景象在谢宣眼里颇不听劝地变得歪歪斜斜,韩迦南的声音也忽然在耳中忽响忽轻。   在恍然无知的情况下,谢宣的眼中依然失了清明,他浑散着双眸,说话时不自觉抬高了音量。   谢宣抿着唇,兀自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他一点也看不清韩迦南脸上的神情,只知道自己半天没等来答复。   谢宣试探着问道:“韩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贾朔说了句该说的人话。”韩迦南沉声道,“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谢宣歪了歪头,神情疑惑不解。   “我与白枭之不熟。”韩迦南道,“不过元陵云与白枭之很熟。”   话说到这儿,韩迦南才觉出一丝诡异的不对劲,他抬了抬眸,看到眼前的小皇帝拿起碗猛灌了几口酒。   直到烈酒见了底,小皇帝身上暗红色的华贵衣袍也遭了殃,三两滴从他唇角漏下的酒濡湿了膝上的衣料。   小皇帝恍如不知,在桌上放下了空碗。   韩迦南心头一跳,“老乡?”   谢宣抬起眼皮,伸指在他眼前点戳了几下,竟像是在数数,半晌后,他面带着困惑,轻声问道:“韩先生,我怎么看你有好几个人啊?”   韩迦南顿觉不妙,原来这小皇帝与他推辞说喝不惯烈酒,当真不是在谦虚。他本想着独自喝酒实在无趣,才想劝对方也喝上两口。   谁知这长得漂漂亮亮的娇弱小皇帝一喝就是两大碗,还丝毫没与他抱怨酒醉。   他以为是他低估了小皇帝的酒量,没想到是对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韩迦南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了片刻,心中犹豫着是否要将去喂马洗锅的陈小兄弟叫回来。   对这个他曾经的故友的儿子,也是书里的男主角,他却半点近乎不敢与人套,多看此人两眼,他都怕下一秒自己的眼珠子就要被对方用刀剜下。   如今把男主角明摆着在乎得不行的小皇帝灌醉了,他对不起的不仅仅是这两个人,更应该对不起的,恐怕是自己本就活不长的命才对。   他兀自胆寒着,谢宣却倏然起了身。   “老乡。”韩迦南赶忙起身劝阻,“去哪儿?”   谢宣转过身,双眸涣散,语调蓦然染上了一股形似委屈的意味,“我头晕,想洗脸。”   韩迦南拦不住下一秒就往门方向走的小皇帝,正悔悟着向天赔罪时,门却被打开了。   谢宣站在门前,使了力道伸手想推开眼前的雕花木门,手一伸出却扑了空,未找到支点的力道使得他脚下忽的重心不稳。   他垂着头,昏沉的脑袋撞到了奇怪的硬物。   谢宣站直了身体又微微抬起头,他敛着双眸,想努力辨清眼前人究竟是谁。   等到诸多个重影终于在他眯眼时交叠到一起,他抿了抿唇角,忽然以一种颇诡怪的不满语调呢喃了一句。   “陈元狩?” 第63章 做梦   谢宣凝眸打量着眼前这张俊朗的面庞, 酒精已经叫他彻底忘却了应有的害怕,只觉得这张脸越看越叫他觉得不顺心。   他向右跨了一步,陈元狩也跟着向右走了一步。   他向左, 陈元狩也就跟着向左走。   谢宣忍无可忍, 抬眸命令道:“让开。”   陈元狩动也没动。   谢宣皱着眉,把话重复了一遍,“让开。”   陈元狩依旧动也没动。   室内的酒味很重,谢宣的身上酒气更重。   陈元狩低了低眸,看见暗红色的衣袍被烈酒染湿的一块更深的红色,他的神情变了变, 眸色变得更幽深了些。   谢宣此刻头昏脑涨, 其他的认知都变得模糊了许多,只剩下一件事他记了十多年, 怎么忘也不可能忘掉,就是他与眼前的男主角注定合不来。   他想向前走, 却遭遇了阻拦。这叫他更加觉得眼前人可恶至极。   谢宣伸手想推开眼前的人形障碍,手指刚覆上陈元狩的手臂,就被生着剑茧的长指圈住了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   他眉头紧皱, 挣扎着想脱离束缚。   腕部粗糙的触碰磨红了白皙的小臂, 可这细小的痛感抵不过他脑袋的昏沉。   陈元狩硬要阻拦他的去路, 不让他过这道门,谢宣睁了睁快要闭紧的双眸, 往鼻子里猛吸了一口屋外渗进来的寒气, 神志却依旧变不清晰。   谢宣努力用混沌的脑子思考着计策,变了个样式命令道:“给我倒盆水来。”   陈元狩握在手里的纤瘦小臂停止了挣扎, 他却仍没有放开眼前的醉酒之人的意思。   他明明不曾喝过一口酒, 可当望着眼前认真又不满地命令着他的心悦之人时, 他喉咙里好似有股力道在不间断地刺激着他全身的感官,使得他的心跳也快了许多。   陈元狩低声道:“热水做饭时用完了,需要现烧。”   “我不要热水。”谢宣用颇像看傻子的目光看着眼前让他厌烦的男主角,“我要冷水,越冷越好。”   二人对视良久,一人先开了口。   陈元狩摇了摇头,“不给。”   谢宣听得气愤不已,“为什么?”   气愤与脑袋的昏沉感一同袭来,谢宣来不及骂眼前不听命令的人一句,头顶便铺天盖地传来了晕眩感。   眼前的景象顿时变得漆黑如墨,他困倦地倒在了眼前人的怀中,失去了一切意识。   谢宣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仍在天旋地转着,他扶着额头坐起,周侧是熟悉的客栈房间布景,墙上钉着一块简易的木靶。   他方才躺在床上,身上还盖了被褥,有些昏暗的房间与桌上点着的灯盏告诉了他,此刻仍是黑夜。   谢宣只记得上一秒他还在府邸里与韩迦南喝酒谈事,也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差错,竟叫他此时睡在了皇都客栈的房间里。   于是,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恐是做起了梦。   谢宣不明情况地掀开了被褥,想穿靴去到一楼的灶房,盛桶凉水洗把脸清醒一下脑子。   也在此时,有人开门进来。   来人的手上还端了一块木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颜色奇怪的汤水。   谢宣眯眼看了好一会儿,认清了来的是陈元狩。他使劲晃了晃又变得混沌的脑子,却依旧没得到什么显著的成效。   陈元狩在桌上放下托盘,端着碗走到谢宣身边俯下身子,他望了眼对方困惑的眼眸,言简意赅地解释道:“醒酒汤。”   “我没醉。”谢宣摇了摇头,费劲地组织着言语,“我就是……有点头晕。”   陈元狩点点头,用玉勺舀了一勺醒酒汤,“它也能治头晕。”   “我不想喝东西。”谢宣坐在床上,眼睫低垂,“我想洗脸。”   兜兜转转回到先前的问题,陈元狩同样摇了摇头回绝了对方的请求,“用冷水洗脸,第二日醒过来会头疼的。”   谢宣又摇了摇头,认真道:“不会的。”   陈元狩没应答,玉勺却递得更近了些。   谢宣问道:“你怎么知道会头疼?你又不会头疼。”   陈元狩应道:“我会。”   “你不会。”谢宣想到书里的情节,酒精的作祟叫他丝毫不曾察觉出任何不稳妥,反而得意洋洋地轻声呢喃道,“你一场败仗没打过,还做了皇帝,你怎么会头疼呢?你只会让其他人头疼。”   陈元狩在近旁的凳上放下盛着醒酒汤的碗与玉勺,低声道:“你醉了。”   谢宣摇了摇头,好看的眉梢一扬,登时笑出声音来,“我没醉。”   陈元狩再一次走近他,把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单边膝盖碰在地板上,“头晕吗?”   “很晕很晕。”谢宣颇不客气地应了话,他忽然记起了在府邸时的那些景象,“你也不愿帮我去盛冷水,少虚情假意。”   “如果我帮你去盛呢?”   谢宣思考了一会儿,十分认真地评价道:“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陈元狩笑了笑,“我不做好人。”   谢宣坐在床上,眼里流露了不解之色,他低着眸望向跪在自己眼前的疯子男主角。   他觉得陈元狩此刻应当生气了,可对方却没有。   谢宣凝神想着合理的解释,酒精催动他的大脑,使得他心里的荒谬被无限放大。再加上混沌的意识与眼前到处都是重影的房间,他最终得出一个最为简单粗暴的结论:这是一个梦。   想到这儿,谢宣忽然笑了笑,唤道:“陈元狩。”   陈元狩点点头,这是对方今日第二次喊他的全名。   谢宣聚不拢的目光落到了他伸出宽袖外的手指上,一句一顿掰着指头与眼前人盘话,面上的浅笑既无辜又残忍。   “你喜欢错人了,我是皇上,你是反贼。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在此时,眼前有凌乱的发丝落下,遮挡了本就不明晰的视线。   谢宣想抬手移开这不听话的一绺头发,陈元狩先他一步,伸手帮他把头发别到了耳后。   陈元狩的身形高挑精瘦,伸到谢宣眼前的手背在不使力时也布满了清晰的青筋。   除此之外,谢宣也在此时看清了陈元狩手背上裹缠的一圈纱布,白色的纱布上有着深红的血迹,看着像不久前的新伤。   谢宣又问,“怎么弄的?”   陈元狩沉声应道:“拔刀时不慎划伤了。”   “胡扯。”谢宣嗤笑一声,“不可能的。”   陈元狩想了想,也问,“为什么?”   “为什么?”谢宣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因为你是陈元狩啊。”   陈元狩摇了摇头,“我也可以不是。”   谢宣愣了愣,梦里的陈元狩与白日的陈元狩没什么分别,都能用平淡的神情说着花言巧语。   他想,反正这是个梦。   谢宣起了坏心思,敛眸抿唇笑得春风满面,他屈指示意陈元狩与他贴近些。   直至对方凑近,谢宣抬了抬眼皮,呼出一口浓重的酒味,垂首与他耳语道:“我不会喜欢你的。”   言语的语调听着像是赌气,但也并非在撒谎。   陈元狩面上没什么神情,又问道:“为什么?”   谢宣笑道:“因为你是陈元狩。”   “如果不是呢?”   谢宣想了想,凝声道:“我不喜欢男子。”   陈元狩没来由的喜欢着实让谢宣荒唐了好些时日,来到这里后,他预设好的无数种人生轨迹里,没有一条在过程里有陈元狩的存在。   陈元狩这个人在他的预设里只有两个身份,一是杀了他的人,二是没能杀了他的人。   谢宣的人生心愿很简单,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前者他做不做都无妨,可后者却是前一世早早逝世的他心心念念的愿望。   世人追求钱财与权势,却不觉得这是一件难事,可他觉得难到了极点。   “运气好的话,我会娶妻,还会活得很久。”谢宣缓声与眼前人道,“可我的运气一直不好。”   陈元狩低下头默了半晌,似是极力掩去了什么不能在他面上轻易抹消的情绪。   现在是在梦中,谢宣不在乎他想了些什么,反倒很在乎另一件事。   谢宣虽觉得这是梦,却还是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刚到子时。”陈元狩应道。   “那我应该醒过来才对。”谢宣自言自语道,“我还要回到皇宫去。”   自言自语的话说完,谢宣想掐臂让自己从这梦里醒过来,先回到那座无名的府邸,再回到日夜与他相伴的皇宫宫殿里。   谢宣刚刚抬手,登时就被直起身子的陈元狩圈住了手腕,这次手腕上传来的感官痛得要命,他竟不知梦里也是会感受到疼痛的。   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掰开陈元狩圈着他手腕的长指,却又被陈元狩受了伤的那只手紧紧缠抓住,弄得他动弹不得。   “你……”   谢宣侧着头,凛着眼眸挣扎不休想摆脱桎梏,他使了猛劲,在陈元狩受伤的手里缩回了一只手。   下一秒,陈元狩的单边膝盖凑近了床沿,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将谢宣逼得坐在床上后退了一段间距,缩回手取得的优势又化成了虚无。   二人的眼眸离得极近,在谢宣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陈元狩逼近了他,又与之凑近俯首,漆黑的狼眸深如潭水。   直到被抵至床头,谢宣的后脑抵在陈元狩置在墙边的手背上,二人唇瓣相贴时,他才恍然意识到,陈元狩桎梏他又与他在床头纠缠,皆是为了眼下的这一刻。   谢宣压根挣扎不开这股强硬野蛮的力道,他本就头昏脑涨,此时陈元狩丝毫未遮掩武力与眼中的欲望,他在混沌不堪的意识里觉得自己成了林中的羔羊,被凶狠的黑狼紧盯着,又被恶狼撕咬啃噬着。   谢宣伸出未被抓紧的手攥握住了腰下的帛枕,逐渐稀薄的氧气让他彻底没了气力。   他昏涨的意识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个荒唐不堪的梦为什么如何也醒不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美女被恶狼欺负了。 第64章 坐立难安   谢宣睁眼时, 脑子还有些昏涨。   昨日穿的外衣袍和大氅皆被置在桌上,谢宣掀开被褥穿靴下了床,颇难以置信地察觉, 他竟然睡在了陈元狩的客栈房间里, 而且看上去似乎还睡了整整一夜。   除去头昏外,谢宣的手臂与脖颈也有些酸痛,披上外袍后,他抬起酸痛难忍的那只手,在手腕望见一块还未消退的浅淡红印,可他如今也分不清这印子究竟是怎么弄来的。   外头的天已经全明了, 但不知具体是什么时辰。   如今桌上除了大氅外, 还放着一只见底的空碗。谢宣努力回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真的寻思出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他兀自苦恼时, 寝房门被人推开。   他微微抬头,看见是陈元狩进了门, 骨节分明的长指端握着一碗热粥,端碗的右手上缠着一圈纱布。   “你醒了。”陈元狩沉着嗓音开口,是陈述的语句。   谢宣点了点头, “陈公子怎么受伤了?”   谢宣心里有无数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他如今彻夜未归, 还睡在了陈元狩的房间里,这绝对是他迄今以来遭遇过的最荒唐的事情。   “我没事。”陈元狩合上房门, 在桌上放下了碗, “还头晕吗?”   头晕……?   谢宣用的确晕的不行的脑子努力思考,依稀回忆起了他昨日似乎是因同为穿书之人的缘故, 所以没能回绝掉韩迦南的劝说, 于是与对方在饭桌上喝了酒。   除此之外, 谢宣便记不得太多事了。   他酒量不好,喝醉是正常的,可如今他记不起在这醉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醒来时又身处异地。他如今的心情,可谓是相当诡异微妙。   谢宣克制下神情的异动,尽量平淡了语调,“我怎么会睡到了陈公子的房间里?”   “你要回皇宫吗?”陈元狩坐到凳上,答非所问。   谢宣愣了愣,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不知应答些什么话才好。   “饿了吗?”陈元狩把热粥推至谢宣站立的那一侧,低声询问道。   恰在此时,谢宣当真感受到了小腹空空如也的乏累感,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坐到了凳上,拿起碗里的玉勺舀了一勺粥。   热粥送到唇边时,之前一直只察觉到头晕手酸的谢宣这才发觉,他嘴唇似是也破了皮,当热粥碰到嘴唇时,他当即就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等到一口粥好不容易下了肚,谢宣抬起头,却瞧见陈元狩一向冷淡的面色变得稍显古怪。   在他发愣时,陈元狩忽然问道:“嘴巴很痛吗?”   语调说不出的古怪,像是克制了心中极大的情绪翻腾。   谢宣不解其意,“……什么?”   陈元狩又问,“你一点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吗?”   谢宣舀了粥意欲喂进嘴里的手霎时凌空停顿住。   没过几秒,陈元狩继续道:“我亲了你。”   谢宣手里的勺一颠,粥又落回了碗里。   经不住目光对视的谢宣迅速低下头,与冒着气的热粥瞪眼,在对方如此坦然的面目下,他作为被亲的那一方,嘴里却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宿醉的谢宣已经完全记不得昨夜的事情了,可他很清楚一点,他不喜欢陈元狩,也不想让对方对他一个男人负起责任。倘若对方想负这个责任,他恐怕才要赶紧逃跑才对。   依他嘴唇现今的状况来看,与其说是被人亲了,不如说是被饿了好几日的野狗上上下下啃了好几个来回。   沉默的氛围更催动了谢宣心里的窘迫,他稍微鼓起勇气抬了头,还未全然抬起时,眼眸的余光瞥见陈元狩嘴唇翕动似是又要说话。   谢宣心头一跳,急忙开口道:“我不记得了。”   又在片刻的沉默后,陈元狩淡然应道:“我不会忘的。”   谢宣:“……”   这段对话听着可谓十分诡异,谢宣莫名觉得自己既做了受人欺辱的深闺小姐,又做了逃避事责、要遭人唾骂的负心汉。   谢宣垂眸看了看暗红色外袍下的白色中衣,观着还算齐整,昨晚除了亲吻之外,应当也没有发生其他出格的事,这个发现无疑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目光再向下移,手臂上残留的红印子已经差不多消去了,再加上方才喝粥时破了皮的嘴唇传来的阵痛感,他着实思考不出,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叫陈元狩连接个吻都能这么凶狠。   谢宣不清楚自己醉酒时是什么模样,于是眼下便更不敢过问关乎昨晚细节的事。   脑子里想得越多,空乏的小腹就更饿,眼下的局面谢宣不知如何措辞,索性自暴自弃地吃起了面前的热粥。   他微张着嘴,有意不让热粥碰到嘴唇的红肿,如此吃了两大口粥。   而这些逃避的举动皆被对方看得一清二楚,陈元狩沉着眸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眼前人,在谢宣握着勺扒拉到第三口粥时,低声询问道:“一碗够吃吗?”   当啷一声,玉勺与瓷碗相撞。   谢宣吓得摔下了手里的玉勺,这动作做得实在是过火,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现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与陈元狩相处的时候。   “撑了。”谢宣囫囵咽进了嘴里的粥,昧着良心,为刚刚突如其来的行径找了个并不合理的借口。   实际上,他连饱都没感受到。   房间里又变得十分安静,谢宣心中既不希望陈元狩开口说些自己不想听到的话,又不想他一直沉默着。   毕竟,现下的处境里,只有他与陈元狩两个人。   尽管对方昨晚亲了他,但面上却也没表现出半点悔意。谢宣自然也不希望陈元狩与他道这种歉,他只希望陈元狩把昨晚的事,尽快忘得越干净越好。   最好是像他如今一样,什么也记不得了。   谢宣推开还剩下大半碗的热粥,想起昨日在府邸时的经历,随意找了个话题,“这粥是陈公子熬的吗?”   这粥尝着不像是客栈菜系的味道,却很好吃。以至于谢宣在未吃饱前把碗推开后,还隐约感到有些舍不得。   问完这句话后,谢宣甚至有些佩服自己,在告知被强吻后还能像他这样保持表面的淡定询问闲事的,绝对是世间少有。   但也恰恰因为,对面的罪魁祸首在犯下罪行后,还能坦言相对地给他送粥聊天,更是淡定地绝无仅有。   “我借了客栈的灶房。”陈元狩答道,变相承认了谢宣的提问。   “没想到陈公子还会做饭。”现下出口的这句话,谢宣其实在昨日就想说。   陈元狩问道:“很奇怪吗?”   这句反问叫谢宣忽的语塞,寻不出符合时宜的措辞来,他哪里还可能记得清原书写的陈元狩会不会做饭。   陈元狩沉声道:“我师傅说,家里的男人都得会做饭。”   “陈公子为何喊自己的娘亲师傅?”   “她教我习武练剑。”   谢宣问道:“陈公子的娘亲很厉害吗?”   “哪种厉害?”   “习武?”   陈元狩摇了摇头,淡声道:“不厉害。”   想想也是,韩迦南讲述的元昭在逃到定北道前是宫廷画师,何况元家已经有一位英明神武的将军,也不需一位握画笔的女子提剑。   不过还有一事谢宣很是好奇,“那她是如何教陈公子习剑的?”   “她扔给我一本剑谱,七日练一篇章,练不会就饿一日。”   “……”谢宣以良久的沉默表达了内心的震撼。   元昭逝世时陈元狩也仅仅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思虑到这点的谢宣不禁感慨,这样的教育方式再加上仇恨与贫穷,也难怪能养出陈元狩这样偏执又强大的疯子。   在问完这颇不寻常的家事,经历犹疑过后,谢宣轻声询问道:“陈公子,现在是什么时辰?”   陈元狩沉默半晌,应道:“辰时七刻。”   紧接着又是沉默,寝房内沉闷得离谱,思索不出其他话题的谢宣经不住煎熬,站起了身,“我想出去透透气。”   陈元狩问道:“去哪儿?”   分明是平淡的语气,听着却有些沉闷。   “去楼……”   话还未说完,不过一瞬的功夫,陈元狩的手覆上桌沿,没有任何迟疑地起身拦住了边说边走的谢宣,上身微微前倾,眼眸略沉,以极其强硬的姿态将其抵在了桌边。   对方的这一举动险些让谢宣没能在原地站稳,陈元狩双手皆触碰着桌沿,拦住了他倾倒的上身。   也正因如此,谢宣斜向某处的腰身毫无预兆地撞到了陈元狩袖口处戴着的皮质护腕,冷硬的触感让他更觉察了一股无形又遍布了整个房间的压迫感。   谢宣从做太子到做皇帝,一直活到如今,还不曾像如今一样被人胆大包天地拦住去路后,却还不敢厉声斥责。   谢宣侧着头,唯恐他多看一眼现在的陈元狩,昨夜不知是何种模样的景象就要重演。   他的上身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拦截被迫向后仰倒了些,尾椎隔着两层单薄的衣料抵向冰凉坚硬的桌沿,令他的头昏都清醒了大半。   若是再向前几寸,谢宣与陈元狩近乎要脸贴着脸,若有若无的海风气息此时此刻又纠葛在谢宣的鼻息之间。   谢宣低着头不知能看向哪一处,直到看见陈元狩的腰间仅仅佩戴了长剑,那把他见过无数次的短刀不见了踪影。   在现下可怖的遭遇里,这一发现无疑成了谢宣的救命稻草。   谢宣在原处动也不敢动,强定心神出声询问道:“陈公子为何不佩短刀了?”   “扔了。”   谢宣心头一沉,“为什么扔了?”   陈元狩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奇事,眼眸低垂,从容又平淡地应了话,“回客栈的路上,你说不喜欢这把刀。” 第65章 新盟友   这话传进还被拦在桌边不敢轻易动弹的谢宣耳里, 叫他听得彻底怔住了。   他醉酒的时候究竟是有多么胆大,又都说了些多少平常不敢说的话。   当然,这一点并没有让谢宣思忖多久。   这句话里更让他在乎的话, 显然是后半句。   若是陈元狩真能因为他简简单单的一句怨言, 就把他母亲的遗物毫无留恋地丢弃的话,那他又何必让自己在此时受制于人。   想到这儿,谢宣索性将计就计,抬眼直视向近在咫尺之距的陈元狩,微拧着眉压轻了嗓音,佯装不悦, “我也不喜欢陈公子这样把我拦在房间里。”   陈元狩的神情变了变, 不待两秒,抵在桌面上的双手缓缓移开, 又向后退了两步。   这副乖顺无比的模样与方才不愿挪动半寸的模样虽不能称作判若两人,但也在第一时刻做出了让步。   脱离桎梏后, 谢宣挺直了上半身,鼻子里总算吸进了一口顺畅的空气,在稍微冷静下来后, 加重语气询问道:“陈公子, 昨晚……我还说了些什么话?”   尽管陈元狩退后了两步, 但这两步成效甚微,两人间依旧相距极近。   陈元狩低声应道:“你说不喜欢我。”   “……”   谢宣觉得这个回答好似让周围的空气又变得拥堵了些。   不待他开口, 陈元狩继续道:“我喜欢你。”   谢宣怔愣着点点头, “我知道。”   陈元狩又道:“无论怎么样都喜欢。”   对方坦然平淡的面目,好似在告诉谢宣, 他这辈子都别痴心妄想于抹杀掉这份喜欢了。   眼看着陈元狩似乎又要向前, 谢宣连忙道:“我想下楼……”   此时响声忽起, 虚掩着的房门被一脚踹开。   等房门被握住后推到了一侧,谢宣也看清了先前被木门所遮掩的来人。   门外站着的是贾卿言,一身黛蓝锦袍,先前额边的两绺碎发也被梳入了玉簪中,只是仍微拧着眉头,面上一贯的心情不悦。今日的面貌看着,似乎还比先前更不高兴了些。   虽说此地是皇都客栈,但谢宣与贾卿言几日未见,忽然在此刻见到他,叫他感到颇为惊讶。   谢宣惊声道:“贾二公子?”   贾卿言定神打量了出声之人片刻,停在脸庞处时,他的神情慢慢变得有些古怪,却又极快地消失在脸上。   贾卿言直视着谢宣,沉声道:“我是来找你的。”   谢宣正愁找不到救星来帮他脱离现在的窘境,“贾二公子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闻言,贾卿言眉头一皱,不善的目光却睨向了谢宣近旁的陈元狩,“你彻夜未归,皇宫里早有人把你这一日的行踪打探得差不多了。你莫不是真以为仅凭许琅不靠谱的计策,就能比得上密院的勘察吧。”   密院一词一出,谢宣看了眼身边的反贼头子,不过仅仅看了眼衣服就很快移回目光:“那为何只有贾二公子来寻我了?”   贾卿言应道:“我爹在卯时前就给皇宫的宫人们送了口信,说你昨日在皇城玩到了三更,实在困乏,就在皇都客栈留了一日宿。”   谢宣愣了一愣,心说此事一过,他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的印象在白枭之眼里只怕是要彻底扎根了。   不过,尽管谢宣莫名其妙又被编造了纨绔事迹,但心中觉得贾朔在这件事上还称得上靠谱一词,毕竟若是引起轰动,说不准早朝时他都要被啰嗦少出宫多看书的劝论。   谢宣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近侧,陈元狩望着门边的不速之客,神情已经隐约泛起了怒意,可他却想着,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谢宣问道:“贾二公子是驾马车来的客栈吗?”   与此同时,陈元狩抱臂斜睨着贾卿言,神色不善,狼眸里的敌意呼之欲出。   贾卿言不甚在意这道目光,很快应道:“是。”   谢宣又问,“贾二公子肯……”   “肯。”   不等谢宣把话说完,贾卿言就径自接了话,他看着谢宣,眸光沉得渗人,好似比急于逃跑的谢宣更加执念于送他回宫一事。   这之后,再交代两三句简单的话后,在谢宣与他使了好几次眼色的情况下,贾卿言犹豫了片刻,提出下楼去马厩驶出马车。   等贾二公子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原先的两个人。   陈元狩问道:“你什么时候再出宫?”   谢宣不可避免地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好笑,他遵从内心,也算作变相缓和心情笑了一笑,“我还没回宫呢,陈公子要一直在此处等我吗?”   陈元狩望着谢宣的目光没有丝毫挪转,却没说话。   再次感受到低气压的谢宣唯恐又被拦住去路,急忙轻声宽慰道:“……我会再来找陈公子的。”   直到下了楼坐上马车,谢宣也并不觉得这句救急的应答有何不妥,他的确会再来找陈元狩的,因为他必须要去见韩迦南。   马车驶动,贾卿言拽着缰绳扶正了行驶的方向,忽然道:“你在陈元狩的房间睡了一夜?”   “贾二公子不是都看见了吗?”谢宣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这句话,已经摆在贾二公子眼前的事实,他也没有否认的必要。   车外默然了一会儿,贾卿言显得有些古怪的嗓音响起,“你的……嘴是怎么回事?”   谢宣愣了愣,抬手覆上破了皮的下唇。   竟然有这么明显吗?   “喝粥烫到了。”谢宣脸不红心不跳,坦然地说出了五个瞎字。   贾卿言忽然冷不防道:“我看见陈元狩给你放温了才端上去的。”   谢宣愣了愣,“你怎么不早上来?”   这句话他近乎脱口而出,贾二公子但凡早点上楼,他都不至于在房间内听到昨夜醉酒被强吻这件事。   兴许是谢宣的话太过像指责,贾卿言停顿许久,才低声应道:“……他说你没吃早饭。”   此话一出口,谢宣登时无语凝噎,贾二公子为什么总在一些不必要的场合关心他?   贾卿言又顿了顿,欲言又止道,“你和陈元狩昨晚……”   “我喝醉了。”谢宣斩钉截铁,“什么也记不得了。”   “在哪儿喝的酒?”   “贾二公子是想做我娘吗?”言下之意,是在含沙隐射贾卿言多管闲事。   沉默着过了半晌,贾卿言淡然反问,“我不是你的卿言哥哥吗?”   “……”谢宣瞠目结舌,“贾二公子是与许公子待久了,跟他学坏了吗?”   贾卿言语调平淡地再一次反问道:“昨日一大早,和许琅出去的不是皇上你吗?”   说到许琅,谢宣这些日子还颇在意一件事,现下时间充裕,又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也正是八卦的好时机。   “之前许公子不愿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一事换一事,你先告诉我你和陈元狩昨晚发生了什么?”   谢宣倏然沉默不语。   贾卿言也一样没开口,沉默着等待对方的回答。   构成僵持不下的局面后,还是贾卿言率先熬不住,沉声开口道:“看来皇上也并非有多关心朋友的往事。”   谢宣坐在车内,不紧不慢地讽了回去,“能拿朋友不愿说的往事拿来交换,看来贾二公子与许公子也并非是真心朋友。”   一段争执过后,又是一路无话。   将近皇宫时,谢宣开口唤道:“贾二公子。”   “何事?”   “你不准去问陈公子,昨晚发生了什么。”   “……”   这个忽然之间的沉默让谢宣疑心自己是否猜透了贾卿言所作的打算,他定了定神,索性破罐子破摔,“卿言哥哥……”   一回生二回熟,贾卿言对这个称呼已经能够相当从容地面对。   “你告诉我另一件事。”说完前半句,贾卿言稍作停顿,缓声说出后半句话,“我就不会去问。”   “什么事?”   “皇上是不是和某个不正眼看人的家伙说过,我送了你两把木剑。”   谢宣愣了愣,他的确记得这件事,他先前与白枝雪随口胡诌木剑的来历,就是拿眼前这位贾二公子当的借口。   说到这件事,的确是他一时嘴快对不住对方,可贾卿言嘴里对白枝雪的形容,也着实让他有些纳闷。   谢宣试探道:“白枝雪?”   “他来贾府问我剑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宣默了片刻,解释道,“我前两日还和他说我把木剑扔了,应当是这句话的缘故,他才会来府中找你。”   除此之外,贾卿言的确再不曾过问其他话。   直到在皇宫下了车,谢宣被一名用尖刻的嗓音念念叨叨着关切之言的太监搀向寝宫,才走了两步,他便看到值得一看的景致。   一处宫门旁的矮石坛上植了一棵枝干细长的桃树,初春来临,枝上已经长满了浅色的嫩芽。   谢宣被这些绿意吸引去了注意力,直到贾卿言在身后唤他皇上。   当他转身时,贾卿言也开了口,“皇上明日可有空来贾府一趟?”   “……什么事?”谢宣不适应向来作态不敬的贾卿言与他这般装腔,应话前略有停顿。   “我爹另寻了一位盟友,想让皇上见一见。”   贾卿言离开后,谢宣甚是留意地在回寝宫后,取了块铜镜察看了自己的嘴巴状况。   谢宣瞧着并不觉得明显,可在贾二公子一眼便能瞧出不对劲的情况下,他还是传了太医,为他配了能涂抹在嘴上的药。   有太监或宫女问起时,他一律都答火气太重上火了。有两名宫女在听到这个答复后,神情还十分古怪。谢宣知道她们想了些什么怪事,却也不好主动开口解释。   她们没问出口时他若是直接解释,在这些喜爱八卦的小宫女眼里,多半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次日,谢宣忍受了一番早朝时年迈的官臣们看似关切的唠叨,他年纪尚轻,又的确一夜未归不曾上昨日的早朝,这些话他不便驳回,就全权当做耳旁风,听过便忘了。   下了早朝,他应贾卿言昨日所言,快马加鞭到了贾府。   贾朔喝着茶悠然自得地在客堂等他,谢宣环顾四周没见到除却下人之外的角色,怀揣着疑虑落了座。   谢宣摆手回拒了贾府下人递上来的名贵茶水,直言切入主题。   “听闻贾大人想让我来贾府见一位盟友?”   贾朔微阖着眼,点了点头,“他已经先皇上一步到了。”   语罢,贾朔勾指唤来身旁离他最近的下人,与其耳语两句。那名下人点点头,快步跑出了门外。   谢宣并未等候多久,在他刚涌起不知所云的情绪时,半掩着的客堂大门便被单手推开,紧跟着推门的声音,沉稳的脚步也踏入了客堂。   来人以玉冠整齐束着长发,剑眉似蹙非蹙,面容英俊,身穿束袖骑装,腰间佩了长剑。   直立在这室内不到两秒,他便躬下身,与在左边的宽椅处落座的谢宣颇恭敬地作了揖。   谢宣置在宽椅旁的长桌上的手蓦然攥握紧了衣袂,他就是做梦也不可能梦见这副景象,他竟然在此时见到了白枝雪。 第66章 前戏   在寂静的环境下, 贾朔放下手里的茶杯,“需不需要贾某挪个座,让皇上与白将军单独聊一聊?”   谢宣摇了摇头, “不必了。”   贾朔沉声道:“既然这样, 白将军便把找到的史册拿出来,交由皇上看上一看吧。”   白枝雪垂下行礼的双手,从衣襟中取出一本崭新的书册,上前几步置在了长桌上,继而缓缓退回原位,视线不曾有多余的停留。   谢宣望了桌上的册子片刻, 伸手翻开了书页, 页上的墨迹看着很新,从首页到末页时间跨度却极大, 应当是前不久誊抄出了这一份摹本。   谢宣把书册合拢,问道:“你是在何处找到的史册?”   白枝雪应道:“在薛府。”   谢宣:“我先前寻过一次, 寻遍了整个府邸也不曾找到。”   白枝雪:“臣是在薛府凉亭下的泥土里挖出来的。”   谢宣:“……”   贾朔见这氛围忽然又变得沉静,他充当了如今的和事佬,便连忙出声道:“皇上怎么不说话了?”   谢宣先前的确想过把薛府花园通通挖一遍, 但也终归不可能真的实践一番。如今白枝雪告诉他是在凉亭下挖出的史册, 他免不得要有上几秒无语凝噎。   谢宣气道:“薛书仁是不是有病。”   白枝雪面上略有怔意, 刚要开口。   谢宣补充道:“能想着去刨土,你也病得不轻。”   白枝雪翕动的嘴唇顿然没了动作, 立在原地动也没动。   谢宣又问:“你为何要帮朕?”   白枝雪视线的余光悄然瞥向贾朔, 正了正身,“我想与皇上单独聊一聊。”   这句话传进耳底, 谢宣心中有所为难, 实际上, 他也并不十分信服贾朔,更何况贾朔如今带了白枝雪这么个定时炸药来到他身边,竟然还是以盟友的名号。   想到这儿,他的目光也微侧向了右边坐着的贾朔。   贾朔正端起茶杯喝茶,又感受到谢宣目光的侧转,颇和善地笑道:“皇上还是应了吧。”   谢宣感受到贾朔迫切希望他与白枝雪和谈的态度,回道:“若是朕不应,是不是就应当在此刻离开贾府,然后永远也不回来?”   听到这句讽言,贾朔的神情仍是不甚在意,杯盖轻敲杯面,传出玉器相撞后清脆的敲击声,声还未落时就凝声开了口。   “淮南城一战打了多少时日,这位白将军就不顾规劝在军营里坐了多少时日。”   谢宣面上的神情总算有所变化,侧眸看向了在视线正中立着的大将军。   白枝雪眼眸稍沉,面色坦然,像是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议论的罪责,“禁军本就不是跟随我打仗的。”   此话若是不说,谢宣近乎也忘掉了,不仅他是无权的皇上,白枝雪也是无权的将军。   在离开客堂前,贾朔笑道:“皇上若是不愿单独留在此处,贾某可以把贾二叫来客堂。”   谢宣心中止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忙摇了摇头,凭贾卿言对白枝雪的形容,他若是来了,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等贾朔离开,谢宣先一步传唤道:“白将军坐吧。”   白枝雪回绝道:“我站在此处就好。”   谢宣留意到,白枝雪在此时并没有以臣作自称。但他并不会在这件小事上多做纠结,“朕有话要先问你。”   白枝雪微微躬身,点了点头。   “你没有心思打淮南城一战,又为何向朕请命前往淮南城?”   谢宣加重了语气,一是他的确困惑,二是因为他不可能在白枝雪面前坦然地表现出,他希望淮南城一战的结果是朝廷落败。   “你可知这是天大的罪责?”   “我一人不可能力挽狂澜。”白枝雪应道,“淮南城驻守的禁军游手好闲、军心涣散。而朝廷派去的禁军,则是根本无心耗费粮草与气力,与一群搏命的起义军打仗,只为了夺回一座小城。”   “再者,淮南城失守前的最后一批粮草,也并未送到尚在坚守的禁军面前。”   白枝雪凛了凛眸,继续道:“白枭之本就无心于此仗,他以为眼前的得失并不是问题,想养精蓄锐去打更大的仗。只是可怜了淮南城境内的一些濒死百姓,至死都以为朝廷会拯救他们。”   把话说到此处,白枝雪似是察觉到谢宣沉默外表下情绪的巨大翻腾,缓缓抬眸道:“这些事,错都不在皇上。”   “为何?”恍然间,谢宣仿佛又回到了灯宴后的那一晚,“我在皇宫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视百姓苦难于无物,又哪里无错?”   “皇上在皇宫中自身难保,取消登基大典又让生辰宴从简操办。”白枝雪认真道,“已经胜过朝廷下人面兽心、吃人肉不吐骨头的贪官了。”   谢宣沉了沉眸,“朕不想与他们比。”   白枝雪却笑了笑,“他们的确不配与皇上一同比较,是我失言了。”   谢宣稍作怔愣,又很快回神问道:“朕的话问完了,白将军有何事要说?”   白枝雪从束袖里抽出一张交叠成长条的宣纸,向前两步,将其摊平置在了桌上。   是一张绘好的煜朝国土的地图。   其中有四处被红圈圈起,分别是皇城,淮南城,襄王的封地豫州,以及玄江郡,也是煜朝国土里除定北道外最大的领土地界。   “如今天下局势大乱,要想天下太平,便急需以兵法与兵力论高低,煜朝有四处地界拥有隶属的军队。”白枝雪修长又骨节明晰的食指点到皇城的红圈处,环绕一圈,“百姓最熟知的,是皇城的禁军。”   谢宣帮他补充道:“淮南城处是刚刚得胜于禁军的新兴起义军队伍。”   白枝雪点了点头,“豫州也收容了大量逃亡的起义军,这是襄王独立的地界,白枭之管不到此地,所以此处的队伍也最为壮大,淮南城的队伍大多都是从中剥离出去的。”   “玄江郡呢?”   关于这个郡县,谢宣只记得它是煜朝除定北道外最大的领土,还是幼时听教书的夫子闲聊得知的。   “先前白枭之下令让我去铲除起义军队伍,将这个指令下报给地方官员后,在各地都严加看守与检举的情况下,唯有玄江郡视若无睹。”   “为何?”   “先皇继位后,为了拉拢死去的兄长的心腹与这位心腹名下庞大的势力,封他做了最为宽阔繁华的地方郡县的最高级别的官员,也正因如此,他的权力要比其他的地方官员高上许多。此人名叫赵述,满腹野心,先皇在世时就一直不屑朝廷的命令。”白枝雪道,“先皇的这个决定,是无奈之举,却也错得离谱。”   谢宣问道:“你从何得知的这些事?”   身为后辈的白枝雪不仅得知了这些藏于表面的隐秘之事,还擅自揣测了老皇帝多年前的想法。可言里行间却依旧淡定地不寻常,如若没有确凿的论点支撑,他不相信一向执念于礼数的白枝雪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之前来过一趟贾府,贾大人与我谈了这些事。”   “他怎么不与朕说?”   “贾大人也许是不想皇上与先皇一样,一步一步陷入争权夺势的泥沼里。”   谢宣不了解老皇帝的过往,更不懂这其中的逻辑,他若是不夺权,便只能等夺到权势的人将他杀死,而他宁愿像老皇帝那样郁郁寡欢,也不愿过早辞别人世。   何况贾朔还给陈元狩寄过自己的画像,现在却在白枝雪面前装仁慈长辈,着实让谢宣有种被黄鼠狼拜年的荒谬感。   “你继续说。”   压下心中诸多不适,谢宣沉声开了口。   “到淮南城后,我隐姓埋名四处打探,直到这一战落败,我才在早市开摊时,在新开张的客栈里,从一位反贼队伍里洋洋得意的多嘴之人口中得知,赵述不止一次向逃亡的反贼队伍伸出援手,甚至还邀他们前去玄江郡,承诺了会给他们钱财与住处。”   “他们为何不去?”谢宣感到不解,“这可比去豫州当缩头乌龟要划算许多。”   “要与朝廷的禁军对打,赵述需要的是武力高强的精兵,听那名反贼所说,赵述六年前去到天灾人祸横行的穷苦郡县,在死人堆里捡了个只剩一口气的少年。”这故事很长,白枝雪述事的语速也快了一些,“这少年如今成了他精挑细选的军队的将领,在反贼嘴里,赵述的养子被他们称作阎王。”   “若是成不了赵述的精兵,会变得如何?”   白枝雪沉声道:“死人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谢宣蓦然背后一凉,皇宫虽险,却终究抵不过兵荒马乱的民间。   “白枭之放弃打淮南城一战,也正因为有赵述的存在,我之前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但与贾大人谈论后,我想他真正害怕的,正是这支队伍。”   今日,在白枝雪的口中,他的父亲一直被他颇不敬地直呼全名。   事已至此,白枝雪又向来对他甚是容让,谢宣索性直言问道:“你父亲为何要策反?”   “我没有忤逆天道的本事,选谁做我的父亲。”白枝雪剑眉微蹙,眼眸深邃,似是隐含多年的情绪皆在这一刻遁入眼底,“可他也没有忤逆天道的本事,选谁做他的儿子。”   谢宣又问,“你为何听命成婚?”   “有了这件婚事,我才可能进入密院勘察他们的行踪与谋划。”   “密院是查人的。”谢宣听得啼笑皆非,“你反倒查起密院来了?”   “密院能打探到皇上今日来了贾府,也能知晓我今日来了贾府。贾府防守森严,不到半月就要换一批下人,他们无法听到这段话,但却会知道我与皇上私下有过交流。”白枝雪缓声道,“皇上若是想摆脱如今的局面,必须先将密院搞垮。”   谢宣凝声反问道:“搞垮?不能设计夺回密院的管辖吗?”   “一群狼心狗肺之人,就算收拢了,也依旧居心不良。”   有扬声之言从客堂外传来,大门也在此时被打开,贾朔抬着一侧宽袖,另一只手抚平了褶皱,面上的愠色显而易见,“如今襄王来了皇宫,密院的监管有所分散,贾某才安排了这次会面,但要想真的弄垮密院,还得另寻良机。”   谢宣早已料到贾朔会在门外听墙角,在他忽然闯门而入后仍旧面色如常。   他从桌上的图纸移开目光,抬眸直视前方,沉声问道:“需要等到何时?”   “等到明年的初春,燕雀阁的终考结束。”贾朔垂下抚平了褶皱的衣袂,衣袂外枯瘦的手指因方才激荡愤懑的言语轻微震颤。   “到时朝廷官臣更新换代,朝政动荡之时,也恰是趁虚而入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直接说了,第二顺位的受就是赵述的养子。   (7.4说明:改了大纲,把受2这段剧情删掉了,作为补偿会多写点主cp的甜蜜番外 第67章 反转   说到此处, 贾朔缓和了眼底的冷意,看了看近旁的白枝雪,“白将军如若没有其他事需要交代, 不如就由我府中的下人领着在这府邸里逛逛, 也能让贾某与皇上单独谈一谈。”   白枝雪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看向了从进门起就没从椅上挪过座的谢宣。   “你退下吧。”谢宣道,“能去哪里去哪里,过会儿朕有事要与你单独说。”   白枝雪作揖道:“臣领旨。”   白枝雪缓缓退至门边,意欲关上门。   谢宣的指尖划过被圈起的玄江郡,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 抬眼补充道:“不准偷听墙角。”   话是说给白枝雪听的, 但那道不冷不热的目光望向的,却是挽上一截宽长的灰色衣袂后正准备落座的贾朔, 话里隐含着玩笑似的讽意。   等白枝雪合上门,贾朔的屁股才终于落了座。   贾朔单手端着茶杯, 装出一副长辈作态的模样语重心长地解释道:“我这……也是怕你们起冲突嘛。”   “我和他能起什么冲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谢宣仍看着那张图纸,一心二用地应着话, “还没我和贾大人的二儿子起过的冲突大。”   听到这话, 贾朔反倒颇赞同地点了点头, “皇上与贾二起过什么冲突?贾某必须教训教训他。”   谢宣低着头笑了笑,“免了。”   “哦?”   谢宣抬起头, “贾二公子没什么问题, 贾大人的问题倒是多得数不清。”   贾朔问道:“这话怎么说?”   “朕怎么从未在来贾府时见过贾大人的大儿子?”   贾朔语塞,“这……”   “贾大人与皇宫里多少官臣以财换过权?”   “我……”   “听闻贾大人是靠开酒肆做成的大商人?”   “你……”   见贾朔听得像是舌头都打了死结, 半晌蹦不出半句话来, 谢宣问道:“元陵云是谁?”   贾朔的神情终于变了变, 却不如谢宣预料般一样惊愕。   “是位已逝的故友。”贾朔沉声道,“皇上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谢宣不理会对方的问句,继续保持着咄咄逼人的架势,问道:“贾大人喜欢他?”   近乎没有任何迟疑,贾朔摇了摇头,笑道:“皇上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贾二公子说的。”谢宣迟疑一会儿,并未把韩迦南的名讳说出去。   贾朔叹了口气,像是颇头疼于此。   谢宣拧了拧眉头,心里有些不信邪,他本以为此话抛出来,他定能在谈话上占据上风中的上风,结果反倒占了下风。   谢宣又问,“元陵云爱喝酒,你就开了酒肆,不是吗?”   贾朔也问,“这话又是听谁说的?”   谢宣追问道:“贾大人不解释解释吗?”   “不是我不解释。”贾朔放下手里的茶杯,“我都老成这副模样了,让我去想年少轻狂之事,实在是难以说出口。”   此话到了谢宣耳朵里,自动转换成了另一种意思,“所以是真的?”   贾朔又叹一口气,在心中整理了措辞准备把话搪塞过去,“皇上……”   “欲盖弥彰。”谢宣早已认定了结论,在贾朔才说了两个字时就阻断了他的言语。   “……”   见贾朔突然不言语,谢宣还欲再次开口。   “罢了罢了。”贾朔连忙道,“是因为……”   “因为什么?”   “有人从华阳郡寄来一封信,说他缺钱花。”   谢宣愣了愣,“华阳郡?”   贾朔早已被逼就范,乖乖点了点头。   谢宣与他纠缠地口干舌燥,提起茶壶给自己在茶杯里倒了杯茶,无语道:“元陵云的名字有这么难说出口吗?”   今日的谢宣一反往常,以听着十分无礼的口气与长辈谈着陈年旧事,贾朔当然不在乎死板的繁文缛节,这话里有更重要的内容让他比谢宣更加无语。   贾朔早已叹了无数口气,道:“不是元大哥。”   谢宣把茶杯稍稍抬起,正要往唇边送,“不是元陵云,华阳郡还有谁,难道还是先皇不成?”   贾朔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又过了两秒,谢宣刚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全喷在了毫无防备的贾朔的脸上。   过了半晌,贾朔擦拭完被茶水淋湿的脸,在桌上放下了帕子。   谢宣只觉荒谬不已,“你喜欢先皇?”   语调里已经没了半点敬意。   贾朔皮笑肉不笑,“皇上,声小点。”   谢宣瞪了瞪眼,“那你还把我的画像寄去淮南城?”   贾朔反而笑了笑,“陈元狩对着你还真是一点瞒不住事。”   谢宣回忆了一番,继续与他算账,“之前我来贾府问谢知州是怎样的人,你与我说,他与先皇年轻时一样狼心狗肺。”   “谢少游的确是个混蛋。”贾朔凝声反问道,“不是吗?”   谢宣寻思不出他一个富可敌国的商人有何处能与一国之君爱恨交织的,“他对你混蛋了?”   贾朔应道:“从我认识他到他死去,他找我向来只做两件事。”   “哪两件事?”   “含蓄地要钱。”贾朔略作停顿,“和不含蓄地要钱。”   “有区别吗?”   谢宣一知半解,这分明能归为一件事。   贾朔沉声道:“当然有。”   “什么区别?”   “态度不一样。”贾朔貌似颇较真于此,缓声认真道,“如果是不含蓄的,跟登府打劫也没什么区别了。”   “你要找的人呢?”谢宣又问道,“是元陵云吗?”   贾朔笑道:“更确切的说,我要找的是真相。”   经由下人指引,谢宣走到了贾府花园,看见白枝雪与贾卿言在此地一站一坐,这两个死人脸半闭着眼既没看花也不说话,也不知是来这里做些什么。   客堂中的所见所闻让谢宣越想越荒谬,当即坐到了贾卿言所坐的石凳对座的位子上。   彼时贾卿言正要站起身,见谢宣忽然面露古怪之色坐在石凳上,向来冷淡的脸上划过疑惑的神情。   谢宣比他快一步,义正言辞道:“我觉得你爹有病。”   贾卿言愣了愣。   谢宣问道:“贾二公子从哪里听说,贾大人喜欢一个死了好多年的男人?”   贾卿言面上强行压下了即将涌上的不悦,一句短短的话从嘴里颇不情愿地挤兑了出来,“先皇来贾府时拉住我说的。”   “……贾二公子那时候几岁?”   贾卿言愣了半晌,别扭道:“五岁。”   一段良久的沉默过后,谢宣痛心疾首,“我觉得我爹也有病。”   下一刻,不给贾卿言任何思考的时间,谢宣站起了身,拉着白枝雪就往花园出口走去。   白枝雪被谢宣一直拉到一处较为偏僻的亭落,贾府有快半个皇宫大,这一路走过来,谢宣喘气都有些喘不均匀。   可一直到了此处,到处都是的下人才总算少了些。   谢宣与贾朔聊到最后时,贾朔与他说了一些话,至今叫他半信半疑。   “你认识定北王吗?”   “只知道是淮南城中起义军队伍的将领。”   谢宣心里道了句废话,“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知道。”白枝雪摇了摇头,“连起义军队伍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谢宣沉默不语了片刻。   “而且还有一事,臣不知究竟是敌军使的诡计还是确有其事。”   “什么事?”   白枝雪补充道:“据淮南城的暗探所说,这位定北王一打完仗后,就……”   谢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还是问道:“就怎么了?”   “不知是跑去了哪处地界,连起义军队伍都寻不到他。”白枝雪用颇正经的语气说出了有些诙谐的内容,“皇上笑什么?”   “朕笑你们也有消息闭塞的时候。”   白枝雪听得出这话里略带讽意,可谢宣面上的神情却像是心情大好,这叫他顿然有些寻不出下文来。   另一边,谢宣则是早在心中做好了打算。   尽管贾朔的意思是叫他在这一年里安稳地坐以待毙,免得招致祸患,可谢宣则另有想法。   在距离燕雀阁终考的这一年里,他至少要在同为穿书之人的韩迦南的嘴里问出几句有利可图的信息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能说了,上一辈的感情线大致就是全员单箭头一个疯批直男(老皇帝) 第68章 闹剧   谢宣才走到一处他平日里回宫经常途径的宫墙旁, 常年侍候在他寝宫的太监就火急火燎地跑了上来,说是燕雀阁有学生急于求见于皇上。   太监的衣衫被扯破了一条长口子,拂尘上也沾染了明显的灰迹, 他耷拉着灰头土脸的脸孔, 像是被人狠揍了一顿似的。   “他们见不到朕,就把你打了一顿?”谢宣看了眼他身后,空无一人,连只叫唤的野鸟都没有。   “这、此事说来话长……”太监眯着青了一块的左眼,面露难色。   谢宣忽然就忆起谢谌尧回皇宫那一日,有个小太监急匆又狼狈的模样, “那就长话短说。”   太监踮着碎步紧跟在快步走向寝宫的谢宣后面, “皇上,不是奴才不想长话短说, 而是这、这件事真的太、太长了……”   谢宣语塞片刻,“……既然事情长, 你还与朕啰嗦什么?”   太监连忙道:“是、是那、那个经常来皇上宫中的大学士之子,是他突然揪着宋小公子的耳朵,要他在皇上寝宫前磕头赔罪……”   大学士之子?   宋小公子?   谢宣听得挑了挑眉头, 为这称呼从疏远到亲昵的转变感到诡异的不适。   于是他问:“许公子要丞相的侄子向我赔罪?”   “是、是的……”太监并未觉察任何不对, 形容道, “当时燕雀阁全部学生都在旁边看着,可动静实在太大了, 就惊动了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闻声而来,襄王殿下自、自然在不久后也来了……”   闹剧里的人物一个个增加, 却还是没有讲到重点。   谢宣问道:“你被谁打了?”   “襄王殿下觉着那群围观的学生太闲适了, 就命令他们每两个组一队, 也打场架给他看看,可组到最后多了一个人出来……”   眼前就是寝宫,谢宣已经听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以抬手的手势制止了太监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语。   在寝宫外听着寝宫的动静,并不像是在打群架,反而出奇地安静。   谢宣走过最后一面高厚的朱红色宫墙,看见了谢知州支着头坐在宽椅上,神态作苦思冥想状。   谢知州手里拿着一支笔墨都没有蘸均匀的尖头毛笔,不知从何处搬来的桌子上摆着书册,随意地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是空白一片。   谢宣侧了侧眼,看见谢谌尧与许琅面对面立于宫院正中,宫墙边围了一圈身着校服、神色各异的燕雀阁学生。   不经意间,谢宣与在人群中板着脸的宋邵钦对上目光。   宋邵钦在瞬时微瞪起眼眸,神色惊愕。   可不过短短一秒,谢宣就移开了目光。   看见谢宣后,谢知州起身与他行了一个极不标准的礼。   “襄王在朕的寝宫前看书生打架……”谢宣僵着上半张脸,假笑道,“当真是好悠闲啊?”   谢知州笑道:“听闻再过一年学府就要终考,老官告老还乡新官上任,本王在这期间帮皇上选拔一下人才,倘若书读不好,也能送去战场打仗。”   谢知州笑得更假,目光看向的是在听到这话后体态畏缩、默然低头的燕雀阁学生们。   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唯有少数几人仍抬着头,其中就有视线仍落于谢宣身上的宋邵钦。   谢宣问,“襄王选拔出结果了吗?”   谢知州应道:“差不多了,只不过有位学生实在不愿配合,站了快要有一刻钟了。”   谢宣了然于心地望了眼神色些许不对劲的许琅,许琅也在此时开了口。   “襄王殿下,我说了我不会打架。”许琅沉声道,“难道不是殿下不愿直接判世子殿下获胜吗?”   “可本王怎么听说,这一群人是跟着你过来的?”   许琅笑了笑,“我与那边站着的一个人有私人恩怨,他说的话我听着既觉得无礼又觉得生气,就拉着他来此处亲身感受一下圣上的恩泽,免得整天说些无凭无据的瞎话。”   越说到后面,许琅眼底的冷意就更甚,他凝声继续道:“至于其他人,他们不肯读书硬要来旁观,也不是我能掌控的。”   谢知州面上似笑非笑,打量的目光在人群里流转,“是哪个与你有私人恩怨?”   许琅的一双含情眸里没了半点温度,讥诮道:“当朝丞相宋忠兴的侄子。”   谢知州眯起眼,语调揶揄,“直呼丞相名讳,你好大的胆子。”   许琅丝毫未惧,“我只不过把他侄子的话重复一遍罢了。”   凝结的氛围后,谢知州笑出声来,他问,“你考第几名?”   “最近的一次是榜首。”许琅的言语没有半点因惧而致的停顿,面色也丝毫不变。   这着实叫谢宣也愣了愣,他看着如今的许公子,却觉得这并不是他认识的许公子。   片刻后,谢知州总结道:“可你这人哪里都不像是书生。”   谢知州又问,“你当真不会武功?”   许琅默了一会儿,“不会。”   谢知州笑了笑,不再纠缠。   他把桌上的空白书册抬手扔到谢宣怀里,一挥袖子转身就走。   因对方扔的方向够准,谢宣稳稳接住了书册,他看着很快走出宫外、毫无留恋的背影,心说他这位大哥难不成是要他来逼许琅与谢谌尧打架不成。   谢宣环顾周围,近乎每个学生都战战兢兢地等待他接下来的处决。   他什么都不曾做过,甚至方才还刻意没有去与谢知州理论,可如今大多学生看他的目光,竟然像是在看磨好了刀的刽子手一般。   “都退下吧。”   谢宣坐到宽椅上,低下头装作翻书册的模样,出言逐客。   “退去哪里?”有个胆子大的学生在人群里问他。   谢宣面露不解,“你们不上课了?”   “襄王方才说过给我们放假一天……”   “朕让你们滚回去上课。”谢宣很快抬头道,“有问题吗?”   这话一说,他们身边站着的一个太监立马催促道:“都愣着干什么?皇上已经下令了,你们还呆在这儿做什么?”   人群响起许多听不清晰的碎言,到手的假期突然被强权剥夺,面貌不相同的少年们此刻仿佛都成了不愿读书的纨绔,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寝宫。   散离时,有人回头看了谢宣一眼,这目光没停留多久,谢宣却能猜出是谁。   也是此刻,谢谌尧终于松了口气,大步向前,俊脸上充斥着仿佛能倾诉三天三夜的怨气。   谢宣抬手遮住那张凑近的脸,沉声命令道:“住嘴。”   谢谌尧即将出口的话憋了回去,神情憋屈地很是精彩。   谢宣懒得照顾他的憋屈,道:“你也退下。”   与此同时,许琅的脚步即将踏至宫门外。   “许琅。”谢宣唤道,“你留下。”   许琅的脚步顿在原地,被迫噤声的谢谌尧抿紧唇线发出哼气声,神情十分不悦。这四声哼气里饱含丰富的情绪,节奏还略带停顿。   凭借谢宣跟脑子简单的谢谌尧幼时被迫的朝夕相处,这四个字被他轻易的猜了出来。   他凭什么?   “是他起头做的坏事,我当然要和他单独谈谈。”谢宣假意解释道,“怎么?你也想被教训?”   谢谌尧不哼声了。   “你说话吧。”谢宣于心不忍,觉得至少让谢谌尧讲上一句再逐客才显得稳妥。   终于被释放了嘴巴的谢谌尧看了眼身后端立着的许琅,回过身道:“我现在想和他打架了,不如交给我来教训吧。”   谢宣顿时后悔了刚刚的决定,“免了,依我看,你还是赶紧退下吧。”   “我……”   “你?”   “就冲他和我爹对峙时那个不懂礼貌的样子,万一他不服气打你怎么办?”   许琅在谢谌尧身后忽然道:“世子殿下,我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去打当朝圣上?”   新仇旧恨如今算到了一起,谢谌尧对谢宣与许琅这个纨绔一起出去玩的事至今耿耿于怀,“我话都还没说完,这里有你插嘴的余地吗?”   “我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以吗?”许琅不知他与世子是在哪日结过仇,先前与他素未谋面的世子瞪过来的眼神写满了仇视,“何况我都说了,我不会打架。”   除了仇视外,这眼里似乎还有些什么情绪。   等谢谌尧终于被不耐烦的谢宣强硬地逐出了寝宫,许琅终于在心里有了相符的形容。   世子看他的目光里,还有着妒意。   许琅虽不明白自幼与谢宣朝夕共处的世子有何处可嫉妒他的,分明他才应当反过来嫉妒对方千百遍才对,可这个事实仍叫他的嘴角涌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愉悦。   谢宣不解地问他,“许公子笑什么?”   许琅笑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听谢兄叫我许琅。”   谢宣恍若未闻,“许公子拉着宋邵钦来我寝宫干什么?”   “他嘴贱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没把他打到半身不遂就不错了。”   谢宣拿着那本翻了数十页仍是一堆白纸的书册,看得一头雾水,嘴上应付似的问道:“许公子不是不会打架吗?”   “哦对,差点忘记了。”许琅笑了笑,“我不会打架。”   “他说了什么?”   “我说不出来。”许琅应道,“但我能保证,他今后绝不敢再说了。”   谢宣手里的书册翻到某一页,他困倦的眼色登时也变了变。   从这一页开始,书册上终于有了字,一页写了一个燕雀阁学生的名字,名字后还带了批注。   “怎么了?”许琅留意到了谢宣神色的转变。   谢宣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先退下吧。”   许琅倏忽噤声不语。   谢宣抬起头,又道:“过段时间,我还有事要找许公子。”   再有片刻不语后,许琅这才行礼辞别,转身也离开了此地。   留下谢宣一人后,他才终于翻动了这本书册的下一页。谢知州给每个学生名讳后的批注都只有简单粗暴的两个字,傻子或者呆子。   谢宣翻了三十页,就看了三十个傻子,而且谢知州的字还越写越难看。   等再翻了两页后,才终于有了不同。   在第三十二页,写着戚孟两个字,名字后的批注也是两个字,可这两个字却变为了装傻。   谢宣努力回忆了一下这名字对应的人,那天他与许琅在燕雀阁的交集里,与这少年有过一段短短的沟通,他只记得对方是个神情木讷的少年。   他再认真搜寻了记忆,突然记起了这少年是谁的儿子。   自从密院被宋忠兴夺权后,密院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宦,都不曾来上过早朝。   凭借谢宣模糊不清的幼年记忆,他想起了一事。   密院如今的最高监察使,也是姓戚。   谢宣从繁杂的信息里抽出思绪,他往寝宫里看了一眼,又在这院子里打量了一遍,目光重新看向了整齐排站着的宫人。   “朕养的狗去哪了?怎么不见它出来?”   听到此话的宫女与一旁的同伴推搡着,像是谁也不好意思提这件事。   等到谢宣的态度强硬了些,有一位胆大些的宫女连忙跑到了寝殿中,递出了背后藏着的两把被啃得面目全非的木剑。   谢宣接过剑,看得瞠目结舌。   “小狗到了换牙期,咬坏了皇上宫中的不少东西。”宫女低头道,“奴婢害怕它咬到什么贵重的东西,就先把它带去宫中的其他地方了。”   陈元狩送他的两把木剑上如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牙印,几乎可以说是彻底被咬毁了。   可这狗也是陈元狩送的。   谢宣心道,所以此事发生,不能怪在他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专业的训狗大师。 第69章 浑话   太后的生辰宴由宫人们着手操办起来, 然而连国库的拨款都轮不到谢宣做主,此事当然也与作为闲人的他毫无关系。   在寝宫里把最后一份奏折批完后,谢宣抱着小狗出了宫。   他在之前让许琅送了一封信, 让陈元狩在老地方等他。   这个老地方自然是上元节一日卖汤圆的摊铺。   刚到街市的入口, 谢宣就叫退了与他一同前来的下人与车夫,又拿要去皇都客栈见贾府的二少爷做了借口。   之前贾朔为了他往皇宫里传过口信,所以这理由并未引起怀疑。   凭着记忆走到汤圆铺处,没有灯宴时,此地是一间花店前的空地,陈元狩的外貌身高在街市上很是显眼, 谢宣一眼就望见了他。   走近两步, 怀里的小狗也看清了所行方向遇到的人会是谁,它忽然发出呜咽声, 在谢宣怀里挣扎起来。   陈元狩听觉敏锐,抬了抬头, 与谢宣对上目光。   于是乎,小狗挣扎地更加激烈起来。   谢宣颇无奈地用宽袖挡遮了它的视线,总算叫它稍稍安生了些。   当走近陈元狩后, 怀里的小狗也没了动静, 似是觉得大局已定, 再挣扎也是徒劳无功,索性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睡姿。   陈元狩低眸, 目光有两秒凝在一动不动、半阖着圆眼的土狗身上。小土狗也抬眼看他, 颇不愿搭理地张嘴打了个哈欠。   土狗长得很快,在短短的时间里, 这条便宜得来的小狗肉眼可见地长大了许多。   陈元狩眉头微拧, 忽然道:“换牙了?”   谢宣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当真恨不得把这只主动亮出作案工具的小狗的嘴用胶布贴上。   “咬人吗?”陈元狩又问。   “咬过一次, 磨牙时咬了口手指。”   原先准备主动交代木剑之事的谢宣在见到本人后顿时没了合适的措辞。   他倒不是怕他有事,他怕的是这条不知人世险恶的小狗有事。   “韩先生到了吗?”谢宣问他,算作切入正题,也算是转移话题。   陈元狩点了点头,“到了。”   走去客栈的路上,谢宣又问,“陈公子知道韩先生是自己娘亲的故交吗?”   陈元狩应道:“知道。”   谢宣想到陈元狩对韩迦南的不敬态度,“先前就知道?”   陈元狩轻轻嗯了一声,“先前就知道。”   谢宣没再说话。   陈元狩又道:“我先前觉得他满口胡话,现在也依旧这么觉得。”   谢宣笑了笑,“其实韩先生与陈公子说的,也并非全是胡话。”   到了客栈,谢宣推开门看见了坐在房间中的韩迦南,陈元狩则是等在了紧闭的门外。   坐下后,谢宣直言问道:“你认识密院的最高监察使吗?”   韩迦南稍作迟疑,“老乡是问哪一个?”   谢宣昨日特地打听过监察使的名讳,“戚护。”   “了解的不多。”韩迦南应道,“只知道此人先前在朝中是个武官,官职还不小。”   “武官?”   韩迦南点点头,“怎么了?”   “没什么。”谢宣掩下重重心事。韩迦南毕竟没入朝为官过,知道的事情少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谢宣又问,“那……玄江郡的郡县长官赵述呢?”   在听到这个名讳后,韩迦南怔愣了片刻,侧眸看向了门外,“关于郡县上的事,老乡问陈小兄弟,会比问我要靠谱许多。”   察觉到谢宣脸上神色的变动后,韩迦南站起身,退出了房间。   不待几秒,陈元狩推门而入。   谢宣没想到韩迦南在提议后又能退得如此果断,好像是陈元狩一定能与他告知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   这间客栈里每处的布景都与前两日他在客栈醒来时没有区别,陈元狩又坐在他眼前,谢宣恍然间觉得又回到了那日清晨。   谢宣压下心头异样,“我有事想问陈公子。”   陈元狩道:“我知道。”   谢宣愣了愣。   陈元狩沉声道:“你每次都是有事才会来找我。”   片刻沉默后,谢宣稍抬眼眸,眼睫微微一动,语调刻意压平了些,“可是陈公子不是很想见我吗?”   强吻之事在最开始只让他感到窘迫与别扭,可到了后来,反倒让他在面对陈元狩时有了底气。   陈元狩怀有仇恨,又知道他是皇帝,却还能坦然地既说喜欢又是亲吻,再加上扔刀之事,分明是对他极度纵容的表现。   当重生穿越这种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后,谢宣向来对事接受良好。陈元狩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还喜欢他,那就喜欢好了,就算会有坏处,现下也总归是益处更多。   他的目的是想好好地活着,他不在乎过程,他只在乎能够逃离死劫的结果。   陈元狩先是没出声,深黑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谢宣,与他每回的凝视一样,谢宣依旧辨不清这眼里有什么情绪,可却恍然意识到,他好像并不会再害怕了。   客栈房间内墙面与门隔绝了日光,在关紧门后,屋内的环境也稍微昏暗了些。   陈元狩背对着门,背光的阴影掩遮过俊朗的五官,嘴唇微微翕动,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那你能不走吗?”   谢宣怔愣时,膝盖上趴着的小狗突然叫唤了两声。   仿佛找到了救星一样,谢宣微挑眉梢,向着眼前人摆了个笑容,又抱起了膝上的小土狗,把小狗的目光对向陈元狩。   谢宣笑道:“它说不能。”   并不无辜的小狗无辜地背了锅,可它如今与徒手掰过它嘴巴的大灰狼面面相觑,只得充满委屈地又叫了两声。   “你想问什么事?”巧妙地避开上一个问题后,陈元狩忽然问他。   这句问话无疑是给了刚从狼口脱险、还心有余悸的谢宣一个极大的台阶下。   就算他有求于陈元狩,但也绝不想让陈元狩左右他的生活。   谢宣把小狗放到桌上,问道:“陈公子认识赵述吗?”   “认识。”没有任何迟疑,陈元狩果断地应了话。   谢宣在心里斟酌着接下来的言语,“那……”   “你明日有空吗?”陈元狩阻断了他的话。   尽管谢宣听得一头雾水,可依旧如实回答道:“我每日都有空。”   这是如假包换的实话。   这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皇城里头,还有谁比他更闲呢?   谢宣边想着,又抬眸看向了坐在他对面的陈元狩。   他忽然又想到了白枝雪的话。   除了他这个纨绔皇帝以外,这位在队伍里一声招呼不打就带着弟弟跑回皇城的定北王应当也挺闲的。   陈元狩的面上没什么表情,“明日陪我去趟神庙吧。”   “陈公子怎么忽然要去神庙了?”   陈元狩摇了摇头,“我想和你去。”   谢宣:“……”   谢宣的内心顿时涌上无措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陈元狩想要和他二人约会吗?   今后仍要有求于人的谢宣仔细考量了少许功夫,破罐子破摔地应道:“我明日会再来见陈公子的。”   得到满意的结果后,陈元狩没在这个话题上再停留下去,而是回答了谢宣提过的上一个问题。   “赵述在淮南城一战后给我送过一封信,想拉拢我去玄江郡为他所用,还往淮南城的军营里送了礼。”   了解陈元狩性格的谢宣听着这话,总觉得像是又作为事不关己的读者看回了《通天》这本小说。甚至想评价赵述一句自不量力。   想也不用想,这种要让他俯首称臣的交易,身为原书男主角的陈元狩绝对是不可能答应的。   就算陈元狩答应了,在日后看似平和的相处中,只要是找到了可趁之机,赵述的头颅必定是会被陈元狩毫无情面地砍下来的。   谢宣问他,“送礼?”   陈元狩只点了点头,眸光有意侧转向另一处,像是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谢宣发现了这一点,对方回避的态度只叫他感到更加好奇。   他追问道:“赵述送了什么礼?”   “战场上朝廷想求和时,用的也是和他一样低级的伎俩。”追问过后,陈元狩压低了嗓音,语调稍显古怪,答话答得很快,“送女人,也送黄金。”   这种伎俩在原书里并非没有过,尽管年纪尚轻,可陈元狩对待以行贿要他称臣之事的态度向来极狠绝。   尽管如今的陈元狩并不能说完全是原书里的陈元狩,但他如今能把此事向谢宣全盘托出,就不可能是接受了赵述的行贿。   更何况陈元狩现在的语气,是显而易见在克制厌恶的语气。   身为穿书人的谢宣觉得,若是此时他真的在看书,此刻定然是烘托男主角狠绝性格的好时机。   他正好寻不出下文来回答此话,于是明知故问道:“收到赵述的信后,陈公子又是怎么想的?”   陈元狩直视着眼前人,眸光凝沉。   “我写了封回信,说我只想娶皇宫里的公主为妻。”   原本准备第一视角看书中戏码的谢宣登时愣在了原地,心情微妙地甚至有些诡异。   在此时,桌上的小狗轻捷跳到了地上,一会儿蹭磨着谢宣的裤腿,一会儿又对着桌脚磨起牙来。   小狗磨牙的声响夺去了两人的注意力,谢宣回避着陈元狩的目光,低眉看了它一会儿,心中涌上的罪孽感深重的念头停了两秒,就当即被他决定实施。   谢宣看了眼凹进去一处细小牙印的桌脚,目光又重新回到陈元狩的身上,装作随口寒暄的模样,道:“陈公子,去年你送我的那两把木剑,昨日……也被它咬坏了。”   既然它不往陈元狩说浑话的嘴上磨牙,那他就只能卖队友了。 第70章 过日子   谢宣只来得及为这只小土狗默哀三秒, 陈元狩就对此事做出了言语上的反应。   周身的氛围沉寂下来后,小土狗像是感知到危险似的,忽然就停止了磨牙的行径。   它蹦着短腿又缩窝回了谢宣的裤腿旁, 爪子往上扒拉着衣料, 像极了求救。   陈元狩低着眸望向桌下,眉头微拧,覆在臂上的长指扣紧了些。   谢宣暗叫不好,这岂不就是发怒的前兆?   陈元狩微抿着薄唇,抬眸时见到谢宣面上有意掩饰的惊慌,脸上顿然没了愠色。深邃的眼眸直视着谢宣, 缓声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咬坏就咬坏了。”   短暂的沉默后,又以陈述的语句问道:“你应当不缺木剑吧。”   此话叫预备抱起小狗替它求饶两句的谢宣听得一头雾水。   陈元狩低声问道:“还需我再送吗?”   谢宣踌躇一会儿, 如实应道:“我已经……许久不曾练过剑了。”   此事陈元狩是知道的,先前谢宣随口胡诌了不练剑的理由, 说的是因为太累了所以不练了。   望着陈元狩变也没变的神色,谢宣心头稍稍迟疑,他对练剑之事实际上还抱有念想, 微拧着眉头深思片刻后, 又忽然道:“我不练剑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陈元狩语气认真地问他:“是什么?”   “教我剑术的人……”谢宣略作停顿, “因为淮南城的战事,离开了皇宫。”   陈元狩眸色微沉, 语调既低又古怪, “白枝雪?”   谢宣心头一跳,忽然笑道:“去淮南城打仗的人那么多, 不能是其他人吗?”   “那些消极应战的胆小鬼, 不配做你的老师。”陈元狩又道, “白枭之的胆小儿子也不配。”   尽管陈元狩的面色未变,听语气却显而易见地怒上心头,谢宣此时不可能告诉他白枝雪本就是自己十岁时的习剑老师,也没有意愿帮陈元狩话里的任何一个人辩解。   想到这儿,谢宣问道:“闲着也是闲着,陈公子能教我练剑吗?”   陈元狩肉眼可见地愣了愣。   谢宣补充道:“我绝不会喊累的。”   第二日,谢宣带着剑去了客栈后山,又踏足了那座隐没于山林中的神庙。   陈元狩教他练剑,与白枝雪教他练剑,区别的确极大,他嫌白枝雪教得慢,又嫌陈元狩教得快。   两人折腾了一上午,整得谢宣眼花缭乱,他看了好几遍陈元狩给他使剑谱上的招数,这次不仅是手没学会,甚至连眼睛都没学会。   谢宣在庙堂前的扫帚旁扔下剑,心道今天这一身专门为练剑穿的衣服是白穿了。   他垂头丧气了一会儿,柱旁站着的棕马忽然用脑袋轻顶了一下他的小臂。   谢宣抬起头,摸了摸它低下的头,又抓玩了两下密长的鬃毛。他看了眼正在庙前搭台子、生火做饭的陈元狩,又看向棕马的炯炯双眼。   他用颇怨念的眼神与棕马沟通:我觉得你主人就没想教会我。   棕马黑漆漆的眼睛对上谢宣的目光,谢宣读不懂马能想些什么,就权当他默认了自己心中的看法。   谢宣又揉搓了两下棕马的鬃毛,棕马的头温顺地依偎到他怀里,像是极兴奋似的,铁蹄挥了两下地上的尘土。   这座神庙有段时间不曾清扫,扑鼻而来的细小灰尘有两颗渗进了谢宣的双眼,难闻的灰尘味也随之而来,他捂着嘴巴扭头猛咳了几声。   陈元狩的目光侧过来,谢宣看到他手里的烤鱼,慢慢移开捂嘴的手,嘴角勉力提拉起一个假笑,“陈公子,多加点盐。”   殊不知他双眸迷离,眼尾与鼻尖都泛着红,肤白胜雪,眼尾的殷红被衬出艳色来。   陈元狩以古怪的语气把他的话话重复一遍,“……多加点盐?”   谢宣点了点头,由于双眼吃痛,他下一秒就回避了目光,对陈元狩眼里泛起的涟漪毫无所觉。   他背过身轻拍了一下棕马的脑袋,高大的骏马把头低的更低,把脑门凑了过来。   谢宣悬在半空的手凌空停滞,陈元狩在此时把放好佐料的烤鱼递了过来。   眼睛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谢宣接过烤鱼,烤鱼的香味萦绕鼻尖,他望着色泽鲜艳的烤鱼,忽然道:“陈公子,要不然……教我骑马吧。”   吃过饭后,陈元狩把庙堂外的庙院清扫了一遍。   谢宣跪坐在庙堂的禅垫上,望着盘旋正上方的中央、高大雄伟的青龙浮雕,一双金眸不怒自威。   他恍惚了一阵,陈元狩敲响了紧阖的庙门。   谢宣回首道:“进来。”   陈元狩缓缓打开木门,轻脚走进了庙中。   谢宣轻声道:“我觉得它和襄王送我的长弓上的腾云的青龙很像。”   陈元狩没说话。   谢宣又道:“那是先皇的遗物。”   “那不奇怪。”   谢宣愣了愣,回头看他。   陈元狩接着道:“贾朔说,这间神龙庙本就是他们建给不受宠的三皇子做礼物用的。”   第三日,谢宣取了长弓,仔细与庙里的青龙浮雕对照了一番,发现的确极为相像。   他在供奉香火处的庙堂放下长弓,接过了陈元狩手里抓着的骏马的缰绳。   时隔多年练习骑马,比他想象中顺利许多。   或许是陈元狩的棕马对他实在过于温顺,都不必他驱马前行,他只需坐上去,棕马就带着他缓慢走去了山泉处,轻轻松松完成了今日需达标的练习。   第四日一早,谢宣去了谢知州的寝殿。   谢知州穿着随意,在里衣外批了件玄色大氅就敢到殿堂的前室迎客。   谢宣坐在置了张小桌的卧榻上,给他倒茶,“襄王可还记得上次送了朕一架长弓?襄王说是从先皇墓里挖来的那把。”   谢知州接过茶一饮而尽,长指捏着杯面旋绕一圈,俊脸上扬起逗弄似的浅笑,“难不成……皇上想送本王回礼?”   谢宣懒得与这位比他大了十几岁仍性情顽劣的大哥胡闹,“襄王可知,先皇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把弓?”   谢知州把空茶杯递到了谢宣眼前。   谢宣无语了一会儿,拿起茶壶又给他倒了一杯。   “能说了吗?”谢宣皮笑肉不笑。   谢知州姿态散漫地倚在卧榻的玉枕上,大氅从肩头滑落,他却不甚在意,笑道:“据说是狗皇帝的爹送他的,他爹这辈子就送了他这一件礼物……”   谢宣听得沉默。   谢知州抿了口茶,继续笑道:“后来嘛,他就把他爹杀了。”   第五日,谢宣去皇都客栈时,正好看见贾卿言。   谢宣走到前柜处,先一步道:“贾二公子,你们客栈的马厩有不用的马吗?”   贾卿言从账本里抽出注意,“近段时间不需运货,马厩里基本上都是不用的马。”   谢宣向前柜贴凑了些,欣喜道:“那有不太听话的马吗?”   “……不太听话的马?”贾卿言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失灵了。   谢宣寻思着合适的措辞,“就是那种……很难驯服的。”   贾卿言虽不明白谢宣问这话的意义,但勉强明白了他想要的马到底是什么样。   可是客栈运货的马,哪里有难驯服的,难不成还要拖着货物跑了不成?   他思忖片刻,道:“你要去买马吗?”   向来出门不带盘缠的谢宣露出了犹疑的神情。   贾卿言接着道:“我出钱。”   第六日,把买来的新马牵上有些陡峭的山路,都花费了他们好些功夫。   到了山林处,陈元狩问道:“这马是哪来的?”   被嫌弃了的白马嘶叫了一声,扬蹄欲跑,又被陈元狩强硬地抬手拽了回来。   谢宣道:“马市买的。”   “中看不中用。”陈元狩简单评价道。   谢宣凝噎,没敢说就因为这匹马长得好看,所以是马市上最贵的一匹马。   不待多久,陈元狩的话就如预言般应验了。   如果没有陈元狩在旁护着,谢宣险些就要又变成瘸子。   第六日傍晚,谢宣避着陈元狩,拉着贾卿言偷偷去把马退了。   马市的老板挑着眉,打量着二人鲜亮的衣着,现编了个规矩,只答应给退一半的价钱。   贾二公子满心无所谓地正准备收钱,转眸看见谢宣因老板挑剔的态度皱了皱眉。   下一秒,马市的老板与短凳皆被一脚踹到马厩的石栏上,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仅仅看了眼贾卿言不善的面色,这个贪商当即不打成招,连连求饶,还答应赔偿二两白银。   谢宣全程置身事外,只以为贾二公子气这个贪商乱报价。   他看着老板汗涔涔的惊慌面孔,觉得于心不忍。   临走前他把倒在地上的短凳扶正,把二两白银放在了上面。   老板还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唯恐这位貌美小公子身边的公子又把他揍上一顿,“公子这是干什么?”   谢宣看了眼他粗壮的胳膊上被石栏划磨出的伤口,好心地回道:“去药铺配点跌伤药。”   老板只觉得听了句不怀好意的讽言,听得他汗流浃背,心觉这位观着面善又娇弱的小公子才是真的深藏不露。   第七日,谢宣与陈元狩去马市买了马,对老板突如其来的殷切态度颇有不解。   陈元狩打过仗,挑马比贾二公子靠谱许多。   他们另挑了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直至太后的生辰宴结束,谢宣也终于学会了骑马。   日子井然有序地过着,谢宣如今已经对客栈后山的路线倒背如流。   他虽然没学会多少剑术,但是学会了用剑插鱼。   虽然只成功过两次,还是陈元狩握着他的手刺向的山泉。   谢宣与陈元狩一直固定见面到秋日来临,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不曾让他喜欢上陈元狩,但却让他把陈元狩当做了朋友。   尽管是个不爱讲话、还对他有非分之想的朋友。   “陈元狩。”谢宣抓着插着烤鱼的树枝,对着火堆挥动了两下,“要不你教我怎么烤鱼吧?”   秋日来临,今日又下过雨,夜空是近墨的黑,无月无星。   明火的炽热驱散夜空的寒意,陈元狩的侧脸笼罩在暖红之中,漆黑的眼眸中映出闪烁飘摇的火光,与明火后,从庙堂里找了块禅垫坐下的美人。   他问,“为什么?”   谢宣玩笑似的应道:“我要是哪日做不了皇帝被流放了,一个人就能活下去了。”   陈元狩摇了摇头,“不会的。”   谢宣也是随口一说,实际上根本无心于此,他神游着看向漆黑的夜空,忽然眼前一亮。   天边,浅月一点点显现出来。   陈元狩直视着他,认真道:“你不会一个人的。”   次年的春日,燕雀阁终考结束。   成绩还未出,谢宣的寝宫里先收到了一封匿名的告发信,他摊开信纸,字迹潦草,以鲜艳的红墨书写而成,内容触目惊心。   “许向学独子十四岁当街杀十四人,臭名远扬,却以钱财权势堵天下人之口,是少年辈无耻之尤,行迹恶劣至此,皇上岂能放任恶人入朝为官。”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七岁了! 第71章 心烦   谢宣把这一段字完完整整地看下来, 又将那封告发信折叠好放回了信封。   太监察觉到他眼色的异动,小心翼翼地问道:“皇、皇上,这信上……写了什么?”   谢宣状似随意地把信封扔置在一旁, 抬起眼皮看他, 淡淡道:“要不要朕把每日批的奏折也一篇一篇念给你听?”   果不其然,太监面露怯色,噗通跪倒在地,嘴里的求饶一句接着一句,不敢再多问一二。   收到这封信后,谢宣就已经猜到, 他绝不是这皇宫里唯一一个收到信的人, 甚至可能连第一个也不是。   宫中未引起多大的波澜,但谢宣猜, 这是因为燕雀阁终考的成绩还未发布。   在出发去见许琅前,谢宣先约了贾卿言在贾府花园单独见面。   在用钱堆砌出的贾府里, 花园里的春色比寻常人家要好看许多。   暖风掠过,柳亸莺娇,桃花盛放, 清香扑鼻。   在一方石坛里植满了的不知品种的树上, 风刮下枝干上的花, 纯白细长的花瓣摇摇欲坠着挣脱花蒂,坠入泥土。   谢宣从袖中拿出信封, 放在了石桌上。   贾卿言怔了怔, 拿出信纸只看了第一行字,就把信纸放回了桌上。   贾二公子如今的反应再结合先前马车上的经历, 谢宣已经了然了一切, 以笃定的语气道:“贾二公子知道此事。”   贾卿言没说话。   谢宣又问, “此事是真的吗?”   “……不能说是假的。”贾卿言沉默了许久,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谢宣懒得磨蹭下去,“许琅如今在许府吗?”   贾卿言摇了摇头,言语间不像是在隐瞒,“不知道,我也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话音落下后不久,谢宣站起身,要朝门外走。   贾卿言叫住他,“皇上要去哪里?”   面对这宛若废话的问句,谢宣回身道:“去找许琅。”   “许琅不想你知道此事。”贾卿言沉声道,“如今你知道了,他必定会躲得远远的。”   眸光闪躲的眼眸中,谢宣一袭白衣立于绮丽初现的桃树边,如墨画的细眉似蹙非蹙,薄唇微抿,在春色里比春色更艳绝。   谢宣神色冷淡,反问道:“燕雀阁的终考成绩发布在即,宫里四处都是碍手碍脚之人,除了寻他,我如今还有其他法子可想吗?”   贾卿言肉眼可见地愣了愣,意欲站起身。   “贾二公子不必送了。”谢宣出声阻拦,“我骑了马。”   贾卿言面色恍惚,一时忘了向前。   熟悉的身影逐渐远去,不知缘由的,他心里也愈发地不痛快起来。   又过了片刻,谢宣快步走回了花园。   由于完全没料到有这一出,贾卿言的神情还未来得及调整,他没敢细看谢宣的眼色,出口的言语比站起的动作更快一步,“……还有什么事?”   谢宣夺过桌上的信纸与信封,“信忘拿了。”   刚要转身离开,闻声后,谢宣皱了皱眉,“贾二公子笑什么?”   他抬起头,贾二公子向来板得极难看的面色上还有着未消去的笑意,尽管这是张颇俊朗的面孔,谢宣脑海里还是顿然涌上了四个字:恐怖如斯。   贾卿言抬手覆过唇角,怔然应道:“不知道。”   “……”谢宣觉得此事变得更恐怖了。   贾卿言低声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生气?”谢宣听得一愣,他分明只是烦心苦恼得不行。   贾卿言问道:“你今日为何忽然要自己骑马?”   谢宣送了个看傻子的眼神,“自然是因为学会骑马了。”   告别了恐怖如斯的傻子后,谢宣去了许府。   才问了门口的下人,谢宣就打听到了许琅一大早便出门了。   与病情好转许多的大学士打过招呼,还在府邸里被热情地留着喝了半盏茶后,谢宣总算从许久未见生人的老人家殷切过头的热情里逃脱了。   让他感到疑惑的是,许向学还满心期待着燕雀阁终考的结果,像是一点信件的风声都未听到。   他犹豫许久,又去找了陈元狩。   马蹄轻踏石地,一只土棕色的大狗跟在马屁股后。   次年的春日到来后,原本小小一只的土狗在一年之中长得快有半人高。   谢宣一路都在想事,也就骑得慢了些,回神时,土狗已经在皇都客栈的石阶下坐着等他了。   大门口侍候的小二迎了上来,把白马拉去了客栈后院的马厩。   谢宣走上石阶,土狗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谢宣突发奇想,“你能帮我找人吗?”   主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土狗眼神滞然,也站在原地与他瞪眼。   “罢了。”谢宣摇摇头,“不为难傻狗了。”   在客栈的客堂里,谢宣随意看了一眼,竟然见到许久没看见过的陈渊。   陈渊的眉眼长开了些,身高也长高了不少,正坐在桌边的凳上,全神贯注地翻看着一本书册。   谢宣上前,到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他低眸又看了眼书册,是本他幼时被教学的夫子逼着都不愿看的无聊古文书。   “好看吗?”谢宣出声问道。   陈渊抬起头看他,眼中没有半点惊愕,复而又低下头,翻到下一页,“很无聊。”   “……”那还看?   “书肆里借来的。”陈渊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头也不抬地应道,“不看就浪费了。”   谢宣问道:“你哥在楼上吗?”   陈渊应道:“我哥去衣坊给你买衣服去了。”   “……”   陈渊从书册里抽出目光,在见到谢宣惊讶的神色后,眨巴着眼眸愣了愣,“你怎么好像很惊讶?”   谢宣的腿边靠着一只黏人的大狗,把他的座位挤兑地颇拥挤,“……我不该惊讶吗?”   “男人给妻子买衣裳。”陈渊语调平淡地解释道,“天经地义。”   “……”好些日子没见,陈渊的脑回路依旧叫谢宣难以释怀,“谁是你哥妻子?”   “的确言语上略有纰漏,修改一下。”陈渊不紧不慢补充道,“以后的妻子。”   谢宣心中扶额,懒得与小屁孩继续计较,转言寒暄道:“你如今怎么不喊我狐狸精了?”   “都是一年前的事了。”陈渊抬起头,回道,“我已经十一岁了,哪还有那么幼稚。”   谢宣听得震撼,还没来得及应话。   “嫂子。”陈渊的目光略有侧转,看向了门外,“我哥来了。”   谢宣转过身,果然看见陈元狩站在门外,正与自己四目相对。   看着凶猛的大狗也当即穿过他的腿下,躲到了谢宣身后,把它的身体掩耳盗铃似的藏了起来。   过了片刻,谢宣与陈元狩在熟悉的房间里面面相觑,沉默着对坐。   禁不住沉寂的环境,谢宣随口寒暄道:“听说陈公子给我买衣裳去了?”   “还没有。”陈元狩淡淡应道,“只付了布的钱。”   谢宣霎时想到他寝宫里穿都未穿过的一堆衣服,连忙劝阻道:“我不缺衣服穿,陈公子要是想送礼,还是送些别的吧。”   默了半晌,陈元狩问,“你缺什么?”   “我……”谢宣结舌。   他当真想不出他缺什么。   缺条能活一百岁的命?这又不是陈元狩说送就一定能送出来的。   思忖后,谢宣忽然道:“我缺个同伴。”   陈元狩用稍显疑惑的神情看他。   谢宣笑了笑,接着道:“陪我找人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咳,又短小了。 第72章 客栈行凶   谢宣在来时就注意到, 皇都客栈今日到店喝酒吃菜的客人,与以往相比,格外的少。   即将行到皇都客栈一楼时, 耳边忽然听到刀锋划破天空的声音。   刀出鞘后, 又很快传来入鞘之音。   其间间隔了一声惨叫。   紧接着,是慌乱不已的四散逃离。   而后,客堂里再无闲谈寒暄,静得针落有声。   纷乱的嘈杂变为寂静,谢宣听得心神不宁,下楼的脚步顿在原地。   陈元狩想去察看, 却被他拽住了衣角。   陈元狩停下脚步侧过身, 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不再有迈动步伐的动作。   由于离得太近, 谢宣被这凝沉的眼神注视地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他此时拽着的同伴究竟是何人。   他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里攥着的衣角, 退后了两步。   陈元狩的眼眸中掠过疑惑。   “我抓错了。”谢宣言简意赅地强行解释,也不管对方信不信服,催促道, “陈公子快去吧。”   催促的命令下达后, 陈元狩不再迟疑, 转身下了楼。   不过未过多久,人又折了回来。   陈元狩的手指握扣在剑柄处, 道:“有人在客栈杀了人, 应当跑不了多远,要追吗?”   谢宣愣了愣, “人彻底死了吗?”   “死了。”陈元狩侧首看向客堂, “割的是脖子, 刀口很深。”   谢宣不再犹豫,快步去了客堂。   一直黏在谢宣身边的土狗跑到了他身前,也先他一步看见客堂的景象。   它呲起獠牙,顿然面目狰狞,凶狠地对着眼前的尸体叫了好几声。   还未抬头看过客堂全景的谢宣弯身捋顺土狗头顶的杂毛,土狗抬起头,蹭了两下他的手指,不再叫唤,乖乖地坐到了他腿边。   安抚完向来不在陌生地界吠叫的家犬后,谢宣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客堂里空无一人。   唯有小二在前柜低着头看账本,把脑袋低得极低,双眼黢黑,神色木讷,尽显诡异。   谢宣侧过眸,瞧见倒靠在长凳上的一具尸体。   尸体看样貌与穿着辨别,应当是位刚及冠的男子。   尸体的面色苍白,两个眼珠子瞪得极可怖,血液满布的手无力地垂在地上,尸体的喉咙被割了近五公分,身上的青衣与地面皆被血液染红了。   显然是失血过多而死。   陈元狩在此时上前两步,身体遮挡住了他看向尸体的大部分视野。   谢宣知道他的意图,出声道:“我不怕死人。”   “不是什么好看的东西。”陈元狩低声道,“多看也没有益处。”   谢宣仍处于看过那句尸体的死相的怔愣中,“他的死法……与我先前养的猫的死法很像。”   陈元狩愣了愣。   谢宣心中有了猜测,也将它付诸于口,“是密院要杀人。”   环境静得四处都是不安的气息,凝神看了某处许久后,谢宣眼色一颤,大步向前柜走去,伸指探向神色木讷的小二的鼻息。   “死了。”谢宣的声音微微颤抖。   陈元狩上前,“不是不怕死人吗”   “我刚才见过他……”谢宣想到眼前死去的小二方才还为自己牵过马。   陈元狩应道:“我刚才也见过他。”   此话一讲,谢宣听得气愤,“我自然是不能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陈公子相比。”   “嗯。”陈元狩反而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所以以后看尸体的活,都交由我来干。”   下一秒,陈元狩上前,轻推了一把僵直在前柜的小二。   原先似乎还牢牢正坐在前柜凳上的小二,像是被剪断了牵线的傀儡,毫无生机地笔直倒在了地上,双目浑浊,眼窝全部染上了青灰之色。   陈元狩只看了一眼,总结道:“被毒死的。”   身后的尸体刚死不久,地上的血迹还未干涸,顺着地面流淌地满地狼藉。   客堂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郁。   谢宣故作镇定的神色出现了一秒的裂缝。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陈元狩抬手利索扯下衣袍上一块干净的布料,凑近递给了他。   谢宣接过黑色的布块轻遮在鼻息处,强撑着冷静察看柜台上的异样。   又过了半晌,他又意识到一事,转眸问道:“陈渊呢?”   陈元狩凛着眸道:“死不了。”   不待多久,通往灶房的入口处传来动静。   谢宣寻声望去,看见陈渊手里握着古文书,板着脸地缓缓走了出来。   陈渊环顾四周,把可怖的场景与两具尸体都看了一遍,目光又回到了谢宣与陈元狩身上,神色依旧没变。   下一刻,他又抬起头,面色变得和缓了些,出声唤道:“哥。”   陈元狩目光没有侧转,还落在眼窝铁青的尸体脸上,道:“少废话。”   谢宣听得愣了愣。   在陈元狩眼里,喊句哥竟然也算在废话行列吗?   “你和嫂子上楼后,客栈里进来个佩刀的奇怪男子,身上一股死人的味道。进来之后,他把每个客人的姓氏都问了一遍。”陈渊低声道,“我在他问到我之前就跑到灶房了。”   谢宣问道:“你见到他的样子了吗?”   陈渊摇了摇头,“没有,他戴着面具。”   “看得出年纪吗?”   陈渊想了想,“看不出,但我记得声音。”   “可是也没用。”陈渊继续道,“他明显是压着嗓子问的话。”   谢宣怔了怔,“那……”   陈渊先一步应道:“还有,柜台上的水被下毒了。”   “……”   “我早上提醒过他。”陈渊瞥了眼前柜倒地的尸体,转身慢慢地走回原本看书的桌上,仿若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又重新坐回了凳上,“不过他没相信,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陈渊先抬头看了眼陈元狩,应道,“因为他水里的这个毒很稀罕……”   谢宣问道:“什么稀罕?”   陈渊顿了半晌,道:“我娘是被这种毒害死的。”   走下皇都客栈陡长的石阶,石阶下围了不少议论纷纷的皇城民众,谈的正是客栈里发生的变故。   人群里,正有人绘声绘色、面带余悸地讲述着客栈里发生过的可怕之事。   如今谢宣从客栈里安然无恙地走出来,也差点被好奇的人群拦住问个究竟。   所幸身旁陪了个脾气不好的大爷,不说话都吓退了不少好奇之人。   谢宣也并未多看人群一眼,转身去了马厩。   过了半晌。   街道上,白马与棕马一前一后缓缓前行,行的方向是贾府的方向。   皇都客栈里出现了这么嚣张的行凶案件,谢宣自然得先去找客栈的主人,也就是贾大商人。   缓慢向前的路途中,谢宣只能听见马蹄声与土狗欢快地跑在马前的声音。   静得有些尴尬。   他微微回身,问道:“陈公子的生辰在几月?”   谢宣知道陈元狩与自己年纪一样,他去年过生辰宴,没出宫见陈元狩,也将自己的生辰暴露了。陈元狩好几次想补送他生辰礼,都被他以强硬的态度回拒了。   作为皇帝,他虽然没有权力,但各种稀罕物件与贵重古董早都在做太子时就拥有了个遍。   陈元狩道:“不记得了。”   “忘了?”谢宣愣了愣。那韩迦南给陈元狩算命时,莫非连生辰八字都没看过,全是张口胡诌出来的   也难怪陈元狩一点也不相信韩迦南算的命数了。   陈元狩回道:“我不过生辰。”   “嗯。”谢宣点点头,“我也觉得此事不是很重要。”   陈元狩默了一会儿,道:“你的很重要。”   进了贾府大门后,谢宣遭遇了与在许府时一样的闭门羹,他从下人口中打听到贾朔也不在府邸里。   而后,据贾府的下人们所说,二少爷虽然在府中,但由于他向来不愿意让下人伺候左右,所以他们也不知二少爷现在具体在贾府的何处。   谢宣在心里咬牙切齿,无论是姓许的还是姓贾的,都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谢宣走出两步,回过头道:“分头找吧。”   “我往左边找。”谢宣说完,又指了指右面,“你往右边找。”   腿边的土狗像是听懂了此话似的,兴奋叫唤了两声,突然狂摇起了尾巴。   陈元狩应道:“不行。”   语气很坚决,像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想见贾朔的儿子。”陈元狩沉声道,“更不想你单独见他。”   谢宣语塞,“……贾二公子又不喜欢我。”   “不行。”陈元狩不理会他无力的辩语,又把不容否决的拒绝重复了一遍。   一时之间,谢宣只想出幼稚一个形容词。   旁侧,土狗也停止了摇尾巴的动作,状似病殃殃地坐到了地上。   二人一路寻找,中途进了不少奇怪的房间。   例如有间房间里摆了一室的金笼,里头是各式各样的鸟雀。   还有好几间上了锁的房间,敲过门确认贾卿言不在此后,也就没有再看的必要。   谢宣换了个方向继续寻觅,甚至还委托了几个贾府的下人帮忙一起找。   在另一个方向走了不过三间房间的距离,谢宣看见了一面修筑了拱门的白石墙,通往一间门匾都被砸掉一半的房屋。   靠着剩余的残匾,依稀能看出是“静居高雅”四个字。   他才跨入拱门后一步,登时听见了花瓶倒地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阵的低泣声,低沉凄凉,听着像是男子的。   不过两秒,又是一声巨响,是长桌被推倒的声音,桌上的物件跟着掉到地上,碎得七零八落,发出的声音极为刺耳难听。   动静太大,连谢宣身边像是有多动症的傻狗都静了下来,露出尖牙戒备地看着前方。   对于这房屋的主人,谢宣有了猜测,也不再上前,正要拉着陈元狩转身离开。   近乎是同一瞬间,房屋的门也被推开。   谢宣才刚转身,当即暗叫不好,拽着陈元狩的衣服催促他快走。   不知为何,陈元狩动也没动。   谢宣疑惑时,熟悉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而且近在身后。   “……你怎么回来了?”   谢宣愣了愣,回过身去。   贾卿言站在门前,左脸上有像是被瓦片划破的一道长口子,左侧的一绺薄发上也染了血,看向他的神色很是古怪。   谢宣注意到贾卿言微抬着一只手。   手心向上,抬着的是那只布满了可怖烫痕的右手。   半弯曲着的手指下,是一块握在手里的花瓶碎瓦,指节握得用力,有血不断滴落到地上。   没关紧的木门中忽然又扔出一本厚实的书册,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背后,垂直掉到了地上。   贾卿言面色未变,往后伸出左手关上了门,又俯身捡起了地上的书册。   贾府正室处。   谢宣坐在侧边的宽椅上,贾府的下人们正忙里忙外,给贾卿言细心包扎手上的伤口,又为他脸上的那道既长又难看的划伤涂药。   才涂了一半,贾卿言嘶痛一声,摆手叫退了身边的下人。   “不好好擦药,会破相的。”谢宣提醒道。   贾卿言:“……”   谢宣继续道:“会娶不到媳妇。”   贾卿言回道:“你脑子里成天都想些什么?”   谢宣转过头,故意问道:“陈公子,我说错了吗?”   “没有。”陈元狩淡淡应道。看也不曾看引起这句问话的贾卿言一眼。   贾卿言本就心情不好,看到此人更是怒从心头起、怒不可遏,刚要开口。   “说事吧。”陈元狩直视着谢宣,沉声催促道,“说完就能走了,你不是还要寻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晚上来。 第73章 不速之客   谢宣正了正身, 把在皇都客栈发生的行凶案讲述了一遍,结合了陈渊所说的话和自己的猜测。   贾卿言愣了愣,却也不曾表现出太大的惊讶, 更不用说是恐惧。   “贾二公子是怎么以为的?”   谢宣颇奇怪于贾卿言淡然的反应。他说的话里, 一下子死了不少人的地方,可是贾家的客栈。   贾卿言回道:“我爹走前说过,最近的日子不会太平。并且他在走之前,就托人把客栈内的住客都劝走了。”   谢宣心头惊愕一阵,沉眸问道:“贾大人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贾卿言不语。   谢宣又问道:“贾大人去何处了?”   贾卿言默了半晌,应道:“我没问。”   到此处已然无话。   关于贾卿言在他的大哥那里的遭遇, 谢宣不好过问如此敏感的家事。   贾卿言曾经因为此事反感过他, 若是换了之前的贾二公子,谢宣看到这副景象, 定然会被更加痛恨。   有前科在,他不会自讨没趣地去讲些宽慰的话。   正出神时, 贾卿言把右手的纱布系紧了些,从椅上站起身,“我去趟客栈。”   “去干什么?”   “锁门关店。”   “厨子和帮工在灶房死了一地。”谢宣从衣袖中摸出一把钥匙, 沉声道, “客栈前看热闹的人很多,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就把门也锁上了。”   “哪里来的钥匙?”   贾卿言知道客栈内的确有客栈大门的钥匙, 但依旧奇怪能轻而易举被外人拿到。   提及此事, 谢宣觉得窘然,半天才答:“陈公子用剑把前柜劈开了。”   贾卿言无语一会儿, 总结道:“流氓干流氓行径, 不奇怪。”   这句丝毫不掩饰的讽言叫谢宣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侧了侧身,伸手极快地捂住了陈元狩正要开口说话的嘴巴。   他这一天何事都没来得及干成,更加不想再看这两人打一场架。   陈元狩原先紧拧着的眉头动了动,没做反抗。   这两位脾气都极差的大爷同处一室,谢宣管得了一次,却不一定管得了第二次,他更加觉得此地的确不宜多做久留,正准备出言意欲离开贾府。   这么想着,谢宣站起身,正要说辞别之词。   正室门外,府门旁看守的家丁急急跑进来。   询问何事后,那位家丁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地说门外有位姑娘想求见老爷。   “与她说老爷不在,让她改日再来。”贾卿言坐回了椅上,正继续涂药,嘶痛声将在嘴边,被这家丁大惊小怪的动作打扰到后,神色也有些不悦。   家丁弓着身,“那位姑娘的袖中藏了匕首,挟持了一位刚从街市买香薰回来的侍女……”   贾卿言沉着面孔,扬眉道:“你打不过一位姑娘?”   家丁窘了一下,跪地时放在膝上的粗糙手指直哆嗦,“那位姑娘很厉害,小人身手的确不及她,但、但……”   “什么”   “她、她说她姓宋。”   姓宋。   这两个字一说,谢宣愣了好一会儿。   谢宣先给陈元狩使了个眼色,坐回了原位。   他看向刚涂完药的贾二公子,伸出手掌遮了半边脸,轻声道:“叫她进来。”   贾卿言不解地望着他,“密院刚在皇都客栈杀完人,丞相之女就来了,显然是来挑衅的。”   与不了解朝政官臣的榆木脑袋懒得多做解释,谢宣索性放下手,扬高音量道:“我认识她,她对我不错。”   闻言,家丁抬起眼,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   直至见到二少爷顺从地点了点头,冲着他向门外挥了挥手,他这才站起身跑向了府门。   陈元狩于此时在谢宣身边的宽椅上坐下。   谢宣扭头抿着唇摆出个哀求的神情,眨了眨眼,与他一字一顿做了口型:再等一等。   陈元狩喉咙紧了紧,一时忘了言语。   过了一会儿。   一位身穿翠绿罗裙、烟眉月眸的女子款款而至,动作姿态里尽显世家小姐的礼数,只是低眸一望,生着细茧的手指还捏着匕首的刀柄。   宋箐环顾一圈,先向谢宣的方向弯身施了礼。   “民女拜见皇上。”   此处是皇宫外,难得有对谢宣仍保持恭敬礼数的人。   宋箐如今的身份是朝堂大将军的家眷,她一人来此,举手投足却异常从容。   行完礼后,宋箐把目光落到陈元狩身上。   照理来说,她活了个二十来个年头,对皇城里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所耳闻,但凡听闻过的,都因她父亲的缘故见过样貌。   但是眼前这个在她看来素未听闻、素未谋面的少年,如今却坐在当朝皇上的身边。   少年的周身气质给人的感受不像是寻常皇城人,甚至是不像寻常人。   “不知这位公子是?”   宋箐望着陈元狩,眼色淡如白水,丝毫未惧。   谢宣连忙道:“他姓陈,是我结交的朋友。”   “不……”   半个字没讲完,预料到不妙的谢宣慌忙伸手,陈元狩又被堵住了嘴。   白皙冰凉的手指使了狠劲扣着陈元狩的脸,谢宣连表情都在咬牙切齿地用劲。   在转头看向宋箐时,谢宣的神情翻书般全然变样,唇边扬起了一个状似和善的笑,虚情假意地解释道:“他是个哑巴。”   把话说完,谢宣又回头睨了陈元狩一眼,疯狂使了眼色,大致意思就是在骂他不懂场合地乱讲话。   陈元狩神色不变,看似听从命令一言不发,心里却早起了坏心思。   他抬起手,把覆在他嘴边、并在一起的手指用技巧轻轻松松掰扯了下来。   剑茧的触感传至掌心,在二人的宽椅间隔的空隙里,谢宣被握住了手。   谢宣彻底怔住,下意识地缩手,却缩不回来,反而被握得更紧。   他急忙抬下另一只宽袖遮住了被迫紧牵着的双手,想骂登徒子却难以启齿,最后只能与陈元狩板着脸做了口型:把、手、放、开。   陈元狩与他眼对着眼,神情淡然地一如既往,一点也没觉得此事害臊。不仅动作丝毫不动,而且连话也不说了,仿佛真要装哑巴装到底似的。   宋箐很快看出其中端倪,抿唇笑了笑,柔声道:“皇上与这位公子,看上去关系真好。”   她一转眸,又看见贾府的二少爷早已黑了脸。   宋箐转回视线,对所闻所见已有了一套自己的见解。   大庭广众面前跟男子牵手,谢宣早臊到了极点,奋力拔手无果,只得与如今不吃硬的陈元狩好声好气地商量,低声问他如何才能把手放开。   陈元狩没回话,却好像在答:我是个哑巴。   做哑巴换牵一次心上人的手,没有比这样的买卖更划算的了。   此时,谢宣转头瞪了眼看热闹的土狗,试图传达出“把这个男主角咬死吧”的信息。   这条长大了的傻狗在与谢宣对视后,终于站起了身,看似绕着两人的宽椅兜转了一圈,实则偷偷跑去了更远的一把宽椅旁,枕着前腿眯上了眼睛。   谢宣看得瞠目结舌。   他一面有种被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背叛了的沧桑,一面还能抽出思维来感慨,这狗傻归傻,却挺能看懂形势,知道两个人都惹不起,当即做出了逃为上策的决议。   已知指望不了傻狗,谢宣轻声骂道:“登徒子。”   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他想骂,又碍于当面骂有失尊严与颜面。   他好歹也是一国之君,跟反贼头子牵个手都被他制住,谢宣在心里给煜朝历代皇帝道了歉,脸上的表情变得自暴自弃了许多。   陈元狩看着他,神情像是在笑,继而点了点头。   为何会有人这般没脸没皮?   谢宣气红了脸,不想再搭理他,也不再做抽手的无用功。   二人方才的举止行为被其他人毫无遗漏地看进眼里,看客们的表情各有不同,想法却不谋而合。   宋箐心里想到一个十分恰当的词:打情骂俏。   此时,在她身后,忽有一道充斥了不满与怒意的低沉声音响起。   贾卿言冷声道:“宋小姐今日忽然拜访贾府,是来做什么?”   宋箐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这位二少爷虽然问的是她,目光却仍没忍住朝向了正室的另一处。   可怜。   毕竟她此番前来寻的是贾府的老爷,因而也为这位二少爷默默地鼓了把劲。至于有用无用,那就全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宋箐把匕首放回袖里的刀鞘里,目光落到正室的下人身上,浅棕的月牙眸冷淡了许多。下一秒,她直视着眼前年少的贾府未来当家,淡淡道:“人多耳杂。”   “宋小姐只怕是弄错状况了。”贾卿言冷着脸,沉声应道,“人多耳杂,宋小姐才称得上人多耳杂里的那个人字吧。”   正室内的氛围凝结,有了几分冷意。   “如果我说,我把燕雀阁终考的成绩带来了。”   宋箐垂眸,伸手浅探宽袖,取出一张折叠好的写满了字的宣纸,复而抬起眸,语调不紧不缓。   “还不能够获得贾公子的信任吗?”   旁侧,谢宣面色一沉,心跳得厉害。   无论是宋忠兴先知道了成绩,还是白枭之先知道了成绩,他都无疑是被放到了最难堪的境地里,做不到求进,更难以后退。   察觉到他脸色的不对,握着他的手倏然紧了些,指节环扣,温热的气息传到掌心。   他知道陈元狩在看他,这个认知突然间让紊乱的心境安定了下来。   而原先难堪不已的握手,在此时的他看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堪了。   贾卿言问宋箐,“要把你手上的纸拿到手,有条件吗?”   宋箐神色不变,语调从容地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了一遍,“人多耳杂。”   不待多久,正室的下人尽数散去。   下一秒,门被关紧。 第74章 成绩   门一关紧, 宋箐没把手里的宣纸递给贾卿言,反而侧了个身慢慢走近了谢宣。   行礼后,把手中的纸轻放到了桌柜上。   谢宣单手取过纸, 侧过头睨看了一眼尚且抓着他另一只手的陈元狩。   谈正事时, 陈元狩也不再胡闹,松开了紧扣的手指。   打开纸后,只见第一行第一个名字,赫然写着许琅。   触着宣纸的指尖顿然僵住,谢宣愣在原地。   看到这里他便不再继续看,谢宣抬眼与贾卿言对上目光, 对方投来一道疑惑的目光, 在见到谢宣眼里的怔愣后,就变得更疑惑。   贾卿言问, “这纸上写了什么?”   “在这纸上……”谢宣顿了顿,“许公子是榜首。”   宋箐双手覆在身前, 点了点头,“这是宋忠兴委托密院的戚护去薛府拿到的成绩拟稿。经过密院的监察,他应当知道我与皇上相识, 可这张纸大大方方地放在丞相府迎客的正堂, 就像是故意给今日去拜见父亲的我看的一样。”   谢宣皱了皱眉, “他想让你看到这张纸?”   “或许宋忠兴是想告诉我们。”宋箐垂眸道,“无论我们如何努力,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谢宣点头道:“的确如此。”   谢宣的从容答复在她的意料之外, 宋箐抬起眼,不知所措地眨了眨, “的确如此?”   把宣纸放在一旁, 谢宣从袖里抽出一封信。   宋箐低着身拿过信封, 翻开粗略一看,脸上的面目瞬间变得苍白了许多。   紧接着,谢宣道:“朕今日出宫,就是来找许公子讨要一个说法的,可许公子既不在许府,也不在平天楼之中。”   宋箐缓缓垂下举信的手,平复了逐渐紊乱的心绪,努力寻忆着其间端倪。   “……我来时听人说,皇都客栈死了人。此事可是真的?”   “是真的。”贾卿言应道。   像是被击中了什么要害点,宋箐面色更难看,扬声问道:“死者可是姓周?”   “不清楚。”谢宣摇了摇头,“为何这么问?”   “皇上可再看一眼那张宣纸。”宋箐定了定神,“看看位列第二之人是谁?”   马蹄迅疾掠过街市,来到皇都客栈门前。   石阶下仍有不少围观之人,甚至变得越来越多。   身为皇都客栈未来的当家之人,贾卿言厉声喝退要向客栈走去的人流。   之中有一名男子认得贾卿言,大呼小叫两三声后,在人群里伸高手臂,汇聚了不少目光看向他。   见人群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这边,男子立马扬声喊道:“你们贾府的客栈里蹊跷死了人,既不叫官府来查,也不让百姓来看,关着店锁着一具尸体,大家来评评理,这也太奇怪啦!”   此名男子流畅自如地把话说完,博得了不少民众的认可。   每个动作都被人看在眼里,四人僵在原地寸步难行。   四处皆围满了人,言语嘈杂纷乱,响在耳边更加彰显支离破碎,让人的烦躁情绪逐步愈演愈烈。   在陈元狩的手抓紧剑柄的那一刻,谢宣伸出手,握住了他握剑的手。   陈元狩愣了愣,回过眸。   谢宣同样看着他,下一秒,轻轻摇了摇头。   不待多久,人群里又有声音交头接耳。   “听闻周府的周常公子就是来这家客栈赴约,之后就没了消息,刚才密院进过客栈,带出来的就是周公子的尸体……”   密院进了客栈。   谢宣搭在陈元狩手掌上的手指略微攥紧了些,惨白的皮肤比寻常凉了更多。   须臾间,陈元狩反握住了他的手。   自家客栈被朝廷机构闯入,贾卿言面色更冷,向着人群里说话之人,抬声问道:“赴约?”   后者心感畏惧,很快点了点头。   “周府如今上上下下都在寻这位周公子,据说周公子上午时收到了一封信,约他在皇都客栈会面,听下人说,周公子一见到信,连是谁送来的都不曾告知于任何人,立马跑来赴约了。”   话音未落,又有人道:“我认得这位周常公子,他行事做人向来温吞谨慎,这究竟能是谁送来的信,能叫他这般着急……”   “莫不是心上人送来的信?”有女子揣测道。   当即有人否决这一猜测,“姑娘有所不知,这位周公子是皇城一带远近闻名的书呆子,你跟他谈女子,他和你谈诗词歌赋,你与他论婚嫁,他和你谈国法兵法……这样的朽木脑袋,一时半会儿呀,开不了窍!”   “各位、各位静一静,听我说一句!”方才起调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客栈石阶高处,向身后潇洒地甩了甩袖口,“我可听说,给周公子送信的啊……”   “是谁?”   这次,是谢宣在人群里开的口。   男子与谢宣对上目光,因他出众的样貌略有失神,为求表现,举手投足便做得更浮夸,他眯了眯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是……当朝圣上!”   谢宣彻彻底底怔住了。   宋箐厉声喊道:“你胡说什么?!”   “草民也不敢公然犯上,无凭无据的话也不敢拿来散播。”男子笑了笑,“这位姑娘刚到此地,所以不清楚状况,就在不久前,朝廷的密院派人来过了……”   爱出风头,说话还拖泥带水。   谢宣对此男子在心中做出了评价。   “此话已经有人说过了,然后呢?”谢宣问道。   他心里忍不住冷笑,的的确确是来过了,不仅来杀了人,下一趟竟然连尸体也不放过。   因谢宣不加掩饰的不耐烦,男子窘了一下,讲话语速变快了许多。   “我与一位来客栈的密院之人是旧相识,他告诉我,他们从周公子身上搜刮出了一封信,信里千真万确是皇上要约他会面。”男子道,“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密院怎会做擅自揣测圣上之事?”   “放你的狗屁!”贾卿言怒不可遏,揪住了男子衣领,“改姓宋的密院能有多正大光明?皇都客栈死了一地人,他放着别人不查,就只揪着一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不放?”   男子被吓得缩了缩脑袋,神气的面貌也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这位公子,我可不会打架!况且周常公子可不只是书呆子……燕雀阁的终考成绩已经在皇城悬挂出来了,你、你大可跑去看看……这位周常公子,考、考的……可是第一名!”   贾卿言的动作顿在原地,“……你说什么?”   “榜二是大学生许向学的儿子,听、听说他一直想做丞相,又与皇、皇上交情甚好……”   ……   细长的利剑出鞘,顷刻间搭到了男子脖颈。   将他们拥堵在石阶下的人群神色慌乱,瞬时喊叫着退后几步。   谢宣不再看身后乱象,一路沿着客栈石阶向上。   被暴力凿开的客栈大门在傍晚的冷风里吱呀作响,锁链晃荡两下,露出了无人无声的客堂。   血流满堂,尽显苍凉。   谢宣先所有人一步,快步走进了客栈。   偌大的客堂里,只剩下触目惊心的血迹与前柜旁双目发黑的尸体。   靴底踩上了血印,手指绞紧了衣袍,谢宣已经说不出话来。   刚一进门,宋箐沉声道:“周常并没有考到榜首。”   燕雀阁四次成绩里,这位名叫周常的学生,每回都名列前茅。   他夺得榜二并不稀罕,可在期盼宋邵钦夺得榜首的宋忠兴眼里,周常最后的好成绩就显得格外碍眼。   宋箐又默了片刻,与周身的环境一道静下来。   “皇上与许公子,都不该承担这样的谣言。”   沉默良久,谢宣终于寻得了自己的声音,“可它已经发生了!朕作为一国之君,谁会相信朕比皇城百姓还要更晚一步知道燕雀阁成绩?”   “朕徇私枉法,约周常在客栈中见面,暗中派人杀掉他。”谢宣回身看向宋箐,“他们不都已经这么传了吗?”   宋箐对上他的目光,视线不偏不倚,凝声道:“我们还有机会。”   谢宣愣了愣,“什么机会?”   宋箐环视周侧神色各异的三人,沉声道:“我知道信上所写之事,也就是所谓许公子的杀人作恶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后,宋箐一句一顿把事件原委慢慢道来。   在一片寂静的环境里,谢宣听得哗然。   一位天资卓越、文武双全的十四岁少年,素来喜好惩恶扬善,途径乐坊时路遇恶徒欺辱女子,拔剑相助后,竟能落得万人唾骂的地步。   “大学士品性忠良,先皇一直对他称赞有加,许公子身为大学士的儿子,在同辈人里相貌优越,能文能武。”   “宋忠兴与大学士吃酒聊天,不知怎么的,听来一句先皇想培养许公子做小太子未来的丞相……”   “用百口莫辩的谣言来害人,宋忠兴素来喜欢这么干。”宋箐抬起眸,平淡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恨与不忍,“说许公子是恶人,传贵妃娘娘是祸国的妖妃,还有……”   方才的景象尚且印刻在脑海里,接下来的话也不必再讲。   由谣言引起的祸端,谢宣首先想到的,是元陵云之事。   他委托贾卿言与宋箐一起留在贾府,贾朔一到贾府,就将所有的变乱通通告知于这位不见了一整天的贾大商人。   交代完一切后,谢宣心中想,他一点也不想回到皇宫。   当他回过神时,陈元狩已经陪着他一起到了许府。   嘱咐后,陈元狩等在了许府门外,谢宣独自一人进了许府。   正值用晚膳之时,许向学正在厅堂吃饭。   一排下人围着白发苍苍的孱瘦老人,小心伺候着他用膳。   谢宣特意嘱咐了下人先不要将他前来之事告知于大学士,许向学再见到他时,脸色变得很是欣喜,起身又是作揖行礼,又是要跪拜。   谢宣躬身伸手,拦住他跪拜的动作。   “皇上用过晚膳吗?”许向学看了看身后饭桌,“今日犬子外出,老臣一人在家吃饭,也没做多少好菜……”   “许大人知道燕雀阁终考的成绩了吗?”谢宣被许向学拉着在桌旁坐下。   许向学弓着佝偻的脊背,用僵直的脖颈恭敬地点了点头,“已经知道了。”   见到许向学坦然自若的面貌,谢宣喉咙一涩,“对这次成绩,许大人怎么看?”   “听闻周府的公子……”许向学面露神伤之色,“唉,真是可惜了!”   “许大人知道皇城里传的事吗?”   许向学神情一变,厉声呵斥道:“荒唐!实在是荒唐!”   因情绪激荡,喊完后,许向学忽然猛咳嗽两声,重病缠身的瘦削身体裹在宽大的衣袍里,摇摇欲坠,令人唏嘘。   谢宣怔愣道:“许大人……”   下人上前,熟练地轻抚着许向学颤抖的伛偻背部。   过了片刻,许向学的面色才终于恢复如常。   “实在是狗屁不通!”许向学骂道,“皇上自幼在先皇的宠爱里长大,哪里能学来那些恶人才懂的心思?”   此话骂完,许向学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又骂了好些话。   谢宣目瞪口呆,静静地听着向来稳重谦逊的大学士骂了好些不堪入耳的粗话。   许向学重新坐回凳上,抚了抚胡须,忽然道:“皇上,老臣有句大逆不道的话要说。”   谢宣点了点头,示意他尽管将话说下去。   “尽管周公子之事确实让人叹惋不已,可犬子能顺着此次排名当上朝廷里的丞相一职,也是老臣多年以来潜心期盼之事。”   “先皇曾来过老臣的府邸之中,与老臣讲过一段话。先皇说,他立了幼子做太子,这个小太子,长得像他的娘,可性格又不像。”   “小太子不肯亲近他,性格却很乖顺,也极愿意听他的话。小太子没说不希望他老来东宫,可他看得出小太子的眼睛里写的都是不愿。”   “他对小太子越好,小太子就越听他的话。直到有一天,他问正在认真看书写字的小太子,你愿不愿意做煜朝的皇上。小太子点了点头,首次给了他确切的肯定答复。”   许向学抬起头,“先皇与老臣说完这个故事,问老臣愿不愿意培养犬子做小太子未来的丞相。老臣受此重命,既心怀感激又时常忐忑,直到今日,老臣也终于能将这颗快要跳不动的心放下了。”   在听这番话时,谢宣始终一言不发,他把手掌平放在膝上,在话音落下时,才恍然察觉,他膝上的衣袍早已被捏成皱巴巴的一片。   离开许府时,许向学执意要送他到门口。   在拒绝后,谢宣忽然停住脚步,望着年迈的大学士离去时瘦骨嶙峋的背影,出声喊住了他。   许向学很快回头看他。   谢宣道:“无论许大人信与不信,朕都想与许大人说出这句话。许公子是燕雀阁终考的榜首,死去的周公子才是位列第二之人。” 第75章 升温   走出许府, 天已经昏了一半。   短暂的晚霞被遮得只剩残影,残日已落,月色将近。   谢宣走到门前, 看见陈元狩在许府门前喂马, 地上放着一大捆不知从何买来的干草。   听到开门的声响时,陈元狩就已经与他对上了目光。   谢宣向着他笑了笑,“我也饿了,我们上山烤鱼吧。”   陈元狩的狼眸沉了沉,在夜色里更加晦暗,“不回皇宫了吗?”   “他们又定不了皇帝的罪, 顶多坏坏我的名声。”谢宣凑过去摸了摸白马的鬃毛, “我晚些回去,明日还得出来寻许琅和贾朔这两个一声不吭就消失的家伙。”   话语间, 近旁的棕马凑过来,拿脑门轻轻撞了撞谢宣放在白马鬓毛上的手指。   “……别理它。”   颇不耐烦地把这三个字说出口, 陈元狩拧着眉,拽着缰绳把棕马拖到一旁。   棕马嘶叫一声,竟然像是委屈的凄鸣。   谢宣哑然失笑, 上前给这匹受了委屈的高大骏马顺了顺背。   骑马向客栈后山的路上, 经过皇都客栈时, 那里依然围了不少人。   有大胆的人跑上石阶,沿着客栈大门的空隙往里看, 大呼小叫地跑下来, 言之凿凿地说着里面的景象与地狱无异,引得人群又害怕又好奇。   原先繁荣的客栈变成这副模样, 谢宣觉得唏嘘, 也只能做到觉得唏嘘。   他拉着缰绳将马头所向的方向转了转, 行向了后山。   到了后山处,陈元狩跳下马,又扶着谢宣下了马。   等谢宣落地站稳,他忽然道:“我背你上山吧。”   “不用拉它们上山吗?此处可没有用来栓绳的树。”   “不用,跑不了。”   说到此处,陈元狩瞥视了一眼身后一棕一白两匹马。   两匹马动也没动,连马腿都没抬一下,像是真在附和他的话似的。   谢宣想了想,道:“我的脚没受伤。”   不等陈元狩回答,谢宣笑了笑,“但这一天太累了,我确实不想走山路了。”   不需再有任何言语,陈元狩转了个身,在他身前屈膝弯下,只一伸手就能搭到宽肩。谢宣伸出手,搭上那比先前宽厚了许多的肩膀,熟悉的气息顺势侵入鼻息,与夜风一起缠绕不休。   陈元狩伸臂搭握住谢宣纤瘦的小腿,向上卡住膝盖下的位置,向前两步走上了陡峭的山路。   “陈元狩。”走了一段路后,谢宣叫他。   “怎么了?”   “你这次怎么不问我要背还是要抱啊?”   “……”   谢宣将薄唇一抿,颇恶劣地笑了笑,“不过你要是想抱我,我一定转身跑掉。”   “嗯。”陈元狩应道。   声音嘶沉,仿佛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   谢宣望了望夜空,轻叹道:“……但我跑不过你。”   半晌后,他又道,“你能吃胖些吗?”   陈元狩不解,“为什么?”   “肩膀硬邦邦的,搭着硌手。”   “……”陈元狩沉默了一会儿,“吃胖的话,就提不动剑了。”   谢宣往鼻息里吸了口晚夜的凉风,脑子清醒了一半。他出声认真道:“你接下来不要说话,一句都不能说。”   得到的回答是沉默。   陈元狩确实没再说话。   “接下来我要讲很多很多话,你就算觉得我讲的不对。”谢宣的言语停顿地无厘头,讲了一半还笑出了声,像极了醉酒之人,“也不能插话。”   陈元狩迟疑地问道:“……你喝酒了?”   “你插话了。”   “……”   等铁面无私完,谢宣答复道,“没有,连饭都一口没吃,哪里会有酒可以喝。”   话已经说在前头,谢宣道:“我本来觉得老皇帝对我好,是因为我娘的缘故,可今天许向学和我说的话,让我觉得并不是这样。”   “许向学把老皇帝当初和他说的话,完完整整地和我讲了一遍,他不愧为掌管书阁的大学士,明明已经病得那么重了,不该忘的话一个字也没有忘掉。”   到了如今的境地,谢宣惊叹自己,竟然还有心情幽默一把。   “我听了大学士的话,忽然想到老皇帝没有重病的时候,因为我不慎落水,他把照看我的下人都杀了,还问我觉不觉得他很残忍,我当时不敢说话,只敢摇头。”   天逐渐变得更暗,今晚的月亮却出奇地亮堂。   谢宣望向那轮明亮的弯月,继续道:“其他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只有这一件我记得很清楚。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骂我是小骗子。”   讲到此处,他们已经到了庙堂前。   谢宣恍惚了一会儿,出声叫陈元狩把他放下。   靴底点地后,谢宣不紧不慢地把话说下去,“他这话讲的没错,我确实骗了他,还不止那么一件事。”   谢宣回过头,问,“我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陈公子信我吗?”   不等陈元狩的答复,谢宣又道:“接下来的话,你不用回答我,当作是我胡言乱语也可以。”   “我当初想做皇帝,是因为怕死。虽然做皇帝也会死,但要是不做皇帝,我可能会死的更早。”   谢宣进了庙堂,与朱墙一般高的神龙雕塑伫立在院落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一直知道,甩下这个烂摊子很无耻。动荡之时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做不了救世主,就只能做大恶人。”谢宣语调疲散,却并不有气无力,反倒把每个字都说的很确切,“做救世主太累了,我不想做救世主。”   谢宣转过身,直视着眼前人,“陈元狩,你本来就是要做救世主的。你去做救世主吧,好不好?”   谢宣看着他笑了笑,“等哪天你砸开了皇宫的金门,念着少年时情谊的份上,放我这个大恶人好好活着吧,把我流放去哪里都好,只要能让我……”   话在嘴边,戛然而止。   谢宣瞪了瞪眸,无措地望着忽然凑近的陈元狩,他的手腕被握住,容不得他有徒劳的挣扎,即刻就被推到了近在眼前的墙面上。   他抬起头,陈元狩也看着他。   只不过是用近乎凶恶的眼神看着他。   陈元狩想到客栈醉酒时历历在目的场景,又想到他说将来要娶妻生子。   他答应了不能插话,可他好像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弹指之间的思绪涌动,他想起上元节灯宴时,戴鎏金面具,摇扇走过灯影的白衣美人。   月色下,陈元狩微微低头,亲上了如今与他咫尺之距的美人。   唇瓣相贴,先前看似柔和的吻在危险的夜色下变得粗暴,谢宣能感受到的气息稀薄且闷热。   他既没有推,也没有躲,甚至没有动,任由着陈元狩行事野蛮地把他禁锢在墙边,却小心翼翼地搂着他的腰,冰凉粗糙的手指顺着腰缓缓游走到尾椎。   谢宣的腰一颤,往里缩了缩。   陈元狩没有因此放过他,反而变本加厉握紧了他的腰。   受人所制时,谢宣却还忽然无厘头地想到,接吻是应当要闭上眼睛的。   谢宣闭了闭眼,陈元狩的动作稍作迟缓,可不过两秒,少得可怜的分寸感顷刻又消失不见,生了气的恶狼向下撕咬着他的嘴唇。   慢慢的,浑浑噩噩里,他以逃避的心思承受了一个绵长且凶狠的亲吻。   脸上传来转瞬即逝的湿热感,谢宣睁开眼,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狠厉狼眸,表情凶得跟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他一点看不出陈元狩哭了。   可脸上残存的余热告诉他,这确实是真的。   好奇怪。   他都哭不出来,陈元狩为什么会哭?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插话,那就亲嘴吧。   陈哥内心:把人绑回去,做压城夫人。 第76章 离别   谢宣刚出皇宫三里路, 便见到陈元狩在一处必经的拐弯口等他,身旁还站着那匹熟悉的棕马。   他扯着缰绳停下马,垂眸看向等在此处的人。   “下马。”陈元狩闷声道。   声音嘶哑沉闷, 像是在克制心头剧烈的情绪涌动。   谢宣有点不解。   “什么事非得下马说?”   “下马。”   陈元狩用嘶沉的嗓音把这两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调。   下一秒,又向着谢宣伸了手。   谢宣一面怔愣着,一面又顺着陈元狩的搀扶下了马,才刚落地的功夫,手腕紧接着被狠狠一拉,他顺势跌到了陈元狩的怀里。   陈元狩搂着他的腰, 死死地抱紧了他。   谢宣使劲推了推, 愣是没推开。   “陈公子今日是怎么了?”谢宣低声道,“这么粘人?”   昨日他抱着默认的态度, 让陈元狩对他做了好些越界之事,以至于他现今的脖颈和肩骨还有些酸痛, 今日还特地穿了领口高些的衣袍来遮脖上的啃咬痕迹。   倘若不是后来他吹着冷风变清醒了些,他昨夜怕是真要与陈元狩在庙堂外做到最后一步了。   陈元狩一动不动地靠在他的肩上,默了好半晌, 悠悠道:“你身上好香。”   又是这样语调过于坦然的揶揄之词, 谢宣听得语塞, “陈公子第一次见我时,似乎也这么说过。”   不知两人的动作僵持了多久, 陈元狩沉声道:“我要走了。”   “去哪里?”   “去淮南城。”   “要去做救世主吗?”   谢宣心想, 虽然陈元狩陪着他耽搁了一年时间,可同时也提前一年攻下了淮南城, 如今再回到淮南城, 倒也与原书剧情没什么差异。   也和韩迦南与他讲过的那些往事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去做反贼头子。”陈元狩说话间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在谢宣的脖颈处, “再来把皇宫的公主抢走。”   二人的距离忽然被拉远了一些,陈元狩俊朗的脸却近在咫尺,谢宣来不及质疑一句这三番两次被提及的奇怪称呼,嘴巴又被强横地堵住了。   这一次的亲吻很短暂,才短短几秒,陈元狩就放过了他。   谢宣抬了抬眸,看陈元狩的眼神里有不解的意味。   陈元狩道:“再亲下去就走不掉了。”   过了片刻,陈元狩与他嘱咐道:“你就安心在皇宫里做不管事的公主,早中晚都记得吃饭,我会回来找你的。”   谢宣笑道:“你是想做我爹吗?”   陈元狩摇了摇头,应道:“我想做你夫君。”   谢宣想了想,提醒道:“我没答应与你在一起。”   “嗯。”陈元狩点了点头,认真道,“我还不够资格。”   马蹄轻踏路面,在去往许府的路上,沿途经过一片桃林,桃花正开得旺盛。   府门边。   一位相貌俊朗、身穿黛蓝束袖骑装的少年倚在红柱前,双眸紧阖。   蹄声临近,少年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谢宣的余光瞥见近旁拴着的一匹马,随口寒暄,“贾二公子到的好早。”   说罢,他正要翻身下马。   贾卿言摇了摇头,出声阻止了他,“我方才问过了,许琅还是不在。”   谢宣顷刻停住了要下马的动作。   贾卿言道:“但我刚才去他房间看过,门是反锁着的,可里面没人。”   没过多久,贾卿言又道:“我把门踹开了,看见那把长剑被拆封过了,只剩了缠剑的布条,而剑已经不见了。”   谢宣听得愣了愣。   “你觉得他会去哪?”谢宣出口问道。心中却依旧有了一个最为确切的答案。   贾卿言走近拴好缰绳的马匹,迅速地把绳子解开,沉声应道:“我们想的地方,应当是一样的。”   过了半晌,两匹马在街道的路上并驱而行。   贾卿言犹豫着问道:“陈元狩今日不来吗?”   “他走了。”谢宣如实道,“回淮南城做他的定北王去了。”   “为什么?”   这句问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点恼怒的意味。   不过生气归生气,听到这句话后,贾卿言的心底还是快意占了绝大多数。   谢宣只听得出前者,满不在乎地淡然胡诌道:“走了就是走了,没有为什么。”   到达街市破落狭窄的巷道口后,谢宣下马而行,贾卿言接过他手里的缰绳,把两匹马拴在了一根石柱上。   站在铸剑铺门口时,谢宣感到有些遗憾。   昨日变故诸多,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把土狗留在了贾府里,倘若他今日知道要来见那个老铁匠,定然会把长大了的小土狗带给那名铁匠看看。   走完门后的长道,二人到达了真正的铸剑铺。   刚一走近,谢宣便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得怔在了原地。   老铁匠顶着一头枯如稻草的乱发,脸上的疤痕触目惊心,他嘴里含着布块,右手提着铁锤,将铁砧上的长剑狠敲了几下。   在敲得破损不堪后,老铁匠呸了一声,把嘴里的布块吐出,又把弯折的长剑扔入了一旁燃烧的熔炉里。   这动作做得流畅,毫无迟疑。   他当着剑的主人的面,没有半点怜惜地毁掉了一把剑。   而许琅站立的位置,恰是最能看清这把剑熔于炉中的位置。   可他自始至终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   在听到门边传来的动静后,许琅转过头,面上浮过相当的讶异。   “交代一下吧。”   谢宣直视着被贾卿言限制住逃跑动作的许琅,沉声道,“你昨日去哪里了?”   许琅视线闪躲一会儿,回过头笑道:“谢兄,其实我真要跑的话,贾二是拦不住我的。”   “那可未必。”老铁匠取了块干净的白帕擦了擦砧板,擦出一大块显眼的灰迹,“将近六年不曾提剑,你的武功怕是早已荒废了。”   “老东西。”许琅侧过眼瞪他一眼,“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哑巴。”   “他昨日也在这。”老铁匠应道,“思考了一日究竟要不要熔剑。”   “哦?”谢宣眯了眯眼,笑得像只狐狸,“是什么让消失了整整一天的许公子思考出结果了?”   许琅自然不敢看他,扭头与老铁匠疯狂使眼色。   “是燕雀阁终考的成绩。”老铁匠回避过目光,抬眼看向谢宣,应话的语速不紧不慢。   “这有何差别?”谢宣有点不解。   昨日的事情如在眼前,提及燕雀阁终考的成绩,谢宣心头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不适。   “如果考得好,他就弃剑做丞相去了。”老铁匠淡然道,“考得不好的话……他说,准备再练练剑法,找个好日子把宋忠兴解决了。”   许琅无语道:“这些话被你讲得一点情调都没有了。”   谢宣不清楚这些措辞能与情调扯上什么关系,但听到老铁匠的话后,他心头莫名惆怅。   他倒不会真的想着去指望许琅帮他提剑解决掉宋忠兴,宋忠兴身后有庞大的势力,而许琅纵使做上了丞相,手里头也未必能拿到多少实权。   在静默的氛围里,谢宣把袖里藏的信拿出来,叫贾卿言交到许琅手中。   许琅接过信,一行字一行字地认真将它看完了。   让谢宣感到意料之外的是,许琅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谢宣皮笑肉不笑,道:“老实交代。”   许琅仰视望天,状似思索,拿出手掰着手指算数,又慢慢把目光转回来,“我不记得我杀了几个人……四个?十四个?有这么多吗?做恶人看杀人数目吗?”   “许琅。”贾卿言唤他,“这么多年了,你就这么想做疯子吗?”   “当初那些世家子弟不都这么传吗?”许琅耸肩笑道,“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谢宣应道:“你杀的是恶徒。”   “也对。”许琅与他对上目光,勾唇笑了笑,将这句话如祷词般又重复了一遍,“我杀的是恶徒。”   在离开铸剑铺前,老铁匠单独叫住了谢宣,又叫退了另外二人。   原本不愿听命的两人,被迫听从了谢宣不容置疑的命令,不情不愿地先走出了铸剑铺门外的那道窄道。   而后,铸剑铺内仅剩了两人。   老铁匠从别处端来一把矮凳,请谢宣坐下。   谢宣没有拒绝。   刚坐到凳上的那一刻,老铁匠颤着密布着沟壑的手指,在谢宣身前恭敬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谢宣瞪了瞪眸,眼里是分外的不知所措。   一眼望去,老铁匠整个高大的身躯都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抖动着。   谢宣愣愣地坐在凳上,一时之间忘记了所有动作。   老铁匠嘶声唤道:“皇上。”   “你认得我?”谢宣好半天寻得一句措辞。   老铁匠颤着手点了点头。   “你认得我,也认得陈元狩。”谢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铁匠轻轻摇了摇头,“皇上应当不会认得我。”   谢宣心里本就有猜测,“你与元陵云有关系吗?”   听到这话,老铁匠愣在原地许久,干枯的手颤得更加厉害。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老铁匠终于抬起眼,沉声叹道,“元陵云打的最后一场仗……我那时是他旗下的兵卒。”   谢宣脑中的思绪在听到这句话后,一下变得全部空白。   渐渐的,他的指甲快要攥入掌肉里。   “真相是什么?”   是压得近乎狠厉的嗓音。   老铁匠怔愣着,忘了应话。   谢宣把语气加重,再问一遍,“最后一场仗输掉的真相是什么?”   终于,老铁匠摇了摇头,“没有真相。”   他像将死之人叹往昔般,用苍老的声音慢慢道:“输了就是输了。”   “不可能的。”谢宣扬声道,“元陵云在这先前从未打过败仗,不是吗?”   “皇上,我只是个小小的兵卒,我只知道我打不赢,拼了大半条命都打不赢。打到最后没有了粮草,甚至连战友都少了一半。我们拼尽了一切,可我们回到朝廷后,得到的却是要屠满门的消息……”老铁匠一口气把一大段话说完,再次摇了摇头,有气无力道,“除此之外,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谢宣听得默然,半晌后问道:“你不恨我吗?”   “不恨。”老铁匠很快否认。   “我在这铁匠铺待了很多年,先是大学士帮了当时正四处逃窜的我,后来许公子又帮了我不少忙。”老铁匠抬头直视着他,一句一顿慢慢道,“许公子时隔多年又来一趟我的剑铺,谈的每句话都有皇上你的名字,我相信许公子,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巷道口,只剩许琅牵着谢宣的马,在此地等他。方才共同拴在石柱处的另一匹马,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环顾后,谢宣问道:“贾二公子呢?”   “家中有急事。”许琅虚情假意轻叹一声,“跑了。”   “急事?”   “是啊。”许琅点了点头,“有喜有忧。”   谢宣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就是一件事吧……”许琅摇着扇,笑了笑,“它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怎样的事能又是好事又是坏事?”   “不告诉你。”许琅摇摇头,“不然你该骂我说难听话了。”   “……”谢宣无语凝噎。   好吧,他其实也没有特别想听。   在沉默里,二人面面相觑。   许琅望着谢宣,谢宣望着许琅手里握着的那根缰绳,和缰绳牵着的他的白马。   过了几秒,谢宣问,“你没骑马?”   “一匹马,两个人骑绰绰有余啊!”许琅笑道,“说起来,我的骑术也不错……”   “想都别想。”谢宣打断道。   这拒绝只让许琅沉默了短短两秒,他立马拦住牵马欲走的谢宣,“那、那骑到马市行吗?也不远啊……”   在平天楼一言九鼎的许半仙说着这话,心里想的却是,大不了就骑慢点。   “你一声不吭消失一天多。”谢宣铁面无私,冷冷道,“还想坐我的马?”   “准确点说……”折扇一合,许琅悠悠道,“我是想和谢兄共乘。”   “许琅。”谢宣忽然出声喊了他的名讳。   “哎,在呢!”许琅很快笑着应道,“怎么了?”   谢宣在心里沉了口气,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许琅默了一会儿,竟像是在思考,“有这么明显吗?”   “还行。”谢宣认真回答道,“刚发现的。”   被拆穿了心思的许琅也不窘迫,立马便想再开口,“那……”   谢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缓声阻断了他的话,“我不喜欢你。”   到了第二日。   下了早朝后,谢宣去寻刚至府邸的贾朔,到街市时,在来往男女的交谈里听见一件消息。   贾府的大少爷昨日在贾府里自杀了。 第77章 死亡   贾府在办丧事, 许府却在办酒宴。   谢宣没有立场在贾朔的大儿子去世时去探望,许向学却早向他送了酒宴的请柬。   这次酒宴是许琅做官前的庆功酒,许向学在年迈重病时得偿所愿, 自是欣慰又欣喜, 他原是盐商出身,许府不缺钱财,摆的酒宴可谓是极为隆重。   而贾府死了个不被器重的残废大儿子,只潦草办了一天的丧事,又寻了处好地方安葬遗体,便再无其他。   谢宣打听到, 贾朔回到皇城后, 并没有先去贾府看他死去的儿子,而是先去了薛府, 与薛书仁大吵了一架。   据说这架吵得实在太过激烈,所以惊动了不少八卦之人在街市上碎嘴。街上传的版本很多, 有一版甚至说贾大商人找人把薛史官的花园都掀掉了。   薛书仁让宋忠兴先看到终考成绩,又任由他篡改成绩,尽管他身不由己, 却也算是完全背叛了谢宣。   于是, 谢宣只希望这把火不要在烧到如今自身难保的他身上。   可他这一念头才刚刚想出, 薛书仁就找了下人来皇宫传信给他,约他去薛府见面。   谢宣想去, 又觉得他不能单独去。   犹豫很久后, 他找了许琅。   许琅喜欢他,未来还要做朝廷的丞相, 是如今皇城里最没理由背叛他的人。   薛府门前, 许琅一身紫衣, 头戴玉冠,手持白扇,合开的扇面遮着下半张脸,只露了一双眼。   谢宣凑近后,许琅也没把折扇拿下。   谢宣心中感到奇怪,伸手要夺扇,许琅别开脸,与扇子一道躲开了。   谢宣:“……”   许琅望着谢宣无语的神情,解释道:“被我爹打了一顿,这次是真的要破相了。”   谢宣诧异,“他打你干什么?”   “今日不是要来见史官吗?”许琅唉声叹气,“我就问我爹,煜朝史册里,有没有一页是写皇帝与丞相终成眷属的,嘶……”   许琅取下扇,左脸确实有一条红痕。   “结果我爹他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打我,唉,我说打人不打脸,不然我就真没机会创造历史了,他还真就非得抽一下我的脸……”   望着许琅脸上颇鲜艳、一看便极疼的红痕,谢宣沉默良久,总结道:“打得好。”   由于薛书仁约的只是谢宣一人,许琅并不方便进门,所以只能在薛府门外等他。   距离新官上任还有三日期限,这段时间许琅都极闲。   听许琅说,贾朔用了些时间与精力,帮他摆平了信件与谣言一事,谢宣却觉得,这恐怕只是金钱的力量而已。   薛书仁在客堂处斟好了茶,战战兢兢地坐于椅上。   谢宣一进门,薛书仁的膝盖就着了地。   他愣了愣,心底忽然涌上一丝厌倦,出声道:“起来吧。”   命令一下,薛书仁不敢再跪,满头冷汗地起了身。   谢宣沉了沉眸。   在宋忠兴的权势大到这般境地的情况下,他并不觉得依附了宋忠兴的薛书仁应当怕自己。   恐怕薛书仁怕的,只是那颗被他抛弃的仁善心罢了。   “皇上……”薛书仁小心翼翼地向谢宣递了杯茶,“喝、喝茶。”   谢宣接过茶,作势轻抿了一口,问道:“薛大人找朕,是有何事要说?”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   薛书仁又跪在了地上。   这次无论谢宣怎么劝,他都不再站起。   “薛大人这是干什么?”谢宣阖了阖眼,有点不知所措。   薛书仁跪在地上,额头撞向地面,重重地磕了个头,用粗浑的嗓音响亮道:“老臣有罪在身,罪孽深重,却还苟活于世。”   谢宣放下手里的茶杯,“薛大人何罪之有?”   “臣把有关于元将军的一切从史册里撕去,又在史册里把贵妃娘娘写得不堪入耳。”薛书仁磕得肿胀发青的额头抵着地面,不敢再起,“只因我胆小怕事,却忘了自己的本分职责。”   谢宣说不出话了。   为何是薛书仁来向他认罪?为何不是那些真正做了错事的野心之人来向这世间所有的贫苦百姓认罪?   离开前,薛书仁从薛府一处极隐秘的角落取出了几张早已暗黄的纸张,笔墨已经变成灰色。   谢宣不必再看,他知道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这几张纸只能定薛书仁的罪名,却定不了白枭之与宋忠兴的罪,他们干的坏事距离现今年岁太久了,唯一能寻到的人证,也只知自己莫名其妙被朝廷定了罪。   这世上少了个薛书仁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什么也不会发生罢了。   他轻易许诺了韩迦南,却叫自己陷入了绝望的地步。   何况就算有了确凿的人证又如何,凭他现在的人脉,他既不可能定拥有兵权的白枭之的罪,更不可能定在朝廷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宋忠兴的罪。   谢宣走出薛府前,路过花园,各色的花朵在春日里开得娇艳。   薛市蹲在石坛旁,对着一朵艳丽的红花发呆。   由于常年见不到外人的缘故,薛市的听力也很敏锐,谢宣还未出声唤他,他便听着挺轻的脚步声回了头。   薛市今日穿着一身轻便的束袖衣袍,他长高了许多,眼神也不似先前浑浊,身体长开后,连样貌都俊俏了许多,显得少年气十足。   谢宣想到之前把铅粉与口脂胡乱抹在脸上与嘴上的痴傻少年,恍若隔世。   他怔愣时,薛市凑近了他。   薛市伸开双手,小心翼翼地轻声开口道:“抱抱。”   谢宣笑了笑,如他所愿抱了抱他。   薛市将他抱紧,呢喃似的在他耳边说话,“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谢宣应道。   “我想去找你。”薛市把话说得很慢,听着又有点委屈,“但是我爹说你很忙,没有空和我玩。”   谢宣清楚薛书仁是害怕薛市去皇宫时会发生不必要的麻烦,也不好擅自戳穿一位父亲出自担忧而说的谎言,可薛市讲话听着这般可怜,他也不敢点头直接应是,索性选择了沉默。   他不说话后,薛市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弯下腰把方才看的那株艳丽的红花折了下来,塞到了谢宣手里,送完后,神情还有些别扭。   谢宣问,“送给我吗?”   薛市点点头,“因为谢宣哥哥长得像花。”   “长得像花?”   “就、就是长得很漂亮的意思……”   谢宣哑然失笑,用没有拿花的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回宫后,谢宣寻了只矮些的花瓶,往里面灌了些清水,想着在最大限度内,让这株已经被摘下的红花能活得久些。   过了两日,他水养的红花还红艳着,噩耗却快一步传来。   当听清这噩耗的主人公后,谢宣草草披了一件衣袍,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到了薛府。薛府外围了一圈神色默哀的下人,他顾不得那么多,连让开都说不出来,只顾着推开人往前走。   谢宣费力挤进府里,望见白枭之与白枝雪皆站在薛府花园里,另一侧还站着宋忠兴与几位他叫不出名字的小官,他们围着瘫坐在地上神情麻木不仁的薛书仁,正说些劝慰之词。   他再努力向前,绕过宋忠兴的位置靠近了薛书仁。   薛书仁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地上的血泊,而倒在这血泊之中的,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儿子。   薛市睁着桃眼望着天,鼻间已没了气息,脖间有一道很深的割痕,血液一滴一滴地滴在地面上。   是谁杀了他?谢宣再清楚不过这一点。   薛书仁向他赔罪,将撕下的史册交给他,却得来一个老年丧子的下场。   满堂皆是害死一位还未及冠的痴傻少年的罪魁祸首,他们却在猫哭耗子假慈悲。谢宣俯下身,不管顾旁人异样的目光,脱下身上暗红色的华贵衣袍,盖在了薛市逐渐变凉的身体上。   黄昏的风刮得很冷,他却无所谓这些了。他不忍再多看这死相一眼,伸手拉高衣袍,遮盖住了薛市的脸。   谢宣站起身,单薄的身形在冷风里摇摇欲倒。   宋忠兴在旁看得惊奇,想上前拉走这位在他看来神智失常的小皇帝。   谢宣退后一步,眨了眨干涩的双眼,嘶声道:“滚。”   宋忠兴垂下手,却没动。   见他不动,谢宣使了此生最大的气力,指向府门的方向,扬声喊道:“滚啊!”   宋忠兴本就不想在此多留,索性难得听了这位伤心过度的小皇帝的命令,带着一众小官沿着让出来的空道离开了薛府。   白枭之比宋忠兴更不想在这离谱的场合里多留一刻,比他更快一步挪动了脚步。   院子里的其他人,只剩下了白枝雪。   白枝雪想上前,谢宣却退得更后。   谢宣沉着眸,一字一顿道:“白枝雪,我有没有和你讲过,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你很可怜。”   白枝雪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谢宣的眼色变得更冷,“死在地上的那个傻子,他有自己想做的事,那你呢?你只想走一步算一步,你只想谁也不得罪。”   “我……”   “你滚吧,我不需要你施舍的帮助了。”谢宣冷声道,“我玩不过你们,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什么也不会干了。”   人群散去,只剩谢宣一直陪着瘫坐在地上的薛书仁。   等到夜色变深,谢宣冷得发抖。   薛书仁在此时站起身,颤颤巍巍地向房内走去。没过多久,给谢宣取了一件厚实的褐色大氅。   轻声道谢后,谢宣披上了衣服。   皎月当空,照亮了花园里开得艳丽的花朵。   这一晚,薛书仁难得以与平常人讲话的态度,与谢宣说了许多话。   薛书仁自幼丧父,家境又贫寒,在幼年与少年时吃了许多苦,他害怕那些比他厉害的人,无论是哪处比他厉害,反正他们总找得到法子取笑与欺负他。   他的妻子是名青楼的痴傻女子,在他还没有正式官职时,那些喜欢取笑辱骂他的官臣给他送了这份礼,他若是不娶,他们就会当着他的面欺辱与杀了这名女子。   薛书仁窝囊了一辈子,这一天也不会是他生命里的例外。   他娶了这名女子,却没与她圆房。   直到那位女子有一日晚上来到他的床前,对他吞吞吐吐地说谢谢,说喜欢他。   这一辈子,头一次有人说喜欢他。   于是他觉得,那这辈子便这样吧。   他与女子生了孩子,不出意外又得到许多嘲笑,尽管他的学问做得再好,这件事始终是他的污点。但是他并不在乎,尽管世人说他嘴硬,可他的确不在乎。   女子什么也不会,只懂Y||uXI得把她在脸上涂画的本事教给她同样痴傻的孩子,后来女子得病死了,薛书仁一个人抚养孩子长大,他做事就更小心,生怕一不小心,这祸端就要引到薛市身上。   月光照亮了那件盖在地上的暗红色衣袍,薛书仁再也承受不住,冲上前隔着衣袍抱紧了早已冰凉了的尸体,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   谢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等到哭累了,薛书仁哑声道:“我错事做得太多了,所以遭了报应。”   谢宣想与他说不是,却半个字都讲不出来。   新官上任的那一天,谢宣感染了风寒,在寝殿里卧病不起。   一道命令随着乌泱泱的人群下达到他的寝宫里。   宋忠兴提议,如今时局动乱,朝政要事诸多,丞相一职职务更是繁复,他倡导分权,要在朝廷中设左丞相与右丞相。   头昏脑涨的感觉再度袭来,身边却还有人聒噪不已,谢宣盖紧被褥遮上脸。   他与白枝雪讲的话都是实话。   他什么也不会再做了。   这座皇宫已经彻头彻尾地坏掉了,里面的人要想让它自愈是不可能的,只能叫外头的人闯进来,把这座旧的皇宫拆了,建成一座新的皇宫。 第78章 祭祀   谢宣躺在寝殿, 一躺就是一个月,他不上早朝也不出宫,起初还有人来找他, 吃足了闭门羹后, 也就不再来了。   发生了立双丞相之事后,满心期待上任之日的许琅却没有来找他。   又过了一月,谢谌尧与他告别,回到了豫州。   这两月来似乎发生了许多事,谢宣在寝殿里整日睡觉,也能从醒来后宫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反复听到一句话:这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   于是有一日, 他问小声交谈的宫女, 这世道变成什么样了?   宫女被吓得跪地求饶,在他再三强调他不会将她拖去做任何处罚后, 宫女才颤颤巍巍地回答,淮南城那支反贼队伍, 在这段时日里,把楚郡也打下来了。   谢宣看着她笑,“这是太平之事啊。”   宫女低下头, 不敢说话。   “哪天他们打进皇宫了, 你千万要逃出去。”谢宣轻声道, “就算没有办法,也要想办法逃掉, 不要留在这里等死。”   这位新来的小宫女不懂其意, 却听出这个奇怪漂亮的皇上没有恶意,便缩着脖子, 慢慢点了点脑袋。   到了秋收季节, 谢宣又听来一个消息。   煜朝国界内旱灾横行, 好几个朝廷管辖的郡县都颗粒无收,反倒反贼队伍打下的郡县内,个个都取得了大丰收。   原本决心在床上一赖到底的谢宣此次却没办法继续赖下去,宋忠兴以前朝老臣的口气虚情假意地相劝于他,要他务必前往本次先帝的陵祭。   为平息民间众怒,背地里掌握了大半朝政大权的宋忠兴出了相当歪的点子:承蒙先帝恩典,要在华阳郡举行求雨祭祀。   空有头衔的谢宣就成了这无用的求神祭祀的吉祥物,真正变为了众矢之的。   在启程去华阳郡前,宋忠兴变得比他还更在乎他的外貌仪态。   又是为他挑朝服,又是为他挑冠。   谢宣始终冷眼相待,他此次一旦到了华阳郡,一旦到了平民百姓眼前,定然要成了与老皇帝一脉相承的昏君。   可他更没有拒绝的权力。   去华阳郡的路程,一共有三日。   全程,宋忠兴都在马车中陪着他,与不愿说话的谢宣说些好话。   连宋忠兴都觉得这是件苦得不能再苦的苦差事,所以才会在冷落压制了他这三年后,破天荒地在乎起他的感受来了。   谢宣从未涉足过皇城外的地方。   他曾想过无数次,在乱世里,其他郡县会比皇城糟糕千倍百倍。当他亲眼所见时,看到的这一切依旧叫他难以忍受。   他一路都见到饿得在路边干嚎的人,瘦得只剩一副躯干。偶尔能见到抢食的人,近乎是拼了命一般,要置无仇的人于死地。   渐渐的,不知行到了何处。   窗外,瘦得骨瘦如柴的小孩瞪着一双大得出奇的黑眸,正眼巴巴地望着眼前这辆驶过的华贵马车,与马车后行过来的更多辆马车。   犹豫许久,谢宣叫停了马车。   他翻身下了车,从后面那辆马车上拿了两块干净的肉饼。   身后一直有人跟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宣蹲下身,握过小孩细瘦的胳膊,把两块放进纸袋里的肉饼放到了他的小手上。   小孩眼里透着倔意,并未把那两块肉饼握在手里。   他用稚嫩的嗓音柔声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谢宣还没说话,身后监看他的男子先开了口。   “从皇宫里来的。”男子没好气地骂道,“小土鳖,你吃不吃?不吃就赶紧滚!”   眨眼间,小孩的眼里涌上恨意,他握紧了谢宣放在他手心的肉饼,把其中一块狠狠地砸向了男子。   他咬着牙,恶狠狠道:“我爹娘说了,皇宫里没有好人,我不吃坏人的东西!”   紧接着,下一块肉饼砸到了谢宣胸口,雪白的衣袍被油渍染脏了一块。   “呸!”小孩骂道,“假慈悲!”   谢宣没说话,默不作声捡起了那两块掉到地上的肉饼。   他伸手阻止了身后暴怒的男子,重新俯下身。   “就算你不吃,这两块肉饼丢在这里,也有的是人来抢。”谢宣沉声道,“那些人不讨厌皇宫吗?可他们更想活下去。”   他把肉饼放回纸袋,轻放到地上。   谢宣站起身,直视着小孩黑黢黢的眼眸,“你不想活,这世上有的是人想活。”   马车再度行驶向前方,谢宣没有再去看那个小孩有没有去捡那两块肉饼。   到了华阳郡内较为繁华的地段,宋忠兴精打细算许久,包下了一间离祭祀台最近的客栈用以暂住。   第二日,谢宣被人伺候着穿上繁重的朝服,戴上龙冠,坐马车去了偌大的祭祀台。   他踏上石阶的最高一级,石阶上站满了官职闲散的朝廷官臣,却个个身穿官袍,打扮得颇为隆重。   此次祭祀盛典,是个由宋忠兴一手操办的廉价祭祀,完全可以说是用以搪塞民众的骗人玩意。   仰视下,满座皆站着神色近乎冷漠的民众。   谢宣站于高台正中,望着身前的青铜鼎,刻着双龙戏珠的场面。   宋忠兴面向祭台下的平民百姓,神色庄重地读了些稀奇古怪的念词,他没有去听,更妄论听懂。   反正,他只需在此处站着便好。   把托词念完后,宋忠兴就要搀着他,再上两级石阶,向着虚假的龙神行礼求雨。   不知托词念到了哪一段,高耸入云的石阶下,人群里忽然传出似是摔碗的巨大声响。   忽然间,箭矢迅疾刺破上空。   下一秒,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长箭,直直地向祭祀台正中冲撞而来。   谢宣来不及侧首看向身后,准备向他走来的宋忠兴像是失去全部气力一样,噗通跌倒在了地上。   身后是剑刃相击的声响,与接连响起的惨叫。   最后,是人的身体倒地的碰撞声。   祭台下的民众东零西散地快步跑开,却并不曾慌乱。   这一刻,谢宣忽然失去了一切对未知的预测能力。   他怔愣着,定睛一看。   一根带有羽翎的长箭,准确无误地刺穿了宋忠兴的咽喉。   宋忠兴瞪着绝望空洞的双眼,被长箭穿透的脖子因不死心的喘息轻微上下浮动,他费劲地抬起头,执拗地向台下投去目光。   浑浊的灰黑色眼珠子瞬时缩紧,他见到了对于他来说相当于地狱的场景。   他带来的官臣与兵将,能够救他的一切人,皆被躲藏在民众里身穿黑袍的一支队伍或压制或杀死。   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扭过头,与谢宣四目相对。   他的眼眸忽的一亮,像是突然找到了救星一般,急声呢喃道:“……皇、皇上,救、救我,求、求你了……”   脑子里能想到的事与场景混成了一大片乌黑,谢宣低下身,在宋忠兴惊恐的目光里,拔出了他咽喉中插着的那支长箭。   去死吧。   谢宣握着箭,盯着宋忠兴彻底咽了气。   像是在完成什么必须完成的任务。   祭台下的黑袍军与官兵还在厮打,但显然是黑袍军占了相当大的上风。地上的血液实在太过浓稠,谢宣持箭的手里也染上了血,血腥味浓重地使他的意识模糊不清。   他扔下箭,取下头上戴的龙冠,重重地砸到了宋忠兴的胸口上。   激荡的情绪与泄愤的行为一并做出,他渐感体力不支,无法控制地要向后倾倒。   下一秒,他倒在了一个怀抱里。   谢宣的腰被一双生了剑茧的手拥住。   他抬起眼,抱着他的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又蒙了面,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狼眸,眼色里携着荒北地带与生俱来的冷漠与狠厉。   两道目光凝视后,狠厉顷刻消失不见。   比寻常人要低沉许多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公主,和我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绑匪他来了! 第79章 坐车   秋风萧瑟, 锋刃撞击声未停。   谢宣眼色飘忽,从离他最近的陈元狩望到祭祀台下拼杀的黑袍军,来时近千人的官兵仅剩下寥寥几人, 很快就要被全部杀光。   这些身着黑袍的战士掩藏在民众里, 打得自大的朝廷应付不及,欠缺战场经验的懒散官兵不意外地得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谢宣的目光缓缓游转回来,最终定在身上染了箭血的朝服上,他翕动着薄唇开口,头一遭觉得自己的嗓音这样沙哑。   “我想换衣服。”谢宣开口道。   “为什么?”   “这是皇帝的衣服。”   祭祀台下,已经有黑袍军踏上石阶, 要来寻台上的陈元狩, 谢宣的心头不由得一跳,指尖已经覆上了腰间系紧的衣带上。   陈元狩握住他要宽衣的手指, 将遮脸的黑布一拽,继而脱下了身上的黑袍, 不由分说披到了谢宣身上。   他伸手把兜帽一拉,不管顾谢宣惊愕的神情,拦腰横抱起眼前人。   谢宣被陈元狩一路横抱, 走下了高耸的石阶。   石阶下, 尸横遍地, 血已经积成了近黑的红色。   一名士兵扯下蒙面的黑布,望了眼老大怀里抱着的身形纤瘦的美人, 心里已有了一番揣测。   他正要迎上前, 说上几句献殷勤的好话。   也在此时,被横抱着的美人紧抿着唇瓣, 不敢挣扎却不想屈服于此。   下一秒, 又刻意压低了嗓音, 气道:“陈元狩,我自己会走路。”   士兵愣在原地,一时忘了组织好的所有话。   老大说是来抢人,竟然是要来抢脾气这般不好的美人吗?   他胆战心惊地瞥了眼老大的神色,竟然从眼梢瞧出几分愉悦之意来。他晃了晃脑袋,惊恐地认为定然是他刚才杀官兵杀得太凶,所以眼花了。   当他睁开眼时,正好对上陈元狩瞪视的目光。   士兵放下心来。   刚刚肯定是他看花眼了。   陈元狩头也不回地越过他,厉声命令道:“把祭祀台上的那具尸体搬下来。”   士兵点点头,好奇道:“搬死尸干什么?”   “用来和朝廷谈判。”   嘶沉的嗓音响在呼啸的秋风里,也传入了顷刻涌近身侧的每一个士兵的耳里。   士兵们回首,目送着年轻的将领抱着美人上了马车。   马车旁,驾车的是一位同样身穿黑袍的遮面少年。   车下,一列黑袍军驾马停在此处,皆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冷漠的双眼。   “老大。”少年眼里带着怯色,没敢低头看陈元狩怀里的美人一眼,“接下来去哪?”   “来都来了。”   说着,陈元狩抬手拉下深黑色的车帘,拦住作祟不止的冷风,也把其余人隔绝在车厢外。   “那就把华阳郡打下再走。”   华阳郡祭祀大典上的起义军队伍刺杀前朝丞相之事在皇城闹得沸沸扬扬。   朝廷立即派兵去往了华阳郡,只寻到了祭祀台遍地的官兵尸体,宋忠兴的尸首与傀儡小皇帝皆已不知去向。   马车缓缓开动。   车后传来密集的蹄声,身后的队伍驾马紧跟在身后,不知具体要行往何处。   谢宣被陈元狩抱着放到车座上,在对方松手的那一刻,他刚想开口,可不待两秒,陈元狩又搂住了他的腰,把他死死地禁锢在了怀里。   “我衣服上有血。”谢宣轻声道,“我想换衣服。”   陈元狩的动作变也没变,“过会换。”   过会是什么时候?   谢宣启唇想说话,又被堵住了嘴。   马车外都是陈元狩队伍里的手下,谢宣很清楚这个事实,他身上穿着朝服,是煜朝皇帝的身份象征,反贼队伍里定然会有痛恨他到了极点的人。   陈元狩的亲吻夺去了他能呼吸到的一切氧气,狭窄昏暗的空间内,陈元狩的手臂拦在谢宣与硬木之间,谢宣细窄的腰身抵住了硬冷的束袖护腕。   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要亲人啊?   等谢宣回过神,他的身体在过分亲密的接触里软了一大半,沿着冰凉的硬木缓缓下滑,以一种极别扭的姿势躺在了座上的软垫与陈元狩的手臂里。   此时,陈元狩终于放开了他。   “过会到了吗?”谢宣问道。   “到了。”陈元狩松了手,乖乖起身。   马车一直没有停,行过陡坡时,谢宣刚脱去身上的黑袍,放到了座上,他正要解衣时,腰下忽然颠簸,衣带也随之松垮垮地跌落到了地上。   “车上有另外的衣服吗?”   问完话后,谢宣在心里轻叹了口气,伸手去捡衣带,忽然被抓住了手腕。   “干什么……”谢宣回过头,望着身旁紧抓着他手腕的人,颇不悦地挑动了眉梢,“你又想亲我?”   “不是又。”陈元狩将他拉近,深邃的眼眸里照出红唇上被啃咬出的血丝,“一直都想亲。”   座上搭放的黑袍皱成一团,垫在腰下。   陈元狩帮他慢慢脱去了身上的朝服,视线凝视着修长白净的脖颈,毫无温柔可言地在脖颈正中间一口咬了下去,尖牙咬出了显眼的齿痕。   谢宣痛得眼角逼出泪来,“你干什么……”   “做印记。”   “什么?”   陈元狩低手摸索过紧绷的细腰,雪白的里衣被揉皱了一片,窄细的腰身在长指间颤抖着,他勾了勾唇角,指尖一动,松扯开谢宣身上仅剩的里衣的衣带。   寻到领地的恶狼抱紧了怀里的美人,贴在他耳畔沉声呢喃,嗓音嘶哑得不像话,“是我的。”   谢宣不跟疯子讲道理,低声应道:“不是你的。”   说着,他伸手阻止了陈元狩解他衣带的手,对方手上的粗茧摩挲着他的指尖,如今的境地里,一切触感都被警觉的感官放大了无数倍。   谢宣开口道:“外面都是人。”   陈元狩把手掌翻了个面,与他十指相扣,“没人就可以吗?”   “不可以。”谢宣没动脑子,下意识回了话。   陈元狩欺身压上,手指穿过他的长发,又在白净的锁骨上咬下一个齿印,恶狠狠地问道:“那有人又有什么关系?”   谢宣倒吸一口凉气,深感不解,“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我没生气。”   “那你咬我干什么……”谢宣怕从车座上掉下去,只能扯上了压着他的陈元狩的衣襟,“你属狼狗吗?”   他没有得到言语上的答案,陈元狩低头,再一次咬上了他的唇瓣,精确无误地给了他最确切的回答。   痛死了。   谢宣在心里下了一个诡异的定论,跟满口獠牙的野兽接吻的感受,应当也就是这样了。   他活到现在,从初吻到之后的所有亲吻次数,都被眼前这只一点都不会接吻的恶狼强行夺去了。   恶狼撕咬着他的嘴唇,手上还要占他便宜,手指一路探入,伸进未被脱去的里衣里,粗糙的长指缠紧了他的腰身。   等两人唇瓣彻底分离开,谢宣眼里还带着被逼出的眼泪。   看到他眼角的眼泪后,陈元狩的动作总算变得轻柔了些。   他拭去谢宣眼角温热的眼泪,安抚似的柔声道:“别哭。”   谢宣心想此人未免太不要脸。   陈元狩救了他,他还非得按瞎编一通的话本故事献身吗?   才不要。   谢宣启唇开口道:“凶死了。”   陈元狩的动作僵了僵。   “你凶死了……”谢宣的声音故意渲染了委屈的意味。   “我……”   “你和手下说话好凶。”   “……”   “对我也好凶。”   陈元狩愣在原处,听得瞠目结舌,神情变得有些迟钝。   幼时在皇宫一直以装乖扮委屈取胜的谢宣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大获全胜,正暗自洋洋得意着。   然而这得意没有持续几秒。   ……   过了片刻,马车停在了不知名的客栈前。   寒秋的晚风从车帘的空隙刮进来。   谢宣身上只穿了松垮的中衣,冷得他抖了抖,本就恍惚的神色变得更加恍惚。   陈元狩从衣襟里取出帕子,擦去了手里的粘稠,又把谢宣腰下垫着的黑袍披到了他身上,将谢宣的整个身子都裹在了黑袍里。   把宽大的兜帽拉下后,陈元狩横抱着他下了车。   在许多道目光的注视下,陈元狩步伐平稳,没有任何停顿地走上了客栈的二楼住房。   作者有话要说:   没话讲了。 第80章 备战   夜色更深。   寝房里, 唯有桌上点着一盏烛火。   谢宣侧躺在床上,望着陈元狩点亮了另一盏灯盏,轻轻放到了床沿边立着的高凳上。   烛火的红光照亮了俊朗的面庞, 陈元狩抬眼与无事可做的他对上了目光。   今日的种种场景历历在目, 谢宣倏然心头一跳,在床上支起上半身,有点儿凌乱的黑发散至腰间,“马车里还有我的衣服。”   陈元狩没说话。   谢宣轻声道:“他们会看到的。”   陈元狩抬了抬眼,起身松开衣带把外衣脱去,掀开被褥坐进了床榻上, 抱紧了谢宣, 问道:“他们是谁?”   谢宣低了低眉,望见陈元狩靠在他肩头, 轻轻啃咬着他脖颈上被咬出的红印,如同罪魁祸首乐此不疲地欣赏着完美的罪证。   毕竟此刻是寄人篱下之时, 谢宣懒得去在意陈元狩对他所做的越界之事。   谢宣应道:“你的手下。”   “他们看到了又能如何?”   “……”   沉默间,陈元狩咬上他的肩头,又留了个一时半会儿消不去的牙印。   如今是深秋, 距离他与陈元狩分别时的初春相隔了整整半年多, 谢宣没变多少, 陈元狩对这份喜欢却已经没了半点克制,不过才刚刚见面, 就恨不得将他整个人吞进肚子里似的。   谢宣不知道陈元狩究竟有多喜欢他, 他只在乎一点,就是如今的陈元狩能够让他好好活着。   等熄灭了灯, 他与陈元狩躺在一张床上。   这床并不挤, 陈元狩依旧离他很近, 圈抱住了他的腰。   谢宣害怕再发生些什么,连忙道:“我累了。”   “我知道。”陈元狩在背后把他抱得更紧,像是怕眼前人忽然消失似的,“我什么也不干。”   谢宣问,“你要打华阳郡吗?”   陈元狩以沉默作了默认。   “楚郡和淮南城离华阳郡不近。”谢宣道,“托运粮草与盔甲兵器是件不容易的事,也许你还没有凑够打仗的资本,朝廷就打过来了。”   片刻后,陈元狩忽然微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我不会输的。”   谢宣怔愣一会儿,问话的语气变得有些尖锐,“为什么?”   二人把这张宽敞的床挤得仅有半米宽,他的背部紧紧贴着陈元狩的胸膛,若是房间里再静些,他应当能够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陈元狩低声应道:“你醉酒的那天,在客栈里与我说,我这辈子没有打过败仗。”   谢宣微微侧过头,“你相信这样的话?”   谢宣知道陈元狩对韩迦南所言嗤之以鼻,由此可见,他并非是什么迷信之人。   谢宣想了想,又问,“那日我还说了什么?”   默然少许功夫后,陈元狩沉声道:“你说你想长命百岁和娶妻生子。”   “……”   陈元狩道:“我会对你好的。”   “什么?”这句话讲得突兀,谢宣没能听明白。   “你不要娶妻。”说完后,陈元狩又把前一句话重复一遍,“我会对你好的。”   谢宣问道:“如果我说我想娶妻,你会放我走吗?”   陈元狩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半晌后,才言之凿凿地认真出口道:“不会。”   谢宣没再说话。   房间内随着他的沉默变得很静。   今日发生了许多事,他如今身心俱疲,连手指都懒得再抬一下。   在寂静里,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陈元狩帮他把身上的被褥拉紧,谢宣昏沉的意识因这动作变得警惕了些。   他缓缓睁开了疲惫困倦的双眸,在神智涣散时,伸手触碰向腰间传来的异样感之处,他的指尖覆在圈在他腰身处的长指上,摸过他这辈子都应当不会有的剑茧。   在他即将缩回手之际,陈元狩抓紧了他的手。   指节相扣着,与他在被褥里牵住了手。   谢宣蓦然有些恍惚,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你不用回皇宫了。”陈元狩把对方在被子里都捂不热的手攥握得更紧,“公主,睡吧。”   晨光微熹。   昨夜的风归于平静,秋寒未退。   谢宣醒来时,陈元狩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他抬了抬头,在床边的高凳上看见了一件红衣,与他先前在皇城里穿过的许多件相同颜色的衣袍有些类似。   穿上衣袍后,谢宣认真仔细地吃完了桌上放好的早饭。   意欲推门下楼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谢宣的手滞在原处,愣了愣,“谁?”   “是我。”陈渊的声音在门外传来,相较于先前沙哑了些,“陈渊。”   开门后,陈渊快步坐到凳上,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明显是口干的厉害。   谢宣坐到他对面的凳上,问道:“你怎么在这?”   陈渊的身高长得很快,短短半年不见,他如今只比谢宣矮了小半头了。   “不止我在这里。”陈渊应道,“我是跟着淮南城里派遣过来的队伍一起来的。”   谢宣愣在原地。   难怪陈元狩昨晚那么有自信,他本身还真以为对方会信他能预知未来的鬼话,如今依陈渊的话来看,陈元狩分明是早有准备。   “那你……”谢宣踌躇道,“来楼上做什么?”   陈渊轻叹一声,又喝一杯水,“来给我哥打苦工啊。”   “什么?”   “我哥不在的时候,我都得跟着你。”陈渊慢慢道,“以免有居心叵测的人对你动手动脚。”   “居心叵测的人?”   陈渊点点头。   谢宣眉梢一挑,反问道:“说的是陈元狩?”   陈渊难得语塞了片刻,谢宣也不为难他,转而从他的嘴里打探别的消息。   经过交谈后,他终于了解到,宋忠兴要举行祭祀盛典的消息,几乎是第一时间传到了陈元狩耳中,而这传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玄江郡的最高官员赵述。   谢宣问,“赵述想杀宋忠兴?”   陈渊看着他,道:“想多了,是我哥想杀宋忠兴。”   “为什么?”   陈渊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奇怪道:“嫂子,我当初确实是年少无知。”   谢宣的神情变得疑惑不解。   “我当初不该说你装傻的。”陈渊道,“宋忠兴欺负你,我哥要杀他,很难理解吗?”   谢宣愣了愣,“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陈渊异常诚恳地点了点头,“早就知道了。”   赵述与陈元狩做了个交易,由他来告诉陈元狩有关于这次祭祀的举办与流程,好供他打垮小半个朝政,而他提出的要求则是,将煜朝的傀儡小皇帝绑给他。   陈元狩显然不可能听从这个命令,他做事向来随心所欲、不管顾后果,他的利益得到了,就绝不会去管顾什么狗屁承诺。   更何况他唯一想要的本就是煜朝的傀儡小皇帝,并非是那些风烛残年的老臣。   所以如今他们守在华阳郡,最大的对手并非是朝廷,而是赵述名下的精兵队伍。   傍晚,陈元狩骑马回到客栈,把谢宣带去了华阳郡境内驻扎好的军营。   马蹄溅沙而过,大大小小的营帐遍布在荒芜的土地上,在这片颗粒无收的旱地上,笔直地竖起了赤红色的旗帜。   寂寒秋色里,遥远天际遍布着火烧般的晚霞,秋风刮过残枝败叶,将旗帜拢起,复而又刮平。   旗上用苍劲墨黑的浓重笔触勾出二字:定北。   陈元狩跳下马,牵着仍坐在马背上的谢宣向前走。   一路走入将领的营帐,到处都有恭敬作揖的士兵,身着战甲,腰间佩剑,神采奕奕。   在注目里,谢宣翻身下马,陈元狩横抱起他,叫退了守在营帐前的士兵,稳步走进了营帐。   空无一人的偌大营帐里,陈元狩动作轻柔地把谢宣抱到床上,圈紧了他的身体,贪婪地维持了这动作许久,动也不曾动过。   谢宣环顾过四周,营里的一处角落放着将领的战甲,窄细锋利的长剑搭在战甲的腰部。   谢宣的肩膀被压得有些酸疼,问,“你把先前那把长剑赎回来了吗?”   陈元狩道:“不赎了。”   “为何?”   谢宣脖颈上的牙印已经消去了一些,陈元狩看得不悦,执拗地咬深了白净脖颈上艳红的齿痕,抱人的动作却温柔了许多,“会让我想到不高兴的事情。”   谢宣沉默半晌,微微皱了皱鼻,低声道:“你身上有好重的血味。”   尽管陈元狩的衣服上干干净净,显然在见他前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但依然没能将这浓重的血味彻底消去。   陈元狩一动不动,只轻轻嗯了一声。   “你做什么了?”   “没什么。”陈元狩低眉,看向神情不悦的美人泛红的薄唇,一点点与人凑近,缓缓吻了上去,“就是杀了两个碍眼的人。”   这个吻很温柔,连技巧也不同于以往的青涩粗暴,变得熟练了许多。   谢宣体验了一回正常的亲吻,同时感到有些气愤,陈元狩明明会接吻,为什么非得三番两次凶狠地咬他。   夜深后,军营外的火光接连被熄灭。   陈元狩吹灭了床边的灯,在被褥里搂紧了怀里的美人。   静了片刻后,谢宣转过头,问,“你睡了吗?”   “没有。”意料之中的回答。   “你送我的狗还在皇宫里。”   “……”   “归根结底你也是它的主人。”见陈元狩不说话,谢宣把头转回去,背对着身后的人,慢慢道,“所以你得把它救出来。”   陈元狩点点头,“好。”   “还有我的马。”谢宣补充道。   陈元狩笑了笑,又应道:“好。”   谢宣思考半晌,总觉得还有什么话没讲,努力思忖后,又问,“我昨日穿的那件衣服呢?”   “平日里没人坐马车,应当还在车上。”   谢宣道:“把它烧了吧。”   陈元狩没出声。   “我不做皇帝了。”谢宣沉声道,“无论如何都不做了。”   陈元狩依旧没吭声。   谢宣缓声道:“接下来该你做皇帝了。”   陈元狩默了半晌,终于答道:“我不做皇帝。”   “那等你以后打胜了仗后……”谢宣心里并不信他的话,“要做什么?”   陈元狩认真地反问他,“能做驸马吗?”   谢宣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近乎是气乐了,“我又不是真的公主。”   “你是。”   “那你也做不了驸马。”谢宣听着此人语调平淡却极为认真的话,一时找不出驳词,索性顺着他的话气他,“你充其量能做个厨子。”   陈元狩一点没被气到,道:“好啊。”   这句话的语气听来甚至是愉悦的。   听到这样的话,谢宣彻底无语了,干脆真的不再理会他,直接睡了过去。   等到了第二日,谢宣从陈渊口中得知,陈元狩昨日亲手杀了两个对他的出现抱有敌意的士兵。   杀鸡儆猴后,这营帐里无人再敢对他的身份进行任何的揣测。   马上就要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敌军打仗,军营里所有人都变得颇为忙碌,唯剩下谢宣,依旧是被人伺候着的闲人一个。   而且还是被军营里人人畏惧的头子伺候。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更真的得凌晨点来了,先将就着看一更吧。(最近写文太慢了5555) 第81章 战事   谢宣成天待在军营里, 见到的人除了陈元狩便是陈渊,他并非是不能出去,只不过外头都是些他不认识的生人, 他不知该称自己为什么, 索性就不出去了。   陈元狩每日按时给他送饭,晚上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与他说些只有疯子能听明白的情话。   有一日,营帐的帘子被拉开,有两位生面孔士兵来回两次,搬进两个沉甸甸的木箱。   他们全程都低着头, 搬完箱子就快步出了军营。   谢宣放下手里的书册, 上前将两个木箱打开,看见两大箱华贵艳丽、颜色张扬的衣袍, 没有一件是重样的。   正是秋寒时节,他整日待在军营里, 又天生体寒,压根出不了什么汗,恐怕等冬日过去, 他也不可能将这些衣袍全部换完。   也不知道具体到了哪一天, 军营外安静了许多, 后来又变得嘈杂不堪,谢宣隔着营帐听墙角, 也能听见搬伤兵与操练兵阵的声响。   于是他知道, 外头在打仗了。   这之后的每日晚上,陈元狩比以往到得要晚些, 他走得很安静, 生怕吵醒睡着的人。正是战乱之时, 营帐外与营帐内深夜也点着灯盏,谢宣的睡眠变得很浅,往往陈元狩卸下身上的战甲,在刚临近床沿之时,他便听到动静睁开了眼。   他低声问道:“仗都打起来了,怎么还是你这个老大每日都要来烦我?”   陈元狩既不反驳谢宣这是自己的军营,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侧躺在床上,神情认真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人的脸,语调痴迷地呢喃道:“真好看。”   谢宣愣了愣,定神看了看陈元狩没有半点泛红的脸。他心头划过疑虑,主动凑近了些。不过刚一凑近,陈元狩就把他死死地抱在了怀里。   他与陈元狩脸对着脸,四目相对。   陈元狩望着他,眼眸深不见底。   谢宣皱了皱眉。   果真是好大一股酒味。   “你喝酒了。”谢宣开口道。   陈元狩应道:“我没醉。”   醉鬼向来都会说自己没醉。谢宣不想与他争论这些,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转而侧过身去,闭上了眼。陈元狩进了这军营后,他往往能睡得更沉些。   “谢宣。”陈元狩忽然唤道。   谢宣睁开眼,惊讶于陈元狩忽然叫出他的全名。   陈元狩在他脖颈处啃了啃,继续道:“谢宣,你好香啊。”   脖颈处传来痒痛的触感,仗着对方此时是个醉鬼,谢宣的语气变得不客气起来,干脆利落地回道:“滚。”   “跟我成亲吧。”陈元狩握紧他的手,像是生怕他从这张床上突然消失一样,将他拥得更紧。“与口兮口湍口√。一刻见不到你,我就想把那些让我不能见到你的人都杀了。”   谢宣不说话。   等陈元狩的怀抱松了少许,他才摇头应道:“不要。”   陈元狩也不说话了,只是又咬了口谢宣半露在衣物外的肩膀。   谢宣的神智清明了些,他重新侧回身去,微微抬起眼,手指轻轻碰了碰陈元狩瘦削下巴旁的颌骨,沿着直线一路轻触过死死盯着他的那双狼眸的眼睑,最终抬起手,摸了摸眼前人的头顶。   停了半晌后,他慢慢道:“你要把这场仗打胜。”   后来,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被陈元狩抵在床上亲吻了许久,被这只半醉的野兽又亲又抱地折腾到深夜,除去两三声凄寂的鸟啼外,营帐外已经彻底没了其他声响。   经过这晚后,陈元狩每日带着一身的血味,明明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猛野兽,硬要在他面前装成乖巧的小狗,在他耳畔低顺地说些早讲了许多遍的浑话。   谢宣原先还会觉得难堪,可这仗打得太久,他也每日都能听到,渐渐的,也就真的无所谓这样的话了。有时候听得气了,他还能以嬉笑的态度驳回去。   日子过得既快又慢,唯有一点,谢宣十分确信,他仍是不喜欢陈元狩,却也不讨厌他。这军营里人人都怕陈元狩,连陈元狩的亲弟弟也是,但是他一点也不怕。   他不知道这仗打得怎么样了,只知道冬天到了。   夜里,陈元狩坐在他的床旁,在烛火微弱的光芒下,用笔在纸上涂画几笔,又写了些字。   谢宣在床上支起身,凑上前去望了两眼,看见他是在筹划华阳郡之后下一场仗的启程路线。   察觉到这一事实后,他微微拧眉看了一会儿,随口道:“字真难看。”   笔尖蓦然一顿,陈元狩没应话。   谢宣实在在营帐里呆的无趣,却也不想在战乱时四处走动,这段时间他与陈元狩近乎是有话说话。   他想了想,又道:“许琅的字写得不错,可惜他在皇宫里做丞相,与你这个反贼头子是死对头关系,应当教不了你。”   陈元狩回过头,问他,“那你呢?”   “我?”谢宣笑道,“我写得比他更好看。”   “不是。”陈元狩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与反贼头子是什么关系?”   谢宣愣了半晌。   陈元狩也没说话,等着他的回答。   好一会儿过去,谢宣望着他,应道:“每晚狗咬人的关系。”   陈元狩想开口,又被阻断了话。   谢宣拿手指了指他,作了确凿的定论,“你是狗。”   某日白天,在军营里的第二大闲人陈渊来给谢宣送饭,还与他提起一事,说他哥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硬要来找他练写字。   谢宣刚要把嘴里的一口粥吞进去,听到这话,险些被呛得吐了出来。   在陈元狩筹划下一仗时,谢宣本以为华阳郡这一仗终于快结束了,可营帐外送来的伤兵却在某一天变得更多。他偶尔会出去看上两眼,但往往都是惴惴不安地重新回到营帐之中,望着纸上写的“顺安九年”发呆。   陈渊与他说,原先他们打的是朝廷,打得就容易许多。如今时间一久,赵述意识到他被诓骗,前不久派了精兵队伍来到了华阳郡。这无疑是一场恶战。   谢宣原先一直相信陈元狩战无不胜,因为他是书里的男主角。   可战争终究是个不定数,如果陈元狩赢不了,他要怎么办?   陈元狩隔了整整两日,才在深夜时回到营帐。   谢宣一直没睡,床边放了两盏灯,他在中衣外披了件大氅,端坐在床沿上,在信纸上写字。   陈元狩进了营帐,谢宣垂了垂眸,瞧见他的右手掌间绑缠了一圈白色的纱布。   谢宣低下头,随口问了句,“你回来了?”   “外面很冷。”陈元狩把他手里的笔与纸放到一旁,将他抱进了被褥里,低声道,“仗会很快打完的。”   谢宣看向床褥里缠紧他腰的手掌,纱布的触感贴紧了他,“我没问这个。”   想了想,他又问,“你受伤了?”   “这不算伤,只不过打仗时到处都是人血,容易感染才缠了层纱布。”陈元狩放开了他,支着胳膊举起手,拆开手掌上缠紧的纱布。   掌心里的确只有一道很浅的划伤,看上去是新伤,在他旧茧老伤密布的手掌上,这道伤的确微不足道。   谢宣问他,“你会败吗?”   陈元狩低着眸,轻咬上他的嘴唇,“不会。”   谢宣努力思考了一会儿白枝雪与他讲过的话,话里将赵述的精兵队伍讲得极为可怖,他不免又想到赵述也想绑他去玄江郡之事。   夜色作祟,他无厘头地蹦出一句,“我是不是马上要被带去玄江郡了?”   下一秒,陈元狩凶狠的亲吻铺天盖地的侵占了谢宣困倦的意识。   谢宣努力推开他,只得到被抱得更紧的结果。   短短的功夫,他身上的衣物凌乱地不成原样,脖子与肩膀上到处都是吮吸与啃咬留下的红印。片刻晃神后,陈元狩在营帐里找了件红衣,披到了谢宣裸/露在外的肩膀上。   陈元狩望着这样的他,眼眸变得更深。   谢宣气得骂他,“疯子。”   陈元狩答非所问,慢慢道:“我会赢的。”   深冬的夜晚很冷,谢宣被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抱着他的人与以往一样轻靠着他的肩膀,圈在他腰上的手指似是寻到依托般,渐渐地将细瘦的腰身揽得更紧。   陈元狩从谢宣肩上的齿痕看到背上披着的红衣,在他耳边低声道:“等我把天下打下来,你要做我的新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条狗他真的有点疯。   写太慢了,我已经困飞了,这三更能少一更吗呜呜呜 第82章 新信友   过了三日, 华阳郡下起了雪。   时隔多年,华阳郡再经历了旱灾。   到了深冬,颗粒无收、寸草难生的旱地在短短三日积满了厚雪, 致使百姓饥寒交迫, 几乎每日都有人不明不白地在睡梦里死去。   当年的老皇帝向他的父亲请求赈灾,却被软禁在了多灾多难的华阳郡。到了如今,朝廷无视先帝陵墓,又无视前朝丞相的尸首,只愿派遣少数量的禁军来打一场必输的场面战。   起义军队伍在战场空耗粮草和赵述的精兵队伍打持久战,战场的冰天雪地外, 是饥寒交迫的平民流离失所, 如今只剩皇宫能救他们,也只剩皇宫不愿救他们。   雪下得很大, 又连下了好几日,在这几日里, 前线停了战,雪还没有停,谢宣的信却写完了。   这封信他写了很久, 从被扔到一边的长篇大论到寥寥几字的一句话, 他希望这封信送到皇城, 又觉得到了如今的境地,皇城里无论是谁, 都不该收到这封信。于是, 他只确定了信要寄去哪里,却不知道到底应当寄给谁。   陈元狩在这几天里一直在军营里陪着他, 看着他写信, 却不看他究竟写了些什么。   等到他写完了信, 陈元狩也正好端着饭菜进了营帐,谢宣把信规整地叠好放进信封里,在满眼望去的一排荤菜里挑了块不肥的肉,轻咬了一口。   陈元狩在一旁帮他封好信封,问他,“这信是写给谁的?”   冰凉的手指贴上温热的玉碗,谢宣正望着碗里的白饭发呆,他听到了这个问题,却并不是很想回答。又过了一会儿,他认真考虑了可行的回答,而后抬了抬头,颇敷衍地应道:“你猜。”   陈元狩没再说话。   吃过饭后,陈元狩搂抱着把他一路抵到了床沿,又亲又抱,这样越界的行径,从重逢那天以来,近乎每日都不曾停过。   陈元狩即将要咬上他嘴唇的那一秒,谢宣纤长的眼睫轻颤两下,薄唇微抿,以转移话题的方式尽力延长了这一秒,“你怎么不问我这信里写了什么?”   问话的功夫,陈元狩咬了口他的脖子。   脖颈下的肩膀上,白净如雪的皮肤上残留着一道又一道的新旧齿痕。   半晌等不到回答,谢宣有点儿纳闷,“你不好奇吗?”   陈元狩还是不说话。   谢宣想了想,又说,“万一我在信上写,不用寻我了,我与反贼头子私奔了……”   他还未把话说完,陈元狩就颇急不可耐地亲了上来,唇舌辗转,谢宣的腰被紧圈着,整个身子不知不觉里软了一大半,生了粗茧的手指在他腰身摩挲,慢慢地伸向了紧系的衣带。   在混沌不堪的思绪里,谢宣猛然回了神,搭握住了陈元狩的手腕,阻止了他解衣带的动作。想起某日夜晚的经历,他总觉得有些气愤,骂道:“不准老动手动脚的。”   话里的不满情绪过烈,陈元狩蓦然停了动作。   见他真的没了动作,谢宣问他,“你变成哑巴了?”   陈元狩竟然与他认真地摇了摇头。   谢宣本就词穷,被吻了一下后更是大脑空空,已经完全忘了刚才想讲的话是什么,也寻不出其他话来讲。偏偏与他面面相觑的人也实在无趣。   “这场雪什么时候会停?”绞尽脑汁后,谢宣想起了他想问的话。   陈元狩反问道:“你希望停吗?”   “嗯。”谢宣确定地点点头,腰上还隐约传来别扭的触感,言语间,他低眸看了眼还紧搭在他腰肢的手掌,“我不想一整天都能看见你。”   “不是一整天。”陈元狩难得反驳他一次,“我上午离开了一个时辰。”   谢宣才懒得管顾缺了这一个时辰究竟能不能算是一整天,转而凝声道:“叫你的手下替我送封信,送到皇城里去。”   “送给谁?”   谢宣摇了摇头,“不送给谁,送到皇城去就好。谁能拿到,那就是写给谁的。”   默了半晌后,陈元狩终于问,“这信上写了什么?”   谢宣看着他笑了笑,“我不是说过了吗?”   谢宣说了句瞎编乱造的鬼话,陈元狩不信,他更不会信。   所幸陈元狩并没有逼供他的想法,第二日一大早就传命于一位军营里没有受过伤的闲兵,给了他足够的盘缠,叫他将这封信带去战场外,隐瞒身份在附近的郡县里寻名驿站的邮驿,把这封信送到皇城去。   这件差事实在古怪,军营里的士兵在心里不满,嘴上却不敢说。   如今正是打仗时,不论是送什么信,送到皇城里总归都是不妥当的。   闲兵离开驻扎的军营后,记起此事时,谢宣会想皇城里的人看到这封信上写的话时会作何反应,不过没想多久,他就自己做了定论——他们应当是看不明白的。   这个深冬是几年来最难熬的一个冬天,所以等到了过节的时候,身在战场的士兵们格外兴奋,甚至庆幸起此时是停战之时。   过节的那一天,营帐外热闹地吃着年饭,营帐内却如往常并无差异,不过也并非完全无差异。   深冬的夜晚来得很早,也很漫长。   不待多久,天已经全黑了。   营帐里,谢宣坐在凳上,对着桌上的一叠书册发愣。   不待多久,他感受到有人坐到了他身后的长凳上,在背后抱住了他。   听到营帐外还闹腾着的欢呼,谢宣下意识皱了皱鼻,问,“喝酒了吗?”   陈元狩摇了摇头,“没有。”   谢宣的确没从身后的人身上闻到什么酒味,也相信陈元狩不可能对他撒谎。   他思忖半晌,又道,“不喝了吗?”   先前陈元狩醉酒时闹腾他,到了白天,谢宣提起此事,陈元狩就向他保证过不会再喝酒了。   陈元狩用认真的语气应道:“不喝了。”   沉默一段时间后,谢宣忽然道:“之前写信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要写给谁。对皇城里那些我认识的人,我却连报平安的一句话都写不出来。”   陈元狩没有说话,也知道谢宣不会想让他在此时讲话。   谢宣继续道:“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在这个地方呆了十多年,连一个像样的朋友都没有交到过。”   话里的语调很平淡,因讲话的人早不在乎此事,才能将它全盘托出。   话音刚落,陈元狩在此刻握住了他的手。   谢宣怔了怔,鬼使神差地主动回握了回去。   不过,到了下一秒,他的肠子便已经悔青了。   野蛮的吻麻痹了感官,谢宣也不知自己究竟在何时被推到了床上。   被褥凌乱不堪,两人的手始终不曾分开过。   谢宣的手被摁在床褥上,两只手的手指绞靠在一起,白皙的指尖清晰地泛了红。   陈元狩咬着谢宣早破了皮的下唇,唇舌相抵,又交缠在一起,他伸出另一只手手扯开谢宣松垮的腰带,隔着衣袍向里野蛮地探入,又要去松解中衣的带子。   谢宣连喘气都喘不上来,又不想发出奇怪的声音,只能伸手去掐被握住的那只手的手腕,试图抹消掉身体里愈来愈奇怪的感受。   才掐红了一小块,陈元狩就松了手,转而握上了他的手腕。   嘴唇分开的那一秒,谢宣微红着脸,躺倒在被褥上轻喘着气,暗红色的衣袍铺在身下,衬得皮肤皎白胜雪,但好似每处都泛了红。   他的手腕被人握在手里,陈元狩低着眸,凝看白皙的细腕上一小块突兀的红印,艳丽得惹眼。   顷刻间,手腕被尖牙抵磨上,刺痛倏然传遍谢宣的全身,齿间磨过红印,在他手上留下了一道深浅不一的齿痕。   谢宣还没将气喘匀,一边顺气一边低声骂他,眼角已经泛了红,听起来竟有些咬牙切齿,“……狗改不了咬人的恶习。”   陈元狩弯下身,近乎与他脸贴着脸,又附到他耳边,低笑道:“汪。”   耳尖传来厮磨的痒感,谢宣的脸涨得更红。   见陈元狩还要去扯他衣服的衣带,他慌忙摇了摇头,“不要。”   陈元狩却没停止动作。   谢宣又伸出手,求饶似的再握住了陈元狩的手,磕磕绊绊地把两个简单的字重复了一遍,“……不要。”   陈元狩轻轻地咬上他的脖颈,像是不愿说话,可也停了动作。   这一晚,入了深夜后,华阳郡境内下了更大的雪,谢宣睡得很沉,他枕边的人却一夜无眠。   节日后又过了好些天,谢宣完全没有预料到,为他送信的士兵在半月内都不曾回来。   慢慢的,等待的日子在某一日到了尽头,恰是陈元狩不在营帐里的时候,前线的一位生面孔的士兵进入营帐交给了谢宣一封信。   谢宣拆开信,见到里面放了两张信纸。   他先打开其中一张,是自己送出的那张信纸,他并没有在信上署名,信上也仅仅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白纸上写着:华阳郡下雪了。   谢宣稍作怔愣,奇怪回信之人为何要将他的信也一并送回来,奇怪之余,他打开了另一张信纸。这封信同样没有署名,也同样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字迹写得很乱,要很努力才能看懂此人到底写了些什么字。   回信上写:这场雪下到明日就停了。   营帐外还肆意地飘着鹅毛大雪,谢宣起身去外头瞧看了眼,下雪的势头只增不减,一点不像是会在明日停下的样子。   于是,他对这封奇怪的回信抱有的疑虑与纳闷不止一星半点。   但是到了第二天,谢宣起床特意去看时,这场漫长的大雪的确停了。 第83章 劝说与转折   雪停的这一日清晨, 谢宣把这封故意卖弄玄虚的信随手放在了桌上,没有再去理会它。   他心中疑惑诸多,但有一点很确定:这封信绝不是皇城人寄回来的。   如今是打仗时, 任何不知源头的信都值得被仔细研究, 谢宣如今是自在的闲人一个,懒得去管顾任何会叫他苦恼的事端,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此事应当告诉陈元狩。   然后,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吃过早饭后,谢宣靠在椅上看书。约摸过了半个时辰, 陈元狩进了营帐, 把没穿靴的他横抱到了被褥上。   陈元狩俯蹲在他膝下,又稍站起身, 与他的脸离得很近。   双脚浮空的处境下,为了寻回横抱后不稳的重心, 谢宣的小腿不自觉地搭上了陈元狩的膝盖,几乎下意识的,他把腿微微一抬, 未穿足衣的脚踩上了陈元狩半曲的膝盖上。   谢宣莫名觉得这行径有些怪异, 可陈元狩不动, 他便也懒得动。   如此静了半晌,陈元狩圈握住谢宣的脚踝, 不常暴露的部位比其他地方更白, 此处像是只有骨没有肉,细得与手腕差别不大。   陈元狩握得不重, 甚至是很轻, 可谢宣依旧极为抗拒, 当下就想把脚抽回。   然而陈元狩没给他使力的机会,起身想要亲他。   想到今日还有重要的话要与陈元狩说,谢宣伸出双指堵住对方干燥温热的嘴唇,想抗拒掉即将到来的亲吻,可陈元狩的动作没停,他睁着眼,眼见着自己的手指一路往后挪,直至抵在了二人唇瓣中间。   “我收到信了。”谢宣向后仰着脸,指尖一动,指向了右侧放着许多书册与信纸的桌面,“送信的士兵回军营了吗?”   “没有。”陈元狩回答地很快,“应该早就死在路上了。”   谢宣早料到了他的回答,在他已经做出的几种猜测里,没有一种可能的猜测是说这位帮他送信的士兵能活着回来的。   他忽然想到前两日给他递信的生面孔士兵,对方硬要挑陈元狩不在时进营帐,如今看来也有理可循。   尽管真相已经有了隐约的轮廓,不过他更加不解,士兵要想潜入敌营是件难上加难的难事,敌军大费周章成这样,就为了给他送一封信?   此时,陈元狩忽然道:“昨日,军营里死了几个士兵。”   谢宣怔愣一瞬,陈元狩补充道:“是我要杀的。”   “他们没做好该做好的事,让潜伏进军营的敌军与你碰面。”陈元狩慢慢道,到了末尾,语气变得格外肃冷,“他们该死。”   言语间,谢宣好像隐约又能闻到眼前人身上的血味与沙尘味,片刻后,他轻叹了口气,道:“你不应该这样。”   陈元狩没应话,却好像在问他,他应该什么样。   谢宣道:“你应该做个好老大,过个几年,再做个好皇帝。”   默了好一会儿,陈元狩忽然低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谢宣答不出。   他不可能和陈元狩说,因为他看过的书里是这么写的。也不可能和陈元狩说,你若是不按书里写的来,也许我和你都会死。   也许是他在此处的缘故,如今的陈元狩比书里写得还要更疯些,书里的陈元狩虽疯,可从不会用与喜怒无常的暴君无异的行径对待下属。   陈元狩很强,强得胜过天下所有武者。谢宣一直相信这一点,可陈元狩再怎么强,如果不能让他安稳地活着,他就没有必要继续在这座军营里待下去。   不过,尽管陈元狩问了为什么,但显而易见的是,陈元狩并非是真的在好奇这些。   稍作迟钝后,陈元狩抱紧了谢宣的腰,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些,紧接着,又在他近处轻声道:“你不喜欢我杀他们,我以后不会杀了。”   说话的嗓音听着很嘶沉,但陈元狩的嗓音本来就是如此。除此之外,谢宣竟然听出了像白日梦一样荒诞的小心翼翼。   尽管谢宣觉得这个结果与他想要的依旧不符,但依旧点了点头,应道:“好。”   他有意为之,带上了安抚的语调。   可他也该预料到,被顺了毛的恶狼也依旧是恶狼。   下一秒,陈元狩顺势握上了他的手腕,将其强抵在了软枕处,他低下身,吻上低眸就能瞧见的唇瓣,渐渐的,本就泛红的嘴唇被咬得更红。   亲吻来得过于凶猛,谢宣渐渐合上眼,后脑勺枕在陈元狩的小臂上,沉入有些混沌的意识里。   耳边依稀能听见营帐外的动静,有人声也有鸟啼。   他最先是将这些声响听得极为清晰,唇齿厮磨后,意识彻底昏沉,又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   冬寒未退,被外的温度冷得叫人发抖,可他如今在被褥里,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烫得吓人。   往往在他逃避似的撇开脸时,陈元狩就又会吻上来,能呼吸到的氧气被野蛮地掠夺殆尽,谢宣眼前一阵阵晕眩,忽然间连喘息的气力也没有了。   待到一切归于平静,枕上的美人低声喘着气,细嫩白净的皮肤上四处留了不和谐的印记,肩膀与脖子被啃咬得青一块红一块,不像是人干的,反倒极像是狗啃的。   谢宣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就是太累了。   以至于他完全无法理解陈元狩为何仍然这般有精力,更加怨念于如今被桎梏在对方怀里这件事。   谢宣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如果陈元狩以后做了皇帝,应该给他记一等功才对。   陈元狩停下动作时,谢宣的大腿各泛着一道不窄的红印。   谢宣只低眸瞧看了一眼,眼前登时又浮现出此处究竟干了些什么的画面,当即便羞得在心里发誓绝不再看第二眼。   到了晌午,营帐外升了太阳。   陈元狩为谢宣拿中饭,也下床看了信,可反应却不大。   对于他的反应,谢宣觉得奇怪。   平日里一丁点风吹草动,陈元狩就好像要把他永远关在这间军营里似的,怎么反倒到了真正会有危险时,陈元狩反倒显得出奇淡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陈元狩把谢宣写的那封信认真叠好,放进原本的信封里,低声问他:“收到信的人把信送回来了,这封信……能送给我吗?”   谢宣浑身上下酸痛得离谱,正坐在榻上对着一点也不想吃的中饭泄愤。他把木筷往饭里摁,与此同时,袖口往下一松,手腕上的红印露了出来。   看到手腕上的罪证后,谢宣抬了抬眼皮,没好气地问道:“为什么要送给你?”   “你说谁拿到就是谁的。”陈元狩走上前,坐上床榻,道,“那它被送回来了,就是我的了。”   随着陈元狩靠近的动作,谢宣在床上退了退。   这话叫他听得无语,“一封信而已。”   陈元狩看过了信,也知道信上写了什么。结果,此人反倒不要敌军寄来的信,硬要执念于他写的那一封。   “嗯,一封信而已。”陈元狩笑了笑,“送给我吧。”   谢宣讽道:“你非得问我做什么,信在你的军营里,我不想给,你就不拿吗?”   讽完后,谢宣仍觉得不解气,“我不想你动手动脚,怎么不见你照办?”   话音未落,陈元狩凝看着气急的他,脸上的笑变也没变,神情格外的专注,忽而低头咬上了他的嘴唇,接下来动作却格外温柔,一点点地加深了这个吻。   唇舌交缠,氧气变得稀薄。   身体要倾倒之时,陈元狩的臂肘撑住了他的腰,亲吻也随即变得更加腻人。   意识蓦然又一沉,谢宣的手松了力道,筷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等这个吻结束,陈元狩在他耳边低声喊道:“公主。”   谢宣无语了两秒,忽然又听陈元狩痴人般呢喃道:“我喜欢你。”   谢宣没应话,心里却想,你喜欢个屁。   这几日里,仗还没打起来,陈元狩变得更加黏人。   也不知哪日,谢宣听来了要开战的消息。   在这天的下午,陈元狩不知道从哪里抱了只小白狗,回到了军营里。   谢宣抱过还紧眯着眼的小狗崽,想着他好像忘记告诉了陈元狩,他也并不喜欢狗。   与此同时,他也觉得恍惚。   他去皇城的街市买那只小土狗时,他与陈元狩才十六岁。那时他战战兢兢,生怕陈元狩发现他的真实身份,等到了今日,那些场景与他而言,早已模糊不清了。   谢宣对此向来极有天赋,像是不去想不喜欢的旧人,也像是忘掉难过与讨厌的往事。   春日来临,华阳郡内僵持着的双方队伍也再次开战。   谢宣终日靠在椅上或躺在床上,有时逗狗,有时看书册。   除他这个闲人外,另一边,陈渊在军营里看书写文章,偶尔还会交于他看上一看。   谢宣不懂如何评价文章,只知道他在陈渊这个年纪时,定然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开战后,没过多长时间,谢宣就听陈渊说,华阳郡的北面,马上会有人要来。   这话说的很隐晦,可谢宣知道,皇城就在华阳郡的北面。   作者有话要说:   多的写不了,知道公主被狠狠地糟蹋了就行。(没do,是素内个股) 第84章 来客   开战后, 日复一日的单调日子变得比先前漫长了许多。   华阳郡死守的士兵始终离不开战地,被迫困在华阳郡,可谢宣没想到, 这世上, 还有除他之外的其他人愿意从皇城来到此地。   一日,陈渊拨开营帐,走近营帐里仅有的一人。   谢宣一手捧着书卷,一手写字,小狗在椅腿下绕圈嚷叫,却丝毫没影响他提笔写字的姿势, 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笔杆, 在纸上落下笔画。   陈渊观得眉梢一动。   皇宫的金枝玉叶,骨节都比寻常人要漂亮许多。   陈渊蹲下身抱起小狗, 安抚了一会儿后,这只没得到主人重视的狗才总算停止了稚嫩的吠叫。   “你在写信?”陈渊凑近身, 随口一问。   谢宣挽起袖停下笔,摇摇头:“我没有想写信的对象,实在无事可做, 练字而已。”   陈渊低头, 望了眼桌上誊抄的白纸黑字。   不愧是做过太子与皇帝的人, 就连写的字都透出一股矜贵的气质来。   又过一会,陈渊目光转了转, 又问:“如果有个故人远道而来想见你, 你想见还是不想见?”   谢宣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他伸了伸手, 抱过陈渊怀里的小狗, 给被他冷落的小狗顺了顺短毛。   状似思索片刻, 他反问道:“皇城的故人?”   陈渊应道:“是。”   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默。   就在陈渊以为已经被拒绝时,突然听谢宣应了声“好”。   仅仅一个字,吐字尤为清楚。   而后,谢宣忽然笑了笑,问他:“此处有酒可以喝吗?”   深夜来临。   不容任何人擅入的军营内,桌上倒了两坛一滴不剩的酒坛。   在格外空旷的营帐内,谢宣披紧大氅坐在宽大的靠椅上,脸颊两侧微微泛了红。   身旁的桌上,誊写过毛笔字的纸上溅了几滴烈酒,好几处笔触被酒精晕染开,变成黑漆漆的几团墨迹。   等陈元狩回到营帐时,谢宣早已醉得意识朦胧了。   尽管神智不清明,但他的眼还清清楚楚地睁着,若是不仔细看,定然看不出他此时正是不省人事时。   营帐被剑柄挑开,洒入春夜的月色。   陈元狩在见到他还未睡时,动作顿了一顿,神色也显而易见地变了变。   谢宣向眼前的男人投去格外专注的目光,他头一遭认真看身披战甲的陈元狩,比起他所能回忆起的上元节那日的被摊贩责骂的落魄穷小子,个子要高了许多。   两个相似的模样在他脑子里同时浮现,他却觉得他们完全不似同一人。   他努力思考后,总觉得自己这几年来所做的努力有些不值一提的可笑,若是早知道书里的男主角这样喜欢他,他大可什么也不用做。   可他到底是做了。   因此,他如今不喜欢皇城,更痛恨皇宫。   等卸完战甲后,陈元狩走近他,低俯下身。   谢宣忽然主动伸了伸手,搭在了陈元狩布满剑茧的手指上。   对方怔愣时,谢宣却恍若未见一般,又抬起手,将另一只手搁置在了眼前人宽瘦的肩膀上。   两个动作接连做出,陈元狩沉了沉漆黑的狼眸,进一步将眼前的美人拥紧,连带着把谢宣身上披的衣服又裹紧了些。   冰凉粗糙的长指绕紧纤瘦的腰,即刻要将谢宣抱去床上,动作显得急不可耐。   谢宣伸手想推,奈何醉了酒的力道变得软绵绵的,连抓紧对方作祟的手都成了一件难事。   身体悬空之时,谢宣终于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陈元狩把他放到床上,拉窄了距离,与他凑得更近。   醉酒之人皱了皱眉,不满道:“你身上的酒味好重。”   陈元狩不理会这句无厘头的怪话,柔声哄劝着眼前的美人脱了外衣,等自己的外衣也一并脱去后,他在被褥里将这个尤为顺从的怀抱揽得更紧。   在格外坦然的贼喊追贼后,怀里被酒精麻痹了感官的美人抬了抬纤瘦的小臂,缓缓圈上了他的脖颈。   谢宣从没有在离陈元狩这么近时仔细看过那双像极了狼眼的眼眸,黑眸深不见底,不知隐含了多少难以尽数倾泻的欲/望。   看着看着,他的思绪忽然间极为迷惘。   为了解答这份迷惘,昏沉的脑子渐渐涌上了恶劣的坏心思。   谢宣抬了抬眼,将两人间最后的安全距离变为虚无,主动将唇贴了上去。   陈元狩只迟疑了短短一秒,便凶猛地欺身而上,野蛮的气息压得谢宣透不过一丝气来。   唇瓣分离时,陈元狩近似凶狠地低声问他:“我是谁?”   谢宣平复了好一会儿紊乱的呼吸,望着上方的人,报复似的笑了笑,应道:“……反正不是陈元狩。”   陈元狩揽紧他的腰,指尖已然探至衣带处。   这次,谢宣动也没动,轻声问他:“谁要来见我?”   陈元狩不回答他的问题,拿那双幽深的狼眸死死盯着他,“你方才亲的人是谁?”   语调过于凶狠,谢宣听得愣了愣。   同时之间,这话也让他的脑子清明了些,甚至叫他有意识地去想,分明醉酒之人是他,陈元狩与他胡闹些什么?   腰间传来痒痛的触感,眼见着陈元狩又要干出格之事。   谢宣一着急,求饶的言语出口的那一刻打了结,“陈、陈元狩。”   比起上一回喝酒,谢宣这次的意识倒还算得上清醒。   但此时此刻,他宁愿自己不清醒一些才好。   谢宣强定下凌乱的心神,搭在陈元狩身上的手臂一松,想与他拉开距离,“我有话要说。”   陈元狩拉住他的手腕,强硬的力气叫他动也不能动弹,圈着他腰身的另一只手还更拢紧了些,语调平淡地问他:“抱着不能说吗?”   谢宣完全认识到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与骑虎难下,默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寻出话来反驳这个日日越界的登徒子。   这话无耻得叫他完全不知如何应答才好。   他的脑子不如清醒时好用,半晌只硬邦邦挤出一句,“……我、我没话可讲了。”   于是,又轮到了另一方发问。   陈元狩低了低眼,问他:“你喝醉酒喜欢亲人吗?”   咬牙切齿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他更加弄不懂陈元狩的脑回路了。   谢宣应道:“我只喝了两次酒,你不都看见了吗?”   这句话并非虚言,谢宣几乎是脱口而出。   讲完后,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元狩以痴迷的眼神凝视着他,终于,低声“嗯”了一声,应道:“看见了。”   深邃的眸光还沉着,这句话里却隐含着笑意。   很快,在谢宣唇上,又落下一个吻。   唇舌抵缠,谢宣仍睁着眼,眼前的景象与人变得模糊,却能清晰听见身上人胸膛中不平稳的动荡心跳。   等这个吻结束,谢宣侧过身,变相拒绝掉了更亲昵的举止。不过,他身后喜恶难辨的恶狼像是心情极为不错,在这之后,没再做些叫他难以启齿的事。   许久沉默后,谢宣总觉得他喝了什么掺水的便宜酒水,竟然连睡去都显得极为困难。   想了想,谢宣问道:“什么时候能打完仗?”   陈元狩低声应道:“很快。”   思考后,谢宣又问一遍刚才的问题:“谁要来见我?”   陈元狩还是不说话。   谢宣不奇怪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又道:“如果我哪日想回皇城了,你要阻止我。”   没有得到身后人的发问,谢宣仍旧补充道:“因为我肯定是会后悔的。”   不散的春寒比严冬更恼人,皑皑白雪盖了草木半个冬天,不耐寒的树木早就枯死了一片,只有极少数的枝干上生了摇摇欲坠的单薄绿叶。   在一日晌午,谢宣被陈渊推搡着出了营帐,问对方何故时,却只得到颇模棱两可的回答。   陈渊早已给他打过无数预防针,谢宣心中猜出了大概,却也不曾揭穿陈渊破绽百出的瞒骗。   半推半就中,他跟着陈渊在随地可见的军营间兜起了圈子。   耳边倏然传来鸟鸣,谢宣抬起眼,枯得只剩枝干的高树上飞来一只鸟雀,停在了细枝上。   鸟雀的模样生得俏丽,鸟毛的颜色颇为鲜艳,发出的啼声都比野雀嘈杂的乱叫清脆许多倍。不同于严寒的战场周围生命力顽强的野雀,这只鸟完全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莺燕。   谢宣瞬时停住了目光,凝神望着这只孤零零却尤为瞩目的鸟雀。   尽管已经到了初春,但严冬的寒潮还不曾离开,军营驻扎处,附近许多枝干上还覆着一层薄雪,这只娇惯生长的鸟雀定然没有可能独自飞来这片贫瘠之地。   那它还能是如何来的?   谢宣转头,看向陈渊,露出一笑:“是哪个大少爷跑来了战场,还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陈渊不答,像是先一步听到了什么声响,目光向着一个方向微微侧了侧。   谢宣心中已有答案,但在看到陈渊的目光移转时,仍不自觉愣了一愣,跟着他的目光一道回了头。   近处,响起一声马蹄蹬地的声响,伴着扬起的沙尘。   华丽的马车停在面前,谢宣落定目光所向的位置,抬了抬眼,与马车前室坐着的人四目相对。   看清来人的面貌后,顷刻之间,他微抬起唇角,向着眼前人扬声道:“好久不见。”   不等来人开口,他又补上后半句话,“贾二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更了更了更了。 第85章 噩梦   不平的山路与枯死的山林遮住了军营, 从冰雪未融的道路掠进,营帐外停了一架华贵的马车,车上没有人, 车旁也没有人。   营帐内。   谢宣坐在榻上, 目光悠悠地往上看。   贾卿言站立着与他对视,神色里难辨喜怒,腰上佩了一柄长剑。   谢宣并不能算很了解贾卿言,但也知道他平日里不喜欢佩剑。   陈渊也在这营帐里,抱臂静立在旁,刻意别开了目光, 一言不发。   明显是代他哥来监听的, 却又不便表现得过于露骨。   静的时间实在太长,贾卿言又看他看得极为专注, 眼色凝沉,一秒也没移开视线。   谢宣朝贾二笑了笑, 随口嬉闹道:“贾二公子此番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盯着我看吧?”   床榻边燃尽的灯盏,滴落的蜡油黏着铜器, 白蜡的颜色变得不像最初, 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但总归不再是白色。   隐约间,可以闻到昨夜残留的烧味。   贾卿言停了半晌, 与他说了第一句话。   “皇上, 该回皇宫了。”   听到此话,谢宣直视着眼前人, 忽然笑了笑。   在他知道皇城中有人要来华阳郡时, 就知道此人无论是谁, 都定然是来劝他回皇宫的。   尽管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但他依然没猜到,来华阳郡劝他回皇宫的,竟然会是贾二。   “我如果想回皇宫做皇上,宋忠兴死的那天,我就不会跟陈元狩走。”   谢宣说完,又道:“不过我知道,贾二公子愿意亲自来此,定然是有更好的办法能劝我回到皇宫的。”   “韩迦南死了。”   低沉的话音沉甸甸地落下,谢宣平淡的神情蓦然僵了僵。   “我不知道此人是谁,但许琅说,他对皇上来说,称得上是极为重要的人。”   “还有,皇上有句话讲错了。”   贾卿言看着他,继续道:“我好像不记得,皇上是否真的有在皇宫里真正做过一天皇上。”   “新官上任已有一年之久,他们大多都经历过燕雀阁的终考,皇上为学官制操劳多年,更应该回去看看如今的皇宫。”   对方已经说了许多话,谢宣始终不言。   贾卿言说:“许丞相政务繁忙,不便来此。于是嘱咐我代他向皇上传达一句话。”   谢宣终于开口问:“什么话?”   贾卿言回道:“方才进来时,我已经说过了。”   贾卿言与陈渊一前一后出了营帐。   空荡荡的营帐里,唯留着谢宣一个人,望着方才接过的一封颇沉的信发愣。   他穿上靴,走至桌旁,推开桌上好久不曾收拾的杂乱书册,书本被推开,有一本掉到了地上,他却没有闲情去捡。   拆开信,谢宣面色变了变。   他捻着细枝,从信封里取出一枝被折下的桃花,约摸有五朵,其中一朵掉了两瓣花瓣,往信封里再看一眼,那两瓣花瓣静静地躺在信纸上。   粉瓣娇艳欲滴,没因为远途跋涉失色半分。   把这枝桃花放在一本书册上,谢宣抽出信封里的信纸,把宣纸全部折开,竟有半张桌子大小。   纸上栩栩如生绘着初春的桃树,谢宣又捻起花枝,小心地放在纸上。   宣纸旁侧,字迹苍劲有力。   写着:顺安四年初春,绘于燕雀阁。   署名大大方方地落在纸上:许琅。   谢宣坐回椅上,杂乱的念想一股脑灌到头顶,让他不知该想些什么。在他怔然抬袖时,恍然意识到,眼角早已落了泪,沉静半晌,他又悄悄拭去了眼泪。   贾卿言不可能留宿于军营,士兵未归时,他已经离开了军营,寻了战地外的客栈入住,华阳郡变成如今的境地,客栈寻不到几间暂且不说,就算寻到了,住起来也应当十分难熬。   夜晚来得很早,谢宣在灯盏换上新蜡,火光渐渐燃起,营外传来井然有序的操练声。   令他没想到的是,陈元狩也回来得很早。   亲吻同以往一样缠人又烦人,谢宣沉着心思,比以往来说,变得顺从了许多。   在暧昧的环境里,谢宣微微一仰头,与陈元狩分开一段间距,陈元狩的手臂垫在他腰下,成了他整个身子的支点。   “陈元狩。”谢宣喊眼前人的名字。   陈元狩应了一声,紧接着,把他横抱到床上,帮他轻轻扯下发带。长发散开,散在细腰边,落在床上。黑发帮衬红衣,肤色白得像凝脂。   许多话被阻塞在喉间,谢宣不语了片刻,虚睁着眼,终于说:“我很困,想先休息了。”   醉酒一夜,他与陈元狩清清楚楚地说过,要阻拦他回到皇城。   不可否认的是,谢宣早已想到了他会涌起这个念想,但他没料到,这个念想来得如此热烈,竟然叫他后悔与陈元狩讲过那样的话。   像是看出他心情古怪,陈元狩没有闹他。   营帐外渐渐静了,灯盏没灭,烛火在时而渗入的凉风里摇摇欲倾。   入了深夜,谢宣做了一个梦。   梦见幼时溺水,窒息难熬至极,幼时的他在水里挣扎不休,逐渐没了气力,仅存的意识被散尽。   梦里,谢宣立在岸旁,旁人皆看不见他。   年幼的他被神色慌乱的宫人救起,焦急的宫人颤声叫旁人传唤太医,把他抱去了东宫。   梦境昏暗凌乱。   在梦里,他的意识回到年幼的身体里。   他被怪异的叫声喊醒,睁开眼,望见熟悉的东宫,还看见平日里总爱欺负他的世子抱着小狗守在床旁,盯着醒来的他,干瞪着眼,手脚不敢动弹。   “你你你、你别哭啊……”年幼的谢谌尧不知所措,把手里的狗一扔,上前要帮他拭泪。   谢宣怔然抬手,去摸眼下,摸到眼泪不断滚落。他后知后觉,认识到自己正抽噎着哭泣,渐渐泣不成声。   劫后余生,使谢宣头一遭认识到,他的确有了第二回 命。   这个梦沉重得他抬不动眼皮,当谢宣挣扎着梦醒时,竟与陈元狩在床榻上四目相对。   谢宣额边的碎发被轻柔地捋开,陈元狩睁着格外清醒的双眼,指腹拭过他的眼角,帮他擦去了毫无自觉的眼泪。   “对不起。”他没头没脑地说道。   陈元狩问他:“做了什么噩梦?”   谢宣答非所问,顺着上一句话认认真真道:“我想回皇宫了。”   陈元狩不再言语。   他抱着谢宣的腰,咬上了眼前人雪白的颈窝。   梦结束了,夜晚也结束了。   天边,朝日东升。   谢宣不喜欢东宫,憎恨皇宫,却不能不承认,他年幼的喜怒哀乐与年少的不甘愤懑,是皇宫给的,也只是皇宫给的。他从来不是书里的谢宣,他只是他自己。   寄来的信上绘着燕雀阁的桃花,许琅在赌,赌他放不下这十九年来的光景。   对方赌对了。   华阳郡的厚雪压不垮少年帝王的希冀,谢宣始终心有不甘。春天到了,有新物,也有旧人,既然他们愿意为他的不甘买账,那他为何不去赌?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公主才是事业批。 第86章 争论   营内, 桌面空空荡荡,书册、宣纸与毛笔散落一地。谢宣没束发,端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陈渊端了木盘, 盘上的饭菜冒着热气。蹑手蹑脚近了身, 饭菜全部放上桌时,他在心里长吁一口气,扭过头,抬腿刚要走。   “去哪儿?”   脚步再响之时,谢宣睁开了眼。   陈渊被迫僵在了原地。   谢宣的声音不冷不热。听来是平淡的语调,但在“身经百战”的陈渊耳里, 无疑是威逼利诱的前兆。这几天里, 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将近十次。   陈渊下意识躬了身,脱口而出:“嫂子有何事要吩咐?”   红衣下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谢宣没穿鞋袜,脚悬在半空, 脚趾并拢虚点地面,对这个他以往不甚在意的称呼冷眼相待,淡着语调吐露驳词:“少套近乎, 我不是你嫂子。”   “嫂子, 我……”   陈渊芒刺在背, 抓着木盘的手紧了紧。不过,人是怂了, 称呼却没怂。   “这菜我不爱吃。”   “什么?”   “吃腻了, 我不想吃这些菜。”谢宣重复一遍。   为了渲染不满的情绪,他特意补上了“吃腻”的说辞。从这里离开, 实话实说的理由办不到, 那便只能用些刁钻的角度了。   嘴上不敢言, 陈渊在心中叫苦不迭。为了回皇宫,他嫂子这两天隔三差五换个新招来整他,现在都不惜扭曲自己的性格,同他闹大小姐脾气了。   照他哥的话来说,他嫂子就是公主。那么公主闹大小姐脾气,是于情于理,是在其位谋其事。他又怎么能有不满的想法?   “你要吃什么?”陈渊定了定神,“我现在就去做。”   “此处太闷了。”谢宣说,“出门透口气,就什么都吃得下了。”   陈渊结舌几秒,立马答道:“我不能让你去找贾卿言。”   谢宣终于看他一眼:“我可什么也没说。”   陈渊却再道一遍:“我既不能让你去找贾卿言,也不能带你去找他。”   这一句话正中谢宣痛处。此处可是危机四伏的战场,陈元狩不让他走,又无人助他,他一个人如何走得掉?   见人不语,陈渊迟疑片刻,轻声开口劝道:“嫂子,别和我哥置气了。”   谢宣往后挪了挪椅腿,刺耳的动静刺啦响,他弯下身子,光脚踩在地上,手指夹起地上一张薄纸。稍挑剔一会儿,又捡了只干净的毛笔捏在另一只手里。   这两样东西放到桌上后,谢宣再瞥向身后的人,陈渊神情僵硬,连脊背都挺得格外直。实际上,他也不想总为难陈渊,更不想老在他这头作无用功。   可毕竟他与陈元狩说过不愿回宫的醉言,所以每回他与陈元狩提此事,都觉得自己理亏。更不要说,在前一晚,他在好声好气打商量,陈元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仗着力气大,在桌上折腾完,又把他抱去床上折腾。   谢宣应道:“我没和他置气。”   一句话不说的氛围持续了十几秒,陈渊始终没敢放松,待得久了,说错的话怕是会更多。自幼养成的机敏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不让他赶紧滚,他嫂子指定是还有招数。   陈渊开口:“嫂子,我……”   营帐角落的白狗在睡梦里呜咽,谢宣头也没回:“帮我磨个墨。”   把“先走了”这三个字咽进喉咙,陈渊蹲下身,认真收拾残局。凌乱的地面干净后,他在桌面乖乖磨墨。与此同时,他在心中组织着回应的话。   两边都不愿意得罪,陈渊顶着僵硬的面孔,装作好奇地开口问,实则是在替他哥打探“军情”。   “嫂子,你准备写什么?”   言语间,谢宣伸过笔,笔尖蘸了黑墨。   “遗书。”   “什什什……”陈渊磕巴不停,惊恐地瞪大双眼,“什么?!”   “玩笑而已。”谢宣好笑他这般当真,“不是我夸大其词,这世上没几人比我还惜命了。”   陈渊舒了口长气,急忙点头:“那便再好不过了。”   然而谢宣想说的话才刚刚要说。   “这样吧,你带我离开这里。我留张字条给陈元狩,就写些不叫他刁难你的话。”笔尖停在白纸上空,谢宣还未提笔写字,“能够让你放心办事吗?”   陈渊语塞:“两天前,我已经拒绝过这个提议了。”   “与之前那一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可有什么担心的事?我都在纸上写上,比如不准他杀人也不准他打人之类的。若是还放心不下,我便添最后一句,下回我与他见面,一定要也见到你。”谢宣忽然想到其他残忍的手段,又接着补充道:“而且必须是完整的、没受过伤的你,如何?”   “不行。”   认真听他说完一大段话,陈渊果断拒绝了他。   说了一大段全是白费唾沫,谢宣啪嗒扔下笔,倍感心累。   营内又陷入了沉寂。   陈渊沉默许久,道:“这场仗打到乘胜追击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贾富商儿子入住的客栈。但是现在不行,现在太危险了。”   突然软下来的态度叫谢宣听得结舌。   几秒后,谢宣问道:“还要打多久?”   陈渊犹豫几秒:“至多……还有半月。”   时间不算长。   谢宣莫名轻松了许多,如果他能在这儿等到这场仗胜利的结果,抛弃这只队伍、回到皇城做他们的死对头的愧疚感也会相对减淡许多。   “是陈元狩与你说的?”   “不是。我哥从来只问我有关你的事,这是我自己猜出来的。”陈渊摇了摇头,“我从出生就一直呆在军营里,看那些打仗的士兵。这个猜想应当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谢宣想了想,笑道:“你倒是比我更合适做皇帝。”   陈渊急得摆手:“嫂子,玩笑话不可乱讲。”   “嫂子也不能乱叫。”谢宣找准时机,再一次试图纠正称呼,“我还没与你哥在一起。”   “反正是迟早的事。”陈渊小声嘟囔。   “嗯?”谢宣走神了几秒,确实没听清这句嘟囔。   “没什么没什么……”陈渊心有余悸,颇狗腿地笑了笑,“嫂子说得对!”   谢宣:“……”   这两姓陈的,真是一样欠揍。   谢宣不想做皇帝。   这个想法还是没有改变过。   他想回皇宫的理由其实很简单:见一些想见的人,再去做完没有全部做完的事。至于被许多人觊觎的龙椅,也不该由他所认为的恶人来坐。   一旦完成了他心有不甘的事,他要长命百岁,要去这世上许多地方,要见许多在皇城里见不到的人,做一个真正不学无术的纨绔。 第87章 不道别   这些日子, 连战皆捷。   定北军威大振,凡军中士兵,皆把胜利将及写在脸上, 展露无遗。   谢宣当然不是连表情都不会看的傻子, 他与陈元狩装模作样,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装作事事不知,且为求得信任,他从不曾放弃向陈元狩提及回皇宫一事。   他不知陈元狩信了他几分,但是总归能多信一分是一分。   从决定回皇宫起, 在偌大军营里, 他无法心神安宁,待得焦灼不安。   军中忙碌, 陈元狩正于其他军营部署战后事宜。   趁此,变故发生。   谢宣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手里拿着一本仅仅翻了两页的崭新书册——是陈渊背诵誊抄的民间话本,送来给他解闷的。   听及动静,他睁了眼。   看清来人, 谢宣讶然:“陈……渊!”   陈渊以剑鞘挑开帐帘, 躬身而入, 左手托举木案,瓷盘轻撞, 清脆一响, 剑鞘挂回腰间,木案搁置桌面。   “嫂子中午好。”   陈渊神色如常, 装作关切询问, 一盘盘将菜取出, 瓷盘下,压了一张卷起压扁的字条,“这几道菜里,可有不合嫂子口味的?若是有,现在也可遣人去换。”   谢宣不答,与陈渊四目相对,一瞬不移,在这阵对视里,他搁了手中书卷,伸手摸过字条,只看了一眼,便取了灯盏摆于地面,吹燃火折子。   火焰瞬起,白纸黑字,在热焰中化为灰烬。   火还在烧,谢宣问道:“近日学剑了?”   闻言,陈渊作揖道:“闲来无聊,依着书上跟练两招。”   “那很好啊。”谢宣笑道。   陈渊直起背,困惑道:“这是何意?”   “不像我,得一愚师,自身也无习武慧根。若是哪日不幸被流放边疆,连两招防身的剑术恐都使不会。”   陈渊不正面回应,只说:“嫂子选择留下,我哥定能护嫂子平安。”   谢宣摇了摇头。   陈渊不再言语。   谢宣又道:“我本来以为,那日所言,你是口头敷衍我。”   陈渊回道:“我答应过我哥,嫂子的话便是他的话。”   “违逆他的话也算?”   陈渊低头,沉声道:“我哥没细说。”   这么一听,陈渊还是钻着陈元狩所言的空子,帮了他这个忙。   谢宣沉默良久,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最终只道:“多谢。”   继而,又补充道:“谢的不止这张字条。”   营帐内一下变得极静。   “快些离开吧。”谢宣出声赶客,“若是待久了,旁人再多碎嘴几句,你哥定会生疑。”   “就是待得不久,嫂子一走,我哥也必定会查到我头上,只是时间长短问题。”陈渊淡然道,“不过,听嫂子方才一言,我有话想问嫂子。”   这句话,前言就叫谢宣听得诧异,到了后言更是结结实实一愣。   “什么话?”   “嫂子既认为我是口头敷衍,那为何这几日,仍要时刻观察营中士兵的行踪?”   “你怎么会知……”谢宣眉一皱,刚欲质疑,很快作罢。   既然对方已经知道,那他问来一句如何得知,也于自己没有益处可言了。   只是……   如果陈渊都能察觉他的古怪,那陈元狩呢?   灯盏火焰被吹灭,谢宣将它放回原处,冲鼻的烧味环绕,他又将其推得远了一些,“无人帮我,还不许我寻后路了?”   “我并非是此意。只是……这军营里,嫂子应当不会认识第三个人。”   谢宣听出端倪:“想套我话?”   “称不上套话。除去嫂子心中所想,其它的一举一动,要想得知,对于我哥而言,并非一件难事,甚至能说成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所以方才所言,其实是一句肯定。”   “我没有计谋。”谢宣拿起筷子,对菜肴挑拣一会儿,“……从求雨祭祀开始,除掉皇帝的头衔,我就只剩一条命了。你哥想要,所以我坐在这里。”   陈渊躬身:“多谢嫂子回答。”   谢宣道:“这样就够了?”   他分明……还没回答啊?   陈渊点头:“嫂子在华阳郡所能指望之人,除我哥之外,想必也只剩下战场外贾富商的二儿子了。”   言尽于此,陈渊又道:“还有一事。”   谢宣怔然点头,示意他言语。   陈渊问:“嫂子留在我哥身边,清闲又安宁,何必要回到朝堂,去蹚这一趟浑水?”   片刻无言。   陈渊低着脑袋,闻良久无声,刚要抬头。   “一只猫,一个傻子,和这世上千千万万无辜的人,”谢宣开口,“我想为他们寻一个公道。”   陈渊眼中浮现茫然,语气却不变:“起义军打下天下,也是为天下无辜亡魂寻回公道。”   “不一样的。”谢宣摇头,“有些仇,不亲自报了,一辈子都难以释怀。”   霎时,帐外传来几声短促脚步。   军中会议已经结束,士兵正在回帐路上,不愿午休歇息的,就在外头操练。   比较听觉,陈渊当然比身为武学白痴的谢宣要灵敏许多。   听到声响的一刻,他毫不迟疑,躬身道:“饭菜送到了,我先退下了。”   脚步刚及帐帘,又听身后言语。   “陈渊。”谢宣喊他名讳。   陈渊停住脚步。   “有老乡与我说过,这世道的命数是写好的,它许你改过程,可不许你改结果。”   陈渊困惑:“老乡……?是皇城人吗?”   谢宣不答,低声继续道,“既如此,我注定要做亡国君,那些百姓需要的,不是一个腐烂的王朝。”   “我有事相求。”谢宣最后说,“在我离开后,替我向陈元狩转告一句话。”   陈渊问:“什么?”   “千万别输了。”   ……   天边已是黄昏,透进帐帘缝隙散入的光,黄得泛橘。   刚有了好消息,谢宣得出闲情逸致来胡思乱想,营外的余晖应该极美。   直至一黑衣身影进入营帐中,他神游的心思瞬时被拉回大半。   自他想回到皇宫的那一天开始,他看待陈元狩的心态,又回到了最初,悬着的一颗心始终难以平稳。   黄昏落日的残光随人一起进来,铺落营地,待到陈元狩拉近二人距离,谢宣嗅得一股淡淡的酒气,倒是不太难闻。   “喝酒了?”谢宣主动问话。   陈元狩立在床边,低下手,动作轻缓地捻了撮美人黑发,指尖拭出湿意。   他将嗓音压得低沉:“你沐发了?”   为了掩饰陈渊久留事实,谢宣便让对方打了盆水,顺道将两日未洗的头发洗了。   陈元狩回来时,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他点头承认,眼皮却跳了跳。   谢宣的念想相当复杂,他才刚瞧男主角瞧顺眼了些,马上又要干件逃跑的大事,叫男主角反过来瞧他不顺眼。   当然,就算如此,他也有法子狡辩。   “你转移话题了。”谢宣迅速收拾凌乱思绪,“我怎么好像记得,有谁答应过我,再也不喝酒的?我依稀记着,此人好像姓陈……”   说着,他在床上挪了挪,离陈元狩近了些,言行并用,指责面前这个男主角胡乱转移话题。   陈元狩低笑:“是答应过。”   这就承认了?!   谢宣一时词穷,半晌才道:“你承认了?那正好……”   “有人也答应过我。”   陈元狩坐到床榻上,紧盯床上之人,从纤细粉白的脚踝,看到微湿的乌发,最后是瞪大的双眸,“说不回皇城了,不是吗?”   谢宣唇角一耷,指尖随之轻颤。意识到此事,他更是急切,将展露紧张的那只手,迅速背在了身后。   连着人与被褥,往后拖挪。   然而接下来,陈元狩再提的却是前几日里,谢宣软磨硬泡求他松口之事,没有一句与今日有关。   他悄悄舒了一口气,装模作样问:“不知此人姓什么?”   不等人发言,谢宣又笑着陈述:“无论姓什么,肯定不姓谢。毕竟起义军的队伍里,怎么会有人姓谢。”   毫不迟疑,陈元狩低声道:“不姓谢,也可姓陈。”   谢宣:“……”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谢宣睁着眼,心里直打鼓。   他说上许多,竟然抵不上登徒子耍一句流氓,能堵得他面红耳赤。何况他先前还给自个埋好了坑,不好与人争辩。   见人说不出话,陈元狩往床榻里凑近,一双狼眸深黑幽冷,一动不动,盯紧了一截脆弱易折的脖颈:“想姓什么?”   他伸手向上,缠绵暧昧地摩挲着谢宣僵硬的后脖子。   早在先前,这样的情形就上演过许多次,谢宣仍然不可避免地脸一热,下意识要后退。   下一秒,腰身抵上了布枕。   后面没退路了。   谢宣心一横,不知从何生出一股力气,伸手抓住后脖子上的手,把它往下拽。   陈元狩眉头一动。   不出几秒,两人的手相握着,撞上了洁白的被褥。   一时间,二人掌心覆紧掌心,相视无言。   谢宣当然没敢立马放手,急生一计,回答道:“自然是不想信。但要是世上有神可信,我就求他让我长命百岁。”   陈元狩:“那他若是不肯呢?”   “什……”   陈元狩低下头,指节使力,扣紧眼前人每一根冰凉泛红的手指,在唇瓣厮磨前,哑声道:“他不能做到的,我来做到。”   ……   清晨。   陈元狩离开军营前,垂手揽过床上美人的腰肢,激得怀中人睁眼瞪他。   谢宣还不曾开口,先听到一句沙哑低沉的言语。   “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咫尺间距的温热嗓音附在耳边,谢宣睡眠浅,这会儿更是被弄得睡意全无。   尽管话这么讲,他却是不敢困了。   谢宣不可能忘,陈渊昨日送来的纸条上,仅仅写了两个字。   ——明日。   作者有话要说:   存了点稿,努力日更一下。 第88章 离开   用过早膳, 谢宣对镜束发,整理行装。   从那一堆颜色艳丽的衣裳里,挑挑拣拣, 努力选了件颜色相对要低调些的。   试完衣裳, 他仍嫌太过张扬,心中下定主意,鼓足勇气翻箱倒柜,在扔了一地的兵法书籍与兵刃后,总算从陈元狩的衣服里,翻出一件他先前穿过的黑袍来。   倘若陈渊没坑骗他, 离营之行, 便是在今日了。   谢宣见满地狼藉,良心隐隐不安。可他方才翻得急, 哪样东西归属哪里,早被他忘了精光。   他心中道了句歉, 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潦草收拾一下。   指尖刚触碰到一柄短刀的刀柄,锵一声, 刀剑出鞘的声音溜进耳朵。   谢宣动作一抖, 再回神时, 已然握紧了刀柄。   营外,在交战。   军营里留下来看守的士兵并不多, 现今这一声声哀嚎, 音色在谢宣听来都耳熟。   倒地之人,是穿战甲之人。   是定北军。   虽说留下来的士兵数量稀少, 但能这般压制住这些士兵的, 叫他们毫无招架之力的, 定然是位高手。   声音愈来愈近,谢宣屏息敛声,缓着动作,直起了身子。   不出他所料,到了下一秒,那声音突然近至了营帐前。   谢宣凝神望着帐帘,不敢眨眼。   忽然,有一遮面男子掀帘走入,身着黑衣,腰上佩剑。   只踏入一步,便立刻俯身作揖。   男子低头,沉声道:“草民救驾来迟,恳请皇上恕罪。”   谢宣愣了愣:“你知我是何人?”   看行装与自称,男子绝不可能是定北的士兵。   遮面男子一动不动,保持行礼姿势,唯有视线向上微抬:“知晓。”   谢宣问:“你是何人麾下?”   男子道:“贾大人养了兵马潜藏华阳郡,已有多年。草民如今听命于贾少爷,要护送皇上去清月客栈,与公子会和。”   回答十分合乎情理。   贾朔不可能放他的独子单独出皇城送死,既然贾卿言能来此地久居,他在华阳郡,必定是准备了万全的手段。   谢宣从前的猜测没错,贾朔城府极深,估计煜朝国土里,每处都少不了他安插或勾结的部下。   可是,依然有疑点存在。   谢宣又问:“贾公子为何不自己来?”   男子回道:“兴许是想低调行事。”   “低调行事?”谢宣眉梢一挑,把短刀插回刀鞘,淡淡道,“这话可不符合贾公子性情啊?”   在宫路上公然训斥朝堂不公与他这位新上任的皇帝、踢碎薛府两道门的贾二少爷,从何时开始,竟想着低调行事了?   男子说:“草民听命于贾大人,不敢妄加评论少爷。”   静默一阵,谢宣察觉到营外同样十分安静,发问:“来的只你一人?”   男子回答:“不止。还有些弟兄,皇上离了营,方能瞧见。”   谢宣:“我如何信你?”   “冒犯了。”   男子垂首,向他再行一礼。继而拔剑挑帘,营外可怖的面貌,毫无遗漏地落入视线。   留下看守军营的士兵,有几个竟倒在了这座营帐外。   穿戴头盔的脑袋诡异地垂在一边,鲜血淋满了小石块铺就的道路——似乎被割了脖颈,血尽而亡。   杀他们的人,定是高手。   对视间,男子抬腕收剑,从束袖中,缓缓抽出一张字条,抬手一挥,稳当落入谢宣手心。   谢宣打开字条,粗看两眼。   字条上写了几句寒暄之词,是贾朔字迹。   掐准最完美的时机,派遣高手劫他回宫,将成本缩减为最小。   确实像是商人的手段。   可是……   谢宣沉声道:“你可认识陈渊?”   男子否认道:“草民听命行事,只知命令,不识皇上所说之人。”   谢宣:“命令?”   男子回答:“自然是护送皇上回宫。”   谢宣冷下语气:“如果我不愿呢?”   男子听了这话,仍一动未动,只沉声道:“草民听命于贾大人,而非朝廷。”   外面死了许多人,血腥味凝重,谢宣皱了皱眉,将手中刀刃抓得更紧,“你这是要硬逼朕同你离开了?”   男子低腰行礼,语气压重,口中所说的,仍是那句千篇一律的话,“草民,听命行事。”   形势已经摆明了。   谢宣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然陷入极端被动的场景。   来劫他走的,是个华阳郡内精心培养的高手。定北军营里,留下的普通士兵尽数被此人杀死,此人对其他事不甚了解,然而目标尤其明确。   ——带他出营。   谢宣微抿干燥的唇瓣,握持短刀的那只手,渐渐松了。   这一转变,很快被人收入眼底。   男子道:“一路奔波会十分劳累,皇上可还有东西要带上?”   话音刚落,谢宣早就先这话一步,环顾起四周,各式各样的物件散落一地,这是他方才酿成的凌乱局面。   如今再看,却不需再整理了。   离营一里路处。   时候尚早,空中弥漫朝露。   冬日已然远去,由于草木被严冬熬枯了许多,谢宣一直难在营内瞧见真正的春色。然而这一段路走来,浅草丛生,花色繁杂,可谓春意盎然。   多走几步路,视野里,忽然出现密麻的细小黑点,像是人群与马匹。   终于走近,与谢宣想得无偏差,来接应的人数并不算多。   每人都骑了马,蒙面黑衣。   在他们之间,停了一辆马车。   领谢宣来此的男子走近与他们小声说了些什么,这些人即刻跳马,向他恭敬行礼。   谢宣拉下黑袍的帽子,摆手示意,叫这些人停了多余的礼节。   男子伸臂,在此时道:“请皇上上车。”   谢宣始终沉默,搭上那只手臂,踏进马车,脱下了那件黑袍。   恶战到了收尾时,对峙的两军忙得不可开交,到了这时候,死伤的数目,于僵持的双方而言,不过是需要算清的数字。   牺牲惨重的情形下,定北迫切需要这场恶战的胜利。而近日,“胜利”二字,终于能窥见模糊眉眼。   此时此刻,定北军中所剩闲兵甚少,贾朔派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趁此带他离开,的确于情于理。   劫他来此的男子上了马,万事已经具备,他正要指引队伍离开。   谢宣掀开车帘,盯看负责驾马车的另一位遮面男子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领头的男子停了动作。   驾马车之人应道:“草民姓张,弓长张。”   十分普遍的姓氏。   谢宣扬声道:“此地的花开得好看,我想多看几眼,再离开。”   听此,领头男子插话道:“看来皇上有所不知。”   语气里竟有不屑之意。   谢宣拧眉,问道:“不知什么?”   男子讥讽道:“定北贼军居心险恶,妄想收拢民心,于是用粮食救助难民,给难民搭建住所。可惜,这一战打得凶险,一度是四面夹击,敌手几乎要将定北在华阳郡建的老巢捅了。”   “如果不是如今局势逆转,成了玄江郡的反贼要败,这个地方,怕是还能再死好些人!”   谢宣缄默不言。   男子又道:“这些花,都是贼子的血养出来的。他们身份低贱,这花自然也是贱花,皇上还是莫要多看,免得脏了眼睛。”   谢宣问道:“你当真是贾朔麾下?”   男子道:“草民不解皇上所言为何意。”   谢宣说:“我方才思考了许久,若是贾朔救我,首先,贾二公子不可能不来。其次,那些士兵不会是被割了脖颈,血尽而死。”   “最后一个疑点,贾朔恐怕养不出你这样的部下,无聊又冷血。”   男子稍作怔愣,很快,眼色又恢复如常。   他冷声道:“草民只负责劫皇上离营,其余之事,我并不知晓。”   谢宣迟疑片刻,问道:“去哪里?”   男子道:“清月客栈。”   谢宣放下车帘,坐回原位。   男子又道:“多谢皇上配合。”   蹄声起,车轮滚动,马车开始前进。   “既然疑点不便解释。”谢宣在车中道,“我还剩下一个揣测想问。”   话音落下,无人回应。   谢宣自顾自继续道:“贾二公子的确在清月客栈中,所以我们此行,绝不可能是去清月客栈。”   “如果我猜的方向大致无错。”谢宣凝声道,“你上头的人,是白枭之。”   作者有话要说:   男子是纯炮灰,会死的。这段剧情的主要人物不是他。 第89章 死途   片刻沉默。   忽而听得车外男子轻笑一声, “皇上本人,与我先前认为的,好像大不一样。”   “谬赞了。”一通话都喊出去了, 谢宣硬着头皮装淡定, “你做坏人,也比你做好人有趣多了。”   尾音刚落,车内晃荡起来,队伍掉马途径拐弯处,提了速。   谢宣右手扣住木板,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 再松开之时, 右手手指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他以左手握紧右腕,勉强止住颤抖。   马车这一摇, 仿佛步入危险的清晰信号,警示着他, 将他极力克制的恐惧摇回来大半。   这辆马车左右无窗,遮得密不透风,显然是不希望任何一人见到他的外貌, 知晓他的行踪。   军营里也没留一个活口。   陈元狩纵然多想寻他, 也难以快速锁定他的去向。   马不停蹄, 马车越走越快。男子的声音间隔风声传来,是沉闷的:“皇上料事如神, 实在叫人佩服。”   谢宣听得发笑:“要真料事料得神, 怎会沦落到穷途末路的境地?”   男子说:“之前商量好的计策,如今看来, 是用不上了。”   谢宣:“什么计策?”   男子不答。   谢宣紧盯着漆黑的车帘, “有什么话, 连对一个死人都不能说?”   “皇上说话怎么如此晦气?”尽管被戳穿一部分内情,男子的语调听上去仍旧游刃有余。   “我晦气的是我自己。”如今怕是要死在某地的荒郊,死也死得不明白,谢宣心里乱得揭不开锅,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和你一个杀人犯有什么关系?”   男子沉默几秒,“皇上现在能说能骂,不算死人。”   “你觉得我还能逃?”   就在男子不知如何含糊应付过去时,又听见车中的人开口。   谢宣费解片刻,终于有些眉目,“所以……你们不准备立即动手?”   “皇上吃糕点吧。”男子道,“‘贾大人’特地派人从皇城送来,给皇上这段路途填肚子用的。”   以转移话题作了默认。   一进马车,谢宣就瞩目到了一处——车座上放了食盒。他早已打开食盒查看过,发现最上层装的是桃花糕,方正小巧,雕刻了花纹图案,卖相极好,便是在皇城也难买到如此成色的桃花糕。   他接连看下去,每样都是不同的糕点。   之前他觉得奇怪,如今却可以解释了。为了让他信服蒙面的这伙人是贾朔所派,白枭之当真是煞费苦心。   在这之后,二人再无交流。   直至即将到达一间客栈,队伍靠偏僻角落暂停。男子请谢宣下车,从衣襟取出两根布条,在与他四目相对几秒后,抬手轻松制服住谢宣,拿其中一条黑布紧缠住了他的两腕。   男子手里还剩下一条黑布。   四处无人,除了绑架他的黑衣团伙,连只鸟儿的影子都寻不见。   谢宣懒得看任何人,微微低头,看手腕间瞬间被勒起的可怖红痕,在肤如凝脂的手腕子上煞是显眼,“你要杀我,不就是动动指头的事,不至于这么费劲吧?”   男子低声说:“不是现在动手。”   “哦,”谢宣问道,“那还要绑哪里?”   兴许是没见过他这么配合认命的态度,这群初次绑架当今圣上的绑匪面面相觑,愣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那位男子,指了指自己被蒙住的嘴巴。   在即将失去说话的能力之前,谢宣道:“你叫什么?”   男子仍然不答。   谢宣把方才说过的话重复道:“有什么名字,连对一个死人都不能说?”   “我姓庄。”   “名呢?”   “无可奉告。”男子摇头。   见谢宣终于作罢不言,男子向他作揖,在真正动手前,却发问,“皇上之前说怀疑割喉的伤口,是为什么?”   “我有两个朋友,还有一个燕雀阁的学生,都是这么死的。”   “朋友?”   谢宣抬起眼,看着他,“是你杀的吗?”   “我一直在华阳郡听命行事。”男子道,“不曾去过皇城。”   谢宣:“那便是另有其人。”   男子垂眼,看着绑缠白皙手腕的黑布,一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些事与现在的皇上无关了。”   谢宣身后的另一名黑衣人上前,将他黑袍的帽子牢牢戴好,又将袍身拉紧,使之能遮掩住手腕上的布条。   嘴中被塞了布条后,黑衣人护送他向前。   走的方向出人意料,是附近最近的客栈。   待谢宣与其他黑衣人走远一些,原本那块地界,只剩马车与那名男子。   驾马车的男子摘下遮面的易容,竟是名年迈的老人,看着面相极为苍老,似乎确为一名真正的马夫。   马夫粗重地咳嗽几声,对男子说,“庄怀,你说得太多了。”   无人回答。   马夫气急,“庄怀!”   男子一怔,忽然回神,发现自己竟然一直盯紧着方才绑扎布条时的双手,粗重沉闷的喊话就在身后,他终于抬头,望向身后马夫,也摘下脸上的布条。   蒙面的黑布下,是个长相俊朗的少年人。   “你你!”马夫恨铁不成钢,“净会给自己惹事,说姓都不晓得编一个!”   庄怀简单辩驳:“他都要死了。”   “华阳郡如今有多乱,你不晓得吗?”“   “朝廷拿我们做棋子,指使咱们在反贼窝里绑走皇帝,万一这三天等不到朝廷接头呢?要是在这间客栈一直干耗下去,你被人骗出去这么多话,我、我们个个都得完!咳咳咳……”   马夫越说越激动,咳嗽得像是要将内脏都干呕出来。   “这是意外情况。”庄怀沉声道,“只要正常接应,他都要死了。”   “你这会儿倒是淡定!”   “一个会被反贼绑走的大煜皇帝,”庄怀抱着臂,嘀咕的话像是自言自语,“怎么会是这样的。”   马夫一愣,“你说什么样?”   “先走了。”庄怀重新蒙上黑布,听脚步,“附近快有人经过了。”   “你、你……!”马夫在后头干喊,“过来人告诉你!你就是女人见太少了!像他这样的,和女人一样,不能信啊!”   庄怀不回头,道:“听到了。”   马夫还在身后不厌其烦地教诲,“隔三差五会死人的这种时候,女人会害死你的!知不知道啊……”   人却已经走远了。   ……   谢宣倒在客栈床上,真实地思考人生。   这间客栈被包下了,门外有人时刻盯着,说是在坐牢,一点不为过。   被绑了布条的手腕动弹不得,痛够了后,现今已然麻了一只了。他与天花板干瞪眼许久,想自己是否真要命绝于此。   早知道如此,他应该在陈元狩那里多留一会儿。想办法找陈渊,叫他去给许琅寄封信,许琅的话,书读得多,肯定比贾二靠谱不少……   不过,就凭许琅一人……   能与白枭之抗衡吗?   谢宣想着,不自觉咬上了下唇,紧接着,他又想了不少人,被他一个个否决,等到无人可想时,他又突然意识到,就算方才想的那些人,真有足够救他的能力,也无法知道他身处何地。   这一路走来,这一群绑匪十分小心,走的不是什么平坦的地段,一路颠簸,除去方才绑他双手和堵他嘴巴,从来不曾停车。   突如其来,有人敲响了门。   谢宣被拉回神智,有些恍然,反应过来是敲门的声音后,这才慢吞吞地说,“没手开门,想进就进,别和死人客……”   庄怀开了门,手里拿着木案。   “你们……还管吃管住?”谢宣慢慢直起身,见到来人一身黑衣,手里端着饭菜,虽说不算丰盛,但在战乱不断的华阳郡,实属难得了。   然而……   管吃管住,不就更像坐牢了?   还是死刑犯坐牢。   庄怀放下饭菜,要直接离开,却忽然被叫住。   谢宣伸出手腕,给人看绑得极为严实的布条。   他会主动求助,确实也是因为饿得不行了,在马车上他一心想着骨气,没吃白枭之为了计策准备的糕点。如今到了客栈,这菜又不是白枭之做的,他没必要和肚子过不去。   被人害死是不可抗力,自己把自己饿死就是纯属有病了。   下一秒,庄怀上前,蹲下身,一言不发,利索地帮人解绑。   “谢谢啊。”谢宣说,“你比那个绑我的男的,好太多了。”   庄怀拆布条的手一抖。   “对了。”谢宣终于能活动双手,他立即揉了揉早已僵麻的手腕,一面揉一面轻声嘶痛,被绑过的地方,红痕起了好几道,“你叫什么?”   庄怀站起身,把拆掉的布放到桌上,往房间各处看了一遍,并无异样,完成例行工作后,道:“这个问题,已经回答过了,我姓庄。”   “你……”谢宣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相当无措,“是你啊!”   庄怀问:“认不出来?”   想起方才所言,谢宣羞愤得想钻地洞,“……你们穿成这样,个个都长一个样啊。这要如何认?”   “……桌上放了饭菜,皇上慢用。”庄怀默了一会儿,重新组织言语。   谢宣:“这顿……不是断头饭吧?”   庄怀:“不是。”   话音落下,人也转身。   见人要走,谢宣急忙站起身,想拽住对方的袖子,他躺得太久,躺的时间里情绪起伏又大,腿直起后忽然狠狠一软,径直倒到反应不及的庄怀的臂弯里。   他虽觉得姿势古怪,却不敢浪费时间,紧拽住庄怀小臂,轻声问:“白枭之抓我做什么?”   “无可奉……”   “你不能偷偷告诉我吗!”谢宣气结,却始终压着声音,不敢大声说话,“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想死个明白,这也不行?”   两人间隔太近,不知为何,庄怀竟感受到自己眼皮忽然一跳,手心竟也有汗液沁出,“皇上能给我什么好处?”   谢宣站稳了脚跟,对方个子比他高,武功更是比他高出好几个档次,要想挣脱他轻而易举,可他仍是不肯松手,“白枭之能给你什么好处?”   “兵权。”   感受到小臂上逐渐加重的力道,庄怀又道:“皇上还有话要问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就想添公主和其他男人的互动,所以多想了一条故事线,更新也晚了,(男2出场再次推迟),就当我上条作话的前半句在放屁吧,但人死还是要死的(。) 第90章 谜团   庄怀始终不能定神, 看着面前的小皇帝,在他被布条缠得泛紫的指腹上不着痕迹地停留了几秒视线,竭力忽视掉自己手心的湿汗, 几乎像是紧张。   可他孤身入贼子军营, 杀敌近百时,也不曾有半点紧张或害怕。   忽而听得谢宣道:“当然还有。”   此处是间偏僻、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头到处是无所谓他死活、甚至对他心怀杀意的人。谢宣自认是个倒霉的人,却也没倒过这样的大霉,想到这儿,他按紧在庄怀小臂的手指慢慢松了。   他问:“明天早上吃什么?”   庄怀眼色微动, 本想随人松手的动作往后退, 却不曾想,从生命垂危的小皇帝的口中, 蹦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叫他一瞬怔在原地, 不知以何作态应答。   谢宣先他一步走出原位,挪开凳子,竟然一下成了要老实吃饭的模样。   “皇上想吃什么?”庄怀沉声问。   “想吃什么都会有吗?”   当然不是。庄怀在心中想, 此处做饭的厨子也是受朝廷指使, 可不会在乎叛了国、又被反贼强行掳走的傀儡皇帝的饮食。   他还不曾说出什么, 谢宣又开了口。   “算了。”谢宣说,“庄公子先离开吧。”   庄怀俯首, 向煜朝名义上的皇帝行了今日最后一礼, 转身走至门前,脚步踏出门外。   这时候, 谢宣在身后试探着问:“那个, 明天还是你送饭吗?”   庄怀的背影对着他, 头也没回。   紧接着,房间的门重新被关紧,很快又传来反锁房门的声音。   谢宣抿着下唇,筷子插进米饭里,泄愤一样,将白饭戳了好几个气孔出来。   事实上,他也确实很生气,但更多的,还是无奈。这个庄公子选得无错,他一个废物皇帝,一没兵权二没人脉,任何人选择白枭之不选择他,都符合情理。   今晚一觉,他睡得很不舒坦。   梦境匆匆,嘈杂凌乱,类似走马灯。在梦境故事的末端,谢宣看见了陈元狩,不是现在的陈元狩,而是身穿龙袍、稳坐龙椅的陈元狩。   叩叩——   天色破晓,门被推开。   扎眼的光芒刺激眼皮,谢宣挣扎着睁开眼。   “……庄?”   他偏过头,神志不清地呢喃,不听话的黑发垂落几绺,暂且模糊的视线只能瞧见黑色的身影,腰身似乎佩了剑。   眼下情况危急,谢宣不敢贪睡,努力清醒过来,抓过床边的外袍。在陈元狩的军营里躺了数月,他浑身的骨头都养死了。奔波才一日,骨头已经像散了架。   他全身僵硬,动作被迫变得拖拉。好不容易坐起了半个身子,草草披件衣袍,就着急下了床。   坐在桌前,谢宣紧盯眼前高大的身影,眨巴两下眼睛,从上看到下,仔细辨别,“……庄…公子?”   对方眼色古怪,谢宣举勺喝粥的手一顿,半张着嘴,霎时变得相当犹豫:“我又……认错了?”   “是我。”庄怀出声应下,音色闷闷。   谢宣眼眸一亮,立马道:“我昨天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听见了?”   庄怀不正面回答,说:“皇上要是想从我这里寻突破口,还是趁早死心为好。”   谢宣当然没想要这位姓庄的公子弃暗投明,倒不如说,对这位武力高强、脾气古板的公子来说,他是暗,白枭之才是明。他只不过想通过不断的接触试探,尽可能多地,了解所处的境地罢了。   想达成这个目的,他只接触一人,未尝不是件好事。从昨天开始,称呼要杀他的人为公子,谢宣大有豁出所有脸皮的意味。   谢宣问:“庄公子先前说,你一直在华阳郡内听命行事,此事不假吧?”   “不假。”   谢宣这么问,当然是有理由的。   华阳郡大雪,消息闭塞难通。这会儿还能到在华阳郡潜藏的朝廷士兵耳朵里的消息,都是不得不告知、极度重要的可信信息。   而他想问的,正是朝廷的消息。   谢宣想了想,先问:“庄公子对贾朔怎么看待?”   “皇城首富。”   好无聊的回答。   谢宣眉一拧,又问:“那贾二呢?”   庄怀冷着眼,“首富的儿子。”   更无聊了。   谢宣舀了勺粥,“没了?”   “没了。”答得极干脆。   尽管才问了三个问题,谢宣心中已经垂头丧气。他紧拽着不想放的这个人,只是华阳郡内的武夫一个罢了,哪懂得皇城那些弯弯绕绕。   “……庄公子可认识朝廷的两个丞相,我这辈子不学无术贪图享乐,唯一做的,就是办了个选拔官员的燕雀阁。我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两个?”   谢宣点头,不觉得他这话有哪里不对:“两个……怎么了?”   “朝廷只有一位丞相。”   什么?   谢宣眼皮直跳,一时丧失了言语能力,半天憋出一个名字询问,“宋……宋邵钦?”   庄怀摇头,“姓许。”   谢宣怔了怔:“之前还有一位呢?”   庄怀道:“大约在两月前,就被免去丞相职务了。”   两月前?许琅托贾二给他送信是一月前的事,给战地送信本就艰难,如果按宋邵钦下任的日子开始算起,一月的准备与奔波确实在所难免。   所以说……   谢宣顾不得勺里的粥,站起身,问:“朝廷只剩许琅一个丞相了?”   庄怀低眼,“皇上为此事高兴?”   谢宣也觉失态,言语一转,换个角度发问,“那位姓宋的小丞相,做了什么错事?”   “我不知道前丞相做了什么错事。”庄怀语气怪异,“但皇上做的错事,倒是光明正大亮在草民眼前了。”   谢宣听得一怔。对此人看似淡然,实则深藏暗刀的语调甚是不解,视线不自在地转悠,不经意落在自己因激动滑落的半边衣袍上。   没穿牢的外袍滑溜到肩下,露出白色单薄的松垮中衣,偏斜的衣领旁,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白嫩的肌肤泛了几处红,已经变浅的牙印刻在上方,分明是欢爱的痕迹。   印记留到现在,足以说明,在它初次留下之时,比眼下的,要更怵目惊心。   这痕迹因谁而来,谢宣再清楚不过。   巨大的羞耻感迎面而来,他脸色涨红,一声不吭坐回凳子上,将衣袍拽回肩上,拢紧在前胸部位。   谢宣踌躇着:“我……”   眼前人噤声不语,竟像是真要等他回答。   条件所限,谢宣只能看见他阴晴不定的眼色,“其实……”   这要怎么编?   其实当时我都不打算做皇帝了,自暴自弃了?   绝对不行。谢宣在心中摇摇头,否决这个更加自暴自弃的回答。在对反贼唾弃不已的对方听来,岂不是要就地公报私仇,怕不是都等不到白枭之的人来会和,他就人头落地了。   “或许……”谢宣急中生智,“你听过卧薪尝胆吗?”   庄怀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现代人谢宣与人绘声绘色地说了这段典故,最后总结道:“我这是忍辱负重。”   只不过忍辱负重地有些特别而已。   谢宣瞎说一通,几乎快说服了自己。可他真正要说服的这位庄公子,仍是原来那副做派,不为所动。   不过,脑袋暂时是保住了。   倘若没有人头落地的威胁,他定然不会花费唾沫编造这些。他吃反贼头子的用反贼头子的,还能用什么做报酬,难不成要教反贼头子下五子棋吗?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给他送饭的人换了又换,换不来一位愿意理他一句的。   谢宣取缔了刻板看法,他先前认为庄公子够木头脑袋了,却没想到这地方的其他黑衣蒙面人,更是木头成精,干脆一个字不与他说。   囚于此处的第五日。   进来送饭的黑衣人脊背略微弯曲,将饭放在桌上,竟然道了句皇上慢用。   细听音色,甚是耳熟。   谢宣琢磨须臾,顷刻有了眉目,“你是那日的车夫?”   后者有些讶然,“皇上认得我?”   谢宣的记性并不好。他记得此人声音,是因为那日问人姓氏时,入耳的音色实在古怪。   “自然是记得的。”谢宣想了想,“你姓张?”   对方点点头,应下。   除此之外,又无交流。   到了第七日,不见客栈有任何动静。   夜幕降临,谢宣卧榻望天,看着室内慢慢变黑,在无所事事中,阖上了眼睛。   这间客栈地处偏僻,陈设简陋,隔音更糟糕,于是,他在半梦半醒间,被争吵声惊醒。争吵愈演愈烈,貌似就在近处。竖耳辨声,谢宣离开被褥,小心翼翼穿靴。   他下了床,将耳朵贴附在墙面。   “庄怀!”   率先入耳的,是一道苍老的声音,“你今朝忤逆朝廷的旨意,就算你武力高强能逃出生天,可听从你的这些兄弟,连走出华阳郡的机会都不会有。”   很快,另一道声音响起。   谢宣眉头一皱,这道声音,与他而言,更无比熟悉。   庄怀从嗓子里挤出冷笑,“在我去反贼军营孤身杀敌,劫走皇帝之前,为何无人愿意告诉我,这一切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把煜朝的皇帝,再献给另一个反贼?” 第91章 赵彻   另一个反贼?   有几件事谢宣记得清楚, 华阳郡一战,陈元狩的最大对手,是玄江郡太守赵述名下的精兵队伍, 而统领朝廷禁军的白枭之, 对这支队伍颇为忌惮。   如今听这隔墙话所言,白枭之竟与赵述勾结上了?   赵述要煜朝的皇帝,白枭之的所求又是什么?   玄江郡与华阳郡相隔过远,赵述职务有诸多不便,不会来此亲身观战,来到这间小客栈, 带走白枭之献上的煜朝皇帝的, 要么是其名下的小将领,要么是……   被民间传作“阎王”的赵述养子。   隔着一堵墙, 争吵仍在继续。   隐隐约约地,谢宣能听见瓷碗当啷落地的响声, 再然后,是一声斥责,再过一阵, 便全然没了任何声响。   次日, 天色蒙蒙地亮起。   庄怀换了身行头, 开了房间的门,将一碗热粥照例放在桌上。   见谢宣已经梳妆穿衣, 庄怀并不惊讶, 只稍一抬手,扯下遮住口鼻的布条, 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庞, 庄重行礼。   “皇上。”   谢宣顺从落座, 掂量瓷勺,搅和碗里煮稀了的粥食,仰着下巴看庄怀,笑道:“庄公子,这一顿吃完,还有下一顿吗?”   “……”   谢宣又道:“我听见了。争吵得这样响,你也不像想瞒着我。”   庄怀微微垂首,似是窘迫,但言语依旧平稳:“昨晚,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口无遮拦了。”   对他的话,谢宣不予评价,只道:“庄公子可否听我一言?”   庄怀点头,不再有任何言语。   “庄公子,你之前说,你想要兵权。说来可怜,从我做皇帝以来,不曾拥有过一兵一卒,根本不能给你承诺。但倘若庄公子愿意要钱财,要接下来的大半辈子能安稳过活的本钱,我会想办法给你。”   谢宣斟酌字句,认真给予承诺。心中却想,若是还有回到皇城的命,定要狠敲贾朔一笔,必须将他的老本吃空不可。   沉默半晌,庄怀问道:“皇上说这些话,是何意?”   “我想与庄公子做笔买卖……”   庄怀早知谢宣言下之意,回答道:“我答应救皇上出去,与这些东西无关。”   谢宣怔愣时,庄怀继续道:“庄家虽没落已久,可世代都是为朝廷尽忠,不可能去做反贼的走狗。”   “不出意外,赵彻两日后就能抵达此处。”   门外忽然有人开口,只听吱呀一声,又有人走入。   那日的马夫摘去了面上束缚,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他眉心紧皱,两鬓染霜,脊背伛偻,穿着朴素。   与穷乡随处可见的老人几乎无异。   他垂首咳嗽,又抬头道:“无援军,无接应,你拿什么救人?”   “我……”   “我有一计。”   庄怀意欲驳斥,却被谢宣抢话。   马夫没料到皇上会插足这句训斥,愣了愣,俯下身,恭敬问:“皇上有何计谋?草民愿洗耳恭听。”   他们这群卖命之徒,自幼效忠煜朝。绑走皇帝这件事,已叫他心焦数日,日日不得安宁。如今得知此事背后的阴谋,既让他担忧,也叫他定了心。   屋里霎时寂静,剩要回答问题的谢宣无所适从,又嫌自己的坐姿欠缺帝王气概,正了正身子。   谢宣道:“贾二还留在华阳郡。”   马夫问:“皇上想尝试与贾朔取得联系?”   “指望在皇城饮茶养鸟的贾朔,两日后,我这脑袋都不知在不在脖子上了。”谢宣慢慢道,“既然贾二要接我回皇宫,绝对不会只带了一两个侍从来此。与他取得联系,便是与援军取得联系。”   “可是……”   “什么?”   马夫深重叹气:“只剩两日,不知这消息,能不能……”   为难摆在明面,谢宣不免发问:“你们打探不到贾二的客栈在何处?”   “并非如此。”马夫道,“皇上有所不知,这、这些天来……”   “什么?”   马夫犹疑着,在谢宣的注视下,终于艰难开口。   “华阳郡所有出口都被封锁,不允许任何人外出或进入。那两位反贼首领……几乎各封了一半。”马夫讲到不忍处,紧蹙着眉头,“这些天来,稍起一点风吹草动,华阳郡便要死好几人,这一切……咳咳……为的都是您啊!”   谢宣听得怔然,攥紧衣裳,半晌没能回神。   书里杀人无数,踩着无数尸首坐上龙椅的陈元狩,从来没有为了他而变过。反而因为他,变得更加残忍,更加狠毒。   他明明只为了想活着,挣扎许多年,可还是自作聪明地做错了每一步吗?   “他是被我掳走的,这些事与他无关。”   庄怀出声阻拦。   马夫倏然噤声,不再言语。   望了马夫变得更佝偻的脊梁骨半晌,谢宣挪转目光,定定看向庄怀,“知晓贾二曾去过定北军营,打探出定北军行踪,瞒天过海将我掳走之人,是庄公子没错吧?”   “消息我必定会传到贾朔的儿子手上。”庄怀应道,“可逃出客栈之后呢?”   华阳郡与皇城间的这一段路,称不上短。既然是逃,就必定困难重重,举步维艰。若只有援军,没有接应,惨死半路绝不是一句恐吓那么简单。   谢宣道:“逃出客栈,与贾二见面后,设法与朝廷丞相取得联系,这是我们唯一能信任的接应。”   庄怀愣了愣:“丞相会救皇上?”   谢宣不加迟疑地点头:“他一定会。”   庄怀看他一会儿,低下头没吭声了。   这两日,先前的黑衣人都换下了着装。   原先看来死气沉沉的这支队伍,脱去伪装,大部分是与庄怀年纪相仿的少年。那晚马夫极力劝阻庄怀想保下的命,在谢宣眼里,忽然有了实质。   谢宣先是写了书信,交到庄怀手上,好叫贾二在收到这封信时,能信服自己的身份。   可又怕信被半路截走,他不敢将计策写得太详细,最后只挥笔写下——   人在清月客栈,缺个家缠万贯的车夫。   听闻,信在当日就已送到贾二所住房间,等待两日,回信和援军迟迟未到,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苦闷,无人敢轻举妄动。   两日期限将近,马夫在此时来寻谢宣说话,言语更小心翼翼,应该是还忌惮上回的口无遮拦。   谢宣没多说什么,只请他落座。   马夫受宠若惊地坐下,半天才说:“若是皇上能回到皇宫,老朽愿以命谢罪。只是……皇上是否愿意不计较庄怀的过失?他还年轻,是太意气用事了,才酿成大错……”   谢宣答道:“你如果硬要将我想成坏人,那我大可告诉你,你的命不值钱。”   马夫面色难堪,不敢再有言语。   “我不会杀任何人,何况我本就允诺要与庄公子做笔买卖。”谢宣道,“这个情,你不必来求。”   最后一日晚上。   谢宣在房间里静坐,坐了没多久,跑去开了窗户,夜色苍茫,寒风侵肌,也叫他不易困乏睡去。   他的眼皮跳个不停,使得心神也难以安定。   又坐了一会儿,谢宣更加不安,想起身下楼透口气,手指刚摸到屋门,便听见匆忙的脚步声。   脚步声使得他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庄怀推开门,不可思议地与他对视。   尽管极力克制,庄怀的面色仍然难看,此时也不该再在乎什么分寸,他抓过谢宣藏在宽袖里的胳膊,急切道:“我带你躲去灶房,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发生……”谢宣的话戛然而止,他被庄怀强硬地往前拽,对方走得太快,他跟得几乎踉跄,“那、那封信没有送到?来的是赵述的队伍?”   “你不必管这些,躲起来就是了。”庄怀厉声道,“等问题解决了,我就来找你。”   谢宣想努力抽回胳膊,却是徒劳,脚下的地板被踩得响声阵阵,他已经被庄怀拉下了楼。   他一面大口喘气,一面努力措辞:“……我、我不能去!”   谁知庄怀不理会他。   谢宣又喊道:“庄怀!”   庄怀总算放慢脚步。   谢宣连忙道:“你把我交给赵述吧,他们不会立马杀我的。你去找到贾二,不要传信了,直接去见他,告诉他我的情况,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都得救……”   “都?”   庄怀终于停步回头。   环顾四周,谢宣察觉到,他们已经走到灶房了。   庄怀看着他:“皇上,你当真是我见过最天真的人。”   “我……”   谢宣看见庄怀嘴角勾起的嘲弄的弧度,忽然讲不出任何话来。   “知道这些天我听了多少句把你交给反贼吗!”庄怀一路走得隐忍,到了此处,却再也压抑不了在胸腔怒吼的情绪,“这里根本没有人在乎你这条命,他们只会叫我杀了你,只会欺瞒背叛,把要送出去的信件,交去赵述的养子手里!”   胳膊上还有强拽后留下的痛处,谢宣却在这一刻丧失了全部感知,只剩怒吼后残存耳畔的余音,快把他震聋。   庄怀从震怒里苏醒,慢慢平静下来。   他拉过眼前人的手,将一件做工粗糙的衣袍递到谢宣手里。   入目的手指,娇嫩白净,是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公子的手,与这袍子没有一丝相称之处。   “如果我一刻钟后没有赶到,不用继续等。衣服里放了盘缠,和贾二所住客栈的地址,灶房的门已经开了,你换上衣服,从后门逃走。”   话音刚落,谢宣见庄怀转身要走,立马道:“为什么要帮我?”   “我想带你逃出去。”庄怀松了手,“为你,也为我。”   庄怀一走,谢宣心绪激荡,方才又走得太快太急,如今剩了他一个人,很快阵阵腿软,失了力气。   抱着怀里的衣服,蹲在了地上。   灶房窗户透进月色,夜色深沉。   谢宣记不得自己具体蹲了多久,一直等到紧闭的门外,传来破门而入的巨大动静,他终于如梦初醒,缓缓站起身来。   古怪的声响顺势入耳,疑似刀剑划破咽喉。   还来不及思忖猜测的真假,下一秒,便是痛苦的喊叫。   这样的声响反复无数次,谢宣在灶房站立难安。   庄怀显然是瞒住了所有人,将他藏进了这里。   他该听庄怀的话,立即逃跑吗?   可是在华阳郡,他人生地不熟,总共又能逃得了几天。除非有幸遇见陈元狩名下追查自己的队伍,或者畅通无阻地到达贾二的落脚地,其余的情况,他都必死无疑。   刀剑仿佛就在耳边相撞,血腥味浓稠得在灶房都嗅得见。   谢宣喉间涌起难扼的恶心感,他捂住口鼻,蹲在烧火的炉灶边,曲起身子,闭着眼,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声响停歇,最终归于寂静。   回神时,陌生的脚步声已然近在咫尺。   谢宣怔然,慌忙抬起头。   突然出现的男人将染血的剑从容插回剑鞘,单腿俯下身,和躲藏于此的小皇帝,保持平视。   谢宣看见一双冰冷玩味的眼眸,平白透出叫人寒战的森冷。 第92章 阎王   赵彻眼眸微眯, 视线落到角落积灰处。   灶房几日不曾清扫,土灰满地,小皇帝身着行动不便的鲜艳衣裳, 衣摆已经全脏了。   仔细查看, 小皇帝怀里,还塞着一件不知从何拿到的破烂衣裳。   宽袖半遮半掩,裸露的细瘦手腕青一块灰一块。   世间最金贵的身躯,蜷缩在窄小的灶房里,看不出半点帝王气,倒像极了流落民间的落魄公主。   细眉下, 一双明眸似含了秋水。   谢宣抬着头, 望见男子嘴角下耷,眼眸却带笑。   男子的下巴微抬起, 一道可怖的陈旧伤疤以下颌为始端,生长到脖颈, 俊朗的脸平添了三分诡怖,似杀神,更类阎王。   赵彻传递给谢宣的目光, 不是在看万人之上的皇帝, 甚至不像是看人, 像在观赏一只随时能被他捏断脖子的漂亮小白兔。   明明害怕不已,可连发抖都小心翼翼。   谢宣视线未移:“庄怀在哪里?”   隔了半晌, 对方好像是将小皇帝说每个字的神态与语调都咀嚼完了, 才终于给了回应。   赵彻起身,慢声重复道:“……庄、怀?”   说起来, 赵彻确实不会认识这队人马, 只知道他们一行人受白枭之指派, 来与赵述做交易。   腿脚后知后觉地发软,谢宣无法直立,只得将头仰得更高。   想到那把渗透腥气的漆黑长剑,谢宣心乱如麻:“外面……死了多少人?”   言语间,赵彻眉梢轻挑。   不等他回答,有一士兵踉跄进门,喘着气,鼻息粗重。   在他之后,半敞的屋门外,肃然罗列了一队佩剑的兵卒,身上有轻微挂伤,只在门外笔直站立,皆没有入内。   跌撞的士兵眼珠子兜着转了一圈,将这窄小灶房看了遍,很快又看向赵彻,急匆匆行礼,眼色捎带谄谀。   “赵统领!”   赵彻视线不移:“报。”   “私下鬼祟行动的那队小喽啰,已经杀光了!”士兵邀功道。   谢宣怔住了。   听见这话,赵彻的目光仍未偏移,始终看着他。   一如既往,他的眼中没有半点温度,唇角却微微勾起,似乎在问:得到满意的回答了吗?   “咦?”士兵向前走近,“怎么这里还藏了一个?”   像是不相信眼前的景象,他使劲擦拭眼睛,莽撞爆粗,轻嗤一声后,语调藐视地开口:“操!这鬼地方竟然有这么好看的娘们?没白费统领一路奔波,这趟太值了!”   “你喜欢?”赵彻问道。   “统领不喜欢?”士兵逐步靠近谢宣,粗粝干燥的指腹急不可耐地凑近,即将触到近在咫尺的细嫩脸颊,“那不知道小的有没有这个荣幸……”   咔嚓——   只听长剑出鞘,一截断臂落地。   飞溅的鲜血落上美人如白玉的脸庞,往脸沿慢慢滴落,粘稠的血液顺着下巴流下,几乎成了诡异的妆点。   “啊!啊啊啊!!”   临近谢宣的位置,被活生生割断整截手臂的士兵扑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叫,像条濒死的鱼,在地面垂死扑腾。   那断臂之处缠连骨血,实在恶心,谢宣只看一眼,就不忍再看。   将剑归鞘,赵彻低俯下身,伸指拭去谢宣唇角的鲜血,娇嫩唇瓣被粗糙指腹轻按,他拭得极细心,温柔地像对待恋人那般,眼底却是冰冷的。   谢宣只感受到一股杀意逼近,压抑得窒息。   “此人对皇上大不敬。”赵彻收回手,笑道,“皇上说,该当何罪?”   “……皇、皇上……?”那士兵表情狰狞,已经痛得说不利索话,可听到这话,还是声音哆嗦着开口,“赵、赵统领……我、我们不、不是已经说好了……是、是来杀……!”   谢宣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在那人将话说完前,就向着赵彻问:“你想做什么?”   赵彻未起身,偏着头嗤笑,像不折不扣的疯子。   紧接着,却模仿起了忠臣,有板有眼地,作揖低声道:“替皇上问罪啊。”   意识浑散时,赵彻一声令下,门外有兵卒入内,严峻着面色,一人一边,扶起有气无力的谢宣,拖出灶房。   在他背后,一声哀嚎,刀剑划破咽喉。   之后,再没了任何声息。   那位被残忍断臂的士兵,咽了气。   谢宣偏头,看向搀扶自己的兵卒,神色冷肃,视线不偏不倚,比起冰冷的刀刃,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是民间传言中的,由“阎王”统率的精兵队伍。   客栈厅房内。   除了四处可见的尸首,还有一人被缠缚双臂,一身黑衣,跪于正中。   谢宣不认识他,但隐约认得他的脸。   是庄怀带领队伍中的其中一人。   几人一凑近,他扭动躯体,嘶哑着嗓音,撕心裂肺地喊道:“赵统领!属下愿意投奔您,绝不会反叛的……求、求求您,就相信我一次吧!”   赵彻恍若未闻,向着搀扶谢宣的下属,命令道:“让皇上入座。”   话音刚落,谢宣被按在客栈的宽椅处。   刚一落座,就听见赵彻开口:“此人贪生怕死,私自通敌,背叛同伙。以皇上的意思,是要网开一面,还是就地正法?”   “敌?”   四处都有盯紧自己的视线,厅房的血腥味浓稠,谢宣的注意力却始终在不远处的尸体上。   一只苍老的干瘦手臂趴在地上,尽力向门口伸着,正中两根手指歪扭地可怖,指缝里卡满了鲜血。   死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努力爬窜逃跑,却被踩断了手指。   谢宣尽力寻回冷静的语调,向着跪地之人,问:“你因何反叛?”   “我……”那人的面色逐渐难堪。   “你说。”   “我不信任你。”   “为什么?”   “你祸乱朝政,设计杀死贤才,借刀刺杀丞相,在叛君军营里待得逍遥自在时,将煜朝的江山社稷置于何地?将天下百姓置于何地?”   谢宣沉下眼眸:“那他呢?”   “谁?”   谢宣偏头看赵彻一眼,回过头道:“他也是叛军。”   “赵统领与白国老合谋,怎么会是叛军?”   “合谋?”谢宣与赵彻对视,见到对方玩味一笑。   他又转回头来,这几日困扰不已的难题,慢慢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不是赵述与白枭之合谋,是他与白枭之合谋?”   听到这个问句,跪地之人低下头,不愿再答。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得比庄怀多,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背叛了朋友。”这句话,谢宣说得笃定。   “没有!”   “没有?”   “是他鬼迷心窍,被你引诱……如果他愿意老实把你交出去,所有人都不会死……”自言自语般,他语序凌乱地组织语句,“是他……是他背叛了朋友,投奔了你!”   良久,谢宣叹了口气,“方才有一人,行事作态与周围人皆不同,我本想不通这是为何,如今听你发言,我想,那人应当是白枭之安插于华阳郡的接应。”   那人显然未听懂,“什么意思?”   “他死了。”谢宣说,“尸体在灶房里。”   短短一句话,跪地的男子瞬时像失了最后一点气力,低弯下腰来,再抬起头时,眼眸无神,似乎失去了极大的信念。   “你方才问我一个问题。”谢宣向着赵彻道,“是对他网开一面,还是将他就地正法。”   赵述已坐在凳上,翘起一只腿,黑色靴跟凌空点着,手里攥玩着一把精巧的连弩,仿佛方才的每句话,与他皆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人,完全是没救的疯子。   听到这话,他放下腿,眼中竟带着讽刺,淡淡问道:“哦?皇上想好了?”   “没有。”谢宣的目光渐渐沉静,看着跪地的男子,说,“如果这个结果能由我来决定,我想把这个选择还给他。”   赵彻眉一挑,半晌沉默,点了点头。   竟然同意了。   跪地男子一愣,因这话寻回些许神智:“为什么?”   谢宣只问:“你会选什么?”   许久静默。   终于,男子颤颤巍巍地开了口:“我、我还是不、不想死……”   “你走吧。”谢宣道。   男子不敢置信:“……真、真的?”   不等谢宣应答,赵彻从容一笑:“把他的绳子解开吧。”   立马有人上前,利索解开男子的绳索。   心情重荡后,男子不再有任何言语,只跪地磕头,慌乱地踉跄起身,向不远处的栈门走去。   门外的天亮了些,将要破晓。   男子用手掌攀扶着门,每一步都不敢迟疑。   刹那间,弩箭射出。   深深刺入男子的后脑勺。   短暂的功夫,男子双目圆睁,半张着嘴,连喊叫都难以发出,躺在地上,慢慢没有了呼吸。   见到这副景象,谢宣的左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抖动,他用右手扣紧左手,藏于宽袖内的手指细瘦苍白。   赵彻放下□□起身,向他走近,饶有兴致地笑:“皇上的方法真是漂亮”   “方法?”   赵彻抓着谢宣所坐宽椅的扶手,俯下身来:“这个办法,确实比直接杀了他,有意思多了。”   “……”   谢宣已经无法概括自己的内心所想。   他破天荒地想,他竟然有点想念陈元狩了。   “你一定要杀他?”   赵彻偏头望他,像是不解他可笑的问话,“我不喜欢叛徒。”   谢宣全身都不敢放松,可仍顶嘴道:“你也是叛徒。”   “若是皇上在哪一天,有了能够杀掉我的能力,那就可以杀了我。”赵彻丝毫不恼,“只是在那之前,千万要时刻小心,小心被叛徒杀掉。”   “你到底在哪一边?”谢宣道,“赵述还是白枭之?”   “白枭之想杀你,赵述想让我带你去玄江郡。”赵彻没头没尾的应道,并不正面回答。   “你呢?”   “我?”   语气虽带了少许讶异,但赵彻面色的从容告诉了谢宣,他丝毫不奇怪自己这么问。   赵彻笑道:“我可以按原有的计划办,也可以不这么办。”   这是一整天来,谢宣听得最明白的一句话。   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位阎王什么也不在乎,只在乎一切依自己开心。 第93章 假夫妻   马车颠摇, 谢宣费力睁开双眸。   此刻他独自身处车厢内,帘子拉死了,周遭灰蒙蒙的, 人生大起大落, 祸来了躲不过,有一脚踩了空,他便又回到了几日前的境地。   深吸口气,谢宣伸手推帘。   纹丝不动。   像有人在外与他比力气似的,他怎么也推开。   谢宣气急,推帘时又加了些力气, 可结果与方才相差不大。   仍是纹丝不动。   焦心无语时, 驾马处忽然有人失笑。   “皇上是忘记自己的承诺了吗?”   赵彻明明是在笑,可语调却低了下去, 无端瘆人。   听见这个疯子的声音,客栈横尸的景象顿时又浮现在谢宣眼前。   推帘的手指慢慢退了回去。   “当然记得的。”谢宣回答道, “你负责寻个好地方将逝者入土埋葬,我……”   停顿时,作为提问方, 赵彻并不催促, 颇有耐心地等待下文。   “听你的话。”   对着灰暗的帘门, 谢宣停顿许久,勉强说出余下的几个字。   得到了回答, 赵彻像是很满意, 饶有兴致地转移话题:“既然要埋,就得好好想想, 他们的碑文, 该刻些什么。可是他们大多一事无成, 想来碑上也只能刻——”   拖慢了最后一字,在谢宣看不见的地方,赵彻侧了侧头,状若无辜地询问:“逃犯?”   瞳孔微缩,谢宣猛地攥紧衣裳。   任人摆布时,他什么话都要听,什么也做不了。这样熟悉的局面,从先皇驾崩的那刻起,他在皇宫里已然经历了数年。   “昨夜在清月客栈,光明正大地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华阳郡的巡查必定会加强看守。”谢宣应道,“埋尸已是难事,何况是刻碑?赵统领要是有意想以我取乐,也该说些能骗过我的话才是。”   对方没讲话。   马蹄愈发急促,谢宣忍不住追问:“目的地是哪里?”   稍作默然,赵彻说:“倘若是对你来说,暂时还没有正确的回答。”   “什么意思?”   谢宣没听明白。   “华阳郡最不缺的地方,是乱葬坟。”赵彻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像锋利的刀刃,让人不寒而栗,“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哪一处乱葬坟,会比较适合做皇陵。”   恐吓。   □□裸的恐吓。   谢宣隐约有所察觉,赵彻存心在诱他害怕。   若是自己真的惧怕了,对方恐怕又会笑得开怀。   他选择不予理会:“那你呢?”   对方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似是疑问。   谢宣补充:“我的目的地是选处乱葬坟安葬,那么你呢?”   赵彻想了想,竟然认真地反问:“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生前寻仇未果,还不许别人化作厉鬼寻仇?”   听了这话,赵彻笑出声来,半晌不停。   谢宣顿感荒谬。   到底是他方才说的哪一句话,又戳中了这位阎王爷奇怪的笑穴?   “有这般可笑?”   “不可笑。”赵彻笑道,“有意思。”   他更加困惑,继续发问:“哪里有意思?”   可恰在此时,马车已经停靠。   窸窣一阵动静后,帘门被拉开一道口子,阳光从中渗落,外头迅速丢进来几件衣裳,又被重重拉实,车厢中瞬间变回灰暗的模样。   “换上。”   帘外传来声响。   不是赵彻的声音,应当是他的下属。   谢宣愣了愣,伸手去摸衣裳,才摸两下,便觉察了不对劲。   等再摸第三下时,他耳朵一热,更确信了最开始的想法。   这是女子的服饰。   谢宣喉咙一紧,一时不该作何表态。   他怔神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   叩叩——   敲门的声响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马车旁,等候的士兵一身便衣,低着眼,轻敲帘门催促,始终噤声不言。   听外面的声响,虽然有脚步声,但像是偶然路过的不规律的脚步,与习武之人沉稳的步履相差较远。   看来外头的精兵应当散光了。   赵彻也应该不在。   得出这个结论,谢宣大起胆子,尝试与给自己抛衣服的士兵对话。   “这衣服是你们统领安排的?”   不吭声。   谢宣不放弃:“能把你们统领叫过来吗?”   还是没回应。   “你……还在外面吗?”   由于许久得不到一丁点回应,谢宣当真疑心起来,塞给他衣裳的人,该不会送完这趟衣服,象征性地催了催他后,就立马离开了吧?   想到这儿,他伸出手指,渐渐向帘门凑近。   “贵客的马车,可是这一辆?”   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只隔了一道木板,吓得他顿时缩回了手。   等到回神,谢宣才意识到这是一道完全陌生的嗓音,略显苍老,再听话中内容,他心中有了大致猜测。   是客栈的老板。   “车上还有人。”赵彻应道。   客栈老板沉默片刻,打量起眼前的年轻男子,暂时没应答。   面前这位英俊公子,下巴那道奇长的旧疤,虽对容貌影响不大,却不免叫人惧怕。华阳郡纷乱已久,许多亡命之徒逃窜此地,想在乱世寻求出一条活路。   此人周身煞气浓重,身上又佩剑,他自然而然也将其归在了“亡命之徒”行列。   这一年来,他接待的客人一位比一位稀奇。   他认生意不认人,就是十恶不赦的死囚跑出来了,生意也照做不误。   客栈老板和善一笑:“是要为客官备两间房吗?”   “一间就够了。”赵彻淡淡道。   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谢宣微微瞪大了双眼。   老板点点头:“这车上,坐的是公子的……”   “我夫人。”赵彻笑着,重复道,“是我夫人。”   老板愣了愣:“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家室。”   有个屁啊!   既有承诺在先,又无能够反抗这个阎王爷的武功,谢宣在车内有苦难言,恨不能撞死在车厢内。   可转念一想,若是这时有人将他的尸体从中抬出,这尸体还是会被强行冠上“赵彻亡妻”的称号,实在得不偿失。   谢宣使劲摇了摇头,这突如其来的联想令他浑身不适。   连“夫人”都喊了出来,手里这件女装,赵彻摆明了是要硬逼他套上去。   在凌乱堆积的衣裳摸索,指尖碰到一个坚硬扁平的物件,谢宣细细摩挲,金属的质感,纹路有些复杂,触感冰凉。   是个半脸面具。   车外,老板又开口问:“敢问公子姓名。”   “姓宁。”   老板客套一笑:“那便请宁夫人快些下车吧,我才好差遣小二,将马车带去后院。”   演戏要做全套,赵彻轻叩帘门,伸出一只手臂,若是忽略满身遮不住的煞气,与他无波无澜的眼色,此情此景,倒真像极了体贴温润的夫君。   “夫人,下车吧。”   周身环境静默下来。   帘门被推开。   美人以面具半遮脸,身量比较寻常女子,要高出那么一些。   她低眉垂眼,刻意不与旁人对视。头发散着,黑发如瀑垂落,垂至纤纤细腰。   少数几处露出的肌肤,白得与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无异,诱人遐想。   裙摆拖了地,她便只能抓着裙摆,扶住近旁的男子伸出的手臂,小心下车。   看到这儿,看痴的客栈老板才恍然回神。   这么年轻的漂亮小姐,竟已嫁作□□,嫁的还是亡命徒。   实在可惜啊!   数日禁闭,终于与蓝天白云见着面,尽管知晓自己现今处境只会更糟,谢宣仍情不自禁轻舒了一口气。   靴底踏至地面,不慎踩住了过长的裙边,几乎不受控地向前摔去。   紧闭着眼,谢宣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他抬起头,与赵彻冰凉的眼色正对。   热心的客栈老板方才以为美人要摔倒,正心焦着,此时见只是虚惊一场,又见小夫妻如胶似漆地亲昵着,不忘掺和一脚。   “宁夫人,穿长裙下马车,更要小心一些啊。此番若没有宁兄看着,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得热情,美人却不答,只缩进夫君怀里,乖顺无比,一声不吭。   不好多看小夫妻恩爱,客栈老板再客套了两句,便扭头离开,去差遣小二,干活赚钱去了。   二人保持着暧昧姿势,过了几秒,赵彻仿若无比真挚,以不大不小,能叫路人听见的声音,柔声开口:“走吧,夫人。”   不与疯子理论关系,又不能暴露本来的声音,谢宣把无数句“你有病啊”拼命吞进肚子,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轻:“这是哪里?”   赵彻应道:“住的地方。”   这不是废话吗?   谢宣在心中颇有微词,表面只能环顾一圈,观察周边环境。   他终于发现,他们二人附近,已经没有任何精兵了,只剩下他与赵彻两人,配合方才那出表演,倒真像极了漂泊在外的恩爱夫妻。   赵彻压低了嗓音,问:“皇上不该高兴吗?”   “高兴?”   能高兴什么?   高兴你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陪你演戏?   谢宣从未在心中这般讨厌一个人过。   两人离得近,谢宣看不见赵彻的神情,只能听见无波无澜的语句,清晰落进耳底。   “高兴自己一直想找的人,如今就快在眼皮子底下了。”   谢宣眼皮一跳,隔着面具,他的眼睛不自觉瞪大了些。   “我听不明白赵统领的意思。”   “皇城首富的儿子。”   赵彻的目光透过面具,像一把利刃,要从强装从容的小皇帝的眼底,剖出蕴藏深处的渴望。   “就住在这里。” 第94章 重逢   因穿了繁复裙装, 踏进栈门的一路,谢宣行走地颇为艰难,生怕一步没留意, 足尖会踩脏糯粉色的裙边, 而自己会又摔进赵彻怀里,与其面面相觑。   正是用飨食时,客堂近乎满座。   一眼望去,大多是男子面孔。   也因为客人多,客堂极热闹,声响喧嚷, 什么样的声都有。   于漂泊之人而言, 安逸不过吃饭睡觉吹牛三件事,所以在这堂中, 闲谈笑骂,喝酒吃肉, 一样不差。   这样的地方,少有女子的身影。   更遑论绝世的美人。   一桌的布衣男子正端碗吃酒,一碗饮毕, 眯眼醒酒时, 赶巧将迷蒙目光扑在了远处粉裙, 他醒了神,睁圆双眼往上瞧。   不瞧不要紧, 这一瞧, 瓷碗顿时遭了殃。   落在地上,清脆碎成三瓣。   众人被动静吸引, 顺着男子惊艳的目光, 一道望去, 皆看痴了。   美人身姿高挑,步履缓缓,面上虽戴了面具,但不难瞧出精致的眉目。   更不必言细腻白皙的肌肤与纤纤细腰,就是这面具下是张毁容的脸,这身材,也足够男子们垂涎惦记了。   奈何,这位水嫩的小美人有主了。   美人身边的男子比她高出半头,亲昵并行,着实羡煞旁人。   露骨的打量目光像是数条毒蛇,缠绕身体,没有一处能幸免。谢宣低下眼去,指甲掐进肉里,竭力克制不适。   “怎么?”   赵彻扑哧轻笑,少年模样的俊朗眉眼,笑起来该是开朗的,但这套人间理论,显然对阎王不适用。   真要论起来,他也扮得出看不出纰漏的真切笑意,这样的事,与他而言,像杀人时要隐藏杀意一样,是信手拈来的,但他不屑去做。   可到了小皇帝这里,他又会想,不屑这个词用得不好。   该是他喜欢对小皇帝这样做才对。   赵彻的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这就受不住了?小皇帝。”   谢宣气得咬牙,但条件受限,他只能继续悲催的做个哑巴。   客堂人多,但他方才大致观察,发现贾卿言并不在此。如果赵彻所言不假,贾二此时应当在这客栈的某间客房之中。   带他到这里来,赵彻想做什么?   谢宣想不通。   这时,老板轻掸宽袖尘灰,从后厨走出,见到二人已在柜台前等候,连忙加快脚程。   抵达前柜,一顿翻找,从杂物里拿出算盘,他开口:“宁兄想在小店住几天?”   从方才起,客堂静得出奇。   赵彻不直接回答,目光偏了偏,侧目睨视,吓退了几道不安分的恶心目光。   这才将一锭银子轻搁至桌边,淡淡道:“倘若不够,离开时我会再补上。”   老板眼一下直了。   他连连点头,笑得合不拢嘴:“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这笔钱在富裕的郡县或许算不得什么大数目,可在如今的华阳郡里,若是省吃俭用,能供得起大半年的吃喝。   谢宣放空时,腰间搭上一只手。   他一怔,下意识往相反方向退,被搂得更紧,挣扎不得。   简直不可理喻。   他还真演上瘾了?   再看老板神情,竟然笑得极为开心,像是极爱看他们亲近似的。   真是疯了!   突然心生一计,拿手背遮挡口鼻,谢宣轻皱眉头,装作难受咳嗽的模样。   果不其然,若要继续演模范夫妻的戏码,赵彻只能松开了手。   可下一秒,对方与他拉近脸距,拧紧眉心,像是比他更难受一般,盯紧他的双眼。   “夫人可是身体不适?”   那双关切诚挚的眼睛幽深如潭,望不到底,深情得一塌糊涂。   谢宣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然后,在心中咒骂了无数遍自己的猪脑子。   与疯子比演技,只会惨败!   老板爱凑热闹,横插一脚:“这几日天气回凉,我平日里身体不好,于是托人去配了些治风寒的药,以备不时之需。宁夫人若是需要,我过会儿就派人送去房间。”   既作为“假病秧子”,又是个哑巴,谢宣不好开口拒绝,却又实在不愿接受他人配来备用的药。   因饥荒与战乱而贫困的华阳郡百姓眼里,治风寒的草药是不敢想的名贵品,在穷人眼里,人若是死不了,都算不得大病,何况是小小的风寒呢?   想到这儿,谢宣不知哪来的胆子,拿胳膊肘撵了撵赵彻的手臂,在二人目光对视后,冲他使劲摇了摇头。   赵彻眉梢一动,扭头道谢:“赶路匆忙,拙荆嗓子一直不适,谢过老板了。”   甚至还人模狗样地给人行了礼。   阎王爷演起人来,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   “怎么不点肉啊!”   谢宣连心底都来不及咒骂,不远处,有一道声音将他的注意引走了。   说话的男子粗着嗓子,讲话带了点外郡口音,应当不是本地人,他说这话的声音,响得整个客堂听得清清楚楚。   被他搭话的那一桌,座位上的男子语气沉下来,带着懊悔:“两日前小赌了一把,手气太臭,赔太多啦!”   粗嗓男子坐下来,笑得不怀好意:“哎,说起来,老板的客栈不是供着一尊财神爷吗?”   “你是说……皇城来的那位?”   “不然还能有谁!”   粗嗓男子说完,又朝着前柜,扯嗓喊:“老板!”   老板当即应了一声:“需要加菜吗?”   粗嗓男子倒了碗烈酒,猛灌一口,摇摇头:“当然不是。”   他道:“老板啊,真要说起来,你开了一间客栈,也、也算是财神爷他爹的同行吧!能不能帮我们这伙人引荐一下,要是钱能给够,像咱们这样的人,啥都能干的啊!”   “客人太看得起我了。”老板面上始终挂着笑,“那位皇城来的公子,平日少言寡语,与人交际甚少。我与他只谈过住店吃饭的价钱,除此之外,再没其它的了。”   聊到如此重要的话题,谢宣内心大喜。   他装作不经意地侧头,观察了一番率先开口的男子。   酒壮怂人胆,男子又喝了口酒,说得头头是道。   “那便算了,我自己想办法也是一样,既然他住在这儿,他老子我是蹲不到,怎么也得在儿子这儿碰碰运气!”   老板只笑不语。   突然间,谢宣沉了沉眸。   在如今的华阳郡,能开满客的客栈,还能从容应对许多寻常人难以应付的突发状况,这个老板,绝对不简单。   男子打了个酒嗝,好奇发问:“老板啊,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在可恨的皇城人身上捞点油水?”   “……”   还未得及回答,老板神色一变,目光望着木阶,眼色略带了一丝慌乱。   “贾公子!”   向着木阶上走下的男子,局面实在变得有些尴尬,老板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   方才讨论要从皇城人身上捞油水的男子,像是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吓醒了酒,老板的话音一落,他便再也没敢吭声。   贾二?   听到这个称呼,谢宣几乎不假思索地想扭头。   与此同时,赵彻按在他腰上的力道一重。   他当下脖子一凉,心有余悸地转回身来,不敢再有举动。   与当年不同,贾卿言早已懒得与这些碎嘴之人计较,甚至听着这些话,他的心情与往常依旧无异,平静得彻底。   他的目光偏回来。   落到前台作态亲密的男女身上。   到了这种地方,少有人还有心情这般细心装扮自己,可真要说细心,却又好像不是这样。   这女子虽穿着鲜艳繁复的裙装,头发却只梳起了一小束,用的也是最普通的束绳。   实在奇怪。   他疑惑时,男子开了口。   “夫人,该走了。”   “小二!”   合格的生意人不会怠慢客人,老板叫出在后厨忙活的小二,开口吩咐:“可以领客人上去了。”   闹剧似乎总算落幕。   贾卿言微微蹙着眉,目光不自觉追随着二人。   从他的角度看,这女子被身旁的男子挡了近乎大半身子。   她戴着面具,低着头,与男子凑得极近,像是生怕叫旁人看了去,怯生生的,像娇养的白兔。   “老板。”   当二人真正远离视线,贾卿言才出了声。   老板立马应了一声。   “拿壶酒。”   “好咧!”老板很快道,“我亲自给公子送到房间去。”   贾卿言不理会他的谄谀:“方才那二人是什么来头?”   说着,柜台搁上了两锭银子。   瞧着银两,老板眼神微动,半晌也没舍得挪开视线,显然动容了。   “打听得不多。”老板回道,“只知道其中的男子姓宁,说是赶了几日路,想找个安稳的地方歇息一会儿。”   “姓宁?”   “是的,他没讲名字。”老板补充,“他们是夫妻,瞧着感情很好。公子打听他们……”   后半句话是小心的试探:“是与他们结过仇?”   “那女子……”贾卿言顿了顿,“说过话吗?”   “不曾。”老板很快摇了摇头,“宁兄说他夫人嗓子不适,不便言语,应当是来的路上感染了风寒。此人谈吐自如,出手阔绰,不像欠债的赌鬼,莫非这仇……”   老板压低了声音:“与人命有关?”   贾卿言不答,转言问:“酒呢?”   老板一愣,不敢怠慢贵客,急忙低下腰,取出酒壶,放在柜台上。   “那两人住的是哪间房?”   “公子的意思是……”   “把这壶酒送过去。”   贾卿言沉声道,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金钱的力量。   日更小说,漫画,广播剧,影视资源   群号:910173430(一定日更!) 第95章 醉酒误事   上木阶时, 中看不中用的裙装便更为糟心,以防摔倒,谢宣只能一直低着头, 提起裙子, 将步距缩得更小,一节台阶,需跨两步才能走完。   要说女子的服饰,轻便好穿的也有许多,也更易买倒。   奈何这阎王爷非要买件极招摇的,难不成只为了这一路折腾他得趣?   心中埋怨着, 脚底便打了滑。   一步未走对, 左腿拌右脚,他刹那间失了平衡。   情急时, 谢宣随手抓了点什么,像抓着救命稻草。   幸好, 身子稳住了,没惨烈地在这凄惨的日子里摔跤。   谢宣松了口气。   一抬头,却面色僵硬。   他匆忙攥着的, 竟是赵彻的衣角。   不带一点迟疑, 谢宣松了手, 将那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缩到了身后,步子也停在原地。   赵彻走得比他快些, 对方此刻不需用演戏来掩盖, 侧头看过来时,眸色不怒不喜。   对方立于他之上, 谢宣需比平常仰得更高, 才能与他目光相对, 不过,他当然不会对与阎王对视一事存一点兴趣。   视线沿轮廓分明的颧骨线条向下,落到脖颈的长疤。   疤痕的形状映在眼里,像是长刀所致的陈年旧伤。   他不敢多看,心中作出猜测后,便将视线全部收了回来。   想了想,谢宣小心道谢:“谢谢。”   “上来。”   赵彻的回答简洁明了,比较起方才在前柜,语调淡漠许多,活像两个不同的人。   ……   房门一关,赵彻将房间周遭看了一遍,搬了两把角落长凳。   “赵彻……”   一个问题思量许久,此时终于进了能说话的地方,谢宣再也沉不下气,几乎以质问的语调低声开口。   “你到底想做什么?”   赵彻正静默低眉,认真端杯斟茶,一派平和。   问话的话音刚落,铛一声,杯底与木案轻撞,茶水洒出,濡湿了木案。   “你……!”   谢宣被按在床褥之上,黑发与上衣凌乱了些许。   事发突然,突然被这么强硬摆布,他全身都像散了架,腰身撞得极疼。   上齿咬紧下唇,谢宣终于得了机会,能够正常喘气,怎么也想不清是何处激怒了赵彻。   赵彻的膝盖卡进他双腿,手掌禁锢肩膀,将他抵到墙上,几乎将整个身子压了上来。   谢宣绷紧腰肢,手指抓紧被褥,想退却没有距离可退,浑身僵硬发冷。   赵彻眼眸幽深,慢慢地将他脸上的面具解开摘下,没有一丁点怜惜,随意扔到了床上。   紧接着,不知望着哪处出神,眉目慢慢舒展开,像是觉得新奇似的,声音也低了下来。   “原来会生气啊。”   “……”   赵彻手指碰上眼前人的嘴唇,没用多少力气,将紧咬的牙齿与唇瓣分开,下唇留下一道不浅的齿痕,极可怜的模样,像被谁凶狠□□了一番。   他忽然涌上个念头。   想将手指伸进这唇中,瞧其间的舌尖生得是什么模样。   对方却别扭地转过头去,将身下的被褥抓得更紧。   遭到拒绝,赵彻的心思飘远到别处:“名号定北的那位,对你做过……”   话语顿住。   门外突兀地响起敲门声:“宁兄!可歇息下了?”   “谁?”不加掩饰的不悦语调。   另一边,谢宣绷紧了神经。   这姿势若是叫谁看了去,指定有口说不清了。   “是我啊,宁兄!”老板在门外殷切道,“旅途奔波劳累,宁兄与宁夫人兴许会口渴,我便想着送壶酒上来。”   赵彻沉默几秒:“酒放着,你走吧。”   “好咧!”   谢宣狭窄的视野里,能勉强瞧见门外模糊的人影蹲下来,迅速放下了什么东西,快步离开了。   压着他的人终于起身,将门打开。   连松口气的时间都不愿浪费,谢宣匆忙整理了凌乱的上衣。   奈何房间只有这么点大,他往哪处逃,只怕都逃不过赵彻。   在他第无数次后悔没好好练武时,赵彻关上了门。   沉声开口道:“小皇帝。”   这种时候,谢宣讲话摆不出好看的态度,面无表情道:“干什么?”   赵彻将酒壶放在桌上。   “看来有人想救你啊。”   ……   下雨了。   春日第一场湍急的雨,来得匆忙。   客栈外,荒凉黄土上,电光倏烁后,“轰隆”一声,狞雷震天。不待声歇,大雨顷刻浇地,声如羯鼓。   屋内寂静下来。   用过飨食,谢宣坐在桌前,静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风声阵阵,夜幕笼垂,一楼的议论不曾停过。   既然下了大雨,赵彻不在房内,应当也是在一楼。   先前老板送来的酒,还放在桌上。   依照赵彻的意思,这壶酒,是贾二命令客栈掌柜送来的。   贾二真的认出他了?   处于这么丢人的境地,贾二还能将他认出来,谢宣真不知自己是该感到窘迫,还是高兴了。   可赵彻的独身一人只是假象,他身后还有藏匿暗处的精兵队伍。即使贾二也在华阳郡安插了人手,总归厉害不过在这儿打过一年仗的赵彻。   要不偷偷塞信给贾二,叫他先逃走,去朝廷搬救兵?   涌起念头,谢宣立马摇头否决。   在赵彻眼皮底子下塞信,与在赵彻眼皮底子下自杀有何区别。   谢宣越想,越觉得苦恼。   他盯着那壶酒,与先前摔倒在木案上的瓷杯。   不如一醉解忧罢了。   古代的大诗人,醉酒时灵感超群,挥笔便是绝世名句。谢宣不追求这些与他而言虚无的事,只求几杯酒下肚,可供他今晚睡个安稳觉。   既是贾二白送的酒,不是赵彻买的酒,他喝着也不亏心。   这么想着,酒量极差、吃过两次醉酒亏的小皇帝不知哪处又涌起胆量,提起酒壶,拨开软木塞,往杯中斟满了酒。   醇香的酒味在杯口游离,直击鼻腔。   的确是名贵好酒。   谢宣撩拨开额边遮住视线的发梢,藏到耳后,双手捧起酒杯,先试探性地,轻轻抿了一口。   不算苦,也不算涩。   没尝出先前喝酒时常伴的怪味,他眉梢一动,心情莫名明朗许多。   一杯、两杯……   馥郁酒香萦绕房间,谢宣斟了几杯酒,面色微醺,头脑迷糊着,啧了下舌,品鉴余味。   身上套着的漂亮襦裙,使得他一时像极了痴醉的灵动少女。   待到一壶酒见底,再倒不出什么,谢宣却还不满足,不服输地抓起桌上酒壶,拍拍壶身,将壶口一斜。   剩余不多的酒液,一滴滴地,落在粉色的舌尖上。   手一抖,酒液也落在了胸前。   濡湿了上衣的花绣。   面料单薄,肌肤也湿淋淋了一小块。   谢宣早已醉糊涂,只管自己此刻不舒服,扯开衣领,露出湿漉漉的白皙皮肤,眯着眼四处寻帕子,想将其擦干。   他也已不知今夕何夕,调子拖长,张口便喊:“陈元狩……”   自然没人应。   于是他换了个语气,用命令的口气:“陈元狩,给我拿条帕子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陈……”   谢宣醉眼迷离,眼前的人影极模糊,周围的门窗桌椅晃得更厉害,他努力看了好一会儿,还是只能依稀辨出开门之人是名男子。   外头风很大,门一开,也带进来一阵疾风。   可风刮不醒此时酩酊大醉的谢宣。   他衣领半开,锁骨半露,眼色茫茫地望着眼前男子,仍执拗方才的事,试探着,慢声猜测道:“陈元狩……?”   男子沉默直立,不说话,步伐却要上前。   看来就是陈元狩了。   不剩思考的醉鬼在心中想。   陈元狩老是不搭理他讲的话,却又一定要上来抱他、亲他……有些时候,还非要对他做更逾矩的事。   按照常理,谢宣想到此处,是该感到生气的。   但是此时他生不起气来,他的心跳得极快,好像有什么坏事叫他惶恐不安,心中忽然分外委屈。   为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不像以往的疏远,谢宣主动上前,声音里带着点轻微鼻音,想抓着“陈元狩”的手,却摸到重影,抓了个空。   他对自己的粗心既茫然又无奈。   今天他是怎么了?怎么会连在眼前的手都抓不住呢?   无措时,那只他想抓住的手,主动握紧了他的手腕。   剑茧熟悉的粗糙触感,覆盖细嫩的肌肤。   “你怎么才回来呀?”谢宣问。   言语间,既像委屈,又像撒娇。   对方并不回答这个问题,直直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陈元狩,你又喝酒了。”   话说出了口,谢宣肃然了面色。   忽然间,一个酒嗝自喉间溢出,酒气弥漫口腔。接二连三的古怪感受令他不知所措,却还强撑起板正的面孔,头头是道地厉声教训:“我都嗅见你身上的酒味了。”   斥责说得用力,他头一晕,额头撞到硬邦邦的胸膛。   他撞得嘶痛一声,头痛欲裂,被撞的人却毫无反应。   陈元狩生气了吗?   谢宣努力抬起头,与人凑近,想看清对方神色。   为什么要生气呢?   思考过后,他想到许琅给他寄的信。   因为他要回皇宫,所以才生气吗?   但是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啊。   “我……”   犹豫几秒,谢宣想不出安慰的话来,舔砥了一下湿润下唇,残留于此的酒香,叫他彻底忘却了下文。   忽然间,唇齿相碰。   他的嘴唇被咬住,二人唇瓣相磨,蹭得燥热,对方吻得极用力,直至他喘息困难,才慢慢将目标转移到颈侧。   他被推至床褥。   这时,冷风又刮进来。   借着一丝来之不易的清醒,他努力睁开眼,看清身上人面庞时,忽的浑身冰凉。   与他十指相扣、唇齿厮磨的人不是陈元狩。   室内烛火摇曳,栈外阴雨蒙蒙。   啪——   一巴掌扇去,赵彻侧过头,半边脸微微泛红,他看不清对方眼色,但能瞧见他唇侧勾起,似乎在笑。   谢宣终于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与赵彻接吻了。   而且,他还扇了阎王一巴掌。 第96章 夜谈   一巴掌扇出, 谢宣清醒几秒,奈何酒喝得太多,不一会儿, 又被浑身上下醉醺醺的酒气熏昏了半个脑袋。   努力的回忆, 他想到此时举步维艰的处境,扇人的手便落下了。   仅仅清醒了三分,他面上仍有醉态,双眼朦胧,睫毛湿了一瓣,不知是泪是酒。   片刻, 他语气含糊地道:“对不起……”   赵彻问他:“有何对不起?”   谢宣看见赵彻好像是在笑, 神情更加茫然,竟大着胆子凑上去了点, 认真地瞧他左脸上的红痕:“我不该打你。”   “可是我亲了你,不是吗?”   对方被绕晕了, 沉默良久,开口竟是讲道理的口气:“你不该亲我,我也不该打你。”   “那么, 算我有错在先?”赵彻顺应这个道理。   “那……”谢宣想了想, 认为有理, 眨了眨眼,道, “你也要说对不起……”   “我要是不肯呢?”   谢宣听着他的话, 尝试努力理解,眨眼的动作慢了下来。   看着相隔毫厘的眼眸, 赵彻以他稀罕至极的耐心等待着, 小皇帝终于理解了他的话, 一双漂亮的眼好似含了水,委屈极了,全然没了初见时的倔意。   任何人看见这双眼,都该不忍的。   但是赵彻不会。   他自小与鬼门关打交道,无论多凶残的境遇,都不曾杀死他。赵述曾说过,像他这样的人,最合适打仗,便是经历情爱,也比常人少了半个能开窍的脑袋。   赵彻说:“陈元狩是你的什么?”   “不是。”谢宣摇头,“什么也不是。”   “你为何一直唤他?”   “……”   “他是你的谁?”他逼问。   谁知醉酒的人听错了问题,说的话云里雾里:“他是主角。”   “什么?”   “就是……”以为他不懂含义,谢宣好心解释,“话本里的主人公。”   赵彻沉默。   “你是配角。”谢宣说完,担忧他对此不满,急忙补充,“我也是。”   赵彻思索一阵:“你是这般夸赞心上人的?”   只有坊间怀春的少女,才会将心中爱慕的男子,捧到这般境地。   “不是。”误会大了,谢宣摇摇头,“他不是我的心上人。”   赵彻没有再问。   对方也说累了,在静默里,眼睛慢慢合上,额头一落,撞到他的肩膀上,竟也没有疼醒,就这么睡了过去。   “好冷……”   迷糊糊地,睡梦中,谢宣呢喃着。   冷风凉飕飕地刮蹭脖颈,赵彻回首,才瞧见屋门一直未关。   他起身,去将门关实。   回来时,他瞧见小皇帝背对着他,半个肩头露在上衣外,露出光滑白皙的肩膀,整个身子缩在最角落,不安地瑟缩着。被褥也凌乱不堪,好像诱着人,在这方床榻上,对他做些肮脏的出格之事。   赵彻闭了闭眼,脱下外套盖在小皇帝肩膀,又将被子扯上些许。   “赵彻……”谢宣唤他。   原来没睡着。   “嗯。”他应了一声,榻上人扭了扭身子,拧着眉头,好像头疼得厉害。   谢宣说:“为什么不杀我?”   好像真的经过了思考,赵彻向他回答:“不知道。”   “……我们要去哪里?”问话中的人称,像是示弱,也像是讨好。赵彻不清楚是醉酒所致,还是这才是谢宣本来的模样。   亦或者是,两者都是他。   害怕得时刻胆战心惊,可还扮作嘴硬倔强的模样,不愿落下风。   是这样的吗?   赵彻说:“离开华阳郡。”   谢宣问:“然后呢?”   “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与你无关。”   谢宣抬不起眼皮,说话也极费力:“为什么硬要带上我呢……”   赵彻还是回答:“不知道。”   “你是大坏人。”他说。   回应他的,是坏人的沉默。   夜寂静着,失去意识前,谢宣又说:“可是你没有杀我……”   不曾诉说完,他沉沉睡去,夜终于寂静。   ……   冷风灌入单薄的被褥,谢宣被彻心凉意冻醒,他努力抬起沉重眼皮,见到自己缩在床榻角落,被子空余出一段,枕边无人。   下了雨,春寒料峭。   宿酒初醒,谢宣支起身子,额头疼得厉害,一时心焦地伸手去探——还好,算不得太热。   要是在这种鬼地方生了病,真不知道要找谁说理去。   他正庆幸着,房门却开了,待到看清来人,这庆幸顿然没了个精光。   赵彻走入屋门,神色淡淡,与他惊恐的双目相对。俊朗眉眼下,左脸隐约泛红,形状像是指印。   昨晚的景象一股脑地灌了进来,噩梦般的记忆倏然唤醒,谢宣紧抿双唇,退到与墙面相撞,将身上被子拢得更严实了些。   合上门,赵彻一言不发,步子往前。   “你别过来!”谢宣神经紧绷,活像看见真阎王。   赵彻脚步却不停。   “你……”   “闭上嘴,吃饭。”   见赵彻在凳上放下一碟馒头与一碗稀粥,谢宣睁了睁眼,茫然无比。   方才他只顾着害怕,完全不曾注意赵彻手上拿了东西,如今心情放松下来,肚子也的确咕咕叫了起来。   他昨晚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当时并不觉得饿,如今一觉睡醒,饿得实在难熬。   谢宣颇不争气,拖过碟子,抬头谨慎地看了眼赵彻,见对方神色并无异常,终于拿起一个馒头,放在唇边。   这种时候,就不论骨气了,也不论礼数了。   饥饿当头,煜朝小皇帝迅速抛弃掉从小学习的繁文缛节,坐在床上,紧盖着被,一小口一小口咀嚼着,将有些寡淡无味的白馒头,慢慢咽进肚子,出奇乖顺。   一个白馒头全部进了肚子。   赵彻始终坐在一旁,看着他吃饭。   谢宣捧起稀粥,不经意间又看见赵彻左脸上的红痕,犹豫着开口:“我们昨晚……”   “睡了。”   “……”   赵彻继续解释:“字面意思。”   不可能的啊。   谢宣在心中想着,又使劲摇摇头:“我明明……”   “宁兄!”   熟悉声音再次响起。   客栈老板立在门外,声音有些吃力,似乎手里抱着什么重物。   “我按宁兄早上的要求,搬了两套被褥上来。”他道,“宁兄且来看一看,若是还不够厚,我便去库房将冬被搬上来。”   被打断话的谢宣怔然片刻,低声问:“要被褥做什么?”   有意与他掰扯一二,赵彻正色道:“昨夜不知是谁一面喊冷,一面往我怀里钻,今日怎么翻脸不认账了?”   什么啊……   谢宣听得脸颊一热,耳垂通红。   莫非对方说的并非虚言,他不仅被人强吻了,还与身前这个阎王爷……同、同床共枕了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磨一下炮灰感情线。 第97章 暗探   清晨, 大雨初歇,天色暗沉。   时辰尚早,紧闭栈门被推开。   从中走出的男子身着粗麻布制成的衣衫, 两鬓斑白, 瞧着年逾半百,他抬手轻抚两侧胡须,目光一错不错,盯紧灰暗天色。   忽然,他神色微变。   空中有鸟儿掠过,细辨模样, 像是信鸽。   信鸽盘旋须臾, 于近处一处木桩飞落驻足,腿边系了红绳, 红绳绑着纸条。   一落地,男子便快步上前, 动作丝毫不敢缓慢,利索解绑红绳,将纸条藏入袖中。   四处无人。   他放飞信鸽, 一甩衣袖, 回到客栈中。   抵达灶间, 男子取了干柴,劈裂成两半, 塞入炉灶, 如此反复十几次。等生起了火,一双乌黑的眼珠子映射着火堆, 火光汹涌, 难辨其间神态。   他将右手探入左袖, 摸索着。   “掌柜。”   男子一怔,赶忙收了右手,回过头去。   身后人一身藏蓝色的窄袖衣袍,从容站立,气质非凡。   便是只观衣着,也能从质地不菲的面料,辨出此人家底丰厚,定是皇亲国戚或富商公子。   是那位在客栈住了有一段时日的皇城公子。   男子霍然起身:“公子怎寻到此处来了?有什么要事,尽管与我说。”   不知缘由,贾卿言从掌柜起身的动作,寻出错愕与慌张来,这慌张比起以往献殷勤时的手忙脚乱,缺了些什么,又多了些什么。   是他来得唐突了?   贾卿言道:“我有一事相求掌柜。”   “公子请说。”   “昨日住店的两位客人,恳请掌柜费心多留意一二。”   “这……”男子表现出为难模样。   他斟酌言语道:“凡是住店的都是贵客,这么做与我平日行事相违,实在难以心安。那二位莫非曾招惹过什么大人物,才叫公子这样上心?”   “不。”贾卿言否认,“与这些无关。”   男子沉默几秒,好奇地问:“那是为何?”   “我来华阳郡的目的,是要等待一位故人,带他回皇城。”贾卿言顿了顿,“那位女子与我要寻的人……长得很像。”   男子想了想:“可那名女子一直遮着面。”   “正因如此,我不敢确信。”贾卿言说,“倘若此地是皇城客栈,在当日见面时,我便会将此事弄清楚。”   男子听得背后一凉。   言下之意说得清清楚楚,若是此处不是别家的客栈,他绝不会如此束手束脚,被动行事。   这尊大佛难招惹,那位宁兄瞧着也并非善茬,这二人若是在客栈起了争执……   男子不敢再细想,急忙道:“公子在小店落脚许久,这位故人对公子来说,想必极为重要。”   “他是我爱慕之人。”贾卿言说道,“如今华阳郡局势凶险,若是他在此地遭遇不测,或为贼人所胁,我很难保证,不会去迁怒无辜的人。”   半晌,男子点点头,应下了。   待人离开灶间,男子已冒了一背冷汗,他长出一口气,自衣袖探出纸条,将其展平。   “再拖延两日,切忌打草惊蛇。”   白纸黑字交代得极为清楚。   只看两眼,他将纸条投入火堆,盯着它在熊熊烈火里,迅速燃成灰烬。   ……   日上三竿,男子手捧木案,站在二楼房间前,叩响三声,便不再敲,耐心待在原地,等候应答。   “何人?”   低沉嗓音隔着一道门,彰显得压抑。   “是我,宁兄。”男子笑了笑,“我多做了些糕点,准备送给住店的客人们尝尝。方才我已经送了几间了。”   良久沉默。   周围静得没有一丁点声响,男子无声咽口唾沫,试探道:“宁兄……?”   咔哒一声,门闩被撬动。   门开了。   “老板开的这间客栈,”赵彻盯着案上两碟糕点一会儿,霍然抬头,似笑非笑,“真是热情好客。”   “宁兄说笑了。”男子递出一盘点心,眼色偏斜,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探入狭窄的门缝,一面却还无伤大雅地闲谈,“我今日嘴馋,想吃甜的,便叫后厨做了些糕点。谁知年纪大了,只吃一口便觉腻嘴,又不想浪费,这才挨门问各位客人。”   赵彻听得似乎极为认真,话到末尾,接过糕点时,还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便谢谢老板了。”   “若没什么事,我就去问下一间了。”   赵彻摇摇头:“跑腿的事没有,但我对一事感到极为好奇。”   “是什么事?”   “与老板您有关。”   男子眼里掠过愕然:“哦?”   “老板整日尽心尽力操心这间客栈,好似将其当作自己的孩子,凡事都亲力亲为,实在叫人钦佩。但我也因此产生了一个疑问,老板可曾成过家?”   言语一出,男子的神色难掩低落。   赵彻见此,又说:“若是老板不愿说,我不会牵强。”   “并非不愿说。”男子摇摇头,“华阳郡初开战时,我不愿放弃这间客栈,也不愿叫妻女与我一同冒险,便委托多年好友,将妻女二人送离华阳郡,安置在安全的郡县。如今听宁兄问起,忽然想起来,与妻女已有近一年不曾相见了。”   “二人?”赵彻问,“老板的女儿未曾出嫁?”   以男子的年纪,家眷只有妻女二人,着实稀罕。   “不曾。”男子解释道,“我娶妻生子比常人晚许多,需等到明年,小女才到及笄之年。”   ……   赵彻拿着点心回到屋中,将盘子放在谢宣眼前。   后者端坐在凳上,脊背挺直,双腿并着,长发笔直垂落,虽然身陷囹圄,但清醒时的仪态坐姿,也不曾失了皇家子弟的风骨。   他低头看盘上糕点,又抬了抬眼,看着赵彻,正想开口。   “将糕点拿进来便是了,何必与他啰嗦许多。”赵彻先一步开口,与他对视,唇侧上扬,坦然问道,“你是想这么问我?”   谢宣被堵得词穷,好一会儿才问,“你的回答呢?能说还是不能说?”   赵彻说:“这客栈有问题。”   确实。   单是有你,问题便够大了。   这话谢宣不敢讲出口,除去积压心底的埋怨,他也听出赵彻此言并非玩笑,似乎是有意要与他讲起此事。   “有什么问题?”   “过于安逸了。”   “过于……”谢宣重复一遍,“安逸了?”   赵彻却没回答他。   谢宣又道:“贾二在这里,他背后有贾朔的势力,当然会安逸。”   “一个商人。”赵彻背靠宽椅,抱着臂,仰首看屋顶,言语略带不屑的笑意,“能有多少势力?”   谢宣沉默了。   “换句话说。”赵彻继续说,“再多的财源人际,也抵不上一支绝对忠心的军队。”   “你在夸你自己?”   “何以见得?”   “不然……”   谢宣心中以为赵彻在与他得意,不想涨他士气,意欲反问一番,只是话在嘴边,霍然卡顿,再出口时,他心中的见解已然变样。   “你是说……朝廷的禁军?”   此话一出,赵彻并未反驳。   话题越聊越偏,谢宣终于回忆起他本来想问的疑惑:“这又与你和掌柜的谈话,有什么关联?”   “若择暗探,想不叫人生疑,这名暗探,定然还要有另一身份,用于掩藏。”   这一回,谢宣听懂了:“你怀疑他是朝廷暗探?”   他当然不解:“仅凭方才那段对话?”   赵彻反问:“为何不可?方才的对话里,他没说过一句真话。”   万一人家只是觉得你是个身份不明的危险人物,不愿与你掏心掏肺聊天,因此编了个故事出来,也是极有可能的啊。   谢宣在心中嘟囔。   何况……   “你怎么看出他没说真话?”   “我听得出来。”   “你……”   “以及,皇上听不出来也是情理之中。”赵彻道,“皇上若是听得出话的真假,或许已经在回皇城的路上,也不会昨夜在我枕边了。”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愿落于下风,也的确有意解释一番,谢宣压着语调,辩解道:“昨夜我喝醉了,不论发生什么,都只是意外。”   “是吗?”赵彻突地笑了,“皇上讲话这般从容,若非还有其他男人,经历过昨夜的意外?”   “怎么可能!”   谢宣被他说得两颊发烫,耳根红透了。他说的是心虚话,要知道,陈元狩就趁他醉酒亲过他,因此,驳辞生硬的语调,显得这话更加没有了说服力。   幸而赵彻并不打算再为难他:“皇上爱吃甜吗?”   “什么?”   “这盘糕点,皇上若是不吃。”赵彻道,“我就丢掉了。”   “你不吃?”谢宣愕然,“那你为何接?”   “我……”   赵彻言语一顿,回忆顿然涌现,那双在他眼皮底子下不断往隐秘角落窥视的眼眸愈发清晰,将那道贪婪的目光与身后的场景联系在一起,所对的方向,正是在凳上静坐的谢宣。   小皇帝没带上面具,又生了一张极引人瞩目的脸,那男子只需将目光往门缝里深入一些,便能全部看清。   “赵彻。”   出神时,有声音拉回他的神智。   谢宣嫌浪费,又觉得是掌柜一片心意,已经将那盘糕点拖到自己眼前,准备当作飨食吃了。   见赵彻终于回头看他,他仰首抬眼,与人对视:“你还会想杀我吗?”   “不知道。”   谢宣的呼吸沉重一秒,很快又听得那声音从容道出下文。   “但我现在对弑君没了兴致。”赵彻说话的模样,像是当真在认真琢磨整桩事的古怪与美妙,“反倒是对再见一眼醉酒的宁夫人,更感兴趣。”   ……   男子将木案拿在手上,搁在腿边,迅速下了楼,与几位上来寒暄的客人闲谈两句后,便踏着不容缓慢的步伐,进了底楼一处卧房。   卧房无人,环境整洁,应当有人在此常住。   一到此处,男子的动作更急不可耐起来,他翻箱倒柜,寻出藏在许多零散物件下的剪子,又站起身,来到榻前,掀开被褥,沿着边角,剪开了缝死的床铺。   床铺里缝了一幅肖像画。   画中人黑发如瀑,肌肤如雪,侧首回眸,微微低首,便成就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回眸图,艳美至极,不可方物。   他盯紧画中人,愈细看,愈兴奋地手脚打颤。   各方苦寻的煜朝小皇帝,竟然隐姓埋名,藏身在他的客栈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谨记不要试图通宵写文,因为只会睡死过去5555。 第98章 环环相扣   翌日, 晨光熹微。   客栈光景仍昏暗着,掌柜手持烛蜡,脖子弯着, 借着微弱的一点光芒行走。   他踏下台阶, 行向后厨,环顾四周,确定毫无声响后,推开了后门。   门外是块寸草不生的土地,造了一圈栅栏,养着鸽子。   他轻捶僵直的腰, 佝腰低首, 于饲养多日的鸽群中精挑细选,挑出一只身姿矫健、通体灰白的鸽子, 滑出袖口字条,以红细绳在它腿间捆紧。快步行到空旷地, 男子抬高双臂,向北将信鸽放飞。   做完一切,他仍然无法平息昨夜的欣喜若狂, 手臂还在粗麻衣袂间哆嗦打颤, 所幸, 此时没有人瞧见他不争气的模样。   回到灶间,掌柜盛起清水潦草盥手, 做了些吃食。紧接着, 朝着二楼走道,直走到尾末的一间客房。   抬起手, 轻轻叩响。   “进来。” 里头很快有回应。   他推门而入, 放下粥食, 对正端坐椅上、翻阅卷轴的富贵公子先行一礼。   贾卿言放下书卷,神态不变:“这么快便有结果了?”   掌柜曲着颈,点了点脑袋。   贾卿言侧首:“把门关上。”   听到门关紧的声响,他抬起眼来,正视眼前之人:“那女子的脸,你看见了?”   “看见了。”掌柜点头如捣蒜,“昨日我向他们房中送了甜糕,门开了道口子,那位女子在屋里没有遮面,我偏头一望,看得一清二楚。”   “什么模样?”贾卿言问。   掌柜默了默:“公子要寻的女子,模样生得如何?是美……还是丑?”   “美。”   “有多美?”   “天下第一。”   掌柜道:“那便不是了。”   应完,他将目光抬高了一些。身前的桌面,除去平常的笔墨纸砚与书简,还有一把剑,剑鞘锻得精美,可柄端略有生锈。   他思忖着,开了口:“那、那女子……鼻翼至右脸处,长了一大块模样可怖的红胎记。公子要找的人,听来容貌极美,想必……不会生着一张毁了容的面孔吧?”   “红胎记?”   掌柜笃定:“千真万确。纵然我老眼昏花,也难以看岔那么大一块胎记啊!”   贾卿言低眸,若有所思。   定北军营被擅闯,被反贼掳去的小皇帝离奇失踪,这时候,距离外郡最近的客栈,忽然冒出一对身份不明的少年夫妻,世上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她的具体模样,你可还记得?”   “记得。”   “口述地详细些,我画在纸上。”   语毕,贾卿言停下笔。   宣纸上,墨笔迅速勾成的女子轮廓,与他记忆里翻墙也能摔断脚的娇气小皇帝,没有半点相像之处。   他将宣纸拧成废纸团,滚到一边。   不是谢宣的人,他没有心情再看第二遍。   掌柜僵站一会儿,总算寻到时机,连忙宽慰道:“仗要打完了,天气也快暖和起来了,等过些时日,公子寻人,会比现在容易许多。公子住进客栈时,华阳郡已经比最难的时日太平许多,公子爱慕的那位姑娘……肯定不会有事的。”   贾卿言面上辨不清喜怒,语调淡淡:“我还不曾说这画上女子是否为我所寻之人,掌柜怎么着急安慰上我了?”   “这……”男子被说得词塞,“我瞧公子的神态,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往日的心上人被不知从何冒出的山贼掳了去。”贾卿言道,“我当然高兴不起来。”   这话一出,他脑子里紧绷的弦咔嚓断了,舌根打了结,思绪绞作一团乱麻:“这、这么说……这、这这女子是……”   怎么可能呢!   方才画上容貌平平无奇的女子,明明是他依照曾见过的那些乡郡女人,东拼西凑出来的。   他脖子一凉,小腿发了软。   贾卿言不紧不慢道:“掌柜叫什么名字?”   男子没敢抬头,自然也不敢接话。   贾卿言语气不变,解释道:“掌柜与贾某萍水相逢,却能为贾某的家事尽心尽力。如今寻到心中挂念之人,贾某不胜感激,他日回到皇城,定当有重礼答谢。”   见男子不答,他将字句加重,再问一遍:“掌柜叫什么名字?”   扑通一声,男子往后急退几步,膝盖重重撞在地面。   “小的姓、姓刘!单名一个福字……”   “刘福?”   后者以眼角瞥他,将这名字,重复了一遍。   “公子!求、求你饶、饶我一命!我方才的话,通通是胡、胡扯的……”   贾卿言充耳不闻:“刘掌柜这二日,起身比往日要早许多。”   “我能招!我都能招!”刘福是惧死之人,他以头撞地,磕得哐哐响,“我不知那姓宁的男子是何人,但、但……他身旁那位是、是……”   “当今圣上。”   被抢了嘴边的词,刘福没了声儿,肿胀的额头触着冰凉的木板,股战而栗,洋相出尽。   再不剩下任何耐心,贾卿言即刻抽剑起身,走到门前,拦截了唯一的退路。   寒光一闪,剑尖抵着跪趴之人的下颚,逼其抬头。   “你听命于谁?”   “我……”   锋利的剑刃逼近一寸,划破皮肉,鲜血滴落。   “大人您、您息怒啊!我、我真没听命于谁!只是前段时日,我收到一封信与一笔钱,叫、叫我在客栈里接应,事成后还有奖赏。我无妻无后,孤苦伶仃,当然想多挣几笔钱,用以今后治病养老,这才一时鬼、鬼迷心窍了,我再也不敢了!”   “谁给你寄的信?”   “是、是……”   刘福似有为难,不愿将心中的话全盘托出。   贾卿言起身,一脚将他踹到桌凳边,剑尖扎向心口处。   他唯恐小命不保,终于道:“是当今朝堂上的大将军!”   大将军?   姓白的这一家子,人还没死,便将阴魂不散这招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了?   贾卿言再问:“那个姓宁的又是谁?”   “我不、不知道啊……”   “刘掌柜,我奉丞相口谕,前来华阳郡找寻失踪的圣上,若是你执意在此事欺瞒,该当何罪呢?”   刘福僵着脑袋摇头:“我没有撒谎,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看来有人想借我的刀杀你。”   “什……”   “如果局势并非对玄江郡的狗贼有利,你现在已经死了。”   “玄江郡……”剑刃偏离几寸,刘福总算能喘息几秒,思考间,他忽的瞪大双眼,“与玄江郡有……难道那男子,是、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赵阎王?”   贾卿言没否认。   “造孽啊!”刘福面色难看,哀嚎道,“我只想挣口粮食,怎的什么祸害,都朝我这小客栈里聚拢了!”   “我对你的身世经历不感兴趣,也可以先不计较你现在还在满口谎话。”贾卿言没闲情听一个狡猾的探子叫冤,“皇上还在险境中,此刻我便饶你一命,允你赎罪。”   他说:“待到皇上脱离危险,到时你可向皇上求情,由皇上来决定是杀你,还是不杀你。刘福,这样的安排,你可有异议?”   刘福慌忙摇头:“没有!只要大人不杀小人,小的甘愿为大人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贾卿言将剑收回鞘中,坐回原位。   “客栈外埋伏了兵马,边境又看管森严。你送的那张字条,纵使这些兵马不拦,也飞不出华阳郡。你急着邀功,字条却落不到你忠心追随的大将军的手里,你能向谁讨酬劳?”   一句话,好似寒冬腊月时,一盆冷水浇下,将刘福淋得浑身僵冷,也将他拉回残忍的现实。   被兴奋冲昏头脑后,他辗转了一夜,连未来去皇城讨好日子都想到了。   他只是朝廷捏在手里的最微不足道的一枚小棋子,上头的那些大官员,连他是谁都未必知晓,何谈救他性命呢?   “如果定北军正常盘查下去,你这块地界,恐怕昨日就已经不安生了。定北王为什么忽然按兵不动?你有想过这个道理吗?”   刘福讷讷摇头。   “若非你早早露出马脚,恐怕我还想不明白,”贾卿言眼眸沉了几分,问他,“要是你收到的那只信鸽,曾在定北军驻扎的地界飞过呢?”   刘福听得心头一阵泛凉,思索间,怔怔摇头:“定北军刚经历过数月恶战,不可能贸然来此,与朝廷作对的。”   “你低估一条没栓绳的疯狗了。”   “……可、可就算、就算定北军打过来,也已经是元气大伤的定北军,朝廷禁军不可能败!”   “禁军不会开战。”   “不可能的!”刘福坚决不信,矢口否认道,“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打?”   “白枭之是故意的,他故意设局,要让两个反贼打第二战。”贾卿言额间涌现青筋,握紧拳头,骨骼咔咔作响,“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   ……   “那个小美人,还是待在屋里不肯出来?”   不知是谁的声音,像喝了酒,字音虚浮,声儿响得像街边的吆喝。   “是的,不曾见她外出过。”这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太可惜了!”那人不满道,“打仗的这段时间,在你这客栈里,我是半个女人都没瞧到过,好不容易有个女人,模样还生得俏丽,偏偏被她相公绑在屋子里,门都不能迈出一步!”   仅有一人的房间里,静得出奇。   楼层间的隔音不佳,这二人的对话传入屋内。   犹豫几秒,谢宣直起身子,向前几步,将耳贴紧略有凉意的木门,方便听得更加清楚。   没静多久,那男子再次好奇道:“昨日你不是挨个房间去送了糕点,见着这小美人的真容了没?”   “可不敢多看哪!”掌柜叫屈道,“不过短短一眼,宁兄的那个眼色呀,仿佛马上要剐我这双老眼了!”   男子不屑:“有这么严重吗?”   “你也快些住嘴吧!若非那位小兄弟今日有事外出,我可不敢应你这些浑话哪。”   赵彻他……   离开客栈了?   谢宣睁了睁眼,抬手一掐没几两肉的细胳膊,硬生生掐红了,也不见皱眉喊疼。   不是做梦。   不过半秒,谢宣使劲摇头,抛却心中杂念。   赵彻离开客栈也是无用,他行踪诡秘,自己摸不清他回房的时间,且自己此时又是不便开口的衩裙打扮,人生地不熟的,除非他出门便能敲到贾二的房间,不然与谁求救去?   叩叩——   正欲转身回到床塌上,一声敲门将行动叫停。   谢宣吓得一踉跄,险些没能立稳,刚想应声,一字未说,便卡了壳。   差点忘了,现在的他与哑巴没有任何分别。   敲完门后,门外寂静许久,静得谢宣开始怀疑对方是敲错了门,一经发现,便立即去往正确的房间了。   但要是真有人因为想进这间房间才敲门呢?   谢宣大有豁出脸面的凛然意味,掐柔嗓音,轻轻问:“是谁?”   门外的人僵了半晌,低声道:“贾卿言。” 第99章 布阵   贾卿言?   这个名字出人意料, 谢宣脸色一瞬僵硬,猛退几步,磕碰到身后桌椅, 制造的动静不小。   他疼得立马缩回腿, 捂住了嘴,为了憋着不喊出声,吞咽了好几回口水,这身衣裙没有裤子,他起身时没穿靴,谈及他的声儿刚响不久, 他便下了床, 裸腿赤足走近门边,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此刻经历恐吓, 脚踝磕着了桌腿,定然红了一块。   丢人, 太丢人了!   疼痛只是小事,可他方才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为何要掐嗓子说话?   “……怎么了!”   动静实在古怪, 门外的贾卿言早耐不住性子, 最后一个字的音还没落下, 猛力冲撞而来,朱漆斑驳的木门晃荡起来——是贾二以臂肘狠狠敲了两下门。   谢宣的眼皮胆战心惊地跳, 他早已顾不得身上女子的衣裳, 一心胆怯贾二又要莽撞踹门,急忙给他开门。   刚开一道口子, 见着一截手臂, 谢宣便攥紧衣袖, 将人拽了进来,又一把推贾二到身后,再度抬手,把饱受摧残的门阖紧。   “你……”   贾卿言低眼,谢宣此刻正对着门,手指推拢门栓,他看不见脸,只能瞧见背影。   来这的第一日他看得不清晰,这一刻却看得清清楚楚。鲜艳的裙装束紧美人纤细的腰,薄裙有条开叉,白净小腿露了小截,这套裙装与小皇帝的身段,适配地近乎量身定制。   谢宣回过头,手指移到脸前,抵住唇沿:“赵彻随时会回来,你小声点。”   贾卿言不正面应答:“方才这里头的动静,是什么动静?”   谢宣早知逃不过这茬,胡言乱语:“椅子倒了,我把椅子扶起,才来给你开的门。”   贾卿言目光始终向下,方才一进门,他便看见谢宣脚踝红了一块,如今听这么一番闷声闷气的胡编说辞,只觉心头发痒难耐,不愿意去揭穿,想当作真的全部信了,反正不会吃亏。   虽说好不容易他乡遇故友,但还是该先问正事。   谢宣将一肚子苦闷憋回肚子里,先问:“是你支开赵彻的?”   “是。”贾卿言应道。   “如何办到的?”   “偷袭。”贾卿言依次解答,“这些年,贾朔养了一批死士,来华阳郡时,我带走了其中一部分。”   谢宣微拧着眉:“能争取多少时间?”   “最多一上午。”   谢宣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到桌边,拉开椅子,摇了摇头:“时间太紧了,不足够离开华阳郡。”   “你想回皇宫吗?”   “如果不想,我就不会陷到如今的境地了。”谢宣慢慢说,“我这一路经历的事,够刺激了。以至于我已经分不清楚,是回到皇宫容易些,还是做笼中雀等着陈元狩来救我容易些。”   贾卿言沉默片刻,道:“如果你今日还想,我会带你回去。如果你不想,我可以带你逃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好一会儿,谢宣问:“许琅派来的接应在华阳郡外?”   “出了边境就是。”   “许琅信中,明确的意思便是叫我回皇宫。”谢宣说,“如今你与我说的,与他说的,却不是一个意思了。”   贾卿言半晌无言。   “贾公子,坐吧。”谢宣微微抬眼,取了只未用过的茶杯,倒满水,推到贾二身前,“先前在皇城,也不见你像今天这样守这些无聊的君臣礼数。”   见贾二坐下,谢宣又说:“我有几件事想不明白,或许想明白了,我便知道如今最为稳妥的上上策,究竟是什么了。”   “什么事?”   “我一声不响消失后,定北军应当封死了所有通往华阳郡的路口,是吗?”   这话的确没有错漏之处,贾卿言点头:“是。”   “赵彻昨日与我说,客栈掌柜很可能是朝廷暗探。”谢宣缓声道,“他既然在这样的围堵下,就不可能有百无疏漏的传信渠道,如果有,他先要买通玄江郡精兵,再买通至少一处路口看守的定北军,才能将信传出去。”   听到尾声,贾卿言道:“一个客栈掌柜,做不到这般神通广大。”   “那么事情便更离奇了。”谢宣反问道,“他到底在给谁传信?又或者说,谁最可能收到他的信?”   “我来到华阳郡前曾侦查过,华阳郡的驿丞早已撤离回京,华阳郡南接晋安郡,北达永丰县。然而国都在北,朝廷向华阳郡传信,借助永丰县的驿丞会更为方便。我想,这位朝廷安插的探子,既然开了间客栈,就绝不会亲身做这风险极高的买卖,他趁战乱结识亡命之徒,支付报酬,让他们在华阳郡与永丰县之间来回送信收信。”   “可惜现如今华阳郡防守森严,一只鸽子也难以飞入,何况是人。永丰县的驿丞惧死,开始饲养信鸽送信,也恰是这时候,客栈多了好几间空房,也安静了许多。”   “再后来,就是你来到了这里。”   贾卿言说完,放下抱紧的双臂,讲述时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   “不是我自己想来的。”谢宣解释,“不过往好处想,赵彻把我带来这里,倒省得我自己过来寻你了。”   “皇上是自己逃出来的?”   谢宣默了默:“有个新朋友,帮了我一把。”   他的神情已经让事情的眉目明朗了一半,想必实情绝不会这么简单,贾卿言问:“他死了吗?”   “你怎么……”   “路上听闻了,那位赵阎王臭名昭著,想不了解他的行事作风才是难事。”   “你方才说的故事里,忽然空出的房间里的住客,去了哪里?”谢宣不愿再提及此事,只将心思放到刚才另一件叫他在意的事上,提问道,“他们出外逃荒,永丰县会收留他们吗?”   贾卿言不正面答,只说:“他们第一天就该知晓,这样的买卖,要么做一辈子,要么一天都不要做。”   “如果这样的买卖,做了能过一月还算快活的日子,但是放弃,也许只可以苟延残喘地活上三天。”谢宣反过来问他,“贾公子,如果是你,你会选哪种?”   贾卿言毫无犹疑,道:“可怜又如何,我只知他们想害你!”   事态紧迫,谢宣即刻放弃与贾二继续争辩,何况,自己本也没有资格谈论这些。毕竟他的存在,与太平天下本就相悖。   他问:“现在有什么方法能进城?”   “偷渡。”贾卿言道,“或者开战。”   “出城亦然。”谢宣反问,“你要怎么带我出去?”   “尽管我获取情报的渠道极端闭塞,却也知道如今的玄江郡,军力不在朝廷之下。”   谢宣说着,未束进发带的一绺发垂下来,蹭在脸颊,带着痒意,他不假思索,将其别回耳后。   “为了不中朝廷计策,赵彻只调了三分之一的兵马,依然能在华阳郡打了半年之久的恶战,就算吃了败仗,也保留了一部分兵马,用以与白枭之谈判与逃离华阳郡。”低着声音,谢宣将自己的顾虑尽数抛出,“种种不可思议,剖除朝廷支援,赵彻本身打仗的实力必定不容小觑。你能偷袭他一次,不代表你能与他正面应战。”   “如果让他成为弃子呢?”   “什么?”   贾卿言神色自若,凝视着他。   “精兵的主要兵力在赵述手中,赵彻非他亲生,又吃了败仗,损失惨重,本就是穷途末路。此时若再来一战,耗其兵力,赵彻必为弃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游戏打上瘾了,接下来恢复日更,更新时间是凌晨点。 第100章 谎话精   客栈房间中, 贾卿言沉声道:“我现在还不能将计策全部告知于你,你只要知道,我会争取到时间, 也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谢宣半晌没说话, 面色凝静,像是陷入了深思。   贾卿言唤他:“怎么了?”   后者摇摇头,表达无碍:“没什么,我只是忽然在想,先帝被困在华阳郡的一座小府邸里动弹不得时,是如何逃出生天, 又是如何扯旗造反的。这些事, 史册上写得并不详尽。说来也奇怪,煜朝历代皇帝, 买通史官夸大功绩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他却希望薛书仁写得越少越好。”   不等贾卿言有所回答, 谢宣很快自问自答道:“想来也是,造反的人怎可能不畏惧后世评说呢。”   他抬起头,看向正呆看着自己的贾卿言, 二人目光对视后, 皆愣了片刻, 似乎都有话要说,推搡几回合, 最后仍是谢宣先自顾自地笑道:“若是有史官写我这个皇帝, 我不需他帮我编造莫须有的功绩,只要新朝建立时, 最后写上‘不知所踪’便好。”   贾卿言望着他, 心中滋味百般。他将与谢宣重逢时的话想了千百遍, 此时搜刮遍肚肠子,找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安抚朝思暮想之人。   好长的沉默后,他只道:“我会带你回皇宫的。”   眼前人面色庄重,谢宣莫名有些无所适从,最终失笑道:“没想到还有听贾二公子安慰人的一天。”   ……   谢宣扯下发带,随手一甩,将其甩到未叠的被褥上,他四方环顾,最终看向了榻下的布鞋。   正要起身时,门外传来隐约的靴子踩地声,脚步很急促,眨眼功夫,房间的门便被推开了。他的屁股也悄悄挪回了椅子的正中央。   玄色衣角掠入视线,谢宣怀抱心虚,抬头问:“你去哪里了?”   尽管二人同吃同住,但赵彻与他同处一室的时间屈指可数。   他内心本有埋怨,赵彻定了房间,除去醉酒误事那次,不见他睡过第二次,既然是大忙人,有无数要事处理,又何必将他一人留在此处担惊受怕,日日恐惧这扇门被谁推开。   哪日有陌生住客闯入,事态怕是会发展得更加离谱。   他不想再看见任何死人了。   关上门,赵彻走近了,却半晌没有动作。   谢宣奇怪,顺着他的视线看,磕伤的脚踝,不知道几时泛紫了,与其余白净的娇贵肌肤比较,极端突兀,丑得很。   他悻悻收了脚,掩耳盗铃地藏进裙边里。   赵彻不动声色,落座斟水之余,淡声道:“看来皇上将宁夫人的身份适应得极快,不足三日便如此入戏,竟查起相公行踪了?”   不要脸。   谢宣强装镇静,在心中悄悄唾骂,这使他感到愈发悔恨。   当年读文识字的时间,要是有一半能匀给剑术,何至于三番五次受武夫摆布?   “你去哪里了?”他又问道。   谢宣之所以反复问这个问题,并非要寻求答案,而是观察过程里对方的态度。   若是赵彻对此遭的肇事者身份有所察觉,多少会在回答里展露端倪。   而他只要负责装傻就好了。   贾二不奢望今日的雕虫小技能瞒赵彻多时,与他说清一切后,已经按着安排好的路线撤离客栈,先寻安稳的落脚点,再静静等待计划施行时的后手切入。   若是每一步都能做到万无一失,谢宣的任务只有两个,装傻,和活着。   赵彻眼一抬,反问道:“你摔了?”   谢宣嘴角一抽,这茬竟还没过去:“这不重要。”   “看伤口长势,应当有好些个时辰了。”赵彻的目光像刀尖,扎在谢宣脸上。话在嘴边盘旋须臾,他将杯中水喝尽,挑眉问,“摔成脚踝发紫又要不伤到他处怕是比摔成残废还难,所以,你是磕着了哪把椅子?”   谢宣满心糊弄,只道:“考究得这般清楚,赵统领要帮我主持公道?”   他想着,总不能有人带着一把椅子上法庭,主持如此荒唐的公道。   赵彻看着他:“如果皇上想的话。”   他的眼皮忽然跳得厉害。   光提名讳便能叫无数人望风而逃的赵阎王,居然在同他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谢宣急忙道:“不必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氛围陷入诡异的沉寂,可想问的话还没问到。   谢宣鼓足胆量,又说:“你昨日说掌柜是朝廷暗探,此事就这么毕了?”   “自然没有。”   “那……”   赵彻打断道:“关乎此事,我怎么记得,昨日的皇上并非像现在这样上心?”   双方皆心事重重,却只有他一方节节败退。   谢宣越寻思越憋闷,当年他在皇宫演乖孩子时,也不曾像现在这样,句句都能被人挑出错漏。虽说赵彻已经留他到此时,并不会轻易杀他,可若是今日事态败露,到时候怕是十个他也不够阎王爷泄愤的。   想到这儿,谢宣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似有难言之隐:“昨日……我是演的。”   对方没有回答。   谢宣解释:“我与朝廷有仇。”   赵彻的目光看过来,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谢宣硬着头皮,话却说得情真意切,毕竟情绪是胡扯的,嘴里的词却是如假包换的真话:“如果此处有朝廷的探子,必定来自白枭之手笔,他们的脑子里只会想一件事——将我活捉了,再去皇城领奖赏。”   赵彻半晌没发言,面无表情,眉头微微蹙着,像是他平日里认真思索的模样,只是这一次,比起先前的那些,还多了一条——盯着眼前人,细致入微地打量。   谢宣被看得浑身发痒,极度不自在,他每回都弄不懂,赵彻究竟在思考什么,这次更是濒临崩溃。想来也不会想什么好事。   好汉不吃眼前亏,谢宣微微低头,与赵彻错开视线,在心里默默盘算,要如何从寥寥无几的话题里再掏出一个,不仅能阻止这道目光继续,也能接着探这位阎王爷极严密的口风。   只是他不知道,他正准备开口的时间点,赶巧与赵彻异于常人的脑回路撞上。   一阵沉默后,谢宣尽力侧回脖颈,将被盯得愈发古怪的坐姿正回来,浑身写满了难捱。   赵彻看着,笑了一声,竟然开口道:“你方才说的事,我已经施行了一半,若是此时有人想带走你,该不该算抢走了我的生意?”   紧接着,他抬了抬眼,谢宣的话被抢断,四目相对时,神色怔愣。   什么呀?   只是为了吓他一句,用得着思考这么久吗?   赵彻瞧着他:“皇上值多少黄金?”   “一文不值。”谢宣喃喃自语,声若蚊蝇。   果不其然,赵彻问:“什么?”   谢宣说:“没什么。只是赵统领想要黄金万两,却将我送给白枭之,定然是有差错。皇城最有钱的人姓贾,我也与他有仇,此仇在他那儿叫父债子偿,在我这儿叫见死不救,你去找他,报煜朝皇帝的名字,趁机讹他一笔,再把我交给白枭之,岂不两全其美?”   赵彻沉吟片刻,竟没理会其间的阴阳怪气,反而问道:“你与皇城人结了这么多仇,怎么不好好待在定北军营里?”   这话由此人讲出来,与耻笑无异。   覆水难收,谢宣咬着牙,只得胡诌:“我与定北王也有仇。”   “哦?”   “我小时候做噩梦,总是梦见他。”   理由愈来愈扯,赵彻却将手臂枕上桌面,与人平视,卯足了洗耳恭听的劲,一本正经地问:“然后呢?”   “其实吧,上一个理由,是我胡扯的。”再扯第二句,便真成胡言乱语了,谢宣尝试收拾残局,“我在皇城有个朋友,他、他快死了!”   赵彻眼睛微阖:“谁?”   “许琅。”谢宣张口便来,真诚道,“卧病在床,重病难治,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双目含泪,泫然欲泣,情真意切,不像在演戏。   赵彻双目专注,叹道:“可怜。”   谢宣愣在原位。   他只管胡诌,没想到竟听到阎王感慨出“可怜”二字……   好似有嗖嗖冷意蔓延上脊背,锥心寒骨。   “但皇上也该往好处上想。”赵彻话锋一转,嘴角微扬,“丞相要死了,与你有仇的朝廷还有几日可活呢?”   靠……   这才是真正的一肚子坏水啊!   他大言不惭一顿胡讲,装傻不成,倒变成了谎话精。   赵彻起身,走近了,低躬下身子,与谢宣挨得很近:“皇上与四方结仇,想来无处可去,更该随我同行,不是吗?”   如此糟糕的危险距离,除去面面相觑,他甚至能感受到赵彻的呼吸声,很平稳,似乎从来不曾为任何事动荡过。   谢宣呼吸一滞。   待到赵彻直了身子拉开距离,往门的方向走,他才寻回正常频率的心跳。   “要去哪里?”他叫住他。   此行究竟往何处行路一事,是他先前最为关心的事。   赵彻回过头,言简意赅:“晋安郡。” 第101章 阴差阳错   规矩度过两天, 到了今日,屋外出了太阳,谢宣开窗探望, 道路平静, 只剩风卷走枯叶的声音,其余的,则什么都听不到。他心中虽早有猜想,但也是今日才真正意识到,这处已经许久不曾来过新人了。   退房的住客很多,这几天里, 一听到走道传来沉甸步履音, 谢宣便知晓,又有人离开了。   队伍即将启程, 客栈又快变作空房,赵彻不再刁难谢宣, 嘱人给他找了几件衣袍,面料虽称不上好,却是华阳郡难得的品次了。这么一来, 他总算有了自由行走的时机。   吃过晚饭, 屋中点了烛火, 谢宣靠椅歇息,身旁立着一男子, 板正立着, 一动不动,视线却始终不曾离开他。   邻房在吃酒划拳, 动静不小。   近日事端诸多, 赵彻分身乏术, 遣了一小队兵马住入客栈。   对面一动不动的木头人,负责的任务便是看管他。   谢宣将手臂搭在前胸,目光悠悠地瞥过去。   木头人岿然不动,看管他的那双眼,连眼皮子都不曾抬动一下。   他屁股一抬,作势要站起。   “赵统领吩咐过,无事不得外出。”   这下,木头人终于开口了。   心说这台词听着怎么这般膈应耳熟,谢宣忍不住问:“他只说了这一句?”   精兵训练有素,一点不为闲谈分心。   谢宣的话题刚开了道口子,什么花招还不曾使,木头人油盐不进,干脆置之不理,将谢宣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谢宣当机立断,道:“我要出恭。”   “这是今晚第三次了。”后者显然不肯放人。   想起前两回,谢宣嘴角一阵抽搐,能忍则忍,他另辟蹊径:“邻房划拳的,是你同事吗?”   木头人犹豫一会儿,回了声是。   谢宣得寸进尺地问:“赵统领在客栈中吗?”   木头人不知他主意,点了点头,只管老实回答:“在的。”   “这声儿太闹,吵着我睡觉了。”谢宣抬指,揉在太阳穴方位,“既然赵统领在客栈中,就麻烦小兄弟帮忙去通报,叫他们安静一些。”   “这……”   “若是小兄弟不愿,我自己过去找赵统领也无妨。”   这些天精兵安定下来,赵彻又连着几日夜晚不在房间,想必精兵会在夜间举行例会,整个客栈里,最不该听会议内容的就是谢宣,这木头人再执拗看好谢宣,也万万不可携煜朝皇帝去反贼例会转悠。   谢宣就是看准了这点。   果不其然,男子面露难色。   邻房吃酒划拳的混子,能在要紧关头还散漫着,职权肯定在普通士兵之上。男子若是贸然叫他们停下,应该会遭一顿臭骂,往后还免不了要被穿小鞋,得不偿失。   带着煜朝皇帝前去找赵统领的方案已经被第一个否决,只剩下两个回答,一个正合对方心意,便是他独自前往,留下小皇帝一人在此。   还有一个最为简单,便是干脆不允。   这么想着,男子已然想好了拒绝的说辞。   谁知小皇帝笑着,抿抿唇道:“可否随我下楼,与掌柜打声招呼,换间相对安静的房间。”   ……   不知旁屋喝到了第几轮,门外酒气熏天,谢宣抬袖捂鼻,抬脚向前。   那木头人当然坚持不懈跟着他,只是到了半敞的门口,被人叫住。那人身形较壮,满脸通红,明显喝高了,他两个眼珠子转悠着,入目皆是重影,盯不到一处去,手指颤悠,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方守!”他身形摇晃,叫唤的声儿却中气十足。   木头人停了步子,恭恭敬敬,向一个坐都坐不稳的酒桶行礼:“郭老有什么吩咐?”   谢宣不情愿地跟着停下来。   对方每次路过此处,紧张的状态他都看在眼里,可他也没想着这里头划拳赌博的人竟这般有威慑力,光看这些士兵的态度,似乎地位不在赵彻之下。   不算上这个郭老,屋内拢共六个士兵,倒酒的有,添肉的有,再看此人面前满堆的赌筹,余下四个,应当是负责故意输给他,逗他开心用的。   “方守,你今日这是出来第几回了?”说着,这位“位高权重”的酒桶慢悠悠把手移开,谢宣终于看清,那是个赌盅。   “回郭老的话,这一回是最后一回了。”方守见惯了这种场合,低着头,应对自如。   那人哈哈大笑,笑完,又喝一大口酒,额头凸起青筋,眉头拧着,眯起眼,从上至下打量谢宣:“这一回我倒是看清了,这是谢少游的儿子吧!该、该叫什么来着……小太子?”   方守面露窘态,不知如何作答,于是没回话。   那人早把目光移向了谢宣,自顾自继续道:“你当年贬我去乡郡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谢宣回过身,站正了,与他对视,一双明艳的眼眸,眼色却冰冷。   对方是个酒囊饭桶,靠年纪资历在这军中树立威信,只这一眼,就叫他怵了三分,然而酒气薰着脑子,微不足道的惧意又很快消退了。   他催促身边士兵倒酒,嘀咕着:“现在我们谁也没在皇城过好日子,你的皇宫更是早已不属于你了,你瞪我,有什么用呢?”   谢宣端立着,若有所思,不怒反笑:“郭锐,谢少游早就死了,该叫皇上了。”   对面瞪着眼,环顾周围,忽然怒从中来:“这儿可不是皇宫了!你以为自己还是什么稀奇货色?既然今天你呆在这,就得哄我高兴,我想喊小太子,那你就是小太子!”   说着,他便站起,酒精直冲脑门,他也凶神恶煞地要冲上来。   事态已然僵硬,所幸酒鬼好应付,那头两三个士兵拦住,方守也抬臂护住谢宣,哄三句,又劝三句,才终于作罢。   ……   在道口添放的桌上取了蜡烛,点燃一支,方守放到谢宣手里,自己又取了火折子,举起另一支点燃。   等到两支蜡烛皆亮起,方守开口:“你是故意的吗?”   谢宣走在前头,应着:“什么?”   “皇上看上去……”方守试探问话,“好像很厌恶他?”   “我不厌恶他。”谢宣说,“但是我认识他。”   不在房间里,方守的状态忽然轻松许多,反倒宽慰起谢宣来:“就算皇上真的不喜欢他,也是应该的。军中很多人都厌恶他,他仗着与赵太守少时是战友,经常为非作歹,但自身没什么本事。”   “你为什么喊我皇上?”   “我是玄江郡人,玄江郡隶属朝廷,不论今后如何,至少现在,我应该喊皇上为皇上。”   “你方才说漏了。”谢宣不再过问,继续说,“他与赵太守不能算是真正的战友。先帝造反之际,郭锐与赵述皆在太子党派,为太子而战。郭锐不会打仗,赵述是骁勇之辈,奈何都抵不上当时的储君不善识人,竟派郭锐前去主战场。结果可想而知,郭锐节节退败,带着残兵败将,狼狈逃回皇城。也是在这时候,太子再想保住储君之位,早已是天方夜谭了。”   说着,他已走到前柜,此处无人,他就直接绕到后头,举起烛火,翻开未收起的账本,随手翻看两页。   “先帝行事古怪,登基后,竟以郭锐有功为由,给他封了个品级不小的闲官,有俸禄拿,事又少。郭锐贪生好财,送上门的大便宜,他毫不犹豫地捡了。昔日领战的将军向反军俯首称臣,太子党羽自此再没了气焰,白白浪费那几个不愿屈从枭首城门的忠臣了。”   谢宣说的,都是前言。而他之所以对郭锐印象深刻,是因为后话。   书中的太子整顿朝堂,借由将光领俸禄不做实事的郭锐贬去乡县做长官,郭锐心中不服,但不敢声张。   再后来,陈元狩起兵北上,前科历历在目,郭锐惧怕打仗,放乡郡百姓不顾,不向朝廷禀报,匆匆投降。   可以说,此人简直是书中的一颗极大的老鼠屎。   谁沾谁倒霉。   赵彻供着老鼠屎的意图,谢宣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当年登基的时候,他几乎毫不犹豫地依照书中内容贬了官,只是乡郡位置不同。   陈元狩自淮南城起兵,他便偏偏不往那处贬。   事到如今,越细想,谢宣越觉得这本书成了魔咒。当初他被宋忠兴带到华阳郡,陈元狩不惜耗费兵力,举兵到华阳郡打仗,他还毫无察觉。   甚至赵彻与他说晋安郡时,他依然毫无反应。   直至今晚看见郭锐,他才想起来当年之事。   之前,他随便挑了郭锐一处私生活的错,将他贬去了晋安郡。   晋安郡与华阳郡接壤,华阳郡有先帝皇陵,先帝也算于郭锐有恩,这样贬,郭锐抱怨不得,只能服从。   当初的谢宣有多得意自己绝世聪明,今日就有多懊恼自己自作聪明。   倘若这书当真改不得,那他的性命呢?   “皇上说的这些,我懂得不多。”方守紧紧跟在谢宣身后,看他翻阅账本,“我只知道当年皇上贬他到晋安郡,他心中有怨,时常跑到玄江郡,与赵太守抱怨日子穷苦,求赵太守顾念旧情。但是赵太守不曾理会过。”   “赵太守不理,赵彻为何要理?”   方守愣了愣,面目局促,似乎惧怕评价赵彻的任何举动:“皇上不是要寻掌柜吗?怎么问起这些了?”   “因为……”   谢宣合上账簿,仰起头,烛火隐约照亮身前,方守问起这话时,方才的局促已经消失了,神态面貌,又成了房间里的那个木头人,不用想也知道,两人聊到这一回合,对方一定起了戒备。   他不紧不慢道:“并非我有偏见,只是郭锐蠢钝如猪,理会他的人,眼神肯定不太好。”   方守呆站着,目视前方,毫无动作,活像失了神。再过两秒,居然俯下身给他行礼,紧握的拳头,紧张兮兮地直哆嗦。   “你……”谢宣看着他,瞪了瞪眼,一脸不可思议。   再过半秒,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看来贬他下乡的人,眼神肯定很好。”   他回过头,见着一张比地府阎王更“凶神恶煞”样子的脸,虽然此时烛火微弱,他看不清赵彻的眼眸,但他想着,这眼神绝对极为骇人,不然为何天气明明回暖了,他的脖子却还凉飕飕的?   赵彻走到他跟前,一挥手,便叫退了比谢宣更惧的方守,方守再鞠一礼,逃一般地走开了。   他又同先前那样盯着谢宣,只是这次很快开口:“对吗?” 第102章 逃?   赵彻身后, 二位士兵提着灯,灯盏的光芒比蜡烛亮得多,周围渐渐清明起来。赵彻侧首, 使了个眼色, 士兵懂得很快,将灯盏置在前柜,伸出手,把谢宣手里的蜡烛取走了。   谢宣眼巴巴看着手里的蜡烛被夺走,方才他佯装不懂地推拒两下,那士兵竟分外不解风情地掰他手指, 逼他松手。他面色虽不显惊慌, 心中却焦急得很,暗叫不好。   难不成他又要回那个小房间里, 一直呆坐着到天亮?   早知如此,方才就不废话许多了。   谢宣踌躇着:“我……”   赵彻看他一眼, 忽然偏头道:“退下吧。”   军令如山,士兵行完礼,便退至门口, 分在两边, 看这样子, 是要守夜岗。   谢宣的手摸在桌上灯盏,蠢蠢欲动:“掌柜呢?”   赵彻问:“你想见他?”   夜风呼啸, 赵彻在前, 谢宣跟紧他,手中捧紧了灯盏。如今灯盏在他手上, 便说明赵彻暂时不想管控他的行动。现今局势愈发严峻, 除去难以脱身的掌柜, 客栈只剩精兵队伍。   赵彻于左腰别了一刀一剑,行走时,铁器碰撞,铮然作响,谢宣跟在后头,听着叫人心慌的声响,一路被领去了客栈暗房,那儿建了掌柜的卧房。   掌柜名叫刘福,自称中年成婚,有妻有女,经营一间小客栈。实则听命于朝廷,是个狡猾的老探子。种种信息,单独听起来并不稀罕,凑在一起却引起了谢宣的关注。   此人,他应当是认识的。   书里的陈元狩攻下华阳郡,的确收编了一位老探子,谢宣也记得他确实姓刘,只是书里的刘福始终未婚,到陈元狩建立新朝,刘福因提供情报有功,获取丰厚奖赏,那时他才得偿所愿,寻到幼时青梅,在晚年娶了妻。   结合刘福多年的探子经历,说谎确实称不上稀奇。   真正稀奇的是另一件事。原书中,刘福听命于朝廷密院,是为新皇一党提供情报的探子。   谢宣来到这书中后,丞相窃走了密院管辖权,刘福的顶头上司理所当然成了朝廷丞相。虽然刘福嘴上说着听命于白大将军,但宋忠兴是何等狡猾之人,谢宣再清楚不过了。密院大权,宋忠兴绝不可能轻易交托大将军的党派处理。   宋忠兴的侄子无能,上任短短时日便被逼辞职,密院管辖权也绝不会在他手上。   如此算下来,只剩一人能担此重任,成为宋忠兴亲信之人。   密院的最高监察使——戚护。   在宋忠兴身死后,戚护便毫不犹豫向白枭之示好了吗?   想到这儿,谢宣不再细想下去。   他将心中杂念全部抛去,专心面对眼前事。   首要目的是见到刘福,问清他的来历。若他真是书中的刘福,他来日便会成为陈元狩的手下,事情会变得好办许多。   走到暗房门前,赵彻将没有上锁的房间的推开。   这个过程太过轻松,这道门像是没有关上,只是虚掩着。   谢宣立即感到惴惴不安,悄然吞咽了一口唾沫。   刘福性情胆小,难道会敢在此时胡乱走动,还不锁好自己的房间?   房中格外冰冷,毫无生息。   床褥整齐干净,但无人躺在上面。   刘福在地上平躺,身旁已淌满了血。他一动不动,圆睁双目,仰面向天,脖颈一道极深的伤口,砍得极深,几乎要看到裸露的白骨。口中含着一柄匕首,刀尖在口中。   死相极惨,像恐吓。   似乎早有预料,与谢宣怔然的僵硬神情不同,赵彻并不讶异,甚至淡定过了头,只在嗅见杀意的那一刻,眉头一动,他抬手揽过谢宣,轻而易举夺走他手中灯盏,不加犹豫,使力抬手,向后上方抛掷。   两股凶猛的力道笔直冲撞,坚硬的底座触及箭身,竟硬生生将那柄气势汹汹的长箭拐了个弯。   刘福怎么会死?   谢宣心神紊乱,回过神时,他平视之处,锋利的长箭倏然刺入侧面墙壁。   整只箭矢都埋进了土墙中。   “你……”   一时之间,谢宣万般思绪,还来不及诉说,便被圈紧手臂,被赵彻拖进房间。后者以脚推门,将门锁已被破坏的暗房大门勉强阖紧。   赵彻开了窗,凉风灌进来,今晚的月色倒是美丽,只不过身旁一具死相凶残的尸体,实在不美丽,实在让人无福消受这美丽的夜景。   “能下吗?”   “什么?”   “窗户。”   谢宣也是吓痴了,竟老实去看窗外,看了一眼,心有余悸:“不能。全尸和命,总要给我留一个吧。”   听到这既像神志不清又像内心剖白的话,赵彻悠悠笑了一声,情况明明如此危急,他喉咙挤出的笑,竟是惬意的:“我抱着你,带你下去。”   谢宣反应过来:“刘福是你杀的?”   “不是。”赵彻说,“提前杀人吓你吗?我不做那么无聊的事,杀人一事,我向来做得光明正大。”   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可得意的?   深感四面危机重重,谢宣加快语速道:“刘福不是你杀的,那是谁杀的……还有那把箭,为什么朝着你来,是、是怎么一回事?”   门后传来刀剑声,愈发临近,像是下一秒便会有人闯入,将这房间里头的人大卸八块。房间内是极暗的,开了窗,也只有一点月光能透进来,赵彻立在光亮处,他是谢宣视野里唯一能看清的人。   好像碰到什么为难事一样,赵彻竟叹了口气,下一秒,横抱起了谢宣。   谢宣想挣扎,他冷不丁道:“抓紧了,跳窗不能只用腿,我抱你只能用一只手。你要是抓不紧,可就粉身碎骨了。”   这招对谢宣很受用,他立即不敢动了。   赵彻单手翻上墙,道:“抱紧点。”   谢宣正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定夺,他又说:“待会儿摔死了不关我的事。”   强买强卖啊!   在谢宣环紧赵彻的脖子,被他带着跳窗时,简直恨透了自己是个惜命之人。   想象中的摔跤并没有发生,赵彻武功极好,他们稳稳落了地,屋外要亮上许多,前方有一驾马车在等候,马车旁有一士兵,穿了一身黑,快要融进黑夜。   两人姿势实在太过别扭,谁也不想大晚上被一个男人横抱着,又被另一个男人围观,既然活着落了地,谢宣不由分说想要挣脱,赵彻感受到他的抗拒,也不强留,不再抱他,将他放下了。   谢宣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有叛徒。”   “谁?”   赵彻笑了一声:“我。”   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啊?   谢宣还想再问,却没空再问,士兵已经将马车的缰绳递到赵彻手中,赵彻坐到驾车的位置,朝着未上车的谢宣,竟叫了声他的名字。   在谢宣记忆中,这可是这个阎王爷第一次喊他名字,在先前,赵彻一直阴阳怪气地喊他皇上,谢宣身陷囹吾,再不满,也只能生生闷气,在心里诅咒赵彻吃饭噎死。   谢宣思绪往别处飘,赵彻的下一句话却把他拉了回来。   赵彻瞧着他:“还需要我抱你上来吗?”   他顿时一阵恶寒,立马拒绝:“不需要。”   等到他上了车,在车厢内坐稳,车没有立即动起来。犹疑时,他听见抽刀声,紧挨着的声音尤为奇怪,仔细听辨,是极痛苦的哀嚎,像是想喊,却喊不出口。他眼皮一跳,拉开车帘,那士兵在他眼皮底子下倒了地。   一柄长刀穿透了他的脖颈。   而赵彻左腰的刀鞘,空无一物。   待到马车走了二里,谢宣开口:“他在救你,你为什么杀他?”   赵彻问:“谁?”   “你方才杀的人。”   赵彻哦了一声:“我不信任他。”   谢宣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要杀你?”   “赵述。”赵彻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回答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想杀我。”   “他想杀你?”谢宣警惕道,“……也想杀我吗?”   赵彻竟真的作势思索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据我所知,赵述并不想杀你。”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颇有流氓作风,谢宣竟听笑了:“你是想将我绑上贼船?”   赵彻也笑:“小皇帝,方才跳窗的时候,我可救了你一命。”   怎么会有这么算账的?   谢宣心中想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真的说了出口:“你要是早告诉我他们只杀你一人,我压根不会跟着你跳窗。我不会武功,你逼我跳窗,无异于置我于死地。害我又救我,顶多算两者抵消,可算不上什么救命恩人。”   他们要杀赵彻,自己简直求之不得,跟着逃跑算怎么回事。谢宣懊恼极了,但也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这位阎王的手掌心。   “不过车都上了,论这些也是无用。”谢宣又问,“赵述为什么要杀你?”   “军中一直有一半是他的人,时刻监视我,监视我是否有异心。”   谢宣顺着询问:“你有?”   “准确的说,所谓的有异心,是我刻意制造出来给赵述看的。战败后迟迟不肯退兵,与白枭之结盟,以及……”赵彻此时倒是认真答他的问题,一件件数出来,像是换了个人,“将他瞧不上的郭锐好吃好喝供着。说回来了,我们逃了出来,这位郭大人可就惨了。”   刘福。   郭锐。   这些在原书中不该早早死去的人物,竟都在今日毙命了。   “军中有一半是赵述的人,那还有一半是你的人。”谢宣拉开车厢侧帘,马车走得极快,他已经看不见客栈了,“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什么样的地步?”   “一个人落荒而逃。”   并且还要捎上无辜的我。谢宣一肚子气,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赵彻笑起来:“被你这样一说,好像是有些凄惨。”   谢宣不解其意,正要询问,赵彻又说:“那一半我的人,一部分被我留在客栈,应当已经死了。还有一半,在接郭锐来华阳郡时,便留在了晋安郡。逃跑这件事,越是人多,越惹人注意,留下他们,也不过徒增吵闹罢了。”   “你是故意让他们送死。”谢宣笃定了内心的看法,“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在你的掌握中?”   凭赵彻的武功,怎么会斗不过一支数量锐减又七零八散的队伍。这只队伍,本就是他一手挑选出来的。   赵彻摇头:“不是。”   从被人监视到逃出客栈,歇息的时间也不知拖了多久,侧帘一掀,天边隐隐透出光亮来,是要出太阳了。   谢宣神经紧绷,出奇精神,问道:“还有什么事?”   赵彻默了半晌,不知心中措辞了些什么。谢宣等了好一会儿,心中焦急起来,见对方还是沉默,便想催促,谁知话还没出口,便听得赵彻悠悠开了口。   “我原本的计划里,可没有拖油瓶。”   谢宣被噎了一下。   思考这么久,合着是在想怎么骂他更顺口?   谢宣才懒得与他计较,他只想顺着杆子往下爬:“那你放我下去。”   “不行。”   “你喜欢被拖累?”   赵彻说对:“被宁夫人拖累,是宁某人三生有幸。”   得,又开始嘴贫了。   谢宣算是看明白了,此人左一句损右一句贫,说穿了,还是不想放人。   嘴上说着自己对他无用,其实不然,若是路上碰到什么难处,赵彻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丢下,换取自己逃生的机会,就像对他手下的士兵那样,真是心肠恶毒!   想到这儿,谢宣说话已经没有半点好语气了:“我们去哪儿?”   赵彻今日的耐心似乎极高,一点不生气,极自然地回道:“我,还有你,一起去晋安郡。” 第103章 野兔   马车行过陡路, 清风拂过,掠起车帘,太阳已经出来了。   兴许是憋得久了, 终日不见光亮, 时常被数道目光窥着。如今坐着阎王的车,谢宣竟也从这光景中品出一丝快意来。   他们一路没有说话,马车行于林中,走的路刁钻无比,当地人来此,见着眼前数道分叉口, 也未必寻得见出口, 可赵彻走得熟稔,只到下午, 马车便已行出华阳郡,往晋安郡城街处走了。估算时间, 约莫明日晌午,便能抵达晋安郡城门口。   一离开华阳郡,想起当初与贾二的约定, 谢宣心中就像悬了块巨石, 落不到底。千算万算, 也算不到赵彻会抛下余下所有精兵,低调前往晋安郡, 还硬要拉上他做垫脚石。   想着, 他问出口:“为什么是晋安郡?”   赵彻没有回话。   谢宣又说:“你预备这一路都不停车了?”   这回,赵彻很快应了, 压低嗓音, 散漫着语调, 一副吊儿郎当作派:“怎么,皇上想如厕?”   这话不说就罢,一说出来,谢宣便记起来,从昨夜到现在,他还不曾喝过一口水。   “你……”   正想驳回,小腹忽然一阵紧绞,咕噜叫了一声。   他紧闭着眼,难以消化这个事实。打从娘胎里出来,他还不曾经历这般丢人的时刻——想与人吵架,嘴还没动,肚子先叫了。   几乎是肚子叫的后一秒,他听见赵彻笑了。   谢宣心中捶胸顿足,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他正羞恼着,帘外扔进来东西,砸在他的膝上,低头一看,是个米饼,个头挺大,但其貌不扬,瞧着是打仗剩余的军粮,应当是从马鞍袋里摸出来的。   他将米饼捧在手里,仔细观摩一遍,想起这饼先前待在马鞍袋里,不知尘封了多久,也不知与多少双手打过交道,忍不住小声怨念一句:“脏的。”   “吃不死人。”赵彻慢吞吞应道。   谢宣白眼一翻:“此话你倒是听见了?”   不过饿得实在难受,他早已没力气与赵彻争辩了。再瞧手中的米饼,丑是丑了些,可起码能填满肚子。   这么想着,他一点一点撕下米饼表层的皮,剥出一个勉强能叫人接受的“新”米饼,终于咬了一口。   然而,叫停马车、手撑马车干呕时,谢宣痛不欲生,后悔不已。他太低估被娇养十几年的身子骨,究竟有多脆弱了。   赵彻靠在车上,斜眼看他,他紧捂腹部,回瞪过去。   赵彻问:“华阳郡闹饥荒,又是打仗时,你待在定北军中,不曾吃过干粮。悉心照料至此,皇上与定北王,是什么样的关系?”   话刚说完,不等回答,他又说:“上次醉酒,皇上喊了他的名字。想必此人在皇上心中也占据极重要的地位。”   倘若只有上句,谢宣只会闭口不谈,一笑而过,或迅速编些胡话搪塞过去。   可是偏偏不只有上句。   一想自己醉酒时会喊陈元狩的名字,又忆起那日醉酒,他与赵彻同床共枕一夜,谢宣已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装出镇定的模样,问:“醉酒那天,我说了什么?”   赵彻静默一会儿,说:“主角,话本的主人公,这是皇上对心上人独特的夸赞吗?”   什么?   因这揣测过于荒诞,谢宣下意识便反驳:“当然不是!”   听到这话,赵彻好像终于来了兴致,支起身子,竟颇有耐心地询问:“那是什么?”   “这些事,我解释不清,纵使解释清楚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我。但绝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皇上没有说出来,怎么便确信了我不会相信?”   这可是你硬要听我“胡言乱语”的。   谢宣心中想道。   出于不知道还剩几日可活命的心态,在无人知晓的山林,他将憋了十几年的故事,认真说了一遍,本以为赵彻听到中途,便会拒绝聆听,会认为煜朝皇帝已经因失权而疯癫,不愿面对事实,捏造出这些故事。   但是并没有,赵彻将整个故事从头听至了尾。   快要入夜之时,马车也已停了许久,今晚的歇息处,似乎就是这片山林了。   谢宣与赵彻分隔两侧,各坐一角辕座,他早饿过了头,此时只觉得困意袭来,脑袋枕着车厢,一只眼睁着,另一只眼快全部闭上。   这时候,赵彻忽然问他:“能吃野味吗?”   “吃过野外烤的鱼。”谢宣回过神,想了想,“算吗?”   赵彻眉一挑,极会捕捉言语中的信息量:“谁烤的?”   谢宣不服:“你不相信我会烤鱼?”   赵彻看着他,什么话没讲,神情却已经告诉他,他完全不相信。   谢宣没趣地扭回头去,承接上文:“话本的主人公烤的。”   这话说完,赵彻跳下车,一溜烟不见,再出现时,竟真抓了只野兔回来。   谢宣瞧它稀罕,跳下车来看。   赵彻揪着野兔耳朵,这野兔体色浅灰,后右腿中了一镖,另外三条腿,依然在使劲扑腾。稍一放松,兔耳滑落,野兔落了地,要逃跑,但因伤了一条腿,行动迟缓,谢宣想躲开,竟变相叫它撞上了自己的腿。   谢宣抱起野兔,将扎着它右腿的镖取下。同一处,赵彻就地找了几根木头,正欲架柴生火,他抬头看了小皇帝一眼,后者将脑袋低下,避开他的目光,却将怀里的兔子抱紧了。   赵彻直接道:“你想养这只兔子?”   谢宣愣了愣。   赵彻的话只能算说对了一半,这只野兔对生的渴望极为强烈,求生一事,谢宣最能感同身受,自然不想这只兔子死掉,至于养不养它,他不曾想过。   但谢宣还是点了点头。   一日后,晋安郡城街。   晋安郡内鲜有外乡人至此,今日却稀罕。日薄西山时,有一骏马进城,马上有两人,一男一女,举止亲密,瞧着是对少年夫妻,二人在城街走走停停,引起许多注目。   城街已至,赵彻翻身下马后,伸手想拉还在马上之人。   谢宣没伸手,身上穿着裙子,他只敢小声说话:“我能留在马上吗?你去打探消息,我等你回来。”   赵彻毫不买账,道:“你会骑马,想偷偷开溜?”   一下子被戳穿小心思,谢宣百口莫辩,只能伸手,将怀中灰兔放在马背上,让赵彻将他抱下来,等落了地,赵彻抓起兔子耳朵,将它塞回了谢宣怀里。   谢宣看得心悸,可顾忌周围人,只能小声埋怨:“它还有伤,你不能温柔些吗?”   赵彻拉着缰绳向前,当着众人音量不减,答非所问:“夫人,我方才抱得不够温柔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十章内完结,死个男人,让话本主人公出场娶老婆。差不多就结束了。 第104章 叛军   晋安郡贫困, 民风淳朴,又值邻县战时,街头摆摊的人少之又少。   穷郡突临少年夫妻, 多半是逃难来的。想到此处, 同样面临贫困窘境的郡民,难免忍不住回头,个个都想将二人面貌瞧上一二,好作收摊回家时的谈资。   况且这谈资中的女子貌美无比,不施粉黛,素着一张面孔, 不喜不怒, 仪态有仙子之姿,一点不像逃难的, 可她如今又当真在晋安这僻壤地,不曾有假。   如此一来, 几人一面收摊,一面已将凄美忠贞的爱情故事自作主张编好了。   两鬓斑白的老翁弓着背,蹲下半个身子, 往背篓装卖不出的最后两捆干菜, 预备回家时, 将家中珍藏的最后半坛酒收拾出来,掺一半水, 就简陋的餐食一并吃了。   “这干菜还卖吗?”有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卖的, 卖的!剩两捆,两文钱拿走吧。”   百姓贫穷, 老翁生意做得艰苦, 平日剩两捆三捆已是走了狗屎运, 今日倒叫他踩了两次狗屎,竟掐点卖光了。   他抬头,看立在摊前的外乡人。   一男一女,伸手接干菜的是那脖颈有刀伤的男子,问话的是方才频频惹人注目的貌美女子。   那女子音色特别,介于男女之间,二者皆不像。   男子接过干菜,置于鞍袋里,袋里还放了一只灰兔,身量短小,比较家兔,模样要潦草许多,更像野兔。放置完干菜,他往里取了一贯钱,放入老翁手里,惹得老翁慌忙摇头推拒。   “……用、用不了这么多!”   “别急着还回来。”男子蹲下身,“我有事要与你打听,这是酬劳。”   老翁抓着沉甸甸的钱币,仍觉心虚:“我一辈子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公子要打听消息,不、不该找我啊!”   男子却认准了他:“大约十五年前,晋安郡是不是有位姓宁的官家?”   日头将落,赵彻寻了家容许夜宿的酒馆,酒馆十分小,除去老板,只剩一位做事的伙计。   赵彻付钱时,谢宣立在马边,解开捆菜的细绳,抽了两根,喂给装进鞍袋的兔子。这野兔适应良好,吃得畅快,几度要咬了谢宣手指。   他一面喂,一面在心里叹气。   这畜生怎么不知它此时是被人囚着呢?   该想法子逃走才是啊。   有伙计指路,赵彻牵马去后院马厩,栓好了缰绳。   日子一旦过得苦起来,马厩便连匹像样的畜生都没有。这酒馆生意相当不好,又得应付郭锐那样无能贪财的县官,为了将日子过下去,怕是抵押了不少值钱玩意。   伙计一身粗麻短打,利落打了井水,于马厩中添了一捆草料。   方才嘱咐过,伙计拿来一只缺角的旧碗。   估摸着是从渣斗里捡回来的,外壁有许多灰,内壁还算干净。   这伙计是青年模样,神态却老成,懂得察言观色,行事畏畏缩缩的。他环顾眼前二人,也不知把碗给谁。直到谢宣先伸了手,他才小心抬起眼,与人平视了两秒,将手里的破碗交了出去。   手掌边缘一刮过客人的手指,传来的触感滑如凝脂,须臾失神,他又极快将手缩了回去:“今天酒馆活多,两位客人有事再喊小的,小的先去馆里干活了。”   谢宣的“谢”字,还不曾出口,伙计扭头没了踪迹。   他愣了愣,不多在意,抓着手里的碗,探到马厩里的水槽里,掂量着只盛了半碗。   做完一切,他单手把兔子抱到地面,跟着蹲下来,将盛水的碗放在兔子边上。   兔子蹬直前腿,以鼻尖拱着眼前的碗,谢宣诙谐地猜想,它绝对蹭了一鼻子灰。仅仅两日相处,它已经不惧人了,此刻不知碗里有何物时,它便表现得懒散至极,像吃饱喝足似的,赖在原地一动不动 。   这畜生脑袋不灵光,谢宣无可奈何,只得帮忙,拽着兔子前腿,将它的口鼻向着水蹭了蹭。   它这才反应过来,狼吞虎咽地喝起来。   “不放进去吗?”赵彻问他。   虽然没有主语,但是谢宣知道他指的是兔子。   谢宣没应话。   赵彻一笑,变了语气,似乎好心与他解释:“马吃草,不吃兔子。”   这家伙竟然真拿他当傻子逗!   谢宣将兔毛上黏上的碎草拨开,一不做二不休,当做没听到,继续不搭理赵彻。   “你不怕它跑掉吗?”赵彻就在一旁等他喂完兔子,他不理他,他一点也不恼,“夫人饿了二日,换来这一只兔子,没养几天便丢了,不值当啊。”   谢宣依旧不理,站起身来,忽然问:“你不姓赵,姓宁?”   “什么?”   “街上你与老伯打听的事。”谢宣追问,“如今我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裙子我也穿了,究竟何时能告诉我,你到底来此做什么?”   “现在吗?”赵彻开口,说的却是二人前一日对好的说辞,“家族不幸没落,与刚成亲的夫人一起逃命。”   谢宣不想同他胡扯:“我贪生怕死才活到今日,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你带进沟里,稀里糊涂地死在半路。”   二人对视,相对无言,最后赵彻才沉声说:“无论你信是不信,我没准备让你死。”   赵彻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怪话,直至他将抱着的双臂放下,离开马厩,给人留下一个背影,谢宣也没从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里品出半点虚伪的玩味来,反倒读出一丝示好。   谢宣恶寒一阵,抛去心中所想。   像赵彻这样的人物,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傀儡皇帝示好,与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何区别。   野兔趴伏地面,正安逸喝水吃草,谢宣听见咀嚼声,瞧它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逃了便逃了,逃了才最好。   翌日一大早,天未亮,酒馆已开了门,走进两个经常来此吃酒的常客,听二人交谈内容,应是农夫,说照例喝完半坛便走,急着下地干活。   谢宣起了个大早,刚披完衣裳,赵彻便像早掐准了点似的,敲响了门。   赵彻进了门,没默几秒,便道:“他们来了。”   “谁?”   “奉朝廷之命盘查叛军的官兵。”   谢宣诧异,抓住话中重点:“朝廷?哪个朝廷?”   如二人共同预料到的那样,赵彻虽逃得足够低调,但毕竟脚程不足,人力不足,人需要吃饭睡觉,总要找个地方歇息。而在人精神疲态时,各方势力已逐步向晋安郡靠拢。   其中有追杀赵彻的三方枭雄,自然也会有想对煜朝皇帝不利,想借机将其斩头的反贼。   馆内隔音极差,在房间里便能听见甲胄碰撞声,也能将信息听个八九不离十,谢宣屏息凝神,认真听屋外的谈话。   起得早的客人在吃酒,全副武装的军爷挨桌盘话,问是否见过可疑之人。   客人寥寥无几,听见这样的问题,或摇头,或痴愣,晋安郡为官宦所嫌之地,住在这儿的老百姓一年到头见不到半个小官,更别提阵仗摆得极吓人的官兵,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所以然来。   “叛军?”谢宣听见那官兵正义凛然的抓叛军说辞,“是你还是我?”   赵彻拿了把凳子坐下,淡然道:“我们都是。”   数次被追捕,谢宣头次觉出一丝可悲来,不因其它,只因他今日竟然能与一个杀人无数的阎王同病相怜,实在可悲又可笑。对方有名正言顺的坦荡,自己只剩被泼脏水的无奈了。   谢宣又问:“他们是谁的人?”   “赵述。”   “你听声音便知?”   “出言浮夸,行事招摇,皆是顺安年间的高官作风。”赵彻说完前言,才解释道,“方才我在窗前先一步看到他们,领兵打仗这几年,我当然认得精兵的甲胄。”   各郡变作如今这样,谢宣想,归根究底避不开自己执政时的无能。书中所写的转瞬即逝、贪腐无度的顺安年,于他而言,格外漫长。   “你昨日不与我……同房。”   间隔院门,那官兵威逼利诱的言语愈发洪亮,谢宣忆起一事,昨晚一番折腾,致使赵彻寻到酒馆老板,为他另开了一间新房,“不会令老板起疑吗?”   赵彻笑了,夸赞道:“夫人好见解。”   就是傻子来了,也听得出此人在嘲他今日所言与昨日行径自相矛盾。   谢宣听得羞恼:“如果不是你动手动脚,我为什么要赶你?”   “动手动脚?”赵彻一副泼皮无赖作态,还真摆出求知的模样,“我只解了腰带,外衣还未脱下,夫人便将我推出门外了啊。”   “我说的是之前!”   “之前?”   “你……”谢宣脸皮薄,喉咙噎着的“亲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另找说辞驳斥,“反正你有问题!”   不仅有问题,还有大问题。怎么会有正常的男子,会在酒醉时强吻另一个男子,还三番两次逼人穿裙装……   赵彻绝对不正常!   二人一直压着声音说话,与此同时,屋外的盘问也不曾停过。   当谢宣的话音落下,这场对平民百姓而言分外煎熬的酷刑似乎也到了尽头,官兵窸窣交谈了些什么,终于决定离开。   离开前,架势十足的官兵不忘威胁道:“要是被上头发现故意瞒报,小心你们的脑袋!”   官兵离去,脚步渐行渐远。   谢宣藏在屋中,分毫未动,这场风波便已结束。   他心中庆幸,偷偷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有个更急的脚步追上去。   他听见官兵不悦回头,甲胄作响:“干什么!”   怯怯的男声响起,是昨日那个伙计,言语间郑重其事,说到尾端,陈词微顿。   “昨日有两位外乡人来住酒馆,让我印象很深。我并非晋安郡本地人,早年间,我一直随郭大人在皇城做事,是他府里的仆役。郭大人被贬职,皇上来过府上一次,我认得那张脸……而且,我相信我不会认错。” 第105章 死   告发的话音落下, 仅有一进的酒馆陷入短暂的死寂。   酒馆内已上了年纪的老板一下呆住了。   他年逾半百,半辈子都呆在这晋安郡里,最远也只去邻近的郡县探过亲, 哪踏足过皇城, 又怎会知晓圣上相貌。   可在他这儿做了三年事的伙计,的确这么说了。   相处三年,这伙计性情木讷,做事却勤快,近年来战事连连,酒馆生意不好, 他便辞退了先前的杂役, 只留了他一人。   这样的前提下,他有理由相信他绝不会平白无故撒谎。   死寂消解得很快。   老板还怔愣着, 一位性子更急的官兵已然上前,面露凶相, 拉起他衣襟,怒不可遏:“他说的可是真的?”   老板近乎要被提起,惶恐道:“昨、昨日的确有两名客人住、住店……”   他面色铁青, 颤声求饶:“大人饶命啊!草民不、不知他们是……”   “这二人住在何处?”   另一官兵不愿废话, 制止下近在眼前的施暴, 直截了当问道。   老板只磕巴说出后院二字,暴脾气官兵便已不容他再解释一二, 拎起他衣领, 将他从前柜拖拽出,直奔后院。   官兵相貌凶悍, 身材高大, 此情此景, 像屠夫提着一只待宰的鸡,可怜无辜的老板浑身颤个不停,被迫小腿磨着石地前行,一路叫唤,蛮横地被提溜至后院。   最后在一间房前,被摔在地上。   被拖行的老板摔了个仰面朝天,狼狈不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检举告发的伙计跟在另一位官兵后头,已吓得痴呆,对眼前的景象同样理不清,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只听官兵怒道:“愣着做什么?快开门!”   老板立马不敢怠慢,凭一双刚被拖行过的残腿艰难爬起,从衣袖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紧跟着,他瞪大双目,对看到的场面难以置信。   屋里空无一人,被褥整整齐齐,好似不曾有人住过。   官兵也将全部收入眼底,转过身来,怒目切齿看向伙计,质问是否编了个故事唬他。   伙计眼色恍然,同样难以置信。   他知晓自己不可能记错。   难道短短的功夫,便足够两人逃去院墙外了?   伙计当机立断道:“与皇……叛军同行之人武力高强,此地隔音又差,怕是已逃了一段距离了。草民所言句句属实,没有欺骗军爷!”   那位寡言的官兵在院墙勘察,一会儿,他回到原处,将放才所见所闻,如实复述道:“没有履綦,也不见攀爬印记。他们便是用轻功逃出生天,也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可现如今,什么也找不着。”   伙计将话收入耳底,见暴脾气官兵神色愈发不善,顿时两股战战,惶然不已。   性情沉稳些的官兵拦住身旁的暴脾气,贴附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再转向伙计,询问道:“你所说的叛军同行人,生得什么模样?”   伙计眼一亮,在脖颈处匆忙比划道:“那、那人身量很高,从这儿……到这儿,有一块骇人的刀疤,瞧来像是许多年的旧伤,我不认识他的脸,兴许是皇宫以外的高手……”   “……刀、刀疤?”   与伙计的兴致勃勃大相径庭,暴脾气官兵的眼忽然间瞪大了,他隐约感受到的无形杀意变作了有形的刀剑,顷刻要夺走他的性命。伙计比划完,抬头看,表情霎时凝滞了,方才他话里所形容的人,瞬时已到了近处,手持长剑,抵在官兵脖颈处。   官兵还来不及发出最后的求救,身上唯一不被甲胄所护的脖颈已被这柄锋利的剑割开,杀神将剑身直直扎进脖肉,直到濒死之人没了鼻息,才迅速从脖子里拔出剑,官兵终于脱力,倒在地上。   甲胄撞击石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伙计呆滞低眼,看地上未死透的官兵,仅能发出几乎无声的痛苦呜咽,前脖的刀口极深,深得快瞧见皮肉下的白骨。   黑红的鲜血迸溅而出。   地上的人没了方才耀武扬威的模样,也没了呼吸。   他双耳久久轰鸣着,周身的全部都静得离奇。   他看见另一位官兵拔刀向前,刀将至赵彻脊背,一个眨眼的功夫,长剑一挥,那把刀从官兵手中脱离,飞出数十米远,只听一声惊嚎,那刀正好扎穿想爬离此处的酒馆老板的衣摆,使之吓得原地失禁,动弹不能。   像一场闹剧似的,方才还拔刀相向的官兵扑通跪地,唤道:“赵统领!小的不知道您在此处啊!我若知道上头下旨捉的是您,绝不可能背叛您啊……”   他听见那官兵在求饶。   “小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放、放我一条生路吧!   赵彻不为所动,反而回过头,看身后面无血色的他。赵彻刚杀过人,脸侧有方才血液喷溅染上的污迹,连着从脖间长至下巴的恐怖长疤,活脱脱是杀神在世。   不知思索了什么,杀神缓缓朝他走近,将手里的剑递到他掌心中。   赵彻问:“郭锐的仆役?”   伙计颤手抓紧剑柄,他被迫握住的这把剑,还在不断往地面滴血。   他惊吓得快晕厥过去,却不敢不回答眼下的这个问题,立马道:“曾、曾经是……”   杀神饶有兴致,道:“你把他杀了,今日事便一笔勾销,我饶你一命。”   官兵始料未及,神色死一样的僵冷,却不敢起身:“……赵、赵统领!我……”   赵彻拧着眉,阻断恼耳的发言,厉声道:“杀了他。”   伙计手抖不止,他低头看见跪地的官兵和早吓得神色涣散的酒馆老板,缓缓抬头,看向唆使他的阎王。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握紧了剑柄。   “我、我跟你拼了!”   他提剑向前刺,直指赵彻胸膛。   猝不及防,他的手腕被抓住,接着是一阵剧痛,剑瞬时脱离了手掌。   再下一刻,剑横穿了他的身体。   -   一处偏北的府邸,四里外,有人驾马临近。   颠簸一路,身后硬实的胸膛贴着谢宣脊背,男人的双臂又贴紧了腰身,叫他浑身不自在。   男人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他抚摸怀里显然有些不安的兔子,身子往前挪了挪,他往前挪,赵彻似乎有意不解风情,故意往前凑,谢宣面红耳臊,抱兔子的手松了松,怀中的兔子跳下马背,自顾自朝前方跳去。   他顿时惊呼:“兔子!”   赵彻立即跳马,原地束绳停马,一面目视前方,一面伸臂,使谢宣有支点下马。他眼力比谢宣好得多,挑了挑眉,竟然宽慰道:“放心,伤还没好全,跑不了多远。”   谢宣总算从方才别扭的氛围里脱身,他对兔子实际只有一分的埋怨,剩下九分,全是感激,他撇开话题,问道:“到了吗?”   赵彻点头:“就在前头。”   这一路,二人经过几间倒闭的酒馆与杂货铺,和几栋贴了封条的木房,都积了许多灰,像是长达十来年,不曾有生人踏足。   地方偏僻,他们脚程不慢,一时半会儿,追兵赶不到这儿。可这出奇的死寂,依然叫谢宣惴惴不安。   知道了方向,谢宣走在前头,赵彻牵马跟在身后,二人都没再说任何话。   几日没换衣裳,只在昨日用清水擦过身子,此处尘灰味重,踩过脚下不平坦的泥地,谢宣感觉浑身不自在。   宅院映入眼帘,他停下了脚步。   谢宣事先并不清楚目的地是何处,但这座宅院的景象,凡是过路之人,怕是都会留意两眼。   这是一座极为破败的宅院。院门牌匾上的字黑魆魆一片,被不知何年的大火烧得模糊不清,檩条不在屋架处,落在了被拆去的院门边,屋顶摇摇欲坠。门上的封条瞧着有年头,他定睛去看,能辨出上头是个“封”字。   赵彻停下脚步,在宅院外将马拴好,看出神的谢宣一眼。   后者这才回过神来,跟上了赵彻的脚步。   这是什么地方?   谢宣一路跟着,心中愈发疑问。   来到末端的屋门,赵彻没有犹豫,推开门,一股尘灰味便迎头扑来,谢宣猛呛不停,紧紧闭着眼,一手捂口鼻,另一手扇走空气中肉眼可见弥漫的细小粉尘。当他勉强睁开眼,身前的景象出奇骇人。   这最后一间屋子,竟是祠堂。   面前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牌位,居于上方的牌位,其上都写了“宁氏”。   谢宣一时说不出话来。像是追寻一个答案许久,却发现所谓的正确答案,一早便交到了他手中。   他紧盯着最上方的牌位,慢慢问道:“被赵述收养前,你姓宁?”   问话间,他扭过头,见赵彻的目光并非瞧着这些牌位,而是望着他。   赵彻点了点头。   谢宣伸出手指,擦拭过桌面,抹开厚厚一层灰,此处像是多年不曾有人踏足清扫。他将手移开,心跳得像打鼓,拆府封路,株连九族,只能是朝廷的手笔,既然他不曾做过,那么另一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但他依然问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死?”   赵彻不答,他接着追问:“是先皇?”   赵彻道:“狗皇帝登位后,做过几年虚情假意的好皇帝,有一年性情大变后,眼里便容不下一粒泥沙。朝堂上忤逆他的官宦,个个一贬再贬。待到贬无可贬时,不是发配边疆,便是抄家诛九族。”   他的阐述很平淡,谢宣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紧了袖口,方才指尖的灰,就这么弄脏了浅色的袖口。   “当年执行这些旨意,心甘情愿让狗皇帝呼来喝去之人……”   赵彻接着道:“是赵述。”   这个年代久远的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引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赵彻认了杀父仇人做父亲。   谢宣听得不寒而栗,脑子一下变得极乱,不知作何反应,默然半晌才问道:“……那么华阳郡一战,你是故意输的?”   赵彻否认:“这场仗,赵述一早便是奔着输去的。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只有你。来之不易的胜利,能叫胜方放松警惕,要从陈元狩手中攫取珍贵之物,只能智取。”   “你……”   “一开始,我不想将这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像是知道谢宣要问些什么,赵彻打断了谢宣的问话,他看着谢宣,眼神一错不错,谢宣从中辨不出恨,辨不出初见时冰冷的杀意,却也辨不出别的什么,“想杀了你,就像我想杀了赵述。”   “为父母报仇吗?”   “为不记得模样的父母报仇?”赵彻笑了笑,轻飘飘一句反问,已将这话否定个彻底,“我做的事,向来只因为我想做。狗皇帝恨朝他谏言的书呆子,将书呆子的身边人通通杀了个精光。我反过来,再将狗皇帝的身边人杀光,谁活着,谁就有资格杀人,这不是很公平吗?”   谢宣已说不出任何话,这是他离开皇宫到至今,头一遭铺头盖面地体会到,有股无形却蔓延的愈来愈深的仇恨,绞紧了他的脖子,叫他如何也透不出一口气,让他无时无刻清楚地知道,简单的活着,于他而言,是捉不住的奢求。   在这几乎窒息的环境里,赵彻缓声道:“仗快打完时,部下劫来一封信,信从敌营来,字迹出奇漂亮,内容伤春悲秋。起义军大多是没念过书的粗人,这封信的主人,只能是那位被藏在起义军营帐里的小皇帝。”   谢宣怔愣着,听到这段话,语调陡起:“那封回信,是你写的?”   赵彻应了一声,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从那日起,我便不想那么轻易地杀掉他,至少要先见见他,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样的人。”   话音刚落,谢宣还未回神,脚上忽然承受了一股重量,被迫使得他回过神来。他低了低眼,看见是那只逃跑的兔子回来了,它趴在谢宣腿边,活泼好动,对着裤腿嗅个没完。   谢宣叹了口气,把它抱起来,却被它踩了一手脏泥。   谢宣一时也不知该先惊奇还是嫌弃,这兔子竟真如赵彻所说,并未跑远。   言语比思考更快,他惊喜地冲赵彻道:“它真的回来了。”   “这儿有吃有喝,它当然不会跑远。”   谢宣轻声嘀咕:“没志气。”   话语间,那兔子挪了个位,寻了舒服的暖窝,调整了安逸的睡姿,在谢宣怀里闭上了眼,睡起了午觉。   谢宣既气又无奈:“真安逸啊,在我手上蹭干净脚上的灰,这会儿又睡上了。”   赵彻看那兔子好一会儿,认真道:“要不……把它煮了吃了?”   谢宣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受制于人的局面,立即驳斥道:“你答应过我的!”   也不知道赵彻想了什么,不过几秒钟,他便点了点头,笑道:“夫人教训的是。出尔反尔,不算好男人。”   晌午已过,离宅前,谢宣将目光再落到身前大小不一、破损脏污的牌位上,置于底部的几座牌位,还有一座,也刻有宁氏字眼。   宁诏安。   这座摆在底部、刻字简短的牌位,所祭之人,是当年晋安郡抄家之劫,那个在成山的尸体里奄奄一息的宁家幼子——宁诏安。   -   谢宣的不安没有错,来的这一路,确实安静得不合乎常理。白枭之想他死,赵述想活捉他,二人是现今煜朝足以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就算二人观念相悖相互阻拦,也不该放他安逸一整个上午,只遇到了两个破绽百出的官兵。   行入山路时,山花已开了,在绿色里,一团一团簇拥。   他忽然想到皇宫,想到谢谌尧为他种的锦带花,闭上眼觉得仿佛就在昨日,睁开眼看山时,恍然意识到,那已经离他太远太远了。   谢宣怀里的兔子比方才赶路时更不安,一个劲要往谢宣宽袖里缩,拦也拦不住,他正要训斥它,却听得一阵疾风而过,吹起一绺缠在发带处的黑发,疾驰而来的短箭直指额头,被赵彻赤手握住。   若稍慢一秒,短箭便会刺穿他的额头!   谢宣不敢放松,凝望短箭所射的方向,已有数名蒙面人渐渐压近,数量之多,顷刻间已将二人包围住。   “抓紧!”   赵彻手附在背后,拔出一柄匕首。抛走套鞘,在剑柄处蓄气,将匕首扔出数米远,强大的气流阻隔前方的蒙面人前进的路线,谢宣探手,紧攥住赵彻握缰绳的手臂袖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若是抓着赵彻不放,会使对方纵马不便,正要松手,却被反手扣住了手指。   赵彻不发一言,与他十指相扣,掉转缰绳,只见那柄匕首回旋一圈,竟然又回到他手中。   他将剑柄插入腰带,纵马冲出了重围。这座山已被蒙面刺客占据,除了掉头返回,别无选择。   山路颠簸,谢宣近乎要窝进赵彻胸膛里。   春寒料峭,冷风灌入衣领,他喊道:“赵彻,他们是赵述的人吗?”   赵彻并未回答,谢宣也已不想求得他的答案。   “你将我放下!你不是说过赵述不想杀我吗?你放下我,我们都能活!”   赵彻纵马疾驰,不给谢宣下马的时机,冷声道: “皇上以为那柄箭刺的是谁呢?你的脑袋,还是我的手?”   被当头冷斥一番,谢宣反而有了底气,冷风渗入咽喉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扯着嗓子,忍着嗓子的一口血气,喊道:“那你又能带我逃到哪里去呢?这匹马已赶了三日的路,你继续带着我,永远也逃不出这座山!”   身后的追兵已消失了大半,怕是已绕了小径,想再度包围二人。赵彻横臂拦住谢宣的腰,重重挥出一鞭,便横抱起怀中人,弃马纵身一跃,谢宣在赵彻怀里摔了个结实,兔子压着他,他压着赵彻,脑子摔得嗡嗡响。   随着一声响彻山谷的嘶叫,二人倒在来时所见的山花上。   马儿挨了重重一鞭,受了惊,并未停下,一路向前嘶吼疾驰。   底下有层层保护的兔子倒是没有摔疼,却似乎从空气嗅到危险,呆立片刻,便缩进簇拥的山花里,藏得极严实。   谢宣已顾不得这只贪生怕死的兔子,对着赵彻便骂:“你干什么!”   赵彻翻了身,支臂将他压在身下:“皇上方才说得对,我此刻已命不久矣,那自然要做些逾越礼数的事。皇上惹我在先,那就别怪我无礼了。”   这句强盗逻辑,谢宣听到末尾,只听出三个字。   登徒子!   谢宣气血翻腾,作势踹出一脚,被赵彻轻松拦下,握住裤腿,紧紧箍住脚踝,一下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赵彻饶有趣味地瞧着身下人羞恼的模样:“夫人先动的手脚,接下来岂不算顺理成章了?”   谢宣冷眼看他:“你在此处做这等事,不怕裤子刚脱,追兵赶到,连你那根东西一并砍了?”   “我虽有此意,却不想欢愉时有人打扰。”赵彻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终于切入正题,“夫人大义,想舍身救我,可我记仇不记恩情,甚至喜好杀救命恩人。夫人已拜过宁家祠堂,算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理应珍视这条命,待到某一个良辰吉日,与宁某拜堂成亲。”   谢宣痴愣时,手被握住,紧接着,他手里被塞进一把匕首。   “我去杀人。”赵彻单膝抵着地面,慢声道,“你抓着这柄匕首,与这只比你机灵的兔子藏在一处,只要听见有脚步从身后来,就大喊救命,往我在的方向逃,不能离开,不能与刺客缠斗。”   赵彻并非在与他商量,而是在命令他。   命令他要活着,命令他不能死。   那只灰兔一个扑腾,往开得更密的山花处奔去,不自觉地,谢宣将原先松垮垮握着的匕首,握得紧了些。   迄今为止,谢宣构想过数次自己的死亡。   曝尸荒野更悲惨的死相,他也想过不止一次,他一直坚信不疑的认为,刻骨的仇恨,生人是无法偿还的,那么他便不可能以谢宣的身份活下去,他若是想活着,便要去做寻常人家的子女,抛却一切,去做四海无家的游子。   这一切他都乐意之至。   颠沛流离至此,他承载这个身份后所欠的仇债,竟还不曾还清吗?   危险逼近,当蒙面人捂住他的口鼻时,谢宣被这股力压得近乎窒息,面色渐渐苍白,几乎糟糕透顶。他差点忘记了,一旦陷入真正的窘境,常人张口便能喊出的求救,是奢侈,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   谢宣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快不剩下任何一丁点力气。   远方赵彻与大量刺客缠斗不休,他心一横,张嘴狠狠咬在捂住他口鼻的手掌上。   谁知这刺客似乎是铜墙铁壁,被咬了一口,仅仅皱了皱眉,分毫未动。   感受到刺客手中的刀将要落在脖颈处,谢宣彻底脱了力,呼吸愈来愈微弱,视线越来越模糊,连方才清楚无比的赵彻,也一点看不清楚了。   若是做了所有的努力,还是逃不开该死的命运呢?   下一秒,谢宣跌入一个紧实的拥抱,方才的窒息使得他咳嗽不止。   赵彻抱着他,怀抱紧得让他一时间又有些喘不上气,低沉的喘息声在他耳旁盘旋,而方才险些夺走他性命之人,已倒在地上濒死。缠斗处,已遍布死尸。   “赵……”   话刚出口,谢宣微微瞪大了双眼,地上的濒死之人颤抖着爬起来,握着已出鞘的刀,直指赵彻背部。   “小心!”   -   日薄西山,二人总算找到一处安稳地落脚,是一座废弃的庙宇,面积狭小,但胜在偏僻,有房有顶,适合窝藏,还能遮风挡雨。   谢宣取了水囊,在溪边盛满水,眼见着太阳要落山,二人的口粮却还没有着落,眼下他们的队伍一废一伤,他是没有武功的废人,赵彻是伤员,撑死还多了一只胆小怕事的兔子。   回到庙宇,谢宣神色飘忽,转悠几圈,最终落在赵彻背上缠的衣带上。   “你渴吗?”他下定了决心,尽量将声音放得温柔了些许,问道。   赵彻不解风情,大惊小怪地压声道:“合着夫人这水,本来不是给我倒的?”   谢宣因连累他受伤而愧疚,他倒适应的良好,当伤员当得流里流气。所幸谢宣还有耐心,深呼吸一口气,接着问:“你饿吗?”   赵彻问:“夫人要去哪里寻口粮?”   谢宣心一横,声音渐渐压低:“你愿意吃这只兔子的话,我可以……”   赵彻眉头一挑:“夫人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已管不得此人夫人喊个没完,这次谢宣很快答道:“你因为救我受的伤,我不能不管你。”   “不吃这只肥兔子了。”赵彻道,“若不是它突然跳出来,往我这儿跑,拼命为你呼救,我今日怕是要变成鳏夫了。”   太阳落了山,晚饭也没有着落。   赵彻靠在庙宇的墙壁上,谢宣给赵彻包扎伤口,伤员却总对他动手动脚,不肯乖乖坐在原处,叫他一时更手忙脚乱。   叫他更气的是,赵彻明明身负重伤,自己的力气,却还及不上赵彻一成大。   反复玩闹几回,谢宣一时没蹲稳,赵彻伸手扶他,一时间,二人又保持了一下一上的姿势,这次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谢宣不敢踢他,更不敢乱动。他的手指还碰在赵彻的腹肌上,两人的动作着实暧昧无比。   可谢宣却顾不得害臊一说,他一面气极了,一面又怕赵彻伤口流血:“你这样不配合,我要怎么绑啊?”   “怎么绑都行。”   谢宣恨不得翻他两个白眼:“绑死了怎么办啊?”   岂料赵彻继续没脸没皮,手竟往谢宣腰身探:“你怕我死?”   太不正经了!   谢宣两耳通红,已顾不得伤员情绪,握住腰上那只作乱的手,驳辩道:“不要多想,若是你因这道伤死了,岂不是损我功德。”   赵彻不作反应,只说:“离开华阳郡前的那晚我梦见你了。”   “梦见了什么?”   赵彻默了几秒,压轻嗓音认真道:“梦见我和你成亲圆房。   谢宣忍无可忍,一时忘了身上这人的伤员身份,伸手推打,破口大骂:“有病!”   赵彻还不忘卖惨:“再打要吐血了。”   谢宣在心中骂此人没脸没皮,手上却惶惶收了手,斥责道:“要吐血还不歇停,净知道烦人。你变成孤魂野鬼,我做梦也不安生。”   赵彻端详他的脸,出着神,听着埋怨,却笑了。他拉过谢宣,拖入怀中,禁锢住人,尽管身负重伤,那力道也叫对方一动不能动,连抬头都相当困难。   他道:“那日,你与我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吗?”   谢宣不解他为何忽然问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但伤员最大,他的额头磕着赵彻硬邦邦的胸膛,道:“自然是真的。”   “这个故事里头,赵彻的结局是什么?”   谢宣愣住了。他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以他所知的故事里,没有赵彻这号人,更不可能写谢宣与赵彻逃到庙宇中,他们的命运会如何?   幸而赵彻不需要他的答案,他只沉声道:“你不需要怕损功德,我今晚要是死了,那便换一处做阎王,我在地府里等你,不会放你投胎转世,变成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要是你背着我与别的男人成亲,我一定会让那个男人连鬼魂都没得做。”   耳边已响起蹄声与刀剑声,自远及近,一路搜刮,渐渐逼近。谢宣甚至来不及将那句异想天开说出口。反应过来时,双手双脚都已被方才握在他手中的衣带牢牢绑扎住。   仿佛一盆凉水浇到头顶。谢宣不停挣扎,依然无法挣脱死结,他骂道:“赵彻!你说好我们一起逃跑的,男人不能出尔反尔,你还算是男人……唔!”   赵彻几乎是撞上来的。   两人的嘴唇紧贴,谢宣被动地在男人怀里与他接吻,嘴唇被啃咬的破了皮,痛得几乎流泪。   那只兔子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下又一下用身体撞击男人的大腿,几次死里逃生的这只肥兔子似乎以为眼前的男人变了卦,竟要伤害它的救命恩人。   “谢宣。”赵彻喊他姓名。   赵彻喊他夫人,喊他皇上,却极少认真的喊过谢宣的名字。   “如果没有你说的那个故事,此时我不会想你活着的。”赵彻起身道,“我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自私鬼,一定会杀了你,然后我再下地府,向你赔礼道歉,你气消了,我们就在地府成亲,做一对鬼鸳鸯。”   谢宣的嘴被缠上了布条,他想骂赵彻,想质问赵彻。   最终却只能呜呜叫着,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赵彻说:“夫人好好歇息,等到天亮,我便会回来了。”   兔子像通了人性,停了动作,不扑腾也不乱跳,静静等在角落。等庙宇的破门合上,屋子里的男人留下背影离去,它才跳上前来,门外寒风呼啸,它拿毛蹭了蹭主人单薄的裤腿,给他取暖。   它不知道主人为什么不走,但主人不走,它也不会走。   它难得乖得一动不动,一直等在原地,等着天亮,等着这扇门被打开,兴许等到那时候,有人会来找主人,带他离开,带他们离开。   天边即将破晓,刀剑声早已歇停,只能听见几声零落的虫鸣鸟啼。   谢宣被绑紧的双手置在背后,倚坐在墙边,灰头土脸,衣服乱糟糟的,浑身上下,几乎每一处都有干涸的脏泥。他彻夜未眠,数不清过了多少时辰,又坐了多久,直至兔子忽然兴奋地拱着他的大腿。   耳旁响起急匆匆的步履,听繁杂脚步,不止一人。   这些脚步四处找寻,终于将视线落在林深处这座不起眼的庙宇上。不知道是谁开了门,谢宣费力地抬起眼,看见围簇的人群散开,让出一道小路。   在这条窄短的小路尽头,立着一人,身穿绛紫色衣袍,腰间佩玉佩。   那人身旁的人恭恭敬敬拱手,唤他:“许相。”   这道熟悉的身形向谢宣走近,手里的动作极为轻缓温柔,将谢宣嘴边的布条解绑,又抬起手,以那件名贵的衣裳拭去谢宣嘴角的灰迹,将人脚踝上粗蛮缠紧的衣带松开后,他终于听见朝思暮想之人的声音。   谢宣伸手,被衣带勒出红痕的双手紧紧环住眼前人的脖颈,“许琅……”   这呼唤微弱无比,却是声音的主人此刻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   许琅脱下外衣,披在谢宣身上,随后将他横抱起,轻声做出承诺:“没事了,我不会再让你有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赵哥是没了,宁哥在番外里还能出场一回。 第106章 烦恼   顺安五年, 永丰县太守宅院。   今日阳光和煦,风从檐下过,吹得树影摇曳, 好不自在。过了朝时的点, 除去三两个打扫院落的杂役,院内的仆工都闲了下来。   庭院小路,一家丁手执扫帚,靠墙立着,双目紧闭着小憩。起风时不便扫叶,太守府上前前后后忙了好些天, 今日才闲上了一段, 他一会儿要去扫尘的院子,说来骇人, 那屋里头,住着当朝圣上。现在的世道不太平, 他主子站了丞相一边,后头的日子怕是更不太平,也不知这家丁还做不做得。   他心中叹一气, 嘴上打一呵欠, 难得有日太阳好, 实在想打会儿盹。   刚眯上一会儿,有一小石直击他脑门。以为同行捉弄, 家丁气得当即瞪眼, 一睁眼,又霎时没了气焰。   一人持长枪走近, 此人长相粗野, 身量极高, 十足的军痞派头,初夏已临,他身上披的上衣,双袖卷起至肩胛处,露出线条清晰的肌肉,观穿着打扮,应是宅院十里外新建的军营里的士兵,这批兵,皆是从皇城禁军里叛逃而来,数量较起禁军总数虽小,但好过一卒没有。   这人走近了,第一句便直指家丁痛处,“偷懒?”   家丁面上不显,心里大叫不好,忙道:“军爷是操练完毕歇息了?要喝茶吗?”   “不喝。”军痞向左拱手施礼,那是圣上所住的院子,“我来求见皇上,烦请知会一声。”   家丁为难道:“丞相吩咐过,除他与两个照顾皇上起居的仆从外,其他人不得擅闯。我平日也只是清扫院子,不曾入内过。上回太守要进这院子探望皇上,也吃了闭门羹。”   军痞面相不善,见此说辞,却欣然应下了:“既然皇上仍不方便见人,那便也不急于这一时。”   家丁点点头,立即道:“军爷慢走。”   可这军痞非但没走,反而伸手比划起来,又与他扯题:“半月前,就是丞相将皇上接来这宅院的那一日,你可在现场?”   家丁摇头:“不在。”   他一个底层仆役,这种大场面,哪里轮得到他?   “可惜了。”军痞唉声叹气,不住摇头,又轻声感慨,“可惜了。”   于是家丁便好奇的问:“军爷那日去了?”   “也没去。”军痞道,“我替我二人叹惋啊!”   家丁心中想道,自己可一点也不可惜,若是跟着去了,宅院里堆积的大大小小的劳役,来时还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打仗的可比他这打扫的金贵许多,他得讨好这位喋喋不休的军爷,便附和着问道:“军爷为何这样遗憾?”   “在皇城耍了二十年枪,我一场仗没真正打过。”军痞叹着气,很快又投入对杀敌的神往之中,他将前些天听到的话回味一番,一咂嘴,兴致勃勃地复述道,“听随行的军友说,那可真是一场恶战啊,方圆百里,最长不过一尺,便能寻到一具尸体,赵彻身负重伤,还能将百余人的精兵队伍,杀得一个活口没留下!纵然是身死异乡,也已经是一段奇闻了。”   赵彻?   家丁倒是听过这个名字,是在半月前焦头烂额的太守口中,太守终日在庭院走动跺脚,嘴里骂的每一句,都是这个杀千刀的赵彻。据说,此人将皇上单独掳走,连夜逃跑,完全超出了几方势力的预料,原先缜密的救人计划,也迫不得已重新拟稿。   想到此处,他学着太守这几日唠叨不断的一句话,总结道:“皇上竟在此人手下逃过一劫,真是天佑煜朝了。”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这军爷的笑穴,他噗嗤一笑,食指一勾,示意这呆笨的家丁凑近, “哪有那么多国运?赵彻啊——是中了美人计了!”   “美人计?”家丁困惑不已,“不曾听到有谁向赵彻进贡过美人啊?”   永丰县的魏太守是底层出生,又是急性子,瞒不住事,一有急事总爱在家中乱走叨咕,因这一陋习,魏太守挑选仆役时,选的都是不爱管闲事,只管自己闷头做事的老实小孩。   军痞四处探看,压低声音,十足的鬼样,“你可知……当今皇上生得什么模样?”   “生得什么模样?”   有一声音不知何时临近,现今已近在咫尺。   二人看清来者相貌与穿着,眼珠子险些落在地上,家丁反应敏锐,霎时扔了手里扫帚,弯曲膝盖跪地,弯着脖颈恭敬道:“给丞相请安!”   家丁低着脑袋,在心里叫苦,他分明记得丞相给皇上送过朝食了呀!丞相这半月是早晚各来一回,往往待上一个时辰再离开,回到军营里处理政务,也不见有突然来临的情况。丞相要来府中,怎么不见魏太守念他啊?   许琅抱臂而立,一把合拢的折扇握在手里,神情晦涩,辨不明喜怒:“什么人容许你在这里臆测圣心?”   那军痞先前说得起劲,虽无恶意,也跪着冒了一背冷汗。   他指骨一紧,忙道:“丞相饶命!”   许琅低声道:“如今正是用兵时,我不会杀你。但你出言不逊,臆测当今圣上,自行去后院领四十杖刑,禁闭十天,便当作将功补过了。”   军痞稽首道:“多谢丞相。”   家丁心想倒霉,连他都逃不过一劫,自己岂不是更惨?   他瞧着军痞离去的背影,正唏嘘,就听丞相冷冰冰道:“你呆在这儿干什么?”   “我……”   丞相又道:“去领杖刑啊。”   家丁痛不欲生,更不敢抗命,应下一声好,老老实实在墙边放下扫帚,跟着走了。   许琅环顾四周无人,活动面部,将冷漠的面色收拾得缓和了些,稍一施力,将折扇打开,摇扇向前,推开了院中的屋门。   屋中美人端坐着,只束起了眼边碍眼的两绺长发,其他发丝垂在朱红色的衣裳上,叫人一下定了神,移不开眼。   谢宣正合上一张信纸,将它塞回信封中。   许琅出口道:“信是谁写的?”   谢宣不正面应答,只道:“这不是许公子拿来的信吗?许公子不曾看过?”   “信是写给皇上的,臣当然不会私自将它拆开。”许琅义正言辞,“前日我刚从驿丞手中拿到信件,便匆忙给皇上送来了。此话若有假,天打五雷轰啊!”   谢宣边听边点头,见他立完誓,终于道:“贾二公子寄来的,他说他过两日便能抵达永丰县。”   许琅愣了愣,没作回应。   “不信?”谢宣笑道,“不是说若是看过,天打五雷轰吗?”   明面上被戳穿,许琅丝毫不恼,从容笑道:“这样的发誓要是真作数,我六岁时就已经被雷劈死了。”   许琅已知谢宣不愿对这封信作什么评价,又道:“魏太守这幢宅院,虽比不上皇城官员的住处气派,风景却相当不错。皇上比起前些日子,精神好多了,昨日池里的荷花开了,皇上可愿陪臣一道去赏荷?”   静默片刻,谢宣并未起身,看着眼前人,忽然唤道:“许琅。”   许琅忙道:“我在。”   “方才院外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   “谁许你乱打人的?”   “这……”   许琅此人,心眼极多,谢宣观他有意装结巴,懒得纠缠,当机立断道:“我无所谓人议论我什么,免除他们的杖刑与禁闭吧。”   “可……”许琅木着一张脸,将一字的尾音拖了又拖。   谢宣看出他心思,严肃了半张面孔,凛声道:“你不愿意替朕办事?”   这次他立马道:“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   谢宣无语了:“那你还不快去!”   再拖下去,这杖刑怕是都要打完了。   他见着许琅走出去,一会儿,又面色匆匆地跑回来。   谢宣问:“怎么了?”   许琅喜道:“启禀皇上,已经在打了。”   “你高兴什么?”谢宣一句指责刚出口,又恐落入此人的嘴皮子圈套,扶着额头头疼道,“你不会喊他们停吗?”   许琅附和道:“有理。”   谢宣便又目睹他合上门离开房间,这一次,过了好一会儿,才跑了回来。   “喊停了?”他问。   “喊停了。”   谢宣舒了一口气。   许琅又道:“只是他们二人硬拽着我的裤腿,说自己嘴贱该死,若是不受这杖刑,良心过不去,不如自刎算了。我实在拗不过他们,只能叫人继续打了。”   谢宣当然不会信这样的瞎话,他低头去看,许琅的裤腿齐齐整整,连表面功夫都没做。这人方才,估计就躲在院外逗他玩呢。   敏锐的察觉到眼色,许琅解释道:“面圣可不能衣冠不整。但皇上若是想看,我这就将这身衣服恢复成方才的模样。”   谢宣的手背倚着额头,对于此人滴水不漏的狡辩,他早寻不出什么新法子用来揭穿。   只得无奈道:“你今日是非要打他们二人吗?”   许琅道:“这二人,一人是武夫,一人是府中干力气活的杂役,我不曾习过武,强拉他们回这儿,实在艰难。思忖完这些,实在想不出下下策,只能放弃了。”   你又不会习武了?   懒得与谁嘴贫,谢宣将这质疑吞回了肚子。这一来一往,该打的人早打完了,这会儿他便是亲自过去,怕是只能看见那二人叫疼,而他去了那儿,这二人便连疼也不能叫了。他苦闷不已,难得又忆起了最初不愿做皇帝时,抱的是何种念头。   他妥协道:“那你托人送些药膏过去,这总行了吧。”   许琅低首,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礼:“皇上英明。”   谢宣正心烦意乱,听见这个称呼,脱口而出道:“别喊我皇上。”   许琅揖手一笑:“好的,小宣英明。”   眼前人毫不犹豫地顺势爬杆,应话之快,脸皮之厚,叫谢宣不免觉得,这算盘他也早打好了。   沉下心来,谢宣心系一事已久,今日心神平复下来,才有开口说这话的气力,“半月了,赵……精兵统领的尸首寻到了吗?”   许琅摇了摇头:“大多尸首的脸孔已经面目全非了,有不少士兵不清楚这位统领生得什么模样,这样去寻,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宣垂眼道:“那他……有可能还活着吗?”   许琅依言问,面上不显,语调流露出晦涩难懂的古怪:“皇上舍不得这位统领?”   问题抛出,周身气氛忽然凝重许多,谢宣不答,只说:“如果不是他脑子忽然被谁砸坏了,死的应该是我。”   这一路经历过什么,只有他与赵彻两人知道。赵彻死了,那便只有他一人知晓。纵然他说给许琅听,也不再有任何意义,只徒增烦恼而已。   许琅正欲开口,忽然面色一变,回头道:“谁在门外?”   原先寂静的屋外传出窸窣声响,两位仆人连声求饶,他们自认轻手轻脚走来,却不想还是惊扰了皇上与丞相谈话。   一人连忙解释道:“奴才二人是奉太守的命令,向丞相与皇上通知一声,贾公子已经在正堂候着了,他急着要见皇上。”   禀报完,二人不敢逗留,快步跑远了。   “许丞相三日前与我说过,拢共有两位熟人要来永丰县,其中一位,许丞相当日便告诉了我,是贾二公子,可这另外一位,却一直没有告知于我。直到今日看到那封由他寄来的信,才知道了此事。”   谢宣继续道:“倘若我不想见他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过渡。   下一章应该挺长?预计三天后更。 第107章 回来了   只过了短暂两秒, 许琅抬手抚平宽袖皱褶,直起揖手而弯的脊背,在相对无言间, 直截了当地说道:“那便不见。”   他继续道:“臣还备有下策, 同样能助皇上夺回皇位,不过是花费的年月久些,但也是稳妥之策。”   “许公子,你是个聪明人。”   谢宣认真望着许琅,时过境迁,即使是这半月, 他也不曾敞开心扉与这位来自皇城的朋友聊上一番。他心结难解, 什么也不愿说,许琅便与他一道装傻, 同样对诸事一言不发,扯些无关紧要的玩闹。   许琅嘴角一扬, 眼眸却不含笑:“这话不似褒奖。”   “我是认真的。”谢宣微微一笑,“许公子是个很好的朋友。”   这次许琅很快应道:“这一句更是在骂人了。”   话音落下,二人皆沉默着。屋里一片寂静, 以至于能听见院内风卷走落叶的细微声响, 直至远处传来极大的动静, 好像有人在大叫大嚷。谢宣回过神来,这样不成体统的喊叫, 在永丰县这位魏太守的府中, 着实稀罕。   他问:“什么声响?”   许琅的耳力比谢宣好上不知多少倍,这一会儿, 他定神听了, 眉头一皱, 不可置信的抿了下干燥的唇瓣,露出觉得荒谬的神色,“像是在……捉兔子?”   兔子?   谢宣一时反应不及,将两个字在心中复述一遍,这二字在他脑中,瞬时从简单的文字变作了有所指的活物,忽的眼皮猛跳,登时起了身,顾不及应许琅一声,推开门,朝声响所起的正堂快步走去。   后者也很快跟上来,在他身后,一前一后走着。   将要走出院门时,谢宣说:“方才一问,是我胡扯。比起与信中的人重逢,我更不想与他结仇。”   他身旁的人未应话。   除却他们二人外,四下无人,唯有沙沙风声伴在耳旁,他叹了口气,又说:“我的所求只有一件,是活命。而天下百姓所求的,亦是如此。结束这场闹剧吧。”   从院子走出,走得离正堂越近,这吵闹的动静在耳中就更清晰,这之中最焦头烂额的喊声,要归魏太守莫属。谢宣自侧门进的正堂,刚踏了一步,便听见一声巨响,听得他眉头一皱,这一下摔得,光听声儿便觉得疼痛了。   “祖宗啊!别跑了!”   魏太守一下扑了空,摔在地上,鼻青脸肿,沉甸的身躯坠在地面,屁股对着谢宣所进来的侧门方向,双手皆扶着腰,一边哎哟叫疼,一边冲正门吆喝。   他所看的方向,能瞧见一施展轻功离开的背影,身形熟悉,谢宣马上认出那是贾二,忍不住看了眼许琅,试图寻求理解,后者回看了他,双眼睁着,一脸不解。   他扶额苦脸,轻声叹道:“丢人啊……”   看着被仆从艰辛扶起的魏太守,许琅摇着扇子,缓缓点头,哦了一声表示理解:“确实丢人。”   谢宣抢过他手里的折扇,遮住整张脸,摇头轻声道:“我是说我。”   这只兔子到底要给他惹多少事才作罢?   前些天,这泼兔打碎魏太守一只名贵的青花瓷,这笔账还赊在贾府的账本上没还清,今日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竟要贾二用轻功去捉它,青花y|_U ~X_|I瓷加上跑腿费,他又不在皇宫中,这笔账,要多久才能还清啊?   魏太守体胖,这几下追逐已折腾得他气喘吁吁。   仆从上前,拍他后背,给他顺气。   但他还心系那只逃跑的兔子,这可是当今圣上养的兔子,还伴圣上逃亡过,比他自己的小命金贵多了!   他推开几个围在身旁的仆从,急道:“皇上马上到了,还不快去追啊!”   喊走几个仆从,多了一层保障,魏太守的心神定了许多,他舒了口气,从衣襟里掏出绢布,擦了擦额头与脖颈冒的汗,回过头,正准备在椅上靠着喝几杯茶,一回头,目及朱红色的袍裾,霎时眼前一黑,又跪回了地上。   “……皇上怎么在此时出来了?”   谢宣只得放下遮脸的扇子,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肃声道:“兔子跑了?”   魏太守顶着一张饱受摧残的肿脸,连忙解释道:“是府上的下人一时没留意,才让这兔子逃到了这里,臣当时急得气血翻腾,连贾二公子都顾不及,就慌忙追兔子去了。贾二公子听人说这是皇上养的兔子,见那兔子跑出府门,也跟着一道去追了。”   紧接着,魏太守绘声绘色,将方才捉兔子的艰险一一道来。直到嘴都说干了,他补充道:“皇上放心,有贾二公子出马,那兔子定然跑不了多远。”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沉默后,谢宣举起折扇,遮住半张脸,视线移向许琅,以口型示意自己不愿开口,将求助的目光投给了眼下唯一能救他的人,明亮的眼眸流转波光,先前这眼里藏了太多心事,许琅始终无法靠近。可如今这一刻,眼前的谢宣却好似回到了二人初遇时,变回了那个向他诉说苦闷的小皇帝。   有些事是不会变的,比如他会爱上他,再比如他们之间的时机永远不对,所以他永远捉不住他。   “魏太守为捉皇上的兔子亲力亲为,乃至负了伤。”许琅转过头来,垂下眼,开始说瞎话不打草稿,“忠臣是也。值得吾等效仿啊!”   一旁的谢宣听得险些咬破舌头,向身旁的人凑近些许,贴凑在许琅耳边,眉一挑,合拢折扇戳在许琅右臂。   “见好就收。”   许琅被戳得面色欢喜,神情都变得和气许多:“魏太守坐下喝茶吧。”   三人落座后没多久,府门处有人走来,谢宣目及来人,暗叫糟糕,顿时低下头来,装作专心品茶的模样。贾卿言今日换了身鸦青色的窄袖锦袍,手里提着一只双脚扑腾的灰兔子。看得谢宣心道,造孽啊。   贾少爷刚换上新衣裳,干的第一件事,竟是帮他捉兔子,虽说此刻这位大少爷的脸色还算和善,但心中怕是早气得七窍生烟了。   被他不断妖魔化的贾少爷不做多言,只抓着兔子耳朵,将兔子送到谢宣手里,问道:“这是你的兔子?”   “不是。”谢宣摇头。   贾二睨魏太守一眼,看得魏太守摆手不止,他懒得听人解释,继续问道:“那是谁的?”   话音刚落,谢宣转手将兔子扔进许琅怀里,胡诌道:“是许琅的。”   这一下,众人目光都聚向许琅,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许琅没脸没皮,很快接受,“对,是我的。”   此时此刻,魏太守见有马屁可拍,还是一下拍两人的马屁,立即兴冲冲道:“皇上在危难时也没舍弃过这只兔子,臣当时还奇怪这只兔子的稀罕之处何在,今日总算得知,竟是丞相赠予皇上的兔子。皇上与丞相的情谊,叫臣落泪啊!”   眼看着贾卿言的脸色愈来愈黑,谢宣低头感慨,小声道:“煜朝不幸啊!”   好死不死,魏太守竟捕捉到这微不足道的声音,连忙道:“皇上方才可是说话了?”   “魏太守听错了,朕没说话。”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实在脱不开身,那便跑为上计, “贾公子既然已经见到朕了,那也没有其他事了。朕心情不好,先回去歇息了。”   刚走出几步,他便又想起什么来,只得硬着头皮再迅速走回来,在众目睽睽下,抱走许琅腿上的兔子,将折扇扔回许琅膝上,一言不发又向原路走去。算上仆从,数十道目光在身后紧盯着他,想到这儿,谢宣浑身不自在,脚步越来越快,几乎逃跑似的离开了正堂。   将要离开正堂时,只听魏太守于身后困惑道:“这只兔子……不是说是丞相的吗?”   鸡飞狗跳的日子一直到秋季,有人要来了。   这个人,谢宣想见又不想见,往往却不得不见。此刻也是如此。   夏去秋来,冷雨不断。   永丰县有座植满竹林的矮山,临江而起,早年间县内贫苦,为求与邻郡贸易往来,于矮山上自建了一条用以货物输送的山道。   晨光熹微,江边野草长久笼罩在雾气下。直至多日的连绵阴雨歇停下,旭日东升,那雾气凝成水滴,坠在枯黄竹叶上。   泥泞道路之上,第一批军马自北疾驰,从秋色中走来,铁蹄下,落叶顷刻碎成粉泥。他们之中,大半安顿于此山中扎营,小半则向永丰县的官道行去,不知归处。   这批军马名为定北军,在短短的春夏两季,接连攻破围绕玄江郡的数座小郡,在民间已享有盛名。当众人皆以为定北军下一步要直指玄江,再逼国都时,那位传闻阴晴不定的定北王,忽然变了行踪,带着一批兵马掉头离去。   传闻本就扑朔迷离,市井传言便传得更为离谱。   酒桌上,三人对坐而谈,皆是书生打扮。听闻新丞相上任后推行地方学府,这几人应是县学里的学生。   “听说了吗?那位定北王,来的真是永丰县!”   一人见他欢喜,纳闷不已,他顾念家中的父母,听到这个消息只有苦恼,挠了挠后脑勺,苦着脸道:“那我们可不就遭殃了。”   起话那人拾了双筷子,敲在他头顶,“你个榆木脑袋,定北王连续征伐,为的是最高的那个位子,自古帝王将相,要成大事,哪一位不求民心。若是屠戮平民百姓,这位子他还做得了么!”   第三人与起话之人的性情别无二致,同样兴致勃勃道:“我可听说,定北王这次来永丰县,为的是结盟!”   “结盟?”   发问的是个陌生突兀的声音。   说得酣畅的众人这才发现,于他们身旁的桌椅上,独坐着一位戴面具的年轻人,身着银白色锦袍,一人一桌,桌上添的是肉,壶中盛的却是水。   感受到三人齐齐投来的目光,那位年轻人同样侧首回看过来。   这一回眸,惹来一阵轻声的唏嘘感慨。   这位面生的公子只露了半张脸,却能瞧出是个美人胚子。如若这上半张脸不是毁了容,定然是称得上风华绝代的美丽啊!   只听公子问道:“为何不接着说了?”   适才那位书生终于回过神来,因着拘谨,变得有些结巴:“对,对!是、是结盟!先前定北王掳走皇上一事,各位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那时谁也料不到,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宋相,竟被乱箭射死在求雨的祭坛上。”相对淡定些的同伴应他。   乱箭射死?   谢宣的眉头皱了又展,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分明是他亲手将那柄箭刺入宋忠兴咽喉,可朝堂为了颜面,竟是这样向市井散播传言的。   那群老臣不在乎他的身份,倒是操心他的民间形象?   他点了点头,跟着附和,又将话题拉回正轨:“这与定北王来永丰县结盟有何干系?”   “接下来的话,我也只是道听途说。”领头的书生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的,食指一勾,示意谢宣靠近,“我害怕引来杀身之祸,公子若是想听,便凑得近些来听。”   八卦之事,自然不该只听一半。谢宣乖乖照做,起身湊前,在二人对面唯一的空座落座。   “这个定北王啊……”等三人都明确表示定会守口如瓶,书生胆怯的心才沉下去些,语调又变回方才神气的模样,“这一次,也是为了皇上来的!”   “什么!”   一人听到此处,忘了方才承诺,不慎大叫出声,面上惊色难掩。   “哎呀。”领头人又拿筷子敲他脑袋,“你小点声。”   喊叫那人这才压低了声音:“皇上不是早下落不明了吗?”   书生摇头:“那不过是朝廷的说辞,据我打探到的,皇上现在啊,可就在咱们的永丰县内窝藏着。你们听了这些话,可千万别到处多嘴,言多引祸,这可是要杀头的罪啊!”   一听这消息竟有这样的威力,两位书生一面听得痴了,一面又感到后怕,好一会儿,才重重点了两下头。谢宣见他们点头,为求合群,也跟着点了两下。   点完头,谢宣微微一笑,提问道:“定北王为何一定要寻这个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皇上?”   “这还用说!”那人抹抹脖子,示意砍头,“定北王对朝廷恨意之深,岂是攻几座城能消解的。他这一次来,为的绝对是煜朝皇上的项上人头。”   “你为何这么笃定?”被他三番两次敲脑袋的书生见此人在这美人身边如此风光,忍不住刺上一句,“你肯定不是定北王,难不成,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是你愚笨,县学里的先生也说了,你写文章太过拘泥,因此写不过我。”他看向谢宣,拉帮结派,“这位公子看上去像是读书人,那就由这位公子来评理。我的猜测,有无理之处吗?”   谢宣笑了笑,顺从地应道:“没有。”   说完这些,四人又谈论了一会儿,这一次谈的,是永丰县内的八卦,一说东边一户人家偷了南边一户人家的鸡,二说村头最泼辣的姑娘执意要嫁他们学府最痴笨的学生,种种奇怪的日常琐事,听得谢宣目不转睛,只盯着他们三人看。   吃饭时间比起预计超了半个时辰不止,谢宣今日是来逛闹市散心的,总不能忘了正事,便先一步站起来,像方才一位公子所说的江湖异闻那样,向这三位,行了一个大侠的拜别礼。   谢宣拱手道:“我家中有事,要先离开了。几位公子这一桌菜,就由我来结账。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但无论这天下最终落于谁手,都祝公子们前程似锦。”   到了酒馆门前,他将面具后的结松开,重新绑了一个结实些的绳结。   正要向闹市走,突如其来,手腕被一股力道一拽。   像是时空回溯那般,谢宣摔入一个结实熟悉的怀抱之中。   将他拉入怀中的男人,身披玄色的大氅,内里是黑色骑装,身旁是能日行千里的骏马。应当是从远方疾驰而来。   谢宣不用看,便知道来人是谁。   陈元狩身上的海风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征伐留下的尘沙味。   身前的男人把他搂在怀中,另一手向上,长指紧锢住他的脖颈,像是要将他全部的肉骨,通通揉碎在这个怀抱里。   脖颈与肩膀上压抑着的沉重呼吸,更是叫他透不过气来。   牢牢地被锁在坚实的怀抱里,时间好像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他的整个躯体几乎都笼进了大氅的阴影里,推不开,动不了,既看不见眼前人的脸,也看不清这闹市街景,却能感受到男人滚烫的鼻息,以及于自己脖颈上,剑茧的粗糙触感。   谢宣缓缓合上眼帘。   毫无征兆地,他觉得眼眶酸涩,但掉不出半滴眼泪来,覆在腰肢的力道变重,逼得他叫出了声,想说的话明明有很多,但他一下变得很累很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了。   他明明不想看见陈元狩。   明明他就是不想见此时抱着他的这个人,才从那幢宅院里跑出来的……   被抱了很久很久,他才哑声道:“陈元狩……你真的好烦啊。”   男人只解开了他的面具,狠狠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提这么前写完了,值得表扬(。 第108章 想你了   马蹄低沉和缓, 渐渐远离闹市区,魏太守在永丰县建有两幢宅院,一幢在永丰县郊外, 一幢在闹市, 谢宣暂时寄住的,自然是更掩人耳目的那一幢。   他坐在马鞍上,浑身不自在,明明有与男人同坐一匹马的经历,可仍是适应不得。回时的这一路,他不曾吭过一声。   幸而陈元狩话少, 不至于像赵彻那样, 时不时羞他一句。   到了门口,魏太守正在此处训话, 细听一番,是在责怪眼前的小家丁粗枝大叶, 这么重大的日子,竟能叫那么大一个皇上逃走了。   马儿近了人群,谢宣倏然愣住了。   他认出来被训话的这个小家丁, 正是那日被许琅处以仗刑的那个倒霉蛋。   魏太守训得入神, 他食指一戳家丁脑门, 小着声儿咬牙切齿,“你可知道, 要来、来府里的那位与皇上可是有仇的, 叫他先寻到了,届时还不知去哪儿才能见到皇上呢!”   “咳咳。”   被声响引过去, 魏太守抬了头。   不抬不要紧, 这一抬, 险些闪了腰。   “皇、皇上!”   魏太守又惊又喜,刚想上来迎接,却见一熟悉的身影下马,方才雀跃的心情登时化为乌有,心儿不上不下,又忐忑地颤起来。   这忐忑未持续多久。   那令他犯怵的人伸了手臂,叫他牵肠挂肚一早上的皇上放下手,搭着那只手臂,在他眼皮底子下极自然地下了马。   惊得他眼珠子差些掉落。   魏太守惊着,但不忘凑上前去,“皇上,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府中的这半日,臣急得茶都没喝过一口啊!”   又来了。   谢宣低着眼,不想与其对上眼神。   自从他心情好转,这些天来,凡是给了这位太守的恭维与谄媚一个眼色,这事准没完了。   他不理,也有人理会。   太守的热情,与他身旁这尊冰坨子的相性,显然极不合。   陈元狩定定站着,不说话,睨人一眼,周身的气场,便叫魏太守不敢再往前近身来。   谢宣则在心里偷笑。   他酝酿几秒,开口道:“给太守添麻烦了,是我执意要出的门,这位小兄弟当然不敢拦我,太守若执意要寻一人责怪,那我想,这个人也只能是我。”   魏太守拼命低下脑袋:“臣怎敢怪罪皇上!”   “那也别怪罪这位小兄弟了。”   谢宣说这话时,与那小家丁对上一眼,只不过后者不敢看他,很快避开视线低下头去。   他有些无奈,不知他带着歉意的那道目光,这个三番两次因他受罪的倒霉蛋接收到没有。   “谢宣。”   寻着声回头,见一人跳下马来,眉头拧着,看的是肩膀快要贴凑在一块儿的谢宣与陈元狩。   来者正是贾卿言。   谢宣一闭眼,恨不能一头撞死在门上。   出门没看黄历,到哪儿都不顺心。   许琅虽将陈元狩要来魏府之事告知了他,可眼前这位大少爷,却是从每日叨唠个不停的魏太守嘴里听来的。   这两人有打架先例,不见面倒还好,一见面,谢宣一个脑袋能变作两个大。   魏太守在身后一拍脑袋:“瞧我这烂记忆,都不曾与皇上说过,贾公子听闻皇上一早便没了人影,也出去找了。”   谢宣在心中叹气。   魏太守天真,竟以为这是段佳话。   果不其然,贾卿言连马都不曾拴,便将话头指向了他:“你一大早跑出去,就是为了早些见这个反贼?”   这是什么话。   要真的是这样,他怕不是疯了。   谢宣面色强忍着不变,扬起一笑,与贾卿言对上眼色的一刻,忙挤眉弄眼,向他辩解他话里数处错漏,就差开口骂他愚蠢。   可惜贾二尚且一头雾水,拦路虎将他全部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不由分说,从半路跳了出来。   陈元狩皱起眉来,冷冷道:“来见我,有什么不对的?”   短短一句话,陈元狩将他挤的全部眼色斩在了话下。   真是……   有够不要脸。   陈元狩竟然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贾二这歪七扭八的说辞。   氛围愈发凝固,魏太守胆小怕事,急于帮二人和解:“没什么不对,当然没什么不对!”   谢宣唯恐两人将此处当做武斗场,也迅速接了话茬:“贾公子寻我辛苦了。只是我并非是去寻陈公子,只是去附近酒馆听了几个故事。若是不信,我择日可将这些故事都与贾公子说一遍。”   他又回过头,咬牙切齿,勉强笑着。   “陈元狩,你跟我过来。”   他抓住陈元狩的手,又嫌不妥,移了移,扯住了护腕上的衣袖,一鼓作气,头也不回,不再顾身后事端,硬拖他离开了此处。   “为何走这条路?”   谢宣一时气急,拉他走的这条路,是他早上偷跑出府时走的捷径。   陈元狩跟在后头,见他速度慢了下来,终于开口问他。   “贾二先前不知你也会来此,不过如今他肯定知道了。”   沉默片刻,直至到达目的地,谢宣合上屋门,不回答他的问题,拐了个弯,冀望此人能这一点上理解他,哪怕只有半分。   陈元狩在屋中脱下大氅,置在桌上。   静默一会儿,他认真问道:“所以呢?”   谢宣合上门,叹了口气,慢慢回过身来,看屋内的陈元狩:“你硬要与我的朋友争锋相对,让我难堪吗?”   “我不在乎他。”   “那你在乎我吗?”   陈元狩点了点头。   “那好,我不想看你与我的朋友打架。这个理由够了吗?”   谢宣自认胜券在握,谁知陈元狩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考量了些什么,再开口时,语出惊人。   “你亲我。”   “什么?”   陈元狩笑了笑,无赖道:“不然我不止打他,我连他爹一起打。”   谢宣下意识便骂:“陈元狩,你幼不幼稚?”   这一骂完,那头不吭声了,却也不曾上前,只立在那儿,他从不曾见陈元狩这副模样,似乎此事真的不容商量。   谢宣见了这样,一时辨不清陈元狩是故意吓他,还是真生气了。   他又看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出来。   “我亲你,就好了吗?”   没头没脑地,谢宣被驱使着,踏入贼船。   陈元狩向他走近一些,又点了点头。   “你低点头。”   陈元狩听话地低下头。   谢宣羞得不行,伸过脸,蜻蜓点水般在他唇瓣上碰触了一下,立即移开。   “够了吗?”   对方好像真认真品味了一下方才的吻,思虑一阵,才回答,“没什么感觉。”   谢宣一愣:“你……”   “算半个吧。”   陈元狩占尽了便宜,也不拘于这一时,“公主今日欠我半个吻,我心中记下了。”   “别喊这个称呼了……”   “那喊什么?”男人握他的手,认真的说,“我还没有娶你,不能喊你王妃。”   谢宣脸都要气红了,“随你的便,反正有人连夫人都喊过了。”   “谁喊过?”   只一句失言,陈元狩近乎把他压在了门上,那门上木雕的花纹泛着凉,正好卡在腰上,惹得谢宣在这人怀中一阵哆嗦。   他气得要开口,先前抵着硬木的地方,便被手臂拦住了。   这怒气不上不下,生生卡在胸口,化为了一小团没有杀伤力的怨气。   他反问:“我自己喊自己,不行吗?”   “谢宣。”陈元狩叫他,答的却不是前话,“如果他们不是你所结交的所谓朋友,我也不会在这儿玩什么结盟的过家家游戏。”   “你讨厌我杀人,想必更讨厌我杀你的朋友。”   谢宣怔在原地。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眼前的陈元狩,忽然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一下变得很陌生。   可是第二个念头出来,前一个念头就被否决了。   这就是书里的陈元狩。   陈元狩本来便是这样的,他从不做常人,他只做众人口中的疯子。   他在疯子的怀里抬起眼,缓缓地开口,“你在威胁我吗?”   “我想你了。”   他很快便听到了回答,几乎脱口而出,每一个字皆文不对题,语调却毋庸置疑,温柔至极。以至于他也疑心,是否他问的,真是你想我了吗?   可他确实没有问。   他与陈元狩四目相对,有一刻觉得,他这一辈子也挣不开这个怀抱。   “想了你好久好久。”   作者有话要说:   还剩两章。 第109章 冬日   *   日子过得越来越快, 快要过冬了。   永丰不常落雪,今年却不一样,细雪断断续续地下, 一连下了三日。   驿丞传来口信, 远在皇城的白国老以皇上失踪为由,已掌管了朝政大权,许琅前两年无时无刻不在与那些老官打交道,听到这个消息,是最生气的一个。   他跑来与谢宣骂起此事时,谢宣反而不甚在意。   许琅说得口干舌燥时, 他才慢吞吞说上一句:“谢知州呢?”   他这一问并非没有道理。   谢知州作为老皇帝的嫡长子, 被谢宣压一头就已荒谬至极,如今连谢家当年的走狗, 都要来这乱世里横插一脚,妄图夺走他垂涎的位子。   如何忍得下去?   不曾平定的乱世, 只会越来越乱。   *   雪停的一日,距离谢宣承诺陈元狩的,与他一同前往玄江郡的日子, 还有短短两日。   他之前在定北军营里生活, 却不曾与几个兵卒交集过, 今日却一口气看了个够。   一大早,他的院里便涌满了人, 大多是兵卒, 还有小部分,是来拦兵卒进门的仆从。这些士兵许多战甲未卸, 便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 不知是听说了什么。   浑身透着股看热闹的劲。   谢宣越细想, 便越觉得不对劲。   这些围上来的士兵,看的好像并非是这府中某处的热闹,或者说,他们看的热闹并非是他所理解的热闹。   他们来看的,是他这个人。   果不其然,队中有一人与身边的兄弟交头接耳:“这就是老大来找的王妃吗?”   身旁的人嫌恶道:“你小声点说话,王妃看我们了。”   “出去!”   谢宣气得一分面子不想给他们,当即喊话逐客。   这些人在陈元狩手下,大多性子机灵,听到这话,便晓得闯祸了,怕是要遭军法伺候,一下子溜之大吉。   剩下几个胆大心粗的,先前只在营中听老大的弟弟说他嫂子有多貌美,今日终于亲眼得见,哪舍得那么快拔腿离开。   要真因此被毒打一顿,也不算亏本买卖啊。   谢宣见还有几人犯着愣,一时竟是无语的情绪占了上风。   他指了指院门,毫不客气地重复一遍。   “全都滚出去。”   这一日,以谢宣把自己闷在屋里一整天收尾。   *   第二日,谢宣将那只交由府中下人喂养的兔子,送给了为它日夜操劳的魏太守。   赠完兔子,陈元狩问起兔子是从何处来的,谢宣只答一个朋友,再问哪个朋友,他也只言简意赅,说死掉的朋友。话到这个份上,陈元狩也不再问了。   他们分别多日,这些日子,是陈元狩不曾了解的日子,也是谢宣不愿提及的日子。   他与陈元狩说:“等这天下归你了,我想去定北道看看。”   陈元狩问为什么。   谢宣沉思一会儿,说,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你这样的人来。   “哪样的?”他听见陈元狩又发问道。   他笑了笑,说:“讨人厌的。”   *   这一日,定北军浩浩荡荡出城,那时谢宣就已经知道,等这个冬天结束,便离回到皇城不远了,至于以何种身份回,他不知道,也不再在乎了。   陈元狩来永丰那一日,使得谢宣想逛街却不成。   离去的这一日,陈元狩便先遣走了定北军,陪他来了永丰最繁华的街区。   行在街上,谢宣正对着算命的铺子问价,他身上披的那件陈元狩的大氅被拽了拽。   他回过身,低下头来,才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孩儿,一双眼睛眨巴着,那竹篓快与她的身量一般高,装的是油纸伞。   见他回了头,幼童抽了手,声音怯怯的:“姐姐,马上要下雪了,买把伞吧。”   谢宣在摊铺上放下手里捏着的卦钱,从锦袋里拿出二两银子,慢慢蹲下身来,将音量塞到幼童上衫的小兜里。又从他背着的竹篓里,抽出一把油纸伞。   他伸手摸了摸幼童的发顶,纠正先前错误的称呼:“叫哥哥。”   幼童怔了怔,一时不知所措起来,低着头,嘟囔的声儿细若蚊呐:“娘亲说过,漂亮的要喊姐姐,不漂亮的才喊哥哥。”   不过她仍应了谢宣所说,再抬起头时,摇摇头道:“哥哥给得太多了,一把伞要不了这么多钱。”   说着便将手探入上衫的小兜,执意要还。   谢宣推拒不过,视线四处流转,看近旁那个算命摊子,又看陈元狩,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他缓声道:“你若是不收,旁边这位哥哥可不会答应。”   幼童歪着头,有些不解。   谢宣脸不红心不跳,将毫无根据的胡扯信手拈来,“早年间有神算给这位哥哥算过一卦,算出他命途多舛,若想化解,需散财消灾。”   “所以你收下这个钱,无异于救这位哥哥的性命。”   *   直至坐上马车,渐渐离永丰远去,陈元狩才问他:“什么神算算的这一卦?”   方才逛街的劲头过去了,谢宣坐在车上,双目快要磕在一起,听到这话,他才勉强睁开眼。紧跟着,一脸深不可测地开口道:“这个神算,你认识。”   后者一挑眉,并不信任:“我认识?”   他忍着大笑的冲动,正经道:“姓谢名宣,认识吗?”   陈元狩没回答,问:“这个神算还说过什么?”   谢宣登时直起摇摇欲倾的半个身子。   唠这个他可不困了。   他在这破地方过到如今,早忘了自己穿书者的身份,如今有找上门听故事的,不得好好施展一番。   这么想着,他将那些平日里说出口来,陈元狩定会觉得他脑子坏掉了的话,一股脑权当瞎算的命数说了出来。   还没说完,陈元狩便打断了他:“姻缘呢?”   这么一问,傻子都能听出陈元狩是想听他回答谢宣两个字。   他总不能说书里没写吧?   谢宣绞尽脑汁,凑出一句:“有雄才大略之人,不拘小情小爱,神算不算这个。”   陈元狩顿了顿,强调道:“我只想听这个。”   谢宣僵了一瞬,不作回答。   男人逼问道:“神算算不出来,还是不愿意算?”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道:“算不出来。”   “但我算得出来。”   马车内的空间很宽敞,谢宣却被逼到了角落。他攀着陈元狩的肩,不想叫他再往前逼近。可他的那点三脚猫力气,到底拦不住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   他在自己都无所察觉时叹了口气,手上的力道松了下来,摆出妥协的模样,睁眼看压在身上的男人。   他讨厌他。   可他也拿他没办法。   意识恍惚间,他听见男人又开了口:“从见你第一日起,我就能算得出来,你会嫁给我做新娘子。”   男人搂着他的腰,他攀着男人的肩,他全部的思考,都丢进了这个缠绵的亲吻里,被搅成了一滩浑浊的水,再没有用处了。   这时候的他竟然想,陈元狩说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   定北军四处征伐,于顺安六年,大败赵述。   顺安七年春,襄王封地被禁军所围,谢知州率军死战,于顺安七年秋攻破禁军包围,直指皇城。   顺安七年冬,白枝雪率军叛离皇城。   隆冬寒雪下,距书中所写的皇朝覆灭的顺安九年,只剩两年之期。   *   谢宣醒来之时,天已经全黑了,营帐外在下大雪。夜色茫茫中,雪也没什么好看的,何况自从入冬以来,天气愈来愈冷,雪也愈下愈大,他每一日都能看见,便也生厌了。   三年前在永丰时,这雪是稀罕物。   到了今年的寒冬,越向皇城走,天气越冷,这雪便越不稀奇。   这三年来,战乱不曾停过,凡是途径的地方,每处都乱。   谢宣从陈渊那儿听来,就在前不久,白枭之的儿子调走了一部分禁军,叛离了朝廷,这事传到民间,引得许多人议论,像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事,向来是最受市井欢迎的。   陈渊讲完了故事,好奇地问他,这位白枝雪,是嫂子的故人吗?   谢宣迟疑片刻,最后摇头,只说,是仇人的儿子。   他披了件衣裳起身,取了火折点灯。   他在军营白吃军饷的这些日子,每日都无聊的紧,他作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闲散人员一名,唯一挑出来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便是在陈元狩晚上回到帐中前,将盏灯点亮。   为此他特地与几名照顾他的士兵据理力争,才获得了这一“特权”,实在苦闷至极。   他熄了火折,身后忽然有人抱住他。   几乎想也不想,他喊:“陈元狩。”   身后的人伸臂探手,急不可耐地要解他衣带,被他伸手拦下。   谢宣拦着陈元狩意欲作乱的手,拒绝还未出口,不知怎么的,从口中蹦出一句,“陈元狩,我们出去看雪吧山与~息~督~迦。。”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话,更不清楚陈元狩为何也应了他,二人便真的荒唐地提了灯,披上厚衣裳,去营外看司空见惯的大雪纷飞。   余光瞥见站哨的士兵,谢宣诙谐的想,他明日兴许会与同伴提起,那个先前赶我们出院子,脾气急躁的王妃,在大冬天的晚上,竟生拉硬拽着老大出来看雪。   想到这儿,他忽然笑了。   陈元狩自然不解,问他:“笑什么?”   陈元狩有一点好,无论谢宣做出多荒唐的事,他提出疑问时,询问的语气永远是认真的。   他做什么,在陈元狩眼里,都不是无理取闹。   雪在风中被吹得歪七扭八。   寒风刮得脸颊生疼,他呼出一口气,忽然道:“还有两年。”   “两年?”   谢宣笑笑:“你不会懂的。”   陈元狩反驳:“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懂。”   谢宣又喊他名字,问他还记不记得三年前说过的话。   这次陈元狩不迟疑,说,记得。   谢宣质疑他,他还不曾说是何时何地说的,你怎么一下晓得了是哪一句。   陈元狩不疑有它,认死了是记得。   这下谢宣不愿讲了,反过来逼他,道:“你说是哪一句?”   “你会嫁给我。”陈元狩靠近一步,“不然还有哪一句?”   “这是你自己说的。”谢宣煞有介事,“成亲是两个人的事,只有一人的说辞,怎么能作数。”   陈元狩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宣知道陈元狩理解不了他的话。   毕竟在这位男主角的字典里,他一定要做的事,便绝对是能做成的。   “陈元狩,你将这天下打下来,我们成亲吧。”在纷飞的大雪间,他慢慢开了口,“这次是我说的,肯定作数。”   *   顺安九年,定北军破除万难,攻占皇城。   九年前穷困潦倒的少年砸开了皇宫的金门,也砸断了谢宣身上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