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古代无限流》作者:江色暮   简介:   作为刀仙人的唯一亲传弟子,白争流生平最有天分的事是练刀,最没天分的事是看人。   不过二十二岁,他已誉满江湖。人人见了他,都要叫一句“白大侠”。   同样二十二岁,他经历了初恋无疾而终不说,还亲眼看到自己的现任男友与初恋滚上床,根本不把白争流放在眼里。   大约老天觉得白争流不够倒霉,捉奸当天,白争流撞鬼了。   坏消息:从井里爬出来的女鬼就在回廊尽头,而且越来越近。   好消息:撞鬼的不光是他,还有屋子里那对衣服都没穿好的惊慌鸳鸳,以及某个和他一样被戴了帽子的冤种剑客。   情势危急,白争流果断对冤种剑客发出邀请:“兄弟,不如咱们先逃出去?”   梅映寒:“……”一言不发,默默拔剑ing   CP:梅映寒x白争流   被列入《江湖高冷男神录》实则只是喜欢穿白衣服的温柔攻x争做全江湖第一刀客目前进度51%的潇洒受   高亮 :1.是隔壁文《我让虐文主角逆天改命》的古代武侠世界扩展。人物关系保留,副本全新,没看过前文不影响。   2.大概就是一对被出轨的冤种并肩作战,从革命友谊(?)到惺惺相惜再到彼此相爱的故事=v=   3.正式版文名在封面上。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无限流 升级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争流,梅映寒 ┃ 配角: ┃ 其它:古代无限流   一句话简介:我刀斩鬼怪走向武林巅峰   立意:越是逆境,越要砥砺前行。 第1章 捉奸   白争流是在睁眼之前就察觉到不对的。   太安静了。虽然此时是深夜,他与爱人、友人又并非宿在荒郊野岭,不至于听到林中鸟兽的动静。可虫声、风声,包括夜巡小厮行走与低声交谈时发出的响动,总该隐隐落入耳中。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什么都听不见。身畔该有的另一个人的呼吸、睡前还让傅铭抱怨不止的蝉鸣,全都没了影子。   意识到这点时,倦意如潮水般退去。年轻的刀客一手摸上枕边的“二十八将”,触手的冰冷、沉重,让他心头一定。   他起身观察,只见:   窗户关着,外面有隐隐光色,只是很朦胧,大约只是远处点了一盏灯笼;   傅铭那边的床铺还有凌乱的痕迹,他一定是睡到一半儿才消失的;   唔,傅铭的鞋子也不见了。   白争流心头涌出一股怪异感。要是傅铭出事,不说自己能不能察觉吧,单说鞋子。一个“出事”的人,要怎么安安稳稳地穿好鞋履?现在这样子,倒更像——   “噔噔!”   正思索时,白争流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刀客瞳仁一缩,霎时分辨:来者不是傅铭!   傅铭出身于庙堂,虽然因为向往江湖,从少年时代起就远离京中,也习过一些基础的防身技法。但是,他很难吃苦。   这一难,也就没法学什么武功。   相比之下,正在朝自己走近的人脚步轻盈,内力定然十分浑厚。若非此时不正常的安静,白争流甚至有可能听不出对方发出的动静。   刀客心头有了十分警惕。眼看来人身影已经到了门前,他身姿轻巧地闪到门后侧面,屏息不动。   二十八将被自己的主人握住柄部,雪亮刀锋从鞘中缓缓抽出——   “白兄、九王爷!”来人叫道,“你们在吗?!”   他话音落下。下一秒,白争流瞳仁微微一缩。   房门打开,沉沉夜幕之下,刀客与来人相对。   白争流的视线快速从外面青年的身上扫过。他看出来,对方此刻一定颇为心焦。历来整洁的白衣显出几分凌乱,像是夜里发现了什么,匆匆起身,于是来寻找同伴。   白争流眉目收敛,叫了声:“梅兄。”   前面提到,他有爱人、友人,与他一起夜宿此地。   爱人傅铭这会儿不见踪迹,友人呢,其一就是眼前的青年,梅映寒。   梅映寒带给白争流一个坏消息:“邈邈不见了。”   白争流一怔。正如傅铭是他的爱人,梅映寒口中的“邈邈”,则是这剑客的情郎。两人说来是师兄弟关系,在他们确认关系之前,还另有一笔牵扯上自己、傅铭的旧账。   然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两对伴侣,同行江湖。来到广安府后,凭借傅铭九王爷的身份借宿在郡守家中。原本一切寻常,直到今夜。   白争流皱眉,情报共享:“傅铭也是——哦,”刀客的视线在门口打量了一圈,紧跟着补充,“还有他的护卫。”   梅映寒神色更显凝重,反过来告诉白争流:“一路走来,我都未看到巡夜小厮。”   白争流沉默。   不应该。他想。   虽然都是客人,但梅、顾两人与他和傅铭没被安排到一座院子。   从梅映寒住的地方走到这里,那可不是一段短路。要是如此长的时间、距离都没碰上一个人,只能说明一件事。   白争流和梅映寒同时道:“不正常!府内一定发生了什么!”   语毕,两人惊诧地看一眼对方,随即再度开口。   “要先找到傅铭、顾郎。”   “要先找到邈邈、九王爷。”   虽然两边称呼不同,但说出来的还是一个意思。   有了决断,两人便不再犹豫,转而商量起要怎么找。   白争流道:“既然梅兄从西边来,那西边就能暂且掠过,你我往其他方向去。”   梅映寒紧跟着道:“如今情况诡谲,你我还是暂不分开。”   白争流赞同。虽然两人一人一个方向,肯定能增加效率。但他们还没摸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当然还是一起走比较好。   再有,白争流道:“我原先担忧是傅铭有什么仇家,”再次皱眉,“可既然顾郎同样不见踪迹,怕是另有缘故。”   梅映寒言简意赅:“白兄,我们边走边说。”   白争流点头。   除了西边,摆在他们面前的另有东、南、北三处。   其中东边是郡守府的主院,北边是郡守家招待客人时的园子,南边则是一些花厅、门廊——总归是待客的地方。   两人决定先往东走。   一方面是找人,另一方面也是确认郡守一家的情况。   说走就走。   两人皆是身法轻灵、武艺高深之人。要是平常时候,还能耐着性子在下方绕着曲曲折折的回廊。现在不同,他们对视一眼,就上了房顶。   厚厚云层遮住月色,能映入眼中的光源只有每隔几十米、上百米会有一盏的灯笼。   在黑暗里散发微光,像是一只只于深潭之中睁开的眼睛。   白争流看着这些灯笼,又看一眼府外方向。可惜没能成功,习武之人,目力再好也是有限的。他能看清楚身边梅映寒的身影,却看不清府外建筑的轮廓。   好像郡守府之外的地方,全部被团团浓雾遮住。   白争流收回目光,脚下一点,与梅映寒一起朝东边行去。   ……   ……   没有。   哪里都没有。   没有傅铭与顾邈,没有梁郡守一家,也没有小厮丫鬟,甚至草丛里真的没有一只虫!   情况愈发诡谲了。白争流抽出手,眼前草叶自然复原。他眉尖紧紧拢着,转头对梅映寒道:“梅兄,看来你我需往府外一探!”   看看究竟是只有郡守府变成这副样子,还是整个广安府都已经中招!   梅映寒点头赞同。   两人再上房顶。这下子,没再商量要怎么走,而是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   总归郡守府在广安府正中,无论从哪里出去都该能见到民居。   白争流和梅映寒自觉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光府内,就连府外也是一模一样的黢黑沉寂。好像只是他们睡了一觉的工夫,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但是,实际情况,竟然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   两人迷路了!   在第三次从一块碎掉的瓦片旁边经过时,白争流意识到了这点。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二十八将的刀柄,难得茫然。   这时候,梅映寒提出:“白兄,你我闭眼前行试试?”   白争流不解:“缘何要闭眼?”   梅映寒解释:“我们天山派弟子日日行走在雪山中。一眼望去,四周皆是一样的山色雪景,是有分不清方向、走着走着就开始绕圈的时候。有段时日,甚至闹得人心惶惶,传言山里有什么迷障妖魔。但到后面,一位师叔发现了其中关窍。   “说白了,就是就周围景色大差不差,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往回程去。要破解也很简单,只要闭上眼,遵从直觉前行即可。”   白争流沉吟片刻,喃喃说:“还有这等事——”   他很快决定一试。   今晚发生的状况太过诡谲。白争流已经不光是在担心傅铭了,他还担心梁郡守一家,担心府外百姓。还是要快快从这怪相中走出,才能让人安心。   刀客与剑客一同闭眼,再度运起轻功。   没用多少时候,两个人就惊喜地发现:“有用!”   闭上眼之后,他们行路的效率提高不说了,还听到了远方若隐若现的人声!   虽然人声传来的方向与他们原本的目的地不太一样,但白争流和梅映寒还是决定往前一探。   他们逐渐靠近,很快分辨出,眼前也是一栋院子。   一行人刚来的时候,梁郡守为了讨好九王爷,是把所有待客的院子都介绍了一遍,好让傅铭挑选。眼前的院子是其中最富丽堂皇的一个,傅铭、顾邈当时看了,都表现出喜欢的意思。只是既然双方都喜欢,作为友人,反倒不好夺人所好。所以到最后,两边反倒都选了其他住处。   如今虽值深夜,院中牡丹依然盛开,散出隐隐幽香。   白、梅二人先后在院中落下,继续靠近声音传来的门扉。   然后,他们的面色一点点变得怪异。   门中传来隐约声响。   不是不清晰,是太清楚了,反倒让两人僵在原地。   一道是沉稳沙哑,像是在攻伐的动静:“邈邈,邈邈,你如今觉得如何?”   一道要旖旎柔媚许多,但还带着一丝清澈,是:“傅郎……哦!傅郎,我好欢喜。”   前者得意:“我比你梅师兄强,对否?”   后者像是难以忍耐,发出一声高亢动静,随即又断断续续、拈酸吃醋似的,反道:“你喜爱我,更胜于白大哥,对否?”   白争流、梅映寒:“……”   屋内响动还在继续。   傅铭:“我自然喜爱你,我原先就喜爱你。可惜那会儿你心里只有一个梅大侠,无论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进眼里。”   顾邈:“师兄……”   傅铭:“嗯?”   顾邈:“唔!傅郎,傅郎,你饶了我。”   白争流:“……”   头回遇到这种状况的刀客,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相比之下,连“爱人出轨”的愤怒都显得苍白缥缈。   他只是很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白争流侧头去看身侧剑客。   他承认,自己是抱有一丝“借鉴”的念头。   如此一来,等到梅映寒面色紧绷地抬脚上前,一把推开屋门,让里面那对偷情鸳鸳暴露在两人目光之中的时候,白争流迟疑了。   他一边想:好!不愧是江湖儿郎,行事果断!   一边想:那我……是不是也应该照做?   白争流犹豫地迈开步子。   屋内,傅铭、顾邈看着外面的两个人,满脸惊慌失措。   白争流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丝水声。   他狐疑地朝那两个人看去,就见顾邈惊叫一声,从旁边拉来衣服,遮住自己和傅铭。   白争流皱眉,挪开目光。   他原本想着,推门这种事自己是没办法照做了,那但看梅兄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谁能想到,答案是“转头就走”?   眼看梅映寒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去,顾邈惨然叫道:“师兄!你误会了,你——”   这副表现,自然引来旁边傅铭的不满。   他不知是做了什么,引得顾邈又叫了一声。   颇为伤眼辣耳。   白争流抽一口气,发觉剑客离开的决定果然很对。自己不过是比他多留这么几息工夫,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想通此节,白争流果断转身离去。   一直到追上梅映寒,他才有心情去处理心头震撼。   ——傅铭他,出轨了啊。   心头酸涩登时涌上。   ……   ……   两个青年,一提刀,一执剑,沉默地走在长长回廊之间。   他们路过第一盏灯笼。   两个影子先过去。等到白争流与梅映寒走得远了,第三个影子缀上,落在他们之后。   路过第二盏灯笼。   照旧是白争流与梅映寒先走,然后是无声无息地第三个影子。   第三盏灯笼。   白争流的手臂与梅映寒的碰在一处。   触碰的频率、位置……都是江湖人,又多少做了一段时间“朋友”。两人自有一套传递信息的方式,能分辨出,对方的意思是:“后面是什么?”   这是白争流。   梅映寒回答:“不知。但恐来者不善。”   白争流赞同:“是。”若是什么善类,为什么不直接现身?……再有,不是他自夸。当今武林,能够同时在他和梅映寒眼皮子底下藏身的人,不说没有,却也只在十个手指能数得清的范围之内。   要真碰上那十个手指能数得清的前辈,对方不可能暴露影子。   要是其他人,不可能让他们分辨不出藏身之处。   所以,白争流和梅映寒一致得出结论:此事有异!   被爱人双双劈腿的震撼尚未过去,酸涩还在成型,紧接着又遇到这等事。   好在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是一等一的心性。只见他们手臂又相互碰了碰,像是有了什么决议。   第四盏灯笼过去了。   影子继续跟着他们往前、往前……来到一处“丁”字型路口。   影子静在原地,仿佛在犹豫,不知道应该往那个方向找寻。   同一时间,白争流舔了舔嘴唇,缓缓从回廊之外绕出,来到“影子”身后。   他这会儿看清楚了,原来那是一个女子。身形比一般身形纤细窈窕的官府女子来得粗壮很多,倒像是农家妇人。身上湿漉漉的,还不断有水流滚落。   连她背后的一片地方,都带着深深水痕。   看得白争流皱眉。   要是平常时候,他恐怕已经在问眼前女子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有自己能帮到的地方。但是,今晚不同。   今晚遇到的一切都太古怪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女子。一个人身上,哪怕挂满水袋,也流不出什么多水吧?看她身后,那么长长的、浓浓的一条——   白争流步步靠近。   距离缩短,他察觉了更多异常:浓郁的水腥味,饱含着某种浓烈的臭,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面前腐烂。   白争流拔出怀中长刀。   整整一晚,二十八将终于第一次完全出窍。雪亮刀锋映着灯笼的光晕,呈现出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锋利!   伴随着轻轻的“唰”响。   许是这声“唰”响的作用,他面前,“女子”骤然回头!   白争流瞳仁骤缩!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眼前一幕,还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女子虽然回过头来,但她的身体依然保持着原有动作方位!也就是说,她的脑袋生生转过了一百八十度!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场景,更是让白争流心头发寒。   那哪里是什么“女子”面容?根本就是一具被泡到腐烂发白、肿胀不已的尸体!   白争流现在知道前面的恶臭是从何而来了,根本就是从他眼前女子,不,女鬼的身上!   他自诩已经是反应极快的刀客,却依然敌不过鬼物!   甚至不用一个眨眼的工夫,女鬼已经来到他身前。冰冷的水汽扑面袭来,与之一起的是浓烈十倍百倍的恶臭。   白争流察觉到了强烈的危机感。要是寻常人,恐怕此刻已经要么骇死,要么被女鬼掐住脖颈、掏掉心脏。   但刀客毕竟不同。   他如今不过二十二岁,却已经能被半个江湖尊称一句“白大侠”。白争流的武艺自不必说,此刻但见他一个闪身,就推后半步,将二十八将架在身前!   同时,梅映寒从女鬼身前出现。一刀一剑,对女鬼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两把锋锐兵器一同袭向女鬼。   女鬼明显更被激怒。她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简直像是——   “像是溺死之人最后的声响。”   这个念头从白争流脑海中快速闪过。他没有将其捕捉,而是大喝一声:“梅兄,走!”   两人俱不恋战,一同跃上屋顶!   同一时间,下方:“哗啦啦——”   水流自回廊漫出,转眼工夫,已经覆盖整个郡守府!在灯光映照下,显出粼粼的光影。   女鬼紧追两人,出现在不远处的房檐上。   她怨恨地看着白争流与梅映寒。刀客与剑客只觉得足底一凉,低头去看,水竟然已经没过鞋底,还有继续往上的趋势……   “躲不掉啊。”白争流道,“梅兄,我们还是上吧!”   原本选择离开,是因为他们毕竟初次接触这等怪事,总是心存敬畏。   可现在,危机近在咫尺,再不动手,反倒是亲手推自己送死。   想通此节,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再犹豫。两人联手朝女鬼攻去,女鬼见状,脸上露出一个更加仇怨、嘲讽的笑意——   笑意只显露到一半。   白争流手上的二十八将亮起一点细微光色。   这点光色十分模糊,简直就像是映照着下方那盏没熄灭的灯笼的光线。却又实实在在让女鬼脸上露出恐惧,开始朝后方躲避。   “哗啦啦——”   水流开始退散。   白争流更进一步,眼看刀锋就要来到女鬼面前!   这时候,他神色一恍,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   梅映寒有所察觉,只是情况危难,他没有提起。   下一秒,白争流重新回神。而这时候,女鬼竟是直接消失了!   与对方一起消失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水流,以及持续了整整一夜的静谧!   虫声、风声,所有声响一起回到白争流与梅映寒耳中。再有,他们下方的回廊里竟然正站着一个夜巡小厮,此刻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位侠客。   “大、大侠。”留意到白争流和梅映寒的目光,小厮磕磕巴巴地叫他们,还笑了一下,“你们真是好兴致啊,哈哈,这么一大早就起来比武了!”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看着,却没有应声。   小厮只好继续干笑:“哈哈、哈哈。”   白争流和梅映寒对视一眼。   他们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这小厮,身上穿着、讲话口音……仿佛都与郡守府中原有的样子不同。   可看他的表现,又分明是府中下人。再有,他认识白争流和梅映寒。   怪事。   两人心想。   今天晚上,真是怪事连着怪事。   不,不应该这么说。   此时此刻,东边已经泛起一片淡青色的微光。   天亮了。 第2章 小厮   干笑的小厮终于又记起一句能说的话:“呀!白大侠,梅大侠,你们比完武,定是累了。我带你们去正厅,正好能用上热乎乎的早饭。”   嗓音落下,小厮一脸期待地看着房顶上的两人。   却没得到想要的反应。   白争流、梅映寒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抬头,看向郡守府外。   夜里白争流虽然觉得外面的街道、房屋都显得十分模糊混沌,可当时他还以为这是夜色的影响。谁能想到,如今天边都蒙蒙亮了,竟然还是看不清府外景象?   相比之下,府内的事物倒是逐渐清晰。白争流和梅映寒略做分辨,察觉自己此刻应该在偏西的位置。   下面的小厮开始悄悄揉脖子,像是一直保持着抬头看两个大侠的姿势让他有点难受。   他想起什么,期期艾艾地补充:“我们这里的早饭可好了!老爷为了能让各位大侠住得安心,能放松办事,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小的经过厨房的时候问了一嘴,光是里面一道清汤面,用的就是十斤鸡、十斤猪、十斤羊熬出来的‘清汤’,那叫一个鲜啊!”   说到最后,小厮甚至吸了吸口水。   这时,白争流和梅映寒正好完成眼神交流。   “去外面一探?”   “恐有不妥。”   “那——”   “……”视线往下面的小厮身上一瞄,“这不是现成的套话对象?”   “也是。”   两人各自运起轻功,下了房顶。   小厮见状,嘴巴大大张开,像是能塞得下一颗鸡蛋。   “好!”他鼓掌,“两位大侠的身法如此高超!又如此年轻,以后一定能成大事!”   说到后面,小厮还咽了口唾沫,仿佛是太激动了。   白争流看他片刻,露出一张笑脸,“不过是江湖上人人都会的把戏,怎么被你说得这么夸张?”   小厮“嘿嘿”一笑,一边给刀客和剑客引路,一边道:“怎么就‘人人都会’呢!老爷之前也请过几波人过来了,”嘴角撇下去,搓搓胳膊,“一个个都是假把式!除了装模作样,什么都不会。一晚上过去,就……”   白争流眼神微凝。虽然已经猜到小厮身份有问题,但对方此刻的话,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听者,他与梅兄此刻所在已经并非广安郡守府。   白争流问:“‘就’什么?”   小厮抽气,跺脚:“就——就被那玩意儿弄死了啊!”   一边讲话,还一边到处张望,像是生怕自己的话被“那玩意儿”听到,引来什么灾祸。   白、梅两人则同时愣住。   他们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听到重点。   刀客与剑客再度快速交换眼神。这下子,问话的变成了梅映寒。   他神色淡淡,一副世外仙人的模样。配上那身白衣服,还真挺唬人。   梅映寒:“你既然如此怕‘那玩意儿’,怎么不走?”   小厮听着,神色暗淡些许:“走?现在老爷也病倒了,人都散得七七八八,总得有人站出来打理招待吧。再说,我一个签了卖身契的埋汰玩意儿,就算走,还能去哪儿?怕是连城都出不了,就要被官府按照‘逃奴’之罪抓走。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梅映寒上下打量他:“你说人都散了?也是,我与白兄从进门开始都在想,偌大一个宅子,怎么见不上几个人。”   小厮脸上露出痛苦表情,像是不愿多说。   但他再不愿,白争流、梅映寒还是一句一句,旁敲侧击,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不暴露自己其实并不认识他,也不知道宅子里是怎么一回事的情况下,两个人知道:他们两个,连带另外几人,是被“老爷”高价请来处理宅子里怪事儿的。   怪事儿是什么?这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守着这么大一个宅子的老爷,当然不是孤家寡人。他还有一位夫人,两人感情极佳,举案齐眉。   平日老爷在外操持生意,夫人就留守家中打理后宅——说是“后宅”,其中其实只有夫人一个妇人。   小厮讲到这里的时候,再度说:“我们老爷待夫人真的极好!这也难怪,谁让这宅子早几年还叫‘黄府’呢。”   “黄”正是夫人的姓。也就是说,老爷一开始来这儿,是做了黄宅的女婿。但并不是招赘,后来岳父没了,宅子就改了说法。   如今是常宅。   常老爷正值身强体健的年纪,夫人也不过二十多岁。平时也没病没灾的,一个月前,竟然突然就没了!   按照小厮的说法,夫人是在池子边看鱼的时候失足滑落。等被人发现,已经没了气息。   常老爷悲痛万分,下人之间则有颇多流言。最清晰的一条,是:那池子能有多深?一个人站进去,要是身量高的,最多淹到胸口。哪怕是夫人这样从小养在深闺,身材娇小的女郎,也只能没到脖子。这么点儿水,怎么就把人淹死了呢?   怪,太怪了!   最开始,常老爷听到这些的时候,还发了一顿脾气,把下人们整治一番。   下人们偃旗息鼓一段时间,各自老老实实做事。可这时候,又有怪事发生了!   小厮惊恐地告诉白、梅两个,“原本伺候夫人的腊梅姐姐也死了!死在她屋里,是个上吊了的样子。但是,她脚底下却有一滩水!   “腊梅姐姐自小与夫人一起长大的,对夫人来说是心腹中的心腹。夫人没了,除了老爷,最难过的就是她。没想到,夫人还没来得及下葬,她就……   “而且,那些水是从哪儿来的?我可是亲眼看到了,当时她脚底下只有水,连个其他能踩的东西都没有!两位大侠,你们说,这能是活人把自己吊上去的法子吗?”   说到最后,小厮的声音都开始打颤了。他的惊恐显露无疑,简直像是又回到了现场。   白争流客观地:“嗯,能啊,我之前见过。”   小厮:“……”   小厮:“噶?”   白争流道:“早年江湖上是有这么个案子,一个小门派的掌门死在自己屋子里,具体和你说得差不多。后来查清楚了,其实是他一个人把半个门派的钱都贪完了,眼看要被发现,又拿不出钱来填帐,所以一把吊死自己。   “之所以选这种手段,也是为了陷害他们的一个长老。他贪污的事儿,就是被那个长老找到痕迹。两人不久前才爆发了冲突,要是掌门死状有异,那长老肯定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小厮恍恍惚惚。   白争流:“他的手法,后来也查明了,是——”   小厮问:“是什么?”   白争流耸耸肩:“给自己脚底下放了一块这么高的冰。”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   大约是一尺高度。   小厮听着,干巴巴地:“竟然还有这等事。”   梅映寒道:“好了,白兄,我们还是让这位小弟先往下说吧。”   白争流:“呀,梅兄,你说得是。”   在两人的催促下,小厮咽了口唾沫,拉回心神,继续讲起丫鬟腊梅死之后的事情。   按说这人一个接一个得死,又全都发生在一个月之内,应该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有白争流前面插的话,恐怖气氛竟然散了个七七八八。   小厮的叙述变得客观起来,不再像是身临其境。   “腊梅姐姐死后几天,夫人院子里另一个小丫鬟也死了。   “那以后,是夫人院子里做杂事的,男男女女,全部毙命。哦,身上也总是带着水。”   小厮努力地想把这段说得吓人一点。   但白、梅两个人给他的反应只有:“唔,而后呢?”   “嗯,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小厮只好继续道:“我们大伙儿都被这场面吓到了,但也有人说,是不是夫人院子里的人死完就没事儿了。可不是没事儿,开始有其他人死!   “这时候,我们人人都想着是不是夫人死后成了——咳,”嗓音压低,“就是‘那玩意儿’。一不留神,又被老爷听到了几句话。原本看老爷站在后面,传闲话的几个哥哥姐姐骇得差点尿裤子。结果老爷安静了会儿,就吩咐下来,让在外面放出消息,找能做法事的人。   “第一次来了几个和尚,”小厮道,“在夫人房子里念了一晚上经,第二天全死了,身上都是水。   “第二次来了几个道士,做了一晚上法,第二天全死了,身上……   “第三次来了几个说是自己有什么厉害传承的,第二天……   “大侠,”小厮眼睛闪亮亮,“你们已经是第四波来人了!到现在,竟然好好地站在这儿!可见定然是有真本事的人。救下我们常宅,就靠你们了!”   讲到这里时,一行人正好到了正厅。   小厮倒是没骗他们。没进门,白、梅两个就嗅到从里面飘出来的浓郁鲜香。   此外,还有模模糊糊的人声。   竟然是个熟悉的嗓音,显得很温柔,正在劝:“邈邈,多少还是吃一点。我看这里饭菜的确不差,你昨晚一夜都没睡好了,早上又碰到那等事,要是自己身体再垮了,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然后是另一个熟悉嗓音:“傅大哥,你别说了,我是真的吃不下。”   傅铭叹气。   顾邈的语调里都是忧愁。   正厅外,小厮又是那副期期艾艾的样子,问:“两位大侠,怎么不进去?”   白争流重新观察起梅映寒的反应。   他见梅映寒先是闭了闭眼睛,脸上显露出一丝痛苦,一丝无奈,与一丝决然。   而后,他迈开步子,朝正厅走去。   白争流跟在他身后。   两人的脚步声传来,傅铭、顾邈一起抬头。   见了他们,傅、顾两人面色一起微微变化。   先是顾邈。他咬着下唇,看着梅映寒,眼里快速冒出一片水色。整个人都显露出一种想要靠近,又怕被推开的气质。   他小声叫:“师兄。”   话音落下,发现梅映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顾邈登时挺起背脊。他像是年少练剑时一样,等着自家大师兄的审判。   练得好不好?能不能休息了?   经历了昨晚的事,师兄还愿不愿意待他——   梅映寒看着这样的顾邈,眼神晃动一下。   他缓缓叹气,道:“你只是与九王爷好上,并非背叛师门。我也不是师父,不能不认你的位置。既如此,你我还是重新当起师兄弟吧。”   “不!”顾邈如遭雷劈,“师兄,我废了那么大心力才与你在一处,你怎么能!”   梅映寒看看他,再看看傅铭。   随后,他不再说话,而是转向白争流。   白争流原本正在观摩呢,没想到,梅映寒一下子就把整场焦点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微愣片刻,这才道:“傅铭……”   傅铭原先正专心看着顾邈,似乎还因顾邈对梅映寒的在意暗暗拧眉。此刻听到白争流叫自己,他才记起有这么个人,将目光转来。   前后动作太过分明,白争流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又是一酸。   昨夜经历了很多。以至于与梅映寒一起来正厅的路上,白争流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在此碰到傅铭。更没想过,自己再见对方时,要说些什么。   安静半晌,他道:“你原先就喜欢顾邈。我与你,也不过是一场意外。既是‘意外’,就让它结束在此刻吧。”   他们江湖儿女,不为情所困!   白争流稍稍安慰了自己一句,随后就觉得一阵轻松感涌了上来。   他稍稍恍惚:当初我四处行走,遇见顾郎、遇见傅铭——   虽然傅铭是白争流的第一个情郎,但白争流第一次思慕的对象,其实是顾邈。   傅铭怀有同样心思,因此与白争流针锋相对。白争流一度觉得顾邈会选择傅铭,可天山派大师兄梅映寒横空出世,傅、白二人只能黯然退场。   那以后,两人一同醉酒,渐渐走近。到今天,白争流自忖完全放下对顾邈那段模糊的感情。却没想到,傅铭依然对顾小郎君念念不忘。   这何止是“旧账”,根本就是“烂账”。   再说此刻。白争流原本觉得,听到他的话,傅铭一定会一脸轻松。没想到,傅铭竟然露出吃惊神色。   吃惊完了,又是恼怒。   傅铭斥白争流:“你如今说这话,难道从前与我讲的那些,说对我有意,都是假的吗?枉我还想着,纵然有了邈邈,也定然不会辜负你一番情意。   “我就知道,你从头到尾,都只把我当消遣。从头到尾,你记挂得都是——”   白争流:“???”   刀客满心怅然散去,唯余错愕。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   作者有话说:   写完这章以后发给朋友看   朋友把最后一句话圈出来,批注:垃圾! 第3章 早前的事   傅铭是真的生气,前面说的那些话也都发自真心。   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么做的。   一面与白争流谈情,一面依然总是想到顾小郎君。   前面与顾、梅分开的时候,他的思念还能因为距离稍稍止息。可等双方再度重逢,一起行走江湖,对顾邈的喜爱便如潮水一样重新涌上,磨得傅铭心痒难耐。   他又不光是心痒,还夹杂一点酸溜溜。妒忌梅映寒自不用说,同样被妒忌的还有白争流,甚至顾邈。   因他自觉对白争流亦不是假意。   虽然两人的开始,只起源于一场意外。顾邈与梅映寒成好事,他们两个失意人借酒消愁。酒醒时惊愕发现,自己竟然与昔日情敌宿在一起。   傅铭难以接受,白争流同样觉得一言难尽。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两人对彼此了解愈多。傅铭知道白争流从小就十分孤苦,后来随一位老者学刀,再往后老者同样不知去向。白争流呢,则是知道傅铭虽然顶着个尊贵身份,可生活在京中时,日日都要过得小心翼翼。慢慢地,感情萌发,相处之中也多了真心。   要是没有重新碰到顾邈,傅铭大约就这么过下去了。他虽然还是会忍不住探听顾邈的消息,可身边毕竟只有白争流一人。想想过世的皇父,再想想如今在皇位上的兄长、京中诸多皇亲名流,傅铭甚至觉得,自己真是当代第一专情人。   哪怕后来与顾邈重逢,两人逐渐走近。一个原本就心怀爱慕,另一个则在与心爱的师兄在一起后逐渐觉得师兄待他仿佛只是责任,当情郎的日子与当师兄弟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完全不比自己想象中的火热情调。   这种时候,傅铭依然认为,自己虽然爱上了两个人,但和妻妾成群,还流行养外室瘦马的各位大人相比,他已经足够一心一意。   昨夜被白争流撞上他与顾邈夜半私会的现场,傅铭虽然心虚,但转念想想,又变得理直气壮。   总之白争流对顾邈也有一样的心思,自己只不过是早实施一步。往后日子里,大不了他们三人同行。虽然九王爷还是会酸溜溜,但他自忖大度,愿意在两个心爱的人面前做出让步。   结果呢?白争流非但不感激他,还说什么“结束”!   这让傅铭震怒。他觉得自己过往的真心全都被白争流践踏,那些想着日后就是三个人时的隐约酸意也让他骤然难堪。他一心想着白争流,结果呢,白争流还是只记挂顾邈!   傅铭越是说,就越是怒意汹汹:“你说你已经不惦记他!你说之前的事都过去了!你说从此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过!原来这些话,统统都是骗我!”   白争流哑然。   傅铭看他这样,只当他是心虚,于是再起怒火。   他干脆站起来,想要壮大声势。可新的责骂话音还没酝酿出来,就见白争流转过脸,朝另一个方向讲话。带着苦笑,说:“您……见笑了。”   傅铭动作一滞,跟着转头去看,一眼看到坐在桌子边角处,正拿着筷子,不知道该不该下手的一个妇人。   与装饰富丽的大宅正厅相比,妇人粗糙的打扮、面上的风霜简直格格不入。她像是被人从某处农家院落里拉来的,此刻手足无措地被一群人看着,嘴巴里“哎哟”地叫了两声,话音里带着浓重口音,说:“你们别吵了,都别吵了。”   这副景象,落在傅铭眼里,就是“白争流宁愿与一个农妇讲话,都不愿意答我”。   他冷笑一声,往前迈步,气势再度高涨:“白争流!”   后面的话没说完。   只因旁侧突然响起了椅子在地上滑动的声音。始终看着自家师兄、却发现师兄的目光再也没落在自己身上的顾邈情绪崩溃,叫道:“我只不过是想尝尝真正男欢女爱的滋味,而不是永远被你当师弟一样对待,我有什么错!”   说着,他眼泪滚滚流下。又像是觉得难堪,于是捂着脸朝外间跑去。   傅铭见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邈邈!你为那种人难过个什么劲儿,他不值得你这么伤心!”说着,紧追其后。   原本热闹无比的正厅,随着一串儿脚步声,重新变得安静。   农妇嘴巴微微张开,吃惊地看着眼前场景。   白争流、梅映寒默然无言。前面对农妇说完“见笑”,此刻再看看从刚才开始就瞠目结舌站在一边的小厮,他同样觉得让对方见到这么一幕,属实是难以形容。   眼看又有一句“见笑”要说出来。小厮缓缓抽了口气,感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白争流、梅映寒:“……”不,你误会了。   两人预备开口。   可这时候,恰好有另一道身影从正厅外跑进来。动作踉踉跄跄,表情也十分难看,“平哥!不好了!不好了!”   带着白、梅两人一路过来的小厮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新来的丫鬟凑到小厮耳朵旁边,说了句话。   小厮表情跟着难看起来。他看看白、梅两人,眼神复杂,道:“几位客人,你们慢用早饭。老爷有事唤我,如今宅子里人手不足……唉!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白、梅两人看他片刻,梅映寒颔首:“既然是常老爷有事,自然耽搁不得,快去吧。”   小厮与丫鬟匆匆走了。正厅中的人再度变少,于白、梅两人来说,算是终于能松一口气,可以商量商量后续要怎么办。   旁边农妇小心翼翼地看他们。   白、梅两个感受到她的眼神,交换目光。   白争流:“这位大姐约莫是和你我一样被‘请’来的人。”   梅映寒:“是。不妨问问她,是从何处来,又有什么发现。”   这样的交流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在农妇看来,面前两个年轻人只是寻了个与自己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就含笑看向自己。   “大姐,”白争流开口叫她,“我姓白,您叫我一声‘白郎’即可。这位是天山派的梅大侠,您也可以唤他‘梅郎’。”   “天山派……”农妇露出迟疑神色。   白争流笑一笑,“哦,他们那地方离中原远,您要是不知道的话,只想着天山派是与武当、少林差不多的江湖门派就好。”   梅映寒同样道:“正是如此。”   农妇微微放松:“少林我知道,就是一群方丈。有时候小方丈到我们村子化缘,碰到什么砍柴的活儿,总要搭把手的。”   白争流笑道:“对,要是有您这样好心的大姐管我们一顿饭,我们定然也要给您帮忙。”   农妇摆摆手:“不要那么客气地叫我,听着怪奇怪的。我姓王,你们就叫一声‘王阿婆’吧。”   她都有孙子了,在自家村子里历来都是被叫“阿婆”的。但眼前的年轻人听了她的话,竟然很顺畅地接口,叫:“那就是王阿姐了。”   农妇局促,道:“我看你们,不过二十来岁吧?如何能——”   白争流却忽然正色,低声说:“阿姐,你怕是也看出来了。我们这会儿在的地方,十分不对劲。”   农妇登时一凛,脸上也透露出慌色来。   “是啊!”她叫道,“我可得赶快回去。见我不见了,家里那老头子可怎么办?还有我儿,我家儿媳前些日子说是思念家中父母,想回去住上两天。就留下两个大男人,没有我在,他们怕是要吃夹生饭咯。”   农妇对此忧心忡忡。白争流和梅映寒见状,视线再度微微交错。   白争流:“王阿姐面容、双手都显得粗糙,但并没有饥饿带来的浮肿,身形也是粗壮妇人。她家是侍农人家不错,但想来并不贫困。”   梅映寒微微颔首,提醒白争流:“你看她面前。桌上那么多好肉好菜,顾邈与傅铭都有入口,可见滋味的确不错。但是,王阿姐一口未动。”   白争流:“她说着想回家,可又只是在这儿坐着,并不动弹。”   梅映寒:“想来……”   白争流:“你我来时,傅铭曾有过一句‘早上还发生了那种事’。王阿姐早早就在这正厅中,她怕是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梅映寒:“问问她。”   白争流眼神晃动,道:“谁说不是呢?我们不过是睡了一觉,再醒来,就到了这等诡异地方。”   王氏:“我听前面那两个人说,他们原先在广安府城之内?可我家却在府城之外那徐家村啊!分明不是一个地方的人,竟是被凑到一处!”   梅映寒:“正是。而且,今天早上,我们——”   王氏骤然变色:“等等,你们既然想出去,难道有往宅子外面去吗?”   白、梅两人同时一凛,道:“那倒没有。我们原本是寻了个房顶,预备在上面看看外面是什么状况。可上去了才发现,宅子外面的街道、房屋,竟然统统看不清楚。我们正忧心呢,就碰到前面的小厮,被他引来这里。”   王氏叹气,像是庆幸又像是恐惧,道:“还好你们没往外走啊!”说着,道起自己的经历。   与原本就在郡守府中的白、梅等人不同,她是一大早就起身准备干活儿,没想到,在推开自家院门之后,迎面对上一片浓雾。   王氏当时还感叹一句天气差,紧接着便走进雾里,预备抱柴生火。   结果柴火堆没找到,反倒在浓郁雾色之中迷路。到最后,走出了远远超过自家院子的路程。再等眼前清晰起来,自己已经踏入“常宅”大门之中。   她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柱,正不知所措呢,背后竟然又走过来一个人。   王氏认得对方,知道对方姓胡,是镇子上的一家屠户。因坐着买卖肉品的生意,一家人都吃得十分壮硕。与王氏站在一起的时候,比她高出许多不说,连身形都足有她的两倍宽。   要是平常走在镇子上,与对方碰上了,王氏多半会饶边走。但当下情况不同,所以王氏还是找胡屠户问起,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走到这里。   胡屠户脾气凶悍不错,但也算是能好好沟通。他和王氏一对情况,发现两人都是在早晨走在自家院子里时迷路的,登时抽着气念叨“莫非是碰到了狐狸大仙”。   狐狸大仙?王氏哆嗦了一下,开始害怕了。   害怕到一半儿,常宅深处传来一阵声响。仔细去听,原来是两个人在往这边走。其中一个在哭,另一个在劝。哭的喊着什么“莫要拦我,我定去找师兄。师兄一夜都没回来,如今一定去了外面”。劝得则在说……   在说什么,王氏没记住。总之等到四个人对在一起,傅铭对着王氏与胡屠户这种“粗鄙人”皱眉毛,胡屠户被他看得脾气上来,差点要和他当场打起来。但是王氏在一边劝着,说那两个一看就是贵人,惹不起。顾邈也去拉傅铭,这才没打起来。   胡屠户负气,加上原本就担心自家生意的情况,干脆选择走浓雾折返。   他留下一句话:“他奶奶的,老子就不信,能走进来,难道还走不出去了吗?!”   说着,一脚踏出常宅大门。   剩下几人看着胡屠户的背影。王氏是担心,即怕他出事,又觉得如果胡屠户能走出去,自己应该也能走回去。   至于傅铭和顾邈,王氏那会儿太紧张了,没再留意他们是什么反应。   这段等待时间并没有维持多久。   不多时,胡屠户的身影被浓浓雾气完全遮掩。再接着,雾中传出一阵凄厉惨叫。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小白小梅也和两个渣渣前任不在一个画风=。= 第4章 再遇女鬼   王氏被这声叫喊吓傻了,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她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真的是狐狸大仙!狐狸大仙来吃人了!   顾邈倒是提剑想要冲出去,但傅铭一把将他拦下,“邈邈!你我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莫要冲动!”   顾邈:“可刚刚那个人——”   傅铭说:“正因为他可能出事了,你我才不能不明就里地直接踏入险境。”   顾邈咬咬嘴巴,像是被说服了。   这时候,王氏也慢慢回神。   她自认乡里妇人,见识短浅。眼下一片心慌,本能地想找旁人拿主意。   站在她面前的傅铭和顾邈成了不二人选。两人年纪虽轻,可毕竟看那一身打扮就知道出身不俗,定然见多识广。   王氏和他们搭话:“两位郎君,你们可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铭和顾邈看她。与前面满脸横肉、看上去就很暴躁的胡屠户不同,王氏在九王爷和顾小郎君眼里,是属于“我也不想亲自接近,但总算是能与她温言说话”的类型。   两人神色温和很多,一个说:“正是不知,这才心焦!”   另一个说:“我们也不过是在广安城里睡了一觉。再醒来,却发觉周身无人。护卫、丫鬟那些全不见了,这才出来找寻。结果呢,一直到门口了才碰到人,正是大娘你和前面那人。”   王氏听着这些,又忧又怕。她还是很想回家,可又恐惧于胡屠户前面遇到的东西。正权衡不下时,宅子深处,渐渐走来一个人影。   那人自称“安伯”,是常宅的管家。一路上,和王氏、傅铭等人说了与引白、梅两个过来的小厮“平哥”差不多的话。   宅子里不断死人,每次死人都见水。宅中人无比惶恐,于是请人来做法。   此刻,王氏满脸忧愁,和白、梅二人道:“我不过一老妇,如何能做法?拿这话问他,他也只是说我不必谦虚……唉!”   王氏自觉不是谦虚。但到了这种地方,面对疑似“狐狸大仙”的存在,她也不敢多说什么。被管家安伯似笑非笑地一看,就赶忙闭上嘴巴。   再到此刻,白争流提到:“阿姐,我看桌上菜色还算丰富,可你一口没碰。”   王氏连忙说:“哪敢碰哟!既是大仙请客,这桌上还不一定是什么呢。”   她也拿这话劝过傅铭和顾邈。但那两人听了,只哑然片刻,随后就开始笑。   一边笑,一边说着些“果然是个农妇”“不懂得好东西”的话。王氏听着,半是意识到自己劝不动,半是也隐约感觉到了那两人对自己的鄙薄,便也不再开口。   她转而看眼前两个青年,心道:却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如何打算了。   白争流恰好和梅映寒商量:“梅兄,我那边尚有些干粮。阿姐说的话,也算有理。接下来几天,不如就拿那些干粮将就一下?”   梅映寒点点头:“正有此意。”又转头看王氏,“阿姐,你也来吃些。虽然只是些粗糙饼子,但勉强可以充饥。”   对王氏来说,这是意外之喜。但白、梅两人太过和善,反倒让她开始局促,说:“这妖邪地界,还不知道你我要待多少时候。你们纵有吃食,也不会太多……”   白争流笑笑:“一人少吃点,撑个三四天不成问题。”   王氏心想,三四天啊。   总觉得不太够。   但看这两个青年的态度,自己要是不点头,他们恐怕会一直说下去。   王氏只好暗暗下了决心。自己接过两个青年给的吃食,每天都少吃一点。这么一来,后面他们缺粮了,她也能帮衬些。   人家对她好,她也要对人家好。   三人说定后,又在正厅等了些时候。可无论傅铭、顾邈,还是前面那些小厮管家,都没再出现。   白、梅两个皆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他们干脆决定,就趁这个时间去取干粮。往后呢,则是去传闻中夫人落水的地方转转。   王氏自然跟他们一起。   她算是看出来了,要说“有主意”,这两个青年才算数。跟着他们,自己平安回家的概率也能高些。   白争流和梅映寒也不放心王氏单独待着。看她跟上,还特地放慢脚步。   这一路,他们不光是往前面住的院子走,也是在观察四周环境。   很快,许多细节展露在白、梅两人眼前。他们逐渐认识到,自己能从郡守府直接来到常宅,恐怕不是偶然。   常宅和郡守府存在某种关联。他们见到了很多熟悉的回廊、假山水,同时其中又有不同的地方。用梅映寒的话,是:“……倒像咱们住的郡守府,是从常宅的基础上修葺来的。”   白争流对此不置可否。他从小长在山野,后来入世了,对吃穿住行也颇不计较。让他对着回廊上那些雕刻花样分辨出个子丑寅卯,他可做不到。   梅映寒也没在意,继续道:“下次再碰到常宅里的人,咱们和他打听一下。在他们看来,此地是什么年月。”   白争流点点头,记住这点。   不多时,两人先来到了傅铭、白争流前段时间住的望月居。   踏入其中的时候,白争流又想到一个问题:“傅铭的护卫平日不会离开他超过三丈。这次,却真的一个也没跟来。”   梅映寒沉吟:“难道是咱们这些来了的人身上有什么共同点?”   白争流看看他,再看看旁边的王氏。   王氏原先正悉心听着两个年轻人的对话。梅映寒说到“共同点”时,她也跟着思索。可怎么想,都没头绪。   白争流也没头绪。但他勉强找出几个可能性,问王氏:“阿姐,你说你家在徐家村,那你祖上又是从哪儿来?”   王氏:“我娘家是在隔着一条河的王家村,祖祖辈辈都在那儿。”   白争流又问:“那阿姐,你平日可有学过什么强身健体之术?”   王氏艰难回想:“强身健体……那可真没有。”最多是她整日干活,所以力气还算不错。   可再怎么“不错”,也抵不上年纪大了,逐渐不中用。在灶台边儿站一会儿,就觉得腰疼。   白争流叹气。好吧。看来他们祖上不会是同一个地方的,也不是都无意中修炼了某种功法。   梅映寒安慰他:“咱们先把诸多想法都记着。后面知道的多了,一条条捋顺,兴许就能发现什么。当初追查血魔老祖踪迹时,不正是这么做的?”   白争流笑笑:“也是。”   他们在望月居拿了白争流的包袱,转而又去了安排给梅、顾两个的梧桐楼。   接下来几天,白、梅两个是不打算安生睡觉了。倒是王氏,恐怕得给她寻个休息的地界。   再有,傅铭和顾邈……   虽然极恶那两个人做出的事,但眼下场景诡谲,如果可以的话,白争流和梅映寒还是希望能找到那两个人,让他们安分下来,一起做事。   不管怎么说,顾邈还是有工夫在身的。至于傅铭,他身份摆在哪儿。要是出事了,哪怕他们能从“常宅”离开,后面多半也少不了麻烦。   想到这些,白争流登时开始头疼。梅映寒看起来也很无奈,说:“他们跑出正厅的时候,仿佛就是往东边来,咱们说不准就能碰到他们。再有,我看那些小厮、管家仿佛总能知道咱们一行人各自在什么地方。实在不行,也能问问他们。”   白争流道:“也只能这样了。梅兄,接下来,咱们——”   梅映寒道:“往北走。”   白争流颔首。   这也是他的意思。虽然小厮没明说常夫人是在哪里落水,但从两人在常宅中行走的情况来看,这里和郡守府的布置其实大差不差。能让常夫人待的水池边也就一个地方,建在宅子北面的园子。   两人转了方向。让他们意外的是,王氏的体力是真的不错,一路跟着两个人,气都没多喘一下。还主动提出来,自己能帮两个小郎君拎包裹。   白、梅两人都说不用。见王氏露出黯然神色,梅映寒又道:“若是真有需要,也定然不会和阿姐客气。”   王氏这才转忧为喜。   白争流又和她细问:“说来,阿姐来常宅之前走在雾中,可有遇到什么?”   王氏知道这问题重要。她虽然恐惧,但还是尽力回想:“遇到什么……却是真的没什么。不过是一片灰灰白白的东西,走着走着就到了宅子门口。”   白争流另辟蹊径:“可阿姐,城中地面是与外面不同的。虽然都是土路,可要齐整、硬实很多。纵然碰到下雨天,也不会满地都是烂泥塘。”   王氏一怔,“这倒是。”   她开始冥思苦想,想知道自己脚下道路是从哪一刻开始不同。这一想,就想了一路。   白争流和梅映寒没再打扰她。两人压低了嗓音,转而道:“按照‘平哥’的说法,你我昨日遇到的,便是夫人了?”   浑身都浸了水,似乎只有常夫人是这样。   梅映寒:“我觉得不是。”   “……”白争流微笑,“我也觉得不是。”   梅映寒:“要弄清楚此人身份。”   白争流的微笑变成细微冷笑,“既然‘请’来我等做事,却又说得这么不详不实……”显然,哪怕单从小厮等人的话来看,他们都没抱什么真切心思。   梅映寒闻言,眼神略略一动,似是想要赞同。   可正在这时,三人前方传来一声惊叫。   白、梅两人神色骤变。他们一同分辨,“是顾郎!”“是师弟!”   王氏正被顾邈一嗓子叫得回神,怀里就多了两个包袱,连带两声叮嘱:“阿姐,东西交给你了!快寻个地方躲起来!”   王氏满脸茫然,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就眼看着两个年轻人飞身远去。   她看着白、梅两人的身影怔然。一时之间,满心都是“若是我也能与这些侠者一般……”心思转起,身体仿佛也变得轻盈起来。可再转念,又记得自己不过是一介农妇,何谈这些意气风发之事?   原本轻盈的身体重回沉重。王氏哆嗦一下,抱紧两个包袱,匆匆找地方藏身。   视线转回白争流与梅映寒。   两人循着声音方向找去,不多时,眼前出现一片优美的园林景色。   原来不知不觉间,几人已经来到常宅里的园子。   甚至不用他们多花时间寻找其中水池。顾邈如今就在那里,半跪在地上,拼命要把半身没入水中的傅铭拉起来,可是始终没能成功。   他甚至能感觉到傅铭挣扎的力度。   这非但没让顾邈安心,觉得“至少傅铭现在还活着”,反倒更加让顾邈惧怕!   傅铭在挣扎,说明他根本不愿意扎进水里!可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拉不起他,这说明什么?说明水底下另有什么东西在拖动傅铭!   顾邈满心惊恐,手上力道逐渐变松。   他想起早晨管家说过的话,关于府中的接二连三的死人、让所有下人们噤若寒蝉的“那玩意儿”……一个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顾邈脑海,他不敢去想,嘴巴却已经悄然将其吐露。   鬼!   他们撞鬼了!   这常宅是个闹鬼的地方!甚至连和他们说过话的管家安伯都不一定是活人。   试想一下,要是他真是活的,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明显就是广安郡守府的地方,当那劳什子管家?   自己与傅铭一行人恐怕是到了阴阳相间的地界,一不留神,就要跟着变成死人!   想到这里,顾邈拉扯傅铭的力道彻底松懈。   水鬼总是要找替身的,他爱傅铭是一回事,但在水鬼已经找上对方的时候,顾邈也不愿意把自己搭上去。尤其是,傅铭那么爱他,大约也很愿意为他赴死——   他没想完。   盖因一把长刀越过他,直直扎入傅铭身前一片水中!   傅铭原本已经虚弱下来得挣扎力道再度加大。其他人看不到,他却是看到了。水面之下,那个面容肿胀青白,满脸怨恨的女鬼被亮着微光的长刀刺中,脸上的仇怨神色瞬时变成惊恐。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有救了!   “哗啦啦!”   女鬼势弱的同时,梅映寒一把拉住傅铭背心,将人从水下拉起!   九王爷跌坐在地上,半身水痕,满脸狼狈,哪里还有从前风流倜傥的气度?   他神思恍惚,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这时候,却见白争流轻轻“咦”了一声,竟是一手抓着二十八将,另一只手探入水中。   救命之恩在前,傅铭抛却此前对白争流的不满怨愤,叫道:“争流!你莫要——”   话音未落。   白争流收回手,手指捏着一样东西。   作者有话说:   小白捡到了什么呢(摸下巴 第5章 旧事   那像是一块布。湿哒哒的,一拧就是一把水。   拧完之后,白争流有心将布块展开,看看它能否提供什么线索。这时候,却听到王氏抬高嗓子,叫道:“刚刚正说要去找你们呢!安伯,你们这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争流眼神一晃,反手将手心的布料收到袖子里。再抬头,正好和急匆匆过来的“安伯”相对。   正如王氏此前的描述,管家安伯是个瘦削、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要是平常时候,他站在人前,少不得让人敬重几分。   可现在,安伯的状态显然极差。不单脸色糟糕,眼圈下还有一圈青黑色,嘴巴周围也都是燎泡。   他一眼看见半身是水的傅铭,瞳仁微微收缩一下,不可置信道:“她来了?她又来了?!”   话音落下,傅铭便从地上站起,道:“你们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爷不待了!邈邈,争流,梅大侠,咱们现在就走!赚点钱而已,没必要把咱们自己都搭进去。”   他是真的被刚才的事骇到。自己不过是在池子旁边安慰顾邈,结果鞋底莫名湿透,紧接着就是脚下一滑,跌入水中。   也就是傅铭多少练了几天功夫,这才没在一开始就呛水而死,而是尚有挣扎的余地。   惊惧之间,九王爷没留意到顾邈抓住自己时力道的变化,只觉得身侧三人都待自己有情有义。纵然是梅大侠,也不因自己与邈邈之事,就对他暗下黑手。   傅铭颇为感动,自然想要与他们一起平安离开。心念一转,干脆顺着安伯等人此前的说辞演了起来。   听到他的话,安伯也不动怒。中年男人长长叹息,身形仿佛比从前佝偻几分,道:“如此……”   在场其他人一起看着他。包括前面抬高嗓音给白、梅二人提醒的王氏,这会儿也走了过来,与两个青年站在一处。   安伯道:“你们便走吧。”   傅铭一愣。   其他人同样怔忡。   这么简单?说一声就能走?   安伯又道:“郎君说得是。原先就是我们宅中的乱子,你们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感激涕零。但若是不愿,也是人之常情。”   他脸上显出些萧瑟。不过当下时候,无论是谁,都没心思再看他的反应。   傅铭皱眉,旁侧顾邈忍不住开口:“你们宅子外是那种样子,我们怎能出去?”   安伯转头看他,露出惊诧模样:“小公子这话,我却是听不明白了。宅中出事不错,外间又有什么问题?老奴早晨去寻小公子、这位郎君、这位大娘的时候,外面不正是街道吗?   “虽说外间冷清了点,但这也难怪。近来家里不断办丧事,旁人都说我们常宅晦气,不愿靠近。便是有需要从外面走的人,如今也要刻意绕远路。除此之外,却是与平素再没什么不同了。”   傅铭、顾邈瞳仁微微缩小,王氏则忍不住开口:“你胡说!外面明明——”   白争流打断她:“咳咳!”   王氏瞬时回神,狠狠打了个冷颤。   她竟然有胆子反驳狐狸大仙的话?还真是不要命了!   王氏紧张后退,安伯倒是没太在意她的反应。只表现出一副“我们这儿危险,你们要走我们也理解”的样子。再一晃眼,几人甚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隐约的笑。   众人心中发寒。可再凝神细看,安伯又恢复了那张愁苦的面孔。   有胡屠户的事在前,谁还敢走进外面诡异的白雾当中?但要是不走,难道真的要留在这有女鬼现身的地方吗?   “行了。”白争流淡淡道,“我们既然来了你常宅,就是来解决事情的。”   安伯闻言,又转向提刀的青年。   白争流唇角下压,语气紧跟着一沉:“可你这管家,加上早上那小厮,当真是希望我们解决事情吗?”   安伯皱眉,不快回应:“这还能有假?”   白争流冷笑。   傅铭等人看得心惊胆战,只觉得他为何能对一个身份不明、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家伙有这样称得上“恶劣”的态度。梅映寒倒是想到了什么,也跟着开口,与白争流一唱一和。   “好了白兄。”他道,“我想安伯他们也不是有意隐瞒。”   白争流皱眉。   梅映寒看安伯,温和开口:“平日你们把一些事儿藏着掖着,也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可现在,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必要这么做?”   安伯面皮抽搐一下,似是站立不稳,“梅大侠在说什么,我却是听不明白了。”   这下子,就连旁边的傅铭等人,都看出了安伯的色厉内荏。   他“负隅顽抗”,白争流就继续冷笑,道:“这就是常家托人办事的态度?只说死了人,连伤人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也不说清楚,就看着我们就直愣愣往上闯?那是不是你们夫人,你们难道当真没数?好!贵宅果真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着,他扫一眼周围人,道:“咱们走!”   其他人听着,嘴巴一个接一个地发苦:不都说了走不了吗?再说,你看管家前面那架势,他真的怕咱们走?   恐怕还巴不得看好戏呢!   他们却没想到,前面对傅铭的话无动于衷的安伯,听了白争流的话音,竟真的显出几分惊慌来。   “白大侠,莫走莫走!”他叫道,“有什么话,咱们不能好好说?”   白争流停下来瞥他,“那就要看安伯您的了。”   安伯擦擦额角的汗,道:“莫要这么叫,莫要这么叫,真是折煞小人了。”一顿,压低嗓音,“此地不是讲话的地界。这样吧,咱们先往院子里走。”   这回,白争流没再唱反调。   一行六人开始朝东南方向移动。   安伯、白争流和梅映寒走在前,余下三人则在后。   顾邈前面动了放弃傅铭的念头没错,可现在见傅铭好好的,只是受了点惊吓,身体却无碍,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两人手臂缠在一起,顾邈小声道:“白大哥究竟想做什么。”   傅铭也不知道。但他有了一个发现,“争流兴许有办法应对那些脏东西。你我可要好好跟着他,再莫要走散了。”   顾邈先是“嗯”了声。转而想到傅铭对白争流的称呼颇为亲热,心头又萌发了几分酸楚。   他是遭了什么罪?遇到一个大师兄,当了情郎也显得那样刻板严肃。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顾邈都忍不住想到自己孤身行走江湖的时候。傅铭待他多好、与他在一起多有趣?可师兄……唉!   后来再遇到傅铭与白争流,他虽然觉得对不起白大哥,可还是忍不住被傅铭吸引。尤其傅铭也会与他说,白争流只知道练刀,与他根本不是一路人。顾邈听着,多是心疼。   现在呢?他好不容易抛却枷锁,与傅铭走到一起。可师兄生他的气,傅铭也开口闭口都是“争流”。   顾邈觉得自己命苦。   他心中难过。同一时间,前面走着的两个人已经听安伯说起:“方才那位落水的郎君,莫非是看到什么了?”   白争流轻飘飘看他,“你们难道没人看到?”   安伯为难地咬咬牙,像是挣扎片刻,还是承认:“此前所有看到什么的人,统统死了。我们也不过是在临近地方听到他们死前的只言片语,都是叫‘夫人’的。因为这个,我们才断定作乱的是夫人的……”   他把后面两个字含混过去。   总之一句话。无论是他还是小厮平哥,都不是有意欺瞒几位大侠。只是有的事儿,他们此前也没想到,才造成了信息差。   白争流道:“莫说这些。只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讲清楚,否则的话,就不要怪我们走人了。”   安伯又是一叹,终于娓娓道来。   前半部分和他们早上说的一样:宅子的前一任主人黄老爷是个富商,他遇到常老爷,与他相谈甚欢,对这个年轻人十分喜爱,于是把他引为自己的女婿。   一面是知遇之恩,一面是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刚成婚的时候,常老爷与黄小姐感情极好,谁看了都要说一句神仙眷侣。   偏偏好景不长。   婚后第二年,黄老爷病重、撒手人寰,黄宅改成了常宅。   这时候,一个妇人找上门来,说她才是常老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从前在家中辛苦劳作,努力供常老爷读书。却没想到,常老爷说是去府城应试,后面却一去不回。   她原本以为丈夫已经死了。如此一来,虽然难过,却也擦干眼泪,继续侍奉丈夫年迈的父母。   结果呢,有同村人从城中回来,却告诉妇人,说她丈夫非但没死,还当了城中老爷的乘龙快婿。如今出入都坐轿子,新夫人年轻貌美,远非妇人这样貌粗陋的农家女可比……妇人听说这话,如遭雷劈。   她安排好家里,来府城找丈夫,想要讨得一个说法。   讲到这里,安伯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看起来是想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但也知道自家老爷把事情做得不地道,便又笑不出来了。   安伯只好收敛表情,继续往下讲。   “我们家小姐,从小是被老爷宠大的,脾气也就显得骄纵了些。老爷——我是说黄老爷,最开始为小姐选婿,也是把这点说清楚了。小姐就是这样子,要女婿担待一些。那个时候,常老爷也是指天发誓,说他终此一生,都绝不纳妾,定要让小姐过得开心顺遂。”   结果呢?没纳妾是真的,架不住人家原本就娶过老婆啊!   原先不知道的时候,黄小姐愿意在丈夫面前演一演温柔小意。总归端给丈夫的鸡汤都是下人做得,她只用说几句关心的话。现在呢,丈夫的真正妻子找上门来,她们黄家付出那么多,倒显得她成了不明不白的外室,黄小姐怎么能不生气?   安伯苦笑,“那段时候,府中整日都是风风雨雨。我现在想起,都是一阵胆战心惊!”   跟在后面,一直听着几人讲话,却从来都保持安静的王氏都忍不住了,道:“你们老爷这事儿,做得不厚道啊!”   说完,又抽一口气。自己怎么总是不长记性,说狐狸大仙坏话?   王氏懊恼,安伯却只是叹一口气,“谁说不是呢?但主家的事儿,自有主家自己处理。要是黄老爷还在世,夫人或许还要把常老爷赶出门。可黄老爷不在了,夫人不过是妇道人家,又能怎么办?”   总之,在安伯的记忆里,事情还是解决了。   常老爷在府中寻了个院子,把自己在村中娶来的妻子柳氏安置进去,也拨了一些人手伺候。   在那个院子内,人人见了柳氏,都要叫她一句“夫人”。   与此同时,柳氏只能留在那个院子里,绝对不能出现在黄小姐面前。   到这一步,柳氏认了,黄小姐却不认。   她三天两头和常老爷吵架,要求常老爷把柳氏送走。常老爷被她念得头疼,但也自觉亏欠妻子。黄小姐说什么,他都听着。同时,黄小姐去找柳氏麻烦,他也当不知道。   从要求柳氏给自己端洗脸水——这可不是普通的“端过来”,而是在她洗漱过程中,柳氏必须一直跪在地上,把盆子高高举起。水但凡多摇晃一下,黄小姐就能直接把盆子打翻,再说几句柳氏对自己不敬。   到后面,她连理由也不找了,而是每天都让柳氏跪在院子里。还吩咐下来,把柳氏当成宅子里最低等的下人对待。有任何粗活儿脏活儿,都交给她。   黄小姐想让柳氏自己识趣地离开。   但柳氏偏偏咬牙撑了下来。   她甚至不觉得此时的自己有多么辛劳。活儿再脏再累,能比得过一边操持家里、一边侍奉两个老人?黄小姐觉得给她吃馊馒头是折辱她,可对柳氏来说,那可是一年都见不了一回的馒头啊!   柳氏对此十分珍惜。   她这样,黄小姐就更加生气。更别说,眼看她一天天折磨柳氏,府中其他下人也逐渐对柳氏多了同情。说到底,她做错了什么?真要说做错,那不是隐瞒了自己已经成婚事实的老爷吗。   当然了,这种话,下人们是不敢真正说出口的。但是,不妨碍他们偷偷给柳氏送东西。在黄小姐看不到的地方,也会让她少跪一点、少辛苦一点。   直到这一切被黄小姐发现。   安伯苦笑:“那时候,夫人又和老爷吵了一架,整个宅子都被惊动了。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天以后,柳氏消失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再有,柳氏原先住的那个院子里有一口井,老爷叫人过来,把那口井封住。”   他停顿一下,补充。   “——那口井里的水,仿佛直通着北边园子的池子。只是这点啊,是我们在夫人没了之后才想到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紧张江江。   疫情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特别严重,打开任何一个群都有人在说自己阳了or家人同事同学阳了。   而我每天都要坐地铁超长通勤,高峰期人挤人挤人挤人,安详垂泪.jpg 第6章 露一手   伴随安伯的讲述,常宅旧事的结局逐渐在众人脑海中浮现:   黄小姐脾气暴烈善妒,终于还是磋磨死了柳氏。而死去的柳氏化作怨鬼,先是杀死了自己的仇人黄小姐,而后又将曾经一起折磨自己的常宅下人们一起拖下水,要他们也为自己陪葬。   分明是日头高照的时候,众人却一阵发冷。像是有阴风从脖子后面钻过,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顾邈搓搓手臂,忍不住道:“照这么说,你们夫人不是罪有应得吗?”   傅铭则道:“若是我兄长娶了这样的夫人……”定然早早就被大臣上书,要他废后。   但话也不能这么说。以他兄长的尊贵,哪里还用像常老爷那样隐瞒已经婚配的事实?   安伯面露无奈:“主家的事,非我等下人能置喙。几位大侠,具体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了。要怎么处理,你们可有想法?”   他越说越是恳切。   “若是想到什么法子,一定请说!我们常宅虽然人跑得七七八八,可总还有些积蓄银两。诸位只要有吩咐,我们便要竭尽全力——   “不怕各位大侠笑话。”安伯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点苦笑,“毕竟谁不想活下去?”   在场诸人:“……”我们也想活,但你们这怪宅子不让我们走啊!   算了。既然走不了,就还是得从当下想办法。   白争流把常老爷、黄小姐和柳氏都放到一边,直接分析:“如今来看,柳氏白日会在池水中出现。沿着这个思路想,她兴许也能出现在那口井中。”   傅铭、顾邈一个激灵:“那我们可千万要绕着水走!”   梅映寒的想法正好相反:“那最好趁白天,去她往日的住处探上一探。”   傅铭、顾邈惊呼:“梅大侠!”“大师兄!”   白争流赞同梅映寒:“是该去看看。”   光是看还不够,重点是后面要怎么做。   他集思广益,问众人:“一般来说,碰到这种状况,要怎么处理?”   傅铭、顾邈:“……”不知道,没碰到过。   梅映寒拧眉思索。   众人一时沉寂,反是王氏犹豫片刻,接话:“我们村里有时候碰到小孩儿丢了魂儿,都是去请神婆。”   白争流看她,眼神微亮:“请神婆?然后呢。”   王氏被刀客的目光鼓舞,腰杆都挺直一些,道:“神婆来了,要给带走小孩儿魂儿的孤魂野鬼供上好肉好酒。等它们出现,再好声好气与之商量,问它们究竟怎么样才肯把孩子还回来。”   白、梅两人若有所思。   王氏继续道:“但也有不论拿出多少好东西,那孤魂野鬼都不答应的状况。这种时候,神婆就要斩鬼了。”   傅铭、顾邈:“斩鬼?”   王氏脸上浮出一点坚定崇拜,还有对神婆能力的畏惧,道:“她把符水含在嘴巴里,冲着虚空那么一喷,再一斩!鬼就现了原形!”   这种场景十分少见,并且不是每个神婆都会。王氏也是在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见过一次,而后就记到了现在。   她面露向往。   自己要是有神婆那么厉害,如今一定不会被狐狸大仙困住。   同一时间,王氏身侧,白争流眼神微微闪动。   这“神婆”……   听起来像是耍把戏的骗子啊。   和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师父和他说过此类伎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神婆含着的符水里混合了姜黄水,和剑上涂着的碱水碰到一起,就显出红色来。   类似的伎俩还有什么“伸手下油锅”——全靠硼砂;   口喷火龙——把嘴巴里的姜黄水变成酒……   小时候的白争流还会被唬到。但当他自己也试着把手伸进油锅,发觉看起来翻滚冒泡的烈油摸起来压根是温的之后,白争流就不信了。   也因此,他从前对鬼神之说更多是敬却不信。直到当下,面临的诡谲场景超出想象,白争流才不得不转变想法,认为世上虽有乡里神婆那样的骗子,但也有真正怨鬼。   听了王氏的话,白争流想了想,先没去揭穿“神婆”,而是道:“总归说起来,就是两条路子。要么好好商量,要么将她解决干净。”   王氏听着迟疑,点点头:“是这么回事。不过,柳氏也是个苦命人。若能商量,还是商量吧。”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在王氏看,整件事里,最糟践人的明明是常老爷。   他辜负柳氏在先,欺骗黄小姐在后。再有,后来磋磨柳氏的是黄小姐没错,但那不也是常老爷“不忍阻止”的吗?   傅铭和顾邈只感叹黄小姐心狠,完全把常老爷抛在脑后。王氏却觉得自己、自家女儿这辈子都碰不上一个“黄小姐”,却很有可能遇到“常老爷”。   可傅、顾二人出身非富即贵,王氏不敢把心思说出来得罪他们。再有,前面给自己念叨的那么多句“少说话,莫得罪狐狸大仙”多少起了作用。   她只好暗暗想:“柳家大妹子,你糊涂啊,唉!”   “阿姐说得不错,”王氏身侧,白争流道,“咱们是要与柳氏商议。这样,安伯,劳烦您准备些黄纸来。我们烧给她,看她愿不愿意收下。”   安伯叹道:“这些俗物,我们也烧了不少,但……”看起来不太乐观,但还是应了。   白争流又道:“也不单单是黄纸。还有其他各色纸、笔墨、浆糊,统统来一些。”   安伯还是点头。   他把一行人带到一处院外,随后就匆匆去准备东西。   人一走,院外诸人立刻开始激烈讨论。   傅铭、顾邈不赞同白争流来柳氏院子里的决定,只是有安伯在时,他们顶着个“被请来解决怪事”的名头,不好直接反驳白争流。到此刻,才直接提起:“若是柳氏再来,你当如何?”   白争流想一想:“看能否与她沟通?”   傅铭又气又好笑:“沟通?你还想沟通?争流,你没与那女鬼……没与柳氏正面相对过,不知道那东西有多骇人!我等还是躲得远远的,总归她怨的也是宅子里的人,与我等有何关系?小心防备些,不要靠近水,她便不至于找上我等。”   白争流闻言拧眉,如在思索。   傅铭只当他在考虑自己的话。他暗暗叹气,心道:“争流还是天真,并不知这些毒妇心狠……”完全没发现,顾邈正看着自己。   发觉傅铭被从水里救出之后,待白争流的态度就多了很多亲近,顾邈眼神微暗。   这时候,白争流总算开口:“若是真这么简单,常宅里的人会想不到?可他们还是接二连三死人。”   梅映寒补充:“早上你们从正厅走后,有个丫鬟匆匆来找平哥,表情又慌又怕。我想,也许昨夜我等都不曾出事没错,却不见得宅中没有其他人出事。”   白争流没再看傅、顾二人,转头和梅映寒分析:“倒是道士、和尚来的那几天,平哥不曾说起宅中下人亡故。”   梅映寒皱眉,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低声道:“怕是柳氏每日都要杀些人。不是他们,就是我们。”   其他人被这句话骇到,顾邈脸都白了。   傅铭强撑着,喃喃道:“不会!我们与她无冤无仇——”   白争流干巴巴道:“那些和尚道士也和她无冤无仇。”不过,兴许柳氏觉得要“超度”她就是仇呢?   傅铭不说话了,顾邈也没心思再想些情情爱爱。   他勉强笑笑,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其他人,道:“但是总归,我们不碰水,还是能多坚持些时候的吧?”   白争流:“哦,忘记告诉你们了。”   其他人:“什么?”   白争流:“昨天夜里,我与梅兄便与柳氏打过交道。”   其他人:“什么???”   梅映寒:“也就是说,到了入夜之时,她的活动范围将不再受水源限制。”   “……”所有人僵住,脸色一个个变得苍白难看。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逃不过?   出又出不去,留下来,则只会与常宅中的下人们一起,被女鬼一个个弄死!   这下子,连对女鬼充满惧怕的傅铭几人也不反对白争流的做法了。烧点贡品,说些好话,虽然十有八九没用,但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   ……   安伯动作很快。不多时,就抱了白争流要的东西过来。   傅铭原本想直接烧纸。但白争流拦住他,先把黄纸叠成元宝,红纸则变成一个个红果子。   他动作灵巧,手指翻飞时恰似蝴蝶飞起。旁人看得咋舌,俱没想到整日提着长刀的青年还会这么一手。   傅铭和顾邈恍惚了,梅映寒则观察片刻,从白争流的动作里大概弄明白元宝、果子要怎么叠,开始坐在一边帮忙。   还有王氏。与还要学学的梅映寒不同,她是原本就会这些活计。平常农闲暇时候,经常会买来黄纸,一边与村子里的妇人聊天,一边将黄纸灵活地叠成元宝。再把这些元宝卖给纸扎店,赚取一点微薄的铜板,算是补贴家用。   这会儿一边叠,还要一边小声念叨:“大妹子,你不值啊!不值。”   有三个人忙活,几人面前的元宝与果子很快堆成高山。   傅铭、顾邈在一边眼巴巴地看。   他们其实也想过帮忙。但一是没耐心,二是不细心。非但帮不上忙,还浪费黄纸。   白争流干脆打发两个人去写悼词。   这就是傅、顾两人的强项了。九王爷自小接受的教导自不必说,顾邈同样出身于江南巨贾之家,年幼时父母给他请的先生最低也是翰林学士。   两人精神一振,商量几句,就开始运笔如飞。   没一会儿,傅铭放下笔,吹一吹纸上的墨,道:“好了!诸位,我读给你们听听?”   其他人:“读。”   反响不太热烈,但傅铭很会自我勉励。他昂首挺胸,念出一串儿华丽哀切的长文。   顾邈听得抹眼泪,白争流、梅映寒,加上一边儿的王氏:“……”   白、梅两个还好,虽然很多用了典的地方他们没太听明白,但大概意思是弄懂了。   无非是“我们路过贵地,听闻了柳夫人您的事儿,为您感到深深地难过痛苦。黄氏毒妇死有余辜,其他人为虎作伥同样死了活该,但是我们是无辜的”。   中心思想暂且不论。白争流转向王氏,问:“阿姐,你听懂多少?”   王氏茫然:“啊,这位郎君已经念完了吗?”   白争流皱眉,对傅铭说:“你写得不行。”   傅铭一愣:“为何不行?”   他前面还在想呢。自己过往与兄长的儿子们一起读书,课业一直处于中流水平。没人夸他,也没人打他手板。   其中是有九王爷刻意低调的原因,但自己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墨水,傅铭还是清楚的。   刚才那篇悼文,对他来说算是超常发挥。仔细想来,大约是求生意志迫切,所以激发了创作灵感。   结果白争流非但不夸他,反倒直接否认他?   傅铭眉毛跟着皱起。对白争流的感情起起伏伏,原本因对方救了自己一事,有高涨趋势。到现在,又急转直下,模糊想:我与争流,果真不是一路人。   白争流不知道傅铭这些心思,此刻瞥他一眼,言简意赅:“王阿姐都听不懂的东西,柳氏能听懂?”   傅铭皱眉:“此妇不过村中老妪,她听不听得懂……”   说到一半,九王爷哑然。   想起来了。王氏是村妇,柳氏也一样是村妇。   没办法,傅铭只好把悼文揉了重写。   写来写去,却总不是那么个味儿。   到最后,白争流他们已经把黄纸红纸叠完了,傅铭也快把白纸糟蹋完了。   白争流看不过眼,干脆直接找王氏:“阿姐,你有什么话想对柳氏说?”   王氏犹豫:“这,合适吗?”   白争流道:“怕是只有你合适。”   他这么一说,王氏不再犹豫,“那我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只是,这字儿,我也不会写啊。”   白争流沉默。是个问题,王氏不会写,意味着柳氏多半也不会认。   这时候,一边的梅映寒开口:“我许是有些办法。”   说着,他拿过纸币。信手一涂,就在纸上涂出几个生动的小人来。   白争流眼前一亮,笑道:“原来梅兄还有这么一手。”   梅映寒半笑半叹:“从前在门派中,师弟师妹们常喊着山上无聊。那时他们年纪尚小,师父不放心他们下山闯荡。几个人便缠着我,要我给他们讲山下的事。   “光是口中说说,他们又道难以想明。一次次下来,我便学了几笔。”   顾邈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日后也只会是其中一员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7章 手帕   傅铭没给梅映寒留几张纸,好在梅映寒画画的手法原本也与时下流行的工笔图不同。   他不讲究什么细致线条,甚至偶尔画错了,也只是信手将那一块用墨水点去。但谁看了他的画,都不能说他敷衍。哪怕是傅铭,也要承认:“倒是能看出王阿婆前面说的那些话。”   就是他不太赞同。   与满篇都在高呼在“黄氏死了活该”的傅铭不同,王氏的话,更多是感叹一介妇人操持家里,有多么不易。   天不亮就要起来挑水,烧好早饭就要出门耕地……纸页上的小人生动地捶着腰,一整天下来,原本挺直的背脊都变得佝偻。   王氏还感叹柳氏遇人不淑。   她假想自己是柳氏的母亲。算算年龄,王氏的女儿的确和柳氏差不多岁数。她很容易就代入了,说着说着一度哽咽垂泪,“当娘的,只盼着自家孩子平平安安。富贵不富贵,倒是其后了。   “若是我家大娘子碰到这种事,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要给她讨个公道的。”   白争流安慰地拍拍她。   王氏长长叹气:“唉……我方才想啊,这柳家娘子出了这档子事,那些小厮、管家也不提提她爹娘是个什么想法,怕是他们原先待柳家娘子也不好。白郎,光是这么一琢磨,我心里就止不住难过。”   白争流沉默片刻:“阿姐,我自小没有爹娘。你说的这些,我有些能明白,有些却难以想明。”他的父母究竟是因为爱他,为了让他安全,才不得不放下他?还是纯粹不期待他的诞生,所以将他弃之荒野?   白争流不知道。   “……但我想,但凡是关切孩子的长辈,定然都与你是同样心思。我年幼时调皮,又觉得自己学了武艺,遇到什么危险场面都敢去闯一闯。师父先是救我,然后又要打我掌心。”   王氏眼中仍有泪水,闻言却是一笑,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随着他们的话,梅映寒画下最后一笔。   因傅铭、顾邈在侧,王氏说得其实很克制。她没骂黄小姐,但也没说常老爷一个字。   只是反复道:“柳家娘子命苦。”   听得傅、顾二人皱眉。他们不太赞同王氏的思路,柳氏是命苦,但自己一行人要讨得她的原谅,不应该与她同仇敌忾咒骂黄氏吗?光是反反复复说她可怜,其中还有一大段儿王氏说自家女儿如何,完全是白费功夫。   柳氏纵然真的能听到,恐怕也要觉得他们啰嗦。   想着这些,傅铭不言不语。   他觉得自己暂时还是先别出头。等到后面,白、梅他们发现把王氏拉进来压根没用,到时候不还得找自己帮忙?   有此类念头的还不光是傅铭一个。   顾邈低声安慰他:“大不了,待会儿找师兄重画几张,就画柳氏反过来折磨黄氏的十八种法子。她来做真夫人,黄氏给她当奴才。”   傅铭淡淡说:“往后再看吧。”表面矜持,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对白争流的感情重新散去,对顾邈的疼爱怜惜再度涌上心头。是啊,其实前面的桩桩件件也足够他看出来了:自己和邈邈才是共能下棋喝茶,吟诗作画的人。白争流不懂他们的风花雪月,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两好茶、一方好墨就能卖出千两黄金。   双方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因为同因顾邈与梅映寒之事而难过,于是走到一起。   前方,白争流插了三支香在炉子里,炉子正对着那口被封起来的水井。   他神色认真地拜了几下,还招呼其他人一起。   梅映寒、王氏一左一右站在白争流身侧。傅铭和顾邈虽有不愿,但也挪了过去。   等所有人都拜完,白争流从梅映寒手中接过悼文——悼图……在火折子上点燃。   火焰熊熊烧起,照亮了白争流的面容。   他身侧,梅、王两个则开始拿过前面折好的红果子、金元宝,同样投入火中。   烟雾在院子中缭缭上升,白争流轻轻叹道:“柳家娘子,我们听说了你的事。虽是外人,却也实在感到你之不易。”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旁边王氏再度忍耐不住,落下泪来,说:“好姑娘,从前命苦,非你之过。来世啊,定要投一个好人家。父母和睦,郎君体贴,孩儿孝顺。”   或许依然贫困、操劳,甚至十天半个月都吃不上一顿干的,只能拿汤汤水水骗肚子。但对普通百姓来说,这已经是顶好的生活了。   梅映寒也道:“若是如此,便最好不过。”   三人身后,傅、顾:“……”不是,你们怎么还在绕着这几句打转?难道真忘了最关键的黄氏?   没人忘。   但一心觉得常老爷可恶的王氏自不必说。白争流、梅映寒虽然觉得常老爷、黄小姐都有错,要是柳氏还活着,他们遇到常宅之事,定然是要把常老爷和黄小姐都押去官府,让当地青天判个明白。   若是青天也包庇两人,刀客与剑客少不得要替青天行道。   可他们又知道一件最基础的事儿。   一行人站在这里,是为了请柳氏放过他们。这么一来,一味地提黄小姐,激起柳氏心头的怒火怨气,对他们绝无好处。   相反,多站在柳氏的立场上,想想她有多么难过孤苦。再畅想一下她投胎转世之后,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劝她放下屠刀,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们想着这些,傅铭、顾邈的思路截然不同。   眼看除了烟雾上升之外,院子里再没有更多动静,两人还准备开口。   没开成。   只因就在此刻,五人面前的水井当中,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咕嘟”声。   ……   ……   “咕嘟……”   “哗啦!”   “哗啦哗啦!”   没有人能看得到井中画面。   但是,众人却能凭借耳边的声音,构想出其中场景。   怨鬼听到他们的声音,从水底之下爬上来,想要与他们说些什么。   可惜井口被封得太严实,她非但不能冒头,连发出的动静都被封起的井口影响,平白染上几丝沉闷。   井前诸人一时安静。白争流双眼死死落在井口,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摸身侧刀柄,但是,他忍耐住了。   ——以刀客的反应速度,哪怕女鬼真的冲破井口,他也能在第一时间抓起二十八将。   所以不必心急。   他们对柳氏的同情是真的。如果柳氏是被这一点吸引,就不能让她从自己一行身上感觉到杀意。   考虑这些,白争流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转了方向,重新捡起堆在一边的元宝、果子。   金色和红色的纸页在火焰里翻卷,先是边缘变黑消失,然后是完整一个。   有了白争流的带动,梅映寒和王氏也开始继续烧贡品。   傅铭与顾邈胆战心惊。想跑,又知道柳氏是他们有意找来,此刻再跑,不是前功尽弃?   两人硬着头皮跟着烧纸。   “哗啦!哗啦!”   几个金元宝、红果子下去,井里的声音再度加大!   顾邈原本在念念叨叨“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视线偶然往井口一瞥。   他发出一声惊呼!   其他人被顾邈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一同转头看来。   就见顾邈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井口的某个位置,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音调像是在哭,“水、水!”   他叫道。   “水渗出来了!”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人心头一凛。   顺着顾邈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没错,他们前一刻还在感叹井口封印严实,这会儿,却看到了一丝潮湿的水痕出现在井口!   白争流手指一颤,盯着那丝水痕,依然没有拿刀。   他看着水痕扩大。从黄豆大小,到一指头那么宽,用了近乎有五个呼吸的工夫。但往后,井里忽然传出一阵狂乱的“哗啦”声,湿痕的面积猛地蔓延!   巴掌大小!   一个人头的大小!   更大了,湿痕还开始往下延伸——   顷刻之间,就来到了白争流面前!   白争流手指落在二十八将之上。随时随刻,都可以让刀锋出鞘。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在所有人都沉浸在紧张气氛里,梅映寒、顾邈相继跟着碰到自己的武器时,白争流露出一个堪称古怪的神色。   他缓缓滑开手指,低下头,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   伴随那样东西被取出,白争流袖上出现大片湿痕。而被他拿出来的物件,更是湿哒哒的,一拧就是一把水。   等等,“拧”?   众人纷纷觉得白争流这个动作眼熟。   仔细想想,前面安伯到园子里找到他们的时候,白争流不正在做这个动作吗?   只是当时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这样东西,就被安伯的到来打断思路。到现在,安伯不在了,柳氏又特地把这样东西点出来。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白争流手上的一小块布料上。   白争流同样神色严肃,一手将其翻开。   五双眼睛用最快速度,将其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个遍。   王氏喃喃说:“这料子真好啊!又光又滑,我还从未见过呢。绣功也不错,线又齐又密。”   傅铭、顾邈则说:“怕是给哪个郎君用的,旁边绣着的竹子便是‘君子’之意,这种帕子我也有几条。”   白争流、梅映寒没开口。不过,他们的目光一起放在了帕子的角落。   帕子上不光有图案,还有两个字。   “仲德”。   白争流手指在手帕上轻轻抚过。   他总结众人的说法:“这是由一个绣功好的人,给一个名叫‘仲德’的男子绣的帕子?”语毕,转向傅、顾两个,“依你们看,这两个字写得如何?”   傅铭:“……只能说平平。”   他还是在意白争流先前对自己的态度,语气也显得冷淡几分。   白争流压根没留意,又看向顾邈。   顾邈赞同傅铭的意见,再补充:“毕竟是绣上来的,也看不出原本的笔锋如何。可这么乍一看,只能说是齐整,却半点谈不上大气。”   白争流垂眸再看帕子上的两个字。他不懂这些,只隐约觉得字迹柔美秀丽。   他道:“好。既然柳氏多半不认字,那这帕子多半不是出自她手。”   傅铭反驳:“这倒不一定。那些丫鬟婆子绣手帕时只需要描个样子,哪里还要特地认字?”   这种事上,的确是九王爷更有经验。   白争流从善如流:“也就是说,咱们不能确定这帕子是谁绣的。”   梅映寒分析:“线索只是上面的内容。”   白争流喃喃念道:“仲德……”会是谁呢?   这似乎是一个不用考虑的问题。   以柳氏的身份,她还会接触哪个男子,去收藏一块绣有对方名字的手帕?   傅铭、顾邈斩钉截铁:“定然是常老爷!”   余下几人也觉得是这样。但如此一来,又延伸出一个新问题。   仲德仲德,难道常老爷还有一个兄长,名字叫做“伯德”?   “说起来,”白争流合拢手帕,“咱们到现在都还没拜会过常老爷呢。”   作者有话说:   咦~好像出现一点点谜团   让小白小梅扒拉扒拉看看 第8章 兄长?   明明是到别人家里拜访,可待了半晚上加半个白天都不与主人相见,实在是件极为失礼的事儿。   一行人很快达成一致。等到太阳高高悬挂在脑袋顶上,安伯来叫众人吃午饭时,他们一边前往正厅,一边顺势提起。   原以为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没想到,安伯拒绝了几人的要求。   他和小厮平哥是一个说法:“我们老爷病了,不便见客。”   傅铭当即皱眉:“再怎么病,也能说上两句话吧?”   九王爷不习惯被人拒绝,哪怕知道此地诡异,他脸上还是透出几分不快。   还是顾邈捏了他一把,隐晦地告诉傅铭,这儿可不是梁郡守府上,管家似乎并不知道你“王爷”的身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傅铭这才勉强忍耐。   而不远处,白争流眼神晃动一下,敏锐地察觉不对。   难道柳氏拿帕子提点他们,就是因为常老爷的病?   是病的状态有什么异常?还是常老爷干脆已经……   短短一瞬,白争流联想到了许多。   他面上不显,继续尝试说服安伯:“如今你们家里已经是这种情况,我们也真切与柳家娘子正面相对过,知道此地有多危险。都到这般地步了,无论你我,都该放下顾虑。”   安伯没说话。   白争流看着他的神色,一时觉得他是在思索,一时又觉得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纯粹在等自己说完,好来反驳。   年轻刀客手指习惯性摩挲一下身侧的二十八将,又道:“再说了,无论如何,常宅的异状,还是出自常老爷、柳家娘子、黄家娘子三人之事。如今柳家娘子是那副样子,黄家娘子又已故去。我们要找人询问,不就只剩下一个常老爷能选?”   安伯:“……”   安伯态度坚决:“大侠若有什么问题,问我与平哥也是一样的。”   一行人无言以对。   这下子,不光是白争流,就连其他人也开始觉得常老爷的病是不是有问题。   大抵是他们的眼神太明显,安伯只好补充:“我们老爷的状况是真的很不好。一日之中,能有大半时候都在昏睡。前面请了大夫过来,只说老爷不能再受风,不能再劳累,也不能再想伤心事。”   而白争流一行人若是过去了,至少最后一项上,常老爷肯定要破戒。   把话说到这种程度,白争流他们也没办法了。   他只好和安伯确认:“问你也一样?你们老爷的事儿,你全都清楚?”   安伯道:“正是。”   白争流问:“好。你们老爷是如何与柳氏成婚?两人从前相处时状况如何?”   安伯:“成婚是父母之命。婚后老爷读书上进,柳氏操持家里。柳氏体恤老爷勤勉,老爷亦怜惜柳氏辛劳。”   王氏暗暗撇嘴。   梅映寒跟着问:“他是如何被黄老爷看中的?黄老爷要常老爷做他女婿之时,常老爷可有拒绝?”   安伯:“……”面皮抽动一下,“老爷——是说常老爷,他来广安府,是来赶考。等待开考期间在茶楼与旁的书生吟诗作对,纵谈时事。黄老爷当时就在另一侧的桌上,听着听着便觉得常老爷说得很好,有了相交的意思。往后两人果真相识,黄老爷便请常老爷到家中小住。”   一行人:“原来如此。”   安伯语气干巴巴,继续道:“小住之时,常老爷见到了夫人。夫人性情是骄纵了些,却也自幼熟读诗书。两人一同谈诗词、做文章,慢慢便走近了。   “可有拒绝……自然拒绝过。但这时候,夫人与老爷已经萌生感情。再往后,不过是两相挣扎,老爷最终还是选择留下。   “黄老爷原先提出,常老爷该修书一封送回家里。可常老爷自觉愧对元配,实在难以把此事告知柳氏,于是事情一直耽搁了下来,直到柳氏找来。”   一行人听着,神色各有不同。   傅铭莫名对黄老爷感到理解。他想到自己与白争流、顾邈之间的感情,不就是一个是命运阴差阳错的玩笑,一个是情投意合彼此投缘?   王氏则压抑怒意,心头一阵咒骂:这常老爷说得好听,“愧对元配”?可看他做的事,根本就是贪图柳家娘子能干孝顺,让她继续白白伺候家里老人!   白争流照旧不露声色,面色冷静地看着安伯。   等安伯把所有人的神情扫了一圈,再转过目光,恰好对上白争流的视线。   安伯一愣,正要仔细分辨,就听刀客冷不丁说:“你们一直说,常家老人是柳氏照顾,那常老爷的兄长呢?”   安伯傻眼:“兄、兄长?”   白争流道:“对。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那常老爷的兄长如今如何了,在不在家中,待父母又是否孝顺,你可知晓?”   安伯难得卡壳。   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清晰的迷茫神色。半晌,终于道:“大侠,你是从何处得知常老爷有位兄长的?”   安伯把问题抛了回来,相当于没有回答。   白争流看他片刻,笑了:“不过是猜想。既是农户人家,又供得起家中儿郎读书,想来也算村中大户。我与几位好友行走江湖时,见过颇多此类状况。他们总是一个儿郎读书上进,另一个儿郎为家里撑起门户。”   安伯沉默半晌:“……原来是这样。不过大侠,你当真问住我了。我们家老爷有无兄长,我是真不知晓。”   说罢,他不给白争流再开口的机会,很快提出方案。   “这样吧。大侠们先来吃饭,我拿这话去问问老爷。若有什么消息,定然第一时间来与诸位大侠通报。”   管家说完这句时,一行人恰好来到正厅。   和早上一样,正厅备了非常丰盛的食物。鸡鸭鱼肉俱全,还给每把椅子前面放了一碗燕窝。   等到几人入座,安伯依然站在一边,一副要好好看着诸人吃饭的样子。   傅铭、顾邈最先拿起筷子,顾邈还感叹:“到了这地方,也就吃饭的时候能放松些了。”   让他有种回了家的感觉。   安伯笑道:“那郎君定要多吃些。”   正说着,一边的梅映寒道:“还望安伯尽快去询问常老爷,也好快些给我们回话。”   安伯缓缓转头看他。   梅映寒与中年男人对视,道:“你我还有多少时间?府中还有多少下人?纵然加上我们几个,又能够柳家娘子复仇几日?”   安伯眼皮跳了一下,嗓音里原本的笑意变成涩然,“梅大侠说得是,我这就去问。”   管家离开,正厅里又只剩下被“请”来的五人。   王氏心焦难耐,当即对着九王爷和顾小郎君提醒:“这儿的东西,你们莫要吃啊!都是狐狸大仙变出来骗人的。”   傅、顾两个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即乐了。   顾邈笑着开口:“狐狸大仙?哪来的狐狸大仙。”明明是水鬼。   王氏“哎”了一声,“总归、总归——”   傅铭打断她:“也不必这么草木皆兵。以此地之诡异,要是那些人害咱们,还用这么麻烦?把咱们一个个扔给柳氏不就行了。再不济,扔到外面雾里。”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他饿了。   早上那顿已经让傅铭知道,此地的饭菜虽然比不上宫里御厨,但和广安梁郡守家里的厨子相比,还是大有长处。   九王爷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鱼肉,预备送入口中。   口水已经在大量分泌。偏偏这个时候,旁边传来一道微沉的嗓音,再度打断道:“你既然知道此地诡异,就该明白还是少接触里面的东西比较好。”尤其是吃食这种要下肚的。   是白争流。   同一时间,梅映寒道:“顾邈。”   他仅仅喊了两个字。   顾邈条件反射地放下筷子。   傅铭先是一愣,随即就被气笑了。   在他看,几人的言行完全是王氏先挑衅自己,白争流跟上,梅映寒完成最后一笔。   他是在向自己展示他对邈邈的影响吗?可无论自己和白争流怎么样,顾邈和梅映寒都不可能了!   九王爷的尊严不允许他的人与其他男人纠缠。他能容许白争流与自己共享顾邈,已经是真切心爱刀客。可白争流非但不感激,还那么对他。   傅铭唇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不过是一桌吃食,怎么就把你们吓成这样?”说着,直接把那筷子鱼肉送入口中。   鱼肉细嫩顺滑,入口便溢出满嘴鲜味儿。   “好鱼,好厨子!”傅铭笑道,“可惜没有酒来搭配——邈邈,你也吃些。”   他转向顾邈。   正好这时候,顾邈也从“被梅映寒喊了一声名字,就本能地听对方的话”的反应中回神。   他暗暗懊恼。自己对与师兄之间感情最大的怨念,就是他们明明已经当了情郎,相处模式却和当师兄弟时没太大差别。自己初时还会因为关系的改变而雀跃,到后面,却越来越觉得索然。   结果到现在,自己竟然还习惯性被大师兄管束?这不是真应了梅映寒那句,以后他就只是他师弟吗!?   顾邈心头憋了一口气,有意抬高嗓音抱怨:“是啊,不过是一桌吃食,能有什么问题?真是不认得好东西。”说罢,欢欢喜喜地把燕窝捧起来吃了。   桌上其余三人见状,一起皱眉。   只是傅铭、顾邈态度坚决,真说了什么,恐怕还要生出事端。再者,那两人早上也吃了常宅的东西,却并未有什么异样。   很有可能是他们想多了。   罢了。三人没再阻止,但也依然没动筷子。他们再度分食起他们自己带的干粮,只在傅铭、顾邈吃完之后,在自己面前的碗碟里稍微扒拉几下,做出用了常宅提供的餐具的样子。   吃完不久,安伯带着消息回来了:“我家老爷是有一位兄长,不过他早在老爷年少时就离家,往后一直没有音讯,想来与今日之事无关。”   作者有话说:   稍微梳理一下   A类线索(主角们自己见证的事):   ①常宅里有女鬼,女鬼从外形来看并不是富家小姐(推断:女鬼不是新夫人黄小姐,而是常老爷之前的妻子柳氏)   ②女鬼留给主角们一张手帕(推断:有个叫“仲德”的男性和常宅的事情有关,他还有个兄长)   B类线索(从其他人口中听说的事):   ①:常老爷生病了,病得起不来床   ②:夫人黄小姐之前死了   ③:很多和尚、道士被请来常宅做法,结果也死了   ④:黄小姐妒恨柳氏,折磨她至死,招来了柳氏的复仇   ⑤:常老爷是有个兄长,不过很早之前就不在家里了,大概和现在的事没关系   其他线索:   ①进入外面的迷雾会有危险   ②胡屠户生死不知   短期目标:说服柳氏放过自己一行   长期目标:存活并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   _(:з」∠)_摆在小白小梅面前的问题好像越来越多了呢……那么明天见啦~ 第9章 继续打听   得,又是个没什么用的消息。   饶是白争流,听到这话,也有那么几分失望。   他吐出一口气,还是进一步问:“你可打听清楚了?常家的大郎君究竟是什么年岁,又为何离家?他脾气品性如何,在村子里时有什么亲近的人否?”   安伯回答得极为顺溜:“白大侠说的这些,老爷都有提起,且听我细细讲明。   “大郎君比我们老爷年长十岁。老爷舞勺之年时,大郎君已经该成家立业。但他早年读书,没学进书中圣人之言,倒是把那些办诗会、寻花娘的浪荡轻浮之事学了个十成。”   自然不是什么正经诗会。而是由一群穿着书生衫,藏着禽兽心的污糟玩意儿,去“品鉴”各楼里花娘哪个更美貌、嗓子更好、身子更软的活动。   安伯甚至嫌弃地撇了撇嘴。   “家中原本不知道这些。大郎君花多少钱出去,只要说是读书所用,老爷家里都咬牙来供。可大郎君要的钱,就像是一个无底洞。到后面,家里要他花得有节制些,他却不愿意在‘同窗’面前丢了脸面……许是里面还有什么事儿吧,总之老爷再有城里读书的兄长的消息,就是他欠了人钱,被一群人要债。   “这才算是东窗事发了。家里老太爷、老夫人气得险些没法下床,还是老爷一个舞勺之年的孩子与要债人周旋。再往后,村里都骂大郎君混账,也都说常家旁人不易。大郎君原本也回家了,但此类话听太多,约莫也是觉得没脸,于是又灰溜溜地离开,也没与家里人说他要去哪儿。”   “也是因为大郎君的事儿,老爷家里才早早为他定下柳氏这样勤恳老实的妇人。”   一番话下来,不说严丝合缝,至少也把事情讲全了。   甚至因为有些地方被含糊过去,整件事才显得更合理。   按照常老爷的说法,常家大郎在城里出事儿的时候,他们家里人还被瞒着。这么一来,自然不知道大郎君是怎么欠了一堆债。   一行人更加失望,“这样啊。”   安伯脸上显出些纳闷儿,小心翼翼问:“几位大侠,我却是不明白了。难道老爷这位兄长之事,与我常宅之事是有什么我等没想到的联系?”   否则的话,为什么白争流他们一门心思地朝上面打听。   白争流听着,也意识到自己一行的表现有点太明显。   要把柳娘子的提点说出来吗?……可柳娘子惨死化作怨鬼是真,不代表常宅中其他人就可信了。   毕竟就连柳娘子的事儿,也是他们强问出来的。   白争流正思索,他旁边,梅映寒不轻不重地开口,道:“我们只是想着,若常老爷真有长兄,那位大郎君与柳氏是否也算旧识……”一顿,剩下的就不说了,只朝安伯微笑一下,“看来是想岔了。”   安伯听他提起柳氏,立时被转移注意力。脸上既是小心,又是期盼,问:“大侠们!你们早上做法,可有什么成效?”   白争流忍不住看了梅映寒一眼,才道:“倒是又听了一遭柳家娘子的动静,成效却不敢说。我们想着,下午再在你们家四处转转,看能否有新思路。”   安伯就显出几分愁苦,但还是打起精神,说:“好!几位去哪里,我给你们引路。”   梅映寒把话截下来,委婉道:“不必劳烦。如今常宅人少,你们要操持的事儿却多。老爷的病,我们的饭食,那样不得你、平哥,另有丫鬟婆子尽心尽力?只要把黄夫人的住处也一并指给我们,我们自己去看便是了。”   白争流唇角快速勾起,觉得梅兄与自己着实默契。   安伯却犹豫:“这……”   白争流看他:“若是实在不放心宅子里的财物,让人跟着,却也无妨。”   潜台词:“你不放心我们的话,就让人盯着呗。”   安伯听着,哪里敢答一个好字?只好别扭地点头了。   于是,在看完柳氏清冷萧索的院子后,一行人又看了黄小姐富丽堂皇、与柳氏那边截然不同的小筑。   傅铭和顾邈对着黄小姐摆在屋内的各样物件啧啧称奇,一个说:“竟是江南时兴的五彩瓷!这做工,这显色,看来常老爷果真富贵,黄氏也无愧于富商之家的出身。”   另一个就道:“这等品色的五彩瓷,我也就在京中见过。未曾想,如今又能得见……”   从一个人住的地方,往往能看出那个人的偏好脾气。   在傅、顾二人的对话之中,黄小姐的形象浮在一行人眼前。   家里有钱,于是明艳骄纵。对上喜爱的人,这种性格是天真热情。而对上自己厌恶的对象,就成了暴烈高傲。   王氏则拿着一副绣到一半儿的牡丹图端详,还和白争流感叹:“不曾想,这黄家娘子的绣功也当真不错!你看这线,多紧多齐?”   紧、齐?   这评价颇为耳熟。白争流回想片刻,记起:“照阿姐看,前面那副竹子有可能是黄家娘子绣来否?”   王氏一愣:“这……”她又拿着牡丹绣看了看,“针法倒是一模一样。”   但这不能说明两幅绣品出自同一人之手。想想柳氏与黄小姐的身份关系,柳氏那么恨黄小姐,怎么可能把与她有关的东西带在身上?   ——光是带也就算了,白争流捡到的帕子明显被保存得极好,虽然被水泡得褪色,但除此之外没脏没坏。想想柳氏的状态,就知道这有多么不易。   王氏合情合理地猜:“那竹子多半是黄家原来那些的婆子丫鬟绣的。黄家娘子自幼与她们一同长大,学得自然也是一样针法,这才看起来相仿。”   白争流叹气。也对,之前不就考虑过了。柳氏什么都不说,他们从帕子上得到的信息就非常有限。能确定的只有上面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代表的人。   唔?   刀客意识到什么,冷不丁开口,话音缓慢:“还是要去看看常老爷。”   其他人纷纷看他。   白争流分析:“我们是被安伯绕进去了。柳家娘子给咱们的指点就是常老爷本人,而不是替常老爷传话的人。”   顾邈犹豫:“可那管家不是说了,常老爷病重,我们不能去看他。”   白争流摊手:“咱们又不熟悉他们家环境,真不小心绕过去了,靠着窗户瞄常老爷一眼,还能被拦下来吗?”   一行人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个道理。   眼看在黄小姐住处也看不出什么新线索,他们转战下一处目标地。   还真别说。他们在黄小姐屋子里时,总觉得到处都又冷又阴。一出门,外面的光落在自己身上了,才觉得好些。   身体明显回暖,引得白争流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后建筑。   他不懂这些。但一般家中女郎的闺房,会这么阴寒吗?不像是给活人住的,倒像是某个拿来做法事的祠堂。   白争流摇摇头,大步往前。   ……   ……   刀客先前说:“我们不小心绕过去了,想朝常老爷看一眼,还能被拦下来吗?”   事实证明,还真能。   因郡守府与常宅各处布置皆相仿,他们很容易找到了常宅主院。还没靠近,安伯就过来了。   一行人找理由离开。   正面过不去,就从后面绕吧。   走到一半儿,小厮平哥过来。   好,再绕。   早上那去叫平哥的丫鬟出现。   继续绕。   平哥再度出现。   “……”这下子,饶是虽然忌惮柳氏,可对宅子里能说会走的几人还算放松的傅铭顾邈,都感觉到了这小厮的怪异之处。   二人心中微微发凉,王氏也闭口不言。唯有白、梅两个,还在神色如常地和平哥讲话。   白争流:“唔,看来我们果真不会认路,见笑了。”   梅映寒:“你们也着实操劳。”   平哥只叹着气说无妨,还好。   白争流压低嗓音,问他:“你且告诉我,今天早上,你们宅子里是不是又……”   平哥脸色微白,露出痛苦又恐惧的表情,轻轻点头。   白争流抽气。   他身侧,梅映寒道:“我那些师弟、师妹,在你这个年纪,还什么都不懂呢,你却已经能为宅子里旁人分忧,属实不易。”   白争流:“……”唔?怎么突然说到天山派其他弟子了。   而且平哥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要说天山派那群弟子与他一般大时什么都不懂,那是绝无可能的事儿。   难道是要套近乎?总觉得这不是梅兄会做的事儿啊。   等等,年纪?   白争流倏忽福至心灵。   他语气寻常,问平哥:“说来,你是哪年生的?”   平哥眨眼,回答:“顺宁二年。”   白、梅两人同时安静。   他们两人脑海里冒出一模一样的念头:果真没错!为什么常宅和郡守府布置结构那么相似,他们却只知郡守府,不知常宅?   因为常宅的存在,根本就是在十数年前!   “顺宁”是先帝的年号。平哥是顺宁二年生,那他十五六岁时该是顺宁十七八年。其时先帝尚且在位,如今的皇帝尚在与兄弟们厮杀,都想坐上太子宝座!   作者有话说:   这章的线索比较多。   原本想像昨天那样列一下的,但又觉得真列出来就相当于剧透完了(捂脸,期待小天使们留意到~ 第10章 疑点   也是难为梅映寒。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剑客还能微微一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真是与玉涵他们差不多的年岁。”   平哥脸上露出些向往:“梅大侠的师弟师妹,定也是像大侠这样的风流侠客,哪儿是我能比得上的?”   梅映寒面露无奈:“要是他们能有你一半儿稳重,我就知足。”   双方这么说了几句。平哥又叮嘱一行人,切记莫要再靠近老爷屋舍,两边这才分开。   一直到了看不见平哥身影的地方,顾邈才软下双脚,捂着嘴,发出一声呕吐动静。   错不了了!平哥生在顺宁二年,那他如今怎么可能还是少年面孔?只有一个解释,宅子里的鬼不只有柳氏,还有他们碰到的其他所有人!   如此一来、如此一来——   顾邈前面还对王氏“吃食都是由狐狸大仙造出来的障眼法”一说轻蔑不已。到如今,却觉得自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难受不已。   他这样,傅铭的感觉也没什么差别。但傅铭前面说话更重,这会儿纵然强撑,也要告诉顾邈:“邈邈,莫要多想。柳氏是什么状况,安伯、平哥又是什么状况?我想,咱们并非到了鬼宅,而是阴差阳错地来了数十年前。”   顾邈一愣,连身体的难受都忘了,追问:“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傅铭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越想,越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有可能。   他道:“宫里也有这般秘闻,说是狂风骤雨的天气,有人见到前朝宫女从墙边走过。从前觉得这话是编出来吓人的,如今来看,却兴许还有说法。”   顾邈皱眉听着,表情慢慢变化,到底还是松快一点。   这仿佛也能解释常宅外那片诡异的雾。虽有时空交错,但交错的只是常宅所在的这片地界。他们恰好在这里,于是误入其中。   他喃喃说:“傅大哥说得有理。嗯,一定是这样。”   正安慰着,白争流忽而插进话头:“不对。”   傅铭、顾邈皆是一愣。   一个对白争流怒目而视,另一个则怔怔看他。   “顾少侠,”白争流问,“你前面说,黄家娘子屋中的瓷器是什么?”   顾邈听着这话,先是迷茫,随即面色发白,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度翻涌而上!   “是五彩瓷!”他惊声道,“这玩意儿烧出来也是近几年的事!如果那小哥是顺宁二年生,呕——”   顾邈终于还是没忍住,食管反出一股酸水。   他难受不已,白争流看得跟着头疼。   要是没有出这等诡异之事,他一定早早远离傅铭、顾邈这对劈腿的野鸳鸳。但如今几人共同被困,犯下恶心事儿的活人总比来历不明的游魂靠谱,是以白争流才和傅、顾两人一同行动。   罢了。都一起转悠了大半天时间,这会儿出手帮上一把,也不算什么。   刀客出手如风,极迅速地在顾邈腰腹位置点了数下。   顾邈表情从惊愕到恍惚。等白争流的手离开,那股反胃感被压下不少,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而这时候,白争流已经转头看傅铭,用眼神问:“你要帮忙吗?”   傅铭脸色苍白,却还要强撑,说:“不……”一句话只说了一个字儿,旁边梅映寒走上来,用和白争流不同的手法,拍了下傅铭身上差不多位置的几个穴位。   傅铭闭嘴了。“谢”字憋在喉咙,总觉得说出来就是认输。可要是不说,他又觉得过意不去。   这么纠结着,梅映寒已经在和白争流说:“看来黄家娘子的屋子,并非本来面貌,而是旁人有意布置而成。”   白争流深以为然:“是了。那些瓷器、金银……对了,还有刺绣。”   王氏刚从平哥话语带来的震惊恐慌中反应过来,此刻勉强跟上刀客与剑客的思路,道:“那副牡丹绣倒不一定是假的。”   其他人看她。   王氏说:“我不懂那些精贵摆设,前面在黄家娘子屋里,就专门看了她的荷包、帕子这些小玩意儿,用的都是一样针法绣成的东西。若是造假,没必要弄得这样真切。倒是许多衣裳,看起来不像穿过的样子。”她干涩地笑一下,“只是我却不知道,富贵人家的女郎是否都是这般作风。”   白、梅二人又去看傅铭与顾邈。   两个“富贵人家”到底知道轻重缓急,纵然此刻脑子乱糟糟的,依然本能回答:“每季是要有新衣,但也不至于全是新衣。”   “傅大哥说得是。谁还没几件爱穿的衣裳?只要是好料子,多穿几次也无妨。”   “好。”白争流总结,“摆在深处的小物件是真的,放在台面上一眼能看到的东西多是假的。阿姐,你可记得那些小物件都是什么图样?”   王氏思索:“多是花绣。什么荷花兰花,牡丹红梅。旁的也有些松树、兔儿。”   白争流喃喃说:“我不懂这些,但……”   但这是一个性格骄纵暴躁的女郎喜爱的花样吗?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不,就和柳娘子留下的手帕一样,他们作为一群外来者,没必要想太多。   只需要抓住一个重点:黄娘子房子里那些用来佐证她被千娇万宠养大,喜好奢靡富贵的东西是假的!   真正的黄娘子并非此类脾性。所以,安伯与平哥前面“新夫人被黄老爷宠得无法无天,不知法度,因妒恨之心将柳氏磋磨至死”的说法,又有多少可信度?!   这话说出来,顾邈整个人一个激灵,不可置信道:“难道他们给咱们说的话也都是假的吗?”   他再次感到遍体生寒,而王氏这时候已经把“昊天上帝”“观音菩萨”一类平日烧香拜佛时会喊的话全都念了一遍。   “说不好……”白争流喃喃说。紧接着,他眼中划过一道冷光。   “亲自看看‘病重’的常老爷”,从他们觉得有必要做的事儿,变成一件势在必行的事儿。   但具体怎么做,还要多做计较。   刀客的目光从在场几人身上缓缓扫过。王氏、傅铭一个没有武功,一个八成做不到自保,必须留下。至于顾邈,既然前两个人留下了,不如让他也留着,算是个护卫。   白争流不知道顾邈曾经在傅铭被女鬼抓下水时松手。他依然当这两人宁愿双双出轨也要在一起,算是对另一人情深义重。再有,顾邈的人品暂且不论,武艺上,他还算放心。留下他守卫傅、王两个,白争流才好去探常宅主院。   最后,他看向梅映寒。   不用白争流开口,梅映寒主动说:“白兄,我与你一同去。”   顾邈脸色微变,下意识叫:“师兄!”   白争流也道:“梅兄,你想好了?”   梅映寒淡淡说:“单看安伯、平哥有多紧张主院,就知道里面一定有重要线索。既如此,光有白兄一人去探怎么够?”   毕竟“重要”的另一个说法正是“危险”。让其他人直面险情,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实在不是天山大师兄的风格。   白争流听着,道了一个“好”字。   顾邈闭了闭眼睛,也不再开口。   “只是,”梅映寒又道,“依白兄看,你我什么时候去才好?”   随着他的话音,白争流与他一同望向主院方向。   “晚上吧。”刀客说,“白日里宅子里的人行踪诡异,你我都知晓了。前面明明也算小心,却总能撞上他们。倒是晚上,咱们行了那么久,都不见他们的踪迹,倒像是……”   梅映寒唇角勾起一些,“倒像是在躲着柳家娘子。”   两人相视一笑。他们身后,傅铭面皮抽搐,顾邈也不明白师兄为何能那么轻松地提起女鬼。王氏则喃喃又念了声“阿弥陀佛”,只望漫天神佛能庇佑两个青年。   既然有了成算,往后时间里,一行人便回了正厅。   白、梅两人昨夜就没睡好,此刻闭目养神。其余人则心有焦灼,却偏偏不好出声打扰刀客与剑客,只好各自忍耐。   转眼到了昏时,安伯再度出现,还是那张焦灼面孔,问一行人,下午可有什么收获。   一行人已经在防备他,此刻只道:“有些想法,却不知道是否可行。”   安伯长长叹息,道:“希望大伙儿皆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今晚。”停了停,又邀请一行人去侧厅吃晚饭。   一行人:“……”   他们留在正厅,其实还有个念头,就是看看常宅给他们上菜时是什么状况。说到底,傅铭和顾邈依然很在意自己到底吃下肚了什么。   可现在,安伯竟然开口就换了地方?   傅、顾两人脸色不太好看,安伯倒是一脸关怀体贴,只道他前面曾远远看了一眼正厅情况,知道大侠们在休息,于是特地没让下人们打扰。   有这句话在,傅铭和顾邈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在进入侧厅之后,对着满桌子丰盛宴席没了胃口。干巴巴嚼了两口饼子,就像其他人一样,用筷子胡乱翻搅一下碗碟,做出吃过了的样子。   再过些时候,天色完全暗下,常宅渐渐亮起灯笼。   白争流与梅映寒对视,一齐开口:“走!”   作者有话说:   所以昨天原本想列的线索(中的一部分)就是顾邈看到黄小姐屋子里布置时说的话,还有小厮说出来的出生年份啦~   要是把这两句拉在一起,应该就很容易get到了。   ps.还有就是,之前为什么要把主角们亲自看到的线索和宅子里其他人说的线索分开呢,因为眼见为实嘛。   pps.要是不想玩破案游戏的小天使,跟着主角们的视角走就好=v= 第11章 夜探   有了昨夜经验,今夜此时,刀客与剑客未再尝试行于廊中。   他们直接飞身来到屋顶,脚下再一点,身形便像是一玄一白的两只轻灵乳燕,不一会儿就没入夜色里。   余下傅、顾、王三人看着他们背影。王氏的担忧自不必说,顾邈同样心神动荡。就连一心觉得白争流与梅映寒三番五次折辱自己的傅铭,这会儿也忍不住捏紧门框,暗盼两人早早归来。   九王爷号称“江湖王爷”,不愿居于庙堂,而是以尊贵之躯来到一群草莽之间。放在京城诸皇亲眼里,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的危险事儿。可傅铭自己知道,他一路被护卫拱卫着,后来又认识了天山弟子、白姓刀客这样在江湖年轻人中一等一的高手。就连当初血魔作乱的时候,傅铭也一直被护得好好的,至多受过一些皮肉伤。   他从未感知过真正的危险。   直到现在。   如果白争流和梅映寒能平安归来,他们活着回去的概率,应该也能大很多吧?   傅铭正这么想着,厅外院中忽而刮来一阵湿冷的风。   他浑身哆嗦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顾邈、王氏皆朝他看来,傅铭才勉强说:“此地阴寒,我们不若还是在屋中等候?”   王氏还没经历过在常宅中的夜晚,听了这话,却也觉得外面阴森森的,于是小心称“是”。   顾邈则又想到昨夜。大师兄说,他和白大哥在离开屋子不久就遭逢怨鬼。由此可见,屋中或许的确比外面安全。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好,我们进去。”   正厅的门关上了,唯余一根根蜡烛依然明亮。   照亮了门下的一点湿痕。   只是这点湿痕又太轻微,静坐于厅内的三人无一个察觉。他们照旧分心惦记着外面的两人,傅铭与顾邈初时还嫌王氏那带着口音的神佛名字吵闹,到后面,却也忍不住跟着小声念了起来。   而被他们惦记着的白争流、梅映寒两个,却是已经极快地来到了常宅主院外围。   一路果真是顺畅无阻,再也没碰上要拦住他们的管家小厮。   白争流却没觉得这是好消息。夜晚的柳氏难道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吗?他亲自与之打过交道,却是觉得不然。   可若前面想错,安伯、平哥等并非顾忌柳氏,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思绪正转,梅映寒轻轻叫了一声:“白兄?”   白争流闻言侧头去看,见梅映寒给自己比划了几个手势。   白争流看过,点头。   梅映寒的意思是:“你我尽量莫要分开,一同潜入。倘真的遇到什么难以化解之事,再随机应变。”   这也是白争流想说的,只是当下时间,他没心思再叹一句自己与梅兄的默契了。   刀客与剑客各自握紧手中兵器,足下又是一点,飞身落入主院。   “哗啦——”   莫要误会。这却不是柳氏出现时总要紧跟着响起的水声,而是有风吹过院子里的树。   在风的催动下,枝梢的叶片发出一阵响动。   白争流凝神看去,看出那是一颗槐树。   他紧接着想到,“槐”中带着一个“鬼”字。   刀客眼神微暗,此外却并不因之变色,而是转而留意其四周。   常老爷曾是读书人。虽然后来娶了黄家小姐,自然而然地接手了黄家生意,转而经商,但他的品位仿佛还是当初做读书人时的样子。   整个院子的布置与先妻住处的萧瑟、新妻住处的富贵俱是不同,反倒呈现出一种清雅的书卷气。入眼的是石桌石椅,上面还残存了半卷纸。另有一小片竹,一小片兰花,还有……   白争流走向吸引了自己注意力的方向。   可以看出,常老爷的院子里原先还有一个水塘。只是此时水塘干涸,又没有其他布置。站在一边,随意低头,就能借着月色与远方屋檐下灯笼的光线见到塘底。   空空的,落了些枯叶,除此之外乏善可陈。   白争流看了片刻,就把注意力转向不远处的主院正屋。   那边正亮着灯。   灯影照着,依稀在窗上投出一个摇头晃脑的读书人。   ——怪事。能在主院读书的,自然只有常老爷一个。可一下午工夫,白争流和梅映寒听了满耳朵“我们老爷病重”“我们老爷成日昏睡不起”“我们老爷压根难以下床”,为什么这会儿他又能读书?   再有,以此刻院子的安静,加上刀客与剑客的耳力。不是白争流夸张,屋子里掉根针,他不一定能听到。但屋子里有人读书,他却不可能听不到。   有问题。   白争流眼睛轻轻眯起。他却没选择直接靠近,而是又和梅映寒比了个手势,梅映寒点头,两人先用极为轻灵的身法,把整个主院都转了一遍。   可惜再没什么发现。   纵然安伯、平哥等人说了无数谎话,他们话里那句“如今宅子里已经没几个人了”一定是真的。白、梅两个一路看过来,除了最开始那间亮着灯的屋子里有一个人影,竟是再没什么发现。   倒是偶尔会觉得冷。   这让白争流又想到了黄小姐屋子里的样子。明明看起来也算富丽堂皇,可那股阴冷的感觉却总挥之不去。   可是,在一个清冷、没有什么人气儿的院子里觉得冷,又仿佛是件正常的事。   白争流想了片刻,决定折返。   “若那真是常老爷,”此刻要说的很多,距离亮灯的屋子又远,他干脆开了口,只是嗓音仍然压得极低,“且看他态度如何。”   能沟通的话,是一种对付方法。不能沟通,甚至就和昨夜的柳氏一样,则又是另一种了。   想到这里,白争流的手指又轻轻摩挲一下刀鞘。   梅映寒留意到了刀客的小动作。他脑海中闪过什么,却是昨夜朝柳氏挥刀的时候,白争流面上曾经一闪即过的恍惚神色。   后来事情多,他倒是忘了就此事问一问白兄。眼下显然也不是好时机,但若白兄再有什么不妥……电光石火的工夫,梅映寒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待会儿要是真遇到什么险情,一定要是自己在前,白兄在后。至于他究竟在恍惚什么、二十八将昨夜闪烁出的莹莹光辉又是怎么回事,照旧是押后再提。   两人商定完毕,再度一同上了屋顶。   不是他们有意要做梁上君子,实在是常宅之事实在不能以常理度量。他们不能直接推门,若是在窗上先戳一个小洞,倒也能偷偷看上一眼。可这不但容易被发现,姿势上也限制了他们行动。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两个人站在屋上,很快确定了读书身影所在的方位,而后揭开一处瓦片——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   白争流、梅映寒同时想到。   他们依然没有听到屋中传来的一丁点儿动静。   这让他们心头涌起十二分的警惕。白争流手上捏着瓦片,身体却已经紧绷到了极点。整个人就像是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只要有一丝危险,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他两只手都被占住,这时候,就由梅映寒做手势计数。   三、二、一——!   安全为先!白争流极快又极轻地将瓦片放在一边,却又半点都不耽搁身体朝一边儿弹去。一玄一白两个身影在顷刻之间就完成了姿势的变换,而屋中依然没有半分动静。   这下子,连“常老爷的确是在安心看书,只是原本也没有一面看,一面吟咏的习惯,故而显得安静了些”的可能性也没了。   要知道,一个人只要活着,就肯定是有动静的。就拿此时正想对着的刀客与剑客来说,他们若是集中全幅注意力,或许可以让自己在对方的感官中消失片刻,但也只是“片刻”!   再要么就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已经达到了以内力调息,让白、梅两个都难以察觉的境界。   ……怎么可能?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各自提了一口气,逐渐又回到被打开的瓦片之上。   他们并未蹲下,而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垂眼望去。   这一眼,白争流、梅映寒的瞳仁同时缩小!   映入他们眼中的,竟是一个形容花哨艳丽,唯有一张面孔煞白带红,此刻正望着“手”中书卷,一动不动的纸人!   屋中灯火跃动,拉长了纸人身后的影子。烛泪缓缓淌下,却比不过纸人面上的那一抹红。   白、梅两人被这一幕震慑,久久无言。一时之中,竟有恍惚。   他们警惕良久、谋划良久,最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蓦然转身,跃下屋顶。   梅映寒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白兄”的气音,就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但他毕竟慢了一步。等剑客落在地上时,白争流已经来到常老爷屋门前,一只手放在门上。   梅映寒一眼看出白争流想做什么。而他并不言语,只是快步往前,来到白争流身边,同样伸出一只手,碰上另一侧的门扉。   两人掌心同时用力。   “吱呀”一声。   屋门在两人身前打开。   屋内的纸人不再看书,而是静悄悄地看着门口两人。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2章 纸人   白、梅两个恰好与纸人那双用漆笔点上的眼睛相对,此刻眼睁睁看纸人对着他们微微点头——晃头,而后又把脑袋折了回去,又作出个对着书卷苦读的样子。   到这时候,他们也看清了纸人脑袋后面的机关。   却原来是个几根没扎牢的竹篾。大约是有意做成这样,每当纸人晃到一边的时候,竹篾就会缓缓摇起,再把纸人脑袋带到另一边。   如此反复。他们在外面的时候发觉纸人摇头晃脑,也是因为这个。   “为何屋子里没有人声”的疑问被解决了,可新的问题随之出现。   常老爷人呢?   白争流目光如电,飞速把整个屋子打量一圈儿。   着重看床铺、桌子……这些容易察觉出生活痕迹的地方。几眼下来,也真让他看出了收获。   年轻刀客来到床边,就着纸人读书处点起蜡烛的光晕望向面前一张床。   要是九王爷和顾小郎在这儿,少不得又要感叹几句常老爷屋子里的布置。看起来没有黄氏住处富丽,实则处处用着好红木,低调又见真章。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有钱人。   但白争流没在意床是用什么木头打的,上面用的又是什么昂贵被面。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这张床上,还带着人坐过的痕迹呢。   他身侧,一道影子缓缓过来。白争流让开一些,好让梅映寒看清自己的发现。   两个青年还是低声讲话。白争流道:“印子已经淡了,却又落了一根头发……至少‘常老爷’整个人还是有的。”   梅映寒道:“这么晚了,他不在屋中待着,又能去哪里?”   白争流想了想,“兴许是心中有鬼,怕柳娘子来找他?”   梅映寒想起外面被抽干的水塘,对刀客的猜测颇为赞同,只是同时道:“还真能让他避过去?那黄娘子、那些小厮丫鬟……”   白争流听着,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纸人。   纸人的摇头晃脑完全不因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停下,照旧在窗上投着一个正在吟咏书卷的读书人影子。   不用他细说,梅映寒一眼就看出刀客是什么意思。   他跟着道:“白兄觉得是这纸人的功劳?”一顿,进一步问,“这有用?”   白争流道:“谁知道呢。”再看四周,“如今的要紧事,还是找到常老爷。”   梅映寒:“也对。”   只要找到常老爷,屋里这番布置的作用也就能由他回答了。   但是,常老爷,常宅现在的主人,酿成如今祸事的罪魁祸首,现下究竟在哪里?   白、梅两个离开床边,重回桌旁,慢慢看着周遭布置。   “纸人精巧,”白争流说,“白天摆在这儿多半也不碍事。”   梅映寒低声道:“日日对着,也不嫌……”瘆得慌。   白争流道:“若是连这些都怕,对上柳娘子,岂不是要慌不择路,跟着跳井?”   “……”梅映寒忍不住笑了声。想说,常老爷前面做了那么亏心的事儿,现在能“慌不择路”吗?   平日惯是行侠仗义的天山大师兄,对一个抛弃先妻,又眼睁睁看着新妻磋磨元配的商人毫无好感。   只是按照白日他们的发现细细想来,黄小姐在小厮管家口中的品性有假,关于常老爷的消息却也不一定是真的。   思绪转到这里,梅映寒眼底的嘲色稍稍收敛,只道:“纵然纸人能一直摆着,蜡烛却得在入夜前后点上。”加上床上的痕迹,可以断定,白日屋里是有活人的。   白争流摸摸下巴:“只看做这事儿的人晚上去了哪里。”   梅映寒跟着沉吟。   白争流灵光忽现:“梅兄,你说,他既是点了灯,便是需要这屋子亮着。”   梅映寒跟着这个思路往下:“正是。”   白争流微笑:“他防备柳氏,但你我——”   梅映寒目光转向燃烧中的蜡烛,“白兄是要把这烛火吹熄?”   白争流摊手:“你我已经把这院子转了一圈,也唯有此地有点线索。”而且他们白天已经和柳娘子打过隐晦的交道,柳娘子还有意提点了他们。真碰上了,兴许也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再有,纵然晚上的柳娘子会失了神智,他不是还有二十八将吗?   梅映寒都能留意到昨夜二十八将的不同寻常之处,白争流作为刀主,自然更知道:昨晚自己带着二十八将与怨鬼柳娘子对上,危急关头,刀上散出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到了白日,他将长刀插入水中救下傅铭,那股力量同样出现了。   前后两次经历,让白争流起了研究之心。   他想知道二十八将到底怎么了,那股莫名力量究竟从何而来。可惜除了那两次,二十八将始终安安静静,引得白争流不得不深思。或许只有与怨鬼相对,才能再激出二十八将身上的不同。   纵然吹灭蜡烛真的会引来什么祸患,依然是白争流求之不得的事。   此类缘由,刀客没拿嘴巴说出来。但他的手指自始至终徘徊在二十八将的刀柄上,已经是明明白白地提点着剑客。   梅映寒看在眼里,沉吟片刻:“也好。你我一直站着,也不是办法。”   说罢,他就要往前。   前面白兄起了瓦片,这会儿轮也轮上他了。   白争流看着剑客的动作,目光微闪,并未阻止。   柳娘子是水中怨鬼,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从火苗里冒出来。梅兄去吹蜡烛了,自己也好在他身后警戒。   他默默想着这些,默默拔刀。纵然屋内昏暗,刀面依然雪亮。   梅映寒:“呼——”   火苗晃动,纸人恰好再度转到刀客与剑客所在方向。   它脸上带着夸张的笑意,如今覆上两个青年的影子,那抹笑意竟比先前生动了许多,显出几分兴奋的怨毒。   白、梅两人背对他,一个行动,一个守备。一口绵长吐息下来,烛光不甘地跳跃一下,屋内紧跟着沉下颜色。   光火熄灭。   白争流掌心紧扣刀柄。   他听到了身后传出的巨大一声“咣当”动静。与此同时,二十八将静悄悄地待在他手中,没有丝毫与柳娘子相对时的特殊感觉。那股柔和、强盛,像是在短短一息就让他强健百倍的力量宛若昨夜与今天白日中刀客的一场错觉,现在则是从错觉中苏醒的时刻!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忽而道:“梅兄,你看窗外。”   梅映寒微微一怔。他正要研究刚才究竟是什么发出动静,就听刀客来了这么一句。最重要的是,白争流嘴巴上说着“窗外”,实际行动却是面对自己。   梅映寒的目光与其相对。他花了很短暂的时间思索,而后灵光一现。   天山大师兄微微点头,同时道:“那是!”   他嗓音微微抬高。明明还是一张镇定冷静面孔,却生生在自己讲出的调子里塞了几分惊恐。   白争流听在耳中,甚至有几分好笑。但他毕竟知道此时情况不同,只好遗憾地在心里想:“从前倒是没发现,梅兄也是个妙人啊。”   白争流道:“梅兄,你我速速从这屋中离开!”   梅映寒毫不犹豫:“走!”   屋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要片刻工夫,里面就没了刀客与剑客的身影。   他们原先在的地方,纸人的脑袋晃动、晃动……从门口方向,转到了衣橱方向,脸上依然是那副夸张的笑容。   半晌,但听轻轻一声“吱呀”,衣橱被推开一条小缝。   一个面容青黑,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悄悄看着外间情况,又过了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从柜子里爬出来。   落在地上的时候,他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这一个动作,就能看出男人身体的虚弱。   而这么一个走路都站不稳的男人,却没直接去敞开的屋门边儿上,而是咬咬牙,转身去找开在另一个方向的窗户。   他的动作到这会儿倒是显出一点灵巧,明明是在黑暗当中,却十分灵活地绕开了屋中一应家具摆设,飞快来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刀客正在外面瞅他。   月光洒落,中年男人看着外面的刀客,露出一副恍若被雷劈中,惊得浑身都不受控制的恐慌表情。他嘴巴大大张开,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身体止不住后退、后退。最后“噗通”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白争流无奈地翻身跃进屋内。这时候,梅映寒也从门口走了进来,口中说:“白兄胜了。”   他们在外面打了个赌,赌的就是前面发出“咣当”动静的存在会从哪个位置往出跑。结果显而易见。   面对这一刀一剑两个青年,屋内的中年男人脸上惊恐的神色一点点变化、凝聚……最后,也不用他来做什么反应了。白争流上前一步,把人拎起来,顺手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就让男人和纸人正面相对。   男人:“……”   梅映寒:“……”咳咳,不能笑。   不过白兄行事的确不羁。   梅映寒唇角快速勾起一丝弧度,又被他压了下去。   这时候,白争流已经在说:“你是什么人?为何半夜待在此地?”   同一时间,刀客模糊地想:“嗯?怎么感觉这家伙拎起来的手感不太对劲。”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感觉自己好危的江……   隔壁部门、斜对面部门团灭,我们部门也有人阳了。   原本还说我每天通勤距离太长很危险,要不然这礼拜我别来了,但现在能上班的人数锐减,能到一个是一个_(:з」∠)_   好消息是地铁上人也少了,连座位都坐不满。 第13章 镇压   白争流拎过的人不少。从前和傅铭在一起,傅铭的护卫多半很乐意找刀客切磋武艺。一来二去,白争流积攒了丰富的“把被打得爬不起来的成年男性丢在一边堆起来”的经验。   究竟哪里不妥?   要说重量,眼前的中年男人——哦,他已经在磕磕巴巴地承认自己就是常老爷了——是比那些常年习武的护卫身量要轻一些。但这很正常,两边体格摆在那里。要是常老爷一个看起来没有二两肉的家伙都和护卫们是一样重量,护卫们一定会无地自容地自请加训。   但要说别的,一时之间,白争流也想不到。   他只好暂时把疑问压下去,先看眼前。   梅映寒已经在问:“你前面就是躲在柜子里?”   常老爷瑟缩一下,回答:“正是。”   梅映寒问:“为什么?”   常老爷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一丝怨恨。   他倒是也有隐藏的意思。屋内也黑,其实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太能看得清常老爷的形貌表情。奈何姓常的一说起话,就咬牙切齿,倒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就有多恨柳氏。   “那女人,”常老爷道,“我从前纵然对不起她,她也不该如此不饶人!害死她的又不是我,我分明是让人好好供着她,给她的待遇虽然比不上黄氏毒妇,却也要好过她从前在村子里的日子……”   讲到后面,常老爷的气势一点点变弱,竟有几分瑟瑟发抖。   他完全是被吓没了魂儿,只记得反复说:“她杀了黄氏毒妇也就算了,为何不放过我?我何曾对不住她,她日日杀人,日日又在我这屋子外面看着我、折磨我。”   在常老爷颠三倒四的话音里,白、梅两个人很是花了一番工夫,终于把他正说的东西理顺了。   一言蔽之,柳氏还真没放过常老爷的意思。   她先杀黄小姐,再杀宅子里其他下人。在这个过程里,也没忘记每晚来常老爷住处晃悠。   只晃悠,不进来。   常老爷只能每晚看到窗外有一个湿淋淋站着的影子,偶尔会有腥臭的水从门缝、窗缝,乃至床头流过来。但也仅仅如此,柳氏并没有直接淹死他、拖他给自己陪葬的意思。相反,她像是更乐意慢慢折磨常老爷,看他一天天消瘦崩溃。   白争流听着耳边的一声声痛哭,还有梅映寒挑着重点问起常宅那些旧事。   他默默分辨。在两任妻子的事情上,常老爷的说法和安伯、平哥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说法要更加细节。   比如柳氏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打翻了给黄氏毒妇备下的洗脸盆,那毒妇骂她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要让人给她教教规矩。做这事儿的就是那毒妇的贴身丫头,叫腊梅的,历来是她对二娘磋磨最多。   “二娘被那狠心的丫头按在水盆里,最开始还能挣动呢,到后面就一点点没了动静……”   白、梅两个心中分辨:这么说来,“二娘”就是柳家娘子了。   这年头,普通百姓没有名字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小时候“大郎”“二郎”这么含糊叫着,等长大一些,有运气的能捞到个出生年月当自己的名字,但也有很多人一辈子在旁人口中都是姓加排行。   男丁尚且如此,女郎就更不用提。也只有那些读书人家,会给女儿起上名字。轮到柳氏,从出生到死去,她都是“柳家二娘子”。因丈夫抛弃了她,另娶新妇,这“柳氏”的名头前面甚至不能再加一个“常门”。   白、梅两个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们一前一后开口。   梅映寒冷声:“她在挣动,你又在做什么?”   常老爷面颊抽搐一下,并不言语。   但纵他不说,两人也能想到答案。   白争流凉凉说:“你就在一边看着。看着腊梅、黄娘子动手,柳娘子一点点没了气息。到这时候,你们一群人终于慌乱,把人抛入井中。”   常老爷浑身发抖,不敢言语。   白、梅两人看他这样,面上厌恶。只是厌恶的同时,他们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其他方面。   两人白日才有推测,觉得黄小姐恐怕不是安伯等人所说的性情。此刻再看常老爷,一时觉得他的表现是真的,一时又觉得他也只是在演戏。   想了想,白争流干脆道:“梅兄,我看这常宅的事儿倒好解决。”   梅映寒眼神微动,“白兄请讲。”   白争流扯起唇角,神色只显得冷沉,轻描淡写:“咱们把柳娘子恨的那些人都捆了给她,一一让她杀去,平了怨气,事情岂不是就解决了。”   解决了?梅映寒叹气,知道白争流不是真心说这话,于是认真与他演戏,“倒也有理。再往后拖,指不定又生出什么事端。”   说着,他缓缓拔剑。   常老爷惊恐地看着他们,“不,你们不能!”   白争流垂眼看他。   刀客说着凶煞之词,脸上却是和煦的笑,“如何不能?除非常老爷能告诉我与梅兄,你其实是被冤枉的,常宅前面还发生了别的事。”   他在激常老爷,想让对方在慌不择路之下吐露更多信息。而常老爷的表现也不辜负白争流所愿,眼看梅映寒那把“镇星”出鞘,明明是昏暗地方,剑锋上依然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他身体不停发抖,两只手撑在身后地面上不住后退,哪里还有半分商家大户的风采?   “不!!”常老爷彻底崩溃,“我不能死!”   白、梅一齐开口,厉声呵道:“为何不能!”   常老爷叫:“我请高人镇压了柳氏毒妇!我活着她才能不出去害人!一旦我死了,她就会祸患整个广安府!不不不,何止广安府,天下百姓都要因她遭殃!”   讲到最后,常老爷声嘶力竭。条条青筋从他脸上浮现,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扭曲样貌。   也就是屋内光线着实不好,纵然是白、梅两个放在外面要被叫做“大侠”的人物,也只能隐隐看到他面孔抽动。否则的话,把当下的常老爷放在外面,指不定还要吓到多少人。   “镇压?”白争流、梅映寒闻言怔忡。   竟真让他们问出了新状况。但这新状况,又让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好在事情走到这一步,常老爷约莫也觉得大势已去。根本不用刀客剑客再逼问,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前后因果都讲出来。   事情还要从黄氏死去时讲起。其实那会儿他已经碰到了从井里爬出来的索命怨鬼柳氏,只是并不知晓对方一心要让常宅死绝,只当她深恨自己。于是常老爷悄悄上了趟城外的妙济观,想要寻得道门庇护。   观中道长一眼看出他印堂发黑,后面更是三言两语就说中他家中祸事。常老爷听得是又惊又喜,惊于这么一来,自己一家杀人藏尸的事儿败露,他们恐怕全部都要被押送官府。喜的则是道长果然有神通,常宅或许还能有救。   双方达成协定。妙济观助常宅除鬼,常宅则要在柳氏被收服之后投案。   那之后,常老爷期待地询问道长,什么时候能出手。道长只说让他回家等待,自己要再做些准备。   常老爷满心不安地回家了。后面的事实证明,他的不安一点儿错处都没有。自己没等到道长,反倒等到了黄氏的死讯。然后,是黄氏屋中一个个伺候的人。   常老爷想逃。可无论他是去城外的庄子,还是更远地方,柳氏都会跟上。   好在这个时候,妙济观的道士们终于来了。   他们开坛做法,用上种种法器灵符,与现身的柳氏交战,并且将其打伤封印!   说到这里,原本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眼里爆出一阵精光,面容中都带上狠色,朝着白、梅两个道:“可惜那个贱人竟然未死。”   ——这像是一句真心话。   白争流与梅映寒对视一眼,而后错开目光,重新看向身前的常老爷。   常老爷继续道:“反倒害了诸位道长……好在道长们死前强撑着教会我如何启用灵符,在最关键时刻,将她永镇水下!”   白争流眼皮跳了跳。想到黄小姐性情上的疑点,到底没把那句“你一个罪魁祸首,怎么能厚颜无耻至此”说出来,而是缓缓道:“这‘永镇’的说法,仿佛不太对吧。”   常老爷哑然。过了颇久,他才低声承认:“当时情形混乱,我也并非得道之人……”   所以在灵符的运用上,还是存在缺陷。柳氏只是被困在常宅,无法外出作乱。宅子里的人,却都任她折磨残杀。   常老爷作为立符之人,更是无法离开常宅半步。否则的话,封印会被直接破除。   这才有了在屋子里摇头晃脑的纸人。总归柳氏当下还不会进门,不如放个纸人让她盯着恐吓。至于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   白争流、梅映寒听到这里,无言以对。往后常老爷再充满期待地问起他们斩鬼之法,两人也只能干巴巴说:“不如你仔细想想,当日那些道长都说了什么。再有,后面的和尚……”   按照常老爷前面说的,和尚们是他在妙济观道长团灭之后找来的救兵。可惜他们只待了一晚,就步上道长们的后尘。   到这里,再怎么遮遮掩掩,常老爷找“大侠”的原因也呼之欲出了:除鬼之心或许是真,但从和尚那儿得到灵感,发觉只要有外人死了,柳氏就祸害不到常宅的人,这恐怕也是真的。   如果白、梅等人真是被他请来的,恐怕还要计较一番常老爷用心狠毒。但到现在,他们出也出不去,就只能压下对常宅主人的厌恶,寻求解决之道。   在刀客与剑客的威压之下,常老爷满脸苦色地承诺,自己会悉心回忆整理道长们念过的法诀、用过的灵符,白天也不会再不见人影。   按照常理,白争流这会儿应该把他捉去关住,以防后续又出什么岔子。但他毕竟在意前面在黄小姐住处的发现,此刻更想细细与人分析一番,而后再做决定。   再者,平哥生在顺宁二年,常老爷又是什么年岁的人?别看他这会儿一副胆怯模样,可他是人是鬼,还未可知呢。   青年又与旁侧身影交换眼神。梅映寒微微颔首,也赞同不能放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在身边。   于是白争流道:“好。你且整理,有了成效,立刻来寻我等!”   常老爷仓皇道:“自然、自然如此。”   白、梅两个又警告了他一番,这才趁着夜色离去。   行至半路,忽而察觉不对——   两人身侧灌木晃动。月光与灯笼光线一同找来,依稀在灌木阴影的之上透出另一个形貌怪异的影子。   那道影子乍看起来像是什么兽类,四足伏在地上。细细看去,却又长手长脚,仿佛一个人形。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开始居家啦。   小白小梅真是麻烦多多……哦好像都怪我(对手指 第14章 胡屠户   不知是否察觉了白、梅两人的注视,那投出影子的存在明显焦灼起来,身体晃动,惹得周围灌木也发出声声“哗啦”动静。   白争流看着看着,眉毛拧起、松开……最后,他迈开步子。   梅映寒与他一同。   两个人动作极轻又极快,一起来到了正在摇晃的灌木丛边。   白争流微微俯下身,用刀鞘拨开面前的灌木,露出后方的存在。   刀客与剑客一同怔住:“这是……”   ……   ……   傅、顾、王三人心焦地等了足足半晚,期间几度被风声骇得哆哆嗦嗦、拼命找地方躲藏。到天快亮时,终于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他们却还不敢生出喜意。   谁说有脚步声就是好事儿了?万一是那女鬼终于来了呢?万一常宅里还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呢?   其中又以耳力最好的顾邈最为惊慌。   这种时候,他也顾不得自己昨天还想直接把傅铭抛给女鬼了。青年抱着旁侧情郎的手臂,整个人都差点缩在九王爷身后,磕磕绊绊讲话:“外面来了三个!三个脚步声!”   傅铭面皮一抽,王氏也不敢呼吸。   顾邈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嗓子一样带上哭腔:“他们到门边儿!他们——”   剩下的话,不用他再讲,傅、王两人也知道。   门被推开,发出一声沉重的动静。那长长的嗓音像是透过了他们的头皮,直接在骨头上挠动。傅铭当即带着顾邈躲在一扇屏风后面,王氏则慌乱地钻到了桌子地下。   门口的白、梅两个:“……”   白争流迟疑:“人呢?”   梅映寒跟着迟疑:“前面还有动静,是不是……”是不是听到他们过来了,却不确定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于是先行躲避?   他猜对了。   正厅内,王氏也听到了刀客与剑客的对话,颤颤巍巍从桌子地下探出一个脑袋。   她看清楚了两个青年的面容,霎时松一口气,心道:“这不是白郎、梅郎吗?那姓顾的小郎君也真是,都不说清楚……”琢磨到一半儿,又记起什么,脸色微微变化。   王氏记得清清楚楚,顾邈前面说了,这次过来的是三个人!   白争流与梅映寒只能算两个,那最后一个又是什么人,或说什么东西呢?   白、梅两人只见王氏光是探出脑袋,后面就像是卡住了似的,久久没有其他动作。   只有一双眼睛在不停转动,像是在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打量。脸上还带着焦色,像是想告诉他们什么。   这下子,纵是梅映寒也猜不出个所以然了。两人只好先进门,连带的,也引着前面捡回来的人进门。   一面走,一面招呼:“王阿姐,你且来看看,这位是不是你前面说的那位胡大哥?”   王氏一愣。   她定睛一看,刀客与剑客身后,还真跟着一个人影。只是外面毕竟昏暗,她才一时没有看清。   此刻人进到屋内,叫蜡烛照出的灿灿光晕一罩,王氏立刻意识到:“当真是胡屠户!”   她一下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又是忧又是喜,来到白、梅两个身边,细细去看跟随两人一同回来的男人。   总得来说,还是喜多一点。   前面胡屠户进了宅外迷雾,后续又听到雾中传来的凄厉叫喊。虽然嘴巴上没明确说,但在心里,王氏是默认胡屠户已经死了。   如今见到一个大活人,她怎么能不高兴?不单单是为胡屠户还活着,也是为了“既如此,踏入那雾中,怕是也不见得出事”。   可她还没来得及动自己也去雾里瞧瞧,看能否找到回家的路的心思,就又察觉不对。   眼前这个胡屠户依然是那个高大男子,可他浑身都散着一股僵硬瑟缩。自己在远处时还好些,离得近了,胡屠户险些被骇得跳起。偌大一个骨架,竟然直接抱着胳膊、蜷着身体,惊恐叫道:“鬼、鬼啊!!!”   王氏被他吓了一跳,登时停住脚步。   白、梅两人无奈,对她解释:“我们碰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样子了。”   这话还要从白争流用刀鞘拨开灌木丛、看到躲在后面的胡屠户时说起。   那会儿胡屠户也是这副样子,见了他们两个,就像见了什么耸人的鬼怪。脑袋都快扎进地底下了,整个人抖得像是在筛糠。   白、梅两人最先以为他是哪个自己还没见过的小厮。但细细看过胡屠户的穿着打扮后,他们又察觉不对。   虽然他们也就见过四个常宅的人,但无论安伯、平哥还是那小丫鬟,穿着明显都有规有制,蹲在他们面前的高大男子却并非如此。   他挂着一身粗布短打,离得近时甚至能嗅到男人身上泛着的肉腥气。面颊有些凹陷,但还是能看出从前凶悍的样子。加上那两只手,白争流和梅映寒一眼就能瞧出,此人恐怕干了一份需要长期握刀的活计。   这么一来,答案呼之欲出。   按说是要问问情况的。可胡屠户状态明显不对,刀客、剑客略与他讲了两句话,也都只换来“有鬼”“救命”几句颠来倒去的应答。   白争流与梅映寒短暂合计一下,决定先把人带回正厅。   原本以为这是一项颇难的任务,两人都做好了直接把人劈晕抗走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胡屠户依然意外地配合。   只需白争流说一句“你若能听懂,就自己跟在我们身后走”,后面那句“若是听不懂,白某就得罪了”还没来得及出声呢,胡屠户直接站了起来。   这么在刀客与剑客身后走了一路。   “可怜见的。”听完两个年轻人的叙述,王氏前面的惊恐散去了,转为一声叹息。   再看看胡屠户破烂的衣裳,她又忍不住在脑海中构想起胡屠户在外碰到的事情。   一定极危险、极教人恐惧……这么个健壮汉子,竟是硬生生被吓傻了。   王氏揉揉胸口,转而庆幸,还好自己昨天早上没跟胡屠户一起出去。   几人说话的空档,察觉无碍的傅、顾两个也从藏身的地方出来,问起:“你们怎么还捡回个人来?在主院那边,有没有什么发现?”   白争流言简意赅:“发现是有……”   他正要说起,王氏招呼道:“进去讲、进去讲。你们也在外待了整整一夜,定然是累极了。”   傅铭虽然心急,但也知道没有不让人坐下说话的道理。他暗暗憋住,好在从正厅门口到桌边凳上,拢共也没花几息工夫。   白、梅两个坐下不算,王氏还特地看了胡屠户的情况。两家前面是镇上富户与村中农人,难得碰上,这会儿却都是被鬼怪捉来的可怜人。王氏悉心把胡屠户扶着坐下,这才自己也寻了个凳子坐了。   而傅铭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说吧,你们有碰到常老爷吗?”   顾邈也紧张道:“他,他是人是鬼?”   白争流客观道:“看起来是人。”   梅映寒:“还能与我和白兄讲话,又能在听到动静时逃跑。”说着,三言两语讲了自己和刀客在主院碰到的事。   虽然话音简短,该省略的细节却一点儿没少。说到抽干的水塘,在场三人——胡屠户不算——已经屏住呼吸。再到转了向的纸人,顾邈甚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   被惊叫声打断的梅映寒:“……”   白争流帮他补充:“那到不是什么诡谲玩意儿,就是真的纸人。”   顾邈还是皱眉,傅铭则不满:“既只是纸人,为何要说得这般吓人?”再说了,纸人这东西,不都是烧给死人的吗?   还是晦气。   他暗暗不满,王氏则嫌他话多。一夜惊恐下来,她算是看出来了,别说傅铭究竟是什么尊贵身份,就他在鬼宅子里的表现,那也就是两个字:孬种!   她心中天平倾向白、梅两个,面对自己从前绝对不敢招惹的富贵人,也敢抬高嗓子道:“如何就吓人了?我听着倒是还好。再说,万一梅郎、白郎不把诸多细节讲清楚,后面又出了什么事儿,岂不是要你我一头雾水。”   傅铭怒视她。区区一个村妇,竟敢与自己这么讲话?   王氏怒视……嗯,王氏说完前面的话,胆子也用得差不多。这会儿心脏“怦怦”乱跳,捏着袖子去看刀客剑客,只盼他们也能说些什么。   妇人愿望成真。梅映寒继续道:“往后也没有这纸人的事儿了。总归,常老爷被我与白兄捉住,告诉我们一件要事。”   白争流再补充:“说是‘要事’,实则还是与前面的管家、小厮一个说法,只道黄氏先害柳氏,柳氏再害黄氏。然而我们昨日在黄小姐房间的那些发现,还是没个解释。”   正说着,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白争流霎时有种当初与血魔老祖交战、被血魔老祖盯上的毛骨悚然感。寒意顺着背脊一路炸开,手指下意识去探寻二十八将所在方向。   同时,他也顺着目光传来方向望了过去。这一眼,他撞进一双眼睛。   刀客轻轻抽了口气。 第15章 账房   血魔老祖是谁?   真论及此人,便要把时间前推,从三五年前各地频发的孩童失踪案说起。   当时白争流刚刚葬下自己师父,开始孤身闯荡江湖。行路途中,几次听说某家孩子失踪。   他起了帮人找寻的心思,于是一家家去问情况。这时候,白争流还以为捉了小孩的是哪家拐子,但这也足够他义愤填膺。   可寻常拐子,怎么会那么行踪无迹?几次错过绑匪,刀客开始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查案的也不光是他。还有官府,另有无数同样听闻音讯的江湖力量。   白争流与顾邈、傅铭等人的结识就是在此途中。期间他们也共同经历了很多其他事,这才有了后来的情愫萌生。   再往后,诸多追查血魔的江湖人汇聚一堂,组出一个“屠魔盟”。   加入的人多了,线索也开始变多。他们逐渐知道,原来被血魔捉走的不光是孩子,还有诸多江湖客。只是后者往往行踪不定,往往失踪了也不会为人察觉。须得几番对照线索,才能确保那些人真的消失了。   再往后,屠魔盟终于找到了血魔老巢。   “血魔”两个字,也是在那个时候取出来的。江湖上的正派人士在见了他放干无数孩童与江湖客的一身血液,自己浸泡其中,认为这样便能“神功大成”时的模样,尽是又惊又怒,更添一重要除此害的决心。   可当时的血魔老祖武功高绝,常人难以应对。屠魔盟付出了极大代价,终于将其斩杀。其中白争流重伤、梅映寒重伤……无数人几乎丧命,才有了之后的胜利。白争流能够扬名,以二十二岁的年纪被无数人叫一句“白大侠”,也是因为他在最后一战中贡献极大。   这么一个老魔头,能让白争流顿生危机感是理所应当。然而现在看白争流的,只是一个被吓疯的屠户罢了。   是的。白争流刚才一眼,恰好与不远处的胡屠户对视。   胡屠户痴痴傻傻朝他一笑。   前面的危机感在这一刻消散。刀客眉毛微微一抖,脑海中瞬时闪过百千念头。   胡屠户平日杀猪宰羊甚多,说他身上有杀伐之气,仿佛也不算错。   加上自己身处常宅,原本就比平时紧绷一些……吧。   白争流默默在胡屠户身上打量,胡屠户却已经没在看他了。   男人转过头去,又凶又恶地对上傅铭、顾邈的方向,嘴巴里开始喃喃说些“杀鬼”的话。   不远处,傅铭搓搓手臂,明显是起了鸡皮疙瘩。   他厌恶地朝让自己不适的源头瞥来,对上胡屠户的神色,又是一个哆嗦。   白争流:“……”这么看,胡屠户的确是个一个气场格外外露的人。   刀客无声思索。另一边,梅映寒已经说到了妙济观、镇压灵符。   傅铭脸上的惧转瞬成了喜,“既如此,咱们便算是有救了!”   顾邈却还犹豫:“白大哥之前说的,黄氏那间房……”   傅铭表情一僵。   他跟着踟蹰起来。半晌,却又咬牙道:“依我看,是你们都想多了。”   其余人一起看他。   傅铭原先只是被昨晚的经历骇到,希望尽快逃离这鬼宅。想达成这点,比起虚无缥缈的“黄小姐也许是别的性情”,当然还是“人人都那么说,且如今还有道长和尚留下的东西作参考”的常宅旧事版本更受他青睐。   可到后面,他竟是真的把自己说服了,越讲就越是笃定,道:“窑工偶然烧出什么好东西,往后却再难复刻,得花个十年、二十年来研究的状况也是有的。黄氏屋中的五彩瓷,兴许就是这种状况呢。   “一样好东西,商人竞价抢走也就是了。可要贡入宫中,或是扬名兴起,总得有了能呈上的一套流程。照我看,黄氏屋里的五彩瓷就是这种情况。”   顾邈听着,咬咬嘴唇,脸上也有意动。   傅铭:“你我如今也能看到,这屠户并未丧命,只是被吓了回来。他满口都是‘鬼’啊‘鬼’的,吓他的十有八九就是柳氏毒妇。所以我前面那重回过往的想法并未有错,常家那些小厮管家也没什么诡异之处,还是前面想得太多。”   最重要的,他吃下肚的东西绝对不会有问题!绝对!   九王爷的话落入诸人耳中,王氏最先忍不住,皱眉分辩道:“柳家娘子还给了我等提示……”   傅铭就等她这句,当即问道:“你如何就知道那是提示,而不是柳氏想将帕子夺走?”   王氏眉头愈紧,“照常老爷的说法,柳氏该恨极了他。既然如此,她怎么会好好藏着常老爷的手帕?一定还有隐情。”   傅铭“嗤”地笑了声,“隐情?面对不与自己同心的男人,这些女人又爱又恨,总还是希望自家男人回心转意罢了。”   他从小长在深宫,看多了此类宫怨情形。妃子们盼皇帝停驻,又怨皇帝薄情……不外如是。   王氏嗓音太高:“你又不是柳氏,”甚至不是女郎,“如何笃定至此?!”   傅铭反问:“我不是柳氏,但我见了不知多少‘柳氏’!好,你既与我想法不同,倒是说说,在你看来,接下来要如何做?”   王氏:“我……”   她说不出来。   是啊,对“黄小姐真性情”的推断原本就虚无缥缈。被傅铭这么一解释,更是完全落不住脚。难道真的要忽略摆在眼前的那么多线索,去追寻一个飘摇若浮萍的假设吗?   王氏作为与柳氏出身相近之人,对柳氏很有几分同情。也因此,她更希望柳氏无辜,或者至少没那么暴虐滥杀。   所以王氏本能排斥常老爷、安伯等人口中的“柳氏毒妇”一说。得知黄小姐的性情有疑点后她紧接着想到“也许柳家娘子杀了那么多人的事儿也有水分”。   可现在,或许傅铭的说法才是对的。   王氏略有失神,忍不住去看旁边的白、梅两个,想要从他们那里寻求一点支持。   白争流想了片刻,却道:“也不是没有道理。”   傅铭得意,下巴都抬起些。   王氏则是失望,同时想:“既然白郎都这么说了,约莫就是我错了。”   白争流却又道:“不过,总归常老爷这会儿没拿他那些符纸法诀来寻你我,你我不如再在常宅转转。”   傅铭倒是不反对这点,只说:“转?去何处转。”   白争流想了想:“账房?”   他不懂这些大户人家的情况,却也能凭常识判断,账房是能发现一家当中最多秘密的地方。   至少这话一出,顾邈的眼神当即亮了亮。只是又有苦恼:“这下是真不认识路了。”   没关系。他话音落下没多久,外面就传出一道嗓音。   原来是天色亮起,安伯又来叫他们吃早饭。   用的还是和前面一样的理由。见他们在议事,安伯不愿打扰,于是让人去侧厅布置。   众人昨晚对这点还有介怀,到这会儿,倒是其他事更重要些。就连原先最在意吃食状况的傅、顾两个,也只道:“不说这个。你且告诉我,你们家的账房怎么走?”   安伯提出,自己可以等他们吃完,再给他们引路。   一行人照旧婉拒,让安伯自行去忙。   安伯叹口气,也没勉强,认认真真地给他们说了怎么走。   弄清了账房所在,众人不再留安伯。眼看人离开,王氏还跑到门口张望了片刻,确保管家是真的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才拍拍胸口:“人可算是没了!”   一转头 ,就见胡屠户已经坐在桌边,对着一块烧鸡大快朵颐。   王氏低低惊叫,赶忙上前去拦。可胡屠户的力气哪是她能比的?非但没把烧鸡从人嘴里抢出来,还险些弄伤自己。   还是白、梅两个把她解救出来,瞬时将胡屠户推到一边的椅子上,给他拿了块从外面带进来的干饼子吃。   胡屠户喉咙里咕哝着什么,半晌,王氏才分辨出一句:“吃……”   王氏又有不忍,叹道:“等你我都出去了,你这副样子,还能做生意否?”感慨完,再悉心叮嘱,“那些东西不能吃!你若肚子饥了,就吃这饼吧。”   虽然噎嗓子,但起码安全啊。   胡屠户还是不想放弃,指指不远处的桌子,强调:“好吃!”   王氏:“好好好,我知晓那些好吃,但的确不能动。”   胡屠户不说话了。他低下头,慢吞吞地咬起饼子。散乱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男人的眼睛。   王氏与他念念叨叨:“真不知你我是造了什么孽,被带到这种地界。但你莫怕,那边两位郎君可厉害了。前面傅郎君险些被鬼捉去,多亏白郎往水里扎了一道……唉,莫非真是柳家妹子害人吗?可是糊涂了。”   她身后,白、梅两个快速吃完自己那份干饼,补充好体力。再看傅铭和顾邈,他们嘴巴上说着信了常宅诸人,行动上,倒还照旧只拿筷子在碗碟中划拉一下。   再腆着脸,来问白、梅讨要食物。   白争流和梅映寒不在这方面为难人。他们要,也就给了。等九王爷与顾小郎君吃完,一行五人,再加一个神志不清的胡屠户,六个一起离开侧厅,前往账房所在。   到了地方,没见本应在的算账先生,账本倒是都好好摆着。   几人各自抽出一叠来看。傅、顾两人动作最快,白、梅次之。王氏和胡屠户则是一个不识字,一个只知道对着柜台上的算盘傻笑,   白争流缓缓翻着账本。他其实分辨不出太多细节,只看出黄小姐的身体像是不太好,每月都要买大量药材。   他多少认得一些:红花用于活血,附子用于散寒……   “归尾、大黄……”眼看王氏一脸茫然,他干脆开始给她念。   王氏听着听着,忽而“咦”了一声。   “这听来是个落胎方啊。” 第16章 《摘星录》   “落胎?”   王氏这两个字一出,瞬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被一群江湖客看着,王氏话音磕绊了一下,好歹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道:“正是——”深深吸气,语气变轻、变慢,“我从前也开过这道方子,记得极深。”   背后明显有什么故事。   可眼下情况,无人有精力探究,王氏自己也不觉得过往经历光彩。   她匆匆闭了嘴巴,后面再没开口。只留下一群江湖客,对着她吐露的讯息面面相觑。   白、梅两个琢磨着这方子代表了什么,傅铭则在思索片刻后,眼神微微亮起。   “我知晓了!”他说,“落胎之事,原本也只在妇人之间!定是黄氏毒妇又有新伎俩来害柳氏。”   顾邈反倒犹豫:“要是为了害人,怎么能明晃晃地把方子写上账本?”   傅铭一噎,但迅速反应过来,“前面争……梅大侠看了,不都以为只是寻常活血散寒的药材?旁人多半也是如此。”   顾邈闭嘴。这说得过去。   傅铭笃定万分:“不会有错!常家家主为了黄氏毒妇不顾元配是真,但等元配找来了,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男人嘛,嫌弃元配是一回事,和元配行房又是另一回事了,“在这过程中又闹出孩子,惹得黄氏毒妇妒忌。兴许连后面把柳氏磋磨至死,也是因她有了身孕。”   柳氏与常老爷的婚姻关系尚在。真让她生下来了,那就是元配嫡子,常老爷的大半身家都要由这个孩子继承。黄小姐听到这种消息,如何能忍?   这也能解释柳氏把写了常老爷名字的手帕细细珍藏的事儿。以她的角度,夫妻两个并未恩断义绝。相反,丈夫对她仍有旧情,只是多了黄小姐这么一个作恶之人。   纵然是一直站在常老爷立场上想事情的傅铭,到这里,也忍不住道:“这事儿的确是常家主做得不厚道。”   他的话音声声入耳。白争流垂眼,看着手中账本,心中天平缓缓倾斜。   也许的确没有那么多疑点,只是自己想多。   他心里这么想,却并未这么开口,而是道:“再看看吧。”   却是再看不出什么了。   一行人在账房待了整整一上午。到了午饭时间,照旧是安伯来找人。   他不光是自己来,也带来常老爷整理出的东西。据说是妙济观道士死前留下的一本术法,封皮上书三个大字,《摘星录》。   刀客捏着书册,问安伯:“常老爷人呢?”   安伯面色发苦,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昨夜两位大侠走后,我们老爷便整理起这些东西。正收拾时,柳夫人……”   一言蔽之,柳氏又上门了,而常老爷又下不了床了。   白争流眼皮跳了跳,脑海中浮出昨夜看到的那张中年男人面孔。   光线摆在那里,常老爷又一直显得瑟瑟缩缩。他只记得对方面容灰暗,又总是心虚地低着头。乍一回想,竟有些不记得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看他那副胆小怯懦的样子,一面阴狠地咒柳氏去死,另一面却宁愿藏在柜子里,也不敢真的面对元配妻子。也可以想见,真与柳氏相对时,常老爷是什么表现了。   白争流摇摇头,细细看起手中册子。   说是册子,其实只是一些残页的拼凑。白争流大致翻了翻,在里面见到几样禁锢用的法阵、斩魂用的符纸,另有寻物、探路等等作用的诸多小法术。   每页旁边又细细写了布阵、施法需要的各样用品。但除了“朱砂”一类能让人看明白,剩下的却都是晦涩的别名。   刀客问:“上面写着的这些是什么,你们老爷可能看懂?”   安伯小心翼翼地先点头,再摇头,解释:“自是不能完全看明白。可道长们尚留了些东西在,一一对照着找,总能找到。”   傅铭原本就因拿不到书册心急,听到这话,当即道:“那还等什么?速速做法便是!”   刀客却说:“做了法,柳氏被锢住,而后呢?”   傅铭:“……”   傅铭再度对白争流怒目而视。   梅映寒却已经想明白了:说到底,“常宅的事”,和“我们一行人来到常宅”,是两件事。   纵然白争流已经对常宅上下所有人的说法信了七七八八,依然有一个问题萦绕着他们。   解决了柳氏,他们就能从常宅离开吗?或者他们依然走不了,倒是不用镇守宅子的常老爷等人,可以悠哉地从此地离去。   想到这点,一股细细寒意从梅映寒颈后升起。他不说话,只去看安伯。   安伯也习惯了这群江湖客一有事商讨,就要支开自己。他苦笑,道:“好,几位大侠且商量,我……”   他嘴唇抖了一下,喃喃说:“我们时间不多了啊!昨夜春莺也去了,再这么下去,常家怕是真要没咯!”   管家走了,留着五个还有理智、能沟通的活人,连带一个胡屠户对上。   傅铭厌烦地看白争流,“你若不想做法,便把那本书给我。”   ——这话说出来时,他另有一番心思。   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妙济观,但对方能拿出这么一本书,又能暂时镇压住怨鬼柳氏,足以说明观中道长有真本事。换言之,《摘星录》也是实实在在的法书。   得到它,意味着他也有了修真道、除妖魔的能力。   经历了在常宅的一番状况,傅铭这个“江湖王爷”胸中还剩多少意气不太好说。但他既然知道世界上真有索命怨鬼,怎么能不多做一手准备?如果手中早早有《摘星录》在,前面被女鬼拖入水中时,自己也不会无力挣扎。   他十分强势,连后面白争流说“你可要想好。此弓一开,便再没有回头箭”,傅铭也只把这当做刀客胆怯了的标志。   他“嗤”地笑了声,说:“争流,莫不是前面除血魔时,你被骇破了胆?如此瞻前顾后,可不是‘白大侠’该有的样子。”   白争流眉尖微微拧起,淡淡说:“胆识与莽撞,是两件事。”   傅铭:“常宅日日都要死人!昨天是谁你我不知道,昨天却明明白白是那丫鬟!纵然除了柳氏,你我真不能从这宅院里出去,也起码不会再有丧命之危——”   “好了好了。”顾邈打圆场,“傅大哥、白大哥都是为了我等考虑,何至如此?”虽然、虽然看着自己的新情郎与他的旧情郎反目,顾邈愧疚之余,也有一丝喜悦。   他绝不表现出来。   可谁都希望情郎眼里只有自己,谁都怕自己的心上人与旁人藕断丝连。傅铭如今的作态,倒是明明白白告诉顾邈,傅铭是真的断了对白争流的情谊。   白大哥,实在抱歉。   傅郎,既然你并未发现我此前的私心,那我依然希望与你一同出去……   顾邈眼神微微晃动。自己说话不算,还去拉梅映寒劝架。   他叫道:“师兄!你也说上两句。”   梅映寒看看他,再看看白争流。   在剑客的目光中,傅铭眼睛微微眯起,不轻不重开口:“还是邈邈懂我。”   同一时间,梅映寒:“既然要信常宅之人,不如直接问问他们,为何我们出不去。”   在场所有人:“……”   一片错愕目光中,梅映寒倒是一派平静淡然,反问:“或者,诸位还有什么好主意?”   其他人:“……”不不不,我们没有其他主意。但是,你来这么一出,是不是有点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梅映寒镇定分析:“我们原先顺着常宅中人的说法走,自认真的是他们请来除鬼之人,是因为我等并不信他们,于是有所防备。到现在,既觉得他们所说是真,再无一句假话,不妨就莫要演戏了。”   现场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傅铭本能又想反对,可话到喉咙,又觉得此时反驳,完全是自打自脸。   顾邈一派茫然,满心想:“这也可以吗?若是常宅之人原先不知自己是鬼,却被我等点醒……”一哆嗦,这岂不是又让他相信,自己昨天吃下肚的是什么脏东西。   王氏完全没有主意,只能听其他人的。   最后一个白争流,脸上渐渐浮出几分叹为观止。   “好法子。”他说,“我此前怎么没有想到?”   顾邈忍不住道:“万一将他们激怒——”   白争流:“说明他们的话原本也并不可信,我们不该听他们的,去除柳家娘子。”   顾邈艰难地转着脑子,傅铭紧跟着道:“何须这么冒进!不如从其他渠道来看他们的话是真是假。”   白争流反问:“什么渠道?”   “……”傅铭哑口无言,又有些愤愤,觉得刀客与剑客多半是有意折腾自己一行。   不敢与柳氏正面相对,于是另编借口来逃避事情。   傅铭却不知道,白争流心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万一常老爷真被“激怒”了、化鬼了,说明他们从一开始就落进一个鬼窝窝里。除不除柳氏都是次要,或说真按照常老爷的想法除了柳氏,对他们来说反倒更加危险。   这是一行人逃不开的劫数。与其被动迎接,不如主动面对。只是真到那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场面,恐怕比当初应对血魔时更惨烈几分。   作者有话说:   感觉自己成了个水罐子   一天下来净在吨吨吨(……)   谢谢小天使们关心啦,我真的感觉还好,除了发烧和嗓子痛之外没有其他症状。对比很多身边朋友浑身都在疼情况,感觉自己还蛮幸运的or2 第17章 前去   白争流心头继续盘算。   现在他们这儿算是战力的一共只有三个人。余下三个,傅铭能护住自己就算不错。还有从未习武的王氏、神志不清的胡屠户……   如果能在动荡之前,把王氏、胡屠户藏起来就好了。   刀客脑海中一个个过着这两天在常宅里去过的地方,同时把安伯招来问话。   安伯脸上透出喜意,“大侠,可是要把道长们拿来的东西找全备上?”   白争流看他,“先备上吧,”又状似不经意,“虽说你们老爷昨夜受了惊吓,但我们原本也说好,今天该是他来见我等,如今来的却还是你……”   安伯立刻叹:“大侠,老爷也是有心无力。”   白争流注视安伯,问:“那我们去见你们老爷?这本《摘星录》里有诸多写得不甚清楚的地方,还得要他这见过道长做法的人来解释呢。”   安伯坚持:“前面道长做法,我也是见过的。大侠若有疑问,我便能解释。”   傅铭不耐烦道:“你们家老爷也真是有意思。一到白天,就没了影子。”   白争流:“……”   他心头微动,下意识看了眼梅映寒。   梅映寒正因几人前面的对话拧眉。此刻对上白争流的目光,一晃工夫,竟是都看明白了对方所思所想。   刀客正疑心:“莫非常老爷身上果真有古怪?”   梅映寒则思索:“是该探上一探。可白天与晚上,又有什么差别?”   他们有了疑虑,语气倒是没什么大变化,还在反复和安伯确认,真的不能去见常老爷吗?   渐渐地,安伯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明显是为难得紧了,可都到这种时候还不松口,以至于就连更倾向于尽快除去柳氏的傅铭也逐渐闭嘴,只用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看着安伯。   到最后,安伯一闭眼,“我们老爷按说是要歇到晚上的,可几位大侠都这么说了……唉!好,我带你们去见老爷!”   不等白争流等人再有思绪,男人紧接着又道:“只是老爷身体着实不好,你们纵然前去了,也要安安静静,绝不发出什么大声响。再有,前面有大夫来看时,可是特地吩咐过。以老爷现在的状况,要少受风、少寒凉……”   他念念叨叨地说了许多,愈说愈是一脸忧虑。到后面,白争流等人险些开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太强人所难,一定要个病重的常老爷来招呼他们一行。   白争流吐出一口气,道:“好了,路上再说,走吧。”   安伯神色复杂地止住话头,“大侠,这边走。”   时值晌午,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烈的时候。众人从账房踏出,却无一有精力感受周遭日光之盛。   无论刀客剑客,还是九王爷顾小郎,再有一边的王氏,无一不是心中发沉,神色严肃。   只有一个胡屠户,到这种状况,仍只是痴痴傻傻地笑一笑。   傅铭被他的笑声烦得不行,骤然回头斥道:“莫要出声!”   胡屠户像是被他吓到,身体猛地一抖。   王氏看不过眼,护住胡屠户,道:“你与他计较什么?”   傅铭更添一重怒火,正要不顾旁边顾邈的劝阻继续斥胡屠户,就听不远处的刀客、剑客同时开口,“不对……”   这两人又针对他!?   傅铭愤而抬头。偏偏这时候,顾邈也“咦”了一声。   比起还要分辨周遭景致的白、梅两个,自幼长在与常宅布置类似的江南富商之家的顾小郎君竟是更快察觉:“这!前面那颗怪石,咱们刚才已经从它旁边走过去了啊?!”   傅铭一愣,顺着顾邈所指方向看了过去。   怪石入眼一刻,他的情绪瞬时沉下,一颗心脏像是落入冰水,想:“邈邈说得不错。”   顾邈继续分辨:“还有旁边那花!那树!怎么回事,我们在绕圈子?!”   这种时候,他也顾不得劝架了。青年直接朝管家所在踏了过去,眉毛都要竖起来,质问:“你这是看我们定要去见常家家主,想不出法子拒绝,所以又在路上做怪?”   不单是顾邈,在场其余人也是同样心思。不用招呼,他们一一围了上来,转眼就将安伯困在当中。   没想到,顶着足足五双眼睛的注视,安伯竟然比他们还要惊慌:“几位大侠,你们在说什么?”   顾邈:“你——”   安伯面色发苦:“先前黄老爷在时,是买过一些怪石装饰院子。可那等高雅玩意儿,怎是我等能赏得来的?大侠,你可莫要吓我!那果真是前面咱们已经走过的怪石花木吗?”   顾邈听着这话,拳头高高捏起,眼看就要砸在安伯身上。   这时候,白争流道:“继续走吧。这次无论再有什么状况,你我都勿要在意,始终往前看就是了。”   众人一怔,在心头品味这话。   细细想来,他们前面察觉不对,的确是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转向傅铭与胡屠户的时候。   思及此,傅铭原先的怒意化作几分懊恼。但自己做错了事,眼前又是前情郎,他是万万不会承认错处的。哪怕心里知道白争流说得有道理,傅铭也只是心中暗道“好,就这样”,面上并不显现。   白争流也不用他显现。往后路程,他们果然像刀客说的那样,再不发出多余动静,只专心往前。   然而还是出了差错。   常宅里的路并非到处都是平平直直。相反,想从账房到主院,他们必然要经过诸多拐弯地方。   在一处回廊转过弯后,映入眼帘的场景让所有人面色凝重起来。   这一次,这古怪的宅子甚至不掩饰一下,而是直接把他们送回账房所在。   看着眼前熟悉的屋门,傅铭再也控制不住,转身便要去找管家要一个说法:“你这老货——”说到一半,他自己卡住。   愤怒在最短时间中化作惊惧。傅铭默默放下手,喉结滚动,满脑子都是“若常宅上下当真都不是人,那我前面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是否已经让他们怨上我”。   他心头不安,好在安伯并没有发作的意思。相反,他脸上的恐惧竟是比傅铭还要真切很多,此时已经骇得浑身哆嗦,口中念:“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白争流将手按在安伯肩膀上,叫道:“静心。”   安伯还是惊恐地看他。   梅映寒皱皱眉毛,吩咐:“吸气、呼气……”口中说的却是天山内门心法中一道调息法门。   顾邈分辨出来,跟着拧眉。想说这该是密不外传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显露人前。又毕竟顾忌安伯身份,最终没有开口。   在白、梅两个一左一右的帮衬下,安伯的情绪渐渐重回平稳,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白争流看他片刻,吩咐:“走吧。”   安伯涩然:“这,还要走吗?”   白争流点头,又侧过面孔,问其余几人:“你们要一同去否?”   其余人怔忡。梅映寒吸一口气,问:“白兄是想走上面走?”   话音入耳,顾邈眼前一亮。   对!他的轻功也算不错。如果能从上面走,不就不用在意那劳什子回廊了?   顾邈当即就要点头。但白争流原先也不是问他,而是问王氏和胡屠户——主要还是王氏。   王氏犹豫:“上面啊。”   平心而论,她不想与其他人分开。但眼下情况,带上她,又无疑是个拖累。   王氏左右为难。正当此时,众人又察觉不同。   前一刻还是艳阳天,到当下,天上慢慢飘来了厚重云彩。   云层遮住日光,转眼就让整个院子变得昏暗。另有一阵邪风吹来,“呼啦”一声响,直教所有人心底发寒。   白争流看一眼天上云层,心中骤然涌出一股极为强烈的不妙预感。   他也不等王氏回答了,直接吩咐:“我带上胡大哥,梅兄,你带上安伯。顾郎,你带上王阿姐。”   按说是安伯来历更不明些,但以他前面的表现,白争流猜他身份纵然有异,此时也不会作乱,至少要等到他们按照常老爷的安排设下斩鬼之阵后。   倒是胡屠户,他虽失了神智,可到底是个身形健硕高大的男子。要是出现什么不配合的状况,怕是有大麻烦。   白争流这么安排,相当于把最不可控的人留给自己。   梅映寒深深看他一眼,知道这不是争辩的时候,于是并未多说。只在心里默下决心,待会儿自己一定要护在白兄左右,一旦胡屠户出了状况,自己就要第一时间出手相助。   白争流又道:“傅铭,你自己走——希望能来得及吧。”   来得及?什么来得及?   几人心中正疑问,这时候,他们听到了水声。   “啪嗒”一下,雨滴从天上云层落来,正落在众人身侧的石砖上。   不用白争流再开口,所有人都察觉危机。   正常情况下,柳氏是不能在白天现身不假,但也有一种情况例外。   水!无论白天黑夜,柳氏都能在水中穿行!   眼看雨水骤来,短短工夫就开始“噼里啪啦”下落,众人心头皆是凝重。纵是傅铭,这时也闭上嘴巴,脚下一点,就跟着白、梅等人上了屋顶!   所有习武之人迈足狂奔,雨水滚滚灌入他们衣领。   白争流鬓发湿透,身上衣着湿透,眼前场景都被雨幕蒙上一层灰白色。   他不理会,认准一个方向,便直直前行,心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又道:“不过,这雨落下的时机未免太巧。我刚说要上屋顶,就有浓云蔽日……”   不等刀客想明。   雨幕尽头,出现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退烧啦!!!   感觉……怎么说呢,36度的脑子确实和39度的不太一样(? 第18章 记忆   柳氏来得极快。   白争流第一眼看到她时,柳氏尚在他身前十丈之处。可只是一个晃眼,她已经来到刀客面前。   白争流听到身后传来王氏的惊呼,叫道:“柳娘子,我们——”   多半是还记挂着“兴许柳氏伤人之事果真另有隐情”的猜想,面对怨鬼,也想以言动人。   可白争流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是一行人中位置最靠前的一个,也是最能感觉到柳氏危险之处的一个。   电光石火的工夫,白争流将胡屠户推到一边。危急之下,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胡屠户究竟是落在屋顶,还是“咕噜噜”滚到地面。   白争流只记得拔刀。   可前面推开胡屠户的动作,还是让他慢了一步。二十八将尚在鞘中,刀客的手只来得及扣住刀柄,柳氏已经出手了。   一只冰凉的鬼手,扣住白争流的脖颈,缓缓收紧。   ……   ……   “滚!滚出去!从我家滚出去!”   “我才是老爷的夫人,你算是什么东西?!”   ……   ……   是什么声音?   渗人的冷意顺着刀客的脖子蔓延,直直逼近他的心脏。   手臂在第一时间变得僵硬,唯有触碰二十八将的掌心仍有知觉。可白争流来不及借此做些什么,眼前就是一花。   他看到的场面一时仍是大雨,一时却又化作晴天。眼前是一座熟悉院落,声声尖锐暴躁的叫喊传入白争流耳朵。   他花了片刻去意识到:这是柳氏的记忆。   他被怨鬼拖入最让柳氏痛苦的一段回忆里。   ……   ……   柳氏原本以为丈夫死了。   当年常老爷上府城科考,后来久久没有音讯传回。她正心焦,忽地听到消息,说在丈夫离开之后的一段时间,正好出了一起河匪害人的案子。   一船人都被药死,官府正在追查那些河匪的行踪。至于被药死的人,则是停灵在出事之地所在县城。   为防尸体腐败,闹出疫病,当地官府给了二十天时间,让人去认领尸体,而后就要将所有尸身下葬。奈何柳氏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紧赶慢赶,依然只见到几身无人认领的衣冠。   至于路引名帖,早被河匪丢入水中,遍寻不得。   官府倒是好说话。只要能认出家人尸身,就能让柳氏将人迁回老家村落下葬。可柳氏当时六神无主,船上又不止一个赶考的书生。加上丈夫前去府城时穿的并不是往常她亲手做的衣裳,而是有意从镇上买的成衣。看着几身身量一样、颜色也相差无几的衣裳,柳氏竟分不出那边才是丈夫遗物。   可距离丈夫离开已经那样久,家里始终没有消息。不是死在河匪手中,又会是如何呢?   柳氏伏地而哭,到底认了自己命苦。   她完全没想到,一年之后,事情又有了转机。   有人告诉她,原来她的丈夫未死,而是留在府城,另娶旁人为妇。   柳氏最先是不信的,可传话的人说得言之凿凿,慢慢的,她也生出“我就去看一眼,否则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的念头。   抱着这种想法,柳氏来到广安府。真正见到丈夫那一刻,她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复杂情绪聚在她心头,柳氏甚至没想好自己应该质问丈夫,还是直接去官府告他瞒婚另娶之事,就见到了丈夫的新妻子。   那是一个与柳氏截然不同的女郎。   常年做农活,柳氏身形虽然不如村中男子,却也远比一般女子健壮。   加上一路来的辛劳,她面容粗糙黢黑,与黄小姐站在一起时,任何人都只会觉得她是伺候黄小姐的仆妇。   柳氏知道自己被比下去了。   她心酸、难过……这些情绪,被完完全全地反馈给当下的白争流。   白争流透过柳氏记忆,看到了她眼里的黄小姐,同时感受到两人初见时柳氏的心情。   她被强烈的自卑击倒,以至于不愿在常家大门口久留。   可她正要离去时,常老爷出现了。   他还是柳氏记得的样子,只是娶了黄小姐的日子里,他明显养尊处优。面容没变,通体的气度却有了差别。   见了柳氏,常老爷先是一愣。然后,让柳氏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   他竟然没有不认柳氏,更没有把柳氏赶走。相反,他朝一旁的黄小姐露出温和笑脸,告诉她,这是自己在乡下娶过的妻子。   黄小姐愣在原地。看着她一点点苍白的面孔,柳氏心头莫名涌出一阵快意。   你美貌!你知诗书!你家财万贯!   可是,丈夫依然在意我!看重我!爱护我!   更加剧了柳氏喜悦的是黄小姐的反应。   她因常老爷的话怔忡片刻,而后,便像是疯子一样扑上来,要把柳氏推出家门。   “你走,你走啊!!!”   黄小姐声嘶力竭,用上全身力气,却完全奈何不了柳氏。   柳氏之前因自己干了太多农活而显得粗糙的手自卑,如今却是察觉好处。至少以黄小姐纤细的手腕,根本没办法推动自己。   “滚出去,滚出去……”   推不动她,黄小姐接近崩溃。她竟然为此哭了,眼圈成了一片绯红色,不断对柳氏重复着类似的话语。   “我才是常郎的夫人。”黄小姐抽噎着说,“我才是,我才是!”   柳氏一动不动,只偷眼去瞧丈夫,看丈夫对这一幕是什么反应。   常老爷拨开黄小姐抓在柳氏衣服上的手,道:“行了!大庭广众,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柳氏就这么在常宅留了下来。   ……   ……   雨淅淅沥沥、不断落在脸颊上。   白争流依然能嗅到怨鬼身上传来的浓烈腐臭,但他无法做出任何应对。   仿佛有其余人的声音灌到他耳中。可听动静,他们明显也遇到麻烦,难以支援白争流。   刀客只能继续听、继续看下去。   ……   ……   虽然留在常宅了,但柳氏对黄小姐依然充满防备。   倒是黄小姐,在最初的歇斯底里之后,她仿佛接受了家里多出一个丈夫旧妻的事实,开始尝试和柳氏打好关系。   柳氏不通文墨,看不懂黄小姐喜欢的书本和画卷。无妨,黄小姐就给她备下诸多好肉好菜,还带柳氏去看府城中最热闹的戏班子。   一日日过去,柳氏逐渐放下戒心。黄小姐再给她拿来什么,她也能笑着道一句谢。   内心来说,柳氏也很清楚。自己可怜,黄小姐又哪里不可怜呢?好好一个黄花闺女,却被自己丈夫欺骗成婚。要是她父亲在的时候还好,可她父亲已经不在了,自己又找上门来。除了对着自己发泄一下,黄小姐又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认。   这么想着,柳氏一抬头,正看到黄小姐笑着给自己端来一碗药汤。   她告诉柳氏:“你从前操劳太多,看着比我康健,实则却有颇多亏损。现在不在乎,以后却都是难受!快来把这药喝了,这可是特地为你开的方子。”   柳氏听着就笑了,说:“我有什么亏损?倒是你,要好好养身!来年啊,也给老爷生一个孩儿。”   话音落下,黄小姐手中的药汤撒了出来。   她脸上显露几分仓皇,柳氏那会儿却全无所觉,只抽着气,从一旁找帕子给黄小姐擦手。   倒是正透过柳氏记忆来看过往的白争流,在这一刻,清晰看到了黄小姐脸上的痛苦神色。   他短暂地想:“柳娘子说,‘也’给老爷生一个孩儿。也就是说,王阿姐此前的猜想果然没错吗?……”   思绪正动,下一幕图景已经来了。   这一回,却不是柳氏与黄小姐的正面相处,而是一场偷听。   柳氏站在黄小姐的窗子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孩子当真没了吗?”一个轻轻的嗓音问道。有了前面的经验,白争流能确信,说话的人就是黄小姐无疑。   紧接着,另一个女声回答她:“当真是没了!娘子是不知道,那天流了多少血啊!整个裙子都红了。”   说到后面,这答话的女声微微迟疑,低声问:“不过娘子,你这么做,老爷若是知道……”   黄小姐立刻说:“绝不能让老爷知道!绝不!”   答话人大约在安慰她,“好好好,你瞒着,我瞒着,让柳娘子也瞒着。当日只有我们三人在,只要我们都不说,老爷怎么会知道?”   黄小姐迟疑,问:“可她会帮我们瞒着吗?若让老爷得知了,对她可绝无坏处。”   答话人跟着迟疑,最后只叹道:“我苦命的娘子啊。”   整个过程中,窗外的柳氏都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游魂。   白争流仿佛看到她抬起手,想要推开那扇窗户。   但他并没有真正看到往后的事情。   他的意识骤然被从柳氏的记忆里拉出,回到现实。   柳氏依然在他身前,甚至那双水肿腐烂的鬼手依然扣着白争流的脖颈。然而白争流已经不觉得寒凉,内力重新开始在他体内运转。   白争流最先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视线微微下移,看到了从柳氏肩膀刺出的刀锋。   是他熟悉的二十八将。   刀锋之上,一层薄薄光晕正在亮起。   柳氏身后,却是空空荡荡,无人握刀。   作者有话说:   本场MVP:二十八将   ps.我发现了,其实最痛苦的症状是鼻塞啊QAQ,只能拿嘴巴呼吸也太难受了,大冬天又凉又干的。 第19章 准备   在白争流的目光里,柳氏喉咙再发出一阵声响,眼里的怨色似有变化。   她身体往前,一副想要再擒住白争流的模样。白争流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身子微微一侧,反手将柳氏身后的二十八将抽出,同时扩大了柳氏肩头的伤口!   柳氏爆出一声凄厉痛嚎,霎时远去!   她出现得快,走得更快。只是眨眼工夫,就没了影子。   而前面与柳氏一同出现的大雨,也随着柳氏的离开而消失了。   踩着地上的第一个个小水塘,安伯简直恨不得把自己贴在白争流身上,满眼都是对这位“白大侠”的崇拜之色,口中更是一叠声对白争流的夸赞:“我们老爷也请了不少人来宅子里做法,可唯有我们白大侠,竟然能以一人之力,独驱怨鬼!嘿嘿,要是早早就请了白大侠来,哪里还有后面那些麻烦事儿。”   白争流听着这话,瞅瞅安伯,再瞅瞅快被他挤到边角的胡屠户。   安伯继续感叹:“说实在的,原先我都不抱什么期望了。早些死、晚些死,都是那么回事儿,只可惜了我们常家。往前几年,那也是广安府极有脸面的人家啊!”   白争流:“……”哦,以后就不是了。   他莫名捕捉到一条信息。   虽然常宅的存在十分诡谲,但有一点恐怕是真的:在顺宁年间,广安府真的有个姓黄的大户。又在找了外姓女婿、黄老爷身死之后改了门户。   再往后,这地方经历了一些事情,以至于再度转手。等到九王爷一行人到来时,已经成了广安郡守府所在。   能有这种变化,说明至少明面上,常宅没有涉进某桩案子里。   那么,死在这儿的一个个人、被请来降妖除魔的道长和大和尚……难道是当真来过吗?   诸多问题盘绕在白争流脑海中。但当下情境,只来得及让他说两句话。   其一是:“莫要耽搁。前面柳氏现身,怕正是要阻拦我等去寻常老爷。”   其二则是:“方才……柳氏欲杀我时,我看到了些东西。”   还有一句是在心里默默说的。   关于自己的爱刀。   其实早在前天夜里,白争流就有这种感觉了。   ——二十八将好像“活”了过来。   有一股陌生、强大的力量,在刀锋之下流转。   这才是他前夜、昨天两次驱走柳氏的真正原因,同样也是刚刚他明明已经被柳氏制住,二十八将却将他救下的缘故。   要是其他时候,白争流一定要用心探索二十八将身上发生的变化。可如今不同,柳氏已经杀机毕露,他也亲自见到了黄小姐嚣张跋扈、给柳氏下药致其落胎的场面,前面那些疑虑似乎已经不用再多做考虑了。   往后去寻常老爷的一路,白争流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前面所闻所见。   安伯听得又是惊,又是惧,最后拍拍胸口庆幸地说:“大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其实最开始那段时候,黄夫人待柳夫人并非不好。我们这些当下人的看了,心里都有些念头。可到后面,两人莫名反目,这也才有了黄夫人几番折磨柳夫人的事儿。”   傅铭:“果真是黄氏毒妇。”   顾邈心有戚戚:“唉。我从前在家中,也听过一些内宅是非……”   他们两个一番感慨,其中又有些许不同。   顾邈只是纯粹联想到自己家中的事,傅铭则心不在焉。骂一句黄氏,就要往白争流——的刀上看去一眼。   在场那么多人,他是唯一清晰看到前面二十八将是如何逆转战局的一个。   其时刀客已经被怨鬼锢住脖颈,动弹不得,他腰间长刀却在此刻又一次散出微光,缓缓出鞘。   想到这一幕,傅铭眼中爆出一阵精光。但他很快遮掩,只转过视线,继续和顾邈叹:“娶妻当娶贤,这话总是不错的。”   顾邈正要点头,心头却忽而一动。   他想到了自己与傅铭的关系。傅大哥这句话,有没有指代他的意味?   顾邈舔舔嘴唇,心跳漏了一拍。他们身后,王氏则长长叹息一声,再也不提什么“柳家妹子”了。   是否同情别人的遭遇都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自己活下去。   兴许是被二十八将的威能骇到,接下来一路,一行人再没出什么问题。   只是前面有柳氏耽搁,真正来到常宅主院时,天色还是已经暗了下去。   在这里,白、梅两个之外的人头一次见到常老爷。而常老爷倒也真的像是安伯说的那样,人待在床上,被子盖上半边身子。面容半隐在阴影当中,见了白争流一行,话还没说,就是一连串儿咳嗽。   安伯赶忙从白争流身侧挪开步子,去看顾自家老爷。   众人只听常老爷撕心裂肺地低头咳了一阵儿,那张原本就灰暗的面孔显得更加衰败。许久过去,才有精力与他们讲话,苦笑道:“还望诸位大侠见谅。我这副样子,纵然想帮你们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白争流看着他空荡荡的衣服,嗅着屋内挥之不去的沉闷潮湿气味,还有一点儿似乎是人在病中久了就会有的恶臭。   这副表现,倒像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前面常老爷不与他们见面,是真的力有不逮。   目光扫了一圈,刀客的视线重新落在常老爷身上。   他的手无声无息地触及二十八将——如果是在确定爱刀的确有些特殊的能力之前,白争流此刻的选择应该是慢慢与常老爷、安伯周旋。可当下,二十八将展露出了它的威能,这又已经是一行人进入常宅的第三个夜晚。   外面带进来的干粮和水即将用尽,柳氏的杀意也昭然若现。所以,白争流觉得他们可以直白一点。   他没有顺着常老爷的话往下说,而是直接道:“如今是什么年份?”   常老爷、安伯俱是一愣。   白争流身后,诸人也被他的单刀直入骇了一跳。九王爷与顾小郎本能后退,只有一个梅映寒,非但不往后,还朝前迈了半步。   一刀一剑,四只眼睛,一起望向常老爷。   两人只见常老爷搭在安伯手臂上的手指猛地收紧,就连安伯脸上也透露出惊疑……唔,是“惊疑”?而不是攻击性?   刀客的手指缓缓在二十八将之上滑动,安伯捕捉到这点细节,仿佛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双方对峙,却也没对峙多久,外来的一行人就听到了常老爷的长长一叹。   他告诉白争流:“如今与你说的,也都是真话了。你们的确是被我们瞧中有天分的年轻人……”一顿,看向王氏,脸上就多了几分尴尬笑意,“寻你们来,也真是想让你们助我常宅脱困。”   白争流淡淡“嗯”了声,示意常老爷继续说。   大约也是觉得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常老爷果真道:“那年我先后请了城外的道长、大和尚,再有些江湖上颇有名气,说是能处理此类状况的人。可后面再看,唯有道长和大和尚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再往后来人,不过是贪图我们常家给出的银两。”   白争流:“……”   “你们”常家?   倒是说得理直气壮。   他的情绪从脸上显露一些。常老爷连咳了数声,大约也知道要脸,于是快速地、轻声地说:“常家能经营到后来的规模,说有我一句功劳,的确不算过。”   而后,常老爷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快速挑起下一个话题。   一言蔽之,妙济观道长把柳氏镇在井中的事儿是真的,可常老爷一行却没有因此逃过劫难。他们依然被柳氏杀死,然后长长久久地留在常宅。   “贪图黄家财产,是我不对。若柳氏毒妇只杀我一人,我也没什么好说。可那些不曾对她做过什么的下人,还有后面的道长师父,却又实实在在无辜。”常老爷叹道。   这番话讲出来,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道理却没说错。   眼看一行人的神情似有变化,常老爷紧跟着又道:“如今诸位所见,却也只是我等之生魂。被柳氏毒妇困住,无□□回,不能转世。   “请诸位来,也的确是为了前面说的事儿。只是你们帮的的确不是活人,而是一群想要往生的游魂罢了。   “至于眼下这‘常宅’,也只是阴阳之间的一道影子。”   讲到最后,常老爷长长地叹了一声,脸上似有难堪。   他甚至告诉白争流等人一样细节。为什么自己白天不能见人?他们之前想的没有错,常老爷作为生魂当中最受柳氏仇怨的一个,同时也是所有生魂当中形容最残破的一个。夜里还好,乌漆嘛黑地一遮,其他人也看不分明。但要是白天,旁人看到他,一眼就能察觉端倪。   听到这里,傅铭和顾邈的神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大抵也是常老爷态度不错,让两人有勇气问出:“你们都不是人,那……那每日给我们吃的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   常老爷微微一愣,道:“自然都是从外间酒楼买来。我们是决计不敢在这上面欺瞒大侠们,只是宅子里伺候的人太少,前面又不愿意在大侠们面前显露痕迹,这才遮遮掩掩。”   傅、顾两个这才松一口气。   白争流则不在意这些细节,径自问:“妙济观道长留下来的法诀阵术,还望常家主细细给我们讲讲。”   听了他的话,常老爷脸上当即露出喜色,连声道:“好!好!诸位大侠,我讲句实话,你们实在是这些年中来人里坚持时间最长的一批。若是真有人能除掉柳氏怨鬼,也只有你们了!”   他把这话当做夸赞,却不知道,白争流听过之后,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这常老爷,还真是不把旁人性命放在眼中啊。”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_(:з」∠)_感觉这个病真的好有规律啊,听说我进展到鼻塞+狂咳之后朋友欣慰地告诉我,按照她的经验这就是快好了。   那就希望可以好起来吧,fighting!! 第20章 补阵   被困多年,常老爷已然对《摘星录》有了极深的研究。   他早看出眼前一行人隐隐以白争流为首。此刻白争流松口,常老爷便迫不及待:“要斩柳氏毒妇,首先便是要加固当年道长留下的法阵。此事说难不难,我自会教你如何补那残阵。却也有一个要点:整个过程,柳氏一定不会坐视不顾,眼看自己魂飞魄散。所以还需诸位拿上我早前绘好的灵符,一路默念心法,也算是个护卫。   “若是真让那毒妇攻来,诸位大侠也不必慌乱。有灵符在,她一时奈何不了诸位。只是要快,整个残阵修补需一气呵成。否则的话,又不知道要生什么事端。”   男人话音落下,旁边安伯适时地说:“老爷!你这么说,却是小瞧我们白大侠了。前面柳氏前来围堵我等,嘿,白大侠只祭出宝刀,柳氏就被骇得远走!”   常老爷听着这话,又笑又叹:“倘若当真如此,便是好事一桩了。”   他们并未在闲余话题上耽搁太久。   按照常老爷的说法,眼看就要入夜,正是柳氏要出手伤人的时候。如今府中生魂数量愈少,他们在主院耽搁一刻,就多了一刻风险。   他万分着急,要把修补法阵的方法教给白争流,还一再强调:“我当初一介凡夫,尚能在柳氏手中夺得生机。白大侠年纪轻轻,就有今日成就,定当做得比我强!”   白争流没理会这些话,而是冷不丁道:“柳氏凶险如斯,我还需与她正面相对。倒是这几位郎君,”他转头去看顾邈、傅铭,“由他们来补阵,兴许才能成事。”   常老爷一愣。   九王爷与顾小郎君原本正因即将到来的危险任务心中惴惴。此刻听了白争流的话,两人俱是眼前一亮。   “正是!”傅铭道,“我也算习过一些工笔技法,若说补阵之事……”   常老爷抬眼看他。   傅铭心头蓦地一寒。可他还没来得及察觉危险,就见常老爷用探究的目光朝他上上下下扫了好几眼,似有踟蹰。   常老爷慢吞吞开口:“只是待柳氏毒妇现身,她先奔去的,定是拿着各样天材地宝、欲要补阵之人。”   傅铭迟疑。   常老爷又话锋一转,道:“但若有人能在半道将她缠住,不影响补阵之人,反倒是事半功倍。”   傅铭:“……”   总结一下这两句话。如果他足够信得过白争流,补阵的确是个好差事。可要是对白争流的武艺、品性有半点不确定,还是拿着灵符在一边助阵为妙。   要是往常,傅铭倒是不会犹豫。可就在两天前,白争流亲眼见了他与顾邈……一时之间,九王爷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不过白争流也没给他抉择的空档。   他知道什么活计最危险,怎么可能补阵之事推到旁人手中?只是常老爷的态度太微妙,让白争流隐隐有种“我们六个人,他好像只希望我去布阵”的感觉,这才提起傅、顾两个。   如今得知常老爷并不在意是谁补阵,白争流也就没了疑心。他看看天色,反过来催促常老爷:“好了,快说与我,究竟要如何做。”   常老爷听到这句,缓缓叹了口气,说:“好。”   他前面撒了无数谎,却也有一句讲得不错。补阵本身并不是麻烦差事,白争流只需要在一定时间内,用常宅已经备好的材料在镇了柳氏的那口水井上周围勾画一番,再按照顺序、特定方位去摆一些东西。   他很快记牢。为防后续遗忘,还又默了一份给常老爷。常老爷看过,那张灰暗的脸上透出清晰喜意:“好、好!——咳咳咳!”   白争流心想:“这一咳嗽,倒像是漏风的麻布袋子。”   常老爷不知道刀客的心思,正敞着一张笑脸,让安伯翻出灵符。   一叠陈旧符纸拿出来,一人一张算有结余,一人两张却显得不够。白争流想了想,干脆道:“王阿姐,你带着胡大哥留下……”   话音未落,常老爷忙道:“不可,万万不可!”   白争流:“……?”   常老爷解释:“前面说了,如今你我所在地界,实则是阴阳之间的一片影子。若是我等都在,影子尚可维持。若是你真除了柳氏毒妇,我等前去转生,常宅也就不复存在了。”   到时候,王氏和胡屠户会直接迷失在阴阳之间。   他说得凶险,白争流瞅他,倒也想不出其他常老爷驱走王氏、胡屠户的理由,只好道:“好。那这多出来的保命灵符,就给王阿姐与胡大哥各一张吧。”   常老爷与傅铭一起露出心疼表情,王氏则忙道:“我用不了这样多!原本也帮不上多少忙,还是白郎多拿两张。”   常老爷跟着劝:“合该如此。”   白争流却很坚定:“我们总有自保之力,倒是你们,还要灵符护卫。”   王氏偷偷叹气。   她没法拒绝了。但等一行人真出发前往柳氏所住的小院,王氏悄悄从怀里取出符纸,塞到胡屠户怀中。   她想法很简单。再怎么危险,自己碰到了,也有两条腿能跑。倒是胡屠户,等形势乱起来,不一定有人能顾得上他。到时候,眼下这灵符,就是真正能护住性命的东西了。   等塞完符纸,王氏又念念叨叨:“都是什么事儿啊!这种要命的差事,他们也好意思在主院坐着。”   梅映寒低声安慰她:“他们来了,怕是才有其他麻烦。”   想想常老爷的做派,王氏抽一口气,点头:“说得也是。”   虽然是只走过一次的路,但在场诸人,除了一个胡屠户,没有哪个是分不清方向的。赶在明月东升之前,他们来到柳氏的小院。   前后来此过来,时间相隔仅是一天,一行人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王氏拉着胡屠户默默守在一边,余下四人则各自开始忙活。   说是忙活,又是以白争流为主。期间,他看出梅映寒有几分和自己抢活儿干的意思,还笑着打趣:“梅兄便不要与我争这一次的‘英雄’二字落在谁头上了。”   梅映寒无奈。他知道,白争流这话后面依然是血魔老祖的事儿。那会儿梅映寒先与血魔正面相逢,两人缠斗良久,梅映寒重伤,血魔也多多少少填了新伤。白争流在这个时候赶到,算是救下梅映寒,也因此在“重伤血魔”一事上扬名。   可在白争流看,事情却并非如此。要是没有梅映寒前面的坚持,怎么会有他在血魔手下支撑的那些会合?   此时此刻,梅映寒:“我……”   他话没说完。   不远处,顾邈倏忽惊叫:“井!那口井!!!”   众人循着他的声音望了过去。   只见原本封住井口的那块石板,就这么消失了。   井口之下,水声不断翻腾。腐败腥臭在短短时间充斥了整个院落,再之后,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从井口缓缓浮出。   正是柳氏!   白争流霎时收敛了脸上略带促狭的神情,冷声道:“梅兄,靠你了!”   说着,他分辨一下手中各样布阵材料,开始在院落各点之间奔走!   柳氏显然被白争流的动作激怒,喉咙里一阵“咕噜”响动,就要朝他扑来!可这时候,一把长剑从她面前抽出,剑上映着雪亮的月色。   梅映寒并不言语,提剑便攻!   他记得白争流前面说过的要点,知道绝不能让柳氏触碰自己。一把镇星剑被他舞得是密不透风,既挡住柳氏,又护住自己。   “呼啦——”   大量恶臭水流从井口涌出,淌向四面八方!   不大的院子开始迅速变冷。短短时间,白争流便像是坠入冰窟。   他神色不动,继续撒下诸多粉末碎块……正当此时,刀客余光捕捉到什么,动作倏忽停住!   原来柳氏眼看无法从梅映寒防守方向突破,干脆反其道而行。她身体骤然退后,转眼就来到了胡屠户与王氏所在。   王氏惊惧之下,拉上胡屠户便跑。奈何胡屠户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子,又哪里是她能拉动的?   王氏只能眼睁睁看柳氏朝胡屠户靠近。顷刻之间,她的双手就要扣上胡屠户脖颈。而这时候,胡屠户脸上依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傻笑。   就在此刻!   梅映寒赶去护卫不及!傅铭与顾邈慌乱地停下脚步。   一把长刀若流星一般从空中投来,时隔数个时辰,再度刺入柳氏肩膀。   柳氏发出了白争流熟悉的痛嚎,声音震耳,让刀客的深思都有片刻恍惚。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正要往前取刀。这时候,却见柳氏转过身来,睁着一双肿胀发白的眼睛看着自己。   刀锋一点点消失在她胸口。   以王氏的位置,恰好看到胡屠户把长刀拔出。   王氏恍惚,想:“毕竟是杀猪户,见了刀柄,倒是有些本能……”一句话尚未想完,就见柳氏身影骤然消失不见。再往后,就是梅映寒的厉呼:“白兄!!!”   而从白争流的角度,整件事就是:救下胡屠户的瞬间,柳氏直接朝自己闪身过来。然后,她一把抓住自己,直接将他拖入那口镇压她多年的深井当中! 第21章 井底尸骨   “噗噜噜……”   刀客的身体下坠、下坠——   白争流能感受到落在自己头顶的冰冷指骨。   那只手自然来自柳氏。她近乎急切地压着白争流,要他的身体愈深地潜入水中。   整个过程里,白争流留有意识,但是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断下沉。经过井壁被冲刷多年,却依旧能看出形貌的镇压灵符。经过一块块长满了暗色水草的砖石,到最后,完全沉入井底。   要死了吗?   虽然踏上江湖路的时候,白争流就知道未来不可能一帆风顺。他会遇到诸多刀光剑影,与许多人交好,也与许多人交恶。   但是“死在一个女鬼手底下”,还是远在白争流的意料之外。   他脑海里闪动过自己进入常宅之后的一幕幕。察觉情郎出墙,探寻常宅过往……两天三夜,多少也做了一些有用的事。   后面能不能出去,就看梅兄的了。   总归柳氏还在一门心思把他往水底下按,想来上面并没有什么事端。只要梅映寒等人能在柳氏回去之前把法阵修好,柳氏就不再是祸患。   这么想着的白争流,视野之中忽而多了一样东西。   耳边照旧有“噗噜噜”的动静,柳氏柔软若棉絮的散乱皮肉贴在白争流的背上、耳边。浓烈的腐臭,加上水下的环境,让白争流肺部近乎炸裂。但是,他又感觉到柳氏推了自己一把。   把自己推到水下的那样东西上。   白争流已经开始迟缓的思绪在此刻微微一动。他缓慢地抬起手指,运起调息心法,尽可能在水下多停留些时候。   而在这短暂光阴里,白争流触碰到眼前的一团暗色。   ——那竟然是一副人骨。   白争流先是怔忡,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开始用上自己过往所学,去确定人骨主人的年龄、男女,以及其他讯息。   他很快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女郎。   但是女郎,然后呢?   缺氧带来的晕眩感让白争流头脑恍惚,他甚至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不只是什么时候,柳氏已经从他身边离开了。   地面院中,匆匆补全残阵的一行人在白争流被拖到井下的那一刻,就慌了手脚。唯有一个梅映寒,还能镇定吩咐:“用好这个时机!”   顾邈惊叫:“可是,白大哥——”   梅映寒脑海中浮现出白争流在下、柳氏在上的入井姿态,心头微微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若想救他,就快!!!”   一声高呵之下,在场所有人无不噤若寒蝉,只能半点不错地执行梅映寒的命令。   同时,梅映寒则在心中道:“柳氏这么长时间还不上来,多半是白兄为我等争取了时间……”不能辜负白争流的努力,更要加快布阵速度,好救下白争流!   想到这里,梅映寒略一闭眼。前面白争流默出的那张阵图恍若落在院中,他甚至不用再做分辨,已经能找准每一块灵宝落下的地方。   快,快!   正当此刻。   “哗啦”动静响起,柳氏再度从井口浮现。   ……   ……   慢一点,再慢一点。   纵然肺部已经憋到快要炸裂,白争流依然潜心留在水下,继续用手指细细描摹着眼前的骨骼轮廓。   他的手集中在女郎胯部。   若是其他时候,刀客的做法,用怕要教任何一个良家女子打出去,从此声名狼藉。可当下,他面对的是白骨,心里则是一件极为要紧的事。   黄小姐与柳氏的话音不断在白争流脑海中闪现。   柳娘子说,希望黄小姐“‘也’给老爷生一个孩儿”。   黄小姐心有不甘,给柳娘子下了药,让柳娘子落胎。   不就是这般的后宅争风吃醋吗?还能有什么可能性?   白争流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思绪里有漂浮着从前行走江湖时,师父教导自己的话。   像他们这种刀客,在城中要低调行事,不与官府产生冲突。但到了荒僻山村,毫不夸张地说,许多人是把他们看做青天大老爷的。   白争流最初遇到这种场面时年纪尚幼,自然不记得当初是什么反应。但现在,他已经能从容分析:“……以这具白骨的胯骨看,她生前曾有至少一胎。”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刀客脑海里像是劈落了一道惊雷。   进入常宅之间的所有见闻瞬时串联。原来到最后,常老爷对他们说的都是谎话!   ——柳娘子已经有过孩子了,黄小姐有什么必要因妒忌之心,强行要她落胎?   但若是那份药根本不是给柳娘子吃的,而是给黄小姐呢?……细细想来,黄小姐与周遭婢女说起此事时,可是从未提起吃药之人啊。   她不愿生下常老爷的孩儿,她在柳氏到来时声嘶力竭喊她离开……   白争流一面想着这些,一面脚下一踩,开始上浮!   这时候,院中。   随着柳氏出现,众人提起十分紧张。   紧张之外,又有几分悲凉。   到底还是没能赶上。   王氏发出一声轻轻抽噎,忍不住想:“若是白郎不曾提出把灵符给我,若是他自行握有那驱鬼的东西,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她心中悲凉,同时站得更远,尽力不打扰战场。   这个过程中,她也没忘记拉一把旁边的胡屠户。   拉了才想起来,白争流之所以会被怨鬼擒走,正是因为用刀救了胡屠户。   王氏一时感怀万千。可这些感怀,却在她看清胡屠户此刻的模样时尽数熄灭了。   ……   ……   再度与柳氏交手,梅映寒能明显感觉到,柳氏的速度、气力都减了很多。   不必亲探,剑客也能想到,这一定是白争流的功劳。   他在水下缠住柳氏,给他们争取了时间不说,还拼尽全力将柳氏打伤。如此一来,纵然柳氏再度回到院中,他们也有了足够的空档……   用手中长剑挡住柳氏去路,梅映寒再度开口呵道:“快!”   傅铭、顾邈纵然害怕,却也知道此时情况不同,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两人咬咬牙,再拿起常伯准备的各样东西,颤颤巍巍地开始在阵上空缺的地方撒。   院子越来越冷。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天山大雪之中。   傅铭和顾邈被冻得直打哆嗦,好在两人前面的确有些学画的底子,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随着手上的各样灵宝越来越少,梅映寒那边,也感觉到柳氏的攻击越来越弱。   就要成了!   他心头泛起微弱的喜意。是该为斩杀怨鬼而高兴,可想到被葬入井中的白争流,梅映寒便全然没了这样的心思。   他只想快点除掉柳氏,快点带回刀客。纵然刀客已经没了呼吸,也……   梅映寒正想着这些。   倏忽之间,院中狂风大作!   原本已经弱下的水流重新开始在小院里冲刷涤荡,柳氏面上的腐败烂肉开始变得紧致如初。唯有一双眼睛,留下怨意深深的血泪。   发生了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并不知晓。可随着柳氏身上发生变化,纵是他们当中武艺最高强的梅映寒,也逐渐没了挥动长剑的力量。他只觉得一块沉沉雪山压在自己肩头,让他眼睁睁看柳氏吃惊地用目光描摹过自己手指,又用手指触碰自己面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恢复从前相貌,柳氏开始狂笑!   她眼中血泪是愈笑愈多,看得在场所有人都浑身冰凉。强烈的恐惧从胸膛迸发,在最短时间内传递到四肢百骸!   她要杀人了!她一定是要杀人了!   而与他们这些外来者相比,最招柳氏仇怨的自然是常老爷。   众人眼看着柳氏在狂笑之后离开,去的正是常老爷所在的主院。   恐怕杀了常老爷,而后就要杀他们。   傅铭、顾邈绝望,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不知不觉,竟是把这几个字直接说出口。   梅映寒提剑静默,一言不发。   王氏更是早早就没了声响。   小院寂静,只剩下偶尔刮出的“哗哗”风声。   这时候,一道嗓音从不远处的井口传出——   “没有完。”   伴随嗓音一同出现的,是只扣住井壁、借力撑起身体的手。   紧紧抓住井口之余,那只手上正捏着张被泡得皱皱巴巴,却还是顽固不散的符纸。   在众人惊喜、诧异、难以置信的目光里,白争流轻巧地从井里跳了出来,踩在地面上。   他脸上浮出一抹微妙的嫌弃,先把符纸放在一边,而后就拧起自己湿漉漉的衣领。   看着这样的白争流,一行人无论对他抱有怎样态度,眼里都浮出清晰亮色。   唯有一“人”不同。   白争流步步来到他身边,喃喃道:“我就说呢,为何常老爷忽而就知道我们全部动向,为何你与王阿姐一定要来此地……”   刀客说着话,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原来是因为这个!”   伴随最后的话音白争流在胡屠户面前站定!   众人循着他的脚步一同看向胡屠户,齐齐发出惊呼!   站在白争流面前的,哪里是什么“痴痴傻傻”“身形高大健硕”的汉子?他依然抱着二十八将,可与二十八将接触的地方,已经满是腐败烂肉。 第22章 欺骗   傅、顾两个此前虽然见过柳氏的鬼貌, 可当时情势危机,紧张之下连惧意都淡了数分。如今乍见到胡屠户的这一身烂肉的样子,他们才记起惊恐是什么感受, 磕磕绊绊道:“这、这是——”   白争流客观分析:“他进到宅外诡雾中时, 怕是就死了。”   王氏张了张嘴巴, 忍不住道:“那今天一天, 跟在咱们旁边儿的,不就是个死人?”   白争流:“约莫是的。”   王氏哑然,半晌也只记得痛苦地“哎哟”、“哎哟”, 再加一句“怎会如此”。   众人皆沉浸在巨大的震撼里, 唯有梅映寒,还记得问一句:“白兄,柳氏方才那样子,是因为你吗?”   因为他?   一双双眼睛总算从胡屠户身上挪开, 把视线落在白争流身上。   准确地说, 是落在白争流手上那张符纸上。   傅铭眉头狠狠一抖, 质问:“是你让柳氏——白争流, 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顾邈也不可思议道:“白大哥!我们方才拼尽全力与那怨鬼缠斗,都是想要救下你。哪怕……可你也不能——”   王氏则张了张嘴,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内心来说, 她知道自己站在常宅里就是个拖累。倒是白争流,一直站在所有人最前,也算救她、护她多时。   年轻刀客又待她温和亲切, 王氏便不愿意将人往糟处考虑。再退一步,哪怕白争流真的做了什么有伤众人的事, 那也是在让她多活了那么多时候之后。王氏觉得, 自己没什么资格怨怼。   她沉默, 院里五人就成了四足鼎立之势。傅铭与顾邈自是站在一处,顾邈还不忘叫:“师兄!”   他想让梅映寒也说点什么。   这一声之后,梅映寒的确开口。   他走到白争流身前,却没直接对白争流讲话,而是侧站着去看傅、顾两个,道:“胡屠户成了这般模样,你们莫不觉得蹊跷?”   傅、顾两人一愣。   梅映寒再转头看白争流,问他:“白兄,你是在井底下发现了什么否?”   听着剑客的话音,刀客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不在意傅铭、顾邈待自己是什么态度、反应。总归在白争流看来,但凡他有机会离开常宅,自己就再也不会与那两人有什么交集。   要是其他时候知道傅铭出轨,刀客或许还会伤心。可这两天面对的桩桩件件早就沾满了他所有心神,他也从中清晰看出了傅、顾两人的胆怯懦弱,便更不会因他们伤心。   只有梅映寒。   白争流原本就当他是友人,后来梅映寒又多了一重“与我一样被劈腿的倒霉蛋”的身份。两天下来,两人一起面临险境,一起站在最前应敌。纵然白争流知道,自己拿着符纸出现的一幕的确引人误会。但如果连梅兄都用失望警惕的目光看他,他或许的确会……   好在这种情况并未发生。   白争流眼神晃动一下,语气平缓冷静,半点听不出他在前面的短短片刻中想了什么。   “下面是一具女尸,”他道,“生过孩子。”   “女尸……”顾邈哆嗦一下。看看白争流,再看看不远处的井口,难以想象白争流是如何在那么窄小的井中与一具尸体正面相对。   王氏倒是捉住重点:“孩子?不该啊!柳氏的孩子让黄娘子落了,黄娘子自己定然没有孩儿,”见有其他人看她,“她那院子里没有半点孩子用的东西。”   白争流微微恍然,“也是。”   他在井下时竟然忘了这么明显的线索。   好在并不影响。白争流略一点头,细细说起自己的分析:“我便在想,如果下面是柳氏尸骨,此前却无一人告诉我们她有孩子的事儿,其中定然有异。又想,倘若她原本就有孩子,黄娘子拿药害她的事儿,就又说不通了。   “常老爷在骗咱们。”   虽然照旧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但这一点,白争流非常明确。   “既然他到这时候还在骗咱们,那咱们定然不能按照他想要的来做事。   “他要咱们镇压柳娘子,我便反其道而行之……”微微一顿,抬起头,看着不知何时又飘回此地的柳娘子,“只是决定做得仓促,也不知有没有做错。”   其他人留意到他的动作,纷纷同样抬眼望去。就见柳娘子一手拎着常老爷,另一只手拎着安伯。两个男人——男鬼——脸上都露出痛苦狰狞的表情,倒是柳娘子,神色似有释然,眼里也不再淌落血泪。   她看着白争流,低声道:“多谢恩公,让我能手刃仇人。”   随着这话,常老爷、安伯的面容变得更加扭曲。他们嘴巴大张,像是要发出声声痛吟。可在柳娘子的掌控之下,两人连这点都无法做到,只能维持着一张苦痛面容,在众目睽睽之下,教从脚心燃起的绿色火焰烧灼身体。   这样凶残的场景落入众人眼中,饶是白争流,都觉得背脊发冷。   柳娘子脸上却带上喜色,又叹道:“孩儿们,阿娘终于为你们报仇了。”一顿,又道,“黄家妹妹,我当初不懂得你的苦心。待到明白的时候,却是已经来不及。”   白争流看她,半是叹息,半是试探,问:“柳娘子果真是有孩子的。”   柳氏抬头看她。片刻之间,她眼里的红色一并退去,露出一双黑色瞳孔。   这副模样,显然是与“厉鬼”二字愈来愈远。要不是脸色还是显得苍白发青,竟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了。   她道:“你捡走的那张手帕,上面不正绣着我孩儿的名字?”   白争流一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从一开始就走入思维误区,只觉得与柳娘子有关的男子仅有常老爷一人!可比起薄情狠心的丈夫,自然还是自己十月怀胎、艰难生下的孩儿更得女郎关心爱护。   一行人恍然。看着柳娘子如今的样子,傅铭、顾邈也慢慢想通白争流此前的决断并没有错。   但他们还是不愿承认自己愚笨痴傻,忍不住想证明都是常老爷狡猾,便忍不住问:“那常姓老儿说,他有个兄长……”   柳氏叹道:“我却是不知此事了。”   五个人,一个鬼。不久之前还是剑拔弩张的场面,到此刻却能安心讲话。   傅铭斥了句常老爷狡猾。乍闻他们一行提起“兄长”,常老爷恐怕也深感莫名。但他在顷刻之间就编出一套说法,既承认自己是有长兄,又将一行人的注意力从那个并不存在的兄长身上转开。   顾邈则道:“你打湿那张手帕,是……”   柳娘子承认:“正是想告诉你们,我那仇人狡猾狠毒,害了我的孩儿,又拿黄家妹妹来骗你等!”   不必多说了。听着她一声声“妹妹”,众人也能想到,柳氏与黄娘子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怨?两人关系怕是极好。   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柳娘子的证实。她看看天色,叹一声:“到天亮时,我便要去轮回转生了。”语毕,看众人脸上还有茫然神色,干脆道:“你们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便自己来看吧。”   语毕,她一挥袖子,点点亮色便从女郎袖中散落。   那些亮色仿若黑夜之中的萤火,迅速在院子里扩散开来,只是并未直接接触院中的一干人,明显是让他们自己选择。   其他人还有踟蹰,曾有一次看到柳娘子记忆经验的白争流却第一个走了上去。   而后,他确定了一件事。   自己此前看到的,的确是柳娘子的的真实经历。只是被掐头去尾,只留下她与黄娘子交恶的场景。   ……   ……   柳氏来到府城的时候,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带着两个孩子。   她虽是个农妇,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两个孩儿却早早得了父亲取名。一曰“伯德”,一曰“仲德”。   每次喊出孩子们的名字,柳娘子的心头都会浮出几分骄傲。   与自己这样面朝黄土讨生活的人不同,她的孩子可是要读书的!长大以后考科举,做大官,也让自己享福。   其实更早之前,柳娘子的这份愿景是寄托在自己丈夫身上。可惜丈夫遭了水匪,殒命于大河,连尸身都没法寻到。   想到这里,柳娘子又长长一叹,转而更认真地督促两个孩子上进。   她家伯德已经十岁,仲德也已经八岁了。从前是丈夫给两个孩子开蒙,到现在,自己该盘算起要送他们去哪家书院,找哪个先生……   已经接受了丈夫死讯的柳氏,每天心头都是这些事情。   直到丈夫的消息再次传来。他没有死,却是成了府城富商的东床快婿。   柳娘子完全不敢相信这话。但是眼看传信人说得言之凿凿,她还是动了去广安府寻人的心思。   原本没打算带上伯德与仲德。但两个孩子懂事,知道阿娘要去寻父亲说理,他们便自告奋勇,要为阿娘撑腰。   柳娘子一面欢喜于孩子们的体贴,一面犹豫是否真要带他们一起。最后思来想去,她点一点头,道了个“好”字。   这是柳娘子事后想起时,最让她后悔的事。   作者有话说:   上章作话忘记说了,今天的所有更新都有红包,明天发哈=v= 第23章 快逃!   初次与黄娘子见面时, 柳氏对她满满都是警惕。   她是这样,两个孩子自然更难以对黄娘子生出什么好感。何况当时黄娘子的表现的确疯癫,哪怕她事后情绪和缓下来, 认真朝着柳氏三人道歉, 母子三个也依然心有介怀。   黄娘子送伯德、仲德绣有他们名字的手帕。伯德撇撇嘴, 将手帕扔进炉子烧掉。仲德也表现得十分厌弃, 看了一一眼,就把帕子扔到一边。   柳氏把两个孩子的做法看在眼里,嘴巴上说他们不该, 心里却有几分喜悦。   做母亲的, 总会因孩子们向着自己而高兴。再说,家里情况实在特殊。柳氏甚至冒出过恶意的念头,觉得纵然黄娘子年轻貌美,家财丰厚, 还不是要讨好自己生下来的两个孩子?   ……这么一想, 黄娘子其实也有几分可怜。   在年轻女郎一次次接近小心翼翼的示好当中, 柳氏的心态慢慢发生变化。   她开始觉得黄娘子也不容易。说是她抢走了自己的丈夫, 可在自己出现之前,她根本不知道那姓常的曾经婚娶。   要是把两人的位置调换, 由她来当那个“成婚一年, 骤然发现丈夫早有家室,甚至有两个孩子”的角色,柳娘子扪心自问, 她可绝对做不到像黄娘子那样只在自己找来当天发了一次疯,而是要让丈夫的旧妻日日不得安宁!   这么一想, 黄娘子再给她送城中新鲜的小吃时, 柳氏头一次真心接受了。   有了开始,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   柳氏对黄娘子的称呼,慢慢从阴阳怪气、提醒黄娘子自己才是常老爷元配“妹妹”,变成真切与黄娘子亲密的“妹妹”。伯德仲德也别别扭扭地朝黄娘子认错,说他们前面不该总和黄娘子作对。   母子三人态度和缓,黄娘子倒是开始不知所措。转天就送来更多东西,看得柳氏与两个儿子哭笑不得。   到后面,黄娘子又尝试着约柳氏一起出去看戏、听曲。柳氏头一次见识府城的繁华,也愈发看出黄娘子的真心。   两边关系一日复一日地亲密。黄娘子挽着她的手臂叫她“阿姐”,还说:“我从小便想,能与一个阿姐出门玩耍。”   柳氏便笑道:“妹妹是家中独女,才能说出这话。我家倒有阿姐,从小姊妹两个就对着吃的穿的争争抢抢……”不过,以黄娘子的家世,应该也没有争抢吃穿的烦恼吧?   柳氏暗笑自己没眼界。不曾想,黄娘子听着她的话明显一愣,轻声道:“不,父亲有颇多儿女。只是他们……都出了意外,只有我一个留了下来。”   柳氏诧异:“竟是如此吗?”   她原本觉得丈夫就是捡了黄娘子是黄老爷唯一孩儿的漏子,这才能接手偌大家业,结果黄娘子是有兄弟姐妹的?   “是。”黄娘子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后面柳氏再说什么,她都没有多少回应。   柳氏看在眼里,也知道自己让黄娘子想起了伤心事。她慢慢叹一口气,揽着黄娘子的肩膀安慰,“好啦。你什么时候再想出门了,便来找我。”   黄娘子拉着她的衣袖,“嗯。”   既然把人看做妹妹,柳氏也开始真心为黄娘子打算。   虽然伯德仲德已经转变了对黄娘子的态度,能够真心叫她一声“二娘”,但别人的孩子,怎么能又自己的孩子贴心懂事?   放下心结的柳氏,开始劝黄娘子去看看大夫,调理身体,也怀上一胎。一来是为平淡沉闷的后院生活增趣,二来则是保障自己的未来生活。   能把这话说出来,柳氏自己也暗暗不可置信。那是她的丈夫,她竟然亲手将他推向另一个女郎……可是世道待女子本就严苛,黄家妹妹已经足够可怜无辜,她不能眼看她再因无子受人冷言冷语。   不过,虽然柳氏劝了黄娘子很多次,黄娘子却总没有向常老爷邀宠的意思。有大夫来看,也说黄娘子总有心事,这才难以怀胎。   柳氏听着这话,又暗暗想,以家中情况,黄妹妹有心事才是寻常。   她构想着自己要如何开解黄娘子,却没能实施。   伯德病了。前一天还健健康康的孩子,转天就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柳氏照顾着大儿子,又是焦灼又是心痛,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一天天下来,伯德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有越来越糟的趋势。   柳氏日日候在儿子的病床前,跟着一日比一日憔悴。   她全幅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以至于没有发现,除了伯德刚病倒的时候黄娘子来了一次,往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   倒是仲德颇为不忿地抱怨:“阿娘,你平日总惦记她,可现在呢?兄长病成这样,她却只装模作样地来看过那么一回。难道说,兄长的病,就是她……”   柳氏训斥了儿子。她自然不相信仲德的胡乱猜测,可被儿子这么一说,柳氏也会偶尔想到:“对啊,黄妹妹这么多天都不曾出现……”   好像她真心把人家当妹妹,可对人家来说,自己却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这个念头,让柳氏有些许伤心。但她很快又不记得伤心了,当天夜里,伯德的情况再次加重。十岁的孩子,脸上一丝血色都无,神色之中满满都是痛苦,拉着她的手,不断叫:“阿娘,我疼,好疼……”   柳氏痛哭:“伯德,我的伯德。”   她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门边传来响动。   消失良久的黄娘子又出现了。她走路姿势显得奇怪,整个人都跌跌撞撞,扑到柳氏身上,仓皇地说:“走!阿姐快走!”   柳氏莫名:“你——呀!”   她想扶起黄娘子,动作之间,却看到了女郎手臂上的淤伤。   柳氏连忙撩起黄娘子的衣袖。这一看,映入眼帘的场景却是触目惊心。黄娘子整条手臂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再细看,她身上情形仿佛还要更糟。   柳氏又是心惊又是痛惜,连忙问:“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黄娘子抓住她的手:“阿姐,快带着仲德走!伯德是救不回来了,他今夜就要死。但仲德还有救,你们在城里躲一夜,等城门开时就离开。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让老爷找到你们!”   柳氏被她说得糊涂,也被那句“伯德今夜就要死”骇到,立刻说:“你这是说什么话?伯德好好的,他马上就能好起来!你怎么能咒他?”   黄娘子似哭似笑,说:“我早就应该想到,早就应该让你们走……阿姐,我与你说过,我有诸多兄弟姐妹,可他们都死了!不是遭逢意外,而是我爹修炼邪功,亲手杀了他们,以血脉亲人的生魂增强功力。   “他招老爷做婿,也是自己年迈体衰了,看重老爷这副年轻身子,想要夺舍。可老爷提前看穿他的阴谋,反将他一军。不但杀了我爹,还拿到他多年修炼的成果。   “我原以为事情到这里就了结,可老爷竟然也开始采买生血肉为祭!当初我爹便是这般,一开始杀猪杀羊,后来就成了杀人……   “家里的下人都被种了阴符,一旦起了把这事儿说出去的心思,就要当场毙命。   “当初阿姐带伯德、仲德过来,我立刻想到了家中旧事。此前不知道老爷有孩儿,我只当自己防备着莫要怀孕,就不会走到那一步。没想到、没想到……   “老爷当时和我允诺,说他毕竟不是我爹,怎会用自己亲生骨肉来练功?我最先还有忧心,可后面看,他待阿姐、待伯德仲德的确颇好,与我爹完全不同,这才慢慢放下忧虑,与阿姐亲近。   “原以为老爷说得是真话,没想到,他还是对伯德下手了!”   黄娘子一口气说了极多。柳氏一时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伯德如今这模样,是老爷害他?”   她艰难地处理着黄娘子告知自己的信息。第一反应是不信,可伯德这病的确来得诡异。自己也是带孩子多年的人,小孩儿高热痉挛都是常事,柳氏虽然担心,却总有照料经验。偏偏此次伯德除了喊痛,就是浑身冰冷盗汗。   自己让人去找大夫,倒是有人来看,可把来人开的药给伯德喂下去,孩子却没有丝毫好转。   可是、可是……   黄娘子话音中指向的凶手,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啊!他会害伯德吗?   “阿姐,你知道为什么我能逃过一劫吗?”这时候,黄娘子忽而问柳氏。   柳氏怔怔地应了声“不知”。黄娘子苦笑,低声道:“我并非父亲亲生,而是阿娘与旁人偷情所有。爹爹也知道此事,可偌大一个黄宅,如何能一个孩子都留不下?……所以,我才能活。”   柳氏被这话背后的含义激得一个激灵。她看着黄娘子的伤,再看看床上儿子痛苦的身影,终于下定了决心。   “走,”柳氏说,“我们现在就走!阿妹,你且等我,我这就去叫仲德。”   黄娘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只有你和仲德能走!你们身上还没被种阴符。”   柳氏:“我怎能将你留在这吃人的地界?还有,我的伯德……”   黄娘子:“你再不走,就连仲德也活不了了!”   柳氏:“不,我……”   两人还要再争。   这时候,屋门轰然打开,一个身影出现在外。   常老爷背后是漆黑夜幕,灯笼照出他枯瘦青黑的面孔。   他眼睛眯起,脸上竟看不出什么怒色,语气也显得颇温和,对黄娘子道:“九娘,你可是让我好找。”   柳氏敏锐地察觉到,随着丈夫的话,黄娘子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作者有话说:   是的,有小天使之前就猜出来了……_(:з」∠)_! 第24章 离开   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 在柳氏的记忆里一直是混乱的。   她仿佛看到黄娘子挡在自己身前,紧接着又被常老爷抓住头发、扔到一边。   又看到自己挡在床上的伯德面前,却照样是螳臂当车。   仲德听到这边的动静, 被从睡梦中惊醒, 迷迷糊糊地过来。柳氏此时正从地上爬起, 额头剧痛渗血, 眼前一片花白,只记得拼命对次子喊:“跑,快跑!!!”   仲德在原地愣了片刻。看着自己的母亲, 又看着倒在一边、仿若没有呼吸一般的黄娘子, 最后是站在兄长床边、一脸阴沉深色的父亲。   他双脚迈动,却并非逃走,而是挡在自己母亲面前……   这一瞬间,柳氏绝望地闭上眼睛。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希望孩子不要那么孝顺, 到了这种情境还想着救下自己。   纵然柳氏知道, 哪怕仲德真的在自己喊出第一句“跑”时就转头了, 他也几乎没有离开常宅的可能性。但是, 万一呢?   只是柳氏注定没法见证那个“万一”了。   那个夜晚,她失去了自己的大儿子。伯德小小的身体断了气, 他殒命时常老爷就站在一边, 脸上非但没有对自己孩子的痛惜难过,还有几分怪异的享受。   好像随着伯德的死,原本属于他的生气被转移到了常老爷身上。男人枯黑的面容登时红润许多, 从出现时就显得阴沉沉的神色中莫名多了几分笑,对柳氏说:“二娘, 你可真是给我生了一个好孩儿。”   柳氏把次子抱在怀中, 纵然浑身发抖, 依然想要保护自己仅剩的孩子。   可她没有做到。   当天晚上,常老爷就给她和仲德种了阴符。也是这个时候,柳氏才知道,自己找来常宅时丈夫交给自己和儿子的护身符里放着什么。   她原本以为是体现丈夫对母子三人关怀的小玩意儿,没想到,实际是他们的催命符。只是阴符在被种对象身边待得越久,后续的控制就越强力,所以一直到黄娘子和柳氏说清真相,常老爷才真正动手。   再过不久,仲德也在柳氏怀里失去呼吸。   她开始痛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来广安府找丈夫,两个孩子怎么会死?再有,如果不是她在初次见到黄娘子时起了与她一较高下的心思,一定要留下,她的伯德、仲德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没了两个孩子,柳氏终日都过得浑浑噩噩。唯独能让她露出笑脸的,就是和黄娘子在一起的时候。   她会拿着黄娘子送的手帕,和对方感叹:“仲德这小子,平日就最是粗心大意,竟然又把帕子落在我这儿!”   黄娘子正在养伤。听到她这话,立刻屏息静气。   柳氏对着手帕看了片刻,忽而又道:“我在说些什么。”   黄娘子完全不敢呼吸。   柳氏抬起头,又朝躺在床上的女郎笑一笑,说:“之前的事儿,是那两个小子做得不对。我在这儿啊,也代他们赔个不是。分明是妹妹的一番心意,他们总是要珍惜才对!”   黄娘子听着,闭了闭眼睛,低声叫:“阿姐。”   柳氏无知无觉地笑,又转头看看天色,喃喃说:“他们马上要下学了吧?我得赶紧去给兄弟俩准备晚饭……”   这样记忆错乱、以为两个孩子还活着的日子,一直过到黄娘子流产之后。   最开始,见到黄娘子怀孕,柳氏还诚心诚意地恭喜。而后暗暗苦恼:伯德仲德那俩小子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不高兴?   可无论他们高不高兴,阿妹有孕都是一件好事。自己得好好约束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在这种关键时候冲撞阿妹。   不过,话说回来,那俩小子怎么这个点都没有下学?……自己上次见到他们,是什么事后来着?   柳氏陷入自己的混乱思绪里,不知不觉又是一段时间过去。有一日,她照常去找黄娘子聊天、说些孕期保养秘籍。走到院子里,却听到屋中传来的痛呼声。   一瞬间,数月前那个夜晚的画面像是闪电一样劈入柳氏脑海。她仿佛看到了缓缓咽气的儿子,又像是看到了倒在地面人事不省的黄娘子。柳氏头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思考,直接推开屋门,喊:“妹妹!”   黄娘子咬着手帕,痛极地看她,裙摆上一片鲜血。   她不愿意生下一个注定成为生父祭品的孩子。与其走到那一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让孩子出生。   可黄娘子没想到,这副场面,会让柳氏撞到。   现场一片寂静,柳娘子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只是被本能操纵着从黄娘子院子离开。还是往后,她理顺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又是痛苦又是难过,却还记得黄娘子落胎时的场景,于是决定前去探望。   到了地方,恰好听到黄娘子与腊梅讲话。两人最初是担心落胎的事情被老爷发现,到后面,又开始担心柳氏告密……她们两个,名义上是常老爷的前后两任妻子,实际却只是常老爷的两个奴隶。都到了悲惨境地,一个人想要过得好一点,大约也只有踩在另一人头顶一个法子。   柳氏却不会这么做。   她推开窗户,说了句“不要担心,我绝不会……”倏忽记起,自己的现身好像十分突兀。   不过无论突兀与否,她的态度,还是让黄娘子放下心来,露出一个微喜的笑容。   三个女郎抱在一起,彼此安慰支撑:“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惜有些事,不是她们不说,就能瞒过去。   发现黄娘子药掉了来之不易的孩子,常老爷勃然大怒,而那是柳氏最后一次见到黄娘子。   再之后……   常老爷邪功微成,有了更进一步的心思。   他学了一门将人生魂抽出,炼作役鬼的法门。先拿了几个下人试手——曾经帮助黄娘子落胎的腊梅就是最早的一批——可始终不能成功。   常老爷日渐烦躁,好在一次次尝试下来,他也算有所收获。到后面,他总算有了信心,觉得有把握能成。   这一次,男人选择对自己的元配妻子下手。   常老爷没有想错。他的确成功了,虽然制作出的第一个役鬼形貌可怖,还要用上大量法阵灵符镇压,但毕竟是一次进步。往后岁月中,他无数次操控柳氏杀人,也无数次拉人进入“常宅”,进行“请高人们来查案”的把戏。   不必说,引来的人要么成了常家的“下人”,要么身死气绝。柳氏则从最开始的痛苦挣扎,变成后面的麻木。   她以为自己往后就要一直这么过下去了。   成为常老爷手里的一把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到她遇见白争流——准确地说,遇到白争流手里的那把刀。   被二十八将的利光袭击,数十年来柳氏第一次恢复了些许掌控身体的能力。她看出白争流是有真本事的人,兴许就是破局关键,于是有意留下当初黄娘子赠与仲德的手帕。没想到,一行人想错了方向,常老爷更是顺着他们的话编出一个兄长。转过脸来,又对柳氏审问一番,而后决定让她去“赎罪”。   给白争流看一片被拼凑起的记忆,让外来者们坚定“黄氏狠毒”的心思。   可黄家妹妹明明最是心善。自己身陷囹圄,依然想帮她摆脱……   柳氏想要反抗,却无力反抗,只能应从。   好在她还有一线希望。   再挨上一刀!她就能再多一点对身体的掌控!虽然那同样也会带来难忍剧痛,但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黄娘子,原本就只是苟活。能用一时疼痛,换来大仇得报,她认为值得!   可是,那刀客真的能弄懂她想要告知的事情吗?   柳氏忐忑着、忐忑着……终于等到了结果。   太阳一点点升起了,她的身影随着日光愈盛,一点点变得透明。   柳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她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畅快的时候,此时却能想:“若有来世,我想与黄娘子做真正姐妹,腊梅也要当我们的小妹妹……不过她们比我早转生那么多年,我兴许要成为她们家中的女儿……”   至于自己的孩子,当然还是希望他们再托身于自己腹中,重来一段母子缘分。   彻底消失之前,柳氏向着在场众人深深行礼。   望着这一幕,众人心头五味杂陈。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好像已经从常宅“出来”了。   身边不再是柳氏那个冷冷清清的院子,反是一个十分热闹繁华的小院。梁郡守家的公子正打折呵欠出门,看到站在自己院子里的众人,先是一愣。   而后看到倒在众人身后的胡屠户,梁家小郎君:“……!!!”   一大早,郡守府便是一阵兵荒马乱。   仵作匆匆忙忙地赶来,慌慌张张地得出结论:“从这屠户那一身皮来看,他怕是已经死了两到三天……”换言之,此事有古怪。否则的话,为何屠户家人说他昨夜还是正常睡觉,今天早上才消失不见?   至于为什么是要从“一身皮”来看?   自然因为胡屠户一身腐烂皮囊之下,已经没有血肉骨骼,仅有一团一团的稻草。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回来了 第25章 索要   要是涉案的是其他人, 无论案情里有多少疑点,单凭他们与胡屠户的尸体一同出现的事儿,就足够梁郡守把一行人下狱。   偏偏“一同出现”的地方是自己家里。   偏偏涉案之人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圣眷正隆……   就在昨日, 他还在和夫人说, 有了邀九王爷住在自家的这段情分, 下次三年一次的考核,自己说不定能被调去京城做官。纵然入不了京,去个江南富郡, 也算有把握。谁能想到, 出了这等事!   想到这里,梁郡守忍不住连着叹了五六声气,直把旁边的主簿叹得心惊胆战。   等梁郡守安静下来了,主簿忍不住问:“大人, 此事究竟……”   梁郡守道:“你没听九王爷说吗?案子涉及妖邪, 如今杀人凶徒已经魂飞魄散, 算得上结案。”   主簿:“……”听倒是听了, 但这是能给胡屠户家里人说的话吗?   梁郡守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他总不能拿自己的烦恼去招惹九王爷,可不是只能与自己的主簿抱怨。   “罢了, ”最终, 梁郡守长叹一声,“你去过往陈卷里找一个尚未捉住的凶徒,就将此案记在他身上吧。王爷说了, 待他回京,自会将此等诡事报予陛下。”   这么一想, 梁郡守又有些庆幸了, 还好那具尸身是出现在王爷在自家住的时候。   否则的话, 等考核官员过来,见自己这么胡乱结案,不得给他判个失职的评语。到那时候,才是真的前途无望……   他们这边烦心,另一边,死里逃生的几人也有苦恼。   具体还要从柳氏消失之前给他们看的那段记忆说起。   透过柳氏的眼睛,白争流等人清晰看到,那先后被常老爷、黄老爷拿来控制家中下人的“阴符”,正是那天常老爷要他们带在身上的“灵符”!   想想这阴符的作用,一行人当即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是王氏,记起曾经在自己手上的复数张符纸,她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再有,那本《摘星录》究竟是什么东西、从何而来……九王爷派去打听的人已经从城郊妙济观回来了,他们可半点儿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同样不知常家是非。   除了一心归家的王氏,剩下四人皆有一种坐不住的感觉。   纵然平日与兄长有诸多面和心不和的地方,这种时候,傅铭还是急着回京,把自己在广安府的发现告知兄长。   梅映寒则希望尽快赶回天山。此前血魔老祖出现,已经酿成一场武林大劫。如今更凶险的东西显露痕迹,江湖各大门派都需做起准备。   此事凭他一人号召不来,还是要借助门派在江湖上的声名地位。   再有,梅映寒也开始对门派中流传已久的一些消息产生疑问。如果世界上当真有鬼怪妖邪,那在天山弟子当中代代相传的“山上迷障”,是否也……   两人去向确定,而后就是白争流与顾邈。   白争流主动提出,他打算和梅映寒同行。   理由也和梅映寒差不多。自己是有些名气,但单凭一个人扯着嗓子嚎,能把消息传递多远?倒不如跟着梅兄一起回去,也算在其他人问起梅兄细节当个见证人。   眼看连他也确定下来,顾邈略感焦灼。   他左右为难。   自己作为天山弟子,这时候是应该与师兄同归门派。可与傅铭一同回京的选项,同样让顾邈难以拒绝。   他略有怨怼地看着梅映寒,心思重重——如果师兄愿意挽留自己,自己也并非不可……   梅映寒道:“既如此,顾师弟,你便与王爷回京城吧。”   顾邈瞳仁骤然收缩,“你!”   梅映寒看他,表情平淡:“你既与王爷定情,总该见一见王爷家人长辈。”   顾邈被他这一句话说懵。就在三日之前,他与师兄还是情郎啊!虽然自己与傅铭……可看师兄的表现,他非但没什么怨恼妒恨,反倒是如释重负?   是觉得终于摆脱了他,再也不用和他虚与委蛇了吗?!   顾邈大怒,怒意当中又夹杂悲凉。   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了那么多年的人?不,相比之下,还是傅郎……   想到从认识傅铭至今,两人相处的诸多情形,顾邈的怒意慢慢成了冷笑。   是啊。与从来只把他当师弟看的梅映寒不同,傅铭待他从来都是温柔又有趣。与他在一起的时候,顾邈从来不会觉得缺少欢愉。   过往这时候,他还会惦念师兄,觉得总该与师兄一起看良辰美景。可如今看,既然师兄待他无情……   顾邈长长吐出一口气,冷冰冰道:“师兄说的正是。只是回天山之后,还劳师兄去向诸位师门长辈、师姐师妹解释了。”   梅映寒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苦笑,什么都没说。   在一边听完全场,十分惊异于梅映寒竟然能容忍顾邈脾气的白争流:“……”   他欲言又止:若我没有记错,是顾小郎你自己脚踏两条船还翻船了吧?再细细想来,早在来广安府前,你和傅铭已经开始勾勾搭搭、暗通款曲了吧?   怎么弄得好像梅映寒欠你?   白争流想不明白。但转念一思,自己不也和梅兄半斤八两?从前傅铭和顾邈近乎是当着他们的面儿眉目传情了,可他还只觉得傅铭与顾邈都是出身大户,难怪说得来,自己也要多学着点儿,好让情郎不要觉得无趣。   好吧,看来眼神不好的不光是梅兄,还有自己。   这么想过,白争流默然闭嘴。   他只当四人马上就要分开,此后自己短时间内不会见到傅、顾两个,心情慢慢放松。没想到,在天山师兄弟一番对白之后,傅铭又转向自己。   对上傅铭志在必得的目光,白争流再升警惕。   他很清楚,依照两人在“常宅”经历的那些事,傅铭对自己绝对不会再保留情谊。既然如此,他这番开口,就是想说——   “把二十八将还给我。”   九王爷道。   ……   ……   为什么白争流的爱刀叫做“二十八将”?   传闻当年傅家先祖逐鹿中原,引天下豪杰争相追随。而在豪杰当中,有二十八人脱颖而出,成为太`祖皇帝手下最得力的将领。   那些年头,“二十八将”便是指这二十八人。   待到天下安定,太`祖皇帝不忘老兄弟们的功劳,为他们一一加封。君臣相得,也是一时佳话。   奈何好景不长。   前面打天下时,二十八将皆是在自己队伍里说一不二的凶悍之徒。如今世间安定,按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偏偏二十八将不甘于此,他们仍然想要纵杀抢掠。可这种事,对敌人能做,对自家百姓却做不得。   太`祖皇帝最先不愿惩治与自己一起走过来的老兄弟,奈何他们越来越过分。皇帝别无他法,终于还是选择了杀鸡儆猴。   他没想到,这番“希望其余老兄弟往后安安生生,好好当一个官老富翁”的苦心完全是白费了。发觉皇帝竟然真能对他们下手,二十八将中余下的人开始暗暗联合筹谋,竟是起了再动干戈,推翻皇帝的心思!   好在太`祖及时发现了他们的阴谋。也因此,二十八将并没有成功。   他们被皇帝一一捉拿关押,依照往常作为治罪。皇帝则因老兄弟们的背叛大病一场,清减许多。   等到他从病重恢复,二十八将也已经魂归地底。按说面对一群罪人,皇帝不该再有什么仁慈心肠。可约莫是年纪大了,太`祖毕竟惦记当年与兄弟们一起征战天下的时候。于是,他传下密令,让人搜集了二十八将生前用过的诸多兵器,将它们汇在一起,熔炼成一把长刀……   这些故事,都是傅铭告诉白争流的。   当时白争流初次与傅铭进京。他原本的断水刀在与血魔老祖的大战中断裂,正烦心是要修补还是干脆换刀。正当此时,傅铭悄悄告诉他,他为白争流寻来一把极好的兵器。   “那二十八人罪无可赦不错,他们的兵器却帮太`祖皇帝夺得天下,算是功臣。你用上这把刀,往后进境,自然一日千里。”   看吧,不怪他从前眼瞎,实在傅铭也有做人的时候。   那时白争流心中触动地接过刀。如今,他却心思平静,想:“也是。原本就是他给我的东西,要是二十八将不显露神异,傅铭多半不会在乎。可它既然几次击退被常老爷控制的柳氏,后来更是让柳氏亲口说出被刀刺过她便有几刻清醒的话,傅铭想把它要回去,是人之常情。”   只是白争流会觉得惋惜。   他是刀客,自幼追随师父练刀。对他来说,二十八将早在过往岁月里成为与自己密不可分的伙伴,这与它从何处来毫无关系。   可傅铭这么提了,白争流也没理由反驳。   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解下自己腰间的刀,就要交给傅铭。   傅铭见状,眼里露出一片喜色。   他还要矜持,从白争流手中接过刀子,口中同时道:“这刀原先是皇兄私库中的东西,我也是求了他颇久,说这是要给他未来弟媳的东西,皇兄这才点头。如今你我……白争流,”九王爷面色微变,“你倒是放手!”   白争流疑惑地看了傅铭一眼,放开手。   ——二十八将仍然浮在空中,任由傅铭再多动作,都无法撼动。 第26章 重心   场面一时尴尬。   在那栋闹鬼的“常宅”中,傅铭已经知道二十八将有灵。他当时不发作抢刀,无非是觉得还要用上白争流的武力。   可忍耐到现在,换来的结果竟然是……   傅铭面皮抽搐一下,再度用力!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无论傅铭怎样动作,长刀都浮在半空,纹丝不动!   “邈邈!”傅铭面子上挂不住,后退一步,叫道,“你来拿刀。”   顾邈还在为自己被辜负的感情感伤。听到情郎的话,他微微一愣,走上前来,把自己的手放在刀上。   论武功高低,他的确胜过傅郎许多。但这刀的情况明显古怪,顾邈也不确定……   好吧。   顾邈松开手,看向傅铭。   不用他多说什么。这副表现,已经足够傅铭知道答案。   傅铭心头愈怒。他面色沉下,以莫测目光看了白争流片刻,最终道:“无妨。原本就是天家的刀,如今放在梁郡守家里,也算京中所赐。梁郡守听闻,定会欢喜领恩。”   梅映寒听不下去了,道:“九王爷!何必如此?”   傅铭偏头看他。   梅映寒客观道:“此刀有灵,显然是认了白兄为主。再有,既已是送出去的东西,没必要闹得这么难看。”   傅铭“呵呵”冷笑一声,视线在剑客与刀客之间打转:“你们两个,倒是亲近了许多。”   他话里有话,白争流却不惯着他。   如果没有眼前的一出,把二十八将还给傅铭,白争流会遗憾惋惜。可他一个江湖客,面对作为天子亲弟的爱刀旧主,咬死不还也不是道理。   可既然二十八将自己认定了他,白争流便不犹豫,重新抬手握刀。   在傅铭、顾邈手里重若千钧的武器,在他手里,却轻轻巧巧地被收回腰间。   傅铭看着这一幕,面颊紧紧绷起,只把这看做白争流对自己的挑衅。   而白争流看他片刻,忽而道:“从‘常宅’出来之后,我一直在想,常老爷让我们画的阵究竟是什么。”   傅铭一愣,随即不耐烦道:“讲这些废话,不如快点将刀交来!”   白争流没有理会他,继续道:“既然‘灵符’是‘阴符’,那那法阵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我只是这么一猜,但——你们记不记得,柳氏曾说,黄老爷最开始找上常老爷,是想要‘夺舍’的?”   对在场诸人来说,“夺舍”是个生词儿。但听了柳氏记忆里黄娘子的上下文,众人不难猜出,那是黄老爷想要抢占常老爷的身体为己用的意思。   如今白争流再提起,众人皆感到脊背发凉。想想看,前一刻还好端端与你说话的人,到了后一刻就换了芯子。而你多半还亦无所觉,只当自己面对的仍是旧人。   白争流:“梅兄,顾郎,九王爷。在你们想来,常老爷想要‘夺舍’我们的概率有多大?”   梅映寒微微皱眉,顾邈则倒吸一口冷气。   傅铭听着,其实也觉得瘆得慌。但面对白争流,他不想示弱,便说:“夺舍夺舍,自然只要一个去处。我们这儿有这么多人,那常老爷又不在乎是谁去补阵。白争流,你莫要危言耸听!”   白争流看他,平静道:“他是不在乎,还是觉得你我之中无论谁去补阵,都合他心意?”   傅铭:“你说这话,究竟……”   白争流:“白某不才,却也能说出一句‘在常宅诸鬼看来,我约莫是诸位之中武艺最高强的一个’。”说着,他看一眼梅映寒,朝他拱手。   这是“得罪了”的意思。毕竟白争流自己知道,天山大师兄的功夫与自己是不相上下。   梅映寒摇摇头,同样朝他拱手,示意:“无妨。”   白争流转回来,又说:“至于你。‘九王爷’三个字,难道还不够吗?”   傅铭瞳仁猛地收缩。   白争流进一步问:“一把罪臣兵器熔成的刀,换一个真真正正、不为妖邪换走的九王爷,我以为值得,你说呢?”   傅铭面皮抽搐,凶狠地看了他半晌,到底无法反驳。   何止是值得!根本就是大幸!   如果那当真、当真是一个“夺舍”的法阵,那姓常的老鬼顶着自己的身份回到京城,会闹出多少风波?再有,能被他顶替,自己八成是死了。纵然剩下了两成,那也定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见他这样,白争流了然,还是淡淡说:“看来九王爷也觉得值得。”   傅铭看看他,再看看旁边的顾邈、梅映寒。   从那两人神色里,他清晰看出:不光是原本就向着刀客的天山大师兄,就连本该站在自己这边的顾邈,此时也被说服。   大势已去。   罢罢罢,他便……   白争流:“既如此,白某就先告辞了。”   嗯,他也想明白了。二十八将本来就是他的,根本不需要傅铭来首肯!   白争流转身就走。   傅铭咬牙切齿,切齿咬牙……到最后,却也只能被气得心肺肝脾哪哪都疼,却有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果他还在京中,倒是可以说一句“你为我傅家子民,救下傅家王爷,是理应之事”。可江湖是他自己要闯的,“江湖王爷”的名号也是他自己要立的。真拦下白争流,他日事情传出,只能让自己声名扫地!   傅铭别无他法,只能含恨把这口气咽下去。只默默盘算,既然二十八将能成灵兵,自己回去之后定要好好搜罗,再找出其他特殊法器。   这边的争执算是告一段落。没过多久,梅映寒也和傅、顾两人告辞,自己踏上西行天山的路。   他原先还略有遗憾:“不是说好了吗?白兄是和我一起走。可有了此前的争执,如今白兄多半已经出了广安府城。往后路途遥远,虽是一个方向,我们却不一定能碰到了。”   没想到,等他买好接下来几天的干粮、牵马离开府城,刀客正在城外茶摊上等他。   两人相见,梅映寒惊讶。白争流脸上则透出一点不好意思,道:“我当时是想问梅兄一句‘要不要一起走’。可转念一想,原本就是我与傅铭的矛盾,何必再牵扯其他人?倒不如我先行一步,到外面来等梅兄。”   梅映寒便笑:“何必在意这些小事?若说牵扯,我先前说二十八将该归白兄时,已经是把我自己牵扯进去了。”   白争流:“还没谢过梅兄仗义执言。”   梅映寒摇摇头:“只是说了些该说的话。”   白争流安静半晌,微叹:“谁能想到,咱们来广安府时,全然是另外一番情境。”   顺着他这句话,梅映寒也开始回想。   是啊。当时他仍与顾邈、白兄仍与傅铭……不过三天光景,他们见的何止是鬼?还有人心。   一时之间,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沉。而到最后,仍是白争流打破了这份沉寂。   “不说这些了。”刀客暗暗懊恼于自己提了不该说的话题,此刻便尽量用上平常语气,道,“梅兄,你且和我讲讲,往后一路,咱们是要怎么走?”   梅映寒微笑一下,细细道来:“先沿着官道西行。到下一处府城了,我们再往北去……”   两个青年一提刀,一执剑。一玄衣,一白衣。   伴随话音,他们翻身上马,骑马并行。不多时,身形消失在官道尽头。   白争流心头的低沉,在两人的对话中一点点消散干净。   他开始真正愉快。与梅兄相处的日子,想来总是轻松快意的吧?   ……   ……   当晚。   白、梅两人从广安府城出发的时候到底晚了一些,不够他们赶到有客栈的镇上,两人只好敲开一家农户的门,请求借宿。   两人都有一副好皮相,很符合时人对“江湖侠客”的印象。又愿意掏银子,他们很快找到了愿意让出一间房的人家。   两人也不光是付了钱。见主人家要烧饭、要去外面院子里抱草,白争流主动跟了上去,道:“大哥!我来就好。”   说着,他轻轻松松地从草垛上取了一提已经晒干的稻草下来,便要拿进屋中。   这是真正小事,梅映寒便没和他争抢。只环顾院子一圈,琢磨自己还能帮忙到什么。   看过之后,他收回视线,意外发现白争流还在原地没走。   梅映寒不解问道:“白兄,你这是……”   白争流看着手里的一扎草,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成了凝重,斟酌着说:“我前面拎起常老爷时,便是这种感觉。”   按说他后面也拎过胡屠户。在发现胡屠户身体里塞满稻草时,白争流就应该反应过来。   可又是那个问题了。他拎着胡屠户去往常宅住院时,正赶上天上落雨,所有人都心情紧张。加上胡屠户并不是什么要紧角色,白争流便一心警戒四周,完全没有察觉到手上人有什么不同。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重心。   一个活着的人,和一具被塞满了稻草的皮囊,他们的重心是不一样的。   同理。一个“游魂”,和一个满是稻草的皮囊,也该是不一样的。   常老爷理应是前者。   可是,为什么他给白争流的,是后一样感受?   作者有话说:   小白:细思恐极 第27章 回想   难道,常老爷身上还有其他问题。   这似乎是当下唯一一种解释。奈何他们已经远离广安府城,纵然发现疑点也难以验证。再有,柳氏一把鬼火烧死常老爷的场面是白、梅两个亲眼看见的。哪怕他们现在赶回去,也无济于事了。   白争流慢慢吐出一口气,道:“兴许是我想多了,总归也没人见过常老爷的芯子是什么样。也兴许游魂真是这样……都是说不来的事。”   梅映寒安慰他:“以后若有机会碰到别的‘游魂’,抓来试试便知。”   白争流一哂:“梅兄说的,倒像是这是什么轻松事情。”   梅映寒跟着笑笑,道:“我自知这不是轻松事儿。可若是真再碰不上了,也是好事一桩。”   白争流被他说服:“正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揭过这个话题,把稻草送到农家厨房当中。   只是嘴巴上不说了,不代表两人心中不惦记。   当天更晚的时候,让出自家侧房的农人一家已经入睡,侧房却依然久久亮灯。   两个外来的客人,一个坐在窗沿走神,另一个则取来纸张笔墨,不知在写些什么。   等把手心里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捏碎,白争流拉回心思,这才发现了梅映寒的动作。   他略有疑问,“梅兄这是?”   梅映寒未抬头,回答:“我想趁还记得,先把那本《摘星录》默出来,这也是个线索。”   讲话的时候,他手仍极稳,一笔一划落在纸上。   白争流恍然,“也是——梅兄,你那还有无多余纸笔?”   “嗯?”梅映寒终于抬头看他。   昏昏灯色之下,两双眼睛对在一起。   白争流从窗台上跳下来,依然是非常轻巧的姿势——梅映寒想,虽然不曾见过白兄拜下的师长,但那一定是位轻功极其高超的人物。   他很早就发现这点了。不单单是在舞刀的时候,白争流寻常的举手投足也总非常潇洒利落,有种极为干脆的好看。   而在此刻,这位动作轻盈漂亮的刀客靠近梅映寒,一只手撑在他身侧的桌面上,低头来看他默出的内容:“先是咱们记下来的那个阵……呀,说它是夺舍用,只是我那么一猜,怎么也写上去了?”   梅映寒笑笑,把身体让开一点,方便他看全内容:“你瞧。我也在旁边标注了,这是就从常宅状况得来的想法。”   白争流眨眨眼睛,“好。往后符纸、法术……如此多?梅兄记忆真好。”   梅映寒轻轻叹:“后面这些只是暂且写个标题,还不知道能默下多少呢。”   白争流道:“我与梅兄一起。”   梅映寒:“一起?”   “嗯。”说话间,白争流已经坐了下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记得的多些。再有,咱们要是有哪里弄错了,相互也有个检查补充的作用。”   梅映寒嘴巴抿起一些,眼里笑意更加扩散:“多谢。”   白争流摇头:“谢什么?”微微停顿,叹息,“这是天下浩劫……若是当真再遇不到这等事,倒是一桩好事了。”   这天之后,“回想《摘星录》中究竟书写了什么”,成为了刀客与剑客之间的一个固定项目。   他们白日要赶路,傍晚则要想办法安歇。无论借宿人家,还是干脆落脚在荒山野岭,都要准备颇多事宜。只有在睡前那一小会儿,才有工夫静心把回想了一天的东西整理成文。   多一个白争流,梅映寒的整理进程果然快了许多。但他们毕竟没花多少时间翻看真正的《摘星录》,除了那疑似夺舍的阵法能描摹个十成外,其他都只是勉强留有印象。   再一个问题,则是——   白争流:“晚流香、南鳞石、紫乌。唔,我便记得这么几样。”   梅映寒补充:“火尾、土芙蓉……”   白争流看他把这些陌生的名字一一写在纸上,感慨:“咱们纵然记得这些,却还是不知道它们都是什么东西。”   梅映寒的心态倒是还好,道:“先写下来,说不定后面就能知道了。”   白争流笑笑:“也是。”   说着,他坐直身体,用手边木棍拨弄一下火堆。   两人这晚宿在一间废弃的庙宇之中。身侧不远的黑暗里,是沉沉注视着他们的大佛。   大佛身前摆了几样野果当贡品,是白、梅两个不久之前给它摆上的。再有,刀客剑客身前的火堆上正烤着一只他们在路上猎到的野鸡。这会儿已经散出阵阵焦香,有油脂顺着鸡肉的纹理缓缓朝下淌落。   滴到火堆,发出轻轻的“扑哧”声响。   在剑客整理纸上内容的时候,白争流就负责转动木棍,确保野鸡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平等熟透。   等到梅映寒放下笔,白争流恰好收回木棍,将上面的野鸡肉撕成两份,分别摆在两片提前摘来、洗干净的叶子上。   想了想,又稍微捡出一些,摆成第三份,与野果一同上贡。   梅映寒看在眼里,失笑:“白兄原是个虔诚佛客。”   白争流无奈道:“梅兄便莫要笑话我了。”四下环顾,“虽然是荒废了的野庙,但这里面还算干净。没多少灰,屋顶也不显破败。我想,平素应该时常有人来这儿住。”   梅映寒道:“这倒不错。”   白争流微笑一下:“能住这种地方的,要么是像你我这样的过路人,要么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乞丐。若是前者,也还罢了。若是后者,咱们留下点东西,于他们来说,没准儿就能救命。”   梅映寒听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郑重说:“白兄考虑得极是。”   白争流说:“我师父从前便会这么做。”   梅映寒:“总听白兄说起前辈。愈是听,我便愈想亲眼见见前辈从前的风姿。”   白争流笑着摇头:“有什么‘风姿’?师父捡我走的很多年,旁人看我们,都只是看一个疯老头,和他的小跟班。”   梅映寒道:“莫要这样讲。”   白争流道:“你觉得我是谦逊?”头微微偏过一点,脸上还是笑。这点笑意却在火光之中显得模糊,带出几分怀念和惆怅。   “我小时候,”与剑客说了那么多次师父,白争流难得提到了不如意的地方,“最开始,的确以为师父是英雄。但等年岁稍长,我便也能看懂旁人的目光。”   梅映寒温和地注视着他。他没再说什么,只安静地听着白争流的讲述。   白争流则慢吞吞地解了水囊——里面自然不是真的水,而是他们在上一个途径的镇子里打的酒。   两人都不是嗜酒之徒。但酒水这种东西,本身就有多样用途。   天寒时能暖身,受伤时能消毒,可谓江湖客们居家旅行必备之品。   白、梅两个是要往西北走,加上时节渐渐入秋,原本就是越走越冷的一路,刀客自然时时记得补充水囊中的存货。   当下说起故人,他有所感怀,便也不吝惜地给自己和梅映寒各倒了一杯,再举起杯子道:“敬梅兄。”   梅映寒与他回敬,听白争流继续道:“我想,师父的确就像是旁人说得一样疯疯癫癫。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却会把我认成故人。说我是他的侄儿、侄孙……我自然是应了,再听他讲起家中往事,又觉得有几分悲凉。   “师父的家人、亲朋约莫都在战时故去了,只留他一人。他用刀确有章法,可外界说什么‘刀仙人’……平素也不见他们这样夸赞师父,待师父多好。不过是与人打了一架,那人恰好是用刀的行家,没脸说自己输给一个普通老头,于是给师父传出了这样的名声。”   讲到这里,白争流沉默片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梅映寒略有担忧:“白兄!”   白争流:“无事——唔,这酒好辣!”并不甘醇,而是直冲天灵盖的刺激。饶是白争流,都闭眼缓和了片刻才重新扯出笑意,“还好我也没别扭多久。无论师父清醒不清醒,他都是捡了我、养大我的人。其他的,我管那么多做什么?   “至于他的刀法……我觉得,约莫还真有几分家学渊源。若是能找到师父在世的亲人,把师父教我的东西转教给他,便再好不过了。”   他能想开,梅映寒便也放心,道:“白兄可有什么线索?”   白争流初时没回答这句话。是在端着杯子出神了片刻后,才无奈道:“没有。我只知道师父姓杨,可连他名字都不太清楚……嘶?!”   伴随刀客的话音,被他摆在身边的爱刀二十八将竟在时隔多日之后再度散出微光!   白争流的注意力瞬时被吸引了过去。离开广安府后,他想过无数办法与二十八将沟通。从讲话写字到摆上贡品,诸多方式用过,二十八将却从未给他反应。   直到现在!   白争流心脏“怦怦”直跳。一时之间,无数思绪涌向脑海:是自己的话里有什么细节引起了爱刀留意?还是他与梅兄所宿的这间野庙也有古怪?或者……   “踢踏踢踏——”   “谁?!”   循着来自野庙外传来的动静,刀客、剑客一起向野庙门口转去!   作者有话说:   小白小梅,冥思苦想。 第28章 君家兄弟   夜色深深,浓云遮月。   这样的环境中,按说一点光线都会变得十分显眼。可白、梅两人身前便有火堆,又有木柴燃烧的动静、追忆往昔的怅然……加上来人轻功同样不低,以至于到这会儿,他们才意识到有人靠近。   联想到二十八将在常宅时的种种表现,刀客与剑客心生警惕。   他们对视一眼,一同抄起身侧兵器,摆出防备姿态,看着逐渐出现在庙口的身影。   一个……两个!   两把火把在夜幕之中摇曳,来者同样发现庙里有人。   两方隔着数丈距离对视。火焰燎燎,照得四人脸上的阴影不断摇晃。   “这是……”   白争流低低念出。   “白大哥!梅大哥!”庙口的人已经认出了他们,激动喊出,“你们怎么在这儿?!”   ……   ……   君阳、君陶。   峨眉弟子,曾在江湖各派共同组建屠魔盟,欲诛杀血魔时与白、梅两个一同行动,双方也算有一段交情。   两人是亲兄弟,从小便一同修习峨眉剑。单打独斗时已是武艺不俗,共同迎敌时更是配合极佳。学有所成之后,不知有多少奸恶在他们手上被擒。   如今双方见面,俱是惊讶又欢喜。白、梅两个放松下来,立刻邀请君家兄弟二人一同来火边休息,还大方地让出了烤鸡、酒水。   君家兄弟接受了烤鸡,酒水却被他们推辞了。两人脸上带着一点苦笑,虽然前面是他们先开口问话,但这会儿,也是他们先出言解释:“其实我们是出来找人的。”   “找人?”白争流立刻问道。   君阳点点头,“是了。早在三个月前,我们门派中的师姐聂清娥便让人传信回来,说她与夫婿近期会回门派。”   君陶补充:“聂师姐的夫婿是武当弟子,姓卢名青的,不知两位兄长可有听说?”   梅映寒点头:“是有听闻过武当卢郎。”   白争流则道:“自武当到峨眉,怎么也花不了三个月工夫……难道如今人还没到吗?”   说着,他的眉尖一点点拧起,同样察觉不妙。   君家兄弟一起叹气。哥哥君阳:“正是!按理来说,聂师姐早该到了,可夫妇两个至今都没有音讯。若是从前,我们便当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儿,耽搁了行程。可经历过血魔老祖那一遭,就算真有事儿耽搁了,也不可能不找人帮忙传信啊!”   君陶:“师父十分担心,我与阿兄也一直记挂。便商量着,干脆出来找找。”   君阳颔首:“从武当到峨眉,路途虽多,但聂师姐惯走的也只是这一条道。”环顾四周,“这庙,也是她总要宿一宿的。我便与阿陶商量,既然都到了这一片,总要来庙里看一眼。这才深夜至此……”微微一顿,“仿佛惊扰了白大哥、梅大哥,实在过意不去。”   说着,兄弟两个一起朝白、梅二人拱拱手。   白、梅连忙同样拱手,同时也跟着担心起聂清娥。   梅映寒问:“那你们出来了多少时日?可有找到线索?”   君陶回答:“也有二十余天。若说线索,却是没有。”   在白、梅两个印象里,君陶应该是兄弟两个里性子较为跳脱的那个。可今日来看,他明显稳重许多。   不知是因为经历了血魔的事,还是纯粹担忧师姐所致。   白争流道:“我与梅兄先前打听过,往前再走半日,有一处谭家庄,你们去过那边了吗?”   兄弟两个摇头,“我们打算明天再去那边看看。”   白争流就看一眼梅映寒。转头之间,两人的目光恰好撞在一起。   赶路要紧,不过聂清娥夫妇疑似失踪同样要紧。两人一眼看懂对方的想法,同时颔首,便对身前的峨眉师兄弟道:“这样。到了谭家庄 ,我们与你们一起打听。”   君家兄弟两人听到这话,俱露出喜悦神情。一个道:“多谢两位兄长!”   另一个也说:“分明是我们峨眉的事,却累得两位兄长跟着操劳,属实不该。”   白、梅两个便道:“这哪里算什么‘峨眉的事’?若聂前辈真的遭逢意外,便该算是江湖之事。”   另一个也说:“血魔之事刚刚平息。这种时候,任何一点状况都不能掉以轻心。”   君家兄弟感激地应了,转而又说起:“对。还未听两位兄长说,你们来这儿,是有何事吗?”   “若有什么峨眉能帮上忙的地方,我等必在所不辞!”   听到这话,白、梅两个又是一次对视。   他们拿眼神交流。白争流:“要在这儿告诉他们吗?”   梅映寒:“只是你我来说,怕是少了些可信度。”   “……”这正是白争流最开始担心的地方。但人都问起来了,他们再不讲,仿佛也说不过去。   梅映寒知道这个道理。他想了想,最终道:“实不相瞒。我与白兄前面在广安府遇到一件难言之事,正要赶回天山,报予师门。若无意外,两个月后,你们师父本就要收到帖子。”   天山大师兄说得庄严肃穆,君家兄弟听着便是一个激灵,神色跟着严肃:“究竟是何事?梅大哥请讲!”   “梅大哥的意思,回天山之后便要发英雄帖?难道是血魔再出江湖了?”   君陶这么一猜,就被自己的想法骇了个够呛。还是君阳摇头,道:“血魔死没死,咱们可是亲眼看到的。”   君陶吐出一口气:“也对。”   君阳看梅映寒:“梅大哥,究竟是?”   梅映寒道:“不是血魔。可与血魔相比,兴许更加危险。”   白争流接话:“我来说吧。空口白牙,两位师弟恐怕难信。这样,你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物件?先不要告诉我们那是谁的,只拿来给我们看看。”   君阳、君陶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一点迷惑。但梅映寒已经想到了,与直白道来的“我们遇见鬼了”相比,当然还是真的让他们看到世间存在怪力乱神之事更为可信。   正好。默背了那么长时间《摘星录》后,白、梅还真在里面发现了一样不用拿那些顶着陌生名字的东西辅助,只需一点生血 ,就能完成的法术。   而他们晚上才杀了鸡,这会儿最不缺的就是生血。   在白、梅两人的目光之中,君家兄弟小声商量了几句,然后摸出了一枚铜钱。   “钱这东西,说来难寻其主。”君阳道,“但这一枚,是我们先前打赌用的,的确有一个主人。只是不知道,白大哥、梅大哥……”   梅映寒轻声说:“两位师弟且看。”   君阳犹豫一下,闭上嘴巴。   他与弟弟心头都满是疑惑。不过,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是青年一代江湖客中的佼佼者。君家兄弟更是在屠魔之战里亲眼见证过两人的风姿,早把他们当做如自己师父一样的长辈大侠崇敬。如今虽然对两人的做法、话语有所疑问,但对两人的话,还是听得十分仔细。   不过,他们本身也没多少空子疑惑了。   在兄弟两个的视线之中,白争流把铜钱摆在四人之间的空地上,又在上面抹了一点鲜艳的红色。   然后,铜钱动了。   白争流专心地注视着钱币,同时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一串低低法诀。   ——原本是打算拿这一招来给天山派的师长们证明。一个本身没什么危害的法诀,在《摘星录》里也不好找。白、梅两人可谓用心良苦,但两个人都没想到,他们竟然要先在君家兄弟面前证明一遍。   好在这一行动颇为成功。   在君家兄弟不可思议的注视之下,铜钱从原本的躺在地上,变成缓缓立起。   兄弟两个睁大了眼睛,弟弟君陶此刻终于又流露出一点白、梅两人曾经熟悉的跳脱,一只手伸出来,在铜钱周围抓了一圈儿。   君阳叫他:“君陶!”白大哥和梅大哥还看着呢!你这是做什么?   君陶激动地转头:“阿兄!这铜钱竟然真的凭空动起来了!”   不,不只是动起来!   它在原地左右摇晃了一会儿,像是选定了一个目标。而后,铜钱开始向前滚动!   在君家兄弟吃惊的目光中,铜钱稳稳地滚到了君陶身前。这时候,又一件让兄弟两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钱币上的血痕,竟然在他们的注视之中一点点淡化,直到完全消失!   两人惊诧地看向白、梅两个,君陶更是把铜钱捏起来里里外外、左左右右地看了许多遍,这才忍不住开口:“白大哥、梅大哥,这究竟是?!”   白、梅两个长长一叹。活儿已经让白争流干了,解释的工作,就轮到梅映寒。   梅映寒:“这就是前面与两位师弟提的‘难言之事’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就算是开始新的副本啦。   (虽然还没正式进去) 第29章 打探   时人多信神佛。纵然不是日日烧香的虔诚信众,心底那份敬畏还是不容小觑。   那么与神佛相对的妖鬼呢?——谁小时候没被爹娘以“再不睡觉,黄鼠狼就要来抓小孩儿了”的话吓唬过?再到水边转一圈儿,指不定就要想起水鬼找替身的传说。   君家兄弟亦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不至于因这点小打小闹就吓到。但摆在他们眼前的东西,还是让两人知道,白、梅展示给他们的,是一种远远超出两人认知的东西。   喉咙有点发干,像是有稻草在其中堵住。两个青年花了好一会儿方回神,艰难地说:“白大哥,梅大哥,你们莫非是学了什么仙法?”   不单单是自己学了,还愿意将其共享出来,愿意让整个武林都从中受益?   兄弟俩看白、梅两个的眼神变了。听着他们两个的话音,白、梅两人的神色也变了。   从最开始的凝重,到惊诧,到哭笑不得。最后,又成了无奈苦笑。   “哪里是什么‘仙法’?”白争流叹,“两位师弟怕是难信。我们两个,撞鬼了。”   君家兄弟:“……咕嘟。”咽了口唾沫。   白争流见状,那股叹气的冲动更高涨了些。他身侧,梅映寒摇摇头,开始从头说起。   从他们与傅铭、顾邈去往广安府,到两人发觉自己已经不在郡守府内,而是身处“常宅”……话语之间,梅映寒没有额外强调傅、顾两个走到一起的事儿。但只需要提到那两人,君家兄弟立刻就能想起:“对啊,九王爷暂且不提,与梅大哥是一对儿的那位顾小郎君呢?”   他们知道傅铭的身份,又不太清楚傅铭与白争流曾经走到一起。对“江湖王爷”离开江湖并不意外。可梅映寒与顾邈之事,也是在江湖客们之间传颂一时的佳话啊!   两人原本就是师兄弟,后面更是在除掉血魔之时定情,一同拜了师门长辈,还请诸多因血魔事汇聚在一起的江湖伙伴们一同摆宴。   虽然两个男子之间不会有真正的成婚合籍,官府也不可能承认这样的关系。但在江湖客们看来,自己见证的,已经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   然而,现在,听梅大哥的意思,顾小郎君是出墙了?   君家兄弟尽量不让自己同情的眼神太明显。   毕竟看梅大哥的意思,若是被他们同情,仿佛也是觉得十分丢脸。   但他们这样克制又忍耐,忍耐之中夹杂着好奇的神色,早就清清楚楚地落入梅映寒眼里。   梅映寒:“……”他尽量维持嗓音不变,还算平稳地把话说了下去。   白争流默默抽气,心中暗道:“还好我与傅铭的事儿传开不广。否则的话,如今丢脸的,还要加上一个我。”   这么一想,他真是又庆幸,又同情梅映寒。   不过这份同情也没有维持多久。在梅映寒真正切入正题,说到柳氏、常老爷、安伯……“常宅”里的诸多鬼怪之后,君家兄弟两个的表情变作凝重。又在梅映寒提到“按照柳家娘子的说法,常老爷修习邪功的时间起码在二十年往上。这二十年间,他怕是已经害人无数”时,纷纷露出痛恨的神色目光。   “还是白兄机警,”梅映寒讲到最后,“发现了常老爷的不妥之处,在最后关头撕下封印柳家娘子的符纸,让她从镇压当中脱身。除去常老爷、安伯二鬼,也给了我们一行逃出生天的机会。只是,常老爷修习的邪功总要有其来源,白兄又在常老爷身上发现了其他古怪……”   眼看君家兄弟的目光再次转回自己身上,白争流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觉得常老爷手感不对的事儿。听得君家兄弟两个愈发谨慎,喃喃说:“其中竟然有这么多关窍。”   “凶险,着实凶险!”   梅映寒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中,忍不住叹:“你们相信这话,不觉得我与白兄是信口开河?”   两个青年立刻说:“自然不!”   “若是旁人,我们兴许还真不信了。可既是白大哥、梅大哥,又有铜钱转回找我为证,又有何不信?”   君陶话音落下,君阳紧接着又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两位兄长说此事要紧,必须早日报予天山师长了。的确是大事,半点不能耽搁!这样,明日到了谭家庄,两位兄长莫要耽搁。找聂师姐的事儿,还是我和师弟——”   梅映寒做了一个“打住”的收拾:“我与白兄已经答应帮你们探听消息,怎能反悔?”   君阳坚持:“两位兄长肩上担的才是大事。”又转向弟弟,“阿陶?你愣着做什么,也来与我一同劝啊。”   君陶却像是被兄长这句话激得回神,愣愣开口,艰难道:“阿兄,你说、你说师姐会不会……”   君阳面色微变,“什么?”   君陶说:“还有什么道理能让师姐这么久不给咱们传信?你我之前也想过,师姐、姐夫是否已经遭遇险情。只是无论聂师姐还是卢师兄,武功都不算低。他们两人联手的状况下,遇到一般状况,纵然打不过,起码也能逃掉一个。可是……”   君阳的神色一点点沉下。   不是针对弟弟。只是弟弟的话,实在是戳中了君阳最不愿意想到的一种可能性。   如果师姐、卢大哥真的遇到了类似“常宅”的地方,就难怪他们没办法传出一点儿音讯了。而以两人失踪的时间之长……   凶多吉少。   这四个字冒出来,君家兄弟的心脏皆是猛地一颤。还是白、梅两个安慰他们:“也莫要太担心了。我们行走江湖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常宅’那种事。可见此类状况虽存于世间,却毕竟稀少难见。”   这话是梅映寒说的。他之后,白争流接着道:“正是。我想,两位前辈应该就是遇到什么状况耽搁了。说不定明日就能找到线索,师弟们还是莫要太担心。”   梅映寒:“如今时间颇晚。咱们先吃一点东西,好好休息一夜,算是养精蓄锐。待到明日,再好好打探。”   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当中,君家兄弟一点点稳定心神。看面色,是没了之前的仓皇忧虑。但白、梅两个知道,其中不少应该只是不愿自己两人担心于是故作出来的。   真想让他们安定,还是得治本,也就是找到聂清娥夫妇。   但是,想到这点,白、梅两个心头也泛起薄薄忧虑。   纵然是说出“明日就能找到线索”的白争流,内心深处,他真正的想法也是:峨眉、武当的这对夫妇,如今状况恐怕不妙啊。   此时此刻,白争流是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说准了。   与君家兄弟碰面的第二日,一行人果然来到谭家庄。而到了此地,君家兄弟一说起“是一对二十六七的夫妇,男女都用剑,一青衫一褐衣”,立刻有当地人恍然:“来过!是有这么两个人来过!”   他们这小地方,来两个大侠可是值得被人津津乐道好久的事儿。   听着这话,君家兄弟激动,白、梅两个眼神也微微亮起。   “说是武当女侠,对也不对?”   君家兄弟迟疑,白、梅同样镇定许多。   “不对!”不等来找人的几个开口,旁边已经有其他当地人反驳,“你记错了。那对夫妇里的郎君是武当大侠,女郎不是!人家是……”   寻人四人组眼神重新亮起,恨不得替人喊出正确答案。   “峨眉!”回想之人猛地一拍掌心,“对,峨眉女侠!”   话到这里,君家兄弟再也克制不住,纷纷道:“没错!他们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了,大娘,您说的正是我们聂师姐、卢师兄!”   梅映寒:“只是还要问您一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过此地?”   白争流:“……”梅兄已经问到重点了,他便主要负责用眼神传递自己的求知之心。   顶着这么一片灼灼目光,也难怪那曾经见过聂清娥、卢青的中年女人花了些时候回想,这才道:“那天有市集,我还买了一捧栗子糕……是什么时候?总得是上个月了吧?”   上个月?   君家兄弟喜悦的心情缓缓下落,中年女人还在回忆:“不,不是上个月。”   君家兄弟心情重新振奋。   中年女人笑了:“我总忘记,今儿个已经是初二了!那便是上上个月!月中的事儿,不会有错!我们这儿历来都是月中、月末两次大集的!”   与她脸上的笑意不同。一句话下来,四个来找人的江湖客统统都沉默了。   作者有话说:   大君小君:啊,可怜的白大哥。啊,可怜的梅大哥。 第30章 山匪   照旧是梅映寒打起精神,承担起了继续询问的重任,温和道:“竟已经过去那么些时候了……那请问,您还记不记得,他们来时都做了些什么?走时又是去了何处?”   中年女人陷入思索,在场其他人缓缓回神,一同看她。   也不光是看中年女人。前面凑起来的围观人群们听到他们的话,纷纷帮着一同回想,道:“大侠与女侠仿佛说过,他们是要回女侠娘家探亲的。”   “女侠娘家是在……”   “我记得,是在西边儿!”   “嗨呀!用得着你在这儿废话。没听这两个小大侠说吗,那是他们师姐,原本就是要去看他们的。”   “嘶,这都一个多月了,人还没回去吗?”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呸呸呸!莫要乌鸦嘴!”   听着这声声句句,寻人四人的神色一点点从焦急认真,到凝重……最后,又成了无奈。   还是中年女人看出四人面色的变换,安慰他们:“两位大侠、女侠一看便是武功精绝之人,纵然一时耽搁,也不会出事。”   君家兄弟勉强笑道:“多谢您吉言。”   中年女人又道:“只是说到他们去了何处,恐怕我们也不知了。”   君家兄弟已经能想到这个结果。此刻听了女人的话,他们虽然失望,但也接受:“我们走了一路,能在贵地打听到师姐、师兄的消息,已是万幸。”   中年女人道:“你们便沿着往西边的路,细细找找……”   君家兄弟听着这话,正要点头。偏偏这时候,女人又“呀”了一声,匆匆改口:“我说错了!如何能去西边?不行不行,几位郎君,你们可得绕路。”   众人一愣,梅映寒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中年女人犹豫一下,把嗓音压低些,道:“我们谭家庄往西,有一处员外住处。可前几年间,那家人出了事,竟是一个人都没剩下!   “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那地方凶险。虽叹一声可怜,可还是时时从旁边经过。可这一经过,就又有了新的事端……”   若是昨夜不曾遇到白、梅两个,君家兄弟听到这话,不会多想。   若是白、梅二人早前不曾经历广安府之事,听闻谭家庄的这段过往,刀客与剑客也没有更多心思。   可当下,伴随中年女人的话音,一行四人的注意力尽数被吸引。   君阳到底是比弟弟稳重一些。他咬咬牙,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原本就是个买消息的费用,给多了反倒不合适——塞入中年女人手中,问:“大姐,你可愿找个地方坐下,细细与我们说说此事?”   中年女人一愣,“说便说,怎么还能要你们的钱?”语毕,就要推辞。   君阳却道:“毕竟是耽搁了大姐你的时间。”   中年女人仍然不想收钱。但这时候,白争流在旁边插话:“阿姐,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位小兄弟在找的那个师姐,平素便对这些事最有兴趣。你现在说的,对他们来说可是重要线索,正要细细向你打听呢!可你若是不收钱,他们便要过意不去,不好意思细问了。”   大姐哭笑不得:“几个后生,忒是多礼!”到底没再拒绝。   一行人转换阵地,找了一处茶摊。还是君阳掏钱,为五人叫上茶水点心,听中年女人细细道来。   “方才在那么多人面前,是不好多说。”中年女人道,“那家人出了事,却是在谭员外小孙子满月那日,遭了山匪!”   一行人:“山匪?!”   中年女人叹气:“正是呢。”   在她的话音之中,一场数年前发生的惨案,一点点在寻人四人眼前铺开。   谭员外是谭家庄最大的富户。一家人并不像旁人那样居在村里,而是另起了一处院子,就住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山上。   作为家主的谭员外早年仿佛当过官。更具体些的,中年女人便不知晓了。被她重点讲述的是另外的细节,譬如:谭员外虽说人好,家富,可膝下一直显得空落。一直到三十多、快四十岁了,终于有了一个独苗苗。平日是当眼珠子疼宠的,就连娶的儿媳都来自城中大户。   婚后,夫妇两人感情不错,待谭员外也十分孝敬。按说事情到这儿,就算得上圆满了。偏偏谭员外一直有一桩心病:他想抱孙子。   好吧,这依然不算大事儿。别说谭员外了,就连刚成婚的小夫妻也铆足了劲儿,想要给家里添丁。   奈何谭员外的儿子本身就是老来子,从小便体弱。轮到他要孩子,那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一家人天天盼,月月盼,终于在成婚一年后,让儿媳有了身孕。   后来孩子平安诞生,谭员外走路都要带风。摆满月酒的时候,半个村子都被邀请了过去。都不用他们掏礼金,只用一句祝福话,就能让谭员外笑呵呵地把人请进去吃席。   这还不算。除了自家摆出来的山珍海味,谭员外还请了人在村中摆了足足十天的流水席。席面上虽然没有正日子自家桌上的鲍鱼海参,却也是鸡鸭鱼肉俱全,可见大方。   是以村子里的人虽然平素对着谭员外家,心中总有那么几分酸溜溜。可碰到这等喜事,还是会笑呵呵地道一句“好事儿”。   可惜的是,那场让众人期待万分的流水席,到底没有摆起来。   满月酒当日,村子里的人们吃完宴,便从谭员外家离开了。等到第二天一早,有在谭家做工的人清晨来到谭家。一推门,嗅到满鼻子血腥气。   中年女人“啧啧”地叹息:“撞见那一幕的人,直接被骇得一病不起,后面没多久也就跟着去了。唉,造孽啊!”   整个谭家的人都死在那个晚上。上到谭员外、谭家郎君夫妇,下到刚刚出生的小孙子、来谭家帮忙的媳妇娘家人。八口人,没有一个逃过。   官府很快来了人,顺着足迹追了出去。可惜就中年女人所知,杀人的山匪最终也没被捉住。他们在距离谭家庄数里远的地方弃了刀,而后就再也没有踪迹。   谭家惨案至今仍是悬案。多年下来,换了数任父母官,都无人能将其破解。   听到这里,四人的面色俱显得沉重。   与“常宅”对比,此案倒像是纯粹人祸。但想到失踪的聂、卢夫妇与之有关,四人就都不能掉以轻心。   想了想,白争流问:“这是从前的案子。阿姐,你前面还说,后面又有事端,这又是指?”   中年女人叹了口气,道:“最开始,只是晚上有人从那边经过,却听到了从谭家传出的声音。热热闹闹的,倒像是里面还在摆酒席。   “到后面,连白天从那边经过都能听到动静了!你们说,吓人不吓人?”   四人:“这……”   是挺吓人的。君家兄弟忍不住心想。   中年女人又道:“这也都算了!最重要的啊,谭家虽然让官府给封了,可总有人想着尸身已经清走,可以去里面顺些东西出来。可起了这等心思的,后面却再都没出来过!   “家住东头的马二,还有平日与他混在一起的冯六、王重喜他们几个。我可是亲耳听到的,他们不见之前那几天,还在商量要去谭家偷东西呢。   “也不光是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若只有他们啊,就算真出事了,也是罪有应得。可也有些从外地流落过来,无家可归的。平素本本分分做些小生意,都是老实人。一时没地方住,于是进了谭家。结果呢,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那哪里是个破落院子?根本就是个能吞人的鬼户!”   说到最后,中年女人拍了拍胸口,一副自己也被吓到了的样子。   她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一行人确定没法从中年女人那里得到更多信息了,于是诚恳地道了谢。君阳还叫茶摊的老板又包了一份点心,给中年女人提回去,算是他们的一点酬谢。   许是觉得自己的确说出了很要紧的东西,这一次,中年女人嘴巴上还是推脱,身子却没从凳子上起来。一直到从人手上把点心接过去了,她才短促地笑了一下,说:“行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余下的,便希望你们早点把人找到。”   一行人便又朝她道谢。眼见中年女人走了,他们才重新凑在一起,预备商量——   “你们可别信她那话啊。”   嗯,还没开始商量呢,插话的又来了。   四人朝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正与茶摊老板对视。对方一摊手,十分无奈的样子:“马二冯六他们分明是去城里的赌坊当伙计了!他们临走的时候,可是到处都把这话说了一遍。仿佛是攀上了什么亲戚关系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去当老板呢!”   四人一愣。君家兄弟心情起起伏伏,一时难以言明。白争流看在眼里,干脆接话:“那阿姐说的生意人,又是怎么回事?”   “嗐,”茶摊老板摇一摇扇子,“人家是一个阉匠!咱们谭家庄能有多大?里面有几头猪给人家阉的?把咱们这儿的生意做完了,人家可不是要去下一处地界?——什么闹鬼,都是没有的事儿!你们可别听她瞎说,败坏咱们名声啊!” 第31章 大喜之日   “白大哥、梅大哥,你们怎么看?”   从茶摊老板嘴巴里听到了与前面完全不符的状况,君家兄弟略有发懵,本能地去找更有经验的白、梅二人询问。   白、梅两人倒也干脆,一个说:“还是要去看看。”   另一个则道:“不急。纵然真的要去,也得做好万全准备。”   君家兄弟听到这话,表情微肃,“准备?”   “两位兄长请讲!是为我们寻人,这些小事,总该由我们来做。”   梅映寒思索片刻,道:“你们且去准备食水、伤药。不必太多,但总要够四人……不,还是六人吧,要够六人用上三天的。”   白争流听着这话,瞬时明白,梅兄依然觉得谭家有问题。   他一时无言。等到君家兄弟离开,到了只留下他们两人的场合,才问:“梅兄这话,是相信两位前辈就在谭家?”   梅映寒却摇头,叹道:“事情真能有这么巧吗?”   白争流看看他,再看看君家兄弟离开的方向。   梅映寒解释:“只是以防万一。”   白争流:“看来梅兄并不相信常老爷那句‘家中吃食都是从外面买来’。”   梅映寒:“我倒是当真信过。但白兄说的不错,如果到最后关头,他给咱们的‘灵符’都是‘阴符’。余下的东西,十有八九也都是假的。”   白争流略一点头,没再多说。   谭家,他们是一定要去探一探的。虽然白争流还是觉得不至于,不过带上吃食过去,定然比什么都不带要妥当。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白争流道:“梅兄,是不是要留封信下来?”   梅映寒欣然:“正有此意。”   等到君家兄弟带着净水、干粮、药品回来,就对上一个正在伏案写信的梅映寒。   见了他们,梅映寒姿势不动,白争流则负责招呼:“两位师弟,快快过来。你们把东西放下,也写一封信给峨眉诸前辈。”   君阳听着这话,舔了舔嘴唇,莫名生出几分紧张。君陶则直接开口,问:“白大哥!你这么安排,难道——”   白争流摇头:“莫要抱太大希望。还是那句话,这等诡异的事,你我从前一次都不曾遇到,这会儿怎么可能接二连三碰见?……只是倘若咱们真的那么点儿背,便要给后面的人留个方向。”   君家兄弟听着这话,前面的情绪一点点散去了,化作严肃。   两人郑重点头:“白大哥说的是。”   白争流微微一笑:“更具体的状况,你们梅大哥那边会写。你们呢,就写写要给峨眉师长们说的话。”一顿,“不过,我倒是希望这信他们莫要看到。”   君家兄弟对视一眼,心中明了:“是啊。师父、师叔们看不到,便说名自己无事安稳。相反,若是他们看到了,说明自己一行也危矣。”   但他们并不因这样的可能性犹豫。来找师姐、姐夫,原本就是他们自告奋勇。想到聂师姐如今不知是什么状况,两个青年心中一片焦灼忧虑。这种情形中,总算有了线索,他们不可能放过。   不多时,两封信一起写完。梅映寒考虑片刻,又在最后一行加了句暗语。   白争流读过,颇摸不着头脑。还是梅映寒主动与他解释,道:“我告诉后面可能看到信的师弟妹,里面提到的《摘星录》,被我埋在村外林子当中。”   至于具体是什么方位、有什么更显眼的特征,他正要给白争流细细分说,便见白争流摆一摆手:“你们天山的密语,我便不细听了。”   梅映寒一哂。他原本想说,白兄不必如此小心在意。可转念想想,正是这样的态度,才表明了白争流对自己的尊重。   于是梅映寒微笑一下。没多说,后面藏起《摘星录》的时候,也没瞒着白争流的意思。   这同样是他对白争流的信任敬重。相信以白兄的聪慧,真想知道暗语是如何对照,结合埋书地点,稍一琢磨,便会有答案了。   几人没就这个话题多纠缠。眼看梅映寒从树下站起,君家兄弟迫不及待:“白大哥、梅大哥,咱们要去谭家了否?”   白、梅两个看看两人,缓缓吐出一口气:“走。”   ……   ……   在谭家庄人看来顶有钱的谭员外家,是个三进的院子。   于此地人而言,能住进这种地方,已经足够说明富裕。可在刚刚从“常宅”出来的白、梅两人眼里,谭家就显得实在小了一些。   四个人,都是会武术、擅轻功的,用不了多久就把整个屋子前前后后转完。再在前院集合的时候,天色都没来得及暗下。   白争流先说:“此地确有惨案。”正院从主房到东西厢房,几个屋子都带着大量陈旧血迹,“只是……”   梅映寒看他一眼,接话:“只是血迹的样式仿佛有所不同?”   白争流道:“是了,梅兄也发现了?”   梅映寒点头:“主房与东厢房的血都是从下至上飞溅,约莫是一刀割喉。西厢房的血迹则呈散花状,”皱眉,“我还从未见过。”   白争流:“嗯……倒像是前一刻,人还站在原处。后一刻,就浑身炸裂、血肉都飞溅上墙?”   梅映寒微微犹豫。   君家兄弟胆战心惊。   少顷,梅映寒叹气:“并非全无可能。可一个活人,要如何才能浑身炸裂?”   白争流:“这便不知了。”有点遗憾,“若能见到现场,你我便算是知晓答案。”   梅映寒看他。   白争流眨眼,“罢了,梅兄当我未说。”   联想“常宅”中的状况,要怎么样,他们才能得见现场?   答案很简单:再撞鬼,再被鬼逼到将死境地。   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对这样的体验兴趣不大。   但无论他们有无兴趣,留在谭家,静候怪事出现,依然是如今必须要做的事。   当天晚上,一行人就在前院将就歇下。   四人分了两拨,分别守前半晚、后半晚。最开始,君家兄弟明显紧张。可随着时间推移,这份紧张,又慢慢成了失望。   眼看明月西落,曦光渐起。一夜过去了,谭家之中,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四人身侧依然是等身高的杂草。整个谭家荒僻,阴寒,动辄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窸窸窣窣”钻来钻去的动静,可并没有闹鬼。   从院中离开的时候,君家兄弟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遗憾。   说庆幸吧,没有面临危险毕竟是好事。可要说遗憾,那么长时间过去,他们终于得到了与师姐夫妇有关的线索。原本以为总算能与师姐相见了,没想到——   一行人往外走,白争流安慰两个青年:“兴许咱们就是想岔了。聂前辈、卢前辈只是到这儿来了一趟,后面却还是去了其他地方。再或者,这儿的人不是提到什么‘山匪’吗?这么久都没有结案,说明当初犯下谭家之事的人还在外逃窜,为祸乡里。说不准,两位前辈就是去追查此案了。”   这么分析了一番,刀客自己也越来越觉得有道理。别的不说,他们怎么能一听到怪事,就觉得又碰到一个“常宅”?世上哪有那么多怪事……   君家兄弟勉强笑笑,四人商议起往后行事。   不管怎么说,聂、卢夫妇既然在谭家庄现身过,而君家兄弟由西往东一路走来,再没探听到更多有关师姐夫妻的线索。那么在白、梅两个看来,夫妇两个的失踪与谭家庄有关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只是与那些怪力乱神之事相比,追查山匪不是显得正常多了?   要说追查,第一步,是不是应该去官府查看案卷。   君陶合掌:“好!既如此,白大哥,梅大哥,阿兄,咱们便去谭家庄所在的县丞官府瞧瞧。”   君阳则说:“阿陶!你忘了吗,两位兄长是有大事要做的。既然与那些危险状况无关,剩下的事,我们自己去做就好。”   君陶:“唔,说的也是……”   兄弟两人说着说着,慢慢理出思路。   他们起了与白、梅两个告别的心思,白、梅两个也觉得这样也可。四人正要开口,却又齐齐愣住。   他们听着被风送到耳畔的声音。   是树叶被吹动,自己的袖袍被吹动……   在树叶深处,被林木遮挡的地方,正有喧嚣嘈杂的人声。   四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回过身,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方向大步踏了过去!   越过山道,拨开林木,红彤彤的灯笼高悬在眼前!   灯笼旁侧,便是崭新的“谭宅”门匾。再往下,一身喜庆新衣的迎宾者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迎客。见到出现在眼前的四人,他们脸上没有半点惊诧,只笑道:“几位大侠!你们来得真是巧了,我们家侄孙今日摆满月酒呢。快快请进,喝一杯庆祝!”   君家兄弟还在愣神。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明明是自己前脚刚走出来的地方,不久之前还是一片破旧残败。怎么到这会儿,又成了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而在君家兄弟身侧,白、梅两人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在一起,又同时朝迎宾者们望了过去。   ——来都来了。不如趁这个机会,看看“游魂”究竟是什么手感?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小白同学真的很有理想……(不是) 第32章 找到了!   中年女人曾给来寻人的四人说过。为了庆祝小孙子的出生、满月,谭家力求把一应事宜都办得体体面面,甚至有在村中摆十天有肉有酒的流水席的打算。   照这么看,他们热情地邀请几个陌生人去家里喝酒吃菜,仿佛也只算得上寻常了。   不过,虽然已经想好“在这儿尝试一下‘游魂’的手感”,面对迎宾者的邀请,白、梅两个还是没有直接接受。   两人态度客客气气,拱手道:“多谢乡亲邀请。只是我们肩负要事,赶路为上,怕是不能应邀了。”   君家兄弟听到这话,瞳仁微微一缩。又惊又疑,不敢讲话。   一直到白、梅两个带着他们从来路离开了,兄弟二人才一前一后开口,道:“白大哥,梅大哥,我们这便走了吗?”   “咱们走了,师姐和师兄……”   白争流:“不急。多半也走不出去,只是四下转转,了解一下情况。”   梅映寒也道:“此前与你们说过,我们曾经去过的‘常宅’,宅子外面便是一片大雾。此地却仿佛不同,谭家之外,山林、小道都清晰可见。”   君家兄弟屏息静气。   明白了,原来是有疑点!   想通此节,两人把心头的疑问推出去,开始认认真真打量周围环境。   看树还是树,看水还是水,倒是和一般话本子里主角遇鬼之后到处冒血的情形不同。   不过,白大哥前面说了,“多半也走不出去”……   在周围转了些时候,君家兄弟总算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分明是沿着记忆走在林子里。按照来时的状况,只需从中穿过,就能看到谭家庄了。可现在,他们在林子里转了半天,往谭家庄的出口没找到,反倒又听到了谭员外家喧嚣热闹的动静。   白争流低声与梅映寒道:“这么看来,这次咱们能活动的空间和‘常宅’差不多。”   梅映寒赞同,又补充:“‘常宅’外面有白雾,白雾里有害死胡大哥的东西。这边林子里说不好也有些险物,只是如今尚未出现。”   白争流沉吟:“我倒是觉得,害了胡大哥的还是那常老爷。”   梅映寒看他,白争流有理有据:“梅兄,我此前与你提过,胡大哥、常老爷给人的感觉相近……”   君家兄弟悄悄竖起耳朵:这可是来自白大哥、梅大哥的宝贵一手经验!须得多学着点儿。   四人当中,两个讲话,两个虚心求学。伴随话音,几人在外面大致转了一圈、确定此番的活动范围。   而后,他们慢慢又回到谭家门口。   见到再次出现的四人,迎宾者们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依然笑着招呼:“大侠们,这是又转回来了?”   语调乐呵呵的,一点儿没有话中有话的意思。   白争流朝几人脸上看一眼,见他们脸型相仿,心里便有了大概猜测。此刻平平静静地点头,道:“还是要到贵宅叨扰——前面听说,今天是有孩子满月?”   迎宾者们笑道:“正是鄙人侄孙。”   白争流脸上透出几分恍然,“那几位便是孩儿母亲娘家的伯父了?”   迎宾者们笑道:“不错。”说着,还来了个介绍。   原来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位是谭家儿媳的大伯,身侧站着的青年则是其子,算来是谭家儿媳的堂兄。   再旁边两位岁数比前者小,又比后者大的则是谭家儿媳的三叔、四叔。二者皆在壮年,腰背、手臂都呈现出一股习武之人才有的虬结肌肉。   一家人姓孟。白争流听过、看过,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两位孟家阿叔定然练过刀。”   孟家三叔、四叔笑道:“你这后生,眼神倒是不错。”   白争流仍是笑:“同是习刀之人,自然有这么些眼力。”一顿,“既是几位阿叔在外招呼,孟娘子生父,多半便在院内了。”   孟家大伯摇头:“非也。我那侄女命苦,自幼便没了娘。待到长成,又没了父亲。”   白争流略略吃惊:“这……”   他立刻道歉,孟家大伯反过来安慰:“你一个外乡人,自然不知道这些细节,非你之过。”   虽不是新娘的亲生家人,但从孟大伯到孟四叔,几人与谭员外家的关系明显都很不错。   白争流四人正式进门时,谭员外本人恰好出门查看情况。爽朗笑声从身后传来,听得君陶忍不住叹息:“这么好好的一家子,又是大喜之日,偏偏被山匪……唉!”   君阳却没心思感慨这些。他认真看着四周状况,目光从一个个谭家人和外来宾客身上扫过,想要在其中找到师姐夫妇的身影。   可惜没能成功。入眼的都是陌生面孔,他们彼此之间倒是说说笑笑,仿佛熟稔。   君阳失望,但也没将这份失望体现在面上。   谭家没有特地给他们安排座位,四人便寻了个僻静地方坐下。   未到开席的时刻,他们面前摆的便也不是什么大菜热菜。但瓜子点心、茶水酒水一类却少不了,不远处还有宾客在划拳,吆五喝六,引去一片旁观目光。   到底是当弟弟的先按捺不住。白、梅两个还在观察周围人样貌身形,君陶忍不住道:“白大哥,梅大哥,我们——”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让人打断了。   却并非白、梅中的一人,而是从旁边桌子上凑来,见了他们就笑,道:“几位大侠、少侠,你们是头次来谭家庄?”   君陶眉毛一抖,不再开口。白、梅两个则转头看他,视线在男人一张略长的马脸上扫过,露出个客气神色,“正是。”   马脸男人得了他们回应,脸色更喜,道:“我说呢,怎么从前从未见过你们。”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次四人,也是有段时候没一次进这么多新客了啊。”   新客?白争流重新看一眼男人,恰好对上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   刀客:“唔。”   马脸男人维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   白争流缓缓转头,和梅映寒对视,道:“看这天色,怕是要等些时候才能见到刚出生的孩儿了。”   梅映寒微微笑一下,“咱们事先并不知道会来吃人家的酒席,否则的话,总该买些礼送上。”   白争流琢磨:“如今是来不及买礼。不如就各掏些铜板,算作礼金?”   两人对话,语气、神色都显得平常轻松,反倒让旁边的马脸男人显得太过在意。   他很快也意识到这点。眯了眯眼睛,又把目标转向君家兄弟二人。   君家兄弟倒是很想找这自己凑上来的家伙打探消息。不过有白、梅两个的表现在先,他们原先也不是什么蠢人,自然明白不能随意与之搭话。于是无论马脸男人如何用眼神对着兄弟两个勾勾搭搭,君家兄弟都不理会。   在四人的有意忽略下,马脸男人神色一点点转为阴沉。   但他还是不打算放弃。   看着眼前四人,马脸男人舔了舔嘴唇,先用警告的目光在周遭转了一圈儿,才压低嗓子,道:“知道我为什么一眼看出你们是新客吗?——若是谭家庄人,怕是压根不会靠近这栋宅子。”   四人听到这里,终于朝他落下一点目光。   马脸男人矜持微笑,道:“你们现在听不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无妨。只要在外面转上一圈,自然就明白了。”   白争流听到这里,眉毛一跳。   在常宅的那些经验,仿佛一下子失效了。   无论常老爷还是安伯、平哥,包括胡屠户,他们都尽力把自己“非人”的身份瞒到了最后。哪像是面前这男人,上来就说得这么明白坦诚,像是生怕他们不知道自己处于危机当中。   白争流虽然知道不该让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占据谈话主动权,但听到这里,还是展露出一丝兴趣,说:“因为谭家庄出过案子?还是因为其他?”   马脸男人明显意外。   他看看白争流,再看看旁边三人,忽而意识到什么,抽气道:“原来你们知道。”   四人面色不动。马脸男人“啧”了一声,拱手:“看来我前面那句‘大侠’果然不曾叫错。都到了这种境地,诸位还能面不改色,佩服佩服!”   白争流下巴微微抬起,做出一个比对方前面还要高深莫测的表情,道:“你既‘佩服’,那便有话直说。”   梅映寒适时接道:“上次与我们打交道的你这种‘人’,可不像你这样啰嗦。”   马脸男人瞳仁微缩,再看眼前四人时,眸中又添了一重深思。   “既然如此,”他道,“我也不废话了。离开这地方的法子,与我赌一局,我就告诉你。”   白争流定定看他,头脑当中快速权衡:很明显了,马脸男人对他们有所图谋,这才会主动靠近。   但他又没办法直接做什么,这才选择了“赌局”作为媒介。   为什么?有了媒介鬼才能害人?还是因为此时是白天?有其他东西限制了这马脸男人……男鬼?   都到这种地方了,又是前面那样的表现,白争流很难认为对方是人。   这些思绪说来繁多,但从头脑中闪过,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马脸男人定定地看着刀客,见他嘴唇微动,面色之中立刻透出喜悦光彩。   奈何白争流的话还没说出来,他身后就传来一道嗓音,十分坚定,道:“他们不赌!”   马脸男人脸色一变,斥道:“怎么又是你这个多事的婆娘?!”   君家兄弟则瞬时惊喜,同时叫道:“师姐!卢师兄!” 第33章 循环?   来人正是君家兄弟苦寻许久的聂清娥、卢青夫妇!   此刻见了两个师弟,夫妇二人面上神色非常复杂。最清晰的是焦灼,而后担忧、紧张……而后,他们目光转向正与白争流等人讲话的马脸男人,这些情绪又都成了愤怒。   在夫妇二人的怒视之下,马脸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没与他们正面冲突,而是摊手离开。   只是走之前,他也还是抑制不住,朝白争流道:“大侠什么时候要赌了,随时来找我!”   白争流看他一眼,眼神微动,没有说话。   马脸男人见状,又想说些什么。可眼看聂、卢夫妇已经靠近,他到底深吸一口气,溜之大吉。   君家兄弟完全没有留意这些细节。他们脸上只有找到人了的欣喜,不等人过来,他们自己挨了上去,脸上盈满笑意,一个说:“你们竟真的在这里!”   另一个紧接着道:“可算找到人了!师姐,师兄,你们——”   关怀的话讲到一半儿,聂清娥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女郎轻声道。说着,她还往旁边的桌子看了一眼。   前面在桌上划拳的人已经停下来了。对上聂清娥的目光,有人像是前面的马脸男人一样挪开视线、避其锋芒,也有人冷笑回望,明显不把聂清娥夫妇放在眼里。   聂清娥皱眉。在师弟们面前,她并未有更多表现,只简单道:“随我来。”   君家兄弟抿抿嘴巴,对视一眼,又看看白、梅二人。   见白争流与梅映寒一同颔首,两人才觉得心跳平缓几分。果然不再多说,而是闭上嘴巴,跟着聂清娥夫妇经过穿堂,到了后院。   与热闹的正院子不同,这边明显冷清许多。再三确认四下无人,聂清娥在两个师弟面前站定,眼神里的复杂又多了几分:“你们……你们怎么就到这儿了?”   君家兄弟听到这话,心中了然:“师姐定然也知道谭员外家的不妥当之处。”   果然,不等他们应声,聂清娥又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皱眉,“还有,这两位是?”   眼看峨眉女郎注意力转向自己,白、梅两人一同朝她拱手:“聂前辈,”还有旁边另一位,“卢前辈。”   聂、卢夫妇叹着气应了。后面互通名姓,两人算是得知了白争流与梅映寒的身份。   听说白争流就是重伤了血魔的“断水刀”,夫妇两人脸上已经带上苦色。再听说梅映寒是天山大师兄,此番两个人是为了帮君家兄弟找人,这才与他们一起来了谭员外家,聂、卢夫妇连着叹了数声,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君家兄弟看师姐这样,哪里不知道师姐、姐夫所思所想?两人立刻开口,道:“师姐莫要叹息。此番我们既然知道你们无事,便算放心。往后,咱们齐心协力,定能从此地出去。”   “正是!白大哥、梅大哥早前刚经历过与这儿类似的一桩怪事,还从中安全脱身。师姐、姐夫,你不相信我们,也要相信白大哥和梅大哥啊。”   聂清娥苦笑:“这又与我信不信你们有何干系?”一顿,眼神里到底燃出一点希望,“白郎、梅郎,你们说曾经历过此类事,可是当真?”   白争流拱手:“自是当真。我与梅兄此番往西,正是要将那事报予天山。”   梅映寒也道:“路上恰好碰到两位君师弟,听他们说了前辈们的事,我们想着兴许能帮上忙,这才跟来。”   聂清娥轻轻“哎”了声,似有走神。   还是君阳催她:“师姐,我们初来此地,还不知道谭家究竟是什么情况呢!你与我们说说,也好让白大哥、梅大哥分辨。”   聂清娥回神,慢慢吐出一口气,面色微定,说:“自是要说的。不过你们且等等,我还要介绍给你们一个人——卢郎。”   她叫了自己丈夫一声。卢青会意点头,朝一边走了过去。   众人只见他到了一处罩房旁边,抬手在罩房门上敲了数下,动作显然极有规律,仿若暗号。   随着他敲门的动静,罩房之中也逐渐传出响动。半晌,有人将门拉开,从中显露身形。   人这才发现,原来旁边的罩房中,还藏着一个身形圆润的中年男人。   眼看外面一连串儿目光扫向自己,中年男人脸上登时显出几分慎重。但转念想想,这些定然也是活人,否则救命恩人不会叫自己出来,于是那张胖脸上又露了些许笑意。   “老钱,”聂清娥叫道,“你来,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江湖上有名的白大侠、梅大侠。再旁边的两位,是我同门的师弟。”   几句话下来,中年男人脸上的笑意更真诚几分,拱手见礼:“几位大侠,久仰大名!”   聂清娥无声地摇了摇头,又和白争流等人介绍:“老钱是不小心走到附近,而后就被框住、再出不去的,只比你们早来两天。如今你们也进来了……唉。”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叹气,“我们丢便丢了,你们还来找什么?现在好了,连你们也……”   君家兄弟见师姐面露失落,立刻出言安慰:“前面不是说了吗?白大哥、梅大哥既然能从那‘常宅’逃出来,自然也能从这地方离开!”   “哦?”听到两人话音,老钱,也就是钱贵眼里立时闪烁出希望的身材,“两位大侠,听这话,你们是碰到过类似状况?”   白争流道:“只算是小有经验。”   钱贵道:“有就好!有就好!这两天啊,我白日心慌也还罢了。每到晚上,那是骇得不知如何是好。多亏了聂、卢两位大侠相帮,否则的话,我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在场其他人看了,如何不知道眼前三人在谭家经历了极为凶险的事情?   眼看众人目光又转向自己,聂清娥揉揉眉心:“行行行,我这就从头与你们说起。”   ……   ……   聂清娥与丈夫卢青已经来到谭家颇多时候。   最开始,两人面对外面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的林子,心中满满都是惊疑。面对明明该是野宅,如今却热热闹闹办婚礼的谭家,更是提起一千分警惕。   可随着夫妇两个发现,他们虽然走不出去,却也不会在这地方受到什么伤害,那些惊疑、警惕开始缓缓散去,转而多了纯粹的担忧与疑问。   担忧有其他人为了找他们而来,然后一样陷入谭家日日摆宴的循环当中。疑问这一切究竟是如何造成的,以及……究竟有没有办法出去。   白、梅两个敏锐地抓住重点:“循环?”   聂清娥和卢青苦笑一下:“正是。我们来了多少天,就看了多少次谭家的满月酒。也不光是满月酒,还有晚上……”   卢青揽住妻子的肩膀,接着她的话继续道:“每到晚间,这里便会被山匪侵入。我与清娥最先还奋力救人,到后面,却发现无论我们晚上做什么,到白天,这儿的场景人物都不会有丝毫变化。慢慢的,也就放下了那份心思,只想着保全自身了。”   聂清娥继续道:“说是保全自身,我们也做不了别的什么。在周边山头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找不到一个出去的路子。”   卢青:“正是。最开始那段时日,我们一心想着‘既然能走山路进来,那定然也能走山路出去’,就这么耗费了不少工夫在探路上。可惜全无收获,反倒把自己累了个够呛。”   聂清娥:“后来我们又想,兴许出路还是系在谭家人身上。”   卢青:“谭家与孟家一共八口人,我们不说全都救下来过,却也曾救下数个。然而无论夜里他们怎样依赖相信我们夫妇,到了白天,又是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聂清娥:“这么探路,救人……能试的法子,我们都试过了。”也是这个过程中,他们碰到了钱贵。   钱贵是个过路的行商。按说这种人,到一个地方,最先打听的就是当地的规矩。得知谭员外家的案子后,他不可能朝着谭家瞎凑。   架不住钱贵有个爱好。在城中时也还罢了,到了山野之间,每天早晨,他都要到临近山林当中转转。吐纳天地之气,借此延年益寿。   此番来到谭家庄,虽然已经绕开了谭员外家,可他“吐纳天地之气”的地方,到底被此次险境包纳。就这样,钱贵也成了被谭家儿媳叔伯们邀来吃满月酒的客人。   说完基本状况,聂清娥看白、梅两个的眼神多了几分期待,问:“两位郎君此前碰到的,也是这样的状况吗?”   卢青跟着道:“你们是如何从那个地方离开的?我与清娥,连带两位师弟、这位钱兄,都听从你们安排。”   顶着一片信任目光,白争流和梅映寒颇感压力。   两人实话实说:“我们前一次碰到的情境,与此次完全不同——”   “不,”白争流忽而又道,“也不能说完全不同。”   作者有话说:   小白脑袋上亮起一个灯泡 第34章 杀局   嗯?梅映寒疑问地看过来。   白争流解释:“梅兄, 咱们虽然没经历一天一天的循环,可从柳娘子的记忆看,‘常宅’已经不知请过多少人去镇压过她。照这么想, 其实里面的事儿是在往复。只是天数更长, 一批人没了才换下一批人进去。”   梅映寒若有所思:“倒也有理。”   其余人迷茫又振奋地看着他。不太明白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可从他们的话音里看, 似乎是有离开的希望?   白争流想一想,继续分析:“我们离开常宅,靠的是被常家家主迫害的怨鬼柳娘子。她身上的镇压封印解除, 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常家家主报仇。而那常老爷死了, 自然也没什么能把我们困住。”   梅映寒顺着他的思路:“所以,现在我们也要找出真正困住我们的人,再看其他被困怨鬼有没有能力将其斩杀。”   白争流:“至于他究竟是谁……”   白、梅两个,加上君家兄弟, 四人又齐刷刷去看已经在谭家待出经验的三人。   钱贵努力跟上他们的思路。只是他来到谭家之后, 多半时间都是在惊慌中度过。哪怕碰上聂、卢夫妇, 得了他们庇护, 依然会在想到自己周边恐怕只有这么两个活人时瑟瑟发抖。   这种状态,注定不能指望他观察到什么。   倒是聂清娥与卢青。他们不单单待得久些, 也的确努力探索过。此刻回想片刻, 缓缓说:“这片地界,应该是以谭家为中心。你们说的人,应该也是谭家人。”   其他人:“……”   聂清娥进一步解释:“卢郎这么说, 是因为每到晚上,外面那些喝酒吃席的都会消失。留下的唯有谭家、孟家八口人, 但那八口人也不会全部都待到最后。”   白争流问:“此话怎讲?”   聂清娥:“往往喊杀声一起来, 来帮忙办礼的孟家人便要逃开了。被留下的往往只有谭员外、秋哥儿、孟娘子, 还有那要办满月酒的孩子。”   君陶问:“白大哥,照这么说,这地方的‘常老爷’,就在那几个人当中?”   这话说出来,不等白争流开口,他兄长便反驳:“非也!事情怎会这么简单?别的不说,那常老爷是害人的鬼,谭员外一家却是纯粹倒霉,被山贼盯上。”   君陶被说服:“也对。”人显得恹恹,“那我们要如何才好?”   白争流想一想,提出:“还是等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看看情况吧。”   这句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同。他们毕竟初来乍到,虽然有聂、卢夫妇的言语描述,可有些事,原本就是亲眼去看才好。   有了初步计划,虽然大伙儿还陷在险境当中,人们的心态还是稍有放松。   尤其是钱贵。之前身边只有聂、卢二人,虽然他们待他也算尽心保护,可到底人少力微。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外面喊杀的动静响起来,钱贵那是恨不得钻进地心去。   如今有多了几人。虽然他与他们并不熟悉,前面那句“久仰大名”也不过是场面话。可看聂、录夫妇的态度就知道,无论是白、梅二人,还是君家兄弟,都是习武多年的强者。有了他们护卫,自己的小命总算无忧。   想到这些,钱贵心情松快了,肚子也跟着松快,发出一声长长的“咕”。   众人看他。   钱贵尴尬地摸摸肚子,“这些天,我都听聂、卢两位大侠的话,一直没碰谭家的吃食。好在怀里还有两块饼,勉强能以此充饥。只是日子一长,到底饿得慌。见笑,见笑。”   白争流意外又赞许地望向夫妇二人,换来一个浅淡微笑:“我们也是想着此地诡异,里面的东西能少碰就少碰。依白郎的表现,这么做算是对了?”   白争流听着,大致说了前面安伯、平哥一再关注他们吃没吃常宅提供吃食的事儿,道:“虽不能确定他们想做什么,但从那群游魂的前后表现上看,定然不是好事。   “两位君师弟,前面请你们买的干粮,如今可还带着?”   君阳、君陶纷纷应“是”。   他们准备的吃食实在颇多。不提起时,甚至显得有几分累赘。可这会儿被白争流叫到,君家兄弟立刻展开包袱。一叠易填肚子的烧饼露在众人眼前,旁边还有拿荷叶包起、颜色气味都颇为诱人的小菜。这下子,原本的“累赘”没了,诸多食物简直显得闪闪发光。   最后是三个填满了的水囊。按照兄弟俩的安排,是他们俩一个,师姐夫妇一个,余下一个则归白、梅两个兄长。   但如今多了一个钱贵,白争流便主动表示:“我们原先就带了水。多出来的水囊,还是给钱大哥。”   钱贵听着这话,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其余人见他这副表情,脸上都是笑,说:“好了。既然腹饥,便先那些东西垫垫。”   钱贵:“这,这可真是……”他心中惭愧,又毕竟挡不住吃食诱惑,迅速拿起一块饼子便开始大快朵颐。   从前只觉得这样的食物粗粝,现在却能从中察觉好处。   一块大饼,是没什么味道,却足够填肚子。加上饮水,“咕嘟嘟”几口下去,钱贵幸福又满足地一擦嘴巴:“洒家这辈子值了!”   白争流忍不住笑道:“钱大哥,莫要这么说。等我们所有人一同离去,外面总有更值得的事情。”   钱贵人跟着笑:“正是,白大侠说的正是!”一顿,嗓音变得徘徊不定,犹犹豫豫,“唉。我说这话,是有些不合时宜。只是……只是几位大侠,你们到谭家庄的时候,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我想着,我就这么‘丢了’,商队总该做出几分反应。”   白争流回想:“不曾听说有什么商队寻人的消息……梅兄呢?”   梅映寒道:“我也并不记得。”   君阳、君陶:“仿佛没听到什么信。”   钱贵脸上露出苦色。   白争流见状,想了想,安慰他:“我们几个到谭家庄的时候也晚,又一心打听两位前辈的事儿,难免有所倏忽。再有,商队丢了人,怎么也该去县城报官。这么一来,我们就更不知道状况了。”   钱贵叹道:“也是。”   往后半天时间,几人统统消磨在谭家后院。   这依然是就聂、卢夫妇总结出的经验。正院那些虽然不是被山匪屠了的谭家人,可一个个也早已断了生机,一样颇为危险。   就拿那个马脸男人来说。钱贵出现在谭家之前,聂、卢夫妇曾遇到另一个没头没脑闯进谭家的江湖客。只是对方没有钱贵的胆小,同样没有钱贵的敬畏之心。见夫妇两个事事谨慎,还要嘲笑他们两句。   等马脸男人说出“与我赌一局,你赢了,就把出去的办法告诉你”后,那江湖客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聂、卢夫妇劝不住人不说,想要直接来硬的将对方拉走,正院的一群宾客却忽而变了脸色,一个个都面露青白,阴恻恻地看着他们。   像是只要他们有所行动,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聂、卢夫妇吞杀当场。   夫妇两人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赌局开始。   结果也不出乎他们预料。江湖客惨败,最开始是输钱,而后开始“借贷”。   聂清娥无可奈何,道:“说是不要抵押,随随便便给他们借款。可天底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后面便知道了,原来借一两银子,用的是一年的寿数。等到又几十两银子被输个干干净净,那人也白发苍苍……也忒是吓人了。”   在场众人听着聂清娥的描述,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尤其是钱贵。他扪心自问,要不是这对夫妇一直护着自己,他会不会在惊惧之下接受马脸男人的邀请?   意识到自己给出的答案很有可能是“会”之后,钱贵脸绿了。他再次庆幸,还好自己遇到了好心的聂、卢两个。否则的话,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湖客赌死之后,夫妇两个算是总结出了经验。   赌局还没开始的情况下,他们可以插手打断。可等赌局开始,就必须等到分出胜负的时候。而落在这栋诡异宅院之中,分出胜负,也就意味着分出生死。   听完这些,白争流暗暗反思,自己前面兴许太过莽撞。还没摸清状况,就考虑从马脸男人那里打探消息。   虽然他不至于像那江湖客一样贪心,但谁知道马脸男人还有什么后手?……想到这里,白争流张口欲言。   偏偏正在此时,主院方向传来一声叫喊:“咱们家小郎君要被抱出来见人了,客人们也快快坐好。”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35章 邀请   一行人重新回到正院的时候, 恰好碰上谭员外与他儿子儿媳从正房走出。三个成年人,加上一个襁褓中的婴孩,正是和和美美的三代同堂场面。   前面单听中年女人说谭员外盼孙子, 一行人还没多大感觉。到这会儿, 看着谭员外脸上近乎让人看不见眼睛的笑容, 众人算是有了了悟。   饶是钱贵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 他依然略有感怀,道:“我虽然还没孙子,但儿子生出来的时候, 也是这么高兴。”   只是不知道, 他还有没有机会回去见家人了。   君陶站在钱贵旁边。听到这话,他拍拍钱贵手臂,一言不发。   钱大哥担心家人,他也担心自家师门长辈。虽然有白大哥、梅大哥在, 君陶对他们出去一事还算有信心。但万一真就陷进来了呢?到时候, 师父他会不会也来寻他们?   自己找师姐、姐夫时, 君陶一往无前。但想到师父有可能跟着陷进来, 君陶便开始懊恼在信里把事情写太明白了。   正伤感时,旁边有人撇撇嘴, “喜成那样子。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他自己又有一个老来子呢!”   一行人:“……”   七人齐齐转向讲话的人。不光是他们,另有原先就在的宾客也被引过目光。   看到讲话之人,宾客便皱眉:“又是你这货色。”   说闲话的:“你什么意思?”   宾客一挽袖子:“你说我什么意思?人家大喜的日子, 你跑来蹭吃蹭喝就算了,还说这等话!”   说闲话的:“我说什么了?前面这人也说, 他自己儿子出生的时候, 就和今日的谭员外一样高兴!”   一句话, 就把焦点引到钱贵身上。   迎着宾客们的目光,钱贵心中发懵,下意识说:“这又有我什么事儿?待我儿娶上媳妇儿,我有了孙子,不也是一样欢喜?”   宾客们听在耳中,神色各异。   白争流隐隐察觉不对。可他没来得及分辨究竟是哪里有问题,人群最前方,谭员外清了清嗓子:“诸位!诸位!”   又把众多宾客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人太多,谭员外并不知道前面发生的小小口角。他脸上满盈着笑,爽快道:“今日是我谭家的大喜之日!诸位愿意来,便是给我这个面子。这样,待会儿每位客人都莫要空手回去。”   都是乡里乡亲,谭家备下的礼也并不贵重,无非是些喜庆的红稻米、红鸡蛋。可这些可都是白给出去的,鸡蛋也不是家家都能尝吃。以至于钱贵从被叫到的莫名中回神后,立刻开始觉得:“这谭家果真是有底蕴的。大方至此,也难怪要招山匪了。”   说着,见周围一群大侠对此感觉平平,钱贵又补充:“几位,你们可看到那儿媳手上的镯子?那可是地地道道的满色翡翠,价值连城呢!”   顺着他的指点,白争流朝孟娘子手腕望了过去,果然看到一条碧色喜人的手镯。鲜艳的正阳绿覆在孟娘子雪白的手腕上,像是一汪映着满山翠色的水带,与一身新衣相映。   “还有她那枚簪子。”见白争流有兴趣,钱贵继续介绍,“别看簪头那一点绿小,却是比她那镯子还要冰透十足,还真说不准哪边更值钱。再有,她的两个耳坠……”   君陶忍不住感慨:“钱老哥,你对这些妇人首饰倒是颇有研究。”   钱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趟出来前,我夫人特地叮嘱我,要给她带点好货色回去。没忍住,哈哈,没忍住。”   说话间,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口。   白争流留意到了这个细节,但他没有多说。   太阳热腾腾地照在众人身上。最前面,谭家四口人在的地方,已经进展到婆子端来书本、金银器、算盘等物,给刚出生的孩子抓取。   按说这是周岁时才有的仪式,可谭员外实在疼爱孙儿。孩子不过一月大,就迫不及待想知道他日后能有什么成就。   这个年岁,孩子自然比不得那些已经周岁的孩子可以爬动。东西便是被仆妇拿着,一样样从他眼前晃过去。   孟娘子含笑坐在一边,谭员外则不住逗弄孙子:“文哥儿,你要抓个什么?哟,算盘,这是要做大生意?怎么又放下了。毛笔?看来是要和爷爷一样,中举当官。”   “咳咳……”谭员外的儿子,谭俊秋咳了两声。   不是有意打断父亲,可前面那与白争流一行说起谭家状况的中年女人还真没道假,他身体实在是不好。这么暑气蒸腾的天儿,就连刚出生一个月的孩子都只穿了薄薄一层,谭俊秋却把自己捂得极为严实。   穿得厚不说,脸色也显得苍白。惹得妻子朝他看了好几眼,皱皱眉毛,侧头吩咐仆妇倒杯热茶过来。   有了茶水,谭俊秋的脸色好看许多。这时候,孩子也终于“啊啊”着捏住一本《四书》。   谭员外大笑,和周围人说:“我当年读书,本经便是这《四书》。如今孙子出生,果真是与我一般无二。”   谭俊秋恰好放下茶杯。听到这话,他:“咳咳、咳咳——”   谭员外话头止住,皱眉看向儿子。   他像是想说点什么,这时候,儿媳却出声了。   没说自己丈夫如何,而是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拿着帕子揉一揉额角,低声道:“阿爹。这太阳实在太烈,我坐一会儿便头晕。让秋郎扶我回房休息吧,外面便有劳阿爹招待了。”   谭员外看看儿子,又看看儿媳,到底点了头:“好。你先歇着,俊秋——”   谭俊秋:“咳咳,阿父。”   谭员外淡淡说:“扶玉娘回去歇着。”   几句对话下来,谭俊秋与孟玉娘一同起身回屋。谭员外坐在原地看了儿子、儿媳背影片刻,这时候,怀中孙子再度发出“啊啊”的笑声。   谭员外一下子也笑了。低下头,又去逗弄孩子。   往后谭俊秋夫妇便一直没有出来,刚出生的婴孩也没在外面待多久,很快便被抱回房歇息。   只有谭员外一直留在外面,和孟娘子的伯伯叔叔们一起招待宾客,桌桌敬酒。   没到一桌,来人们都要说上一串儿吉利话。轮到白争流等人所在的桌子时,这个任务便被交给钱贵。   他平素是做生意的,最知道怎么在口头上讨吉利。最先谭员外还没太把他们这桌人放在心上,可几句话下来,钱贵把谭员外说得是心花怒放,大有直接和他当上忘年交的架势。   得知自己的新友是刚来到谭家庄,还没定下晚上落脚的地方。谭员外更是热情非常,拉着钱贵的手,便请他留下住一晚再走。   直把钱贵听蒙了,旁边聂、卢夫妇也满脸意外。   只是转念想想,两人又颇为理解:“前些日子,老钱他只顾着害怕。我们人又少,一桌上大半都是谭家庄的村民,谭员外可不会特地留出空子与我们讲话。还是到了今天,咱们直接坐了大半张桌子。”   这么一来,等谭员外转到他们桌子,说话的人势必七人当中的一个。钱贵本人又超常发挥,便顺理成章地得到谭员外的另眼相待。   道理是这些道理,人是留还是不留?   钱贵一只手还被谭员外握在手中呢,双眼则紧张地看向白、梅两个。   白争流与梅映寒快速交换目光,待到转向钱贵,两人轻轻点头。   钱贵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看谭员外时,他满目惊喜:“这如何好意思呢!”——嘴巴上这么说,脚可是牢牢立在原地。只等谭员外再补上几句诚心的话,他再真正点头。   众人便看两边相互吹捧。一个说谭员外不愧是从官场上退下,气度超群。一个说钱老弟来了便是缘分,如果可以,不如干脆多留上几天……听得白争流忍不住用手臂碰碰梅映寒,压低嗓子和他确认:“梅兄,前面那马脸男人要与你我赌博,明显是另有所图。那这谭员外一心要留钱大哥多住,难道就真是因为一见如故?”   梅映寒也开始觉得怪异了,但这毕竟不是钱贵第一天来谭家。按照聂、卢他们的说法,前两天中,谭员外待钱贵的态度都没什么不同。   梅映寒只能猜测:“许是钱大哥的确太会说话,谭员外又真的心情不错?”   白争流“啧”了声,脑海中又浮出钱贵说着孟娘子的珠宝首饰,手则轻轻抚上自己心口的场面。   他轻声道:“也有可能是钱大哥身上有什么东西,只有离得近时,谭员外才能发现啊。”   作者有话说:   钱大哥:你这么说就让我很方 第36章 梁上君   一顿满月酒, 让谭家一直热闹到下午。申时都快过了,宾客们终于一个个告辞。   有谭员外前面的话,白争流一行这会儿便留在桌前未动。只是他们镇定了, 宾客们的目光却总往几人身上扫来, 把钱贵、君家兄弟看得坐立不安, 就连聂、卢夫妇, 也忍不住朝白、梅两个问:“白郎,梅郎,这……”   白争流:“……”   承载其他人的信任, 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梅映寒道:“来之,安之。”   白争流闻言一怔。   压力不止在自己肩头,还有梅兄与他一同分担。   白争流的心情忽然松快起来。他微笑一下, 说:“聂前辈、卢前辈已经在外面待了多日, 可见等在外面总能安然度过一夜。若是今晚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诸位提前避出去也好。”   钱贵眼神晃动一下, 对这个提议颇为心动。   但他知道自己是最没话语权的一个,还是要看其他人是怎么抉择。   再有峨眉师姐弟三人, 另有一个武当卢郎。四人相互看看, 最终决定:“师姐和姐夫在外面那么多日,始终没有什么进展。说不准,就得留在谭家, 才能找到出去的法子!”   “阿兄说得不错。白大哥,梅大哥, 你们不必多劝。纵有风险, 也是我们自愿留下!”   梅映寒听着, 颔首说了一个“好”字。   也是这会儿,谭员外终于抽出空子,来帮白争流一行人安排住所。   他们人多,要是其他时候还能在西厢房挤一挤。可今日不同,孟玉娘娘家来帮忙的叔伯堂兄已经将西厢房占满。谭员外踟蹰良久,给自己新认下的好兄弟道了数声“对不住”,把他们安排在后院的罩房。   一般来说,在三进的院子里,这都是女眷的居所。但如今谭家只有谭员外与儿子儿媳长住,莫说后罩房,连主院的西厢房平素也无人来住。让白争流一行睡在里面,并不会唐突了谁。   钱贵对这个安排欣然接受,聂、卢夫妇也松一口气。   等谭员外离开,屋门关上,聂清娥对新来的四人解释:“那些来谭家的山匪基本只会在主院打转,这后罩房原本就是我们不敌时藏身的地方。在这儿安置,倒也省事。”   卢青:“只是咱们在这儿住了,不知晚上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钱贵听着这话,脸色微苦。君陶又拍拍他,安慰:“钱老哥,你且安心。今天晚上,我和阿兄便守在你身侧。”   白大哥、梅大哥当然是要冲在最前面的,师姐和姐夫也有许多经验,到时候一定能灵活应对各种风险。只有他们兄弟两个,初来乍到不说,武功也不如几位前辈。既然如此,不如少给前辈们添麻烦。   君陶心里的算盘被扒拉来、扒拉去,尽量让自己和兄长发挥最大功效。钱贵却不知这小剑客的真实想法,听着君陶的话,他一阵感动:“到时候,便要仰仗君大侠了!”   君陶飘飘然:“嘿嘿。尽力,自然尽力。”   考虑昨晚几人都没好好休息,从此刻到山匪出现的数个时辰,被他们拿来闭目养神。   谭员外在这期间还来了一次。他想让他们与自家人一起吃晚饭,但关键时刻,钱贵又站了出来,“谭老哥,你们一家吃饭,我们凑什么热闹?今日孟家几位大哥着实劳苦,钱某不能与他们争辉啊。这样,等到明日,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杯。”   谭员外看他片刻,脸上透出些遗憾,到底点头答应:“钱兄弟说得不错。既如此,你我明日再聚。”   钱贵这才笑道:“正该如此。”   眼看人走了,身形在回廊中消失,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要合拢门扉。   这时候,白争流与梅映寒一同站起,道:“别。”   钱贵疑问地看向他们,见刀客与剑客正面相对,一个叫:“白兄。”   另一个则叫:“梅兄。”   两人不知道用目光交流了些什么,而后在钱贵满是迷惑的目光里点头,竟是一起抬脚出了罩房,只留给他们一句:“你们先歇着,我们去看看。”   君陶见状,心头崇敬又多一重:“这便是大侠气度吧!”   君阳面儿上不说,但看面色,也能知道他正在低调、矜持地赞同弟弟。   聂、卢夫妇没多说什么,只是能从眼神里看出他们的担忧。   钱贵:“……啊?”   所以白大侠和梅大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   ……   自然是在山匪到来之前,看看谭家人的相处状况。   没了被邀请留下的客人,这顿晚饭的主体就成了谭员外与孟家几人推杯换盏。每喝一杯,都要谢一句孟家叔伯们白日的操劳帮忙。   孟家叔伯们便笑,说:“如何算得上操劳?能来员外家中,我们只有欢喜。”   谭员外醉眼朦胧:“你们孟家着实是生了个好女儿,哈哈!”说着,又要再来一杯。   与这边的热闹相比,旁侧小夫妻在的角落,就显得有些冷清了。   谭俊秋身体太差,按说不该沾酒水,这会儿却拿着杯子,一杯一杯地往下闷。   他喝第一口时,孟玉娘轻轻“哎”了声。往后却没了动静,丈夫喝酒,她便低头哄孩子。掌心无意识地在文哥儿身上一下一下拍着,神思不知飞去何处。   白、梅两人隐在屋顶,看着屋中发生的大小情形。片刻后,白争流忽而开口:“我看那谭家郎君,仿佛并不因有了孩子而欢喜。”   梅映寒也这么觉得,“这几人里若说欢喜,怕是只有谭员外一人。”   白争流:“老来得孙,是该高兴。”   梅映寒没否认这句话,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白天那会儿,宾客里有人说‘谭员外高兴得像是又得了个儿子’,白兄可还记得?”   白争流皱眉:“这——梅兄,你的意思是?”   梅映寒问他:“你听到这话,是什么感觉?”   白争流实话实说:“没什么感觉。”   这不稀奇。别看刀客已经二十二岁了,放在寻常百姓家,不说已经成婚生子,起码也是有个马上娶嫁的未婚妻的年岁。   可白争流年少时一心习刀,岁数稍长些又走入江湖,追查起血魔大案。前面与傅铭谈情,方算他头一段正式感情经历。如今他孤身一人,又认清楚自己喜欢郎君,约莫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子嗣。再论及孙子这样更遥远的话题,他自然无法回应。   梅兄不会不知道这点,怎么还拿这话问他?   白争流难得纳闷,困惑地看向梅映寒。没想到,梅映寒回了他一个一模一样的眼神,同时道:“我也一样。”   白争流:“……”   白争流:“可是?”梅兄一定还有后半句话没说。   梅映寒神色微敛,淡淡说:“村里其他人的反应,却像那人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白争流垂眼想片刻,忽而反应过来。   这下子,皱起的便不光是眉头,还有刀客的半张面孔。   他不可思议:“怎会如此?”   梅映寒说:“我也觉得难以想象。”   白争流和他确认:“梅兄,你我想得是同一件事?那孩子——”   梅映寒道:“再看看吧。”   白争流心神不定,勉强点头。   说是“再看看”,可往后的谭家几口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乏善可陈。   刀客一心盯着谭员外和孟玉娘,可这两人之间隔着数人。莫说有什么互动,就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反倒是孟家几位叔伯堂兄,白争流数次看到他们望向孟玉娘。   孟玉娘有时留意到了,更多时候却没有。到后面,更是早早借口要哄孩子睡觉,从正房离开。   她走的时候,谭员外还又说了声:“孟家生的,真是好女儿啊!”   孟家叔伯们听到这话,只是笑笑,并不出声。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白、梅两人从罩房出来时天边还有几分青光,再回去时,已是顶着满天星斗。   他们是眼看各人回了各房,又盯了片刻,确保无人离开后才回来的。门关上,诸人充满期待的目光看来。白争流想了想,决定向在场众人里唯三的已婚人士提问:“在你们看,谭家秋郎、孟玉娘这对夫妇感情如何?”   聂清娥听着,犹豫一下,回答:“我看了几日,是觉得孟玉娘待谭秋郎颇关切。只是比起关切夫婿,她还是更关切孩儿。”   钱贵对此经验十足,道:“有了孩子的女郎正是如此,我家夫人也一样。”   聂清娥问:“白郎,梅郎,你们是有什么发现?”   白争流没有隐瞒,直接说了自己和梅映寒前面的猜测。寥寥几句话,听得在场其他人目瞪口呆,震撼当场。   白争流只好补充:“我与梅兄也只是这么一猜。再有,哪怕村里真有流言,也不能说明那两人之间有什么,谭家惨案更是于此无关。”说白了,世人多爱捕风捉影。   众人还在恍惚之中,一时无法做出回应。   白争流左右看看,最终道:“要验证这些,只要明日问问来赴宴的宾客。今晚,还是先度过山匪一劫再说——聂前辈,”他转向聂清娥,“趁着还有时间,不如前辈来和我们说说山匪的状况吧?”   作者有话说:   本章重点:   小白:有梅兄和我一起分担压力,开心=v= 第37章 夜袭   被白争流叫到,聂清娥勉强从恍惚之中回神,道:“正该如此。”   说罢,她定一定神,开始娓娓道来。   “以我与卢郎的经验,晚上会来劫掠的人数约在二十往上。他们目标明确,一来便冲着主院的几间房去……”   夜色更深,正院几间房里都传出人熟睡的呼噜。   白、梅两个,加上聂、卢夫妇已经潜入院中,只等聂清娥前面说起的时刻来临。   后方罩房当中,钱贵不住地在屋子里徘徊踱步,只觉得短短时间之中,自己嘴巴上要起一圈儿燎泡。再看旁边两个君家郎君,他们倒是老神再在,倒像是——   “来了。”   君阳蓦地看向窗口。   钱贵瞳仁骤缩,停下脚步!   此时此刻,正院。   山匪果真是来了。他们未走墙壁,而是仿佛笃定谭家今晚无人守门,光明正大地从前院进来,转眼到了院中!   打头的便有十数人。他们交换一下目光,分成两队,分别走向正房与东厢房。   不同屋子,一边谭员外的呼噜声似是比前面更响几分,激得山匪们一阵不耐,往前便是一刀,正落在谭员外所躺的被褥上!   白争流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不过,在梅映寒叫住他之前,他反应过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新回到黑暗里。   ——聂前辈说过,他们此前几番救人,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白争流自己也知道,如今满院当中恐怕只有自己一行同伴算是“人”。他就算把谭员外从山匪手中救下,也不过是平白耽搁了时间。最要紧的,还是弄清楚山匪们的去向,看能否找到让“谭家”背后那只手亲自报仇的机会。   想到这里,白争流不再动作。然而在东厢房传来女郎惊恐的喊声时,他身体还是本能一震。   这不是活人,不是活人……   然而,女郎的尖叫,还是宛若刀尖一样扎在白争流心口上。   一直到后面女郎的声音停下,白争流依然在隐隐发抖,牢牢握紧二十八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扣了过来,正落在白争流手背上。   温暖、笃定的感觉一并从梅映寒掌心传来,让白争流重回镇定。   而这时候,前面行凶的几人已经从正房出来,走向西厢房。   不过,不等他们靠近,西厢房便出来一阵凌乱动静。   伏在黑暗中的几人心头了然。前面孟玉娘的喊声,已经让孟家叔伯堂兄清醒。他们用最快时间判断了局势,然后毫不犹豫,朝着另一侧的窗户跳了出去。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为了让自己分心,他轻声道:“我前面还说,孟家三叔、四叔是习武之人。未曾想……”明明身负武艺,却只是拿来逃命,实在违背刀客的处世原则。   按理是要这么说一句的。   可人家好歹是性命受到威胁,于是惊慌奔逃。哪里像他,耳朵听着无辜者惨死时的惊叫,双腿却不挪动一下。   白争流没了指责他人的底气。他沉默,旁边梅映寒扫来一眼,温和道:“外面山匪太多,他们又要护住大哥、侄子,难怪会走。”   话说得含蓄,言下之意却清晰。无非是:“他们有走的理由,你也有不动的理由。”   白争流摇摇头,没有说话。   各处传来山匪们翻找财物的声响,期间还有人欲往后罩房去。   看着几个山匪行动的模样,梅映寒收回扣在白争流手背的手,自己也摸上剑柄。   态度很明显。“谭家”的人,他们不会管。但倘若山匪找麻烦找到他们自己人身上,剑客是无论如何都要出手的。   白争流自己也是这么个意思。然而他们的担忧并未发生,要去后罩房的山匪被几个同伴拦下。   黑暗之中,有细碎的嗓音顺着风声传来,是:“你往后面做什么?”   “既然来了,总得四处看看。”   “有什么好看?前面不都说过了,值钱的都在正屋那老东西手上。再有,就是东厢房女人的首饰。”   “可是……”   “可什么是?在这儿耽搁时间,不如再回老东西房里翻翻!”   “已经四处都翻遍了。”   “真翻遍了?那就走!”   山匪们的效率是真的高。不过一炷香工夫,他们开始从谭家撤退。   来时手上空空,只有一把武器。走时却是一个个都把衣服塞得鼓鼓囊囊,走起路来带起一串儿金玉碰撞的清脆声响。   约莫是孟玉娘那手镯的成色真的太好,抢了它的人实在舍不得放下。一直到出了门,那山匪都在依依不舍地用自己的衣袖擦拭镯身,嘴巴里喃喃道:“这颜色,真漂亮!可怎么就擦不掉呢。”   什么擦不掉?   白争流四人对视一眼,未多说什么,干脆利落地追上前去。   等他们确认了山匪的去处、身份,再把镯子拿回来看一眼,什么问题不能迎刃而解?   当下时刻,刀客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惜的是,他的目标并没有实现。   从离开谭家,再到追着山匪们进入林中。白争流自忖轻功不俗,纵然达不到传说中踏雪寻梅的地步,面对一群寻常匪徒,至少也不会落下太多。   可他竟然跟丢了。   不光是他。还有自幼在雪上练步法的天山大师兄,身法同样轻盈如燕的峨眉聂家女、武当卢姓郎。四人论起脚下工夫,难以论及谁高谁低。到现在,却同样被一伙儿山匪打败。   白争流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结果。他从树上落下,细细看着周边林木上的踪迹,从中分辨:“这边是刀劈树枝的痕迹,他们没有走远,还在附近!”   梅映寒与他得出了一样的结论,言简意赅:“追?”   白争流:“追!”   聂、卢夫妇紧随其后。与刀客剑客一起,循着林中的各样痕迹深入。   然而没有!就是没有!   饶了一圈儿,他们又回到了前面辨别追踪方向的地方。   看着和自己印象里别无二致的树上痕迹,白争流深吸一口气,开始意识到:“我原先想着,咱们就算没有收获,也是因为‘谭家’地方有限,山匪们能去更外面的地方,咱们却只能被圈在这一片山林里。   “如今来看,情形却像是更糟了……”   他本觉得就这片地界的核心是谭家宅子,扮演常老爷角色的也该是谭家四口人中的某一个。甚至在看过他们晚饭的场景之后,白争流对那人具体是谁有了隐约猜测。   ——总归不可能是刚刚出生、连爬动都不会的文哥儿。剩下三个成年人,谭俊秋是个沉默性子,生前都是如此,死后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再往下,就是谭员外与孟玉娘两个。   可现在,还没等天亮之后验证白争流对他们的猜想,就有另一重怪异情形出现了。   白争流自言自语:“如果这片山林能够配合山匪们行动,帮助他们藏匿行踪,那这片地界,究竟是被谁造出来的?”还是说,从常宅得出的所有经验其实都不适用?   想到这些,刀客一阵头疼。他本能地又把手放在二十八将上,可惜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会儿刀客并无危险,面前也没有鬼怪。二十八将沉默而冰冷,没有做出一丝反应。   白争流道:“不能放弃,咱们再找找。”   这一找,就找了整整一夜。   临近天亮,林中升起晨雾,出来的四人终于有了收获。   却不是人,而是一片散落的兵器。   和当初来断这场案子的官兵们一样,等待他们的并非山匪们的身影,而是被他们弃置的刀剑棍棒。   聂清娥与卢青不住叹气,“看来这条路一样走不通。”   走不通吗?白争流在一片兵器中停下脚步,心中微动,道:“按照两位前辈的意思,今天晚上,那群山匪照样要去谭家,对否?”   聂、卢夫妇听着这话,略觉疑问,“正是。”   白争流回头看他们,眼神灼灼:“他们今晚去时,用的是这些兵器,还是有新东西?”   聂清娥:“嘶……你的意思是?”   白争流道:“既然放他们走之后找不到人,今晚咱们便试试把所有山匪都捉住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聂清娥与卢青听在耳中,却觉得心头一片滚烫。   白争流又道:“若是他们用的并非这些,那还好说。但要是他们用的正是这些……”又能怎么样?   说明他们正在经历的一切其实并不是循环吗?还是山匪们与这片空间存在某种特殊的、可以让他们在前半夜出现,又在后半夜消失的联系?   不用白争流继续讲下去了,聂清娥当机立断:“咱们来对这些刀剑棍棒做些手脚。”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为小白小梅初次牵手纪念章。 第38章 又逢宴时   正院的打杀声出现时,钱贵缩在罩房角落,瑟瑟发抖。   外面传来山匪们靠近的脚步时,钱贵抱着胳膊,继续瑟瑟发抖。   所有声音都弱了下去,君阳、君陶兄弟凑在窗口,不住往外探望情况时,钱贵手指隐隐描摹着他胸口那样东西的轮廓,依然……瑟瑟发抖。   “呼!”君陶从窗口抽回身子,“看来前辈们已经离去了啊。”   君阳没说话,只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一握,就是整整一宿。   待到第二日天明,外间隐隐传来一点响动。   君陶一个激灵,脱口而出:“莫非是前辈们回来了?”   君阳分辨片刻,摇一摇头:“不,声音是从正院传过来的。”说着,瞳仁一缩。   怎么就疏忽了?!明明他们已经从师姐、姐夫口中听说过,每到清晨,谭家的一切就会开始循环。如今循环开始,他们正在谭家当中,早该去正院查看情况。   他转头看一眼弟弟,再看看旁边睡得昏天黑地的钱贵,很快做出决定:“阿陶,你守着钱大哥,我去去就回。”   君陶瞳仁一缩:“阿兄!”   君阳没有回应弟弟,径自离开罩房。   君陶看着兄长的背影,心中担忧。可身后还有一个钱贵,容不得他跟上。   青年只好深吸一口气,喃喃念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平安回来啊。”   他的想法并未落空。   君阳离开之后不久,白、梅两个,加上聂、卢夫妇就从后墙翻了进来。再过一会儿,君阳同样返回。   他先带回来一个让人遗憾的消息:“我到前院的时候,谭家人、孟家人都已经起身了。”换句话说,君阳并没有看到他们活过来的一幕。   君陶听着这话,略觉失望。失望之余,又有几分庆幸。   想也知道,死人复活一定是极凶险的场景。他宁愿兄长没有找到线索,也不希望兄长出事。   君阳这边没有新情况,兄弟两个就转向外出归来的四人。   也是这时候,钱贵猛地一点头,从睡梦中惊醒:“呼!——嘶,已经白天了?”   白争流乐了:“钱大哥睡得不错。”   钱贵挠挠头,“嗐,你们辛劳,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白争流正色:“何必谦逊?若非钱大哥,我们也住不进谭家。”   哪怕知道这话里客套成分居多,钱贵一时也是心中熨帖,同样露出笑脸。   见气氛不错,白争流又说起自己一行人昨夜的经历。   得知他们毁坏了山匪的武器,君家兄弟、钱贵是又欢喜又担心。既希望这一招有用,又怕每日循环重启得干脆,让被损坏的武器重新变回完好无缺的样式。   正想着,窗外传来一阵人声。探头去看,原来是来谭家上工的仆妇到了。见了后罩房里的众人,那仆妇明显一愣。   屋中七人:“……”等等!如果重启真的那么彻底,那他们此刻出现在谭家,岂不是也……   “这便是员外老爷说得贵客吧。”仆妇笑了,“既然起了,我便去与员外老爷通报。贵客们早饭是与老爷同吃,还是在这罩房自用?”   钱贵本能地去看其他人。   其他人则一起看着他这个真正受到谭员外邀请,让其余人跟着沾光的客人。   钱贵:“……”他懂了,“为客者,自当与主家同桌而食。然今日府上有大事,钱某只怕打扰了员外。”   仆妇笑呵呵:“如何说得上打扰?员外前面说起贵客时,可满面都是欢喜呢。”说着,她便高高兴兴地去与谭员外通报了。   留下钱贵,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周围人,想确定自己前面“懂”的对不对。   视线瞄过去,见刀客若有所思:“看来,那些刀剑,今晚真能起到大用场。”   他们依然不知道这里的循环究竟是如何生效。但有一点已经很明确了,当他们前一日做出了足够影响“谭家”的事,谭家也会做出相应的反应。   这一想法在接下来半天时间里得到进一步证实。昨日谭员外邀请钱贵留下时,白争流已经发现众宾客看他们的眼神不太对头。而今天,他们七个人被安排在一张靠前的桌上。等了半晌,桌上其他位置依然空空如也,无人靠近。   像是其他宾客在有意避开他们。   刀客打量四周。虽然一行七人被冷落,但整个院子还是十分热闹。人们谈天说地,划拳喝酒……   当白争流的目光落在那个邀请自己一行开赌局的马脸男人身上,对方有所察觉,朝他看来。却并不像是昨天那样上前引诱,而是立刻挪开目光。   像是从来不曾与白争流对望。   白争流眉尖微微挑动,又在人群里找寻起那个昨日说谭员外、孟娘子闲话的人。   他记性不错,很快就锁定目标。不过,虽然对对方的话充满兴趣,白争流还是没直接找上门,而是选择耐心等待。   一直到文哥儿又被抱出来。没被干扰的情况下,那人果然说出了一模一样的台词:“喜成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又有一个老来子呢!”   旁边人立刻就要出言呵斥。但是,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   不知不觉时,白争流与梅映寒已经站在讲话人两侧。他们一前一后开口,先是白争流笑眯眯道:“这话是个什么说法?”   说闲话的人愣住。   梅映寒淡淡瞥来一眼,“不知道的人听了,还当你在说‘谭员外待文哥儿这态度,倒像是亲父子’。”   白争流直直看着讲话人,语气依然显得松快,姿态却寸步不让:“这是能乱说的话吗?若让不明就里的人听去,岂不是污了员外一家的名声。”   说闲话的人嘴巴微微颤抖。   白争流把他这副样子看在眼里,耐心等待之余,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这样子……倒像是不敢说?”   可为什么?昨天此人讲得明明十分大胆,被人指责了照旧能够理直气壮。让他“不敢”的一定不是说闲话本身,而是其他。   各种猜想在白争流脑海中快速转动。也是这个时候,说闲话的人终于出声了。   他明显色厉内荏,道:“我说什么了?你个外乡人,莫要瞎讲话!”   白争流眼神一晃,揪住他话音中的内容,微笑道:“兄台如何知道我从外乡来?倒像是事先就知道我。”   说闲话的人面皮抽搐一下,身体本能后退。视线本能扫过面前的白、梅两个,再往他们身后——   白争流与他一起回身。这时候,谭员外正在人群最前喊:“诸位!诸位!”   谭俊秋、孟玉娘夫妇站在父亲左右,文哥儿则在母亲怀中爬动。   白争流眉尖微拧,重新回神。   那说闲话的人已经抓住空子,正要挤进其他宾客当中离开。偏偏他能避开刀客,旁边却还有一个时刻盯着、不给他机会的剑客。   梅映寒反应极快:“站住——”   闲话人还没来得及躲起,就被他一把捏住手臂。   成功将人拦住,按说梅映寒该欣喜。可不等情绪浮上,他又立刻察觉不对。   就在抓住对方的瞬间,一股刺骨寒凉直接透到梅映寒掌心。此时抬头,闲话人、旁侧观望的人神色一起发生变化。   聂清娥的话音回响在白争流与梅映寒耳边,正是:“一个个都面露青白,阴恻恻地看着眼前的外来者……”   谭员外说起他给来宾们备了什么礼的嗓音变得飘飘忽忽,像是一下子拉远了距离。   冷!   梅映寒面皮紧绷。头顶依然是艳阳,他却有种自己回到天山,行走在漫天风雪当中的错觉。   不对,不对……   他想要松手,却连这最起码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关键时刻,旁侧传来一道嗓音:“梅兄!”   是白争流!   他见势不对,立刻一巴掌拍在梅映寒手上,打落了闲话人的手臂。   一瞬间,冰雪消融,日光重照。手臂的麻木寒冷缓慢抽离,白争流关切的话音入耳:“梅兄,你怎么样?”   梅映寒回头看他,闲话人则趁势离开,再也寻不到踪迹。   剑客闭了闭眼睛,再看四周,缓声道:“我太大意了。”   见他这样,白争流哪里猜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他也是有被柳娘子锢住脖颈、动弹不得经验的人,此时立刻道:“梅兄能无事,便是好事。”   梅映寒长出了一口气,闭口不言。白争流则低声补充:“我想,事情的关键恐怕真的在钱大哥身上。”   要说他们前后两天最大的不同之处,恐怕也只有身份上的变化了。   昨天,他们是路过此地。今天,他们却是谭家原本就有的客人。   梅映寒顺着白争流的思路:“看来是要让钱大哥细细回想……”话说到一半儿,他留意到了白争流凝聚在另一边的视线,“白兄?”   白争流眼皮眨动一下,挪回目光,问出一个与此刻场面不太相干的问题:“梅兄,你会赌吗?”   梅映寒怔然:“赌?”   作者有话说:   嘶,问题好多=口=! 第39章 赌局   一刻之后。   主院的喧闹还在继续,后院则一如昨日般冷清。   直到有人开口打断沉默。   马脸男人似是忍无可忍,猛然转身,问:“你们跟着我做什么?”   原来白、梅二人正站在他身后!   此时对上马脸男人的目光,梅映寒眉尖微拢,白争流则从容反问:“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看我们?”   刀客历来对旁人的目光敏感。时间前推,近乎在马脸男人视线再度转来的瞬间,他就有所察觉。而那时候,梅映寒还在思索钱贵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想到聂清娥前面说的赌局,白争流其实不太想与马脸男人打交道。但再看看其他宾客待自己一行避之不及的态度,刀客又觉得,相比之下,此人——鬼——起码还有所犹豫,算是可能接近。   不如试试。   果然。在他反复朝马脸男人的方向望了数次之后,对方起身了。   白争流当机立断,拉上梅映寒,与对方一起走过穿堂,来到此地。   当下,听完白争流的话,马脸男人皱眉:“我何曾——”   白争流看他。片刻后,青年摊手:“你不曾吗?好吧,大约是我看错了。”   马脸男人一下子噎住,阴晴不定地看他。   白争流与之对视,面上不露半分怯色。   半晌,马脸男人还是败下阵来。   他快速扫一眼正院方向,低声道:“我与旁人还要弄些花哨玩法,如今却只得速战速决了。就一局,比大小。你们赢了,我告诉你们离开这地方的法子。我赢了,便拿你们的全副身家来换。”   话说得含糊。要不是白、梅两个已经停聂清娥说过赌局的关键,他们还真不一定知道马脸男人口中轻飘飘的“全副身家”是什么意思。   眼看对方从袖中取出两个赌盅,里面各有三个骰子,白争流道:“那要是两边骰子摇出了一样的点数呢?”   马脸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喜色,语气倒是平平:“自然是庄家得胜。”   白争流笑道:“看来兄台是稳赢了。”   马脸男人不耐:“各凭本事罢了。再说,你还没摇,如何知道我一定能胜?”   说话间,他自己摆出了要摇动赌盅的姿势。   梅映寒看在眼里,轻轻叫了一声“白兄”。   白争流回头朝他笑笑,再看马脸男人,却说:“哦,我不和你这么玩。”   马脸男人一愣,随即面色沉下:“你!”   白争流打量他:“我前面也没答应你,所以如今说‘不’,不算犯规,对否?”   马脸男人面颊抽搐,似是怒极。但白争流已经看穿他,“兄台,莫要摆出这副架势。”脸不发青,周边温度也没降低,可见对方就是纯粹生气。   马脸男人还真就拿他没办法了。听到白争流这话,也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却果真做不了什么。   眼看人要把赌盅收起,白争流赶忙补充:“我只说不按照你的规矩玩,又没说不玩。”   马脸男人冷冷地看他,白争流脸上却浮出几分笑,猜到:“你前面还光明正大在正院邀请我们赌一把,如今却只敢带着我们来后面。兄台,你是在避着前面的什么人?是谭员外?”   马脸男人不答。   白争流心道:“他没否认‘前面’……哈,谭家果真不是简简单单的‘循环’!但我还真想不出了,钱大哥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谭员外在乎,甚至连其他游魂野鬼都收敛起来,不敢与谭员外争锋。”   他考虑这些,面儿上倒是没有显露,继续对马脸男人道:“如今来都来了,我们又不会把兄台这番作为告诉谭员外,”不,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你不透点什么,我就去找谭员外告状”,“……不如玩儿几把小的。”   马脸男人自然听出来了白争流的言下之意。他脸色更加难看,偏偏前面耐不住赌性,把人带到后面来的真就是他自己。到如今,也只能先弄明白眼前的刀客究竟想做什么了。   马脸男人粗声粗气:“多小?”   白争流含笑问:“除了‘全副身家’,兄台还想赌博什么?”   马脸男人上下看他。半晌,他的目光落在白争流身侧的二十八将上。   白争流:“……”   不等马脸男人开口,刀客干巴巴道:“也除了我这刀。”   马脸男人“嗤”了一声,显然是对刀客的小气十分不屑一顾。   白争流看他片刻,忽而道:“兄台既然好赌,那我大胆猜猜,兄台可也爱酒?”   两件事,听起来没有什么关联。但白争流见多了各流人物,自然明白“赌”与“酒”之间都存在一个度。而像是马脸男人这样,能都当鬼了还放不下那几个骰子的,显然不是有度之人。如此一来,他判断对方同样好酒,也理所应当。   为防马脸男人当真是那例外,白争流还补充:“纵然兄台不爱,外面那么多人,总也有人好这一口。”   两句话下来,马脸男人还想克制,吞咽的喉咙却暴露了他。   目光落在白争流身侧的酒囊上,马脸男人:“好。但我先说清楚,你拿这玩意儿,可换不来出去的法子。”   白争流并不在乎:“我只要换一场公平的赌局。”   毕竟马脸男人自己都当了谭家的野鬼,纵然他直接把让白争流出去的办法说出来,白争流也很难相信。   要么,马脸男人是有什么绝对输不了的法子。要么,所谓“出去的办法”根本就是谎话。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白争流想要的。倒不如用几杯酒,换回自己想要的答案。   刀客强调:“我输了,给兄台一杯酒。我赢了,兄台回答我一个问题。”   马脸男人眉毛又皱起来。半晌,又一点点松开,道:“……”   没说出来。   白争流补充:“我说的‘一杯’,就是这么一杯。”他从自己带的行囊里拿出一个小杯子,“若真输了,便由我来倒给兄台。”   马脸男人咬牙:“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白争流想了想,“暂时没有。”   语毕,他把一只手放在赌盅上。   马脸男人同样。两人正面相对,赌盅摇晃,发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响动。   白争流闲闲开口:“正好,梅兄与我一起来了,到时候也算是做个见证——”停下来,看向同样停下的马脸男人,“咱们这就开了?”   马脸男人定定看他,同时拿开手中赌盅。   三双眼睛同时落上去,白争流轻轻“咦”了一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三个六点。没想到,马脸男人竟然只摇了三个四出来。   许是他的惊讶太明显,马脸男人又“嗤”了声,道:“还不把你那个开了?不换出去的法子,你还想换什么问题?”   白争流没说话。   他低头,挪开自己的赌盅,露出下面的骰子。   马脸男人还在讲话:“想知道如何活命?这个问题也做不得数……唔?”   他看着白争流摇出来的数字,被震在当场。   一个五,一个二,一个一。   马脸男人面皮抽搐,错愕地抬头看白争流:“你?!”   白争流无辜地回望:“看来是兄台赢了。好吧,我给你倒酒。”   不光是马脸男人震惊。看到白争流轻描淡写的样子,旁边的梅映寒也一时沉默。   其实不该意外。如果白兄长于赌术,前面也不至于问他会不会赌。可眼下……   罢了。梅映寒很快释然。总归白争流已经先威逼,再利诱,把“输”的代价固定在一个他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过是几杯酒水,就算全部输光,也没什么。   这么一想,梅映寒平静下来。倒是对面的马脸男人,一直到白争流把酒杯递给他,他都保持着一种愣愣的状态。   白争流只好叫他:“兄台?”   马脸男人回神,心情复杂地回望。   白争流示意:“酒?”   马脸男人深吸一口气,一口喝干净白争流递来的酒水。   赌局继续。   白争流自然不是平白给马脸男人送酒。他是在练习。   能在二十岁时就誉满江湖的刀客,换个活计也一样飞速掌握。   前五把里,他只赢了一把。就连那一把,也是纯粹凭运气取胜。   到后面,白争流一点点摸索出了手感。不说每一把都胜,但他至少可以把摇出来的数字控制在四、五、六。如此一来,赢过马脸男人的次数也飞速增加。   随着一次次胜利,白争流问出了一个个问题。   譬如:“村中流传了什么关于谭员外与他儿媳的风言风语?”   这里面带着一个小小的技巧。   他没问“村中是否流传”,而是直接假定存在这件事。果然,听到他的问题之后,马脸男人直接回答:“能有什么?无非说是谭家秋哥儿不顶事儿,平日都是老员外在他儿媳妇房中做新郎——下一个问题。”   白争流:“兄台不妨再细说说。”   马脸男人不耐:“说好的,赢一次,一个问题。”   白争流:“我输给兄台那么多次,也没哪次克扣给兄台的酒水。”   马脸男人皱皱眉毛,到底补充:“当初把那女人带回来,就是谭员外的手笔。说是孟家遭了什么劫难,留下一个孤女。他便做主,定了秋哥儿与孟家女的亲事。”   作者有话说:   马脸男人:震惊!这两个江湖人是不是有点太胆大妄为了?(尤其是这个拿刀的!) 第40章 胜负   白争流这下是真意外了:“竟是如此吗?我前面还听说,谭员外定这门亲事,是因为孟娘子同样出身不俗。”   而员外疼爱儿子,有意选了好女子来当儿媳妇。   对他这话,马脸男人只反问:“出身不俗的孤女,不比出身不俗、父母俱在的女郎要强?——总归秋哥儿那样子,也不是能做官的。”   白争流沉默。细细想来,这话虽然残忍难听,道理却没错。   如果谭俊秋身体康健,有入朝的意向。想来不论他读书如何、几多才干,谭员外都会给儿子捐个官做。可他偏偏体弱到了一定程度,别说有大前途了,恐怕谭员外对这个儿子的唯一要求,就是人能好好活着。   最好在自己还能顶事儿的时候,与儿媳给他生个孙子。   这么一来,自然不用考虑岳家提携的问题。孤女儿媳带着全部身家嫁到自家来,才是更好的选择。那句被他一再重复的“孟家好女”,也可以以此解释。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慢慢叹出一口气。   他又确认道:“那依兄台来看,谭员外与孟娘子……?”   马脸男人:“这便定然是两个问题了。”   白争流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和他赌。   大约是赌注变换,马脸男人也没了压力。愈到后面,愈是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松泛。   白争流的点数是四五六,他也在类似数字上徘徊。不过到底经验更足,玩上三把,总有两把能胜。   这时候,白争流就依言给他倒酒——倒着倒着,梅映寒把这个活儿接了过去。   白争流看梅映寒,梅映寒笑笑,说:“区区小事,不劳白兄。”   白争流跟着笑了:“只有梅兄总觉得什么都是小事。”   看着、听着全场,马脸男人:“……啧。”   又就两局后,白争流还是把前面那个问题说了出来。   这一回,马脸男人就颇为配合了,说:“平素孟娘子都是不大出门的。我与你斩钉截铁地说什么,才是骗你。”   白争流思索:“唔。”   马脸男人瞅他一眼,笑笑,又补充:“但论起传这份闲话的人,我倒另知些事情。”   白争流看他。   马脸男人一笑:“再来一局!”   白争流无可奈何:“好。”   再来了三局,他终于又有一场胜。   刀客摸摸自己的水囊,心情还算平和。第三个问题了,酒水只下去三分之一。照这个速度,自己还能问六个问题。   他回想自己还需知道什么,马脸男人则说:“冯老六平日就爱干些偷看别人家的小媳妇儿洗澡的事儿,还几次摸进村头寡妇家里。只是这些事儿,说出去对那些女郎名声不好,村里便没什么人声张。谁吃了亏,也只是叫上自家兄弟,私下把人揍一顿,万万不敢闹到明面上。”   刀客微怔。“冯老六”,这名字……   他定定看着眼前马脸男人。而这时候,马脸男人还在往下讲话。   “他几次提过,谭家秋哥儿身子不好,孟家娘子怕是嫁过来就要守活寡。这种时候,就该他冯老六出手相助。呵,说这等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白争流眼神一点点复杂。   马脸男人:“我知道那人。既然起了心思,便定然不光是口上说说,没准儿还真曾来谭家找事儿!可秋哥儿不顶事儿,不代表谭家其他人物不顶事儿。冯老六占不到什么便宜,再去外面,不得拿口舌呈呈威风?——你若问我,谭员外与孟娘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我看,多半就是这么一回事。”   白争流叹道:“原来是这样。”   冯六是这般秉性,难怪村中人待他颇为不耐。   白争流庆幸自己没在歪路上走太久。他想了想,话锋一转:“兄台,说了这么久,还未问你怎么称呼?”   马脸男人:“我?”   白争流笑一笑,“正是。这总不算一个问题吧?”   “那倒不算。”马脸男人略有纳闷地看白争流。再往旁边一看,剑客也整用莫名深意的眼光看着自己。   马脸男人:“你们这些江湖人,一个两个……好吧,我姓马,行二。你们若要叫,就喊一声‘马二’吧。”   答案入耳,白争流手指微动。   马二,冯六,还要再加一个“王重喜”。这几人并没有像茶摊老板说得那样去赌坊做事,而是真的陷到谭家,出去不得了!   刀客深深吸气。   冯六别有用心的闲话在前,茶摊老板的错误情报在后。他倒不觉得茶摊老板有意欺骗自己,只是同一件事,放在不同人眼里,可能就是不同答案。还是要认准眼前事,才能不被虚假信息迷惑啊。   “原来是马兄,”白争流拱手,“马兄叫我一声‘白郎’就是了。”   马脸男人:“知道。白大侠、梅大侠——”目光在刀客剑客身上转去一圈,“我听你们的同伴叫过多次了。如今谭家的事儿你已经知晓,看来我是没法继续喝酒咯。”   白争流笑笑,“马兄既然还想喝,咱们就继续赌。”   马脸男人撇撇嘴:“小气劲儿。”   白争流解释:“只是仍有些问题要问。”   马脸男人摆摆手:“好好好,你问。”   白争流便再摇赌盅,转眼又是一番输赢。   这一次,他的问题是:“在马兄看,我们一行在谭家还要防备什么?”   毕竟谭家定然还是有不妥之处的。   马脸男人眯了眯眼睛。白争流登时察觉到,周边空气开始微微发冷。   但马脸男人并未真正发作,而是道:“这可不算能拿酒水换来的问题。”   白争流从善如流:“好,我换一个——今日众人态度的变化,是因为我们已经被谭员外‘定下’了吗?”   马脸男人不言。   白争流坦然与他对视,神色之中没有半分惧怕。   半晌,马脸男人喃喃说:“你们这些江湖人,最没意思。”而后随意地点了点头。   白争流心头狂跳,进一步问:“我们……果真是因为钱大哥?”   马脸男人:“钱大哥?哦,那个一看就不会武功的玩意儿。这我怎么知道?”   白争流想:“好,你不知道。但从谭员外的表现来看,这原本也不是个问题。”   刀客再问:“马兄与诸宾客每到下午便离开谭家,而后是去往何方?”   周围空气的温度又低了一点,但马脸男人依然没有动怒,只语气平平道:“你若想知道,不如跟上来看看。”   白争流思索:“跟上去……”倒也是个选择,“等等,难道你们晚上还要来谭家一趟?!”   这话原本是个突发奇想。可真说出来那一刻,白争流竟然有些被自己说服。   马脸男人对此非常无语:“来这儿做什么?还显死得不够快吗?”   白争流狐疑看他。   马脸男人:“若是再没有问题,我便回去了。”   白争流制止:“不,马兄。”犹豫一下,抬手解了刀,将二十八将平放在自己身前。   一番动作下来,马脸男人面上不显,视线却总若有若无地覆盖在长刀之上。   白争流观察他片刻,问:“这把刀,在马兄看来,有什么特别?”   马脸男人意外:“你的刀,你自己不知道?”   白争流:“马兄是说,我知道它能杀死院里其他宾客吗?”   马脸男人:“语气这么大,还真是张狂。”   白争流:“马兄不这么觉得?”   马脸男人冷笑,喝酒。   白争流默默看他,默默观察,又问:“若用他它对上把马兄变成现在模样的那位,有几分胜算?”   马脸男人:“你这都是什么问题?”   白争流道:“马兄这么说,便是可以回答。”   马脸男人:“啧,你还输着呢,这就问起来了?”   白争流道:“好,我们再来。”   语毕,刀客与赌徒来了三局。   三局皆输。   白争流道:“再来。”   又输三局。   这时候,旁边的梅映寒已经开始察觉不妥。   虽然马脸男人的赢面本就大一些,但前面那几十把也没像现在这样,对方上来就是三个六。如此一来,不管白争流摇出什么,都是一个“输”字。   剑客暗暗拧眉,白争流本人却十分平静,依然道:“再来。”   再输三局。   马脸男人不屑地撇嘴,白争流却已经逐渐找到手感。接下来几次开盅,他手底下都是和马脸男人一样整整齐齐的三个六。   “没用,”马脸男人懒洋洋道,“我说,你不如换个问题。”   他自觉这是在给刀客放水。自己的确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今天这两个小年轻,倒是正好搔到了他的痒处。   正想着,眼前又是一次开盅。   马脸男人这边依然是三个六。他打个呵欠:“倒酒,还再来吗?”   白争流却道:“倒什么酒?马兄倒也先看看我摇出来的数。”   马脸男人不以为意:“你是还没听懂规矩?一样大小,算庄家赢。”说着,还是低下头,看向白争流正在拿起的赌盅。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马脸男人愣在原地。   白争流的赌盅里是有三个六不错。可在那三个六之外,又有三个一点。   ——刀客竟是凭内力震裂了骰子!有了多出来的三点,他这边的数字加起来就远超马脸男人了!   马脸男人不可置信:“这?!”   白争流彬彬有礼:“马兄,我前面的问题,是如何说?”   作者有话说:   围观全场的小梅:白兄真棒^^ 第41章 玉簪   “不够。”   马脸男人说。   “刀是好刀,但也只是一把刀。真要与此地主人对上,还得靠各人自身啊。”   说着,他用挑剔的眼光看想白、梅两个,在他们身上望来望去。   白争流坦然地任由他看,听马脸男人往下说:“总归,那个姓钱的是肯定不行。”   白争流问:“那我与梅兄呢?”   马脸男人面皮抽动一下,似是自暴自弃:“我怎么知道?”   白争流:“什么?”   马脸男人:“那个姓钱的,我一只手就能提起来!你们剩下的……哈,江湖人。”   说着,脸上露出“我要是能自小拜入某门某派,这会儿一定也能四处自由来去”的复杂表情。   白争流看出来了,不禁瞅瞅对方的肩膀、手臂,再想想钱贵老哥圆滚滚,能有马二一半儿宽的身材。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说白了,马脸男人就是以“我都折在这儿了,比我还弱的肯定要要折,比我强的我就不知道了”。问题是,对方是不是太自信了点儿?   “原来如此。”心中无言,面儿上,白争流还是一本正经地道谢,“多谢马兄告知这些。”   马脸男人“啧”了声,和他确认:“再没什么问题了吧?”   白争流笑道:“马兄若还有什么想和我们说的,倒是……”   马脸男人摆摆手:“我已经说了够多,你也要知足。”语毕,眼神却还在白争流身侧的水囊上打圈儿。   白争流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想想如今身处险境,自己本就无心喝酒。他摘下水囊,晃晃其中余下的酒水,笑道:“剩的不多,马兄莫要嫌弃。”   马脸男人这会儿倒是矜持起来:“给我这玩意儿做甚?不是自己赢的,总少了那么几分滋味。”   白争流:“哦。”那他收起来。   马脸男人:“……”   梅映寒看着这一幕,忍俊不禁。而他一笑,马脸男人就更绷不住,一脸控诉地看白争流。   白争流强忍笑意,“纵然少那几分滋味,毕竟也是酒水,马兄还是收下吧。”   有了这句台阶,马脸男人立刻“勉为其难”:“好吧。”   白争流忍笑忍得身体都在颤抖。还好身边有个知道自己前面不该笑,此刻做出弥补的梅映寒。   他咳了两声,有意无意地挡住白争流半边身体。   白争流心说:“这是什么掩耳盗铃。”   他更想笑,好在马脸男人也无心和这两个外来的年轻人纠缠了,接过水囊,便要离开。   白争流“咦”了声,叫住对方:“马兄!你的骰子。”   “不都被你弄碎了。”马脸男人摆摆手,“捡走自己玩儿吧。”   说完这句,人影——鬼影消失在穿堂之后。   没了当事人在眼前晃悠,刀客深吸一口气,情绪缓慢平复。   他看梅映寒半蹲下去捡骰子,半晌,自己也蹲下来。一只手撑着面颊,就这么看梅映寒。   梅映寒正把完整的骰子与碎骰子一起放在掌心掂量。一抬眼,正好听白争流轻轻抽气。   梅映寒一怔:“白兄?”   白争流眼神复杂:“梅兄。我忽然想起来,前面忘了一件事。”   梅映寒皱眉,心中微微警惕:“是什么?”   白争流叹气:“难得碰上马兄这么一个好说话的,刚刚应该问问他,愿不愿意让我拎上一拎。”   梅映寒:“……”   梅映寒看看穿堂方向,“现在去问,倒也来得及。”   白争流说:“还是待会儿再说吧。”低头,看着剑客掌心里的骰子。完整的与碎掉的加起来,拢共是九片,落在梅映寒手掌的厚茧之间。   刀客:“他是让我们捡走,对否?”   梅映寒点头:“你我一人一半?”   刀客:“还余一个。”   梅映寒想了想:“不如七个人,一人一个。”   白争流笑了:“这话听起来耳熟。”   梅映寒也想到他们前面分阴符的时候。他摇摇头:“罢了,还是我们拿上——马兄像是个坦荡人物,又拿了你的酒……”   白争流纠正他:“咱们的酒。”   梅映寒微笑一下:“我想,这些骰子应该是有用的。”   白争流喃喃说:“可我们还能去找谁赌?总不能是谭员外吧。”   梅映寒看看碎掉的三个骰子:“兴许不是这么个用法。”   白争流摇摇头:“算了。咱们还是先去找钱大哥,问问他对谭员外的态度有没有头绪。”   梅映寒看他,脸上露出一个新的细微笑容:“白兄心里已有猜测,对否?”   白争流犹豫一下,脑海中闪过钱贵前面若有若无地摸胸口的样子,缓缓点头。   又一刻之后,一行七人在后院集合。   场景仿若昨日重演,众人的心态却有些变化。   从前一天的纯粹茫然,到现在到底看出些谭家的端倪。尤其是白、梅两个前面还“失踪”了一段时间,一听他们让众人集合,峨眉弟子、峨眉女婿加上一个过路的商人,众人都对白争流与梅映寒更添一重期待。   顶着众人发亮的视线,白争流再次感觉到了前面的压力。不过时间久了,他也算适应,此刻能平静问:“钱大哥,这次请大家过来,主要是有事想要问你。”   钱贵原本正暗暗喜悦于白、梅两个这么快就找到线索,自己应该很有活着出去的希望。没想到,两人竟然会把话锋引向自己。   他满脸茫然。   其他人看看茫然的钱贵,一样满脸茫然。   “白大侠,”钱贵犹豫着开口,“我能有什么值得那员外在乎的?不就是口舌利些,惯会说那吉祥话罢了。”   要是没有与马脸男人的一场赌局,白争流还有可能认同这话。如今,刀客却只摇头:“不止如此。”   钱贵更加茫然。君陶想了想,开导他:“兴许有什么地方是钱大哥觉得寻常,在谭员外眼里却不寻常的呢。不如你把来谭家前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说一遍,兴许就能找到线索!”   钱贵抱着脑袋苦思。   白争流看他这样,手扶着身侧长刀,掌心慢慢从刀鞘上抚过。   他又开口,道:“前面不曾说清楚。我和梅兄前面没在主院,是因为与那赌客来了一场赌局。”   这话出来,聂清娥、卢青当即当抽一口冷气,十分不赞同地看他。   但一转念,两人又意识到白、梅二人还好好的站在这里,事情一定与他们担心的不同,夫妇这才勉强定心,问:“怎么回事?”   白争流大致说了自己与马脸男人前后的对白。其中两个重点,一是马脸男人透露出“其他宾客今天对他们避之不及,是因为他们已经是谭员外的囊中之物”——听得君陶不住搓自己鸡皮疙瘩,喃喃说着“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二便是在白争流提出以酒入局之前,马脸男人曾经对二十八将展露出兴趣。   刀客总结:“兴许并不是钱大哥做了什么,而是钱大哥有什么。”   他把话层层铺陈到这里,钱贵终于露出迟疑神情,又抬手摸了一下自己胸口。   君陶捕捉到这个细节,立刻喊道:“钱大哥!莫非你真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钱贵长叹一口气,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手帕。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上面。钱贵抿抿嘴巴,把手帕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众人意外:“簪子?”   钱贵:“是我买来给夫人的。买的时候,那卖家是夸了一通,把这玩意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不过钱贵并没把这些放在心上。他自己就是个卖货的,如何不知道卖家惯是捡好话说?买下它,仅仅是因为这簪子的确好看。通体都是胶胶润润的碧玉,落在他夫人鬓间一定极美。   前面时常抚上胸口,也是因为不知自己能否平安到家,可不可以亲手把簪子交给夫人。   对着簪子看了片刻,钱贵重新抬头,望向白争流。   他问:“白大侠,谭员外对我那么热情,是因为这个吗?”   白争流:“那卖货的具体说了什么,你再与我们讲讲。”   钱贵定神,“说只要戴上,便能避祸趋福。   “某家娘子买了同一块玉做的镯子,转天她家夫君就中了状元。还有人家家贫,只取了黄豆大的一粒玉来做戒指。之后不久,戴戒指的妇人不慎落入水中……   “人人都说她定然无了,可那妇人只是漂到河水下游,到了开阔地带就安然上岸。只是上岸的时候,戒面上的玉粒碎了。”   君陶咋舌:“还真有几分神异。”   钱贵苦笑着摇头:“这些话,听时我只觉得那掌柜太过夸张。如今,唉!——白大侠,你若觉得有用,就把东西拿去吧。”   他说着,就想把帕子收拢,把东西递给白争流。但白争流摇摇头,说:“若真是有大用的东西,还得是钱大哥拿着。我们都有武艺傍身,唯有钱大哥这边,缺个护卫。”   钱贵心中动容,又担心:“可……”   “不过,”白争流又想到了什么,“最好还是在谭员外面前演一场戏,让他觉得东西给别人了。”   于钱贵而言,算是个双重保障。   作者有话说:   很喜欢写小白小梅单独相处的场面555   虽然这章里也只有那么几行只有他们两个,但写那几行的时候江江一直是:=v= 第42章 敌意   等谭员外在各桌上转了一圈,重新来到自己新友面前时,就见一行人正捧着一枚玉簪,来回传手。   先是卢青拿手帕垫着簪子,将其放在妻子发间比划:“清娥,钱大哥这簪子当真极是好看。”   聂清娥抿唇一笑,“怎么,你要买来送我?”   卢青:“君子不夺人所好,”一顿,“钱大哥,你可愿出手?”   钱贵搔搔头,“若是旁人,我定然是不愿意的。可若是卢大侠,自然好说!”   旁边君陶抱怨似的笑笑:“卢师兄,你也给师姐买过太多首饰了。这簪子分明是我先看中,预备买来送给师父的。”   卢青“哟”了声,“你这小子,倒是有孝心。”   君陶得意洋洋:“那是!马上就要到师父寿诞了,我原先想寻一把好剑送上。但转念想想,再好的剑又哪里比得上师父用了多年的‘抱朴’?倒不如从别的方面考虑。”   君阳:“好了,阿陶。既是卢师兄先看上,咱们还是再寻他物。”   卢青:“不。孝敬清娥的师父,原本也是我分内之事……”   白争流:“梅兄?怎么一直不说话。”   梅映寒叹气:“我原先还想,长久未回天山,再回去时,总要给那群小的买些什么。”   君陶瞬间警惕:“什么?原来梅大哥也要和我们抢。”   梅映寒:“倒也不是。”   钱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咳了一声:“好吧。诸位若有了决意,告诉我一声就好——咦,谭老哥,你什么时候来了?”   谭员外脸上挂着笑意:“今日吃得如何、喝得如何?家里人多,不曾好好招待钱老弟,属实是过意不去。”   钱贵立刻道:“兄长万莫这么说。我们能沾上文哥儿满月酒的光,心里不知有多欢喜呢。”   谭员外“哈哈”一笑,“今日啊,大家伙儿定要吃好、喝好!”   两人热闹了一番。期间,卢青重新将簪子用手帕包上。似是想还给钱贵,但看钱贵与谭员外热闹说笑的样子,他又先把手帕放在心口,预备后面再给。   整场动作一点儿不漏地被谭员外收入眼中。谭员外唇角勾着,脸上笑着。至于那份笑意有没有落入眼中,就是谁也不知道的事儿了。   这天下午,宾客们照旧是在吃完酒宴之后离开,秋哥儿、玉娘夫妇也照旧是早早进了屋子,只在人们要走时出来露脸,与自家父亲叔伯们一起招呼众人。   马脸男人原先走在人群当中,半点儿都不显得突出。但人都到外面了,忽然被拍了一下肩膀。   马脸男人回头看。   白争流盯着他的脖子,总觉得刚刚那个瞬间,对方差点忘记把身体跟着一并转过来。   他压下脑海中的惊悚联想,脸上还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开口:“马兄,那几颗骰子……”   马脸男人十分无语:“不都说了吗?给你,通通给你!”   白争流有意道:“那赌盅呢?”   马脸男人犹豫了。白争流看他这样,立刻笑笑,从袖中取出赌盅还他。   马脸男人没有拒绝,但也强调:“莫要觉得给我这些,我就能……你做什么?!”   白争流若无其事地收回在对方肩头拨弄的手,心中遗憾,嘴巴上则十分平静:“兄台肩上落了片叶子,我帮你取下。”   马脸男人眼睛眯起些。看他这样,白争流断定对方已经看出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马脸男人并未多说什么,只道:“好好好——你们两个小子,”跟着把旁边的梅映寒也叫上,“晚上在别人家做客,可要小心谨慎,莫要打扰屋主,可懂得?”   白争流一愣,梅映寒则是目光闪动,回答:“多谢兄台提醒。”   往后马脸男人走向林子深处,白争流与梅映寒则折返谭家。   路上,白争流拍拍自己肩膀,又在梅映寒肩头拍一拍。   梅映寒任他动作。   白争流苦恼:“倒是不觉得他拍起来像稻草。但姿势不同,原本也有差别。”   可人家好好走着,他上去就把人拎起来也不合适吧?   梅映寒安慰他:“今晚尚有机会,白兄不必心急。”   白争流眼睛微微眯起:“今晚……”一笑,“我倒是忘了。梅兄说得正是呢。”   梅映寒又道:“马兄前面的话,白兄如何看?”   白争流:“让咱们莫要出门那句?”说罢,看梅映寒点头,“不论马兄是真好心还是假关怀,咱们都不能听——谭家日日摆宴,马兄却还是觉得咱们拿来的劣酒特别,可见在谭家摆出来的东西,和真切能吃的东西,原本也不是一回事儿。”   梅映寒眉毛一抖。   白争流:“咱们躲在屋子里,可能有一两日太平。日子久了,吃的用完,早晚要跟着一起完。”   梅映寒还是没说话。但他抬起目光,恰好看到正站在一起,低声讲话的峨眉师姐弟。   聂清娥留意到了这边的视线,转头过来。见白、梅两人归来,立刻叫道:“白郎、梅郎回来了——”   君家兄弟紧跟着做出反应。君阳问:“白大哥说要找那赌客验证一件事,如今可有结果了?”   君陶则道:“前面谭员外请我等去看他家文哥儿,倒真是个小小孩童,唉。”   白争流听着这些,一句句回应。他身侧,梅映寒收敛目光,仿若视线不曾在聂清娥身上停驻。   当晚,他们照旧去旁听了谭家人的晚饭。   从这点看,不论谭员外有什么目的,他都半点都不心急。把钱贵一行拢在自己家里,随后便不再多管。   白争流坐在屋顶砖瓦上,想:“倒像是心中笃定,无论钱大哥还是我等,都逃脱不开……”这时候,下面谭员外又在重复那句“孟家好女”了。   白争流从被打开的瓦片往下看。许是听闻了新的消息,他再看这一家子,品出的东西也和昨天不太一样。   昨天觉得秋哥儿、玉娘夫妇之间颇为生疏,此外玉娘与自己家人也不甚亲近。到现在,他却从玉娘神色之中看出几分心事重重。   ——虽然心事重重,但对自己丈夫依然颇有关注。谭俊秋放下筷子咳嗽,孟玉娘往往立刻就会做出反应。只是约莫是有长辈在场,她的关切就不像是下午无人留意谭俊秋时那样明显,只默默给丈夫倒好热茶,再把杯子推到丈夫身侧。   谭俊秋便朝妻子笑笑。笑过了,又是咳嗽。   孟玉娘:“……”   她有个倾身往前,像是想去到丈夫身边的动作。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孟家大伯一眼扫来。孟玉娘立刻坐直身子,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白争流把这一切收入眼底,再看梅映寒,欲言又止。   梅映寒看出他神色中的怪异,问:“白兄?”   白争流感叹:“梅兄,咱们还真不应该在房顶上待着。”   梅映寒迷惑。他从前历来与刀客默契,当下却是难得不知道刀客在想什么。   好在白争流很快说出答案:“就咱们两个,不娶不嫁的,能看出个什么?要是钱大哥,不,哪怕是聂前辈和卢前辈来看呢!定然早就有所发现了。”   梅映寒沉默半晌,感怀道:“白兄所言有理。”   白争流摸摸下巴:“那现在?”   梅映寒往下看看:“嗯,找聂前辈夫妇来一趟吧。”   钱贵就算了。不说会不会武功,光他的身形,就明显不是当这屋顶君子的料。   他们行动迅速。不多时,聂、卢夫妇就听说了刀客与剑客的想法。   两人犹豫一下。白争流看出来,问:“前辈可是有什么顾忌?”   聂清娥道:“我们轻功不比你与梅郎,万一让屋中那些人察觉,反是不妙。”   君陶茫然:“师姐也太谦逊。我们峨眉轻功虽然比不上天山的雪里无踪,却也不至于上房听个声儿都不行吧?”   聂清娥:“……”   君陶还想再说什么,却是白、梅两个却对视一眼,随后打断他:“既如此,便也算了。”   君陶:“啊?怎么就算了。”   他脸上困惑更多。可眼前,白、梅已经无奈地转向钱贵。   钱贵又开始瑟瑟发抖:“呃,我当真不会武艺啊!”   白争流叹气:“我知道。钱大哥的话,便莫要上房了,直接敲门往里走吧。”   钱贵松一口气,“这样啊,那倒是……”说着,又开始紧张,“当真要去吗?”   白争流淡淡说:“我们到现在都没弄懂谭家究竟是什么状况,食物却所剩不多。”   聂清娥、卢青听着这话,神色微微变化。   钱贵并未察觉。见白争流态度明确,他便叹气:“好,我去。”   白争流看着他,笑一笑:“钱大哥莫要紧张,又不会让你孤身闯虎穴,自然有我与梅兄与你一起。”   钱贵这才释然:“当真?好,那便好!”   事实证明,找一个已婚、有子,并且与家人感情颇深厚的男人来做这事儿,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虽然只吃了半顿饭,可钱贵已经发觉了白、梅两个两天都没看出来的东西。   “谭家秋郎明显待孟娘子的堂兄有敌意。”他一边说,一边纳闷,“白大侠,梅大侠,你们不这么觉得吗?莫非是我看错?”   “不,”白争流摇摇头,虚心求教,“钱大哥,你细细说。”   钱贵摆手:“也没什么值得细说的。只是谭秋郎那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我家丽娘年轻时可是名动一城的美人,追求她的人从城北排到城南!区区不才,能娶回夫人,也是下了一番苦功……咳!我看夫人那些追求者时,约莫就是谭秋郎看孟家郎君的眼神吧。”   作者有话说:   出现了!新的线索   【前半章的小白:拍拍 ,到处拍拍   小梅 :……(笑)】 第43章 是谁?   回想起年轻的时候,钱贵神色里出现些许向往。   他稍稍放纵,在自己的心绪里沉浸了片刻。再回神时,白、梅两个还是若有所思。   钱贵便笑道:“你们武林中人,心中都是豪情壮志,难怪不通这些。”   白、梅看看彼此,无言以对。   钱贵不知道,可他们还不知道彼此那一团混乱的感情问题吗?   于刀客,他原本就知道傅铭对顾邈怀有旧情。可他又觉得人人都如自己,既然决定开启一段新的关系,就是放下前尘往事。是以虽然后面傅铭和顾邈几乎是当着他的面儿调情,白争流也只是暗暗惆怅,又下定决心要提升自己。   于剑客,师弟从小就是活泼爱闹的性子。后面入江湖,更是广泛结交诸多知己伙伴。除了傅铭,顾邈亦曾与其他“好友”对饮谈笑。说到兴起时,与人勾住肩膀、坐上腿间的事儿也不是没有过。   顾邈那会儿是怎么说的?“师兄,我们不过是友人,你可莫要误会!”   好吧,梅映寒不误会。他仅仅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过于奔放热情——也可能只是自己过于古板沉闷。   没想到,到后面,顾邈再说起这些,又是嫌他不通情趣,不与他吃醋瞎闹。定然是不爱重他,敷衍他,仅仅把他看做师弟。   梅映寒深感头疼。   恰逢钱贵转头去与其他人讲话,白争流不知道是想让梅映寒宽心,还是纯粹自言自语,低声道:“之前那些都过去了。傅铭和顾邈之后想怎么样,都和我没有关系。”   梅映寒看看刀客:“……是啊,都过去了。”   眼下的重点,还是弄清楚谭家的“常老爷”究竟是谁。   对此,一行人各有想法。   钱贵觉得是谭俊秋,理由就是:“若真让我知道,有旁人觊觎我家夫人,我定然也是要做点什么的。”   一群人看他,白争流干巴巴道:“钱大哥好理想。”   钱贵:“咳、咳咳。诸位莫要误会!钱某是本分商人,就算对那人心有怨气,也至多是朝他家里传传话。”   一群人:“哦——”   白争流:“那在钱大哥看,孟家堂兄待孟玉娘如何?”   钱贵就犹豫一下:“吃饭的时候,他和孟家其他人一样,隔三差五地总要看堂妹一眼。但要说里面有什么私情,钱某便不敢肯定了。”   白争流点头,君阳则道:“我还是觉得谭员外问题最大。别的不说,一直拉住钱大哥的是他,在谭家诸事上出面的也是他。”   君陶却持有不同意见:“你们没听那马二说吗?孟玉娘一直被传闲话,夫婿待她也无甚温情。如今有了孩子,按理来说是最高兴的时候。可白大哥、梅大哥看了几次,都说她总心神不定。”   众人沉思,君陶再接再厉。   “再有,按照马二的说法,孟玉娘最初成婚都不一定是自愿的。她一个孤女,莫名其妙和一个病秧子成婚。双方事先都没见过面,孟娘子怎么会高兴?……别看现在孟家人颇热情,可那个时候,他们但凡对这孤女有几分怜惜,也不能在谭员外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坐视不理!”   白争流:“有道理。”   梅映寒看向聂清娥、卢青。   聂清娥最先没有察觉来自剑客的目光。还是梅映寒主动开口,问“聂前辈与卢前辈又是什么看法”,她才回过神来,恍然道:“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我也不知谁最可疑了。”   所有人一起叹气。   一片叹息之中,白、梅再度交换眼神。   白争流:“梅兄,你?”   梅映寒:“不过尝试一下……看来没什么结果。”   白争流眉尖微拢。   他正要讲话,这时候,君陶突发奇想:“我们说来说去,都只集中在三个大人。你们说,咱们会不会反倒把问题最大的一个漏掉了?”   众人:“……啊?”   君陶压低嗓音,阴恻恻道:“诸位兄长、师姐可有听说?小儿七岁之前,都是开了天眼的!年纪越小,越是有灵。这文哥儿出生月余,就被山匪夺去性命,正是怨念深重——哎哟,阿兄,你做什么?!”   君阳收回敲在弟弟脑袋上的手,无语道:“说正事呢,莫要添乱。”   君陶揉着头顶小声叨叨:“如何就是添乱?在我说出来前,你们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想过。这叫什么?‘灯下黑’!”   君阳看着振振有词的弟弟,又有点手痒。   白争流倒是觉得扩宽一下思路也不错。问题在于:“纵然‘常老爷’真是那孩子,我们要做的也是让他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这点来说,咱们要找的其实不是‘常老爷’,而是‘柳家娘子’。”   君陶悻悻点头:“这……白大哥所言有理。”   白争流又问聂、卢夫妇:“两位前辈昨夜只说了山匪人数众多、十分凶险,却不曾提及他们武艺如何,凭借我等是否能够应对。”   聂清娥想一想,说:“昨夜我等不曾与之交锋,是以我与卢郎不曾说起。今夜既有不同,我便再分说一二。   “我与卢郎的工夫不说超绝,可应对寻常匪徒,总该无碍——最开始,我们的确是这么想的。直到那天晚上,我们欲护住孟玉娘、文哥儿他们,不得不与山匪动手。那时候,我们才发现,来的哪里是简单山匪?以他们的武艺,莫说我与卢郎。要是人数多了,怕是连师父都难以匹敌!   “按说这等身手之人,不会在江湖上毫无声名。可若有了声名,又怎会来做那山匪?……所以事后再想,我们是觉得,他们并非活人,所以不能以常理来论。   “抛下谭家人不管,山匪便对你我毫无威胁。但凡插手谭家之事,他们就定要见血了!”   白争流听着这些,手握紧了二十八将的刀柄。   马脸男人的话再度响在耳边。刀是好刀,却只是一把刀。最重要的,还是用刀的人。   白争流:“前辈可有试过,如果事先将谭家人、孟家人从此地迁出,躲入林中?”   聂清娥苦笑:“如何能不试?可完全无用!纵然带人躲出去,他们也像事先知道这两家人去了哪里,当场就又找过去!”   “我知晓了。”他点头,“那么今夜,还是如昨夜一般……”   君陶按捺半晌,还是道:“白大哥,我与你们同战!”   君阳看一眼弟弟,皱眉。   君陶解释:“依照昨夜状况来看,山匪根本不会到罩房来!……若是来了,我定然回来守着。可在那之前,师姐、师兄加上白大哥、梅大哥,拢共四人,如何能应对那二十多个山匪?加上我,他们便能轻松许多!”   君阳深吸一口气,像是想说点什么。没想到,钱贵也咬牙开口:“大君大侠,小君大侠说得不错,外面山匪才是最凶险。你们守着我,纯粹是浪费人力。今天晚上,我便一个人躲着。你们外出应敌,我绝不拖你们后腿!”   君陶眼前一亮,期待道:“阿兄——”   君阳额角跳了跳,“你们……”   “不可。”梅映寒说。   君陶、君阳、钱贵一起愣神看他。   梅映寒语气平淡,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我与白兄前面不是与两位君师弟说过?在广安府‘常宅’,也有一位胡大哥单独走入雾中。后来再出现时,他已经并非活人。只是依然能笑能怕,潜在我们身边。”   这些话,除了君家兄弟以外的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们瞬时冒出冷汗,“这!”   梅映寒强调:“不论任何情况,至少也要两人并行——君阳师弟,君陶师弟。你们可以只留一人在此,但一定要确保有人陪钱大哥。”   君陶面皮抽动一下,脸上浮现纠结。这时候,君阳开口了。   “我知道了。”他道,“还是我与白大哥、梅大哥、师姐师兄同去。”   君陶:“哎?阿兄!”   他要抗议,但君阳十分严厉地看了君陶一眼,半点不给弟弟留余地,“就这么定了。君陶,你好好在这里守着钱大哥!”   君陶:“阿兄,你——”   君阳已经转向其他人,问:“今天晚上,我们便要如师姐说得那样主动救人了?”   白争流看看苦着脸的君陶,到底没有掺和进这两兄弟的事儿里。他简单开口:“救人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活捉山匪,弄清楚他们的来历。”   梅映寒补充:“是什么时候盯上谭家,又是为何决定今夜行动。”   白争流:“他们来时说过一句只看主屋、东厢房即可,于西厢房也有闯入,却只是粗略一看。至于后罩房,更是来都不来。从此看出,他们一定对谭家有所了解……唔,该不会真是白天那些人吧?”   白争流又记起自己之前的突发奇想。不过,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   不论是不是,再过一两个时辰就知道了。   天色愈晚,几人又开始闭目养神,静待山匪的到来。   这样的陈静当中,时间一点点流淌。终于,前院传来了脚步声!   白争流猛地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道冷光。   他抄起二十八将,动作干脆利落,身形迅捷如电,转眼已经来到屋门之处。   “走!”   作者有话说:   线索梳理章   小白: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有疑点。没关系,我们直接来看重点。 第44章 迎敌   沉沉夜色之下,山匪如期而至。   只是这回,不等他们进入谭员外、孟玉娘等人屋内搜刮,山匪们就撞上了守在院内的白争流等人。   为首的山匪明显一愣。他拿黑布罩住面颊,只留出一双眼睛。此刻瞪向白争流,语气森然,可惜少了点表情助威,压迫力便显得平平:“什么人,坏爷爷我的好事儿!”   白争流淡淡道:“过路之人。”   山匪冷笑:“既然只是过路之人,爷爷便给你一个机会。现在退去,我饶你不死!”   白争流认真看他。   山匪的耐心一点点耗尽:“我数三声!三、二——”   白争流道:“我爷爷早就死了多年。”   山匪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所以,”也不必他再想了,白争流已经抽出腰间长刀,“想做我爷爷,阁下便先去黄泉路上,看能否与他老人家拉上交情!”   说话之间,他身形已经极快地闪到山匪面前。   山匪们只是一个恍神的工夫,便见长刀劈头盖脸落下!   想到聂清娥曾说山匪功法古怪,遇强则强,白争流没有丝毫试探,上来就是最大杀招。   与其在后面与这些匪徒纠缠,不如最开始就将其击垮!   抱着这样的想法,白争流这一刀用上了自己十足力道。与此同时,他在心头默念:“二十八将,你前面曾几次助我击退柳娘子,如今便也帮我一把!”   像是真的响应了他的心绪,刀锋与山匪匆匆抬起的武器相撞那瞬,白争流清晰看到了从二十八将刀锋上散出的流光,   分明还是那些罩住整张面孔的匪徒,可那一瞬间,白争流的视线仿佛透过漆黑面罩,见到对方骤然扭曲的面色。   而后,二十八将像是在切一块豆腐,轻轻松松便压碎了山匪的刀刃,继续斩向山匪面门。   “噗呲——”   长刀见血!   “白郎!”   “白大哥!”   “白兄!”   众人共同迎上!   声名鹊起的年轻刀客,行走在外的天山大师兄,另有峨眉弟子两人、武当弟子一人,五个江湖侠客转眼便与与众多山匪战做一团。一时之间,满院子都是兵刃碰撞的动静。   今辰破坏的武器帮他们拖缓了山匪的动作,可山匪们也是当真凶悍。纵然只拿着断刀断剑,依然能次次朝江湖客们攻来!   面对山匪们的攻势,江湖客们同样悍然不畏,正面迎敌!   一行人目标明确,招招都向着山匪们面罩。   原本是做好了最坏打算,即便漏去几个山匪,让谭员外一家再度遇害,也一定要达成“弄清楚山匪们身份来历”的目的。不曾想到,当他们转换目标,山匪们也变得畏手畏脚……   手指又一次从面罩擦了过去,白争流开始觉得古怪。   他看自己面对的山匪已经被二十八将砍中,身体不断流血,动作也逐渐虚弱,干脆呵道:“诸位!莫要管其他人了,来助我擒住此人!”   这话出来,白争流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抽气声、惊呼声……主院住着的人们早早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此时一个个都躲在窗边儿,既是心急又是恐惧。   想要江湖客们把山匪们统统擒住杀死,又怕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被牵累。一时之间,情绪复杂无比。   众人甚至听到来自东厢房夫妻二人的争吵。白日总病恹恹,像是下一秒就要厥过去的谭秋郎在这时候暴发出了惊人的气力,朝妻子呵道:“快带着孩儿离开!不必管我,走就是了!”   孟玉娘的音高反倒不如丈夫。只模模糊糊随着风吹来,落在众江湖客耳中。   “父亲如何让那些人留下……秋郎,莫要惊慌!山匪们历来是只劫财,不杀人的。大不了咱们把家中钱财都给出去,你我两个,加上父亲孩儿,所有人便都能平安了。”   谭秋郎着急:“玉娘!你太天真,怎能信这话?快走啊,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孟玉娘:“秋郎,你吐血了?”   谭俊秋:“走……唔,父亲!快带玉娘、带玉娘走!”   原是谭员外终于还是不放心儿子儿媳,趁外面打斗正激烈,干脆从后窗翻了出去,再同样从窗户处来到小辈们屋中。   儿子情绪激动地呕血,孙儿撕心裂肺地大哭。这副场景当中,谭员外身形一晃——场景正落入外间白、梅两人眼中。   他近乎站立不稳。一瞬间,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和儿子一样要求:“玉娘,你快走。”转而又道,“不知道亲家那边如何。我方才大着胆子,朝西厢房看过一眼,他们像是已经逃了。”   是的,江湖客们可以作证,孟家人真的逃得很快。   他们还在努力拽下山匪们的面罩,谭俊秋还在惊天动地地咳嗽,谭员外则在拉着自己衣服下摆努力朝儿子儿媳方向挪动。孟家人已经飞速地翻窗户、翻院墙,早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动作之干脆利落,看得白争流一个从小练轻功的江湖人叹为观止。如果自己小时候能有这份身法速度,怕是也能多得几顿师父奖励的烧鸡了。   面对丈夫、公公的恳求,孟玉娘摇摇欲坠:“不……”   往后的情况,白争流却是没再细看了。   更多山匪从外间进来,加入战局。   双方武艺本就存在高下,如今连人数都远远不敌人家。要不是江湖客们一心抓住山匪、揭他面罩,引得另外的山匪们纷纷前来相救,还在挣扎喊话的谭家人恐怕早早成了血葫芦。   可谭家人没有压力,就意味着所有压力都让江湖客们承担。不多时,所有人身上都出现了大伤小伤。其中又以聂清娥、卢青伤得最重……   不能这么下去了。   院子毕竟太小,留在这里,相当于直挺挺地把自己放在山匪们的刀枪棍棒之下。倒不如抓住一个山匪,去外面山林。纵然真有那么邪门,去哪里都要让其他山匪找到,也起码是赢得了些许时间。   想通此节,白争流心中一凛,抬手又朝那名面上流血的山匪抓去。   对方自然躲闪,但白争流提前预判了对方躲闪的方向,又在旁侧其他山匪赶来救援时祭出二十八将,高声道:“助我!”   话音落下,在君阳、聂清娥、卢青惊愕的目光之中,二十八将从刀客手中脱出。分明无人握刀,却像是有人将其锢在手上,朝着山匪们一阵劈砍!   莹光浮动,若是飞舞闪烁的虫儿,落在江湖客们身上。   梅映寒、君阳离得更近。接触到那点点莹光之事,他们疲惫的身体骤然振奋起来。像是劳累在那一刹那被带走,神思前所未有的清明。   梅映寒还好,事先已经知道二十八将的神异之处。君阳则惊诧万分,恍惚之中记起白争流下午与钱贵说过的话,脑海中便只剩下一个念头。   “原来白大哥对钱大哥当真是掏心掏肺……话说回来,白大哥的刀有这般用途,钱大哥的簪子,不知又有多少妙用。”   知道这点,纵然对独自留在罩房护卫的弟弟仍有不放心的地方,君阳也能镇定地与终于捉住山匪衣领、飞身朝谭家之外奔去的白争流一同离开了。   夜色之下——   持刀青年一身玄衣,足尖快速点过山中林木!   他手中,满脸鲜血的山匪仍在挣扎,身后则传来混乱庞大的脚步。   白争流看一眼身侧人,心想:“梅兄所言不错,我这会儿倒是真提起一个‘谭家’的人。话说回来,像是与前面提常老爷、胡屠户时颇有不同。”   不再是那种沉闷的、像是拎了一大块稻草的感觉。山匪虽然挣扎得他十分烦心,可到底——   “嗖——!”   暗箭自白争流身后穿来。若非刀客反应迅速,在最短时间内侧身避开。那只闪烁幽绿光芒的短箭,便要插在他肩头了!   白争流危机感骤起。当下时刻,再顾不得其他。他手臂用力,猛然将捉住的山匪向上抛起!又在对方身形下落的瞬间,抓住山匪头顶的面罩。   山匪不断下坠。   面罩却留在半空、留在白争流手上。   下一秒,人“噗通”坠地。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白争流瞳仁一缩。   同一时间,其他江湖客赶来现场!   他们却无心去看地上的山匪。每一个人,身后身侧都跟着和前面袭击白争流的短剑如出一辙的暗器,卢青还咬牙道:“他们在暗,咱们在明,倒是拿这群狗东西没办法了!”   君阳左右看看,想要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砸向远方。偏偏危急关头,越是想要什么,便越是找不到什么。   正愤然苦恼,便听到空中传来极轻极快的“嗖嗖”两声动静。再一细看,竟是白、梅两个掌心飞出了什么小小的,只有一个手指肚儿那么大的东西。只是他们动作太快,夜色又太深沉。君阳只能从远方黑暗里传来的山匪惨叫声中听出白大哥、梅大哥顺利击中敌人,再往后——   “嗖嗖嗖!”   暗箭再来,众人只好继续躲避。   这一避,就又避了整整一夜。到晨光亮起,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却又是从头到尾,都再没人看到山匪们的面容。   江湖客们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白争流身上。   得到白争流回复:“光想着那人好抓。但血糊了一脸,皮肉外翻,还真没看出来他长什么样。”   众人:“……”   作者有话说:   收工=v=   很早之前就想搞一天24更了,到现在终于有机会达成,撒花~   正好是跨年的时候,写后面几章的时候外面一直有人放烟花,“砰砰砰”,超级热闹。   那么——小天使们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工作顺利,学习进步,天天开心呀~!!!   ps.明天、后天的更新时间会比较不稳定(≈晚上卡点更) 第45章 眼伤   白争流自己也很无奈。   他单知道那山匪的脸被自己劈了一刀,容貌一定有损。可对方“损”到半张脸都没了,还是大大超出白争流的意料。   仔细分析,兴许是二十八将的功劳?他应该早早想到,对于这些诡异的存在,二十八将总能爆发出异乎寻常的力量……   白争流虚心坦诚失误。   其他人先是哑然,然后是无奈。   梅映寒拍一拍一脸懊恼的刀客肩膀,道:“这也并非白兄所愿。”   君阳也来安慰他:“有了这次的经验,今晚再见山匪,我们就知道要如何应对了。”停下来,思绪飞起,“照这么说,咱们是不是还得去找找前辈们说起的山匪们抛下武器之地?”   白争流点头:“是得去找找。今日山匪凶悍,咱们能与之相敌,就有事先毁去他们兵器的功劳。可惜毁得还是不够彻底,如今便要吸取教训。”   君阳问:“白大哥可还记得地点?”   白争流回想片刻:“应该能找到。”   梅映寒跟着道:“我也记得些许。”   白争流微微一笑。   三人说定,便要动身。这时候,旁边插来一道话音打断。   是聂清娥。她神色犹豫,话音却显得坚决,说:“咱们长久不回去,阿陶多半要担心的。不如这样,我与卢郎先走一步,回去把你们的动向告知阿陶。”   她这一提,其他三人都觉得有理。总归按照昨天的经验,天色已经亮起来,山匪们不会再出现。   “也好。”白争流点点头,又关心道:“聂前辈,昨夜看你奋勇杀敌,受了颇多伤。我们来时特地买了许多药粉,你与卢前辈回去便用上。”   聂清娥笑了笑:“多谢白郎关切。不过别看我身上一片血,却都是从山匪们身上沾的,自己却没挨几刀。”   卢青也点点头,“正是。唔,照这么说,应该是你们这些伤重的回去……”   白争流看看他,再看看聂清娥。   聂、卢夫妇与他对视,神色坦然带笑。   须臾,白争流眼神微微晃动,道:“还是按照原先的安排来吧。”看一眼天色,“事不宜迟,还请两位前辈快些回去报平安。至于我等,待找到山匪的兵器,自然也尽快赶回谭家。”   聂清娥轻声道:“好。”   五人分别。君阳昨天没来,此时便是由白、梅两个带路。   路途当中,白争流几次看向梅映寒,眼神深深。梅映寒却只是摇头,又看看君阳的方向。   “有君阳在,莫要多说……”刀客从对方眼神里读出这样的意味。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果真是暂且压下心头所思。一直到他们找到山匪们弃置兵器的地方,才算有了理由,告诉君阳:“君师弟,咱们便快快动起来吧。”   梅映寒补充:“咱们三人各处理一片兵器,在这过程中莫要走远,一定要留在旁人能看到的地方。”   君阳肃然点头:“好。”   这句话后,几人开始忙忙碌碌。   说是“处理”,但他们能做的也有限。用石头把刀剑砸裂、砸碎,或者干脆把捡到的东西埋入深土……   这个过程中,白争流与梅映寒不动声色地靠近彼此。到了相隔不远的时候,两人还开始搭话。   梅映寒说:“早知有今天,就应该去学个搭炉炼刀、炼剑的手艺。”   白争流笑道:“梅兄是想把这儿的刀剑棍棒全都融了?……倒是个好法子。”   梅映寒:“可惜难以做到。”   白争流:“咱们现在把它们弄弯弄碎,也是一样的。”   梅映寒就笑笑,“正是这个道理。”   两人之间出现短暂沉默。   数息之后,白争流忽然开口:“聂前辈和卢前辈一定受伤了,我昨夜亲眼所见。”   梅映寒对此不置可否,只道:“他们说,自己身上没什么伤。”   白争流看他。   梅映寒低声道:“还记得谭家庄那妇人说的话吗?聂前辈、卢前辈来此地,已经是数十天前的事情了。”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喃喃开口:“他们身上没有吃食。”   梅映寒:“他们与山匪们作战数次,一定也有受伤。”   白争流:“却没有药。”   梅映寒慢慢吸了一口气,而后将其吐出。   他看向不远处还在忙活的君阳,心中忽然觉得残忍。   如果君家兄弟知道,他们心心念念找寻的师姐、姐夫多半已经……   白争流说:“聂前辈、卢前辈并不想让我们知道。”   梅映寒:“正是。”一顿,“白兄如何看?”   白争流与剑客对视,在对方黢黑的瞳仁当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梅映寒并没有说得太清楚,但白争流还是听懂了:这些诡谲地方的游魂历来是要害人的。除非像是柳家娘子一样,径自去报掉自己的冤仇,而后消失在他们眼前。   聂清娥、卢青显然不在此列,可白争流依然不想怀疑他们。他提出:“若是没有两位前辈,钱大哥定然也要身死。”   梅映寒平静地说:“钱大哥如今真的还活着吗?”   白争流皱眉。   梅映寒:“……白兄,我只是这么一问。”   白争流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沉吟片刻,“嗯,我觉得钱大哥还活着。”   梅映寒挑眉。   白争流解释:“你还记不记得钱大哥拿出簪子的时候?我前面还没留意,如今去想,却记得卢前辈、聂前辈从头到尾都只隔着帕子去碰簪子。可见那根簪子对于他们,就像是二十八将之于昨夜的山匪,怕是有大威胁。”   梅映寒沉思,是这样吗?   白争流道:“但咱们其他人,包括钱大哥,都是直接用手触碰簪子的。”   梅映寒被说服了,微笑道:“钱大哥倒是有福之人。”   白争流道:“是啊。入了这诡境,先是碰到聂前辈、卢前辈这样的好心之人……之魂灵,身上又有这样的好东西,定能平安地从这地方出去。”   梅映寒颔首:“正是。”又把话题绕了回去,“白兄怎么看卢前辈、聂前辈说他们没有受伤的事?”   白争流:“此地一切都会循环。他们如果已经是‘谭家’的一份子,那这两人定然也会‘循环’。”   也就是说,等回到谭家,聂清娥和卢青身上八成真的没有伤口。   梅映寒道:“可惜了两位君师弟。”   白争流摇摇头:“他们既然不想让君师弟知道,那咱们就也先不说吧。”   梅映寒叹出一口气:“也好。”   几丈之外,君阳:“白大哥——梅大哥——”   正背着人家讲话的刀客与剑客心头一凛,一起抬头:“何事?”“怎么了?”   君阳擦擦头顶汗水,“我把这刀斩成这么小的碎片,应该够了吧。”   白、梅两个:“……很够了,有劳。”   三人就这么忙活了半个早上。一直到太阳升至半空,他们终于折返。   这时候,谭家已经又热闹了起来。各色宾客络绎不绝,孟家叔伯们在门口接待。见了白、梅他们几个,便笑呵呵地朝他们招呼:“从前只知大侠们英勇,如今来看,这份英勇却是拿实打实的苦练换来!”   白争流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聂清娥或君陶给他们找了外出的理由,多半是说他们去外面磨炼武功。   他一样笑呵呵地回应:“练武这种事,就像是逆水行舟,不进则……”   刀客的话音一点点变轻、变缓。   他身前,孟家大伯久久听不到下文,目露疑问:“嗯?”   白争流终于道:“——则退。”   话音吐出时,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正巧转头过来的孟三叔身上。   昨天、前天都好好的人,现在竟然在一只眼睛上蒙了罩布。留意到刀客的目光,便朝他笑道:“白大侠说得不错。我与四弟也算是习武之人,今早还起身操练了!只是四弟下手没轻没重,竟然伤了我的眼睛。”   孟四叔“哎哟”一声,“我都说了多少歉词,你还是……”   孟三叔:“道歉有什么用?今天可是文哥儿大喜的日子,你把我眼睛弄成这样,简直晦气!”   孟四叔抽了一口气,又是气恼又是明白理亏。到最后,也只能嘀咕一句:“我也不是有意。”   白争流看完全场,默然不语。他身前,孟家大伯先训斥两个弟弟:“你们两个,都知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还在客人面前闹口角!简直是让客人笑话!”   在兄长的威严下,孟三叔、四叔一起朝白争流道歉。而白争流缓缓摇头,说:“不过是练武的过程中受伤,我亦有过此等经历……”一顿,“几位且忙,我们便先进去了。”   孟家叔伯们一起笑笑,“好!快进,快进。”   白争流笑着踏入谭家。   背对孟家几个叔伯堂兄,他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一点点化作凝重。   刀客身侧,君阳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之处:“为什么偏偏是今日有所不同?前面那么多天,也没见他们身上有什么变化……”   “我昨天打中了一个山匪的眼睛。”白争流冷不丁说。   君阳一愣。   他意识到了白争流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孟三叔的眼睛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是被孟四叔不小心伤到,而是让白争流打伤!也就是说,孟三叔就是山匪之一!他,多半还有孟家其他人,他们就是杀死侄女一家,抢走谭家财物的罪魁祸首!   可是、可是……   君阳道:“白大哥!我不明白,昨夜咱们伤了那些山匪许多,绝不只是眼睛一处的伤。”虽然他们到最后还是没有揭下其他山匪的面罩,但在这点上,君阳还是有自信的,“可你我前面看孟家那几人,他们身上明明没有其他伤口。”   白争流道:“兴许是因为,我用来当做暗器,打伤那个山匪眼睛的,是昨日赌客给我的骰子。”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马脸男人一脸不耐,说“通通给你”的样子。   白争流喉结微微滚动。他忽然觉得,酒真的是一样好东西。以后不管去到哪里,自己都得备上一点放在身上。   正想着,他又在正院宾客当中看到了马脸男人的身影。   白争流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对方却像是压根不认识他,视线短暂扫来,而后便从他们一行身上移开。   之后,对方抬起手,快速触碰了一下他腰间的水囊。 第46章 真真假假   外来的七人——入进来看应该是五“人”——再次在后罩房汇聚。   君阳仍然有些恍惚。连君陶伸手在他眼前晃动,他都没有察觉,只一心沉浸在“孟家人竟然是罪魁祸首吗”的震惊之中。   虽然现在想想,这并非无迹可寻。   孟家大伯也就罢了,三叔、四叔可是上来就与白争流坦诚过他们也曾习武。虽然不该有“习武之人,全部都是行下战役、铲奸除恶的英雄好汉”的绝对认知,可他们一到晚上……未免跑得太快了。   要是院子里只有谭员外、谭秋郎在,他们这样逃跑还能勉强解释。可几人的亲侄女、亲堂妹就在不远处的东厢房,他们看都不看一眼吗?   君阳自言自语:“我就说。他们从前不理会孟娘子的婚事,如今有了文哥儿,几人却又跑来帮忙,其中是有怪异之处。”   钱贵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可那是他们的亲侄女啊!”   众人哑口无言。   钱贵进一步问:“亲侄女!他们可不光是来抢了东西,还直接把人砍杀在屋里,连刚出生一个月的孩童都不放过!残忍至此,冷血至此!”   钱贵说得咬牙切齿。   “若真是不相干的山匪,做出这等畜生事儿,也还罢了。可那是他们自家的人,他们却还能下手?!禽兽不如,简直是禽兽不如!”   他是真的生气。哪怕知道谭家四口早就不是活人了,可在钱贵看来,文哥儿还是个会哭会笑、白白嫩嫩的孩子。君陶前面的“灯下黑”理论,最初是有把他骇到。可事后再想,钱贵又觉得不可能。   死后生怨,把他们所有人困在谭家的可能是谭员外,谭俊秋,也可能是孟玉娘,唯独不该是文哥儿。那还是个小孩儿呢,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刚满月的时候一样。   作为在场众人之中唯一一个已婚有子的,钱贵对此非常笃信。他甚至不敢细想,万一自家孩子也在年幼时遭受了这样的变故……光是念及这样的可能性,钱贵就觉得自己的心脏一抽一抽地难受。   短短时间,他的心情由怒到苦。   就在这个时候,白争流问:“钱大哥,前面说什么?他们自家的人……”   钱贵茫然:“嗯?”   白争流只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已经非常接近了。他注视钱贵,“你再说一遍,自家的人,然后呢?”   钱贵不解,但也回答:“自家的人,竟然还能下手,禽兽不如!”   “就是这个!”白争流长长吐出一口气,“常人都会这么考虑,就连孟玉娘也是一模一样的考虑——诸位!”   他看向在场众人,而众人也正因他前面的话,用满是疑惑的目光看他。   白争流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是前所未有的迅速。他开口,说:“你们还记不记得,昨天山匪来时,孟娘子对她丈夫、她公公说了什么?!”   君陶、钱贵茫然。他们那个时候待在罩房,自然不可能知道答案。   其余人则因为刀客的一句话陷入苦思。慢慢的,昨夜刀剑相撞声中夹杂的对话浮现在众人脑海当中。   君阳说:“谭秋郎让孟娘子离开,可孟娘子不应。”   梅映寒说:“是了。她说山匪们定然只会带走家中财物,却并不会伤人。”   聂清娥叹道:“她错了。那些畜生不光要钱财,也要将这一家子统统杀死。这么一来,日后官府来了,也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去向……”   卢青面皮抽动一下,联想更多:“兴许在官府来的时候,他们还要以孟娘子家里人的身份出面,哀嚎痛哭。”旁人看了孟家叔伯们这副样子,只会同情。哪里能想到,他们就是罪魁祸首?   众人被卢青的说法激出一身愤恼,钱贵甚至有种直接出门,揭穿装模作样的孟家人的冲动。但他毕竟知道自己没有武功,还要靠人保护,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开口。于是勉强压住怒意,只听众江湖客后面怎么说。   白争流是先开口的那一个。   他说:“孟娘子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众人:“呃……”   他们继续苦思,继续发言。   君阳:“前面咱们不是还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那些山匪来了就知道该去哪里。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孟娘子把家里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们了。”   君陶提出不同看法:“也可能是孟家那些人自己偷偷看到。”   君阳摇头:“看到一些首饰金银放在哪里,还有可能。但像是谭员外这样的人,定然有额外家底。那些东西,莫说是几个刚刚见面、过来帮忙的亲戚了,就连自家人,也不一定能知道。”   君陶:“阿兄,咱们家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吗?”   君阳:“……?”   君陶问得十分真诚:“我听阿兄说得这么肯定,想来是有经验了。”   君阳:“……”   他往弟弟脸上看了好几眼,勉强得出结论。自家傻弟弟好像真的只是想从自己这儿得到更加确切的答复,并非对父母的特殊对待心怀成见。   君阳心情复杂地开口,低声说:“阿娘与我提过,家里是有一份地契。只是那地契藏在哪里,就连她也不知道。还是阿爷病重的时候,才对父亲提起,将它交给父亲。”   君陶喃喃道:“原来如此。”   君阳再看看弟弟,见君陶抿着嘴巴、摸着下巴,一副专心琢磨的样子。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又对面前众人道:“如果山匪们上来就拿了这些东西,一定是有人提前告知他们。至于那告知他们的人——”   钱贵推己及人:“不可能是谭员外,那可是压箱底的家财!”   梅映寒同样分析:“也不会是谭秋郎。他对山匪是当真惧怕,只是惧怕之余又想让妻子活命。”   白争流叹了口气,总结:“只能是快要死了,还笃定告诉丈夫公公,说山匪们一定不会伤人的孟娘子。”   君陶难以理解:“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明明对谭家秋郎颇为关切,再有,两人还有孩子。”   白争流听着,又想到那个问题。   以谭秋郎的身体状况,他真的有能力与妻子生下孩子吗?……谭秋郎对孟家堂兄的在意,又有几分道理?   他心头有所思虑,真开口时,却没有往这个方向引导话题,而是提起另一个细节。   “一般人,纵然心怀恶念,怕是也难以找到一伙儿山匪,与其相交。”也别说孟娘子和山匪们没交情,要真是那样,早在孟家叔伯们来的时候她就可以把“我不认识他们”告诉谭员外,或者干脆自行报官,“诸位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江湖客们沉吟,钱贵则斩钉截铁:“碰上山匪,我着急忙慌地花钱买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把他们带回家里!”   白争流:“除非……”   钱贵:“什么?”   梅映寒低声地、平静地说:“马兄告诉我们,孟娘子是位孤女。孟家那些人也说,她自幼便没了娘亲,成婚之前又没了父亲。”   钱贵隐隐听出不对,却又觉得脑海当中一片混沌,难以想明最后一点细节。   他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众人,听君陶说:“唔!我前面就觉得奇怪了,她虽然没有父母,可有那么多叔伯,分明是族中还有人。这种情形,虽然族中人可能会侵占她家财产,可也要管她娶嫁吧?为什么说她的婚事完全是由谭家人安排?”   对啊!是这个道理。   很接近了。钱贵皱着眉头,努力钻研。只觉得自己距离答案只有那么薄薄一张纸页,只需要再来些提示,他就能——   “除非‘孟娘子’身边真的没有人能安排她的娶嫁。”白争流又是一声长叹,“她孤苦无依,碰到了谭员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总之她觉得,可以和谭员外回来。”   梅映寒:“谭员外有身份,有身家。之于‘孟娘子’,这门亲事是个不错的选择。”   君阳:“这是表面的情况。事实上,‘孟娘子’是那个时候盯上了谭家。她原本可能也没想着长久留下,只是始终无法得知谭员外把家底藏在什么地方,一来二去,就耽搁了时间。到最后,又有了孩子……”   梅映寒:“不管谭秋郎对孟家堂哥的敌意是他多想还是真有来源,总之谭员外不知道这些细节。在他看来,就是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孙子,为此欣喜若狂。这种时候,孙子的母亲,自然也是无比亲近的‘自家人’。”   君陶:“……你们好像都明白了什么东西,但为什么我还是没听懂?”   说着,他转头去找聂清娥和卢青,想要给自己拉一个联盟,“师姐,姐夫,你们听明白了吗?”   不等君陶得到来自聂、卢两个的回应,他身侧,钱贵猛地一拍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君陶瞳仁微微收缩——怎么搞的!连钱大哥都弄懂了,只有我还一头雾水吗?   他颇郁闷,好在钱贵并不像他家兄长、白大哥、梅大哥那样喜欢打哑谜。一想明白,就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推测分享出来:“小君大侠,几位大侠是说,如今的孟娘子怕是根本不是真正的孟家女!她原先就是山匪里的一个,上一票没准正是冲着真正的孟玉娘。等孟玉娘没了,她又碰到谭员外,于是‘借’了人家的身份,跟随谭员外一同回到谭家庄……   “你想啊。要是真孟玉娘是个没有族人叔伯的孤女,父母俱亡之后她是什么身量模样不就凭借假的孟家人一张嘴来说?是了,定然是这样。她就是一个探子,过来了,想拿到谭家的家底。没想到,谭员外把真正的好东西藏着,她一直探听不到。   “而后,就像是梅大侠所说。秋郎是那副模样,员外自己也已经老了。想让文哥儿过得好,不得先给儿媳妇交代上?纵然此前还有疑虑,到这会儿,也该真的下定决心。   “没想到,他这决心,于自家人来说,就是催命符。更没想到,假孟玉娘倒是真对谭家人生出几分良心,可这份良心,让她自己的命也被折了进去。   “至于为什么明知那些人是山匪,她却不报官。更简单了,她自己也是个山匪!要是报了官,她不也得身份败露,被人捉去?”   众人听着这话,久久无言。   直到小君大侠打破沉默。   君陶由衷地佩服:“钱大哥,你说这些,就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钱贵搔搔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嗐!都是诸位大侠分析得好,我也不过是把所有事情那么一串!”再看向旁边几人,“大侠们,我说得对吗?”   他眼神颇为期待,像是十分想得到众人的肯定。   在钱贵闪亮亮的目光中,白争流点头。而后,他轻声开口:“事情多半是这么个事情,现在看,却还有一个问题。”   众人:“什么?”   白争流:“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嗯……又到了纠结要不要买夜宵的时间_(:з」∠)_! 第47章 计划   兜兜转转,话题又回到这里。   在此之前,聂、卢两个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这会儿,他们却转向白争流,问他:“白郎,你再说说常宅的事儿吧?”   白争流望向他们。兴许是他眼神里带了困惑探究,被聂、卢夫妇察觉,聂清娥无奈地抿一抿嘴巴,说:“我们现在,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水深水浅,只有亲自试了才知道。可面对到处都是的死人游魂,又有几条命能拿来‘试’?也就只有从你与梅郎前面的经历里找些经验了。”   她这么说着,旁边丈夫抬起手,扣住妻子的肩膀。   夫妻两人站在一起。虽然白争流已经知道他们多半早就没了,可此番一看,却还是从他们的神色姿态之中看出几分江湖儿女的飒然坚毅。   他心头微微一涩:说到底,聂前辈、卢前辈还是很想出去的吧?   “好。”白争流点头,“我与梅兄便再与大家说一遍前面的事。这一回,大家有什么疑问,都直接说来。”   众人:“好。”   ……   ……   白争流:“……我们由此猜出,黄娘子之死并不简单。常宅之人这才愿意告诉我等,原来还有一个常老爷的旧妻,柳娘子存在。”   钱贵捏紧拳头:“竟然抛弃糟糠妻,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   君陶小声对兄长说:“钱大哥骂人的时候怎么总是这几句。”   君阳:“……”   白争流:“……王阿姐引我们看了黄娘子屋中的绣品,竟是与柳娘子留给我的手帕是一模一样的针法。按理来说,我们那个时候就该有所打算。可毕竟是初次碰到此类状况,我们警惕太过,反倒失了不少先机。”   聂清娥心有戚戚,长长一叹。   卢青在妻子肩膀上安慰地捏了捏。女郎有所察觉,侧过头,朝丈夫露出一张笑脸。   白争流:“……这时候,常老爷让人告知我等,原来他是有一个兄长。”   梅映寒补充:“后来再看,这是不折不扣的假话。”   白争流:“可惜我们错过了‘柳娘子的手帕是黄娘子绣来赠她’的线索,到这里,也就分辨不出常老爷所言真假,只能又错失一条线索。”   梅映寒:“好在最后还是没让那老鬼得逞。这都要多亏白兄警惕,到了那等境地,依然能找寻线索,终于救下我们一行人。”   白争流:“梅兄莫要谦逊。我能有时间撕下符纸,也是因为你们在外周旋。”   梅映寒微微苦笑:“白兄这么讲,倒是让我无地自容了。那个时候,我们一心尽快完成阵法,险些误了真正大事。”   白争流摸摸鼻子。好吧,情况是这样没错。但是梅映寒救他的心一定是真的,会造成这种状况只能说常老鬼过于狡猾。既然最终结果是好的,过程也就没必要细细计较了。   就这样,最开始是白争流讲述,梅映寒补充。到后面,便成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是默契十足。   再听一遍常家事,在场其余人总结重点:“要让这些鬼怪游魂折进去,说到底,还要靠另外的鬼怪游魂。”   想到马脸男人前面对二十八将评价出的“不够”二字,白争流:“嗯。”   君陶:“既如此,事情便简单了。谭家对孟家有仇,如今日日轮回,想来也是不甘这么惨死。”   其余人一起看他,见君陶一手捏成拳头,在自己另一只手掌心按下:“只要朝谭家人揭穿孟家人恶行,不就结了?前一次柳娘子的问题,在于她被符纸封住。如今谭家人的问题,则在于他们并不知晓真相啊!”   众人听到这话,若有所思。   钱贵小声说:“只是,是要向谭家的谁说?”   “谭员外。”君陶略略一想,就道,“孟娘子是山匪的人,她一直都‘知道’。谭秋郎……呃,要不然把他也叫上?”   众人继续思索。   白争流原本也是沉思当中的一员。结果想着想着,他就察觉,其他人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   像是想让他来做最终决定。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手指微微动了动。胸膛像是积压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不太舒服,但他明白,这是自己必须承认、接受的东西。   他又看一眼梅映寒。   梅映寒也在看他,目光平静温和。   与其对视,白争流心情缓和,想:“是啊,不管怎么说,都有梅兄与我一同面对。”   “‘让两方鬼怪互相打斗’的思路应该没错,”刀客道,“但还有一个问题。山匪们凶残至此,谭家人对上他们,当真有还手的机会吗?”   众人挠挠头,觉得是这个道理。   “那怎么办?”君陶说,“咱们一起上阵打山匪?——也不是不行。”   君阳:“山匪共有二十余人,咱们这边是七个人,再加上谭家的四个……”   聂清娥客观评价:“听起来是有几分勉强。”   钱贵左边挪一挪,右边挪一挪。   他的动作幅度并不算大。但是因为人本身占地面积颇大,稍稍有一点儿动静,都显得非常明显。   这么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白争流叫他:“钱大哥,有什么想法不妨直说。”   梅映寒也道:“正是。如今该是咱们集思广益的时候。”   钱贵深呼吸,点点头:“我是想着,要说‘人’,白天不还有这么多人在孟家呢吗?咱们找个理由,就说来的路上听到了山匪的音讯,担心谭家出状况。就这么劝谭员外,把白天那些人全都留下来!”   众人一愣。   钱贵继续说:“总之咱们现在是知道了,山匪是孟家人,再有就是另外来的,和白天的谭家庄人没什么关联。不过,还是得担心他们能不能留下。”   聂清娥:“能吧。”   众人的目光从钱贵身上转到她的身上。   被旁人这么注视,聂清娥显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紧张。   不过众人皆是心急如焚,难以留心更多细节。聂清娥的这丝紧张,就只有丈夫卢青,加上已经猜到他们夫妇二人古怪的白、梅二人知道。   念及如今所言之重要,聂清娥也不耽搁,迅速开口,道:“我只是这么一想。但那些宾客白天就是寻常村中人的模样,讲话做事也没什么可疑地方。我想,他们虽是会对外来者心有觊觎,可总得来说,还是遵循着一个大规则——按照参加文哥儿满月宴时该有的样子行事。”   众人想着她的话,有的点头,也有的若有所思。   聂清娥无心分辨这些,继续快速说:“这么一来,重要的就是谭家人的态度。就像是我们,如果谭员外邀请我们留下了,我们就能留下。如果不能,他们才要离开——所以,眼下最该想的,还是如何说服谭员外。   “退一万步说,哪怕这一计当真无法实现呢?咱们也得尝试一番,才能去想下一步要如何走。”   她说到这里,君家兄弟、钱贵还要犹豫究竟如何说服谭员外,但白、梅两人心中已经有底了。   就像是聂清娥说的,只要谭员外开口了,村中人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下来。   为什么?当然因为她自己就是“顺理成章留下来”的一员。   ……   ……   说服谭员外的重任,还是落在了钱贵身上。   想到要去和一个游魂单独相处,钱贵一阵压力。尤其是有谭员外邀请他们的事情在前,钱贵不得不考虑到一个问题:山匪们对他们心怀恶意是真的,可谭家人呢?拨去那层友善热情的表象,其实谭家人也恨不得把他们拆筋剥骨吧。   但是害怕是一回事,硬着头皮上阵又是另一回事。   不能坐以待毙,否则光是“饥饿”一项就能弄死他们。   既然要做点什么,让凶残的鬼魂互相残杀,就是最适合他们的答案了。   想通此节,钱贵腰杆儿挺直了许多,去找谭员外时,也能露出恰到好处地混合了镇定、忧心、踟蹰的神色。   他把人叫到一边,一副“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样子,看得谭员外大手一挥:“老弟,有什么话,定要直说!”   钱贵继续欲言又止。   谭员外就皱眉,低声问:“可是觉得我家今天招待不周?唉,也是人手不够。玉娘还说呢,今晚就让村里帮忙的妇人早点走吧,否则她家来了一群叔伯,实在不方便让妇人们久留。可这哪能行呢?不是彻底没人做事儿了!”   钱贵心神一晃,暗道:“原来谭家今晚只有几口人留下,其中还有这方面的缘故。”   谭员外又说:“老弟是从繁华地方来的,也难怪家里备下的东西如不得老弟的眼了。”   钱贵说:“不是的。”   谭员外看他。   在员外的注视之中,钱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前面白、梅等人教他的台词说出口。   “是与我同行的几位江湖客,”他面不改色,“他们在老哥家转悠的时候,发现了几处被做了标记的地方……老哥,你这家里,怕是被什么人盯上了啊!”   嗯,假的。   但这足够引起谭员外的关注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见啦~ 第48章 准备   仍然是后罩房。这一次,一众外来者中多了个谭员外。   他满脸焦色,与白、梅等人确认:“大侠们说得可是真的?我们家当真是让人盯上了?”   明明是刚编出来的谎言、自己留下的标记,白争流却能面不改色,道:“正是。员外若有不信,可以亲自去外间查看。标记就是在前门处做下的,两个套在一起的圆圈,意思是‘此户人家有肥羊,又无防守,可以尽取’。”   “怎会如此。”谭员外面色发苦。   梅映寒看他,温和问:“员外不妨想一想,这段时间,可有接触外人。”   “外人?”谭员外苦笑,“自从文哥儿生出来,也不光是摆宴这几天了,只要有人从我家门前经过,我都要散些糖馒头、红鸡蛋出去。要说外人,是,其中是有颇多陌生面孔。唉,难道我就是这么给自家招了祸?”   他神色沉痛,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不似作假。   这么看来,谭员外在“留下钱贵一行”上或许有些作为鬼怪的直觉,可他的思维逻辑还是按照死前运转。   ——他们说服对方的概率很大。   “依照标记的意思,山匪过来,约莫就在这两天了。”白争流有意给自己的话里留了些余地,“员外还是先想想怎么应对吧。”   “对!”心绪煎熬中的谭员外一个激灵,“报官。对,我要报官——可今日已经是这个时候了,赶去城中怕是已经傍晚。纵然真能说动官兵,等他们来了,也已经入夜!”   白争流缓缓“唔”了声,说:“还是要让人去就一趟。只是不能光想着依靠官兵,若是今晚山匪就来了……”   很好。铺垫到这里,谭员外已经在用充满期盼渴望的目光看众人。   白争流眼神微闪,趁势提出:“员外留我等招待,我等自然知恩,不会坐视不理。”   谭员外大为感动,“白大侠!”   白争流却又摇头,说:“可我们毕竟只有六人……钱大哥没有武艺在身,他不作数。员外这边,却有病弱的秋哥儿、刚刚生完孩子的孟娘子,另有一个文哥儿。我只担心护不住你们。”   谭员外犹豫了,“这?对,还有亲家的几人,我这就把他们叫来商量。”   白争流轻声说:“正该如此。孟家三叔、四叔皆是习武之人,大伯与堂兄也颇强健。不如把报官之事交托给他们,以他们的脚程,兴许还能早些到呢。”   谭员外听着这话,似有心动。但还是踟蹰,道:“他们有四个人呢,倒也不必全都出去。”   白争流想了想,倒也没反对这点,“也是。事不宜迟,不论有几人去,他们都是走得越快越好。这样,员外你先去与孟家叔伯、兄长说明此事,等到有人出发了,我们再商量后面要怎么办。”   谭员外凝重点头。再看刀客一行时,他眼里的感激更胜一重:“多亏有几位大侠在!否则的话,我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白争流听着这话,安静了片刻才回答:“我等行走江湖,路见不平,铲奸除恶,原先也是分内之事——没有时间耽搁了,员外快去吧。”   谭员外匆匆离开。   他走了,又只留下外来的几人。   钱贵还是担心:“把孟家几个人留下来,当真可行吗?”   白争流捏捏眉心,道:“谭员外说得也对,直接把他们四个全都打发走,未免太奇怪了。就让其中一人或两人离开,去给山匪通风报信。剩下的,大不了咱们多盯着点儿。”   钱贵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白争流朝他笑笑,不再说话。   后面就是等谭员外回来,这期间,刀客抱着二十八将长长出神。一直到有人将一杯热茶放在白争流面前,他才转回心思。   抬头一看,面前正是梅映寒。   “拿咱们的水烧的。”梅映寒道,“茶水也是从外面带来,可以喝。”   白争流听着他温和平静的语气,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宁静下来。   ……原来在这之前,他还曾焦灼过吗?   白争流忍不住一叹。   他没拒绝梅映寒的好意。说了句“多谢”,便捧起茶杯。   行走江湖多年,风餐露宿、吃冷嚼干对刀客来说都是寻常。他并不觉得辛苦,可在这种危险时候,有一杯热茶在手,也真的是件非常舒服的事儿。   白争流想:“该说梅兄不愧是‘大师兄’吗?这般体贴……”唇角露出一个隐约的笑容。   被他们带进来的水毕竟不多。梅映寒给每人分了一小杯茶,水壶就再次空空如也。而这么一小杯,众人喝得再怎么珍惜,也还是迅速地见了底。   也是这个时候,谭员外带着孟家大伯、堂兄赶回。将门推开,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三弟、四弟已经去了!诸位大侠,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白争流脸上的宁静褪去,重新摆出一张严肃警惕的面孔,先问:“员外可曾把事情告诉秋郎与玉娘?”   谭员外一愣,回答:“不曾。”说着,又开始愁苦,“要如何与两个孩子说?他们身体都不好,万一听了这个信儿,惊厥过去……”   白争流安慰他:“您考虑得很是。这等危急大事,原本也该由咱们这些身体康健的来撑起。”   谭员外:“那,如今?”   白争流终于说出重点:“我看今日来的宾客,里面倒是有很多身强体健的郎君。员外不妨请他们留下,与咱们一同护卫家里。”   谭员外瞳仁一缩:“竟然还能如此吗?”脸色却是一点点亮了,“正是,山匪人数再多,也不会有我谭家庄人多!待众人齐心协力,定能将那些恶徒驱逐!”   白争流应和他:“合该如此。”   谭员外擦一擦额头细汗,又说:“多亏白大侠提了这么个主意。如若不然,我惶惶乱乱,怕是只能想到往外间山林躲去。”   “……”白争流心想,“那就和聂前辈说的一样,身边就有五个山匪在,你们躲到哪里都没有用处。”   口中则说:“若是秋郎不是如此状况,玉娘也不曾怀孕产子,这倒是可行。可这夫妇二人,加上一个孩童。真躲出去,指不定怎么受罪!大人倒是好说,就怕孩子有什么不妥。”   “白大侠说得对!”谭员外非常赞同。   白争流微微一笑:“倒是咱们自家,还能提前防备起来。这样,员外不妨这就去宣布此事,再请人帮忙。我们哥儿几个呢,就商量一下晚上具体要如何做。”   谭员外疯狂点头。   他要离去,孟家大伯、堂兄原本也要和他一起出去。但这时候,一直在旁边不显山不露水的梅映寒开口了,还是他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道:“还请孟家伯父、兄长留下。”   两人一起看他。   钱贵和君陶在一边搓胳膊。前面没发现这两人就是山匪时,他们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知晓了他们的真正身份,两人一个眼神过来,他们就觉得孟大伯、堂兄心怀不轨。   梅映寒倒是完全不被两人的神色影响,显得镇定又从容,道:“既然三叔、四叔都有习武,想来两位也曾练过一些。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就请和我们一起参谋吧。”   两个孟家人听了这话,眼底似有什么闪动。   最终道:“好,是该如此。”   梅映寒便笑:“还还请教,两位擅长什么兵器,练了多少时候?”   孟大伯面皮抽动一下:“与这位白大侠一样,孟某长于用刀。”   孟堂兄则说:“我更擅长用棍。”   “刀、棍啊。”梅映寒在心里将两人与晚上的山匪对应,“都是好兵器。”   可惜今天晚上,你们是用不到了。   ……   ……   得益于儿子、儿媳早早回了房中休息,直到确认过留下的人数,谭员外都没把事情透露给两个小辈。   他直接来和白争流一行汇报:“……老者、孩子都让回去了,留下的都是些青壮。山匪真来了,就不单单是我谭家的事儿,村里其他人家也可能遭受牵连。这个道理,大伙儿都懂得。我一说起,就都响应了。”   白、梅等人点头。   谭员外继续汇报:“拢共能留三十人,都先回家拿上锄头、铲子一类的兵器。”   白争流:“好。山匪手上有家伙,咱们的人也要有。”   谭员外短促地笑了一下,看起来还是非常紧张焦灼,问:“那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   白争流道:“把人分开。后院留上十人,前院留上十人。再有就是正院,员外一家,我们七人,加上孟家大伯、堂兄都在那里,防备山匪们从各路墙边翻入。另有十人,到时候看哪边出了状况,就让他们去哪里。”   是个灵活的安排。谭员外点点头,“我这就去与他们说!”   “莫急。”白争流把人叫住,“还有一件事儿。趁着如今天色还亮,咱们细细地准备起来……”   说着,他低声在谭员外耳边说了几句。谭员外听得不住点头,“是该如此!”   白争流说:“只是如此一来,员外少不得破费。”   谭员外:“这有什么?只要我一家都平平安安,村中其他人也都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状况!”   说着,他再度匆匆离开,按照白争流的吩咐开始安排。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是想到明天开始又要上班了就好忧郁的江江   还好有小白小梅的互动来安慰我心(。 第49章 齐聚   白争流和谭员外说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都说了要防备山匪们翻墙进来,那不在墙头做些手脚,岂不是浪费了这份“先见之明”?   至于究竟怎么防备,也十分好办。寻些破碎的瓷片,把锋利处朝上,用泥巴混着糯米、稻草粘在墙上。   等谭员外走了,白争流看看屋子里的孟家人,到底没把那句“早知如此,就应该把山匪弃置的武器取回来用上”说出来。   他只道:“总不能光由员外一人忙碌。这样,咱们也去帮把手。”   这个过程中,当然要牢牢看准孟家人,绝不让他们做任何一点多余的事情。   如此一来,就出现了以下情形:   孟大伯靠近门边。   钱贵闪身过去,引得身后君陶再与自家兄长嘀咕:“真人不露相!都说钱大哥没有习过工夫,怎么他动作快成这样?”   君阳扫一眼弟弟:“下次师父让你勤练身法,你练是不练?”   君陶:“只盼着还有见到师父的时候。”   君阳:“……”   这时候,钱贵已经和孟大伯搭上话。   他灵活又不失隐秘地用自己庞大的身体挡住孟大伯的去路,说:“孟大哥!还有件事儿,要与你打听。”   孟大伯皱皱眉毛,脸上分明有透出不满,却又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这份变脸的功夫,看得钱贵是叹为观止。不过,他自己也不遑多让就是了。   钱贵笑呵呵:“经历了这档事儿,我也想着练些武艺。哪怕不能退敌,也是强身健体了。可惜前面请教与我一路的几位小友,他们都说自己是童子功,怕是没法儿给我提什么意见。我便想着,不如来问问孟老哥你。”   理由毫无破绽,态度也完全没问题。   孟大伯深吸一口气,“钱老弟这个年纪再说习武,是有些晚了。不过,我还真知道一套拳法,平素施展一番,总能让身形灵活些许。”   钱贵振奋:“还请老哥教我!”   孟大伯:“好、好吧。”   这边两人开始教学,另一边,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父亲与钱贵吸引,孟堂兄也开始慢吞吞朝着门口方向挪动。   没挪成。   又有人挡过来了,这回是君陶。   君陶走的是和钱贵截然不同的路子,上来就道:“孟大哥!咱们比划一下,你看如何?”   孟堂兄:“……”这一群人,到底是个什么辈分啊?   “好啊。”他点头。   这么配合,反倒是让一直关注各方的白争流颇感意外。   还是梅映寒点醒他。天山大师兄把注意力从正在搅拌的泥浆中抽出来,朝着孟堂兄与君陶所在方向轻轻一扫,道:“早晚要交手,不如趁现在,谁都没反应过来,试试咱们的深浅。”   要是试出来的结果是“深”,他们就还是与谭员外亲如一家的孟大伯与堂兄。要是结果是“浅”……山匪也不是傻子。还真等着村里人过来,把他们堵在屋里吗?自然是改变行动时间,当场就把江湖客们与谭家人料理了。如此一来,他们自己还能多分得一些银钱。   意识到此节,白争流长长一叹。   “幸好是我们。”他说。   梅映寒略有意外地看他。   “若是我们能像是‘常宅’那样,直接把这个地方毁掉。”白争流又道,“后面再有人来,就都不用遭殃了。”   话音入耳,梅映寒微微笑一下,“白兄这么说,倒是与许多人不同。”   白争流:“‘许多人’?”   梅映寒:“至少我已经听钱大哥念叨了几次,为何是自己这样倒霉,偏生落入如此境地。”   白争流客观:“嗯……毕竟钱大哥当真没法子自保。”   梅映寒:“有办法自保,就宁愿自己入虎口,好渡他人吗?”   白争流瞅他:“梅兄又是如何想。”   “我嘛,”梅映寒轻声道,“倒是与白兄想得一样。”   只是在世人听来,这样的考虑,怕是有些傻吧?   梅映寒知道这点。所以在听说白争流与自己是同样心思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惊讶完了,又变成理所应当。既然那个人是白兄,就没什么好意外了。   两人对视,彼此脸上都又浮出了浅笑。   这副场面映入不远处的聂清娥、卢青二人眼中。正在处理瓷片的夫妇二人下意识地去看彼此,在发觉妻子的头发已经汗湿,黏贴在脸颊上时,卢青顺势抬手,替她将头发拢在脑后。   聂清娥唇角勾起,又是感怀,又是惆怅:“阿青……”   卢青说:“这么些瓷片,怕是还不够呢。我再去取些碗碟来,你也小心,莫要伤到手了。”   聂清娥点点头,咽下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   ……   院子里动静这么大,谭俊秋、孟玉娘到底不是傻子。两人很快出门询问,得到答案之后,反应又有不同。   谭俊秋是又怕又忧,和昨晚一样,提出要妻子带孩子先离开。孟玉娘则是和昨晚一样的坚定,绝对不走。   这个过程中,就连旁观的白争流等人也发现,她几次朝孟家堂兄投去了目光。   孟家堂兄全程都没有回应她。可这副反应落入谭秋郎眼中,已经让他神色暗淡起来。   众人便懂得:为什么谭俊秋觉得妻子与她堂哥有点什么?……孟玉娘与堂兄背负着同样的秘密,哪怕她已经在朝夕相处中对谭家人产生感情,等两边坐在一起,她与堂兄之间仍然会有一种只有他们两个才能明白的气场氛围。而对于身体不好,本身就自卑的谭秋郎来说,这自然成了“妻子果真更爱堂兄这样的英武郎君”的铁证。   众人对此心情复杂。有其他人在,言语沟通都做不到,只能用眼神来向彼此感慨这家人之间的阴差阳错。   不远处,谭秋郎和孟玉娘还在重复:“你走!”   “我不走!”   这时候,前面回家里拿农具武器的谭家村人一个个回来了。   马二也是其一。他腰间照旧带着白争流给他的水囊,再看院子里的一行江湖客,眼神非常难以言说。   君陶与他离得近。又从白、梅两人口中听说过两边打过的交道,看到这一幕,竟是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勇气,与他搭话:“马大哥,你看我们这些准备还齐全吗?”   说着,给马脸男人展示自己一行在他们来之前准备的泥巴瓷片。   马二看在眼里,慢慢抽了一口气,道:“兴许有用。”   君陶眼神登时亮起。   马二又严厉道:“切莫掉以轻心!那些山匪……我是说,山匪惯来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若是真来了,那咱们所有人都是要与他们拼命的!”   君陶跟着深吸一口气,肃然:“这是自然。”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天色也越来越暗。   谭俊秋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妻子,只好抱着孩子,默默愁苦。   孟玉娘看着丈夫,心情难言。再转头看一眼堂兄——哦,她转头的瞬间,丈夫正好抬头看他。这下子,又是一桩“我妻与其兄有情”的铁证。   谭俊秋:“咳咳——咳!”   孩子:“哇哇——哇!”   孟玉娘:“……”   与这对小夫妻的混乱相比,其他人倒是都严阵以待。   尤其是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后。青壮们按照白争流前面的安排,分散在前院、后院。如此一来,虽然谭家之内的人数已经超过四十,但还是并不显得太过拥挤。   对于有可能到来的山匪,人们是既怕又忧。   白争流等人听到最多的议论就是:“……当真会来吗?”   “说是那几个江湖人看出了山匪留下的记号。”   “员外就是太心善了。我前面就说,他那么散钱散东西,迟早要出问题!”   “呸,你这会儿吃的难道不是员外给的馒头?”   “我这不是来帮忙吗?没听员外说的,山匪凶残!若是真来了,咱们便是要与之拼命……”   那可是“拼命”啊!   新朝建立至今已有三代,如今或许还有一些老人知道战时的苦难辛酸。但是年轻人们,可都是从来没见过打仗的。   他们并不知道每天闭眼时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将眼睛睁开的感觉。如今的日子虽然劳苦,可是一年到头的劳作下来,肚子大半时候都没那么饥饿,新年时还能扯一块布做衣服穿。对于这些农人而言,这已经是顶好的日子了。   为了守住这份日子,他们愿意付出代价。但是,当代价过大时,人们心里也会犯嘀咕。   “最好还是不要来。”人们的议论又低了一些,“等官府的人来了,咱们便安全了!”   这话说出来,当即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官府会来吗?只是凭借江湖人的一句话……”   “江湖人”白争流听到这句话,面儿上没有反应,心里则是默默回答。   “不会。”   孟三叔、四叔怎么可能做出自断手脚的事儿?送他们出去,只是想要削弱孟家人在谭家的力量罢了。   那么,既然官兵们不会来,同样让谭家庄人记挂不已、口中念来念去的山匪们呢?   白争流垂眼看着地面,怀中抱刀。   他看到了地面上散落的土石轻轻颤动,耳边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动静……   刀客缓缓抬起头,注视着前门方向。   他嘴巴微微张开,无声地吐露两个字。   “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打√ 第50章 找寻   “来了!山匪真的来了!!!”   谭家前院,赶来助阵的谭家庄青壮们声嘶力竭地大喊!   前门早已锁死,这会儿却有巨力在上面不断冲撞。人们听着连续不断的“咚!咚!”动静,眼睁睁看着前门剧烈震动。   正惊骇时,旁边又传来一声惊叫:“人!墙上有人!”   众人抬头去看,果真在墙头发现了山匪的身影!   场面登时混乱。赶到前院的白、梅等人心头紧绷,只担心谭家庄青壮们会在惊惧之下溃散。不成想,在最初的惊怕之后,他们竟然迅速地反应了过来。   “愣着干什么?”马脸男人高声呵斥道,“冯老六,王重喜,李老三!你们快去把前门顶上!剩下的人,和我把墙头的人砸下去!”   说着,他左右看看,捡起一块下午贴墙剩下的碎瓷片。   马脸男人抡起胳膊,把瓷片朝着墙头砸去!   东西虽小,却在此刻爆发出了惊人的作用。墙上山匪被刺到眼睛,惨叫一声,身体朝后倒去。   白争流细细听着外间动静,唇角快速勾起。   不出所料的话,那位山匪掉下去时,还砸中一个,真是巧了。   这份小小的胜利激励了谭家庄人。他们从原本的惧怕当中回神,一个个虎目圆瞪,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绝对不让人破门而入!绝对不让人翻墙进屋!   江湖客们游走在谭家庄青壮之间。他们有所遗漏时,白、梅等人便顶上!一时之间,整个前院被防守得密不透风。莫说是山匪了,便是一只老鼠,也溜不进来!   这种环境中,马脸男人沉声开口:“好,就这样!只要坚持到官兵到来,这些山匪便统统都要下狱!”   旁边另一个青壮喊:“官老爷要砍掉他们的头!”   众人大笑:“捉住山匪!砍头!”   “砍头!砍头!”   人们振奋的呼喊宛若潮水,在前院荡涤开来。   白争流听在耳中,唇角再度快速勾动——然后,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不对劲。   他的目光落在谭家正门上。   从刚才开始,落在门上的冲击力明显小了很多。虽然门外明显还有山匪在,但比起前面不管不顾、凶猛无比的撞击,眼下这样,却像是仅仅在口头上喊喊口号,让众人知道,门外还有人在……   “不好!”   白争流脸色一变,“山匪们定然已经绕到后面去了。梅兄,我们——”   “走!”梅映寒应道。   江湖客们从前院撤离,来到正院。   也是巧合。在他们双脚踏入正院的同时,墙头出现几个人影。   这一幕旁人还没察觉,谭秋郎却看见了。他立刻站在自己妻子面前,面颊苍白紧绷,身体却寸步不让。   孟玉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脸上透出复杂神色。嘴唇微动,无声地叫:“秋郎……”   “嗖嗖嗖!”   数块瓷片从白争流掌心投出!   与马脸男人纯粹巧合的刺中墙上人眼睛不同,白争流于暗器之道虽然没有精研,可到底是从小练刀,腕力、臂力皆非同寻常。他投出去多少瓷片,就有多少山匪捂着眼睛惨叫。   情况似乎并没有之前想的那么糟糕。   ——这是院中除了江湖客们之外所有人共同的想法。   他们防住了从几个方向来的山匪。只要将眼下的局面延续下去,就能……   “来了!他们进来了!”   正庆幸间,一个谭家庄青壮跌跌撞撞地从穿堂方向奔来,肩头一片被鲜血打湿的殷红。   没跑几步,他身体僵在原地,嘴唇颤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膛方向。   一把长枪从他心头捅出。   “唔!”好不容易从后院血腥屠杀中逃出来的青壮身体一晃,倒在地上。   他身后,山匪将长枪拔出来,眼神冷锐森然,看着院子里的众人。   同一时间,白争流听到了熟悉的:“嗖嗖!”   他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做出反应。不等暗箭袭来,刀客的身体已经朝侧方扭转。他的肩膀、腰腹在空气中闪出一个极为漂亮灵活的弧度,带着幽绿色的小小箭头恰好从他身前错过,又被二十八将击落!   可惜的是,同样在暗箭射程范围内的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又有两个谭家庄青壮倒了下去,身体挣扎着想要爬起,可他们的嘴唇却迅速染上中毒的青紫色。   “其他人,进屋!”危急时刻,白争流当机立断,开口呵道。   谭家庄人匆忙涌向屋子。他们背后,江湖客们抄起各自的武器,用身体组成了一道墙,为所有人挡住暗箭。   唯一不同的是君阳。下午规划晚上要怎么防备的时候,江湖客们已经想到了昨夜遭遇的极厉害的暗器,知道一旦山匪们将那短箭用上,谭家庄人将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到时候,进屋中躲避,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而孟家大伯、堂兄,还在人群之中。   为防他们趁乱动手,君阳也一并进了屋子。他就守在谭家众人身边,一面警惕,一面暗暗拿目光打量旁边的三人。   谭员外在不断念着诸天神佛之名,再有就是说“如果能度过此劫,我一定为佛祖塑金身”之类的祈愿。脸上全都是冷汗,恐惧是真的,对未来的祈求期盼也是真的。   谭俊秋在低声安慰妻子,又低头去看自己怀中的孩子,庆幸般的低叹:“你这小东西,到了这等时候,倒是睡得香甜……”   孟玉娘则还是用那句话安慰丈夫、公公:“没事的。纵然真有山匪,也只是抢夺钱财,我们定然性命无忧。”   只是如果细细留意的话,便会发现,她一直在有意背对孟家二人。   君阳心头微微一动。   她、孟家二人……   他正要细想。偏偏这个时候,外间传来了更多动静。   山匪们还是进来了!   这是必然结果。他们人数摆在那里,又有暗箭让江湖客们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匪们翻墙而入,同时,马脸男人连同几个青壮跌跌撞撞地从前院过来,竟是大门也被突破。   短短时间,谭家庄人脸上的喜色消散无踪。他们仇恨、警觉地看着山匪们,许多人身上已经带伤。见到正院里的江湖客们,便迅速地朝他们靠拢。   马脸男人:“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其他人呢。”   梅映寒言简意赅:“屋里。”   马脸男人很难看地笑了一下:“这群狗东西!不单单那小箭上淬了毒,他们带的其他东西上也都淬了毒。也就是一个个的都没拿什么正经武器,只用木枪一类对付人。否则的话,怕是老子几个也折在前面了。”   话音入耳,白争流心头一动。   他们为什么要让谭家庄人加入进来?   因为光凭借自己的人,一定很难伤害、抓住山匪。这一点,他们昨夜已经验证过了。   如今呢?   事实已经证明,仅仅凭借谭家庄的青壮们,根本没办法拦住山匪。所以,这种时候要做的,是进入下一个步骤——   将山匪们的面容揭露给谭家人!让游魂对付游魂,恶鬼对付恶鬼!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脑海一阵清明。他快速道:“既然拦不住,就让那些山匪放马过来!”   众人看他。   白争流低声道:“从中找出他们的头头,咱们擒贼先擒王!”   这句话有多个意思。   落在谭家庄青壮们耳中,是:“正该如此!”那些戏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两军交战,先斩将军!将军落马,军心大乱!   他们士气一振,开始积极地用目光搜寻山匪中的领袖。而同一时间,江湖客们则意识到:现在要做的,是在一群蒙面人当中,找到此前外出的孟家三叔、四叔。   按理来说,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   孟家三叔、四叔出去一趟,定然换了衣服回来。他们的身形又没有多少特别,此刻又遮挡了面孔,融入人群当中,哪里那么容易找到?   但是!   白争流喃喃说:“看面罩上不带血,眼睛却有伤的。”   江湖客们心头清明。没错,孟三叔昨夜就受了伤,如今他换上新衣,他们依然可以从他的伤处分辨。   有这个意识在,江湖客们的进攻仍然凶猛激烈,目的却发生了变化。   抓住一个山匪,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仔细端详那人的眼睛。若是不符合孟三叔的特征,就把人丢到一边儿……这么行动下来,倒是没像昨天晚上那样,引起山匪们的剧烈反抗。只有助阵的谭家庄青壮们略觉迷茫,私下低声交换想法:“这些江湖大侠都是什么路子?我怎么看不明白。”   白争流正在找人的江湖客当中。   他与旁人另有一样不同。毕竟是来时第一天就察觉到孟三叔、四叔“习武之人”的身份,白争流对他们的身形记忆极深。光凭借这一点,就排除了不少山匪。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   刀客目光一厉,若闪电般的伸手,将一名躲在人群当中的山匪拉住!   作者有话说:   来了!   应该有部分新小天使,所以说一下这篇文的更新情况:   休息日更新时间不定,如今晚昨晚,基本都是晚上卡点。   工作日早晨更新,分别是9:00,12:00,还有一更看情况吧,明天我再琢磨一下。   不保证日更,毕竟我也说不准会不会有突发状况。但是只要条件允许就会更新的,笔芯=v= 第51章 红   那山匪教白争流按住肩膀时,尚且能不慌不忙地挣扎。然而下一刻,白争流带着他缩回由江湖客、谭家庄青壮组成的包围圈。   他按住山匪的手臂,双手仿若坚固的磐石,高声呵:“梅兄!”   声音未落,梅映寒已经来了。   剑客一把抓住山匪的面罩。而他们身前,其他山匪看到这一幕,就像是疯了一样,疯狂地向着前方挤来!   谭家庄青壮们挡在两人前方,转眼就被山匪们用各样粗糙的兵器,甚至只用拳脚便打倒;   江湖客们亦然挡在两人前方,峨眉师姐弟、武当郎君三人各持一把长剑,剑身早已沾染血色,在月光映照之下,像是一泓落了点点红梅的秋水,映照着眼前混乱的场面……   “这群狗东西,”纵然是一直好脾气地站在妻子身侧身后,很少开口讲话的卢青,这会儿都忍不住被凶猛的攻势激怒,“为什么力气一下子变大了?!”   这话出来,知晓计划真相的几人脑海当中一片清晰冷静。   他们找对方向了。   揭露山匪的真实身份,就是“谭家”最大的重点!   也是这时候,在梅映寒手下,山匪的面罩已经被抬到鼻梁处,并且继续往上。   此事说来被山匪们激烈的阻止耽搁颇多,可毕竟来得迅猛。不多时,山匪就连眼睛也露了出来。   看着眼前一脸凶恶、怒视自己的中年男人,白、梅两人同时心道:“稳了。”   他们没有半分犹豫,身体一起向两边闪开,高声呵道:“为何白日来帮忙的孟娘子娘家人、孟家三叔会与这些山匪在一起?!”   话音落下,谭家庄青壮们震撼:“怎会……”   “是孟三叔!真的是孟三叔!白日我还曾与他喝过酒。”   “好好的人不当,你偏生要去当什么山匪!”   见到那张面罩下的面孔,原本已经在山匪的猛烈进攻中显露颓势的谭家庄青壮们精神再度一振。马脸男人眼疾手快,竟然趁乱夺走了一柄沾染了诸多同伴鲜血的木枪,挥舞着它,痛苦高呼:“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还有人直接朝着屋内喊:“谭员外,你亲家就是山匪!你引狼入室,害苦了我们这些来助阵的人啊!我家阿兄,已经被这些恶人……”   外面的混乱动静,一样传入躲在屋内的诸人耳中。   最初时,人们还要细细分辨:“怎么忽然闹起来了?他们在喊叫什么?”   到后面,随着外面青壮们的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人们脸上一点点露出了悟神色。   他们看向谭家人、孟家人的神情开始变得古怪。   不过,这一切也比不上谭员外自己的面色变换。   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困惑又不解,喃喃道:“他们在喊什么?孟家人?山匪?怎么可能……”   这一幕落入君阳眼中,他在最短时间之内提起了最大的警惕。目光如电,在谭家人、孟家人身上穿行!   当下时刻,就是江湖客们计划当中最要紧的一幕。谭家人作为此次诡异事件的核心,知晓了令他们死亡的真相,一定……   “我不信!定然是你们听错了。”谭员外道。   君阳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于其他谭家庄人来说,“山匪就是孟家人”的消息会让他们愤怒失望,但在接受上却没什么大问题。可在谭员外本人来说,那可是他白日还亲亲热热的亲家。自己请他们外出帮忙报官时,孟老三、老四可是一口就答应下来,还关切地询问自己,要不要带着秋郎玉娘出去躲避。   ——他当时真的以为这是“关切”。   可如今再想到孟家人那会儿说话的神情语调,谭员外竟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些心理活动一点儿不漏地呈现在谭员外面皮上,又落入君阳眼中。   他听谭员外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说着,人快步走到门边,竟是推开了那扇被屋内所有青壮视作救命稻草的门!   至此,外间的场景终于落入屋中众人眼中。屋中众人只看到守在外间、为他们挡住伤害的江湖客们、村中同伴们已经所剩无几。无数人倒在地上,鲜血从他们身上汩汩流下,渗入旁边的土地。而即便是站着的人,到这一刻,同样一身伤口,摇摇欲坠。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白争流都没有放开孟三叔。   他左臂被人砍了一刀,身上也有木□□过的痕迹。麻木痛苦瞬时涌了上来,青年微微苦笑。这场争乱,倒是比“常宅”要严重很多啊。   他是如此,旁边的梅映寒、君陶、聂卢夫妇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相比于已经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谭家庄青壮们,他们的情况已经算好。   如今听到身后开门的动静,白争流勉强打起精神,忍耐剧痛,将孟三叔的脸对准屋内众人。   自然也映入谭员外眼中。   谭家庄人一片哗然,“竟然真的是孟三叔!他真的是山匪!”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诸位!外面已经不剩几个人了,难道我等要继续缩在屋中,等山匪们杀进来吗?不如与我一同出去,能杀几个山匪,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最初的震撼之后,青壮当中传来了这样的呼吁声响,并且迅速得到了一片响应。   他们抄起自己带来谭家的农具武器,从门口鱼贯而出——然后一批人毫不犹豫地奔向侧面穿堂!   都不是傻子,谁要真的为谭家送命?当下的要紧事儿,自然是把“山匪是孟家人”的消息传递出去,也好让村中其他人有所戒备。   对!一定是这样。他们一定不是贪生怕死、慌乱逃命。   短短时间,院子里还能站直身体的青壮就消失了三分之一。留下的人里,也有人因同伴们的离去而动摇,脸上出现了既想走,又怕自己逃脱不掉的神色。   而这时候,江湖客们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在屋里。   短短时间,留在正房内的只剩下谭家人、孟家人,连带君阳与钱贵。   原本,君阳的视线始终落在谭员外身上。   他原本就觉得谭员外是问题最大的一个,到此刻依然抱有同样态度。主持一切的是他,留下钱大哥的也是他……结果到现在了,院子里的情势已经又变化了一波了,谭员外依然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随着看到孟三叔的面孔,他整个人的魂灵都被抽走。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留在君阳面前。   君阳的眉尖一点点拧起。   他忍不住自我怀疑:难道之前的所有推断都错了?难道最要紧的并不是——   想到一半儿,他听到一声惊呼:“阿兄,你身后!”   正是君陶。   他眼睁睁看一把短刀袭向自己的兄长,心头爆发起巨大担忧。好在短刀究竟没有落在兄长肩头,在君陶喊出来的瞬间,君阳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尖锐风声!   他骤然回身,举起长剑,正与短刀相撞!   两把兵器冲在一处,君阳听到了金属碰撞的清脆响动。他虎口剧震,眼前是孟大伯狰狞的面孔。   君阳心情忽而一凛。对,自己只顾着观察谭员外的状况,竟然忘记了最要紧的事情。还有两个孟家人在屋中呢,眼看自己一行身份暴露,他们可不是要当场发难?   孟大伯攻向君阳,那么他的儿子,孟家堂兄——   “不!!!”   谭家正房,响起女郎的惊呼!   孟玉娘身前,为妻子挡住来自孟堂兄短刀的谭秋郎身体最初是紧绷的,又在疼痛的驱使下瞬间消散力气,身体软软垂下。   他轻轻晃动,像是还想做点什么。可这时候,孟堂兄一把拔出刺入谭俊秋胸膛的尖刀,鲜血登时从青年胸口喷溅而出!   谭俊秋喉咙里发出哀嚎一样的动静。事到如今,依然坚持让妻子离去。   “玉娘,走,带着文哥儿……”   他没说完。   谭俊秋的身体倒在地上,而孟堂兄已经一脚跨过他,来到他的堂妹、谭俊秋的妻子面前。   那把从谭俊秋身体里拔出的短刀,在短短一息之后,又刺入他妻子的身体。   事情发生的太快,君阳又被孟大伯阻拦,完全无法阻止这一幕。   不单单是他,外面的江湖客们同样被身前身侧的山匪们绊住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谭俊秋、孟玉娘夫妇相继惨死……惨死?   情势又有变化!   被尖刀刺中要害,孟玉娘却没有像是丈夫那样剧痛倒下。她依然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兄长,脸上出现一种混合着惊愕、恍然、痛苦、愤怒……诸多情绪的神色。   女郎像是叹息一样轻声开口:“是啊,旁人知道了你们的身份、阻拦你们的进攻,所以他们该死。我却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怎么会不想杀我呢?”   这话出来,浑身染血、趴在地上的谭秋郎瞳仁骤缩,不可思议地看向妻子。哪怕他什么都没说,旁人也能看明白,谭俊秋心中正想:“为什么玉娘说她‘一开始’就知道!”   她是认识孟家人不错,可是如今这话,却像是妻子从头都明白孟家人对自家的恶意。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懂。   “玉娘……”   谭俊秋虚弱痛苦地呼唤妻子。   孟玉娘低下头,既是看着贯穿自己胸膛的刀,也是看着丈夫。   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开始发生变化。   在众人眼中,女郎缓缓抬起手,握住了刀身留在外间的地方。   锋利的刀刃刺破了她的掌心,更多鲜血奔涌而出,染红了孟玉娘的手镯。   “为什么?”分明没有风,女郎的发丝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吹起,在空中飘飘摇摇,“为什么?!”   第一句,还是虚弱的女声。第二句,她的嗓音骤然尖锐抬高。落入在场众人耳中,恰似一把长针刺穿了他们的鼓膜!   不少谭家庄青壮惨叫一声,捂住流血的耳廓。而这时候,孟玉娘也抬起眼睛——   君阳离得最近,也就看得最清楚。   女郎的眼睛,也变成了鲜血一样的红色。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是凌晨被烟花声吵醒无数次的江江……(躺平) 第52章 留下   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孟玉娘双脚离开地面的时候,江湖客们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最先留意到镯子变化的,依然是钱贵。他原本躲在正房角落,正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前面的一切变故,都没把他卷入其中。   到此刻,屋内骤冷。女郎身前,握着刀柄的堂兄像是什么力量定住身体。几个呼吸过去,依然没有丝毫动作……   直到女郎抬起沾满鲜血的手,掌心扣在堂兄脖颈上。   堂兄身体一震,像是所有意识忽然回笼。他开始挣扎,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响动。但比他瘦弱许多的孟玉娘此刻却像是有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分明只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让孟堂兄完全无法挣脱。   一阵阴风从钱贵身侧刮过。   他身体本能地一缩,同时瞳仁颤动,留意到了女郎身上最醒目的变化。   钱贵把自己的发现喊出来:“你们看!她的手镯,手镯变红了!”   话音落在院中诸人眼中。尚且留有意识的谭家庄青壮们满脸茫然,不知道钱贵在说什么。白争流脑海中倒是闪过一句话音,正是他们在谭家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完成抢掠、从谭家离开的山匪所说。   那人不断地擦拭手镯,同时喃喃道:“这颜色,真漂亮!可怎么就擦不掉呢。”   手镯原本的绿色,真漂亮!可为什么在他们杀掉镯子原本的主人,那个以“孟玉娘”之名去到谭家的女郎之后,她的血就像是渗透进镯子深处,再也擦不掉了呢?   前天夜里,山匪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当下时刻,江湖客们却隐约察觉了其中关键的地方。   君陶在其他时候总是慢了半拍反应,如今却第一个意识到:“钱大哥的簪子有所不同,难道那个镯子也有不同?咱们一开始全都想错了,不是谭员外、谭秋郎,也不是文哥儿。这里的‘常老爷’,是戴着镯子的孟玉娘?”   众人听着这话,嘴巴上不说,心里却是认可的。   ——毕竟谁都能看出来,孟玉娘现在的样子,根本不是活人会有的状态啊!   不说飘飘摇摇的头发衣服,流下血泪的眼睛。就说她的双脚吧,前面有裙摆遮着,还不是很明显。如今却越来越清晰,原来早在不知多久之前,女郎的双脚已经离开地面了!   这是活人?不可能!分明是仇怨极深,一心报复的怨鬼!   再细细去想,如果触发孟玉娘如今状态的关键就是“鲜血染红手镯”,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的——   “砰!”   孟玉娘身前,堂兄的脑袋直接炸裂,血肉飞溅得到处都是。   白、梅两个、君家兄弟看着这一幕,直接想到了他们进入谭家之前的发现。   谭员外住的正房,谭家小夫妻住的东厢房,里面的血迹都呈现出一种自下而上的飞溅姿态,一看便知道是屋子里的人被一刀割破喉咙。西厢房却有不同,里面的血迹散得到处都是,当时众人还非常想不明白,这副样子究竟是如何造就。   疑问一直持续到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了悟。   原来如此!   “砰!砰!”   几人思绪正动,他们身侧,又有几个山匪脑袋炸开。   血肉溅射得到处都是,整个正院都成了由鲜血碎肉组成的地狱。   有留到此刻的谭家庄青壮,在孟堂兄脑袋爆炸的时候只是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刻,温热的血液触碰到自己的面颊,他骤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青年惨叫一声,先是跌坐在地上,随后察觉不对。   温温热热、湿湿润润。   他一点点地、颤抖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之下。   那里先是被同为谭家庄青壮之人的鲜血染红,到如今,更是有一片足有巴掌大的碎肉落在上面。碎肉之上还带有一点毛发,像是某个山匪的胡须……   “啊啊啊啊啊!!!”   青年完全被这一幕骇傻!他身体不断抽动着,整个人抖得像是筛糠一样。面色呈现出一种发青的惨白,以至于旁边的君陶分明也被碎肉飞溅的场景吓到了,到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叹道:“他不是已经是死人了吗?死人也会害怕?”   一旁的白、梅,加上聂、卢夫妇:“……”   小兄弟,真会说话。   其实你可以不说的。   不过,虽然心中无奈,几人倒也认可君陶的感叹。   眼见一个游魂被眼前的血腥场面骇成这副样子,众人的心情是有点微妙。尤其是后面那青年近乎是半爬着挪去前院了,后面多半是从前门跑了,众人更是忍不住喟叹:“分明也是鲜活的人,可怎么就……”   他们没有说下去。   随着一个个山匪的死亡,青壮的逃离,如今还站在谭家的,真正只剩下江湖客们,加上孟玉娘、谭员外。   孟玉娘已经将身前的孟堂兄甩开。而后,她十分珍重地蹲下身,将丈夫抱了起来。   谭俊秋已经断气了。所有山匪的武器都带毒,他又不像是外面的江湖客们,纵然被毒兵刺中,也能通过给自己点穴等方式,延缓毒发的进程。又被伤到了胸口这样的要害,刀尖毒素便迅速蔓延到心脏,让他惨死当场。   孟玉娘却并不在意丈夫已经没了呼吸。她沾满鲜血的手从谭俊秋的面颊上摩挲而过,轻声开口:“秋郎,你也太傻了。明明一直怀疑我与堂兄有私情,如今更是知道我们来到谭家就是为了劫掠你与公公,却还是要为我挡这一刀。”   她眼中的血泪滚滚流下,雪白的脸颊上瞬时多了数道蜿蜒的红痕。   而她怀中,谭俊秋已经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女郎不知是意识到了这点,还是明明知道状况,却又不想面对,还在喃喃讲话:“我与那人何曾有什么关系?……无非就是他威胁我,说要将我是假孟家女的事情告诉你和公公。若我不想让你们得知真相,知道我来你们家是别有用心,就与他们里应外合,把家财统统抢去……”   她嗓音明明不算高,可这话却飘飘忽忽,钻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江湖客们心道一声“果然”。孟玉娘这会儿透露出的状况,与他们先前猜得相差无几。   君陶的神情甚至一点点变得轻松,还能与旁边的师姐夫妇玩笑:“按照白大哥、梅大哥的经验,只要女鬼散完怨气,咱们就能出去了!师姐,姐夫,咱们接下来可得快马加鞭,速速赶回峨眉啊。你们‘失踪’了这么久,师父可是担心坏了呢!”   聂清娥闻言笑笑。月色之下,女郎原本就因伤重失血而苍白虚弱。如今唇角弯起的模样也透着勉强,不过君陶看在眼中,只当这是师姐的伤又开始疼痛,依然没有猜到真相。   他十分在意另一个细节:“咱们都算是挂了彩。白大哥,梅大哥,等从这鬼地方离开,伤是照旧,还是恢复?”   白争流原先正看着孟玉娘方向,心中隐隐觉得奇怪:山匪们全都已经死了,按说眼前的场景是该对照“柳娘子捉住常老爷、安伯,将他们全部用鬼火燃尽”,可那时候柳娘子已经释然回到生前模样,眼前的孟玉娘,却还维持着鬼相。   他略有不安。这时候,听见了君陶的话。   白争流回神,答道:“我也不知晓。上次在‘常宅’,除去身亡的胡大哥之外,我们至多是劳累,却没有受伤——不过,当时我被带入井中,身上衣服湿透脏污。再回广安郡守府时,却是连这些潮湿脏污一并带了出来。”   君陶听着这话,心有失望,但还是笑道:“也能想到这般状况。无妨,咱们都能出去就好了。”   白争流没说话。   他尽量克制,不让自己的目光挪到聂、卢二人身上。   为此,刀客视线再度转向正抱着丈夫哀悼的孟玉娘。这时候,她已经不再说话了。只抱着丈夫,低低呜咽。   这期间,依然不断有鲜血从她掌心淌落。   是要等她哭完吗?想来也是,骤然遭逢了这种事……   白争流瞳仁忽然一颤。   “有问题。”他快速地、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咱们在谭家看过西厢房的情况,也就是说,孟家人那个时候已经死了。   “为什么官府一直找不到山匪们的踪迹?恐怕是因为……”看看周围的一片血肉。   也就是说,“孟玉娘知道山匪们是想杀人灭口,并且将他们屠戮殆尽”,分明是一件早就发生过的事情。   既如此,为什么“谭家”依然存在?   “不好,”白争流道,“诸位,我等速速离开此地!”   伴随白争流的话音,正房内,哭泣的女郎一点点抬起头。   她用那双鲜红流血的眼睛看着众人,脸上勾出一个苍白诡异的微笑。   “诸位啊,既然已经来了我们谭家,不如日后也留下来吧。   “与我和秋郎、公公、孩儿一起。咱们日日摆宴,日日快活。   “我要秋郎活着,要所有人都活着……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重新变得尖锐,震得众人身上伤口剧痛,竟有再度崩裂的趋势!   作者有话说:   小白小梅·战损版 第53章 逃!   谭家之外,山林之中。   女郎的讲话声、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落在众人耳边心上。   “为什么要跑?”孟玉娘问,“可是我家公公招待得不好,让诸位大侠心怀不满?”   众人不应。   “文哥儿一个月大了,”女郎又叹息,“正是最可人疼的时候呢!你们有仔细看过他的样貌吗?是不是与我家夫君一模一样?”   众人不应。   “我明日一定好好与公公说道,”女郎又道,“既然邀了客人来家里,就要好生对待呀!怎能让客人这么慌慌张张地走——”   白争流骤然停下脚步!   他身后,其他江湖客们一样停在原地,再不前进一步。   一丈之外,孟玉娘正幽幽地注视着他们。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看起来可怖非常,偏偏女郎面上还没有几分怨色,只有满足的微笑。   她问:“我看诸位大侠,都是擅长用各种兵器的。正巧,秋郎整日与我说,他身子不好,不能如寻常父亲那样教孩儿读书习武。几位既然要在家中长住,我这个当阿娘的,便越过夫君与公公,为文哥儿做了这个主。从诸位大侠里,为文哥儿选一位师父。”   女郎话音落下,那道鲜红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众人看着这一幕,心中非但没有庆幸,反倒升起十二分的警惕!   “这位小郎君觉得如何?”细细地吹气动静落在君陶耳边。青年一个激灵,身体的本能让他逃开,可是冰冷麻木的感觉顺着肩膀一路蔓延。   余光之中,孟玉娘正靠在他身侧,脸上还是那副虚幻笑脸,“我听你说了几日‘师父’,想来是个尊师重道的少侠。往后呀,也请好好教导我们家文哥儿……”   终于还是要死在这里了吗?   明明自己还站在原地,意识却像是已经脱离了身体。无法操控自己的躯壳逃走,就连给阿兄使眼色,让他快走,都像是单纯眼皮抽筋。   君陶身体微微颤抖。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大哥、梅大哥一再说只有怨鬼才能对付怨鬼。面对孟玉娘,自己是真的毫无还手之力!   阿兄,快逃!师姐、姐夫,快走!还有白大哥梅大哥,钱大哥,你们统统——   “不要碰阿陶!”   君陶心中正是高呼,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他眼睁睁看兄长提剑过来。他同样有半边身体的衣裳被血液染红,正是从谭家逃出来的时候,在女鬼手底下收受的伤。   可当时他们能逃开,如今呢?还是快快抛下他,才有机会多逃走一些时候!   君陶很想这么告诉兄长。   可惜在孟玉娘的控制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一剑刺来,下一秒,剑锋却从兄长肩头穿过!   “呵。”孟玉娘的声音从他耳边离开了,但君陶还是能听出来。一声轻嗤,里面带着满满的不屑一顾。   “这些江湖人,敬酒不吃,偏吃罚酒。”   孟玉娘话音落下,众人身边的环境骤然变化。大地开始震动,山林里的树根与藤蔓快速生长。在最短时间之内,缠绕上君阳的身体。   “君师弟!”   说时迟,那时快。地形变动的瞬间,一把长刀从君阳身侧斩来。刀锋雪亮,闪烁着点点莹光。困住君阳的树根藤蔓尚且没有真正成型,就在刀锋之下枯萎!   君阳、君陶眼前俱是一亮,君阳匆匆开口:“多谢白大哥!”   白争流应了声,视线却没再落在君阳身上,而是看向不远处的孟玉娘。   孟玉娘也在看他。准确地说,是在看二十八将。   在她的注视之中,二十八将仿若察觉威胁,上面浮起更多光点。孟玉娘将一切看在眼中,神色之中似有讶意。可一转眼,这副惊讶又变成了新的诡异微笑。   “好刀。”她身形一闪,竟是又到了白争流面前,伸手便去触碰二十八将!   被孟玉娘沾上的瞬间,二十八将猛烈震动。女鬼掌心出现点点焦灼,同一时间,二十八将之上亦出现锈迹!   “唔,真是好刀!”   分明受了伤,孟玉娘脸上却没有一丝愤恼。相反,她脸上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振奋神色,“让我细想,这刀是给文哥儿,还是给秋郎——”   随着这句话,她手上的焦灼迅速扩大。映入众人眼帘的哪里再是女郎白皙细腻的手指?分明是一截焦炭!   可众人完全无法因此庆幸。原因无他,孟玉娘受伤颇多,二十八将却只会“受伤”更多!短短时间,女鬼制造出的锈迹已经要遍布整个刀身。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白争流喉结滚动,心头快速决断——   他松开握住二十八将的手!同一时间,青年飞身跃起,抓住一片树枝,以上面的繁茂叶片作为遮挡,一拳击向专心驯刀的女鬼!   在他动手的瞬间,梅映寒、峨眉师姐弟、卢青等人一同朝孟玉娘袭来。有君阳前面反被自己的剑刺伤的教训,这一次,众人都没有使用武器。峨眉师姐弟运起拳法,梅映寒、卢青也各有空手武功。众多攻击一起落在孟玉娘身上,女鬼喉咙中发出一声“呃”音。   她仍要抓刀。   偏偏此时,白争流的手掌重新扣住二十八将刀柄。趁孟玉娘不备,他将刀身上挑,狠狠斩向孟玉娘焦枯的手!   “呃啊啊啊!”   女鬼爆出一阵凄厉高呼!一瞬间,周围山林再度开始活动。   无数树根藤蔓朝着众人攀爬过来。习武的个人纷纷飞身闪避,钱贵却在这个时候踉跄一下,跌在地上!   众人瞳仁一缩,当即便要落在地面救援。可孟玉娘操纵下的树根藤蔓动作实在太快,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钱贵竟然就被它们吞没……   “钱大哥!!!”众人目眦欲裂!   正当此时,情况突变!   一股强烈光彩从吞噬了钱柜的树根藤蔓之中散开。原本已经缠绕成茧的树根藤蔓比之前碰到二十八将的同伴更快速地枯萎,露出其中男人的身形。   钱贵脸上还有残余的惊恐。他却是着实没有想到,自己上一息还只当自己要死了,下一息便重见光明。   男人心神恍惚,低下头,看着自己胸膛。   那里正是光芒散开的地方。钱贵只觉得一股温热暖流正顺着自己的胸口涌向四肢百骸,他原本已经因为前面的奔逃气喘吁吁、浑身无力,这会儿,却像是又多了一身气力,可以从地上爬起,朝一众江湖客跑去。   诸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纵然不曾看到钱贵胸膛正散出光芒的东西,却能猜到,正是他买给夫人的玉簪将他救下。   有这一幕,加上前面女鬼驯刀的场景,白争流心头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难道说,那个镯子原先也是……只是碰到了怨气极大的孟玉娘,所以……”   他近乎触碰到什么了。可眼看钱贵跌跌撞撞赶来,此前被困的君陶也早已挣脱,刀客压下心思:“走!我来断后!”   “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被众多江湖客逃开,孟玉娘勃然大怒!   她稍稍恢复,树根藤蔓便又一次“活了”下来,眼看就要追上诸人。   白争流与梅映寒见状,主动放慢速度,为众人断后。   二十八将纵然锈蚀颇多,此时却依然起到大用。只是停留时间稍长,孟玉娘便再度靠近……   “你们走!”   刀客剑客身前,忽然落下一道坚毅女声。   白争流与梅映寒侧身去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聂、卢夫妇已经来到他们身边!   峨眉女郎与武当郎君并肩而立,就像是过往每一次,他们并肩而战,直到最后一刻。   白争流惊愕:“聂前辈,卢前辈!”   梅映寒也道:“你们这是……”   “走!”聂清娥又呵一声。与此同时,她从腰间摘下一样东西,塞在白争流手中   入手沉甸甸。白争流低头去看,正见到三天之前,君家兄弟分给自家师姐、姐夫的水囊。   按照水囊的重量,整整三天,聂清娥夫妇都没有将它打开过。   另有干布包裹着的饼子,同样是众人相会时便分了出去,而后就一口没有动过。   “把这些给阿阳、阿陶看,他们会明白。”聂清娥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再下一瞬,孟玉娘到来,女郎脸上的笑意消失。   她没有多说,白争流却明白她的意思。   ——总归我们夫妇已经死了。只是此前不愿随谭家怨鬼作恶,这才救下钱贵,又在之后与两位师弟相认。   三天下来,我们想要帮助你们离开,可是受到掌控谭家的怨鬼限制,有很多事情不能做,很多话不能说。   到今天,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白争流深深地看了聂清娥、卢青一眼,随后转身。   他叫上梅映寒:“梅兄,我们走!”   作者有话说:   !这章应该是12点的更新,不小心提前放出来了……算了就这样吧   明天(早上)见~ 第54章 主意   聂、卢夫妇离开之后,山林忽而变得安静了下来。   众人又逃了一会儿,意识到孟玉娘再没跟来,慢慢停下休整。   受伤的江湖客们要包扎,纯粹又开始疲惫、气喘吁吁的钱贵也需要休息。一行人在林子里找了一片相对干净平整的地方,各自取出伤药,又简单生了火。   虽然有被火焰暴露的风险,但他们手上并没有能够拿来给刀子消毒的烈酒。只好把火堆弄得小一点,再围得紧密一些,希望这边的动静不会被孟玉娘发现。   梅映寒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在火焰上烧了片刻,再抬头看白争流,道:“白兄,我先来?”   白争流知道眼下不是相互推辞、耽搁时间的时候。他没说话,点头。   梅映寒便用刀锋割开他手臂、腰间带血的衣服,再将山匪造成的伤处进一步破开,要尽量从里面挤出毒血。   过程颇为疼痛。   饶是已经很习惯受伤的白争流,在天山大师兄开始挤血的时候,依然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梅映寒侧头看他一眼,见刀客眉尖微微拢起,俊逸的面孔在火光照耀下朦朦胧胧,倒是更添了一重神秘韵味。   手上动作没停,梅映寒却在此刻开口,道:“不能只是一味地逃。”   白争流眼皮一颤,同样侧过头来看他。   毕竟天暗,又是处理伤口这样必须接近对方的事儿。两个人此刻距离极近,一方讲话的时候,另一方甚至能感觉到后者落在自己身上的吐息。   刀客知道剑客一方面是真的商量此事,另一方面却是要帮自己分心。他打起精神,说:“自然。否则的话,待咱们伤处严重了,食水吃完了,照旧走投无路。”   梅映寒轻声说:“想想办法……”   刀客:“唔。”   两人这边商量着事儿,气氛严肃,却还不算凝重。另一边,君家兄弟那里,则是截然不同的状态了。   最先也是君阳替君陶挤毒。这时候,君陶就看着白、梅两个早前带回来的水囊干粮默默出神。   割开伤口,很痛。在伤口附近挤压,更痛。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君家兄弟发现聂、卢两个没有跟上时的心痛。   于他们这些从小拜入门派的人而言,师门中的师姐弟,便和真的一母同胞姐弟没什么区别。尤其在君家兄弟初至峨眉的时候,颇长一段时间都是师姐带着他们练基本功、为之后的正式习武打下基础。对于他们来说,聂清娥不但是关心爱护自己的师姐,同样也是半个师父。   当初师姐与卢师兄相识、感情萌生,最先看出这点的就是君阳。他一有意识,君陶自然也知晓。   两人心头既有“阿姐终于还是要被抢走了”的酸溜溜,又有“武当卢郎功夫好、人品佳,倒是个难得的好郎君”的欣慰。后面一路看师姐与卢师兄相处,又有血魔之乱时卢青与聂清娥的并肩作战与彼此维护,君家兄弟真心接受了这个姐夫。当然啦,这不妨碍他们在师姐与卢青结婚的时候待新郎官儿稍稍作弄。   就连历来看起来比弟弟沉稳许多的君阳也参与其中。如果问得更细一些,君陶还会告诉旁人,“其实我家阿兄才是主谋。”   再往后,就是师姐住去了武当。天高路远,临别之前,师姐弟三人,加上其他同门的师兄师妹,一行人围坐一起,凑出好大一桌酒。众人说着对聂清娥的祝福,又说着“若是卢郎辜负你,咱们峨眉女郎一定要硬气起来,我们帮你打上武当”……听得聂清娥哭笑不得。君阳在一边摇头,“这下子,倒显得咱们不相信师姐的眼光了。”   那夜的天色很好。明明是晚上,月光却将众师姐弟齐聚的峨眉巅照得清晰明亮。一杯杯酒喝下去,众人醉了。君阳和君陶拉着师姐,说她即便成婚了,也不能忘记“娘家”人们。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回峨眉看看。再有,等师姐与姐夫有了孩儿,他们两个是要当干爹的。   聂清娥听着弟弟们这话,又是好笑又是窝心。像是两个师弟还小的时候那样,她手指在君阳、君陶额头上各戳了一下,笑着说:“自然。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们。”   再后来啊。   师姐与姐夫成婚要一年了。聂清娥请人递信回蜀,说自己近期将回峨眉探亲。收到消息,师门上下都欢喜。师父嘴巴上不说,可君阳、君陶可是看到了,师父的嘴角一直没有压下去过。   明明是一件大好事。可接下来,师姐、姐夫始终没有出现。两个月过去了,君阳君陶终于忍耐不住,决定自己出门找寻。他们是万万没想到,竟然会碰到白、梅两个,从他们口中听到一桩诡事。更没想到,师姐与姐夫卷入了一场类似的事件里。   好吧。就算卷进去了,难道他们还不能与两人一同从“谭家”逃走吗?像是白大哥、梅大哥,他们不是早早从“常宅”脱身,还有许多经验告诉他们?   君家兄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然而,如今……   就像是聂清娥说的,在发现水囊沉甸甸,食物也一口未动的时候,君家兄弟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既是痛心,又是痛恨。不但恨害死师姐、姐夫的谭家,也痛恨眼瞎心瞎的自己。对啊,明明听谭家庄的中年女人说起过,师姐和姐夫是一个半月之前来的!这么长时间,两人留在谭家,如何能有机会活命?……他们殒身于此,可笑自己兄弟还对此亦无所觉。   总想着离开谭家、回到峨眉之后,师门上下要好好叙话。没曾想,今晚的寥寥对白,就是他们与师姐、姐夫最后说的内容了。   有这些想法,后面君阳伤口的毒血也挤完了,两人依然没有喊过一句痛。只在默默地撒上药粉、默默地包扎……自然还会有残毒留在体内,但这已经不是现在能顾及到的事情。   他们心头空空落落,又有些茫然。   为挡住孟玉娘的追杀,师姐、姐夫走了。两人不敢想象聂清娥与卢青违抗了此地主人,后面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只是沉默、压抑地自问:“师姐、姐夫为了我们要身死第二次,我们又能为他们做什么?”   这时候,旁边传来一声:“两位大侠,你们这是在画什么呢?”   君家兄弟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他们一并看到了白、梅两个捡了木棍,正在地面上涂画的东西。仿佛是一个长条形状,里面有颇多弯弯曲曲的线条。   等线条多了,钱贵就看出一点端倪:“这、这仿佛是一张符?”   白争流“嗯”了声,“你们记不记得,早前我们在常宅的时候,曾经撕下一枚在井中镇压柳娘子的符纸。”   众人瞳仁一同收缩。   紧接着,钱贵惊喜道:“镇压——也就是说,咱们有办法对付那女鬼了?”   白争流却摇摇头,说:“只是一个想法。事成却颇难,咱们缺了画符真正要用到的东西。这还是其次,要紧的是那符纸我只粗略看过几眼,并不确定它是否真是这个样子。   “再有,常老爷是个阴毒狡诈的老鬼,他用出的符,怕是也有伤天和。”   哐哐哐,三个问题砸下来,原本略有振奋的钱贵、君家兄弟又开始蔫头蔫脑。   没蔫儿多久,旁边与白争流一起回忆符纸内容的梅映寒开口:“虽难,却也有可行之处。我们考虑过了,在符上起到作用的一是上面的形状,而是画符用的东西。如果我们能把符上的内容回想个七七八八,画符……”   他看一眼众人的伤口。   白争流道:“两位君师弟,可还记得我前面变给你们的那个戏法?”   钱贵茫然,君阳、君陶的目光却微微亮起,异口同声:“血!”   钱贵听着这话,一个哆嗦。   白争流点点头,又叹气:“这也是没办法时的办法。”   君家兄弟各自低头看看自己的伤。再抬头时,便十分大方,道:“这伤处本身就在流血,不用反是浪费。白大哥,勿要客气。需要多少,咱们取用就是!”   白争流没有应这句话,心中想的却是“我们自己都不确定的东西,自然不能先用你们的血”。   他这样打算,梅映寒也是一样念头。听完君家兄弟的表态,他没说“好”或“不好”,而是岔开话题,道:“至于‘有伤天和’……都到了这地方了,也顾不上这些。”   众人一同点头。   林子里还是安安静静的,可比起前面的沉寂,此刻,他们心头到底多了几分希望。   几人看着白、梅两个商议许久,终于弄出了一个还算确定的符纸画法。然后撕下一片干净的衣服,蘸着两个人的血,将符文绘在上面。   做完这一切,众人心头沉甸甸的,又开始琢磨:“这玩意儿当真有用吗?……罢了,若孟玉娘再来,手上有些东西,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后半句被钱贵讲了出来。他原意是看白、梅两个眉尖拢起,似是还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于是出言鼓舞。没想到,自己刚说完,旁边林子里就传来响动。   钱贵恨不得抽自己巴掌,乌鸦嘴啊这是!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55章 血符   听着林子里的动静,众人提起十二分警惕。但没一会儿,几个江湖客又意识到:“……不太对劲。”   “仿佛并不是孟玉娘。”   “我也这么想。孟玉娘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钱贵在一边,无比紧张地听着旁边几人讨论,只觉得自己腿肚子都在打颤。   而他身侧,江湖客们三言两语讨论出结果:如果不是孟玉娘,来的又会是什么?……照旧要警惕,但也得把状况弄清。不如他们悄悄探上一探,再做打算。   君陶拍拍钱贵肩膀:“钱大哥,你且躲着。”   钱贵颤颤巍巍:“好、好,我躲着。”   君阳看他,见钱贵已经开始左右张望。看样子,是想寻个能把自己遮挡住的树。   可惜他身形实在颇为庞大,这就成了个十分艰难的任务。   君阳提出:“钱大哥,不如这样,我扶你到树上?”   钱贵看看旁边的高树,心里其实有点儿发憷。但他更明白自己已是累赘,江湖客们愿意带着他、不抛弃他,这就足够了,自己不能要求更多。   于是钱贵点头:“好,劳烦君大侠——嘶!”   时间紧迫,他话里前半句出来了,君阳知道他的意思,便直接上手。   也难为他气力不错。虽然从外形上看,一个钱贵能顶两个君阳。但这峨眉侠客还是屏着一口气,就将钱贵拎上树去。   君陶在下面抬头看。纵然情势危急,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钱大哥藏得好,这下子,便没有人能发现了。”   话音落下,君阳从树上下来。旁边的动静已经离得很近,兄弟俩再不耽搁,一样闪身将自己隐到林子里。   白、梅两个更是早早藏好。白争流把那片画了血符的布料给梅映寒,自己还趁着眼下时间又画了一张。   两张血符在身,两人当仁不让地打了前锋。这时候,他们也终于见了从林子里现身的存在。   白争流瞳仁微微一缩。拢共三个人,他认出了两个。其一正是马二,再有,冯老六。   虽然马二言辞之中待冯老六颇为不屑,但前面守在谭家前院迎接山匪,马二却一口叫出了冯老六的名字。结合前面中年女人与茶摊老板都把他们放在一起说,白争流推断:“看来马兄与冯老六之间,虽然不算交心,但也是个能一同喝酒吃肉的伙伴。”   这不算是新鲜事儿。还是拿傅铭来举例子——再想到这个名字,白争流心里已经不泛起一点儿波澜——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去哪里都有人前呼后拥。其中一部分,傅铭会直接推辞,转头再和白争流抱怨,“也不看看他们是什么玩意儿,也敢来与我套交情。”   还有一部分,他是脸上笑眯眯的应对,背地里再继续抱怨:“到底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是要给个面子。”   人生在世,谁能一直只和真朋友待在一处呢?   白争流对此无意评判。他简单考虑:“既如此,再下一个就是王重喜了——咦,马兄的状态好像不太对劲?”   有这个想法的不光是他。不远处,梅映寒也和白争流做手势。白争流凝神去看,知道梅映寒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这几个谭家庄人,走起路来步调、动作一般无二,神情呆滞,怕是正受那怨鬼控制。”   控制他们来做什么?   白、梅两个直接推测。多半,是来找人的。   换句话说,虽然谭家包括周围一片山林都是以孟玉娘的力量做核心,可当他们离开孟玉娘的视线之后,对方其实并不能直接知道他们在哪里。   这个念头,让白、梅两个一起松一口气。此刻再想前面聂清娥和卢青的离开,两人心情又有不同。   聂前辈、卢前辈莫非也是意识到了?孟玉娘前面之所以能步步追上,正是因为他们这两个已经身死、受其控制的人就在江湖客们身边。他们不单单是因为自己身死,所以为众人断后,也是个不想拖累他们的意思。   这样反抗孟玉娘,不按照她的要求行事……白争流完全不敢细想夫妇二人离开之后会遭遇什么。只能从马二等人的状态看出来,孟玉娘已经吸取教训,再不给其他受自己掌控的游魂自由活动的机会。   不过,这同样给了江湖客们机会。   没法控制身体,只能一板一眼地往前走,这意味着马二等人如今能看到的角度十分有限,正巧方便江湖客们布置。   顷刻之间,白、梅两个就有了主意。他们一同捏了捏手上的血符,再一同潜身往前。两边一左一右,不消片刻,来到了马二等人身后。   “啪啪”两声,血符被他们贴在站在左右的王重喜、冯老六身上。   三个游魂被这动静吸引,转过身来。可这时候,原本在他们身后的白、梅就两个早就运起轻功,消失无踪。   人走了,视线却还留在几个游魂身上。他们呼吸都屏住,尤其是在发现王、冯还能转身的时候。   啊,失败了……   虽然两人也算对这点早有预料——不确定的符上图案,更没把握的画符材料……但是,当这一幕真切入眼的时候,两人还是觉得一阵失望涌上心头。   他们是这样,隐在一边观察的君家兄弟也不遑多让。两人齐齐叹气,再意识到,要他们对付怨鬼,还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兴许他们注定要步师姐、姐夫的后尘。这也就算了,君阳君陶更担心的是后面会不会有其他峨眉弟子过来,因他们前面写的那封信,再起进谭家一探的心思。到那时候,他们是否也会扮演师姐、姐夫这一轮中的角色,假装自己还是活人?   两人心有戚戚。不同的是,君阳心情低落的时间更长一些,君陶则因为所在角度与兄长不同,较兄长更早地留意到了其他细节。   他给君阳比划:“不,有用!有用的!!!”   马二已经发现了两个同伴身上的血符,抬起手,想要将符纸揭起。这个细节落入众人眼里,让众人一个激灵,齐齐意识到:“为什么是马二动手?是不是因为其余两个游魂没法动作!?”   要验证这点,也很简单。   白、梅两个不给马二真切碰到血符的机会。两人一左一右,同时祭出武器,斩向马二半边身体!   考虑马二前面对他们的提醒,他们又都收了力道。只确定阻止了马二的行动,却不曾严重伤人。   ……只是二十八将还是切开对方一块皮肉。用的是刀锋并没有锈蚀的部位,白争流还记得自己从柳娘子那边得到的信息。对方正是被二十八将伤到,而后才一次次恢复神智。   有此经验在前,白争流对眼下状况抱有极大期待。但是,他也知道如今的二十八将遭逢伤害,威力怕是不比从前……嗯?   黑暗之中,一点光晕都会显得特别明显。   比前面微弱了很多的莹光从刀尖浮现,没入马二的身体。这时候,马二一个激灵,竟然当真从孟玉娘的控制中挣脱出来!   他看看白、梅两个,再看看身边的冯老六与王重喜——这下子,众人也确认了。贴上血符之后,王、冯两个游魂果真受到了影响。除了摇晃脑袋之外,竟是再也动弹不得了!   接连两个好消息出现,白、梅心情振奋。这时候,却听马二开口,道:“你们——你们现在现身,不就是引着那怨鬼来吗?”   众江湖客,加上一个依然躲在树上的钱贵,听了这话,心中俱是一沉。   白争流安静片刻,却道:“来便来吧。我们如今也算有制住她的手段,自然是越早与之相对越好。”时间一长,还真不知道他们的伤口要怎么发展。   虽然上了药,但他们包扎时条件毕竟不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化脓、高烧……这些风险都是有的。加上食物毕竟匮乏,真久待下去,都不用孟玉娘找到他们。光是这些细节,都足够众人死上四五次的。   他话音平淡,神色冷静。马二听在耳中,微微一怔。再看旁边的梅映寒,还有正从隐藏处探头出来的君家兄弟。这游魂惊诧地发觉,他们所有人,竟然是同样的态度。   这让马二心情复杂。要是自己也有这些江湖客的心智勇气,怕是不会沦落至此吧?但是,看白争流的刀、钱贵胸口的东西,加上他们贴在冯老六、王重喜身后绘制着奇怪图案的布料,也知道自己毕竟比不得人家。   马二只好道:“我不知道你给这两货贴的是什么,但光凭这个,可没办法对付那鬼物。”   白争流想想二十八将上的绣痕,倒是也相信这点。   他郑重说:“马兄于此可有想法?”   马二扯起唇角,冷笑道:“我不与你们扯上关系,还能日日在谭家吃肉喝酒。与你们扯上了,怕是……”   白争流:“哦。”   马二:“……”他看看刀客,再看看旁边的梅映寒他们几个,郁闷地发现,几人好像还真不着急。“哦”完这句,就又去对着王重喜与冯老六背后的布片指指点点地说话了。   马二只好清清嗓子,道:“但是,这玩意儿毕竟还是有一些用处。你们多画一点备上,也能起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众人这才重新看他。君陶脸色愁苦,说:“多画一些?我们虽然有血,也不吝惜出血,但……”但真在这当口把血放完了,也是个麻烦事儿。   马二听了这话,眼神微微闪动:“原来你们是用人血画出这些?”一顿,往左右看看,“这不是还有两个血葫芦吗,你们拿去用。”   众人:“……”   他们看马二的眼神都不对了。尤其是白争流。   好你个马二,就算他们只是你酒肉朋友,也不至于这么狠吧?   作者有话说:   人不可貌相=。= 第56章 转世?   众人吃惊,马二却十分坦然。对上江湖客们的视线,他反倒还有疑问:“你们不都知道我们全都是死人了吗?为何还要用这种眼神。”   众人欲言又止。   是是是,你是死人,不可能再死一次。但是,把你两个酒肉朋友直接叫“血葫芦”,是不是还是有点儿……   马二又道:“既然我们是死人,怎么还能用活人的标准来评判?你们失血会死,我等最多只是虚弱乏力。后面姓孟的再找上门来,正好,我们也没力气与你们为敌。”   他说“我们”,言下之意,却是把自己也算进“血葫芦”行列里了。   众人一时又是吃惊,又是难言心情。马二见状,进一步解释:“再说,我们这会儿流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血’。别看我如今是个人的形貌,可就算你们把我脑袋割下来、心脏掏出来,我也不会再死一次。说到底,当了鬼,我们一个个的变成了这水囊。”   他从腰间解下前面赌局赢来的东西。拿到水囊之后,马二始终没再碰里面的酒液,只想着这等珍惜东西应该留下,防备自己以后再喝不到。于是现在晃晃,还能听到里面液体涌动的声响。   马二比划:“放了我们的‘血’,相当于把里面的酒倒出来。你们当活人的,倒上一点儿就要死要活。我们当死人的,却是水囊不空,就不会出什么状况。   “若你们真能以此除了那女鬼,到时候,我等便能去轮回转生了。如此一来,待我们才是好事一桩。”   说到这里,众人才算明白过来。君陶道:“那我们便按照马二哥说的来吧?”   君阳却又有疑问:“你说你身体里并不是真‘血’,那用来画符,又当真有功效?”   马二解释:“自然是有。这种事儿,当久了死人,慢慢就明白了——你们当自己的血为什么能起作用?因为里面含着活人的生发之气。我们体内虽然没有这股气,却也有为鬼已久凝来的沉怨之气。再有,像你这刀,”他转向白争流,“还有你们一伙的那胖子怀中总揣着的玩意儿,也都带有不同的‘气’。   “最好的状况,自然是把每一道‘气’都摆在它该在的位置,但这不是没办法吗?再有,‘气’与‘气’之间,原先便是能相互转化的。你们当那姓孟的女鬼最先便有一个血镯子吗?不是!那镯子起初是和胖子带的东西一样的,都带有天地之间生机勃勃的朝气。可惜她被人残杀,怨气太重,把镯子都害变了。”   众人听得晕头晕脑。白争流沉吟片刻,总结:“这‘气’,其实就和天山内功、峨眉内功一样,虽然修炼方式不同,但得来的成果还是有共通之处……”   众人听到这话,脑海中方有一丝清明。马二则道:“我是不懂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听起来仿佛是同样道理。”   众人点点头。考虑马二等人已经看到他们,孟玉娘多半也知道了他们所在地点。他们不再和马二讲话,而是细致地画起了新的血符。   被割破身体放“血”,马二果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这样子,众人心头最后一丝负担也消了。君陶还问马二,“世界上当真有轮回转生这回事儿吗?若是孟娘子没了,你们就都能……”   马二看他一眼,说:“你是想问与你们一起的那对男女吧?”   君陶抿抿嘴巴,点头。   马二叹道:“这是自然的。”   听了这话,从拿到水囊干粮开始便一直面色不佳的君家兄弟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影。   他们一边和白、梅两个学习画符,一边低声讲话。君陶问:“若是师姐转世了,她还会来咱们峨眉吗?”   君阳说:“会吧。”   君陶撑着下巴,“这么一来,咱们就要当师姐的师兄了。”   君阳打量他,“师父早就说过,往后不再收新徒弟。”   君陶:“可那是师姐!总该有例外。”一顿,又“嘿嘿”两声,“你说,师姐能不能把卢师兄也带来咱们峨眉。”   从一开始就是峨眉弟子的话,聂清娥与卢青纵然再成婚,也不会离开蜀地了。   君阳:“嗯……”别说,还真是个挺诱人的想法。   君陶:“不过,纵然师父真的再不收徒,也无妨的。”   君阳:“……?”   君陶和兄长数:“如果咱们真能赢过那女鬼,师姐明天就去转生。那等到能习武的年岁,总还有六七年。这六七年里,你我一定闯出了更多名声。到时候,嘿嘿,咱们直接收师姐当徒弟!”   君阳无语,幽幽地说:“你还真有志气。”   君陶苦中作乐,说:“从前都是师姐教咱们工夫,往后,就是咱们教师姐功夫了。哦,还有卢师兄。”   君阳心想,纵然真有这种事,卢师兄多半也是更愿意回武当的。不过,阿陶说的前面一段儿倒是不错。从小就是师姐照料他们,若真能找到她的转世,是应该换他们来照料师姐。   前提是,他们能够出去。   君阳:“若真有这么一天,再说这些不迟。如今还是好好画符。”   君陶点头:“也是。若是不能从这里出去,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几人埋头苦干。过程中,又有几个其他游魂过来。   他们最初也是受孟玉娘控制。只是又和马二等人不同,后者过来只是为了找人,于是动作显得呆板麻木。新来的游魂却显然被下了攻击的命令,众人一时不备,险些再度受伤。   好在他们毕竟警惕,没让这种情况发生。后面将游魂们“唤醒”,说了他们的计划,他们竟然还都与马二一样,愿意配合……   “在这鬼地方多待一天,我就难受一天。”   “原先只想着早死早好,魂飞魄散也算不错。可如今竟然还有机会转生,真是再好不过。”   “几位小兄弟,”一个老者甚至开口,“我从前做的也是动刀子的生计,不如让我来帮你等放血。”   江湖客们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一众谭家庄游魂就笑了:“是了,何老的确是动刀子的生计。”   “这话说得倒很不错。”   “哈哈,那便有劳何老了。”   不过,除了笑的,还有人紧张:“我就不劳烦何老了。若真转世,我还要做顶天立地大男儿。”   “正是,我也!”   江湖客们听着这话,心头困惑。   马二看出端倪,笑道:“这便是诸位有所不知了。我们何老没来这鬼地方前,原本是个阉猪匠。”   众人:“……”好吧,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有了这条信息,再看何老时,江湖客们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   谭家庄游魂们看在眼里,只当这些年轻人也待何老的职业心有戚戚。却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是“原来真的没有一个人从此地逃脱”。   想到这里,白争流心头一动   另一边,愿意被何老割的游魂和不愿意的游魂已经分成两列。冯老六属于后者,虽然游魂们看他时的眼神都不太对劲,总透着轻薄鄙夷,可他还是觍着脸来到江湖客们面前的队伍里。   想想眼下的状况,游魂们把喉咙间的抱怨咽了下去。   只是“不愿意”的人本就更多,何老又的确动作更快——没办法,江湖客们还有画阵的活儿要完成——到最后,冯老六依然被推到何老面前。   何老笑眯眯地看他,手起刀落……   冯老六:“呃啊!”   旁人:“你乱叫什么!?”   冯老六:“我,”慌乱,“为何方才何老的刀在闪?先前明明不会这样!”   旁人:“哪有闪动,你定是看错……”   这边略有混乱,另一边,白争流抽空与马二讲话。   他提出:“马兄。如今还有些时候,我想,若你还记此地游魂的名字,可否说与我们?”   马二一愣。   白争流道:“我也是忽然想到。若我们真有机会从此地出去,虽说不好把与孟娘子有关的事情尽说出去,可到底能替你们看看家里……”   这话说出来,正在整闹中的游魂们全部安静下来。他们深深地看着白争流,不知由谁起头,一起朝他拜了下去。   “大侠高义。”   ……   ……   这是一个太漫长的夜晚。   几天都不曾歇好,又全都受了伤,江湖客们早到强弩之末。只是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再撑一撑。起码在女鬼来时,不给同伴们拖后腿。   在游魂们的帮助下,他们飞快绘制出十数片血符。原本还要做更多准备,时间却不够了。   林中幽幽地吹起一阵阴寒的风。时隔半晚上,孟娘子轻轻飘飘的声音再度落入众人耳中。   “诸位大侠呀,”女郎唤他们,“为何要躲呢?还是快些出来,我们回去摆宴吧。”   她话音落下,安静已久的林木再度开始狰狞生长,汹涌地朝江湖客们袭来。   钱贵原本就在树上待得腿麻脚麻,这下子,更是直接被摔在地上。   他慌乱爬起,惊魂未定。抬头一看,江湖客们已经将孟娘子围在当中,手中各执一片血符,是要动手!   作者有话说:   明天BOSS战……!   ps.总结一下马二关于“气”的发言:风能发电水能发电核能发电都能发出能用的电 第57章 女将军   若从上方俯瞰,重重叠叠的暗色林木之间,怨鬼孟玉娘、众多江湖客、诸多再被孟玉娘操控的谭家庄游魂们,再此刻形成了一个三层包围的圆。   孟玉娘在圆心位置,谭家庄游魂们则在最外一圈。至于白、梅两个加上君家兄弟,则被前二者围包其中,进退不得!   好在江湖客们也不想退却。   他们深知,摆在自己眼前的道路从来只有一条。此前众人能够迎战血魔,今日便能再战怨鬼!   血符被他们或缠、或捏在自己手上,所有人却都是提起了自己的武器。   白争流的二十八将,梅映寒的镇星,还有君家兄弟的白虹、紫电……在孟玉娘的冷笑当中,他们一齐朝两步开外的女鬼冲上。四把冷兵眼看就要刺入孟玉娘体内,孟玉娘却丝毫不在意,甚至浅浅冷笑:“你们这些江湖人,还真是不知道教训——”   她话音微微停顿。   孟玉娘缓缓低下头,看着刚刚那一瞬,被众人拍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他们显然是有预谋的。假装做出攻势,却都在最后一刻将锋锐的兵器撤走,转而拿这玩意儿对付她。   而这是……   众人身侧,林木“哗啦啦”摇晃作响。   游魂们已经冲了上来。可惜他们生前就不是多会与人打斗的存在,到如今,更是像马二前面说的那样,被放走太多支撑鬼体的“气”,以至于身形飘忽,行动不稳。纵然撞在江湖客们身上,也无法对他们产生什么威胁。   就是有点儿麻烦。   白争流几人没再在他们身上浪费血符。刀客一伸手,就从最临近自己的游魂身上抽了条腰带下来。而后他身形灵火闪动,将那腰带的另一头甩到梅映寒手中。双方从几个游魂身侧身后绕了一圈儿,转眼将几个游魂捆住。再把腰带最后一节系在树上,游魂们便动弹不得。   旁边君家兄弟原先还在苦恼于不知如何应对。人家刚才还主动帮了自己,如今的进攻也不是他们愿意的事儿。前面还说“能投胎是好事一桩”,到现在,万万没有让人家没了投胎机会的道理。   看到白、梅两个的动作,他们眼前一亮,开始有样学样。一时之间,旁侧树干上捆满了挣动不休的游魂们。   这个过程说来漫长琐碎,但真正发生,也只是数息之间的事情。等到将外圈“杂鱼”清理完毕,众人再回头看。孟玉娘依然落在诸多血符当中,一动不动。   这是江湖客们最期待的场景。如今真实发生,比起喜悦,他们更多是不敢真正相信。   他们交换一下目光,谨慎地靠近身上贴满血符的怨鬼。   光是让孟玉娘维持现在的姿态是不够的。但几人前面已经商量过,有“君阳刺了孟玉娘一剑,后面受伤的却是自己”的状况在,像是寻常那样抄起武器直接动手显然不行。   按说白争流的二十八将能产生作用,可长刀先是被孟玉娘锈蚀大半,后面又在一次次唤醒游魂的过程中莹光渐淡。纵然白争流依然不明白二十八将之上的灵光是什么机制原理,他也能看出来,自己的爱刀已经在强弩之末,没准儿此刻再劈上去,效果便像是君阳前面一般。   刀客不惧于牺牲,但他也不想要毫无意义的牺牲。   所以,众人把视线放在了孟玉娘的镯子上。   按照马二前面的说法,孟玉娘现在的状态是由怨气与镯子的力量一同造就。一旦没有了镯子,她不说直接魂飞魄散,也一定实力大减。   再想到前面梅映寒只是触碰了一下不愿与他们讲话的游魂,便立刻身体发冷、全身无法动弹的情况,就这一步时,他们并未选择直接上阵,而是从地上捡起一根小小树枝,用树枝拨弄一下镯子。   君陶面色微喜悦:“成了!用这玩意儿碰上去,咱们没事儿!”   众人心头微熨。如此一来,纵然“用小木棍儿把孟玉娘的镯子带下来”依然不是一件轻松事儿,他们依然看到了希望。   只要在那之后,把镯子毁去,应该就成了吧?   他们小心又谨慎地动作。   众人身后不远处,钱贵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一幕。   在江湖客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孟玉娘的手镯吸引时,孟玉娘动了!   她低下头,眼中再度流淌血泪,唇角则带着惯常那抹诡异的笑容。   这还不算。分明有一只左手正被众江湖客们端详研究——这时候,镯子已经退到了她虎口地方,眼看还要继续往下——但是,她肩膀部分同时又分出数个手臂,以一种扭曲而怪异的角度,探向众多江湖客的心口!   钱贵张口:“诸位——”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发出声音!   在自己嘴巴张开的瞬间,一张鬼面从孟玉娘侧脸出现,狰狞怨毒地看向钱贵!   经历了前面诸多事情,钱贵虽然被这一幕骇到,却不至于因此就眼看孟玉娘对江湖客们下手。   此刻没办法出声,钱贵头脑当中热血上涌,竟是直接从自己藏身的地方奔了出去,预备拍醒众人。   然而、然而——   他刚迈出去了一步。   身后忽然吹来一股极为阴冷的风。稍稍沾上一点儿,钱贵便觉得半边身子都变得像是冰块儿一样寒冷麻木。   他第一时间意识到,此刻自己应该是到了梅映寒前面经历过的状态。钱贵为此心急如焚,恐慌上头,竟是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烫,耳边炸起一片“嗡嗡”声。   “钱叔叔要去哪里?”无法回头的商人,听到了来自自己背后的幽幽女声。即便是在这样图穷匕见的时候,孟娘子竟然还是显得十分柔弱温和,告诉钱贵:“我家公公正等着你呢。”   又说:“他有许多时候没有这样开心了。留下钱叔叔,虽然是看中钱叔叔身上的不俗之处,可其中欢喜也是真的。否则凭什么旁人一道晚上就要走,唯有钱叔叔同一众好友住在我们家中?   “莫慌,莫怕。马上就要结束了,咱们立刻就能回家——唔!该死!”   她像是对待众多江湖客一样,将手指轻轻柔柔地放在他们背后心口。到这一步,钱贵哪里还不明白?那些江湖客恐怕也并不是“愣愣无法回神”,而是早就被同自己一样控制住。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纵然准备了那么多,他们仍然还是逃离不了死掉的命运吗?   丽娘还在家中,他的孩子也还年幼。枉费前面白争流与马二说起“替你们去家中看看”的时候,自己还庆幸他与这些游魂不同。他们是再也没有回家的机会了,自己却还有可能与家人团聚。谁能想到,这才过去几刻,自己就步了他们后尘呢?   钱贵的胖脸一阵发抖,清泪从眼眶流出。他已经感受到疼痛了,同时,他也看到了女鬼在江湖客们后背上造出的点点鲜血。   她的手指已经没入江湖客们背心,他们比自己的遭遇更快一重。   血符或许的确是好东西,对付游魂们绰绰有余。但摆在孟玉娘面前,依然远远不够。   钱贵心神恍惚,以至于连孟玉娘那句“该死”都没有听到。还是数息之后,他后知后觉。疼痛好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熟悉的温暖涌动。   男人缓缓低头,看到了熟悉的一幕。点点莹光从自己胸膛大量渗出,是那枚簪子!它依然在起作用!   钱贵心头狂喜,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近乎要跃出喉咙。   自己得救了?孟玉娘被簪子伤到,再不影响他了?   他无比珍惜又慌乱地从怀中将簪子取出。明明是那么细细的一根,如今被握在手中,却让钱贵觉得一身都是力量。   有了它,自己就能活!女鬼拿他没办法,他能在“谭家”范围内自由来去!   ——然后呢?   短暂欢喜之后,钱贵的心情又迅速低沉了下去。   他记起了江湖客们的讨论。没有食物,没有水,谭家提供的餐食明显与真正食物不同。要是真的凭借簪子的力量逃了,用不了两天,自己就会饿死!   那要怎么办?那能怎么办!   绝望席卷了钱贵,他的视线又开始朦胧。就在此时,他再度留意到距离自己不远地方的江湖客们。   钱贵的胖脸上忽然闪烁起希望!   ……   ……   疼痛是真的。   比起疼痛,死亡的预感还要更真一重。   白争流此刻只觉得十分抱歉。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到,日后孟玉娘依然要作恶。   可无论他对此有多少愤懑,此时此刻,自己都动弹不得了。   是啊,哪里会有那么轻松的事情呢?既然游魂们会全部被孟玉娘控制,可见双方的力量根本不是一个量级。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可惜,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   吗?   白争流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暖流。   那股流动的力量庞大而充裕,像是流水一样冲进他的身体里,迅速冲垮了孟玉娘对刀客的控制,也冲走了白争流身上的冰冷剧痛。   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四个江湖客们一一重新站直身子。他们这才看出,原来是钱贵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将簪子放在他们身侧!   原先胶皎润润、翠色无边的簪子之上出现些许暗淡痕迹。可是它依然不遗余力地治愈着众人,甚至分出一片莹光,落在二十八将之上。   稍等,纠正一下。   白争流意识到了。玉簪怕是把绝大多数力量都用在了二十八将之上,而这才是它迅速暗淡的原因!   有了从簪子上渡来的点点光芒——现在刀客知道了,这就是马二前面说的“气”——二十八将在最短时间之内重回雪亮锋锐。   这还不够。   莹光依然在涌动、溢出!在二十八将上方,勾出一个人的半身来。   此人头顶金盔,身上一身厚重铠甲,脸上充满坚毅之色。   细细看去,她手中竟然也握着一把兵器。只是并非二十八将,而是另外一把更加厚重的长刀!   女将军将自己的长刀举起。   二十八将同时牵动着白争流的右手将它举起。   两把长刀在空中靠近、合并,然后爆发出一股强烈光色——   向孟玉娘斩去!   作者有话说:   小白的金手指到位—— 第58章 消散   发生了什么?   白争流之外,众人脑海一片发懵。   为什么刚刚突然出来一个人影?   不是说好了不能用自己的武器对付孟玉娘,要小心这怨鬼直接把兵器从你后心捅进去吗?怎么白兄、白大哥这会儿握着长刀,上来就朝孟玉娘劈了下去?   为什么他明明劈了下去,却没有因此受伤?相反,被刀客砍中之后,孟玉娘的身体像是一块碰到火的蜡烛,沿着二十八将落下的方向朝两边分开,同时迅速“融化”了起来。   眼看那张虽然可怖,但要是忽略血红色的眼睛和脸颊上的血泪,也能说一句“娇美”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众人心头升起一阵新的寒意。   不过,这股寒意出现得快,消失得更快。他们很快意识到,白争流竟然真的伤到了孟玉娘!   原本能以一敌多,不可一世的怨鬼,非但在长刀的攻击之下逐渐“融化”,还发出了含混的哭求声。   “莫要杀我,莫要杀我啊!”   虽然面容扭曲丑陋,可众人还是能看出来,孟玉娘脸上的血泪消失了。   她理应是“眼睛”的位置没有再透出鲜红颜色。相反,那里成了一片纯黑。   想到白、梅二人说过的,“常宅”中的柳娘子便是在眼睛恢复正常颜色之后释然消散,君家兄弟瞳仁微缩,眼里再度有了光色。   梅映寒所想则更深一重。有了离开广安郡守府时的那场夺刀闹剧,又有与白争流此前此后的相处,他已经知道二十八将的来历。有这个印象打底,再看正持长刀,与白争流一同杀敌的女将军,他心头逐渐浮现出一个名字。   不过,这会儿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梅映寒压下心思,往前一步,问:“白兄,她如今这样子,我们再动手,可还会像前面一样?”   白争流思绪正乱——其他人都震惊了,他作为二十八将如今的主人,心中的惊愕只会更多,绝不会少。只是知道情况危急,这才将心绪压下,先行对敌。   如今听了梅映寒的话,白争流却不知道答案。   无妨。他心虚微动,转过头去,看向自己身侧的女将军光影。   对方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侧头看来。分明是从未见过的面孔,白争流却从对方神色之中看到了非常复杂的情绪。   有欣慰、骄傲,还有遗憾伤感。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认识他……   正想着,女将军朝他微微颔首。   虽然没有讲话,但白争流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刀客精神一振,转头对梅映寒道:“不会。孟娘子已经被前面一刀斩去大半怨气,再没有前面的实力。如今你们动手,便是与我一样的结果了。”   听到这话,梅映寒与君家兄弟神色俱是一亮。就连旁边的钱贵,也露出了蠢蠢欲动的神色。   他的簪子!他想好了给夫人戴的簪子!惦记好久夫人戴上一定特别好看的簪子!现在已经又暗又杂,从前面漂亮的碧色变成一根乌鸡!   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再拿给夫人。钱贵心头有气,但他又知道几位江湖客救了自己。再说,东西是自己为了活命拿出来的,如今真的达成了目的,他的确在感激涕零。   如此一来,唯一能供他发泄“我好好的簪子没了”的怨气的,就只有缩成一团、颤颤巍巍的孟娘子了。   他撸起袖子,面露凶光。   不只是他。镇星、白虹、紫电在此刻一同出鞘。围绕女鬼,虎视眈眈。   这种情形当中,女鬼愈发瑟瑟发抖,继续哭道:“我家秋郎、文哥儿、公公,你们死得冤啊!我不过是想一家人团聚,呜呜!”   白争流垂眼看她。   在他的视线之中,女鬼悄悄抬头,期待地看向刀客。   她求道:“大侠,我日后定不伤人,只在自己家中待着。莫要伤我,我也不过是一被人害惨的妇道人家。”   这话出来,梅映寒、君家兄弟、钱贵都看向刀客。   梅映寒神色尚且能维持在淡淡,君家兄弟面容之中却浮出了清晰的怒意。   你想一家团聚,好。可你为什么要害死我们师姐姐夫?为什么要害死谭家庄那么多无辜游魂?   旁边的钱贵,这会儿也忍不住啐了声,道:“我呸!什么‘妇道人家’?你原先就是个要来抢占人家家产的毒妇!后来做出害死这么多人的事儿,也不过是本性毕露!”   孟玉娘听着这话,神色愈悲。可她若是没受二十八将前面那一斩,如今露出这副模样,兴许还有不明就里的外人怜惜。如今却只有知道此女如何凶险,自己前面近乎死过一次的众多江湖客在,他们那里会被这副表象迷惑?   在女将军身上散出的点点光色映照之下,白争流淡淡开口,道:“马兄先前说过,他有预感,自己从这个地方出去,紧接着便能投胎了。   “既有投胎之处,兴许世上也有那能判人功过是非的十殿阎王。你从前受过的苦,在此地做下的事,总有他们来计较。   “至于我等——”   白争流重新抬起二十八将。   众人见状,与他一同动作,同样举起了手中兵器。   女鬼瞳仁骤缩,欲要逃走。   可是没有人给她这个机会。   江湖客们深知“斩草须除根”的道理。加上君家兄弟失去至亲的仇恨、白争流对二十八将能维持现在状态多久的不确定。   嗯,还有钱贵的一点儿夹带怨气,可梅映寒从头到尾都冷静而不手软的姿态。   众多武器斩断了孟玉娘四面八方的去路,将她逼得退无可退。再一同兜头劈下,像是劈入一阵混沌青烟之中。刀锋剑刃落下,怨鬼魂灵既散。   也是这一瞬间,一众江湖客们忽然产生了非常古怪而奇妙的感觉。随着孟玉娘身形的消散,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钻入了他们四肢心脉。   并不像是前面玉簪、二十八将散出的莹光那样,给予众人直白的暖意好处,让他们浑身振奋,伤口恢复。但是,一样并不让他们难过,而是给了众人一把子力气,让他们再碰上自己的兵器时,都觉得手上轻巧几分。   众人茫然:“怎么回事?”   白争流再看女将军。   女将军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她朝眼前的年轻人们笑了一下。   看着这丝笑容,众人飘忽不定的心情忽然变得安定。   前面正是女将军帮他们击杀怨鬼。如今,以她的神情看,那股新钻入自己体内的东西,至少没什么坏处。   众人安心,一样回以一笑。君阳甚至拱一拱手,道:“多谢前辈出手相救,让我们兄弟两个报此血海深仇!”   有了兄长提醒,君陶一样拱手,说了和哥哥一样的话。   而后是白、梅与钱贵。三人毕竟非峨眉中人,此刻便没提什么“报仇雪恨”,而是感谢女将军出手救下自己。又说,如今孟娘子已去,游魂们也可以去投胎转生了。   伴随众人话音,女将军身上的亮色一点点消散,重新钻入长刀之中。   众人再抬头时,看到的便是一片空落的山林。   ——准确地说,是女将军与孟玉娘没了,但周围一圈儿树上还捆着诸多游魂的山林。   孟玉娘消散了,他们自然而然从控制当中挣脱。此时重得自由,纵然身体还受限制,却也一个个都喜极而泣,神色动容。   江湖客们收了兵器,上前为他们解开束缚。游魂们原地跳一跳、拍拍自己的身体,纷纷笑道:“真没了!那女鬼真没了!”   “这下好了,我等终于不用日日吃那见鬼的宴席。”   “哈哈,可不正是‘见鬼’吗?”   众人说说笑笑,神色之中难得轻松。   说笑完了,又朝一众江湖客们看过来,神色一点点变得认真。   江湖客们看到这一幕,心有所感。   果然,再下一瞬,游魂们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神色,再度朝他们拜了下来。   ……   ……   天色渐渐明亮。   游魂们的身影一点点变淡,在阳光之下趋近于无。   他们神色释怀,有人已经消失在众人眼中。   这时候,马二忽然看了白争流一眼。   白争流眼神一动。果然,下一秒,马二朝他走来。   他也快要消失了,可依然能说话,快速对刀客说:“我前面没有提……不过,在村口往东百米的老松树下,我埋了点儿东西。   “都是从前赌钱的时候赢下来的。”马二笑道,“从前只想着什么时候拿这些钱去说个媳妇儿,如今却没这个机会了。不如这样,你帮我把这些钱送到旁人家里……”一顿,神色逐渐变得沉重懊恼。   “若真有阎罗殿,”他又道,“我也不是一身无辜。哪怕是受那怨鬼操控,可被我害死的人仍不在少数……唉,走一步看一步吧。你帮我给了钱,我兴许也能少在油锅里滚几圈儿。”   白争流听着这话,想到聂清娥提过的被马二赌局害死的江湖客,心头默然。   “好。”他答应下来,“我们会帮你把钱送到的。”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原本想这章把女将军身份抖出来的,可惜没有写到otz   那我们下章见啦! 第59章 赠银   天色彻底亮起,游魂们再无踪迹之后,一行人离开山林。   原先还有些分不出方向,只一位往地势偏低的地方走。这么行了一会儿,众人开始听到人声。   细细分辨,其中动静还颇为热闹。   有了“听到热闹声,紧接着就看到谭家大门”的经验,众人神色皆有些微妙。   好在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出林子。这下确定了,远处嘈嘈杂杂讲话的并不是站在谭家门口招待宾客的孟家山匪们,而是挑着扁担的行人。见了一众江湖客们,行人还笑着与他们招呼:“几位大侠!如何上山了?”   说到一半儿,想到江湖客们来的方向好像不太对。   行人面色微微纠结。快速往江湖客们脚底下看了一眼,还好,都有影子。   就是众人身边那个胖乎乎的身影不太对。没听说啊,有什么适合这种身材练的武功。   几个念头下来,行人对江湖客们升起好奇心情。   江湖客们则问:“大爷,你这是要去谭家庄吗?”   “正是!”行人笑呵呵说,“今日有大集,我去卖卖自己编的东西。”   众人低头一看,果然在行人扁担两边看到许多竹篾编成的筛子、帽子等物。生动鲜活的烟火气在这一瞬间涌入他们心头,所有人心头一阵轻松,终于确信,自己算是回到现实当中了。   他们与行人一同去了谭家庄。路上君陶还买了五个帽子,给他们一一扣上。   等到了地方,篾匠大爷与众人分别。众人再相互看看,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是钱贵提出:“此次钱某能从那鬼地方出来,还要多亏诸位大侠相助!这样,总归我家商队现在还没有影子,我也不知如何与他们会和。现在就先由我请大家吃顿好的、寻个地方歇息落脚,再商后事。”   众人想了想,没拒绝,点头。   就连急着回峨眉上报师姐、姐夫死讯的君家兄弟,也在犹豫片刻之后留了下来。   将心比心。他们失去师姐姐夫没错,却毕竟已经知道他们身在何方。比起其他游魂的家人,已经有一重安心。   回去报信的事情是急,但也不急于这一时。倒是与白大哥、梅大哥们一起分担“去游魂们家中看看”的任务,才是此番第一要紧的事。   想通此节,君家兄弟的心情也变得安定许多。众人果真是先去吃了一顿,期间顺便打听一下,有没有近期失踪了人,正在寻找自家掌柜的商队。   还真被他们听到了消息。   得知商队前面果真是去县城报了案,如今正有官兵来找自己。钱贵坐不住了,又开始挪动、挪动……众人看在眼里,笑道:“钱大哥,你便去与自家人碰面吧。咱们消失了这么久,他们是得担心坏了。”   是的。见到前面那篾匠的时候,众人已经打听过。此番情形与在“常宅”时不同,他们进了“谭家”三天,外面也实打实地过去了三天。   钱贵听到这话,当即道:“好!”停顿一下,又说,“不过诸位莫要急着走。或者就算走了,也让老板给我留个信儿。你们前面商量要往那些人家中去,我也要尽一份绵薄之力啊!”   众人听着,点头:“这是自然。”   钱贵匆匆走了,留下四个江湖客。   几天只吃冷水干饼,如今碰到外面的丰盛菜色,按说他们是要大快朵颐的。但想到聂清娥与卢青,再想想世界上还有多少类似此地、类似广安郡守府的地方,众人多少有点儿没胃口。   还是尽力吃了。江湖中人,不能浪费。   但吃完桌上现有的这些之后,众人便不再加菜。而是坐在原地,商量起来。   首先还是谭家庄游魂们的事儿。梅映寒有随身带笔墨的习惯,在山林中时,白争流就拿这些记下了不少游魂家中的情况。此刻他们决定将名单分开,一人一半。   再有,去取马二埋下来的钱,此前他们藏起来的《摘星录》……这么一看,事情还真不少。   众人说干就干。等到钱贵带着一兜银子回来的时候,桌边已经没了影子。好在江湖客们真的给他留了音信,钱贵这才不至于抓瞎,而是又朝着众人的去处赶了过去。   他健步如飞,好不容易找到自家老爷的二掌柜却是又懵又累。跟着钱贵跑了半道儿,人就有点儿受不住了,气喘如牛,叫道:“老爷、老爷!”   钱贵回头看。   二掌柜:“呼、呼呼!老爷如何跑这么快了?”   钱贵纳闷:“我跑得快吗?倒是你,比我还小两岁呢,身子就这么虚。”   二掌柜:“……”我前几天找你找得着急上火、夜不能寐,你现在说我虚?   钱贵看二掌柜这样,也反应过来了,搔搔头,笑道:“我就是去见几个朋友。你也莫要心急,跟不上就不跟了嘛!我这么大一个人了,又不会丢。”   二掌柜幽幽地看他。   钱贵:“……”哦,自己好像刚刚丢过一次。   他开始左右为难。是等一等二掌柜,还是赶紧去找江湖客们?   正想着,道路前方便出现了钱老板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   他脸上一喜,告诉自家二掌柜:“行了,不用跑,人来了!”   二掌柜直起身子朝道路尽头打量。就像钱贵说的那样,他看到几个气质卓然、年轻英俊的江湖客。老爷说了,这几天,他就是与他们在一起……   在一起做什么?   老爷不说。   讲得含含糊糊,一听就知道有问题。   不过二掌柜没有细究。   就算有问题,那也是老爷和夫人的事儿,自己还是不要参与其中了。   他眼看着钱贵朝一行江湖人过去,还拿起银子包袱,道:“我知道你们是去取钱了,可那钱能有多少?还是用我的,那么多人,总得给一家多分点儿。”   众人听着这话,心头都有微微动容。考虑游魂的数量,再想想钱贵的身家,这一次,江湖客们依然是道了一个“好”字。   原本他们还有些忧心呢。马二的积蓄是颇丰,但落在每个人头上,便显得寥寥无几。现在钱贵出现,也算是解了他们燃眉之急。   经过众人商议,最后送给每户人家的钱是以三两为基础。若是一般人家,就给这么多。若是额外困难一些,譬如家里有病重老人、嗷嗷待哺幼儿的,就再暗处再多藏二两碎银。   对于富贵人家来说,这些钱也就够摆一天宴席。但对谭家庄人,有了这份银两,接下来三四年时间他们都能吃穿无忧。   江湖客们隐在暗处,看着见到银子的人们先是茫然,而后出门隐晦打听。待意识到拿了钱的都是有人消失的人家之后,诸人相对,心头有了不可思议的猜测。   就这样,谭家庄里出现一个传说。   早前失踪的那些人,他们的确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并非横死,而是被土地老爷招去做事儿。如今拿了一批俸禄,便纷纷将钱送回家里,养活家中老小。   而这时候,江湖客们已经离开了。   五人分别,钱贵在临行前表示:“如何老这样家在外地的,我会让家中商队在经过时打听一番。若能找到他们家人,一样将银子送上。”   众人点头,君陶笑道:“倒让钱大哥额外破费了。”   钱贵摇头:“这如何能说‘破费’?咱们还有命或者,他们却……唉,”他叹一口气,转而又问,“诸位大侠,照你们看,这种事儿会越来越多吗?我现在想想,白、梅两位在短短时间内两次遇到怨鬼,实在是让人心中发慌啊!”   尤其这一次,他没有救命的簪子了。   钱贵暗暗盘算,自己回头一定要仔细搜寻购买类似的物件。若能打听到簪子来源玉矿的消息,也要说与四位江湖客……不过,这毕竟不一定能成啊。   众人把他的忧虑看在眼里。白、梅两个对视一眼,白争流道:“钱大哥,我实话与你说。对于这些怨鬼的事,不单单是你,我们也是一头雾水。”   梅映寒紧接着道:“但你也提醒了我们。这样,分别之前,你把血符画法学去。真再碰到了,多少有些应对的能力。再有,若是‘常宅’这样避无可避的事情,也还算了。若是再有‘谭家’这样有众多诡奇传说的地方,你可一定要好好打听,再也不能碰上。”   钱贵心有戚戚地点头,再打起精神,认真学习。   这么一来,众人分开的时间又推迟一些。但拢共也不过半日,他们还是各自踏上归程。   当天夜里,客栈房中。   江湖客们两人住在一间。此刻,白争流将二十八将摆在身前出神。   梅映寒在他身侧坐下。想了想,问:“你可是在想那日女将军的事?”   白争流抿起嘴巴,点头。   梅映寒:“其实我有些想法。”   白争流笑了:“我也有些想法。”   梅映寒:“那我们一起说?”   白争流:“梅兄还有这份兴致?……唔,好吧。”   两人看着彼此,共同开口。   他们的嗓音回荡在屋中,是:“她是开国二十八将当中的唯一一个女将军,杨春月。”   作者有话说:   唔提示一下。虽然“杨春月”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出现,但是“杨”姓之前有提到过哦,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文内搜索看看~ 第60章 杨春月   白、梅两个已经不是第一天知道双方默契,但眼下的状况,还是与他们从前的默契不大相同。   实在是答案太清晰了。与“二十八将”有关,又是一名女郎。两个线索加起来,指向的人唯此一个。   虽然追随太`祖皇帝开国的二十八人早已成了下狱罪人,按说民间不该传唱他们的风采故事。但如今龙椅上坐着的也不过是傅家的第三任皇帝,也就是说,还是有许多亲历战事的人活着。   他们如今已经垂垂老矣,却也还能与子孙后代说起,自己年幼、年少的时候碰到哪位将军来攻城、守城……甚至有些高寿的,干脆就是当年的老兵。   在他们口中,杨春月将军出身于前朝习武世家,一家子都是爱民之士。时逢前朝皇帝为妖人所惑,一次次征税、着人去各地搜集贡品。百姓被皇帝剥完一层,还要受官员欺压,苦不堪言。   分明只要给他们一块地,甚至不用让那块地属于他们;给他们吃食,哪怕一天只有一顿;给他们的孩子活下去的机会,即便活得瘦骨嶙峋……可前朝连人们这样简单的期待都不愿意满足。皇室、官员们过得潇洒快活,日日笙歌,民间却早有无数人饿死在路旁。一日日下去,终于走到了百姓们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的地步。   杨家便在那个时候展露头角。   一家子并无野心,只愿追随有识之士,平定天下,给百姓们带去安稳宁静的日子。再有,虽说顶着一个“世家”的名头,可前朝原先就有重文轻武的风气。杨家有只有寥寥的长辈当上九品校尉,本身也是被层层剥削的一员。他们有此出身,自然更能体会百姓疾苦。   可战争是残忍的。   先死的是杨家的长辈,而后是家中所有长成的男丁。他们倒不一定全都是追随傅家先祖,但在傅家先祖占据一方势力之后,杨家人逐渐判断,此人有勇有谋,治下各样法令也对百姓多有优待。他们期待已久的“明主”终于出现,于是举家来投。   傅家先祖是礼贤下士之人,当即对他们表示欢迎。而后尚且活着的杨家人们便一个个再上战场,亲父子与亲兄弟共同迎敌,又一个个倒在残忍的战争里。   杨春月十六岁时,她的叔伯、父母、两个兄长及嫂嫂都已经不在了,留给她的是年幼的侄子,还有和侄子差不多一般年岁的幼弟。   一家子打成这样,按说也已经足够了。但杨春月忘不了自己年幼时眼睁睁看前朝官兵冲进家中,推到家中阿爷,将缸中所有米粮搜刮一空的场景。那日之后,整条街都挂了白绫。自家阿爷摔倒时磕到脑袋,在床上躺了数天便不在了。而有这样经历的,远远不止自家。   从屋子里、院墙隔壁传来的连续不断哭声,组成了杨春月接下来所有人生当中的噩梦。面对劝她归家的傅家先祖,杨春月坚决表示:“不,我不要归家嫁人。阿父、阿兄能够上阵杀敌,我也可以!我并非柔弱女郎,而是也自幼追随家中长辈习武。”   太`祖皇帝被她说动。哪怕麾下仍有人反对,他依然同意让杨春月接手她兄长此前带领的并将。而后,杨春月背负着无数人斥责、不理解的目光与言语,步步得功,终于成了名扬天下的女将军,与诸多太`祖皇帝麾下大将平起平坐。   那时民间甚至有传闻,说将军们实则是天上的二十八星宿下凡。他们看民间霍乱,心怀不忍。又有无数人编排演绎传奇,将二十八将的故事搬上戏台。杨春月因为一个“女将军”的名号,竟成了最受人喜爱的戏本角色。   白争流为何清楚那么多与她有关的事情?正是从前行走江湖时从戏中、话本里看来。   按说太`祖皇帝将二十八将下狱,这些故事就不应该再流传。但百姓的创造力是惊人的,不让他们用“杨家女将”的名头?无妨!干脆把整个故事背景设置在前朝,“杨家”变成“木家”,或者干脆“慕容”、“穆家”,总能继续上台。   再有,高坐庙堂的皇帝能管到府城、管到县镇,可更多遍布国土的村落他要如何一一严控?在那些真正偏远的地方,百姓们连换了皇帝都不一定知道。无数官府无法深入的村子里,人们仍然传唱着开国二十八将的传奇。与周边人、子孙后代谈起,“当年杨将军还曾从咱们这儿过路,那可真是一位奇女子啊!”   白争流听过不少此类话音。梅映寒对偏僻地方的了解不如他深入,但也曾经有所耳闻。   再说如今。他们轻易地确认了女将军的身份,而后却迟疑了起来。   梅映寒早早留意到,从谭家庄离开之后,白争流待爱刀少了几分亲近,多了几分敬畏。   这也是难怪的。从前不知道刀中有人客居,作为刀客,白争流自然要日日擦拭二十八将,为其上油保养。如今知道了……咳,多少有点尴尬啊。   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杨将军与二十八将究竟是什么关系,那日为什么会从刀中现身。按说最好的化解尴尬办法,还是再见将军一次,从她口中直接确认状况。但是,杨将军在应对孟家女鬼时都没有讲话,后面还真会再现身吗?即便现身了,她又真的会告知白争流有关自己、有关二十八将的情形吗?   都是麻烦事儿。   白争流因此颇为苦恼。梅映寒将刀客的情绪看在眼中,想了想,道:“我倒是觉得,白兄不必思虑过重。”   白争流看他。   梅映寒分析:“白兄如今烦心的事儿,无非是怕杨将军仍在刀中,自己唐突了她。可以那日将军的态度,她待我等分明颇温和。纵然不说话,也能从脸上笑影里看出来。于杨将军来说,我们只是些她欣赏的小辈……”   白争流忍不住笑了一下。   梅映寒也笑,说:“哦,我这么说,是否太厚颜了?但也不是信口开河。杨将军看咱们的眼光,与师父、师叔们看我与一众师弟们也没什么两样。你若还是不信,拿这话去问两位君师弟,得到的答案定然与我相同。”   白争流道:“也没什么不信。我师父——”   梅映寒听他话音停顿,“嗯?”   白争流摇摇头,眼神微微闪动。   他忽然记起一件事。   大部分时候,二十八将只有在自己遇险、与怨鬼正面相对的时候才会做出反应,散出那点点莹光。但是,也有一次例外。   就是在碰到君家兄弟那晚,自己与梅映寒在城外野庙落脚的时候。   那会儿自己与梅兄叹起师父,说着说着,二十八将之上闪过一道流光。白争流那会儿便有所惊诧留意,但后来君阳、君陶出现,在野庙外弄出动静,白争流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偶尔想到二十八将前面的亮色,也只道那是爱刀发现了有人前来,于是提醒。   但来的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按照二十八将往常的情况,爱刀实在不该有所动静。   再结合一下杨将军的身份、自己前脚提到的东西……白争流的心脏忽然“怦怦”跳动起来,一个极为大胆,偏偏又有几分合理的猜测出现在他脑海里。   刀客低声道:“我师父姓杨。”   梅映寒一怔:“嗯?”   刀客:“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他家中曾有颇多人。有时候,他会对着空气叫‘阿姐’‘阿兄’,还会嘟嘟囔囔,说阿姐好凶,又逼着他练武。”   梅映寒屏住呼吸,和白争流想到了一样的地方。   他道:“白兄,你是觉得……”   白争流抿抿嘴巴,抬手触碰自己心口。   他能感觉到在自己胸膛跃动的肉块。一下一下,极为强健有力。   “我只是这么一猜。”青年注视着身前长刀,语气敬重,又多了一丝惊喜。   多年以来,白争流一直致力于寻找师父的家人亲眷。但他对师父的情形知道太少,倒是从老人家的饮食习惯里猜出他是北方人,又记得老人的说话口音。但是,要从这些线索里找人,除非他有一天亲临师父的故乡,把一切拼凑在一起。否则的话,还是天方夜谭。   如今却不一样了。   白争流道:“杨家出身于长源城,此城正在北地!我虽不曾亲至,但也曾与来自这儿的人打过交道。是了,他们惯爱吃的东西,的确与师父相同。”只是北方有爱面食饮食习惯的地方实在太多,刀客此前也因此类情形失望过,这才没有多想。   到如今,却真的可以朝上面想一想了!   白争流振奋。可惜,这样的振奋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刀客的心情又低沉下去。   “太`祖皇帝把二十八将下狱,他们的所有家眷亲属也受到牵连,一家一家地被满门抄斩,就连年幼稚童也不被放过。”   伴随他的话音,安静了数日的二十八将之上,竟是又一次泛起流光……   作者有话说:   来了!   对了,这两天发现自己的嗅觉恢复了=v=   不过还是会咳嗽,躺平。 第61章 共寝   白争流、梅映寒屏息静气,看着长刀之上的光晕。   这下子,纵然他们此前还有许多不确定的地方,在此刻,也近乎确认:没有错!白争流的师父,恐怕正是当年逃脱出来的杨家人!   ——刀客与剑客俱是江湖人,但他们也知道朝堂之事历来奇诡繁复。纵然听了傅铭那个“二十八将跋扈作恶,甚至又起谋逆之心”的说法,对白、梅两人而言,还是百姓们的交口传颂入耳入心更多。   面对傅铭时,他们不会提起这些,如今却没了烦恼。   可白争流的师父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传闻中杨将军那个小了十多岁,一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长成的弟弟吗?还是她家里的侄子?   新的问题出现了,白争流很期待杨将军能再出现一次,为自己解答疑问。至于自己,得知杨将军的身份,也会恭恭敬敬地为其奉茶,以示孝敬。   可惜他期望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光芒在亮起之后,又很快熄灭下去。   白争流耐心等待。   一息,两息,三息。   长刀再没有其他反应。   白争流心头失望,但也知道此事不比寻常,最终只道:“前辈好生歇息。”   梅映寒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心中微动。当晚睡前,他将一样东西留在桌上。   白争流见状,略有疑问:“白兄,你要写信?”   是的,被梅映寒留下的正是他的笔墨盒。   梅映寒一顿。他并不确定自己的想法能否实现,也不想让刀客白白失望。   于是,天山大师兄回答:“两位君师弟再与咱们同路两天,后面便要分别了。我修书一封,请他们带回峨眉,也算说明状况。”   这是正事。白争流听得肃然,道:“那梅兄,你便写,不用熄灯。”   也就是不用考虑烛火会不会影响他休息。   梅映寒却道:“只是这么个想法。具体如何说,我还没想好。今日便睡吧,待明日起身,再来落笔。”   白争流:“嗯……”也行。   两人早前就洗漱过,如今没再多说,共同上了床。   说到“共同上床”,里面还有一桩事儿。   最初从广安府离开的时候,白、梅还会两个相互谦逊,争相提出自己睡在地上即可。后来一人一天,也算是成了他们之间的某种惯例。   直到和君家兄弟同路,一日君陶进门来找他们,看到地上还没有收起来的铺盖。   君陶十分惊诧:“白大哥,梅大哥,你们还有人睡在地上吗?”   白、梅两人十分自然地回答:“床铺毕竟窄小。”“若在睡时唐突了身边人,实在不好。”   君陶则更惊诧:“嗯?这床窄吗,我感觉还行。与阿兄同睡,都算宽敞。”   白、梅两人:“……”   那天往后的一个晚上,几人又在客栈投宿。   原本轮到梅映寒睡床,白争流睡地面。但白争流都要铺铺盖了,梅映寒忽然说:“白兄,我细细想了小君师弟的话。这床看起来,的确是够你我两人来睡。”   白争流听懂他的意思,略有迟疑:“可是——”   梅映寒笑笑,说:“若是白兄觉得不便,也还罢了。可若是怕惊扰我歇息,实在是不必。我与白兄也同住了这么多日子,哪里不知道白兄睡时是安静性子?   “平日宿在野庙山林,歇在地上,那是没法子的事儿。如今你我明明有床,却还要睡在地上,弄得腰背酸痛。白兄,我实在过意不去。”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白争流还能怎么办?再说,他后来想想,觉得两个人的位置要是互换一下,自己应该也会发出同样的邀请。   说到底,眼睁睁看着同伴睡在地上,自己却有床来享受,实在很过意不去啊。   在往后,这就成了两人之间的惯例。只是都是男子,放在旁人那里,是绝对不必尴尬的。落在白争流与梅映寒身上,情况却又有不同。   他们知道彼此都喜欢郎君。   如今夜夜同眠……嗯,无妨!说白了,这种事,还是需要自己坦荡。再说了,两位君师弟后面再来找他们,不也眼神毫无变化,一点儿都没有多想吗?   白争流在靠墙位置,梅映寒则在外面,故而比刀客慢了一步吹灯上床。   两个人躺在静静夜色之中。白日疲惫,此番闭上眼睛,很快便落入黑沉梦乡。倒真是双方睡姿都好,一晚上过去,都没有相互打搅。   如此一觉天明,隔壁传来君家兄弟收拾的动静。白争流跟着睁眼,不过旁边梅映寒还在睡,他便也没有动作。   有考虑过自己也闭目养神一会儿,可睡饱了,就有点儿不愿闭眼。干脆四下看去,没一会儿,视线落在梅映寒面孔上。   晨光透进屋子,白争流撑着脑袋,用非常公平客观的眼光去评价梅映寒的睡颜。一句话总结:梅兄,还真是好相貌啊。   与白争流的恣意潇洒不同,梅映寒历来是非常“清正”的做派。这份清正也反应在了他的面孔上,长得俊就不说了,平常走在路上,有与父母走丢的小孩儿看到他,都会跑来求助,看得旁边的白争流好笑不已。   自然,梅师兄也不会辜负孩子的信任,很快带人去找父母。   白争流笑眯眯地想着这些。   梅映寒睁眼的时候,他的思绪已经飘到“应该是因为从小就在给旁人当‘师兄’吧?梅兄哄起孩子,实在是一把好手”。   他想得十分正直,落在梅映寒眼里,却是另外一番状况了。   晨光柔和地照在他身侧的刀客面上,带着一层薄薄的金。刀客侧身撑着脑袋,是非常风流、倜傥的姿态。这么一个人,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眉目若诗若画,映入眼帘的一瞬,竟是让梅映寒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哎呀。”白争流脸上的笑意扩大了,“梅兄醒啦?”   梅映寒喉结滚动:“嗯……”   白争流坐起身,“好。我听隔壁的动静,君师弟他们已经洗漱完。咱们也得加快,不给他们拖后腿才是。”   梅映寒手指动了动:“嗯。”   他的心情一点点变得冷静,同样坐起来,穿上外衣、踏上鞋子。   白争流提醒他:“梅兄梅兄!你踩错了,那是我的鞋。”   梅映寒:“……”   他略有僵硬,“抱歉。”   白争流笑道:“有何好‘抱歉’的?”一顿,上下看看梅映寒,喃喃开口,“今日的梅兄仿佛有些不同啊。”   梅映寒更加僵硬,默默穿鞋,一言不发。   白争流关切问他:“莫非是我昨夜有什么动静,惹得梅兄没有睡好。”   梅映寒缓缓吐气,“不曾,白兄莫要多想。”   一顿,见白争流还有不信,一脸“若是我真有什么问题,梅兄可不要憋着不说”,梅映寒眼皮跳跳,到底补充,“我约莫是晚上睡姿不好,脖颈有些疼痛。不是大事儿,过会儿应该就好了。”   白争流:“唔——那我给梅兄捏捏?”   一句话说出来,梅映寒眼皮跳得更加剧烈。   他要拒绝,又要思索如何措辞才够委婉。正想着,青年眼神一晃,有所发现。   饶是梅映寒,在此刻,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白兄,”他叫道,“你看桌上!昨夜留的白纸,如今是否带了字儿?”   白争流一愣,抬头去看,随即瞳仁骤然缩小,“正是!”   梅映寒的嗓音重回清朗,道:“此地除了你我,再没有其他人。若说有什么窃贼翻窗进来,一是不可能你我全无留意,而是没有人会在偷了东西之后留下这么多字迹!”   再有,上面的东西更不会是他们两个写的。   把两个最合理的选项排除。剩下的,哪怕再不合理,都是正确答案。   白争流沉寂了一晚上的心脏重新开始狂乱跳动。他近乎来不及穿鞋子,就奔到桌子旁边,一把抄起桌上纸张,再一目三行地往下读去。   “是杨将军!”刀客一边看,还一边与梅映寒说起,“她说自己不过刚刚恢复意识,如今精力不济,所以没办法再度出面。唔,还说让我不必担心,她与二十八将平常并没有什么联系,让我照常对待二十八将就好——”   接下来的东西,他没有念出来。   梅映寒在几步之外看着,只见白争流嘴唇渐渐发抖,眼中一点点多了不同色泽。   他眉尖拢起,当即踩好鞋子想要靠近。这个时候,白争流却终于抬头,看着梅映寒,神色振奋激动,道:“梅兄!果真——杨将军说了,她早早觉得,我用的刀法与她家家传的刀法相似,从而猜测我与杨家人有什么关联!当日在广安郡守府中,正是考虑这点,她现身控制了二十八将,不让傅铭带刀离开。   “她还写了,”白争流再往下看两行,“当年太`祖皇帝要诛杀众臣,她提前听到消息,自知无法躲过去,于是送走了家中旁人。只是不知道他们后续有何经历,有无被官府找到,能不能在江湖上活下去。”   梅映寒听着这些,一言不发。   白争流:“你我昨日猜测得不错,无论我师父是将军家的弟弟,还是其他人,他们一定存在关联……”说着说着,刀客又觉得悲痛可惜。   自己一心去找师父的子侄后代,可现在看,纵然真存在这样的人,他们也一定早早隐姓埋名。几代下来,甚至不一定会记得自家曾经的姓氏经历。   更不用说,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并未躲过当年的杀身之祸,早已不在人世。   作者有话说:   江江宇宙新cp模式:先一起睡了再说(bu) 第62章 抵达天山   到这里,杨将军留下的信就算结束了。   白争流珍而重之地将信看了数遍,终于依依不舍地把纸页给梅兄递了过去。   他想法很简单。梅兄知道自己与杨家前前后后所有事,又是人家拿出来的纸……刀客心头微微一个“咯噔”,担心起来,“不过梅兄,这下子,你拿什么给君师弟带信?”   他话音落下,梅映寒看他一眼。   明明是很平常的眼神,白争流却一瞬从中领悟:“你昨晚留下这些,原本就是为了给杨将军一个与我们沟通的机会?”   梅映寒:“……白兄,也不用这么敏锐。”   白争流忍不住笑。他心头依然有惆怅悲戚,但这不妨碍他此刻欢喜。   青年忍不住道:“你昨夜为何不说?”   梅映寒一边看信,一边道:“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白争流:“是了,梅兄只做有把握之事。”   梅映寒无奈地抿起嘴巴,轻声道:“没把握的事,我做得还少吗?”一顿,也算是看完纸上的内容。说来也和白争流前面转述给他的差不多,只有一点,她请白争流细细描述一下“师父”的样貌,最好说说对方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痕迹。譬如伤疤、胎痕。她听了,便能知道对方身份。   等梅映寒把纸页交还给白争流,青年思索一番,先道:“我师父额角有一块疤痕,在这个位置,”往自己脑袋上比划一下,“约莫有这么长。”   长刀不动,桌上毛笔纸页不动。   白争流不气馁,又道:“他手臂这里、肩膀这里,胸膛这里……”又是一阵比划,“也都有陈伤。”   杨将军依然没有给出反应。   白争流:“师父的腿也有些问题。平常走起路来,若是慢慢走,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要是速度快了,便能显出不妥当来。再有,每逢下雨天气,师父总是腰腿疼痛。只有依在火塘旁边,才能感觉好些。”   他一句句说着,神色专注认真。   将这样的刀客映入眼中,梅映寒抬起手,在自己心头快速地、轻轻地按了一下。   很难描述他前面的感觉。   像是有一只小动物从胸膛跳了过去,动作非常轻灵迅捷。又像是晨起时发现窗外含苞已久的花朵绽放,沁香扑面。   他安静地看着白争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落在对方身上。看白争流脸上的振奋喜悦一点点散去,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就成了难过茫然。   白争流轻声道:“杨将军没有动静,是因为也不知道这些伤是从何而来吗?……无论我师父是谁,他们被将军送走的时候,身上并没有这些。”   话音落下,一阵巨大的空落席卷了白争流。梅映寒有所感觉,却也知道如今不是出言安慰的时候。   他看看桌旁眼神黯然的青年,想了想,走出房间,对小二吩咐了些什么。   也是两人相处太久,白争流已经习惯了梅映寒在自己身边做事。他这么一走,按说动静颇大,但白争流竟然没有察觉。   他一心一意地猜测着:“师父当年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是什么让他从名家少年郎变成后面的‘疯老头’?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痛……而听到自己千辛万苦送出去、希望他们好好活着的小辈们遭遇这么多苦难,杨将军又是如何心思?”   白争流没办法细想下去了。   这时候,梅映寒准备好了东西,叫他:“白兄。”   白争流从心头的空落中回神,转头看旁边的剑客。   他惊诧地发现,短短时间内,梅映寒竟然摆了数碟点心水果在面前,另有茶水。这显然不是给他们两个吃的,梅映寒与他说起:“有这些,也算是小辈对于师长的一些心意。”   白争流先是怔忡,随即动容。   ……   ……   这天早晨,杨将军到底没有给出更多回应。白争流猜测,约莫就像是她在信里写的那样,将军还是精力不济。   他没有勉强。用梅映寒买来的各样东西简单祭奠过师父,白、梅两人收拾了东西,去与君家兄弟会和。   正如梅映寒前面说的那样,按照如今的路程,两边已经要分别了。要是其他时候,君家兄弟一定会邀请梅映寒去峨眉做客。但此时不比从前,沉甸甸的怨鬼之事压在他们肩头,没有一个人愿意浪费时间。君家兄弟知道这点,便只在分别的时候拱手道:“白大哥、梅大哥,后会有期!”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改日再见!”   白、梅两个听到这话,同样拱一拱手,说:“改日再见。”   几句话后,四人各奔东西。   君家兄弟继续往西,白、梅两个则开始北上了。   两人日夜兼程,风雨无阻。终于在天气更凉一步的时候,来到天山。   这“更凉”一步,也是针对中原天气来说。天山却是终年都有雪色,无数身着白衣的弟子行走其中,远远望去,除了各自的乌色长发之外,竟是仿佛与雪山融为一体。   见了归来的梅映寒,众人都十分欢喜。只是再看他身边,竟然不是顾邈,而是刀客。   当然了,有前面屠魔盟的交情在,众天山师长弟子对白争流也十分亲近欢迎。但是看到这样的场面,心头未免疑虑。   师妹玉涵拉拉梅映寒,低声问他:“顾师弟怎么没与你一同回来。”   梅映寒:“……”   玉涵看着大师兄的面色,便知道不对。再细细看去,又发觉大师兄脸上好像并不是担心,而是古怪。   “顾师弟他,”梅映寒道,“与九王爷在一起了。”   玉涵:“哦。”   其他正竖起耳朵的天山弟子:“唔。”   所有人:“啊??”   玉涵是“啊”得最大声的一个。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梅映寒,再看看旁边的白争流。一时之间,竟然有种自己一定还没有睡醒的感觉。   玉涵去寻求帮助。她找旁边的师弟韩殊,“快快快,捏我一把!这肯定是做梦吧!”   韩殊眼角抽抽,没有动手,而是低声道:“师姐,你没听到梅师兄叫顾师弟时说法都不一样了吗?”   玉涵微微一愣。再细想,果然……   她与其他来迎接大师兄的、同样被梅映寒一句话惊到的人异口同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梅映寒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白争流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想笑,又克制住。   梅映寒有所留意,朝他看来一眼。   白争流立刻摆出无辜姿态,朝他露出一个真诚有礼的微笑。   梅映寒无奈地微微摇头。再看眼前的师弟、师妹们时,到底如他们所愿,说起自己在外的经历,还有他与顾邈之间发生了什么。   白争流起先在旁边饶有兴致地听着。   直到梅映寒再看他一眼。   刀客隐隐觉得不对劲。不过,如梅兄这样清风朗月之人,一定……   梅映寒:“说来,此事还有一桩前提,在于白兄与九王爷。”   众多师弟师妹纷纷吃惊,朝白争流望来。   白争流神色僵硬。再看梅映寒,还是那样,清风朗月。   刀客眼角抽抽,认清楚了,自己无法置身事外。   他只好点点头:“正是如此。”   其实也没必要身事外。正要把“傅铭、顾邈两人不单单是自己出墙,还带了另一个人出墙”说清楚,才能显出这两人的毫无廉耻。   当然,真开口时也不能这么说。梅映寒讲得十分含蓄,只淡淡道他与顾邈此前出去游历,碰到九王爷与白兄二人,便说好结伴走上一段。这一走,顾邈就与九王爷渐渐相交。再而后,就是两人与白、梅两个断情绝义,一同上京。   没说他们当着自己两个的面儿的所作所为,也没说他们实则已经把傅、顾两个捉奸在床。饶是如此,一众天山弟子已经是义愤填膺,纷纷道:“怎能如此?”   “无耻之尤!”   “当初分明是他口口声声说爱慕师兄……”   “还有那九王爷,”同情地看一眼白争流,“我还当他真有风度。没想到,竟是这么个货色!”   白、梅两人听着这话,不曾多说。   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或者说,他们已经留了很多有关傅、顾的状况不曾讲出。不单前面那些,还有顾邈与傅铭搭在一处了,却依然觉得梅映寒辜负他。再譬如傅铭见白争流要与自己一刀两断,竟然因此恨上刀客。   能点到为止,他们已经很客气了。   等到师弟师妹们发泄完一遍,梅映寒转过话题,问:“师父在何处?”   玉涵道:“正在堂中。”一顿,继续义愤填膺,“师兄,你是要请师父昭告所有弟子,把顾邈逐出师门吗?”   “……”梅映寒略略无言相对,“不。只是我与白兄在外遇到一桩大事,要报予师父。”   一众天山弟子听了这话,先是怔忡,随即严肃。   他们并不清楚外面的状况,但了解梅师兄的为人。梅映寒都这么说了,他要汇报的,一定是极为严重的状况。   韩殊问:“比起血魔之事如何?”   白、梅二人一同道:“怕是更要凶险许多。”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之前说过了但再提一下。这篇文的更新时间是:工作日在早晨(&中午),休息日随机(≈晚上卡点更新)。   所以咱们明晚见啦。 第63章 师长们   饶是天山弟子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再听到白、梅两人这么一句,众人还是齐齐抽了口冷气。   玉涵心急:“那师兄和白大哥还在这儿与我们说些什么?快快去找师父!”   又转头看身边的师门兄弟姐妹们:“既是大事,那边不能光让师父一人知晓。这样,咱们去找诸位师叔。师兄、白大哥,你们在师父那里候着就好。”   她三言两语把事情安排妥当。白、梅两人听着,都觉得再没什么需要补充的地方,于是一起点头。   “好,”他们说,“便劳烦诸位师弟、师妹了。”   玉涵道:“说什么‘劳烦’!快去快去,莫要耽搁时间。”   她作势要推白、梅两个,二人则没给她这个机会。朝着众师弟师妹们点一点头,梅映寒:“白兄,那咱们这便走吧。”   白争流微微一笑,道:“这么久没来天山,我还真有些不记得路。梅兄请。”   梅映寒:“白兄请。”   两人离去,身后的天山弟子们果然都忙活起来。白、梅两个找到梅映寒的师父凌波子后不久,凌霄子、凌云子等天山派的师叔师伯们也齐聚一堂。倒是将师门长辈聚在一起的玉涵等人,探头看看门内之后,径自扬声道:“既是大事,我们便先不听了。待师父、师叔伯们有所决意,我们再听从吩咐。”   说罢,十分体贴地为屋内众人关上房门。   梅映寒略有无奈地看了白争流一眼,“白兄见笑。”   白争流还真在笑,不过只是觉得天山派氛围极好,除了顾邈之外的弟子们也都活泼有趣。又能在该严肃的时候认真起来,都是很好相处的人。   听梅映寒这么说,他便摇头:“梅兄不必……”一顿,转向诸位天山长辈,“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   梅映寒同样露出凝重神色:“正该如此。”   两人身前,正因弟子们呼唤而摸不着头脑的天山长辈们看了白、梅的状态,心里微微“咯噔”。   他们第一时间联想:“难道是顾邈在外面出了事?”   算是和年轻弟子们想到一处了。但很快,诸位师长又意识到,如果这果真是答案,梅映寒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态度。   有了这个念头,再下一息,几人听到梅映寒无可奈何地澄清:“此事与顾师弟无关,但顾师弟如今与九王爷定了终身。我们分开时,他们说是往京城去。”   语毕,他没有给师长们询问细节的空隙,而是直接往下说起。   “顾师弟与九王爷去京城,所为之事与我与白兄要说之事一样。不过,在开始讲述之前,还请诸位师长拿一样东西给我们。”   白争流听着这话,耳朵微动,心中了然。   是了,就和他们碰到君家兄弟的时候一样。总得先让师长们看到不可思议的地方,才好信他们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一套流程,两人也算驾轻就熟。白争流没插口,只听梅映寒细细和师长们解释了他们对要的东西有什么要求,又在梅映寒犹豫“不过,还要有一点血来做引”的时候,随意地将二十八将拔出一寸刀锋,往自己手指蹭去。   ——没蹭上。   分明是锋利无比、刀客时常打磨的锐刃,这会儿却宛若变成棉花。白争流的手指进一寸,它就退一寸。   但二十八将也不光是退。白争流明显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刀锋涌来,蹭上自己手指。   他眉尖轻挑,在梅映寒还在考虑要不要去厨房转一圈儿的时候,叫道:“梅兄,可否将师长们拿来的剑穗给我。”   梅映寒看他一眼,眼神像是带有疑问。   白争流神色坦然……嗯,坦然地让梅映寒往自己上上下下,尤其是前面碰过二十八将的手上看了一圈儿。   而后,梅映寒像是松了口气,说:“好。”   没有更多话音,白争流却像是明白了什么。等到剑穗交接,两个人指尖触碰的一刻,他玩笑般与梅映寒讲话,说:“梅兄可要仔细检查一下我的手?”   梅映寒瞳仁一震,看向他。   白争流却已经低下头,和在野庙中对铜钱做的一样,将手指勾在剑穗上,快速抹过。   师长们看着这一幕,俱是困惑。   如若眼前是旁人,他们大约早已挪开目光。可既然是白、梅两个——都是出色后辈,都在血魔之祸中展露风姿……众人还是耐着性子,往下看去。   然后,他们惊讶地看到,剑穗动了。   白争流的手平平地摊开朝上,没有其他动作。剑穗却像是被什么无形力量抬起,最先还晃晃悠悠的,往后却能朝着天山众人飘去。   不知不觉间,屋内所有人,包括梅映寒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看这一幕。   而白争流更是专心。繁复晦涩的法诀从他口中一点点吐露,他却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磕绊青涩,而是越说越是顺畅。直到最后,剑穗来到梅映寒的师伯凌霄子身前停下,而凌霄子眼神复杂地伸出手,将东西接住,再坦诚:“这的确是我的东西。”   梅映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在场其他人则各有各的惊诧。   师叔凌云子先发言:“我方才细细看了。从白少侠到师兄面前的一路,中间没有任何能引着这剑穗滑动的细线!”   师父凌波子也道:“这究竟……”   凌霄子作为正拿着剑穗,也是最确定白争流并没有在上面动什么手脚的人,此刻已经抬眼看向身前两个青年,问:“映寒,白少侠,你们给我们看这些,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话音入耳,白、梅两人对视。   而后,他们开口,将广安府常宅、谭家庄谭家发生的两件事,一起娓娓道来。   听回廊繁复无尽,怨鬼逐渐靠近的时候,众人再度屏住呼吸。   听到白日依然有怨鬼现身,险些将九王爷拖入水中的时候,师长们各自捏紧了手边的一样东西。   再到白、梅等人从常老爷那里见到一本《摘星录》,记下其中阵术的时候,凌波子脱口而出:“不该啊!”   这一声,算是打断了白、梅两个的叙述。   两人一起看他。再有,在场的师伯师叔们也转向凌波子。   如果细细看去,会发现他们的神色其实不太相同。   年纪轻一些的凌云子,此刻满脸都是茫然疑惑。比凌波子还要略年长一些的凌霄子,则露出了难言的复杂目光。   梅映寒略有迟疑,问:“师父,你……?”   凌波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定下心神,才说:“你与白少侠能站在这儿,说明还是没有按照其中阵术行事。好,你们先往下说。剩下的……”   他的表情也复杂了起来。与师兄凌霄子互相看了一眼,像是交换了什么心思。   凌波子继续道:“剩下的,后面再说。”   有这句话,白、梅两个心头是有困惑,但也只能往下开口。   好在都是曾经与人说过数遍的内容,纵然被凌波子打断一次,后面的事情,白、梅两个讲得依然十分顺畅。   从柳娘子再度出现,到她把白争流拖入井中,再到这期间梅映寒尽力完成阵法,却最终没能成功。   整个听讲的过程中,凌波子一直维持着紧绷的姿态。还是在听到“柳娘子一经恢复实力,便去了主院,要抓来常老爷、安伯等人报复。而我等朝井边看去,这才发现原是白兄撕下了井里的镇压符纸”时,凌波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神色。   他朝白争流拱手,道:“此番是白少侠救了我这不争气的弟子。”   梅映寒:“……”眨巴一下眼睛。   白争流受宠若惊:“前辈何须如此客气?我与梅兄几度遭逢凶险,梅兄待我也是数度出手相救。再有,在常宅时,梅兄本心便是救我,只是被常老鬼谎言所惑。”   他这么说,是想说自己对梅映寒真的谈不上“救命之恩”。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旁边梅映寒就严肃着口吻,说:“白兄总是这样谦逊,倒教我不知如何才好了。”   白争流眼皮跳跳,睨他。   哪儿来的这么多客气?   梅映寒微微一笑,意思是:哪里是“客气”,分明是肺腑之言。   这番小小互动,没有逃开师长们的眼睛。   凌霄子、凌波子还只是感叹“经历了这些,无怪映寒与白少侠亲近许多”,凌云子则已经若有所思,眸光闪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她跟着微微一笑,道:“照我说,你们两个都不要谦逊。白少侠既是救了映寒,待我们天山派便是有恩。至于映寒是不是也救过白少侠,便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了,不妨碍我们谢过白少侠啊。”   白争流听到这里,哭笑不得,道:“前辈这样说,真让我……”   凌云子笑道:“你这孩子,又要客气了不是?可不能这样。对了,前面说到何处?柳娘子报了仇,你从井里出来——”   她拍拍胸口。   “在窄窄小小的水底下面对一具尸骨,我想想便觉得骇人至极了!也难为你,到那种情形,还能耐下心思琢磨。”   白争流道:“也是柳娘子未有害我性命的心思。再有,我从前与师父四处行走,虽然没有见过与在常宅一模一样的状况,但论‘面对尸骨’,也算有些经验。”   凌云子更是怜惜:“可怜的孩子。”   白争流道:“再往后,就是我们从柳娘子那里知道真相,”三言两语说清,“往后,天色亮起,我们从常宅离开。”   梅映寒接话:“后面王阿姐离开郡守府归家,我与白兄则与顾师弟、九王爷分开。”说着,眼看师长们又有问起四人感情究竟是什么状况的意思,剑客只好加快语速,“我们二人讲定,要回师门上报此事。结果在这路上,又遇到了峨眉派的两位君师弟。而后,再次卷进一桩诡事里。”   听到这话,众位师长的好奇心散去了,“你们是说,君阳、君陶两人?”   白争流道:“正是。”   梅映寒则道:“此外,若说再有牵扯,便是峨眉派的聂清娥前辈,与武当的卢青前辈……”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介绍一下这两章的新人物:   师弟:韩殊,是比较冷静的性格   师妹:玉涵,容易心急,咋咋呼呼   师父:凌波子,仿佛知道一些关于《摘星录》的事情   师伯:凌霄子,仿佛也知道一些凌波子知道的事情   师叔(女):凌云子,仿佛看出了小白小梅之间的一些……2333 第64章 镇星   若说前面听常宅之事时,师长们是惊诧与思索更多。到此刻,知道聂清娥、卢青早早死在“谭家”,而后又以游魂之身,为几位后辈引走怨鬼,师长们一起显露痛惜。   “我记得那位聂少侠,”凌云子道,“此前血魔之祸,我们曾分到一队。她与卢少侠那会儿已经定情,两人感情极佳。我当时还想呢,往后数年,江湖上怕是又要多出一对‘侠侣’。”   没想到,“侠侣”之名未成,两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   有了这番话,室内再添了一重沉寂。白、梅两人此刻也没有开口,而是落入与师长们一样的遗憾惆怅心境。   不过,片刻后,他们还是打起精神,又说起了“转世”。   不管此事是否是真的,对于还活着的人而言,都是安慰。   果真,听到这里,几位师长的神情都好看许多。再看白、梅两个时,脸上也多了些许释然笑意。   “若是当真如此,与你们一同的那对师兄弟也该欢喜。”   白、梅两个人想想君家兄弟的状态,点点头:“正是如此。”   语毕,他们又说起了在“谭家”险境中起到最重要作用的一样东西,钱贵的簪子。   可以说,要是没有那根簪子,两人多半是没办法站在这里的。   白、梅说了钱贵买簪子时听的那些话,也提到钱贵说他后面会让人打听。语毕,梅映寒道:“我便想,若世上真有许多这等神异之物,天山是不是也该早做准备?”   话音落下,他便察觉师父的眼神晃了一圈儿,落在自己身上。   梅映寒:“……?”   凌波子欲言又止。   梅映寒皱眉,顺着师父的视线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那里有一把剑。   而在剑的旁边,就是二十八将。   有一瞬间,梅映寒近乎以为师父看穿了二十八将的神异之处。可很快,凌波子再开口,却是道:“听了你们这些话,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这下子,轮到白、梅两个屏息了。他们一同看向凌波子,见凌波子再转过头,又一次和凌霄子目光撞在一起。   而后,这对师兄弟一起点点头,这才重新转向面前的两个小辈。   白、梅两个心有预感。接下来,凌波子一定要说出非常要紧的事情!   他们抱了十足期待。没想到,当凌波子真开口时,却是道:“映寒,你还记得自己选剑时候的状况吗?”   梅映寒一怔。   这里就又要提到一个天山派的规矩了。   与长于剑法、掌法不同的峨眉不同,也与长于棍术、拳法的少林不同。若在江湖上说起天山,人们很难想到从此地出来的弟子有什么非常独到的武艺。   一定要说的话,轻功勉强算是一项。但区区轻功,又怎么能和各样外身功法摆在一处提起呢?   最后,人们只能摇摇头,含混道:“我见过诸多天山弟子,他们倒像是学什么的人都有。”   原本是勉强的答案,但是,这其实就是真相了。   在天山,并不是师门有哪种特别厉害的秘传功法,再直接拿功法去教会徒弟。而是先带所有拜入门派的孩童去打基础功,再在这个过程中看他们有什么喜好、擅长的工夫,再因材施教。   比如前面白、梅两个遇到的玉涵师妹、韩殊师弟,两人就一个学鞭,一个学刀。至于梅映寒,就更不用说了。   再有,有之前在屠魔盟相处的经历,白争流还知道,别看梅映寒走到哪里都是提着剑,但他对暗器、刀法等等都有涉猎,并且颇为擅长。   一个全才的门派,教出了全才的徒弟,听来应该是件寻常的事情。   但是——   又有“但是”。   门派是“全才”,不代表里面的每个人都是全才。   譬如凌波子,他算是对刀剑都有一番研究。再如凌霄子,他更擅长的则是拳法、掌法,乃至点穴之术。至于凌云子,则又走了一门偏锋,武器是一对刺。   天山派上下都其乐融融的原因,有很重要一点,在于他们的“传承”并不是单向。而是弟子们学剑时,去找凌波子。学拳时,去找凌霄子。虽然真正被叫做“师父”的,还是引他们入门那位。但有师徒之实的,则是所有人。   至于梅映寒选剑,则是他十五岁时的事,至今也有七八年光景。   那会儿他身材差不多长成,也把凌波子传授的天山剑法学到了第五重。凌波子便说,日后梅映寒不必再拿着寻常铁剑练习,而是该真正得到一把好兵器。   而后,他带着梅映寒去了天山派的兵器库。梅映寒一眼相中了他如今的佩剑“镇星”,凌波子欣慰地告诉他,这曾经是自己师父、梅映寒师祖的兵器。如今重现天日,师父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欣慰。   今日,听了凌波子的问话,梅映寒重新说起此事。   他语气寻常,实在是不觉得整件事里有什么问题。   所有师弟师妹都要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换兵器,用到“师祖当年武器”的人也不单单是他一个。谁让天山是一个对什么武功都有一点儿了解的门派呢,师祖留下来的武器不说堆满整个兵器库,装备一半儿的天山弟子总没问题。   从前梅映寒一直不觉得此事有什么特殊。但现在,凌波子在讲到“神异之物”的时候旧事重提,他不得不多想:“师父,你是说师父这把剑……?可是——”   可在常宅、谭家,白争流的二十八将几次发力,镇星剑却一点儿反应都无。   作为剑客,梅映寒自然爱惜自己的兵器。但要说镇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却是真没看出来。   他心有疑问,看向凌波子。而凌波子再度吐出一口气,这才开口,却是道:“其实师父去世之后,镇星便消失了。”   在场众人:“……”   嗯,主要是凌云子、白争流、梅映寒。   他们一起错愕,本能地看向梅映寒腰间的长剑。   凌云子更是脱口而出:“‘消失’是什么意思?师兄!”   凌波子道:“此事复杂,真要说来,怕是还要从数十年前,咱们天山派创立时说起。但有一点,镇星是真的随师父的去世而不见了。一直到映寒要挑选兵器那天,我打开兵器库,一眼看到了其中的镇星——当时,我也有惊愕,但再转念想想,便觉得这是谁从哪个旮沓把这剑找了出来。恰逢映寒来到,一眼将它看中。我便心道,这也算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虽然后来问起旁人,没一个说他们翻出一把剑、顺手放入兵器库中,但……   “但我毕竟没想过这等鬼神之事。最不济,也只当师父也看好我这徒弟,显灵赠剑。再往后,就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那探究的心思跟着淡下。”   说到这里,凌波子微微苦笑。   “要是映寒、白少侠今日不说起那些鬼神之事,我还真想不起这桩事来。”   梅映寒听到这里,心情复杂。   他用了镇星多年,对自己兵器的喜爱丝毫不掺假。如今却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重关于镇星的往事。   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从剑柄上轻轻掠过。再抬眼时,却是道:“可师父,你前面说‘兴许是有人从哪里翻出这把剑来’——是有这个可能不错。纵然我现在听,也觉得兴许这才是真的。为何你又说起此剑神异?难道还有其他状况吗?”   话音落入凌波子耳中,他眼神复杂,说:“正是。我本不愿提起这些,毕竟师父已经去世多年,我总要给他留有颜面。但你与白少侠接连遇到怨鬼,我——我本以为师父不在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他年迈病重、心智不全所致!可现在想想,恐怕……”   梅映寒:“师父?”   “罢罢罢。”凌波子道,“今日,我便从头与你们说来。师兄,”转头看向凌霄子,“我若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还要师兄为我补充。”   凌霄子点点头,道:“自然。”   凌云子则满脸迷惑,问:“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晓?”   凌霄子回答:“你当时不在门派。”   凌波子也道:“正是。师妹,你莫是忘了?师父去世之前,你正在外游历。等到收到消息赶回时,师父已经病重在床,完全无法起身。这个时候,自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随着两位师兄的话音,过往记忆一点点回到凌云子脑海。她神色之间闪过痛色,喃喃说:“正是如此。我这些年,一直觉得愧疚。分明是师父捡到我们,将我等养大,我却……”   凌霄子道:“莫要这么想。师父历来是说,咱们习武之人,就要去江湖闯荡。如今你我三人之外的师弟、师妹们不正在践行师父之言?你当初在外,师父也是极支持欢喜的。”   凌波子也道:“你并未错过师父最后一程,而是在床边侍奉了整整三个月,已经足够了。”   凌云子轻轻“嗯”了一声,只是神色之间依然有悲戚之色。   师兄妹三人彼此安慰一番。这期间,白、梅两个并不开口。   一直到凌云子缓过情绪,凌波子重新转头,看向在旁边等待的两个青年。   他在自己记忆里搜寻一番。师父当年说了那么多话,有多少自己只当是胡言乱语,并未放在心上?前前后后,又有多少细节彼此关联,有所呼应?   也是因为凌波子在过往多年之中,始终痛惜师长,怀念着自己师父。如今面对两个年轻人,才能迅速梳理出一番因果,而后开口告知。   “师父出生在前朝,”凌波子开口便道,“他年幼时,战事未起,民间却多传有昏君为妖人迷惑,用活生生的侍卫宫女做法之事。”   这话出来,白、梅两人一起震撼错愕!   “做法?”   “活人?!”   两人脱口而出。   面对年轻人们的反应,凌波子微微叹息:“也难怪你们不知道。这事儿说来太过凶残可怖,其中又牵扯许多……若非师父曾与我提起,我也不会知晓。”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小天使问小梅有没有金手指。嗯,小梅的金手指开始了=v= 第65章 昏君   那是天山派创始人长阳子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   曾经名震江湖的人物,到老了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会拉着徒弟的手,念念叨叨一些徒弟听不懂的话的老头儿。   也是他捡来的徒弟的确孝顺,哪怕心里只觉得长阳子是在信口胡言,或者干脆是把那个妖鬼话本子里的事情当成真的。可师父说起的时候,他仍然会认真去听,并且时不时应和。   长阳子神神秘秘地告诉徒弟:“凌波,你可莫要觉得这是骗你!我今日告诉你这些,都是千真万确、实实在在的真事儿!”   还年轻的凌波子以同样郑重严肃的语气回答:“师父的话,我自然知晓。”   长阳子这才往下道:“好,那你细细记住。当年找上前朝皇帝的,可不光是一般骗子。他们手里面,是有真东西的……”   凌波子:“师父请讲。”   现在回想,那一瞬间,长阳子的眼神骤然发生了变化。   从原本的混沌模糊,变得清楚而分明。   凌波子甚至觉得师父已经从疾病当中清醒。可是长阳子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他的心思,让他重新回到“师父病重,接下来的日子,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心酸当中,也就没有去分辨长阳子的真正状态。   而长阳子往后说的,却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带出了一本邪功,名叫《摘星录》。   “那本书先是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功法。找人的、找物件的,或者迷惑旁人,让人看不见自己的。放在民间,怕是随便一个江湖骗子都能做出类似的戏法来。按说凭借这点雕虫小技,在乡里镇里混些赏钱还行。想要入天子眼,却是万万不可能。   “但那群妖人还真有几分手段。他们先是拿了大笔钱财,贿赂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又被大太监引荐,在皇帝面前表演了几个术法。至此,虽然他们并未显露其他特异之处,却也被皇帝安排在了钦天监,有了面圣的资格。   “再往后,他们抓住机会,说要给皇帝献上能够延年益寿的法门。   “哪个皇帝听了这话,不去心动?可这寿命又哪里是真能增长的?要做这等逆天之事,便要先当那伤天害理之人!”   长阳子说着说着,嗓音抬高,愤懑不已。   他道,要让一个人“延年益寿”,就要从其他人身上,夺走同等的,甚至几倍于此的寿命!   妖人们拿了一只老狗来给皇帝演示。他们在老狗旁边杀了鸡鸭,再用鸡鸭之血,连带许多《摘星录》上有所记载的东西在老狗身边布阵。   等到阵法成功,皇帝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还趴在地上、气喘吁吁的老狗站了起来。   原本掉落的牙齿变成了尖锐锋利的新牙,粗糙干燥的皮毛变得油光发亮,混沌的眼睛更是炯炯有神。   如果是从旁人口中听说这些,前朝皇帝一定会不屑一顾,说区区戏法,不足挂齿。但是当前发生的一切,却是他亲眼看到的!   更不用说,在开始布阵之前,妖人们曾经请皇帝去寻一把匕首,随便在老狗身上破一处伤口出来——等到老狗焕发生机,身上一切旧态消失,唯独留下的,就是那道伤痕。   伤口还在流血。   皇帝怔然看着这一幕,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妖人们则笑道:“会有如此反应,正因为陛下是真龙天子!有陛下龙气覆在这刀上,咱们做法也无法影响此伤呢。”   皇帝听了这话,若有所思,低头看着手中匕首。   而后,他大笑起来。   那之后,原本就受苦受难的百姓们迎来了更多压迫。   最先遭殃的当然是皇宫里的人。皇帝是谁?那可是“天子”。天子平日的吃穿都用的是最贵重的东西,由整个天下供养。如今要夺人的寿命,也不可能去找在路边流浪的老乞丐。   但他也没办法直接对宫妃们下手。至于自己的孩子,虽然《摘星录》上有提到,因众皇子皇女与自己的血脉是一脉相承,是做好的做法材料。但那个时候,前朝皇帝也是有理智在的。   他并没有完全信任妖人们,或说即便信任了,也依然记得自己的子嗣们可是“国本”。只有膝下皇子皇女康健,他的地位才能稳固,不用听朝堂上的老东西们念念叨叨,整日说一些让他烦心的东西。   这么一来,遭殃的就是宫女与侍卫们。太监倒是因为“身体不全,并非完人”而逃过一劫。   只是其中仍然会有麻烦。   宫女们还罢了。被选秀入宫,不光是她们自己,就连她们的家人们也做好了孩子此生都不会再回来的心理准备。死便死了,根本没有人会声张。   侍卫们却有很多都是大臣之子,要拿“天子进臣”的身份当做日后入朝的跳板。   最初那几个月皇帝克制着自己,不去对朝堂大员们的血脉出手。   可一日日看着年轻、健壮的郎君们从自己身前走过,耳边又有妖人们的“苦心劝导”:“陛下啊!虽然那些宫女同样能用,可长此以往,阴阳失调,纵然陛下真能长有寿命,也不是好事儿。”   皇帝心头的天平开始偏移。   事情做到这一步,朝臣们开始寒心。   王朝的崩塌有了端倪,偏偏皇帝已经从《摘星录》里品尝到乐趣。   他的体态越来越年轻、健康。分明是四十岁、五十岁的人了,走起路来却轻盈坦荡,像是年轻的小郎君一样。   更不用说,他此前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在妃子面前雄风振作。不是不想,实在是年轻的时候不知节制,伤了根基。好在孩子已经够数,这才没有被大臣们弹劾。   现在却完全不同。   宫里有了新的妃子怀孕。每一天,皇帝都精神焕发。   他也更加宠信为自己献上《摘星录》的人们。虽然对他们也有限制,不让他们离开京城,确保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可除此之外,妖人们却是吃穿不愁,享受无比。   这样的日子,皇帝过了许多年。可是,他的年轻健硕却没有一直维持下去。   苍老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孔上,他的头发也重新开始变白。最让前朝皇帝无法忍受的是,自己前天夜里到了新入宫的年轻女郎床上,却根本无法有所反应!   他气势汹汹地叫人来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妖人们则吞吞吐吐,回答:“陛下始终不肯动用真正的法门,会有眼下这一天,也是难怪……”   皇帝久久地看着妖人们,直到他们支撑不住,跪在地上。   皇帝这才想明白,哦,原来说到底还是要动自己的皇子皇女。   他犹豫了。   却没有犹豫多久。   此时的皇帝,已经不再是几年前刚刚得到《摘星录》时对自己手中书页还有疑惑警惕的人了。   他对“长生”两个字充满了贪婪与志得意满。只要自己始终坐在这个位置上,那天下的权柄财富便统统属于他!至于孩子,只要能够一直活下去,他还会没有孩子吗?   倒是现在的孩子们。难道真以为他不知道他们与大臣结交,口口声声说“父皇被人迷惑,竟然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吗?一群白眼狼!亏他还想着既然有这等仙法,有朝一日,自己可与皇子皇女们共同得道升仙。到了天界,依然是慈父孝子。   跪在地上的人们安静地等待着。   到最后,听到了自己想听到许久的声音:“可。”   这时候,皇宫之外的地方,其实已经有很多动乱了。   傅铭的先祖也已经到了一个起义将领麾下。只不过,当下时刻,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卒。   就连那个小兵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天下的主人。   此刻的前朝皇帝更不会想到,自己并不会得到他期盼已久的“长生”……   不过,这些都是之后的事。   在长阳子的叙述之中,那个时候,皇帝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他召开了一场家宴。   所有皇子皇女都有参加,就连刚刚出生、还在襁褓之中的也不例外。   不过前朝皇帝也不是蠢人。生孩子这种事,虽然他有信心,觉得只要自己雄风振作,后面就不会有所烦恼。但是,万一呢?   家宴到一半儿的时候,他吩咐下去,让八岁以下的皇子皇女们离开,早些回去休息。   孩童们在各自伺候宫人的带领之下离开了,他们身后,年长的兄长阿姐们依然留在桌边。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   ……   多年以后,傅铭先祖带领二十八将一同杀进了前朝皇宫。   长阳子也在其中。   他以傅铭先祖军师的身份现身。而后,在皇帝居所,众人见到了自己后面许多年都无法忘怀的恐怖场景。   凌波子到现在还记得,说到这里的时候,师父力气忽然加重,在自己手上捏出一片血流不畅的白色皮肤。   他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凌波子,告诉他:“到处都是血!整个皇宫的人都被他杀光了!不光是他的孩子们,还有他的妃子、宫女、太监……还有想要劝说昏君离开,日后寻找机会东山再起的大臣。   “他们的尸体散落在大殿之上,前朝昏君则站在大殿之上狂笑。他一定是疯了,一定——   “至于那些蛊惑昏君的妖人,有一部分被二十八将抓了起来,就地处决。也有一部分失踪,不知道去往何处。   “总之,在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骇到的时候,我走上前去,一剑砍下他的脑袋。   “就是用这一把剑。”长阳子示意凌波子去看自己手上的“摘星”,“我与你说过吗?在我年轻的时候,一位仙人来到我梦里,把这把剑给我,说想要结束此次祸乱,就要依靠它了。   “我原本没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第二天醒来,这把剑,就躺在我身边。”   那个时候,凌波子的想法是:“没事,我只需顺着师父说话。”   现在,有梅映寒与白争流告诉自己的那些事,他的想法变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见啦。 第66章 送信   长阳子惯用长剑的得名也是因为这个梦。   既然一切祸乱因《摘星录》而起,那要结束一切,自然需要“镇星剑”。   此类内容,长阳子不单对凌波子说过,凌霄子也有所耳闻。   他们并未认为里面的所有细节都是假的。师父早年曾与傅家先祖打过交道,来到天山创建门派则是新朝建立之后的事。长阳子收养的所有徒弟都知道这些,也从未不怀疑长阳子描述中前朝破灭时皇宫中的惨状。   但是,“神仙入梦赠剑”,还是太虚无缥缈了吧?   听完凌波子的讲述,屋内众人久久无言,都沉浸在新入耳消息带来的震撼之中。   这之间,凌云子默然垂泪,也想起一桩往事,道:“师父临去的前一晚,就是我在他老人家身边侍奉。那时候,他曾有一瞬清醒时候。那会儿,师父也拉着我,说他有重要的事忘记说。现在想来,便是此事吧?”   凌波子、凌霄子安慰师妹:“如今你却是晓得了。”   凌云子轻轻点头,又道:“倘若……倘若师父说的这一切当真是真的,那送他‘镇星’的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为何知道咱们这边的乱事,还出手相助?”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半晌,凌波子微微苦笑,说:“早知世上真有那些妖邪鬼怪,我当初定是要细细问过师父的。”   如今却来不及了。凌波子心头懊恼,同时又有许多担忧。按照白、梅两个人的说法,短短几个月光景,他们就遇到两次鬼怪邪地。这频率实在颇高,让凌波子不由地想到,除了自家徒弟、与自家徒弟一同来到天山的年轻刀客,怕是还有不少人遇到了相似情形,甚至已经遇害了吧?   这是大事!不能不理!   他当即道:“我等该将此事昭告武林,请各大门派掌门一同商议此事。”   凌霄子、凌云子齐齐肃然点头,道:“正该如此。”   凌波子又道:“还要召集散落在外的天山弟子,让给他们警惕留心……”桩桩件件,都是要事,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只是态度是一方面,真正实施又是另一方面了。以今人的脚力,想要把天山派的号召传遍江湖,纵然他们确有身份地位,说出的话再不可思议也有人会听。可光是“传信”这一步骤,就要耗去大量时日。更不用说,等信件传到了,其他武林掌门再要赶来天山,中间会耗费多少光景?   光是想到这些,凌波子就一阵头疼。可再怎么头疼,还是得开始行动。   他首先道:“这样。我等先修一封‘告诸掌门书’,让徒儿们下天山去送。后面的事,待帖子送出了,再做安排。”   众人点头。凌云子还提议:“不如直接在信里写明,请诸掌门算清门下徒弟行踪,莫要再有峨眉聂少侠、武当卢少侠那样的事儿。人已经没了,门派却毫不知晓。有了这些信儿,后面把人召齐后说起,才不算空谈。”   凌霄子也在短暂思索之后开口:“倒是该先与峨眉联络一番。他们的位置于中原人来说是偏,可与咱们相比,又是实实在在的‘中原’了。如若干脆由他们出面组织,兴许事半功倍。”   凌云子点头,“但是给其他门派的信还是要写。光峨眉一家,兴许其他掌门要觉得这是空口无凭。加上我等,也算更为可信。”   凌霄子:“让去送信的徒儿们见机行事。若峨眉已经发出了要人聚在某处的邀请,咱们照做便是,莫要浪费光景。”   凌云子:“正是如此。再有,朝廷……”   三位师长一起看向白、梅两人所在方向。   他们又一次记起,两个年轻人提到过,顾邈和九王爷已经上京了。   算算广安府与京城的距离,两人一定早已抵达。如此一来,庙堂势力应该也会被牵扯其中。   凌波子长长一叹,“我原先以为,除去血魔之后,总能松快一些时日。没想到,到底还是劳碌命。”   凌霄子、凌云子道:“谁说不是?可既是要事,总不能掉以轻心!”   师长们开始商量具体要如何写信,又要将信送给哪些门派掌门。这期间,白、梅两人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时候,才会给师长们补充他们近一年多来在江湖上行走的所见所闻。   多半是某家门派已经有了换新掌门上任的意思,或者某家门派又有什么新的有关传闻。   对师长们来说,也有一个参照作用。   其他不用他们动口的时候,两个人便缄默无言,各自想事。   主要是梅映寒在想。白争流则端着茶盏,视线一下一下地往梅兄那边瞄。   就凌霄子前面说的那些话,不说梅兄了,就连他也极为惊愕。认真比对一下,仿佛连知晓杨春月将军依托于二十八将休养的时候,白争流都没有这么大情绪波动。   ——也难怪。对白争流而言,从知道二十八将有所不同,到见到从刀上浮出身影的女将军,再到与梅映寒三言两语地猜出女将军身份,是一个颇为漫长的过程。哪像梅映寒这边,凌波子几句话下来,就把剑客直接砸晕了。   “你的剑也有灵。”   “你师祖走了的时候,剑也跟着他走了。等你现身,剑才重新现身。”   “哦,这把剑不光和你师祖有关,还和一个身份不凡、神秘无比的‘仙人’有关。”   任是谁,听到这些,心情都不会平静吧?   白争流暗暗想:“梅兄能有现在的表现,已经是极为冷静镇定之人了——呀!他手指动了!他是不是想摸摸剑鞘?咦,梅兄的手没有落上去。哦,这点我特别明白,刚刚见到杨将军的身影时我也对二十八将充满敬畏,平常带在身上不算,闲暇下来,那可是碰都不好意思多碰。”   梅映寒叫他:“白兄。”   白争流依然在暗暗想:“不过,‘神仙赠剑’这事儿一出,是不是说明神仙也看不惯前朝祸乱?而梅兄的师祖被仙人选中……不愧是长阳子前辈。我从前就听说,天山的创始人是个百年、千年都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他一生收了无数徒弟,每个徒弟能从长阳子前辈那里学到一门绝学,便能傲视武林。只是不知道,究竟是神仙不光赠剑给前辈,还传授他诸多武功。还是正因前辈有此大能,才被神仙选中。”   梅映寒见白争流一直没有回应自己,便又叫了一声:“白兄。”   白争流继续喟叹:“当年真是能人辈出啊。也不是长阳子前辈,另有峨眉武当诸多豪侠……不过,话又说回来,原来那《摘星录》早在当年就已经出世了吗?   “常家老鬼究竟是什么来头?那些妖人又是从何处得此邪书?……嗯?”   他终于听到了梅映寒的声音。刀客眼睛缓慢地眨动一下,抬起头,看不远处的剑客。   表情是不动声色。   心里是难以置信。   白争流!你已经落至如此地步了吗?梅兄喊你那么多次,你都毫无回应。这岂不是说明,你的警惕之心……   可那是梅兄啊。   这里又是天山,而非什么龙潭虎穴。   如此一想,他心态平和,好像也是寻常之事?   脑海里快速过着这些心思,面儿上,白争流平平常常地回应:“梅兄叫我?”   梅映寒点点头,指了指他手里的茶杯。   白争流困惑地顺着他的动作朝自己杯子看了一眼。   天山派一直都挺大方的。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整个山上都是宾客,当时他们给所有宾客泡的都是雪莲茶。   如今只招待白争流一人,天山自然更加不会吝惜。雪莲幽幽在杯子中绽放,柔美无比。一口抿上其中茶水,唇齿生香。   白争流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妥当、需要梅映寒叫自己那么多声的地方。   他重新转向梅映寒,用眼神传递自己的疑问。   梅映寒朝他笑笑,说:“我看白兄端了杯子许久,却只抿了两口,怕是其中茶水已经凉了。便让我为你换上热水吧。”   白争流:“……”   可以说他前面是在思考梅映寒和镇星剑的小小互动,以至于没有留意自己喝没喝上茶水吗?   不能。   白争流礼貌客气,道:“这也太劳烦……”   梅映寒道:“我只盼白兄不要再和我说这两个字。”   白争流微微一顿,随即笑了:“好。我只说‘多谢梅兄’。”   说罢,坦坦荡荡地把自己的杯子送了出去。看梅映寒将冷水撇出,换上热水。动作间,雪莲再度在杯中绽放,被热水激出沁人清香。   白争流模模糊糊地想:“这茶,这莲,倒是与梅兄一样。”   外表看来清清冷冷,但相处时候长了,便知道梅兄是个熨帖温和的性子。譬如现在,送到自己手上的杯子一定是温度刚刚好,绝对不会把白争流烫到。   他接过杯子,朝梅映寒笑笑。   梅映寒手指又是一动,神色却坦然自若。只等把手收了回来,他才用左手拇指在食指上轻轻摩挲,蹭过方才与白争流手指触碰的地方。   ……   ……   天山师长们动作很快。   白、梅两人抵达师门是在晌午,他们傍晚时就写好要送出的所有信件。饶是三个人一起动手,能有这样厚厚一叠,在刀客与剑客看来,也是十分不易了。   他们又看凌波子等人在信件落款处一一扣上自己的私印,再将封口用蜡糊上,算是完成。   凌云子遗憾:“今日已经天晚,到底要迟上一天。”   凌波子大手一挥:“再急,也只得如此了,总不能让弟子们夜间下山。”   凌云子、凌霄子一同点头。三人又商议几句,干脆趁着这个时间,把所有人叫到一处,与他们说起白、梅两人回来汇报之事,还有天山下一步的安排。   白争流也列席去听。偶尔有天山师徒讲得粗略的地方,他还要出言补充。   饶是玉涵等人早就做了心理准备,如今听说其中细节,仍然十分吃惊。   吃惊之外,就是众徒弟冷静下来,开始自告奋勇:“我去送信!”   “我去!”   “我去!”   面对众徒弟十分热烈地要求,天山师长们心情既是欣慰,又是担忧。   自然希望徒弟们平安无事。但是,都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谁不知道年少侠客们的心思?从前血魔之祸时,他们便冲在最前。到现在,自然也不能落下了。   天山师长们只好一再叮嘱,要徒弟们务必记住白、梅两人两次从险境脱身的经验。此外,就是按照信件数量点了弟子。   每封信都有两人甚至三人护送,行路途中最好与其他队伍结伴。   这么三令五申了一番,弟子们一一严肃听令。   至于白、梅两个,考虑到兴许会有人来天山询问详情,他们留了下来,以防不时之需。   作者有话说:   喜欢小白一边偷看小梅一边OS那段 第67章 失踪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就有弟子下山了。   玉涵、韩殊便是其中一队。他们要去的地方颇远,在广安府还要往东的地方。那里有一处长冲门,也是江湖上颇为说得上话的门派。许多附近百姓、甚至稍小些门派之间的冲突,都是由他们出面调节。   玉涵与韩殊都曾在血魔之祸时与长冲门人打过交道。此番送信,两人略有压力。   前天夜里,白争流就听到两人私下念叨:“长冲门都是一些年纪大了的前辈,他们会信信上的内容吗?”   “毕竟有三位师长的私印……”   “咱们到时候可得好好想想要怎么给他们说明。”   约莫也是受了这份压力的影响,两人出发极早。以至于凌云子再在门派中找人,就听说了两人已经离去的消息。   凌云子略有吃惊,看看天色:“这才是什么时候?”   白争流见状,主动问:“前辈,可是有什么状况要与玉师妹、韩师弟叮嘱。”   他不是天山人,但江湖原本就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白争流此前已有名声,又与梅映寒交好。叫两人一句“师弟师妹”,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凌云子听了他的询问,脸上显出一些迟疑,说:“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时候,与白争流一同出门,预备找个地方晨练的梅映寒也道:“师叔说说看吧。”   凌云子无奈,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两串流苏。   白、梅两人一眼看出来,这玩意儿与昨日拿出来让他们展现术法威能的剑穗有相似之处。只是尺寸、颜色并不相同,多半不是一个人的东西。   果然,凌云子道:“原是想要给他们当年节礼物的。他们这一走,再回来,起码也要到开春,说不准还要是入夏时候。”   白争流听着这话,心中一动。   难道这些都是凌云子前辈连夜编好的?……倒是长辈的一片慈心了。   想到这里,白争流主动道:“总归师弟、师妹尚未走远。不如这样,前辈把这两样小玩意儿交给我和梅兄,我们去追师弟师妹,将东西交给他们。”   凌云子叹道:“我前面犹豫,便是知道你们若是听了,定然会这样说。可毕竟只是两串穗子,挂在他们的兵器上也只是装饰,没有多余用途。要你们跑一趟,实在是……”   梅映寒闻言微微一笑,道:“既是师叔的一片慈心,师弟、师妹拿上了,也定会欢喜。”   白争流也道:“梅兄说的,便是我想说的。”   两人态度真诚恳切。凌云子听着,到底心动。   原本就是用心编来赠给徒弟们的,若是他们不能及时拿到,纵然后面可以补上,也还是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凌云子点头了:“好。”又和两人说起,“红的这根是韩殊的。别看那孩子一天到晚穿得正正经经,其实他反倒喜欢这些鲜艳热烈的东西。倒是玉涵,整天风风火火,其实反倒喜欢沉稳低调的装饰。喏,这根黑色穗子就是给她……   “哎呀,你们其实不必记这些,他们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白、梅两人听过、拿上东西,便一同离了天山派。   两样小东西揣进怀里。路上,白争流还找梅映寒打趣:“从前只听说天山上下亲如一家。今日看了,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梅映寒没有否认,而是说:“兵器从库里挑选,穗子则由师长亲赠,的确算是天山派的传统。”   白争流道:“唔,那梅兄你的穗子呢?”   梅映寒说:“在血魔那会儿掉了。”   白争流一怔。细细回想,果真如此。   他初次见到天山大师兄时,梅映寒剑上是有金色穗子。后来某一日,穗子却不见踪影。   白争流歉然:“倒是提起梅兄伤心事。”   梅映寒笑道:“这算什么伤心事?说到底,也只是一件小玩意儿。”收到的时候是很高兴,掉了也不是不遗憾。但比起击杀血魔这等要事,任何遗憾就都不算什么了。   他说得坦荡自然,白争流听过,知道梅映寒是真不在意。便也笑了笑,转过话题。   两人一边讲话,一边运起轻功下山,速度倒是极快。   按照他们估计,玉涵、韩殊应该是先到山下镇上,再从镇上买马。如果走得快点儿,他们还没彻底离开天山境内,把东西交过去,事情就算结了。   刀客与剑客都有信心,也有抱了“纵然赶不上这一出,大不了后面再追一追”的心思。两人却是完全没想到,他们山下了一半儿,就迎面碰上正在赶回来的玉涵、韩殊二人。   白争流与梅映寒愣了,玉涵和韩殊也愣了。   四人面面相觑,还是梅映寒先开口:“你们怎么——”   玉涵:“师兄,不好了!!!”   短短五个字,让白、梅两个骤然肃起神色。   梅映寒先快速在师弟师妹身上打量一圈,确保两个人没事,方问:“怎么回事?”   白争流则道:“莫要着急,慢慢说。”   玉涵喘了一口气,额角滚落大颗汗珠。   要知道,眼下他们可是在雪山上!习武之人是有内力护体,可要跑成玉涵、韩殊这样额头冒汗,脑袋冒烟的样子,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能让他们这样,一定真的是有非常“不好”的事情发生。   刀客与剑客一起做了十分糟糕的心理准备。后面玉涵说的话,也印证了他们的想法。   女郎宛若竹筒倒豆子的开口:“我与韩殊到了镇上,见许多人神色不对,便朝他们打听。他们也真是心急,见我们是天山弟子,便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韩殊道:“玉涵,重点!”   玉涵“嘶”了一声,“许多采莲人失踪了!”   白争流、梅映寒瞳仁一缩。   玉涵继续道:“如今正是雪莲长成的季节,那些采莲人一年到头就凭借这点来养活一家老小。”这句算是给白争流解释,“最先是一个叫‘赵大’的几日几夜都不回家,他家女人算算赵大带上山的吃食,知道绝对不够,于是去找了族中人。族中人又去旁人说了此事,组了个全是青壮的寻人队伍。结果呢,这支队伍也没了影子!”   韩殊道:“拢共也有十几个人了,再加上最先失踪的赵大——师兄,我们怀疑山上出了什么状况。”   玉涵:“那些镇民现在又要组织人去找,可这不是肉包子打狗吗?我与韩殊暂且把他们劝住了,说都是找人,不如让我们天山弟子去山中搜寻。总归我们有武艺护身,又对山中情况更加熟悉。嗯,我们正要回去把此事报予师长们呢,恰好遇到你们!”   的确是大事。   白、梅两个对视一眼,转眼就做了决断。   梅映寒道:“我知道了。你们回到镇上,告诉他们,这事儿天山派管了,让他们静待消息便是。白兄——”又转头看白争流,“咱们回门派里,一是与师父、师叔师伯说起此事,二是准备东西。”   白争流知道事态紧急,此刻没有多问。等梅映寒与玉涵、韩殊说好他们后面什么时候、在哪里集合碰面,双方分开了,他才道:“梅兄,你说准备,是要如何准备?”   他毕竟是第一次碰到这等事。从前在山上寻人倒是有些经验,可当时无非是要防备豺狼虎豹,和如今情形截然不同。   梅映寒听了这话,和他解释:“带上烈酒、热汤,还有红糖。”   白争流细细思索:“这些……”   梅映寒:“他们在山上待久了,一定已经冻伤。热汤不一定能扛到那时候,等咱们真找到人了,多半所有人都已经身上冰凉。但是有酒、有糖,事情就会不一样。”   白争流道:“是了,这些是能让身上热烧起来。”   梅映寒:“只要吊住那一口气,带人下山,就有希望。”   白争流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说:“幸好我们下山了。否则的话,又要耽搁时间。呀,那两个穗子倒是忘了拿给师弟师妹。”   梅映寒也这才想起此事。不过眼下玉涵、韩殊已经又一次离开,再说这些也没用了。他只好道:“罢了,待后面与他们碰面,我们再把东西交给他们。”   话是这么说,可一直到他们真的再次相会,白、梅两人还是没记起此事。   他们拿了沉甸甸的四个水囊,两个装酒,两个装热汤。为了保证热汤得用,又干脆把红糖直接融了进去。   见了玉涵和韩殊,白、梅光记得交付水囊,顺便告诉他们:“师叔说了,你们莫要着急送信的事儿。长冲门路远,原本也不必争这一两日的工夫。再有,若是咱们迟迟寻不到人,大不了他们再找旁人送信。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上山采莲的镇民。”   玉涵重重点头,韩殊则问:“师兄,此番便只有你与白大哥来吗?”   梅映寒道:“自然不是。只是咱们先行一步,其他师弟、师妹后面会跟上。对了,我们此前大略划分了所有人要找的地方,你们也来看看。”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   玉涵、韩殊探头过来,白争流则只把视线落在身前的茫茫雪山上。   梅兄拿出来的那张地图,咳,他此前也看过。奈何白争流的确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天山弟子们能对着边看边点头的东西,在他眼里,就是一团或许有些规律,可毕竟杂乱的细细线条。梅映寒和凌云子一边商量一边在上面划线的时候,明明所有话音都钻进他耳朵了,可白争流听懂的也只有“你们负责主峰”这么一句。   他只好自我安慰:“无妨。总归我是与梅兄一路,梅兄总不会把我带错地方。”   这么想完,正好有一抹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白争流眼皮上,又在他的眼皮上融化开来。   白争流微微一怔,抬头抚摸自己的眼睛,却只触碰到一片潮湿。   他将手指拿下来细看,终于分辨出,原来是有雪花落在自己的眼上,又在触碰自己的瞬间融化成水。   “下雪了吗?”   刀客喃喃开口。   “不好,下雪了。”   他身边,三个天山弟子的面色一起难看起来,为接下来的救援行动又做出一重危险预警。   而这时候,四人身侧,雪花飘飘扬扬,竟是有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副本正式开始。 第68章 茫茫大雪   白争流深刻地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天山派弟子们身法轻灵、轻功超绝的名声,还真不是口上说说。   他从前虽然也来过天山,可当时心情郁结,又不愿意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表现出来。大多时间,便都是自己待在屋子里喝酒。   现在去想,这实在是一个非常错误的做法。要不是他当时喝酒太多,哪里有和傅铭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缠?   但这也说明一件事:今日之前,他没有真正见识过雪山的威力。别说他前面和梅映寒一起轻功下山的事儿,当时他们脚底下踩着的是被来来往往的天山弟子们近乎踏平的地方,哪里能与真正厚厚雪层相比?   一脚踩下去,能够一直淹到腰间。再有一点儿不慎,甚至会直接掉进厚雪之下的冰层。到那一步,就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出来了。   往后第二,则是“不说天山弟子们在这种环境之下生活,是从小磨炼了多少。只说采莲人们,他们能够在此类地方讨饭吃,实在是太不容易”。   刀客头疼,但不表现出来,依然尽量跟着三个天山弟子,不拖他们后腿。   费劲儿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多时,白争流就觉得自己身上出了一层汗。   他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脱衣服,真让自己的汗水与寒风碰在一起,怕是只有把自己冻成冰块一个下场。   青年咬牙前进。   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却停了下来。   白争流略有茫然,抬头看梅映寒。   还真别说。大雪对于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此时此刻,天山大师兄的发间、眉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雪。配上那身惯穿的白色衣服,真的像是与雪山融为一体。   但他看白争流的眼神却并不冰冷,而是温和又关切。   甚至有点儿懊恼。   梅映寒:“白兄,你可是不适应雪上行走?”   白争流抿了抿嘴巴,在“勉强摇头”和“坦然点头”之间,选择后者。   对面是梅兄,绝对没有什么“丢面子”的情况。再有,纵然真的是面对一个会嘲弄他的人,难道他就要因为这点小事而不顾大局吗?   救人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白争流对此心知肚明,说:“是。”   梅映寒慢慢吐出一口气,喃喃说:“是我没有想周全……”   白争流反过来安慰他:“梅兄莫要这么讲。你从来接触的都是师门兄弟姐妹,自然想不到旁人在雪上是什么情形。”   梅映寒却摇了摇头:“不,我应该早早意识到的。”说着,他左右看了看。   白争流原先还不明白他在看什么。直到梅映寒发现了一从林子,眼神微微一亮,道:“咱们先去那边。”   玉涵、韩殊赞同,玉涵还给白争流解释:“在山上碰到大雪天气,最该做的,便是找地方挡风。这地方有没有什么山洞,还能稍微遮蔽风雪的,便是那样的林子了。”   韩殊:“正是。咱们过去看看,兴许能发现镇子上人的踪迹呢。”   白争流听了这话,知道他们是额外关照自己。否则的话,直接过去就行,何必多费口舌?   刀客心头微暖,“原来如此。好,咱们过去。”   一行人向着林子方向行走。   梅映寒几次看来,眼里依然是关切。但看白争流仍能支撑,便到底不曾多说。   只是等到了林中,其他人开始查看四下痕迹了,梅映寒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拔出自己的镇星剑,在林子最边缘的矮树上削了几下。眨眼工夫,就削出一片树枝来。   他又蹲下身,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了布条,而后就开始对着枝条挑挑拣拣、细细修剪。   白争流发觉了梅映寒的动作,先是怔忡,随后便涌出一股强烈直觉。   ——梅兄现在做的,是不是为了我?   他心脏仿佛漏跳一拍,自己都分不清这是因为什么。   梅映寒的动作很快。   没一会儿,他就把树枝们组合在一起,用布条捆住交叉地方,做出一双粗糙的“鞋”。   是真的粗糙,只有一个底子。又极长,竖起来约到白争流腰高。   剑客出言招呼:“白兄,来试试。”   白争流抿抿嘴巴,到底一句话没说,安静地上前尝试。   当他把自己的双脚放在木头棍子搭出来的底子上时,刀客微微一怔,开始尝试在周边行走。   他很快惊喜地发现:“我能在雪面上走了?”   梅映寒点点头,一边帮他调整木棍的角度,以便让这双“木鞋”能承载更多力量,一边道:“这正是采莲人们平日想出来的法子。我应该早些记起来的,白兄,抱歉。”   白争流看到剑客蹲在自己面前、将布条细细地绑在自己小腿上的样子,心情复杂。有因梅映寒关怀而起窝心,还有“梅兄真是,总是这样温和、照顾旁人”的喟叹。   他自然不肯让梅映寒总把责任揽在自己肩头。听到这话,便接口道:“如今也不晚。再说,我当时听说镇民失踪的消息,一样是心急如焚,想要上山找人。若是梅兄一意不带我,兴许我还要偷偷跟上来。”   梅映寒一顿:“白兄……”   白争流也蹲下。从旁人角度来看,他现在的样子仿佛有几分滑稽。白争流知道这点,但他不在意,也知道梅映寒同样不会在意。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剑客。风雪依然飘散在两人之间,一个呼吸的工夫,就有无数新的雪花落在梅映寒的睫毛之上。   白争流伸手,为他抚去风雪。   梅映寒未曾想到刀客的动作,身体骤然僵住。   白争流却已经完成想做的,收回手微笑,说:“如今这样,我碰到麻烦,有梅兄帮我,不是皆大欢喜吗?若是我真一个人来了,遇到这等事,怕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个人在雪地里挣扎徘徊了。”   梅映寒双唇抿起,轻声道:“怎会如此?”   白争流跟着轻声说:“是啊,不会如此,毕竟梅兄不会让我独自一人的,对否?”   随着他的话音,梅映寒的脸色像是有细微变化。   他面颊、嘴唇一起颤动,而后……白争流疑心自己看错了。   不过,或许也没有错?在这等寒冷天气之中,面颊被吹得发红,实在是非常寻常的事情。虽然梅兄脸上的绯色来得快了一些,但也不足为奇吧?   他知道梅映寒正要开口,心中因此升起隐隐约约的期待。   偏偏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了玉涵与韩殊的声音。   他们喊:“师兄——白大哥——”   又喊:“你们快来——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   白、梅两人猛然回神。   梅映寒匆匆转过目光。但下一秒,他就记起什么,重新挪过视线,将刀客的身影收入眼中。   他看白争流还是不太适应脚底下的木鞋,想要站起来,可身体微微摇晃,像是差点落在地上。   梅映寒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住眼前的青年。但在那之前,白争流稳住身体。见到梅映寒始终注视自己,他还朝梅映寒笑了一下。   神色明朗恣意,哪怕在漫天风雪之中,都让梅映寒心头骤然升起一阵融融热度。   “梅兄,”白争流叫道,“咱们这便过去吧?”   “……好。”梅映寒回过神,跟着起身。   两人并肩而行,朝着师弟、师妹们所在的方向走去。   玉涵和韩殊果然是有了重要发现。   他们给白、梅两个人介绍。自己先是看见周围一片林木都有被砍伐过的痕迹,而后四下看看,寻找了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把上面的雪层拨开。再然后,就露出了下面燃烧过的木头。   有人曾经在这里燃起火堆。从规模来看,火堆还不小。   玉涵分析:“一般情况下,采莲人不会集体行动。最多是两个、三个一起,还都是同一家子。若是再多人,真碰到了雪莲,他们自己就能打起来。”   这是人之常情。白争流想了想,了然。   韩殊跟着道:“这块儿的火堆这么大,在雪层之下的位置也不深。也就是说,不久之前,那些来找赵大的人曾经经过这里。”   他话音落下,众人一起朝身侧看去。   雪。到处都是雪。   连续不断的大雪,可以淹没山上的一切痕迹。   但是天山弟子们对此都很有经验。他们平日与镇民们打交道的次数多,这会儿就可以告诉白争流:“寻常也还罢了,这种有人失踪、其他人来找的时候,来找人的队伍一定会在自己经过的地方留下标记的。咱们仔细找找,兴许就有记号说明他们去了哪里。”   白争流不懂这些,但要他分辨什么东西是林子里本来就有的,什么东西是后面才留下的,还是一件容易事儿。   按照天山弟子们的讲解,不久之后,白争流有了收获。   他把众人招呼到一棵树下面,指着上面的刻痕,问:“你们前面说要找的,是这些吗?”   天山弟子们一起点头,凑过来细看。   梅映寒一边看,一边给白争流解释:“白兄,你看上面的划痕。一个痕迹,就是一个人——玉涵、韩殊,你们在下面有打听清楚吗?这次一共上来了多少人?”   玉涵想了想:“十二个。对不对,韩殊?”   韩殊给了她肯定答复:“没错,十二个。”   梅映寒说:“一、二……是了,十二个,他们在这儿还没有少人。”这个消息比不上“找到人”令天山弟子振奋,但也实实在在是一件好事。   众人脸上都浮出微笑。梅映寒再看一看树干上的痕迹细节,道:“是往山深处去了。走吧,咱们顺着他们的路子往下找。”   作者有话说:   冰天雪地找人ing……   明天(早)见啦。 第69章 找到一人   出来找寻镇民的四人走走停停。   时间一长,白争流慢慢适应了在雪地上行走,也找到了天山弟子们寻人的规律。   ——碰到“有可能遮风挡雪”的地方,就过去查探一番,看看能不能发觉镇民留下的线索。   这个法子简单粗暴,却的确有用。顺着一道道被划在树上的刻痕,几人心头逐渐勾勒出上山镇民们的行踪。   也愈是担心。   与身怀武功,行路较为轻松的江湖客们不同。镇民们在雪山上行走的速度更慢,面对风雪时也更加难捱。   几个江湖客花了一天时间走完的路程,镇民们走了足足两天。他们担忧而又沉重地留下记号,明明是简单的划痕,却能让天山弟子们解读出:“……到现在还是没有赵大的线索,他们估算了赵大能带上的食水,觉得情况非常不乐观。再走一天半,如果还是找不到人,他们也要开始折返了。”   镇民们上一次山,能携带的食物数量够他们行路七天。这不单单包含了“去”路,也要包含归程。   不能让自己落入没有吃食饮水的境地。真到了那一步,哪怕是珍贵的、可以换取一家人接下来一年乃至数年生活费用的雪莲,也必须被咽下肚子。   这是所有雪山子民千百年来的生存经验。夜晚,火堆旁边,天山弟子们与白争流说起时,白争流点点头:“是该如此。”   他们是在另一个林子里歇下来的。几人以一颗小树作为依凭,用从其他地方寻来的树枝在它旁边搭建出一个简陋的庇护地,可以为他们挡走大半寒风。又有火堆、此前从门派中带出来的食物,勉强保持温暖并填饱肚子。   “睡吧。”梅映寒对其他人说,“我来守前半晚。”   玉涵、韩殊脸上还带有忧心忡忡,白争流则说:“梅兄,咱们一起?”   梅映寒看他片刻,像是想了想,没有拒绝,“好。”   两人一同守夜。   师弟、师妹们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均匀,梅映寒靠在树干上,手指顺着镇星的剑鞘一点点滑动。   白争流看在眼里,微笑着低声道:“看来梅兄如今也适应了这把宝剑。”   梅映寒一怔,转头看他。   白争流拿自己举例子:“刚知道二十八将身负不凡的时候,我可真是……”   梅映寒听着,微微笑一下,脸上呈现出柔和神色。   他道:“是该请教一下白兄的经验。”   白争流:“也没什么‘经验’。只是有了杨将军的话,我瞬时就想明白了。无论是什么出身来历、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二十八将不都是陪伴我几百个日夜的好伙伴?更不用说,镇星陪了梅兄不单单是几百个日夜。”   梅映寒道:“我如今一静下来,还是要想到师父、师叔伯们昨日的话。《摘星录》竟在前朝末年就有流传吗?还闹得前朝皇帝丧心病狂,做出那等恶事。”   白争流想了想,说:“我就是这么一想——你说,天上的神仙能把镇星给长阳子前辈,以此来助前辈诛杀奸佞,是不是意味着奸佞那边也有天上恶人相帮?……只是神仙能斗他们那边儿的恶种,却无法插手下界之事,这才有了‘赠剑’一出。”   梅映寒听得怔然:“这……”   白争流道:“呀,梅兄也莫要太把我这念头放在心上。”   梅映寒摇摇头:“白兄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别的不说,《摘星录》里记载的,的确是实实在在的邪术妖法。我们此前从中记下那些,纵然是为了应对怨鬼,也实在太过冒险。”   白争流赞同:“也是。但当初也是没办法……”   两个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话。也留心查看火堆,不让火焰熄灭。   伴随着树枝偶尔发出的噼爆动静,刀客与剑客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变得全然安静。   白争流就是在这样的安静中再度开口的。他的视线落在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上,问梅映寒:“依照梅兄的经验,那些镇民当真能寻到人吗?咱们又当真能找到他们吗?”   “至少到这里时,还没有寻人的镇民减少,”梅映寒没说“是”或“不是”,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安慰白争流,“这就是如今最好的消息。”   白争流闻言一哂:“也是。”   他心头同样有庆幸。要是昨天、前天,还没有参与到此次找人的行动当中,白争流自知他怕是不会因为这么微末简单的小事而欢喜。可现在,亲身经历了雪山环境的恶劣苍茫,白争流开始切实地因傍晚在林间看到的那些刻痕而高兴。   他又道:“你可知道,当初长阳子前辈为何要在天山创建门派?”   梅映寒摇摇头,就是“不知道”的意思了。   白争流轻轻地叹了一声,“好吧……希望明天咱们能找到人。”   梅映寒同样道:“希望如此。”   两人这会儿讲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的期望竟真的成真了。   第二天,他们在山上的位置更高,便没再像昨日那样还能不时地看到林子。但天山弟子们确有在雪山生活的经验,他们目力极佳,竟然在一片苍茫的白色当中找到了处石壁。   紧接着又在石壁背风的地方,找到了一处镇民们留下的雪洞。   那定然是人力搭建起来的地方。最开始,天山弟子们只是觉得石壁旁边的一片雪状态不对。等他们借助各自的兵器将那片儿地方挖开,竟是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其中的一道人影。   众人脸色齐齐变化,赶忙把人从窄小的雪洞里拖出来。又附身在对方胸口、鼻下又听又量,半晌终于惊喜地确认,人还有呼吸。   只是太微弱了,像是下一息就要断去。   玉涵、韩殊连忙为对方搓手搓脸,提升体温,梅映寒则拔开装了糖水的水囊塞子,再将水囊送到人的唇边,一点点给人喂了下去。   经历了整整一夜的天寒地冻,水囊里果然已经不是他们昨日出发时带上的热汤。但梅映寒一直贴身塞在怀中,倒也还有几分温度。   对于被同伴们留在雪洞中的镇民来说,这几分温度,加上糖水带来的热量,就是救命的东西。   慢慢地,他脸上有了红润颜色,人也朦朦胧胧地清醒过来。只是还是虚弱,过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自己身前不是折返的同伴,而是前来寻人的天山弟子。   “诸位大侠……”镇民嗓音嘶哑难听,却是挣扎着想要起身,朝着这些救下自己性命的人拜下。   四人赶忙拦住他,又问起问题。   为什么他会被一个人留下?其他人如今是什么状况?一路走来,他们可有找到赵大的线索?   镇民痛苦地摇头。他操着那口嘶哑虚弱的嗓音,告诉江湖客们:“小的名字是周六儿,此番在这儿,只因前面不慎踩进了石缝里。纵然被人拔了出来,腿脚也被扭到,动弹不得。”   他没办法走路,其他人就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一路让人背着周六儿前进,要么把周六儿留在某个地方。   镇民们选择了后者。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同伴。只是对诸人来说,这已经是他们在雪山上的第三日,快要第四日了。他们一同在石壁下方歇息一夜,按照计划,最多再找半天就要折返。这找人的半天,就暂且把周六儿放在原处。等到半天回去,他们不论有无发现赵大的踪迹,都会重新回到石壁旁边。那以后,才是带着周六儿一同下山。   这是雪山子民世世代代的行事方式,周六儿并不会怨愤什么。他知道同伴们只要还活着,就不会真的放弃自己。再说,轮到他遇到类似状况,位置互换,他也会是一样的选择。   不过他是在见到折返的同伴们之前,先碰到了天山弟子们。   虽然前面险些丧命,但这会儿,周六儿的心态还算不错。只是到底虚弱,说完这些,没一会儿,就又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天山弟子们对视一眼,神色复杂,却也都知道:“得先把他送下去。否则的话,他会真的没命。”   还有一句话,他们没说,可每个人都知道。   ——如今根本不是周六儿印象中他被放下的“镇民上山第四天”,而是第八天了。   也就是说,本应折返的众人迟迟没有出现。不光是不曾来找周六儿,也不曾回到镇中。   “不想这些。”梅映寒吩咐,“咱们找到了人,就要把人好好地带走。这样,接下来咱们兵分两路。玉涵、韩殊,你们先带着周六叔下山。一是找人照顾好他,二是把咱们寻到正确路子的事儿告诉师长们。再有,这么多人一起消失了,”沉默片刻,“请人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众人心情沉重,点头。   梅映寒又看白争流:“白兄,咱们就再在山上待上两天,继续往前。”   白争流珍重应道:“好。”   如今正是晌午。几人没再多说什么,商量好便分头行动。   玉涵、韩殊轮流去背周六儿,白争流与梅映寒则轻装简行,一路朝上。   他们走啊、走啊。迎着大雪,迎着狂风。   不知过去多少时辰,两人忽然在风雪尽头,看到两个小小的、活动的影子。   白、梅两人登时振奋,加快了脚步。   可是,随着双方不断靠近,两个人的神色一点点发生变化。   他们的心情变得古怪又沉重:若是没有看错,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仿佛正是晌午才与自己二人分别的玉涵、韩殊两个。   可是,他们不该是下山了吗?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两人前方?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小白和小梅要发现不对劲了…… 第70章 迷路   不单单是白争流和梅映寒,远处,玉涵与韩殊也明显愣住,不知眼下究竟是什么状况。   但不论如何,还是得先碰面再说。   几人咬牙赶路,终于还是在逐渐暗淡的天色之下重逢。马上又要入夜了,他们却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遮挡风雪的地方。   若是往常,几人一定已经开始心焦。但现在,他们碰到了比“找落脚处”更加棘手的情况。   一见面,四个江湖客近乎是同时开口——现场另有一个这会儿在韩殊背上的周六儿,只是他人还昏着,自然无法动嘴上功夫。   玉涵照旧风风火火:“师兄!梅大哥!你们为何到了我们下面?”   韩殊还算冷静:“难道是有什么发现?……我们毕竟带着一个人,速度慢,会反而落后一步,也是寻常。”   梅映寒则言简意赅:“你们为何到了我们上面?”   白争流:“这山……”他的心情已经沉重下来。   其他人则从彼此的对话中捕捉到关键信息,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   梅映寒向师弟、师妹确认:“你们便是一直朝下走,从未改过方向吗?”   玉涵、韩殊苦笑:“如何还能改方向?我们带着一个人,要行路本就勉强。只是是走下山道,这才算是速度不减。可若是让我们上山,却还要赶在师兄、白大哥之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儿。倒是师兄与白大哥,可莫要吓唬我们啊!你们——”   梅映寒说:“我们一直是朝上走的。”   话音落下,众人寂静。一时之间,只能听到“呼呼”风声从耳畔吹过。   白争流心情愈沉。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此时此刻他不受控制地想,他们怕是遇到了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和在广安府、谭家庄一样,他们又进入了某个怨鬼控制下的诡异地方。   但是……其实也不一定吧?   他毕竟不熟悉雪山。倒是梅映寒曾经与他说过,此前也有天山弟子们在山中迷路的情况。但那只不过是眼睛被茫茫白雪骗了过去,自以为走对方向,实际不过是在绕圈子。只要闭着眼睛行走,让身体本能去分辨位置路途,就能从迷障当中走出。   他闭口不言,没把自己的糟糕想法说出口。但是,其他人显然也有所联想,玉涵更是直接叫破:“莫非是‘雪鬼’?”   众人一起看她。   梅映寒微微拧眉:“玉涵,凌云子师叔分明提过……”   玉涵神色微微一晃,但也坚持道:“这哪里是寻常迷路?纵然我和韩殊都傻了,不知道东西南北,可是在走上坡路还是下坡路,我们还是能分辨的吧?如今分明是在朝下走,却和朝上走的师兄、白大哥碰上了,若说不是‘雪鬼’……”   女郎喉结滚动一下,面色当中显露几分仓皇。   白、梅两人看在眼里,忽然意识到,其实玉涵是在害怕。   她当然要害怕。天山弟子们从小就会听师长们说“不能朝山上乱跑,否则一旦迷路,就再也回不来了”。纵然长大以后,他们慢慢意识到这就是长辈们担心小孩儿在山中遭遇不测,可忧虑的种子还是埋了下来。   平常不会显现,到这会儿,亲身碰到了诡异事件,那颗昔日的种子便迅速发芽破土,在玉涵胸膛肆意生长。   她原本就显得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糟糕。而其他人纵然还有别的想法,听到她的话之后,也陷入细微的沉默。   因为玉涵说得并没有错。   迷路迷路,最多是在几座山峰之间发生的事。他们可能会分不清自己朝哪个方向走,但最起码的上下还是不该出问题。更不用说,他们这儿可是足足有四个人。一个没有分清还有可能,难道四人都不曾分清吗?   话是这么讲,但面对惊慌的师弟师妹、不擅长应对雪山状况的白争流,梅映寒还是要站出来道:“都镇定一些。这样,接下来我与白兄和你们一起走。”   玉涵、韩殊看着两人。片刻之后,勉强点头。   梅映寒又道:“你们背了周六叔半日,定然也累了,把人给我吧。”   玉涵、韩殊咬咬嘴巴,没有拒绝。   就这样,情况成了四个江湖客带着周六儿一同往下。   临走时,白争流左右看看,想要在附近找一个有标志性的地方,方便自己后面确定方位。可雪山这种地方,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景。他失败了,便也不曾提起。   几人快步走着,天色在他们身后愈来愈暗。   江湖客们肩头是风雪,头顶则是逐渐覆盖所有人的夜色。倒是一直陪伴着他们的风雪,逐渐有了停下来的趋势。   这一停,白争流再抬眼,就看到了漫天的繁星。他紧绷的情绪因为这一发现稍稍安定,想:“有星星,至少不会再迷路。”   可真的是这样吗?   风雪停下,还意味着一件事:他们的脚步不再被雪粒埋住了。   走着走着,众人看到了自己身前的连串脚印。   共有四人。其中二人的脚步是又轻又快的,能在雪上这样行走,一看便知道是天山弟子。   又有两人各有特色。其中一个略深,是纵然轻功了得,可毕竟背负一人,身形到底显得沉重的梅映寒。另一个则每走一步,就要在雪面上带出重重的两道痕迹。不知晓的人看了,还当是雪山上有什么妖鬼出现。采莲人看了,却会知道,此人正用着自己这一行世世代代相传制作的木“鞋”。   不会有错了。这样精准、能与他们一一对应的脚步,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们真的在绕圈子。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蓦然抬头,又一次看向天上繁星。   有这反应的不单单是他一个。天山弟子们同样抬起目光,表情甚至比白争流更加凝重糟糕。   这一看,还真让他们分辨出了端倪。   韩殊喃喃道:“没有变……咱们走了这么久,天上情形该有所变化才是!可是,没有。”   时间推移,本该东升西落的月亮依然停留在原地,更不必说拱卫桂宫的漫天繁星。   他们头顶的灿烂星光,像是一片虚幻的影子。永远停驻在那里,不论什么时候去看,都是一模一样的光景。   玉涵仿佛崩溃,身体后退两步,颓然蹲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韩殊被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靠近拉她,“玉涵,莫要丧气。”   玉涵却实在是丧气,难以调节心情,喃喃说:“我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些采莲人迟迟回不去。”   一句话下来,在场所有人心头都是“咯噔”一下。   白争流与梅映寒对视,从彼此眼神里看出了一模一样的意思。   玉涵说得有道理。   如果陷入这等诡异情境的不光光是他们,还有此前上山的所有采莲人,便能解释他们一直没有下山的事儿了。   再细细去想,他们如今面临的场面,是不是其他上山找人的天山弟子也有碰见?……明明前一日天山还有大量弟子下山奔赴中原,往各大门派送信说明怨鬼诡境之事。到现在,竟然让他们先落了进来。   韩殊还在低声安慰玉涵,白争流则说:“但是,这儿的情况还是和咱们之前碰到的常宅、谭家不同。”   “没有‘人’。”梅映寒轻声说,“无论是常宅谭家,都是上来就有人告诉咱们,他们是在做什么,需要咱们去完成什么——”常宅的“除鬼”,和谭家的“参加满月宴”,都能算是一重答案。   现在却不一样了。他们只是上山找人,就迷失方向,无法下山。   听着剑客的话,白争流眉尖拢起,非常迅速地往梅映寒身后背着的男人身上看了一眼。   他没说话,但是态度非常明显:其实也不是一个“人”都没碰到吧?譬如,梅兄你背上。   梅映寒:“……”   白争流也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好像太骇人了一点儿。   他沉默片刻,道:“罢了,”如果周六儿真的是什么诡异存在,带着他当然不行,可万一对方是好不容易等到救援的活人呢,“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歇脚吧。总不能一直这么走下去,起码要等白天。”   这句话,得到了天山弟子们的认同。紧接着,白争流又提出:“梅兄,你已经背了周六叔许久,不如由我——”   梅映寒不容拒绝地开口:“我来。你本就不擅长雪山行走,如今又是晚间,如何能再添负担?”   理由明确可靠,白争流还真想不到话音反驳。他只好抿抿嘴巴,再接下来的行走当中,把自己一半儿注意力都放在周六儿身上,防备他突然睁眼发难。   在众人想来,“找落脚点”应该是一件颇为困难的事。毕竟走了一圈之后,他们对自己“迷路”的范围心头有数,知道这附近并没有林子石壁,怕是最终只能挖一处雪洞挡风。   但真走到这一步之前,众人还是想再找找。   原本没报多少希望。没想到,走着走着,一栋破损的木屋出现在众人眼前。   作者有话说:   出现了!雪山必备小木屋(不是)   有朋友复阳了otz,感觉就是……好难啊。 第71章 师弟师妹   看着眼前的屋舍,一行人先是愣住,随即脸上泛起喜色。   天山弟子们朝着白争流解释:“从前有师叔师伯们到山上寻一静处练功,便会起这样的小屋子!据闻还是从师祖那里流传下来的传统,当年他老人家便时常孤身入雪山,十天半月才下来。”   白争流想想。的确,各家各派都会有一些“下苦功”的法子。君不见少林那些和尚时不时就要找个瀑布冲一冲,说这是在磨练心智、锻炼体魄?终南山上也有无数依山而居的隐士,平日吃穿住宿都在一个小小的山洞当中。   照这么看,天山师长们选择在雪山里起一座小屋子,还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他点点头,脸上也透出放松,道:“那咱们快进去吧!把火升起来,也让周六叔暖暖身子。”   嗯,最好让他仔细查看一下周六儿是人是鬼。有从前接触常老爷、马二等游魂的经验,白争流自觉还是可以分辨一二的。   天山弟子们听了这话,一齐点头。   他们加快脚步,很快进到木屋之内。这地方明显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只是雪山环境特殊,并不会像山下房子那样结出蛛网。虽然也有灰尘,但对眼下的江湖客们来说,已经是极好的落脚地方。   玉涵已经在生火了,梅映寒则把周六儿放下来,再去听他呼吸、探他心跳。   而后在众人略带紧张的目光里,宣布:“周六叔状况还好——不过还是再给他喂些糖水吧。”   众人一起点头。   这一回,他们是把水囊放在火堆旁边稍稍加热,再把恰好能入口的糖水送到周六儿口中。   按说他许久没有进食,光喝这么点儿糖水当然不够。但除了刚刚被找到那会儿,周六儿再也没有清醒过。便是如今,也只能迷迷糊糊地把送到嘴边的东西咽下去。这样一来,江湖客们担心他真吃了东西反而呛到,多生事端,便到底不曾喂其他的。   他们自己倒是吃了难得丰盛的一餐。在木屋里找出器皿,取了外面的雪,放在火堆上融化。有了热汤,再把随身携带的干粮放进去。   白争流看一眼,惊讶:“你们还带着菜?”   玉涵笑笑:“是啊。雪山行走时最忌讳的就是嘴巴里没有味道,”呃,这话其实不太准确,但白争流还是听明白了,“整日看到的都是一样的东西,若吃得也白白惨惨。时间一长,于心智都有影响。”   说到后面,她自己唇角的笑意收敛,低头安心搅弄菜汤。   香气逐渐在屋子里散开。白争流的身体也跟着放松,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水囊也解了下来。   他的水囊里是酒。如今温上,待会儿玉涵的菜汤好了,就能跟着喝一杯,也算暖身。   这期间,梅映寒也给周六儿喂完糖水。再细细给人把脉一番,道:“还好。脉相不算稳健,却毕竟在。”   玉涵听着,脸上透出一点隐约的愁苦,轻声道:“唉。若是一直找不到出去的路,咱们该怎么办?”   白争流想了想,说:“虽然不太一样,但也把眼下状况当做‘常宅’、‘谭家’来看吧。”   话音落入玉涵与韩殊耳中,两人都显露迷茫。   白争流看一眼梅映寒,示意:“梅兄,说说你前面的想法。”   梅映寒叹道:“在‘常宅’,我们被安排的差事是‘除鬼’,最终却是通过解开柳娘子的封印,诛杀常家老鬼,这才从里面出来。在‘谭家’,我们是参加满月宴的宾客,结果呢,先让孟娘子杀了所有山匪,再将孟娘子斩杀……说白了,虽然咱们现在什么都没被安排,但要做的事情还是一样的。找出造成眼下情境的那个存在,将他杀去。”   白争流跟着道:“正是如此。不过,如今到处都白茫茫的,要如何找‘造成眼下情境的存在’,还要从长计议。”   梅映寒点头。   玉涵、韩殊抽气:“竟然……”   白争流宽慰他们:“莫要慌怕。怨鬼说是鬼,可从我们的经验来看,他们到底也有人情。”   玉涵、韩殊面容复杂地点头,一言不发。   菜汤继续在锅子里煮着,屋内的香气越来越浓。按说这等环境之中,不该能做出多好的东西。但是,大约白争流的确腹中饥饿。此时此刻,他竟然觉得肠胃在隐约“咕咕”作响。   他面儿上没有显现出来,还是那副沉稳可靠的兄长模样,继续道:“如今先是采莲人失踪,而后是咱们迷路。我想,关键便落在了‘失踪’、‘迷路’两件事上。不如你们想想,天山早前有没有类似状况?”   天山弟子们陷入沉思。   白争流的肚子到底:“咕——”   众人看他。   一片视线之中,白争流咳了一声,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胃部。   菜汤仿佛有了煮熟的趋势,刀客已经听到其中“咕噜噜”的响动。   他手指微微上抬。这一抬,就触碰到放在胸膛的某样东西。   白争流一下子记下来:“对了!凌云子前辈给你们的穗子。”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进自己的衣服来掏。不多时一红一黑两个穗子出现在了白争流手上。   他掌心摊开,将穗子展现在玉涵与韩殊眼前,微微笑道:“说是送你们的年节礼物。原本昨日就该给你们了,唔,我与梅兄那会儿下山就是为了追上你们,将这小玩意儿交付。没想到,却听说了镇民的事。”   也算是为他们的找寻行动节约了时间吧。白争流暗暗想。   只是现在看来,实在不知道节约的这些工夫对他们来说是好是坏。   他心思飘动。这时候,在他面前的玉涵、韩殊两人终于抬起手。   两人的神色再度变得复杂。望着穗子,玉涵喃喃道:“凌云子……”   韩殊:“师叔。”   玉涵面皮颤动一下,跟着重复:“是了,凌云子师叔。”   两人的手落在白争流掌心,一人取走一个穗子。   玉涵拿了红色那个,韩殊则拿了黑色。   两人神色还是不同,嘴上却已经开始夸赞:“师叔手艺历来最好,咱们一山的弟子都争抢着想要她亲手编出来的穗子。纵然平日行走江湖时带着略有累赘,可看在眼里,还是实在漂亮,让人欢喜。”   “正是。我盼这一根穗子,盼了好久、好久,如今总算……”   他们再说什么,白争流却没有在听了。   他缓缓地收回手,转头去看身侧的梅映寒。   目光撞在一起的瞬间,刀客与剑客发现对方的面颊是同样的紧绷。   昨日凌云子的话音仿佛还在他们耳畔,是:“红的这根是韩殊的……倒是玉涵……黑色穗子就是给她。”   眼前的两个人,拿错了。   ……   ……   夜色深深。   距离天山已有两日路程的镇子上,一处客栈。   二楼屋中,玉涵翻来覆去,轻声叹气。   动静不大,但韩殊还是听到了。他最先没有出声,一直到玉涵叹到第三声,韩殊才忍不住开口:“玉涵,你这是?”   玉涵“呀”了声,不好意思:“你还醒着?”   韩殊道:“既去之,则安之。长冲门的前辈们再难应对,也好过师兄、白大哥他们从前面对的那些。”   玉涵听着,勉强回答:“你说的是。”   韩殊闻言安静。   屋内寂然无声。   这么过了几个呼吸的工夫,韩殊忽然再次开口,说:“你前面不是在因为这个叹气?”   玉涵同时道:“我其实……是想到马上就要过年了。就连前面血魔作乱的时候,咱们还是在天山过了年吧?如今却不同了。”   和中原地区时常有人带着孩子上门投拜的门派不同,能当天山弟子的,多半都是年幼时被父母遗弃,又被在外行走的师长捡回山上的孩子。   他们不知道自己出身何处、父母是什么状况,而是从小就在山上长大。   像是顾邈那样,家中是江南富贾,只因当年出事,才把孩子送到远方避难的情况,少之又少。   对于绝大多数天山弟子而言,门派就是他们的家。如今离开,虽然算事出有因。可想到要错过年节,玉涵还是心中郁郁。   也不单是她。听完玉涵的话,韩殊也开始叹气。   两人沉默,半晌,还是玉涵自己调节好心情,道:“算啦算啦。如果能因咱们一封信,让武林少受磋磨、百姓安居乐业,也算一桩好事。”   韩殊听着这话,忍不住微微一笑,“说得正是。”   玉涵:“可惜了,师叔明明答应咱们,今年要给咱们也编上穗子。”   韩殊:“想来回去就能收到。”   玉涵:“嗯,也是。”   作者有话说:   事情变得刺激起来了。   明天见啦。 第72章 看破   玉涵、韩殊虽然对前路还有几分忧愁,此刻却能以开阔心境展望数月之后。   总归“师叔的穗子”他们总能拿到手,长冲门的前辈们也不至于有险境中的怨鬼那样难打交道。心中迟疑、难以面对是一回事,玉涵相信,如果自己真的站到了长冲门前辈的面前,一定还是能圆满完成师长们、师兄交代的任务。   怀着这样的信念,她心神放松,进入梦乡。   不远处地上,打了铺盖睡觉的韩殊听着身畔传来的绵长呼吸声,也笑一笑,闭上眼睛。   ——和此前白、梅两个共同行路时一样,这两人也采取了“开一间房,一人睡一天床”的出行方式,今天正轮到韩殊来睡铺盖。   这么做,虽然会有几分麻烦不便。但想到白大哥与师兄千叮万嘱的那句“万万不可落单”,玉涵和韩殊又都觉得可以克服一下。   两人心境坦荡,全然不知道,刚刚被他们讨论到的“白大哥、师兄”同样在想自己。   只不过,他们的心情就与在外的两名天山弟子截然不同了。   刀客与剑客身前,“玉涵”已经开始给菜汤做最后的调味。只见她变戏法般的从自己的小锦囊中取出数个小瓶,看起来只有拇指大小粗细,里面却能倒出各色调味料来。   有了这些调味料的加入,原本就已经热滚滚、十分诱人的菜汤变得更加香气扑鼻。可这一刻,白争流的肚子已经不再叫了。   他的心思当中是满满的警惕。   视线再往旁边飘去,与梅映寒交换片刻……白争流做出在自己袖中翻找的样子,一句话没说,眉尖却慢慢地拢起。   “玉涵”开始舀汤。一边舀,一边笑道:“原本是想在门派中便给白大哥、师兄展现一下我好不容易修来的手艺,没想到,真用上,竟然是在这种时候。”   “韩殊”跟着笑道,“还真别说。从前玉涵做出来的吃食是什么样,我便不多说了,师兄知道。如今却不同,莫说是一碗菜汤,就连一碗白饭,玉涵都比旁人做来要好味几分。”   “玉涵”轻飘飘去睨“韩殊”,道:“你惯会说这些话哄我。讲来讲去,都不过是想让我为你做几道大菜。”   “韩殊”笑着拱手。这是个玩笑姿态,哪怕眼下众人还在险境不曾脱身,看到这一幕,也总能笑上那么一时三刻。   前提是,他真的是梅映寒的师弟。   剑客唇角短促地勾起片刻,到底却还是压了下去。   他这样子,按说一定要引起两个来历不明、顶着玉涵韩殊皮囊的存在疑心。但白争流已经先一步给他搭好了台阶,此刻梅映寒只需要“发现”刀客的不妥当,再怔然片刻,问他:“白兄,你这是……”   两人没有事先沟通,这会儿却能非常自在地演戏。   白争流低声道:“前面见玉涵、韩殊得了师长赠礼,我心中感怀,也想到了师父当年给我留下的东西。说来也不值什么钱财,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把玩木件,平素从来都是放在袖中的,可刚才我要找寻,却不曾找到。”   这时候,“玉涵”正把两份热汤摆在眼前二人面前。   白争流还记得说一句:“多谢。”   梅映寒却道:“照这么说,便是极要紧的东西了!当真找不到了吗?”   白争流抿抿嘴巴,像是很犹豫,却还是点头。   他安慰梅映寒,“无妨,总归只是一个小玩意儿——”   梅映寒:“但那是你师父难得留给你的东西。”皱眉思索片刻,“这样,白兄,你若是想,咱们现在便出去找找。”   白争流一怔:“这?”   对面的“玉涵”、“韩殊”也道:“师兄,你们现在要出去?”   梅映寒道:“山上这状况,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要下雪。咱们现在出去,顺着来路走一段儿,兴许还能见到东西。到了明日,一个小玩意儿,怕是彻彻底底要被淹没在雪里。”   话是很有道理的,但“韩殊”更有道理地劝他:“如今夜色已深,师兄你们这一出去,万一碰到什么问题,岂不是……”   梅映寒只说:“韩殊,白兄的师父已经不在很多年了。”   “韩殊”一愣。   梅映寒道:“咱们天山上下师徒和顺,自然更该懂得这些小物件对白兄的意义有多深重。”   “韩殊”静而不言。   梅映寒再看白争流,问他:“怎样,出去吗?”   白争流道:“……那便劳烦梅兄了。”   他的表情非常完美。有犹豫,有期待,还有几分心焦。   若是没有前面“‘玉涵’和‘韩殊’拿错穗子”的一出,怕是梅映寒真的会觉得白争流丢了东西。不,确切地说,纵然是现在,他也觉得白争流是不是真的有所遗落。只是先前不好说出口,如今却总算有了理由。   两人又朝屋内的男女说了句“我们尽快回来,你们先喝汤”,便匆匆出门。   离开木屋,周边空气一下子变得冰冷彻骨。   他们顺着几人来时的脚步往前走。最先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一面行路一面低头找寻。这么过了百米,白争流忽而停了下来,道:“梅兄,咱们还是——”   梅映寒看他。   白争流叹道:“我是想要那小东西不错,可若是拖累你一同受冻,却是万万不值得。”   说着,他抬手握住刀柄,将二十八将轻轻抽出。   白争流又道:“师父留给我的最重要东西,不正是这一身刀法吗?只要我还用刀,师父便始终活在我心头。除此之外,其他东西却都没那么要紧了。”   梅映寒拢起眉毛,叫他:“白兄。”   白争流摇一摇头,说:“不必再劝我。”沉默片刻,又笑着开口,“再说,别看我现在着急,可我也不是日日都记得自己身上有那么个小物件。说不准就是在天山派里落下了呢?若是当真如此,咱们现在出来找寻,岂不是完全白费功夫?”   梅映寒不言。   在他的视线当中,白争流和前面面对天山师长们的时候一样,拿手指在刀锋之上轻轻一抹。   青年脸上是坦荡、轻松的笑意。   梅映寒看在眼里,原先因为白争流的话音而慢慢提起的心脏逐渐回落,想:“白兄果真还是……”   这时候,已经有暖流涌入白争流指尖。   白争流轻巧地说:“好啦,咱们回去。唔,我还真有几分困倦了呢。”   讲话的时候,他揉了揉眼睛。   将那抹温暖涂在自己眼皮上。   做完这些,刀客十分自然地抬头,望向前面他们曾经待过,如今却从中离开的小木屋。   只一眼,白争流的面色微微僵住。   他想过的最糟结果,不过是自己和梅映寒回去一探,确定玉涵与韩殊究竟是什么状况,他们是不是只是偶然拿错穗子。虽然以天山派的状况,这样不太应当,但是师父与徒弟毕竟不是同心同体,有什么对于徒弟喜好的误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或者,把二十八将的力量借给自己眼睛的做法不会成功,一切在他眼里都和从前没有差别。   然而,真正的结果不是其中任何一种。白争流望着前方,神色从从容到难看,再从难看到平常,都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梅映寒却已经觉得不妙,问:“白兄?”   白争流抿了抿嘴巴,看向身侧的青年。他什么都没说,只抬起手,也把指尖在梅映寒的眼皮上扫过。   刀客动作很快,快到梅映寒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动作就结束了。留给梅映寒的仅仅是白争流指尖略显粗糙的触感,鲜明地告诉他,这是一只从小握刀习武的手。   和梅映寒一样,从指尖到掌心,都满满都是厚茧。   他的心情因此波动,眼神却能在第一时间转向木屋。目光扫去的瞬间,梅映寒忽然懂得了白争流的就态度。   哪里有什么木屋?   哪里有什么火堆、热汤?   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分毫不变的雪山景象!再有,一个稍稍高些、有一尺厚度的雪堆,还有雪堆旁边的两团巴掌大的雪“碗”。   可以想象,如果他们真的相信那是温暖地方,在里面过上一夜,甚至喝了“菜汤”。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生生冻死!   一瞬间,寒意从两个青年的脚底一直窜到额头。而他们再看雪堆旁边的“玉涵”“韩殊”,则只看到两个面容惨白发青,正朝着自己望来的陌生存在。   不必说了。   梅映寒闭了闭眼睛。   他心中震动,那股寒意继续扩散,竟有一种汗毛根根炸起的感觉。   竟然从一开始就是假的!枉费他和白兄白日还讨论“这趟雪山之行,并没有哪个怨鬼出现告知他们‘任务’”,实则从一开始!他们就在任务当中!   ——不,往好处想,这岂不是说明真正的玉涵韩殊安然无恙?   此番心思涌入脑海,梅映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面皮终于微微松动。   他看向白争流。既然已经看破,两人出来时又带着大半身家,不如直接离开?   “梅兄,”正当此时,白争流开口,“你看周六儿。”   梅映寒视线转向周六儿方向。   与身上带着点点冰雪痕迹的两个伪装模样的怨鬼不同,那周六儿,却是还是寻常镇民打扮。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梅映寒闭了闭眼睛。   他道:“怕是得再回去看看。”一顿,“白兄——”不如让我一人回去?   白争流深深吸气,打断他:“对。梅兄,咱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73章 传说   白争流:“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却总没找到机会。”   梅映寒:“白兄请说。”   白争流笑道:“天山派的创始人是长阳子前辈,这点我是知道的。再有,长阳子前辈之下,凌霄子、凌波子……再到凌云子,这些前辈,都是一个‘凌’字辈。”   梅映寒点头:“正是。”   白争流睨他:“那我们梅兄,如何是‘梅’字辈?再有,我熟悉的玉涵、韩殊他们,也各有各的名姓,倒是不遵从辈分了呢。”   梅映寒:“……”   刀客与剑客说说笑笑,回到“木屋”。   二十八将的力量不能长久维持,这会儿,映入他们眼帘的已经又是那间破旧屋子。   这样也好。白争流与梅映寒都有暗暗松一口气,心道:“若是我们回来之后,这儿依然是一片雪地,倒是不知如何演下去才好了。”   他们思绪这样浮动,口中则继续讲话。   梅映寒:“白兄还真是问住我了。”   白争流笑着摊手。   梅映寒思索片刻:“兴许因为师长们的名字,都是师祖一人起的。我们的名字,却是各位师长来取?不同人,有不同风格。像我师父,他便是喜欢拿自己捡到孩子时周边的东西起名。我在一片梅林当中,所以姓‘梅’。玉涵的襁褓里有一块玉佩,所以姓‘玉’。   “韩殊则是凌霄子师伯的带回来入门的,师伯喜欢在捡到人的地名上取一个字。韩殊在的地方,好像叫做‘韩家村’吧。”   白争流:“还真是简单。”   梅映寒笑道:“也有从师父名中第二个字的。有位凌静子师伯,他的所有徒弟都名叫‘静’某。再有,直接从‘天山’字辈的,姓‘天’或者姓‘山’。”   白争流:“天山派果真是人员众多。”   梅映寒:“嗯……我仿佛该谦逊一下,但这话又实在是真的。”   说话间,两人在假玉涵、韩殊面前坐下。   这时候,两个已经被看破真容的游魂脸上还是笑,一个问:“看白大哥与师兄这样欢喜,可是找到丢了的东西了?”   另一个说:“两位兄长在外面走了那样久,一定又受了寒。快快喝一口热汤,让身体暖和起来。”   白、梅两人听了这话,心中冷笑:暖和起来?怕是能直接寒邪入体,撑不到半晚上。   但话不能这么说。   若是只有他们两个,也还罢了,眼下要紧的却是带上周六儿。   不能与游魂撕破脸,依然得陪着他们演下去。   白争流摇摇头,“不曾找到。但有梅兄开解,我倒是想开了。”   梅映寒摇头叹气道:“我如何开解你了?还是白兄自己想得通透。”   白争流眨眼睛:“正是梅兄陪我出去找寻,才让我知道,重要的不是物件,而是陪在身旁的人啊。”   梅映寒:“……”   他应该接话的。   但他真不知道怎么接话。   绵绵的酥麻从心头扩散开来,他怔怔地看着身前的青年。此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感觉,但是,那些都是转瞬即过的情绪。哪里像是现在,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难以克制忍耐。   梅映寒喉结滚动。这时候,两个游魂再说起“热汤”。   看来他们并不在意白争流有无找到东西,重点只是让他们吃下这要命的雪块。   面对游魂的声声催促,白、梅两个交换目光,到底端起碗来。   还是那句话,为了带走周六儿。   真一口不碰,就太虚假了。虽然是要命的东西,但是,毕竟又只是干净的雪……   两人镇定自若地把所有“菜汤”倒进衣袖里。   虽然前面已经看穿真相,但此刻察觉自己的袖子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湿,还是干干燥燥的样子,两人依然心中喟叹。   看来游魂的障眼法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这么一想,白、梅两个心境平和很多,可以继续演道:“好了。明日还要继续想办法往出走,现在还是早些休息。玉涵、韩殊,照旧是你们两个先睡,我们来守前半夜。”   两只游魂:“师兄,昨日就是你们辛苦,今日不如——”   梅映寒:“莫要多说,快睡。”   他拿出“师兄”的威严,两只游魂难以反驳。白、梅两人看在眼里,更是放松一重对他们的警惕。暗暗在心头估量,这么说,游魂们的实力应该和“谭家”那边的山匪们在一个量级。   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   好在既然它们实力不强,自己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坏在它们如此实力,一定不是掌控整个雪山险境的存在,自己二人对眼下状况照旧是一头雾水。   想到这里,白争流心中一动。   恰好,两个游魂仍有欲言又止。白争流见状,干脆“劝”梅映寒:“梅兄,如今师弟师妹心头定然还是一片混乱,强让他们闭眼,他们也只能辗转难眠。这样,咱们还是顺着我前面说的,想想天山历来有没有什么失踪、迷路的人,或者干脆是此类传说。”   话音入耳,梅映寒眼神一闪,瞬间领会了白争流的意思。   他假装退一步:“白兄……唉。我便是怕他们两个多想。”   白争流笑道:“我知晓,梅兄是最好的师兄。”   梅映寒一脸无奈。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倒是让两个游魂没空插嘴。   等到他们总算停下,游魂终于道:“是了,前面咱们就是在说这些。只是白大哥忽然发现自己丢了东西,这才打断。”   白争流说:“倒是我的不是……”   “玉涵”:“呀,白大哥,莫要这么说。”   白争流笑笑,不多言。   “韩殊”还是显得冷静沉稳些,道:“白大哥看了我们在山上的表现,也该知道,这种找人的活儿,我们天山弟子没少做。”   白争流点点头:“是,我看出来了。”   “韩殊”:“采莲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的行当,过往每年都要有几个在山中走失的人。他们也不光是从山下镇中来,也有人知道十月、十一月雪莲长成,特地赶来赚钱。”   “玉涵”忧虑:“不过是为了照顾一家老小,就如此拼命。”   “韩殊”:“唉……总归,这些人里,有一些,我们把人活着送下山了。有一些,我们找到他们时已经没了气息,但好歹是寻着了,带回去葬下,也算全了家里人的心念。再有一些,则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玉涵”:“碰到这种,采莲人们都说,他们是去侍奉‘山神’了。早上百年,还有村子每年都搞什么山神祭司。要么是童男童女,要么是美貌少女。总归是给人直接送到山上来,就那么硬生生让人冻死。还是师——”   “韩殊”:“师祖来了,听说此类状况,一个个阻止,情况才有好转。”   “玉涵”:“正是。有那些能说得通的,就把祭祀取消了。说不通的,师祖便把人带回天山派。不少师叔、师伯都是这么来的呢。”   白争流听在耳中,心头奇怪:“他们虽是游魂怨鬼,但对天山派的事情,好像是当真熟悉。”   梅映寒则说:“原来还有这等往事。”   白争流心头更怪:“梅兄这么说——唔,他都不知道这些?那这两个游魂又是从何处知晓?”   他心头涌起迷障。这时候,“玉涵”和“韩殊”还在继续冥思苦想。   “这是一重。再有,还有人说历来失踪在天山上的人都不甘自己孤苦,于是会假扮成生前模样,下山回家,问家人愿不愿意与自己共同生活。家人若是将他们识破,这些死人就会直接变成一团雪。若是无法识破,待次日旁人再来看,他们就也被冻得冷冰冰、硬邦邦了。   “还有还有!说有死了的采莲人会在山上出现,告诉其他采莲人,某处有一朵极好的雪莲……   “嗯,再有……”   一开始,白争流真的是在认真听的。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玉涵”说得多,却不代表她真说出来了线索。相反,她讲出的很多传闻都彼此矛盾冲突。   前一刻说死了的采莲人害人,后一刻就说他们帮助迷路的子孙后代走出雪山;   前一刻说失踪者回家杀人,后一刻就说他们在后辈入山时送他们一路雪莲……   桩桩件件,到最后,透露出一个信息。   这些话,没有一句可信。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笑了一下,说:“好了,说了这么多,玉涵、韩殊,你们如今可有困倦?”   两个游魂一愣,看他。   白争流成了第二个催鬼睡觉的梅师兄:“快些歇息吧,明日还有许多路要走呢。你们现在睡下了,我与梅兄后面才有机会歇息。否则的话,就是四个人一起扛着,这哪至于?”   两个游魂犹豫一下,点头。   他们躺了下来,正在“火堆”旁边。   “火焰”明亮、温暖、真实,若不是白争流与梅映寒亲眼见了真相,怕是一点儿错处都挑不出来。   这么一想,梅映寒心里便有薄薄喟叹。总觉得凌云子师叔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们,让他们转危为安。   夜色愈深了。待到“玉涵”与“韩殊”呼吸绵长,白争流与梅映寒碰一碰彼此的手臂,再看不远处的周六儿。   周六儿的呼吸依然很微弱,但是还活着。   梅映寒给他再喂一点糖水,白争流则漫不经心地摸着自己的爱刀,再重新触碰刀锋、抹一抹眼皮——   而后,他转头去看两个游魂所在的方向。   见原本是背对自己二人睡觉的“玉涵”“韩殊”再度发生变化,成了那两个面色惨白发青、发间衣衫凝满霜雪的陌生者。   他们依然背对着白争流,脑袋却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角度转了过来,目光死死勾在白、梅两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_←   说起来最近地铁上的人明显开始变多了。   江江,痛失座位。 第74章 十二人   白争流:“……”   他慢吞吞转头。   这时候,梅映寒已经扶周六儿喝完几口糖水,正用双手不断搓热周六儿的双手、面颊。   白争流慢吞吞地蹭了过去。   接过周六儿一只手,也开始活动着帮人取暖。   他眼睛上的特殊力量还在,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周六儿的确是个活人。   可惜已经气若游丝,不知道还能坚持多少时候。   白争流心中微微焦躁,却也无可奈何。自己和梅兄如今能做的太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具体能否救活周六儿,还要看他本人的造化。   想到这里,青年又抬头,恰好与梅映寒对视。   两人快速交换眼神。白争流:“不能走,”瞄一眼背后方向,“它们盯着。”   梅映寒微微皱眉,点头。   两人都有内力护体。如今已经有了防备,在冰雪里熬上一晚,虽然麻烦了点儿,但不算全无可能。   唯独的问题,还是落在周六儿身上。   想到这里,梅映寒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们睁眼了半夜。再下半夜,虽然闭上眼睛了,可意识一直是清醒的。   两人围在周六儿旁边,一面是护卫,一面也是不断把自己的内力传送给采莲人,好让对方体温不跌下去。   这么过去一夜。到天亮,“玉涵”和“韩殊”还是热情主动地熬了汤。这回,梅映寒却是直接表示:“东西定然是不多了。玉涵,莫说你还有带别的。咱们在山上还要待多久,这可是说不清的事儿。如今把东西都给了我和你白大哥,你们要怎么办?……为人师兄,总要有所担当。”   “玉涵”听着这话,面皮微微抽动。   梅映寒看她这样。他的身体已经极为紧绷,对方稍稍有一点动作,剑客都会直接抽出镇星。但是,“玉涵”到底未动。   她低下头,说:“师父也总是说这话。”   梅映寒道:“天山之人,本当如此。”一顿,“若是日后,你们碰上更加年幼的师弟、师妹,一样要照顾他们。”   “玉涵”勉强一笑。   白争流插话,“如今这状态就不错,大家都相信咱们能出去。”   梅映寒朝他看来,两人对视,又是一笑。   “玉涵”看在眼中,目露羡慕,道:“白大哥与师兄的感情真是极好。”   梅映寒:“……”   他庆幸,还好自己本来就挺僵硬的。这会儿再僵一点,也不会被白兄看出破绽。   白争流则“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我与梅兄,也算是出生入死了。”   说着,心里则暗暗松一口气。他自然不会说,在“玉涵”说出前面那话的时候,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还好梅兄没什么反应,才能让自己把这番心绪压过去。   整整一夜没睡,疲惫是有的。眼下,白、梅两个却还是要与游魂们一同离开。   “韩殊”这会儿提出,今日换他来背周六儿。白争流拒绝,说:“此前是你们,之后是梅兄。到现在,不管怎么说都该轮到我。”   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韩殊”没办法反驳,只好眼睁睁地看白争流将人带到背上。   三人两鬼一同前行。自然,无论往哪边走、怎么走,眼前都是一模一样的白色。   白争流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心头默默估量。半上午过去,他觉得时机成熟,又一次开口。   “虽然要往出走,但也不能光是这么走。”刀客像模像样地分析,“此地与我和梅兄前面去过的地方都有不同,根本是没办法看出界限范围在什么地方……这样,咱们四个分开,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行去。每过一百步,便在地面上做出一个标记。等到咱们再相逢,把标记数量一对,便差不多能估算出了。”   梅映寒道:“也是个办法。”   “玉涵”、“韩殊”面面相觑。   白争流又笑道:“恰好,如今没有风雪,咱们留下的痕迹不会被盖住。后面再想法子,也总算有个参照。”   话说到这里,两个游魂没有理由拒绝。   他们答应了。白争流最先还有疑虑,担心游魂表面上说自己要走,实际却和昨晚一样,还跟着他们,用一双眼直勾勾地注视两人。   还是等到真正分开,百步之后,他再拿二十八将尝试,确定身侧空荡荡的,并无其他存在。这下子,总算放下心思。   还好。   大约游魂也觉得雪山之上的白、梅两个已经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于是不曾继续作乱。   刀客心里数着步子,慢慢转变方向,去找梅映寒。   两人花了一些工夫会和,往后最要紧的,却是先找个地方休息。   有了几日雪山生活经验,于这种事,白争流也算在行了。他很快找出一片还算坚固的石壁,与梅映寒一同过去,挖出雪洞歇息。   这么过了半日,两人的精神总算好了一些。再看外间,依然苍苍茫茫。   白争流低头,用自己一身玄衣洗眼睛。看久了一成不变的白,实在是眼睛疼啊。   梅映寒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再教他:“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寻一片薄一些、透一些的深色布料,缠在自己眼睛上。”   白争流看看自己的衣袖、衣摆。深色布料有很多,唯独没有又薄又透的。   梅映寒无奈,只好道:“好吧。再有一个法子,白兄把头发放下来些,挡在眼睛前。如此一来,虽然面上会有发痒难受,可眼睛是舒服很多。”   白争流:“嗯……”摆弄一番,“唔?真有效果。”   梅映寒微笑一下。白争流看他,同样笑笑,“还是‘采莲人的经验’?”   梅映寒说:“正是。”   白争流叹道:“我这一趟,实在是学到不少。”   梅映寒轻声说:“实在是为难白兄。”   白争流笑道:“梅兄又与我客气。如今这情境,你我都不想碰到。但咱们之前不是说过吗?若是能选,还真不如让咱们这些有武艺在身的人经历。倒是普通百姓,还是安安稳稳就好。”   说着,他的目光转向周六儿。   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还活着,可状态比之昨日更糟了。   他需要温暖的房子,需要真正的热汤,而不是装作热汤房子模样的雪堆。   白争流道:“梅兄,咱们这便走吧。”   他们还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离开这片雪,回到天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继续留在挡风遮雪的地方,平白地消耗着糖水能量,最多是拖延他们的死期,却不能让他们活命。   想了想,白争流又补充:“往下走只能绕圈子,那若是继续往上走呢?”   梅映寒道:“可以一试。”   两人说定,这便启程。   白雪茫茫,他们交换着背起周六儿。   期间,周六儿难得迷迷糊糊醒来一次,口中呼唤:“赵二哥,咱们是要往回走了吗?”   白、梅两个原本还在欣喜。听到这话,却是一点点心凉,想:“莫非他已经糊涂了?”   好在再往后,不用他们做什么,周六儿自己想了起来:“原来是两位大侠。”   白争流问:“六叔,如今你感觉怎么样?”   周六儿自然不好。身体冰凉,寒意钻心。   但他看看四周,一眼知道,两个年轻人依然在雪地里行走。这时候说自己难受,只是火上浇油。   所以周六儿道:“还好、还好。遇到两位大侠,算是我的大幸事咯。唉,只是不知道赵二哥他们如何了。”   白争流有意引他多说会儿话,便继续问:“六叔,如今正有空子,不如您与我们说说这趟上山之人的状况?”   周六儿点头,“好。此番上来,共是十二个人。领头的一个是赵家老二,他正是赵大的弟弟。而后呢,是张家两个小子,他们是赵大婆娘娘家的。还有啊,赵大的女婿,孙家那小子……”   他说一个,白、梅两个就点了下头。到最后,十二个人说完,周六儿的话音却越来越轻。白争流和梅映寒看他,原来是又昏睡过去。   两人无奈,但也知道周六儿的确体虚。恰好日头已经开始西落,两人便又开始找地方歇息。   没有两个游魂在,今晚他们倒是真的自己烧了热水,再把随身带地干粮掰碎泡进去,也算一碗实在东西了。   吃食下肚,五脏六腑有人跟着暖和起来。两个人都昏昏欲睡,只是想到晚上不知还会碰到什么,得留人来守……   两人各自斟酌言辞。这时候,白争流的目光挪到旁边周六儿身上,又开始担忧:说来,也不知道与周六叔一同上山的那写人是什么状况……嗯?   白争流忽而道:“梅兄,白日里,周六叔说有多少人上山来着?”   梅映寒:“十二人。”   白争流面皮绷紧:“正是,之前假玉涵与韩殊也这么说——那周六叔后面细细与我们讲明时,共提了多少人来着?”   梅映寒不明所以,但该是回答:“赵家二叔、张家两个叔叔……共有十二人。”   白争流道:“这十二人里,有提到周六叔自己吗?”   梅映寒:“……”   梅映寒沉默了。   作者有话说:   溜了溜了! 第75章 相依而眠   不必多说了,答案已经摆在白、梅两个人心底。   ——恐怕从一开始,这批进山找寻赵大的人就已经被盯上了。   天山上的游魂远比刀客剑客在广安府、谭家庄碰到的怨鬼要贪婪。它们对被拉入自己掌控范围的人并不挑剔,不像常老爷那样分明身在梁郡守家里,却连在那儿住了数十年的梁郡守都没意识到“常宅”的存在。也不像就孟娘子那样多少讲究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虽然满月宴上有不少宾客,可起码都是自己主动走到谭家里面的。   天山呢?游魂们不单单对被拉进来的人充满恶意,还会主动去山下找寻“猎物”。   这让白、梅两人心头泛起一阵寒意。他们忍不住想,如果玉涵和韩殊能被伪装,那自己呢?会不会说,在他们还在带着周六儿找寻出路的时候,已经有“白争流”和“梅映寒”带着周六儿乃至前面的十二个人下山,再找其他借口,骗更多天山弟子上来?   思绪转到这里,白争流朝梅映寒看了一眼。   火光之下,梅映寒昔日清朗英俊的面容蒙上一层沉沉阴影。他明显是在忧虑,白争流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像是“我们一定能出去”这种话,于现状来说,未免太苍白了一点。   他想了想,另辟蹊径,说:“梅兄,有一件事,我昨夜便很在意。”   梅映寒眼神晃动,那层阴影像是潮水一样从他面孔上退去了,留下平常那张温和的面孔。   他问白争流:“什么?白兄请说。”   白争流一哂,想:“梅兄还是与我这么客气……呀,当下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   刀客神色一正,道:“就是昨日那些游魂提到的长阳子前辈之往事。前辈来天山时碰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分明是梅兄的师祖,但照我看,梅兄仿佛也并不知晓那些?”   梅映寒顺着白争流的话音思索,闻言道:“我有记忆的时候,附近镇民百姓就对天山派多有敬重了。若说有什么师祖与他们‘说不通’的状况,我还真难以想明。”   白争流:“总归我看他们后面说的那些传说多半是假话。那这一段儿,也不一定是真的。”   梅映寒摇了摇头:“但后面的事都是没影子的传说,这一段却说得有模有样……我未亲眼见过师祖,更不曾与师祖相处过。但若师祖初来天山时,周边真有此类拿活人当祭品的事儿,师祖的确不会坐视不理。”   白争流:“也就是说,梅兄还是相信这话。”   梅映寒没有直接回答。他垂着眼,细细思索了片刻,才道:“对,我信——若说其他话是为了扰乱我们的思路,这一段却显得毫无必要了。言下之意,倒像是他们对我师祖十分推崇。”   白争流轻声道:“那他们会是谁呢?”   梅映寒不言。   白争流继续道:“无论广安府还是谭家庄,咱们都碰到了一样的状况:游魂怨鬼或害人,或帮人,这些不论。只是细细究来,他们里的每一个,仿佛都带有自己的脾气性格。”   梅映寒的手指微微蜷缩。   白争流道:“我听假冒的玉涵和韩殊讲话,他们夸赞凌云子前辈编穗子的手艺,又那样夸赞崇拜长阳子前辈。而现在想来,这些其实都是‘没必要’说起的话。他们讲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真的有那样的想法,在此地掌控者命令他们做的事情之外,稍稍流露出来。”   梅映寒舌尖抵着上颚。他从前并不觉得冷,一方面是习惯了,另一方面则是流转在体内的内力的确帮他抵消了不少寒意。可现在,他却有种寒风卷来,卷得自己心头发空的感觉。   连舌尖都变得苦涩。不必白争流再说下去,梅映寒完全明白他想要表达什么,并且难以反驳。   他自己也认可了白争流的思路。   “是天山派的人。”梅映寒道,“他们本就是天山派的人……我天山在此地落脚数十年,虽然从前未曾听说哪位前辈失踪,但长阳子师祖门下,本就讲究一个‘来去自由’。他不会一意要求徒弟孝顺,更不会像是一些中原门派那样,弟子一旦离开,就喊打喊杀追杀,说那人是门派叛徒。   “若是有哪位、哪几位前辈早前在山下做事,某日上山时被骗走。或者他们原本就说定要下山,却在路上碰到你我遇到的状况,于是反身回去。如此一来,门派纵然再探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也只会觉得是他们主动断了与天山的缘分,而不是出事。”   毕竟那会儿江湖客们还没碰到血魔老祖,而从梅映寒记忆里来看,天山派纵然真有弟子消失了,这样的消失也不是大面积的,难怪此前没有一个人察觉。   可他们会是谁呢?梅映寒脑海中快速飘过几张自己年幼时曾见过,长大以后却再也不曾出现在门派中的面孔。   他久久出神,白争流看在眼里,略有懊恼。   明明是想让梅兄转换心情,从对师长们、师弟师妹的忧虑之中抽身。没想到,自己几句话下去,梅兄是换了思索方向,可还是一样心情沉沉。   白争流觉得这样很不好。   奈何思索的闸门打开了,就没有那么容易关上。白争流只好在一边往火堆里加两人前面搜集来的木棍,一边继续观察梅映寒的状况。   这么看了半晌,梅映寒有所察觉,朝他看来。   白争流动作一顿,眨眨眼睛,难得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眼看刀客露出这样难得不知所措的一面,梅映寒忍不住微笑一下。心头阴霾仍在,只是其中露出一点缝隙,照来一点点光。   他告诉白争流:“白兄,你先睡吧,前半晚我来守。”   白争流再眨眼,干巴巴:“梅兄,不若……”   梅映寒不等他说完,便摇摇头将他话音打断,道:“好啦,莫要与我争。我前面是困倦,如今却十分清醒。”一顿,从白争流脸上看到更多懊恼,他又补充,“莫要多想。白兄的确给我提供了思路,再有,事涉天山师长,原先也是我知道的比白兄更多。你且睡下,给我些时间,看能不能再想到什么线索。”   剑客把话说到这里,白争流只能点头了。他心情沉沉地闭上眼睛,原本以为自己会很难入眠,但这几天体力消耗的确太大,最后竟是阖眼不久,就落入梦境。   历来警惕的刀客,没有察觉梅映寒一直在看他。   梅映寒也不是有意的。但眼下这环境,他要么看雪看星星,要么看火堆,要么看周六儿,再要么就是白兄了。前几样都会提醒他如今两人落入怎样境地里,白兄却能让他心情平和安宁很多。就是青年是用坐姿入眠,睡着睡着,身体就朝一边歪了下去。   梅映寒看在眼里,提心。   白争流身体越来越歪,脑袋越来越低,像是随时随刻都会因姿势落差惊醒。   梅映寒手指动了动,心里涌出一点细细密密、热热乎乎的冲动。   他告诉自己:“白兄白日那样辛苦不易,如今总得好好歇息,明日才有精神继续往前探路。我要帮帮他……这并非是因为什么私心。”   这么想完,梅映寒心情镇定不少。他在白争流一头栽倒在雪里之前坐到了白争流身边,再小心翼翼地把青年的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   整个过程中,白争流一直没有醒来。   梅映寒听着他的呼吸,低下头,看到青年睫毛落在眼皮下方的阴影。   他静静地、长长久久地看着这个画面。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柔软又僵硬,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发出越来越大的动静:梅映寒,你承认吧,这的确是私心!   梅映寒闭上眼睛。   他能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就像是春雷一样剧烈,又像是春潮一样惊天动地。   可在剑客胸膛之外的地方,一切又显得那么安静。天地之间,仅仅剩下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声音。   梅映寒清晰地面对着自己的心情。   他想:“白兄啊,白兄。”   想:“我待你……仿佛,不单单是想要把你叫做‘白兄’。”   ……   ……   白争流再醒来的时候,夜晚已经过半。   他身体没有平日在荒野醒来会有的僵硬,倒像是睡在床上一样舒服。白争流暗暗称奇,但也没奇多久。他迅速想起了眼下状况,睁眼道:“我醒来啦,梅兄,换你歇息。”   梅映寒身体还是紧绷着,却是在白争流醒来之前就换了位置,坐回自己原来的地方。听到这话,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笑道:“好啊。”   白争流有心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思索成果,但当下明显不是时候。他闭上嘴巴,看梅映寒闭眼了,又去查看周六儿的情况。   一直到梅映寒的呼吸绵长起来。   刀客抬眼,看看不远处的青年。   他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此刻却能想:“如今荒郊野岭,我难得睡得舒服,梅兄却十分僵呢。这么一来,醒来时该浑身酸痛了……要不然我帮梅兄一把,让梅兄靠我身上?”   说干就干,白争流还是很有行动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昨晚睡前看了一眼这篇文的主页,眼花把字数看成了28万   心情:“什么,我竟然写了这么多了——哦原来是23万啊,索然无味了起来TT”   不过仔细一想,其实也马上就要到啦=v= 第76章 轻盈   雪山的清晨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   在上方笼罩了刀客与剑客一夜的星空开始暗淡,天际一点点泛出淡青色的光来。   白争流保持着坐姿,从雪洞上特地留出的通风口朝外看。   这是他们在雪山上的第四天了。有了前面的经验,白争流早就知道“判断方向”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纵然他们知道哪里是东是北,依然走不出这座雪山。   但日出还是要看的。   晨光落在皑皑白雪之上,会为厚厚的雪层镀上一层薄薄的金光。再转头看一看自己肩膀上的梅兄,呀,梅兄的脸上好像也有一层淡淡金色。   白争流笑眯眯地看。   就算情况危难又怎么样?心情还是要好!   他细细看梅映寒,私下里,不知多少次庆幸自己和梅兄一同上山了。否则的话,梅兄岂不是要一人面对眼下状况?再有,他不是他骄傲自满。能让梅兄放心交托后背的人,自己一定算是一个。   因为对白争流来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要是梅映寒身边只有周六儿,他少不得要全心全力地操持,用不了两天就心力憔悴。要是只有那两个伪装成玉涵韩殊的游魂,更不必说。没有二十八将和白争流,他怎么能那么快就看穿游魂们身上的异常?   那要是来的当真是玉涵和韩殊呢?……情况会好很多,但梅兄是“大师兄”啊。照顾师弟师妹,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分内之事。   还好是我。   白争流心道。   他唇角微微勾起,纵然周身环境恶劣,眼神依然明亮有光。   梅映寒睁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原因无他,实在是白争流距离自己实在太近,近得他一时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还是白争流看出梅映寒的不在状态,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道:“梅兄?还要睡睡吗。”   梅映寒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这一回,已经眼神清明。   他镇定地坐直身体。   镇定地开口讲话:“不必了。”   镇定地……嗯?白兄怎么还在笑?   梅映寒疑惑地看白争流。   白争流果真是笑眼弯弯,道:“梅兄,我从前只见到你沉稳可靠的一面,像是今日这样,却是头一次见。”   梅映寒:“……”很好,白兄说我“沉稳可靠”,这是夸赞。   但“今日这样”,又是什么样?   他更加疑惑。白争流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扩大几分,抬手指一指自己的面颊。   “红的。”他说,“从这里,到这里。”   也就是从颊侧,到耳朵。前面压在白争流肩膀上的地方,统统都留了印子。   白争流在困难险境里帮助自己调节心情,想,梅兄这个样子,可真是少见又有趣!   尤其是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梅映寒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颊。却又在指尖真的触碰到皮肤之间,把手指收了回去。   他像是哑然良久,才“唔”了一声。   白争流还是笑眯眯地,想:“哎呀,我是不是把梅兄说得不好意思了?”   他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梅映寒真正的念头是:“脸红、有趣……不正是昨晚的白兄吗?”   他还记得自己的手落在青年肩膀上的触感。还有两个人靠近的时候,白争流落在自己脖颈上的呼吸。   后面他察觉白争流的呼吸频率变化,知道刀客即将醒来,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把白争流恢复成原先的“坐姿”。这时候,白争流自己的脸颊也是一种柔和的红色。   很可爱。   明明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声名鹊起的刀客了。明明二十八将一出,白兄周身的锋锐之势便强大到让人无法抵抗。但是,当他闭着眼睛歇息的时候,又会显得柔和,又可爱。尤其是他那么信任自己,自己的小心与轻手轻脚是一回事,白争流从头到尾全无所觉是另一回事。光是想到这一点,梅映寒心头便鼓鼓胀胀,像是有甜甜的蜜浆要从里面流出来。   没有人开口,两个人无声地对视。   半晌,到底一起笑了起来。   这么笑了片刻,刀客与剑客的神色重新收敛严肃。   白争流道:“希望我们今天能找到线索吧。”   梅映寒轻轻颔首。   可惜的是,这一日并不像是白争流期待的那样顺利。   两个人带着周六儿从雪洞离开,行了半日,忽然一起停了下来。   脚下的雪层在颤抖,远方仿佛传来了“隆隆”的动静。   白争流还只是觉得不妙,梅映寒却迅速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不好,雪崩!”   白争流瞳仁骤缩。他不曾遇到过这等事,却也曾经听天山弟子说起!此刻在看上方,果然看到一丝若隐若现的白线在向自己二人靠近!   白争流咬牙:“哈,这是看在那栋小屋子里冻不死咱们,就又想出了新法子吗?!”   梅映寒已经道:“跑——白兄,莫要往下,朝着边上跑!”   和坠落的大雪比速度是没有意义的。碰到这种状况,唯一的法子就是在厚厚雪层到来之前,跑出它们将要袭击的地方。   但是,在平常的天山可以做到这点,如今这个总也走不出去的天山呢?   白争流无法想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能做的,只是眼看梅映寒背着周六儿,运起轻功,行在自己眼前。自己则踩着木“鞋”,紧随其后。   白线更加靠近了,“隆隆”的动静近在耳边。白争流的心跳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梅映寒与漫天大雪融为一体的白色衣衫,成了他如今唯一能看得到的东西。   两人的武功摆在那里,如今有意提速,转眼之间,就奔出数百米。   可雪线遥遥无尽,难以从中逃离!   眼看塌落的厚雪近在咫尺,梅映寒锢住周六儿双腿的两只手紧紧绷起,手背浮起一片青筋。   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是非常冷静,判断:“不——如果这是为了让咱们被埋下而有的动静,往两边,是跑不出去的。”   白争流信任他的判断,闻言直接到:“梅兄,你说我们要怎么办?”   梅映寒目光转向眼看已经来到两个人身前的积雪。   他道:“我们要从崩雪之上过去。”对于寻常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他们都是当世武林难得的青年俊彦。哪怕一个背负着伤者,另一个脚下还踩着拖累的木“鞋”。于他们来说,轻功依然是如呼吸一般已经成为身体习惯的存在。   梅映寒:“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白兄,准备好了吗?”   白争流肃然:“好了!”   梅映寒:“好,我们走!”   这句话后,两人不再往边缘逃避,而是直接冲向厚若浪潮的雪层!   两人足尖点向雪地,而后像是轻灵的燕子一样飞跃到空中。墨色的长发在空中飘扬,衬上他们身侧茫茫无尽的雪色,竟真的像是两只雪山之上的飞鸟。   刺骨的寒意扑在两人面上,数之不尽的雪粒拍打着两个人的皮肤。   白争流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色。大雪遮挡了他的目光,让他难以分辨方向。同时耳边的巨大动静震耳欲聋,让他无法分辨梅映寒的那边的声音,得知梅映寒身在何方——   天地之大,雪山之威下,好像只留了他一人……   不!   白争流神智清明。   他不知是从哪里来了灵感勇气。此时此刻,竟然抽出了腰间的二十八将。   刀客的想法非常简单:“说到底,这场雪崩也仅仅是雪山惊魂事的一种体现形式,照旧在此地怨鬼的掌控之下。既然如此,我便能斩!”   斩开这茫茫大雪!斩出一个清朗前路!   他双手扣住刀柄,刀锋之上的流光与飞卷的雪粒子融为一体。白争流足下踏雪,脚尖踩风,以刀刃向着铺天盖地压向自己的雪层落去——   他听到了二十八将嗡鸣的声音。   风雪从白争流眼前分开,消融在刀锋淌出的流光里。   光芒尽头,白争流看到了梅映寒的身影。   他的心情骤然变得明亮又笃定。白争流脚下又是一点,手上握紧长刀,向梅映寒所在之处追去!   梅兄!他在心头呼唤。我这就跟上了!   此时此刻,若有另一双眼睛望向空中的白争流,那他多半会看到一幕极为不可思议的场景。   大雪在青年脚下寸寸凝结,为白争流铺出一条通向梅映寒的长路,又在白争流离开之后消散,融入刀客身前身后其他飞卷的雪花之中。   白争流没有留意这等细节,他只觉得身上轻盈,丹田里像是有用之不尽的内力。这些内力支撑着他,让他顺利来到梅映寒身边不说,还让他在看出梅映寒状态略为不妙的时候果断收刀入鞘,又把梅映寒背上的周六儿接了过去。   茫茫大雪之下,他听不到梅映寒讲话的声音,只见对方惊愕又有忧心地看向自己。   白争流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干系。紧接着,他面向前方,目光坚定,顺着自己前面斩出的道路继续前行!   直到离开这片苍茫大雪。   眼前清明、脚踏实地的瞬间,白争流的身体微微一晃——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   作者有话说:   小白,引气入体。 第77章 蛇羹   顺着那只手臂看过去,刀客正对上同伴的目光。   和之前许多次一样,梅映寒的视线在白争流面孔上快速扫过……嗯?   天山大师兄意识到:“白兄,你无碍?”   白争流眨眼,感受片刻:“嗯,我现在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身体也挺暖和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经历了前面那些,自己不应该浑身乏力,或者干脆晕倒在地吗?   可事实上,白争流非但没有觉得难受,甚至感觉自己好极了。从上了雪山开始,他还从来没有一刻像是眼前这样舒服过。   至于刚刚的“身体微微一晃”,嗐,那不是之前一直在半空里,现在终于落在地面上,他不太适应脚踏实地的感觉嘛。   知道梅映寒不放心,白争流第一时间把自己这些感受详细地向梅映寒说明。   梅映寒听在耳中,愈是觉得奇怪。白争流见状,又补充:“唔,其实刚刚在雪里面我就发现了。丹田热融融的,好像现在的状态就是因为这个。”他皱着眉头,仔细思考要怎么表达,“一般来说,不应该是咱们消耗内力吗?可我竟然觉得,有很多‘内力’从外面朝我钻了过来。”   头一次碰到这种事的两个青年面面相觑。   眼看梅映寒非但没有因为自己的说明安心,反倒有愈加煎熬的姿态,白争流干脆一把抓住身前剑客的手。   “口说无凭。”他说,“我感觉这些从外面来的‘内力’是可以传递给你的,梅兄,你试试呢?”   顺着他的话音,果真有一股温暖、让人舒适的力量从两个人接触的手上淌过,进入梅映寒的身体、经脉。   伴随这样奇妙的感受,剑客拢起的眉毛一点点松开,道:“有点像——”   白争流与他想到了一处去,喃喃道:“钱大哥的簪子。”   是的。在这一瞬间,白争流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那股在刚刚帮助了自己、让他在风雪当中劈开前路,又让他现在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的力量,和从前在谭家庄与怨鬼孟娘子决战时,从钱贵簪子里涌出来的力量相差无几!   有了这份传递,不单单是白争流,梅映寒的身体也变得热乎起来。   “好了。”都是习武之人,梅映寒自然能知道这股力量是好东西。他反手捉住白争流手腕,打断对方给自己传递的动作,“既然不是坏处,纵然一时闹不明白,也是无妨。只是如今我身上没有纸笔,否则的话,还能问问杨将军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白争流想了想,道:“我前面用了二十八将,然后才有这种感觉。唔,杨将军应该还真能给咱们解惑。”   梅映寒略有吃惊。   白争流也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点奇怪,于是连忙补充细节:“就是这样……这样,嗯,现在一想,我也不知道刚才是哪里来的决心冲劲儿。”   用刀斩雪,什么人能想出这种事?又是什么人能在想到的时候就付诸实施?……白争流略有无言,梅映寒听过倒是笑了,“白兄,你记不记得,我修的是天山剑法?”   白争流自然知道这点。但他不明白,梅映寒为何要在此刻提起。   青年疑问地看向身侧的剑客,见梅映寒微微一笑,说:“你前面说那些,我也不太明白。但你说用了二十八将,我就记起《天山剑法》最前面师祖留下的寥寥数语。说他在带着佩剑行走天下的时候,见多了不平事,更欲以手中长剑护卫朗朗乾坤。此番心念一起,便有股超然力量浮在身体之间。   “我从前只当这是虚指。但白兄如今一说,我忽然觉得,也许这是真的呢?白兄,你前面定然也抱有某种坚定信念,对否?”   白争流还真没法否认。   他心中更是惊奇,忍不住低头解下二十八将,在刀身细细抚过一遍,而后摇了摇头:“罢了,咱们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些,还是——”   “还是要对白兄说一句‘恭喜’。”梅映寒脸上依然是笑,“师祖还写,就是在那之后,他武功快速精进,内力也随之大涨。白兄既然应了师祖经历的开头,往后的事,多半也是一样的。”   白争流略有无奈,“梅兄啊,你这么说我,不怕我太骄傲?”   话是抱怨,语气却带着欢喜。毕竟梅映寒如今说的,的确是所有习武之人的梦想。   纵然是二十二岁就被许多人叫做“白大侠”的人,也没法抗拒“武功精进、内力大涨”的诱惑。   他这样表现,梅映寒又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剑客微微一笑,道:“若是那骄傲完便是自负自满之人,我自不会如此开口,可白兄不同。”   他只说“不同”,却又没说哪里“不同”。白争流被他勾得心痒,一下一下地瞄他。又要矜持,想我是“白大侠”了,怎么能因为被人夸了就这么欢喜。   可那是梅兄啊!   梅兄说他白争流和旁人不同,那梅兄本身又岂是会与旁人相同?在外来看,他是温和知礼,与谁相处都能让那人心生平和欢喜的人。这样的梅兄夸起人来,定然也是极为真诚可信的。   白争流允许自己因对方的话高兴一息。   两人相对,脸上是一模一样的笑意。   这么笑了片刻,白争流身后,周六儿:“咳咳……咳咳……”   昏迷了一日之后,他又醒了过来。   白、梅两个连忙收敛心思,去看他们救下的人的情况。   这次再醒,周六儿明显比昨日更加虚弱了。这也是难怪的,他本来就受了伤,却一直没有得到该有的照料。虽然白、梅已经尽力,但他们能做的,对如今的周六儿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周六儿自己也有所感觉。但他更知道,要是没有这两个年轻人,他一定活不到现在。纵然身上难捱,他也绝不开口对白、梅诉苦。甚至在两个青年又背起自己的时候,犹豫着劝他们:“两位大侠,你们不若就像我那些同乡一样,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日后若有机会回来,再把我带回村里也就是了。”   白、梅听出他言下之意,竟是已经没了求生的意志。   两人自然不应。但等周六儿再度昏睡过去,他们也商量:“就算找不到出路,咱们也得开始准备别的了。吃食已经快要耗完,糖水更是不剩多少。烧酒虽然也能取暖,但对周六叔来说,还是太刺激了些。”他们自己喝倒是无碍。   这话一出来,两个人都认可。问题是,要怎么找吃的?   两人发愁,但或许事情真是这样。倒霉到极致的时候,就能碰到一点光亮。   当天下午,白、梅久违地找到一处林子。又在林子里,找到一条冬眠的长蛇。   当晚,两个人煮了蛇羹。白争流谨慎地用二十八将上的暖流抹了眼睛,确定眼前的确是能吃的东西,这才松一口气,去叫周六儿一同来吃。   哪怕周六儿身体依然虚弱,只能喝两口热汤,也是好事。   再到后面,周六儿又歇下了,白争流和梅映寒分了剩下的肉汤。平心而论,没有盐与任何调味,这玩意儿的味道说“平平”都算高看。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的确是能够帮忙恢复体力,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白争流喟叹:“若是后面一直有这样的运气就好了。”   话音落下,不等梅映寒开口,刀客已经意识到:“唔,我不该这么说。”“一直有这样的运气”,岂不是说明他们一直出不去?呸呸呸,晦气!   他在心里暗暗跨了个火盆——面前就有火堆,但白争流懒得动弹了——同时再喝一口热汤,又想:话说回来,如果我丹田里多出来那股力量和钱大哥簪子里的力量有相似之处,二十八将又能直接调用簪子里的力量,我拿来抹眼睛的热度也与之有关。是不是说,其实我可以直接调用丹田之力来看周遭情况?   这么一想,白争流略微心动,只是不知如何尝试。   梅映寒看他表情快递变化,生动有趣,忍不住微笑。   这么一个想,一个笑,气氛竟是难得地温和和睦。   可惜和睦注定是要被打破的。在白争流心思游移,慢慢转到“或者我并不直接让那股力量到眼睛上,还是和平常运转内力时一样,先让它走过全身经脉。这么一来,自然也包含眼睛……”的时候,旁边的林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白、梅两人警惕起来,一同拿刀拿剑,起身去看。   站起来不久,两人就在林间看到一张面孔。   火光把对方的脸照得红彤彤。看到刀客与剑客,对方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闪过了狂乱的喜色。   “快来,快来!”那人转头朝自己身后叫道,“找到了!找到人了!是梅——”   作者有话说:   咦~谁来了呢   明天见啦。 第78章 采莲人   “是梅大侠!”自己顺着火光与肉香,寻到白、梅两人身畔的采莲人激动至极,眼中甚至落下滚滚热泪来。   他迫不及待地告诉自己的同伴们:“你们还记得吗?从前咱们镇上的书院还特地邀过天山派的大侠们,为孩儿们传授一下防身健体的法门!当时过来的,就是梅大侠!”   他当时送孩子上学,也在旁边看了会儿天山弟子教学的场面。大人温温和和,总是微笑地和众人讲话。孩子们则一个个鼓足了劲儿,挥出软绵绵、肉乎乎的小拳头:“嘿!”“哈!”   有不妥当的地方,梅映寒便细心地给他们纠正,附带叮嘱:“如今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你们平日读书,不也要先把字练好,再开始写文章?若不在一开始就把骨架定得规整,到后面,哪里有一篇锦绣?”   孩子们听了,小脸严肃地绷起来。配上天山脚下终年都有寒冷,只能让镇民们把自家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天气,简直像是一个个圆滚滚的、在风中滚动的汤圆球……   梅映寒又抬头看看旁边围观的父母们,还是笑道:“他们毕竟还小,有些要点,还得当长辈的替他们记下来。”   这话出来,打着“照看孩子”名义,偷偷地瞄着梅师兄,想要学上那么一辆招天山武功,自己以后也能用到的镇民们脸上爆红。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武林中人,但也知道,自己这种“偷师”行为放在哪里都不妥当。但当采莲人的,都是赚那份把命拴在裤腰带上的钱。多学一招两式,说不定就能让他们在危急时刻保住性命呢?这么一想,就又想腆着脸看下去了。   但梅师兄像是真的不在意。临走前,还把镇民们“替孩子记下”的功法招式检查了一遍,还替他们一一纠正了错误的地方,就像是前面对待那些小孩儿一样。   镇民们自然感激。平日上天山时,总要送点自家下的鸡蛋、园子里的时蔬到门派里。这副做法,倒是让那些从中原过来的商人、江湖客们惊讶了。于他们来说,门派与周遭百姓之间的关系该是一方护卫八方,一方心存敬重。哪能想到,有个地方,竟然有这样和谐的两边关系?   镇民们也知道这点,但是对中原人们的奇怪满不在乎。与一心送孩子读书进学,好像沾上一个“读书人”的门号,娃娃们就显得金贵无比的中原百姓不同,他们虽然有意让孩子们读书习字,但那是为了日后卖雪莲时不被人蒙骗。   当然啦,真能读出一片天地是很好。但他们地处偏远,又哪里去寻中原那样的好老师?偶尔有一两个童生,都是值得全村人去围观的事情。倒不如练好一身工夫,长大以后,纵然再别像长辈们那样赚卖命钱,也能当个镖师什么的,一样拿银子嘛。   有这样的往事在前,寻来的采莲人自然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梅映寒。至于梅映寒身边的青年,不用问,大侠的朋友肯定也是大侠!   顺着他的话,林中阴影里“呼啦啦”地钻出来一大片人。眼中含泪的不只是开头那一个,还有他的同伴们。纵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到此刻,依然忍不住泪流满面。   “总算见找人了。”   “我们出来了!终于从那见鬼的地方走出来了!”   “娘啊,儿还以为再也回不了家了……”   这一声声悲戚嗓音下来,哪怕白、梅两人此前还对一行人的身份怀有疑问,到这会儿,也差不多确认:“几位可是上山来找赵大哥的叔叔、哥哥?”   说着,两个青年收起刀剑,把火边儿的位置让开,招呼采莲人们过去取暖。   采莲人们自然没有不听的。他们和前面出现的时候一样,又“呼啦啦”地挪到火堆旁边。也是这个时候,有人看到了被安置在一旁,虽然气息微弱,可毕竟还活着的周六儿。   “是周六!快看啊,两位大侠把周六儿也带出来了!”   “嘶!我还当周六哥已经不在了。这几天肚子里就像搁了块儿石头一样,日日都担心,不知道回去以后要怎么给他家里的老父老母说。”   “哈哈,太好了。上天保佑,天山派保佑!”   听到这话,白争流、梅映寒:“……”   与激动的镇民们不同,他们也很高兴,但是两人没高兴多久,就在众人的话音里迅速冷静了下来。   镇民们以为“见到其他人”,就相当于自己离开了雪山困境,白、梅两人却知道,自己与他们依然徘徊在茫茫无尽的雪山里。   必须尽快戳破众人的错误认知。否则的话,时间拖得越久,场面便越糟糕。   但是,直接告诉他们“不,你们还是没法离开”,会不会直接让采莲人们崩溃?   白、梅两个都觉得答案很可能是“会”。   还得想点办法,缓和他们的情绪。   这时候,两人的视线落在了一个地方。   是他们刚刚吃完东西的锅子。   说是“锅子”,其实就是一块石头。大小在一个人头的程度,内心被刀客与剑客拿武器挖空,这就成了可以烧热汤的东西。   在野外待久了,对这种事,两人都是熟手。从前感慨是这么做的时候还可能把石头掏坏掏裂,如今却没有这个烦恼了。   白、梅两个不奇怪采莲人们能在九天、十天都不吃东西的情况下坚持到现在。他们原本就带了够吃七天的东西,前三天照常进食,后面发现自己走不出去,自然要慢慢减少每天用食的分量。一块馍馍掰成两块吃,配着雪水,对身体不好,却还能让人继续喘气。   可他们一定是期待热汤热食的。正好,前面碰到的那条蛇还挺大。白、梅两人把东西杀了,有意没有遮掩血腥味,希望那些内脏、蛇皮能够吸引来其他东西。倒是白白净净的蛇肉,被他们仔细冻在冰雪里,打算充作后面的口粮。   现在,口粮是肯定指望不上了,还是一并煮了吧。   白争流与梅映寒用眼神和几个小手势交流完,梅映寒上前,问众人:“各位哥哥叔叔,莫要哭了,咱们都先镇定下来……”目光环绕一圈,“我从前听说,你们上来了十数人。可此刻看,仿佛只有七八个?”   他一边说,一边暗暗在心头告诉自己:“待会儿白兄过来了,一定要让他看看这群人的情况——哦,”抬眼,看到十几步之外已经取了蛇肉,正拿手指往眼睛上抹的刀客,“我多虑了,白兄怎么会想不到这个。”   “还有,”梅映寒继续道,“赵大哥呢?有找到他吗?”   这话出来,众人的喜悦总算被压下。他们苦笑,道:“雪山哪里是个容易待的地界?我们这回来,是既没找到赵大,也保不住他弟弟。回去之后,唉!”   梅映寒一怔,记起来了。周六儿是和自己与白兄提过,采莲人们上山寻人,就是赵二组织号召的。   后面却出不去了,又有一个周六儿也被他们安置在外,找寻不到。这种情形之中,赵二要承受多大压力?压力之下,他又会做出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很好找。从众人脸上的悲戚来看,赵二的选择,应该是把责任揽在自己肩上,尽心尽力去帮去救每一个人。到最后,却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梅映寒神色收敛,心情难言,道:“原来是这样。”   采莲人们:“唉……”   白争流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一路靠近,他不断听到采莲人们说起:“……对,他也是掉了冰缝。”   “还是太冷了。一觉睡醒,都没了呼吸。”   “一天天下来,就剩下我们咯!”   “好在是出来了,万幸是出来了。”   白、梅听到这里,没多说话。   梅映寒继续与采莲人聊消失者们的事情。白兄已经拿手势告诉他,在场一众都是活人。这让梅映寒松一口气,同时让他心头疑虑。   总觉得事情好像一下子变得轻松,自己与白兄被雪山怨鬼放过了。先是食物,紧接着又是碰上采莲人大部队这样的好消息。天山大师兄隐隐察觉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好。只能压下心思,用心从众人话音之中找寻线索。   白争流则找了一块更大的石头,开始制作新的“石锅”。   他还是很轻松。二十八将原本就锋利,如今他尝试把自己丹田内的力量灌入刀里,再让刀尖触碰石块儿,真的和切豆腐没什么两样。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他就处理好了一切。   然后,把蛇肉、他和梅映寒剩下的些许干粮、少量树皮一起加了进去。   这种时候,也不讲究那么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量大管饱。   采莲人们自然留意到了白争流的动作。他们喉咙不断地吞咽,想要用热汤去填肚子,偏偏那是人家的东西,他们不好开口。   只好拿另一件开心事儿来填满心神,再度感叹:“还好我们出来了……”   梅映寒深吸了一口气。   时机差不多成熟,他终于开口,认真严肃地说:“不,诸位没有。”   采莲人们愣住。   梅映寒:“不单单是你们,我与白兄——便是这位,”看一眼白争流,白争流则朝他挥挥手,“一样落入了这进出不得的地方。”   话音落下,采莲人们的嘴唇开始颤抖。   他们不可置信:“怎会如此?”   “梅大侠,你是不是骗我们的?”   “是啊,你是不是骗我们玩笑?梅大侠,梅大侠!”   在一声声嗓音里,梅映寒闭了闭眼睛。   而后,他重新睁眼,平静而坚定地说:“抱歉,但是我没有骗你们。”   采莲人们沉默下来。   他们一言不发,眼神里的亮色在瞬时之间熄灭,连脸色都开始显露灰败。   啊,没出去啊。   他们果然还是要死在雪山上的,哈哈……   心思正动荡,一道嗓音从旁边插了进来。   不用问,自然是白争流。   他自然而平静地问众人:“蛇羹好了,你们要吃吗?”   众人的心思:“我还是没有出去……”   众人的肚子:“咕。”   作者有话说:   上章末尾本身是想搞点悬念的哈哈哈,“是‘梅’”,后面也可以接“梅师兄”嘛,意思就是假冒的师弟师妹追过来了。   结果大家都没有被忽悠到,捂脸 第79章 热热乎乎   蛇羹好吃吗?   不太好吃。   还是那句话。如今没有盐巴,没有任何能为汤水增味的东西。蛇肉又自带一股腥气,白争流还思考能不能用松针的味道把腥味往下压一压,但当他自己搞了一个小碗尝试,发现这么一来,非但腥气盖不住,碗里还会出现一股可怕的、非常冲的味道之后,刀客果断放弃。   ——能在该决断的时候决断,也是一种美德嘛。   他转而继续用自己找的树枝去搅动蛇汤。慢慢的,里面的肉块开始收紧,呈现出一种漂亮柔嫩的白色。白争流想了想,又搅碎其中几个。这么一来,肉糜浮现在汤水当中。就算是普通地喝一口,都能感觉到口感的厚重。   “好了,”他看向众人,“哥哥叔叔们有自带的吃食工具吗?”   众人摇头。   白争流点点头,开始利落地削更多小碗出来。   采莲人们看着他漂亮干脆的动作,眼神里一点点又有了光彩。   几人暗暗觉得,这位年轻大侠武功应该很不错,毕竟他兵器都这么棒了   如果是在他与梅大侠的带领下,是不是说,他们其实还是很有希望出去的?   有时候,人要活着,还真就凭借那一股气。   心思浮动之间,采莲人们脸上的灰败神色又一点点消散了。不能说完全没影,但比起之前的状态,还是天上地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白、梅两个把蛇羹舀出来,递给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采莲人。   “咕嘟!”   对方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   而后,却没有低头便喝,而是把手中的碗递给了旁边的人。   石头碗在众人手中传递。   那份温暖一样在众人手中传递。   一直到最后接过碗的人。他低头,小心翼翼、珍惜无比地把嘴唇抿到汤面儿上——   而后张开嘴巴,直接汤水朝自己嘴里“灌”了进去。   “咕嘟!咕嘟!”   他喉结快速滚动,三两口就把整个石碗里的东西喝走三分之二。直到嘴唇触碰到了碗里的肉块,他才停了下来,把碗重新放平在身前,然后用手去捏里面的肉块。   蛇肉是还剩下一部分,但落在这么多人口中,又显得不太够了。   每个人分到的只是一块。但这一块,又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光是拿手捏着,就让采莲人的口水快速分泌。再等嘴唇碰到肉块,舌头碰到肉块……   “唔!”   是肉啊!肉啊!   牙齿咬了下去,肉食特有的口感让采莲人心头升起来了巨大的满足感。这一刻,蛇汤的味道于他们来说已经超越了“好吃”和“不好吃”,而是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们,他们还活着!   前面喝下去的汤水已经化作温热暖流,融进他们四肢百骸。恍惚之中,他们明知道自己依然被困在险境当中,却又有一种自己已经安全了的感觉。   最后一个采莲人之外,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拿到石碗。   他们喝汤、吃肉的动作大抵和同伴差不多。没有一个人舍得细嚼慢咽,这可是时隔多日、经历生死之后他们吃的第一顿热乎乎的东西。要不然怎么说人家是江湖大侠呢,雪山这么难起火的地方,他们都能保证自己周遭是热融融、暖呼呼的。   可再暖,也不能改变“这儿是雪山”的事实。但凡他们敢把汤碗放上那么几个呼吸的工夫,里面的汤都要冰得和外面的雪一样。   必须快一点吃!   把所有热乎劲儿都吃进肚子里!   一时之间,林子里安安静静,只剩下采莲人们大快朵颐的动静。   一直到把汤喝完、肉吃完,人们依然恋恋不舍地用舌头舔着碗底的最后一点儿肉渣。   等到肉渣也舔完了,也没关系,用舌头好好感受一下沾在石碗上的最后一点儿肉味儿。   这一回味,就又是颇长时间过去。   整个过程里,白、梅两个人只是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加一把柴,确保周围一直是缓和的。   不知道多久之后,终于有第一个人放下了碗。   正是前面第一个找上两个江湖客的采莲人。到这会儿,他终于拱手朝众人介绍自己。   原来此人名叫曹友德,也是个极有经验的采莲人。赵二没了之后,整个队伍就隐隐以他为首。   此番经历了心情大起大落,若是寻常情况,他定然难以调节心情。可现在,热汤下了肚子,整个是身子也变得暖暖和和。曹友德的心情跟着沉稳下来,可以朝白、梅两个询问。   “两位大侠,”他叫了声,“虽说是无法从这见鬼的地方出去,但是诸位可有什么线索?”   白、梅两个对视一眼,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其实你们当中还真藏过一个鬼,它有意吸引你们上山”说出来。   想想都觉得这话太刺激了。采莲人们才刚刚提起一点儿精神,他们能受得了这些事情吗?口头上说“见鬼”,和“我真的接触过鬼”,还是两回事儿吧。   想了想,他们还是没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而是简单道:“此地怪异,我等也是四面八方都找寻过,却始终没见出去的路……如今,我们是想继续往上坡路走。”   曹友德:“上坡路?”   梅映寒:“嗯。既然下坡路走着走着就要绕圈,就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吧。若有什么线索,当然最好。若是没有,起码也不是在原地耽搁着,浪费时间精力。”   曹友德听得想叹气。他也意识到了,面对这等诡异状况,纵然是大侠,也与自己一行人同样无力。   但前面已经经历了最绝望的心情,到此刻,曹友德回想一下嘴巴里的肉味儿,又觉得不是不能接受。情况并没有完全好转没错,但毕竟就有一口吃的、两位大侠,对他们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   这么一想,曹友德的心情平复了很多,道:“好,我们一切听从两位大侠的安排。”   白、梅看看他,再看看他身侧形容憔悴的其他采莲人,“你们怕是许久没好好歇过了,今晚便安心睡一觉吧。明日一早,咱们出发。”   众采莲人点头。   前面消耗的精力体力是真的太多太大。到这会儿,只是闭上眼睛的工夫,就有很多人直接发出了鼾声。   到后面,鼾声越来越大。落入白、梅两个耳中,就像是一堆杂乱的乐器在奏。   不好听,但都是人气儿。   白、梅两个走惯了江湖,什么恶劣情形不曾碰到?眼下也不觉得吵闹,反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起码不用再担心采莲人们的情况了。   伴随鼾声、火光、一点朦胧的月色,两个人低低讲话。   白争流:“雪崩之后,咱们的运气好像好起来了。”   梅映寒一想,事情可不就是这样?先是送上门来的长蛇,然后是送上门来的人。   梅映寒道:“正是如此。”   白争流安静片刻,小声说:“我本应高兴。可梅兄,这地方……突然有这么多好事儿,我又有些不安心。”   梅映寒侧头看他,见青年的眉尖微微拢起,神色之间的忧虑绝不作假。   “……倒像是雪山上的东西,直接放过了我们似的。”天山大师兄缓缓说,“你觉得怪,才算正常。”   白争流:“那明天?”   梅映寒:“我们事事小心,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争流点头。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   梅映寒又道:“如今他们里面的人数少了,那个‘多出来的人’也不见踪影。这是好事,可我还是不能安心。万一他还在,只是换了个地方躲藏起来呢?或者再糟一点……”   白争流喉结滚动:“咱们能甩开假冒玉涵师妹、韩殊师弟的那两个游魂,他们兴许也已经发现咱们能看破他们的身份。万一是因为这个,他们这会儿才有意不露头……”   梅映寒:“怕是后面还有什么在等着咱们。”   白争流心事重重地点头。   梅映寒的视线依然落在他身上,此刻微微笑了一下,说:“好啦,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呢,还是先歇息吧。”   白争流回神:“是了。梅兄,昨夜是我先睡,今日轮到你。”   梅映寒:“你既知道昨夜是你先睡,就该想明白,我困倦的时候比你来得晚,自然还要是你先。”   白争流:“你……”对上梅映寒的目光,败下阵来,“好吧,我先。”   刀客闭上眼睛。   他还是有很多杂乱心思,难以入眠。   又担心梅映寒忧虑,于是有意调整了呼吸。   然后他意外地感觉到,梅映寒在靠近自己。   轻轻扶过自己的脑袋。   白争流心跳“怦怦”的,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算是什么心情。   一直到梅映寒将他脑袋靠在自己肩膀上。   白争流明白了。哦,原来梅兄是想让自己好好休息。   这念头一起,他骤然松懈下来。眼睛再一闭,竟真的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今天是腰酸背痛江江TT   昨天上班的时候搬了好多东西,当时只是腰疼,一觉睡醒两条胳膊也又酸又痛   躺平_(:з」∠)_! 第80章 冰缝   前面许多日都没再下雪,以至于白争流慢慢忘记自己刚上山时风雪带来的压力。   到第二天,又有寒风卷着雪粒落下,他才想到,原来雪山的威胁是来自方方面面的。   这让他的心情提起一瞬,紧接着,却又慢慢放松。   “过于轻松”会让他心生不安。像现在这样,山本身再给他们带来威胁,反倒让白争流莫名地平静了一点儿。   不过,再怎么平静,他也不会轻视眼前的状况。   一大早,白争流又烧了一锅热水。这次没有蛇肉了,只有一些干粮碎末。放进锅子里,让每个人喝了个肚饱,又把所有人的水囊灌满。   再把水囊放在胸前,一个简简单单的暖水袋就做好了。虽然不能保温一整天,但半天还是没什么问题。   一行人顶着风雪上路。白、梅两人在前,采莲人们跟在他们身后。   雪山广阔,本身便像是没有尽头。如今有了被风飞卷着的片片雪花,宛若连天空都成了雪山的一部分。   真冷啊。   白争流不断听到有人这么说。   而后,采莲人们就开始用手去摸怀里的暖水袋。掌心贴上去,身体猛地打个哆嗦!却不是因为暖水袋已经没了温度,相反,人家还是热乎的呢。手一碰,便觉得有股霸道的暖意顺着两者接触的地方冲了上来,直直地涌入四肢百骸。这一哆嗦,正是把寒意驱跑。   白争流心想:“看吧!灌热水,真是个正确决定。”   做了对的事情,他的脚步都跟着轻快不少。   雪更大了。   鹅毛一样,飘飘扬扬地落下。   白争流又去看身侧的青年。再大的雪,也最多染白梅映寒的头发、眉毛,他的身体却依然挺拔如松,傲骨如梅,与自己一同行在超前行进的道路上。   留意到刀客的目光,梅映寒疑问地转头来看一眼……然后,他感觉到了手上的动静。   白争流握住了他的手。   青年微微一笑。分明是刺骨冰寒的天气,这一个表情,却像是驱散了梅映寒身侧的寒意。   不!他迅速意识到了。并不是心理作用,而是白争流真的把他新生的丹田之力传递了过来。一时之间,梅映寒像是整个人都踩进一汪温泉当中,让他暖和而飘飘然。   梅映寒嘴巴张开:“白兄。”   就叫了一声,还没说话呢,嘴巴里就飘进去了雪。   梅映寒:“……”   白争流:“扑哧!”   他脸上笑意更加真切。梅映寒看在眼里,原本的一点无奈心情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白兄今日也很可爱”。   他有点儿不舍得放开对方的手。   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心意,自然想要和刀客更加亲近。但是,眼下又实在不是诉情种衷的时候。   梅映寒只暗暗下定决心,等到从雪山上离开,一定要与白争流讲明心意。而后……如果刀客也愿意喜爱他,那当然是最好的事情。如果刀客不愿意,自己干脆也下山送信吧?总归,他是绝对不愿意让刀客为难的。   不如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时间也拉开。慢慢地,刀客兴许能放下前面的事情,再和他做一对友人。   梅映寒默默打算。   他的手指依然被白争流的手扣着,暖意源源不断。   “好了。”梅映寒忽然反手扣住白争流的手。他对这一刻的姿态万分珍惜,却还要做出公正无私的姿态,“我虽不懂白兄那力量,但也知道,世间万物都没有无穷无尽的道理。原先便也不算如何寒冷,如今白兄又让我暖和了这么久。再把丹田之力给我,未免浪费了。”   白争流看他片刻,叹道:“如何会不冷呢。”   梅映寒心中微动。   是啊,天寒至此,如何会不冷?天山弟子再习惯,那也只是“习惯”,而不是练就了寒风不近身的金钟罩。再说了,他是有内力调节不错,内力却也不是无穷无尽的。雪山行走本就艰难,给脚底下分一点,身上又能剩多少?   可是,白兄……   两人无声对视。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萌发。   像是冬日尽头第一株破土而出的小草,又像是冰雪刚刚融化时涓涓淌来的细流。   梅映寒仿佛再次听到“隆隆”的雷声。那么远,那么近——   “不好了,不好了!!!”   他们身后,忽而传来采莲人声嘶力竭的喊声。   “刘德全掉下去了!这儿有冰缝!大家伙儿都不要动!!!”   ……   ……   冰缝,雪山上除了严寒之外,最让人心惊胆战的东西。   采莲人最怕的就是它。厚厚雪层遮掩了这些缝隙的存在,虽然他们总会带上探路杖,可这也不是完全保险。   万一位置不对呢?万一探路杖落下去的时候力气不够呢?   等到他们踩上去,发觉坠落的时候,往往为时已晚。   运气好的,遇到的缝隙比较窄小,还能火速把自己手上用来探路的路杖翻转过来,把自己卡在杖上,不落入缝隙当中。可若是运气不好,缝隙较宽,或者干脆没有反应过来。等待他们的,可不就是一个“死”字?   白争流和梅映寒赶到冰缝旁边的时候,曹友德正跪在一边,脸上满满都是痛苦神色。   在这之余,又不断朝冰缝探头往下看,叫道:“德全!德全!你怎么样了?”   白、梅两个人跟着往下看。眼前是一个略宽,又极深的缝隙,里面却并不是一片清晰的竖直,而是另有冰层遮挡视线。   他们心中暗暗觉得不妙,好在曹友德喊了几声之后,下方真的传出了响动。模模糊糊的,却毕竟能分辨:“我在……”   众人听着,又是激动,又是痛苦。   激动于刘德全还活着,痛苦于就算他活着,众人也别无办法。   都知道冰缝是一个吞命的地方。倘若下面的人是他们亲儿子,他们定然还是要做好准备、下去一探的。可刘德全与大家伙儿是同村不错,平日关系也好,只是还是远了一层。   众人沉默片刻,还是商量道:“他能喊出声,说明纵然有伤,也不严重。如此一来,下方怕是没有很深,只是让这些突出来的冰块挡住,咱们看不清罢了。”   这话出来,引出了一片赞同。   曹友德就朝着下面再喊:“德全,我们把绳子扔下去,你看能不能爬上来。”   纵然不能下去,还是得用别的法子尝试一下的。   下面回应:“好!”   有这句话,众人开始准备绳子。这也是采莲人上山必带的东西,他们做得驾轻就熟。   曹友德又从自己的探路杖下掰了一块儿下来,绑在长绳最下方,方便绳子确定位置。   一切就绪,众人把绳子扔下去,开始焦灼等待。   过了会儿,绳子一紧。众人欣喜:“是德全!定然是他!”   所有人摆出拔河姿态,预备把刘德全拉上来。   曹友德喊:“德全,你绑好绳子之后,告诉我们一声!”   下面:“好!”   过了片刻,又道:“好了,拉吧!”   有这句话,众人齐心协力开始拉动长绳。   他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身体紧绷用力。白争流与梅映寒也加入其中,帮助采莲人们一起。   绳子下方明显多了重量,并且越来越高、越来越靠近……   人们脸上多了胀红色,表情却越来越欣喜。   白、梅也在其中。他们位置较远,可到底经验更足,已经开始在心里估算:“这个重量、速度,那位刘德全大哥在的位置果真不深,真是万幸……”   “啊!!!”   众人身前,最前方的曹友德面色骤变,身体朝后倒去!   他这一倒,后面的人就像连锁反应一样跟着倒了下去。摔得七荤八素,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会这样子,是因为绳子断了,或者绳子上的人掉了!   所有人面色再变,白、梅两人迅速回到冰缝旁边。曹友德神情恍惚地在他们真够,嘴巴里喃喃说:“完了,全完了。摔两次,谁受得了?”   白争流却不理会这样的说辞。他快速抽出二十八将,道:“我下去看看。”   众人看他。采莲人们瞳仁微微收缩,梅映寒则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他也只不过是比白争流晚一步说出来。   众人心思浮动间,白争流已经朝冰缝爬了下去。   他不断用刀刺入冰面,再以此为支撑点,减缓自己下去的速度。   不多时,人影已经消失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心情沉沉,梅映寒也是其一。   他关心、关切地看着冰缝。同一时间,采莲人们开始朝着这边围拢。   他们口中喃喃念道:“好人啊,真是大好人!”   “不知道德全怎么样……”   “大侠能不能把德全带出来?”   “……”梅映寒手指微微收紧,一言不发。   他视线依然注视着冰缝。可慢慢的,一点余光落在了周围人身上。   一个、两个……加上被人背在背上的周六儿,一共是八个吧?   梅映寒表情忽而僵硬。   他重新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八个!   剑客的面颊一下子紧绷。   昨晚来了多少个采莲人?七个还是八个?   不管是多少,如今这数量都不对!   上面的人已经足够了,那落下去的究竟是谁?!……先前怎么只顾着看冰缝,分明已经察觉过一次人数的破绽,却还是不记得看一眼周边的人!   梅映寒的面色完全变了:“白兄!”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溜了溜了……! 第81章 靠近   白争流并未听到冰缝外面梅映寒叫自己的动静。   他还在往下,找寻采莲人的踪迹。   只是起码降了有三丈——哦,现在已经差不多六丈了,却依然毫无收获。   周围不能说“空空荡荡”,但也的确完全看不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倒是随着位置下降,白争流视野之中的光线不断变弱。到这会儿,他已经是仅仅能分辨出一点周围冰层的轮廓。   这让白争流有种非常糟糕的感觉。   他谨慎地寻了一个有冰凸出来的地方落脚,同时手依然停留在二十八将的刀柄上。   就着这个姿势,白争流探头朝下看去。入眼所见,是一片越来越深的黢黑,完全分辨不出这条冰缝的尽头。   “倒像是要直接落在山里头似的……”   找不到人的刀客暗暗嘀咕。   他尝试着叫:“刘大哥?刘大哥?”   青年的嗓音在厚重冰块之间扩散、扩散,又从下面飘回来。   一时之间,倒像是还有另一个白争流身在冰缝最下方,朝着上方呼唤。   刀客脑海中骤然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他皱皱眉毛,又立刻将它从脑海当中清除。   不过,如果还是找不到刘大哥,他少不得得再往下看看。   这么一想,白争流干脆从怀里取出一枚铜板,将它丢下冰缝。   他在心头默数:“一、二、三……”   一直数到了五十。   前后用不了太多时间,不过白争流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   数了这么多声都没有听到铜板掉到底面的动静,那这地方究竟有多深?……万一事情真那么寸,刘德全最先掉到了一个平台上,后面却在旁人要救他的时候不慎碰到绳子断裂、自己再度跌下的状况,他还有没有机会活着?   没有人能回答白争流,但他心里已经知道答案。   希望渺茫。   刀客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决定不论如何,自己起码得再往下看看。   说不定人只是晕过去了,却还是有命在的。   甚至铜板也有可能是落在了刘德全身上。冒着大雪上山的采莲人,哪一个不是穿得严严实实,把祖祖代代打下的皮料都套在身上?这么一来,虽然看起来稍显臃肿累赘,上山以后却是真能抵御寒冷。要不是这么一身穿着,周六儿可能都坚持不到白、梅两个找到他。   若铜板真的落在了上面,没动静也是寻常。   这么一想,刀客不再犹豫思索,而是又开始用和前面一样的法子往下。   把刀插入冰壁当中,同时双脚在下方寻找可以撑住自己的地方。等找到了,便把刀拔出来,寻找下一个插入点。   寸寸挪动。   白争流又叫:“刘大哥?刘大哥?”   无人回应。   他不气馁,这便要再往下、再开口。偏偏这时候,刀客的余光中闪过一点影子。   他缓缓转头,望向影子的方向。   因为持续往下,此刻的光线比前面还要暗了一重。不过白争流并未像寻常人那样失去目力,相反,他此刻依然能还算清晰地勾勒出眼前一切的轮廓。就连冰壁内部的裂缝,白争流都能数出个长短。   他分辨片刻,意识到:刚才的影子,其实是冰壁深处存在的模模糊糊一团。许是角度问题造成的阴影,也可能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此处上冻的时候被包裹了进去。   但是总之与自己无关。   白争流看出这点后 ,没太在意,继续往下。   不单单是叫喊,他还不断朝左右张望,想知道附近有没有其他存在于冰壁上的“平台”,好让刘德全落在上面。   只是没有。   他又下降了约莫十丈,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此番再抬头时,外间的光亮已经完全被各种平台及起伏的冰壁遮挡。刺骨的寒意不断从身前冰壁上透出来,好在白争流的丹田之力还在,全身依然暖暖和和。就连因需不断拔刀、插刀而时不时与碎冰接触的右手,都带着温暖的热度。   他不冷,这些寒意自然也无法影响他的判断。   白争流喃喃道:“刘大哥究竟是落到哪里去了?”听声辨位是江湖客的基本功,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了,按说不可能至今没有一点儿发现,“万一当真……”   不不不!还是不能咒别人。   没有其他人在,刀客就只在心里暗暗“呸呸呸”。而后,他叹口气,决定继续往下。   白争流能感觉到,眼下这个位置,还远远没有到自己的极限。   如果就这么上去了,日后想起来,他一定要心有不甘、辗转不眠。   他心态还算稳定。往下之前,又仔细在旁边看了看,想要找寻下一个落脚地点。   这一看,却让白争流看出了问题。   面前冰壁深处,竟然又有一团影子。   比前一团距离他近了很多,眼睛眯一眯,甚至能隐隐分辨出那团影子的轮廓。   白争流不觉地被吸引。这么认真看了片刻,他一个激灵。   那仿佛是一个人。   被冻入冰壁之中时,人定然已经断了气,只留下一具沉寂的身体。   他身上穿着和采莲人们类似的皮袄,连那抹被家人特地缝上去的鲜艳布料都是一样的。采莲人们历来有这样的传统,买上一块大红色的布料,在自己的帽子上、手臂上,最重要的是身体上显现出来。这么一来,一旦上山了,别人大老远就能看到自己。同样,自己也能看到别人。   天气安稳的时候,这个小细节能让他们不凑堆儿,避开别人已经找寻过雪莲的地方。等到风暴来了,他们又能循着这抹显眼颜色迅速地汇聚到一起,共同地域严寒风雪。   可惜他眼前这个人,明显没有扛过去。对方的身体蜷缩着,大约一直到将要死去的时候,依然在瑟瑟发抖。   白争流不知道对方生前最后的一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他仅仅是有些悲哀,同时更加下定决心:“我至少可以不让刘大哥落入那样的境地……”这么想着,继续下降。   往后一路,白争流开始不断看到冰壁中的尸体,而那些尸体的位置也距离他越来越近。   除了最初那具蜷缩起来的之外,另有直挺挺地躺着的,还有到最后一刻依然在挣扎的。他们角度各异,身上的打扮却相差无几,不知道已经留在雪山上多久,还有没有家人在为他们的不知所踪落泪。   ——等等。   打扮,相差无几?   在影子距离自己只剩下两丈多一点儿的距离时,白争流忽然留意到了一个细节。   虽然采莲人们往身上缝艳色布料的位置都差不多,但其中也有手艺精巧与不精巧的区别。再说,每人家里备下的都是不同皮子。若是忽略那些鲜艳布料,只细细看眼前尸体身上的皮袄,就会发现,他穿得和白争流前几次看到的尸体十分类似。   寒意慢慢窜上背脊。   白争流缓缓抬头,朝着自己前面爬下来的地方看去。   他见到了二十八将留下来的道道痕迹。刀客有意在每次抽刀的时候都在冰壁上留下一个小坑,这么一来,后续上去时,自己也有许多落脚的地方。   他觉得虽然自己无意于此,但他的目力一定还是已经被丹田之力影响。如若不然,自己怎么能那么清晰地看到小坑边缘的碎冰?亮闪闪的,像是无意坠落于此的星星。   而再往这些“星星”的深处看,便能看到厚厚的、不知道在这儿凝结了百年还是千年的冰层。漫长的岁月里,它们早早变成了天山的一部分。采莲人们白天在上面行走,晚上则在上面歇息。   这完全是一副寻常场景。可白争流越是看,越是觉得心跳剧烈,就连握着二十八将的掌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没有看到自己前面见过的尸体。   那么多,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十来个的尸体,他是一个都没有看到!   意味到这点之后,白争流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身前,随即瞳仁一缩!   前一刻还在距离自己六丈地方的采莲人尸身,如今竟然不见了踪影!入目所见,仅仅是一块通透冰层,至多加上二十八将带来的裂痕!   白争流的脑子“嗡”一声炸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冰寒朝他压来,他脑海中骤然浮现出自己在冰缝上方时的细节。当时周边有几个人来着?除了梅兄,除了近处的曹友德,再有就是不远处那对兄弟,还有……   他在心里一一数去。   最后得出结论:八个人!光是上头就有八个采莲人。   那么,自己下来究竟是要找谁?这么长时间都见不到的刘德全究竟是什么人?再有,曾经出现在冰壁当中,又消失了的——   刀客尚未来得及想清楚,便感觉有一双冰冰冷冷,像是凝结了寒霜碎雪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双脚。   他低头往下看。   前一刻还在冰层中的“尸体”,此刻竟然正在自己下方,朝他露出一张惨白发青面孔!   留意到白争流的目光,“尸体”朝他咧嘴一笑,露出口腔内发紫的舌头。   而后猛然一拽,要将白争流拽下深渊!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不知道有没有小天使注意到,封面又换回之前那个简单版的了~   因为这礼拜上了一个不显示文名,只能看到封面的榜单,感觉如果用《提刀》封的话新的小天使会比较懵,不知道小白小梅的故事到底是什么内容,所以临时改了一下。   下礼拜就又是《提刀》封了。 第82章 争斗   不好!   危险来临的瞬间,白争流脑海中一切已完成的、未完成的思索都被他压下。习武之人的身体本能在这一刻占据上方,他脚下用力,猛然蹬向下方那张面孔!   冷。   这是白争流的第一感觉。   脚底接触到对方,他便觉得自己脚踝以下的位置统统变得冰冷而麻木。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对方拉住往下,二十八将在眼前冰壁上划出一道长长痕迹——   白争流面临抉择!   要拔刀吗?拔刀出来,自己手上是有兵器,但他定然会继续下坠,倒是正合了脚下游魂怨鬼的心意。但要是不拔刀,光凭自己的双脚,仿佛又不可能对那怨鬼造成什么影响。   既然如此,就没有犹豫的必要了。   白争流蓦然从冰壁之中抽出二十八将。   长刀现身,身上光华浮出。白争流身体坠落,耳畔是一片带着彻骨寒意的风。   他身体弯下,像是一张下压的弓。到了这个时候,面容里依然没有半分惊慌与失措。   白争流握紧长刀,兜头对着身下怨鬼劈下!   那一瞬间,刀客只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块冰。   刀锋落了下去,怨鬼扣住他双脚的两只手齐齐从腕部断裂松开。对方面孔上的诡异笑容在一瞬间化作惊恐,白争流却没有给对方逃走的机会。   他凝着一口气,从丹田流淌出来的暖意涌向全身,麻木的双脚重新有了温度。都不必看,白争流也知道此前自己脚踝被握住的部分一定已经有了深色的冻伤痕迹。到如今,痕迹却能尽数消散。   他心头暗暗称奇,又记下了丹田之力的一处妙用。同时再度落刀,这一下,已经是朝着怨鬼的脑袋。   这是何等震撼、何等不可思议的场面!   一介凡人,不单单对要害自己的山鬼出手,还真的对对方造成了伤害?   刀锋落下,果真比以二十八将切冰难不到哪里去。白争流直接将怨鬼的脑袋削成了两半,露出里面血糊糊的一层来。   要是在其他地方,这时候,白争流一定已经被喷溅了满脸鲜血。可此地不同,怨鬼不但身上冰冷刺骨,体内的寸寸血肉也都像是一并凝成冰雪。被白争流这么一斩,便像是大冰块被削成小冰块,入眼依然是结结实实的一片。   白争流眸色收敛,再次举刀。   他记得在谭家的时候马二说过的话。   “死人”与“活人”不同。活人身上存在能让人直接丧命的伤处,死人却不会有类似烦忧。纵然被切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一只手在,它也能让这只手所蕴含的“气”重新流转便全身,勾勒出一个虽然苍白虚弱,却毕竟完整的影子。   所以眼下这般,还远远不够。要把它切碎一点儿,再切碎一点儿。最好像是杨将军曾经带他挥出的那一刀一样,直接让怨鬼魂飞魄散。   说来……杨将军是怎么做的?   白争流脑海当中浮现出当初杨春月出现时的画面。   要问那会儿的其他细节,白争流兴许还有犹豫。但既然与爱刀有关,白争流第一时间想到:是那股光华!是了,当时杨将军出现时,二十八将身上的莹光,何止是眼下这些!   想出此节,白争流豁然开朗。   同样是“气”,自己用出来的,明显比杨将军用出来的弱了许多!这多半就是他只能这么一寸一寸地削,却不能直接让怨鬼消散的最重要原因吧?   那么,眼下要怎么做,才能把“气”集中在二十八将上?   身体依然在下坠,白争流却浑然不在意。他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自己的刀,仿若无穷无尽的内力从丹田深处冲刷而出,转瞬之间,覆盖了白争流全身经脉!   自然也包括眼睛。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看”得非常清晰了。眼下,却还是知道了不足。   此前,自己能分辨出的仅限于周遭事物的轮廓。如今,四面八方、头上脚下的一切细节,都明明白白映入白争流眼中。   不,不是“眼中”,他分明连自己背后的场景都看到了。这些场面,似乎是直接投映入他的脑海,让他能够掌握自己身侧的所有局势,包括终于为白争流所见的冰缝底部。   他已经距离那里很近了。   若无意外,从那么高的位置跌下来,刀客一定会跌得粉身碎骨!   想到这点的不光是他,还有被白争流斩断双手,还没了半个脑袋——哦,眼下剩下半个也没了的怨鬼。   没了五官,按说白争流应该看不到它脸上的兴奋怨毒。但白争流非但看到了,还有所感知,透过眼前怨鬼,直接看到了从前光景。   它不是第一次害人了。   躲在冰缝里,把外面的人拖下来,是怨鬼做多做顺了的事儿。   它的实力其实不算很高,否则的话,也不必凭借这点小手段。但也正是这样的小手段,让它在天山上如鱼得水,吞了不少落入冰缝的采莲人。   这还不算。有次一人落了下来,外面的人却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下来营救。怨鬼看了,先是意外,随即振奋起来,与对方玩起“假扮被救之人,被找到后一路附在救人者后背上,一直到对方即将爬出冰缝,再显出原形,把人骇得直接松开双手,落入冰缝深渊”的把戏。   与被孟娘子控制着开设赌局的马二不同,这一切,皆是出自怨鬼真心。它痛恨一切活人,想要把所有采莲人留在山上,陪伴自己。   白争流喃喃道:“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心念浮动,这一瞬间,竟然觉得二十八将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它从自己的手臂朝外延伸,自丹田冲刷而出的暖流涌入刀柄、刀身,最后,刀锋在黑暗的冰缝深处照出一片灿烂明亮的光景。   于藏匿于黑暗中的怨鬼来说,眼前的灿烂明亮就像是照在阴暗角落的阳光。它察觉危机,骤然后退,想要逃脱。但是,白争流又岂会给它这个机会?   斩!   他是刀客,他的长刀能斩断风雪,自然更能斩不平之事、不义之人!   从刀锋溢出的光亮看似无形,到此刻,却宛若成了一把更加宽阔、更加锋锐的二十八将!它的尖处触碰到了逃到一半儿的怨鬼背心,就这一下,便像是碰到了柴火的冰块,让怨鬼自背心开始消融!   “不、不——”   白争流听到了怨鬼发出的惊恐动静。它的身体在发抖,发抖之余却跑得更快了。近乎是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白争流眼前的黑暗当中。二十八将身上的光亮追了出去,奈何白争流是第一次用处这种技法,自己都有很多困惑不足的地方。   加上身体毕竟还在下坠,眼看怨鬼消失,凝聚在二十八将身上的力量也逐渐消散。只有前面追出去的那部分,依然一往无前。不多时,白争流听到了来自数十丈之外的叫喊。   “啊啊啊啊啊啊——!!!!”   怨鬼遭到痛击,原本就缥缈模糊的身影更是只剩下一片薄薄的影子。偏偏就是这么一点儿,竟真得让它逃了过去!   白争流心道可惜。不过,眼下他也没工夫沉溺于此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终于要到底了!刀客没有“未杀怨鬼,我先摔死”的想法,纵然遗憾,也只能先打起精神,应对眼前状况。   他的第一反应是让丹田之力集中在双脚上,就像前头自己面对雪崩时一样,可以脚踏虚空!   还真让他做到了。   刀客身影停留在半空中,身下是一片流光。   借着这片流光,他短暂打量四周,意外地发现,冰缝最下面竟然是一片颇大的空间,像是山上的寒冷将这里遗忘。   流光又开始消散。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尝试朝上行进。   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要回去的。梅兄还在上面,好不容易找到的采莲人们也……   他刚刚想完,就听到一声动静。   像是什么人在坠落,又像是有东西破开冰层。白争流动作停顿,掌心再度扣紧刀鞘,脑海里不合时宜的记起江湖上的一句笑言。   “莫要招惹那些出身不错,一身华贵,自己的功夫却平平的人。”茶馆酒楼,都有这样的“江湖前辈”对着年轻人们侃侃而谈,“你知道为什么吗?”   众人:“不知,前辈赐教。”   “打了小的,”前辈说,“总要来个老的!”   众人:“咦?……哦!”   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要不是家中真有势力,如何能养出那些嚣张跋扈的性子?又如何能嚣张至此,却至今都没有被人打死?   定然是背后有人撑腰了。   白争流暗暗嘀咕:“但这到底是人间事。我知道怨鬼也是人变的,但这也太……”正念叨着呢,刀客没了声音。   他看到了那个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影!   与一路下坠,又有流光支撑身体,以至于到如今还面色不变的白争流不同,对方显得疲惫许多,但依然坚定。   见到身下光芒,对方立刻抬头,望向光芒中心的人。见白争流无事,他面上立刻多了一抹安心笑意。   白争流看在眼里,微微一愣:“梅兄?你如何下来了。”   说着,心头同时涌起无边暖意。   作者有话说:   小梅:我追上了! 第83章 找啊找   刀客是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梅映寒。   他不是应该在上面,与采莲人们在一起吗?   为什么会紧跟自己,下到此处?   再有,除了前面一边往下爬,一边找人的那一段儿,白争流可都是直接从空中坠落下来的。他知道自己速度有多快,这么一想,再看看眼前的梅映寒,白争流立刻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心情十分复杂。   除非梅兄也在中途松开手,任由自己一路下坠。只是在靠近底部的时候重新把镇星插入冰壁,止住落下的势头。   可是,这多危险?他在黑暗里,不可能知道还有多久能到底部!万一晚了一步呢?万一没有止住,而是直接摔在地上了呢?   光是这么一想,白争流就胆战心惊!   再看看梅映寒的神色,他当机立断。至少这会儿不要想着“上去”的事儿了,还是现在底部休息一会儿吧。   思绪转到这里,白争流不太熟练地控制着外散的流光,接住梅映寒,两人一起缓缓落在地上。   梅映寒略有惊奇地看着周遭一片细碎光点。又在这些光点融入自己身体的时候,露出一点不认同神色。   是,他是舒服了很多,手臂腰背上的酸痛登时消散。但是,这是白争流来之不易的力量,谁知道现在用了,后面还能不能恢复?就这么给了自己,属实可惜。   梅映寒有心劝劝白争流。   这一次就算了,他知道并且感念刀客的心意。不单单是吸收了流光的手臂腰背,连心头都泛起丝丝缕缕的暖意。但是日后还是——   正斟酌言辞呢,白争流开口了,还是那句话:“梅兄,你还没回答我呢。怎么就下来了?上面情况怎么样?”   去看刀客,对方眼神里是沉沉的关心。   梅映寒心头更暖,神色语气却都很平稳冷静,三言两语说了自己察觉不对的事。   白争流便叹气:“正是呢,那‘刘德全’果真是有问题。”说着,跟着讲了自己前头遇到的状况。   他说得轻描淡写,梅映寒却能听出其中凶险。   身在冰壁里,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尸体。扣住双脚的怨鬼,还有后面与下坠同时进行的打斗……   眼看剑客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严肃,白争流笑笑:“你看,这不是没事儿吗?”说着,还摊开手,一副“任由你检查”的样子。   梅映寒见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竟真的靠近一些,开始仔细看白争流身体。   白争流:“……”喂喂,不用这么认真吧?   他心里这么想,外表来看却是一动不动。话是自己说出去的,实在不好就这么“反悔”。   但是梅兄,你是不是离我太近了?……还真别说,纵然是这样的距离,白争流依然无法从梅映寒面孔上找出什么瑕疵。   慢慢地,他的目光也开始凝聚。   从梅映寒的眉眼,到鼻梁,再到下方。   原本是漫无目的地随意看,可等梅映寒结束“检查”,抬起头来,目光与白争流撞在一起、也就发现了刀客久久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时,梅映寒微微一怔。   白争流跟着怔忡,实则却是连脚跟都收紧了,满心都是:我在看梅兄!梅兄发现了我在看梅兄!   不不不,这不是什么值得心虚的事情。纵然我看得位置有些不对头,可那不也是受到角度限制,不得已而为之嘛。   这么一想,白争流又镇定下来,还能假装平静地问:“那你下来之前,有无给那些采莲人安排?”一笑,“若是话语中留得时间久,咱们倒是能多在下面歇歇再上去。”   梅映寒道:“我告诉他们,在上面最多等半个时辰。若是半个时辰之后咱们还没出去,他们就继续往前走。”   白争流问:“他们如何说?”   梅映寒:“他们见我神色严肃,虽然未说什么,但仿佛也猜到下面出事。尤其是原本在‘刘德全’身前那个人,我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脸都白了,是发觉了什么状况也未可知。”   白争流叹道:“实在是为难他们。”一顿,又道,“若说是半个时辰,咱们兴许赶不上啊。”   从他们坠下的时间来看,这裂缝起码有千米多高。他说“赶不上”还真不是谦逊,而是基于事实的评估。   梅映寒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垂眼想了片刻,道:“总归他们还要再往上走,咱们追上去,怕是不难。但是——”   白争流:“但是?”   梅映寒吐出一口气,“前面听了白兄在冰缝里的经历之后,我有一个想法。”   白争流看他,用眼神示意:说说看。   梅映寒便继续道:“咱们再往上走,说白了,心里安慰的作用更大一些——我们没有坐以待毙,而是真切地做了什么。至于能走出去、走不出去,都说了,并不受我们控制。”   白争流赞同地点头,“正是如此。”   “但这里,”梅映寒左右看了看,“你前面说了,曾经碰到怨鬼,并且那个怨鬼实力仿佛不如你……若能找到它,不论是拷问一番,还是直接让它带咱们出去,都算可行。”   白争流听着这话,心中一动。   别说,还真是这个道理。与其在上面漫无目的地走,期待奇迹降临、正确的下山之路出现在眼前,倒不如沿着他们已有的线索追上去。   但还是有个问题。   白争流:“此前在谭家,马兄也说过如果赢了,就告诉我们怎么出去一类话。可从后面的状况看,他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离开。”   倒不如说这些游魂若真知道这么离开,首先做的,肯定是自己走掉投胎,谁会继续留在那阴暗的鬼宅?   除非等待过路人们的,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谎言。   这一点,梅映寒也想到了。   “就算是假话,”他说,“其中兴许也藏着线索呢?”一顿,“或者咱们不问这句,只要知道此地的‘常老爷’‘孟娘子’是什么状况。”   白争流想了想:“也是。”   主意是有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人。   ……找鬼。   这一点上,还是白争流更有发言权。   他告诉梅映寒:“前面与那怨鬼打斗,我从它身上削下来一些东西。当时不曾细看,只知道是掉到下方。如今,咱们找找。”   梅映寒略有惊喜。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艰难找寻的心理准备,甚至琢磨起“兴许我与白兄该再等等,看有没有下一个鬼怪找上门来”,没想到,转眼就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   虽然同样是找,但目标是掉下来就不会挪动地方的东西,总比找一个神出鬼没的怨鬼容易。   梅映寒微笑一下:“好。”   两人开始在周边查看。   顺道也是观察一下旁侧地形,好对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有一个初步判断。   与外面的漫天冰雪不同,他们头顶上是厚厚的冰层,脚下却是实实在在的山石土地。   虽然照旧冰冷,温度却是比上方高了许多。   再有,两人落在此处这么久,都能呼吸,不憋闷,说明此地是与外面相通的。多走走,哪怕最后找不到怨鬼,也保不齐有其他发现。   抱着这个念头,刀客与剑客仔仔细细地把以白争流落下点位为中心,方圆三十丈的地方看了一遍,可惜未有什么收获。   梅映寒原先觉得“从怨鬼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应该很显眼,便没细问。如今却是不得不问了,他道:“白兄,你还未告诉我,咱们究竟是在找什么?”   “我竟没说吗?”白争流这才意识到,“两只手,半个脑袋。”   梅映寒:“……?”   他略有震惊迷惑地看着白争流。   白争流被剑客这副表情逗笑,有意道:“梅兄这是?哦,莫不是被吓到了?”   若说他刚下来的地方是还有一点天色光晕,到冰缝底部,以寻常人的眼睛来看,就是一片纯粹黑暗了。   哪怕梅映寒修有内力,可以改善这种情况,但为了找东西,白争流还是从丹田运出一片流光出来,环绕着自己二人。   他心中喟叹:“落下来一次,倒也算有些收获……”脸上则还是笑吟吟地,就这么看梅映寒。   梅映寒哪里看不出他是有意逗自己呢。事情是真的,但这不妨碍他白兄看热闹啊。   剑客脸上的表情从复杂,到无奈,再到一样的笑意。   “我知道了,”他点点头,“半个脑袋,两只手,好,咱们继续找。”   白争流慢吞吞:“哦,突然想起来我说错了。”   梅映寒挑眉。   白争流认真地纠正:“是两个半脑袋。”   梅映寒:“……”   梅映寒脸上的笑意加深。这一下,倒是看得白争流莫名其妙。   梅映寒自己却知道。往常天山弟子上山救人,偶尔会碰到采莲人掉下冰缝之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也骇破了胆子,日后再也不能见人的情况。如今来看,白争流却定然不是其中之一。他看到,自然放心。   两人扩大搜索范围,终于在五十丈之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果然和白争流说的一样,两只手,两个半片脑袋。正加紧时间,朝着前方挪去。   白、梅两人看在眼里,白争流:“……难怪此前遍寻不到。”合着还真会跑啊?!   好在速度不快。两人加快脚步,超前奔去。转眼到了人头面前,正对上人头惊悚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小白小梅:??你惊悚个什么,我们才应该惊悚吧(也没有)   又到周末啦,明天(晚)见~ 第84章 人头   场面其实有些滑稽。   一般人看到在道儿上一跳一跳、奋力往前的人手人头,多半会满心恐惧,只盼那鬼物不要发现自己。轮到白、梅与眼前这鬼,情况却似完全颠倒了过来。   他们主动现身,鬼物反倒急急逃窜——自然是逃不掉的,往前还没一尺,就有一把长刀挨着人头上的鼻子尖儿扎了下来。旁边的双手也差不多,被剑客连串儿地刺了下去,正是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场面一时寂静。   白争流伴着周身流光蹲下来,正与人头对视。   此前相见,人头脸上满满都是对他这个外来者的恶意,想把他拖入冰缝深处、摔死在无人能至的黑暗里。到如今,主动权交换,刀客却不曾展露一模一样的恶意,反倒是朝人头和善一笑。   人头打了个哆嗦。   白争流惊奇地看着这一幕。明明只剩下一个脑袋了,而且是被从中间片开,这会儿艰难拼装在一起,但从左边太阳穴到右边耳朵下面,还有一条深深血缝的脑袋,对方却还能展露出这么生动的情绪。   这让白争流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一些。   也让人头的哆嗦更加剧烈,上半段脑袋有往一边滑落的趋势。   白争流见状,轻轻地“嗤”了声,终于开口。   “前面能在下方喊‘好’的,就是你?”   人头继续哆哆嗦嗦,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但它不开口,刀客就拿着二十八将,顺着他的鼻梁、耳朵比划。   原本就已经缺零少件,人头是万万不想让自己再残缺几分了。它当即应道:“大侠!正是,正是小的。”   这一嗓子,仿佛打破了什么魔咒。   人头不抖了,也不怕了,而是开始和眼前两个江湖客哭诉:“非是我有意害两位大侠!实在是受人……受鬼逼迫!当初我便是丧命在山中那老鬼手上,如今不知道多少年过去,更不知道我家中老小如何。”   讲到最后,眼中竟然缓缓淌出一点儿血泪。   可惜以它此刻的模样,这副表现,非但不能引人同情,反倒还多了几分惊悚。   白、梅两人看在眼中,半点儿不为所动,反倒追问:“你说那‘老鬼’,是什么状况?”   人头听了这话,又是一个哆嗦。仿佛光是白争流提起这两个字,对它来说,都是很大刺激。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开口:“便是把两位大侠困在此地,让你们连同外面那些采莲人出去不得的角色。小的也不知他是从何而来、为何身在天山。但他实力着实强横,手下又有诸多如小的一般的役鬼……   “那老鬼让我们唤他做‘主人’,有谁不听从它安排,便要魂飞魄散,连个转世托生的机会都没有。小的实在是受人逼迫,并非本心害人啊!”   白争流冷冷地看着他。   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人头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也有心虚。   这时候,梅映寒道:“让你说‘老鬼’,你又扯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一句话,算是给人头指明了方向。   人头脸上先浮现出一点儿茫然,道:“我前面不是说了,实在是不知道……”对上白、梅两人的目光,它及时改口,“虽、虽不知他是什么身份,但他年纪应该挺大了,足有七八十岁数。平日吃了人肉人血,能显得年轻一些。但若是长时间没有血肉服用,就又要变成浑身皱巴巴的老头子。”   白、梅两个对视一眼。   从人头的话音里,他们捕捉到了两个信息。   第一,天山老鬼和常老爷一样,都要用“人肉人血”来维持自己的状态。   ——难道又和《摘星录》有关?   念头一起,刀客与剑客一同不寒而栗。   好像从广安府开始,他们就走入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里。往后不管去到哪里,都能看到《摘星录》的影子。   第二点倒是无关紧要。只是从人头的话里来看,天山老鬼应该是个男的。   两人目光相对,这时候,人头也在观察他们。   等到白、梅两个重新看它,人头又道:“再、再有!他虽然实力强横,可平日仿佛是动弹不得的。我被他抓住、杀死那么久,还从未见他挪过方位呢。”   白争流与梅映寒皆默默想:这倒是怪事,却也总该有一个原因。   这么思索片刻,白争流开口:“带我们去看看。”   人头茫然:“看,看什么?”   白争流瞥他:“自然是你说的‘老鬼’。”   人头双眼猛地瞪大。它眼眶下面还有前面流下来的血泪,如今这副模样,放在不明所以的人眼中,怕是要多惊悚有多惊悚。寻常百姓看上一眼,就能连着做一旬噩梦。   奈何它遇到的人是并不为之所动的白、梅两个。见人头迟迟不言,白争流甚至重新拔出二十八将,又在人头面前比划。   人头被骇到不敢言语,半晌才哭道:“大侠!大侠你放过我。若是主人知道我如此行事,定然是要杀我的。”   梅映寒淡淡道:“你不是都记不清自己死了多久吗?”   人头苦着脸看他:“可我说不定还能投胎呢——这样,两位大侠,”它仿佛振奋,“我偷偷告诉你们,要如何从这地方出去,如何?”   白争流语气平平:“可我们不想出去,只想去会会那老鬼。”   人头:“大侠,你这又是何苦?我是你们手下败将,可主人之威力,远非我能比拟。真见上了,我是得不了好,你们却也一样没什么好下场。倒不如让我教你们如何出去,这才算皆大欢喜。”   白、梅两个听到这话,目光还是冷的,心头却在快速计较。   这人头……怕是没说实话啊。   为什么“带人去见老鬼”不行,反倒“偷偷把人放走”可行?依它前面的所作所为,事情明显应该反过来。它与前面那假冒玉涵、韩殊的游魂搞鬼,不就是为了要去上山人们的性命吗?   人头的话与行为根本就是矛盾的。   但要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情况就不一样了。   它不带白、梅两人去见天山老鬼,并不是因为老鬼实力高超。相反,对方反倒是因某些原因力量衰微,这才只能打普通采莲人的主意,不敢面对已经把人头砍成好几份儿的白争流。   那眼下要怎么办?   白争流心念一动,语气里显露几分犹豫,道:“你说的,倒也有理。”   人头明显振奋:“自然!”还朝白、梅两个诉苦,“我虽做了伥鬼,可内心来讲,还是不愿害人的。两位且听我说,你们来到冰缝下面,算是来对地方。往后呢,只需要点起一捧火,就着火苗去看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再顺着有风的方向走就行。   “老鬼在山上布了迷阵不错,冰缝下面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这也不是它倏忽,只是一般人哪有两位大侠那么好的身手?能落到此地,却又不曾受伤。果真应了那句话,江山代有人才出。”   说到这里,旁边被镇星剑钉在地上的手还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比划出一个竖起拇指的样式,只是没能成功。   白、梅两个将这模样看在眼里,眼睛一起微微眯起。   白争流:“这样……”转头看梅映寒,“梅兄,你说呢?”   梅映寒露出对上方采莲人们的关心:“咱们出去了,曹大哥他们却又要如何?”   白争流:“有没有法子,把他们一并带下来?”   梅映寒:“怕是不行。他们从未修习轻功,如今体力也不比从前。冰缝达千米,稍有不慎,就要跌个粉身碎骨。”   白争流再犹豫。   这副明明白白的“我心动了,但我过不去道德”那一关的样子,看得人头愈发振作,循循劝道:“我知晓两位大侠心善,可纵然心善,也要分得清什么是可为之事。你们此前主动下来救人,那些采莲人不都念了你们的好?……再剩下的,非你们力所能及,那也没有办法啊!   “再说,你们如今出去了,日后再外面多宣扬一下,让其他采莲人不要上同样的当,不是更加重要?如此一来,救下的就不是上头那七八个人,而是七十个、八十个人!”   白争流长长一叹,“倒也有理。”   梅映寒不说话。   白争流看他一眼,想了想,“劝”他:“梅兄,我方才还想到另一件事。咱们在山上徘徊这么久,也不知道你门派中是什么状况。会不会再有其他师弟师妹,包括师长们上山?若是连他们都一并陷了进来……咱们早早出去传递消息,方是如今大事。至于上面那些采莲人,这人头行事虽恶,但它说的话,却非全无道理。”   有了这些话,梅映寒仿佛终于被说服。   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慢慢叹道:“白兄说得不错,我前面不该钻牛角尖。”   白争流勉强笑一笑,“也不过是认清状况,顺势而为罢了。”   两人说到这里,算是彼此说服。再看人头,人头立刻朝两人露出一个充满谄媚讨好的笑容。   “两位大侠放心!”它大包大揽,“我对你们说的这出去的法子,准是没错的。若你们再遇到什么问题……”眼珠子转了转,“呸呸呸,我说什么丧气话呢?根本不可能遇到问题!这样,若两位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地方,不如我先带着你们走上一段儿。等方向定下来了,大侠们再自行往外去。”   白争流冷冷看它:“你想就这么脱身?自然是你带着我们,一路出去。”   人头苦笑:“我倒是也想啊。但大侠们,我离开太远,那老鬼定然是要发现的。到时候,怕是谁也走不了了。”   梅映寒听了,又来“劝”白争流,“白兄,咱们前面也算进过几次鬼宅,知道那些老东西是如何控制手下役鬼的。这一句,想来是真话。”   人头抓紧时间讨好:“嘶,大侠们竟然还有这等经历?难怪到了山上,也这般处事不惊!”   白、梅两人都没理会这句夸赞。他们目光相对,又缓缓分开。过程当中,两人从彼此眼神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意思。   ——给这人头机会,让它“逃走”,然后再跟上去,进入天山险境真正的核心所在!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是猛地想起来自己把一盒小蛋糕落在办公室忘记带回来了的江……等礼拜一去肯定就变质了TT   想想就很悲伤。 第85章 味道   从头到尾,白、梅两个都没打算走。   要是没碰到人头、听对方说前面那一番话,他们误打误撞出去了,那是一回事。可既然碰到了,明知天山深处另有危险,他们怎么可能只管自己脱身?   更不用说,人头的话与行为彼此矛盾。真信了对方的话,相信顺着风来的方向就来出去,那得是多蠢。   只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面儿上的表现是另一回事。   接下来几个时辰,两人依旧是一副“想要离开,又实在放不下‘名门大侠’架子,于是装模作样嘴上关心旁人状况”的样子,一点儿点儿给另一人戴高帽。   刀客说剑客“一心在乎门派上下,不愧是人人夸赞的大师兄”。   剑客说刀客“满心牵挂后面再要上山的采莲人,难怪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传出名声”。   还不光是夸另一人。被夸的时候,嘴巴上还要谦逊。   另外呢,人头捧场的时候,又要摆出嫉恶如仇的样子,仿佛人头一个游魂怨鬼,不配与他们套关系、论交情。   说到最后,白争流险些被自己逗笑。好在他还记得此刻最关键的是什么,到底绷紧面孔,没有笑出声来。   看着他们的表现,人头也仿佛越来越放心,悄悄地开始朝后藏匿。   像是两位大侠不与它“同流合污”它便也知情识趣,不去脏了两位大侠的眼睛。   这番行动效果不错。人头距离白、梅两个的距离愈远,白、梅却再没像前面一样,把它提溜回来警告。   慢慢的,人头把自己彻彻底底地藏匿在阴影当中。用一双浸满血泪的眼睛,怨毒又冰冷地注视着前方两个身影。   而后,它扭过脑袋,就像是前面还没被白、梅两个找到的时候那样,一跳一跳地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   ……   冰缝下方,是一片黑暗。   这片黑暗又颇为宽阔。人头在里面跳着,回声渐渐传出。   似乎也觉得这样的动静太大了。原本的单单一个头颅开始拉长、拉高……重新有了“人”的模样。   只是比起原先的凝实,此刻的“人”身形很淡。好像稍稍触碰一下,就能被风吹掉。   后方数丈之外,白、梅两个悄然潜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发觉人头离开之后,白争流身侧的流光就暗淡下去。只额外流出一点,被他抹在了梅映寒的眼睛上。   此时此刻,虽然四下毫无光亮,可白、梅两人依然能看清楚前方的情况。   人头鬼稍远一些时,他们起身去追。   这么一个走、一个追。时间流逝,过去不知道多久,白、梅两个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是人头鬼之外的身影。   他们有的面对石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的则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就地下棋、开赌局。还有的见了人头鬼便抬起脑袋——准确地说,是“飘起”。脑袋都飞了,身体还留在原地,笑嘻嘻地问人头鬼:“这不是刘大哥吗?怎么竟是空手回来了。”   人头鬼侧头过来,冷冷地瞥了那个飞在空中的脑袋一眼。   脑袋明显一愣,而后收敛了神色,像是惧怕一样回到原本的位置,迟迟不言。   这时候,人头鬼还在往前走。   步子很急、很快,一看便知道,是有某个具体的目的地。   眼见人头鬼要离开自己二人的视野范围了,白、梅两个在黑暗里比划手势。   白争流问:“继续追?”   梅映寒答:“前面有许多其他游魂鬼物……”   白争流一顿。没错,这是个麻烦事儿。   但眼看人头鬼就那么走了,他还是有点儿不甘心。   这么犹豫片刻,决定没做出来,倒是前面的游魂们有了其他反应。   朝着石壁面壁的不提,正在开赌局的几个采莲人打扮游魂当中,有一个耸了耸鼻子,忽而开口:“你们闻到了没?”   其他游魂:“什么?”   耸鼻子的游魂:“人味儿!活人的味儿!”   其他游魂笑骂:“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活人?王老二,我看你就是想吃活人想疯了,是主人扔出来的那些碎肉没有喂饱你吗?”   再有:“这次仿佛有诸多同乡上山,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我们村的……”   “哈,若是有你们村的,你要如何?”   “总要问问我家老娘的状况。”憨厚地笑一笑,“而后再把人献给主人。”   说着,游魂们笑称一团。   单从面容上看,也能看出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一些狠戾角色。如今当了天山老鬼手底下的伥鬼,面对曾经的同乡人,自然也提不起什么爱护之心。   只想要多捉一些采莲人来,好让主人对自己高看一眼。若是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便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游魂们开始仔仔细细地畅想,同时却还是坐在原地,摇骰子、推牌九。   唯有前面耸鼻子的王老二,这会儿已经离开原地。   他也不继续讲话,只是仔仔细细地在周边闻着。就连身后其他游魂细碎的声音传过来,“我便说了,这人生前就是一条老狗。只是死了以后,老狗抢了他原本主人的魂魄……”这等话,也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过,他不在乎,白争流与梅映寒却不能不在乎。   两人眼看着王老二朝自己靠近,期间依然维持着到处闻嗅的姿态。   双方距离不断收缩,到这一步,纵然他们要自我安慰“应该是对方弄错了”都没有可能。   那家伙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虽然刀客与剑客并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游魂里,只有这一个意识到了两人的存在。可哪怕是这一个,于他们来说,依然是很大的危机。   白争流安静地握住二十八将。   他和梅映寒比划:“梅兄,我们先往后……”   梅映寒点头。两人缓缓后退,同时自我安慰。罢了,虽然放过了人头鬼,可眼下不是有许多新游魂出现吗?跟着他们,应该一样可以找到线索。   他们退了多少,王老二就前进多少。   不知不觉,其他游魂已经距离刀客、剑客很远。他们的身影与嗓音一同模糊在空气里,唯有王老二已经近在眼前。   估算着差不多了,白争流有意卖出一个破绽。   他假意踉跄,发出一声不算很大,但以王老二的位置,一定能听到的动静。   王老二登时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眼里迸出兴奋残忍的幽光,“原来在这儿!看爷爷我把你捉住,拿去下酒吃!”   话音落下,他的脖子骤然伸长,竟是直接把脑袋朝白争流伸了过来。   刀客:“……”不是,你们这些鬼,为什么统统那么喜欢在头上做文章?   顷刻之间,王老二的头已经来到白争流面前!   他的脖子足足伸出了三丈远,身体到这会儿还在不急不缓地往前走。脸上却已经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道:“活人,果真是活人!我捉了这么一个活人献给主人,主人总能把心肝脾肺都留给我。到时候,嘿嘿……”   他大口吞咽着口水,仿佛已经想到把热乎乎的血肉吞下肚子的情形。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咦,你竟然不害怕?”   白争流握着刀柄,微微摇头。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一脸平和地讲话,对王老二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王老二:“什么?”   白争流缓缓拔刀:“我是应该被你捉住,让你带我去见你的‘主人’。还是应该在这里斩了你,然后再想其他办法潜伏进去?”   王老二听了这话,明显一愣,随后便露出了荒谬可笑的表情:“嘿!世上还有能说出这等大话的活人?主人看到了,定然也会欢喜。”   他话音落下,二十八将已经全然出鞘。   纵然是在全然黑暗当中,刀锋依然闪动流光。   这点光彩出现,终于让王老二的表情变得凝重。可是,白争流没有给他改变主意的机会。   “还是选后一种吧。”刀客像是自言自语,“你也太恶心了,万一在半路上就想‘偷吃’……嘶!”   光是想到自己被人看做盘子里的一道肉菜的场景,白争流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同是游魂,谭家的马二等人甚至同样在孟娘子的操控下做过恶事,但他们会在找到机会时拼尽全力反抗,更会坦然告诉白争流,自己愿意面临接下来不管结果是什么的审判。眼前这个却不同,白争流毫不怀疑,早在这个被叫做“王老二”的家伙还是活人的时候,他便已经犯下不少恶事了。   此等存在,该杀!   王老二甚至还什么都没有意识到,脑袋便从半空掉了下来。   他满脸震惊难信,头在地上“咕噜噜”滚了数圈儿,依然维持着这副表情。   “你、你——”   光秃秃一个脑袋上,游魂嘴巴颤动,不可思议地看着白争流。   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有一把长刀迎面扎来。流光自刀尖迸发,转眼将王老二的整个脑袋淹没。   同一时间。   白争流抬头去看前方。这时候,梅映寒已经站在王老二的身体之后,挡住了对方后逃的路线。   白争流落刀的同时,他同样举起了剑。   镇星不似二十八将那样,可以以散出的流光斩鬼,却同样是一把好兵器。白争流只见梅映寒一抹、一挑,王老二的身子便像是站立不稳似的,直直栽在地上。   整个过程当中,镇星甚至没有接触到王老二——哦,或许这才是梅兄有意为之。   有了“脑袋被刀客弄没了”的事情在前,游魂定然对另一个此刻出现的人类也充满了警惕,不敢试探对方的锋芒。如此一来,哪怕镇星只是一把普通的剑,也依然足够将王老二的身体挡住,不给他离开的时机。   让白争流有足够的时间靠近,举起二十八将,从背后贯穿了游魂心脏所在。   而在二十八将扎入鬼身的瞬间,刀客又是一哂。   他怎么总要忘记?这些鬼与活人不同,纵然心脏被捣毁,他们也不会直接死亡……不过无妨。   流光再次散开,王老二身体的方方寸寸都被自二十八将涌出的光芒侵染。到这一步,他身体再晃动一下,连挪动步子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消失在了白、梅两个眼前。   周边重回黑暗空寂,白争流收刀入鞘,同时露出凝重神色,对梅映寒说:“梅兄,此地鬼怪甚多,咱们得好好想想办法。”   梅映寒没说话。   他稍稍侧过身体,目光望着前面王老二前来的方向,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白争流将梅映寒变化的表情看在眼里。他心头骤然浮起一股不妙预感,顺着梅映寒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一下,前面被刀中迸发光华遮掩的场景一并映入白争流眼中。   是一个挨着一个,粗略望去便有十数之多的游魂。   他们那些嘲笑王老二的、站在石壁之前一动不动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掺和进“有活人味道”话题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此刻站在距离刀客与剑客不到三丈远的地方,用幽幽沉沉的目光看着两人。   “果真是有活人啊。”其中一个游魂对上白争流的目光,舔一舔嘴唇,脸上露出了和王老二先前一样的贪婪兴奋之色!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今天睡了14个小时……睁眼看手机时间的时候有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扭捏 第86章 围困   战斗一触即发。   白、梅两个皆未有退缩的打算,哪怕是面临这副场面,依然拿起了武器。   考虑两边兵器的差距,白争流提前一步开口:“梅兄,我在前,你为我掠阵。”   若是其他时候,听到这话,梅映寒还要与白争流争上一争。但现在,他也知道面对游魂的时候,两人之间一定是白争流更强、二十八将对那些玩意儿造成的伤害更高。于是听到这话,他并没有半分反对,便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知晓。”   两人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游魂们已经近在眼前。   他们不单单是像之前的人头鬼那样,除了假装成采莲人之一外,出其不意想要将白争流拉下冰缝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余手段。眼下的游魂们却是各有长处,有的嘴巴一张,便喷出无数冰雪。有的将手伸到身后,也没见到碰到什么,便有一把长长的砍刀从他背后被拉了出来——   白争流皱起眉毛。   从他的角度,却是正好能看到“砍刀”真相。   那哪里是寻常工具?根本就是游魂撕裂了自己背脊,硬生生把骨头掏了出来!   哪怕是见惯了怨鬼的白争流,看到这一幕,依然有些被游魂们的凶狠骇到。   好在他心态稳重,纵然心中惊骇,手上却依然没有停滞,对着身前的游魂们便是一阵劈砍。   不多时,诸多游魂身上都带了伤,或者干脆有胳膊被削掉、脑袋掉了一半儿。   如此一来,他们的外貌自然是更加凶残可怖。白争流身在其中,却是丝毫不受到影响,依然能仔细找寻游魂们的破绽。   然后,他慢慢意识到了——   没有破绽。   这是与游魂们打斗,和与活人打斗最不同的地方。   白争流后牙咬紧,心神渐冷。   碰到活人,只需要一刀朝着他们的心口、脖颈砍下去,纵然人不当场毙命,也是重伤残疾,再难起身。   可是游魂呢?他们仿佛没有了苦痛的概念,哪怕是只剩下一只手了,依然能从旁边抄起兵器,朝着白、梅两个攻来!   两人的体力逐渐支撑不住。随着时间推移,身上多了大大小小的血痕。   这些血痕,明显更加激发了游魂们的凶性。不单单如此,随着血腥味道散发,更多游魂被吸引了过来。   白争流甚至从中看到了前面假冒成玉涵、韩殊的两个怨鬼。与众多采莲人打扮的游魂相比,他们两个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这种情境,依然立在远方,不曾加入。   电光石火之间,白争流脑海当中又一次闪过了他与梅映寒关于这两个游魂的讨论。很明显了,他们不是采莲人,而是江湖客。可同是江湖客,他们的出身,又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他将要想到答案。   这个时候,一股烈风从白争流耳边吹了过来。   他心神一震,赶忙抬刀相迎。但梅映寒比他更快一步,早在那把采莲人游魂从脊背当中掏出的斧头落下之前,就抬起长剑!   骨斧与镇星触碰的瞬间,白争流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嗡鸣。再有,是“唔”的一声,剑客发出一声闷哼来!   白争流瞬间意识到:“梅兄,你——”   怕是被震得更添新伤!   还是比外伤更为严峻麻烦的内伤。白争流神色瞬间严峻,心道:“不能这么下去了。”   他看着四周。到这一步,白争流知道自己不可能斩杀所有游魂怨鬼。如今之计,还是脱身。   话虽如此,可真要脱身,又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身上伤口的疼痛、对梅映寒受伤的焦虑,包括对眼下情势的烦躁,在这一刻,一股脑地涌入白争流心扉。   他心中烦乱,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都没有停歇。一边护住自己的要害,一边尽量为梅映寒遮挡。   可惜这一切都是杯水车薪。游魂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有一瞬间,白争流甚至从大量游魂之后看到了前面人头鬼的身影。   他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让白争流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也许从一开始,对方已经看出来自己与梅兄是在表演。而对人头鬼来说,他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把人引入自己的同伴之间,想要解决他们两个威胁!   白争流暗暗咬牙。   肩膀开始麻木,血越流越多。他开始感觉到头晕、疲惫……甚至有种“难道就要这样了吗”的感觉。   可怎能如此呢?他还没有与梅兄一同离开,还没有救下外面的采莲人们,还没有把天山深处存在一个害人老鬼的真相说出去!   陌生的力量在刀客的丹田之中回转,他的大脑又开始强烈的嗡动。像是心念与手中的二十八将产生共鸣,模模糊糊之中,空气当中再度浮现出大片大片流光。   白争流强烈的心绪,唤醒了刀中的杨春月。   她睁开眼睛的一刻,先看到了外面的景象。饶是面临过无数危机的女将军,看到这副场景,依然为两个后辈面临的处境抽了一口冷气。   流光继续扩散。   白争流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开始减弱、消散……他有七分注意力放在对敌上,两分放在梅映寒身上,确保梅映寒依然能在游魂们一波借着一波的攻击当中支撑下来。最后一点,则落在杨春月身上。   见女将军的表情先是凝重,随后是怔忡。到最后,竟然浮现出一点若隐若现的微笑来。   杨春月嘴巴微微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发现了什么。白争流平日是可以读懂唇语的,此刻却因分出的心神太多,并没有看清楚女将军说了什么。这却无妨,因为下一个瞬间,更多的、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流光浮现而出,落在女将军身上,同样落在二十八将与两个青年身上。   紧接着,两个人意识到,自己好像进入了一种非常玄妙的境地当中。   杨春月引着他们两个往前,整个过程中,游魂像是压根看不到他们,就这么任由两个人走了出去。   他们甚至还会相互推推搡搡,彼此质问:“那两个活人去了哪里?快说,是不是被你独吞了?”   “做什么发疯?我前面不过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好啊,我知道了,定然是你独吞了两个活人,想要偷偷献给主人,这才嫁祸于我!”   “哈哈,活人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没有的,若是为了献给主人,哪里用得上这么麻烦?要我说,一定是有哪个死鬼想要直接将活人独吞!”   “嘶!”这话说出来,游魂们更加乱成一团。白、梅两个在旁边看着,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竟是毫发无损地从这么一群存在中走了出来。   他们吃惊片刻,再转头,去看旁边的女将军。   白、梅两个一同拱手,“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杨春月微微一笑,又有些喟叹,说:“哪里是我救了你们?是这座山。”   这话出来,刀客与剑客俱是一愣。只是想到前面流光从四下浮现的场景,两人脑海当中又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答案。   不过,光是这样是不够的。故而白、梅两个还是维持着庄重语气,询问女将军:“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等驽钝,还请将军讲明。”   杨春月也知道事态紧急,并不与他们卖关子,道:“先往这边走。”正是与游魂们相反的方向,“你们还记得那个叫钱贵的商人拿出来的簪子吗?再有,那位孟娘子手里的镯子。”   白、梅两个自然记得。早在谭家时,他们便从马二口中得知了。这两样东西上面,都带着一股特殊的、能为人所用的力量。只是因为孟娘子身上怨气太重,将镯子的力量污染,让她能够操控谭家周围一片山林,也让聂清娥、卢青夫妇无法反抗于她。   后面与钱贵、峨眉君家兄弟分别,几方人马还都曾提到,接下来,他们会细细寻找与簪子、手镯类似的东西,好让他们为己所用。   到现在,杨春月点一点头,用颇为不可思议的语气说起:“我不曾想到,天山之中,竟然有那么大一片灵矿。”   白、梅两个听到这话,一起陷入怔忡。   “灵矿”?——顾名思义,她说的应该就是那种特殊玉石所在的矿物。   “灵”这一个字,用在这上面,虽然有些陌生,可其平日用来往往与“神”挂钩。若《摘星录》里害人的法子为“阴”,依照上面要求做出的符纸是“阴符”,那把与之相对、与另一批上神有关的东西称之为“灵”,倒是十分合适。   至于“天山之中,竟然有这么大一片”……刀客与剑客的瞳仁一同颤动,而后望向四周。   他们这时候才留意到,几人离开之后,那些流光一直没有消散,而是始终围绕着他们,为他们照亮前路。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见啦。 第87章 阴气   游魂们并没有发现漂浮在刀客与剑客之间的点点流光,依然在大声叫喊,想要找出被他们丢掉的两个活人。   动静极大,白、梅两个再未因此分心。   他们一个蹲下来,细细摩挲下方地面。另一个则同样抬起手,却是抚摸着旁侧的石壁。   距离近了,许多他们此前没有留意到的细节开始在两人眼前浮现。   白争流喃喃说:“果真与钱大哥的簪子一般。”   梅映寒也道:“……只是不似他最初拿出来时通透胶润,倒像是为我等治好伤势,灵光散尽了之后的样子。”   白争流眉尖微微拢起。对剑客这话,他是赞同又困惑。   “正是。”刀客说着,抬头望向身形明亮、显然状态颇佳的女将军。   他心头转过万千话音,到底化作了一句问题:“将军,这又是怎么回事?”   杨春月与两人同样看起了周遭石壁的状况,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我头一次来天山,就遇到了这等状况——你问我‘怎么回事’,我是不知道的。只能把我如今看到的场面,说予你们听。”   听到这话,白、梅两个眉目之间都多了几分肃然。白争流从地上起身,梅映寒同样郑重地转过来,一同看着女将军所在方向。   杨春月微微笑了一下,抬起手,流光便似活物一般朝她聚拢而来。有些凝聚得更大、更多的光团,甚至会调皮地在她手上、肩头嬉戏。   她定定地看着这些光团片刻,而后开口:“你们已经知道了,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气’,与鬼怪有关的,我们称它为‘阴’、‘魔’、‘鬼’……至于对我们有好处的,则是‘灵’。”   白、梅一同点头。   杨春月说:“我从二十八将中醒来时,第一时间便感受到了周遭磅礴的灵气。此地必然有一个十分巨大的灵石矿,但是在这同时,这儿的灵石矿又被森森阴气覆盖。”一顿,目光转向依然在大声吵嚷、甚至有些动手架势的游魂们,“这也是他们能在这里面行走,却不曾受伤魂飞的缘故。”   白、梅心情略略一沉,一起想到:“照这么讲来,此地的阴气,定然也不会有少……”   两人都没开口,但杨春月看一眼他们的表情,就了然他们此刻所思:“正是。我多年未在外间行走,并不知晓如今江湖上是怎样局面、如何发展。只能说,此地阴气之重,远超谭家、常宅!”   她话音落下,白争流、梅映寒瞳仁俱是一缩。   杨春月注视石壁,视线顺着上方阴气的脉络挪动。   她的嗓音变轻了许多,却并非继续与身侧的青年人讲话,而是回想起许多年以前的过往。   女将军喃喃开口:“这等阴气,我只在前朝宫中看过。可那皇帝,却是明明白白被长阳子先生杀了。”   说着,杨春月的眉尖忽而一抖。   “长阳子先生……天山……难道?”   白、梅两人紧盯着她,不愿错过杨春月脸上的半点细节。   可他们毕竟不是当初的人,纵然看出女将军已经有所猜测,依然想不出对方思绪转去了何方。   倒是杨春月。在短暂思索之后,她重新抬眼,却是告诉两个年轻人:“虽说此地阴气极重,但灵气也丰盛。平日被阴气压制,遇到我等,却能将其引出。   “有了这些灵气引路,想要看破迷障、离开此地,便并非难事了。   “白郎、梅郎,”女将军问他们,“要直接出去吗?……不单单是你们,加上上面几个采莲人,也是无妨的。”   这话出来,白、梅眼前俱是亮起些许光彩。   杨春月微笑着看两人,神色间是真切关心。   双方相处的时候不多,明明白白面对面讲话,眼下更是头一遭。但刀客与剑客心中清楚,前辈这么说了,便是的确有离开的法子。加上上面的采莲人们,更是一点儿后顾之忧都不给他们留。   ——但是,果真如此吗?   短暂高兴后,白争流很快想到:“上面的曹大哥他们能和我们一起走,那再剩下其他人呢?”   前面失踪的赵大,还有其他此时在山上的天山弟子。   想到这些人的状况,白争流的心便像是忽然增加了重量。从前面的飘飘摇摇,到如今重重降落。   不单是他,梅映寒也是类似反应。   两个年轻人重新看向杨春月。被他们的目光注视,女将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能知道上面有采莲人在,是因为此地阴气到底不算旺盛,我多少能对外界状况有些感知。但天山之大,能被我寻到的,也就是那些采莲人了。要说其他人如何,我是真没办法。”   这话一出,不用杨春月多问,她也能看清青年们脸上逐渐消散的喜色。   两人对视,再一同朝对方点头。   “前辈,”他们面向杨春月拱手,“若是我们此刻不从此地离开,又能做些什么?”   杨春月静静地看着两个青年。她的面容尚且年轻,心态却十分沧桑。这会儿望着白争流、梅映寒,思绪模模糊糊的,倒是想到了自己与一干兄长、友人们年轻的时候。   她有意说:“你问这些,是想要留下,与那‘天山老鬼’当面说道几句吗?白郎、梅郎,你们可知这有多危险?”   白争流道:“自然是知道——”   别的不说,他们身上还带着伤呢。点点流光落上伤口,加快了刀客与剑客身上道道血痕的愈合速度。可疼痛依然停留在两人身上,怕是有些时候不能散去。   “但是,”梅映寒紧接着道,“纵然我们现在走了,往后难道便不来了吗?如今诸多师弟、师妹都下了天山,门派中只剩三位师长支撑。再有,就是尚未长成的孩童。纵然有他们加入,对眼下情境也改变不了多少,反倒耽搁了时日。倒不如让我与梅兄先探上一探,哪怕不能斩杀那老鬼,多少也是对情形知晓多一些,也为其他师弟、师妹争取一些时间。”   白争流点头。   梅映寒微微迟疑,补充:“只是,在那之前,怕是还要稍稍耽搁一点时候。”   杨春月听他前面的话,先是动容。又听了这一句,动容里又多了不解。   倒是白争流。刀客的眼睛一下子弯起,明明深处险境,脸上竟然还能多出几分促狭笑意,问梅映寒:“哦,我知道了,梅兄定然又要写信。”   梅映寒脸上露出一个清浅笑意:“正是如此。”   杨春月看看他,再看看一边的刀客。半晌,也跟着笑了。   “我便知道你们要这么说。”她道,“不愧是六郎的徒弟、六郎徒弟的友人。”   正琢磨此地没有笔墨,该拿什么写信才好的白、梅两个:“六郎?”   “对。”杨春月微微颔首,“你前面说,你师父眉骨上有伤,我一下便知道说的是我家那六弟。他自小便调皮,那伤口正是他闹着要翻墙出去寻找家中兄长、与他们一同上战场的时候摔来。”   这倒是白争流没有想到的发展了。他略有怔忡,望着杨春月。见对方的表情从怀念、到怅然……最后,却是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   没有多一个字,白争流却懂得了:是,自己此前猜错。杨春月在他说起师父身上的大伤小伤时没有反应,并不是因为“家中小辈从来都是被娇宠着长大,身上何曾有这么多伤势”。相反,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白争流说的是谁。之前再未做出动静,多半是因为真的乏力。   但这也不代表杨春月不痛心。   眉毛上的伤是从前留下的,身上其他伤势呢?……她希望自己的弟弟活下来,杨家六郎也的确活了个比哥哥姐姐们都要长的岁数。但他受过的颠簸苦难,一点儿都不比早逝的兄姐们少。   白争流抿抿嘴巴,到底依从了女将军的话。不问,不说,只提议:“不如就撕一片衣服来写吧。”   梅映寒点点头。眼下情况特殊,如此也算凑合。   白争流又道:“至于拿什么来写……”低头,看看自己与梅映寒身上还没有完全干透的血迹。   都不用讲话,光是凭借动作,已经足够让梅映寒知道他想说什么。   梅映寒叹道:“只能如此了。”   白争流喃喃道:“希望看了这些,莫要吓到他们。”   又偏头想想,采莲人当中有人识字吗?……若是不识字,对他们来说,岂不是就是从天飘下一片血衣?   真不知道是那种情形更糟。   刀客面皮抽动一下,果断决定不再去想。   ……   ……   请杨春月将血衣送走、将采莲人们一并引出之后,白、梅两个开始重新端详周边状况。   主要从女将军的话音出发。“此地阴气极重,但也不是最重的地方。你们且看这些石壁上的污点,是不是越往深处,越有不同?”   简单来说,石壁勉强还算通透的地方,就是距离“天山老鬼”还算遥远的地方。反过来,石壁又脏又乱,上面的冰透胶润几乎看不出影子,那边自然是“天山老鬼”所在之处了。   规律很好找,地方也很好找。   有灵气庇护,一路上,再遇到其他游魂,白、梅两个也不曾被发现。   他们越走越深。白争流还好,毕竟与天山派接触不多。可他在行走过程中偷眼去看旁边的梅映寒,却能清晰地从这位“天山大师兄”脸上看出越来越凝重的神色。   自然是要凝重了。分明是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以如今的状况来看,自己却对其中状况全然不知晓。   那老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在天山停留了多久,害死多少采莲人甚至天山弟子?师父、师叔伯们知道他的存在吗?如果知道,为什么此前从未提起。如果不知道……   一个个问题,几乎把梅映寒淹没。   白争流有心劝一劝他,可这种情境,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暗暗叹气,到底想要开口。可在他开口之前,一道挣扎动静打破了沉寂。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命!!!”   听声音,这嗓子来自一个粗壮汉子。只是嗓音又显得虚弱,不知是受了多少饥寒痛苦。   白、梅两个神色骤变,加快脚下速度,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88章 青衣鬼   此前行走在越来越深的山穴之中,刀客剑客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略有一些担心的。   虽然前辈教给他们的办法好用,但是眼看他们越走,周围受到污染的灵石就越多。走得越是深入,就越是看不出前后灵石的差别……   这么下去,他们会不会迷失方向?会不会根本找不出天山老鬼所在的地方,相反,还会把下面这片黑暗地域变成另一个“大雪漫漫”之地,再难找到出路?   如今传来的嗓音,便似是迷障当中照出的一束光,直接给刀客剑客指出了方向!   ——这却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儿。   “呀,还真让那汉子跑了。”   在前面“放开我”的动静响起来之后不久,空旷当中,又响起了另外一道嗓音。   却不似活人动静。   新来的嗓音极尖,又细。飘飘忽忽地落在半空里,一下子让白、梅两个想到了他们曾经碰到的孟娘子。   两人来不及对视,心情却开始下沉。尤其是在不久之后,他们看清了眼前情境!   是一个趴在地上、四肢贴地,艰难地朝前方爬行的采莲人,还有他身后跟着的两个游魂。   游魂们分明已经知道采莲人在哪里了,甚至稍稍一低头,就能凑到采莲人耳朵旁边讲话。但是他们偏偏不直接上手抓人,而是拿手捂着自己嘴巴,弯着眼睛笑吟吟讲话,从精神上对采莲人施加折磨。   “你说说,主人若是吃不到血肉,定然是要生气的。到时候,他会不会直接扒了你的皮?”   这话是由一个青衣游魂讲出来。按理来说,对象该是旁边的褐衣同伴。可他始终低着头,手指都要从采莲人脸皮上飘过去。   “呸,分明是你把人弄没的。”褐衣游魂明显也很熟悉同伴的趣味,与他一唱一和,“就算扒皮,也应该是扒了你的皮!到时候,把你的血肉一寸寸从骨头上刮下来,再‘呲溜’一下,连骨髓都吸干净。”   说到最后,褐衣游魂甚至开始咽口水。他的指甲轻轻地触碰地面,在上面挪动一下,就发出极为刺耳的“滋啦”一声。   而正在地上艰难爬动的采莲人,也因此猛地一抖。   白、梅两人并不认识此人,却能从他脸上细密的汗水、慌张的神色看出来,他已经快要被两个游魂吓死了。   一边爬动,一边胆战心惊地左右张望。奈何对一般人来说,冰缝下方的方方寸寸都是十足的黑暗。他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自己可以从哪个方向逃脱。更不知道,一直在说“把人弄丢了怎么办”的游魂就在自己身侧。   终于,采莲人摸到了一个石洞。   在他耳中,游魂们已经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采莲人浑身哆嗦,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而朝石洞爬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个过程中,游魂们就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见他挣扎痛苦,非但不以为意,还以此做乐,和周围同伴说:“哟呵,咱们从这边儿走十次,就有十个活人要钻进这个地方。”   褐衣游魂跟着笑道:“回回都是如此,你也看不腻?”   青衣游魂道:“嘿,你这东西,竟拿这话说我?我也问你,回回如此,你便看不腻?”   两个鬼物嬉嬉笑笑。他们身前,采莲人却紧绷着面颊、紧闭双眼,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嘴唇被死死咬住,不敢发出一星半点儿的声音。同时用手臂抱住自己双腿,尽力把自己缩到最小,希望不要引起游魂们的注意。   这不是一个成功的举动。   他收紧双腿期间,脚跟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咕噜噜”地滚了出去,发出的动静不算很大,只是在如今的黑暗之中,就分外显眼了一些。   只是一瞬间,采莲人的动作就僵硬了。他紧紧咬着牙关,到了一个牙齿发痛的程度……汗水、泪水一同奔涌,眼睛同样在这一刻变得刺痛。   “呀!”游魂有了新的动静,“是什么东西?让我捡起来瞧瞧。”   “嘻嘻,”他的同伴说,“你忘啦?这是王老二之前偷吃时候留下的骨头。那狗鼻子的东西,不管活人跑到哪里,他都能闻到。再细细地把人找出来。”   说话的时候,游魂舔着嘴唇,开始靠近躲在洞穴当中的采莲人。   他们有意地放大了自己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那么清晰而分明,落在采莲人耳中,就像是要命的丧钟。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我好像也闻到一点儿活人的味道……”   “呀,我好像找到——唔!”   两句话,前半句是青衣游魂说的,后半句来自褐衣。   区别在于,青衣把话说完了,褐衣则在说到一半儿的时候,瞳仁骤缩,低下头,看向自己心口方向。   那里正有一个刀尖儿透出来。   白争流忍不住叹气。   自己明明知道……结果又习惯性的捅了游魂心脏!   不过没关系。   二十八将一点点在褐衣游魂心口深入,与此同时,前面只是盘浮在白、梅二人身边的流光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迫不及待地吞噬着褐衣游魂。   随着褐衣游魂身体越来越暗淡,那些光点也像是要消失了一样。   不过没关系,正像是杨春月此前所言,他们头上脚下,四面八方,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灵石矿。纵然其中有受到污染的部分,但也有更多部分隐藏在下方。   只要有一点精纯灵气引动,它们就能活跃地朝白争流窜上!   甚至会依靠着他,像是小小的游鱼一样从他指尖划过,而后才没入二十八将之中。   白争流甚至仿若听到来自灵气的雀跃:“总算来了!总算有人来了!”   他微微一怔,好在手上的动作并不受其影响。转眼工夫,褐衣游魂就消失在了原地。   这是地地道道、毫无疑问的“魂飞魄散”。所在石头洞里的采莲人尚不知情,仍然恐惧地祈祷游魂们不要找到自己。青衣游魂却已经被眼前同伴消失的场景吓傻,只是短短数息工夫,此地的捕猎者与猎物地位就发生了逆转。   他本能后退一步。这时候,一把同样锋锐的兵器扣上了他的背心。   白争流收刀的时候,就见梅映寒又已经站在了青衣游魂身后。   他短促地朝对方笑了一下,意思是:梅兄,默契又长啊!——而后,收敛神色,摆出冰冷模样,看向前面的青衣游魂。   当了死人,青衣游魂自然不像是采莲人那样会怕会惧,会用层层叠叠的汗水泪水一样展示自己对死亡的推诿。可他依然浑身发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白争流、梅映寒讨好道:“两位大大大大侠,有话好好好好说……”   白争流再次抬起长刀。   长刀正好落在青衣游魂肩膀上。   灵光触碰游魂的一瞬间,发出“滋啦”一声,倒像是烧灼的铁片触碰冷水。只是锻刀时来这么一下,于刀刃冷水皆无影响。眼下来这么一下,却让青衣游魂半边肩膀都被流光吞噬,一张鬼脸上露出更加惊怕讨好的神色。   “大大、大侠!”若不是被前后两把兵器限制,青衣游魂这会儿一定已经跪在地上了。但是白、梅两个不动,他也不敢有动作。连开口求人饶命,都显得那么磕磕巴巴。   也不怪他。   实在是自没了一条命之后,青衣游魂再也没有碰到过如今日这样的场面。从前哪个时候,不是他们一伙儿亡命鬼在活人面前耀武扬威、看着活人们屁滚尿流的惨状。好像只要这样,就能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似的……话说回来,临死之前,自己是怎么求鬼爷爷饶命的来着?   “我上有老,下有小。饶命,饶命啊!等我从这儿出去了,一定日日给爷爷们烧香!”   都不用过脑子,这些话一骨碌就从嘴巴里钻了出来。青衣游魂要等稍后一点儿才反应过来,他面色微微变化,恨不能直接抽自己巴掌。   但是没有用。   还是那句话,前后都被挟制着,他实在是动弹不了。   心中是又惊又疑,主人都那么厉害了,怎么还能有活人闯进来?这么厉害的活人,也没办法从主人布置下来的迷障中出去,照这么看,似乎还是主人更加厉害。   如此心思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儿,青衣游魂终于听到身前两位“大侠爷爷”讲话。   声音是从自己背后来的。嘿,人都死了,竟然还能觉得脖子凉飕飕。   梅映寒:“你要抓这采莲人,送去给此地主人吃肉喝血?”   青衣游魂:“大侠明断!明断啊!这等丧良心的事儿,我也是不愿意干的。只是性命都捏在天山老鬼手中,我亦是无能为力——嘶,大侠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梅映寒看一看在游魂脖子上挪动的刀锋,再看看前方的刀客。   这时候,白争流脸上早就没有了之前的一抹笑意,而是显得冰冷、厌恶。   他拿这样的眼神看看青衣游魂,又察觉到梅映寒久久没有开口,于是抬眼看他。   明明只是一个角度的挪动,刀客的眼神却发生了变化。前面的冰冷凶狠没有了,变成一种近乎能称得上“柔软”的疑问。   明知眼下不是时候,梅映寒的心依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不展露出来,依然能拿之前那样平静、没有感情的嗓音问:“我问你话,你说那些多余的做什么?”   青衣游魂“哎哟哎哟”叫着,到底不敢多言。   梅映寒又问:“你们捉了多少人?都关在哪里?”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一回,青衣游魂小心翼翼地开口:“就关在前面儿不远的地方。加上躲在石头洞里的那个,拢共是五六个人吧——大侠等等,是五个,是五个没错!”   几句话工夫,他半边身体都快没了影子。青衣游魂是半点儿不敢在口舌上打机锋了,后面果真是梅映寒问一句什么,他就答一句什么。   说主人并不是时时都醒着,但只要醒着,就要时不时地吃点人肉、喝点人血。如果实在找不到活人,那拿山上其他活物也能将就一下。   说他也不清楚具体细节,但天山之上,的确有一个“圈儿”。只要进了那个圈儿,不管是活人还是活物,都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这之后,就是他们游魂出面的机会了。谁能最快抓来最多活人,主人便会给他们赏赐。   至于“赏赐”什么,青衣游魂神色畏畏缩缩,不敢多言。看他这副模样,白、梅两个也知道答案。   他们在这会儿终于交换一个眼神,再看看旁边的杨春月。   杨春月了然:“我先把这里的人送到上面。”一顿,“你们要做什么,都且等等,莫要冲动。”   白、梅两个点头。杨春月走到洞穴里的采莲人身边,也没看清楚她做了什么,那采莲人脸上就露出一抹恍惚神采,慢慢从洞穴里走出来,身后是细细碎碎的骨头。   白、梅不忍地避开目光。   不多时,杨春月远去了,只留下他们与青衣游魂。   青衣游魂照旧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欲言又止。   白争流看得不耐,冷淡道:“你这模样,是还有什么想说?”   青衣游魂咽了口唾沫——也是难为他,死了不知道多少年,还有这种类似活人的举动——口中道:“其实在那人之前,我们还带了一个人给主人……哎哟,大侠轻点儿打,轻点儿!”   作者有话说:   _(:з」∠)_! 第89章 天山老鬼   游魂一边喊叫,一边低下头,抱着脑袋,好像只要这样,就能避开落在自己身上的刀锋。   此般期盼自然不可能成功。短短数息,青衣鬼的身形就又薄了一层。   白、梅两个甚至看出了他眼里的怨毒。要是此刻有人问就刀客与剑客,青衣游魂如今最想做的是什么,两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想要我们的命。”   但对方摆在他们面前的,又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阳谋。   ——你们要救人,是吧?好啊,我告诉你们,有一个人就在天山老鬼手里。你们去得早一些,他还有可能活命。但还是去的晚了,留给你们的,定然只有尸体!   如此一来,嫉恶如仇、伤我至此的两位大侠,你们去是不去?   白争流深深吸了一口气,没再拿青衣游魂发泄,而是转向一旁的剑客。   梅映寒皱着眉毛,神色比前面更冷几分,问:“你且细说。”   简简单单四个字,落在白争流耳中,意思却颇多。   要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们自然为难。但是,若是没有呢?   白争流听懂了。他面色微沉,望着眼前的青衣游魂。不举刀,手却一直放在刀柄上。   动作明显带有“威胁”的意思,青衣游魂看得一哆嗦,连语速都加快了一些,道:“要么我前面怎么数不清究竟是五人还是六人呢?自然是因为其中一个刚刚被我们带走了。”说着,又把他那半边身子从刀锋下方弹出来,对白、梅两个道:“若是两位大侠去得早一些,那人还能有命……”   这话说出来,白、梅两个皆没有反应。   青衣游魂自己给自己补充:“这话可不是信口开河!两位大侠找哪一个弟兄,他们都能告诉你们,我们主人惯来是喜欢把人脑、人心这些东西放在最后才吃的。最先入口的,不过是人手人腿。”   他说得生动,言辞之间又对落入天山老鬼手中的活人没有半分怜悯。除了满眼期待白、梅两个快快动身的殷切渴望,就是对自己口中人肉的些许贪婪渴求。   刀客与剑客看在眼里,哪里还不明白?纵然天山老鬼有意在选择手下的时候保留了一些作恶之徒,他们生前也不至于是如此行事……或说纵然有一两个以食人为乐,也不可能让有此类爱好的人统统汇聚到天山、汇聚到老鬼手中。   一定有一大批游魂,是在死后才被培养出了这样的“乐趣”。   光是这么一想,白争流和梅映寒都觉得胃中一阵翻滚。再对上青衣游魂的目光,两人分外想吐。   却不能。   真露出反胃恶心,便是在敌人面前露怯了。两人都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再细细去想,从前面对血魔老祖时,又是什么不曾看过、听过?   梅映寒又问:“哦?既然如此,你倒是说说,‘那人’是何人?”   白争流补充:“是男是女,何等年岁,什么衣服。”   梅映寒道:“我等上山,毕竟是受人委托……”   白争流:“你们主人凶险,我们都是知道的。若此番被拉去吃的是那委托之人,也还罢了。若不是,梅兄,我看咱们还是不要去为妙。”   梅映寒颇为“赞同”地点头:“正是。如今走到此地,咱们也算尽力。眼下大计,还是把这儿发生的事情传递出去。”   两人一言一语,说得十分认真正经。这副模样看懵了被他们钳制其中的青衣游魂,他眼睛瞪大,里面带有分明的“什么江湖大侠!说白了,还是欺软怕硬、贪生怕死……”之徒!   但这话,他可以想,却不能说。   青衣游魂犹豫一下,到底道:“是个中年汉子呢。身上衣裳,那些采莲人不都穿差不多的衣裳?年岁,三四十总是有的。啊对,我还听到旁人叫他名字呢。赵大,对,是叫这个!”   话音落下,他充满期待地看眼前二人。   白、梅两人看在眼中,缓缓沉默。   白争流用视线去扫梅映寒:“梅兄?仿佛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梅映寒:“既然如此,我等……”   白争流:“去看看?”   梅映寒吐出一口气:“去看看吧。”   如果此时此刻,赵大真的正在被天山老鬼啃食身子,他们却一时犹豫,不曾出现……   白、梅两个皆拒绝去想这样的可能。   ……   ……   “主人,主人!”   离得老远,青衣游魂的声音就传了出去。   他这么扯着嗓子喊叫完了,又压低嗓音,来和白、梅两个解释:“并非我有意闹动静,只是主人管来是不喜爱被人打扰的,若是激怒了他,怕是我们都要不好了。”   白、梅两个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   两人都在打量四周环境。   几乎是在被青衣游魂带到此地的瞬间,他们就相信了此前从游魂口中听到的所有话音。   实在是周围场面太过凄厉惨烈了。先是铺天盖地的血腥气传了过来,然后是肉眼可见、四处散落的人骨。再有,在那些人骨当中,同时也是所有阴气汇聚归拢的方位,那个微微动弹着、不知道在做什么的“东西”。   那的确只能说是一个“东西”。距离太远,白争流和梅映寒都分辨不出他的具体形貌。只能判断出是盘踞在黑暗中的一团,周边黑色散落的似乎是他的头发。再有,远远看去,仿佛有一把长长的物件从那玩意儿身上穿过,直直落入下方石面。   青衣游魂屏住呼吸,想要在白、梅两个观察四周场面的时候离开。   他动静已经很轻了,奈何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是当世可以排得上名号的高手。不过是往后挪动了一步,就被刀客剑客共同察觉。   青衣游魂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他面朝白、梅两个,露出一张比哭时还难看的笑脸,嘴巴里喃喃地嘟囔:“让我带你们来寻主人,我这不是已经把你们带到地方了吗?……主人可不就是正在吃那人呢,我也没有欺骗你等。都到了这等时候,还不让我走吗?”   白、梅冷冷地看他。正要开口,这时候,前方黑暗当中忽然传出了动静。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石面方向。   二者当中,还是白争流的眼睛更亮、更能看清眼前状况。他一下子见到了正从前方黑影身上延伸出来的长长链条,再一定睛,那又哪里是什么“链条”?分明就是一节一节的人骨!   “竟然有两个……”   黑影发出了“嘶嘶”的笑声。   “那便都来吧!恰好,我也觉得——”   一句话还没有说话,人骨组成的锁链已经来到了白、梅两个身前!   梅映寒下意识地出剑格挡。锁链与镇星剑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动静。   黑影明显意外。他“咦”了一声,影子蠕动着上前。那一片杂乱无章的毛发当中,隐隐透露出了什么显出亮色的东西——   是一只眼睛!   白争流看清这点,瞳仁微微一缩。同一时间,石面上的黑影也露出了兴奋雀跃的神色,大声笑道:“好啊,竟然是给我带来了两个江湖人!不错,不错!”   他说着,也不因为前面梅映寒的动静而生气。而是重新挥动锁链,朝着梅映寒所在的方向击了过去!   同一时间,另一根前面同时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缠绕到白争流身上的锁链则开始向前拉动,要将刀客拖拽到自己身前。   梅映寒迟了一步才发觉了这边的动静。他脸上登时浮现出担心的神色,看向白争流。紧接着,却被白争流口型中的“放心”二字安抚。   看着逐渐朝自己远去的白争流,梅映寒稍稍一怔,意识到:白兄是有意如此。   锁链靠近的时候并不会直接伤人。如此一来,倒是一个靠近老鬼的绝好途径。   梅映寒想通此节。往后,却并没有直接放松反抗。相反,他还进一步凝重了态度。   既然白兄已经前去了,那么接下来的时间,自己的任务就是拖延老鬼的注意力。给白兄靠近那玩意儿的机会,再让白兄找到时机、一击毙命!   有了这个念头,再看向前方锁链的时,梅映寒提起十二分的谨慎小心。   另一边,镇星剑与人骨锁链相撞触碰的动静不断传道白争流耳边,他与天山老鬼之间的距离也在不断缩短。   随着靠近老鬼,白争流明显地在空气中嗅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   周围温度越来越低、越来越冷。不知不觉,他眉毛上已经结起一层霜。   而天山老鬼,已是近在眼前!   白争流握住手中刀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见啦。 第90章 箭在弦上   接近之后,白争流倒是能看清楚天山老鬼身上的更多细节。   他屏住呼吸——   倒不是因为紧张,实在是周边被啃食到一半儿的尸体甚多。虽说此地位于天山,冰霜严寒之下味道能减轻不少。可老鬼积攒多年的人身、兽身,又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数量。哪怕是“减轻”之后的气味,依然够刀客喝一壶的。   他模模糊糊想:“要当“老鬼”,还得容这常人所不能容之事啊……”念头浮动间,青年更加仔细地握住长刀。   二十八将的刀身再度隐隐现出流光,只是这一次,周身再没有其他光彩与二十八将之上的流光呼应。   以白争流的眼光来看,老鬼身下一片地方,莫说是与钱贵的簪子相比,便是拿他们刚遇到“王老二”那片地方的石壁来映照,都会显得后者纯净通透,宛若明净。   他甚至不确定这里算不算“灵矿”的一部分。倘若算的话,该有多么深重的阴气汇聚于此,以至于让灵矿完全改了颜色、换去面貌?   总归是一个让人紧张的量。   刀客舌尖抵住上颚,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   在老鬼身下打量完一圈,他终于抬头,望向此番行动的正主。   这时候,老鬼与他之间不过丈远。白争流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身前“黑影”的组成,其中哪一段是老鬼乱糟糟披下、沾了满满血污,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血是头发本色的发丝,又有哪一段是多年以来被老鬼搜集堆积、拢在身畔的人骨。   相比之下,老鬼本尊倒是显得瘦弱矮小。他的背脊完全佝偻起来,衣服——称作“破布”更加恰当——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身上骨头不过浅浅覆盖着一层皮肉,若是光线再明亮一些,白争流觉得自己甚至可以数出对方的肋骨。   梅映寒与骨链的打斗声还在传来。比起已经近在身侧、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反抗的白争流,老鬼此刻也正如剑客所愿,更加关注梅映寒所在方向。   于此同时,也没忘记继续啃食身前采莲人的手指头。只见他捧着赵大的手,极其顺溜地那么一吸,伴随着周遭散出恶臭的血腥气,赵大就有半根无名指的皮肉被嘬到了老鬼嘴巴里。   老鬼“嘿嘿”笑了声,喃喃念:“江湖人好啊!我最爱吃的便是那江湖人了。这些采莲人的皮肉虽也紧实,可到底少了些滋味儿。”说着,又半是感怀、半是怅然,“不过,真要念起来,还是小孩儿吃起来最好。可惜这么多年以来,我就碰上了一个。   “那才七八岁吧?莫说皮肉了,就连骨头都是嫩的。我咬他一口,他便‘哇哇’地哭。我哄他,并没有要吃他,只是逗他玩乐。那孩儿便又睁眼,拿一双黑溜溜、圆溜溜的眼睛看我。哈哈,不愧是小孩儿,连眼珠子都那么漂亮。我可是爱惜死了,当场就把手指头塞进他的眼眶里,直接把眼珠子挖了出来。   “——你们这些二十多岁的江湖人,”老鬼忽而转过了目光,脑袋一偏,来看已经近在自己身侧,朝自己举起长刀的白争流,“怕是想不出那个味道吧?牙往下一咬,满口都是鲜鲜嫩嫩的。这么多年了,我竟是再也没有尝到!”   他一边讲话,一边朝白争流咧嘴一笑。白争流看在眼里,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好!他知道!”   但人已至此,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白争流也不开口与他呛声,只面无表情,对准老鬼的脖颈,落下长刀。   刀锋非常顺滑地斩了下去。   都不用白争流花费什么力气,老鬼的脑袋便落在了地上。   白争流做好了苦战的心理准备,甚至想过“我与梅兄冲动这一回,往后却可能再也没有‘冲动’的机会了”。可要说后悔与否,他的答案依然是“否”。   偏偏眼下情境,顺利得出乎意料。   以至于白争流怔忡片刻,才听得不远处梅映寒喊自己:“白兄!”   白争流侧头看他,见原本纠缠梅映寒的骨链也在此刻平息落下。剑客正朝自己的方向本来,距离颇远,以至于自己无法分辨对方的神色。只觉得剑客也待眼下场面颇为困惑,乃至不安。   白争流微微定神。   不论如何。他在心头告诉自己。老鬼死了,便是好事一桩。   至于对方为什么不曾反抗,是太过托大,还是另有阴谋……刀客暂时不去理会这些,而是半蹲下身,去查看身前采莲人的状况。   他与梅映寒还是晚来一步。等白争流靠近老鬼与赵大,赵大已经有一边儿腿脚完全空了。上半身还是结结实实的皮肉,下半身则是白惨惨的骨头。   再有,就是白争流靠近时老鬼正在细细嘬着的那只手。吃人多年,那老贼倒也有几分心得。吃起人手,那是从小指头开始,一根一根往上嚼着吸着。仿佛这样子,才算解了牙上那几分痒。   白争流简单查看,而后叹气。   赵大还有呼吸。虽然微弱,可只要好生照料,及时出去,应该可以保命。   难的是以后。   一家子的生计都挂在采莲人身上。他成了这副样子,他家中老小又要如何?……同村人上山找他,已经是莫大的情分了。这份情分,如果不及时还上,甚至在日后日子里仍有所求,恐怕就会变成怨恨。   但人活着,毕竟是好事。   白争流抬起赵大尚且完好的手臂,预备不论如何,先带人从这鬼地方离开。   至于这片地界,按照前面的经验。老鬼既然死了,他布下的迷障也应该散去。自己与梅兄只要记住路途标志,过些时日再进来,细细查看灵石灵矿的污染状况。再有,老鬼死得过于干脆利落,也实在是存有疑点。等到那时,也能一并查看。   白争流计划颇多。   但是,在带着赵大直起身子的瞬间,他的所有计划都停滞了。   不对!有什么东西不对!   掌控此地的主人分明已经死了,为何自己周身非但没有升温,反倒还有越来越冷、越来越寒的趋势?此前靠近时只是眉毛结霜,可在当下,白争流根本就是浑身都在发抖。   这份颤抖完全不受刀客控制,更趋近于一种本能。   冷!好冷!   哪怕他已经催动丹田之中的力量在全身运转,比起周边严寒,这点暖意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可与身侧赵大相比,他的状况甚至能被说一句“还好”。这会儿看赵大,方能知道什么叫做浑身冰冻。   就连手指上破损皮肉中滴落的血液都一并成了冰,落都落不下去,只能凝在原本是指根的地方。像是北方冬天屋檐下总能看到的冰溜子,乍看上去,倒像是赵大缺损的手指又回来了。   “白兄……”   黑暗当中,梅映寒的嗓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白争流缓缓抬头。   以如今的距离,他终于能看清楚梅映寒的神态!剑客面孔上满满都是焦灼紧张,朝他喊:“你身后!”   我,身后?   白争流用没有扶着赵大的那只手抬起二十八将。   刀锋莹光点点,在如今的黑暗当中,竟是起到了镜面一般的效果。   透过这“镜面”,白争流看到了略有狼狈,可毕竟还能支撑的自己。看到了赵大,知晓对方嘴唇的颜色是何等青白吓人。再耽搁那么一刻,采莲人最后一口生气都能断掉。   也看到了两人身后。   原本掉了脑袋的天山老鬼,此刻竟然又立了起来,阴恻恻地跟在白争流与赵大背后,嘴巴张开,便有寒风霜粒从中喷薄而出,正落在刀客与采莲人身上!   这就是两人周身寒冷的源泉。   白争流心头发冷。他依然紧紧握住长刀,心头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前面砍掉老鬼的脑袋,如今对方还能这么跟上?……思绪正动,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   白争流低头去看。   他看到了一颗头。   天山老鬼的头。   那颗头还维持着老鬼生前的表情神态,脸上是比普通游魂还要多十倍百倍的怨毒。面颊和身上状态一样,都仅仅是一层挂在骨头上的皮肉。说是百岁有人相信,说是更大年纪也不显得稀奇。如今对上白争流的目光,他就那么阴恻恻地咧开嘴,露出漆黑的牙齿,朝白争流一笑。   “长阳子老儿将我封印在此多年,可算给我找到机会,从这身□□当中脱出。”   白争流听着、听着,忽而意识到,这话并不是地上人头所说,而是来自自己身后的老鬼。   冰霜与严寒更接近了,他的头发寸寸落满霜雪。而他身后,天山老鬼双手摊开在侧,发出一阵狂乱无比、振奋无比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长阳子老儿,你可知道,本道还有今日!”   话音落下,地上骨链开始震动、飞起,落入老鬼游魂手中!   “哗啦啦”的响动当中,白争流当机立断,将赵大身体朝一旁抛出。自己俯下身去,避开来自骨链的第一波攻势!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v= 第91章 苦斗   骨链绵绵无尽。   白争流一面躲避,一面再寻机会攻上。这期间,他头脑依然冷静,可以思索盘算:老鬼既然提到“长阳子”,那他被封在天山之下,定然是长阳子前辈去世之前的事。如此算来,至少也有二十余年。   而要是以“长阳子前辈来到天山,在此创建门派”来论,这个时间只会延长,不会缩短。   这么多年光景,够老鬼吃去多少活人、攒下多少骨头?白争流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晓骨链是个极难对付的武器,不单单能在老鬼操纵之下像是游蛇一样四方滑动,还能从中间断去拆开,转眼工夫,就散作无数单另的骨头,再一起朝自己袭来!   “铿——”   二十八将又挡住一波进攻!   刀身震动,上方光华尽显!触碰到从刀锋上散出的流光,骨链迅速呈现出衰败消散之势。可白争流非但没有因此高兴,反倒另升起一重担忧。   有杨春月之前的讲解,他已经了解:骨链会这样,是因为二十八将上的灵气战过了锁链上的阴气。但是,事情又当真有这么简单吗?   若将目光投向刀柄所在,一切便了然了。   自白争流握着二十八将的位置往上,刀刃根部,竟然和前面面对孟娘子的时候一样,重新亮起了斑斑锈痕!   不好!   白争流迅速意识到:“这老鬼是在有意消耗我、消耗二十八将!   “他对我、对我的刀确有忌惮,可是——”   可是,以二十八将被锈蚀的速度,怕是白争流根本来不及接近被层层骨链包裹住的老鬼,就要面临爱刀崩裂的场景!   刀客暗暗咬牙。   在不断斩碎骨链的过程中,他目光环绕四周。   在层层骨链之后,看到了梅映寒的身影。   只是梅映寒如今也颇为不妙。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曾经缠住两人的游魂再次出现了。他们不及老鬼难缠,只是数量实在很多。又已经发现梅映寒不能引动灵气,仅仅是凭借一把“凡剑”与他们相斗之事,于是愈发轻蔑猖狂。   偏偏他们的猖狂轻蔑还真颇有依据。没了二十八将带动的灵气,梅映寒能做的,仅仅是护住自己。但要论及其他,譬如脱身、斩杀游魂,便是万万做不到了。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心头泛起一层浅浅的焦灼。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刀,来不及开口,便在心头问:“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带有的灵气去帮帮梅兄吗?”……一句话尚未想完,面前便吹来一阵戾风。白争流身形灵巧地朝旁边侧去,倒是不曾被前面袭来的骨链所伤。但不曾被斩断的骨链,却是个明明白白的大威胁。都用不了一个呼吸的工夫,白争流再度听到了熟悉的风声。   这一次,白争流脚尖一点,身体极为灵活地在空中跃起。再掂量一下二十八将,到底选择反击。   借着身体下落时的力道,他极为干脆利落地朝着堆积的骨链斩了下去。纵然底部已经锈迹斑斑,二十八将却还是爆发出了强大力量。但见一阵光华涌动,骨链寸寸断裂成灰。整个过程也不过半次眨眼的工夫,等到眼皮落下再睁开,二十八将刀锋已经触及地面。   黑暗当中,暂且没有人留意到,随着白争流前面的动作,地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细微的痕迹。   他与梅映寒依然陷入苦战。   直到杨春月到来,情况才发生丁点儿变化。   这时候,白争流手中长刀已经有一半儿都斑斑锈蚀,梅映寒更是一身大伤小伤,比前面被流光灵气治好前还要惨淡几分。   只是两个人的神色、态度都没有变化。纵然是孤身作战,依然一往无前。   他们不曾沟通,心意却是一般无二:若我当真不能从此处出去,至少也要在闭眼之前多杀几只恶鬼,多给杨将军拖延一点时间。如此一来,总有人被救出。日后,也能少一些人遇害。   总归关于此地的消息已经被送了出去,日后再不会有天山弟子、周边采莲人莽莽撞撞地过来。不说死而无憾,却也算了却一桩忧虑。   杨春月就是在这种情形中找到两人的。   见到天山老鬼,她的脸色先是一变。   再看清楚白、梅两人的状况,她的面色又是一变。   最后,女将军的眉毛微微拢起,视线落在地上某处,神色里多了几分惊诧、几分欣喜。   “此地阴气已有裂隙。”也没见她开口,这道嗓音便从白、梅两个心中浮了出来,“你们且再支撑片刻!待我下到灵石当中,将灵气引来……”   随着话音落下,杨春月的身影再度消失。若有人旁览全局,便能意识到,女将军消失的地方,正是前面白争流长刀在地面留下痕迹的地方。   但无论是白争流还是梅映寒,此刻都无心于这种细节。   两人依然在苦斗当中。更有甚者,到此刻,梅映寒身边,终于有游魂抓住机会,挑走了天山大师兄手中长剑!   镇星远远落到一边儿,发出一声清脆动静。   游魂当中,梅映寒两手空空,被层层亡鬼围困。   他短暂怔忡,而后抬眼,望向自己佩剑所在方向。   短短时间,梅映寒心头快速估算:有没有机会,再把镇星捡回来——在这同时,又有游魂攻上。   他们满心以为,没了武器,眼前的活人一定是任由自己宰割。不曾想到,梅映寒既是略一弯身,便极为迅速地从地上捡起一截腿骨!   梅映寒自己也没想到。都到了这一步,自己的情绪依然称得上稳定。   或许真的因为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反倒对一切情形都能坦然面对?   他只希望自己能多拥有一点时间、多坚持一时三刻……这样的心情当中,手上究竟拿着什么,好像都不再重要了。他是剑客,同样也修习过刀法。非但如此,天山武功,讲究的便是一个“全”字。骨头朝前挥动,抬起时用了《天山剑法》之中的“刺”,落下时又是《天山刀法》当中的“劈”。说到底,天下所有工夫,不都是融融贯通……   梅映寒仿佛回到了自己年幼、年少时学艺的时候。   师父与诸位师叔、师伯的教诲仍在耳边。他们告诉那个被凌波子捡到,日后又追随自己学艺的少年:“只要有铲奸除恶、匡扶正义之心,你无论是用剑、用刀,还是用世间的任何兵器,你的武功,便是天山武功!你的行为,便是天山派的意志体现!”   不论用什么兵器,都是天山武功。只要有救人之心,斩乱之心,我便是天山弟子,是让师父、师叔师伯们骄傲的大弟子,是师弟师妹们尊敬推崇的大师兄。   抱着这样的心念,梅映寒的出招越来越快、越来越迅猛。   前面捡起来的那根骨头被砍断了?无妨!他还能直接拽来一个游魂,让对方为自己遮挡!   游魂从自己手中挣脱了?无妨!早在将对方拽来的时候,梅映寒已经算计好了之后数步。就着将对方顺势推开、再挡过数招的动作,梅映寒从一旁采莲鬼腰间抽出一把砍柴刀。   要是连砍柴刀也一并碎掉了呢?   还是无妨!   天山武功的兼包并蓄,在此刻的梅映寒身上得到了十乘十的体现。纵然手上当真空无一物,梅映寒依然有掌法、拳法。再有,哪怕是掉在地上的一刻碎石子,被他捡在手中,也能成为最令人难防的暗器。   就这样,梅映寒坚持着、坚持着……终于,他听到一声“梅兄”。   是白争流!   早在梅映寒长剑飞出的时候,白争流就察觉到了他那边的困境。奈何白争流自己也困难,不断地格挡劈砍之下,他的肩膀麻木疼痛,身上没有像梅映寒那样的道道明伤是真,可一路受到的暗伤同样不少。这样情形当中,他纵然有心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   但梅映寒不放弃,赤手空拳的情况下依然与游魂们缠斗良久。白争流自然更加不会放弃,他不断观察四周,终于在目光落在天山老鬼的人身尸体上时,眼前一亮!   刀客看到了贯穿老鬼尸身的那把长兵。   等到距离再近一些,白争流看清楚了。原来那同样是一把剑,正把老鬼身体和下方的石壁钉在一起。   电光石火工夫里,白争流将此前听到的诸多信息串联起来。   人头鬼说老鬼“动弹不得”,“还从未见他挪过地方”;杨春月喃喃说起“长阳子先生”,又在记起此地正是前辈创建门派所在时恍然大悟;最重要的,是老鬼念起“长阳子老儿”时,语气当中让人难以忽视的深切恨意。   白争流脑海当中有了答案。   他仿佛看到多年以前,新朝初建。尚有无数妖人假借道士之名,逃窜在外。   长阳子追着其中一人,来到天山。双方一番苦战,最终以长阳子险胜为结束。只是他到底不曾斩杀妖人,而是以一把剑,满山的灵矿灵石,将他镇压于此——   至于为何天山上下都不知道这些细节。   凌云子曾说,长阳子前辈临去那一晚,曾有一瞬清醒。那时候,他拉着徒儿的手,说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   当时他们以为这是在说神仙赠剑的过往,可现在想来,会是老鬼之事吗?   作者有话说:   鼓起勇气,去办公室面对(肯定)坏了的小蛋糕=口= 第92章 天山弟子   除了长阳子本人,怕是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而随着他逝去,白争流此刻的疑问,也没有人能解答了。   好在他并不贪求一个答案。白争流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若是自己把插在老鬼身上的长剑拔出来,会不会让局势进一步恶化?   他花了一息时间思索,然后意识到,老鬼既有前面那段猖狂大笑、说自己总算脱身……多半是不会了。   眼下已经是最糟的时候。   唯一的希望,就系在杨春月将军身上。而将军临走前曾说过,要白、梅两个再支撑片刻。   自己手中长刀虽然已经锈蚀大半,但仍算一把得力的兵器。梅兄那边,却是再不有点儿帮忙的,就真要支撑不住了。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再不犹豫。他几个闪身,来到老鬼尸体面前,伸手扣住尸体背脊上的长剑。   青年将长剑寸寸拔出。   他身侧不远,老鬼明显愣住,但显然并不把白争流的动作放在心上。   他照旧是那张挂不住皮肉的面孔,咧开嘴巴便能看到发黑的牙齿,笑道:“你当用上长阳子老儿封住我的剑,便能镇我杀我了?天真小儿——”   白争流厌烦:“你倒是不老不小,只是活得没有半点儿人样。”   老鬼:“……”   老鬼被白争流一句话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一时神色阴沉,充满仇怨地看着白争流。   白争流也是债多了不愁。讽刺完老鬼,他心态没有半分变化。念及对方前面的话,还装模作样地拿着长剑,在手上比划几下。   作为“灵兵”来说,的确没用。   前面光是看时还不明显,如今掂在手上,白争流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东西说是“剑”,其实更像是一个由绣痕组成的壳子。真正的剑早已被埋没其中,一点儿光彩都露不出来。   但在当下时刻,它好歹比人骨和游魂趁手,更是远远胜过赤手空拳战斗。   这么一想,白争流不再犹豫,当场喊出一声“梅兄”。   声音落入梅映寒耳中,剑客本能回身,一眼望见了被白争流抛给自己的东西。   他的身体已经极为疲惫麻木,体能消耗到了极限,更不用说一身伤痕。但这一刻,面对朝自己飞来的长剑,梅映寒瞳仁微微一震,依然本能地脚下一点,飞身而起,握住剑身——   嗯,真的是累到极致了,以至于对方位的判断出了点儿差错。好在被他扣在手心的并不是真正锋利的剑刃,而是特殊的“剑鞘”。有掌心经年苦练而来的茧子遮挡,梅映寒并未受伤。他落在地上,身形微微一晃,在游魂们涌来之前起身,摆出了标标准准的天山剑法起式。   时间在当下失去了意义。   他只要多争取一分、争取一秒……   等不到杨将军也没关系。   只要让游魂们都围绕自己,给白兄多一点时机。   可惜……   身体在本能地挥剑,梅映寒的意识却已经开始模糊了。   他脑海当中自己昔日练武的场景一点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与白争流策马并行时,刀客侧过头来,朝自己一笑的画面。   是自野庙看出的月亮。   也是雪洞中摇曳的火光。   是他至死也不曾说出口,只能埋葬在雪山上的思慕。   “咚——!”   有人挑落了他手中的剑。   锈剑落在地上,未有镇星此前落下那样清脆的动静,仅有沉闷的一声响动。   与此同时,一把锋利很多的剑指了过来,对准梅映寒的喉咙。   梅映寒花了一些时间意识到这点。   然后,他缓缓眨眼,不解地望向前方。   已经到这一步了,自己的坚持终究是到了尽头……为什么身前之人不曾出剑,而是停驻不动?   伴随他的动作,两张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他们俱是一身白衣,江湖人的打扮。手中兵器一是长剑,一是斧头。   梅映寒没有见过他们。   却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意识到:这就是之前假扮成玉涵、韩殊的两个游魂吧?   不是他反应快。只是与周身的采莲人相比,两个白衣江湖客的确显得突出了一点儿。他们站在一群游魂当中,不说“鹤立鸡群”,也的确是让人难以忽略。   再有,两个人兵器上一红、一黑两个穗子,也的确显眼了一点儿。   梅映寒模糊地想:“他们已经打落了我的兵器、将剑尖对准我的要害……那么,怎么如今还不杀了我?”   这个念头动起来,他此前在持续战斗当中变得麻木、混沌的思绪像是吹过一阵清凉的风,头脑随之清明。   梅映寒看到了江湖客眼中的挣扎与动摇。   他这样看了片刻,忽而开口,叫他们:“师叔、师伯?”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白衣江湖客的手腕猛地颤抖。   梅映寒看在眼里,心头那块滚落的石头一下子砸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失望。不过眼下的场面已经极为明显了,这两个江湖客,真的是师祖门下的弟子。   所以他们对天山那么熟悉。   所以他们才能自如地说起凌云子如何、门派中各事各物如何。   但是、但是——   梅映寒身处弱势,眼神却一点点变冷。   他说:“我不信,师祖还在的时候,便教你们如此行事。”   话音落下,他脖颈骤然一痛。   是白衣江湖客的剑锋往前,刺破了梅映寒颈侧皮肤。   他感觉到温热的血流从自己脖颈上淌落。比起身上其他伤,这只算是杯水车薪。但这样鲜活的流血场面明显刺激到了其他游魂,他们爆发出一阵兴奋呼喊,还有人叫:“你们两个,愣着是做什么?若是不想动手,嘿嘿,我倒是不介意代你们把这后辈剁吧剁吧,做成一盘肉泥,给各位兄弟分食!”   他说得生动,梅映寒听得清清楚楚,眼神里却没有丝毫惧意。   只有对眼前两个游魂的失望。   “若你们只是被老鬼控制,做下此前恶事,实则一切并非你们所愿,那还好说。   “可如今来看,你们分明能听清楚、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如今之事,哪怕确是受胁迫而来,也总有三分是出自师叔、师伯的本心。   “师祖知道自己门下有这样的徒弟,定然会失望。   “凌云子师叔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同门,定然也会伤心。”   听到这里,游魂明显咬牙。   梅映寒脖颈更痛、血流更多。他却知道,越是这样,越说明两个出自天山的游魂还有良心。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因为自己的话动摇。   这让梅映寒不由喟叹,脸上神情却没有丝毫动摇,继续道:“这些年来,不断有师叔、师伯,乃至师弟师妹离开天山。师父他们口上总说,这是在完成师祖当年的期盼。既是江湖人,总不能长居山野。还是要去世间走动,红尘历劫。   “我知道这是实话。如若不然,他们不会总劝我下山。但我也知道,他们为我们好是真,在诸人离开之后,会伤心感怀也是真。”   游魂默然不言。梅映寒的视线从二鬼身上转过,继续开口。   “两位师叔、师伯既然知道凌云子师叔的穗子,想来也是与师叔交好的。让我想想,师叔平日总念叨着,我却从未见过的师长……男女共行,还有一位擅长饮食烹饪之人。啊,我记得了。   “不单单是凌云子师叔,我师父、凌霄子师伯也有提过。昔日门派当中,有一位凌霜子师叔。当初他们受了旁人委托,下山做事,总是挣着抢着与凌霜子师叔同行,为的便是那一口。不论身在何处,是山野是村镇,凌霜子师叔总能拿他们打来的猎物、寻来的食材,做出最简单又好吃的东西。   “至于这位师长,”确定了那个腰间带着许多挂袋、曾经从中取出各种调料的游魂身份之后,梅映寒又转向另外一鬼,“自然是与凌霜子师叔交好的凌空子师叔了。   “凌云子师叔说起二位时,总说你们从小便交好。到了郊外火堆旁,都不用凌霜子师叔说什么,凌空子师叔便能直接把她要的东西拿出来、准备好。他们那会儿便打趣,说凌空子师叔选了斧头做兵器,难道就是专为替凌霜子师叔打下手?还念叨,有朝一日,你们定然是要成亲的。到时候,门派上下,都要喝一杯喜酒。   “只是后来有一日,你们下了山,而后就再没了音讯。凌云子师叔说到这里,总要怅然,想着两位是不是没找妥传信人,否则怎会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儿消息?……等到有了此前的几番祸乱,他们终于想到要清点在外弟子。或许有人不是隐姓埋名、脱离门派,而是早已遇害。”   说到这里,梅映寒闭上口,再不出声。   他的视线却依然放在眼前两个游魂身上。看他们眼中逐渐浮现血泪,身形晃动,连握住兵器的手也一起晃动。   最终,一剑一斧落在地上。   其他游魂因这变故惊疑不定,梅映寒也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静。   他目光紧紧锁住凌霜子、凌空子的游魂,未曾想到,二鬼的身形竟然开始变浅、变淡。   梅映寒心中古怪:便是这般吗?我只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虽然细想起来,凌霜子、凌空子在意门派的细节,从一开始就透露了出来。   他思绪转至此处,眼前竟然又有了变故。   只见眼前两个游魂并未像是此前的柳娘子一样消散,而是化作流光,涌入前面被挑落的锈剑当中。   作者有话说:   小梅的金手指酝酿ing   明天见啦! 第93章 配合   属于游魂的兵器因游魂离开变得暗淡失色,倒是锈剑,在凌霜子、凌空子的魂魄加入之后,上面散出隐隐约约的光华来。   饶是梅映寒并不明白两位游魂师叔对这把剑做了什么,他也本能明白,他们终究是在最后关头回头,选择为自己助阵。   而有这个认知的也不光是他。   眼看周身其他游魂先是怔忡,随即面色逐渐变得不善,梅映寒身形一闪,直奔锈剑被挑落的方向而去。   不,现在已经不能叫它“锈剑”了。光华闪烁间,剑身上沉重、斑驳的锈痕一点点剥落,显出它原本锋锐雪亮的剑刃来。   近乎是一将它拿到手上,梅映寒就意识到:“师祖……”   不论此剑有什么来历,它都一定与长阳子有关!   一般来说,功夫再高明的江湖客,碰到陌生兵器,总有那么一时三刻难以上手。   虽然天山弟子什么都学一些、什么都会一点儿,对他们来说,“难以上手”似乎是个不存在的概念。但梅映寒自己知道,一把趁手的兵器,与不趁手的兵器相比,区别还是很大的。   如今这把重新焕发光彩的镇压封印之剑,对他来说,就非常趁手。   从剑柄到剑身,它与镇星都非常相似。与它接触的瞬间,梅映寒甚至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说来,师祖得到镇星的时候,一定已经有些声名了吧?那在此之前,他又用什么兵器、使什么武功?……当时与他行走天下、战出赫赫威名的,会不会正是这一把剑?”   光是想到这里,梅映寒心头就涌出一股豪情壮志来。   江湖客,总是注重“传承”的,这也是天山派一多半儿弟子都拿着长阳子旧兵器的原因。   虽然此事太过常见,对天山弟子们而言已经毫不稀奇,但不可否认,每一个拥有师祖兵器的人,在兵器入手的一刹那,都是实打实的雀跃欢喜。   而到如今,除了镇星之外,他又见到了另一把属于师祖的剑。   一时之间,梅映寒只觉得就连自己身上的伤势都没有那么疼痛了。   ——嗯?伤势?   他眸光闪动,忽然留意到了一丝此前没有的细节。   不知不觉间,空中竟然又出现了闪烁的光痕。那些光痕与镇压封印之剑身上的流光相互触碰、共同闪烁,以至于梅映寒此前一直被后者的光华吸引,以至于没有发现前者的到来。   直到现在。   他的伤势在点点流光之中再度开始愈合。而以目光追寻这些光点的来处,梅映寒正看到了地上的一处刀痕。   刀痕边缘,玉壁的通透胶润隐隐浮现。只一瞬间,梅映寒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大字。   “杨春月!”   要他们坚持片刻的女将军,此刻终是返回!   她为白、梅两人引来了深埋在阴气污染之下的灵气,为两人助阵!   有了新的趁手兵器,又眼看伤势复原,梅映寒精神一振。再看白争流那边,知晓刀客与骨链的缠斗从未停歇,此刻对方的状态应该也算不错,他彻底没了后顾之忧,提剑朝一众围困自己的游魂冲去!   天山剑法,正讲究灵动飘逸,劲透剑锋!   如今梅映寒穿行在诸多游魂之间,虽是难言的危险处境,可竟有了那么几分酣畅淋漓之感……   而在他身侧,不远地方。   骨链围困当中,白争流同样感受到了包围过来的流光。这让他心情安定了半分,另外九分半,却都记挂在从一盏茶工夫前开始就再没动静的梅映寒身上。   骨链、游魂们遮挡了白争流的视线,让他无法看到梅映寒的身影。刀客心头是对剑客满满的忧心,一直到当下,重新听到兵刃相撞的清越动静。   若是有一面铜镜摆在白争流面前,若是白争流在这危急关头仍有余力抽出心神去看,他定然会惊讶又理所当然的发现,在听这份声音、确保梅映寒无事的瞬间,自己的神色一下子亮了起来!   梅兄安稳!   杨将军已在为我等助阵!   眼下正是战局之中最有利于己方的一刻,就连原本被阴气侵蚀、染上斑斑锈痕的二十八将,到这会儿,也见锈斑脱落,刀锋重现。   白争流毫不犹豫地转身,手提长刀,几个干脆有力的劈砍,就让自己身前空出一大片区域来。   其他地方的骨链尚未来得及飞来补充。   白争流已经趁着这个空子飞身而起,甚至脚下一点,踩上了原先是要朝自己背心穿来的骨链!   他借力前行,脸上神色笃定。刀锋卷协流光,灿烂明亮,照在不远处的梅映寒眼中心头,恰似眼下黑暗当中终于升腾而起的金轮光辉。就连他旁侧的游魂们,见了这一幕,也不由地屏住呼吸,脸上露出一抹紧张神色。   只是与牵挂刀客的梅映寒不同,他们心头记挂的是自己的主人。为虎作伥惯了,纵然游魂们还记得自己是被老鬼夺走性命,可过大的实力差距之前,他们对老鬼是半点儿不敢怨恨,只把对丧命、沦落到这番田地的仇恼发泄在后面被抓来的活人身上。对他们极近折磨,就像是自己活着时经历的那样。   如今老鬼这个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可能有危,游魂们非但不觉得大仇得报,反倒从心底生出一股不可控制的惶惶然来,想:“主人若是无了,我等要——”   嗯,有几个游魂没来得及想完。   因为在白争流的刀靠近天山老鬼之前,梅映寒的剑,已经刺入那些游魂心头了。   随着光华爆起,数个游魂连声响动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这么消散在黑暗当中。   其中还有几个梅映寒颇为眼熟的存在。前面逃走的人头鬼、与“王老二”一同围攻他与白争流的几个游魂……当然,他决计不是有意报复,只是他们凑巧离得比较近罢了。   这时候,另一边,刀客与天山老鬼的交锋也有了初步结果。   白争流还算安稳地落在地上,心中遗憾:“到底没能直接把人斩杀啊。”   他已经距离老鬼很近了,奈何刀锋前进一寸,就有起码十寸的骨链冲来、挡在天山老鬼身前,为他筑起一座厚厚城墙,将白争流的所有攻击挡在外面。   有外围的骨链在刀尖光华的触碰下化作齑粉,但更多骨链还是保留了下来。看得白争流冷笑连连:“枉我此前还那般警惕,如今看来,阁下不过是一个躲在武器后面、不敢有半分动静的懦夫!”   他是有意说这话,想要激怒天山老鬼。对方若有什么反应,从而出现破绽,对白争流来说,都是机会。   可惜不曾。   只听周围一片“哗啦啦”的骨链响动,老鬼阴沉沉的声音从后方传出,是:“懦夫,哈哈……我倒要看看,待你这小儿被掏心剖肺,还能否这般出言不逊!”   说着,又有几道骨链刺向白争流背心。   白争流已经很熟悉这招,烦不胜烦是真的,但也不会疏于防备。   只是双方一个攻,一个守,场面竟是有那么几分僵持。   白争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断告诉自己:“镇定!这老鬼如今这样,说到底,还是已经被我与梅兄骇破了胆子,不敢与我等正面相对……不要反倒被他激怒,若是这般,才是落了下乘。”   这么一想,原本烦躁的心情又逐渐驱于平稳。尤其是在白争流发现空气中闪烁的流光越来越多,而在这些光点的包围之下,哪怕不必自己动手,那些骨链也会逐渐散成粉末之后。   时间!多出的任何一点时间,都是他与梅兄的机会!   白争流精神一振,彻底不再着急。甚至带着几分慢悠悠心态,继续与老鬼周旋。   有了能近身的机会,就立刻上前尝试。尝试失败了也没什么,总归骨链碎了一地、眼看越来越少的不是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梅兄那边儿的动静怎么又弱下去了?——一心打斗之余,白争流再度抽出心神,朝梅映寒原先所在方向望去一眼。这一眼,却让他瞳仁微微收缩,难以置信。   不是看到了什么剑客伤重难支的场面,相反,他压根没有看到剑客!不光是剑客,还有那些曾经围绕着剑客的游魂们。   白争流心中满是迷惑,迷惑之余,又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涌出一个大胆的、自己也难以置信,却能最好地解释眼下局面的想法来。   梅兄。他心底默念这两个字。两人扮演的角色调转过来,此番便由他来吸引老鬼的注意力,至于剑客,自然是——   于黑暗中,绕到老鬼身后。   漂浮在空气中的灵光既然能影响到骨链,自然更能影响到那些游魂。   这等顺风局,梅映寒自然不会放过。在刀客与老鬼缠斗间,原本围绕着梅映寒的游魂们已经一一丧命于他剑下。偶有仍留一息的,也都是早早远离战场,不敢往前,唯恐就这么魂飞魄散之鬼。   欺软怕硬,便是这群游魂最好的写照了。   他们要逃,梅映寒也懒得去追。他见老鬼一心防备白争流,心头登时升起一计。   如今便是实施的时候。   天山轻功,在这一刻,被梅映寒用出十成威力。   他绕到老鬼身后,老鬼竟是一无所觉。直到梅映寒抬起长剑,一剑刺穿了老鬼魂体。   骨链的滑动在这一刻止息。   作者有话说:   马上结束战斗=v= 第94章 魂飞魄散   老鬼缓缓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口刺穿而出的剑锋。   白、梅一路走来,数次拿这招制住面前游魂亡鬼,已是驾轻就熟。   他们却不知道,对老鬼而言,当下场面,同样宛若与从前场景重叠。   他逃来此地,发现一处灵石矿,为此欣喜若狂。但长阳子紧接着追来,双方于此斗法……   双方都是实力全盛的时候,莫说如今这样的小儿了,就连长阳子本人,都不能说是他的对手。到最后,那老东西都奈何不了他,只能拿出一把剑,将他钉在灵矿上,想要用这一山的灵石,冲刷去他身上的阴气。   长阳子成功了。   如今的老鬼实力大减,白争流前面讽刺他的话,其实并不算错。   但长阳子也失败了。   就准灵气冲刷阴气,不许阴气反过来污染灵气的吗?从那么浅浅淡淡的一丝一缕开始,到如今映入白、梅两人眼中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玉璧,足以证明老鬼为之做出了多少努力。   只是,不论他曾有多少努力,到如今,也都没了有用处。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推后。当年长阳子用一把剑将他镇压于此,如今长阳子的徒孙用同一把剑,将他重创。   老鬼的魂体开始颤抖。   一个孔洞从梅映寒刺入常见的地方出现,上面流光点点,朝着四面八方扩散。   每扩散一寸,老鬼的魂体便消散一寸。他被笼罩在破旧衣袍之下、原本就瘦骨嶙峋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得透明,而以白、梅两人的经验来看,这就是老鬼马上就要魂飞魄散的标志。   “不,不——!”   这时候,老鬼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强烈的、不甘的嘶吼!   伴随嘶吼动静,原本他心口已经有人头大小的空洞竟然又有了回缩的趋势!   只见老鬼伸出手,朝虚空那么一抓。石壁边缘,早前躲藏出去的数个游魂登时发出一声惨叫,不受控制地朝着老鬼飞了过来!   看着自己的手下,老鬼脸上再度浮出一抹贪婪笑意。只要他能吞噬掉这些游魂身体,补充体内阴气,面对两个黄口小儿,还不知道鹿死谁——   谁……   手?   飞到了一半儿的游魂,在空中骤然跌落。   按理来说,他们已经是死人了,身体应该是轻飘飘的。可当下时刻,他们竟有一种身形无比沉重、难以起身之感。   惧怕中的游魂仓皇睁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周围已经溢满了灵光。   这些灵光最先是从白争流斩出的刀痕之中溢出,而后则是从四面八方、每一寸“石壁”之中溢出。尤其是在老鬼重伤之后,更是宛若终于冲破了最后一层冰雪的春潮,势不可挡!   而于白、梅两人来说,这些灵气有多么让他们舒服飘然,于游魂们而言,就有多么让他们痛苦不堪。   他们在灵气当中挣扎,在地面打滚痛嚎,这些举动却非但没有减轻游魂们的痛苦,反倒加快了他们消散的速度。不多时,石壁上已经空空如也。   再把视线转回白、梅与老鬼所在。   前面游魂为何突然从空中跌落?自然不是因为老鬼良心发现,知晓吞掉手下的念头不对。而是白争流果断抽刀,先是砍断老鬼双手,再朝老鬼脖颈补上一刀。   正如马二此前所说,这些举动,并不会真的让老鬼用不了手、动不了脑子,但“砍掉”的动作本身,对老鬼便是一种削弱。   老鬼脑袋落在地上,愤怒地看着白争流,再要张口。   白争流更果断地抬刀,又在老鬼脑袋上连着劈砍了七八下,彻底断绝了他讲话的机会。   旁边的点点灵光则趁着这个机会一拥而上,欢欢喜喜地将老鬼脑袋的碎块缠住。不多时,留在白、梅面前的就只剩下老鬼的身体躯干。   而这时候,躯干之上,原本稍有复原的大洞又有了扩张的趋势。梅映寒尝试着松开手,便见长剑一动不动,停留在原先的位置,灵光依然不断从中溢出……   梅映寒并没有因这样的画面欣喜放松。他的表情依然严肃凝重,一直到老鬼魂体的最后一分也消散了,这才安下心来,慢慢吐出一口气。   也是这个时候,原先凝实稳固的长剑,竟和老鬼身形一样,有了消散的趋势。   白争流看着这一幕,略有怔忡,本能地去看梅映寒的神色。   见梅映寒的表情还是庄严复杂,刀客抿抿嘴巴,脸上出现一样的认真肃容。再转过头来……嗯?为什么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男一女?   他心头正警惕,旁侧梅映寒朝前一步,若有若无地将白争流挡在自己身后。   虽有这样的护卫姿态,但他的神态、动作都叫人挑不出毛病来。只见梅映寒双手拱在身前,微微躬身:“多谢两位师叔相助。”   白争流心头转过百八十个念头:“嗯……师叔?”   不意外。   但也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梅映寒和这两个前面还在冒充玉涵韩殊,想将他们坑死在雪地里的家伙和解合作。   白争流有疑问,却也没在这个时候开口询问。   他知道梅映寒一定会给自己解答,自己只要再等等即可。   先说眼前。凌霜子、凌空子的魂体并在一起,看神情,他们很想对梅映寒说些什么。可话到喉咙,毕竟难以讲明。   能说什么?……我们牵挂师门,却也险些害死新入门的师侄?这种话太无耻下作,凌霜子和凌空子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都说不出口。到最后,两个魂灵只是叹一口气,朝前一步。   梅映寒的肩膀微微紧绷。   凌霜子、凌空子看出来了,心头酸涩更多,却到底不曾在意。   说到底,唉……   两个魂灵在师侄左右肩膀上分别一拍。   再抬头,朝梅映寒身后的刀客微微一笑。   白争流眨眨眼睛,看出在魂灵动作之后,梅映寒仿佛陷入了某种奇怪状态。按说是要警惕一下的,但梅兄气息仍然稳定,两个魂灵仿佛也没有恶意。   他思来想去,干脆抬手,也朝凌霜子、凌空子一拱。   凌霜子、凌空子微微一笑,朝他回礼。再而后,两人对视一眼,身形开始如柳娘子、马二等游魂一样逐渐消散。   离去之前,他们各自留下一道嗓音。   凌空子:“若是可以……还是莫要告诉师兄师姐,我们行过这等恶事了吧?”   凌霜子:“我等如此行事,怕是无颜面对师父。只是事已至此,到底想让师兄、师姐们知晓我等消息……”   白争流:“……”   他看着两个天山师叔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   半晌,刀客摸摸鼻子,做出决定:既是天山师叔最后留下的话音,那自然是交给天山弟子来决断。   不过,话说回来,他身前的这个天山弟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白争流略有忧虑,绕到梅映寒身前去看他状况。   见他仍然闭着眼睛,只是眉尖微微拢起。   他有心知晓梅映寒是否安好,又担心自己骤然做些什么,反倒对剑客不利。这么踌躇片刻,身后亮起一片光晕。白争流神色一振,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杨将军!”白争流先唤一声,紧跟着意识到,“您这是——”   杨春月的情况明显很不好。   与初出现时身体明亮、凝实的状态不同,如今的她,身上光点若隐若无,整个身形都接近消散。   就连脸上的笑意,也显得颇为勉强辛苦。但是,对上白争流的神色,她依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而后快速道:“此地灵气埋得甚深,我将它们引来,着实耗了一番工夫。”   这么讲的时候,女将军语气、神色都显得轻松。可看她如今的样子,白争流哪里又想不到?怕是在自己与梅兄陷入苦战时,女将军也经历了一番磋磨。   好在一切都有回报。如今老鬼与他手下的游魂皆已丧命,连带被阴气污染的灵矿也逐渐恢复原本色彩。看看脚下逐渐泛起的胶润光泽便知道,至多几天工夫,此地便又是一个真正的灵石矿了。   对于眼看要与阴邪相对的武林正道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想到这里,白争流由衷地道:“将军之辛劳,我等自是清楚,也自会铭记于心。”   杨春月再微笑一下,嗓音却已经比之前轻了许多,告诉白争流:“我还要休息一些时候……”目光在刀客身上转动片刻,“你如今已引灵气入体,日后来次练武,必将事半功倍。再有,你身后那伙伴,如今也正有灵气冲刷经脉……”说着,声音更轻。直至最后,彻底消散在空气里。   看着身前的一片空地,白争流怔忡片刻,再回身,看向身后的梅映寒。   半晌,他吐出一口气,脸上也多出微笑来。   虽然暂时还是不太明白“灵气入体”“冲刷经脉”这些概念,不过从杨将军的话音语气来看,梅兄现在正经历的,应该是一场机缘吧?   作者有话说:   小白:梅兄没事,安心~ 第95章 试炼   知道梅映寒没事,白争流心情稳定,开始琢磨后面的事儿来。   毕竟不知道梅兄具体是什么状况,还是不要贸然挪动……但周围环境也太差劲了,前面打斗时还不觉得,这会儿再看看身侧的尸骨锁链,白争流几次深呼吸,还是没把不适感压下去。   他慢慢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敛周遭的尸骨。   在这个过程中,若是碰到什么平安福、小物件,也都收起来。   兴许这些东西的主人已经死了二十、三十年,原先会牵挂他们的家人也在这个过程中离开人世间。但是,万一还有人记得他们呢?万一他们依然在家里,期盼一个故人归来的消息……   白争流的心情一点点变得严肃而沉静。   当视线触碰到一红一黑两个穗子时,他更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脑海里慢慢吞吞地浮现出三个字。   造孽啊……   ……   ……   再说梅映寒。   在凌霜子、凌空子联手触碰到他的一瞬间,梅映寒便觉得自己落入一片冰雪。   这不是某种形容,而是实实在在的描述:他睁眼看四周,发现四周不再是漆黑冰冷的山窟,而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梅映寒心中警惕,下意识去触碰腰间的佩剑。然而在手指触碰到腰侧的瞬间,他忽而意识到:不对,镇星已经被那些游魂扔远……嗯?   他惊诧地低头去看。   不该在自己身侧的长剑,竟然又一次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也是这时候,他耳畔传来一道飘飘飘荡荡的嗓音。   是凌霜子、凌空子一同开口,道:“我们此前做下错事,如今说是以身铸剑魂,助师侄斩杀那老鬼,却也仍是师侄出力更多,我等不敢领功。   “可身为已死之人,再说能做些什么,也是力不能支。   “细细想来,便只有在这点小事上,能帮师侄一把了。   “师侄,你且记住。如今你已有功底,周遭又有无边灵气。若要引气入体,唯独欠缺的,便是将灵气与你原有的武功内力相融。   “若要做到这点,最好的法子,自是与你那友人一般,拿一把灌注了灵气的兵器。如此时日一长,自然能有所感、有所悟。奈何前面镇压老鬼的剑已经支撑太久,只有碎去一条路子。师父的‘镇星’则是沉寂太久,里头灵光已散。既如此,师侄能选的,便是另一条路。   “以你神魂,来锻灵气!待到灵气灌入经脉,招招式式牵动灵光仿若呼吸那样顺畅,事情自然就成了。到时候,再往镇星剑内灌灵,也并非难事……   “记住!此刻你用的武器,并非镇星,而是你意识所化。你能用上多少灵气,它便有多强。重走一遍师父当年的路吧,师侄定是能做到的。”   这句话后,凌霜子、凌空子声音消散。梅映寒再看前方,却是见到了一道在雪中奔逃的黑影。   他先是怔忡,随即凝神去看。在留意到黑影身上衣着的颜色、样式之后,梅映寒瞳仁微微一缩,当即迈开脚步,朝着前方追了上去!   若是他没有想错——   前面那个,就是曾经的老鬼!   ……   ……   白争流花了足足两天时间,才算是收敛完了山窟之中的所有尸骨。   这期间,他周身也越来越明亮,流光莹莹点点,散落四方。   它们温柔地包裹着那些尸骨。在白争流还在踟蹰,不知道要怎么将尸骨送出山窟的时候,流光们已经带着那一具具骨头、一件件衣裳浮起,朝着上方飘去。   白争流微微一怔,眼神略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你们此前坎坷沉痛,我都知晓。如今,也算是已经为你们报仇……”   伴随他的话音,尸骨越来越高,直到隐入山壁。白争流看不到它们后面的走向,却隐隐知道,灵光还在带着尸骨继续上升,直到让它们在天山埋骨。   对于这些尸骨的主人而言,这或许依然算不上“落叶归根”。但是,已经是比他们为老鬼食,又被炼制成仇人手中害人的兵器要好许多的结局了。   白争流知道这点,只是心情依然沉沉,忍不住想:“除了采莲人外,这些人里定然还有失踪的客商,游历至此的江湖客……采莲人失踪了,他们家中人好歹知道他们身在山中。可那些外来人没了,他们家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这么一想,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低头看怀中一个装满了各种物件的小包袱,白争流久久难以挪开目光。   死生无常。   惆怅、感怀,诸多情绪徘徊在刀客心尖。他近乎陷落其中,只是这个时候,身后又传出一道动静来。   此前思绪若是潮水一样从白争流心头抽离退去,他的神情瞬时恢复冷静镇定,一身警惕地回身——这个过程中,又记起自己身后哪里有什么危险?不就是梅兄在吗?   这么一想,白争流又迅速放松。尤其是当他真正回过身去,与梅映寒视线相对的一刻。   不必多开口,只是一个眼神,就让白争流面上绽出一个微笑。   “梅兄,”刀客紧接着关切唤道,“你觉得如何了?我想着不知你是如何状况,前面便不曾叫你,也不曾挪动你的位置。”   梅映寒缓缓眨眼,说:“还好。”   白争流听出他话音迟疑。   他当即又有提心关切。可紧接着,白争流哭笑不得地意识到:梅兄迟疑,仿佛只是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   只见剑客在自己身前摊开双手,像是细细用眼神勾勒掌心纹路,又像是在透过双手,看什么别的东西。紧接着,他手指一收,白争流随即听到一阵又急又快的风声。   他顺着风声传来方向望去。入眼之物既在刀客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正是梅映寒的镇星剑!   转眼长剑在手。剑客掌心扣住剑柄,慢慢再吐出一口气。这期间,白争流清晰地看到剑锋逐渐亮起,就像是每次自己对敌时的二十八将,光彩显现。   他不由地屏住呼吸,也不知自己是惊讶更多,还是欣喜更多,问:“梅兄,这是?”   梅映寒将长剑掂起、握住……这么反复几次,像是终于适应长剑的重量与握感,这才抬头,叹道:“凌霜子、凌空子师叔带我去看了当初师祖追杀云虚道人的场面……”   一顿,记起什么,又多一句解释。   “云虚道人,就是前面那老鬼。他果真是从前朝宫中出来的,正是拿着《摘星录》蛊惑昏君的妖人之一。‘道人’两个字,也不过是他借别家名号给自己长脸。实际上,却不知是师承哪家歪魔邪道。”   白争流听了前半句,神情便是一凝。到后半句,更是皱起眉毛。   梅映寒紧接着道:“现在想想,两位师叔该是为我设置一个幻境,好让我细细感受体内灵气状况,好将其掌握。”   按说凌霜子、凌空子是不该知道当初场面的,可谁让两个游魂才在那把镇压封印之剑里呆过一回呢?把他们从剑里得到的讯息与此前零星听说的消息结合,就有了梅映寒此前所见。   说到这里,梅映寒忽而微笑了一下,道:“这招‘手提剑来’,正是我从师祖所行中观摩而来。白兄若是有意,也能与二十八将如此配合。”   白争流:“……嗯?”   正在思索前朝其他妖人去向,又因《摘星录》不知散落到多少地方而忧心忡忡的刀客,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手指微微发痒。   想试试。   别说,梅兄前面那一招手,还真有几分潇洒飒然。   虽然习武之人,并不讲究那些花架子,招式好用够用就行。但有好看又方便的新招,白争流还是很乐意去尝试学习的。   梅映寒就见眼前青年面皮还紧绷着,眼神却明显变亮。   他微微一顿,脑海里不其然地闪过自己曾在西南林中碰见的一头黑豹。   当时那黑豹也是刀客这样。一身玄色,身体紧绷,身形流畅优美,带有强大、爆发性的力量。但在自己把肉食丢给对方之后,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连带看梅映寒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友好。   但也有几分不同。白兄虽着玄衣,面颊却白皙俊逸,倒是应了这个姓……   接下来,就是梅映寒给白争流讲述从远方召唤自己兵器的要领。同时,两人也继续交换着梅映寒在幻境中用功这段时间双方的所见所闻。   白争流将凌霜子、凌空子那截然不同的遗言转告给梅映寒,梅映寒果然也和他一样落入迟疑。   白争流看在眼里,最先还笑着,往后却摇了摇头,叹气劝他:“要我说,不如咱们到时候只提凌霜子前辈。至于能否想到凌空子前辈,就是其他前辈的事了。”   梅映寒眉毛挑起一点,好笑地看他。白争流见状,便朝他眨眼。   眨一下、两下。   嗯?梅兄怎么把眼神挪开了?   他身前,梅兄:“……”完了,心跳怎么忽然这么快?有点招架不住啊。   作者有话说:   小梅金手指到位~   明天见啦。 第96章 归派   白、梅一同出山。   他们离开冰缝时,外间天色正明。大雪停歇,阳光落在雪面上,映得白争流眼前又是一阵又花又晃。   他皱皱眉毛,旁边梅映寒立刻有所察觉。就见白争流先是在自己额前碎发上拨拉一下,又摸一摸身上衣服的布料……最后,他眼前一亮,指尖散出一点灵光,抹上自己的眼睛。   原先是拿来分辨鬼怪的法子,此刻用以应对眼前雪景,效果竟然也意外地好。   白争流心中惊喜,转头想和梅映寒分享自己的新发现。这一侧身,才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梅映寒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温柔,平和,带着笑意。若说天上的太阳是在寒冷雪山上为行路人照亮四面八方,梅兄这点笑,便让人从心底温暖起来,倒是取代了那一轮耀日的部分功效。   白争流心下涌出这样乱糟糟的念头,面上则露出同样的微笑,与梅映寒诉说分享。   和前面在冰缝下面对危险游魂时的凝重不同,这会儿,刀客语调轻快、话音轻松。梅映寒看在眼里,一边应话,一边心道:“真希望白兄一直是眼下这样。”   可这注定只是一个期待了。天山大师兄知道,他们虽然又从一处险境中脱身,可往后日子里,等待他们的怕是仍是无数艰难险阻。   而在面对那些艰难险阻之前,他们先要做的,还是回到天山派,与担心着自己一行的师长们说起二人前些日子的经历状况。   ……   ……   算算时日,眼下距离白、梅两个上山寻人已经过去十多天。   天山师长们最先并未意识到山中存有什么怪异之处。采莲人失踪虽多,可往年也不是没有此类状况。他们尽心尽力地帮忙也就是了,谁让天山弟子们是最熟悉雪山的一波人呢?   直到白、梅离开数天之后,有一批去其他山峰找寻的天山弟子归来,懊恼地说自己毫无收获,没有帮到山下镇民们——这时候,凌云子说了句:“也不知道映寒、韩殊他们如今如何了。”   天山师长们忽然意识到,这第一队上山的四人,已经许久没有传回消息。   到这里,凌波子等人虽然担心,但也知道几个徒弟、加上一个前来做客的白争流都武功颇高,连血魔都要与他们周旋。寻常危险境地,他们不会出事。   可日子不断后推。到第八天,一行人依然没有消息。再有,其他弟子也有失联的。天山师长们终于意识到,事情好像滑向了一个非常不妙的方向。   白、梅两个回来之前,凌霄子、凌波子已经上山了。他们一是想知道山中是否真的有异,二则是希望在真碰到异常险境的时候,能帮徒弟们一把。   倒也真让他们有所收获。行在路上,两位师长碰上了前面失联的另一队天山弟子。他们惊魂未定,却能护卫着一行采莲人前行。   看了他们,凌霄子、凌波子自然惊喜,问起状况。   这队天山弟子却对发生了什么十分茫然,听了师长的问题,便老老实实回答:“……上山之后不久,我们就迷路了。那之后碰到过几个采莲人,他们说要带我们去找寻前面被放下的同伴。这么走了两日,人却忽然失踪。”   凌霄子、凌波子听到这话,整颗心都提到喉咙。   弟子们还反应不过来,他们却已经意识到,几人已经是在阎王殿前走过一遭。   往后再看旁边的采莲人,原本不抱有多少希望,甚至就连见多识广的两位天山师长,都被赵大的惨状骇到,急急要带人回门派治疗。正挣扎如此一来,白、梅两个要如何,就听采莲人说,原来他们也是刚与赵大等人相遇不久。而在赵大他们出现的时候,天上一同飘来的,还有一件血衣。   上面写了字,可惜他们不太看得懂。   凌霄子、凌波子听到这里,又是吃惊,又是忧虑。等到他们看到血衣,认出上面是梅映寒的字迹,衣料也是天山弟子之间十分常见的那种。两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缓和许久,终于有精力去看上面内容。   然后差点又是一口气没上来。   有老鬼身在天山深处,多年以来吞噬活人无数?   并非所有活人都进了老鬼的肚子,另有一些却是被留下魂灵,日后不断替老鬼引诱新的猎物?   拿着血衣研究一晚,第二日看看彼此,几个天山师长都发现自己手指都在颤抖。   事已至此,却是不得不正面相对了。他们不可能让后辈弟子们继续生活在如此危险的地方,往后要么除掉老鬼,要么把一个门派搬走,总归要做点什么。   至于白、梅两个,实话说,这会儿师长们虽然口中说“那两个小子此前面对风险不少,却次次都能转危为安”,心头却有无数担忧。   奈何他们找不到“入口”。   上山来来回回转了数圈,山都是一样的山,雪都是一样的雪。莫说早前那波弟子与采莲人们提到的迷路状况了,就连冰缝几人也没碰到过。   这样情形中,师长们心头渐沉,不得不朝着最坏的方向考虑。就在这个时候,白、梅两个回来了。   师长们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两人以数个大消息砸晕。   第一,他们已经斩杀老鬼,日后在不会有弟子或采莲人因他失踪。   师长们:好惊喜。   第二,天山下方有一座非常庞大的灵石矿,而他们已经掌握了对于灵气的初步运用,师长们也可以前去试试。真能如白、梅两个那样将灵光导入丹田,灵气冲刷经脉,他们一定也会实力大增。   师长们:有点儿晕乎了。   第三,其实早前来叫他们帮忙的玉涵、韩殊并不是活人,而是更早之前就失踪、去世的师门前辈……   师长们:“……???”   凌云子当即问道:“你们说什么?那些鬼怪,竟然还能冒充旁人吗?”   凌霄子心情沉沉:“以映寒与他们的熟稔,竟是一无所觉的?”   凌波子则问:“你们如今这么说,定是早早看穿了他们。映寒,白少侠,快来与我们说说。遇到这种状况,是要如何分辨?”   白争流:“最简单的,还是与我们前面提到的‘灵气’有关。只要将灵气覆上眼睛,自然能看穿这些虚妄。不过,关于‘我们当初是如何发现那两人……两个鬼身上不妥’,”他转向梅映寒,“梅兄,你来说?”   天山师长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讲到一半儿时提到梅映寒。但白争流这番表现,他们也就跟着侧过头去,一起望向大徒儿的方向,眼里俱是沉重忧虑。   老鬼没了——到现在几个师长还没从这个消息里反应过来,不过这到底是让人振奋的好事,几人是真的高兴。   但还远远没有到他们可以安心的时候。若是鬼怪有如此神通,那不说往后,只说现在离开天山外出送信的那些弟子。既然前面有鬼去冒充玉涵韩殊,往后会不会再有游魂披着同门皮囊,去别的弟子面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众人便无法安心。   他们心情沉重严肃,梅映寒看在眼里,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说了凌霜子、凌空子最开始拿错穗子的事情。   他们由此起了疑心,谁能想到,与自己走了一路的师弟师妹竟然真的不是人。   天山师长们听到这话,最先还没有多少反应。直到梅映寒提起两个游魂不同寻常的穿着,提到凌霜子从腰间袖中取出来的一堆瓶瓶罐罐调料。凌云子的眼神一点点收缩,喃喃道:“不——怎么会这样子?”   凌波子、凌霄子看出她反应不对,连忙关切询问。却见凌云子失魂落魄,道:“我只当他们是下山成亲了,可原来他们早已死在山上吗?而且……”   而且不光是死在山上,日后还成了为虎作伥的“伥”,这么多年,不知害死多少人。就连白少侠与映寒,都险些难逃毒手。   这让凌云子一时难以接受。   对师弟师妹的怀念,在这一刻被蒙上一层阴影。她心神恍惚,以至于后面梅映寒连叫了她好几声,凌云子终于有所反应。   她打起精神,认真地看向前方的两个青年,后怕又欣喜。还好两个人都无事,否则的话,自己便当真不知道如何才好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梅映寒道:“不过,我们能杀去那老鬼,也是多亏了两位师叔。”   在场三名师长都是一愣。   梅映寒细细说起凌霜子、凌空子被自己说动,入剑来帮自己的事儿。整个过程中,他就和前面与白争流商量的一样,只提凌霜子,却不说凌空子做过什么。但也和两人前面猜测的结果差不多,师长们对两位师叔的熟稔远非他们能比。近乎是在梅映寒提起凌霜子的时候,几人就默认,那两人必然生死都在一处。   白、梅相互看看,眼神里透着无奈。算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算完成了两位师叔的嘱托。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争取今天写到小白小梅感情进展……我jio得没问题!(要是没写到就回来把这句话删了_(:з」∠)_ 第97章 后面的事   说到最后,白争流取出了曾经被凌霜子、凌空子带走,后来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手中的两个穗子。   分明是不久之前从自己手上出去的东西。此刻再看,凌云子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了。   她在一天之中得到的消息太多,如今不知该做出如何反应,只一下一下地用手指在上面摩挲。   白、梅两人看在眼中。也不光是她,另有凌霄子、凌波子,都是一样的恍惚反应。   白、梅原先还想说起长阳子与老鬼作为“云虚道人”时的种种,但看师长们的状态,两人相互看看,又开始眼神沟通。   白争流:“如今这样,怕是再说什么,前辈们也听不进去。”   梅映寒:“正是。”   白争流:“不如改日?”   梅映寒:“嗯……”   也只能如此了。   他们在外良久,现在总算回了安稳地界。身心皆是疲惫,不如先回去休息。   想明此节,刀客与剑客一起朝师长们告辞。听着两人的话音,师长们骤然反应过来,纷纷点头。   “快去歇息。”凌云子心疼道,“这些日子,你们定是受了不少罪!”   凌波子则道:“还是先吃些东西再睡。映寒,你引白少侠去厨房。我们总想着你们或许能回来,便一直在锅里炖着好克化的吃食。旁的东西热久了,恐怕坏去,粥米却不同……”   “正是。”凌霄子点点头,“虽说没什么滋味,多少也能垫垫肚子。吃完再去睡,明日也别急着起。”   声声关切话语入耳,让白争流心头微暖。他朝天山师长们拱手,投桃报李道:“前辈们为我等操劳忧虑多日,如今也该好好休息才对。”   梅映寒也道:“正是如此。若反倒让师长们为我与白兄说的这些事烦心,那便是我们的不是了。”   凌云子无奈笑笑,说:“好啦。你们的心思,我们是懂得的。咱们谁也别说谁,都去歇着。”   白、梅两人面上这才浮出笑意。   往后就是吃东西、睡觉。   第一次来天山时,白争流住的是与其他宾客一样的客房。到如今,他却直接被安置在天山弟子们的住处,正与梅映寒睡隔壁。   原先讲话行路时还不觉得,这会儿回到房中,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疲惫感登时像是潮水一样涌上。   白争流连一句“我竟有如此困倦”都没感叹完,就被拉入沉沉梦境。从这日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倒是真应了凌霄子那句“别急着起”。   一觉黑甜,连梦也少做。   他迷迷糊糊睁眼,意识尚未完全回笼。看到窗外光色,第一反应是“哦,看来还没到晚间”,而后才发现自己振奋清醒,全然不是只睡了一两个时辰的样子。   再认真感受片刻,刀客心头涌出全新猜测。   看这日头……什么,我竟然睡了这么久吗?   这也太过疲怠。不行,快点起身去练刀!   ——可是……   天山派的床铺,:实在挺舒服。被子里面,更是一片暖意融融。   倒是脸颊触碰的地方,已经感受到了外间的寒意。   刀客身体缓慢地往下缩。   一寸、两寸……把眼睛以下的地方都缩进被子里,这才算满足。   他慢悠悠地打了个呵欠,竟是倦意又涌了上来。这次倒不是真想睡觉,只是在经历了很多麻烦操劳之后,碰到一个好地方,于是本能地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   白争流告诉自己:“我就稍微歇歇,待会儿就起身去与梅兄打招呼。”   又想:“梅兄不来叫我,是否仍然睡着?若是这样,我再去招呼,就太过莽撞了。”   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或许还是等梅映寒自己来叫他比较好?……不不不 ,这样也太过拿乔。   无数心思在白争流脑海盘旋。他眼睛重新闭上,意识却越来越清醒。等到隔壁传来推门动静的时候,白争流:“……好了,起身!”   昨日睡前,梅映寒已经给他指过放了干净衣服的箱子。如今打开,白争流将新衣取出换上,再出门预备洗漱。   中间果不其然地碰到对面的梅映寒,白争流打招呼:“梅兄,早。”   梅映寒笑笑,还是温和、清朗的模样,“早。”   白争流端详他,看出不同:“梅兄这是早就起了?”   梅映寒眨眼:“唔,是比白兄早上一些。”   白争流:“咳、咳咳!”   梅映寒笑道:“白兄此前原本就比我辛劳,多睡一会儿也是应当——我去取些吃食来。唔,白兄要热水吗?”   白争流:“唔。”   刀客心动了。   一边在脑海里喊“由奢入俭难”,一边细细感受吹在脸颊上的寒风,略有不好意思,却还是道:“热水……在哪里有?我自己打吧。”   梅映寒笑笑,“也在厨房。白兄不必在意,如今已是冬日,天山又是这般气候,我们门派弟子也常常一大早就挤在厨房要热水洗漱呢。原先倒是有人想把水打回来,可真回来了,原先的热汤都要变成凉水,倒不如就在原处用完。就连师父他们,也在此之列。”   白争流知道,他说这话是安慰自己,而自己也的确被安慰到。   刀客脸上一点点绽出笑意。梅映寒看在眼里,心中微动,语气倒是很寻常,和白争流说起今早他起身之前发生的其他事。   “我把师祖的事情也说了,”这是第一句,“师父他们都说,要再好好回想一下师祖临去时说过什么,里面可还有什么他们之前误解了的地方。”   白争流点点头。   梅映寒继续道:“还有之前那些采莲人。他们中大部分只是挨饿、疲惫,和咱们一样,吃点东西睡一觉便能恢复精神。唯一难的是赵大叔,他是保住性命,可以后便难说了。”   白争流又点点头,同时心情再度开始向沉重转换。   梅映寒道:“凌云子师叔倒是想出一个法子。她问赵大叔,愿不愿意随她学一些编织裁剪方面的手艺。总归他只伤了一根手指,余下的指头依然能用。至于腿脚,裁剪之事,坐在原地完成就好……咱们门派弟子诸多,一年原先也要做不少衣服。日后都不用全部放在赵大家里采买,只要时不时有人去照顾生意,他们一家不说过成富户,起码也能过得不错。”   白争流一怔,而后慢慢笑了,说:“那赵大叔答应了吗?”   梅映寒微笑一下,“自然是答应了。凌云子师叔与他说定,先送赵大叔回家一段时间,让他与家人团聚。再过些时日,就开始教东西。到时候,或许是接赵大叔来天山,也可能是凌云子师叔自己下山,届时再定。”   白争流道:“这是好事。”   就像他们前面说的那样,如果赵大以后的日子只靠旁人帮衬,定然是过不下去的。都不是什么富裕人,怎么能在自家刚刚能吃饱的情况下,掏出家底去满足旁人家的嘴巴肚子?   但要是“同样是买东西,不如去买更艰难的那家的货品”,情况就十分不同了。将心比心,白争流觉得至少自己愿意照顾赵大的生意。   梅映寒也笑道:“自然。我想,凌云子师叔也是想以此方式,替凌霜子、凌空子师叔稍稍赎去一些罪孽……”唇角再度压了下去,神色收敛了,告诉白争流,“他们替两位师叔立了一个小冢。上面无名无姓,只埋了两根穗子。”   白争流眼睛缓缓眨动,没说话。   梅映寒说:“两位师叔此前毕竟伤人无数、害人……我们皆不愿细想。可是,要说他们无辜,怕是全无可能。”   白争流有点担心地看他。   梅映寒吐出一口气,道:“他们最后帮你我斩杀老鬼,算是有功,可功过毕竟不能这么简简单单的抵扣。咱们不是没了家人的那些镇民,无权来讲这些。师长们的作为,只是一点简单怀念。”   白争流叹道:“梅兄,我懂。”   梅映寒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已是厨房。   他脸上重新带出平常温和有礼的笑容,道:“不说这些了,白兄,咱们进去吧。”   白争流点头。   ……   ……   这日之后,生活倒是一直没什么大波澜。   白争流每日与梅映寒一同进出,也曾带着师长们一同进山寻找灵石矿、在矿中练武。期间,天山师长们的武功进度果真是一日千里,也开始盘算带更多弟子进入。   这样日子里,年节一点点靠近。虽说许多弟子外出送信、不得归来,但天山派还是一日日多了过节的气氛。灯笼挂起,春联也开始写了,“福”字与窗花贴得到处都是,整个门派都显得热闹又喜庆。   唯独有一个问题。   在练武、写春联、剪窗花……做诸多大事小事的间隙,白争流总会觉得,梅兄的目光时不时地就要落在自己身上。   等自己转头看他,一半儿时间,梅兄是不会避开的,就坦然地朝他笑笑。另一半时间,却能看到梅兄镇定自若地转头,又镇定自若地去与旁人讲话。   白争流摸摸下巴,视线在剑客略显紧绷的肩膀线条上扫过,在心头得出结论。   梅兄,有秘密啊。   作者有话说:   名侦探小白 第98章 又见醉酒   白争流面儿上不说,心里其实颇为在意。   他是真的很喜欢梅映寒。确切地说,是喜欢和梅映寒在一起做各种事情。   和此前与任何人相处时都不同。在剑客身边,白争流没有顾虑,无需紧绷。两人的脾气仿佛天生就十分契合,身处同一个空间时哪怕都不说话,只一个擦刀,一个磨剑,都能让白争流觉得非常舒服欢喜。   他觉得梅兄应该也和自己一样。   不必想着迁就另一个人。他们原本的样子,就是与对方最合拍的样子。偶尔对视,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瞬间了悟彼此的心情。   白争流偶尔甚至会遗憾:我碰到梅兄太晚了。如果师父去世之后,我孤身行走江湖,第一个遇上、结交的人是梅兄,后面会不会根本不会有傅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至少在梅兄与顾邈在一起之后,我不会因为“心上人”喜爱他人,就心绪烦乱地喝那么多酒,还把自己喝到与傅铭——呃,打住,再想下去就恶心了。   白争流晃晃脑袋,把脑子里傅铭、顾邈的面容踢出去,一并换成梅映寒的面孔。   而后,他擦刀的动作一点点停下来,换做另一种略带酸涩、古怪的心情。   当真不会心绪烦乱吗?可他为什么觉得现在就不太舒服了呢。   白争流茫然,就连刀上的保养油一点点顺着刀身淌、滴到地上,都没有发现。   他抱着二十八将出神,那张俊逸面孔上难得显现出惆怅。梅映寒再来找他时,就见到这么一幕。   天山大师兄不由放慢了脚步,屏住呼吸。   连嗓音都变得轻轻缓缓的,叫:“白兄?”   白争流眼皮一颤,猛然回神,与梅映寒对视。   他眼睛睁大,落入梅映寒眼里,“矫健、强悍的黑豹”想象倏忽散去,变成“同样通体玄色,可依偎在长辈身旁,对外间一切充满警惕好奇的幼年豹”。   梅映寒被这一联想逗笑。他轻轻咳了一声,压下以上想法,温温和和地问:“我们前面清点了门派里库存的生活所需,倒是有些不太够了。如今正要下山采买,东西多,怕是要多几个人才能一同拿回来。白兄,你可要一起去?”   白争流听着他的话音,喉结微微一滚。   他觉得自己奇怪极了。   但是,梅兄的邀请,刀客又确实不想拒绝。   “去,”青年点点头,三下五除二地擦干净自己怀中爱刀,“好了,咱们这便出发吧。”   梅映寒微微笑一下,“嗯,这便走吧。”   他们两个,连带另几个天山弟子,还有去赵大家中教学的凌云子,几人一同下山。   期间,梅映寒时不时与白争流讲话,还教他要如何分辨长在雪堆里的雪莲。   “……我们原先也觉得奇怪,”他说,“同样是雪莲,为何长在天山的便格外好,功效比长在其他地方的多出不知多少。而长在主峰的,仿佛又比在其他地方采到的好一些。   “如今倒是明白了,多半还是山中灵石矿的功效。”   白争流津津有味地听着,对这个猜测十分赞同:“此言有理。灵矿对人好处甚多,咱们早已有所感觉。既然如此,于其他植物、动物,应该也有增益。”   梅映寒:“可惜能在天山上长的东西,原本就不多。”   白争流笑道:“已经很不错了。”一顿,又畅想,“不过,外面不知道会不会有其他灵矿?若是落在一个暖和一些、植被丰茂的地方,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场面。”   梅映寒顺着他的话音联想:“一定颇为壮观吧。”   白争流就笑。   他笑时神色明朗,落在梅映寒眼里,纵是日光也没有这样灿烂明亮。   他的心跳又开始“咚咚”作响。梅映寒不动声色地挪开眼睛,去看前方,用四处雪景来稳定自己的心神,不让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自然是对白兄有不同心意。   但是这份心意要怎么表达、甚至是不是要表达……说来惭愧,梅映寒心头其实没底。   他不是头一次与人谈情,却真是头一次主动对人心动。   这种感觉奇妙又美好。分明他与刀客还停留在“朋友”关系,可他做什么事,都会想起刀客。看到对方,就觉得安心又欢喜。等到两人距离接近,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甚至聆听到对方的呼吸——   “梅兄,”白争流疑问地看他,“是太冷了吗?”   否则耳尖怎么发红。   梅映寒:“……”笑了一下。心中如何暂且不论,至少在面儿上,他表现得十分自如冷静,“是有一些。等到了山下,不如去拜托赵大叔,为你我各做一副帽子,把耳朵一并扣住。”   白争流点点头:“嗯,我是想着去帮衬一下赵大叔的生意,不过不知道他如今手艺如何,是否开张。”   梅映寒轻言细语,道:“这要问凌云子师叔了。”   两人就去看凌云子。听到刀客、剑客的问题,女郎微微一哂,道:“帽子这类小物件倒是还行,只是衣服或其他更精巧些的,他做得还是粗糙。也无妨,如今正好拿给自家人做的衣裳练手。”   这并非浪费。相反,赵大一家皆十分节俭,已经多年不曾换过新衣了。有了如今这一遭,倒是让全家上上下下都换了新貌。   买布料也没动用家中积蓄。送赵大下山时,天山派有意告诉他,救下他时,他们在赵大怀中发现一株品相不错的雪莲。天山派将其买下,正好有了赵大生意的本金。   一行人听到这里,心中仍有喟叹。好在不管怎么说,这一家人日子应该能过下去。   转眼到了山下,天山弟子们各自散开,拿着单子去采买。白、梅则暂时跟着凌云子,果真是到赵大家里走了一趟。   赵大的妻子孙氏接待了他们。与白、梅两人此前担忧的状况不同,一家人虽有清减,如今的精神头却不错。赵大甚至在拿自己丢了小指的那只手逗孩子,脸上做出夸张表情:“什么,你们的手竟然有五根指头!”   白、梅两人见状,先是怔忡,随即露出欣慰笑容。   他们并没在赵家停留多久,留了“想买两个帽子”的订单,便匆匆离去——准确地说,是匆匆逃走。   赵大听说这就是救下自己的那两位大侠,说什么都要给他们免去花销。白、梅却不愿如此,又实在劝不过赵大,只好把这项艰难任务留给凌云子。   等到从赵大家中离开,两人相对,脸上都露出笑容。   买好他们那张单子上的东西,和旁的师弟师妹会合,上山。   虽然比往年冷清一些,但这个年,还是在一众天山弟子,加上白争流这个外来客人的笑语之中到来了。   除夕当晚,经历了在厨房大半天的忙忙碌碌之后,一群人终于坐在桌前。   白争流一开始还在感叹,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人说:“白大哥既是刀客,刀工一定不错,这些羊肉便交给……”   但还真别说,自己参与的饭菜,吃起来感觉就是不同。   再有,梅映寒不也被说“大师兄平素练剑,挽出的剑花煞是好看,一定也很擅长在萝卜上雕花”嘛。   想到这里,白争流忍不住笑,肩膀都一抖一抖。   正好,梅映寒叫他:“白兄……”   白争流笑着侧头去看。   梅映寒让他脸上笑意弄得恍惚一瞬,好在还能说话,道:“敬你一杯。来年武功精进,事事平安。”   武功精进,事事平安。   八个字,刀客听了一遍,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想到:“梅兄这话,说来寻常。可细细想来,的确是当下最需要的两样了。”   “好!”白争流心头涌起一点儿豪情,“喝!”   两人含笑对饮。往后又有无数天山弟子过来,朝白争流敬酒。   感念他此前救人的,钦佩白争流刀法武功的,敬仰他在血魔祸乱中表现的。   一杯杯下来,白争流慢慢意识到:“唔,我好像喝多了。”   天山弟子们也有看出这点,慢慢的,不再前来打扰刀客。   这时候,白争流就撑着下巴。因醉酒,脸颊泛起一片薄薄的粉色,以一双朦胧的眼睛看着梅映寒。   梅映寒很快留意到心上人的目光,同样转头看来。   两人目光交织,分明是和从前日日夜夜一样的场景,到此刻,却又多了几分不同。   他们对视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仿佛难以挪开视线。   有什么东西在酝酿,萌发……   周遭的一切喧闹都变得安静,师弟师妹连同师长们饮酒说笑的声音渐渐远去。   世界那么大,天高海阔。又那么小,只能容纳下他们两个。   刀客见剑客朝自己靠近、再靠近。   天山大师兄的目光落在白争流面上,又稍稍往下挪动……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白争流骤然口干舌燥了起来。   他的思绪有一瞬的清醒,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像是雷霆一样的心跳动静。   这时候,梅映寒又近一些。   他低低地叫白争流:“白兄,你……”   一顿。   剑客似乎同样是醉了。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想到自己此刻该是什么用词。   梅映寒心头涌着一股强烈的冲动,催促他把自己由来已久,头脑清晰时却不知道如何表述的话朝白争流说出来。   于是,剑客把前面的话略做修改,变成:“白兄,我对你……”   对“我”什么?   白争流怔然去想。意识混沌间,视线慢慢落在了梅映寒唇上。   他看着那双唇一开一合,吐露话语。   可大约是神思朦胧,刀客骤然有些不耐烦去听。   他骤然抬手,拉住梅映寒的衣领,一下子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然后——   一只手挡在他与梅映寒之间,挡住了那个即将发生的亲吻。   “白兄,”他听到梅映寒的嗓音,比之前清醒很多,清晰很多,轻轻慢慢的,是:“你醉了。”   和前面一样,剑客的话语之间有片刻停顿。   而后,才叹息一般说道:“……我们都醉了。”   作者有话说:   这也算是进展吧(迟疑),虽然比我一开始想的慢了一点,但至少算是捅破窗户纸了嘛……需要把之前的作话删了吗(挠头   不会纠结很久,这几天就会彻底明确在一起。 第99章 梦   没有人留意到白、梅两人这边发生的事情。诚然,他们之间的距离是过于接近了一点,可这是在过年啊!   凑在一起、勾肩搭背,笑着喊着“师兄,咱们明日便去山上比试一番”,或“师姐,我想请教你一个招式”的人不在少数。   所有人都离得那么近。   白争流与梅映寒也不过是其中之二。纵然有人转过目光,也只会用晕晕乎乎的脑袋想:“白大哥虽不是天山人,但他脾气真与我们合得来啊!决定了,我日后去江湖行走,也要碰上这样的好朋友!”   而他们想着想着,又会被旁侧的其他动静吸引注意力。   有人“哈哈”地笑:“好酒!好酒!”   有人“呜呜”地哭:“咱们门派掌法的第三式好难!我都学了两年,还是没法像是师祖留下秘籍里说的那样把内力调度自如!”   所有声音夹杂在一起,便是几位师长也沦陷了头脑。凌云子正怔怔问旁边两位师兄:“为何他们就做出了那种事呢?他们放过映寒,我想倒是不会有咱们的弟子再被他们卷入。可这次去赵大家里,我听镇中人说起每年失踪在山上的人数,着实心惊。”   她想想就心痛难过。凌霄子、凌波子听了,同样多了难言心思。   最终,三人的杯子碰到一起。凌波子苦笑道:“若是师父还在……”   其他两个人一起停下动作,安静地、惆怅地想:“是啊,若是师父还在,定然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可惜这毕竟是一个不可能的妄想。   师长们只好在弟子们欢欢喜喜的时候喝上苦酒。偶尔再有徒弟过来,还要做出高高兴兴模样,不欲他们担心。   如此时间流逝。到夜色稍深时,有弟子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也有人拖拽着与自己关系好的师兄师妹,先是茫茫然地继续喊人喝酒,而后意识到什么,开始晃晃悠悠地把人扛起来,和师长们说一声,再带人回房休息。   若把范围扩大一些,梅映寒应该也算其中之一。   距离他把手从自己与白争流唇边撤走已经很久了,而他脑海中依然停留着白争流前面的样子。   刀客很困惑地看着他,像是完全不明白为何本应柔软的嘴唇变成了……也不算硬,温暖,干燥,可毕竟结着茧子的掌心。   他甚至还努了努嘴巴。   这动作在梅映寒的感受里,就是他的手掌泛起细细密密的痒意。像是有微小的火苗从上面烧起,稍稍不留意,就要窜出漫天花火。   但梅映寒永远不会“不留意”。   他是最靠谱的大师兄,往年就要负责把喝醉躺倒的师弟师妹们一个个送回房子,如今也担负重任,在见白争流的脑袋开始一点一点之后,做足心理准备,又上前扶他,低声道:“白兄,我带你回屋歇息吧。”   什么,你说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很醉?   ——自然因为在意识到自己险些吻上白争流之后,梅映寒思绪一震,酒醒了啊。   自然,那些酒水造成的生理状况还在。他的脚步没有平时稳健,手上力气也不如清醒的时候。要是这个时候要梅映寒舞剑,怕是看不出天山剑法的快意潇洒。但是,单单“送人回房”这种事,还是可以做到的。   梅映寒这会儿就要做这件事。   白争流很信任他。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动了动眼皮,就“嗯”了声,没有其他动静。   梅映寒被“白兄对我,果真是……”的念头激得心头发烫。但越是这样,他手上的动作就越轻,也越敬重。除了把人扶住时必要的身体接触之外,他是一点儿没碰白争流其他地方。就连把人送回屋子之后,也只是帮刀客脱了鞋子、解开衣带,希望白争流睡时能舒服一些。再其他的,可一点儿都没做。   嗯,真的没做。毕竟“烧热水,用热毛巾帮刀客擦擦脸、擦擦手”“仔细检查门窗,确定刀客不会被夜晚钻进屋子的寒风冻到”“将二十八将仔仔细细放好,确保在白争流熟悉的、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此类不过是“细节”而已,还用特地提起吗?   这些之后,梅映寒就离开了。   白争流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只是闭着眼睛,用自己就模模糊糊的思绪,混混沌沌地想:“对,这是梅兄……”   是的。他真的喝醉了,也是真的喜欢天山、认为自己在这里不会有任何麻烦危险。但是,白争流依然是那个十几岁时便开始孤身闯荡的江湖客。   他一定会在自己的意识中拉一条线,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   放在其他时候,这点清明或许能够救命。可放在眼下,它只是让他弄清楚自己“醉倒且不省人事”之后,梅映寒会做什么。   现在,白争流知道答案了。   而他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情,叫做“感怀”。   哪怕同样在天山,同样两个人都喝醉了;   可他是梅映寒。端正君子、清风朗月的天山大师兄。   他不会与傅铭做出同样的事,不会因为“醉酒”这种理由,就把身侧的另一个人看做心上人的影子,更不会……   思绪越来越朦胧,白争流安心地睡了。   ……   ……   他在梦中延续了从前的一点念头。   如果从一开始,自己遇到的人就是梅映寒呢?   把“傅铭”“顾邈”一并从他们的过往中踢出去,只留下刀客与剑客两个。   他们照旧会因为血魔之祸而相识,甚至还可能相识更早。   两人原本就配合默契,不论有没有傅铭顾邈,碰到血魔的时候他们都会是搭档。等到一切结束,白争流想,梅映寒应该还是会邀请自己到天山的。   那时候,他们会是怎么相处?   早晨起来相互比划一下,而后梅兄带他看看雪山风光。看过之后,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两个人填饱肚子、略作休息。然后,自己可能与梅兄一起了解到处溜达,也算了解天山弟子们平常要做的事情。   磨炼自身武艺自然是必须的,但在那之外,天山弟子还有很多“杂事”要处理。譬如做饭吧,他们不像有些门派,专门雇佣了烧火的婆子,而是给所有身在天山的人排了班,弟子们轮流下厨——哦,不光是“弟子们”,几名师长也在其中的。   再有,哪里房子被雪压坏了,就要有人去修。门派里缺少什么东西了,则是花钱去买。至于“钱”从哪里来嘛,看前面天山派收购赵大的雪莲,约莫就能猜到一点儿了。   他们的一大进项,就是把从采莲人们那里收来的,加上自己弟子们找到的雪莲拿去中原卖。   这项生意一直是凌霄子负责,他给出的价格也十分公平公道。最开始,还会有采莲人选择外地来此的客商卖货。但出过几起客商造假挑刺儿、坐地砍价的事情之后,镇民们不可避免地偏向起天山派。   虽然价格没有客商们说得那么好,但细细算来,能到手安心花的银子,还是比客商们给得多出许多。   采莲人们觉得自己没理由放着这么好一个收购商不找。   除了以武功庇佑镇民、平常总会帮忙之外,这算是附近镇民们接受、尊敬天山派人员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梦里,白争流用一种好笑、古怪的心情想:这么在天山派待久了,镇民们认熟了我的面孔,又看我日日与天山弟子们待在一处,会不会觉得我原先就是他们之一?……倒不是什么坏误解,就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不过,“和梅兄日日待在一起”,毕竟是一件没有疑问的事情。   白争流很确信,如此一来,自己会过上一段非常轻松、快活的日子。唯独让人犹豫的就是他们人在天山不错,可常老爷、孟娘子做出的恶事不会因他们而停歇。再细想,哪怕不遇到他们,君家兄弟迟早也会打听到谭家庄、进入谭家吧?   真不是白争流抬高自己。但事实就是一行人能从谭家逃出来,是多亏了他与二十八将,再加上绝不可以缺少的钱贵玉簪。这三者之中……呃,哪怕把自己去掉呢?只要没有二十八将在,被困之人们便必输无疑了。   这么一想,旖旎心思消散很多,变成对“事情是眼下这么发展也不错”的庆幸。   白争流的思绪更加混沌迷糊。他落入了一段时间的黑甜,而后,仿佛还做了其他梦。   不知不觉 ,一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白日,白争流醒得不早不晚。睁眼感受了下,觉得自己睡得还挺舒服。   正舒服呢,昨晚的记忆一点点回笼。初时还好,到了梅映寒朝他凑近,两人眼神都带着火花的时候,也能继续想下去。可是,后面他竟然拉住了梅兄的衣领,还被梅兄挡住了。   “真是……”   白争流捂住自己的脸,感觉完全不忍直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是梦到了好像很有趣设定的江   虽然什么细节都不记得(……)但是“有趣”这个概括却还在   就好好奇啊!! 第100章 年礼   虽然不忍直视,可门还是要出的,人还是要见的。   白争流给自己做了一炷香工夫心理建设。期间,也算好好梳理了自己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没理解错。昨晚梅兄向自己靠近的时候,是想吻自己。自己拉住对方的领子,也是清楚鲜明地想要将人向自己拉近。   他并不反感梅兄的“好感”,或说正相反,他喜欢梅兄对自己的“好感”。光是想到这点,就觉得胸膛一阵发热,走路时脚步都变得轻飘,以至于外面其他天山弟子看了他,第一句话就是:“白大哥!晚上睡得不错啊,容光焕发!”   白争流笑道:“谢谢,你也不错——对了,怎么都没见其他人?”   他想问的其实只是梅映寒,但天山弟子们虽然各有各的房子,却共用一个院子。这会儿,白争流不只是没看到梅映寒,连其他人的房子也空空荡荡,院子空空如也。他第一时间意识到,怕是他们都去做什么了。正好逮到一个路过的,自然要问起话来。   那天山弟子——白争流早就认得对方、记住对方的名字。正是梅映寒曾说过的“天”字辈,天栾。   此刻听了白争流的问题,便笑着举起手中的东西,“都去拿年礼了!是师父他们准备的,白大哥也有份!快去取吧。”   白争流定睛一看,见天栾手中是一盒点心,几个瓷瓶,再有其他物品。   他心头忽地涌上一股温暖又柔软的情绪。过了许久,天栾回了自己屋子,刀客则顺着他的指路来到天山师长们所在之处时,他方有一丁点儿想明。   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年幼时过年过节,师父特地出门,去给他买一块只有小孩子才爱吃,大人全要嫌腻的糖糕时很有几分相似。   不到十岁的白争流,拿着一块已经冷掉的糖糕,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师父虽然并不富裕,或说穷困潦倒,但在抚养教育白争流一事上,已经尽了最大能力。   白争流对此心存感激。而在师父去世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有小时候捧着一块糖糕欢欢喜喜的心情。   当然了,刀客不是断情绝爱,自然会与他人谈情,可那与师父的关心爱护到底是不同的。真要说起,便是一面是“爱人”,另一面却是“家人”的区别吧。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两种相似又不同的感情又由同一个人带给了他。梅映寒的师长,对他便像是对自己门派的徒儿们一样关怀关照。   想到这里,白争流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他期待见到自己那份“年礼”,同样期待见到梅映寒。心头鼓鼓胀胀的,有太多雀跃挤在里面,他几乎等不及。   ——可惜,等不及,也要等。   到了天山师长们所在,凌波子等人果真一见刀客,便眼前亮起,唤他:“白少侠,快来。”   但是,在白争流预想当中应该在这儿帮忙的梅映寒,竟然不在?   刀客脚步顿了顿,到底走上前。   凌波子把一套和前面天栾手中一模一样的东西拿起来,笑呵呵地交给白争流,说:“你既是映寒的朋友,便也是我等的小辈!这是咱们门派人人都有的东西,自然也不能落了你。对了,映寒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他那份还没拿呢!”   白争流安静片刻,到底没忍住,问:“梅兄还没来?”   这话一出,双方面面相觑,然后一同读懂了另一个人的心情。   梅映寒,一早上都没出现?   场面一下子就紧张了。白争流想到前面在天山遇到的老鬼游魂,看眼前的师长们,他们的思绪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后面还是白争流先镇定下来,说:“我应该有些思路……嗯,前辈们若不介意,便让我把梅兄那份年节礼物一同拿回去吧。”   师长们看着他,见白争流神色平稳,从中看不出什么担心。再想想,若在世间挑出一个最懂得鬼怪套路的人,那人定然是刀客不错了。   几人虽然还有忧虑,可到底是点点头。正好,这时候又有其他弟子过来。白争流便拿着两分年礼笑笑,说自己就不打扰了。   “等一等。”凌云子叫他,“若是找到映寒了,让人给我们传个话。我们知道他平安,这才能放心。”   白争流道:“自然。”   他踏出院门的时候,身后传来若隐若现的女郎嗓音。   那也是一个天山师妹,对方大约是直接在院子里拆了礼物,一下子便惊喜地喊出来:“竟是御香坊的四弃香!师父,师叔们,你们今年好大方。”   凌霄子笑骂:“你倒是说说,我们哪年不大方了。”   那位师妹,仿佛是叫做“静姝”的,听到这话,一下子就笑了,道:“可四弃香实在是难买嘛。说来也奇怪,明明只是一些简单的材料,人人随手都能做。可要做得像是御香坊的一样好闻,还真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女郎说着说着,嗓音越来越轻。   准确地说,是白争流距离女郎越来越远了。   他一边走,一边思索:“我猜梅兄一定还在门派里,他可绝不是那种因一时心乱,就让旁人担心自己的人。而既是心乱,于我等习武之人来说,最好的去处,还是演武场。”   白争流觉得,梅映寒有八成可能性在那里。另外两成,则是他们之前发现的灵石矿。但要真去了后一个地方,梅映寒一定会给师门留信。   决定了。要是演武场里抓不到梅兄,就回梅兄房间看看。   白争流这么考虑着,然后在看到演武场上那个身影时,十分遗憾地想:哦,看来是不能去灵石矿抓梅兄了。不过,梅兄舞剑的样子是真好看啊。身形灵动而飘逸,真应了那句“矫若游龙”,让人挪不开目光。   白争流干脆就站在一旁看了起来。这一看,他又察觉一点儿端倪。   自己站定之后,梅兄虽然一直没往这边看来,但他的步法、出剑速度明显全都变了。   白争流笃定地想:“他知道有人来了——他知道是‘我’来了。”   而哪怕遇到游魂恶鬼都处事不惊的天山大师兄,正因为白争流的出现而紧张。   白争流越是看他,他便越是紧张。到后面,白争流明显看到丝丝缕缕的白雾从剑客身上散出。   他熟悉这样的场面。天山太冷了,如今又值寒冬。便是与人说话时开口,嘴巴都要冒出一阵烟雾。而于如今的梅映寒来说,就是他呼吸乱了,体温骤然拉升,以至于出现眼下场景。   要让梅映寒从这种状态里脱出,也很容易,只需要一句“梅兄”。   果然,刀客一喊,不远处的剑客就停了下来。   他回身看白争流。   还是一身白衣,立在茫茫雪中。可环境再银装素裹,白争流都不会错失雪里那张让自己一眼看去便心跳加速的面容。   他一哂:“还说梅兄呢,其实我不也是同样紧张?……不过,和梅兄相比,我这点小紧张,仿佛又不算什么了。”   白争流维持着平静神色,笑着叫他:“我去领了师父们发的年礼,把你那份也取来了。来看看吧,梅兄?”   远远望去,梅映寒的表情好像有点复杂。   白争流真是一下子就读懂了:“既是年礼,放在屋中就好……啊,白兄是不是有意来见我?”   刀客暗暗想:“正是!”又在心中打趣:“梅兄,你过来啊,我保证不吃掉你。”   他思绪这么转动,原本的紧张消散一些。等到梅映寒真过来了,白争流的神色、语气都显露出自如放松,笑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天山派还有这样的传统。听静姝师妹说,里面有一样东西叫做‘四弃香’,还颇为出名呢。”   梅映寒笑了:“静姝历来喜欢这些东西。”   白争流研究:“倒是有很多小瓶子、小罐子。其中一份是香,也不知道其他是什么。”   梅映寒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道:“多半是调理内息的药。过年送这些,也算是师长们待我等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了。”   白争流道:“听着当真让人羡慕。”   梅映寒眼皮颤动一下,知道刀客为何这样讲。   而他很认真地回答:“白兄,你不必羡慕。你是我的至交,那我的师父便也是你的长辈,他们自然会像爱护关照所有弟子一样,爱护关照你。”   白争流笑道:“只是‘至交’,便会如此吗?”   梅映寒道:“自然。再有,师父、师叔师伯他们从前对你便多有欣赏。他们一直感叹,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一辈江湖客里白兄约莫是最能担起‘侠’之一字的一个。”   白争流:“……”   他不说话。   引得梅映寒疑问地看他。   看神态,剑客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说错话。   他垂眼细想,希望弄明白刀客忽然停了声音的缘由。没想到,过不了多久,刀客重新抬头了,无奈又好笑地对梅映寒感叹:“梅兄,你让我……说什么才好啊?”   梅映寒疑问:“嗯?”   白争流:“你把我架这么高、夸这么好,让我怎么把那句‘我以为,至少也要是情郎’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   小白:因(未来)男朋友太过正直而说不出调戏人的话,急!   (猛的发现竟然已经100章了!!撒花!!) 第101章 沉沦   空气骤然变得安静。   一时之间,两人耳中好像只有风吹过树梢雪粒、吹动对方发丝的声音。   一定要说话,大概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白争流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要在说出“情郎”两个字的时候紧张一下。   可事实是没有。相反,随着这两个字从舌尖吐出,他像是骤然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心情变得安稳又踏实,就连早上起来时显得有些灰暗、没那么暖和的太阳都变得灿烂了起来。   这大概不是错觉。   抽空抬眼瞄一下天空,白争流确切地认知到,大约是时间开始接近晌午的缘故,此时阳光是比自己刚起来时明亮、温暖许多。   念头转到这里,他面前多了一道阴影。   是梅映寒。也只能是梅映寒。   “白兄。”他比之前靠近一点。但哪怕是这种程度的靠近,都让梅映寒脸上出现一种“克制”——真是有趣,白争流近乎是在饶有兴致地看他。见素来冷静、从容的天山大师兄脸上出现一种复杂的混合神情,像是振奋惊喜,又像是难以置信。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定定地落在白争流身上。有一瞬间,白争流的脊背因为梅映寒过于专注的眼神而僵直了起来。但很快,他又自己放松,想到:“这可是梅兄啊!”   要说世界上有哪一个人可以让白争流安心地交托后背,在十五岁之前,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定是仅有的“师父”。现在,则会是仅有的“梅兄”。   他笑吟吟地看着梅映寒,回应他:“嗯,我在这里。”   就是这样坦然、打趣的语气,让梅映寒把所有的吃惊与不可思议都咽了下去。他的表情重新变得温和,只是周身气质灿烂雀跃了许多。白争流有所感知,觉得更加有趣了。真难得,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在梅兄身上感觉到这样与“稳重”毫不相干的心情。   他笑道:“没有喝醉,头脑清醒,梅兄不必担心。”   梅映寒:“……”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都记得?”   白争流下巴微微抬起,并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落在梅映寒眼中,更像是他见过的小黑豹了。看起来骄傲又恣意,洒脱又随性,偏偏又带着专注认真,对天山大师兄讲话,说:“其实是不太记得了,梅兄,你要不要仔细与我说说?”   梅映寒眨眼睛。   白争流唇角勾起,露出一分两分狡黠:“我想想,就从‘白兄,你……’这句开始吧。”   梅映寒再度:“……”   果然都还记得。   这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好笑,还是应该无奈了。   自然不会有“忐忑”。   都是二十余岁的青年,平日也有诸多与人相处的经验。梅映寒不傻,他清楚地知道,眼下白争流的态度意味着什么。   他先是告诉梅映寒,说自己没有醉酒,又说他能看清、想清楚眼前的一切事情。最后,他提起昨夜发生的一切,显然是想让昨晚没来得及发生的事情继续下去。   很高兴。   这样的心情从心底某个角落冒出来。最先还是一丝一点,可很快就变得不同。像是刚刚钻出来的泉眼,“汩汩”地往外冒着喜悦。越来越多、越来越满,要将梅映寒的整颗心的占据。   ——可不就是“将整颗心都占据”吗?这是他喜爱的人啊。   他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看白争流时,眼里是更加多的专注、更加多的认真。哪怕白争流已经清楚梅映寒的性格态度,到这会儿,与如此目光相对,也不禁变得同样严肃。   梅映寒果真是重复昨晚的话音,连之间的那些停顿都分毫不错。   “白兄,我对你……   “甚是思慕。   “每次见到你,便是不胜欢喜。   “我想与你一同习武比试,一同行走天下、匡扶正义……   “想与你花前月下,看山看景,共诉衷情。   “白兄,”梅映寒又叫了一声,“我待你是这般,那你待我,又是如何呢?”   他的目光是那么深,带着不知多少情意。   白争流只觉得若梅兄眼里有一汪湖泊,自己一定已经徜徉其中,再也难以离去。   他望着梅映寒,心情沉静、温柔、喜悦。   “我也一样。”刀客告诉剑客,“梅兄,我也思慕你。”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   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再也没有一只手挡在二人之间。相反,曾今对他们造成阻碍的那只手,这会儿正紧紧扣在白争流肩头。又往下滑,落在刀客腰上。   即便是这种时候,梅映寒的动作还是温柔的。他绝不会让白争流有一丝一毫的疼痛难忍,但他又真的用了颇大力气。白争流非常确认,只要梅映寒不主动松开,自己便一定——唔,至少是很难离开这个怀抱。   没有关系。   正好他不想离去。   他嘴唇张开,牙齿被撬开,舌尖被另一个人勾着,鼻翼之间满是另一个人的气息。   像是天山之上的冰雪,又像是冰雪之中的寒梅。带着清幽的香,带着他沉沦。   “……唔。”   刀客口舌发麻,腰间发酥,像是要被完全揉进另一个人的身体。   白争流完全被拖入这段汹涌情潮,甚至有种“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停下”的错觉。   而他甚至觉得,哪怕真是这样,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就在这时候,青年忽然察觉不对。   并非说危险或其他,而是……仿佛有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和情郎身上?   白争流身体猛地一震。这时候,梅映寒恰好松开了他。   他的手还是显得很温柔,轻轻地从白争流背脊上滑过,恰好到处地安抚了刀客。   白争流心神微定,与情郎一同回头,正好与几个开开心心拆完年礼、决心新的一年继续努力习武的天山弟子相对。   其中就有他才见过的天栾、静姝等。   白争流表面冷静,其实大脑有点儿空白。   他不觉得自己和梅兄在一起是什么不能启齿的事情,但在两人初次亲近时就被这么多双眼睛看到,还是有点超出想象了。   刀客:“……”镇定。   刀客:“……”梅兄之前是怎么做的?我要和梅兄一样镇定!   这么一想,白争流忍不住侧头去看梅映寒。   见梅映寒脸上露出“天山大师兄”招牌的微笑,朝着一众师弟师妹颔首招呼:“这么早便来练武?”   一众正满脑子“我竟然看到了此等要事”“什么,师兄与白大哥……”“这么看来,两位兄长的确般配,不比那九王爷和顾邈强?”的师弟师妹们:“……呃!”   随着梅映寒一句话,僵硬气氛被打破。   师弟师妹们略略咽一口唾沫,恢复正常神色,一个个回应:“师父、师叔伯们的期许,我们也都看到了,”那么多年礼呢,“自然不敢辜负。”   “原本想着直接去山中灵矿,但天栾说不如再等两日,多些人一起去,这才来了演武场。”   “还是师兄更勤奋!比我等来得更早……”等等,这话是不是像在意有所指啊?   天栾满脸纠结地看梅映寒,倒是把梅映寒看笑了。   他自然不会因这么一句话误会师弟。再有,天山大师兄真的是很早就来练剑,后来才稍稍和刀客谈了谈情。被师弟这么夸了,梅映寒也没道理心虚。   他点点头:“好。有这般心气,师长们定会欣喜。”   又转头看白争流。   梅映寒:“白兄,咱们……?”   白争流抿抿嘴巴,道:“咱们回去拆年礼吧?”   梅映寒笑笑:“好。”   白争流看着他的神色,原本空白的大脑一点点恢复思索能力。   再说了,虽然梅兄松开了他的腰,可从头到尾,他的手一直扣在白争流手上。   温暖、坚定的感觉顺着剑客的掌心传递给刀客,让白争流也心态平和起来。   但是,在路过几个天山弟子时,他们突如其来的一句“那以后,我们是不是应该也管白大哥叫‘白师兄’了”,还是让白争流脚步顿了顿。   “好啊。”他回过身,含笑回答,“以后若有什么刀法上的问题,尽可以来问我。想找人陪练了,我也能帮把手。”   天山弟子们:“……呃!”怎么突然感觉后背凉凉的?   这大概就是练武的动力吧!   天山弟子们正色回答:“好!多谢白大……白师兄!”   白争流听着,脸上的笑意扩大一些,心中涌出更多笃定温暖。   等到两人越走越远,演武场的动静不在耳边。   白争流:“不过,你是觉得我不会答应你吗?为什么一大早就跑出来了?”   梅映寒:“嗯……也没有。就是觉得事情比我想象中快了很多,有点突然,但也很高兴。”   担心自己这份状态在白争流面前会显得唐突,于是想来演武场先冷静一下。   白争流听着,又笑,说:“那现在呢?”   “更高兴。”梅映寒说,“白兄……争流,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同样的称呼,其实很多人都叫过。师父、此前遇到的一些对“老疯子的小跟班”怀有善意的成年人,还有长成之后遇到的友人、前辈。但由梅映寒喊出来,怎么就觉得那么不一样?   白争流道:“可以啊。那我叫你‘映寒’?”   梅映寒笑笑,同样回答:“好。”   白争流看着他,目光凝视,长长久久。   如今已是二十三岁的刀客,经历过很多风雨、艰苦与磋磨,还曾经有一段失败到让人想起来都要皱眉厌弃的感情。但这些都没关系了,因为他又一次坠入情网。   作者有话说:   写得超级开心的一章   明天见啦!!   明天应该也能开始下一个副本吧 第102章 信   有了此前在演武场的坦坦荡荡,白、梅两人的新关系转天就传遍了整个天山。   师长、师弟师妹们的反应大多与那天的天栾等人相差无几。先是吃惊,细细想想就觉得理所当然。再有,就是——   “虽然前面都遇到负心人,但现在梅师兄、白大哥成就好事,也算再没在情路上坎坷。”   “说实在的,我原先就觉得,那九王爷与咱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倒是顾师弟……着实想不到。”   说到这里,天山弟子们面面相觑,心情复杂。   虽然同样瞧不上傅铭与顾邈的所作所为,但弟子们对这两人的态度到底还是不同的。   对傅铭,是明明白白的谴责唾弃。对顾邈,则是“这么多年了,从前却从未看出……”“这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的惆怅喟叹。   不过,那些人如何,到底与他们的大师兄、白大哥无关了。   天山弟子们把这些散乱想法从脑海中清理出去,转而开始向白、梅两个八卦:“既成好事,便不该只是口头让我们知晓,总要办礼。”   “对!还要隆重、热闹——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大师兄与白大哥才是一对儿!”   顺便在婚礼过程中稍稍和旁人念叨几句“庙堂人与江湖人到底走不到一处去”的小话。这绝不是他们诋毁九王爷,而是双方属实没有共同语言嘛。   想着想着,一群天山弟子的眼神开始亮晶晶。   白、梅两个看在眼中,开始哭笑不得。   “咱们是发了信,邀请其他门派派人来天山商议要事,可那是为了鬼怪妖邪、黎民百姓。若是真让他们顺道参加一场婚事,诸门派前辈怕是要觉得天山派太不庄重,以私情妨碍大义。”白争流说。   话音落下,他还去看一边的梅映寒,道:“映寒,你说对否?”   梅映寒……梅映寒没说话。   他看着白争流。在情郎的目光中,白争流眼皮动了动,忽而领悟道:“哦,你也想办一场婚礼?”   梅映寒点头。   他眼神郑重、认真,倒是让白争流怔忡片刻,才笑道:“何必讲究这些?咱们在一起,只要你我知晓、周边亲近的友人长辈知晓,不就够了?”   认真算来,这还是傅铭曾经说过的话。他是天家皇子,江湖行走是一回事儿,带个男人回京城皇帝也能笑脸相迎。毕竟傅铭表现得越叛经离道,对他而言就越不算威胁。这下自绝子嗣,皇帝嘴巴上骂他不知轻重,唇角的弧度却始终都没有下去过。   白争流原先还不明白傅铭口中“皇兄何曾真正关照我”是从何而来。那趟京城之行之后,他慢慢懂得了。   他觉得傅铭可怜,后面才由怜生情。不过现在来看,他这份“怜”,倒是不如喂狗。   天马行空地想了片刻,再回神,是因为梅映寒说:“不够。”   白争流看他,还是就那样凝重温和的目光,但是白争流从中看出几分决心。   他莫名就明白了。说到底,情郎是觉得此前他与顾邈在一起,是趁着结束血魔之祸、整个江湖的视线都落在天山派之上时,大大方方地宣布过,甚至摆了酒。轮到自己,若是没有这些,情郎会觉得愧对。   哪怕白争流并不在乎。   但梅映寒还是想给他更好的、最好的。   刀客不在乎的东西,他来替白争流在乎。   莫名的,白争流觉得自己心底某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他闭眼片刻,再睁开时,脸上的笑意敛去了,叫:“映寒,我懂。”   梅映寒神色微亮。   白争流却还是客观道:“但至少这会儿,的确不是好时机。还是待危难解决了,你我再?嗯?”   他态度大方、坦荡,讲到这里,唇角又勾起一点新的笑意,用同样郑重认真地态度去对待梅映寒。   到底还是高兴的吧?   曾经是孤儿,后来被师父捡到。师徒两个相依为命多年,师父对他很好,但是不能否认,老人年迈体弱,必然有很多顾及不到白争流的时候。   他还是顽强地长大了。练就一身好功夫,孤身走江湖也不吃亏。后来更是因在祸乱之中的表现,名声大噪。仅仅二十余岁,就入了各大门派之眼。   前辈们欣赏他,同辈们钦佩他,后辈们更是崇拜他。后来与傅铭纠缠,九王爷眼里,刀客也从来都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存在——他不需要得到任何怜惜、照顾,总归白争流自己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可梅映寒不同。   他爱白争流,于是想要关照他……   单是想到这些,白争流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他轻轻地、低声地补充:“我原先是没有想过。但你这么一讲,映寒,我也开始期待了。”   梅映寒握住他的手:“好吧,那咱们的婚仪可以稍稍往后放一点。不过,现在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白争流笑笑,“听你的。”   梅映寒嘴唇动了动。白争流很确定,这会儿他一定已经开始盘算具体都要“准备”什么。这让他心头泛起一阵轻飘飘的滋味,像是整个人都踩在了云上。又像是喝了一点并不浓烈的酒酿,让他脚步发软,唯有一颗心变得滚烫。   两人交握的掌心开始升温,白争流的目光在周身飘动。很想做点什么,偏偏还有其他师弟、师妹在……唉,天山派人员众多,多数时候,刀客也觉得这是好事,能让任何时候都热热闹闹,遇到麻烦也能同心对敌。可落到当下,这种自己想和情郎单独亲昵一下的时候,就显得有点不妙了。   他陷入这样甜蜜的苦恼,计划要找个理由,薅走天山弟子们的大师兄。“比武”是个不错的借口,为了防止其他弟子追来,不如就说他想和情郎练练轻功?   话都到喉咙口了。   偏偏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外面冲了进来。不是旁人,正是近来与刀客愈发熟悉的天山弟子天栾。他急冲冲地,手上拿着一封信,朝着原先正在一块儿说话、打趣白争流与梅映寒感情,又关心两人什么时候成婚的一群师兄师妹喊:“是玉涵师姐、韩殊师兄的信!”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包括白争流与梅映寒。   但与一窝蜂地涌到天栾面前,叽叽喳喳问起“快拆开看,玉涵师姐她写什么了”“这还是第一封送回来的信吧,也不知道师兄师姐们在外面怎么样了”的其他天山弟子不同,白、梅两人的表情都在看到信封的那一瞬间沉下。   他们大步往前,脚下踩了轻功步法,或许还加上一点儿对灵气的运用。总之,在其他人真正触碰信件之前,一只手从人群中伸过去,从天栾手中拿走信封。   手上骤空,天栾一愣,略有茫然地看向眼前二人:“白师兄、梅师兄?”   ——没错,虽然不知道是谁先起头,但是现在已经有很多弟子管白争流也叫“师兄”了。   不光是天栾,在场其他弟子也纷纷看向白、梅两个。而在目光触及他们略显沉重的表情后,所有弟子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心情跟着沉下去。   他们见白争流捏着信封一角,小心翼翼地将它翻前、翻后。过了须臾,又抬头去看梅映寒。   所有弟子齐刷刷去看梅映寒,见梅师兄对着白师兄点头。   再齐刷刷去看白师兄,见白师兄抿起嘴巴,眉毛都拧起来……   天栾到底忍不住了,问:“怎么回事?这封信有问题吗?玉涵师姐、韩殊师兄他们——”   白争流没说话。他谨慎地给自己手指上加了一层灵气,这才撕开信封。   在灵石矿练武一段时日下来,其他天山弟子虽然没达到刀客剑客那样能化灵气为己用的地步,眼神却也好了不少。许多人留意到白争流动作间的小细节,心情登时更加糟糕。   他们见白争流的目光在信纸上快速滑动,很快就看到了结尾。   然后,他抬起头,语气还算平稳、冷静,说:“倒是没写遇到什么危险,都是一些寻常状况。”   其他人:“……”到底该不该松一口气?   他们纠结,梅映寒则道:“也可能是送信回来的途中出了问题。”   白争流道:“也对。不过要真是这样,就和玉涵、韩殊无关了。”   梅映寒道:“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白争流维持前面姿势半晌,不曾出声。   直到梅映寒开口,说:“还是得告知师父、师叔师伯。”   白争流在同一时间道:“是要给诸位师长说一声。最好咱们沿着信送回来的路走一趟,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梅映寒颔首。   其他人:“……”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约是他们的眼神太过热烈,终于还是引起了前面打哑谜那两个人的注意力。   白、梅两个临去寻找师长们之前,总算给他们说了一句,解除所有人的迷惑。   白争流:“信封上带着一丝阴气。莫要担心,已经极淡了,不至于伤人。”   梅映寒:“为防万一,天栾还是取块灵石,随身佩戴半天。对了,也要再取一块,给送信之人。”   白争流:“只是不知道对方还在不在镇上。”   天栾听着两人的话,眼睛都瞪圆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不久前还在自己手上的信封。   直到白争流的最后一句落入耳中,他才勉强回神,道:“是个商队带来的!我去镇上问问情况,他们一时怕是不会走!”说着,扭身便跑。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如请假条所说,原本觉得今天也要上班所以昨天更新里就没说就改时间的事儿,结果昨天下午突然被告知可以提前放假一天……然后就睡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早晨是有被闹铃叫醒啦,但不用上班的情况下就真的爬不起来otz   接下来一直到收假都会是“每天更新时间不定”的状态了,不过明天晚上要看春晚,应该白天会更新(吧,要是白天没更我就回来把这句话删了……) 第103章 景州城   一炷香工夫后,天栾拿回来的信封,出现在凌波子、凌霄子与凌云子之间。   他们功力强过弟子们许多,如今对灵气的运用也较大多弟子自如一些。在按照白、梅两人的讲解,在眼皮上涂了薄薄一层灵气之后,三人果真在信封上看出不同。   白争流前面对天栾说的那句“已经极淡”并非在安慰他,而是实话实说。说是信封带有阴气,可那的确是肉眼很难分辨的几缕。还得把东西拿到大太阳下面,凌波子等人才算看清。   ——也因为照了太阳,几息之间,阴气变得更加模糊。按照这个消散速度,白争流强烈怀疑,要是天栾回来的时候跑得慢一点儿,或者干脆他今天没有下山,不曾碰到恰好带着玉涵来信的商队,等到那支队伍慢吞吞地找人转交信件,一行人怕是根本不会发现上面的异常。   可现在,问题出现了,就必须得面对他。   白争流先发言:“映寒前面说得不错,不一定是玉涵两人亲身接触了什么鬼怪邪物,可能只是路上偶然碰到什么——天栾应该会打听清楚商队过来时的经历,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他后面自会说起。”   梅映寒也道:“既然咱们见到阴气,便不能放任不管。争流讲得极是,不如由我们出面,下山走上一遭。总归现在师父、师叔伯们也能用上几分灵气,纵然这期间有其他门派派人回来,你们也能让他们信那鬼邪之事了。”   听了两个年轻人的话,凌波子三人一时没有回答。   他们还在读玉涵、韩殊写在纸上的内容。   是很简单的一页,中心思想是“报平安”。   天山弟子们下山时就得了这个要求,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写封信回来,告知师门自己并未出事,依然行在途中。   也是师长们被聂清娥夫妇的经历弄得心惊,这才有了“平安信”的存在。   如今看玉涵字迹,她大致写了自己与韩殊走了哪条路,一路碰到了哪个江湖人……最后提到,他们送信离开的时候,是在景州城一处人家落脚。   凌云子记得玉涵提到的程家,看到了,就朝两个师兄与前面的小辈解释:“也是户商人,此前行商时曾被匪徒盯上,我恰好路过……”一句话,就是替他们解决了麻烦。   程家人感念凌云子的恩情,主动提出,日后若有天山弟子从景州城经过,都可以到他们家去,自家一定会尽心尽力地招待。   玉涵、韩殊自然也不是图谋这份“招待”。只是天山弟子的穿着打扮实在比较显眼,景州城又是他们去长冲门时比较好走的一条路。信上写了,他们在城中被程家人看到,于是被热情地邀请到程宅云云。   为此,他们还在信的结尾朝凌云子写了一句谢。若不是凌云子早年与人结了善缘,两人也没有这个轻松去处。   不过,程宅再好,他们也仅仅在里面停留了一天,就再次启程。   算算时间,他们现在应该已经行到更远处。   凌波子三人看完信,久久无言。   两个年轻人已经把最要紧的话说了,他们也没什么能补充的。   至于叮嘱徒弟与白郎珍重、路上千万小心行事……凌波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到底道:“我原先想着,除去云虚道人之后,你们总算能轻松一段时日。可这才多久,便又有了事端?”   凌霄子也叹:“如今来看,怕是各地都在出事,四方都有鬼邪。我们从前却像是瞎子、聋子,对这些事儿,一点儿都看不见。”   凌云子抿抿嘴巴,放下信封,看向白、梅两个。   她的想法与两位师兄一样。此刻能说的,便不过是:“兴许等天栾回来,咱们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呢?莫要着急,先喝口茶水吧。”   有这句话,加上景州城毕竟路远,真有事也不是白、梅两个人现在就能直接落入城中解决的。刀客剑客各自慢慢出了一口气,果真端起茶杯,等起天栾师弟来。   天栾也真没辜负几人期待。他前面匆匆地走,如今也匆匆地回来。到了屋中时,气都喘不匀,便叫道:“我问了,呼哧,他们说、说……呼哧、呼哧。”   梅映寒看不过眼,给他递过一杯热茶,道:“莫要着急,慢点说。”   天栾感激地看他一眼。跑了这么久,又因为心急有些岔气,他这会儿的确觉得喉咙火烧火燎。“咕嘟嘟”地下去整整三杯茶水——后面两杯也是梅映寒递过来的——天栾才算能开口了,道:“他们说,路上要说怪事,自然是有的。但我听来,似乎没什么不同。”   屋内其他人道:“你说。”   天栾就讲了些“半夜看到漂浮在身边的幽光”“怀中馒头不翼而飞”之类的状况。讲完了,他摸摸鼻子,道:“我觉得这就是被人偷了啊!那些鬼怪不都是吃人吗,哪有吃馒头的。至于幽光,这月份是没有萤子,但坟地管来是有那些亮点点,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   众人:“……的确。”   天栾把骤然低沉下去的气氛看在眼中,略有愧疚,道:“我没有帮上忙。”   白、梅两人朝他安抚地笑笑,拿那套“若不是你跑得快,兴许我们压根发现不了不妥”的说辞安慰他。   眼见天栾的神色好一些了,白争流才问:“除了这些‘怪事’,你还朝商队打听什么了吗?”   天栾神色一振,道:“有的!”说着,从怀中掏出纸笔,“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了哪些城镇村落,我都细细记了下来。白师兄、梅师兄,你们看,这样妥不妥当?”   见到手中多出来的一个个写在纸上的地名,白、梅两人对视一眼,一起点头。   “很妥当。”他们再朝天栾笑一笑,“你前面辛苦,如今便坐下歇歇。”   说完这句,又转过头,去看面前的师长们。   不必白、梅开口,师长们已经叹道:“你们回去收拾行李吧。灵石那些,我们去准备。多带些,以谭家庄的状况来看,那些都是好东西,用得着。”   刀客剑客闻言肃然,认真点头:“多谢师父、师叔伯们。”   ……   ……   在天山待了小三个月、大几十天后,白争流再次离开此地。   来时,他心里满满都是对《摘星录》的疑问、对武林未来状况的担忧,到如今,疑问少了一些,担忧反倒更多。   再有……   与剑客并行下山,又在山下客商手中买了马,开始东行。   策马飞驰之余,白争流偶尔会转头,看向身侧一身白衣的剑客。   要说前前后后,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大的区别,恐怕还是与映寒的关系吧?   来时,他们是友人。此番离开,两人却已经是情郎了。   原本就因剑客存在而有的沉稳笃定更多一重。白争流知道,这一路的尽头,自己可能会再度遭遇危机险阻。但他定然不会退缩,这不单单是因为刀客自己的信念,也是因为他知道,无论遇到什么,梅映寒都会在他身侧。   如此行路二十余天,期间不光是骑马。遇到一些险峻难行之处,两人便放过马匹,改以自己的一身功夫行进。   也幸亏有临走时凌霄子塞给他们的银两做支撑,才能让两人如此奢侈行事。一路走来,为了保证速度,竟是换了三匹马。   终于顺着商队指出来的道路,来到景州城。   与天山相比,景州已经算是“中原”范围之内。但与真正繁华的地方相比,这里便还是显得贫瘠了些。   只是再贫瘠,景州依然是一座城。白、梅两人踏入其中,立刻感受到了一座城该有的热闹。   叫卖的动静、客栈揽客的动静……面对凑到两人眼前,口舌伶俐,表现机敏的小二,白、梅两人看看彼此,一同决定:“那便先吃点东西吧。”   按说是要直接去程家看看的。但倘若程家真的是阴气来源,他们贸然过去定然不妥。不如先休整一会儿,也打听打听程家的状况。   听了两个江湖客的话,小二脸上笑容更加扩大,还趁机推销:“客官,如今天色虽然未晚,但要到下一处城,可要整整一天工夫!现在开始赶路,是肯定来不及啦。不如就在小店住上一宿,等到明天,养足精神了,再考虑出城之事啊!”   白争流笑道:“你说得倒是有理。映寒,你看?”   梅映寒微微颔首:“那便为我们开一间房吧。”   小二眉开眼笑:“好嘞!”江湖客也分穷的和富的,而现在自己碰到的,很明显是后者。   刀客剑客被热情地招呼到店里,不多时,面前就摆满了各种吃食。   两人一面吃,一面斟酌着要如何开口打听。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旁侧就传来一声戏腔,将白、梅二人思路打断。   是:“忽忽花间起梦情,女儿心性未分明。无眠一夜灯明灭,分煞梅香唤不醒……”   作者有话说:   唱词出自《牡丹亭》   按理来说都架空背景了不应该有,不过……233 第104章 乐善班   循着声音望去,原来是在客栈中正唱着的一名琵琶女。   此女并未像是一般同行那样唱曲,而是开口来了一段戏腔。   白、梅两人惊讶,周遭一众客人却是十分捧场。一片叫好声中,琵琶女在客栈中唱戏便也不显得突兀,反倒收获了不少赏钱。   待到一段儿终了,还有人夸她嗓子极好,若是有心,竟然能拜入园中,只是不知自己日后还有无机会听到。   白、梅:“……”他们也不过是回了天山几个月,怎么就看不懂山下状况了?   来上菜的小二留意到两个江湖客目光中的疑问,主动解释:“这不是有班子把这出戏唱火了吗!一般人没闲钱也没工夫去园子里听戏,便有那机灵的女郎学了几篇唱词,来咱们这些小地方讨赏钱。还真别说,捧场的实在是颇多呢。这段时候,我们客栈的生意都比寻常好了不少。”   白争流听了这话,眼神微动,笑道:“既然生意好,你如何还在外面招揽客人?”   小二跟着“嘿嘿”一笑,说:“生意再好,也不是时时客满嘛!再说,当下又不是正经饭点儿,自然是想想办法多替主家老板赚上一点儿……”   白争流道:“你倒是机灵。”   小二又说:“客官谬赞了。”   白争流含笑,“既然如此机灵,那我们问你些话,想来你都是能回答上来的?”   小二立刻打起精神,心道:“来了!”   干他们这一行,平时端菜送水能赚几个钱啊?不都是看客人们心情好了,从手指头缝里露出一点赏钱吗?   再有,如果能多探听一些消息,在有人有需要的时候说出来,收到的可就不光是“赏钱”了!   白、梅两个眼前,小二的表情恰当极了,既不过分得意,也不显得恭顺过头,而是透露出一种“您问!整个景州城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的靠谱。   白争流看在眼里,心中一定,开始琢磨要从哪里作为切入点。   正思索间,旁边梅映寒忽而开口,却是问小二:“你前面说,有班子把这戏唱火了?不如先和我们说说,究竟是什么班子、什么戏。”   白争流诧异地看梅映寒。   这个问题,听起来和他们此行的目的没什么关系啊。   心中这么想,出于对情郎的信任,白争流并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口。   梅映寒则显得十分平静,好像他只是信口一问,而不是带有什么背后目的。   小二则笑了:“哦,原来就是这事儿啊!”   他懂!是江湖人嘛,对一个城中的情况,自然不会有本地人那么了解。看到了不明白、与其他地方不同的状况,想要打听,这再正常不过了。   电光石火的工夫,这些念头就在小二心头过了一圈儿。他嘴巴上还是又快又利落,先说了个班子的名字,然后是据说写戏那作者的名字。   前一个叫“乐善班”,后一个则是“恒生”。   白、梅两个从前是真的不关注这些,小二的声音入耳,两个人都只觉得陌生。   到底还是默默记下来,觉得之后兴许可以用到。   再往后,终于切入正题。   “再说这部戏啊,”小二说,“最开始,还是乐善班直接去程家唱的。据说程家的大娘子听过之后,喜爱极了!央着老爷把戏班子留下来,一连在家里唱了三天。一直到家里其他人都听腻了,这才让人出来。不过自那以后,戏班子就出了名,一直在园子里唱到现在。”   白、梅两个人心中一凛,暗道:“程家——竟然还有程家与之牵扯吗?”   白争流甚至非常意外地朝着梅映寒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尖挑起,意思是:“梅兄料事如神。”   梅映寒:“……”   不,其实连梅映寒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歪打正着。   平心而论,他仅仅是觉得景州城在这件事儿上和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于是想要先摸清楚状况。   两个人心理活动暂且不谈,只说店小二接下来的话。   “至于讲的是什么嘛,按理来说,还是两位客观自己去园子里听比较好。我如今直接说了,日后若是两位客观有了念头,再去听来,未免便要觉得无趣……”   他说着,忽然感觉到了来自面前两个人的目光。   平平静静,就那么注视自己。不带什么凶狠神色,但多少能看出来点“你在废话什么”的意思。   店小二咽了一口唾沫,立刻知道这不是自己推销门票的好时候。   他话锋一转,硬是把前面说到一半儿的话又拉了回来,笑眯眯地继续和两个江湖客道:“不过,两位大侠来我们景州城,多半是有大事儿要做的。听戏这种事,根本是耽搁工夫嘛!还是随便听听就好。   “这出戏,讲了一对男女相识相知的事儿。其中那郎君是个俊书生,女郎则是大家闺秀。两人梦中相会,成就一番好姻缘啊!”   总得来说,按照店小二的说法,戏剧内容是这样的:   某家小姐在梦中见到了一个书生,两个人谈情说爱,私定终身。   醒来之后,小姐对书生念念不忘,只欲在现实当中再成好事。可当她把事情说给周围人,周围人却觉得小姐只是发痴发梦,并不把她的念头放在心上。   得不到家人理解支持,小姐郁郁寡欢。加上对书生的思念与日俱增,她身体越来越差,直到卧床不起。   这时候,家中父母长辈总算留意到小姐状况的不同,立刻请了大夫来看。   大夫看过,只说小姐心思太重。除非解了小姐的烦忧,否则只能眼看她继续憔悴。   小姐也是家里人千娇万宠长大的,听到这样的话,家里人自然无法接受。   他们问起小姐究竟在为什么伤神,而后便听到小姐一番哭诉。   众人才知道,原来那么长时日过去,最让小姐在意的,还是她梦中那名书生。   怎么办?家里人商量了一段时间,决定把小姐梦中遇到书生的情况登出来,为小姐招亲。   本朝民风开放,就连天子的弟弟都可以行走江湖,男女之间也没有某些朝代那样的大防讲究。戏中小姐家人的行事,并不让观众们觉得不妥,反倒认为他们早该如此,不然小姐根本不会病重到如此程度。   听说小姐家招亲的消息之后,前来求娶的人立刻踏破门槛。其中自然有许多人是想浑水摸鱼,不但娶到美娇娘,还能从天而降一笔家产。可有情人又哪里是会被这些人拆散?往后故事,就是小姐和真正的心上人是怎么在人群当中找到的对方,相知相守。   小二不愧是拿嘴皮子赚钱。他言简意赅,话没说多少,故事却讲得清清楚楚。   听到最后,白、梅两个人再看彼此,心里都有了几分念头。   等到小二被其他人叫走,桌子上只留了白、梅两人。白争流问:“映寒,你怎么看?”   梅映寒眉尖微微拢起:“这出戏……”   若是在没有经历之前那些诡异状况的时候,梅映寒大可以把“梦中相会”一事当做“恒生”的旖旎情思,如今却总要多想几分。   但目前来说,也就仅仅是“多想”了。他摇摇头,转而道:“你呢,又是如何觉得?”   白争流思索一番,客观道:“玉涵、韩殊再景州城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他们怕是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那戏班子。”除非他们借宿的时候,乐善班恰好在程家。   梅映寒垂眸片刻,而后赞同:“再有,玉涵、韩殊来的时候,那戏班子未必来了,”一顿,“眼下要紧的,还是去程家看看。”   白争流颔首:“正是。这一路走来,咱们都没在其他地方发现不妥。若是程家也看不出什么,便算是白走一趟了,”一哂,“这也不算坏事。”   两人说话之间,顺道吃完了东西。   往后,他们把行李、马匹放在客栈,只随身带了一些吃食以及灵石,这便出发。   有凌云子前面的话、玉涵与韩殊的介绍,白、梅两个原先就对程家的热情有所准备。可真到了地方,场面还是超乎意料。   从门口出来的小厮看到两人接近,立刻跑上前来,朝梅映寒问:“大侠,你可是天山派人?”   白争流听了这话,促狭地看向梅映寒。被情郎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梅映寒多少哭笑不得,朝小厮道:“我们门派的衣裳,莫非就那么显眼?”   小厮立刻就笑了:“倒也不是。只是前段时间正有一对姓玉、姓韩的大侠在我们家里住过,小的也算是与他们相处过一些时候,自然印象深刻。呀,若真是天山派的大侠,可一定要来家中坐坐!”   白争流和梅映寒等的便是这句话。不过为了不太突兀,他们还是推辞了几句,这才被小厮带进程家当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05章 程家   做小厮的,尤其是做让家主惦记名字、日后能有几分前途的小厮的,多少会有些共性。譬如眼前这叫“隆哥”的,几句话下来,便让白、梅想到了此前在常宅见过的平哥。都是能说会道、擅长察言观色的存在。   白争流、梅映寒先和他打听玉涵与韩殊的状况。没说他们就是因为这两人的信来的,只道他们是有这么一对师弟妹此前东行。算算路程,曾经途径此地也不奇怪。   隆哥就笑道:“我从前只听那些话本故事,知晓大侠们平日里是如何行侠仗义、剑斩奸佞。倒也见过一些江湖人,可总觉得他们比不上话本子里的风姿,还为这失望过。直到前面见到玉大侠、韩大侠,这才晓得,原来不是话本作假,而是只有这样风流的真侠客,才能被写在里头。”   总归就是一通夸,也让白、梅两个知道,玉涵韩殊在景州城落脚时的情况还不错。是有点风尘仆仆,但一路当真如信里写的那样,并不曾遇到麻烦事儿。在程宅留宿过后那天早晨,还有精神大清早就起来练武。   刀客与剑客听到这里,心头对师弟、师妹的担心放下几分。再有,既然玉涵韩殊没出问题,那有问题的,莫非还是……   白争流左右看看程宅庭院,说:“你们老爷倒是个清雅人。”一顿,“我们冒昧往前打扰,当真合适?”   隆哥已经回答了数遍这个问题,此刻却也能笑吟吟地再说一次:“若是小的分明见了天山派的大侠,却将你们错过去了,老爷知道,那才要罚呢!”又岔开话题,与两个江湖客细细说起自家院子的各种布置。   “正是呢,我们老爷虽是行商,可平日也总要读些圣人之言。家中几位郎君也都在读书,平素都宿在书院。”这句话是个引子,往后就开始说家里的花草树木有何讲究。用的字句一听就是平日说熟了的,时不时还得引经据典。   听得白争流好笑道:“你倒是懂得甚多。”   隆哥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骄傲,嘴巴上则谦逊应着。   白争流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扩大几分。再看四周,眼神倒是十分清明。   他对程家人的作风兴趣不大——不是说没有,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确定程家是否是阴气来源。   如果是,自然要细细打听程家状况。但若不是,自己与映寒自然不会在此多留。   而从进门到现在,映入眼帘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都在告诉白争流,答案似乎是后者。   没一会儿,小厮把两人带到花厅,而后便开始为他们招呼着上茶上点心,还告诉他们,老爷白天去家里铺子查看经营状况了,要晚些才能回来。不过自己已经让人出门报信,定然不会让两位大侠久等云云。   白、梅道一声“有劳”。等到小厮离开端茶,两人看向彼此,又是近乎同时开口。   白争流:“没有阴气。”   梅映寒:“程家仿佛无甚不妥……”   白争流叹气,“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梅映寒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对程家人来说,该是好消息。”   白争流:“这倒也是。”一顿,“不过一直到这儿,咱们都没找到信封上阴气的来源,就怕那玩意儿只是与商队偶尔碰到,如今正在别的地方害人。”   梅映寒叹出一口气。他知道,情郎说的情况很有可能。而要真是这样,他们便无能为力了。   “等本家老爷回来了,”剑客说,“还是再细细问问,玉涵、韩殊在时,是否发生了什么,其中或许有些隆哥不知道的细节。”   事已至此,白争流只得赞同:“对。咱们当人兄长的,关心一下师弟师妹,实在再寻常不过。就算问得多了,程家人也不会觉得不对。”   方案就这么定下。后来程老爷归家,果然碰上了一对挂念后辈的江湖客。   梅映寒:“原先我们还有忧虑,觉得这是玉涵、韩殊难得远行。此前他们也有下过天山不错,可那毕竟是与诸多同门一起。”   白争流:“正不知他们是如何状况,就碰到隆哥,又听他说起玉师妹、韩师弟曾在贵宅叨扰一事。我们做兄长的,便也腆着脸前来打扰。”   程老爷连忙说:“如何能是‘打扰’!”   看身材体型,他与广安府的常老爷那副清癯模样截然不同,倒是有些像白、梅曾在谭家庄碰到的钱贵。不过与过于富态圆润的钱贵相比,程老爷就又成了一个“瘦子”。   此刻拦住眼前侠客的话头,他不无喟叹地再度说起旧事:“……若是没有凌云子大侠相助,我怕是早就不再人世了,又哪里来的家业?如何招待诸位大侠?”   白、梅两人听到这里,知道也不能自谦过头,立刻道:“看来我们还是沾了师叔的光。”说着,再把话题引到玉涵韩殊身上。   他们问得很有技巧。嘴巴上说的是师弟师妹在外有无遇险受伤,实际想知道的却是他们有无在来程家之前之后遇到麻烦。   程老爷不知这些,始终保持乐呵呵态度,与他们夸玉涵韩殊是如何风姿,还提到:“我家郎君平素出门读书,只留一个独女在身旁。她倒也能与其他人家的姐妹友人约着出门玩乐,可景州城小,如何比得上其他地方繁华?   “那日玉大侠来了,与我们家大娘子说了颇多外间事,正引得我们窈娘心向往之呢。”   白、梅两个心中一动。   白争流笑道:“实不相瞒。我们进了景州之后,先在客栈用了一餐,还听了半出戏。说是在城中极出名的,那部《寻梦记》。”   程老爷听着最后三个字,微微一怔,转而露出一个苦……唔,没苦笑出来,还是维持着前面的神色,叹道:“这出戏是颇热闹,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听。”   白争流道:“闻说戏班子便是在贵宅唱出名气的?”   程老爷脸上细微的神色更多了一些,但还是那一张笑脸,道:“窈娘与她那一帮闺中伙伴都爱听戏。若是天冷时节,不易出门,她们相互说好在家里请某个班子,大伙儿一同听的状况也是有的。你说的这部,我是记得。唱得的确不错,又是新本子,从前都不曾演过。只是戏班子初来乍到,就让窈娘请了回来。说是在我家唱出名,却是误传了。”   白争流:“哦——”   他极快地与梅映寒对了一下目光。   梅映寒笑道:“也不知道玉涵、韩殊他们有无机会听到了。依在客栈唱的那几句,这词、调是都挺好。”   程老爷遗憾:“倒是不曾。他们来时,戏班子已经去了外头。”   白、梅两个:“唔。”   好吧,看来两边事情真没关联。毕竟玉涵已经写得很清楚,她落笔的地方就是程家。如今程家不曾带有阴气,戏班子也和师弟、师妹没有交集。戏本里的内容多半就是偶然,至于信封上的阴气,如今也再追不到来源。   两人失望,只是面儿上仍笑着与程老爷讲话。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想知道的,话题便不再只萦绕玉涵、韩殊与乐善班,而是又讲到天山派的状况,以及程家商行有无兴趣与凌霄子合作卖雪莲……   这些话,主要是梅映寒在讲。白争流便撑着下巴看他,心头的失望还在,可刀客从不是会因一点打击裹足不前的人。他暗暗下了“日后若是真碰到阴气来源,定然不能放过”的决心,再之后,就是略有好笑的“没想到梅兄还有这样一面”。   有些出乎意料,又很生动有趣。   他这么望着梅映寒,剑客自然也有所感觉。等到隆哥再进来,说晚饭已经布置好,请老爷和两位大侠去正厅,程老爷应着小厮的话的工夫,梅映寒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一动,极轻、极快地碰了一下白争流的手,指尖轻轻搔过刀客掌心。   刀客唇角勾起,嘴唇微动,是一个“映寒”的口型。但还没叫出来,程老爷已经回身,邀请白、梅两个同吃这顿晚饭。又道:“可惜我家大郎、二郎、三郎皆不在,屋中唯有夫人与窈娘。窈娘如今又……”一顿,没往下说。   白争流与梅映寒却是听出不对。有心询问,可程老爷这般态度,直接问就实在唐突。两人默默交换目光,预备等到了餐桌上再寻个话头开口。   这番决心没能成功。   程家大娘子没出现在正厅饭桌边,程老爷的夫人却在。她是一个看起来精明能干的女郎,只是不知怎地,眉目之间环绕着一股疲态。   见了程老爷请到家中的两个客人,程夫人虽有疲态,到底打起精神,笑着招呼:“这便是隆哥请来的两位天山大侠吧?”   严格来说白争流不是,不过现场并没有人纠正她。   两个江湖客的脚步在看到程夫人的一刻停顿下来。再往后,他们一同吐出一口气,来到饭桌之前——   阴气。   自下天山至今,两人从未碰到,哪怕在程家前院都不曾得见的阴气,此刻在程夫人身上出现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江江这里天还亮着(没黑透……)   勉强就算在白天更新了吧(喂! 第106章 程窈娘   白、梅两人在程老爷的招呼下落座。期间,两人一直在观察程夫人。   也在观察程老爷对程夫人的态度。   他们既有这份心,程家夫妇的表现自然落入眼里。   只见程老爷先是用忧虑目光朝夫人看去一眼,得到夫人微微颔首作为回应,仿佛是一句“无碍”。而后,程老爷吐出一口气,再看向旁边的白、梅两个,重新换上笑脸。   “景州小城,”他说,“吃食怕是比不得其他地方贵重,还望大侠们将则个。”   这话绝对是谦逊了。单白、梅能从桌面上认出来的,就有西北这边难得的海味,可见程家用心。   两人立刻开口夸赞。在江湖客们的声声句句下,程老爷脸上浮出一抹浅淡的笑。只是在妻子低头咳嗽时,这抹笑意又淡了下去。   他担忧地看向妻子。到这一步,白、梅无法坐视不理,干脆开口。白争流道:“婶婶莫是病了?先前见到,便觉得脸色憔悴。”   梅映寒更是说:“程家叔叔知道,我们天山平日多朝外售出一些药材,算是补贴门派用度。这一来二去,门派中不说尽是药师大夫,也多少学了一些岐黄之术。此番承蒙贵宅招待,若不嫌弃,可否让我们替婶婶看看?”   听了江湖客这话,程家夫妇朝彼此望了一眼,程老爷那抹苦笑到底露了出来,道:“倒是让两位大侠笑话了。”   程夫人则道:“我这也不是什么病,只是昨夜吹风受寒。”说着,又咳嗽了两声。   程老爷听得皱眉,低声劝妻子:“不如就让两位大侠看看。”   程夫人犹豫一下,到底应了。   还是那句话,本朝并不讲究男女大防,何况程夫人与白、梅两个年纪差了快二十岁,又是以医者与病人的身份。程老爷也在一边看着,梅映寒便在饭桌上,直接挪了个位置,换到程夫人身边,果真是为她把脉。   他前面说“学了些岐黄之术”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真的对药石有几分研究——不光是他,白争流也差不多。行走在外,总有生病受伤的时候。学点医理,对他们有益无害。   只是梅映寒有天山传承,学得就更系统讲究。白争流就要野路子很多,能给自己开药,但不好给旁人下定论。   这会儿情郎的手指搭在程夫人腕上,白争流的目光最先落在梅映寒指尖,而后,顺着程夫人的手臂往上。   ——梅映寒不仅仅是把脉。他还顺道往程夫人体内渡了点儿灵气,想试试能否直接驱散程夫人周身缠绕的阴气。   效果不俗。程夫人身畔虽有阴气,但并未侵害入体。由剑客而来的灵气又的确精纯不俗,只是须臾工夫,程夫人就有一种自己大梦一场,头脑骤然清明的恍惚感受。   她再回神时,剑客已经朝隆哥要了纸笔来写方子,同时道:“婶婶是风邪入体,这点不错。再有却是长久心怀牵挂之事,为此心力憔悴。这种状况,以药物滋补毕竟不能治本,还是要解决心中挂念……”一顿,莫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十分耳熟。   旁边白争流已经意识到:等等,这不是《寻梦记》里大夫对小姐的诊断吗?   刀客心头别扭片刻,又宽慰自己莫要多想。说到底,“郁结于心”这个词儿不是白来的,梅映寒这会儿说的症状也并非罕见。自己屡屡想起《寻梦记》,仅仅是受了来景州城后听到、看到一应状况的影响,并不值得在意。   这些心思转了一圈儿,再抬头时,程家夫妇已经凑在一起看药方了。他们明显也是懂药理的,看完便笑道:“是比城中大夫开得温和几分。好,我们明日便按照这个方子抓药。”   程老爷把方子交给隆哥。程夫人犹豫一下,手扶上自己额头。   程老爷一回头,就见妻子这样动作。他正要紧张,却见妻子朝自己笑笑,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但前面梅大侠为我诊脉时,我便觉得一股暖流从腕子上涌过来,慢慢一直没到心头。如今身上虽还难受,却实实在在轻松了许多。”   程老爷立刻“咦”了一声,惊讶又惊喜地看向梅映寒。   梅映寒眼睛眨动一下,十分低调,说:“我方才是有尝试以内力为婶婶调息。这招平日于师弟、师妹总能起到作用,只是婶婶并非习武之人,有多少效果我便不知晓了,这才不能说起。如今既然得用,便是好事。”   程家夫妇听到这话,脸上喜意更甚。他们对视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齐开口:“大侠既有这般本事,可否——”   白、梅:“嗯?”   程家夫妇:“可否请你们替我们家窈娘看看?”   白、梅心中一动。   这一次,他们没有去看对方。但习武之人,原先就不单单能透过眼睛来了解周遭动静。   身侧人微微紧绷的身体、袖子摩挲之间的轻微响动……白、梅注视着程家夫妇,道:“还请程家叔叔、婶婶先说说,大娘子是什么状况?”   ……   ……   有那么一会儿,白争流以为自己又在听《寻梦记》。只是这回,他不再是听客栈小二说起戏中情节的过路人,而是真真切切在《寻梦记》的本子里,扮演其中来替“小姐”诊治的大夫角色。   好在程家夫妇不断提起“乐善班”一类名词,让刀客知道,他毕竟还处在现实里。   夫妇两个是这么说的:“这一切开始,便是在窈娘请了那个班子来家里唱戏之后。她听过一次,还嫌不够,又让人再唱了两次。我当时还琢磨,那戏真有这么好看、好听?就算词儿是真写得不错,窈娘这么喜欢……”   唉,喜欢就喜欢吧。虽然听得有些腻味,但程家夫妇并没有把女儿对《寻梦记》不同寻常的喜爱放在心上。   哪能想到,后面就出事了呢?乐善班从程家离开之后,程窈娘立刻开始茶饭不思。程夫人看出女儿不对,细细去问女儿状况,可女儿总不肯说。   程夫人又忧又虑,那几天,倒是显得比女儿还要憔悴。许是看出母亲状态不好,程窈娘终于吞吞吐吐地告诉她,自己也做了与戏台上小姐一样的梦。   程夫人听得怔然。   话匣子打开了,后面的内容就更好说出口。程窈娘和母亲承认,自己从第一天看《寻梦记》开始,就梦到那个与戏中书生一样名姓的郎君。对方姓“宋”,单名一个“时”字。   梦中人和戏中人一样风度翩翩,才华横溢。又与戏中人不同,他的一腔情爱面对的不再是戏台上的“小姐”,而是现实里的程窈娘。   程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面颊上逐渐浮出的淡淡粉色。   她完全陷入情爱之中,说起情郎来语气喜悦无比,讲两人是如何谈诗词,论歌赋。说宋郎已经是秀才了,可惜并非身在景州城。这也无妨,他让程窈娘等等自己,给他一些时日,他便要赶来窈娘家中,求取新妇。   说这话的时候,程窈娘抓住母亲的手。还是高兴的,只是高兴之中又多了些许忐忑,问母亲:“阿娘,我知晓这话听来难信,可寻常梦中情形哪里会这般真切?……定然是世上真有一个宋郎,只是恰好被那《寻梦记》的作者取了重名。他现在正在路上,要来咱们家提亲。”   程夫人的手有点儿发抖。   程窈娘还陷在自己梦幻般的情思里,说:“咱们看戏的时候,阿娘不是总说小姐家中人太过迂腐,险些害了小姐性命吗?对宋郎,咱们家定然不是像戏中一样。阿娘,你说对否?”   程夫人:“……”   面对女儿亮闪闪、满是期待的目光,程夫人到底还是没把那句“可是戏是戏,现实是现实啊”说出口。   她压下自己一头乱绪,朝女儿打听:窈娘梦中的郎君是何处出身、家中状况如何?   让程夫人没想到的是,女儿竟然真的把自己所有问题都回答了出来。偶有她不知道的,也告诉母亲“我今晚就在梦中去问宋郎”,转天就和母亲说出答案。   正厅饭桌上,程夫人十分愁苦地告诉白、梅两个:“……说是南面儿的,家中有一个弟弟,弟弟已经娶妻。我听了,便说这不该啊,哪里有弟弟先兄长成亲的道理?窈娘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她也拿这话问过‘宋郎’,那‘宋郎’便告诉她,他从前一心读圣贤书,从未有这方面的心思。倒是弟弟笨拙些,家中便要给他寻一巧妇照顾。   “我听得头痛,窈娘却愈发深陷其中。时日久了,我竟慢慢也觉得,世上兴许真有一个‘宋郎’,如今正在来娶我女儿的途中。   “若真是如此,倒也算是一桩姻缘。”话是这么说,但从程夫人、程老爷的表情来看,他们对这桩“姻缘”并不看好,“可窈娘一日日做梦,身子也一日日差了起来!我们怀疑——”   白、梅两人注视着眼前夫妇。   他们没有开口,夫妇两人却似再度下定什么决心。像是前面说起女儿状况那样,一咬牙,朝着两个江湖客坦诚。   “窈娘遇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活人郎君,而是撞邪了!”   这话说出来,程老爷、程夫人都出了一身冷汗。转念想想,两人也不可思议,自己竟然把这话说了出来。   但又怎么能不说呢?距离窈娘第一次发梦已经过去那么长时候,活人“宋郎”完全没有影子。若是真信这话,觉得“宋郎”尚在途中,以两边距离,一两个月不能抵达倒算寻常。偏偏女儿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刚听完《寻梦记》时还是活泼女郎,能时时与伙伴们约着喝茶看戏,如今却只能日日躺在床上,脸色也总是蜡黄。   这让程老爷、程夫人如何安心?   奈何他们虽是不安,却又难以想到办法。也有瞒着女儿,偷偷去城外寺庙道观请平安镇邪的符回来,只是完全不曾起到作用。“宋郎”又是个从头到尾只在女儿话音中存在的角色,让大夫来看,大夫都只说窈娘相思过重。   程老爷、程夫人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程夫人甚至主动问起女儿,想知道在途中的“宋郎”是到了什么地方。女儿倒也会与他们说明,那些“宋郎”行路经历落入耳中也真有几分可信,偏偏再怎么可信,也比不上女儿如今惨淡的状态啊!   这么一想,那点“竟然把这等荒谬想法说出来了”的悔意也散去了。   程家夫妇不求白、梅两个能对“宋郎”有什么手段,只希望女儿的身体能好一些。哪怕未来有一日,“宋郎”真的出现了呢?但凡他是个正经人家出身,他们出陪嫁、办婚事,都是心甘情愿。   听到这里,白、梅两人目光相对,又一起错开。   白争流:“竟是如此……”   梅映寒:“若是方便,可否让我们看看大娘子?”   “方便,自然方便。”程家夫妇忙说,“两位大侠,请随我们来吧!”   作者有话说:   原本想要晚上吃汤圆的,结果翻冰箱发现家里汤圆过期了……但是只过期了四天   那到底吃不吃呢,纠结一下 第107章 驱邪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按说白、梅两个作为外来的客人,不该去看家中病重的女郎。   但有了梅映寒在饭桌上露的那一手,程家夫妇更把他们当做能救女儿一命的稻草。   她日日看着女儿,日日觉得女儿怕要支撑不住,明日便无法睁眼……这种情形中,还讲究什么“夜深病重不便见客”?反倒是越早把白、梅带到窈娘身边越好。   程夫人甚至有隐约后悔。   她并不知道梅映寒用在自己身上的“内力”其实是“灵气”,玉涵、韩殊离开天山的时候太早,并未掌握这项能力,而是只当说有江湖客都有这般本事。   带着白、梅往女儿住处走的一路,程夫人便始终在想,如果自己早早看出窈娘的不妥当,早在上次天山派有人留宿的时候就请他们为女儿诊治,窈娘是否不会走到今日地步?   ……但也说不准。毕竟那位玉大侠是真切与窈娘交往过的,当时大侠也没发觉窈娘状态不对。   这么一想,程夫人叹息一声,到底没再拿这些念头折磨自己。   再说白、梅两个。   在前院时,他们是没有察觉阴气。可等到了内院,情形便开始不同。   黑暗当中,明显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地存在着。只是在刀客剑客目光扫过去的时候,那些飘飘晃晃的东西又消散了。   走得愈深,白、梅两个眉尖越紧。   程家夫妇在前引路,后面便是他们并肩而行。二人没有开口,可摩挲着的衣袖、对视时的眼光……一切都在告诉彼此,双方都看出来了,程家是有问题!   一时之间,白争流心情十分复杂。   既有重石终于落地的安定,又有对接下来要面对事物的紧张。   不过无妨,他不是一个人。   思绪转到这里,程窈娘的院子也到了。   与白、梅之前所想一样,此地正是他们一路走来,阴气最为浓郁深重的地方。   踏入门槛的时候,白争流甚至感觉到二十八将的细微震动。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扣在刀柄上,稍稍落后半步,垂眸去看。   只见一道流光从二十八将之上散开,驱散周身一片黑暗。   白争流眼神微微一晃,心头安定又盛一分,想:“我并非当日在广安府面对邪祟,却满头茫然乱绪,不知如何才好的刀客了。有了此前经历,我与梅兄定然能处理好程家之事。”   念着这些,他抬起脚,跟上前方几人。   再度与情郎并肩时,梅映寒稍稍侧过头,目光正落在白争流面上。   看出他眼中关怀,白争流露出一张笑脸,无言地告诉梅映寒:“看吧,我没事。”   梅映寒神色中多了些许温度——而这个时候,前方程夫人、程老爷停下了脚步。   他们一同转身,看向身后两个江湖客,道:“窈娘的住处这便到了。还请两位大侠稍等,先让我们进去看看状况。”   主要是让程夫人进去。白、梅两人对此十分理解,点点头,依言在外面等待。   也没等多久。不多时,屋内已经亮起灯。程老爷进来,将他们请进屋子里。期间,还说了句“窈娘这屋子,怎么冷成这样子”。   分明也烧着炭火的。   程老爷发愁,白、梅倒是知道些缘故。   和他们在天山冰缝下看到的情况一样,程窈娘的屋子近乎被阴气占满了。而阴气源头,毫无疑问,就是正被程夫人扶着、缓缓起身靠在床头的女郎。   她果真是如程夫人所说那样形容枯槁,身形消瘦脸色蜡黄,一双眼睛也显得空洞懵懂。这样怔怔地看着两个外来郎君。   有一瞬间,她眼中出现光彩,叫道:“宋郎……”   声音到一半儿,程窈娘意识到什么,目光重新变得暗淡,喃喃说:“你还不来娶我吗?”   程夫人看着这样的女儿,眼中含泪。程老爷则是日日在外忙碌操劳,虽然知道女儿情况不好,却也不知道会差到如此地步。   他略有震撼,紧接着便是一片心惊难受,转身来看白、梅两个,问:“两位大侠,我们家窈娘,到底是——”   梅映寒说:“我先替大娘子诊脉吧。”   程老爷、程夫人连忙道:“自然,大侠快请。”   梅映寒微微拢眉,来到程窈娘床边。   白争流紧跟在他身后,提防地看着一身阴气的程窈娘。   在发觉来者并非心上人之后,女郎再度陷入了自己的愁思当中。就连剑客的手搭在她腕上,程窈娘都毫无所觉。   而于梅映寒来说,他说是替程窈娘把脉,此刻把手放上去,却觉得更像自己触碰到了一块冰冷的枯木。细细找寻良久,才在干瘦的皮肉下找到女郎的脉搏。   很不好。   虽然前面已经从程窈娘外表看出这点,但此番再度确认,梅映寒还是被程窈娘微弱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的脉相头疼到。   这不单单是开药方的问题,怕是需要长期而耐心的调理。光是喝药也没有用,重要的是日常吃食和锻炼……不过,若是不能清除程窈娘身上的阴气,光说这些,也没有用处。   梅映寒长长出了一口气,开始调动丹田当中的灵气,让它们顺着自己的胸膛、手臂……一路来到指尖。   这一切,程家夫妇无从得见,白争流却看得清清楚楚。   在灵气以梅映寒的手指为出口,漫向程窈娘的时候,白争流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身体更加往前,时刻防备程窈娘出现问题。   除了他,程家夫妇同样围在女儿床边。屋内灯火遥遥相照,让他们的影子一起落在程窈娘身上。   白争流见着这样的场面,心中更加紧张——原本就是夜晚,如今又是这般情形……正思索间,程窈娘有了反应!   她就大叫一声,想要抽回正被梅映寒触碰着的手。   程家夫妇被女儿的反应骇到,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反应。而白争流已经先行一步,按住程窈娘肩膀,不让她有任何动作!   不单如此。   他还与自己的情郎一样,将灵气汇聚到掌心,一同净化程窈娘体内阴气!   这副场面落入程家夫妇眼里,程家夫妇立刻显露挣扎——这当真是在医治自己女儿吗?他们自然信得过天山大侠的武艺人品,又的确知道女儿的状况不对劲。正因如此,他们并没有在女儿发出惊叫的第一时间拦住白、梅两个。可是眼看女儿越来越痛苦、面上神色越来越狰狞,程家夫妇还是心如刀绞,忍不住叫道:“两位大侠——”   往后话音并未说出。   原是白争流想到程家夫妇心态定然不稳,于是事先做出反应。   他也不说话,只让周身灵气朝外散出。莹光点点漂浮,不知不觉,便有两点落入程家夫妇眼睛。   对于程家夫妇来说,只是一个眨眼工夫,眼前场面就完全变了一番天地。女儿身侧何止是两个江湖客?分明还有大片大片黢黑的影子!那些影子与大侠身上的亮色缠斗不休,自家女儿却是成了双方争斗的战场。她的所有痛苦、所有挣扎,都是因为亮色想要驱散黑影,黑影却不愿从女儿体内消散。   这还不算!   程夫人先一步留意到女儿身边景象。那些暗色地方当真是他们的影子吗?还是与女儿体内古怪东西一模一样的阴邪存在?……这么一想,思绪完全刹不住闸。她面色惨白地左右看去,只见原本还算明亮的屋子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被一片暗色笼罩。就连自己与丈夫身上,都若有若无地缠着那样的黑色邪雾。   这个认知让程夫人两眼一翻,险些晕了过去。还是程老爷察觉妻子状态不对,匆匆扶了一把,这才让程夫人定下心神。   饶是如此,她既然受到极大打击,虚弱地问丈夫:“你可看到了?窈娘身边那些……”   顺着妻子的指点,程老爷目光朝四下散去,瞳仁骤然缩小。   夫妇二人一同怔忡地站在房子里,心脏狂跳。一时之间,对白、梅两人的笃信更多了几分,只觉得他们哪里是什么“天山弟子”?根本就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那份从两人身侧散开的光点,只要稍稍触碰,便觉得身上阴邪散去,只留下温暖。   他们的一番动静,并未落入两个江湖客眼中,但白争流一直有所留意。   在听到程老爷安抚妻子,说些“有两位大侠在,窈娘一定会安然无事”的话时,白争流慢慢吐出一口气,心头绷着的那根弦也逐渐松了下来。   ——走这一步,虽然突然,但也是白争流深思熟虑过的。   以程窈娘的反应,包括程家的整体状况,他们要想在此处行那斩鬼除邪之事,就一定要获得程老爷夫妇的支持。   但是,要怎么获得?   直接实话实说吗?他们会不会信,如果信了,又会是什么反应?是感念江湖客的帮助,还是想要利用他们身上的灵石灵气,榨取利益?   白争流不是初入江湖的无知小儿,他知道许多此类故事。但是,程老爷既然能把凌云子过往的一次帮助铭记于心多年,至今仍然对所有天山弟子心怀善意,那白争流觉得,自己与情郎也可以试上一试。   如今程家夫妇的反应,于白争流来说算是“过关”。而这时候,程窈娘体内阴气被冲刷一遍,虽然仍旧虚弱,神智却逐渐回笼。正怔怔睁眼,看着身前两个江湖客。   她茫然问:“你们?”   话音未落,白、梅两个起身,程夫人、程老爷迎了上来,哭着抱住女儿:“窈娘,你如何受了这么些苦!!!”   白、梅便听着两个中年人的哭声。过了一盏茶工夫,觉得程老爷、程夫人的情绪逐渐稳定了,这才重新开口,问程窈娘:“程娘子可否与我们说说,那位‘宋郎’究竟是什么状况?”   伴随江湖客的话音,程家夫妇止住哭声,一并看向面前的女儿。   程窈娘则愣了片刻,而后轻轻开口:“宋郎……”   作者有话说:   收工=v=   明天见啦!   小天使们过年快乐!!本章评论有红包,也是明天发~!   祝福大家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学习进步、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第108章 有情人   同样的经历,白、梅此前已经听程夫人说过一遍。该说程夫人待这独女的确上心,她此前讲述的,和程窈娘这会儿和两个江湖客说起来的相差无几。   但刀客剑客还是不曾打断她,始终耐心地听。   虽然大体框架没有区别,但是程窈娘的话音中,另有许多细节。   譬如:“……我初见宋郎那一晚,天上一轮明月皎洁。我起先不知自己睡了,只当自己还在床头绣花。一面绣,一面回想曾经戏中故事。就这样渐渐痴了,忽而听到窗外有读书声,念的正是宋郎与戏中小姐初见时的唱词。”   譬如:“宋郎见了我,像是对我颇熟稔,我还有疑惑。但宋郎说,这是他家祖传的一门绝技。到了遇到命中注定那个人的时候,便有魂灵飞出,往相思人处找寻。他祖父、太祖父皆是如此,只是他家阿弟是个痴儿,没有这份缘。”   譬如:“我起先只是问他诗词书画,而后他向我讲起外间大好山河。我听得难过,他便问我思何。我与他如实说来,他便一笑,说我不过是想看外间山水,又有什么难呢?说罢,他拉起我的手。”   讲到这里的时候,程窈娘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   她唇角带着一丝浅淡的笑,像是重新回到了过往的好光景中。连眼睛都闭上,轻轻对白、梅两个讲话,“他带我去了云上,看云间月色多明朗。又带我南下,看汪洋滔滔。与我北上,见白雪皑皑……宋郎——”   听女儿说到这里,旁侧程老爷支撑不住,终于还是开口斥道:“什么‘宋郎’?!根本就是个妖孽鬼邪!窈娘,你是被那鬼东西迷了心窍啊!”   这些话喷薄出来,旁侧程夫人再要拦住丈夫,已经完全来不及了。她抽一口气,拉着丈夫手臂,急急去看旁侧的女儿、两个江湖客。果真如她所想,都不等丈夫话音落下,女儿便蓦地瞪大眼睛,叫道:“阿父!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宋郎!”   程老爷痛心疾首:“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   程窈娘据理力争:“我怎么了?”再看看自己的手,好吧,她也说不出“我一点儿事儿也没有”。但想到《寻梦记》中小姐的表现,程窈娘就十分笃定,“我不过是和戏台子上那旦角一样,害了相思苦!等宋郎来接我,我们大婚,不就会好起来了?”   讲到最后,程窈娘脸上再度出现如梦似幻的神色。   程老爷:“你、你——哎!”   他又是心痛女儿,又是为女儿的表现生气,一时之间连心口都有几分疼痛。   如此说不出话来,偏偏妻子还在他手上一拍,斥道:“你说什么呢?咱们不都把天山的大侠请来家里了吗?窈娘前面是什么状况,你莫非没看到?如今如何,是听天山大侠的,还是听你的?!”   程老爷:“……”   程老爷憋憋屈屈:“自然是听大侠的。”   夫妇两人一同看向刀客剑客,眼里倒是一模一样的期待。   白、梅被他们这么看着,默默想到天山之上的景象。   他们各自吸了一口气,一个对程家夫妇点头,另一个则到程窈娘面前,含笑问:“照这么说,每天晚上,都是他来寻你?”   程窈娘警惕地看着白争流,没有说话。   想来是前面程老爷的一番话,打破了她对白、梅两人的信任。   白争流知道这点。他略有为难,但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与女郎硬来。   正踟蹰时,旁侧梅映寒开口,叫他:“争流。你听程家娘子这样讲,有无想到咱们当初?”   白争流回头看他。   眼神很明显:咱们?当初?   和眼下情况有什么关系吗?   他这样表现,梅映寒却是神色不变,还是笑吟吟的模样,道:“你那会儿也总说梦到我,咱们再一对梦中场景,还真有几处相似地方。原先只当这是巧合,可如今有了程娘子的话,我却觉得这正像是她与宋郎经历的‘入梦’啊。”   白争流:“……”面皮抽了抽,有点庆幸这会儿光线昏暗,自己又背对身后女郎,对方一时看不出自己的表情神色,“唔,原来是说这事。”   梅映寒表情温柔,语气感怀:“咱们果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对否?”   白争流眨眼:“……唔,对。”   这两句话下来,程家人先是困惑,然后猛地抽一口气,恍然大悟!   什么?这两位大侠竟然是这等关系?!   出乎意料!   但是略一纠结,程家夫妇也就没把自己新听到的消息放在心上。   说白了,眼下要紧的是女儿。若是自家孩子有此番言论,他们可能还要经历一番从震惊到不接受再到最后释然的过程,如今却不同。   至于程窈娘,则从梅映寒说起“入梦”以后,就淡下神色中的警惕,改为好奇地看向眼前两人。   白争流眼皮还是有点抽搐,但他清晰地感觉到了程窈娘态度的变化。   那行,他也跟着变。   白争流调整一下语气,打趣剑客:“就算真是命定缘分,咱们也没有程娘子与宋郎缘分来的深重啊。你我只是偶然入了对方梦里,哪里像是程娘子与宋郎,夜夜相会。”   有这句话,程家夫妇的反应暂且不提,程窈娘倒是浮出一抹喜色,朝白、梅两个问:“你们信我?不觉得我是痴心妄想?”一顿,“也信宋郎?”   她没把那句“妖邪”说出来,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女郎的意思。   在程窈娘的注视之下,白、梅两个对视一眼。   旁人看来,这是他们情比金坚的证明。但他们自己知道,刚刚那一瞬,两人已经极快地相互过了一遍眼神。   “就按着这条路子走?”   “总得让她先信咱们、愿意配合。”   “也是。”   这么沟通完,刀客剑客一起朝程窈娘笑笑:“若是你说宋郎是以别的法子来见你,我们兴许还要有所疑虑。但既然与我们一样……”   程窈娘脸上的苍白都褪去一些,化作晕红,“自然,自然!”停一停,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原先见到你们两个,便觉得你们都有英武样貌,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   白、梅咳了一声:“多谢。”   程窈娘羞涩地低头,手指搅弄着身下被褥,显然又想到了情郎。   梅映寒将她这副作态看在眼中,再度开口,还是那样温和舒缓的语气,问:“程娘子,还没问起,宋郎一般是什么时候来见你?”   程窈娘说:“便是夜里。”   梅映寒说:“时候上,没个定数吗?”   程窈娘被他这么问,明显疑惑,但还是配合回答:“总要在子时往后了,我历来睡得晚。”   白争流听到这里,默默琢磨:“所以到底是程窈娘一睡觉,‘宋郎’就来找她。还是反过来,因为‘宋郎’要来找她了,所以她会睡着?”   想不出答案,梅映寒那边也没什么进展。剑客只好换一个话题,遗憾说:“原来如此。我是万万不想打扰你们有情人相会的,但程娘子如今的身子状况也的确不好。”   话一出,程窈娘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警惕。   但梅映寒宛若全无感觉,被这么盯着,还能平和地往下说:“我们此前与叔叔婶婶说过,无论争流还是我,都会几分医理。这要调理内息,最好的法子便是莫要被拘在这长久住着病人的屋子。你是相思苦不错,但纵然是相思苦,也分一分还是十分。”   唔?好像并不是像父亲那样要说宋郎坏话?   这么一想,程窈娘神色又有变化。她面前,梅映寒依然八风不动,道:“我先前与你把脉,却是觉得以你身子的状况,只有一分是害相思而来,另有九分都是因此屋浸了许久病气。你在其中越待,情形就越糟。”   程窈娘听着这些,眼睛一点点睁大。   见剑客朝旁边刀客笑一笑。不会有错的,她正在热恋当中,自然能分清楚什么是有情人的目光。而在他笑过之后,刀客便低声回应:“若是我,可不想让自己以这副模样来见情郎。”   ——话都说到这儿了,白争流自然能分辨出来,梅映寒与程窈娘讲前面那么多,是为了什么。   恰好他也背着一个“懂医理”的名号,接下来的话,刀客十分自然地接了下去:“要我说,不如从今日起,程家叔叔、婶婶给大娘子换个地方。这屋呢,便日日通风暴晒。总得过上那么一旬两旬,等病气散干净了再住人。”   程家夫妇被两人一番表现弄得一头雾水,但白争流提出要求了,他们还是赶忙应道:“好!大侠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   “至于程娘子。”白争流看向她,露出一个十分让人信赖的笑容,“宋郎既然是入你之梦,想来你在哪里,对他并无影响。”   梅映寒补充:“我和争流此前便是这样。纵然双方身处天涯海角,也总能在梦中与彼此相见。”   白争流动容:“映寒!”   梅映寒微笑:“争流……”   程窈娘感动:“大侠说得不错,有情人自然如此。宋郎一心爱我,自然无论我去哪里,他都能找得到我。”   白、梅:“……”   两人结束之前的“深情对视”,转头来看程窈娘。   哪怕不是他们,也不是一心挂念女儿的程家夫妇,换任何一个陌生人来看,都会知道程窈娘的状态有多么糟糕。   她身形干瘦,皮肤惨白,唯有面颊是生病一般的红。这样激动地、亢奋地看着眼前两人……白争流脸上笑意不变,心里则暗暗叹息。若非他已经一再把灵气覆盖在双眼上,确定眼前女郎与她家父母的状况,白争流恐怕也要觉得,自己面对的并不是来自活人的委托了。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还是那副非常靠谱、笃定的样子:“事不宜迟,程家叔叔、婶婶,现在虽说天晚,也还是劳烦你们帮大娘子换个院子来住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09章 静谧   已是更深露重的时候,但程家人还是忙活了起来。   程夫人与丈夫商量一番,决定就把女儿送到他们自己的屋子里。至于他们两个,大可以在书房将就——或者也别将就了,亲眼看到了前面阴气、灵气碰撞的场面,程家夫妇完全胆战心惊。在确保女儿安然无恙之前,他们绝不可能安心放女儿独自一人歇息。   人要走,东西是半点不拿。就连程窈娘身上的衣服,程夫人也做主:“换了!今年过年,原本是给窈娘裁了新衣的,可惜……”   可惜年后不久,女儿就慢慢卧床不起,做好的新衣服自然也没有人穿。   按照程夫人的想法,最好还要让女儿洗个澡,彻底除去此地晦气。但天寒时节,毕竟难以作为,又恐时间不够,阴邪已经在来找女儿的路上,只得作罢。   想到这里,程夫人暗暗叹一口气,再和白、梅两个确认:“这样便好了吗?窈娘今晚当真不会有事?”   白争流道:“婶婶前面也听了大娘子的话,‘宋郎’总是到屋中寻她。我们便想着,兴许那家伙并非入了大娘子之梦,只是屋里有什么古怪。”   考虑到乐善班与《寻梦记》、《寻梦记》和“宋郎”的关系,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白争流怀疑乐善班来程家唱戏的时候,在程窈娘屋子里做了手脚。   程夫人听得头痛,更想要一个准话。可惜的是,这一切对白争流只是猜测,他也只能做到在程家人离开程窈娘屋子之后四处查看情况,看有无线索。   至于程家夫妇“会不会我们避出去了,可那妖邪到底找来”的担心,白争流想了想,拿出一块玉佩递给他们。   说是“玉佩”,其实就是用天山深处灵石打磨成的一块牌子。未免旁人联想,上面还刻着“天山”两个字,另有繁复山形,用来当天山弟子的身份证明是半点没有问题。   此番拿了牌子,程家夫妇立刻感到触手一片暖意。他们心头安定几分,听白争流说:“纵然那妖邪真去找你们,这牌子也能抵挡一时三刻。”   夫妇两个珍重地把牌子收入怀里。   他们不敢耽搁时间,拿了东西,就立刻带着女儿离开。   原先热闹嘈杂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只有桌上的蜡烛还在燃烧,在风吹来时摇曳一片黄澄澄的光色。   白、梅两个看看天上明月,大致估算时间。   若“宋郎”真是子时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便不多了。   白争流:“映寒,我看床铺、柜子,你看桌椅窗子,如何?”   梅映寒点头:“好。”   他们这些外人,按说不该翻动旁人家中财物。但事急从权,程家夫妇走前也说过“只要能救我女,这屋内所有东西都任凭你们处置”,白、梅两个也没了顾忌。   梅映寒那边的动静暂且不论,只说白争流。在分给自己的床铺、柜子之前,他又首先选择了前者。   实在是程窈娘一天之中总有十一个时辰是在上面过的,容不得他不警惕。   就这样,白争流就着灵气带来的超绝目力,细细观察着程窈娘床铺上的一切细节。   从床头雕花,到被褥上的花纹,就连床底也没有放过——程家倒是讲究干净的人家,床底并没有多少灰尘,可惜一无所获。   白争流从底下钻出来,和正站在屏风旁边的梅映寒交换目光,得知对方也无甚收获。   他的心情一点点沉了下去,但不气馁,又去看程窈娘的衣橱。   程家家业不比江南富商,但在景州城中也算数得上号。程窈娘又是家中独女,她柜子里一眼望去竟是没什么旧衣服。都是新鲜的布料花色,另有香粉在左右。白争流猝不及防之下,被熏了个头晕眼花。   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瓶香粉打翻了。   白争流:“……”   他敬畏地把翻倒的香粉收拢,浮起,而后慢慢确认,衣柜里仿佛也没什么不妥当地方。   时间还在流逝。关上衣柜门时,他忍不住朝着窗外望去一眼。夜色那样深、那样重,程家三口人当下还好吗?   白争流有了些去寻他们的冲动。正好这时候,旁边梅映寒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刀客立刻转向自己的情郎,见情郎朝自己摇头,脸上也是无奈神色。   白争流道:“怕是真的是直接去寻程家娘子了。”   梅映寒:“既然如此,咱们还是速速——争流?”   他说到一半儿,留意到白争流的目光不对。梅映寒眉尖微微拢起,顺着白争流如今的角度看去,竟然是朝上方。   既是晚间,两人头顶便是一片阴影。蜡烛的光亮并不能覆盖那么多方位,白、梅两个一开始也并未察觉不对……   但现在,梅映寒眼皮动了动,忽而意识到:“是房顶。”   三息之后。   两人来到程窈娘的房子顶端。   他们一起吐出一口气,看着盘绕在屋上、久久不散的阴气。   等到两个人蹲下身,抬起手,用灵气驱散瓦片上粘稠的黑影,这些阴气的来源便暴露在他们眼前。   白争流用手指在上面碰了碰,再抬起来,搓一搓指尖扑簌簌落下的暗色粉末。细细的腥味被风吹来,落在他鼻翼之间。白争流眼神复杂:“像是一个阵。”   梅映寒赞同。   白争流问:“难道又是……”《摘星录》吗?   他没说完,但梅映寒知道他的意思,直接回答:“常老鬼给咱们看的部分,没有这个阵。”   这是客观事实,不过并不能解释白争流现在的问题。   刀客撑着下巴,心情更加沉重。手上动作倒是干脆利落,管他到底和前朝旧事、和天山老鬼有没有关系呢?先确定就是这玩意儿在害人,两人没有找错方位再说。   他道:“好。那咱们先莫要破坏此阵,等‘宋郎’来了再说。”   梅映寒自然没有不赞同的。   白争流说:“镇星此前错失了斩杀老鬼的机会,这一次,要不要我把‘宋郎’让给你?”   梅映寒好笑,“那我便替镇星先谢过你?”   白争流大度地摆摆手:“都是一家人了,何必这样客气。”   他这么说,是觉得梅映寒一定会再说些打趣的话。倒是不一定反驳,只是再让这些话音多出玩笑色彩。   没想到,梅映寒竟然像是认真思索一番,而后回答:“那倒也是。”   白争流:“……?”   梅映寒含笑看他。   在情郎的目光之下,或许还受了些许“此地危险诡谲,我自紧绷警惕”的影响,刀客的心跳加快、加快……慢慢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频率。   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能拿出冷静口吻,道:“嗯,的确正是如此。”   梅映寒还是含笑看他。   白争流:“……”   白争流用手挡在面颊前,挡住自己并不真切的咳嗽,话音微微减弱,道:“咱们这便下去吧。‘宋郎’万一来了,看到我们,岂不是一眼就知道破绽?”   梅映寒欣然:“争流说得极是。好,我们便如此行事。”   有这句话,两人果真重新回到屋中。   虽然在屋顶时有所心乱,但到了地方,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重新静下心神,再观察起周遭景象,并且低声计划。过一会儿,可以先观察“宋郎”的情况,再决定是将战场放在屋子里还是屋子外……如果“宋郎”有穿墙而过的本事,把人放在屋子里就反倒拘束自己。反过来的话,倒是可以一试。   再有,一旦打起来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坏头顶的法阵。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用场,可既然是阴邪精心布置,就一定对他们没有好处。   白争流:“现在想来,玉涵信上的阴气,怕是在这屋子里沾上的。”   梅映寒赞同:“有理。”又叹息,“若是玉涵他们晚走半个月,身上带有灵石,咱们也不会如此挂心。”   白争流安慰他:“灵石虽有用,但也不光是‘有用’。你想想钱大哥,他手上的簪子不是照样引来阴邪觊觎吗?灵石放在咱们手上是灵石,放在孟玉娘手上却不一定了。若是反倒被它们夺去,怕是事倍功半。”   梅映寒安静片刻:“也是。”   只是这种麻烦并非不能化解。只要玉涵、韩殊与他们一样,学上运用灵气的法子不就结了?他们毕竟不是钱贵,而是从小就修习功夫的。   梅映寒能想到这点,他相信白争流一定也能想到。   只是师弟、师妹到底已然走远,他们现在想要心中稍安定些,这等宽慰之词,还是不能细想下去了。   意识到这点,梅映寒打起精神,再说起是不是要稍稍更改屋内摆设布局,好为待会儿应得时间。   两个商量着、行动着。不知不觉,夜色更深,明月当空。   已经到了子时。   偏偏窗外风清云静,没有半分“宋郎”出现的迹象。   唯一让白、梅稍稍安慰的,就是虽然他们这边没有动静,可程家其他地方也没有。送走程家三口人之前,他们可是细细与他们讲过,若是真遇到危险,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叫喊出来。   白争流手指在二十八将的刀鞘上摩挲。   不知道杨将军此时如何了……   杨将军既是师父家阿姐,自己是不是要换一个与师门有关的称呼唤她?……不过“将军”这名号才是她亲自打出来的,或许她更喜欢自己与梅兄这般称呼。   思绪胡乱转动了一会儿,旁边蜡烛忽然传来“啪”的一声。   白争流瞳仁微微颤动,梅映寒倒是冷静,说:“只是烛声。”   这话之后,两个人都一时无言。   过了一息、两息、三息……   他们忽然同时起身,没有问在场的另一个人,而是直接朝着门外走去。   太安静了。   蜡烛声音响起之前,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有了蜡烛的响动做对比,白、梅忽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所在房间之外,已经再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声音!   “宋郎”已经来了!   作者有话说:   想发除夕红包,结果被提示余额不足了otz   那等更新完了再发吧,大家等一等=v= 第110章 宋郎   此时的程宅,恰似白、梅两人曾在去岁去过的常宅。   月色之下,一切都是静谧的。就连天上的云,都仿佛不再被风吹动了。   刀客与剑客在一栋栋房子的屋顶奔驰。   这期间,白争流忍不住朝着程宅之外、自己与梅兄白日曾经走过的景州城街道看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心头微微放松。   依然仰仗于灵气带来的目力提升,这会儿,白争流可以清晰地看到景州城的景色。   已是深夜,自然不会有白天的热闹繁华。但他看到了打更人在街头走动,看到有零星屋子窗口依然亮起烛火,也看到喝醉晚归家的人,摇摇晃晃地扶住一边的树。   ——他与映寒并没有进入一个类似于“常宅”“谭家”或者“天山”的地方,而是依然在寻常的世界、寻常的程家当中。   这个念头,让白争流能稍显自如地喘出一口气。可紧接着,眼前的场面,让他再度提心!   不知不觉,程家人的屋子已经到了。   按理来说,有了今夜前面的所见所闻,无论程家夫妇还是程窈娘,都不可能这么就有倦意。可现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栋黑漆漆的屋子。   白争流本能地看向梅映寒。   他在梅映寒脸上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凝重神色。   两人目光交错,梅映寒轻轻朝他点了一下头,白争流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   两人并未从屋门进入程家人的屋子,而是走了两侧窗户。   窗子并未上锁,而是在白争流眼前轻轻晃动。   他将窗户推开,同时二十八将已然出鞘。只要有一点儿阴气朝他扑出来,白争流便能以爱刀将其斩断。   就像是当日他在天山斩雪。   可是没有。窗户被推开的缝隙越来越大、屋内的景象也越来越分明。还是黑洞洞的,只是多了一片月光覆盖在上,更无法让其中细节瞒过白争流的眼睛。   他看到了程老爷、夫人屋中的一应摆设家具。视线寸寸在上面扫过,甚至见到了另一个方向同样推开窗户的梅映寒……而后,梅映寒动了。   他一只手撑在窗台上,非常灵巧地翻入屋内,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白争流看到这样的场面,便知道情郎一定有所发现。再想想梅映寒翻进屋子时朝自己打的那个手势,他毫不犹豫,同样进入屋中。   没有血腥味、腐朽的气味,这里好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屋子。   但转过一个桌子后,白争流脑海中散过一丝恍然。   程家夫妇这会儿正倒在地上。他们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搏斗,程老爷额头撞在某个地方,这会儿正显出一片青肿。程夫人倒是还好些,但她脸色极差,额头黑气萦绕,明显刚刚受过阴气攻击。   眼看情郎已经去照顾程老爷,白争流便半蹲在程夫人身前,把一身灵气运在掌心,从程夫人面上隔空擦过。   阴气再度被驱散。   程老爷、程夫人喉咙中溢出痛呼,猛地睁眼起身,一个喊:“你这鬼物,快放下我家窈娘!”   一个则简简单单,喊:“我女——”   有这两句话在,结合屋中并没有程窈娘身影的现状,白、梅哪里想不到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果然,在目光一定,从模糊月光中分辨出眼前两人身份时,程老爷且不提,程夫人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白、梅两人面对这样的场面,无言相对。   他们让程家夫妇离开,他们发现了程窈娘屋顶的阵法,于是决定在那边屋中等待……   两边安静,让刀客剑客没想到的是,在他们斟酌言辞,想要开口的时候,程夫人竟然先擦了擦眼泪,对他们开口:“我们见到那鬼东西了!”   白争流、梅映寒身形一震,目光直直注视程夫人:“请讲!”   ……   ……   倒在地上的椅子重新摆正,碎掉的茶壶摆件也暂且被归拢在墙角边。   蜡烛重新被点了起来,程老爷、程夫人的面色映在烛光之中,还是不好看,可毕竟是对白、梅两个带有希望,依然殷切开口,说:“约莫就是在子时将临的时候吧,窈娘说她困了。我们不放心她睡,可孩儿说她疲倦,我们也不能真不让她闭眼……最后还是要她在床上歇下了,我们两个倒是全无倦意,便守在窈娘身侧。”   刀客与剑客听着这些,点头。   程家夫妇又继续往下说。眼看女儿闭上眼睛,呼吸一点点变得清浅,他们想到什么,立刻从怀中取出天山大侠们给的牌子,将那玩意儿塞在程窈娘怀中。   眼看牌子没入女儿衣服,两人才算放心一些,开始在旁边低声讲话,说些“不知道天山大侠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和那阴邪交手”之类的话语。也彼此安慰,两位大侠的能力他们之前已经亲眼见到了,至少是比城外的道观寺庙都要有效。   这么说着说着,不多时,程家夫妇自己也多了倦意。   自然是不敢睡的。两个人你掐我胳膊、我捏你手臂,这么勉强支撑着。可眼皮还是越来越沉重,就连程老爷都在心头纳罕。虽然这会儿已经是平日里休息的点,可经历了那么大的事儿,自己分明应该神智清明才对。   这么一想,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再抬头时,恰好有一片光华超自己笼罩过来……   “是那块牌子!”   面对两个“天山大侠”——白争流其实不是,不过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对程家夫妇纠正——两个中年人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振奋欣喜。只是转而,这份欣喜与振奋又统统都变成了苦涩。   牌子有用吗?有!在那片柔软的暖色光晕之中,程家夫妇只觉得自己此前的倦意消散一空。他们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冷静,也就能看到那片被光华与女儿身体隔开的东西。   是一片粘稠的黑,其中隐隐能看出人的轮廓。   “宋郎”来了,想要附身在程窈娘身上,或者只是进入到它的梦境里,然而被牌子阻挡,无法成功!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程家夫妇浑身都在发抖,又是恐惧又是激动。程老爷鼓足了勇气,朝着“宋郎”斥道:“你便是纠缠我女儿的鬼物?如今我们请了高人,要将你降服!你若聪明,便知道这种时候不该纠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同一时间,程夫人轻手轻脚地迈开步子,要往屋外去。按照刀客剑客此前说的那样,请他们前来相助。   然而“宋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走到一半儿的时候,程夫人背心忽然浸了一片冷意。她浑身都在哆嗦,只觉得一根冰锥直直扎进了自己的脑袋里。四肢因此变得僵直起来,整个人动弹不能。莫说迈开脚步了,就连继续维持站姿都显得勉强。   至于程老爷呢?他察觉到了妻子那边的异常,此前的振奋一点点消散。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鬼东西害自家女儿,于是程老爷提起嗓子,要喊出声——   “宋郎”前面拦住了程夫人,这会儿自然也能拦住程老爷。   程老爷便觉得自己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要挣扎、想要将“宋郎”擒住,可他很快就像是自己妻子一样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再有,“宋郎”从远处看时是有身形轮廓不错,可到了近处,那就真的只是一片影子,比那水流还要难以触碰。   事情以程夫人倒在地上、程老爷摔破脑袋告终。至于程窈娘,黑影是当真对她怀中的牌子没办法,但同样不甘心放过手中的猎物。程老爷、程夫人也说不上来他做了什么,总归再有意识的时候,女儿已经不见了。   白争流、梅映寒:“……”   他们来到床边,在床上看到一片玉牌碎屑。   拿起来看,上面的碎屑已经变得漆黑脏污,阴气浓重,一看就知道是被污染。   这个发现,让两人从离开程窈娘房子开始便始终低沉的心情明朗一些。不管怎么样,玉牌的确对“宋郎”起到了作用。对方带走了程窈娘,细细想想,也像是听从了程老爷的威胁。   “我们去找大娘子。”   刀客与剑客决定。   “这……要如何去找?”程家夫妇听了这话,又是欢喜,又是忧心。不说程夫人,只看程老爷,也能看出他眼眶的一点红色。   谁能想到呢?明明只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人家,竟然惹上此等怪力乱神之事。   他简直不敢琢磨,如果自己此前没有与天山结下一份善缘,这个时候天山的两个侠客没有来到自己家中,女儿会怎么样,自己家又会变成怎么样。   “自然是有办法的。”白争流说。语毕,又问:“只是需要一件大娘子身上的物件,不知这边有吗?”   这么讲话的时候,他其实没有抱有多大期待。前面程家人离开的时候,可是认认真真地把程窈娘身上的所有地方,从衣服鞋子到头顶的首饰都检查一遍,确保不要留下半分旧物。   却没想到,他问完,程夫人想了想,竟然真的点头。只是还要多确认一句:“说是窈娘的东西也没错,但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了,不知是否可行?”   白争流想了想自己此前两次使用《摘星录》上法门找寻物品主人的场景,道:“可以先试试——只要在你们家里,都确定那还是大娘子的东西就行。”   程夫人立刻点头:“自然!我如今替她收着,只是因为她也长成了,用不上那些小物件。可是日后都是要放在她嫁妆里,给她自己的孩儿用的。”说着,又落了两行清泪。   从前他们盘算找一个怎么样的女婿,都是用欢欢喜喜心情。哪能想到现在呢?也不求女儿嫁去什么样的好人家了,只要窈娘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再不要被阴邪纠缠,他们做父母的,便不生欢喜。   这么想着,程夫人从自己首饰盒的抽屉里取出一枚金色平安锁,送到白争流手中。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在上面抹上灵气,开始默念法诀。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11章 追出   “叮铃——叮铃——”   作为程窈娘年幼时戴过的物件,程夫人取出的平安锁只有寻常成年人的四分之一个掌心大。此时飞向前方,若是眼神差一点的,兴许一晃工夫,就要让它消失在跟前。   好在无论刀客剑客,都不在“眼神差一点”之列。   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夜色中,身法快如燕,轻如风。行走在街道上的打更人只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响铃声,随后便是自己发丝飘起带来的颊间微痒。可当他抬头朝着动静传来、细风吹来的地方看,只见到和周边别无二致的夜色。   灯笼晃悠一下,是打更人困惑地挠了挠头,暗自嘀咕:“怎么搞的?是我听错了?”   男人摇摇自己的脑袋,到底不曾往深处多想。如白、梅进城时见过的店小二一样,他们这一行,也有自己的“规矩”。多干少思,便是其中基础。   “当、当、当——”   敲着竹梆子,打更人的嗓音重新在街道上响起,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这时候,白、梅已经到了离他极远的地方,仅能听到身后飘来的一点人声。   平安锁依然在往外。   越过高耸的城墙,越过城门口的茶摊,然后继续没入黑夜。   一玄一白两道身影紧紧跟在后面,跟着平安锁来到林中。   白、梅依然能听到“叮铃”“叮铃”,可这时候,林木是横在他们身前实实在在的阻碍。动作不免慢了一些,好在两人耳朵也灵,到底还能追上。   直到铃声消失。   两人瞳仁一缩,立刻意识到:是平安锁找到了它的主人!   他们就朝着声音最后传出的方向望去。   入目所见,照旧是一片黑暗。   刀客、剑客被这样的无边暗色笼罩。他们彼此看一眼,面上皆没有丝毫惧色,而是缓缓抬手,拔出腰间兵器。   一刀一剑,同时出鞘。   刀剑之上,萦绕灵光。   随着白争流与梅映寒各自举起兵器的动作,莹光越来越明、越来越盛。白争流宛若又见到了天山之上的冰雪,扑簌簌朝自己面颊上吹来。可眼睛眨动间,周遭一切重回脑海。   他劈空斩下!   眼前分明是空气,是黑暗。可二十八将刀锋所过之处,这份黑暗竟如同豆腐一样被生生劈开!   比此前强盛十倍、百倍的光华自刀锋迸发,若有人此刻从天空俯瞰,便能见到极是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像是黑夜之中忽而出现一个光点,随后光点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像是水波一样朝着四面八方散开。林木在这一刻开始摇曳,恰若平静水面之中浮起的涟漪。而在一切光芒之中,正是提刀、持剑的白、梅两人。   ——在白争流斩向身前黑暗时,梅映寒也朝另一个方向做了同样的动作。二十八将与镇星带来的两片灵光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让整片林子里的一切在刀客剑客眼中无所遁形。   他们看到了一切。   暮春之初,在树梢泛出的新绿;   巢穴当中,“啾啾喳喳”用羽毛触碰灵光的雀鸟;   树根之下,活动着僵硬了整整一冬身体的地蛇……   还有三丈之外,隐藏在树冠当中,被灵光逼出身形的那片阴气!   不必多做招呼,阴气浮现的瞬间,白、梅已经飞身而起,朝着那片树冠冲去。   距离近了,他们更清楚地看到阴气的真正面目。若说两人此前见过的所有游魂多少还有一副人身,眼前这个便是连人身都不完全,仅有一张在团团黑影当中若隐若现的狰狞面孔。   白争流看在眼里,嫌弃地撇下嘴角。   这就是程窈娘口中俊秀无比,惹人心折的神仙郎君?   虽然知道如今的表现定是受了阴气缺失、魂魄有损的影响,可哪怕把“宋郎”脸上的眼睛鼻子都归在原位上,照旧比不上自家梅郎半分啊。   一个是凡间池水,平静时倒也能映出天上星辰明月。一个是天山雪,皎皎皑皑,不染尘埃。   这么一想,白争流的心情又好了一些。紧接着,青年肃然提刀,再朝着鬼影便是一斩!   他是刀客,他的兵器被称作“百兵之胆”。不若长剑避实击虚,也不似棍法横扫千军。   身为刀客,讲究的便是一个大开大阖,直面要害!   在长刀席卷的灵光之下,“宋郎”面色更加虚幻狰狞几分。他又痛又恨地看着白争流,快速后退,却偏偏退无可退。   此前在程家,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牌子已经极大地削弱了他的实力。他想到以程老爷的话,程家怕是真请来了高人,自己再不带走窈娘,便再也没有成事的机会,这才勉力一搏。没想到,那两个“天山弟子”竟然追了上来,将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宋郎”别无他法,只得在这种时候怒叫一声,从身后扯出程窈娘。   女郎眼睛紧闭着,原本已经有了些红润的面孔重新被暗色笼罩。刀锋将落,过于锋锐的刀气擦过她面孔,将程窈娘额间发丝轻轻带落。   止步于此。   白争流落刀时未曾留手,此刻收力也不显艰难。只是一息工夫,鬼影“宋郎”此前感受到的种种威胁骤然消散,让他再度心思浮动,以阴气卷住程窈娘腿脚,欲要再度逃走。   这一回,却是梅映寒不给他这个机会。   长剑刺在眉尖,“宋郎”迎面正对上天山大师兄的目光。不若面对门派中人时的温和,也不似面对情郎时的绵绵情意。鬼影直面的是梅映寒性情中最冰冷的一面,他甚至没有给“宋郎”反应的机会,剑锋已经骤然劈下,要将眼前阴气削成两半!   “宋郎”又惊又怕,这样繁复情绪当中又夹杂了几分懊恼悔恨。他模模糊糊地念:“早知如此,我定然——”   定然什么?   狠话尚未放完,梅映寒身前两团被分开、再也无法成型的阴气便朝四下散去。一边要再度逃入林中,另一边却是直直冲着刀客背心而去!   此刻白争流正扶着程窈娘身体,小心翼翼地要将人放在树边靠下。背后阴风袭来,他有所感知,蓦然回头。不等二十八将上的灵光再度迸发,阴风已然消散。   白争流便见梅映寒收剑。   他的情郎眼神复杂,看他片刻,又侧头望向不远处的林木,叹道:“到底让‘宋郎’逃去一部分。”   白争流眼睛眨动,转瞬便想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   看出情郎神色中的失望遗憾,白争流安慰:“他宁愿舍了半边身子,也要逃出,倒也是个狠人……狠鬼。你是要帮我救我,我还该谢你呢。”   梅映寒默默看他。   白争流微笑一下:“但你爱护我,原本也是应该之事,这句‘谢’还是不说了。”低头看看身侧的女郎,“若是程娘子醒来,就让她讲与你听吧。”   几句话下来,梅映寒慢慢吐出一口气,也来程窈娘身侧半蹲下来,与刀客一起查看女郎的状况。   两人商量:“前面才为她驱散一次阴气,眼下又来。虽然此番多出来的阴气不如前面多且浓郁,可接连碰到两次,也不知道程娘子身体能否受得住。”   白争流考虑完这些,喃喃说:“映寒,我看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食补法子不错。可惜咱们手上没什么得用的带有灵气的吃食,怕是还要让程娘子遭一遍苦。”   话音落下,旁边梅映寒微秒地停顿片刻,说:“有的。”   白争流困惑地看他。   梅映寒解释:“天山的雪莲能卖到各处,虽是凭借凌霄子师伯手中商队,但也不光是因商队奔波。我们平素外出,都会带一两株在身上。若是碰到合适的买家,便请他看一看品相。若对方点头,这便多一笔生意了。”   这种事,所有天山弟子都在做。只是梅映寒此前带着的雪莲早在他们去广安府之前就用掉,所以没在常宅、谭家等地发挥作用。   听到情郎的说法,白争流又是恍然,又是好笑。再低头看看身前的女郎,他叹一口气,到底把笑意压了下去:“既如此,咱们便先带程娘子归家吧。”   梅映寒点头,这是自然的。   ……   ……   程家夫妇半晚未睡,从明月高悬在天,一直盼到月色西落,曦光照出,终于等回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自家女儿被带了回来,虽然身子差些,可天山大侠们总有办法为她调养应对。一株正宗的天山雪莲在外可是要拿黄金结价的,如今却被直接递到程老爷手上,倒让程家夫妇受宠若惊。   坏消息则是“宋郎”未死,往后时日不知还要怎样纠缠自家。光是想到这一点,程家夫妇便心惊无比。   好在天山大侠们并不打算离去,而是先去了一趟窈娘的屋子,从她屋顶捡下一些瓦片——程家夫妇这才知道,女儿竟然在邪阵之下生活了那么久——又和他们打听起此前来家中唱戏的乐善班,似是有什么线索。   程家夫妇看在眼中,心神微定,开始细细讲述。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很早哎……因为下午要和朋友出门玩=v=   所以就一大早就爬起来写更新了,现在是精神抖擞江(也不是) 第112章 装模作样   粥水被熬到绵软,里面的雪莲完全化开。将碗捧在手中的时候,虽然触手都是热度,偏偏能嗅到几分雪山上的清冽气息。   很奇妙。   程夫人这么想完,更是细致谨慎地将女儿扶起,一勺一勺将雪莲粥喂到女儿口中。   她是看不到,旁侧白、梅却能清晰见:随着雪莲粥入口,程窈娘体内的阴气微微一颤。咽下得越多,它们便颤动得越剧烈,边缘隐隐又有消散的趋势。   有用。   两人眼神平静,转过目光,又看向面前的程老爷。   程老爷还在和他们讲戏班子的状况:“……虽是新来景州城的,但也不是什么没来路的班子,否则我也不会答应把人请到家来。只是他们从前都在别的地方唱戏,我虽有听闻,但也没有亲自见过。”   白、梅点头。   程老爷便继续说:“班主是个与我一般大的汉子,另外旦角……生角……”把自己有印象的一些成员给刀客剑客说了一遍。然后是最重要的,“他们的如今就在城中南面的园子,我让隆哥带两位大侠前去。”   白争流与梅映寒一同道了声“有劳”。   程老爷欲言又止,到底问:“两位大侠可是都要前去?若是、若是那阴邪之物再来我们家,缠上窈娘……”   昨晚的遭遇,他现在想想,依然后怕不止啊!   程老爷把心思摆在脸上,白、梅两个看了,哪里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两人互看一眼,心头叹息。这趟出来,他们人还是太少了。   “这样吧,”白争流说,“我与映寒留一个人在你家,另一人去戏班子打听状况。”   梅映寒听到这话,侧头看他一眼,眉眼间有不赞同。   但是白争流知道,他的“不赞同”只是出于担心自己。眼下情形,除了分头行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映寒会想通。   白争流又补充:“映寒,便由你留下吧。”不光是一句话,还细细说起理由,“你较我更懂药理,正好时时查看程娘子的状况……如今是白天,咱们又在真真正正的景州城里,想来邪祟也没那么容易出来作乱。你便等我一下,我去去便回来。”   梅映寒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应了个“好”字。   是啊,他知道刀客说得没错。常老鬼、孟玉娘那边虽有“白天”,可这是建立在他们已经被拖入邪祟掌控空间的情况下。“宋郎”从前出现都是在黑夜,此刻争流去乐善班,想来并不会出事。   可还是会担心。   从去岁在广安府与傅、顾两人分开之后,剑客与刀客从来都是一同行动的。偶然分开一次,便是白争流去冰缝中寻人,梅映寒紧接着发现他要找的根本不是“人”。这样的往事在前,要他怎么能不忧虑?   奈何程家的确需要人照看。   梅映寒看看自己的情郎,应过话后,又补充:“以景州城的大小,一个半时辰,足够你问话、赶回。”   接下来的话他没说,但白争流完全明白:“若我到时候不曾归来,便要劳烦映寒你来找我了。”   梅映寒微笑一下:“去吧。”   ……   ……   同样是热热闹闹的街道,前后两天走在上面,心情却不太一样了。   昨日白争流还有对此地状况的不确定、对“万一我们找错方向,真正阴邪早已隐匿害人”的思虑,如今,他的脚步已经十分坚定。若不是顾及身在闹市,不好像昨夜那样直接拿轻功赶路,他怕是已经踏着地面飞起。   饶是如此,白争流速度依然极快。不过一炷香工夫,他已经来到乐善班所在。   此时台上正有戏在场。细细听去,却不是《寻梦记》,而是《铡美案》。   见白争流在一旁听,戏园子立刻有人迎了上来,要请他入座,最好买些点心茶水。但刀客并不接这话,而是问:“正在唱的是乐善班人吗?”   小二对这话半点都不意外,笑道:“正是呢。”   白争流:“那如今唱的,怎么不是那出名戏?”   小二:“哟,客官也是来听《寻梦记》的?”话是这么说了,但双方心头都知道这是废话,“那可不巧,今日唱《寻梦记》的角儿歇着,客官若是要听,还得改日再来。”   白争流不动声色:“我可是特地赶来你们景州城的,如何就这么巧,偏在我来时不唱?”   小二叫屈:“哪里是‘巧’,客官啊,您去外面街上打听打听,任谁都能告诉您,咱们《寻梦记》老早都改成三天才唱一次了。角儿们也得歇歇嗓子,您说对吧?这才不负了诸位客官老爷的厚爱。”   白争流:“……”好吧,很有道理。他虽然没提前听到这个信儿,但想想是不能让一班人马天天唱,日日唱。   至于程老爷不说起此事,也很好想明。他平日操劳生意,回家又操心女儿。对乐善班,怕是还要多一重“好啊这戏班子,就是你们害我家窈娘到如此地步”的怨愤,能知道这些戏园子里的细节才奇怪。   电光石火的工夫,这些念头在白争流心里转了一圈儿。他面色照旧不动,还是那张笑脸,道:“好了,我也不管你们今日唱是不唱,总归我们员外要请班子到家里唱一回《寻梦记》,给家中娘子女郎们瞧个新鲜热闹。你且带路吧,引我去找班主。”   小二一愣,像是没想到眼前一看就是江湖客打扮的人开口就是句“老爷”。   被他拿惊诧目光上下看着,白争流泰然处之。片刻后,又想到什么,眉尖拢起,脸上多了点不耐烦。   “你站着不动,”他想想自己曾经见过的些小厮是如何举止,“莫不是担心我家老爷给不出钱?”   说着,刀客往怀中一掏。   他指尖触碰到几颗碎银。这些分量,平日用来行路倒是充足,如今用作“震慑”,却是显然不够。   无妨。刀客唇角带着一丝微笑,将碎银一点点取出。落入小二眼里的,却并非白闪闪的颜色,而是一片浅淡金光。   直把小二看愣了!   金子?他没看错吧?   哪家员外老爷竟然有这么大手笔?!再有,乐善班究竟是火到什么地步了?   小二的腿脚都有些颤抖,脑子被金光闪得发晕,直到眼前人把那些碎金重新塞回怀中,才找回自己的思路,磕磕绊绊道:“客官随我来!不瞒您说啊,此前也有诸多城内的人家请我们班子去他们家中唱一出,可除了最先迎我们进城的程家,其他的,我们班主都拒绝了。   “因为这,城中还有不少人私下念叨我们班主清高呢。可他们哪能知道唱戏辛劳?若是真有那把人请回去的诚心,我们班主又哪里会不应?……呀,还没问起,您家中的员外老爷是哪一位,家在哪里?”   白争流道:“正是梅员外,你兴许也有听过——没听过?”看着小二脸上的茫然,白争流心里没什么波动,嘴角却要撇下去,做出一副“你可真是耳聋眼瞎”的模样。   他表现高傲,做足了姿态,反倒让戏园子小二愈发不敢小看,低眉顺眼地解释:“我们班子来到这儿,也不过一两个月工夫。又把《寻梦记》唱火了,从班主到咱们这些跑腿,那是日日都待在园子当中啊。当真是孤陋寡闻的,还望员外老爷海涵、客官海涵。”   白争流看他片刻,嘴巴又是一撇:“行了,带路吧。”   小二殷切地应了。   他往前走,白争流跟在其后,怀中是一片银钱碰撞。   ——哪里是什么“金子”?从头到尾,白争流取给小二看的都是散碎银两。只是同样的分量,是银子时乐善班一个小二都看不上,换做金子,却人人都要多几分思量。   《铡美案》的唱词渐渐远了,最后模糊飘来几句,是:“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她母子前来寻你,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   “正是这边!”又走了一段儿,戏园子的繁华已经远了,呈现在白争流面前的是一个清净许多的小院。   许是因为正值歇息的日子,纵是白天,小院也安安静静。只是能从角落摆放的台上兵器看出,此地并非寻常人家,角儿们平日也会在这儿练把式。   小二跑到院门处,扯起嗓子,朝里面叫:“班主,班主!梅员外家派了人来,请咱们去家中唱《寻梦记》呢。”   这么喊了数声,院内终于多出动静。一中年男人推开门,朝外间望来,神色之中带有一丝疲惫郁色,可在看到小二与外间的白争流时,又打起精神。   小二低声和白争流说:“这边是我们班主了!”   同时,中年男人道:“梅员外……仿佛曾有听闻,”他侧着头,像是极专注地想了片刻,再抬头朝白争流一笑,“既是梅员外派来的人,又被这小子带来见我,想来是极有诚意的。只是——”   白争流看他,见男人脸上带出一丝苦涩:“就在前日台上,我们旦角儿的衣裳给她勾坏了!备用的倒是也有,却不在景州城中,怕是要费些时候才能取来。”   白争流看他片刻,见班主在自己的目光下咽一口唾沫,仿佛是个紧张模样。半晌,忽而笑了,说:“我当是什么呢。不急,员外请你们去,也不是我现在来了,你们明日就要唱。不如这样,咱们先寻个地方说说话,我也有些细节要与你们讲明。”   “啊,自然,自然!”班主点头应道,又提出:“我们屋内杂乱,怕是不好招待贵客。这样,请贵客去前面饮茶处,那倒是个清净地界。”   作者有话说:   扯“梅员外”大旗的小白简直可爱爆棚,谁赞成谁……嗯肯定没有人反对(点头   对了!之前有小天使留意到啦,本次撞鬼小白小梅并没有“进入”某个地方哦。   算是对世界观的进一步完善吧~ 第113章 班主   小二被班主打发去忙活了,到饮茶处的只有白争流、班主两个。   这也是戏园子平日招待贵客的地方。位置在寻常观众席后方、上方,虽然距离远些,但未有下方杂乱,倒是更能看清楚台上内容。   屋内又有香在慢慢燃烧,白争流一脚踏进去,便被暖融融地熏了一脸。好在这回的香气不似昨夜程窈娘柜中那样浓郁,他感受一下,并不觉得刺鼻,于是心态平稳,还记得拿轻蔑目光看看四周。   刀客本身不是一个会傲慢、懂挑剔的人,可谁让他见多识广呢?   从小到大,白争流睡过山野,去过皇宫。曾与乞丐抢吃食,也曾在面向天子时对答如流。这会儿只要稍稍记起自己在京中见过的大家仆是怎样神色,就能轻轻松松表演出让人信服的样子。   班主果然是十分信他,半点都不怀疑白争流话中真假,只是依然反反复复在“衣服破了,要去其他地方取”上纠结。还拿殷切目光看白争流,白争流简直以为对方是想让自己去帮他取来。   他眉尖挑了一下,未戳穿班主的小心思,而是从更寻常的话题切入,说:“你先来与我说说,那《寻梦记》是如何排的,作者‘恒生’又是什么人。再有,要到我们家搭台,是尽数由你们的人出面做事,还是也要我们家家丁协助?另外呢,正好今日角儿们不上台,待会儿便领我去见见他们。我们老爷讲究颇多,有那面相不妥当的,可是万万不能让他来家里!”   一段话,三个意思。   一,《寻梦记》是一出戏,这出戏由戏班子演绎,但源头还是要落在写出“宋郎与小姐梦中相会”的人身上,白争流对那个人很感兴趣。   二,程窈娘房顶上的阵是谁画的?要上屋顶,那可不是轻松差事。朝搭戏台子上问,就是想知道乐善班有无这方面的“能人”。   三,最重要的一点。前面的小二、眼前的班主,脑门儿上都没见到阴气。这是好事,但并不能让白争流安心。有了前面在程家的经验,白争流十分明白,若要确保不出错,就得把乐善班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看一遍。   这么一想,映寒与自己约定的一个半时辰是不是有些紧张?……刀客天马行空地想完,这时候,乐善班班主也讲话了。   他仿佛是仔细想了想,先答应白争流:“这是自然的,贵客要看,我待会儿便领你去看。搭台子一事,若有家丁协助自是最好,但若只要我们出手,我们也能做好。”   白争流下巴微微抬起,示意自己在听。   “至于‘恒生’。”这下子,班主犹豫了,“那就是个书生。贵客许是不知道,咱们市面上的话本子,也包括咱们这些戏班子用的戏本,倒是有颇多是在那些读书人屡考不中,不得已写写杂书、赚取家用时写出来的。他们颇好面子,钱要拿,名声却不能丢。‘恒生’是个杜撰来的叫法,他具体是什么状况,怕是不好说啊。”   白争流眼睛斜过一些,看他。   “不好说?”刀客“咄咄逼人”,“怕是你们知道什么背后消息,不敢说来吧?我原先便觉得奇怪了,一出人人都未听过的戏,如何直接唱得这样热闹?只是员外老爷说,家中娘子女郎年纪轻,爱新鲜,就给她们瞧个新鲜。如今来看,呵呵。”   他一演到底,干脆作势离开。只是没走两步,班主就追了上来,一把扣住白争流手腕。   “贵客,贵客!”班主叫道,“莫要走啊。”   白争流冷冰冰地看他。   班主讨好:“我与你说,还不行吗?”   白争流看他片刻,这才轻轻“嗤”了一声,重新坐回桌边。   班主“哎”了一声,手从白争流胳膊上下来——动作之间多少带了点儿小心,谁让“梅员外家的人”一直盯着他的手看?惹得班主跟着朝自己手上多看了好几眼,想知道是不是上面有什么脏污,惹得眼前贵客不悦。   唔,也没有啊,干干净净的,一点儿黑色都看不见。   班主咽了口唾沫,重新抬头。而这时候,白争流也摆出一张“唱完黑脸,该唱白脸了”的笑脸,道:“你当我是随随便便问一句吗?我们老爷讲究是当真多,”班主听着,心想,这我倒是已经感觉出来了,“你们的戏虽好,但也有些地方老爷听说了,说唱词不太贴切,想让那‘恒生’改改。再有,有几幕的内容也要变。”   班主脸色越来越苦。   白争流又一次从怀中掏出“碎金”,随意道,“你若是能应我们老爷这些话,眼下这些便算是定金了。若是不能不如早早说出来,好让我们老爷另寻高明。”   班主:“……”   班主:“贵客请讲。”   白争流:“讲什么?”   班主:“呃,就是有什么地方要改。”   白争流上下打量他:“我给你讲什么?你是懂诗词,还是懂写戏?”一顿,表情当中显露狐疑,“莫非‘恒生’就是你的化名?你分明是写戏本子的人,平素却遮遮掩掩。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才对我如实招来。”   他越说,语气越冷。班主听得心惊肉跳,连忙澄清:“自然不是!只是贵客要改戏,自然——”   白争流斩钉截铁:“自然是先与‘恒生’说,让他改出来了,你们再新排!”   班主抽了口冷气。有一瞬间,白争流觉得自己演戏过头,紧跟着便要听到班主的拒绝。没想到,犹豫片刻之后,班主竟然点头了。   “好吧,”他叹气,“我便把‘恒生’住处说与你听。只是他脾气不好,平素是不爱见人的。去了之后,贵客要如何同他说起,我便做不得主了。”   白争流微笑:“这是自然。”   他从班主口中听来地址,又在心头默算:“从景州城快马过去,约莫是两天的路程。”   不算远,但也不是很近。   至此,最重要的事情便算是谈妥了。往后白争流又从班主口中听了些他是如何入行、戏班中的角儿们是什么来路的话,再看看时间,觉得自己继续耽搁不走,情郎就要着急了,于是重新提出见人的事儿。   在这个话题上,班主照旧干干脆脆,一句话:“好,这便去吧。”   说罢,果真是领着白争流去见了乐善班的一应成员。台上台下,老师傅少徒弟,全都被白争流收入眼中。   也不光是人,白争流对戏园子里的建筑也认真查看,确保的确没有一丝一毫阴气在。   他盘算这些,脸上还是笑意,对班主说:“你们这儿的人,模样倒都端正。我看完了,其中没什么不妥。”   班主脸上跟着显露笑影,视线在白争流胸口徘徊。只是白争流自然没有真金子给他,略想片刻,他心道:“救人要紧……”思绪转过,他拿内力融了早前取到的金平安锁,东西落入班主眼里时,已经是一团碎金了。   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班主乐得牙花子都要出来了。要不是白争流还在自己面前,他怕是已经上嘴去咬金子。   “对了,”白争流看着班主这副模样,记起什么,又问他:“你前面说的取戏服,是在什么地方?我也算有些功夫,以轻功行路,赶过去多半比你们快上许多。不若便由我去一趟,也算全了咱们这桩交易。”   班主一愣,就连手上的金子也没那么吸引人了,被他慢吞吞地收拢在掌心。   过了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回答:“那地方倒是不难找,只是周边人记得我们班中人面孔,贵客前去,怕是不行。还是由我们派人去取,贵客莫要操劳。”   白争流眼睛缓缓眨动。   两边对视,班主嘴巴慢慢抿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白争流。   白争流看出他的紧张,却仿若半点不曾察觉,只在唇角勾起一个浅笑:“原来是这样,倒也不算操劳,只是若是那边认人,怕是真帮不上你们忙了。”   班主松了口气:“嗯……贵客有心,我等自当牢记。”   白争流没对这句话有什么回应。只是在道明自己要走、人也离开戏园子之后,才慢慢沉下神情。   这班主,原先的表现分明是想让他去取东西的,可在知道他要去找“恒生”、说清楚地方之后,就仓促改了话音吗?   看来对方想让自己去的,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地方。   作者有话说:   收工=v=   明天见啦!   现在就是很期待下午看的电影嘿嘿!(就是说写更新的时候手边就是第一部 的摆件周边) 第114章 伪装   “……再有,”回到程家,对情郎讲完自己在戏园子里了解到的各样细节,白争流又补充,“他拉住我时,我多看了两眼他的手。”   梅映寒原先正在脑海中消化自己前面听到的东西,有了这句话,他再看向白争流。   “前面曾听程家叔叔提过,”白争流道,“《寻梦记》之前,乐善班都在景州城没什么名声,但这也只是因为他们从未来过景州。放在其他地方,乐善班已有风头。”   前后话语听起来没什么关系。但梅映寒知道,白争流不会无缘无故开口。   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梅映寒眉尖拢起,“争流,你是说,如今这班主的手不像是‘早有风头’之人该有的样子?”   白争流点点头:“是。我看他掌心诸多老茧,骨节粗大,手腕宽厚……倒像是经年的老农。”   梅映寒的心情沉沉往下。   白争流又补充:“但他的确是活人,也不像是程娘子那样满身阴气,这点不会有错。”   梅映寒:“倘若咱们看到的‘乐善班’是由人扮成,那他们这番行事,便是为了……”   白争流:“他们进城以来,原先也就做了那一件事情。”   梅映寒:“《寻梦记》。”   白争流安静片刻,忽而道:“我觉得城中怕是不光一位程娘子在害‘相思苦’。不管乐善班那群家伙是人是鬼,他们的戏都已经演了那么久。”   梅映寒:“依班主与你说的那些话,他很想让咱们去杜村。”就是传闻中“恒生”所在的地方。   白争流:“兴许是有陷阱在等,但也可能只是要把咱们支开。”   梅映寒:“无论是那种状况,咱们都——”   白争流微笑一下:“不能去。”   留在程家,守株待兔。   “不过,”又想起什么,青年慢吞吞地补充,“你我是要留下没错,却总要做个样子,给那些人看看。”   两人说干就干。   一玄一白,一刀一剑。   江湖客牵着马从城中街道走过,恰好路过戏园。前面招待白争流的小二探出头来,将两人的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也是因为城中不能策马,小二平日四处跑腿,做的都是脚上工夫。他眼珠一转,自觉隐蔽地跟在白、梅两人身后。两条街过去了,也没被甩开多少。   他安心地看着刀客剑客一同出城。离了城墙守卫,两立刻翻身上马。姿态飘逸潇洒,配上各自清朗隽逸的面孔,竟有几分像是那画中的人物。   给小二看得又酸又慕,对着空气比划两下,又实在做不出人家那份气势。只好安慰自己:“算啦!人走了,以后便再也见不到。武功高强又如何?哼,还不是只能给有钱的老爷当供奉。”   都是给人做事,自己也没差人家什么嘛。   如此一想,小二的底气又足了起来。他昂首挺胸,阔步前行。完全没有留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身后又缀上了两个影子。   面对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白争流甚至有点懒得用藏住脚步、呼吸地手段。仅仅是把自己融到人群当中,在小二偶尔转头侧身去旁边摊子看东西。   这样的情形也不多。不过半条街,刀客就做出判断:“倒真是个没心眼子的。”   梅映寒朝着小二背影端详片刻,“也是。”   白争流喃喃继续道:“我原先还以为,他们那班子所有人都……”一顿,略有狐疑,“难他这会儿的表现也是装模来骗我?”   梅映寒客观评价:“不太可能。他走路的姿态、面上的神情,还有前面念的那几句话,都说明这小二是真的觉得咱们是哪个老爷派来的人。”   “哪个老爷”。   四个字入耳,白争流的眼神飘了一下。   梅映寒留意到,疑惑地看他。   白争流一本正经:“这么看来,其实只是班主有别的心思,手下的人却……”   梅映寒:“大抵如此。”   白争流脸上深沉点头,心头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偏偏这时候,梅映寒又问:“争流,你前面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白争流:“……”   白争流干巴巴:“没有。”   梅映寒眼神更加困惑。只是在白争流以为他还要再问时,剑客慢慢点头:“嗯,那咱们回程家吧。”   这样的态度,让白争流心头莫名一空。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令刀客有那么点不好意思。   眼看情郎已经侧身,是要往程家走。白争流眨眨眼睛,与他并肩而行,口中道:“映寒,你再问我一遍。”   梅映寒:“嗯?”   白争流笑吟吟看他,“就是前面的话。我忽然想起来,其实是有些想说。”   梅映寒莞尔。他眼神温柔,神色也显得柔和带笑,说:“哦,那到底是要讲什么?来予我听听。”   白争流:“嗯……我去戏园子时,说自己是被人派去的,这点你知道了。”   梅映寒点头。白争流又道:“派我去的那位老爷家在西北,平素做药材生意。平时惯有摆弄兵器的爱好,对医理也有研究。”   梅映寒听出什么,忍俊不禁:“原来是这样,而后呢?”   “而后,”白争流笑着看他,“他姓梅。虽然叫做‘老爷’,可年纪极轻,有一副好相貌——”到最后,他自己笑得比梅映寒还要夸张。肩膀颤动,眼神明亮。   梅映寒反倒不动了。   他专注、平静地望着身侧的青年,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一些。白争流感觉到了落在自己面前的阴影,笑个不停之余,又转头来看情郎。   视线对上的一刻,梅映寒的动作稍稍停驻,轻声说:“你发间有一团飞絮,我替你摘下。”   白争流:“哎?好。”   梅映寒果真抬手。他手指触碰到白争流的头发,目光也落在白争流额头上方。刀客忍不住抬起视线,看向梅映寒指尖所在。   然后,梅映寒低下头来。   白争流听到了更细的风声、感受到了更多的影子……最后最后,是唇间温柔的触感。   “抱歉,”剑客轻声告诉他,“你发间没有飞絮,是我不曾克制自己。”   天山大师兄的吐息之中,带着幽幽清冽的雪莲气息。白争流眼皮猛地一跳,尚未从此前状况中回过神来,就听到了雷鸣一般的心脏动静。   “咚、咚!”   “咚、咚——咚!”   他指尖战栗,面颊紧紧绷起。并非因为不快不悦,而是太过高兴。   暮春当中,仍有微微寒意的风从他与情郎之间穿过。几息工夫,情郎已经站直身体,回到原本所在的地方。只是从他垂下的目光来看,此时此刻,梅映寒大约也在回顾刚刚发生在两人之间的那个吻。   “咚咚!”   又来了,心跳声。   白争流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恰好,看到情郎身后柳梢头的新绿。   他们不知不觉已经离开最热闹繁荣的城中主街,来到一条巷口。这儿没有旁人的视线目光,有的只有正被微风吹拂的柳梢。   白争流做了一个自己非常熟悉的动作。   他往前一步,重新拉短了自己与情郎之间的距离,然后——   “映寒,”刀客叫道,“你我之间……讲什么‘克制’呢?”   ……   ……   未来有一天,白争流可能会因为这句话而后悔。   但在现在,他享受、畅快……稍稍放纵自己,沉溺在与情郎的相处中去。   ……   ……   再见到刀客剑客的时候,程老爷听两个青年询问自己:“家中可有比划我们身量做的小厮服饰?”   程老爷不解其意,但有一点是没错的。自己一家人都仰仗天山大侠救命,他们说什么,自家自然就做什么。   “有!”男人果断道,“便是没那么合身,让夫人帮你们改改也就是了。”   白争流想了想:“也不必太合身,我们还有一些要随身带的东西呢。”   男人点头。   不多时,隆哥果然拿来了两套与他身上一般无二的衣裳。白、梅两个换上,再看彼此,都露出新奇目光。   倒是旁边的隆哥摸摸下巴,琢磨:“纵然和我穿得一样,咱们站在一起,”略微哭丧着脸,“还是能看出不同啊!”   程老爷、程夫人来做评判,也觉得是这个道理。   一家人忐忑地看两个天山大侠,只见他们对着隆哥端详片刻,而后稍稍弓起腰、压下肩膀……嘿!只是几个细微动作的变化,竟然就让两个风姿飒爽的大侠和隆哥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程老爷、程夫人的表现暂且不论,隆哥是差点惊掉下巴了。再过一会儿,把自己下巴捡起来撞上,隆哥脑子快速转动,“既然大侠们能变成我这样子,我是不是也能变成他们那样。嘿嘿,真是这般,旁人定然也要夸我英俊潇洒。”   他心向往之。   这时候,白、梅已经说起正事:“那怨鬼近来怕是还要再找家中大娘子,这一次,我们便一直守在大娘子身侧,再不挪开步子。”   程老爷、程夫人衷心谢道:“实在太让大侠操劳。”   白、梅只道:“只要能救人除鬼,这些便都是应该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要出门的江江   就早点写啦 第115章 第三个夜   天色又一次转暗。   这是白、梅来到景州城的第二日晚间。他们与程家夫妇、程窈娘一同留在程家夫妇屋内,静守一夜。   什么都没发生。   天亮的时候,不小心睡了过去的程老爷猛地一点头,醒过来。看到窗外晨光,尚且有些恍惚。   他喃喃开口:“没有来吗?那‘宋郎’——”   “是没有。”白、梅道。   程老爷惴惴不知如何开口。他头次遭逢这种事,心头有庆幸,又觉得不该在大侠们还神色凝重时表露。只好干脆转开视线,去看一边靠在一处歇息的夫人、女儿,一时之间,心绪又有点儿远了。   程老爷倒是不知道,白、梅脸色“凝重”,心头倒是觉得寻常。他们原本就没指望“宋郎”能在第一晚上出现,不得是确保自己两个已经走远了,再来程家作恶吗?   抱着这样的预期,接下来一个白天,白、梅只负责养精蓄锐。   在将灵气引入经脉之后,两人都有一种“这些日子,我的精力比以往好了许多”的感觉。昨夜、前夜说来都没怎么歇息,可两人只是寻常疲倦,未有更多难受。   他们猜测这是灵气带给身体的好处之一。可惜毕竟是刚刚接触这等力量,仍有很多疑问等待探明。   转眼日头再度西落,五人再聚于程夫人、程老爷的房中。接连喝了两天雪莲粥,程窈娘的脸色比前面好了许多,精神头也足了一些。看其他人或忐忑、或谨慎地等待,她还细细插话,问:“阿父、阿娘,你们说的‘邪祟’,果真是宋郎吗?”   一句话,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白、梅默默地看程家大娘子,她父母则是心焦又心痛,说:“自然是!他前夜一现身,就要掳走你,多亏两位大侠带你回来。”   程窈娘手指搅着衣服,微微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程老爷、程夫人养女儿这么大,平素最熟悉女儿一应神色动作。见她这样,立刻明了:窈娘……莫不是还对那阴邪玩意儿抱有期望?   这念头一处,程老爷、程夫人冷汗都要落下。他们定定地看女儿片刻,程老爷说:“你且看我额头的伤。”   程窈娘抿抿嘴巴。   程老爷苦口婆心:“窈娘,我们家有这份家底,原先也不图你嫁去多好的人家。只要你高兴快活,那人又真心待你,便真是个寻常书生,我们也不会不应。你知道这些,对否?”   程窈娘低着头,轻声说:“宋郎不是寻常书生,他有才华。”   程老爷险些被这话气了个倒仰。倒是程夫人还耐着性子,说:“哪个真心待你好的郎君,不是希望你身体康健?可你看看自己如今的目光,一场相思苦,能让你变成这样?窈娘,我的好女儿,你早日认清那邪祟之心吧。它就是要害你啊!”   程窈娘张了张嘴巴,又闭上。   她有很多话想说。   想为情郎澄清,告诉父母宋郎绝对不会这样。可她毕竟不是真正不孝,看到父亲额头上没有好全的伤,看着父母脸上连日疲惫操劳的神色,那句“你们都不待见宋郎”便说不出口。   程窈娘只好默默愁肠百转:“我也不明白啊,为什么宋郎要害阿爹阿娘。”   程家的对白就到这里。往后,屋子又安静下来。   吸取昨夜教训,今天晚上,程老爷是决计不敢再睡着的。他端了一盆冷水,时不时要用冷水泼面。又与夫人讲明,一旦看到自己有入睡的趋势,就一把把他捏醒。   一番话说下来,让程夫人颇为无言:“你若真是要睡,我还能拦得住吗?”又惆怅,“不知今晚是什么状况。”   夫妻两个悄悄去看守在一边的“健壮小厮”。   “小厮”们没像是江湖客打扮时那样随身带着兵器,但程家夫妇也没看他们额外把那把刀、那把剑藏在哪里。只好默默猜测,难道他们仍然把东西带在身上?天山大侠,不简单啊。   留意到他们的目光,白、梅也看了过来。   程家夫妇有种被人撞破的尴尬。他们摸摸鼻子,正要说点什么缓和目光。这时候,恰听到窗外一声虫叫。   程夫人一愣,说:“都有虫儿了,看来天气果真一日比一日暖和。”   程老爷:“今年的冬日倒是短些,没像是往年那样难熬。”   程夫人点点头,又转头和白、梅解释:“我们家每逢冬里,都要为景州附近的穷苦人家送被送粮。一年年下来,不说积了多少功德,多少也算帮了一些人家。”   白、梅两人听到,略有意外,却很赞扬。白争流更是笑道:“我小时候,师父也带我去吃过这样大户人家施出的粥米。”一顿,“但师父总说不能白吃人家的。他们帮咱们填饱肚子,咱们也要为他们做一些活计。”   这下轮到程家夫妇意外。他们问:“天山竟然还有这样的做法吗?”   程夫人还只是好奇,程老爷则摸摸胡须,“平日总说忆苦思甜。咱们年轻那会儿,不也是四处奔波,才积攒下如今的家底。我看啊,家里的几个小子过得是都太容易了。既要科举做官,总要多懂些贫苦人的心思。”   程夫人思索片刻,赞同:“仿佛是这个道理。”   白、梅:“……”不是,你们误会了。   算了,虽然误会,但程老爷新想出来的这个教育方向没什么问题。白、梅闭上嘴巴,不再多说。   他们不开口,旁边程窈娘却讲话。她拉一拉母亲袖子,等程夫人俯下身,便再细声细气开口。如此说了几句,程夫人“唔”了声,有些为难,却还是道:“好,咱们一起去。”   又转头看看白、梅,尴尬道:“我与窈娘去去就回……”嗯,没细说,但在场几个人都明白。人有三急,的确不好控制。   倘若白、梅同是女郎,或者程家被“宋郎”缠上的是窈娘的几个哥哥,事情还好说。可如今,只好劳烦程夫人一路看着。   按说其中也有风险,但一来程家夫妇住处附近就有恭房,距离并不算远。而来白、梅另拿了一块玉牌交给程夫人,真遇到问题了,只要争取到发出声音的时间,他们就能赶到。   等待程夫人、程窈娘期间,留下三个人继续说着改进程家三个郎君教育方法的细节。   主要是程老爷一边琢磨一边念叨,白、梅就负责听。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外面,尤其是在意识到程夫人母女仿佛走得太久了之后。   白争流不放心,说:“我们还是得去看看。”   梅映寒皱皱眉头,点头:“是该如此。”   程老爷:“唉,咱们一起吧。”   妻子、女儿离开的时间是有点长。要是刀客剑客不开口,程老爷恐怕已经自己提出去找人了。   三人说定,果真上前寻人。只是走到一半儿,正遇到往过时的程家母女。   见了他们,程夫人先是吃惊,随即道:“窈娘,我前面催你那么多次,你都不应。如今看吧,还让人家找来!”   程窈娘被母亲说得近乎站不住脚,“娘!”   程夫人叹口气,到底不再多言。   几人原路折返。期间,白、梅又不动声色地多看了程家母女好几眼。确保他们身上没有一点阴气,这才后退一步,先让程家人进了屋子,随后才是自己。   夜色依然平静,什么都不曾发生。   子时、丑时……程老爷猛地抬头,往旁边看看,发现两个江湖客还睁着眼睛,自己家的妻女倒是挨在一块儿睡着了。   他揉揉眼睛,略有不好意思地朝白、梅笑笑。两个江湖客颔首,倒是不介意程家人歇息。   总之怨鬼再入程娘子的梦,一定会有所反应,白、梅不会察觉不到。再剩下的,程家三个普通人,还真让他们跟自己一样不睡觉吗?   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没有这样的打算。   他们态度平和,程老爷看在眼里,心神一点点安定。   他专心去看旁侧妻女,目光忧虑又痛惜。而在程老爷的视线之中,程窈娘一个激灵,竟然睁开了眼睛。   程老爷:“……”我只是看了看啊!   他瞠目结舌,想替自己喊冤,又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女儿孝顺,不等程老爷喊出来,她自己先叫了一声:“宋郎!”   白争流眼皮一跳,下意识去看程家夫妇,只见二人的脸色都不算美妙。   程老爷更是直接开口,道:“宋郎、宋郎,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你竟然还——”   “阿父!”不等父亲斥责完,程窈娘一把抓住他的手,哭道:“方才宋郎又入我梦,说他正在被一邪祟追杀,今夜好不容易才摆脱些,却不知道那邪祟什么时候会再追上。”   在场其他人:“……”   啊?   程窈娘继续哭:“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强撑着来与我报平安。再往后,还不晓得能否逃脱、是生是死!”   众人:“……哎?”   程窈娘掩面落泪:“宋郎,我苦命的宋郎,为何被害到如此地步,呜呜!”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16章 哭求   屋外,虫子又叫。   屋内,女郎再哭。   程家夫妇被女儿哭得心急又心疼,更有几分莫名不解。等女儿哭了足足一盏茶工夫,终于忍不住问:“窈娘,你到底在说什么?”   话音落下,旁边插过来一道嗓音。正是白、梅两个。   一个道:“大娘子且冷静些,真有什么状况,慢慢与我们讲来便好。”   另一个道:“你说‘宋郎’正在被邪祟追杀?是怎样的邪祟,他如何能摆脱?”   两句话下来,程窈娘的哭声止住一些,像是也很想开口回答,只是前面哭了太久,这会儿也禁不住抽抽噎噎。   程家夫妇一边看女儿状况,一边略有忧心地看旁侧两个侠客。好在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未因程窈娘的表现显露半分不耐,只在关切地看他。   惹得程老爷忍不住想:“不愧是天山弟子啊,这般沉着、镇定、临危不乱,若是……”   若是自家孩子也和他们一般便好了。   唉,窈娘如此多愁善感,真不知道是随了谁。如果事情真能解决,不如问问两位大侠,他们门派收不收窈娘这般年纪的弟子。也不求学什么高深武功,只要不为了一个梦里的男人要死要活就行。   程老爷苦中作乐,他身侧,程窈娘的抽噎终于平息,可以一条条回答白、梅两个的问题。   “邪祟便是一团黑漆漆的、能看到却抓不住着的东西。”女郎开口,“活人手碰上去,会觉得碰到的地方全都成了冰,又冷又痛,甚是吓人。”   程老爷、程夫人听得一愣,同时想到:“哦,这是我们之前碰到的——”   女郎又道:“如何逃脱……宋郎告诉我,他家里也是有些密不外传的功夫法诀的。从前不说,是因为他也不曾特地学过。原先只当是父祖被人欺骗,这才留了这些东西在屋中。没想到,他走投无路时循着记忆当中的事物模仿,竟然真击退了那邪祟!”   说到后面,女郎的眼神都发亮,忍不住补充:“宋郎英武至此!我从前只当他学问好,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面。”   在场其他人:“……”   大约是看出旁人的神色都显得平平,程窈娘嘴巴微微一瘪,显露出三分委屈。   “我知道,你们都因为之前的邪祟怀疑起宋郎。但宋郎也是受害,他细细给我解释了,前天夜里是邪祟借着他的生魂,从梦中前来寻我。会这样子,正因为我们两个的魂是连着的!……他虽然察觉不对,想要阻挡,可还是晚了。也是因为这个,他昨夜不确定有无摆脱时,就没前来找我。直到今夜,才来与我说明这些。”   众人:“……嗯。”   程窈娘惆怅:“宋郎如此辛苦。”   程老爷、程夫人哑口无言,求助地看向白、梅两个。   女儿说的是真话吗?“宋郎”和找上门来的阴邪玩意儿是两个存在吗?   他们之前当真是误会?女婿还是能要的?   两人脑海中尽是乱绪。相比之下,完全作为局外人的白、梅的确冷静颇多,说:“原来如此。”   程窈娘眼睛再亮起:“大侠,你们信我、信宋郎?”   白争流:“唔,信不信且不说。有无你讲的这些,对眼下状况都不影响。”   程窈娘一愣,困惑地喃喃说:“不影响?为何是‘不影响’?”   白争流客观:“我与映寒是在景州,那位‘宋郎’却在路上。我们寻不到他,他也只能见你。倒是那阴邪玩意儿,不光威胁‘宋郎’,还威胁你家。”   梅映寒:“我们现在能做的,原先也是在那阴邪之物来时将她斩杀。”   白争流点点头:“有无‘宋郎’,‘宋郎’过得好或不好,皆不是我与映寒之力能及之事。”   程窈娘:“……”   女郎不可思议:“你们江湖大侠,不该路见不平吗?”   白争流摊手:“我们路过景州城,来了你家,发现你家有麻烦,于是留下帮忙。看吧‘路见不平’。”   女郎被他说得无言以对,眼神在屋子里徘徊片刻,好不容易看到父亲。她眼前一亮,道:“不是——你们是被阿父请来做客,于是回报帮忙……”   白争流听得都想叹气了。程老爷、程夫人皆是明事理之人,那三位不曾见到的郎君闻说在书院里成绩也不错。为何偏偏一个大娘子,如此为情为爱痴狂?   刀客干巴巴:“映寒,一株雪莲是多少钱。”   梅映寒:“嗯……也要看品相。”   白争流:“若以程娘子前面吃的那一株来论呢?”   梅映寒:“也不怕争流你笑话。我们带着雪莲出来,是要讲生意的。既要讲生意,自然会选最好的品相。你若是要买,可以给一个最优价格,但也在三两以上。”   白争流:“唔。”   程窈娘:“三两,这还是……”   梅映寒补充:“黄金。”   女郎瞳仁蓦地一缩,似是不可思议。   她怔怔不知如何开口。这时候,旁侧听了很久的程老爷克制不住,道:“够了!”一顿,看着女儿惊慌的面色,再配上她苍白的皮肤、瘦削的身形……程老爷心头一痛,语气再有缓和。   程老爷道:“窈娘,两位大侠先是留下帮咱们一家,又拿那样珍惜的雪莲、玉牌相赠,自然是一等一的侠义心肠。只是宋郎那边,是真的没有办法。他离咱们多远?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说句不好听的,纵然两位大侠现在从景州城出发,等他们找到你那宋郎,宋郎多半也已经成了山林白骨。”   “不——”   程窈娘垂泪。   程老爷再拍一拍女儿肩膀:“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可事实本就如此。”   程窈娘不说话,只是哭:“宋郎、宋郎好苦。”   程夫人:“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程窈娘:“呜呜!”   程夫人:“唉,可怜了我们女婿,年纪轻轻,与那邪祟结仇。”   程老爷:“年纪轻轻——哼,说不定根本就是他们家里与邪祟世仇。”站在“邪祟”与“宋郎”是对立双方的角度,这点似乎非常容易想到,“他自己吃苦便算了,如何还要牵连我们家窈娘!”   话音落下,被妻子掐了一把。   程老爷瞪向妻子——眼神越来越弱,气势越来越浅,最后化作一声嘀咕,“我这不是心疼女儿嘛!”   程夫人叹气。她知道这点,但也知道丈夫越是这样,女儿就越是难过。   还是由她抱着女儿,一下一下拍着女儿肩头,柔声哄:“窈娘,咱们是普通人家,当真是招惹不起这些的。宋郎定然也是希望你好好过,你说对否?   “难过些时候。遇到这种事,自然应该如此。只是日子过了,咱们还是……”   “不。”程窈娘抽噎道,“我不要忘了宋郎。”   程夫人、程老爷:“……”   程窈娘从母亲怀中抬头。她如今虽然瘦得脱了相,但眉目之间还是能看出娇美的影子。如今看着身边的家人、江湖客,竟然真的有了几分凄楚动人的样子。   “两位大侠。”程窈娘哭道,“你们去帮帮宋郎、帮帮宋郎吧。我求你们,莫要让宋郎死。”   白、梅:“……”等等,还没有确定“宋郎”真的是个活人吧?   两人心想。   只是女郎忽然说起什么“追杀”,也不像是随意说说。否则的话,她之前为什么不开口,偏偏要在睡一觉醒来的时候?   还有,她睡着的时候,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没有察觉到阴气的影子。   怪异。来景州城之后,无论是乐善班还是程家,桩桩件件都让两个江湖客觉得怪异。   “大侠?”   他们面前,程窈娘期期艾艾地叫。   盯着女郎的目光,白争流不得不开始考虑:“兴许……当真是这样?邪祟通过‘宋郎’的梦,到了景州这边?”   看他有相信的样子,程窈娘立刻点一点头,说:“对!正是如此。”   白争流道:“好。”   程窈娘惊喜:“大侠,你要去帮宋郎了吗?”   “什么?”白争流疑问地看她,“我们之前不是已经说明了。无论‘宋郎’之事是真是假,我与梅兄都不会离开景州。比起天高路远的‘宋郎’,自然还是要先护住你们一家。”   程窈娘呼吸一滞。她身边,正提着心的程家夫妇则是松了一口气。他们就怕再出现前天晚上那样的状况,两个天山大侠离开了,邪祟趁虚而入。   这会儿知道白争流与梅映寒不打算走,程老爷唇角都忍不住勾了起来,程夫人也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程窈娘听着、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表情从悲伤一点点转向平静。过了良久,她低着头,任由母亲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像是她还是个小小孩童那样,要得到来自父母的安慰。   女郎慢慢又抬头。   白、梅暂且不说,程家夫妇首先看了过来,细细望着女儿的面色。   程窈娘道:“阿娘,我腹上又有寒凉,怕是今晚吃坏了东西……再陪我去一次外面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17章 旁听   女郎与母亲的声音从廊道传出。   最先,是程夫人忍不住念叨:“我便说了,要你快些吃,莫要等到饭食都凉掉!结果呢,你总是慢悠悠的。这下好了吧?夜半腹痛,万一再招惹来——”   程窈娘打断她:“阿娘!”语气倒是不凶不怒,只是女郎羞窘之下拉高嗓音、拖长语调,“你且离远一些。”   程夫人:“……”眉毛十分生动地飞舞了一会儿,到底如女儿所说,“好好好。我便在远处等你,你且快些。”   程窈娘:“哎呀,这种事,要如何快得来。”   程夫人没再应话。   她瞳仁缩小,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身侧的三人。   白争流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缓缓放开扣在程夫人嘴巴上的手。   程夫人喘了口气,目光中慢慢都是意外与惊诧。如今得了自由,更是嘴唇微动。看口型,是想问:“你们……为什么又过来了?”   白争流朝程老爷看了一眼。   程老爷往前一步,恰好到了妻子眼前。压低了嗓子:“两位大侠说,窈娘前后两次出来,时机有些奇怪,他们想跟上来看看。”   程夫人一愣。   她一下子就联想到女儿前面在屋中的表现。平素里,窈娘虽然有撒娇的时候,可大体来说还是懂事的,怎么会突然闹成这样?   再有,丈夫提到“时机”……窈娘听说白、梅是一定不打算去救“宋郎”了,紧跟着便是一句自己要出来。原先还不觉得,可现在想想,是有些奇怪。   意识到这点,程夫人舔舔嘴巴,没再多说。   她和程老爷一起看着两个青年的背影。是信任他们,可窈娘毕竟是女郎,总要有些顾虑。   好在白、梅也不干涉他们。只在一瞬之间,夫妇两人骤然觉得身上泛暖。他们疑惑地看向四周,并不觉得哪里与先前不同。那这份暖和,莫非只是错觉?   ——自然不是。   距离程窈娘所在已经很近了,白争流听到里面传来的轻微话语声。   是女郎在喃喃自语:“我出来了呀,宋郎,你怎么不来见我了?”   他身体一顿。答案来得突然,但白争流对此早有预料,这会儿便也不觉得“惊喜”与否。只有一个念头:程娘子在等的那个东西不来,是因为我等在外吗?   心念动了,脑海自然联想到当初在天山下方的情况。他们被无数游魂围绕,杨春月带着他们从中走出。   事后,杨春月很快陷入沉眠,不曾与白、梅多说什么。但从这件事上,白争流已经可以自如地领悟到:“灵气”运用得当,便能助我藏住身形。   可是,要怎么用?   白争流不知道答案,思绪却不断因此翻腾转动。随着他的想法,点点流光从刀客丹田、袖口四散而出。不光笼罩着他们,还朝远处去,笼罩住正朝这边眺望的程家夫妇。   青年抿一抿嘴巴。他想说些什么,譬如“怎么回事”“这些灵气是随我心意而动吗”,但梅映寒先一步开口,道:“争流,你看——”   白争流随着他侧身的方向一同侧身,视线落在两人旁边的地面上。   那里空空如也。本应存在的影子,竟然直接从白、梅两人身侧消失了。   ……   ……   “呀,宋郎!”   一门之隔,女郎惊喜地叫道。   客观来说,程家也是大户,眼下他们所处的虽是恭房,可并没有什么冲鼻味道。相反,大量熏香气息从中迸发,就连门框上的木头,都要被这股香气浸透。   但是……嗯,白争流默默地调整位置,拉远了自己与门框的距离。   反正程娘子嗓音不低,现在的站位也能听到。   重新站好,屋内,果真多了一道程窈娘之外的模糊人声。   想来就是“宋郎”了。   讲话模模糊糊的,但也算是能听清,此刻正在与女郎讲话,道:“我与你说的那些,你都和他们说了?”   程窈娘犹豫:“唔。”   白争流手指微微一动。   他要去握二十八将刀柄。但在那之前,另一只手从旁边扣上来,覆上了刀客的手腕。   白争流抽刀的动作被制止。他转头看梅映寒,梅映寒先看他一眼,再朝着眼前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两个人目光交错,竟然难得地没有统一意见。   白争流:“‘宋郎’来了,咱们正该闯入!”   梅映寒:“这毕竟是……恭房。”   白争流:“但是有怨鬼游魂!”   梅映寒:“这是一个女郎在其中的……恭房。”   白争流:“……”   他到底默默收了力道。好吧,梅映寒这会儿在意的,也正是他略觉尴尬的地方。   不过,在刀客略有尴尬、不知如何行动才好时,屋内的动静又把两人的注意力引走。   多半是“宋郎”的存在问:“这是什么意思?究竟说了没说?”   程窈娘:“说了。只是——只是他们不愿去救你。”   “宋郎”仿佛惊讶,问:“为什么。”   程窈娘重复白、梅两个前面说过的话。   “宋郎”听过,冷笑连连:“什么天高路远、不便出手?要我看,就是那天山弟子,与那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刀客胆小怕事。明面上说得好听,他们正道之人,总要路见不平。可若真碰到了这档子事,哼哼。”   程窈娘:“咦?”   “宋郎”:“怎么了——唔,窈娘,你莫要怪我这样讲。只是我如今正被追杀,死生不知。骤然听了这话,实在生气。”   程窈娘:“宋郎!你自然该生气,这又没什么好说。但是,那刀客不是‘野路子’呀!”   “宋郎”意外:“那是?”   程窈娘道:“他们两个都是天山弟子。”一顿,“我家阿父、阿娘就是这么说的。”   “宋郎”沉默。   外间,白争流与梅映寒也沉默。   白争流心头无比庆幸,好在自己刚才没有不管不顾地抽刀进入。否则的话,怕是压根听不到“宋郎”后面这些话音。   这来路不明的怨鬼,竟像是之前就见过、知道他们?否则的话,怎么会晓得两人间的“天山弟子”仅仅是梅映寒一人,白争流却是“野路子”?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心脏狂跳,自己过往见过的人、遇到的事不断从眼前划过,而后又定格在自己与梅映寒相识、共同行走江湖的一段时间上。   他的思绪在过往岁月里起起伏伏,一门之隔,“宋郎”总算干巴巴地开口解释:“竟是如此吗?我看他一身玄色衣裳,倒是与过往见过的那些天山弟子都颇不同。原来他也是天山下来的,只是与旁的师门众人穿得不一样。”   程窈娘:“宋郎,你还见过其他天山弟子?”   “宋郎”:“我读书这些年,也不光光是读书……总归,窈娘,他们再不来救我,我怕是真没几日好活了。光是我一个去死,也还罢了。只是你如今与我神魂相合,那邪祟是万万不可能放过你的。”   程窈娘既惊又悲,低声道:“可是阿父阿娘都不信我。”   “宋郎”柔声安慰:“他们也只是想要你好好的。至于我,不过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提亲人,往后如何,难怪老爷、夫人不在乎。”   程窈娘:“呜呜,宋郎。”   “宋郎”:“可如今留那两个江湖客在你家,不过是饮鸩止渴。你多活上几天,后面照样……”   程窈娘:“呜呜,呜呜!”   “宋郎”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这样,我教你一家传的灵阵。你与老爷、夫人躲在其中,寻常邪祟不敢对你们动手。只是这阵法至多能坚持四五日,多了便也防守不住。四五日……若是就那两个江湖客动作快些,倒是够他们赶来了。”   程窈娘:“这,光是让他们赶去吗?”   “宋郎”:“他们来了,能救下我,皆大欢喜。若是真救不下,那是我没这个造化,你……唉。”   程窈娘安静半晌。   一心想事情的白争流都被这点不同寻常的安静拉了回来,琢磨:“这一听就是和前面那班主一样,想忽悠我与梅兄离开、自己好对程家人下手的话。程娘子再如何,也不能信吧?”   “好!”女郎回答,“若是宋郎真的没有这个造化,咱们日后地下相见,便是一对鬼夫妇。”   “宋郎”好似动容:“窈娘!我何其有幸,遇到你这样的好女郎。”   程窈娘:“呜,宋郎!”   两人你侬我侬了片刻,程窈娘似乎还想继续,“宋郎”却开始催促她与自己学阵法。   期间,程窈娘颇紧张地问了句:“宋郎,你在我这里停留,肉身那边真不要紧吗?”   “宋郎”回答:“且安心,我自寻了个好地方来藏肉身。只要肉身不灭,纵然如今这副神魂被邪祟找到打散,也总有缓过来的机会。”   程窈娘:“有你这句话,我心中便安定了。”   白争流:“……”有游魂这句话,他把自己一个没忍住,再次放到刀柄上的手又一次拿了下来句,心道:“肉身不灭,神魂便存……竟然还有这等说法?”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一看更新时间就知道是宅家江江……!不过可以预告一下,明天也会是中午更新 第118章 教阵   程窈娘与母亲离开房间的时候,院中虫声层层叠叠,叫人一听就想到春日时节。两人再回来时,院子却显得十分安静。   只有程夫人连续不断地讲话声传出来:“纵是腹痛,你也在里面待了太久,难道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吗?两位大侠可都候着咱们呢,人家原本和此事没有关系,若不是好心,怎么会留下?都这么帮忙了,咱们却让人家久等?”   程窈娘:“哎呀,娘——”   程夫人叹道:“又嫌我话多了,对否?”   程窈娘抿抿嘴巴,没说话。   她是有点烦躁,却不是因为母亲的话音,而是自己刚刚记下的那些东西。   如今回了屋子,原本还担心两个江湖客要对自己离开太久表示不满,但他们竟然什么都没说,只平平淡淡地看来一眼,而后就挪开目光。   程窈娘立刻道:“阿娘,我好困,咱们还是睡下吧。”   程夫人看起来不太赞同,程老爷倒是说:“睡!我看啊,你也就是睡着的时候让我省心。”   程窈娘:“……”不太快活地看父亲一眼,女郎轻轻“哼”了声,到底回到床边。   如今这状况,是别想好好躺着睡了。她原先歇息,也只是给床头竖起一条枕头,身体再挨在上面。   这会儿闭眼,程窈娘实则是一丝倦意都没有。只是假意如此,实则依然在脑海中不断重复前面“宋郎”的教导。   “……只是个简单的小阵。”对方说,“你看,先用这些红砂在最外面画一圈儿,然后是内里的纹。那么复杂的刺绣样子你都能记住,如今这些,定然也没有问题吧?”   程窈娘心想:“对!没有问题。我能记下它,这就为宋郎排忧解难。”   想到这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女郎蓦地睁开眼睛。   她做出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惊诧”地发现自己袖中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自己摸来摸去,最后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来。   程窈娘眼睛都瞪圆了,“这是——阿父、阿娘,你们看!这是宋郎给我的东西!”   有这句话,在场另外四个人统统都看了过来。   程窈娘鼓足了勇气,继续往下说自己想好的台词,道:“我前面又梦到宋郎了……呜呜,他说他要是不能得救,邪祟转而便要顺着他‘入梦’的路子找我。到时候,我怕是只有一死了。宋郎不忍如此,纵然他决然活不下去,这会儿也要分出工夫帮我。”   在场其余四人:“……”   程窈娘:“……”怎么没有反应?   她不解,又忐忑。只是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剩下的自然要继续讲出口。   女郎手指扣着掌心,算是以这一动作给自己打气。而后,她再张开嘴巴,继续道:“他教会我一副阵法,说是能防备邪祟些时候。要我画好了,之后就躲藏在其中……”   白争流饶有兴致地看他。   程窈娘硬着头皮:“我在梦中学会了。喏,便是这样。”   她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团细细碎碎的红色粉末。   女郎手指捏了上去,一簇红砂就来到她指尖。   看到这一幕,许久不曾开口的程老爷、程夫人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看女儿,而是看向白、梅两个,神色之中都带上焦灼。   一直到白、梅朝他们轻轻点头,示意“那红砂的确不是害人的东西”,夫妇两个才稍稍安稳心神。   只是更加痛心疾首。   自家孩子,怎么那么分不清楚是非轻重?   两人愁苦,程窈娘则还在专心致志地画阵法。还真别说,等撒下去的红砂真的围拢成一个圆,白、梅确在其中察觉到“气”的流动。   并不是灵气,但也不是阴气。一定要说的话,让白争流想到了流水、空气……还有自己劈落二十八将时,从刀锋迸发的杀气。   他这下是真的觉得有意思了。等女郎示意好阵法,犹豫着抬头查看情况,就见白争流在一旁蹲下来,手指轻轻触碰地面上的红砂。   ——没有反应。   他垂眼,手指摩挲着红砂,嘴唇仿佛轻轻地念动了什么。一点点灵气浮出,红砂由此变得飘飘摇摇……   刀客略一摇头,放下手,对程窈娘讲话:“如果这个真能对付邪祟,我与梅兄倒是能放心离开景州城,去找你那‘宋郎’。”   这话出来,程家三口人都屏住呼吸。两个是着急,一个是期许。   现场再有一个梅映寒。他眉尖轻轻挑动,若有所思地看着白争流指尖那一点残余的红砂,没有开口。   “……只是,”白争流苦恼也一般说,“咱们要从哪里找‘邪祟’呢?总不能请大娘子再闭眼去梦一次,再赌赌运气,看这回‘邪祟’会不会和前日晚上一样,再来此地掳你。”   程窈娘:“……”   她自然知道不可能。但宋郎危在旦夕,她心急如焚,难道要说一句“那就等着”?   女郎咬着下唇,思绪良久,终于灵光一动。   “不是说前面邪祟来的时候,污了你们那块牌子吗?上面残有的,不就是邪祟的气息?”程窈娘道,“东西如今在哪里?拿它来试试,不就结了?”   白争流:“哦?”抬起手,朝着女郎的方向鼓掌。动作不快不慢,看得女郎心头愈发又急又痒,“对!我竟忘了此事。还是程家娘子机敏,那边这么做吧。”   程窈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对了。”这时候,白争流又问,“你前面说的,宋郎如今身在何方?”   程窈娘立刻回答:“便在东南方向!你们从城东出去,沿着大路快马加鞭而行。这么走上几日,便能碰到宋郎了。”   白争流:“可是他正四处躲藏……”   程窈娘:“他能找到你们——这样!你们带上花火,每天晚上燃放一次,算是给宋郎传信。宋郎那边,我也给他说,让他一并准备花火。”   白争流微笑一下:“这样便妥帖了。”   ……   ……   程家夫妇没想到,白、梅两个是真的要走。   听到这话时,他们脸上的焦色根本藏不住。女儿来劝,说“不是说了有着阵法,咱们家便安定了吗”也没用,只能眼见父母继续朝着两个江湖客讲话,口中声声句句都是请求。   “若是两位离开,那阴邪之物再来,我们一家子是真没办法了。”   “是啊,两位大侠!”   程窈娘听着这些,忍不住抽一口气。   都到这一步了,父母竟然还是不信她?   她又是不快,又是委屈。更加难以相信的是,两个江湖客拿同样的话开口,他们就真转变态度了。   白争流:“前面不是试过了吗?玉牌碰到法阵,还没什么动作呢,就直接成了一地碎末。可见这法阵是真有用,你们是可以安心些时候。”   梅映寒:“我们也想过了。倘若事情真的是‘邪祟一杀宋郎,程娘子神魂也要受到影响’,那便的确要去一趟。此行又定然凶险,故而我们两人都要前往……”   白争流:“除了‘宋郎’给的红砂法阵,不是还有我们留下的灵石吗?虽然没做成牌子模样,但这些碎块也有一样用处。你们可还记得,那天‘邪祟’来扰,可是付了极大代价才把窈娘带走。如今,它若是真再赶来,我倒要瞧瞧,它还能不能给出一样的代价。”   程老爷、程夫人:“……”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还能怎么办?   只好恨铁不成钢地看女儿一眼,在心头接受了两个江湖客要离开几天的事实。   他们一心期盼江湖客早日斩杀“邪祟”,早日回到自家。却不知道,同一个时间,女儿心头也在期待,只是期待之事与自己二人完全不同。   “虫儿,虫儿,你们快叫吧。”程窈娘想,“你们叫了,我便知道是宋郎来找我了。”   这是她与“宋郎”在梦中的情调。自己每每入梦,总要在房间里再度睁眼。而这时候,一旦听到外间的虫鸣声,程窈娘知道,是自己的情郎来寻她了。   “等见到宋郎,”她捧着下巴,痴痴地想,“我要告诉他,两个江湖客已经在去寻他的路上!宋郎已经很厉害了,这才能从邪祟手中逃走那样久。两个江湖客……罢了,他们虽然装模作样,可也的确有几分真功夫。三个人都在,一定能斩杀邪祟。   “到那时候,宋郎岂不是会与江湖客们一同回来?呀,想起来了,他这趟来景州城,是要向我提亲呢。”   程窈娘的心跳一下子就变快了。少女情怀涌出,让她喜悦之余又多了羞涩,叫道:“阿娘,等到宋郎来家里提亲……”   程夫人、程老爷:“……”决定了,以后再有什么戏班子要来家里唱戏,他们一定要事先抽出时间,自己把戏本子看上一遍。确保里面没什么能让女儿联想到自身状况的东西,这才敢让人进。   至于现在。   夫妇两人摸摸留下来的灵石,又一起长长发出叹息。   同一时间,程宅之外。   白争流打开掌心,里面是一个比程窈娘那个略小一些的油纸包裹。   再将包裹打开,里面正是一团红砂。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19章 行路   “……既然是‘宋郎’给她的东西,”白争流说,“自然能用上那以物寻主的法门。前面她画阵的时候,我便想到此处,试了一试。”   梅映寒:“嗯。”   白争流:“原先以为‘城东’是个幌子,真的‘宋郎’定然在城中潜伏。没想到,那点被我拿来尝试的红砂竟然不断朝西面飘去。”   梅映寒:“唔。”   白争流:“眼看着都飘出城了。”沉吟,“看来咱们真得走一趟。”   梅映寒:“好。”   白争流:“……”   刀客笑着看一眼自己的情郎。   这时候,两人已经在客栈牵回了自己的马,开始牵着它们往城外走。   再次见到他们两个,那客栈小二的表情颇难言说。一定要给之一个解释的话,约莫是:“——客官,我还以为你们要……呃,事发突然,就那么急急忙忙地走了呢!”   意思是差点把白、梅两个留在客栈的行李变卖了,两匹马也险些被牵到城中交易市场。   可没想到,还没等小二琢磨清楚自己这一笔赚到的钱要怎么花,就被正主撞了个现行。   这下好了,不单单要把东西还回去,还要提心吊胆,生怕两个江湖客报官。要是真进了公堂,自己就算不被收监,也得被大板子抽上十几二十下吧?   或者更有甚者,两个江湖人并不讲究什么“青天大老爷”,而是准备自己“私底下”把事情解决。   光是想到这点,小二就差点眼泪与鼻涕一起下来。   倒是让白、梅两个哭笑不得。生气吗?不能说没有。可是计较吗?他们也没工夫计较。   最后只拿了小二还回来的东西,再有小二主动掏出来的赔款三两,接着附赠一句“再有下次,拿你是问”的警告。   到现在,白争流都记得那会儿小二哭丧着脸的样子。手里的三两银子他却是没留,纵然急着出城,刀客依然抽了点空子,去了趟城中救济院,将钱财放在救济院负责人的桌子上。   再之后,就是现在了。   把红砂油纸包收起来,白争流琢磨出来了:“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梅映寒露出一张笑脸,说:“我是看到你在程娘子身畔用那法诀。”   也就是刀客蹲下来,嘴唇轻轻动着的时候。   此言一出,白争流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倒也不觉得自己前面多花了口舌,反倒觉得情郎这样笑一笑,也十分俊朗、有风采。   “好,”白争流道,“那如今事情便清楚了。不管程娘子和戏班子指给咱们的‘东南方’有什么,咱们都不去。只要不如他们心意,那边备给咱们的东西自然就落空了。”   梅映寒:“正是。咱们跟着红砂,去西边探探。”   白争流喃喃道:“希望不要太远。”否则的话,红砂有可能不够用啊。   梅映寒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略作思考,在白争流下次停下来,取红砂为二人指明方向的时候,做了一个出乎白争流意料的动作。   红砂浮起、飞走……走了约莫一尺距离,前面探过来一只手,刚刚好拦住了红砂的去路。   梅映寒掌心扣上,将红砂带有的灵气吸入自己经脉当中。如此一来,红砂就又成了普普通通的东西。   白争流看完全场,眼神微亮。   梅映寒又过来拉他。两人掌心扣在一起,前面被剑客引走的灵气又回到刀客身体。   这下子,白争流的心情从“原来如此”,变成“却也不必”。   刀客:“只是这么一点点灵气——”   梅映寒:“一点点,所以还给你。”   白争流:“嗯?”   梅映寒朝他笑笑:“若是给的多了,你定然是不愿接受的。只好这样,把你原有的那一点点给你。”   白争流:“……”抿嘴半晌,还是忍不住笑了,“说不过你。但是这样给来给去也太麻烦,不如这样。往后咱们轮流来对红砂念法诀,再轮流将它抓住,如何?”   梅映寒想了想,接受了这个提议:“也好。”一顿,又开口,“只是不知道你从程娘子那边取了如此多的红砂,她是否会有所觉。”   白争流略有沉默:“当时情况紧急,我是想过该那些什么为她补上,但毕竟是人家女郎贴身揣着的东西……罢了,希望咱们这回来得及。”   梅映寒便点头,“还是先行路吧。至少红砂指向定然是酿出程家祸事的幕后之人,这点不会有错。”   两人说定,而后便是赶路。   想到“宋郎”曾经与程娘子说起的“……东南方向,四五日路程”,白争流对他们眼下这路,也有了“四五日”的大概预想。   实在是没想到,他们此前心急着往东,想要尽快赶到景州城,查明程家的状况。如今又是一心想着快些离开,好知道自己来路上有什么怨鬼作孽。   白争流忍不住叹一口气。再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又是一日晚间。   梅映寒道:“今日便先歇息吧。”   白争流:“嗯。”   两人都不废话,下马之后便利落地生火、寻找水源。顺道把马匹拴在旁边树上,再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能够食用的植物。   虽然身上有带干粮,但若是有加餐,两人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接受。   想什么来什么。等白争流在附近溪水灌满水囊,再回来时,还没靠近火堆呢,就先嗅到一股肉香。   他的喉结登时开始滚动。加快脚步走到火堆旁边,正看到梅映寒在细细翻着手中一根木棍,木棍上则是一只已经三分熟的野兔。   白争流惊喜:“是如何寻到的?”   梅映寒:“就在你走之后不久,我听到了草丛里的动静……”眼看白争流靠近、一副想捏捏兔腿的样子,他将人拦住,“别心急。你看,还带着血色呢。”   白争流一眼扫过去,果然如此。   他略有失望,心头的满足却是真的。这会儿在情郎身侧坐下,与他你一言、我一语讲话。   白争流:“若能顺利解决此事,等咱们再回天山,应该也能收到一些门派的回信了吧?”   梅映寒再翻动一下木棍,“也许会有,”停一停,笑了,“兴许咱们在回去的路上就能碰到师弟、师妹们。”   白争流摸摸下巴:“他们还不知道咱们的关系呢。我直接把他们叫师弟、师妹,会不会吓到人家?”   梅映寒沉吟,“或许……?”   白争流笑道:“那便先不说?”   梅映寒:“嗯?自然要说。”   白争流撑着下巴,打趣:“你这大师兄,也太不会体恤人。”   梅映寒淡淡开口:“既然知道我是他们师兄,便知道他们要敬重我……的情郎。”   说到最后,他唇角勾起来,侧头看向白争流。   白争流瞳仁微微颤动。   他已经有过很多次类似的感受,并且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心头的柔软塌陷正象征着自己对剑客的心动。可是知道又如何?此前有过很多次又如何?这根本不妨碍他再在面对梅映寒的时候,感受到同样的动容。   “这串小的差不多了。”梅映寒像是没有留意到白争流的表现,从火堆上取了一串处理得细小很多、易熟很多的肉串递给白争流,“尝尝看。涂了盐,应该比山上的蛇肉要好一些。”   白争流缓缓眨眼,收拢心神:“好,你也吃。”   说着,就见梅映寒抬起手,像是要触碰自己。   白争流原本已经平息的心动又有复燃的趋势。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梅映寒。瞳仁之中倒映着火光,同样像是倒映着情郎的面孔。   引得梅映寒不知自己是该好笑,还是其他。   剑客低声念了一句“原本没有想”……话音都没来得及落下,就消失在两个人的唇齿之间。   而这是他们行路途中,最普通的一夜。   ……   ……   白、梅两个人赶路的时候,程家三口人照旧留在家中。   不是没有想过干脆搬走,无论是去城外还是城中客栈。只是想想江湖客们来的第一天,他们分明离开了窈娘的房间,邪祟还是那么准确无误的找上窈娘,程家夫妇便觉得,无论自己一家人去哪里都没有用。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两个江湖客真正斩杀邪祟。   可是,他们真的可以做到吗?……他们并非对白、梅没有信心,不相信他们两得实力。偏偏事情关乎到自家女儿的性命,对程老爷、程夫人来说,那真是再怎么担心都嫌不够。   他们又是忧虑地度过晚间,眉目之间的疲惫神色难以遮掩。而这个时候,程窈娘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再度进入梦中。   被分给她的灵石从女郎袖口滚落。   女郎不曾留意。   她满心都是自己的情郎。如今宋郎还安不安全?有无被邪祟找到?两个江湖人有遇到他、帮帮他吗?   许多问题萦绕在程窈娘心间。等到真正见面,程窈娘迫不及待便要开口。   可惜到底慢了情郎一步。自己还没说出来,就听情郎问自己:“那两个江湖人果真是来找我了吗?他们怎么还没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20章 “宋郎”   像是一盆水泼在心头,程窈娘无端委屈。   是,她也心心念念着两个江湖人的去处,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去到情郎身侧。然而自己的惦记是一回事,情郎这么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难道都不担心她、安慰她吗?起码也要问候一句吧!   “他们,”女郎到底不曾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他们已经走了三日了,应该今晚明天便能见到你。”   说着,委屈散去,担忧重新浮出。程窈娘拉着情郎的手,细细看着对方的眉眼,“宋郎,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怎么瘦了这样多?”   “宋郎”眼皮动了一下,倒也还是深情款款的样子,“莫要挂心。邪祟缠上我,也不过是这几日工夫。我真要瘦,还能是在这短短几天内瘦的?只是有由南到北,难免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程窈娘更加担心,“你原先便在被追杀,如今又……”   “宋郎”搂着女郎安慰:“等两位侠客与我相会,一切便都好了!”   程窈娘就道:“正是呢!希望他们快些赶到。”脸颊上浮起一抹绯红,“到时候,你来我家。我家阿父、阿娘见了你,定然也会欢喜。”   “宋郎”眼神微暗,可惜女郎在他怀抱里,自然看不出这点神色变化。她还在一心一意地期待,“宋郎,不如你将籍贯迁来景州。总归老家那边还有弟弟、弟媳照顾,我父母倒是年纪大了,兄长们又都在外读书……你是读书人,可南边的考场历来人才最多。啊,我自然知道宋郎你有才华,可与其在那边与人争尖,不如来我们这里,轻轻松松便能博得头筹。”   她是认认真真地考虑这些。虽然喜爱宋郎,可程窈娘并非不懂柴米油盐贵。她不愿当贫家妇人,自然想要宋郎高中,也为自己添光。   寻常迁动户籍不易,可加上娶嫁之事,就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一句不好?   念及这些,程窈娘面颊上又浮现出一层梦幻的粉光。这时候,却听情郎说:“窈娘,我来见你许久,也不知身体那边如何了。今夜便到这里,我且回去。”   程窈娘:“啊。”   原先的喜悦期待一下暗淡下去。程窈娘自问不是不知轻重是非,可是与情郎相聚的时间又真的太短,她自然难过。   这样的神色被“宋郎”看在眼中。男人犹豫一下,又加了几句关切,问她:“前面给你那些红砂,你日日都用着吧?有它画阵,百邪不侵!”   这是实话。男人是当真恨极了白、梅两个打乱自己好事,一心一意想要将那两人除去。可真当面对上,他又没有信心对付那两人,于是要备些歪魔邪道。   白争流前面猜得不错。无论是乐善班的指路,还是程窈娘说的“东南方向”,在男人的计划中,其实都是同一个地方。一旦白、梅陷落其中,那便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期待这样的结果,光是想到就能在梦中笑醒。可惜等了数日,始终没有察觉自陷阱处传来的动静。   不急。男人自我安慰,这女人说得不错,他们应该还在赶路。   正想着,程窈娘又开口了,道:“已经用完了。”   男人一愣,“完了?”是真的颇惊诧。   程窈娘说:“我已细细节约着来!但宋郎,你给我的红砂着实不多。”眉尖微微拢起,话音里到底带上几丝抱怨,“我不过画了两日阵,就一点儿都不剩了!阿父、阿娘倒是不着急,说是那两个江湖人还额外留了什么东西。”   伴随女郎的话音,男人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古怪。   “哪有那么少。”他说,“我是算计过的,足够你们用上三五天了。”   要是第四天,程窈娘给他说用完了,他或许还没有太多感觉。可现在,女郎说,红砂仅仅在自己手上停留了两天。   不太对劲啊。   男人心头思量这些。再看程窈娘时,神色之中多了一点不耐。   女郎却全然没有察觉,还在和情郎诉苦:“他们总是更信外人。昨日还说呢,要把我也送到天山。那么冷、那么苦的地方,我才不去!宋郎,你快来。等咱们成亲了,你读书,我为你研磨,也演一出‘红袖添香’。”   男人淡淡说:“好,那便到时候再谈吧——我要走了。”   程窈娘嘴巴张开一点,又闭上,“唔。”   她还是不愿意情郎离开。   但是这已经是宋郎第二次提起。大约真的是肉身那边情况紧急,所以才不得不走吧。   女郎这样安慰完自己,再看情郎时,眼神里依然带着依依不舍。   男人敷衍地贴着她的面孔轻吻一下,而后消失在程窈娘梦中。   程窈娘瞳仁骤然缩小。再睁眼时,唇角都在控制不住地勾起。   她就知道!   宋郎也喜爱她,对她挂怀不舍!   只恨那可恶的邪祟。若不是它,自己与情郎一定早早就能相会了。   程窈娘快快活活地想着这些。神采飞扬时,被程夫人瞧见。   程夫人疑虑地看女儿。想说什么,又视线一偏,看到了滚出女儿袖子的灵石。   一下子,程夫人连自己原先想说什么都忘了。她“哎呀”一声,匆匆走上前,把灵石塞进程窈娘手里,叮嘱:“你可得好好拿着,这是能保命的东西啊!”   程窈娘抽一口气:“啊,烫手!”   灵石贴上掌心的那一刻,她还以为自己碰到了一个火炉。   程窈娘匆匆把灵石甩开。程夫人满脸莫名:“烫?哪里烫?我不是好好拿着……”说着,又捡了灵石要给女儿。   程窈娘满心不甘愿,却敌不过母亲的坚持。好在这次摸到时,灵石冰冰凉凉,并没有什么灼人温度。   意识到这点,女郎老实起来,不再多说。只是在母亲走后,她低头去看时,面对一块小小玉石,程窈娘心头还是满满疑惑。   “怎么回事。”她小声自言自语,“前面的确是烫手的啊!咦,阿父、阿娘前面还说这石头哪里好,胶润通透,纵然不说其中作用,也能值得百量银子了。可是——”   可是,如今程窈娘手里这一块,有足足一面都是乌漆嘛黑。说是“豆种”,都显得夸耀太多。   她撇撇嘴,“什么嘛,装模作样……唉,也不知道宋郎如今如何了。”   程窈娘又开始害相思。   而这时候,被她心心念念的“宋郎”,正在一间屋子里缓缓睁开眼睛。   客观来说,“宋郎”的模样其实不算很差。比不上白、梅高挑隽逸,但也是温润儒雅,自有一番风采。   唯独脸色太差,黑气压顶,遮都遮掩不住。   这会儿,“宋郎”本身也无意遮掩。他仍然记挂着自己从程窈娘口中听到的细节,关于莫名用完了的红砂。   难道真是那女人太蠢笨、不知轻重?   “宋郎”在心头把这个可能性圈起来,却不知道应该在上面落什么批复。   他垂眼踟蹰,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自己的袖子上、旁边地面上……这么过了须臾,“宋郎”的眼神一点点凝结停驻。   他看到了红砂。   寥寥几粒,贴在自己袖子上。   “宋郎”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上自己的衣袖。   那点红砂实在太少了。若不是他穿着色彩完全相反的青蓝色衣裳,恐怕就算把眼睛看到瞎掉,也没办法察觉。   如今,红砂从衣袖挪到男人指尖。他嘴唇抿着,面颊紧紧绷起。若有一个人站在他身侧,一定会感怀此人变脸的速度竟然这样快。短短数息,前面的温润儒雅已经完全消散了,压在头顶的黑气笼罩了男人的面孔,原先还算年轻、充盈的皮肉开始干瘪凹陷。不多时,已经完全成了一具被一张皮包裹着的骷髅。   “嗬嗬、嗬嗬——”   “男人”……不该说是男人。这副模样,一看便知道他身上已经没什么生气了。   还是叫“宋郎”吧。   “宋郎”望着自己指尖的红砂,蓦然起身。他动作当真极快,寻常人的眼睛难以捕捉。就这样闪身到了屋子入口,手朝前推,欲要破门而出——   就在此刻!屋门“轰”得炸开,漫天灵光朝“宋郎”涌来。那些柔和光点落在“宋郎”身上,竟像是什么有腐蚀作用的水珠一般,顷刻之间,就让“宋郎”那勉强挂在骨头架子上的皮肉被侵出点点破洞!   这还不算。   在“宋郎”吃痛,身体本能后退,想要躲避眼前危机的时候,席卷着灵光的二十八将来到了他的面前。   刀锋破开黑暗、破开重重叠叠的阴气、破开——   “宋郎”的身体。   不期然地,白争流又想到了自己在天山派过年的时候。师弟师妹们准备了一道菜,是把猪皮细细剪碎,熬进水中。一遍遍搅拌,等到碎皮与水完全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软软弹弹的胶质地,“冻肉”便成了。   配上辣椒、醋、香菜小葱来吃,味香一绝。   就是不太好切。天山太冷,总能把原本软而弹的冻肉变成真正硬邦邦的一块寒冰。这个时候,就需要先让刀子烧一会儿火,然后再落下去。又要掌控好烧灼的程度,烧少了切不动,烧多了,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刀下去,“宋郎”的身体被从当中劈成两半。除了中心的刀痕,余下两边就像是在热度之下融化的冻肉,滴滴答答,被灵光吞噬,直至再也没有痕迹。   直到灵光隐没。   白争流将二十八将提回自己身边,神色之中犹带着几分古怪。   他不太相信地问梅映寒:“就这样?死了?”   梅映寒:“……”   作者有话说:   小白:喵喵喵?   小梅:rua……咳,现在不是rua的时候,肃静! 第121章 尸骨   天山大师兄默然片刻,提议:“不如再拿红砂试试。”   白争流:“嗯?好主意!”   他从怀中取着红砂,抹上灵气,念起法诀……这期间,梅映寒环顾四周,细细地看着屋内景色。   这里是景州城往西三天路程的一个镇子,而红砂最终将他们引向的,是镇上一处两进宅院。   放在景州,这样的宅院不算显眼。但落在一个偏远的小镇子上,也算是其中大户了。   然而白、梅两个一路进来,都没有听到半点人声。像是整个院子都被沉寂黑暗吞没,明明一墙之隔,便有邻居家中小儿夜啼。可过了那道墙,连一点虫子的声响都听不见。   这让梅映寒有了十分不妙的预感。   此刻他打量屋中陈设——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桌椅、柜子一类东西都不存在于这个房间,映入眼帘的是深处一张空荡荡的床铺,再有就是一张摆放着各种物件的供台。   供台前方三尺,则是“宋郎”原先在的地方。如今“宋郎”死了,魂飞魄散,倒是把那一片地砖显露出来。   白争流的声音从旁侧传出,是说:“……红砂不动,是真的再寻不到其主?”   梅映寒应了一声,身体半蹲下来,手指在那些明显与其他地方色泽不同、更深更暗的地砖上摩挲。   这么查看片刻,他忽而抽出自己的长剑,将剑刃插进两块地砖之间的缝隙里。   白争流被情郎这个动作吸引了注意力。他在梅映寒身侧一并蹲下,看镇星撬开砖石——只是一点点升起,却像是打开了什么屏障,让地面下方刺鼻的血腥恶臭涌了出来。   白争流险些被熏得倒仰。他皱起眉头,捂着鼻子,视线盯着那块地面。这时候,旁侧传来一阵清幽的香。   白争流眨眼,侧头去看。   见梅映寒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又在帕子上抹了什么东西,递给自己,说:“缠在面上,会好一些。”   白争流再眨眼。他心头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此刻做完了“把帕子缠在鼻子上”的动作,才瓮声瓮气地开口,说:“我们梅师兄,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拿出来。”   梅映寒:“不就是师父他们送的年礼?”意外地看向白争流,“你没带?”   白争流眼神摇晃。   梅映寒笑笑,干脆把自己那边的小盒子给他,“那这个给你。”   白争流欲言又止。   梅映寒:“争流,你又要与我客气了?”   该怎么描述梅师兄口中的“争流”两个字?   明明还是那样温和的语调,却有种让人——尤其是让刀客——难以抗拒的魅力。   “哪里是客气。”白争流叹了声,想一想,干脆把自己的帕子也取出来,一样涂上些许香粉,再递给梅映寒。   梅映寒朝他笑笑。   白争流抿着嘴巴,一并笑了起来。   笑过了,又要看眼前地砖的情况。   短暂松快之后,刀客剑客的神情再度回归凝重。他们用着各自的兵器,很快把面前一块地方所有的砖块都翘了起来。而后,看着那片颜色极深、味道更加恶臭刺鼻的土地,白争流蓦然起身,到了外面。   梅映寒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作。   过了会儿,白争流回来,却是从这户人家找到了铁锹一类工具。他和梅映寒一人一个,两人开始对着深色地面挖掘起来。   虽然前面已经有了“用自己兵器触碰此地土壤”的经验,但铁锹落下去的时候,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才彻底鲜明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盘在此地的土壤上!让它变得湿润、松软……   挖了两下,一点亮色浮现在白争流面前。   他停下动作,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身上带着灿烂橘色的小虫。   白争流脸色愈糟,梅映寒的神色也不见好。两人都认出来了,这是平日里惯是出现在尸体旁边的虫。可前面“宋郎”已经死得一丝灰尘都没有留下,如何又能滋养这些食腐的小玩意儿?   只有一个可能性了。刀客的铁锹再下去,这一次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截森白的人骨。   白争流:“……”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身侧,传来剑客的嗓音,说:“怕是原先住在这里的人家吧。”   白争流心情沉沉,低声道:“最怕的是,不止如此。”   梅映寒安慰他:“是与不是,咱们统统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白争流苦笑:“这话倒也没错。”一顿,再看着面前地面,一时恍惚。   梅映寒仔细看他,说:“你还在想那‘宋郎’?——我倒是觉得,他是真正被你斩杀,再无其他要顾虑的。”   白争流茫然地看他。   梅映寒解释:“纵然他是天山老鬼一样的人物,早前先是被灵石伤到一遍,如今又被你在猝不及防之下劈开身体。本就虚弱着,还碰上这等攻击,哪里有逃离的余地?……其实单看他一心想让咱们往东南,也能见出端倪。他自知比不上你我武艺,这才出此奸计。”   白争流苦笑:“奈何程家娘子深信他,对否?”   梅映寒叹道:“这边是程家的事了。”   白争流:“嗯?我当以梅师兄之好心,日后回了程家,总要多劝劝那女郎。”   梅映寒意外:“我?好心?”   白争流偏头:“这话哪里有错?”   梅映寒想一想,“并非有错,只是……争流,我是天山弟子,平素只要对天山上下负责。如今又是你的情郎,天山之外,便唯独对你负责。”   白争流笑笑:“我喜欢这话,再说一说。”   梅映寒定定看他,“争流,我对你之心——”   白争流一脸正经,唯有耳朵悄悄浮上薄薄红色。   梅映寒又说:“平日路见不平,自要出手。但程家,咱们除掉‘宋郎’,他们已无危害。唔,倒是还要去乐善班看看,最好也往东南行上一遍,为此事扫尾。”   白争流赞同:“自要如此。”   梅映寒淡淡说:“再往后,其他事,又与我何干了?……我也并非程娘子家的兄长,她要如何,实在非我之责。”   白争流望着他,没说话。   梅映寒眼睛眨动一下,“争流?”   白争流笑道:“我忽而觉得,映寒,你这样冷淡的样子,也有几分好看。”   梅映寒:“……”   白争流拍一拍手,“好了。你说得对,那玩意儿已经被我砍了,再有痕迹也得咱们去乐善班、去东南瞧瞧才知道,如今还是好好处理这些。”   他朝地坑方向抬一抬下巴,脸上到底流露不忍神色,轻声说:“总要先让人真正入土为安。”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虽然被埋在土中,可显然是被“宋郎”与某样邪阵关联在一处。生前不得安宁,死后照旧受人掌控折磨。   刀客剑客都不是怕苦怕累、怕脏怕臭的人。往后一晚上时间,全部被他们交代在这件屋子里。   一具具尸体被起了出来,白争流原本是把他们安置在院子当中,到后面,院子却也安置不下,只好在两侧厢房也开辟一些空间。   细看这些被起出来的尸骨,分明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他细节或许难以分辨,但其中一具不足臂长的骨头,除了刚出生不久的婴孩之外,再也不做他想。   白争流看到这一幕,手指微微颤抖。   他并不是没见过什么残忍的场面,甚至从前在血魔老祖老巢,白争流见过比此地屋子还要大的血池,填在里面的人命定然比如今更多。然而、然而——   一只手扣在他手臂上。   梅映寒说:“累了一夜。争流,咱们先歇歇吧。”   白争流闭上眼睛,“好。”   两人坐在尸骨当中歇息,心却不可能安静下来。   白争流没一会儿便再开口,说:“咱们待会儿报官,少不得被盘问。映寒,到时候要怎么说?”   梅映寒道:“此地离天山不算远,天山令牌多少能起一些作用。再有,咱们的通行路引亦是证据,还有程家那边……”   白争流叹道:“那鬼东西一定在此地待了许久,这才杀了这样多人。可是如此多的尸骨,难道此地官员都不觉得奇怪吗?总该细细查来。”   梅映寒就听着,面色之中多了些古怪。   白争流看他,问:“映寒?”   梅映寒恍然,道:“我只是想到——程家娘子不是总说吗,‘宋郎’这番去景州城,是要向她提亲的。”   白争流一怔。须臾后,也反应了过来。   “他要去当程家的女婿了,自然再不必管此地是什么状况!他——   “他还认得咱们。是谁,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22章 宋家案   “是宋家的女婿。”   等到天色彻底大明,都不必白、梅特地跑一趟衙门,已经有周遭邻居受不了从院子里不断传来的恶臭,上前敲门。   开门的却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阴沉沉的女婿,而是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的青年。   他们自称是过路的江湖人,途经此地时察觉不妥,于是赶来查看。而这一“查看”,就查出了大乱子!   到中午,受了白、梅委托,前去报官的镇民匆匆回来,身后正是被“死了一院子的人”消息惊动的本地县令,另有仵作、衙役等。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真看到眼前一幕时,县令还是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三年一次考核,眼看就要到时候了。自己治下却出了如此残暴的凶案,若是被上头来人知道,自己怕是只能被送到更偏远的地方做官。   光是想到这点,县令脸色都是苦的。但天山弟子也不是能随意应付打发的人,他振作一下精神,到底主动来到梅映寒身边了解情况。   得知白、梅两人曾见过疑似凶手,县老爷立刻招呼:“去取笔墨来。”又让正在验尸的仵作来到身边。   眼看白、梅脸上露出疑惑,县老爷解释:“我们这仵作,有一手绝活儿。只要两位大侠能把见过的凶手模样说出来,他就能把人样子跟着画出来!”   白、梅这才恍然。看看旁边的仵作,是个平平无奇、貌不惊人的长相。谁能想到,人还有这等手段?   两人开始细细描述:“是一张长脸,倒也还算俊秀。眉毛是……眼睛是……”   两人一边说,一边彼此补充。不多时,仵作果然呈出一张图来。   他还给白、梅解释:“我听两位大侠的说法,那人仿佛干干瘦瘦,脸上挂不住丁点儿皮肉?可若真是这样,人怕是也活不成了。我便又在上面增了几笔,是个活人该有的样子。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白、梅拿了画纸来看。不得不说,仵作这手画工是真不错。明明只是寥寥几笔,却非常生动地把一张面孔勾了出来。   有旁观的镇民这会儿也探头来看。衙役留意到,正要把人赶走。镇民却开口,一喊就是个大消息。   “什么?”   在场的官府人、江湖人统统被其吸引了注意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镇民一时瑟缩,身形稍稍往后。   “莫要慌张。”把纸页收起,县老爷对镇民和颜悦色,“你刚刚说,这画上是谁?”   镇民犹豫一下,到底开口了。只是这一回,嗓音比之前小了很多。   好在依然清晰,告诉在场众人:“是宋家的女婿!我绝对不曾认错。”一顿,又像是竹筒倒豆子一样往外讲,“诸位老爷怕是不知道,宋家也算是我们这儿有名望的人家!其中老爷早年是做过大生意的,只是后来不知怎地搬来了这里……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院子都被他们买了下来。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吧?当时咱们这儿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一个个都愣在那里。宋家倒是不慌不忙,还发了招工的贴示。开出的工钱啊,谁见了不动心!   “按理来说,这么一户人家,应该是人人都敬着的。可是呢,他们来了没两年,我们这儿就开始传话……”   镇民说到这里,嗓音更低。白、梅还能听到一点动静,县令、衙役等人却是彻底难以分辨。   县令只好又问了一句:“传什么话?”   镇民嘀咕:“死者为大,我如今这么说人家坏话……唉,总之就是说宋家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们在原先那住处,就是家里不停地死人。从伺候的丫头到小子,隔三差五就要没一个。宋家老爷是怕了,这才变卖家产,带着自家女儿女婿过来这边。结果也不顶事儿,来了没多久,老爷就开始生病。再之后,人干脆没了!”   县令听到这里,朝仵作看了一眼。   仵作往前一步,问镇民:“你说的老爷,又是什么样貌?”   镇民微微一愣,倒是也磕磕巴巴地回答了。只是说得不如白、梅两人之前那样精准,仵作改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张可以呈现在众人眼前的画。   看着画面中的人物,镇民十分惊讶:“还真是这副模样。老爷,您难道曾经看过宋老爷?”   他并不知道仵作是这样的职位,只简单觉得既然是跟着官府来的,自然也是“老爷”。   只是前后叫多了,镇民的舌头略有一些打绊子。   好在在场众人里,没有哪个在意这一点。   听完镇民的确定,仵作转过身来,用只有县令及白、梅两个听到的声音开口:“大人,卑职前面看到了这副模样的人骨头,就在那边。”   说着,朝墙角方向抬了抬下巴。   众人顺着仵作指点的方向看过去,入眼却只是一具寻常尸骨。在地底下埋久了,身上皮肉早已挂落不住,能看到面上的森森白骨。   白、梅两人对仵作的笃定判断略有惊讶,县令倒是见怪不怪。仵作这么说了,他便直接开口:“家中长辈死了,不该出殡安葬吗?那宋老爷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镇民回答:“安葬……那也确实是安葬了啊!宋家待老爷子的葬礼是厚办了的,去街上随便寻一个人,都能知道。”   县令若有所思。镇民抿抿嘴巴,继续说:“没了宋老爷之后,他们家里其他人也开始出事儿。就连到他们家的帮工,都逃不过这些!也就几个月工夫吧,再也没人敢来这家做事儿了。院子里只剩下宋家的女儿、女婿,连带他们膝下一个娃娃。人少了,要旁边那么多院子也没什么用。就由女婿出面,把旁边的院子都卖了出去,他们只留一处宅子来住。”   听到这里,白争流忍不住朝周围院子看了一眼。高墙挡着,按说看不出太远。但一眼过去,白争流还是迅速发现了不妥之处。   阴气。   从埋尸地朝外扩散,盘踞在整条街道上的阴气。   其他人家中,阴气不若宋家这样浓郁,可依然难以忽略。在其中待得久了,纵然不会丧命,也……   正想着,白争流又听到了“哇哇”的哭声。是隔壁的小孩儿在哭,嗓子扯开,动静却不大。在夜里还不太明显,如今再听,只觉得像是猫儿在叫一般。   刀客眉尖登时拢起,转向镇民,问他:“这些卖出去的宅子,可有再出什么事儿?”   镇民被问得一愣。   与宋家的声势阵仗相比,旁侧都是些普通人家,倒是没宋老爷的女儿、女婿那样惹眼。尤其宋女婿前面把一间间院子出手的时候,价格都压得极低。镇上旁人那会儿只觉得他们幸运,如今听了刀客的话,镇民才迟来地一个激灵。   “倒是也没什么大事儿。”他犹豫着开口,“只是……”   “只是?”不必白争流开口了,在场其他人也看出镇民这样吞吞吐吐,背后一定还有些问题。他们登时追问,几道嗓音叠在一起,倒是又让镇民吓了一跳。   “只是我们平时都说,”镇民道,“他们在一件事上有了运气,在旁的事儿上总得掏回一点补足。买了大院子是好事,可一个个掏了钱的人,日后子嗣都不丰。”   县令、仵作等人不知阴邪作乱之事,听到这里,脸上原本的期待成了茫然。倒是白、梅两个,神色更加凝重几分。   连镇民紧接着说的那句“今日以后,附近一片怕都再卖不出价了”也没引回两人的注意力。倒是县令、仵作,在镇民悄悄问起“老爷们,这杀了宋家如此多人的,当真是他家女婿吗”的时候,给了镇民回应。   虽然只是一句“你如何还在这里?此为朝廷办案之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镇民:“……”   县令、仵作肃着脸看他。镇民心头涌出几分紧张,再朝他们身后宋家满地的尸骨看看,原先的紧张又成了恐惧。   后怕涌上,镇民一溜烟儿跑了。留下江湖客与县令等人留在一起,后者又要开口。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白争流打断。   “先生,”他想了片刻才开口,却不是对县令说话,而是看向仵作,“你能再帮我画上一副吗?”   仵作一愣。   白争流又解释:“这幅画与此案无关,我只是想到此前见过的一人。”   仵作看一眼县令,县令朝他点头。   “好。”见上司答应,仵作便也应许,同时微笑一下,说,“这本事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见多了人身人骨,慢慢就对这些心里有底。大侠请说。”   语毕,他取过纸笔。   白争流果真开口,说的却是自己与梅映寒去追程窈娘那一晚,在林中见到的模糊黑影五官。   那会儿,对方五官被阴气笼罩,又满面狰狞。白争流能记得他眼睛鼻子怎么长,却不记得他整张脸是什么样。   直到现在。   一张完整面孔在仵作笔下成型。   果真是与宋家案子完全无关的一副五官。仵作越画,越是安心。   等他收笔,白、梅垂眼看来,同时屏住呼吸。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明天(晚上)见啦! 第123章 子不语   仵作安静地捧着纸,站在白、梅两人之间。   他清晰地听到身侧两人一起长长吐出一口气,而后同时开口。   左边是刀客,道:“是他。”   右边是剑客,也道:“原来如此。”   仵作面皮紧绷着,一副正经模样,心里却被江湖客们的态度勾起好奇心。   可惜再等片刻,依然没等到江湖客们吐露“他”真正的名字。仵作只好遗憾地把画纸朝提出请自己帮忙的刀客面前一递,道:“既然有用,便给大侠了。”   白争流整理好心情,笑着朝仵作道了一句谢。   仵作点点头,见这边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又去旁侧,继续检查起遍地都是的尸骨。   他先得出一个人人都能看出来的结论:“这些尸骨埋下去的时间并不一样,死了的年月更是不同。”一顿,“死法……多种多样。这两具男尸是从背心被刺了一刀,旁边的女尸则是被正面捅穿胸膛。   “再看这些。”仵作指了指再旁边的几具尸身,前面白争流见过、印象极深的那具婴孩尸体就在其中,“骨头上没有伤痕,皮肉又腐烂太过,想来死法便是被捂住口鼻,或者干勒死……哦,这些,”又换了几具,“大人,两位大侠,你们看他胸腹的黑色。”   不必仵作多解释,白、梅已经知道:“是被毒死的。”   “对,”仵作点点头,“若是这些尸体分散在不同地方,我定想不到他们竟然是被同一个人所害。可现在,既然都是从此地挖出来的,想来哪怕不是同一个人动手,前面镇民提到的宋家女婿也是知情之人。再有,本应被葬下的宋老爷也没逃过他的魔掌,倒像此人有意搜集尸首。”   可是,他弄出这么多尸体埋在地下,每天在它们上边生活,是图什么?   这是最让仵作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按说他也算见多识广,哪怕只在一偏远小县的府衙做事,可数十年下来,光是让仵作印象极深地的案子就不计其数。凶手有的穷凶极恶,有的却是被逼无奈……仵作自认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唯独这会儿,他对案子的惊愕慢慢被困惑取代。   这么一想,甚至没工夫再思索刀客前面让他额外画的那张图的主角究竟是谁。   而仵作的疑惑,同时也是县令的疑惑。   想了想,他转向白、梅两个,开口:“两位大侠。”   白争流这会儿正在把纸页折叠平整,方便后续收起。他有事儿,答话的就是梅映寒。   剑客应道:“大人。”   县令道:“你们既然见过那宋家女婿,而后呢?他如今去了哪里。”   这话出来,白、梅沉默了。   两人不开口,县令立刻察觉到不对。他朝前一步,嗓音都抬高了一些,“两位大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白、梅叹道:“这话倒是好答,只是担心大人不信。”   县令眼睛眯起一点,目光在江湖客们身上扫过。白争流、梅映寒知道,有一瞬间,县令的确在怀疑他们了。不奇怪,江湖、庙堂本来就是两个地方,平素两边井水不犯河水,此县令任职之处又与天山派极近,与天山派打好关系对他有益无害。也因此,白、梅能以白丁之身,参与到查案当中。   但要是他们吞吞吐吐、对安庆有所隐瞒,在县令看来,前面的“有益无害”就值得掂量了。   但这样的怀疑,毕竟只有一个眨眼的工夫。县令很快想通了,还是那句话,白、梅要真是和凶手有什么关系,他们犯不着特地留到天亮,又请旁人报官。让他们犹豫的,应该就是两人说的原因,“担心县令不相信”。   “你们且说说。”县令的语气和缓下来,“信与不信,我自会思量。”   白争流、梅映寒看看旁边的衙役、仵作。   县令沉吟片刻,转头对自己带来的人道:“不是说屋子里还有尸身吗?你们先进去瞧瞧。”   衙役们没说什么就走了,仵作脸上倒是透露出几分不赞同。但看县令坚持,仵作到底只是摇摇头,进入屋中。   如此一来,院子就只留下县令与白、梅三人。县令重新望向江湖客们,道:“如今呢?可是可以说了。”   白争流这才开口:“不知大人可信鬼神?”   县令听着这话,仿佛有些发懵。过了片刻,才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梅映寒道:“是‘不语’,还是‘不信’?”   县令又花了片刻时间反应,这才环顾四周,缓缓开口:“你们难道要说,这些人,都是被鬼神所杀?”   很接近了,但白争流还是摇了摇头,“是被什么所杀,这是大人要查的事。我与映寒只能说,昨夜我们见到的‘宋家女婿’,仿佛并不是活人——”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县令嘴巴动了动,有一个很明显的想要开口的动作。但白争流的话音比他更快,很快接上下半句。   “若是活人,”他摊手,“我与映寒没道理追不上啊。”   县令:“……”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白、梅两个。   江湖客们坦荡地任由他看。两人知道,即便说到这里,县令对他们的信与不信也最多在五五之间,甚至有可能是三七之分。但是无妨,总归他们能说的也就是这些话。   ——在请镇民去报官之后,两人便就此问题细细商量过。   死了这么多人,肯定有凶手。   凶手在哪儿?对不起,被白争流一刀砍没了。   ——这是实话吗?是。   ——听起来可信吗?仿佛不太可信。   至少在白、梅的推断里,此地县令听他们这么说完,更有可能认为“这两个江湖人昨夜目睹院子里的怪状,一时情急想要拿人,却不慎把宋家女婿杀了。故而如今说这些话,想要逃避责任”。   那要不要后退一步,不说宋家女婿“没了”,而是说他逃走了?   唔,要是两个人不是从天山下来的,这话说出来,兴许还有人会相信。可看了梅映寒那一身标志性的天山装束,再想想以本县与天山之间的具体,猜想一下县令会不会知道“隔壁门派的弟子们一个个都有高超轻功”……白、梅觉得,这个回答也可以直接放弃。   思来想去,好像不把邪术、怨鬼一类细节牵扯进来,他们还真就没办法解释了。   虽然县令与他们之前遇到的君家兄弟不同,与白、梅并不站在一条船上,但以白、梅近半年来撞到各种诡异事件的频率来看,这些事让更多人知道,就意味着更多人能有所准备,倒不是个不好的选择。   至于请县令屏退左右,则是因为他们知道宋家的真正状况说起来还是太惊世骇俗了些,先让县令接受了比较好。   就算县令听完,不相信,也可以把白争流那句“怎么会有我们追不到的人”理解成他们真的是没有追上宋家女婿,又不想在外面丢了天山轻功的面子,于是找了一个“错漏百出”的借口。   而在这个时候,他已经相信了另一个把白、梅从整件事里摘出去的答案。   现在,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余下就是看县令的态度。   “你们说这些,”沉默了能有半盏茶工夫,县令终于开口,嗓音却比之前沙哑了很多,“可有什么证据?”   白争流在“给对方展现寻物术”和“提到之前皇家的九王爷撞过鬼”之间犹豫了一下,旁侧梅映寒则忽而开口,道:“宋家女婿修行邪术,这才弄出这满地尸身。在我与争流来看,事情便是这样。”   县令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加快:“是不是这样——我日后要写此案案卷,两位说的东西,又要如何往上写!日后京中派人来查看状况,又是如何拿给大人们看!”   白争流眨眼,蓦地意识到,其实对方已经相信了。   就像梅映寒说的,如果只是纯粹杀人,偷藏尸体这事儿实在说不过去。县令干了这么多年,倒也见过一些纯粹心理不端的恶徒。他们杀人不说,还要把尸体细细收敛,日后时不时地前去查看、回味一番。   原本以为宋家也是这种状况,但是仵作的话打消了县令的想法。他只觉得自己陷入一个前所未有的谜团当中,而白争流的话,给了他一个新的可能。   鬼神鬼神。人人都信神,县令自己也曾拜魁星、捐香火。白、梅说的事情对他而言并非不好接受,甚至听他们说完,他立时恍然大悟。   偏偏他再怎么恍然大悟,也不能把这些往案卷上写啊!——就算真要把这话告诉日后前来考评的官员,也得拿出证据。   证据!   对上县令炯炯的目光,白争流心道:“好吧,不用犹豫了。”   “朝廷已经知道这些鬼神之事。”他朝京城方向略一拱手,以示尊敬,“大人若是忧虑这些,却是大大不必。”   “朝廷……”县令抿了抿嘴巴,看起来还是颇有有心。   白争流想了想,问:“大人可有什么同期,或者以往认识的人与广安府的梁郡守有关系?若是不信我与映寒之言,不妨让亲身写信问问,相信能有一个满意答复。”   “广安府。”县令垂眼想了片刻,慢慢地,眼神微亮。   白争流一看就知道,他是心头有了主意。   “好。”县令果然说,“多谢两位大侠,我知晓了。”   白争流微微笑一下。再抬头,看看天色。   已经是下午。如果他和映寒这会儿出发,说不定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镇子。   后续尸身收敛、通知家人的事自有县令、衙役等人去做,他们该回景州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最后发现还是没说画像里的人是谁   没事没事,下一张就来了! 第124章 画像   白、梅流露出要走的意思。县令欲言又止片刻,到底叹口气,不曾多说。   拦是拦不住的。   如果他们身上有问题,天山就在那里,还怕找不到人?   如果他们身上没问题,天山就在那里,自己以后还能好过?   不如抓紧时间回去写信。还真别说,他当真有同期在广安府下做官——这也不奇怪。所谓“同期”,就是同一届参加科举之人。他们原先是来自天南海北,只在京中赶考时见过对方。而后又被派到五湖四海,莫说一个颇为繁华的广安府了,便是白争流说起比景州还要偏远的地方,县令照旧能想出几个名字来。   且还别说。虽然见面时间不长,彼此说话也短。可这样的交情,在朝堂当中反倒最是稳固。一不留神,便能串起一片人来。   确定自己要写信给谁后,县令又开始斟酌信件上的用词。期间抬眼,目光落在周身尸身上。半晌,又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都是苦命人。   等仵作过来,县令低声说:“你记得提醒我。这里面的,若是家中还有人,少不得要给些抚恤。”   仵作点头,县令这才闭上眼睛,又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而这时候,白、梅已经离开此镇。   到了大路,两人再度上马。想到画像上的面孔,俱是心乱。   但心乱并不能解决问题。如今的要紧事,还是赶回景州,处理好那边的戏班子,还有东南处“恒生”所在的杜村有可能设下的陷阱。   一路无话,一直到晚间,两人在下一个镇子的客栈落脚。   白争流重新取出画纸。这时候,梅映寒点了屋中蜡烛,又将烛台拿到桌边。   两人一起看着桌上的面孔。   仵作的笔法照旧很简略,却非常生动。便是从未见过画中之人的人,看了画,也能将上面的图像与白、梅想到的名字对上号。   那是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因白争流没有额外要求,仵作便没给他画出表情。只正对前方,抿着嘴巴。像是透着画纸,看向外面两个江湖客。   看了半晌,白争流忽然说:“所以——他那身皮囊之内,果然是稻草,我当时的感觉并未有错。”   梅映寒紧接着道:“先是以自己原本的身份离家,在广安府娶了黄老爷之女。之后黄家败落,他的身体也因邪术修行不精出了问题。”   白争流:“这么看来,常家老鬼到底是夺舍成功了。只是换了躯壳之后,他并没有把自己原先的躯壳扔掉,而是将其一并做成傀儡,放在常宅之中,供他驱使。”   梅映寒道:“说不定也是起到眼线作用,一并盯着常宅中的诸多状况。”   白争流喃喃说:“这可真是……”   没往下讲。但梅映寒知道,能用在此处的话音太多。“让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是其一,再有,则是“如此心狠,连自己的旧皮囊都不放过”。   两人默然半晌,白争流身体直起来一点,揉着眉心,“不管怎么说,现在人是已经死了,对吧?”   梅映寒没有直接回答“对”,而是仔细想了想,才说:“前一次,争流你还发现了他身上感觉不对的破绽,如今却是什么都不曾察觉。我想,应该的确是死了。”   白争流勉强笑了笑,喃喃开口:“最好是这样。否则的话,日后还真不知道他能惹出多少麻烦。”一顿,脸上的笑意真心了一些,“映寒,你说是不是这样。程家、宋家的事情是由常老鬼惹出来的,总好过是个咱们从未见过、听过的新玩意儿。起码说明这些恶鬼怨魂数量并不是很多,只是咱们倒霉,才总是遇到。”   “……”梅映寒客观道:“这么想也不错。”   白争流又喃喃说:“倒还真给他找到法子了。从黄老爷那边拿到了邪术不算,日后宋家也是个富贵人家。再有,刚刚被盯上的程家。”   梅映寒:“不止。”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是啊。他与宋家女郎的孩儿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比划一下,“想来进到宋家、当上女婿,也就是近几年的事儿。可从‘常宅’消失到现在,过的可不光是几年。”   梅映寒低声道:“此地距离广安府也远。”   白争流是真的开始不舒服了,“这么十几年、二十多年——更长时间下来,他究竟祸害了多少人家?也不光是给人当女婿时害人,还有被他当做皮囊的那些年轻郎君。”   越是深想,刀客越是觉得怒意一点点涌上。到最后,只遗憾自己见到常家老鬼的新皮囊时下手太利落,给了他一个过于干脆的死法。   梅映寒听着他的话,也是无言。片刻后,道:“好在程家不曾被他祸害。”   “是啊,”白争流叹道,“程家。”   两人并未就这件事感怀太久。找小二打了热水上来,洗漱之后便要入睡。   夜色已经颇深,明日他们还要赶路。不及时去乐善班与杜村看上一眼,白争流总是不安心。   大约是心头抱着这样的念头,梦里他都不太安稳。眉尖拧起来,嘴巴里冒出一点点梦呓。梅映寒模糊醒来,恰好分辨出一句:“你这老鬼……哪里逃?!”   梅映寒勉强睁眼。   这夜月色不好,烛火又在上床之前就吹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于常人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梅映寒并不是“常人”,他这会儿看白争流,依然能看清楚刀客的五官,包括对方拢起的眉毛。   梅映寒撑着身子坐起。   他轻轻叫了一声:“争流……”在繁复的梦中耗费心神,反倒不如醒来一次,后面平静入睡。   可惜梅师兄嗓音太轻、太柔和,一句话下来,没把刀客叫醒。   梅映寒想了想,没有抬高声音,而是伸出手,在白争流眉上揉了揉。   白争流的动静平息一些。若是他这会儿睁眼,多半能看到情郎面上的一丝笑意。   眼下的争流,很可爱。   平日是那么警惕的人,别人多看他一眼他都能有所察觉。唯独在情郎面前,白争流一点儿谨慎情绪都没有。此前那些不同对待就不说了,单看现在。梅映寒手指头都落在他身上,他照旧没有感觉。   唔,仿佛不能说没有。刀客朝情郎所在的方向靠了靠,像是本能贴近。   但是他们其实已经很近了。梅映寒是侧着身,上头那只手稍微一动,就能把情郎搂进怀里。   也不错。   如果不是刀客又念了一句:“看我将你擒住——”   梅映寒忍俊不禁。   他心神放松,一点点低下头。也不做其他的了,就用自己的唇齿去找白争流。   两片唇瓣贴合,刀客的嗓音骤然消失。睡梦当中,白争流只觉得十分奇怪。前一刻,自己还在和常家老鬼大战三百回合。一转眼,却到了温柔乡中,被梅映寒注视着,情深款款地吐露思慕。   听得白争流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开口,说一句:“我之心,与映寒一般无二。”   这时候,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他心中着急。一着急,终于有了模糊醒来的趋势。   “……映寒?”   黑暗当中,响起刀客略显混沌的嗓音。   还有剑客,温柔地“嗯”了一声。   刀客的声音更加朦胧、混沌了。他迷迷糊糊,问:“你——”   “睡吧。”梅映寒轻声说,“这次睡着,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次”?白争流疑惑地想。只是半梦半醒的人,原本也没有多少逻辑。他很快陷入新的梦影当中,这一回,场面是自己与情郎行走天下,在桂湖上泛舟,在华山之上看日照。灿灿光芒落在自己肩头、情郎肩头,两个人一点点贴近,直到之间再无距离。   这一刻,白争流猛地睁开眼睛。   他脑海里还停留着梦中最后的景象,身体已经戒备起来,手指扣住床下的长刀。   “映寒?”白争流叫了一声,并且迅速听到了来自梅映寒的回应。不是讲话,而是用手指关节敲了一下床头。   这是“我在,无事”的意思。白争流心中安定,手中提起长刀,看向屋门方向。   有脚步声。   先是上楼,然后是转入这条走廊。   “咚咚咚”的,看起来一点儿掩饰自己存在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地朝两个江湖客所在房间扑了过来,转眼就到了他们的门口。   白争流、梅映寒翻身下床,各自拿着兵器。二十八将、镇星剑一同出鞘,露出锋锐刀刃剑刃,一人一边,站在门旁。   整个过程,他们的动作都极快又极轻,外面的人毫无察觉。等到了地方,便开始“咚咚”拍门。   动静之大,引得白、梅同时惊讶——这,怎么一副巴不得他们知道有人来了的样子啊?   难道不是碰到劫道的了?   两人心中狐疑。恰好这时候,外面那人开口,喊道:“可是白大侠、梅大侠!呼哧、呼哧……我们大人让我前来,给你们送一封信啊!”   伴随这句话,那扇在来人面前紧闭的门倏忽被拉开,露出后方江湖客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25章 信   屋内的烛火再度亮起,露出送信人的面容。白、梅一眼就知道,此人正是他们白天在宋家曾经见过的衙役。   再仔细看一眼,他身上也没有阴气,是活人没错。   白、梅心中疑问,但还是把人迎进房间,同时问:“你说什么?信?”   “就是这个!”衙役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白、梅两人看了一眼,果真是一个信封。上面有新盖上去的火漆,一眼就让人知道那不是原有的东西。   衙役果真告诉他们:“是我们大人亲手封起来的。在宋家找到这玩意儿之后,我们弟兄先拿去给大人看了一眼。大人看完,就叫了我的名字,让我赶忙给两位大侠送来。”   白争流与梅映寒:“嗯……”   衙役挠挠头,露出一个有几分憨厚的笑容,说:“大人还道,如果两位大侠能够看懂,那就劳烦你们把信上的内容也写成一封回信,让我给他带回去。如果两位大侠看不懂嘛,那就直接让我把原件拿回去。”   白、梅两个:“……”听明白了,原来县令打的主意是把两个人当成免费的翻译。   刀客剑客倒是不在意这点小事,总归白天那会儿,仵作也在县令的允许之下帮了他们一把。   只是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信件,能让那县令自己看不懂,又觉得他们两个能够看懂?   两人心中好奇。趁着火光,果真是把信封拆开、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的确是文字不错,可细细一看,便会觉得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和前后没有关系。用“喝醉之人的胡言乱语”来形容都显得太过轻松,真要说的话,白争流觉得这就是由一些胡乱想到的字拼凑而成。   他眼皮微跳,目光从纸页上挪开,去看旁边的情郎。   原本的意思是“这玩意儿,别说那县令了,便是你我也……”看到情郎之后,白争流的眼神却变了。   原因无他。   梅映寒竟然依然在专注地读着纸页上的内容。同时嘴唇微微动着,那送信的衙役距离他们有些远,听不清梅映寒的声音,白争流却能分辨出一些:“上三下四……左五右二……”   白争流喉结滚动一下,不说话了。   他意识到,梅映寒这会儿在默念的,仿佛是某种规律。   而如果对照着情郎口中的“规律”去看那一团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的文字,白争流惊诧地发现,自己仿佛能看懂一些里面的内容了。   ……   ……   “在天山,师长们教会我等的不光是功夫,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梅映寒已经完成了信件的翻译,将其转交给送信衙役。   时间太晚,送信衙役又跑了半日,如今正是疲惫的时候。他便不曾离开客栈,而是也在此地开了个房,与白、梅两个道别过后,便自己回去睡觉了。   留下白、梅两个人相处。这时候,梅映寒开口,朝白争流解释了一句。   “其中就有一门写密信的法子,说是从师祖那里流传下来的。那会儿不是战乱吗?很多传信要讲究一个保密。虽然也有许多外物上的法子,但是师祖那边,更愿意在信本身的内容上下功夫。”   白争流点点头,“就是打乱信上的所有文字,再用某种方式把它重新组合起来的办法?”   梅映寒点点头:“是这样子——不过,师祖做的会比今天那信更加慎重一些。天山派存下来的那些旧信都是乍看起来,有一个意思。仔细破解,又是另一个意思。”   白争流想了想年少的梅映寒趴在桌子旁边冥思苦想的样子,莫名觉得有趣。   他笑了一会儿,才问:“而后呢?”   梅映寒拿着信纸,给他讲解:“譬如我从前见过的一封,第一个字是‘吾’——‘吾友均安’,此字是从左边起笔,所以真正的第一个字要从左边找寻……现在这封呢,你看?”   白争流:“是一个‘秋’字。唔,那就是从右边来找?”   梅映寒点头:“再看这个字总共有多少比划,是完整字眼,还是分成左右两边。”   白争流:“我明白了。所以真正的第一个字是在第二列,第九个字。”   梅映寒笑道:“对。”   白争流:“找到真正的第一个字之后,就可以开始用你之前念的口诀了,是吧?”   梅映寒想了想,给情郎纠正:“那也不算是口诀,就是从这信的前几个字里面总结出来——总之,这封信在说,常家老鬼想要告诉某个人,他现在身处景州城,刚刚杀了很多人,得了新鲜血肉做维持体态的引子。最重要的,其中有一部分血肉来自他的孩子。   “所以,他现在的情形很不错。还找到了新的猎物,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   白争流客观:“在这里用‘大展身手’的说法,有点可怕。”   梅映寒道:“这就是他写的原文。”   白争流笑笑:“我自然晓得。唔,之后……他写自己用戏本子当引子,好让自己与程家娘子之间相识、相亲的速度远远快于以往……”皱眉,喃喃开口,“果真是为了这个。”   梅映寒:“倒是有一个好消息。如果说他的目标从来就是程家娘子,反过来看,景州城中并没有其他人家的女郎遇害。”   白争流心情复杂。半晌,他回答:“倒也的确是个好消息。”   只是这么一想,他就又要记起那些陈列在宋家之中的尸骨。   刀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决定继续往下读信,也算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哦,他问收信的人,对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说着,白争流的手指微微捏紧。   梅映寒脸上的柔和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表情。   “不只是‘对方’,”梅映寒道,“常家老鬼在这里点了许多个人,只是不曾清晰写下对方的身份、名姓,而是一律用‘你兄’、‘你那友人’代称……”   白争流的脸色已经彻底变沉,“常家老鬼是独自一人,但是他写信的对象不是!该死,对面到底有多少人?这世上又有多少个还在修炼那邪功!?”   谁能想到?短短一晚上,白争流的情绪就能经历这么剧烈的起伏。   在前面入睡之前,他还想着无论如何,至少除去一害。常家老鬼前后在两个地方伤人,这是不是说明知道《摘星录》存在的人也没有那么多。想想他们前面碰到的几次状况,谭家那边是孟娘子怨气侵染灵石,天山老鬼是早早被长阳子前辈关押在山体之中,再之后,就是一个常老鬼了。   如今自己斩杀对方,应该有许多人会因为他这一举动得以保全——想到自己不久之前还在这样庆幸,白争流心头便泛起一阵冷意。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刀客便知道,知道《摘星录》存在的人,恐怕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不仅如此,这些妖人彼此还存有联系,写信交流害人的法子。   意识到这点点,白争流的双手微微颤抖。几次呼吸,都没有把心头的怒意与惊愕压下来。   这时候,一只手覆盖上他的手背。   循着那只手看过去,是梅映寒。只能是梅映寒。   他的掌心是一如既往的干燥温暖。无论是那么时候,都可以给白争流力量。   “争流,”他叫刀客的名字,“至少咱们现在知道了。”   白争流定定地看着梅映寒,没有说话。   “知道了,”梅映寒说,“就有提前开始防备的机会。”   白争流还是不曾有什么动静。但是,他在认真地听。   梅映寒也知道这点。他不曾多问情郎如何,而是直接分析:“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那群与常家老鬼有所联络的人平时都待在一个地方,怕是以什么别的名义伪装。   “咱们一时的确看不透他们的伪装,但有一点,他们的邪术讲究以活人血肉作为祭炼,如此一来,定然有大量人要消失在他们身边。”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   他只觉得耳边的嗡鸣声一点点熄灭,慢慢地,可以跟着梅映寒的思路往下说:“所以,咱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什么地方平素总有大量的人员失踪……”   梅映寒的手依然与他紧紧相扣,此刻点一点头,“这种事光靠咱们两个是查不出来的,还是要写信回去。让师父一并告知各大门派掌门,他们自然有与门派所在地官府联络的路子。我现在就写信,等到明天早上,劳烦那位衙役一并带走。”   自然不可能让人送去天山。但把信交到某个西去的商队,相信衙役还是能做到的。   白争流想了想,也觉得这是当下最好的法子。“好,就这么办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放假的最后一天……所以明天开始就又是早晨更新了! 第126章 老狼神   与在谭家村那会儿给未来可能找去的师弟、师妹们留信时不同,这一回写不藏起来,而是直接托他人转交的密件,梅映寒也用上把文字打乱排布的写法。   如此一来,自然要耗更多时间。   白争流在一旁看着。见他先是写好一封条例清晰,把当下要紧的三件事都说明了的信——常老爷就是“宋郎”、常老爷还与其他修行《摘星录》的人有联络、自己与白争流约莫会在八、九日之后从景州城折返,一定尽快回到天山……是真正言简意赅,加起来不过寥寥百余字。而后,开始将纸上内容重排。   刀客咋舌,只觉得情郎简直是在变戏法。   重新排布之后,那百余字除了第三点没变,前两点俱发生了变化。照旧说到宋家,用的却是“凶手失踪的场面甚是诡异”“若真让他逃脱,此人日后定要再引祸事”的说辞。   白争流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道:“你写得这样流畅,师长们看了,难道不会觉得这就是真相?”   一句话下来,梅映寒思索片刻,“我再给它加一个标记。”   白争流眼巴巴地看。   见情郎在落款地方添了一个墨点。不算大,照旧能看清楚他落款时写了什么。但也足够清晰,旁人拆开信封的第一眼,就能看到这个点。   “这便妥当了。”梅映寒道。   白争流点点头,靠近一些,用手轻轻扇风,想要纸页上的文字早点干透。   这么做了片刻,他察觉到了梅映寒的目光,有点疑惑地侧头看他。   梅映寒眼神一晃,笑道:“我忽而想到……”   白争流道:“什么?”   梅映寒心想:“约莫是此前对你的动作有了‘黑色豹子’的联想,如今看你这样给信纸扇风,我也觉得是只大大的猫儿在动爪。”   口中说:“前面玉涵、韩殊是在出来月余的时候,给咱们送了那封信回来。如今,咱们倒是与他们一般。”   白争流“啧”了声,“也是。”算算时日,“他们走了也有百来天,不知道如今是到哪儿了。”   梅映寒算算路程:“他们分到的送信门派的确远,要过去,就要横跨中原。且有的等呢,怕是要入秋了、年末了才能回来。”   白争流:“……唉。”   刀客无端叹气。   这下子,疑惑的人就成了剑客。   “我就是在琢磨,”对上情郎的目光,白争流笑笑,“如今你我知道了‘灵气’,也知道诸多此前不曾想象之事。既然有法子以一点灵光让那金锁红砂带咱们找人,有没有其他法子,能让咱们加快行路的速度?”   梅映寒沉思。   “我也不求多快。”白争流摊手,紧接着又变成掌心向下的姿势。二十八将感受到主人的动作,立刻朝他飞来。   刀鞘稳稳贴入掌心,刀客:“……嗯,有二十八将这么快就好。”   梅映寒一哂。他把差不多干了的信纸封好,一并做好拆了定能被看出的标记,而后说:“这还是挺快的。”   白争流嘴唇勾起些,仿佛笑了一声。   “不过,”梅映寒道,“日后说不准还真是这样呢——且睡吧,争流。”   夜晚已经过去大半,但距离天亮仍有时间。以他们引灵气入体之后的身体状况,这些时间,足够两人休息了。   白争流:“好吧,睡。”   ……   ……   睡醒之后,白、梅把新信交给衙役,随后便与他踏上截然相反的路。   两日之后,两人重抵景州。却没有去程家,而是先去了城南的戏园子。   此日依然不唱《寻梦记》,而是摆了一出书生遇到神女的故事。下方的人倒也听得十分投入,有人还会在台上角儿唱词的时候,跟着小声哼唱。   看来哪怕是不唱成名作的日子,乐善班依然不缺生意。   白争流摇了摇头,低声对身侧剑客说:“我记得路,咱们直接往里头走。”   他这么说了,剑客自然点头。两人身法隐秘,绕开人群,转眼就来到了白争流曾被引来的院子。   这地方却是和他前一次来十分不同了。   “阴气。”白争流说了声,“但是挺淡的。”   梅映寒:“……像是有什么东西来过,”对着眼前建筑上下打量片刻,“只是不曾久留。”   白争流也这么觉得。眼前小院是有阴气不错,但盘绕在上方的黑沉之色还比不上程家,与天山老鬼所在、常家老鬼所在,更是一点儿可比性都没有。   但还是得往深去看。想到这里,白争流对梅映寒道:“咱们进去吧。”   梅映寒点头。   两人悄悄潜入。院中分明有人在比划上台兵器,可没有一个留意到刀客剑客。   白、梅目标明确,直接朝阴气最浓郁的地方去了。到了才发现,眼前是一个小房间。门窗紧闭着,只是站在门口时,能听到一点儿人声。   白、梅凝神去听,是:“……前面供上的鲜肉,莫是不合您的口味?小的已经将东西撤下,新摆了刚买来的猪肉、羊肉上来。若仙师有灵,定要前来——”   白争流低声道:“是那班主。”   梅映寒:“‘仙师’?”   白争流面皮抽了一下,语气变得古怪,“他不是在说常老鬼吧?”   梅映寒默默看他,眼神意思是:“争流,你与他打过交道,你看呢?”   白争流喃喃说:“我纵见过这班主一回,也不会知道……”想了想,“但他提到‘买来的猪肉、羊肉’,想来并未害人?”   梅映寒道:“若真是这样,倒是能直接问了。”   白争流道:“再听听。”   梅映寒赞同。   只是再往下听,班主话里也没什么重点。只是一再念叨“仙师”对他们班子的人有恩,若不是有仙师在,他们如今还不知道身在何方。乐善班的所有人定然会听从仙师吩咐做事,还望仙师务要抛却他们。   倒是真显出几分诚心。   白争流想了想,附在梅映寒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梅映寒思索片刻,点头。   半晌,屋内的班主抬起头,看着眼前供桌上一点儿变化也没有的肉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心头既是遗憾,又是失落……心思正动间,听到窗口处传来长长一声“吱呀”动静。   班主一个激灵,蓦地转头去看。只见窗子外空空如也,不见一人。   班主却还是心跳不停。他加快脚步,来到窗前,探出头去左右张望。最后挪动目光,望向本来被自己好好插着的窗锁。   男人舔了舔嘴唇,缓缓收回头来——正当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动。   班主“缓缓”的动作立刻变成迅速。他极快地转身,一眼看到原本摆在供桌上的碗碟落了一地的惨状。班主的瞳仁蓦然缩小,怔怔地、不可思议而惊慌的看着这一幕。而在此刻,旁边忽然多了动静。   “你这孽障。”一道陌生、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十足威严,“竟追随这等邪道害人,堕我戏道名声!”   班主整个人都一哆嗦,蓦地朝声音传出来的方向看,便见到被供在另一边的老狼神像。   老狼神是戏道祖师爷,开了班子,自然要记得为其续上香火。可今日之前,班主从来没怎么将那张画像当回事儿。毕竟画儿上的人物是假的,给了他戏本子、帮他凑齐一班人马,让他有了今日生活的“仙师”才是真的。   没想到,这竟引了老狼神发怒吗?   班主心脏“怦怦”直跳。一时之间,竟是觉得自己做梦未醒。可不等他有所反应,画像那边已传来新的动静。   对方嗓音忽厉,道:“你若是单单供奉邪道妖人,也还罢了,可你竟又为他在程家女郎房顶画阵,要害人家!你可知罪?!”   “噗通”一声,班主跪了下去。   “老狼神像”——其实是把自己身形藏在画像旁边的柜侧,这会儿压低了嗓子讲话的白争流——见状,哪里不知道自己所想不错。班主自然是被他说中,才有这等心虚的反应。   “祖师爷爷!”班主叫,“是您,真的是您吗?”   “莫要这么喊我。”白争流淡淡说,“你是不是本行之人,自己心头清楚。”   “心头清楚”……班主心头自然是清楚的。   几个月之前,他还只是城外的一个老农。只是身子一直不大好,便不擅于田耕。   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老妻病逝,与儿女关系又说不上好。原先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没想到一日半夜吃酒,迷迷糊糊间,听到“仙师”指点自己。要他在明日某时赶往某地,到时候,自有差事给他。   第二日,班主酒醒,竟然真看到一身新衣摆在自己面前。认真来算,衣服用的不是顶好的布料。让真有眼光的人看了,定然是要嫌弃的。可对当了一辈子农人的班主而言,那已经足够好。   他在一瞬间意识到,自己昨夜不是做梦,或说不光只是做梦。真的有一场机缘从天而降,砸在了他头上。   班主立刻下了决心。自己要抓住这场机缘,谁也不能阻拦他!——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甚至不曾给旁人留个口信儿,就这么换好衣服,当日下午便到了一处院子里。   在这儿,他见到了戏班子后面的组成人员们。   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茫然里又带着期待。他们面面相觑,猜出彼此都是被“仙师”找来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找来做什么……这时候,一道温润嗓音从风中飘来,一并飘来的,是一本戏。   《寻梦记》。   “仙师”说了,自己写了这本戏之后,总想寻人来唱。只是找了几个戏班子,都不算满意。他们总有叫好叫座的旧戏去唱,对这种从来没见过、听过的本子是半点儿没有兴趣。“仙师”听那些戏班子说完,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做了决定,自己组人来排练唱来。   总归他找到的人也再也没有其他事儿做了。   ——后来的日子里,班主才知道,与其他人相比,自己从前的情形已经很不错。   虽然没了老婆,儿女也与他离心,可至少他知道自己家里还有什么人,祖宅又在哪里。不像其他成员,他们很多其实是被卖、被拐的。就连听到“景州”这两个字,都要茫然片刻,才慢慢意识到,此地离自己从前的家实在甚远。他们纵然是被“仙师”救下,也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第127章 惩戒   有人因此颓丧,终日郁郁不乐,自然也没参与《寻梦记》的排练。   班主原先不想理他。但念及自己分到的职责,到底多说一句:“仙师找我等来,可不是为了拿银钱吃食白养着咱们。”   这话不是他给“仙师”戴高帽子,而是真真切切的事事。一群人来到这院子后,每日晨起都有人来送菜,隔三差五还有肉吃。   他们把人拦下问过,却没打听出什么。只知道有人事先在他们那儿付了钱,让其每日送约莫够二十人吃的食材过来。   眼看送菜人的目光一点点变得狐疑,班主做主把他放走。   再回想眼下情形,他茫然更多,却到底决定:“仙师待咱们这般好,咱们也要不辜负仙师期待。好好排戏,这便是最要紧的事儿。”   往后日子里,班主果真像是自己说的那样紧盯排练进度。他也尽力去劝那些颓丧的人,有的被劝回来了,觉得班主说得不错。总归回不去家里,不如先找个能活下去的营生。   有的继续闷闷不起,却也没持续。在房中一动不动、只躺在床上的第三天,那人就消失了。   班主是头一个发现这点的人。他有意外,也有隐隐不安。可等其他人来问时,他还是把那点不安压了下去,平静地说:“他既不想吃仙师这碗饭,咱们也不能勉强。仙师已经把人送回去了,咱们余下的人,还是安心排练。”   不知道是不是“送回去”这句没说好,当日之后,竟然又有几个开始撂挑子的。觉得只要自己什么都不干,就能回家。   不过,和前面那人一样,他们也没撂挑子多久,就在众人眼中消失了。   约莫是觉得这么一来,戏班子的人手要不够用,“仙师”转天又送了新人过来。   一群人磕磕绊绊地磨合。好在被“仙师”选来的原本就有出身梨园的人。有他们指点,戏总算是排了下去。一日日下来,愈发有了形儿。   有时班主把自己当做观众,其他人在前面唱,他自己就坐在院子里听。听多了,也开始摇头晃脑,跟着小声唱起。   这样的日子过了足足有数个月。终于有一天,“仙师”再度现身,告诉众人,他们该给旁人表演了。   听到这个消息,班里一些人对待了数月的院落依依不舍,另有些人则开始振奋期待。班主脑子里却是另一回事儿,他悄悄琢磨,如果在这个时候违抗了“仙师”,其他人走了,自己却独一个留在院子里,是会安生过下去呢,还是会像前面那几个人一样“消失”?   这念头一出,班主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面儿上不显露,反倒笑道:“我想起来了。从前听戏,那些戏班子总有一个响亮名头。咱们排练了这么久,却是没来得及给班子取名。”   “我从前听说过一个名字,仿佛是叫‘乐善班’的。”有从小被父母卖进戏班,后来又被拐到景州的女郎提议:“不如咱们也直接叫这个吧。”   她只是随口一说。但在场其他人听了,都没提出什么意见。如此一来,众人班子的名字便定了下来。   当天晚上,班主像是从前一样,给“仙师”供桌上上了三炷香,喃喃说了一些后续的计划,而后预备上床睡觉。   可是他正要挪动脚步,忽而听到一阵风响。紧接着,烛火被熄灭,“仙师”的声音再度穿了过来。   不像是平素那么和颜悦色,而是沉了许多、冷了许多,问班主:“你怕我?”   那会儿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班主惊诧地发觉,自己竟然有些记不清了。但是,他一定很早就猜到,“仙师”怕是没有表面上那样宽和慈爱,反倒是——   “小人冤枉啊,”男人跪在老狼神像前,又惊又乱,满眼都是慌张,“小人不知那是‘邪道’,祖师爷爷明察!定要明察!”   白争流冷笑,“你不知道那是邪道,你去程家画什么阵?”   班主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仙……啊不,‘邪道妖人’说了,他教我的阵,是为了让程家那女郎喜爱我们的戏。我们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根本没法在景州城站稳脚跟。除非有程家这样的大户,愿意在最开始时拉我们一把。”   “哦?”“老狼神”的语气似乎缓和了很多,“竟是如此吗?”   班主用力磕头,“自然如此!自然如此!若是知道那是邪道,知道那是害人的玩意儿,我怎么可能去做?”   白争流不言。“老狼神”沉默、冷酷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让后者愈发战栗。   “祖师爷爷明鉴,名鉴啊!”   得不到回应,班主更是惊恐。他额头上都多了血痕,倒是当真用力。   “你若真让我‘明鉴’。”这时候,班主耳畔像是吹过一阵细细的风。他汗毛都炸了起来,整个人瑟瑟发抖,不敢动作。正担惊受怕之间,终于等到了“老狼神”的下一句话。   “我便是要知道,”白争流蓦然抬高了嗓音,“到了这种时候,你如何还要说谎?!”   班主:“……”   班主:“……!”   “不曾,小人不曾啊!”班主的眼泪鼻涕一起下来,整个人抖若筛糠。想要为自己证明,偏偏他越是这样,白、梅越是能够看出他的心虚。   如此听班主翻来覆去说了许久“不曾”。白争流叹口气,把最后一句炸了下去。   “你说着‘不曾’,却连血肉生祭的事儿都能做出。我们戏行当中,是容不下你。”   班主如遭雷劈,“不,不。”   白争流冷漠地说:“限你于今日之内,去程家阐明事实,而后听他们处置。”   ——其实原本是想让班主去官府的。但白争流转念一想,又觉得以班长所作所为,去了官府,反倒是让人为难。   毕竟他还真没亲手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要说在程窈娘的屋顶上画阵,他只是画了那么一下,后续的事儿,却都是与班主无干的。至于买生肉供奉“邪道妖人”,但凡不从头开始解释,府衙那边定然是听得一头雾水。要是真从头解释了,白、梅少不得又是一番耽搁。   既然这样,倒不如让程家来做决定。他们是受害人家,程老爷、程夫人又都是在清正同时不失果断之人。白争流认为,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说完,再侧过目光,去看身前犹自恍惚着的中年男人。   白争流补充:“若有那与你一样,明知那邪道妖人身上有异,偏偏还要佯作不知害人的,自然要一起去。”一顿,记起什么,掌心朝上摊平,其中浮现一点灵光。   白争流有意让灵光聚拢,再轻轻一振掌心,光芒点点飞出。   班主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能入眼,却摸不着的亮点儿没入自己身体。   客观来说,这对他的身体只有好处。但班主不知道这个啊!他仅觉得身上一热,紧接着五脏六腑都宛若被放在火架上烤。难受至极,痛苦至极。偏偏都这样子了,自己依然手脚冰凉。   “若是不去。”最后,“老狼神”半是威胁,半是随意地开口,“你不妨试试,日后逃在天涯海角时,我能不能找到你。”   有这句话,班主一下子泄气。他茫然、恍惚地跪坐在地面上,过了许久,终于低下头、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白、梅趁着他哭的时候,从屋中离开。   人是走了,可白争流手上还拿着一样东西。梅映寒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银子。   察觉梅映寒的目光,白争流主动解释:“纵然我那么与他说了,可要是他真就不怕、不信呢?别看他那会儿哭个不停,一副十分受惊的样子。可等到哭完了,没准儿就要觉得,自己早早跑走,‘老狼神’奈何不了他。”   梅映寒笑道:“所以你拿了一样能找到他的东西。”   “嗯哼。”白争流抬了抬下巴,“咱们见君家兄弟时就知道了,一枚铜钱也能认出主人,那银子定然也行。唔,其实我原本也是想拿点别的东西,可时间紧,便不曾找到。”   梅映寒:“我觉得银子就挺好。”   白争流笑了:“是吧,我也觉得。”   梅映寒:“若说常家老鬼是吃人的虎,这戏班班主,多少也算一个害人的伥。”   白争流坦白:“我原先最担心的,是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一来,不罚他,我心里难受。真罚了他,我心里也难受。如今这样,倒是挑不出什么错处。”低头,看一眼从班主那里拿来的银两,“希望咱们别用上这玩意儿。”   梅映寒:“也是。”   白争流又道:“那班主一边哭,一边喊的时候,是不是提到他们那边很多人是被拐来的?”   梅映寒:“是说过。”   白争流默然半晌,喃喃道:“这世道,说来太平,实则却还是不太平啊。”   梅映寒默然无言,心中对这句话十分赞同。   站在大面儿上说,如今百姓的日子,自然比百年前、数十年前好上不知多少。没有战乱,朝廷征税并不严苛,皇帝也没什么到处杀人的“爱好”。   他们知道这点。却也同样知道,繁华之下仍有苦难,而于宏观角度来说微不足道的“苦难”一旦落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便是一座沉重的高山。   这个念头,让江湖客们无力、无奈——可在这之后,还是得打起精神。   他们愿意去做那移山之人。纵然辛苦了些、操劳了些,甚至“徒劳无功”了些。可多一次出手,就多一人远离苦难。   ……   ……   离开戏班子,两人直接出城,纵马赶赴杜村。   既然《寻梦记》的本子是常老鬼直接给戏班子的,白争流觉得,自己可以直接在“恒生是否真的存在”一问题上打一个大大的叉号。   之前怎么没想到呢?恒者,常也……   常家老鬼虽然掩盖着自己的身份,可掩盖得并不尽心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28章 苦战之后   三日之后,白、梅来到杜村。   因宋家的状况,抵达之前,白、梅待自己会在杜村见到的场面颇为忧心。   不是怕他们遇到麻烦,而是就想到“宋家之下满是尸骨,那这村子呢?既然能被常老鬼选中布置陷阱,怕是也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话是对的,但又只对了一半儿。   到了杜村,白、梅并没有直接看到阴气。光是这点,就让他们心神安定几分。   但问题也来了。既然“恒生”就是常家老鬼,眼前村落中又没有阴气引路,他们要怎样才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   白争流与梅映寒面面相觑片刻,选择找村民问话。   白争流先问:“咱们村子里,近来可有什么怪事?”   村民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再看两人一身江湖客打扮,登时紧张,问:“两位大侠!可是村中出了什么案子?”   他一脸谨慎,倒是看得白、梅哭笑不得。仔细想想,如果常老爷真的来过,他这话也不算错。但是……   白争流道:“你先答来,我们再看要不要细说。”   村民听了这话,垂眼思索。   白、梅颇有期待地看他。可惜半晌过去,村民缓缓点头,遗憾道:“一时想不起什么怪事。”   刀客剑客听了这话,略有失望。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常老鬼都能给两人指出这地方了,还能让他们找不到重点吗?   只是他们问错了。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果断改口,“那,可有一个会写话本子、戏本子的书生?”   村民一愣,像是不太明白前后两个问题有什么关联。但细细想过之后,他给了白、梅一个让他们惊喜的答案。   “倒是有,”村民道,“不过……”   白、梅:“不过?”   村民叹道:“那娃子已经失踪了好几年。咦,你们是如何知道他?”   白、梅对视一眼,心中不说惊涛骇浪,也有实实在在的诧异愕然。   难道他们又想错了?“恒生”真是常家老鬼之外的角色?   白争流心情一沉,口上倒还能解释:“从前行路时曾遇到,与其结交。如今从贵地路过,特地过来拜访。”   “哦,”村民点点头,“那便的确是老刘家的三郎了,他早年是曾去赶考。”   白、梅道:“正是!敢问他家是哪一户?……还有,他为何会失踪?”   杜村人道:“他啊,虽然去赶考,却不曾考上。回来之后,便日日颓废地把自己关在家中。到后面,仿佛又立了什么决心,说自己定要苦读,于是在山中起了一栋屋子。他家里人最开始还愿意听他的,一天三顿去屋子送饭。可时间一长,便开始觉得山路难走。于是与他商量,日后可否每旬送一次食材。”   白、梅细细听着,心中千头万绪。嘴巴上,却只是叹道:“原来还有这等事。”   “不只呢!”村民立刻说,“那以后,老刘家与他们的三郎关系便日渐生疏起来。要我说,便是因为他家两位兄长都娶了婆娘。当婆娘的,供着一个迟早能出人头地的弟弟倒也算心甘情愿。可供着这么一个折腾人、又看不到什么考中希望的,嗐!”   白争流问:“阿叔这么说,莫非后面又有什么状况?”   村民点头:“正是。有一回啊,他们足足一个月都没给三郎送吃食。还是有猎户从三郎那屋子经过,想着过去看看,才发现里面的三郎已经奄奄一息,好悬才把人救了下来。可怜,可恨呐!”   前一句是说刘三郎,后一句则是说他的两个嫂嫂。   白、梅听出来了。白争流略有无语,想:“一个有手有脚的大人,家里人不来送吃的,难道他不能自己去寻?又不是不便行动的老人孩子。   “再有,不送吃的又关他们嫂嫂什么事?纵然是她们不耐烦供养,若是没有刘家三郎的亲兄长点头,她们能打上把人家弟弟饿死的主意吗?”   愈是往下琢磨,刀客愈是眼皮直跳。最后干巴巴地开口,问:“那阿叔,你前面说的‘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   村民同情,说:“那次猎户救了人,他家的事儿才算让村里大伙儿都知道。那两个嫂嫂下不来台,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可几个月后,他们就故态复萌。这一次,却没有猎户帮忙了。   “等咱们发现刘三郎那边情况不对,已经哪里都找不到人了。当时闹得大着呢,还报了官。官府人来了,在山上、山下找了足足一个月,一点儿刘三郎的影子都没有啊。   “你们既是三郎的朋友,去看看他,也是好事。   “那时候,我们人人都在猜,三郎是落在某个地方了,还是干脆被狼吞了?谁也不知道答案,只有一点,他没了之后,那栋山里的小屋子就没人去过了。偶尔有年轻娃娃路过,还说他们里面听到声响。嚯,你们说这吓不吓人?   白争流道:“嗯,吓人。”   村民端详他,像是在估算这两个江湖客能不能应付小屋的情况。   这时候,他倒是忘了纠结白、梅前面提到的“怪事”,一心一意叮嘱:“要我说,你们最好还是别去了。一定要过去,也就离得远远的看一眼,莫要凑近。   白、梅:“好,我们知道。”   村民:“三郎的屋子,你们顺着这条路往山上走。我想想,总是要走小半个时辰的。   白、梅听着,在心里预估一下距离,觉得也不算很远。   他们道了一句谢,迈开步子,开始朝“恒生”待过的屋子里走。   行到一半,白争流忽然听梅映寒感怀:“若是你我把仵作给‘宋家女婿’画的那副小相拿来,倒是能让前面那阿叔帮你我看看。”   白争流脚步一顿,略一琢磨,觉得情郎这个思路很有意思:“你是说,这刘三郎便是被常老鬼拿来与宋家娘子成亲的皮囊?”   梅映寒不置可否:“若是从来没有‘恒生’这个人,也还罢了。可若是有,后面又失踪……”   白争流喃喃说:“你讲得对,是有这个可能。”   梅映寒看他,又道:“他既能夺舍,如今又见了你我。怕是又恨,又贪图什么。”   白争流:“看来咱们要见到一个熟悉的阵法。”   梅映寒笑笑:“怕是他也知道咱们熟悉,所以还要在原先的阵法上做点伪装,让它换个样子。”   白争流:“也是。”   两人一路猜测,一路上山。到了林深处,终于见到了一路都不曾发现过的阴气。   它们与草木根部的阴影缠绕在一起。也就是白、梅如今对阴气的感知远盛常人,这才能一眼发觉。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拔出武器。   ……   ……   刀客、剑客在山上待了一夜。   常家老鬼在广安府便被他们打乱计划,早就怀恨在心。如今再度相见,他深恨白、梅之余,也在为两人在短短半年内的实力增长心惊。左思右想,还是选了个距离自己甚远的地方,底牌尽出,布下种种杀阵,只等两人到来。   幸好他们并未上钩,而是先除了老鬼,再来面对此地机关。   饶是如此,白、梅依然经历一番苦战。   上山时穿的玄衣、白衣,如今一起成了血衣。衣摆又沾了露水,战意盎然时还不觉得,等下了山,心气渐静,再有风吹来,两人方觉得寒凉。   这副模样,直接去村子里是万万不行的。虽然两人对此场面也有预料,来时就在包裹内放了能换的衣裳,但除了换衣,他们还要处理伤口,检查其中有无阴气残留……最后一合计,两人干脆找了一处溪水,又在水边生火。   自然是冷。溪水从伤口上冲过,白争流眉尖登时拧起。   但也仅仅是拧起了。他并非头一次经历类似场景,与从前相比,至少这会儿他周围还有个情郎。两人能相互帮忙、彼此分工,情况已经比过往好了不知多少。   他知足,梅映寒却还觉得不够。眼看白争流被冷水激得浑身紧绷、微微咬牙,他靠前一些,手搭在白争流刚刚冲洗过的皮肤上。   白争流一怔,随即便觉得一股暖流朝自己涌来。   他暖和又窝心,低声开口:“映寒,你我昨夜都用空了丹田中的灵气,如今你也才刚刚恢复些,就莫要用在我身上了。”   梅映寒不赞同:“既然有,便得用。”   白争流:“你自己也是一身伤。”不如留下灵气,给自己保暖。   梅映寒听着,看一眼自己身上,随意道:“我只是衣服白,沾一点其他东西就很显眼。真论伤重,却是不及你了。”   白争流哭笑不得,喃喃说:“这种事你我都要比吗?”一顿,记起什么,看向旁边的火堆。   刀客沉默片刻,忽而问:“我们为什么不烧了水再擦身?”   “……”梅映寒深沉,“身上血污留得久了,难免不适。”   白争流斜斜看他一眼。   梅映寒抿抿嘴巴,无奈承认:“好吧,刚才怎么就疏漏了?”   两人说完这句,开始找石头、削石锅。身体动起来,倒是不用额外取暖,便能察出几分热度。   这期间,梅映寒又捡石子打了只山鸡。白争流那会儿在拿水浸润粘在皮肤上的衣服,不曾留意背后动静。还是在剑客把山鸡捡回来、开始拔毛处理之后,白争流才瞠目结舌地发现情郎做了什么。   把自己掉下来的下巴装上,白争流笑叹:“还有热汤喝。映寒,我有无与你说过,与你在一起,真是再省心欢喜不过。”   梅映寒道:“没说过。”   白争流撑着下巴看他,笑道:“那你现在听到了。”   梅映寒:“不曾。”   白争流:“……哎?”   梅映寒抬眼看他,似是笑了一下:“所以,争流,你再说一次,让我细细来听。”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29章 回到景州   白争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青年的笑声落在溪上林间。没一会儿,“咕嘟嘟”的煮汤声和“唔,好香!”的喟叹一同出现。属于夜间的阴霾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早晨的热闹、烟火气。   等到身上被擦洗干净,灵气将伤口修复得七七八八,热汤同样暖呼呼下肚……白争流喃喃念:“这简直是神仙才有的日子嘛。”   梅映寒看他一眼。   就见白争流凑了过来。风带走了刀客身上的大多血腥气,留下一种锋锐、肃杀的气息。像是山林,又像是刀锋。可在这同时,他的身体是暖的,脸上的笑意又那么真切。   他问梅映寒:“若说这是‘神仙日子’,那你我便是‘神仙眷侣’了。映寒,你觉得对不对?”   梅映寒眼神晃动。几个呼吸的功夫后,他含笑点头:“对。”   自然如此。   如果能早点遇到你、认识你、爱上你……   不过,哪怕是现在这样,你我依然是神仙眷侣。   ……   ……   鸡汤喝完,拿火堆烧掉前面的血衣,再以溪水将火堆泼灭。   做完这些,时间已经来到午间。白、梅精神极佳,重新启程。   这一回的目的地总算是程家。   毕竟从杜村回天山,总是要经过景州城的。去了景州城,再顺道去一次程家,不算碍事。   白、梅打定主意,策马三天,果真再上程家拜访。   路上,白争流还与梅映寒笑道:“只是不知道那班主有无上门。”   梅映寒哭得不得,问:“那争流,你是希望他上门,还是不希望?”   白争流摸摸下巴,十分谦逊:“咱们这一程已经有诸多风波,实在不适合再多是非。”   梅映寒含笑看他。   白争流低调:“不过,若是当真没来,咱们去拿人,也理所当然嘛!”   反正从班主那儿拿来的银子还在刀客包袱里放着呢。   他们已经一再确认过,班主就是个普通人。不像常老鬼那样,给两人带来了无数麻烦。要捉他,还真不算费事儿。   这么一想,白争流甚至有点儿跃跃欲试。真说起来,自己此刻的,应该就是“刚刚与武林高手交战,虽酣畅淋漓,也着实辛苦。如今在路上遇到一个初入江湖的小朋友,不花吹灰之力,就将人打哭……”的心情吧?   白争流眼睛亮亮。   梅映寒看他,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摇头。   两人之间氛围轻松。这份轻松,一直持续到他们来到程家也没消失。   招呼白、梅进门的照旧是前面那小厮隆哥。见了两个江湖客,隆哥先欣喜,随后便热情笑道:“我们老爷、夫人还说呢!大侠们帮了家里那么大的忙,此前却还没来得及深表谢意,实在不该。但大侠们毕竟事多且忙,若是一意要你们为家中耽搁,才是更加不该。   “眼下好了!大侠们再来景州、再来家里,老爷夫人一定极是欢喜。快来,我引你们进去!”   白争流见他叽叽喳喳,一副话多、活跃的样子,干脆朝他打听:“前些日子,你们家可否来一个人?约莫这么高,挺瘦……”   隆哥眼睛睁大,“这便是我说的‘帮了大忙’呀!”   白、梅:“唔?”   隆哥眨眨眼睛,觉得自己有必要从头梳理:“两位大侠!是这样。前面你们救下家中女郎,又去斩杀邪祟——”他这种贴身级别的小厮,是能知道很多家中具体情形的,“这些事儿,老爷、夫人是十分感激。可感激之余,仍对女郎日后有所忧心。”   万一窈娘就是一直执迷不悟下去了呢?万一她到了现在,也仍然死活要去找那“宋郎”呢?   程老爷和程夫人私下商量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极坏的打算。程老爷还私下感叹,以女儿的年纪、状态,送她去天山的事儿只是嘴上说说,实际执行是万万做不到的。但是,寻个道观庙宇,让女儿住在其中静静心,当个半年、一年居士,兴许可行。   没想到,还没真正开始计划,家里就来了个上门拜访的男人。   对方一副被骇破胆子的样子,见面就朝程老爷下跪,叫道:“我当初假冒那成名的‘乐善班’来景州城,上老爷家中演戏,又趁着这个机会在家中女郎房顶画阵。”三言两语,就把自己干过的所有事儿都讲明。   老狼神看着呢!那可是真神仙,他怎么敢隐瞒?再说了,“仙师”已经那么长时间没有出现。班主嘴巴上不说,内心却已经暗暗相信,是假冒“仙师”的邪祟被老狼神打杀了,这才有了那日的对话。   自己要是再不坦诚一些,岂不是也要受那邪祟牵连?可自己分明什么也没干啊!   ——好吧,还是干了一些的。但“明明白白地害人”,和“隐晦猜到自己在做某种不好的事情,但还是在‘消失’的威胁下做了”,到底是不同的。   想到这些,班主嘴巴里冒出的细节越来越多。总归自己现在不说,后面老狼神再显灵,自己照旧逃脱不开。不如就坦诚些,那么按照老狼神说的,最后给他宣判的就是程家了。一家子活人,总比老狼神心软。   “可我也是被逼无奈。要我们这么做的人……呃,妖魔鬼怪!对,那定然不是人,也不是‘仙师’,至多只是妖魔鬼怪。他此前已经带走许多戏班子里的人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去了哪里。老爷,我怕啊!我是当真怕啊!”   说到后面,班主开始痛哭流涕。   一开始还有几分假装意味,到后面,却成了十足真心。   他后悔之前自己做的那些事情吗?   ……其实没那么后悔。   自己做了,活了,这才可以在程家负荆请罪。   但这不代表他不害怕。   程家人再心软,他们要对班主做的事,也是未知的。放在班主身上,光是其中想象,就能把他吓个半死。   他趴在地上哭求,没有留意到,上头的程老爷面色变得非常复杂、古怪。   旁侧的屏风后面,还隐隐传来了女郎的讲话声,还有哭声。   几天以后,这些场面被隆哥绘声绘色地描述给白、梅两个。   “两位大侠走了以后,我们老爷、夫人照旧是不敢离开女郎半步。最先几日就不用说了,到后面,邪祟迟迟不曾现身,按说老爷、夫人是应该安心的。但两位大侠也不曾出现,他们便又提心,还想着就是不是要去一趟西面儿。虽然比不上两位大侠武艺高强、除邪有方,可至少能稍稍搭把手吧!   “正想着这些呢,那假冒的班主就来了。也告知咱们家,两位大侠已经平安归来,这不是就教人安心了嘛!   “也是那会儿,我们家女郎就在屏风后头。班主说了什么,她都听得一清二楚。小人也在旁侧,距离屏风的还更近些。便知道班主在老爷面前哭的时候,女郎也跟着夫人哭。”   程窈娘如何能不哭?原本这几天下来,“宋郎”迟迟不来入梦见她,她心里已经有十足忧愁。怕宋郎厌倦自己,更怕宋郎已经出事、不在人世。更有甚者,对父母那个“‘宋郎’就是邪祟本身”的说法,程窈娘嘴巴上不说,心里却不是真的完全不信。   她只是坠入爱情当中,却不是眼盲心瞎——好吧,也许是有一些。但是,此前那些日子,她身上的难受都是真的。后来被两个江湖客驱散一身阴气,又有雪莲调养身体。程窈娘的状态虽然比不上以往,但还是比前面奄奄一息时好了许多。   这就让她察觉出区别了。   虽然自己思慕宋郎、相信宋郎……但是,宋郎每次来了之后,她都要浑身发冷一段时候。   这是“入梦”该有的感觉吗?可同样有过“入梦”经历的两个江湖客为什么不曾提到?   或者,真的就像是父母说的那样,自己的情郎并非一心为自己打算,而是要害她性命?   不、不!   程窈娘最初是不愿相信,后面是不敢相信。“宋郎”未曾出现的日子里,她有担忧,也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庆幸。   如果“宋郎”不再现身,自己也就不用再考虑这些了。她宁愿有一个已经没了、让自己长久思念的情郎,也不想面对“我那么痴心去爱的人,其实纯粹想要杀我、害我”的可能性。   程窈娘已经将要说服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班主来了她家。   原来从《寻梦记》本身,到戏班子来家里演戏,再到自己屋顶上的邪术阵法,都是同一双手在背后策划。   程窈娘再也没法逃避现实。班主后面说的“我若是不听从那妖邪安排,恐怕要与旁人一样身死”,已经不在她的注意力之内。   女郎浑浑噩噩,悲痛不已。   她到底爱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那究竟是人吗?   夜夜入她梦中,与她相见谈论诗词歌赋,才华横溢让她倾心对待的郎君,其实从来都不存在?   隆哥说到这里的时候,恰好也将白、梅引到了程家三口人的屋前。   白、梅走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这会儿回来,屋子还是什么样子。   只是日子毕竟长了一些,程家夫妇、程窈娘做不到继续彻夜不眠。所以在屏风前面又加了一个小床,到了晚上,程夫人与女儿睡在屋内,程老爷则在堂中守着。   再有,就是屋内飘散的药味了。   “老爷,夫人!”隆哥朝里面叫,“两位大侠来了!说是已经彻底除去那妖邪,此番来咱们家里再看看状况,而后就要回天山!”   这话出来,程家夫妇立刻动身来看。见到外间好好站着、风姿不减的两个青年,他们同时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   一半儿是为白、梅的安全而高兴。纵然前面已经听班主说过一遍,也比不上此刻亲眼看来啊!再另一半儿,则是为了自家庆幸。   他们是真正从危机当中脱身了。眼下唯一的残留问题,就是窈娘的身体……也无妨,多调养一些时日,总能慢慢恢复。总归窈娘还小呢,恢复力比年长之人强过许多。   “快请进,请进!”程老爷当即招呼,“隆哥,去厨房看看。晚上多备些菜,咱们给两位大侠接风!”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第130章 离开程家   白、梅抵达景州是在傍晚。又要来一趟程家,原先就不可能再趁着夜色出城。   两人进到程家大门时,已经做好留宿的心理准备。如今程老爷邀请他们吃饭,他们也欣然接受。   真开饭前,照旧是叙话。   程家人想知道白、梅两个人经历了什么。就连程窈娘也颤颤巍巍地让母亲扶着过来坐下,目露纠结,一副想要打听“宋郎”状况,又被前面的桩桩件件打击得不敢多说的样子。   看得白、梅心头一叹。   要是他们这次回来,程窈娘依然为了“宋郎”要死要活,一心出嫁,他们自然不愿多管。但眼下这般,她已经醒悟了七七八八,留下一两分,也仅仅是对自己此前付出情义的不甘心。两个江湖客看在眼里,倒是愿意多说一句。   但还是没有直接开口。所有人都落座之后,他们先道:“进来路上,隆哥与我们说了些贵宅状况。但那班主后面如何了,隆哥倒是不曾提起。”   程老爷“唔”了声,朝白、梅说明:“我当日一心想着他能让窈娘清醒,也算是好事一桩。其他的,报官吧,也没什么用处。不报官,难道我们还能用私刑?……夫人也劝我,说给窈娘积攒福气。我想了想,便把人放了。   “但是,这几天听城南那边的消息,他们那戏班子仿佛出了什么问题。具体的,咱们也没太打听。只知道其中一部分人预备另起炉灶,还叫出一个新名字,叫‘扬善班’的。换了班主,人是少了,可留下的都是能说会唱的,倒是比从前精简许多。   “原先那班主,想来是灰溜溜地走了吧。只是不知道他这一走,又能去哪里。”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发展。白争流想了想,回答:“许是回家了吧。”   他记得班主曾提过,他就是景州附近的农户,家中有些田。只是从前就不擅于耕作,如今过了大半年富贵日子,日后究竟能否沉下心去干活儿,还是未知数。   “兴许呢。”程老爷跟着点点头。而后,他到底没压住自己最关切地问题,道:“两位大侠!你们这趟出去,可有见到‘宋郎’吗?”   话音一落,旁边程夫人、程窈娘的目光齐刷刷转了过来。   白、梅面上毫无波澜,回答:“见到了。”   程窈娘悄悄捏起拳头。   白争流补充:“不光见到了,还发现他是个熟人。”   梅映寒纠正:“熟鬼。”   白争流一笑:“嗯,熟鬼。”一顿,顶着程家人惊诧莫名的目光,开始讲广安府的事儿。   没说他们在“常宅”的细节,只大致梳理了常老爷、柳氏、黄小姐之间的关系。而后又想了想,多加一句:“他前面不是还说呢吗?家中有幼弟,幼弟已经娶妻——杜村刘家,就是那老鬼如今用的皮囊家里,刘三郎可只有两个哥哥、两个嫂嫂了。其中大郎、二郎才是已经婚娶,三郎却直到失踪,都孤身一人。”   程家人被复杂的人物关系弄晕。只有梅映寒,这会儿不但能跟上,还能补充:“所以,那句‘家中有幼弟,幼弟已娶妻’,定然不是站在刘家的角度来说。”   程夫人努力思索:“那难道,是你们说的常家?”   程老爷:“可这也不对啊!常家里,那妖邪不是‘幼弟’吗?为何要——”   白争流:“嗯,他是。但他能把皮囊留在广安府,说明在更早之前,此人已经金蝉脱壳。”   梅映寒:“我们原先觉得,他说他有兄长是骗人。”在江湖客们发现“仲德”手帕,问出问题之后强行给自己编造出一个亲人。   白争流:“可现在看,这话没准儿是真的。”   程家人听得晕头晕脑,一脸茫然。   白争流则把那句就“第一个被他夺舍的对象,也许就是他的兄长”咽了下去。   这种细节,没必要与程家人细说。倒有一点,以常老鬼对自己子女的利用、前朝昏君对那些皇子皇女的利用……可以看出,《摘星录》非常讲究“拿血脉亲人之血肉,为自己铺出修行坦途”的做法。再从这个角度看,常老鬼几次夺舍失败,眼看身体愈发残破,于是把目标放在自己早年离家的兄长上,似是理所应当。   可惜到现在,也没人有办法帮忙验证这些细节了。   白争流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而一笑,把话题从常家岔开,又说起宋家。   如果说常家之事还让程家夫妇觉得距离自己甚远,不用太放在心上。宋家的事儿,尤其是白、梅提到的那封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信,上面写的“已经找到新目标”,则让程家夫妇脸色骤然难看。   连程窈娘也不例外。   若说她前面是伤心,到这会儿,就唯有震撼了。   或许还有一二分对自己以往思慕的反胃。   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这个世界上从头到尾都不存在那个让自己深深陷进去的“宋郎”,有的只是一个不断辗转于各家女郎之间,拆去她们筋骨血肉,让她们一家人都身死、化作白骨的老鬼!   他比自己大了数十岁,经历过无数场婚姻。最重要的是,他眼里的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让人心动的女郎,而是一块已经进到嘴巴里,连带父母亲人都一并要被嚼碎了咽下去的肥肉!   程窈娘只觉得恶心。她完全不敢想象,如果两个江湖客没有来自己家,或者自己一意孤行了下去……   “呕!”   程窈娘,吐了。   场面一时兵荒马乱。   “呕!”   想到白、梅没太细说,可光从那短短几个字就能听出恐怖之处的“我们在宋家地下发现数十具尸骨”的场面,程窈娘简直想把自己的心肝脾肺都吐出来。   谈话被打断,程家夫妇连忙去看女儿。白、梅也搭了把手,给程窈娘把脉。   程家夫妇满脸担忧地看着他们。却见江湖客把手收回去之后,露出一个堪称古怪的表情。   没古怪多久,又笑了,对程家夫妇说了一句“恭喜”。   “恭喜”什么?窈娘身体这样,难道还是好事吗?   程家夫妇茫然,白、梅便给他们解释:“还真是好事。   “程家娘子的病症原先是两个方面。其一,前面被阴邪之气侵入身体太久,如今纵然没有阴气了,也未免体虚。其二,则是长长久久,郁结于心。   “这第一点,只要想养,总能养回来。第二点,才是让程家娘子迟迟不好的重点。   “如今却不同了。”江湖客笑道,“她把心头郁结一并吐出,往后情绪好转。加上各种食补、锻炼,就只会一天比一天更好。”   听了白、梅的话音,程家夫妇先是一愣,随机脸上透出喜意。   “当真是这样就好了。”他们笑呵呵看程窈娘。光是自己父母,程窈娘也不会太尴尬。但这会儿还有两个外人,自己竟然……   女郎用手指捏着帕子,脸颊通红,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老天保佑。自己很感激白大侠、梅大侠不错啦,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自己以后不要再见到他们了。   什么丑态都被看了一遍,程窈娘欲哭无泪。   好在白、梅见多识广,无论程窈娘是什么心态,两人都能轻松面对。后面隆哥过来,说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好,慢慢端菜上桌。一行人转战正厅吃饭,席间,两个江湖客还提出,可以教程家人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   以他们三口的年龄,筋骨已经定型,修习武功还是太过勉强。不过,眼下说的法门多练练,总有好处。   “……府上不是还有三位郎君吗?”白争流笑道,“也可以教给他们。我可是听说过,科举考场上,除了要比脑子,还要比体力。”   程老爷对这话大有感触:“正是!我从前认得一个读书、做文章都极不错的后生,按说早该高中,奈何他有个一上考场就腹痛的毛病。考了数次,都连第一天都没挨过去。”   程夫人接口说着“可惜”,程窈娘暗暗对比自身,觉得自己好歹不曾腹痛……呃,前面那晚自然只是拿着借口去和“宋郎”相会,并非当真肠胃不耐。现在想想,自己那会儿还真是蠢得不行。   她心念通达了,难得在饭桌上多动了筷子。虽然吃的还是一些少油腻、不荤腥的东西,可程家夫妇看在眼里,已是极为欢喜。   一家人,加上两个江湖客其乐融融地吃完一餐,程家夫妇顾及白、梅赶路许久,定然疲倦,又招呼他们快去备好的房中休息。白、梅坦然接受,在程家一夜好眠。   第二日,他们从程家告辞离开。临走时,程夫人、程老爷拿出了大包小包。   “有些是路上的干粮,”两人生怕江湖客们拒绝,连忙强调自己预备的都是能用得上的东西,“再有,我们嗅着两位大侠身上总有熏香气息。也是巧了,咱们家里就常备着那些香粉呢!给两位大侠装了一些,随意用,莫要嫌弃!”   白争流:“……”等等,你误会了,我不是……   算了。刀客想想程娘子衣橱中多过头的香粉,又觉得这些对于程家而言的确不算贵重,自己拿着也能坦然。再说了,大不了回去送人嘛。   他笑着点头。而后又是一番叙话,这才与情郎一同告别程家,真正踏上回天山的路途。   一路经过诸多村镇。于中原来说,这会儿是真真切切的春日了。但于西北来说,天气还是很冷。他们尽可能选择在有人烟的地方落脚、借宿,但在路程到一半儿的时候,还是没法子地宿进了一间野庙当中。   好在当晚不只有他们两人在庙中落脚。除了他们,另有一个商队。见到梅映寒的天山弟子装束,先露出笑脸,热情地招呼他们一同烧火。   作者有话说:   二更~   副本四就算是结束啦,下一章进入副本五 第131章 御香坊   商队领头人朝白、梅自我介绍,说自己姓“郝”,单名一个“全”字。   这是个身形健硕,一看就在江湖行走多年的中年汉子。面上有须,如今抹一抹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道:“两位大侠倒是来得正好。我们酒刚热好,菜汤也要备好了。可惜今日不知道要见到大侠,没有备肉。”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明显扼腕。但于白、梅来说,眼下情形已经足够好。他们反过来安慰郝全,笑道:“我们才是。早知道今夜要与诸位好汉共享这庙,就该在路上猎些吃食。”   郝全爽朗道:“哈哈,既然如此,大侠们莫要与我客气,我也莫要与大侠们客气——来,喝!吃!”   一群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热酒入喉,整个人身上都暖和起来。话匣子也打开更多,白争流朝堆在一旁的商队行李看去一眼,问:“郝大哥,这趟来天山,是要卖什么、买什么?”   旁边梅映寒没有开口,只是在白争流讲话的时候,始终侧着头,含笑看着刀客的面颊。又在白争流话音落下之后,把视线转向郝全方向。   郝全心中正喜:自己等的就是江湖客们这句话!……不是天山弟子来问,他心头有点儿遗憾。不过看白、梅两人同行时的亲近,他也能想到,这两人定是极好的交情。更不用说,梅映寒就在一旁听着。   他洒脱一笑,道:“不过是一些中原那边的精巧玩意儿。香粉、茶叶、布匹……原先还想带些酒,但动身之前,我朝一位兄长打听。他告诫我,说着一路颠簸,香粉茶叶那些方便带的东西是该多拿,可酒水还是算了。我带三十罐来,能安稳把三罐送到天山就是好事。更不用说,天山原本就有自酿的雪莲酒。”   说着,郝全的眼里浮出一点精光。   “雪莲酒,这可是好东西啊!纵然不从天山买了带回去,光是带些雪莲走,也是好事儿。中原那边,把咱们天山的雪莲说得是神乎其神。一颗下去,百病顿消。”说着,那点精光又成了神往。   白、梅听在耳中,苦笑不得。   话倒是不算假。但他们已经知道,真正“包治百病”的其实是雪莲中蕴含的灵气。就算在天山上种的并非雪莲,而是大白菜。被灵石那么长年累月地浸润着,也能起到“神药”的功效。   不过话又说过来,能在天山那种环境下长出来的还能是什么东西?真把大白菜种上去,用不了半天就能被风吹死。从这个角度来说,难怪最后打出名号的只有雪莲。   恰好郝全神往完了,朝两个人打听:“两位大侠!你们可知道,这雪莲要在什么地方买?”   来了。   商队嘛,对一同分享破庙的江湖人温和一点,就算是好事了。他们手上压着货呢,那可是让人半夜都不敢睡觉,必须守在货箱旁边看守的。   能这么热情地招呼白、梅,给他们送吃送喝,还不是看了梅映寒那身天山弟子装束的面子?——对郝全这种头一次跑天山路线的商队队长来说,这一回能带些当地的皮毛回去,已经算是大有收获了。但现在,眼看收获还能更多一重,他怎么能不激动?   这是私心,也是人之常情。白、梅并不反感,看在对方给的酒的确不错的份儿上,梅映寒还想了想,说:“郝大哥,你来的时间不太巧。雪莲都是年末长成、采摘,也是那会儿出货最多。后面再来,只能买前一批人订剩下的。”   郝全虚心听着、记下来。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吧,回去以后,我帮你问问凌霄子师伯。这些事,一直都是他在负责。”   郝全眼睛明亮,大声道:“好!多谢大侠,多谢!”   梅映寒笑道:“也得是你带来的东西好。否则的话,我也没办法为你引荐。”   “这是自然。”郝全点头,“与其贪那点儿蝇头小利,不如打点好与天山的关系,那才是赚大钱——哈哈,哥哥我粗俗一些,两位大侠莫要见怪。”   白争流只是笑,没说话。梅映寒则道:“哪里会‘见怪’?郝大哥这副脾性,才是对我们武林中人胃口呢。”   郝全便“嘿嘿”一笑。想了想,又朝旁边招招手,把商队里的一人叫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挺私密的,但是野庙空间不大,白、梅距离他又近。纵然郝全已经压低了嗓音,还是没有逃过他们两个的耳朵。   是让人去取些自己一行带来的商品,先请两位大侠掌掌眼。   白、梅听着这话,哭笑不得,只能在眼神交错之间暗暗感叹,郝大哥当真是个认真做生意的料子。   再看商队成员拿到两人面前的东西。纵然白、梅都不是什么在用度上讲究的人,也要承认:“是不错。”   香粉光看盒子,就能看出优美精。茶叶被热水一烫,整个野庙都溢满茶香。丝绸更是打眼就能分辨光泽,哪怕是在江南地区,都是好东西。   见两人满意,郝全当即提出:“大侠们喜欢,那便拿去。”   白、梅想了想,倒没拒绝。但也不曾全盘接受,只道:“我们行走江湖,拿这样好的绸子裁衣未免浪费,”两人都更倾向于更普通的布料,坏了就烧也不心疼,“香粉……不瞒郝大哥说,我们自己身上带着呢,也是旁人送的。”   眼看郝全的神色一点点转向失望,两人笑道:“茶叶我们倒是拿了,多谢。”   这东西好带,纵是在外的时候,也能拿一撮冲上。没有猎物做汤的日子,也能让嘴巴里有些滋味。   白、梅态度神色皆十分真诚。郝全听过,微微一愣,也跟着笑道:“好,就听两位大侠的。”心头则暗暗确信,眼前两人的确值得结交。   有这个念头,郝全干脆再让商队成员取了些茶叶过来。白、梅要推拒,他就说“大侠已经对那么些东西都说了‘不要’,眼下这些,就莫要拒绝了”。   白、梅两个无奈。郝全看在眼里,干脆岔开话题,问:“只是不知道,咱们天山大侠们平素喜爱的是什么香粉?我这次来,带的是瑞和、禅悦……”   白争流听着这些陌生的字词,太阳穴一突一突。梅映寒则摊了摊手,道:“这些东西,我们是真不太懂。不如这样,我们拿出来,郝大哥你自己来看?”   郝全惊喜,“这……这当真行吗?”   梅映寒笑道:“有何不可?”他身侧,白争流同样点头。   就把行囊中的几盒香粉拿出来。程家人给的在一边,前面师长们给出的年礼在另一边。   原先以为定然是前者更加引人注目。让白、梅全然没想到的是,不光是郝全,商队中其他人的目光也完全被天山师长们年礼中的一盒香吸引了。   郝全眼睛都要瞪圆,磕磕绊绊、难以置信地讲话:“这盒上的印花!难道是御香坊?”   白、梅莫名其妙。只是细细想来,仿佛的确在师长、师弟妹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仿佛是吧。”白争流好奇问,“这盒香有什么不同吗?”   郝全眼神复杂。原本以为自己拿出来了好东西,没想到人家手中还有更好的。这叫什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郝全只好安慰自己,御香坊的东西难寻,纵然是天山弟子,身上怕也不会有很多。自己拿出来的照旧是好东西,一旦御香坊的香粉用完……唔,也不知道天山前面究竟采买了多少,他们当真能用完吗?   “两位大侠,”郝全说,“你们听这个‘御’字,便能想到,此地与皇家有关。”   白争流、梅映寒:“唔。”   好像是这个道理。   他们之前是没在名字上细想,这才不曾想到。   “确切来说,”郝全继续道,“整个御香坊,便是给宫里做供香的地方。他们的名头,也是从这上面打出来的。   “只是前朝破灭,我朝建立,百废待兴……太`祖皇帝体恤民生,特地下令,说御香坊除了制香供给皇室之外,也可对外售卖香粉。如此引得江南富商对御香坊制香追捧一时,大量银钱通过御香坊,进了官库。   “到了先皇时期,朝廷已经不需要通过各样方法赚取银钱。原先是想断掉御香坊的生意,只让他们专心供给宫廷。但规矩已经变了那么多时日,想再换回来,哪里是容易的?”嗓音压低,“我听说啊,如今御香坊的主人也换了,正是朝中某位……”   白、梅两个:“……”   有、有点复杂啊。   两人眼皮微跳,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表示。郝全没看到那点细节,只当两个江湖客对自己讲的这些小道消息颇感兴趣,于是接下来一长段话,都是和白、梅两个细细分析,在他看来,那“朝中某位”应该是谁。   顺着郝全的话音,白争流认真回想一番,还真在脑海深处扒拉出几张面孔。他早前进京时与那些大人是见过面的,总觉得郝全的描述,除了人名字,都和具体状况对不上号啊。   不过这些话,白争流只在心头想了想,最多预备不久之后和情郎私下说。在郝全面前,他依然是一张笑脸。   “总归,”讲完了“朝廷隐秘”,郝全长叹一口气,把话题拉了回来,“这改规矩的事儿,后面就慢慢没人提了。御香坊照旧是一面给宫廷制香,一面对外出售香粉。江南那些有钱人也爱追逐这些,最夸张的时候,小小一盒香,就能与同重量的金子等价!大侠们听听,这不是疯了吗?”   “唔。”白争流总结,“所以,这是个卖价甚贵,寻常人还得找门路才能买香的地方?”   “不是。”郝全说,“我忘了讲吗?——仿佛是忘了。就在去年,御香坊里烧了一场大火!里面的香师、弟子死了七七八八,库存也烧了个一干二净。往后接连几个月,从御香坊旧址经过,都能嗅到空气里的浓浓香味儿呢!   “也是因为这个,世面上的御香坊香粉,比起之前,还要更贵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新副本:御香坊   是个传统(?模式的本,会有之前出场过的队友~ 第132章 大火   火焰在木头上翻卷,偶尔会发出“啪”的轻轻一声炸响。   暖橘色的光照在商队众人脸上,让他们的神色明明暗暗。   白争流、梅映寒:“……?”   不是,郝老哥,您这话的转折,来得也太突然了吧!   两个江湖客略有无语。这阵情绪过了,再想想郝全的话,心头不免可惜。   所有人都亡故了吗?因为一场大火……   仔细想想,时间前推几个月,正好是盛夏世界。“香”这种东西又免不了与“火”结合,会出这种意外,也不是怪事。   可依然是让人痛心的惨剧。   两人默默无言。半晌,才说出一句:“竟然还有这等事。”一顿,又有,“看来咱们这些人出行在外,也要始终注意用火。”   郝全听了这话,眼睛一下子瞪大:“注意用火?不不不,那火可不是什么不留心而酿成的意外,而是人为的!”   白、梅:“人为?”   又是一个非常突然的转折。   好在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当下,白、梅算是能轻松消化郝全的话音。   两人定定看着郝全,梅映寒开口,问:“郝大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郝全神神秘秘,压低嗓音,“这事儿又要从更早之前说起了。   “那些读书人,有三年一次的科举。放到御香坊,他们也有个‘制香大比’。算算时间,同样是三年一度。   “在这‘制香大比’上赢了,好处可是数之不尽的。你若原本只是弟子,即可直接一跃当上香师。你若原本就是香师,嘿,御香坊里面还有个‘十二首席’的排名,人人都盯着那名额呢。咱们这些外人是不懂,可行内人一听,便要对其多有崇敬。再有,越是排名高的,制出的香方,便越受人追捧。银子、地位……不都‘哗哗’地来了吗?   “最重要的一点啊。要是拿了第一名,那人做的香,便要被选为当年的贡品!这得是多大的荣耀,连皇帝都用你制的香!但凡赢了一次,一辈子的依靠就有了。”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这话,面色始终平静。   郝全将他们的表情收入眼中,又是“嘿”地笑了一声,对眼前两个青年的观感又盛一分。   都听到“选为贡品了”,依然这么冷静、波澜不惊……看来是可以成大事的人啊!自己今天这番结交,不亏!   他却不知道,白争流和梅映寒真正的想法是:“前面那些都还好说。在自己的行当中有名望,也受外人尊敬追捧,是好事不错。可论及‘贡品’,这两个字,说白了也只是天家施了一点儿目光,放在制香之人的作品上。”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这是让人振奋的大事儿,可白、梅两个,只觉得颇为无趣。   当然,无趣是一回事,怎么表现又是另一回事了。两人先后开口,问郝全:“而后呢?”“这又与那大火有什么关系。”   哦,原来不是波澜不惊,而是还在挂念原先提到的伤亡。   如此悲悯——郝全又在心头下了一番定义,嘴上往下说:“两位大侠,莫要着急,我正要说到这儿呢。   “读书人有多看重科举,咱们都是知道的。那些香师有多看重这‘制香大比’,就也能想见了。   “人人都想得第一,人人都想让自己做出的香粉沾上‘天家’两个字,那得是多大的荣誉!可是,他们再怎么想,都只有一个人能获胜。这么一来,你们说那些失败的人是不是要妒恨?”   白争流认真想了想,“还没请教郝大哥,这‘第一’的名头,究竟是从何来的?”   他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与旁人比武,对方完全压着自己打,自己从头到尾都毫无胜算,那白争流心里只会有叹服和尊敬。或者换一种情况,对方与自己功夫不相上下,两边缠斗良久,终于被对方寻到机会,一招险胜……   遗憾是肯定要遗憾的。但是妒恨?仿佛又不到那个份儿上。   刀客还很年轻。   他知道自己还会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条路上,他会永远坚定、永远不懈不疑。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一定会有新的飞跃。   再有,江山代有人才出。哪怕是到了那时候,真有更年轻的人胜过自己,也是非常寻常的事情。   他很平静。唯有一点问题,就是制香又不像比武,后者可是有明确胜负划分的。前者呢?总之白争流说不出郝全拿出来的那些香粉,和程家装给他们的那些香粉有什么区别。但白争流又知道这“说不出”的本质还是自己不懂,要是落在真正行家眼中,怕是大有差异吧?   得有个让人信服的评判方式。否则的话,人有情绪,也是在所难免。   他问得一本正经,让原本已经拟好腹稿、预备好好讲一讲御香坊中爱恨情仇、恩怨纠葛的郝全一时卡住。半晌,才干巴巴回答:“自然是有人评判。”   白争流继续认真问:“谁来评判?”   旁边梅映寒也露出很感兴趣的目光。   郝全挠挠头,自己在记忆里搜刮。半晌,还真被他搜刮出一点儿结果。   “仿佛是让当地百姓来吧。唔,又仿佛不光是百姓,还有之前做出来过贡香的师父。”他犹豫片刻,“也可能是两者都有?”   白争流、梅映寒歪头看他。   郝全摊手,自暴自弃:“两位大侠,我还真不大清楚这个!原先还想呢,有朝一日,要去罗城那边看看,”御香坊就在这个地方,“没想到,没等我去,地方就没了!”   他一脸“我也很无奈”,看得白、梅没办法,只好道:“好吧。那郝大哥,之后又如何了?那火,究竟是如何燃起来的?”   郝全精神一振,终于到了他能发挥的时候!   “还不就是人心闹出来的。”他摆摆手,一副看破沧桑、看淡人生的样子,“输了的不服气,想趁贡香还没递上去,在赢了的人屋中点火。结果一个没控制住,火势太大,连他自己也没有逃出去!”   白、梅听到这里,一起轻轻“嘶”了声。郝全则继续解释:“至于为什么是‘趁贡香没递上去’,两位大侠有所不知啊。一般来说,那些香方,可都是香师们最看重、最密不外传的东西。基本上只有在快要老死病死的时候,他们才会将其取出来,交后辈弟子。人活着的时候,是万万要捏紧的。   “去年的第一倒是有所不同。他的香方,人人都知道。可其中比例用度,又是人人都想自己试,偏偏谁都试不出来——这样子,其实也和‘密不外传’没什么区别了。只要他死了,后续贡香也就没人能做出来。如此一来,御香坊敢把他那香递给朝廷吗?不敢!自然只能从一开始,就让第二上场。   “他计划倒是好,可惜水火无情啊。一把火,不单单烧死了旁人,一样烧死了自己、烧没了整个御香坊。   “我这可不是空口胡说,前面也讲话了,香师、弟子死了七七八八,这意思就是,还是有人活着逃出来了。只是容貌损毁、身子也半残了,后半辈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这些真相,也是那些人传出来的。他们回想,说着火的那天夜里,自己是嗅到了酒味。   “当时还以为是哪个输掉的人在借酒消愁,或者干脆是有人预备以酒入香。没想到,真没想到啊!那会儿嗅到的,就是几个时辰之后的催命符!”   到这里,“御香坊往事之郝全口述版”就算是讲完了。   商人长吁短叹,既惆怅于自己毕竟还是没有赴那一场罗城之旅,又对白、梅拿出的御香坊香粉恋恋不忘。   他一边一下一下往上面瞄,一边随口又提了一句:“那以后,就有周遭居民一直听到御香坊旧址传来哭声。尤其是晚上,人人都说,那是御香坊的冤魂在发出动静。   “我倒是觉得,多半只是风声吧。唔,至多是有人趁夜前去祭奠,毕竟以御香坊为中心,罗城、罗城周围的一片儿地方都是人人从小学香、人人都要懂香的。再说,他们自己的家人亲朋没准儿正是御香坊里的亡魂。去哭一哭、烧点纸,不是再寻常不过了?   “至于那‘有人路过御香坊,立刻就失踪了,被其中冤魂当做替死鬼’的说法,我可是半点儿都不相信的。这不是埋汰人呢吗?人都没了,还让他们不得安宁!”   说到最后,郝全的嗓音太高一些,语气也变得激昂。   白、梅能看出来,他是真心这么觉得。但是,两个人的重点却不在郝全的判断上。   两人平静无波了半晚上的表情出现裂痕。眉毛拧起来,表情一点点变成了思索、凝重。再之后,他们一前一后开口,朝郝全问:“郝大哥,当真是有人失踪了吗?”“郝大哥,你说的失踪,究竟?”   郝全一愣。   他心里忍不住想:“我说什么来着?悲天悯人!听了这么些话,两个大侠还能留意这些细节。”   “话能传成这样,”商人给白、梅分析,“多半是真有。但是,说是冤魂作祟就太夸张了。我觉得,要么是有人借着御香坊之案的风头行凶。无论是杀人,还是那些丧尽天良的拐子。   “要么,根本是人本身就想躲想逃。”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第133章 罗城   平心而论,郝全点出的这两种可能性不无道理。   但等夜色更深,白、梅两人歇下、各自静静思索……第二日起身,他们怀着想了一夜的结果看向对方,开口:“映寒,咱们——”   “争流,你我……”   刀客剑客同时停顿。   又一起无奈道:“你也想去罗城?”   “你也觉得该去罗城?”   话音交叠在一起,两个人目光相对。过了片刻,一起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好吧,看来情郎与自己的想法一模一样。这么一来,昨晚、今早想到的那些拿来“说服”对方的说辞就没有作用了。   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听了郝全的话,都对御香坊那边的真正状况十分在意。   “替死鬼”“冤魂”一类说法,放在一年前,两人定然也是不放在心上的。但现在,御香坊的状况,却总让他们想到谭家。   万一那些传闻是真有其事呢?如果两人放任不管,御香坊却真的有问题,又有多少人会栽在上面?   想到这里,白、梅再无法静心。再意识到情郎做出了同样判断,两人立刻进入下一个环节。   白争流:“咱们不回天山,但这些程家叔叔、婶婶送的东西,倒是可以请郝大哥帮忙递回去,也好分给天栾、静姝他们。唔,师长们若能看得过眼,自然也要分上。”   梅映寒:“我这便写信,一并请郝大哥带回去,信上说明状况。”   计划完这些,两个人分头行动。   梅映寒取出笔墨,白争流则去和郝全商量送信、送东西的事儿。   乍听刀客这么一说,郝全明显发愣。他想不明白,明明昨天白、梅还是一副急着赶回门派的样子,怎么仅仅过了一晚,又说“想起另有要事,怕是一时不能回去天山”。   他近乎怀疑这是一句当面客套的话,事实则是自己昨晚某句话没有留意,以至于让两位大侠不喜。   这样的念头让郝全忐忑片刻,忧心地看向白争流。好在刀客的下一句话,就是“还得劳烦郝大哥,替我们……”大致列举出需要送回去的东西。   郝全眨巴眼睛,听着听着,心头重石一点点落了下来。   原来如此!   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大侠们是真的有事要忙。而在忙碌之余,也没有忘记自己。借着“送大侠们行李去天山”的机会,他可不是能直接接触到其他天山之人。若是运气好一点儿,带过来的货物,能被直接包圆。心心念念的雪莲,也算有了门路。   郝全心头再次感叹自己昨晚的英明决定。他脸上笑呵呵,一口答应:“这有什么?大侠们莫要客气,把东西、信件留下就是。”又搓搓手,“只是不知道上天山是怎么一个流程?我是想着,口说无凭……”   人家凭什么要相信他是真的去送东西,而不是趁机混进去?   他是真正担忧。白争流看在眼里,微笑一下,说:“自然会给郝大哥信物。”   信物啊。郝全点点头,放心了,笑道:“我便说,大侠所想定然是周全的。”   两人讲话之间,梅映寒那边也写好了信。吹一吹纸页,将上面的墨痕吹干。而后他拿着信封走来,把它交到郝全手中。   郝全郑重接过。   双方在短暂相遇、认识之后,又迅速道别。   一边继续往西、往北,愈走愈是寒处。另一边则再度朝着大路向东,马蹄声声响起时,白、梅自己也十分感叹:“这一路,咱们算是走得扎扎实实吧?”   从接到玉涵、韩殊来信至今才过了多久?他们便在路上来回往复。先是去到宋家所在的镇子,闻说此地大案已经被判出结果,做案的宋家女婿“在逃”。再去景州,戏园子里,“扬善班”台下一片热闹。而后杜村、比杜村更远的地方。   两人策马踏过最后一点冬色。   愈往南行,周边青翠便更多。柳叶抚过眉梢,山野一片花草。农人开始春耕,灿灿日头之下,一片欣欣向荣。   白、梅继续前行,一玄一白的身影穿过田间,穿过城镇。穿过闹市,也穿过寂静无人的山岭。   在农人家中借宿,有孩子眼睛亮晶晶看他们,求他们讲在外行侠仗义的故事。在客栈留房,坐在窗沿边上,共享一窗月光。   时间推移、推移——终于,在天气真正暖和、周遭行人也穿上单裳时,两人抵达罗城。   这是一座南方大城,曾经因御香坊的繁荣而繁华一时。后来御香坊被毁,罗城也受到颇大打击。许多贩香商人再不经过,一掷千金的富商们也摇着头点头。过往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仍有本地人在上面行走,可那份冷清、萧瑟,连初来此地的白、梅两个都能看出。   “哎呀!”这种情境中,唯一还能放肆笑闹的就是小孩儿了。眼看有孩子奔跑时不看道,差点撞在自己身上,白争流赶忙温和地把人一推,用上灵气内力,小孩儿压根没察觉到刀客的动作,还当自己是自己停下脚步。   这一停,也让他发现了自己身后的两个人。   小孩儿脑袋一歪,十分好奇地看向江湖客打扮的两个大哥哥。其中穿深色衣服的那个蹲下来,笑着与他讲话,问:“你是本地人吗?能不能和你打听一件事儿。”   小孩儿眨巴眼睛,看起来是有些认生。   白争流便给他变戏法:“你看,这是什么?”两只手摊开,上面都是空空如也。小孩儿正要不解,便见白争流手并拢、再摊开——咦,上面竟然多了一块麦糖!   小孩儿一下子就笑了。他问:“你们想打听什么事儿?”   白争流假装严肃:“两个问题。第一个呢,我和那个白衣服的哥哥初来乍到,正要找地方住。你有没有推荐的客栈,好让我们落脚?”   小孩儿眼睛都瞪圆了,“有!我家就是开客栈的,我领你们去。”   “你家就是啊?”白争流笑了,“那便正巧。好,我来问你第二个问题。”   小孩儿:“你说。”   白争流:“我们这趟来罗城,其实是预备买香。可来了才知道,御香坊已经没了……”   小孩儿:“唔?”   白争流一脸苦恼地看他。   小孩儿跟着有点苦恼地看回来。   白争流是有点迟疑的。他原本想朝小孩儿打听,御香坊大概在什么位置。可就真正开口了,说到一半,又觉得这样很不合适。   一来孩子只是孩子,怕是不好指路。二来万一把人吓到了,情况也不妙。   他正踟蹰,没想到,小孩儿竟然等不及了。   他舔舔白争流给自己的麦糖,十分痛快爽利地开口:“哥哥,你们是要买御香坊的香吗?可以哦!他们还在卖呢。”   白争流瞳仁微微缩小。   他心神猛地震荡,童声落在耳中的一瞬,还只当自己听错。没想到,小孩儿竟然又开口,还是在舔了舔麦糖之后讲话,说:“他们的房子虽然没了,但偶尔还是会出来——”   “宝儿,”一道女声从后方传来,“我不过是一下没看着,你怎么又跑到外面来了?呀!”   最后一个字,就是看到了小孩儿身后的白、梅两个。   一身利落打扮的女人赶忙加快脚步,迎了过来。   她揉揉小孩儿的脑袋,又抬头,看向两个江湖客。   小孩儿从女人的手掌下探脑袋,叫:“阿娘!这是我给咱们店里拉的客官!”   女人哭笑不得,又对着儿子的面颊揉了一把,这才朝白、梅道:“孩子平日看我们做生意,也学了一些招待客人的话。两位大侠,莫要见怪。”   白争流笑道:“有何‘怪’的?我们方才问,周围有无客栈。这孩子立刻说,自己家里就开着客栈。我看呀,他伶俐着呢。”   女人立刻笑了。谁不喜欢自家孩子被夸?她眼睛都要弯起,朝白、梅继续道:“这倒是巧了!两位客官请随我来吧。咱们是开一间房,还是两间?”   白、梅花回答:“一间。”   女人:“好!”   她一边应,一边抱起孩子往回走。路上,宝儿从女人怀中再探头,叫道:“阿娘,客官还说了,要买御香坊的香粉!我告诉他们了,只要在那边仔细找,就能碰到——”   “你瞎说个什么?”女人哭笑不得,转头来对江湖客们解释,“两位都走到这儿了,多半也已经打听到,御香坊如今已经……唉,可惜!”   白、梅不动声色:“谁说不是呢。”   女人道:“那地方一倒,我们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好在地皮、房子都是自己的,否则的话,还真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她脸上露出一丝惆怅,紧接着又打起精神,接道:“是有一些人,借着御香坊的名头,卖他们自己的香粉。不光是你们这样的外地人,他们连我们本地人都骗呢!   “也不想想,‘御香坊’三个字,是那么好模仿来的吗?不知天高地厚!”   作者有话说:   开局第一件事   打听消息 第134章 竹票规则   女郎一边说,一边撇嘴。   还不忘顺势给白、梅介绍自己。原来女郎姓乔,夫家则姓张。平日称呼,便是一句“张掌柜”,和一句“乔掌柜”。   至于孩子,因为年纪还小,按照本地习俗,尚未取出大名,寻常便“宝儿”“宝儿”的叫着。   拿乔掌柜边笑边说出来的话讲,就是“你到了吃饭的时候,朝街上喊一句‘宝儿’,半条街的孩子都要回头”。   ——里面也是有说法的。在本地人看,太小的孩子,魂魄不稳,容易被阴邪勾走。这种时候,便需要父母、亲近的人一声声喊着孩子的名字,把孩子再拉回来。   只是街上都是商户,招待客人时难免有疏漏的时候。这便要借其他人家喊出来的“宝儿”用了,总归大伙儿都是邻居街坊,一定要说,也够得上那“亲近”二字。   此类话语,白、梅两个听得颇为认真。等乔掌柜说完,两人还感叹:“这等邻里情,当真让人向往。”   乔掌柜笑笑,“正是呢。我和宝儿他爹原本商量,就算地契、房契都在手上,可这么没生意下去,总要坐吃山空。不如拿出家底,去别的城中一搏。最后没去,可不就是舍不得这些邻里吗?到了别的地方,开门做生意,怕是就没有眼下这样轻松了——到了,这边是我们家的客栈,两位客官请进。”   白、梅抬脚迈入门槛。   两人同时朝四周看了一圈。可以看出,虽然店里生意不好,但无论是乔掌柜一家,还是客栈里的伙计都没有偷懒。他们依然勤勤恳恳地打扫着客栈,把每一张桌子、每一把椅子都擦得光洁明亮。   “一间上房。”乔掌柜朝柜台后的男人喊。再转过头来,与白、梅两个解释:“莫要当心,姐姐我便按照普通房的价给你们。总归现在也没其他人,上房空着也是空着。”   白、梅两人朝她道谢。乔掌柜又笑,说:“御香坊虽然没了,但我们这儿,卖香的铺子其实还是不少。两位客官若是有空,不妨多去转转。虽然总得来说,那些小铺子比不上御香坊的品质。但偶尔啊,也能出一两味不输御香坊的好香。”   白、梅点头。乔掌柜把怀里的宝儿放下,拍拍手,“好了,你去玩吧。记住了啊,要是只有你一个,可不能再往外面跑!”   宝儿吐吐舌头,答应下来。   乔掌柜又转向白、梅,问:“走了一路,两位客官怕是饿了?想吃什么菜,我让老张去下厨。”   白、梅对视一眼,笑道:“我们初次过来,自然要吃罗城的特色菜。再有——乔掌柜,可否朝你打听一些事?”   乔掌柜:“什么?”   白、梅:“还是关于御香坊的事。”   ……   ……   问题一:听说御香坊的大火是有人因妒忌所放,这话是真是假?   乔掌柜:“呀,这话都传到那么远了吗?”思考片刻,“你若是这么直接问,我自然说不上一句‘正是’——这事儿该找放火的人打听,可惜他已经没了,你们自然也什么都打听不到。”   白争流、梅映寒:“……”有道理。   问题二:那究竟有“妒忌”这回事儿吗?哦,不是说“只有真正拿了第二名的人才知道他是否妒忌”,而是此前的比赛里,第一、第二的评判结果是否合理、让人信服?   这个问题,让乔掌柜又思索了片刻,才说:“至少我是信服的。”   对上白、梅两个的目光,她进一步解释:“因为当初他们比赛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票投给了第一名——唔,你们问这投票是怎么回事?是这样,每次制香大比时,我们这些罗城的老商家都会收到御香坊发出来的竹片。这些被专门炮制过的竹片,就是后面用到的票。   “这些票数加起来,总共占了所有票数的五成。另有两成,来自那段时间涌入罗城的外地客商。他们在大比之前住在哪里,那边的客栈老板就会给他们专用的竹票。   “至于最后三成,”乔掌柜唇角勾起,眼神亮了亮,“则是来自过往得过第一,如今已经不再参加大比的诸位香师们。拢共有十多位呢,他们一票,就顶得上我们的十票、百票了。   “——对了,我们这些不是专门香师的人,一人只有一次投票机会。大师们却不同,他们一人手上就有二十票,至多能给一人投三张。如此一来,也保障不会因一两名香师的偏好,就让总的结果出现极大偏差。”   郝全此前没有解释清楚的问题,在乔掌柜这里,白、梅听到了准确清晰的答案。   两人叹道:“原来如此。”   乔掌柜继续回味:“那可真是一桩盛事。大比举办之时,整个罗城都是一片香味。受这氛围影响,宝儿才多大,已经懂得如何制些简单的香。”   他们做父母的,也乐见于此。有时候见自家孩子兴致勃勃地在一个个香粉盘子上拨拉,将不同香粉混合在一起,乔掌柜、张掌柜他们非但不会觉得宝儿糟蹋了好东西,还会高高兴兴给孩子叫好。   若是真得了新香、好香,岂不是大大的好事?——放在其他地方,这些行为可能被说一句“玩物丧志”。放在罗城,却只会得到一篇称赞。   白、梅看着乔掌柜说到孩子会制香时骄傲的神色,对罗城民风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不过……”像是想起了什么,乔掌柜又补充一句。   到这里,她的表情一点点变化,原本的笃定自信变成了吞吞吐吐。   白、梅一看便知道,女郎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非常要紧的东西。   两人开口:“乔掌柜?若是记起什么,不妨直说。”   乔掌柜叹道:“我是有听说,得第一的那弟子原先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四弃香’。这玩意儿你知道吧?单说起来挺风雅,其实却就是拿荔枝壳、果子核做的,哪里是正经大比中会用到的东西?   “还不是因为他原本备下的料子都没了,又临近上场,这才不得不拿了些寻常人都不要、被随手扔掉的东西凑合!”   白争流、梅映寒听到这里,瞳仁微微收缩。   他们耳畔像是又响起了师妹静姝曾经说过的话。“明明只是一些简单材料,人人随手都能做……”都是荔枝壳、果子核了,还有哪个想自己制香的人寻不到吗?又不讲究一个新鲜好吃,就算荔枝果肉已经没了,只把壳子烘干、运走,不还是好买的材料?   还有郝全那句,“他的香方,人人都知道”。   白争流、梅映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刀客想了想,“那莫非是这香格外好闻呢?乔掌柜也说了,你原本就把票投了过去。”   乔掌柜笑道:“再好闻,那也是要贡入朝廷的东西,谁敢拿这些低贱玩意儿呈给天子?”   白争流默然无语,心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乔掌柜:“……也就是四弃香已经拿了第一,御香坊也骑虎难下了,这才决定以此香贡上。饶是如此,我听说啊,真正预备呈上去的东西也改了方子,与在民间卖出去的那批不一样。   “可惜改好方子的四弃香跟着大火一起没了,原先方子的卖出的也少。据说是有个客商过来,一把就买走大半。旁人原先还想争一争的,但那客商也有背景,最终还是没有争过……若是他背后主人愿意把当初买的那一批四弃香重新卖掉,那得赚多少银两?   “不,说银两都虚了,赚的得是金子吧!”   看表情,乔掌柜对这种可能性十分神往。   白争流、梅映寒摸摸鼻子,没接这话。   问题三:有人在御香坊失踪,到底是不是真的?   乔掌柜:“……等等,你们当真是来买香的吗?”她这会儿回过味儿来了,“我原先便觉得奇怪了。既是买香之人,身上总要带着香粉气息。前面走在你们身边,我却是什么都没有闻到。”   那会儿乔掌柜还觉得是罗城中盘旋的香味总是很浓。经年累月地闻下来,自己的鼻子不免出问题。要是碰上两个喜欢淡香的客人,难怪嗅不出什么细节,也没法按照客官的喜好,在人家房间里提前布置,让客官宾至如归。   现在再想,乔掌柜却慢慢察觉不对。   两个青年要是真为香来,不得仔细和自己打听她说的“不输给御香坊”的香是哪些、从哪里买?说句难听的,就算他们想要假借“吞了御香坊的货品”的名义,把其他地方采购的香卖出去,也得找点好货色。否则的话,愿意掏大价钱的人可不会认账。   然而没有。从头到尾,他们的话题都在绕着御香坊本身打转。对别的事情,倒像是半点都不在乎。   对上女郎疑惑的目光,白争流、梅映寒沉默片刻,到底开口了。   “乔掌柜,我们……”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里出现的各种香都是现实里有的。本章提到的四弃香因为本身没有一个很固定的方子,加上这里也只提到了两种原料,就不标引用来源了。   小白:竟然是这样的天山派 第135章 好久不见   “——都来了罗城,难道还能做别的吗?”   两个江湖客一同笑道。   如今尚未分辨御香坊究竟是什么状况,自然不可能直言“其实我们怀疑御香坊闹鬼,所以过来降他”。但乔掌柜都这么问了,他们自然也要给出一个回答。   还好两人手上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他们对视一眼,由梅映寒动手,取出他那盒已经用过一些的四弃香。   看到盒子的一瞬间,乔掌柜屏住呼吸:“这是?”   “这是我们师父送的。”梅映寒回答,“师父他老人家平日便喜欢琢磨这些玩意儿。倒是我们,对香道了解不多。眼看就要到他六十大寿,我与争流便商量,除了惯常的兵器剑谱之外,也送些他时常把玩的风雅东西。香就是其一,可惜行路到一半儿,闻说御香坊出事……”   白争流摊手:“余下那些话,就都是好奇了。”   这么一番解释,其中至多三分是真,剩下七分都是假。但用在当下场合,已经足够了。   “唔,好奇。”乔掌柜嘴巴里这么应着,视线依然牢牢地落在梅映寒掌心的盒子上。倒不是热切与否,只是不可置信。两个身上一点儿香粉味儿的江湖客,手里竟然有这等好东西吗?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心头喟叹。看着女郎的眼神,白、梅都觉得乔掌柜的下一句话就是“可否将你们这香粉给我看看”了。但她最终没有开口,只是很有分寸地说:“原来如此。不如这样,你们且与我说说,老前辈平日喜爱什么香?   “我知道你们不懂这些,但也无妨。只需谈谈老前辈喜爱的香是浓是淡,是花香、果香,还是药香?”   白争流、梅映寒:“……”其实掌柜的你后面说的这些,已经很复杂了。   刀客默默无言,梅映寒则撑着笑脸,继续与她说:“仿佛是药香?我只记得师父常用的一方香就极为提神醒脑,却不是什么冲鼻味道。”   白争流转而叹服地看情郎,眼神里带着“什么?还真有啊”。   乔掌柜思考片刻,抚掌一笑:“我知道了。你们去城东的‘瑞香行’,去买一味‘青麟髓’……”   ……   ……   后面上了菜,乔掌柜才没再继续招呼他们,只体贴留言,说他们若是觉得饭菜不合口味,还请一定讲来。   白、梅听完,一同道谢。乔掌柜笑着离开了,走前也没忘了回答两个江湖客前面的问题:“你们说失踪,是,我是有听过风声。可纵然是那场大火之前,罗城也常常有人报失踪啊!只是最后多半只是‘丢’了的人不曾留信,惹出一场闹剧。   “至于其中少半,倒是真丢了……唉,罗城人多,总有这种事吧?杀天刀的拐子,就该让他们被天打雷劈!”   说完这些,她去其他地方干活儿。留下两个江湖客,二人也不耽搁,麻利地拿起筷子。   还真别说。两人走了一路,大多时候都在匆匆策马。偶尔停下,也是忙于采买补给,并不会有意享受。像现在这样,刀客剑客一同坐在桌边,桌上是热乎乎的、由水平不错的出厨子炒出来的饭菜的时候,在两人记忆当中,实在非常难得。   饶是如此,两人也没沉溺于享受。他们快速吃完饭,而后就把马匹与大半行李留在客栈,言道“出门转转”。   白争流笑道:“也去看看乔掌柜推荐的香。”   乔掌柜笑道:“且去。若是觉得与老前辈的喜好还有不同,你们回来与我说,我再给你们推荐别的香。”   白、梅道谢,离开。   接下来,直到天黑,两人一直都在罗城当中打转。   御香坊作为重点,是肯定要去的。数月已过,曾经大火留下的痕迹早已被清理。两个江湖客没看到什么废墟,只见到一片空地。   恰逢春日,空地上长满荒草。除了他们,也有旁人在一边打转。见到白、梅,还过来朝他们兜售自己的香。   白、梅颇有兴趣地提出看货。然而就像乔掌柜提过的那样,这些人都与御香坊没什么关系。如今站在他们眼前,仅仅是要蹭御香坊的名头。   至于他们是怎么分辨出这点……咳,纵然两人不懂香,难道他们还不懂人吗?几个问题下去,看看售香人飘忽的眼神,就能给他们的行为下定论了。   白、梅颇感无趣,接触了两个小贩便离开了。至少白天的御香坊没什么不妥之处,想确定它有无其他问题,还得晚上来看。   而在“晚上”真正到来之前,他们果然去乔掌柜提的地方买了一次香,又回客栈吃了一顿饭。   见了面,两人先朝乔掌柜道谢,说他们果然买到好香。又提出,两人还想在罗城附近转转。明天早早便要走了,若是明晚还不回来,请乔掌柜帮他们留房。   银钱方面不必担忧,他们自然会留下足够房费再走。   乔掌柜笑道:“哪里用你们这么花销?若是真一晚、几晚不回来,我们不也省了打扫工夫?这样吧,”侧头思索片刻,“屋中无人的时候,我只收你们五成房费,如何?余下的,就当帮你们看行李、喂马。”   白、梅再道谢。乔掌柜笑笑,说:“我看你们眼神清明,言行正直,都是真正的好儿郎。若是旁人,我可不会这么降价。”   江湖客们也笑,同样对乔掌柜、张掌柜,连同宝儿一顿夸赞,听得乔掌柜又是直笑。   如此寒暄一番,两人方落座、吃饭、上楼……夜色更深时,两人重新整理行囊,把装满了的水囊与方便携带的干粮收成一个小包,背上它,预备再探御香坊。   这一回,两人不曾走门,而是推开窗子。   一脚踏出去,而后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里。   白日已经走过一遍的路,到了晚上,白、梅也走得十分顺畅。   要不了多少时候,两人重新踏上白日见过的那片荒草。这个时间,周围不再有人背着、抱着自己的箱子卖香。四处都安安静静的,这份安静又纯粹是针对“人”来说。茂密的草丛之下,虫鸣声声,近乎不间断地落入刀客与剑客耳中。   两人再一次清晰意识到:“果真是到春天了啊。”   他们相互看看,开始在荒草地上行走。   大晚上的,要是有人远远看到这一幕,怕是会觉得怪异。好在附近又是真的无人,白争流可以一边往荒草深处张望,一边对身侧情郎说:“这地方,还真怪大的。得是多烈的火,能烧到如此地步。”   梅映寒说:“所以就像乔掌柜说的,此火十有八九是人为。周围其他地方不曾被事先浇上酒水,这才幸免于难。”   白争流嘀咕:“但若论‘事先浇上酒水’,这么大的地方,怕是要花费不少酒。”   “……”梅映寒思索片刻,“也对。”   白争流提出新见解:“也许其实并没有烧完,只是后面一并被拆了?——这也奇怪。若是有人想要这片地皮,拆了之后,总得再建些什么。若是对这地皮毫无兴趣,却能耗大手笔将其拆除?唔,越想越有问题。”   梅映寒说:“咱们走了这么久,周围都没有其他动静。纵然此地真的有问题,今晚怕是也没什么收获了。不如先把这些记下来,等明天,再问问乔掌柜。”   白争流欣然:“有理——嗯?!”   他话说到一半,耳朵忽然捕捉到从不远处传来的“哗啦啦”动静。   刀客、剑客当即朝动静传来的方向望去,脸上是一模一样的警惕。与此同时,他们的手也落在身侧兵器上。只等响动靠近,两人便抽刀、抽剑!   “哗啦啦——”   声音还在继续。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急速穿过荒草,所过之处,草叶纷飞。凝神去看,竟然真的有两团黑影出现在夜色当中。   白争流、梅映寒微微怔忡。   黑影愈近,形状也愈是清晰。细细分辨,那仿佛是两个还算高挑的人形。   刀客剑客眼神复杂,和前面同时握住兵器一样,他们这会儿也同时放松了身体。又迈开步子,朝着黑影的方向迎了过去。   两人心头皆是惊诧:“这种地方,怎么还能碰到……”脚步则是不停。有了他们加入、一同缩短距离,白、梅与两团黑影没过多久就就碰面了。与一路平静的他们不同,两团黑影倒是在刀客剑客已经近身之后,才意识到:“咦,这不是白大哥、梅大哥吗?!”   喊出这句的,是声带着些许活泼好奇的嗓音。   正是君陶。   他身侧那个沉稳许多,不单单自己收了兵器,也一并把君陶兵器按回去的,不用说,自然是他的兄长君阳。   谭家庄一别,至今已有半年光景。那会儿白、梅与君家兄弟各自回到门派,预备与师长们禀明自己在外所见。由此集结武林力量,好应对正在暗处萌生的祸患。   后来一众天山弟子离开送信,白、梅从玉涵与韩殊的信中察觉不对,同样离开天山。后来又遇到郝全、得知御香坊之事,于是有意奔赴罗城。   他们偶尔会想,也许自己这一路,会碰到早前离开的同门师弟师妹们。却不曾想到,真正第一个碰面的熟人,竟然是眼前这两兄弟。   两人一同点点头,与君家兄弟打招呼道:“好久不见。”   一顿,又道:“你们如何在这里?峨眉那边,在你们回去说明情况之后,又是个什么打算?”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第136章 叙话   无独有偶,在白、梅开口的时候,君家兄弟同样开口。问出的问题,也相差无几。   “白大哥、梅大哥,你们怎么来了罗城?天山如今是什么打算?”   话音落下,两边面面相觑,随即一起笑出声来。   不论怎么说,在异乡遇到熟人,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虽然他们所处的场合不太对,时间也……呃,不太对。   不过,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君家兄弟先开口。先是君陶,快言快语道:“我们这不是听说有人在附近失踪嘛!便想着,莫非又是一遭谭家庄那等事儿?总得过来瞧瞧!”   君阳则比弟弟沉稳许多,道:“峨眉已发出英雄贴,召集诸多门派掌门——我们也听说了,天山同样在行此事?”   梅映寒点点头,补充:“只是天山路途毕竟遥远。故而各外出送信的师弟师妹走前,都得了师父一句补充。如果峨眉也如此行事,便让人去峨眉来聚吧。”   君阳叹道:“话是这么说,但蜀地自有天险,旁人再聚,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出来的时候是听闻,他们现在是打算选个更好走的地方。”   君陶撇嘴:“这等大事,都要来来回回、磨磨唧唧地写信掰扯!都过去多久了,竟是连个地方都没定下来!”   君阳无奈:“说到底,还是鬼邪之事太过虚无缥缈。咱们经历过了,所以会信。旁人不曾经历,可不是觉得咱们在信口胡言?”朝白、梅苦笑一下,“我们师父还收到一封信,是黄山掌门写的,说他擒住了一小贼,那小贼借着峨眉的名义,信口胡言!若不是我们赶到的及时,还真不知道日后会出什么状况。”   白争流、梅映寒:“……”开始担心师弟师妹们的情况。   这时候,君陶又插话,说:“要我说,就该把那些人都送去见见鬼,才好让他们分清轻重缓急!哪能像现在这样,老是逮着咱们祸害?”   君阳:“……唉。”   白、梅敏锐从君陶话中察觉重点。刀客立刻开口:“小君师弟,你的意思是,在咱们一别之后,你与君阳师弟还曾碰到那等阴邪之事?”   君陶立刻点头。看神色,是攒了满满一腔苦水要吐。   “还不是之前去黄山的时候?我与阿兄行在途中,经过了一个村子。”说着,小君大侠转头看向自己的兄长,得到兄长的点头,“在那村子落脚的时候,有个小孩儿走丢了!我们跟着村里人出去找,结果走着走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一个从其他地方过来探亲的老姐姐。对了,那老姐姐仿佛还认识你们呢!”   白争流与梅映寒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老姐姐”“从峨眉去黄山途中”……黄山所在的东顺府,与峨眉都在偏南位置。而这中间还有一府,名为“广安”。   意识到这点后,刀客、剑客脑海当中迅速浮现出一张面孔。他们十分惊诧,当即问:“那位老姐姐可是姓‘王’?”   君陶道:“正是!她与我们说,她原先就碰到一桩这档子事儿。那回在两个江湖客的回护之下逃脱了,好不容易保有性命回到家中,再见到家中老汉、儿子那懒散不管事儿的样子,老姐姐心头便想发火。仿佛又有什么矛盾吧,所以她干脆找了个由头从家走了。”   君阳道:“咳,人家也的确是去贺家村探亲的。”   君陶:“就是那亲戚有点儿远,我到现在都没记住。”   君阳无奈,接着弟弟的话继续说:“总归,只留我们三个的时候,我们在山里找到了走丢的小孩儿。那孩子却满脸害怕,不愿意跟我们一同回去。我们问他,为何要这样。他便偷偷告诉我们,说此前自己出来玩耍,晚上回到家,却见家里人、周围的邻居,统统都倒在地上。   “小孩儿花了好大时间,才明白那些人都已经死了。他正害怕,转天又发现所有人都活了过来,还在自如地与他讲话……”   顺着君家兄弟的话,白、梅二人在脑海中勾勒起君家兄弟当初碰到的画面,心头一点点泛凉。   君陶:“那小孩儿原本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没想到他睡了一晚上醒来,自家大人、邻居家的大人又都冷冰冰地躺在床上。到这会儿,他彻底吓破了胆子,逃上山去。也是那天傍晚,我与阿兄去村子里投宿、帮忙找人。   “听了这些话,我们哪里不知道是又出事儿了?但也只能安慰那孩子,不慌,我们带他下山、去县城,找县老爷问问这种父母亲族都不在了的情况,该由谁来照看孩子。实在不行,便将他带上峨眉。   “结果白大哥、梅大哥,你们猜怎么着?没等我们下山,村子里的大人又找来了。我们原先还害怕呢,没想到那人寻了个空子,私下和我说,其实他们在山上找的时候,找到了小孩儿的尸首。”   “……”   白争流的汗毛在一瞬间炸了起来。   他忍不住问:“之后呢?之后你们是怎么办的。”   君阳苦笑:“还不是多亏了那位老姐姐?当时啊,我与阿陶是当真不知如何是好。一走了之吗?可万一里面其实有活人呢。继续留着不动?那也不对劲吧。”   君陶:“结果,那个老姐姐也偷偷来和我们讲话了——当时啊,我差点被吓死,还以为她开口就是一句阿兄也没了!但老姐姐只是说,她好像在贺家村的大人、小孩儿额头上都看到过一点黑气,就是怀疑两拨人马都是鬼。”   君阳:“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我们自然相信这话。寻了个空子将那些大鬼小鬼甩开,这才有机会下山!等到了县衙,我们去查贺家村状况,却发现早在数月之前,那边就闹起疫病,果真是从老到小,一家子都没被放过。”   白争流问:“那那位老姐姐呢?”   君陶:“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说自己还是回家算了。家里虽然糟心,可至少周围坐着的都是活人——那以后,我们才到的黄山,把被黄山掌门扣住的师弟捞了出来。”   白、梅听到这里,十分喟叹:“竟然还有这等事。”   君家兄弟一起叹气。   过了会儿,君阳又问:“白大哥、梅大哥,你们呢?不满两位兄长说,在碰到那位王家老姐姐后,我与阿陶便一直在想,是不是碰到过这些事儿的人,更容易再被类似状况卷入其中。”   白争流回答:“是否‘容易’,我不知道。但眼下,若御香坊真有状况,那便是我们经历的第五桩这等事儿。”   “第五桩?”君陶抽了口气,“从谭家庄离开之后,两位兄长还遇到过两次?”   “对。”白、梅点点头,大致和君家兄弟说了自己二人在天山深处碰到一老鬼的状况,也说了前面在景州城处理的是非。“但有一点,景州城程家的事儿,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算入其中。”   “怎么不算?”君家兄弟斩钉截铁,“说白了,那不是和常宅之事一样吗!一把年纪的老鬼,竟然还贪图人家不到二十岁的女郎家产……”   恶心!鄙夷!   两人态度明显。白、梅听在耳中,略觉好笑。   “也对。”他们说。   到这里,“叙旧”环节便告一段落了。只是离天亮还早,考虑到在谭家庄的经历,几人商量之后,决定至少留在天亮,再视情况做更多打算。   白争流也给君家兄弟打预防针,说起“兴许此地真没什么鬼邪之事”。君家兄弟点点头,只道自己懂得。   白争流用脚拨拉一下下方杂草,提议:“咱们也别一直停着,边走边说。”   因这句话,几人开始在荒草地上行走。   走了半夜,天际泛起一丝亮色。   君陶对着那抹光亮出神。半晌,叹道:“看来是真没什么不妥当。唉,这也是好事一桩吧!”   ……   ……   君家兄弟与白、梅二人近乎是前后脚来到罗城,只是他们的落脚点与白、梅不同。   这会儿,君阳、君陶决定拿上自己的东西,与两位兄长同住。白、梅欣然答应,一行人便先去君家兄弟的客栈,拿了东西,再朝白、梅投宿的地方赶。   一路上,白、梅评价自己的住处:“有一对夫妻,两个掌柜。女主外,男主内。女郎招呼客人,郎君算账、炒菜。另有一个孩童,端得是玉雪可爱。”   君家兄弟就笑,说:“听起来不错。”   白争流又说:“只是此地做饭炒菜,口味还是偏甜……”白争流自己还好,什么都能吃下。身为蜀人的君家兄弟却不一定了,还是让他们俩做好心理准备吧。   君家兄弟:“不妨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白、梅就笑。君家兄弟看在眼里,知道他们是真的觉得那客栈很不错,心头便也多了一份期待。   结果进门的时候,四人迎面撞见乔掌柜拎着儿子的耳朵,训他:“张宝儿!说了多少次了,身上的东西不要胡乱解下来。前一次就丢了姑婆给你的长命锁,再往前还丢了我给你的铜板板,如今又能丢一只鞋——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不干脆把两只都丢掉?……咦,客官?”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37章 进入   在四个江湖客面前,乔掌柜上演了一出瞬间变脸。   张宝儿的耳朵还在自家阿娘手里,女郎已经满脸盈笑,道:“我还想着,你们一直不下楼,是否要把早饭送到你们房中。却没想到,原来两位客官都出去了!”这些话无疑是对白争流和梅映寒说的,之后才转向君家兄弟,“这是?”   白争流笑道:“是我与映寒的知己好友。原先是想出门游玩的,没想到,路上碰到了他们俩!我们一合计,干脆回来吃些酒,也顺道聊聊天。”   与昨日他们与乔掌柜说的一番话相比,眼下这段,真实度提升了许多。除了“回来吃酒聊天”之外,几乎都与真相对上。   要论不同,也仅仅是经历了一整晚的神经紧绷,所有江湖客现在都只想好好休息,不欲再生热闹。   乔掌柜自然不知道其中细节。见状,也只意识到自家又要来生意了,于是终于大发慈悲,把儿子耳朵放了下来,笑道:“好!我去与老张说,为大侠们准备酒肉。”   白、梅没有拒绝。反正肚子的确饿着,肉是肯定能吃得下的。酒水嘛,大不了一并装进水囊带走。   他们道:“劳烦给这两位小兄弟另开一间房子,再把酒肉送到我们屋中。”   乔掌柜笑道:“好。”   一行人这便上楼。   为不让白争流前面的话落空,这会儿,君家兄弟也进了他们屋子。   君陶走在最后。他迈进门槛,正要关门,又有一只小短腿踩了进来。   君陶低头,与小短腿的主人面面相觑。   一大一小对视,谁都没说话。直到白争流打破沉默,惊讶道:“宝儿,你怎么跟上来了?”   没错,来人正是前面被阿娘训过一遍,这会儿却已经开始乐颠颠的张宝儿小朋友。   他听了白争流的声音,眼睛霎时间一亮,“啪嗒啪嗒”跑到刀客身前,问他:“哥哥!我听阿娘说,你昨天是去买香了。怎么,有找到御香坊的人吗?”   白、梅微微一愣,君家兄弟则只是茫然,不知道这小孩儿是在说什么。   见没人回答自己,张宝儿略有着急。他伸手去拉白争流的袖子,“就是我昨天说的!你们好好在御香坊找嘛,他们还是会出来的!”   白争流眼睛缓缓眨动,忽而再蹲下来,与小孩儿视线堆在一起。   他说:“可是宝儿,你娘与我们说了,现在在御香坊卖香的,都是些假借御香坊名义敛财之辈。我们也去看了,实在没找到你说的‘出来的人’。”   到这里,君家兄弟终于领悟到了什么,跟着一起屏住呼吸。   四个大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在场唯一的小孩儿身上。   小孩儿还对大人的视线不敏感,此时此刻,张宝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整个房间的中心人物。他嘴巴撅起来,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可是,我之前真的碰到过!不是那些骗子哦,是真的御香坊的叔叔!他从前比赛的时候,我就见过他!”   “咚!”“咚!”   白争流的心脏猛烈跳动!   他的嗓音更加轻柔:“那宝儿,你教教哥哥,要怎么做才能碰到那‘叔叔’?约莫是我们找的法子错了,这才不曾见到。”   “就是去买香啊。”小孩儿茫然说。   见几个大人还是一脸不懂,张宝儿只好叹口气,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给他们说起详细过程。   “从前阿娘给了我三个铜板,我一直好好收着。”   小孩儿一边讲话,一边一板一眼地从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红锦囊里拿出铜板,展示给几个江湖客看。   “那天,阿爹带我去御香坊旁边买东西,他在和老板砍价,我对着御香坊,忽然想要买香。就把铜板拿出来,在心里念‘我要买香,我要买香’……然后,那个叔叔就出来啦!”   四个成年人:“……”等等,在“心里默念”和“出来了”之间,是不是还缺了点儿什么?   他们拿目光表示疑问,张宝儿照旧全无所觉,还在继续叽叽喳喳。   “他问我,想要什么香呀?我说,阿娘最喜欢的是木樨香。他就笑笑,说我来得真巧,他正做好一分木樨香呢。我问他多少钱,他说就一枚铜板就行。我说是不是太便宜啦?从前阿娘阿爹买香,可没有这样的低价。他想了想,说是有点便宜了,那就让我再送他一样东西吧。”   江湖客们屏住呼吸,问:“什么东西?”   小孩儿苦恼:“我也不知道呀!他只是这么一说,之后就没影子了。我觉得他就是想送我香,可阿娘不相信,还让我不要乱捡东西。”   又是一句前后跳跃有些突然的话。四个江湖客听着,却忽而意识到了什么。   他们交换目光。没错,前面进门的时候,乔掌柜有提过宝儿丢了铜板的事儿。   看来还得找打人询问。几人在心头敲定这个念头,脸上还是笑着的。白争流又问宝儿:“那宝儿,你记得那个叔叔是什么模样吗?还有,他在制香大比中得了第几名?”   对第一个问题,张宝儿一口回答:“他穿着新郎官儿的衣服!也不知道要和哪家姐姐成亲了。”   后一个问题,则让张宝儿犹豫良久。最后捂着脸,不好意思地承认:“我那天睡着了,没有看到最后。”   白争流听着,缓缓吐出一口气。   虽然小孩儿说出的信息不多,但知道这些,已经十分出乎他的预料了。   总归他们这里没有宋家案中的仵作。就算张宝儿真能描绘出“御香坊叔叔”的面孔,几人也没法把孩子的童言稚语转换成图画。听与不听,影响不大。   倒是“成亲”两个字,让白争流略有深思。   难道御香坊火灾的背后不光有比赛排名带来的妒忌心,还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   ——想不通、想不透。   青年心里叹息,脸上却总是一副笑面孔,道:“原来是这样!谢谢宝儿,你帮我们大忙了。”   张宝儿被这么郑重道谢,一下子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他要往外跑,跑之前,又记得朝江湖客们喊:“哥哥,记得,说你们是要买香!买御香坊的香,那叔叔才会出来!——哎哟!”   奔跑着的小朋友,撞到了端着酒菜上楼的他娘亲。   屋中众人只听到乔掌柜惊叫一声。他们本能觉得,接下来定然就是碗碟落地的碎响了。可竟然没有,乔掌柜安安稳稳地把托盘送进屋里,只脸颊上的一点汗珠,透露了她的真正状态。   女郎暗暗咬牙,心里把儿子耳朵又拧了七八遍,脸上还是笑着,“客官们慢用!有事儿叫我就行。”现在嘛,她先去教训小孩了。   乔掌柜畅想着儿子乖乖认错的画面,情绪总算和缓一些。这时候,又听江湖客们叫住自己,问:“掌柜的慢走,朝您打听一件事。”   乔掌柜立刻扬起笑脸:“客官!什么事儿,您慢说。”   白争流道:“方才宝儿告诉我们,他曾拿回来一盒木樨香。”   乔掌柜微微一愣,脸上笑意收敛很多,叹道:“他怎么什么都和你们说啊?我记得这事儿,那木樨香也不知道从哪儿捡到的,说它好闻吧,木樨香气是不错。说它不好闻吧……唉,里面都不知道掺和着什么东西,除了木樨香气,另有一股怪味儿,冲鼻得要命!连原本的香味儿都被盖住了!   “你们说这孩子,是不是特别愁人?”   白争流:“……”纵然他没养过孩子,也知道这会儿不能答“是”。乔掌柜昨天为宝儿年纪小小就会制香而骄傲的样子还在眼前呢,此刻这么说,更像是想让眼前人来夸宝儿。   刀客干巴巴:“哪有,乔掌柜就是谦逊。”说着,求助地看向旁侧。   梅映寒忍俊不禁,接过话头。短短两句话,就让乔掌柜眉开眼笑,又要给他们打折。   几人吃完早饭,睡了大半日。等到昏时,再度从客栈出发,奔赴御香坊旧址。   这一回,他们严格按照张宝儿的指点,开门见山地拿出银子,朝着空地叫道:“有人吗?有御香坊的人吗?我们是来的客商,想要买御香坊的香!   “的香——的香——”   君陶嗓门最大,如今也是他的声音最清晰地回荡在夜空中。   与其相伴的,是夜间“呼呼”的风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动静。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白争流想了想,提议:“不如咱们换种说法?”   君陶挠挠脑袋,“怎么换?”   白争流迟疑:“有无御香坊的人在此?我们想要买香。”   话音落下。   周遭一片沉寂风声。   白争流:“……”   梅映寒、君家兄弟:“……”   刀客叹道:“算啦。也是咱们的问题,那么相信一个孩子的话……怎么了?”   他说到一半儿,忽然发现其他三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白争流眼皮一跳,猛地转身。动作间,周遭夜色宛若潮水一样退去,原本空余荒草的地方凭空升起高楼曲廊。廊间行走男女无数,空气中都漂浮香风。   白争流完全看愣。   不光是他,其他江湖客也怔怔不言。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依然难以相信眼下变换。   直到一个青年从他们身边经过,察觉他们出神,又退回君陶肩膀一拍。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青年叫道,“制香大比的第一轮马上就开始了,快走啊!”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38章 参赛   “制香大比”“第一轮”这几个字眼落入江湖客们耳中,他们瞬间明白,自己眼下置身于一个怎样的场景。   只是……白争流看看四周。   他前面遍寻不到的阴气,如今便四散在所有人身边。   纵然现在是“白天”,空气里依然带着一层雾蒙蒙的灰色。   更不必说他正看到的青年了。对方乍看起来的确是在焦急地催促众人,可若闭闭眼睛再看,就能见到一个容貌青白的游魂。他阴恻恻的目光落在一行人身上,同时自己身上却是没什么伤痕、破损——也是理所当然的。起火之后,真正被烧死的人还是少数,更多却是被烟雾熏到无法呼吸。   白争流明白这点,更知道他们如今身处鬼境,见不到游魂才不正常。但在梅映寒他们与青年讲话,说起“这就来”“立刻动身”的时候,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调整起体内灵气,让它们一点点远离自己的眼睛。   重新闭眼,睁开。   这回,眼前倒是一片晴朗日空,灿灿光照了。   青年也回到鲜活俊秀的样子。他走在最前面,脚步还是很着急,同时止不住地与白争流等人抱怨:“我发现时辰晚了,急得跟什么似的!你们倒是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万一晚了呢!万一进不去场子里了呢?到时候,全场上下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   君陶挠挠头,“晚了就晚了呗。这种比赛,不都是后面更精彩吗?”   青年震惊:“什么?你都进不去场子,还说什么后面精彩?”   君陶:“啊?去晚了不给进吗。那就不进了,正好在周围转转。”   青年:“……”   他一脸“大受震撼,说不出话”。   君陶则满面茫然,至今不明白对方在着急什么。   还是旁边的君阳接过话头,笑道:“阿陶就是和你开玩笑呢。如今已经迟了,咱们尽力走,但能否赶到、赶到之后又能否入场,并非你我说了就算。还是宽心一些,尽力而为就好。”   青年听了这话,脸上的震撼总算消散一些,但还是十分不可思议,摇摇头:“你们一个人这么想就算了,竟然四个人都这么想……啊,我得快点走了!好了好了,先不要和我说话!”   青年开始鼓足劲儿埋头赶路。   其他四个身影跟在他身侧身后。   青年:“呼哧……呼哧!”   其他人表情平静,健步如飞。   青年开始小跑:“呼……哧!呼……哧!”   其他人依然表情平静,健步如飞。   青年崩溃:“你们怎么走这么快啊!”比他跑得都快!   君陶:“唔,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这么慢?   青年抽了口气,看向君陶的目光再次多了不可置信。   君陶无辜回望。他身侧,君阳揉揉太阳穴,有点好笑,又有点头痛。   白、梅则走在君家兄弟之后。   白争流和梅映寒分享经验:“这地方,到处都是阴气,人人都是游魂。我前面也观察了,仿佛没什么阴气特别集中的地方……与其天天面对那些游魂的本相,倒不如稍放松些。至少先圈出来几个重点人物了,再拿阴气、灵气判断他们是什么状况。”   梅映寒想了想:“也是。”不光白争流,他自己也觉得周围灰扑扑的环境费眼睛。   白争流补充:“但等到了人多的地方,咱们还是先看一眼,也确保‘没什么地方阴气特别集中’一事是真的。”   梅映寒点头:“自然。”   两人说定。后面半程,就是白争流给梅映寒传授收起眼睛上灵气的经验。   而在这同时,他们身前,君阳终于模模糊糊地摸索出:他们……仿佛不是来“看”比赛的?眼前青年那么着急,其实是他们要参加比赛?   意识到这点,君阳眼皮一跳。再看看旁边还在傻乐的弟弟,他叹口气,深感肩头责任沉重。   ……   ……   绕过一片回廊之后,众人终于来到一片空地之前。   青年看着守在空地最边缘的两个中年人,松一口气:“李首席、郑首席还在检查人有无夹带呢!太好了,咱们没有迟到。”   说着,他高高兴兴地朝两个中年人走了过去。   君阳跟上。   君陶一头雾水:“阿兄,你——”   白争流、梅映寒跟上。   君陶:“啊?白大哥、梅大哥,你们怎么也——”   白争流说:“小君师弟,咱们这次仿佛是御香坊弟子,也要参加这比赛的。”   虽然他没有直接参与进君家兄弟与前面那青年的对话,但在这点,白争流还是听出来了的。   梅映寒同样。   只有君陶,到这会儿还恍恍惚惚。勉强来到中年人们面前,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要参加那劳什子“制香大比”了。   他定睛朝场内看去。   只见场上摆了无数张小案,每张小案上都放着数个盒子,另有笔墨纸砚。   已经入场的弟子们有的在小声聊天,有的则只坐在案前闭目养神。很快,前面那青年,白、梅二人,连带兄长君阳,都成了其中一份子。   至此,君陶也只能长长吐出一口气,摆出镇定模样,由几个“首席”检查过袖子、头发、鞋子等容易藏东西的地方,再踏入场内了。   他的内心还在恍惚流泪。   为什么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为什么!   ——而在这个时候,白、梅、君阳已经在细细观察周围环境了。   也是此刻,白争流确认了一件事。   “这阴气,仿佛是由下往上的啊。”   前面回廊本身带有影子,还不明显。此刻坐在广场上,看周遭建筑,却能明显感觉到,它们下方基底的部分,是比上方要“沉”一些。   白争流琢磨不透其中缘故。到最后,也只能暂且归结到“御香坊的建筑要么被烧,要么被拆,唯有下面一片土地还在。其中弟子无辜被烧死、熏死,他们怨气凝结,覆在土地之上……”唔,好像把自己说服了?   他摇摇脑袋,视线稍微收回一点儿,又开始往周围人身上看。   从首席让他们入场时的话音、表现已经能看出来,在场百来张小案,上面并没有明确入座人员要求。人人都能自己选择地方坐下,只是位置前后依然有讲究。   靠前一些的位置,意味着离首席们更近。   而白争流如今坐的,是靠后的位置。   约莫是因为这个,他身边都是年轻面孔。以寻常目光来看,他们这会儿或怔忡,或紧张。而当刀客的眼睛覆盖上灵气了,再看四周——   好嘛,都是和前面青年一样的面色青白,衣服完整。   统统是被呛死的。   白争流眼皮跳了跳,又要往远看。偏偏这个时候,一声锣声响起。   所有场上弟子登时肃静。有不在自己位置上的,这会儿也连忙赶回,在案前摆直身体。   白争流收回心神,开始细细听首席接下来的话音。   有二十八将,又有前面应对阴邪的经历,他其实不太担心自己再遇到鬼怪刁难。但是,在事情可以简单进行的情况下,也没必要让情形变得复杂艰难。   眼下,“御香坊”想让他们干什么来着?   李首席的话音远远飘来。   白争流心头总结:哦,他们面前这五个小盒子,每个里面都装着一味合香……以锣声为号,下一次锣声敲响的时候,他们就要开始动手、动笔。打开盒子,细细分辨里面的合香是由什么原料组成。   等到再下一声锣声响起时,十二首席会把他们写了答案的纸收上去,批改、评判。百来名弟子,分到每人手上的答案纸不过十张不到。加上首席们早已对正确答案烂熟于心,整个批改过程会进行得很快。用不了多久,众人就能知道本轮有多少人会被淘汰,又有多少人会被首席们给予好评,得到下轮比赛中的一个特权。   别说,还挺严谨。   就是……之前乔掌柜与他们说起大比流程时,完全没有提到这些啊。   想到自己本身对香一窍不通,白争流登时开始头痛。再听耳边动静,竟是第二声锣声已经被敲响。   周遭所有人在此刻一齐动作。他们从旁侧抽来纸张,摊平放在眼前,又墨墨、蘸笔……最后,确保毛笔笔尖湿润,随时都能书写了,御香坊弟子们屏息静气,先后拿起摆在面前的第一个盒子。   白争流复刻了他们前面那些步骤。在最后一项时,他心头显露出轻微的犹豫,手上却还是干脆利落,一点儿别扭都不曾显现。   十二首席之一从他身边经过,白争流甚至有工夫朝人家看了一眼。而后确信了——和之前一样,完好无缺的衣服,虽然不太正常但一看就没有受伤损毁的面容……奇怪了,周围那些弟子这样,还可以解释为他们平时就住在外围,所以没有受到火焰本身的影响。如今这首席呢?他也不受影响吗?   白争流就略有疑问。与此同时,他像是其他弟子一样,轻缓、郑重地打开了面前的盒子。   里面的香粉、香粉旁边的小小竹夹与棉絮映入眼帘。   作者有话说:   小白表面:冷静。   小白内心:(小人尖叫) 第139章 淘汰   白争流继续用余光观察在场其他弟子的动作。   只见众人拿起盒子里的竹夹,挑起一抹棉絮。又用棉絮蘸了香粉,至鼻下细细闻嗅……虽然是第一次看到此类场景,白争流却已经能猜到,众人这样做,是为了尽量减少自己与香粉的接触。   毕竟他们接下来还有好几盒要闻呢。   平常吃完什么辛辣、味重的东西,舌头会麻木。这会儿闻多了气味鲜明浓郁的东西,鼻子同样会麻木。甚至不像舌头那样,还能用清水漱口。   当你前后左右统统都是一模一样的香粉味道,还有什么能让鼻子清爽的办法?——没有,所以就好好忍着吧。   这大约也是御香坊对弟子的一重考验。   不过,纵然明白这些,也对他接下来的比赛没什么帮助啊。   白争流暗暗叹息,到底收敛了心神,试图让自己在眼前的盒子中闻出些什么。   他原先是不抱有期待的。偏偏气味入鼻,刀客瞳仁一缩,心态从原本的“随意坐上一炷香工夫”变化,成了“我好像……真能闻出来点儿什么”。   这倒也不是因为白争流天赋异禀。只是前面他与梅映寒能对程家夫妇说自己懂医术,并非空口无凭,而是两人原本就对各种药草有所研究。在他们还没法运用灵气的时候,荒郊野岭受了伤,可不是只能自己去找东西止血消炎、给自己治疗?   如此一来,白争流闭着眼睛品味片刻,慢慢分辨出:“仿佛是甘松的气味。”   腹痛呕吐的时候碰到这玩意儿,有奇效。   那股浓烈香气,更是让白争流颇为难忘。   他舔舔嘴唇,放下竹夹,在纸页上写下自己分辨出来的两个字。   哦,把名字、桌次也一并写上。   “白”字已然落在纸上,这时候,青年眼皮一颤,忽而想到乔掌柜前面说过的话。   孩童魂魄被阴邪勾走的时候,父母亲人要喊着他们的名字,才能把他们叫回来。那么反过来呢?如果阴邪喊着孩童的名字,是不是也能把他们带走?   虽然自己早就不是“孩童”了,但当下,白争流还是留了个心,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白”字之后,他记起自己分辨出来的“甘松”,于是简单写了一个“松”字。   ……也不知道映寒、两位君师弟可否想到这些。   这么一想,青年眉尖拢起,心头浮出一点担忧。   只是再怎么担忧,这会儿也没什么法子了。再说,兴许原本就是他多想。   白争流放下笔,继续往下分辨。   这下子,他又嗅出了茴香、丁香、檀香。   第一味自不必说,味道非常特别,稍有一点儿就能分辨。   丁香则是因为在京中时,刀客就发现那边人人都有口嚼丁香的习惯。说是这样能让口气清新,面见贵人时也不显冲撞。   白争流也试着嚼过几次,感觉不好不坏。倒是让他记住了丁香的味道,此刻有东西可写。   至于檀香,则是面圣时周遭环境里的味道。白争流原本想写“龙涎香”的,但仔细想想,又觉得“龙涎香”恐怕本身也是一味合香,这才改了笔锋。   到这会儿他眼前的纸上就有四个答案了。   周围弟子基本已经开始第二个盒子,甚至有人已经打开了第三个盒子。白争流进度明显落后,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心急。此刻又尽量分辨片刻,确认自己是真的再闻不出下一种气味来源了,这才开始自己的第二个盒子。   ……虽然是第二个盒子,但里面还是有很浓的第一个盒子气味啊。   不对,不是“里面”,而是他的鼻子。   白争流起先无奈。后面却又意识到,或许两味合香原本就有很多原料重叠。   他犹豫一下,再度写下“甘松”“檀香”“丁香”等字眼。接下来思索片刻,添加了“玄参”“麝香”。   第三个盒子。   是大黄的味道吗?   第四个盒子……   苍术是有的,其他的白争流有些分辨不出。   第五个盒子……呃,没时间闻第五个盒子了。代表比赛结束的锣声响起,所有御香坊弟子在同一时间放下笔、起身,同时还把双手抬起,示意自己不会再修改纸面。   白争流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隔着人群去看梅映寒。恰巧,这时候梅映寒也在透过重重人群看他,脸上似有担忧神色。   白争流朝他笑笑,梅映寒一怔,脸上的担忧慢慢也化作浅淡笑意。   这时候,负责白争流这边赛场的首席恰好走到他身边。   看着刀客朝一边笑的样子,这位首席“啧”了一声,仿佛十分痛心,“那么长时间,只写出这么几样材料!都这样了,还能笑得出来?”   白争流:“……”   他转过脑袋,虚心回答:“弟子驽钝,日后定要更为勤勉,苦练香技。”   首席摇摇头,视线落在他的纸页上,喃喃说:“写出来的倒是都……咳!不管怎么说,这也写得太少了。”说着,一边叹气一边走开,去收下一个人的纸页。   白争流也趁这个机会,往周围还没被收走纸页的人桌上看了好几眼。   ……又默默收回目光。   好嘛,他原本以为老者前面说的那句“写出来的倒是都……”意思是自己答得虽少却精,还是有通过本轮比赛的可能的。结果这么一看,其他人写得不光是多,多半还同样精准。自己就是个第一轮就被淘汰掉的命。   想到这点,刀客略有失望。但毕竟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他虽失望,却也没有更多感触。   后面宣布进入下一轮的弟子名单,白争流果然不曾在上面听到自己的名字。梅映寒也不在其列,再有君家兄弟,一并……嗯?君阳怎么在喊到一个名字的时候站出来了?   白争流起先是惊讶,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应该是和自己一样写了假名。   刀客唇角快速勾起一瞬,又压下去。等到人群散走,四人再度聚拢,才问起:“君师弟也写了假名吗?这倒是好。我原先还想着,不知道要怎么提醒你们。”   梅映寒道:“想到乔掌柜前面的话,自然就那么写了。”   白争流笑道:“我也一样。”   梅映寒:“如今君师弟过了第一轮比赛,之后第二轮不知会是什么状况。一轮轮走下去,又能得到什么线索……”   白争流:“咱们干脆分作两拨,君师弟与其他比赛弟子打听消息,我们剩下的人则在外探听。”   君阳道:“自该如此。”   君陶道:“等等,你们说什么名字?”   在场其他三人:“……”   君阳叹了口气,仔细朝弟弟解释起他们关于名字的考虑。最后,他心头一紧,问:“你在那张纸上把真名写上去了吗?”   他很担心自己在弟弟口中听到“是啊,就是这样”的答案。   虽然有这种答案,才算符合弟弟的态度。   想到这里,君阳更想叹气了。却没想到,听到自己这句话后,君陶露出了一个更加困惑的表情:“写名字——啊,还要写名字?!”   在场其他三人:“……???”还能不写名字吗?   君陶嘀咕:“难怪!最后收那张纸的时候,那人朝我看了好几眼!还念叨好几声,说‘答得倒是不错,可惜’……我还当是他对我的长相、字迹有什么意见。”   现在来看,意见是真有,只不过是对着他的记性。   其他三人略有无语。好在无语之余,心头那口气倒是松了下去。   眼看离开的弟子们都在往一个方向走,众人琢磨,这个方向应该就是弟子们的宿处所在。干脆跟了上去,先确定自己一行的落脚地点。   脚步刚刚迈出去,身后就传来一声动静。   “丛霄!你们比完第一轮了?”   四人不由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场地一边的回廊中冒出一个青年男子,看起来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比四个江湖客年纪都略大一些。白争流用灵气覆上眼睛望了一眼,照旧是个和前面没什么区别的游魂。   他这会儿却一副全然不知道自己死了的样子,语气轻快喜悦,三步并做两步朝场上走来。期间从江湖客们身边越过,白争流甚至听到了男子走路时身上叮叮当当的佩环响声。   众人回头看,见那男子停留在一名御香坊弟子身前。从男子的神色来看,对方就是那位“丛霄”了。此刻见到男子,丛霄温和地笑了一笑,说:“正是,孟大人来得巧呢。”   “说了多少次了,”男子抱怨,“不要叫‘孟大人’,叫我‘孟郎’!或者干脆是名字,‘文光’。”   “丛霄”抿抿嘴巴,仿佛不好意思,“这如何使得。大人是朝廷命官,我却只是一个小小弟子……”   “如何使不得?”孟文光身体又往前一步,再度拉近自己与身前青年的距离,“丛霄,这次大比之后,你就不是一个‘小小弟子’了。人人都知道你如今的排位,只不过是因为进坊的时间短、年龄又小。论实力,谁敢小瞧你!”   丛霄:“大人谬赞——”   孟文光:“唉,你又叫我‘大人’。”   丛霄无奈,看起来正要开口。这时候,却有一道嗓音从旁边插了过来,冷冰冰的,说:“比赛已经完了,丛霄,还有你们几个,”抬眼看看不远处的白争流几人,“继续待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好好准备下一轮比赛!”   作者有话说:   *本章比赛里第一个盒子中是四时清味香   《香乘》记载:中央黄气属土,主四季月逃,画堂书馆、酒榭花亭皆可焚之。此香最能解秽。   配方:茴香一钱半,丁香一钱半,零陵香五钱,檀香八钱,甘松一两,脑麝少许(另研)   第二个盒子中是东阁藏春香   《香乘》记载:东方青气属木,主春季,宜华筵焚之,有百花气味。   配方:沉速香二两,檀香五钱,乳香、丁香、甘松各一钱,玄参一两、麝香一分。   剩下的盒子都只出场了一点点材料,就不具体说了。 第140章 仗势欺人   江湖客们循声看去,认出这会儿说话的也是前面主持比赛的首席之一,仿佛姓周。   与前面为他们搜身、收卷的几位不同,这位周首席倒是颇为年轻。只是这样的“年轻”,也是被他的同僚们对比出来的。真正看起来,周首席照旧比在场其他人都年长,约莫在二十六七岁。   如今被他一说,丛霄立刻一个激灵,拱手道:“是!”又转头看孟文光,“大人,这几天比赛紧密,我怕是抽不出工夫……”   孟文光皱着眉头看周首席。半晌,到底不甘心地挪开目光,低声道:“早知道就让阿父给我个大一点儿的官做。”   丛霄:“嗯?”   “没什么。”孟文光抬脸笑道:“你尽管去忙。我这次过来,也只是想来看看你。”   丛霄抿唇笑笑,与孟文光道别离开。周首席也收拾好东西走了,不知不觉,场上竟然只留了孟文光与四个江湖客。   他们只见孟文光颇为惆怅地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君家兄弟还要皱眉分辨,白、梅却已经认出来:“是戏票——他是来找丛霄去看戏的?”   “咦?他们关系那么好吗。一个朝廷官员,”不管究竟是什么出身、官居几品,“一个普通弟子。”   这是君陶的感叹。   “不普通,”君阳纠正弟弟,“前面孟大人不是说了吗?丛霄现在只是弟子不错,等比赛之后,地位、声名多半都会上去。”   白争流低声和梅映寒讲话:“你觉得,乔掌柜之前说的第一、第二,是不是——”   梅映寒嘴巴微微张开,正要开口。   这时候,孟文光留意到了身侧几人。   他面色微微沉下,与前面面对丛霄时的款款温和不同,此刻摆出冷漠厌烦面孔,“你们几个,在说什么小话呢?”   君陶一愣。君阳则是很快回神,道:“孟大人,我们方才是在议论前面答题时有无出错。实在抱歉,打扰到您——”   “议论答题?”孟文光冷笑,“你们当本官是三岁小儿,能别这么糊弄?!”   众人:“……”   虽然的确是糊弄,但他们还真没把孟文光当三岁小儿。   说话的时候,几人对自己一行与孟文光之间的距离是心头有数的。   他们声音不高,孟文光本身也离得远。这样的位置,他们能听清楚丛霄与其讲话,纯粹是因为他们耳聪目明——很多声音其实是听不清的,但是江湖客们可以从几人的口型中判断出多出的话音。   孟文光却做不到同样的事。   不是江湖客们有意轻蔑,而是做到像他们一样的目力耳力,首先便需要一身从小修炼出来的内力,而孟文光显然不具备这点。   他站立时脚步不说虚浮,也的确不算稳重。想要他倒下,对在场四人来说甚至不用他们有意出手,只需要随便丢出一块石头,就能让他踉跄跌跤了。   这会儿说江湖客们“糊弄”他……君阳默然片刻,哪里不知道这是周首席让丛宵离开,孟文光心头有气,又不好朝首席本人发泄,只好挑中他们几个。   想想孟文光对他们“说小话”的指责不算冤枉,君阳好脾气地继续道歉:“不曾对孟大人道假话,但我们留得时间是长,的确打扰到了孟大人。君某惭愧,还望孟大人莫要见怪。”   对这番话,孟文光的回应是又一声冷笑。   他踱步到四个江湖客面前,目光冰冰冷冷落在他们身上,“本官职位虽低,开口要几人滚出御香坊,这点儿权力还是有的。”   君阳微微拧眉,君陶已经忍耐不住开口:“大人,你既说我们说你小话,也请把我们说了什么讲出来啊!你分明不曾确信——”   孟文光面无表情:“本官现在确信了。”   在场四人:“……”   君阳按住君陶,微微苦笑:“大人,我们实在是……”   孟文光不耐:“你们实在什么,都与本官无关!半个时辰后,若是你们还在坊中,就莫怪本官不客气了。”   说完这句,他转身就走。而在他身后,君阳深吸一口气,放下扣在弟弟手臂上的手。   君陶心急,道:“阿兄!他让咱们走,咱们也走不出去啊!”   谭家庄是这样,常宅在“拦住被困在其中的江湖客”上还要更进一步。白、梅至今不知道宅外迷雾中究竟是什么,纵然有信心应对,可真去“应对”了,也是一桩麻烦事。   再想想孟文光面对丛宵时一口一个“我”字,到他们这儿却是“本官”。还有,那句关于官职大小的嘀咕。   商人郝全在野庙中说过的话,自己在京城时见过的一张张面孔。   看着孟文光的背影,白争流忽而开口,道:“小孟大人这样独断,也不知孟大人是如何看。”   孟文光脚步一顿。   他面色愈冷愈沉,转过头来,道:“你当提一句我爹,我就能饶过你们吗?他日理万机,何曾有空搭理你们这些……”   “是日理万机。”白争流点头,“我上次见他时,分明是清晨宫门刚开的时候,他却已经侯在永福殿中,只等陛下传召。”   孟文光瞳仁一缩。   白争流仿佛微笑一下,道:“我看他神情萎靡,心头便有担忧。但孟大人私下告诉我,说他有一诀窍。说着,旁侧便有宫人端来一碗薄荷凉汤。   “孟大人请我一同喝,我盛情难却,跟着尝了一口……那味道又冲又凉,却是实在醒神。只是一口,就让我神清气爽。再看孟大人,一碗汤下去,他面上的萎靡之色顿消。后面陛下叫他讲话,孟大人也对答如流。   “我记得,”他侧头想了想,“仿佛是在说水患之事。”   刀客话音落下。   孟文光的神情从冰冷,到吃惊,再到后面的空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白争流。这副目光,甚至让白争流觉得好笑:乍看起来,倒是要让人忘了此人早已身死,如今只是游魂……唔?说起来,孟文光明显不是御香坊弟子,为什么他能和其他御香坊弟子死在一起?   白争流忽而有些想不出答案。但无妨,至少当下的麻烦是解决了。   孟文光表情收敛,一点点成了冷静慎重。他朝白争流拱手,道:“敢问,您究竟是……”   敬称都出来了。   白争流笑道:“一个见不到孟大人的……什么来着?”   孟文光尴尬,“请万万莫要见怪。我那不是随口一说,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对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御香坊弟子来说,哪怕是孟文光这样近乎不入流的官员的一句话,都都够让他们万劫不复。   但对一个有机会面圣,还让孟文光之父都好言好语、和和气气地对待的人来说,让孟父教训一下没礼貌的儿子,甚至直接把他这个“不入流”免去,一样是轻轻松松。   白争流道:“孟大人这话说得客气。”一顿,“想来我们是不用离开了?”   他到底照顾了一下孟文光的心情,没把那句“滚”重复出来。饶是如此,孟文光依然又一次受到惊吓,磕磕绊绊开口,“自然,我前面那些混账话,不过是与您说笑。”   白争流说:“唔,是有几分好笑。”   孟文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白争流飘然离开。   江湖客们跟在他后面。   离开考场、来到回廊。孟文光的身影被他们完全抛在身后,这个时候,君家兄弟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样就好。   真被强行要求离开,怕是后患无穷。   君陶忍不住开口:“白大哥!你前面说的那些——”停下来,不知该怎么夸耀才好,“当真解气!他这等仗势欺人之徒,就该再被人以势相压!”   君阳则往深想了一些。他没开口,仅仅暗暗在心头道:“虽然只是个鬼境,但那‘孟大人’能对白大哥的话做出这等反应,可见他说的都是实话,这才让‘孟大人’忌惮。”   再想想白争流、九王爷……他能面圣不算怪事。唯独的问题在于,梅大哥听到白大哥这样侧面提起九王爷,会介意吗?   君阳尽量让自己面色平静一些,想寻个机会,去看梅映寒。   结果还没开始行动,就听白争流开口,道:“也幸好是个鬼境。否则前面那些话,怕是糊弄不住他。”   哎?君家兄弟疑惑地看向刀客。   刀客抚摸二十八将,轻声解释:“我与皇家……怕是有些旧怨恨。”   牵扯他的师父,也牵扯他兵器曾经的主人们。   用“旧怨”来形容他和皇家现在的关系,便是再恰当不过了。   白争流脸上还是那副细微的笑意,一边说,一边侧头看梅映寒。   两人视线相对,梅映寒略有担心地看他。   白争流心头一暖,又道:“不妨事。两位君师弟是可信之人,再说了,当年二十八将下狱,民间至今仍有不同声音,皇家还能一个个追上门继续抄家灭族吗?”   君阳、君陶听到这里,相继缓过神来。再联想一下刀客兵器的名字,两人瞳仁收缩,皆有一种“老天!我怎么才想到这里”的恍然大悟之感。   他们一同拱手:“白大哥说的是。二十八将征战四方,废昏君,护百姓。这等心怀大义之人,纵与我等不走一道,依然是吾辈楷模!——今日白大哥的话,我们在外定不会乱说。”   一番话,君陶说得全心全意,君阳则在语落之后一哂,心道:“我前面以私情去想两位兄长,倒是显得浅薄了,日后切记勿要如此。”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御香坊 第141章 斋舍   赛场这边再没什么耽搁江湖客们脚步的东西。虽然迟了一些,但他们总算迈上了寻找斋舍的道路。   总得来说还算顺利。   虽然这是他们头一回来有建筑存在的御香坊,对坊内布置结构一无所知,可架不住几人都能上屋顶查看情况啊。   身在高处,周遭一切便一览无余。他们轻轻松松找到了斋舍方向,唯独在来到斋舍之后,对“这么多屋子,我们到底住在哪一间”犯了难。   四人站在院中沉思。   前面叫他们去参赛的青年路过,“咦,你们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四人齐齐看他。   青年挠头,仿佛是猜到一些,安慰:“你们加入咱们坊的时间也不长,虽然这次只有大君一个人进了第二轮,但也不是人人都要和丛霄比嘛!人家那是天才,据说都不用鼻子闻的,只要眼睛朝上面一瞄,就能看出盒子里的香有几味原料。”   说到后面,青年悄然神往。   “得找个机会,和他请教一下。小君,你在这点上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都和人家住一屋了,可一定不要错过平时跟人家学的机会。”   前面那段话,众人听着,还没什么感觉。“丛霄是天才”“丛霄刚加入御香坊没多久”,这两点信息他们早在孟文光的话中注意到了。   倒是后面一段,让江湖客们精神一振,从中捕捉到重要就一点:君陶和丛霄住在一间屋子!   ——但是也只是君陶了。   “得到住处线索”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升起来,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冷却。   君阳的眉毛拧了起来,君陶也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要分开住的事实,略略一怔,嘴巴也抿起来。   只有讲话的青年一无所觉,还朝江湖客们问:“哎,你们要继续站着吗?不回屋?”   因这句话,白争流回神,想了想,说:“还不是他们两个——大君进了下一轮,小君没有,这点你知道了。可你知道小君为什么没有吗?”   青年摇摇头:“不知道。”   梅映寒慢吞吞:“他未在交上的纸页写自己的名字。”   青年:“……”啊?   君阳、君陶也反应过来,前者目露无奈,“我与他说了多少次,制香之事,本该细心、耐心。结果呢?他能把这种事漏了!让我讲他什么才好?——如今正是不甘呢,摆开脾气,还要我晚上与他同睡。可同不同睡的,我说了算吗?总得有人愿意和我换。”   后者被兄长描述中发脾气、不讲风度的自己震惊,欲言又止。   奈何君阳一点没给君陶澄清反驳的机会。他一脸苦恼,问面前青年:“你觉得呢?”   青年眨眼:“哦,就这点儿事儿啊!也值得你们在这儿寻摸半天。换就换呗,今天刚刚比赛完,应该查得不严。”一顿,脸上出现一抹期待,“嘿嘿,我和丛霄睡一屋!我也沾沾丛霄的天才气儿!”   君阳瞅瞅他,又瞅瞅自己弟弟。   眼神很明显,意思是:“真能沾上,我弟弟怎么还是如今这样?”……但人家都这么热心地答应换房了,自然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君阳便笑笑,和青年道谢。   一行人就着这话,顺理成章往青年住处走。路上顺便确定了,白争流与梅映寒也和君阳住在一个屋。   君陶的萧瑟之心登时更上一层楼。他身侧,白大哥、梅大哥与自家阿兄还在和那青年谈笑风生。一并知道了青年的名字,于君寒。   终于到了他们的屋子。往里一看,屋中陈设颇简单。除去通铺之外,只有一方四面桌,另有四个凳子。结合通铺大小,江湖客们大致确定,一间屋应该就是四个人住。   君陶愈发悲愤,心道:“只有我被抛弃了——只有我!”   但这本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再说,至少在今晚,于君寒会和他交换。   这么一想,君陶又心静了不少。等到于君寒抱起自己的被褥,他还主动道:“于大哥!咱们走吧。换了同睡的人,总得和屋里其他人打个招呼。”   于君寒点点头:“是应该这样。”说罢,他和君陶一起出了门。   君阳跟上:“我与你们一起去打招呼。”   白、梅看这三人站在一起已经颇为齐整,便没提出“我们也要跟去”。总归都在斋舍区域,君陶原本的位置距离他们这间也不远。没一盏茶工夫,君家兄弟已经回来了。   门一关,终于能好好说话。   白争流先开口,道:“如果能一直这么换位置,自然是最好的。但如果不能——”   “多半不能。”君阳叹气,“前面于兄说有人会查弟子们在斋舍的状况,我便有些担心了。等到阿陶那间屋之后,余下三人听我们讲明来意,面上都是惊讶,连声问我们不怕被罚吗。还是于兄说了‘刚比完赛,不会那么严格,师父们也知道弟子们要歇息一天’,他们这才息声。”   但也能看出来,他们交换住处的行为最多维持一天,明日便要换回来。   当哥哥的担忧,君陶倒是还算平静,反过来安慰兄长:“我看丛霄脾气不错,剩下两个人也没那么难相处,无妨。”   白争流、梅映寒看看君陶,从他神色判断,小君师弟这话说得十分真心。   可是……可是整个御香坊中,除了咱们四个以外,其他都不是活人啊!   白争流缓缓吸了一口气,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他算是看出来了,从前面忘写名字,到此刻不觉得丛霄等“人”有威胁。某种程度上,君陶这种心态,反倒能让他转危为安。   倒是这会儿自己提点了他,后面再与丛霄他们相处,君陶表现出战战兢兢来,反倒不妙。   白争流说:“眼下咱们要做的,便是找出乔掌柜提过的第一、第二,我觉得御香坊的核心怨鬼便是他们之一了。”一顿,又补充,“自然,其中或许还有其他变故。所以碰到与第一、第二沾不着边的线索,咱们也一定要留意。”   梅映寒:“今天一共淘汰了四十人,下一轮在后天开始,”这些都是比完赛后几个首席宣布的信息,“以如今的人数看,接下来至少还有三轮。”   白争流:“咱们带了多少吃食?”   梅映寒算了算:“来前是有额外备过,但也吃不了八天。若是不等决赛,事情就能结束还好说。若是结束不了……这样,争流,咱们另带有灵石,虽然不能用它充饥,可灵气充盈时,身子状况也能好些。如今便尽量把干粮留给两位君师弟,咱们少吃些。”   白争流点头赞同,君阳却皱眉:“这——”   白、梅二人看他,笑道:“师弟忘了我们此前说的?你们若也能引气入体,便知道我们如今的感受。少吃两口,当真不算什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君阳只好点头接受。但也默默下了决心,如果两位兄长说的是实话,那一切都好。如果只是在安慰自己和阿陶……根据此前经验,进入一处鬼境的时候,开始的一段时间总是安然无恙的。而在这段“安全期”内,自己和阿陶也可以少吃一点,把食物积攒下来。   几人各有各的决心,暂且按下不表。如今白争流半是真的疑问,半是岔开话题,“你们也是和丛霄当面打过交道的人了。他除了‘脾气不错’之外,还有什么说法吗?”   梅映寒补充:“另两个人是什么状况,也与我们分说分说。”   君阳回答:“那两个人,一个姓裴,一个姓祁。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和丛霄讲话,说……”   君陶:“说丛霄能得小孟大人青睐,他们羡慕极了。催促丛霄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运作得当,丛霄的前途便不单单是在御香坊。”   白、梅无言以对,“他们……这真是。”   君阳还补充:“丛霄说了他被周首席拦下的事儿,裴、祁两人十分愤愤,一口咬定,这是周首席妒忌丛霄。”   白、梅:“……”瞳仁微微缩小。   这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君陶:“唔,是有这么一句!说丛霄没来之前,周首席才是御香坊中‘人人夸赞的天才’。才多大啊,就当上了首席。虽然三年前大比时他落败了,但之前人人都觉得,今年的大比,他一定能一举得魁。偏偏丛霄横空出世,眼见他又要没机会。”   君阳补充:“还有。说周首席也妒忌孟文光待丛霄的态度。‘他就是怨小孟大人看上的不是他,否则的话哪能那么拦着你’——就是这么说的。”   白、梅微微恍惚。如果这话是真的,那张宝儿提的新郎服装,自己一行人之前猜过的感情纠纷也能合上。   唯独的问题在于,它究竟是真的吗?   白争流沉默片刻,道:“那位小孟大人,咱们也是打过交道的。”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显。刀客并不觉得的孟文光有惹人为他争风吃醋的本事,不过……   他又不是御香坊惨案中的主角。   他觉不觉得,仿佛并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第142章 我在哪?   四人最终还是没对眼下状况做什么论断。他们来的时间太短,知道的情况也太少。贸然下结论,结果可能就是把自己带到沟里。   还是先看看情况吧。   往后半天,几人没有一直待在屋子里,而是再度出门。不求打听多少有用的信息,起码摸清楚御香坊的地理状况。   前堂是对外的商铺,东面是斋舍,西面则是弟子们上课的地方。再有,行到御香坊最深处,则是一间藏书楼。   里面整齐摆放着历代流传下来的香方,但开放给普通弟子的只有寥寥几层。更多方子是只有首席们能看,或者被拿来当弟子们成绩优异、进步飞快时的奖励。   ——理论上是这样。   但是,谁让他们一行人都会武功呢。   不多时,君阳手里多了一本书。看书名,应该是某个家族内部流传的方子。只是在某一代时被子孙拿出,也不知是卖是赠,就这么被摆入楼中。   他略略翻了几页,见里面教导如何用蜜将香粉和成饼状,不同地方、不同蜂群的蜜竟还有选取上的讲究。再往后一翻,还有制作香珠的法门。   君阳阖上书本,心头默然。过了会儿,才说:“那场大火不光烧没了御香坊的人,烧走了御香坊的屋子,这些藏书也……真是可惜了。”   其他人听着,心有戚戚,同样道一声“可惜”。   再回斋舍,夜色已经降临。几人匆匆洗漱、睡下,原本还考虑留人守夜,但白争流提出,眼下只是他们来御香坊的第一天,早早耗去经历,后面怕是会出问题。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灵石。指肚大小,被用内力催成粉末。被他仔细捏着在通铺四侧撒了一圈。   “这样便好了。”白争流收手,“若真有什么东西过来,咱们会知道。到时候做出反应,也来得及。”   君家兄弟看着周遭一圈儿细粉,脸上露出细微恍惚。   半晌,君阳叹道:“谭家庄一别,两位兄长进步如飞……”   白争流笑笑:“不过是机缘巧合。日后两位君师弟到天山做客,也去那山后灵矿。到那时候,定然亦能突破。”   君阳瞳仁微微收缩。纵然前面已经下了一遍决心,到此刻,依然忍不住朝梅映寒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大哥的邀请,他非常心动。可是,梅大哥才是真正的天山弟子。   抱着这样的念头,君阳见梅映寒朝自己笑着点头:“你白大哥说得不错。要抗阴邪,原先也该整个武林一同出力。”既然要让人家出力,就得有所表示嘛。   天山上下都觉得这是理所应当。君阳看在眼里,忍不住又道一声自己浅薄。   再到之后。   君家兄弟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白争流忽然睁眼,朝梅映寒的方向看去。   梅映寒分明闭着眼睛,此刻却像有所感知。手臂搭在白争流腰间,低低叫了一声情郎的名字。   白争流笑笑,轻声与人讲话,“我忽然反应过来,到现在,咱们都没和两个君师弟说咱们的关系呢。”   君阳前面的震惊,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吧?纵然天山派大方,灵矿的事儿也不是“外人”白争流能说了算的。除非他于天山来说已经不是“客人”,而是“自己人”。   到这会儿,梅映寒终于睁眼。他沉思:“仿佛是这个道理。那咱们——”   “好像也没必要额外说。”白争流想了想,“咱们亲近了,两位君师弟自然能看出来吧?”   梅映寒不置可否:“道理是这个道理。”实际是什么状况,就不是口头可以判断的了。   白争流却觉得这个主意的确不错。他又朝梅映寒的方向挤了挤,两个人亲密地挨着,是一个能听清楚另一个人心跳声的距离。   “睡吧。”他轻轻地打了个一个呵欠,“睡吧……”   梅映寒在情郎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好,睡。”   到第二天。   有了灵气的支撑,白、梅明明闭眼更迟,睁眼却更早。非但如此,两人精神头还非常不错。   只是他们没有直接起身。而是决定像白争流昨夜计划的那样,用举止让两个君师弟“恍然大悟”。   他们懒洋洋地依着彼此,难得享受这样的静谧、温馨氛围。   直到外面响起其他弟子起身走动的声音,讲话声,水声,还有离开院子的动静。   这时候,君阳也起来了。他打了个呵欠,把睡得歪七扭八,与自己手脚都缠在一起的弟弟解开了,自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看到旁侧紧挨着的白、梅两个,青年一哂,默默想:“白大哥、梅大哥的关系是当真好!这样的好友人,当真让人羡慕啊。”   正想着,“啪嗒”一下,弟弟的手又朝君阳的方向拍了过来。   君阳低头,伸手,在君陶脸颊上轻轻一捏。   又想:“我家阿陶也蛮可爱的,旁人定也羡慕我呢。”   ……   ……   四人在外间人声最嘈杂的时候起身,随大流地往外走。   虽然事先不曾知道消息,但听着周围人的讨论,江湖客们很快拼凑出他们今日要做的事。   听首席们讲解昨日比赛中用的那些香。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四人开始不动声色地融入话题。   白争流说:“六十人胜出,进入下一轮,当真是让人艳羡!”   旁人就道:“白兄弟莫要灰心。咱们这些人啊,现在眼看是进到第二轮了,但能不能进到第三轮还说不定呢。再说,就算进去了,也定然撑不到最后。”   梅映寒说:“只是不知第二轮的试题是什么。”   旁人接道:“不是说了吗,第二轮会比制香。给你一盒成香,让你去分辨原料、分量,将其搭配出来——和第一轮挺像的,就是加了一个要点。”   说着,他略有狐疑地看梅映寒,仿佛在问:“这种人人都知道的东西,怎么偏偏就你不知道?唔,难道你有问题?”   周围空气转向寒凉。   梅映寒笑道:“我是说试题,又不是怎么考。”   其实理解成后一种本身没有问题,但他一定说对方弄错自己的意思了,旁人也没法分辨。   有了这句解释,周围空气重新回温。那脸生的弟子笑笑,“我就说嘛,怎么会有人不知道。”   梅映寒神色不变,“正是呢。”   脸生的弟子又笑笑:“但你说试题——哈哈,这个谁能知道。十二个首席一人出一品香,再在里面抽上三方。这么一来,就连首席自己也不知道摆在赛场的究竟是什么。”   君阳叹道:“如此严谨,也不愧是我们御香坊。”   君陶:“嗯嗯,不愧是!”   他们这么一路讲话,一路谈笑。不多时,就到了首席们给弟子授课的地方。   期间,江湖客们也通过对旁人话语的拼凑,对御香坊的制度有了更深了解。   四人原先就知道此地有“香师”与“弟子”两种身份存在,其中“首席”更是“香师”中的佼佼者。但他们这会儿才明白,除了在大比时拿到极高的名词,从而完成身份跃迁之外,一般弟子想要升级为香师,起码需要十年、二十年的刻苦锻炼。   而这个时候,他们与其说是制香师父,倒不如说是制香匠人。因为长年累月的积累,对每种市面上常见香粉的配比烂熟于心。稍微用手指一捏,就能调配出极恰当的香粉。   但也仅仅如此了。   一般人说“勤能补拙”,但放在丛霄那样的天赋上,简简单单一句“勤勉”好像完全起不到作用。四人不止听到一个弟子艳羡地表示,丛霄才多大年纪?竟然已经自己调配过两款卖得极好的香粉!   这次大比的最后一轮,正是要香师、弟子们拿出自己发明的配方呢。到时候,还不知道丛霄会有怎样惊艳众人的表现……   这么讲话的人甚至不光是弟子,还有零星的香师。   面对比较小的差距,他们或许会妒忌。但面对这样大的差距,就只能跟着羡慕了。   江湖客们便在这样的动静当中走进学堂。百余人,自然不可能分在一间上课。所以御香坊的弟子班又分了天、地、玄、黄四个等次,香师则还有额外的班级。   发现人群开始分散,四人略有无语。同样的“找不到自己位置”的状况,这会儿竟然又要重新上演一回?   君陶开始在四周张望。君阳看看弟弟,问:“你找什么呢?”   君陶:“自然是于大哥!——看,他在那里。”   于君寒款款走入地班。   君陶:“……”   青年悻悻收回手,很有自知之明:“哈哈,看来我们不在一个班。”   君阳叹了口气:“咱们几个还是先去黄班吧。”肯定有人在那边,到时候,要是还有人不在,用“我只是跟他们一同走过来”解释也说得过去。至于更具体的,则要临场看台上首席的反应。   几人按照这个方案,经历一番波折,总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白争流、梅映寒在黄班,君家兄弟则在玄班。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43章 关于前途   负责黄班的首席正是前面比赛时收白争流那一片答题纸业的老者。面对一班被淘汰了九成人员的弟子,他也不显得生气。而是用慢悠悠的语气,与众人说起:“好了,你们现在桌子上的,就是昨日现场用过的香粉……”   自然不可能人人都拿到自己闻过、蘸过的那份。不过赛场上时间紧急,弟子们拿到的香粉基本都只有最上面一层被薄薄刮过。这会儿无论分到那份,都有个八、九成新。放在市面上,哪怕说明是用过的,依然能卖出好价钱。   白争流也分到了。他随意打开一个盒子,有昨日经验,这会儿一下嗅出:“这是第二份吧。”   想完这点,又有些哭笑不得,暗暗嘀咕。莫非经历过这次鬼境之后,自己也能成为半个行家?   他琢磨这些,台上,老者已经开始慢悠悠地授课。   白争流收敛心神,端正态度去听。不管前面的身影是人是鬼,至少当下,对方是在认真讲述。   ……与前面那些一心行恶的怨鬼真不似一路。   一堂课,足足讲了一上午。等老者宣布结束,日头已经高高挂在正中。   是饭点了。   御香坊有专门给弟子们备饭的餐堂,如今大半人都去了那边。江湖客们则重新聚拢,寻了个安静地方,开始吃干粮。   哪怕没有前面的经验,在看过御香坊现在的样子之后,怕是也没人敢吃这里端出的东西。   白、梅两人分一块饼。用水就着,吃在口中毫无滋味,但总算能够裹腹。   君家兄弟也想和他们学习,但白、梅态度坚决,说他们还不会运用灵气,不填饱肚子才是麻烦……眼看就要争起来了,白争流余光忽而闪动,“那边有人?”   众人停下话音,齐齐朝刀客说的“那边”看了过去。   而后,就听到一句鲜明的“丛霄”。   ……   ……   是巧合,但也没那么巧合。   江湖客找僻静地方吃干粮,喊“丛霄”的人也要找安静地方给人传话。双方碰在一处,前者发现了,后者却一无所觉。这会儿把人拉住,叫道:“我昨日说什么来着?小孟大人果真待你不同。看吧,这就给你送了新礼,连我们也跟着有份儿呢!”   君陶听着,轻轻“咦”了一声,转头给白、梅两个解释:“白大哥,梅大哥,说话的就是我昨日见过的另一个舍友,裴降。”   白、梅点头。不必多问,两人也意识到了在场另一个青年的名字。自然是君陶的第四个舍友,祁高。   他和裴降一左一右围着丛霄,后者刚说完话,前者就挨着开口:“也是你前面走太早了,否则的话,哪里用得着我们传话啊。小孟大人说了,昨日比赛,你有首席盯着。今日却不同了,你下午偷偷出去,我们就说你寻了个地方试新香,大比最后一轮要用的那个。旁人听了,也只会觉得你勤勉,绝不会多想。”   裴降:“小孟大人待你果真是一片恳切真心,丛霄,你可莫要错过了。”   丛霄:“……”   丛霄叹道:“我如何不知道?可小孟大人……他是京城重官之子,我却只是坊中一个小小弟子。”   祁高纠正他:“你也就是这几日弟子了。再过一旬,大比结束,你定能当上新的首席。”   丛霄苦笑:“纵是当了首席,又能如何?难道小孟大人家中能眼睁睁看着他与我纠缠吗。”   祁高、裴降听到这里,都有些语塞。但看着丛霄黯然的样子,他们抿抿嘴巴,继续劝:“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再说,京城大人定然见多识广……”   君陶:“扑哧。”   前半句还算有理有据,后半句就纯属瞎扯了。   君陶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在前面讲话的几人不曾听到,依然是丛霄在犹豫,剩下两个人在劝他。   这样持续片刻,丛霄终于在裴降、祁高的话音下松动,问他们孟文光究竟约自己在哪里见面。   裴、祁两人兴高采烈地答过,三人亲亲热热地离开。   他们走之后,江湖客们从回廊后闪身出来,心情复杂。   白争流沉吟:“丛霄这样子,究竟是待孟文光有意还是无意?”   梅映寒:“他未明确回应孟文光什么,但要说拒绝,也只是说两人家世相差太大。”   君陶快言快语:“但也没法说其他原因吧!以姓孟的那性子,若是丛霄说一句‘我厌烦你,你莫要出现在我面前’,他没准儿就像面对咱们的时候一样,一并让丛霄滚了。”   君阳十分惊讶地看弟弟。   君陶被他看得纳闷,疑问道:“阿兄,莫非是我说得不对?”   君阳摇摇头:“不,你说得…….”   很对。   这种时候,阿陶倒是出乎意料地敏锐。   君阳半是好笑,半是安心,道:“毕竟旁人不是白大哥,曾与孟大人打过交道。   几人这么商量了几句,到底没得出什么结论。最后干脆决定,不如就由他们跟在丛霄身后看看情况。   有了想法,江湖客们很快动身。前半段路,依然是裴降、祁高与丛霄一同走,后半段则只留丛霄一人。   这段路上,江湖客们特地绕到丛霄身前看了一眼,想知道没有旁人在时,丛霄会不会露出不一样的眼神面色。偏偏丛霄一路往外走,近乎隔上几十步就要遇到一张新面孔。他又是御香坊的风云人物,纵然丛霄不认得旁人,旁人却总认得丛霄。   眼看青年一次次打招呼,脸上的笑脸近乎没有消散的时候,就这么到了溢香坊侧门处。   江湖客们:“……”唉,看来是得不到什么线索了。   他们失望,却并未直接离开。而是一直目送青年离开御香坊,半只脚踏进外面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在这点上,御香坊倒是与常宅不同。坊外并没有常宅那样明晃晃诉说“危险”的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模糊街影。众人却更加内有往外一探的兴致,有雾,说明他们眼前是可见的危险。如今这样,才是出了门,都不知道他们会被送到哪里。   万一与其他人分散,白、梅倒是不惧。只是担心君家兄弟,不光是他们的安危,还有“真被分开了,谁知道两位君师弟再碰上的‘我们’是否真是‘我们’。”   此刻,君阳:“既是与孟文光一同出去,丛霄怕是一时不会回来。”   君陶:“唔?”   君阳:“咱们也不必一直等着……阿陶?”   他被弟弟拉住衣袖。君阳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说话期间,白争流、梅映寒都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君阳不由屏息,跟着转过目光。这一眼,就见一个人影从门口柱后绕了出来,朝着侧门方向开口。   “丛霄,”他说,“你这会儿出门,是不准备上下午的课了吗?”   江湖客们一同念道:“是周首席。”   白争流:“他怎么在这里?”   话音落下,就听周首席再度开口:“是不是这样,你自己知道。”   众人:“……”   他们忽而意识到,这时候,周首席是在和一个人对话。   毫无疑问,他对面站的是丛霄。   像是为了印证诸人的猜想,下一息,青年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侧门处。   他嘴唇抿起来,与面对裴降、祁高等人的无奈,和前面对待孟文光的恭敬都不同。这会儿,江湖客们从青年面孔中看出了模糊的怒意。   他道:“周首席!按照你的意思,莫非我有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的去处?”   周首席被问得沉默。半晌,他的语气也冷下来,“我回来的路上,见到了等你的人。”   丛霄:“……”   丛霄身形一颤,眉毛、眼皮跟着颤动。也亏了在看他的人是几个江湖客,这才能在颇远的距离,分辨出这些细节。   他咬牙:“既然周首席知道,又何必问我?”   周首席:“……下次见到孟大人,我会与他说起小孟大人常来寻你之事。”   丛霄“哈”了声,“原来周首席这么见不得小孟大人关怀待我。”   周首席眉尖拢起,嗓音重新缓和,道:“他们那样的身份,身边什么人没有?丛霄,你在御香坊中,是有大好前途的。”   “前途?”丛霄又是一声笑,“前途便是像周首席这样,有一个‘首席’的名头,却连见孟大人一面都要苦苦等着。小孟大人但凡真要贬你,也只要去与他父亲说句话,至多挨上两句训斥。孟大人还真能不顾儿子,偏听你个白身香师的话吗?”   周首席:“你——”   “我?”丛霄继续笑道,“我说得对,你明知道,是不是?”   周首席闭了闭眼睛,不曾开口。   丛霄嗓音低了一些,轻飘飘说:“若周首席站在我的位置上,也会像我一样选的……只是如今,周首席想这样,也没有机会了。”   说罢,他朝周首席拱一拱手,随即便转身离开。   这一回,从头到尾,丛霄都没有回头。   在他身后,周首席安静良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是否被丛霄说中。一直到再有人从侧门进来,看到他,惊讶地打招呼。周首席才换上笑脸,道:“我?……没有等人,就是想到一个方子。对,咱们现在进去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44章 关系   一直到周首席的身影远去,江湖客们终于:“……看来周首席是真的不愿意见到丛霄和孟文光接触。”   嘴巴说出的话,需要细细分辨其中真假。这一点,早在常宅时白、梅就深有体会。但是,亲眼看到的事情不会欺骗他们。   比如现在。如果说昨日赛后周首席的那一句制止,还能用“不喜弟子一完成比赛,就立刻野了心”来解释,这会儿,周首席特地在门前候着丛霄,要他不要去赴与孟文光的会面,就是明晃晃地表达着他的态度了。   无论是真像周首席说的那样,他认为孟文光身侧无数愿意讨好他的男女,丛霄应该与之划清界限,认真在御香坊里研究那香学。如此一来,才算“好前途”。   还是像丛霄的讽刺,“你就是想像我这样,也没有机会”……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心。   最终,白争流说:“无论是对周首席还是对丛霄,咱们的了解都太少了。”沉吟,“虽说等到比赛结束,咱们自然知道谁是‘第一’、谁是‘第二’,那两人又必定与此地鬼境有密切牵扯。但是,我觉得咱们最好不要等到那个时候。”   现在众人已经知道,比赛拢共有五轮。虽然他们的干粮储备能够支撑这么些日子,可何必真等到自己弹尽粮绝的时候呢?   梅映寒接过白争流的话音:“不如趁着今天、明天,咱们先像旁人打听一下这两人的为人处世?再有,御香坊中如果有其他惹人瞩目的事,咱们也要一并打听来。”   白争流、君家兄弟点头。   不过,计划是这么定了没错,他们这会儿直接找人问话还是显得唐突。若是因此引得怨鬼游魂反扑,还是不妙。   一行人决定先回学堂上课。等到各自班级的首席讲课结束,弟子们收拾东西预备离开的时候,他们才各自“不经意”地开口,和周围人说:“明日就是大比第二轮了,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状况。”   这话自然引起了其他弟子的共鸣。只是在君家兄弟所在的玄班,人们大多是担心自己明日表现,对其他人会如何毫无兴趣。倒是黄班之中,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第二轮是比调香,”其中一人说,“现在一半儿人压丛霄速度最快,另有一成压崔亮、祝方晨他们。”   另一人惊呼:“才一成?”   前者:“一成不少了。除了丛霄,也就压这几个人的最多。就着还是想着他们平日表现也不错,要试试能不能爆冷来着。”   后者:“话是这么说,”一顿,果断从怀里掏了碎银,“我压丛霄。”   前者“嘿”了声,非常熟练地把银子拿过来掂量一下,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炭笔,把新加入之人的名字、下注多少写了上去。   白争流、梅映寒:“……”   等等,合着你们还在坊里开了盘口啊?   两人颇为无语。他们挑起来的话题,倒是被收钱的这弟子接了过去。除了最初那个掏钱的之外,另有几人也被说动。只是还是犹豫:“投丛霄,怕是赚不了多少吧?”但投其他人,明显输的概率高!   庄家听着,笑眯眯:“若是想不出来,就暂时不投。总之前面这些只是玩玩儿,还得等最后一轮,几个首席也加入进来,那才算有意思!”   其他人精神一振,纷纷接口:“正是呢。”   “也是这规矩不好。前四轮首席们都不参加,只有最后一轮下场。否则的话,不早早就开始精彩了?”   “怕是早早就一堆人退赛吧。”又有人撇嘴,“咱们现在都要被淘汰,真一开始就加上首席,怕是连赛场都进不去。”   “也免得丢人了。”   “怎么就叫‘丢人’……”   交谈的动静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热闹。   这期间,庄家不忘初心。把周围人的名字记了一圈之后,转头来看梅映寒和白争流。   他问:“哎,你们两个要不要投?——别不说话啊,”停一停,狐疑,“你们从头到尾都不开口,莫非是想找首席,举报我这盘口?”   这话一出来,前面热热闹闹讲话的弟子们跟着停下,歪头来看白、梅两个。   要是头一次来到鬼境的人,兴许会被这种“突然安静,自己又被一群游魂盯上”的场面吓到。可白、梅是谁?两人十分平静,一丝多余反应都无,只道:“我觉得你们说得都有道理啊——梅兄,”转头看梅映寒,“不如咱们一人下一边?”   在游魂们面前,刀客没有叫真正亲昵的称呼,而是拿梅映寒写在香方纸页上的姓氏来称呼他。   许久没这么喊,乍然出口,竟有几分生疏之感。   白争流暗暗一哂,想:“梅兄、映寒——映寒、梅兄……我还是喜欢‘映寒’这个称呼。”   他心头这么考虑,面颊上自然带上一丝浅笑。这副神情落入其他弟子眼里,一样落入梅映寒眼中。   弟子们之间气氛回温,梅映寒则跟着笑道:“一人一边?好啊,我下丛霄那边。”   白争流道:“哇!梅兄狡猾,我正预备掏钱压丛霄呢。”   梅映寒:“你都预备压丛霄了,意思就是让我压其他人?等你应了,顺道把我的钱拿走?”   白争流笑道:“哈哈,怎会如此!如今输赢尚且不定,只是在我看来,丛霄赢面更大。”   梅映寒耸耸肩:“那我更要压他了。”说着,一并给庄家掏钱。   有他们两个的态度做模板,余下几个犹豫的弟子也各自掏钱出来。和白、梅两个一样,统统给丛霄下注。   屋子里一派火热朝天氛围。白、梅听着这些弟子说起丛霄的日常表现,又去品评其他被下注稍微多一点的天班、地班之人。眼看他们说得热烈,白争流寻了个时机开口,道:“不过的确是那句话,看丛霄与首席们比拼,才算有趣。只是不知道,丛霄和周首席比较,又是谁胜谁负。”   收了一怀抱碎银的庄家脸上正满是喜色。听了刀客这话,他随口道:“那边到时候再来下注——”一句话没说话,就被其他人比之前更热火朝天的讨论声吞没。   “丛霄虽有天分,但在积累上还是不如周首席。”   “积累?莫说得周首席是多资深的老人似的。他的年纪,也没比丛霄大多少吧?”   “那还是大了七八岁的。”   “但也没到‘资深’的地步。”   “如何没到?去年整年,卖得最好的十种香里,六种是就早已有之的方子,两种是历年大比第一的作品。再剩下两个,其中之一就是周首席创新出来的。这等实力,还入不了你们的眼睛?”   弟子们开始撸袖子,大有“你若点头,就准备好迎来我的拳头”的架势。   白争流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说了又一句引导话语,“若最后真是这两人在争胜负,我倒想看看他们两个到时候的表现……平素里,这两人就不大对付。一个总冷着脸,另一个也没见得多客气。”   众弟子听了,心有戚戚:“你说的是,近日的确如此。也不知道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之前明明不是这样。”   白争流、梅映寒精神一振:“之前——是啊,我们私下也在猜呢,想知道那两人究竟是如何闹矛盾了。”   ……   ……   更晚的时候,江湖客们再度聚拢,分享线索。   先是君家兄弟开口,遗憾道:“惭愧,我们不曾听说什么。”   白、梅安抚道:“无妨,先来听听我们今日探到的。”   “说是丛霄进坊其实只是一年内的事,但他刚来的时候,就对各种香十分了解。虽然罗城之中,人人都会香、学香,但了解到丛霄那种地步的还是不多。因为这个,很多人猜测他家里就是做这方面生意的,从小耳濡目染,这才有了今日眼界。”   这些话是由白争流开口。往后,梅映寒接上。   “话是这么说。不过,不是大比的时候,其他御香坊弟子待丛霄虽有好奇,却也关注不多。坊里进了个新人,按说一句话后,丛霄的事儿就过去了。   “可是当初并未如此。”   “为什么?”君家兄弟忍不住开口询问。   “这就是重点了。”白争流表情微微严肃,回答,“因为周首席。   “在丛霄进入御香坊之前,周首席是坊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他二十二岁就当上了香师,此后大比——也就是三年前那场——他以两票之差落败,输给旁人。不过,虽然输了,他还是凭借当时的表现成为首席之一。   “这样的人,自然是人人钦佩,人人艳羡。弟子们大多都总关注着周首席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他在丛霄刚来时对他的关照也就十分明显。”   “等等,”君陶梳理思路,“白大哥,你的意思是,周首席之前对丛霄其实挺好的?”   君阳想了想:“要是这样,那他阻止丛霄去见孟文光,可能就是表面的意思吧。”   白争流对这话不置可否。只往下补充,说:“坊内一直有传言,说周首席和丛霄原本就是认得的。还说,自己从前去街上买香,曾碰到丛霄在一家店里帮忙……”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今天是想到已经周五了就欢呼雀跃下楼狂奔800米(不是)的江江~! 第145章 酒气   这么说的还不止一个。看来在白、梅打听之前,关于丛霄的种种话题已经在坊中流传颇久。弟子们当中,早早形成了关于丛霄来路的统一判断。   “家里应该的确是开店的。”梅映寒总结,“但这是之前的事儿了。丛霄来了御香坊之后,近乎不曾额外出去过。不上课的时候,要么自己找个地方练香,要么去藏书楼。”   白争流:“以他的身份,按说不能在藏书楼借阅什么有用的方子。但不是还有一条‘某位弟子进步极大时,首席可以以进藏书楼当做奖励’吗?——有人见过周首席带丛霄去藏书楼,不止一次。”   君阳点点头,君陶则尽量在心头梳理着自己前前后后听到的所有内容。   按照时间来排列,就是:“丛霄进了御香坊,周首席对他十分青睐,经常给他优秀弟子的奖励……因为一些事情,两个人反目?”   其他三人想了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君陶摸摸下巴,琢磨:“那‘事情’,其实就是孟文光吧?——周首席不让丛霄和孟文光见面,丛霄不听,所以两个人就来了矛盾。”   其他三人再想一想。   他们还没得出什么结论呢,君陶自己又开始嘀咕:“可是,不对啊!如果最后的第一是丛霄,周首席是第二,那毁掉丛霄原本备下材料的就是周首席?他好像没理由这么做。   “第一是周首席,第二才是丛霄……嘶,莫非这样才是对的?   “但也有可能材料是被其他人毁的,与第二无关。还有一种情况是丛霄、周首席的确很让众人看好,但第一、第二都是其他人。再有,宝儿之前给咱们说的,那个穿新郎衣服的人。”君陶把自己的疑问一个个列出来,最后抱头,“啊啊,好难!”   “咱们还是缺少了很多线索。”白争流道,“这样。明日比赛,大君师弟自然是专心比试,我们则好好观察一下场上其他人。”   梅映寒:“一是众多香师、弟子的实力,二是那个‘新郎喜服’之人究竟是谁。”   君陶:“对。阿兄,你就好好去比,剩下的,交给我们!”   君阳听前面两人讲话,心头一片肃意。等到弟弟开口,他却有些破功。唇角先是勾起来,又压下去……勾起来,压下去。如此反复几次,终于说:“好啊,就交给白大哥、梅大哥,还有咱们阿陶了。”   几人说定,这才动身走向斋舍。   无独有偶。回去路上,他们又碰到了丛霄。   青年中午离开,竟然是此刻刚刚回来。他脸上带着一点疲惫,迎面与江湖客们碰上,脸上露出明显的怔然神色。   君陶自忖与他最熟悉,这会儿打招呼:“丛霄!”   丛霄看他一眼,绽出一个笑脸。不等君陶再开口,就主动问:“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君陶:“唔,下课之后,我们找了个安静地方吃东西。”   丛霄脸上还是笑。只是看得仔细一些,便不难发现他这份笑意的虚浮。像是一个面具,被镶嵌在青年面孔上。   “还是尽快回去休息吧。”他说,“明日还有比赛呢!”   君陶:“唔,不过我们四个里面有三个都被淘汰了,只有一个阿兄……”   随着他的话音,丛霄的目光转向君阳。君阳笑笑,朝他点头。   丛霄一样点头回应。期间,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周围人的表情,见似乎旁人没什么发现,他才一点点收拢心神,表情也变得宁静。   白争流、梅映寒有意调整着路线,让他们先到君陶与丛霄住的那间屋子。   眼看就要到了,窗子里的灯火透了出来,照出裴降、祁高两个晃动的影子。君陶笑了声,“呀,我们到了。”   君阳猛地收紧袖子下的手。   丛霄轻轻“唔”了声,说:“既然到了,咱们就快点进去吧。”   君陶笑笑:“好啊。”又转动看其他几人,“阿兄,白大哥,梅大哥,再见!”   其他三个江湖客:“……再见。”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还是看着君陶和丛霄进了屋子。   这时候,君陶侧过头,仿佛是对丛霄说了一句什么。   丛霄明显一怔,眼睛缓缓眨动。   屋门在三个江湖客身前缓慢闭合。   白争流看看君阳,觉得他一脸抓心挠肝,像是恨不得冲进屋子,拉住弟弟,让弟弟把自己前面对丛霄说的话和自己重复一遍。   不不不,还是由他来和几个游魂关在一间屋子里吧!阿陶……阿陶他——   正挠心挠肺时,一只手拍在君阳肩膀上。   君阳回头看来,一眼对上白争流的目光。   “小君师弟今晚不会出事的。”白争流说,“他没有想到晚上这么睡有多危险,我便不曾多提醒他。但是,我在小君师弟不注意时,往他身上放了一块灵石,又在他发间撒了灵石细粉。”   这些动作,白争流得悄无声息。从头到尾,只有梅映寒有机会瞧见。   君阳听着,抿抿嘴巴。虽然接下来的一晚还有可能出现很多问题,可是——可是白大哥说的话没错。自己呢,也应该对弟弟有一些信心。   “回去吧。”君阳调整一下呼吸,“咱们都回去。早些睡,明日那场比赛,虽然只进36人,但我还是想尽力试试。   “如果能再进一轮,”君阳道,“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收获。”   白、梅点头。三人说定,这便回到屋中。   于君寒已经睡了。“呼呼”动静响彻房间,倒是真和活人没什么区别。   江湖客们迅速洗漱一番,也先脚上了床。最后位置是:君阳与于君寒分别躺在两侧,白争流和梅映寒则躺在他们之间。   君阳哪里不知道,这又是两位兄长照拂他的意思?他心中感激,想想双方的实力差距,到底不曾拒绝。   如此一夜无梦。第二天,白争流尚未睁眼,便察觉到了君阳起身的动静。再侧头看,青年果真在轻手轻脚地穿衣服。像是恨不得立刻出门飞奔到弟弟屋中。   白争流有点无奈,又十分理解。恰好感受到了身侧情郎的气息变化,知道这会儿梅映寒一定也已经醒来。他干脆同样起身,对上君阳惊诧愧疚的目光,刀客笑笑:“这个时候了,原本就该起。尤其今日还有比赛,咱们前一次就差点迟到,今日可万万不能了。”   与此同时,通铺另一边的于君寒:“呼呼,呼呼。”   白争流:“……嗯,把于兄也叫起来吧。”否则的话,回头于君寒又起晚迟到,说不定又有什么新的麻烦。   君阳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笑了一下。笑过了,又郑重地道“多谢”。   白、梅:“就何必这么客气?”说着,梅映寒推推旁边的于君寒,白争流则已经穿衣服、下床,预备去打水洗漱。   不多时,君陶与他们会和。   君阳仔仔细细在君陶身上看了许久,到后面,君陶都要承受不住他的眼神了:“阿兄,你这是——哎呀,我没事,真的没事!昨晚就是好好睡觉,什么都没发生嘛。”   确保弟弟没有缺胳膊瘸腿,状态也不错,明显是昨夜有好好休息。君阳这才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说:“咱们去赛场吧。”   这一路,自然找君陶问了昨夜发生什么。   “咦,你们看到了?”得知自己和丛霄说的那句话映入了旁人眼帘,君陶有些惊讶,但也坦然,“我说他衣服上有些酒味,晚上是不是要把衣服挂在外面。否则的话,让首席先生们知道他在外喝酒,怕是不美。”   这不光意味着丛霄在赛前关键时候分心,还有一点,“酒”这种东西接触多了,是会影响味觉、嗅觉的。是以除非非常特殊的场合,否则香师们根本不会碰这东西。   如今丛霄却碰了。   君阳袖子下面的手又有些握紧,脸上却尽量不动声色,问弟弟:“那他怎么说?”   君陶:“就点点头,说他今天不会穿那一身。”   众人:“嗯……”   他们一边讲话,一边行路,很快到了赛场。   想到待会儿弟弟和两位师兄要留意丛霄,君阳特地找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前一次比赛丛霄就坐在附近,待会儿弟弟他们一直朝这边张望,也不会显得突兀。   他考虑十分仔细。只是等丛霄真的来了,君阳才意识到,不管丛霄在哪里、自己在哪里,一堆人看丛霄这种事儿,在御香坊里,根本就是理所当然。   也不错。   君阳屏息静气,细细看着面前几个盒子,只等比赛开始。   而在赛场之外,人群之中。   君陶挤在最前面。其他人看丛霄,他倒是一心一意给兄长助阵。   虽然之前也被分配了观察旁人的任务,但这会儿嘛,应该不是很急。   他身后几步,就是白、梅二人。   此时此刻,君家兄弟两个皆不在身边。白争流缓缓吸出一口气,又将其慢慢吐出来。   只是很简单的动作,依然引起了梅映寒的注意力。他转头看白争流,恰好对上刀客的目光。   “君陶身上的灵石。”白争流的表情中透出一抹难得的凝重神色,“被阴气污染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46章 第二轮   君陶觉得自己一夜好眠,无事发生。可白争流从他身上摘下来的灵石碎屑,却告诉刀客,真相完全不是如此。   前面白争流不开口,是因为总归君陶无事,他不欲影响君阳在赛场上的心情。如今却不同了,君阳已经上场,君陶又一心关心兄长。白争流总算得了空,可以先和情郎透底。   梅映寒听着,眉尖果真拢起。   他思索片刻,低声开口:“今日又是大比之日。等到比完了,须去问问于兄,看他能否再和小君师弟换换位置。   白争流点头。片刻后,又说:“此法有用,却不能常用。”   梅映寒本就拢起的眉尖更是拧紧。他看向白争流,平平一道目光,却让白争流有种被洞悉的感觉。   他哑然片刻,开口:“大君师弟同样没有引气入体。由他来换小君师弟,是万万不可行的。既然人选总要落在你我身上,你我也没必要争这一争。”   梅映寒“唔”了声。   这回复太轻易,反倒让白争流颇为抓心。   他拿狐疑目光看梅映寒,“你不会想趁我不注意——”一顿,从梅映寒的表情里得到答案。   白争流震惊了,“你还真想趁我不注意,偷偷去和小君师弟说换位置的事儿!?”   梅映寒:“……”   梅映寒又摆出他那张镇定自若的面孔,道:“还有一天半光景呢。兴许在那之前,咱们已经想到法子。”   白争流眼睛眯起一些,目光落在梅映寒身上。   梅映寒依然从容,还记得提醒白争流:“莫要看我了。首席已经出场,开始宣布赛规。”   这是明晃晃地转移白争流注意力。但他说的也是事实,的确不好忽视。白争流只好吐出一口气,暂且转过目光去看场上。同时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不能给情郎找到可趁之机。   ——就算真让他找到了,他也要在梅映寒踏进丛霄那间房子之前把人拽出来!   这么一想,刀客心头又松懈几分,可以认真去听首席们宣读规则。   就和他们先前了解到的一样,本次比赛的重点在于调香。每个人桌面上都有五盒已经完成的合香,另有三十六种原料。香师和弟子们要在规定时间内尽可能地复原盒子里的香粉,同时把自己最终成品的份量写在一并放在桌面的纸上。   等到比赛结束,首席们会先简单看过纸上内容,把过于离谱的筛出去。再有,就是一个个查看弟子们制成的香,评判他们对份量的把握究竟如何。   纵观场上众人神色。有如丛霄那样,从头到尾都冷静沉着的。也有像是君阳一样,不管到底有几分基础,起码表现得不动声色的。最后……   自然还有看着面前的一个个香粉小碟,已经显露出紧张的。   在正式开赛之前已经显露出的差距,到了首席宣布比赛开始的时候,迅速被拉道更大。   有人不断用棉花蘸取着盒子里的例香,一边嗅,一边皱着眉头在首席们给出的原料当中拨拉。找出自己需要的,再试探着加一点这个、加一点那个。终于感觉差不多了,便把自己用到的份量记录下来,而后完成最后一步,把所有香粉混合、搅拌。   君阳是其中之一。   君陶颇为担忧地看他,口中喃喃说:“阿兄额头上都是汗。”   白、梅朝君阳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   君陶:“唉,可惜我之前忘记写名字。”一顿,又有点庆幸,“还好我没有写名字!否则的话,肯定是把真名写上去了。哪能像是现在这样,到哪都轻轻松松的。”   刀客剑客听着这话,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又安慰君陶:“大君师弟虽有些紧张,但他的手一直是稳的,加香粉的动作也颇有条理,想必心头已有成算。”   君陶深呼吸,笑一笑:“这倒是。”尤其是一看场上其他人,只要忽略掉丛霄及另几个得到极高下注的,剩下的香师弟子,这会儿在做的事情其实都和君阳差不多。   观察一番之后,君陶心神大定。唇角也不由地勾起来,自信心过了头:“我家阿兄虽然慢了许多,但那个人手都在抖了,一看就不行!还有那个人,嘿,他竟然把自己的香粉碟子打翻了!实在太不当心了吧。再有再有,那个——呃。”   君陶略有沉默。   他十分从容地转过目光,“我是说那个,不是前面的,是后面的。”   前面的,指丛霄。   后面的,指于君寒。   不错。今日比赛,于君寒的位置就在丛霄之后。   客观来说,与其他手忙脚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的一些香师弟子相比,于君寒已经显得很有条理了。进展也快,其他人往往还停留在第一盒香,于君寒的进程却已经到了第二盒。   如果没有丛霄,他一定会非常惹眼。   偏偏他距离丛霄那么接近,以至于原本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这会儿也被丛霄带走。   终于看向赛场上的主角,白争流、梅映寒姑且不论,君陶却是实实在在地抽了一口气。   他嘴巴里小声数:“一个,两个……嚯,丛霄竟然已经调完了三份香!开始拿第四份了!”   前次比赛,他们同样在场上,各自为了摆在自己面前的香粉绞尽脑汁,自然无心去想其他。后来虽然反复从旁人口中听说丛霄实力惊人,可还是那句话,眼见为实。   到如今,江湖客们终于领会到丛霄的实力。   他动作极快,却不像是部分弟子那样毛手毛脚,手忙脚乱。相反,丛霄做的每一步,都目标明确,绝无半点没用的动作。   只见他把第四盒香粉拿起来,途中便将其打开。甚至没有用上摆在里面的竹夹与棉花,就那么低下头,轻轻一嗅。   周遭有人叹:“丛霄……难怪小孟大人那样喜爱他。”   声音落入江湖客们耳中,他们眼皮跳了一下。   世人多爱好颜色。纵然制香一道只凭借手艺,若是背后香师有一张不错的面孔,照样能引起一阵风朝。   同样是点香,你点的香背后之人有潘安貌,我点的香却出自无盐面,自然还是你更有面子。   出于这点考量,虽然罗城街巷中有不少相貌平平的卖香老板,但能被选入御香坊做香师弟子的,大多有一张不错的面孔。   丛霄更是其中佼佼者。从前江湖客们不曾从这个角度去想,如今被旁人一点,他们方意识到:“的确是张好面孔。”   颜若白玉,指若削葱,在种种香粉之间徘徊轻点,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享受。   ——享受完了,白争流转过目光,看向身侧的梅映寒。   他承认丛霄好看,但这是出于客观审美,和他知道程窈娘亦有一副好相貌没什么不同。可真论欣赏,刀客只觉得这些俊秀男女站在自己面前,尚不如一把好刀吸引目光。   唯一能从中例外的,是自家情郎。   不单单是乍一眼看上去时的清朗英俊,还有细细去看时,从眉梢到眼角,再从眼角到鼻梁……嘴唇……嗯,就连下巴上的线条也化作小鹿,在白大侠心头乱撞。   他眼睛不由地弯了起来。恰好这个时候,梅映寒同样侧头看他。   两人目光中带着相似的意味,“别人好不好,说白了都与我没关系,我只要身边这个人好就行”。   他们相视一笑。这时候,旁边君陶:“唔?丛霄长得是不错,但也还好吧,我觉得还是阿兄相貌更佳。”   被这话吸引了目光的白争流与梅映寒:“……”   两人之间绵绵暧昧的氛围消散,刀客剑客一起瞅向旁边的青年。   君陶点点头,很认真地评判:“他样貌虽好,但还是羸弱了一些。不若我家阿兄,能把丛霄和他后面的于兄、左右的人一起扛起来。”   白、梅:“……”   两人默然无言,君陶眨眨眼睛,迟疑着补充:“唔……自然,两位兄长也能做到这点。“   刀客剑客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能做到吗?不是不行。可被君陶用夸赞钦佩的口气一说,怎么听着那么奇怪?   沉寂在三人之间蔓延。君陶挠挠脑袋,察觉到气氛不对,想要再说些话补救。偏偏这个时候,身侧转来了旁人的惊叹——   “丛霄!”在第一轮比赛中败落的数十名弟子里,不止一人喊出这个名字,“他做完了!做完了!!!”   一嗓子下去,白、梅,加上君陶的视线通通被吸引。就连赛场上,也有不少香师弟子一瞬间抬头,看向丛霄所在的方向。   在一片旁人目光当中,丛霄稳稳坐着,面色冷静不动。直到有首席察觉动静,抬步朝他走来。   不是周首席。   从头到尾,周首席都没有挪开自己的身形。他甚至不曾在丛霄身上多落下一分目光,而是朝他看了片刻,就非常克制地转开视线,淡淡说:“你们这一个个抬头的,莫非是自己也做完了香,不必再有什么调整?”   周首席周围一圈,香师弟子们立刻低头,重新专注摆弄起自己手上的香粉。   作者有话说:   明(晚)见啦。 第147章 双管齐下   “丛霄。”   李首席在青年面前停下,视线在他身前桌案上转了一圈,看到调配好的几味香粉,再有旁边简明写出香粉分量的纸页。   中年男人不苟言笑,问:“你如今做完了,可否要提前交予我等验明正误?”   他嗓音不大,这会儿却清楚分明地落入场外众人耳中。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一声声喊着“丛霄”的弟子们已经闭上嘴巴,开始屏息看着场内情形。   白争流一眼扫过去,看到很多昨晚下课后还留在班里不走,被招呼之着下注的弟子。买了丛霄的自然一心期望李首席宣布一句“你调出的所有香都准确无误”,朝其他人下注的则面色凝重,暗暗嘀咕“出错”。   也是。如今来看,速度上丛霄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其他人再想胜,可不是只能求一个丛霄出错?   可惜丛霄并未如后者们所愿。李首席先是拿着纸页看了片刻,又端起青年装着调好香粉的小蝶,在鼻下轻轻闻嗅……按理来说,香自然是要点燃,才能激出最清晰的气味。但眼下情形不同,做香师的也一个个都是嗅觉灵敏之人。只花了片刻,李首席面上便浮出薄薄的笑意,道一声:“不错。”   丛霄依然稳重。没说话,只是朝李首席供一拱手。   场外多了稀稀拉拉地叹气声。不必说,自然来自那些输钱的。   至于赢钱之人,他们是高兴,但也没有那么高兴。说到底,买了丛霄的人实在太多,他们这会儿胜了也分不到多少银两。   唯独庄家,自始至终都是一脸笑意,还劝周围人:“你们一个个的,都叹个什么气。嫌现在赚的少啊?没关系,后面首席下场了,可就不是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状况了。”   他们在这儿或是欢喜,或是发愁。另一头,江湖客们的情绪则截然不同。   几人正意识到另一件事:“不过,这么多游魂里,并没有哪个穿着红衣服。”   讲这话的时候,白争流、梅映寒再度将灵气抹上眼睛。从场上到身侧,他们一个个香师、弟子地看了过去,终于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属实不应该。   要知道,他们如今看到的已经不是诸人或紧张、或笃定地调制香粉的样子。而是一个个面容僵硬的游魂,机械地站着、坐着。   可一眼看去,别说新郎衣服了,连个服装稍微鲜艳一些的都没有——也和御香坊的规矩有关,虽然没有统一制服,但一般来说,当弟子的只能穿素雅的青色、灰色长衫,做了香师能多些花样,到首席这一级才能自由自在地选自己喜爱的衣服。否则的话,就是“不务正业”。   白争流喃喃说:“莫非御香坊还有人没出现?”   以现有状况来判断,似乎只有这种可能了。   梅映寒沉吟片刻,分析:“御香坊起火的时间就在大比之后不久,若真有娶嫁之事,应该是早前已经定下,之待办礼。这事儿,依然要朝着旁人打听。”   白争流点头:“正是这个道理。有人为准备成亲之事,没有参加大比,也是有可能的。”一顿,“不过,这么一来,那人怕是与丛霄、周首席都没关系。”   梅映寒:“双管齐下吧。咱们遇到过的那些鬼境,孟娘子是因怨,常老鬼是因贪。无论哪种,都算是深重执念。若真有人前脚成亲,后脚命丧火海,因此生仇,也不是怪事。”   白争流:“也是。”叹气,“你这么说,我倒希望此人从未害过什么人,此前那些失踪的消息当真是误传。如此一来,新郎官日后安安生生投胎,好歹图谋个来世。”   梅映寒:“到时候便知晓了。”   白争流点头。   两人算是说定。想想这会儿朝庄家、下注弟子们提起“有没有人近日要成亲”未免突兀,他们便暂时将话题压了下去。直到比赛结束,一行人再回斋舍,他们才有意无意地和于君寒提起:“丛霄日后必成大器,也不知哪家女郎能与他结两姓之好。”   这是个比较安全的说法。从孟文光待丛霄的态度来看,后者多半是不曾定亲,更不可能已经成婚的。以他作为切入点,恰好能够避免掉“明明面前的人家中已有妻室,自己却茫然问话,导致被游魂看出不对”的问题。   于君寒顺利通过第二轮比试,正是又高兴,又忐忑的时候,这会儿也乐意说些别的分散心神。听完白争流的话,便笑道:“无论是哪家,都定然是好女郎。”   “这倒是。”白争流笑着回应。往后一点点引着话题,从丛霄说到其他年轻弟子。几轮话过去,终于说到那最关键的一句。   “如今,”刀客道,“我忽而是迫不及待,想要喝口喜酒了呢。”   按照几人的想法,白争流这么说完,于君寒就应该接口,道“也不用多待。过些时日,某某人不就要成婚了吗”。   可是没有。   于君寒仅仅是赞同地点头,“正是!喝口喜酒,喜庆喜庆。”转而托起下巴,很有那么几分少男慕艾的滋味,“也不知道我娘是否给我相看了好女郎。他日我也成亲,嘿嘿!”   江湖客们:“……”   他们难以想明这个答案。“新郎官儿”和丛霄、周首席没关系,这无所谓,大不了他们兵分两路,分别调查。可压根没这么个人?那宝儿拿回去的木樨香粉究竟是从何而来?   还是说,那根本就是个活人,而非怨鬼?他们从头到尾都弄错了?   四人的脑袋皆乱糟糟的。花了好一会儿,梅映寒终于慢慢吐出一口气,还算镇定地笑道:“我们几个皆与外界来往不多,真想喝喜酒,也得等坊中有人成婚的时候了。只是不知这一等,又是何年何月。”   于君寒听着,又“嘿嘿”笑了声,“旁人我不敢说,但我这杯喜酒,你们是一定能喝上的!”畅想片刻,约莫是看眼前四人的面色实在失望,他又咳嗽两声,勉强安慰:“我听说祝方晨是已经定亲了,是预备在年底办礼吧?再有——唔!首席大人们当中,仿佛唯有周首席还未成家。他年纪也到了,按说早该定下啊。”   于君寒开始对着“周首席为什么不成亲”嘀嘀咕咕,江湖客们则开始交换眼神。   君陶疑惑:“祝方晨?”   君阳微微拧眉:“有点耳熟……”   白争流点头,示意的确有这么一名香师,自己也知道他的存在。   梅映寒同样。君家兄弟看了他们的反应,略略放心。   往后,等到于君寒在他们的请求下叹口气,再抱起铺盖去丛霄他们屋中后,四人凑在一起讨论。   白争流:“是天班的人。你们觉得耳熟,或许因为今日场外也有人喊他的名字。”   君家兄弟恍然。梅映寒:“只是他年底才要办礼,说宝儿遇到的人是他,也对不上号。”   君阳思索片刻:“还是得去问问。这个好办,只要说自家也有亲戚成婚,想知道他找了哪家裁缝做喜服就行。”   其余人点头。   白争流又说:“大君师弟进了第三轮比试。咱们现在还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既然进了,不妨再往下走走。第三轮的题目是给出一味材料,再根据那样材料来调制香粉。君师弟,你可能应对?——若是勉强,要不要再去藏书楼一观?”   君阳叹了口气:“我从前虽然用香,但实在不敢说是懂香。如今勉强晋级,但说起下轮,是真的没什么信心。只是去藏书楼……白大哥,我实话说,去是想去。可其中耽搁的时候,怕是能再找些新线索。”   白争流听着,看一眼梅映寒,见情郎对自己颔首。   这是“我与你想的一样,你尽管去做”的意思。刀客心头微暖,再看向君阳,道:“咱们原先便是要兵分两路的,如今也一样,只是做的事情换上一换。”   君阳一怔,梅映寒紧跟着道:“找祝方晨问话,原本也用不了多少时候。这样,白兄,你与大君师弟去藏书楼,我们去找那新郎官儿。路上若是再碰到周首席、丛霄他们,也顺道跟上去看看。”   白争流应了一声“好”。君家兄弟想想,也觉得这是当下最好的安排。   只是君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要参加比试,倒是让白大哥也陪自己耽搁着——正这么想,又见白争流摸一摸二十八将刀鞘,说:“恰好,我也有些时日没保养它了。藏书楼安静,倒是个好地方。”   君阳如何不知道这话是白争流见自己踟蹰,于是说来安慰他的?   他内心动容,又想:“如今虽有邪魔作祟,可我正道也涌现不少出色之人。白大哥、梅大哥皆数其中翘楚,我与阿陶遇到他们,被他们关照,属实是幸事。”   只愿有一天,自己也成长到白大哥、梅大哥的高度,也好学着他们,庇佑后辈。   ……   ……   几人吃过干粮,这便分开。   到了藏书楼,照旧四下都安安静静的。入口落了锁,连四周窗子都紧紧闭合。唯独最顶上一层,窗口开了一条小缝,用来通风。   白争流、君阳看准的就是这条小缝。两人身姿灵巧,接由旁边高树,数息工夫就来到藏书楼顶上。再倒挂下去,推开窗户——   原本就是走过一次的路线,这会儿对两个江湖客来说也毫无难度。   等白争流与君阳都稳稳踩在地板上,刀客回身,仔细将窗口复原到原本的大小。而后转身,朝君阳说:“师弟,你且四下看看,哪个架子上的书比较有用。等你挑好了,我便在那附近给二十八将保养。”   君阳知道,这是“咱们都不要离开彼此视线”的意思。他点点头,压下心头对弟弟状况的一点挂怀,郑重道:“好。”   往后,便是一个找书,一个四下打量。可以看出,虽然能来藏书楼的人不多,但他们每一个都待这地方十分珍重。从书架,到角落的桌椅,甚至顶上的雕梁,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灰尘都少。   在几个书架旁边绕过之后,君阳终于选定一处。“这边的几本方子倒是都说得简明,分量、加材料的先后都有。不像有些,只说用几位料,像是怕人看懂。”   白争流听了,笑笑:“那便在这里吧。”说着,他也从随身的包裹中掏出刀油、棉布。   虽然来这儿的主要目标是陪君阳,但在给二十八将上油、擦拭的时候,白争流还是十分郑重仔细的。   他先是细细用棉布擦过刀柄,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藏匿灰尘的地方。再有刀鞘、刀身……整个过程中,白争流的心情越来越宁静。   他想到自己年幼时与师父学刀,想到埋葬师父之后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光。孤独吗?刀客没有说过,但看着旁人家的灯火,自己却只有兵器相伴,的确会觉得有些冷。   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如今,他有了自己喜爱、亦喜爱自己的情郎,有杨将军、天山师长这样的长辈,也有两位君师弟这样的友人……说起来,杨将军已经那么长时间没有现身,不知道如今状况如何。   这么一想,白争流又颇为忧心。他给刀上油的动作停下些,只抱着二十八将,静静思索。   在这同时,君阳放书、拿书的动静也一直在他身侧。   白争流虽然没有抬头,却也十分安心。   期间君阳另有走动。但他显然是谨记白争流前面的话,再怎么走,都没有离开这排书架。   直到白争流重新开始给刀上油。棉布上的刀油不太够了,他侧身去取包裹中的小瓶子……君阳又走动起来,衣摆在行走间飘起。   白争流余光落在上面,手上动作微微一顿。   ——自己身侧,那个“君阳”衣摆下方……   没有脚。   作者有话说:   一个江江突然出现!   临时和朋友约了下午出门,原本想着能不能出门之前把今天更新写完的,结果……好像来不及了TT   算啦写多少发多少吧 第148章 藏书楼   白争流平静地给棉布倒上新油,在刀身上继续擦拭。   动作之间,原本就锋锐、雪亮的刀锋比以往光泽更盛。像是任何邪祟接近,都会被它斩碎。   原本沉寂在丹田中的灵气涌动起来。在经脉当中穿行,一点点到了刀客的双眼。   他重新抬起脑袋——并没有到“仰起头”的程度,只是平视前方。这个角度,看不到“君阳”的面孔,却也能将他的身影收入眼中。   虽不惧怕怨鬼,但白争流觉得,自己出手之前,起码得弄明白那是个什么东西。   偏偏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所愿。似乎是察觉灵气浮动,在白争流看向“君阳”的瞬间,对方正绕过书架,去了层层书本后方。   刀客的视线被挡住。虽然白争流反应极快,不到一息就撑着地面跃起,追到“君阳”消失的地方。可入眼的依然只有一排一排架子,初次之外,他看不到任何东西。   白争流身体绷起,二十八将灵光涌动。   他表情冷静,回过身去,重新打量自己前面所坐的地方。   包裹、棉布、刀油瓶子静静立在原处。没有怨鬼的踪迹,也没有……真正的君阳。   如今怨鬼已经察觉危机,从自己身边逃走,那么真正的君阳又去了哪里?   ……   ……   君阳尽量保持冷静。   他是在回身的时候,发现身后的白争流不太对劲的。   那个“刀客”低着头,扎在脑后的头发自然地垂落下来。盖在肩膀上、背上,遮住了大半脖颈。   但也留出了一小半。   而那一小半脖颈,并不是寻常人皮肤该有的颜色,而是一种浓郁的焦黑。   君阳一眼扫过去时,并未在意这点细节。还是在目光转走之后,他瞳仁骤然收缩,意识到不妥之处。   再偷眼拿余光去看。   兴许是之前看错了呢?兴许真的只是头发呢?   抱着这样的心情,君阳的目光重新落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刀客”身上,这一回,他有明确目的,视线自然也就直奔重点,去看“刀客”的手、脖子、面颊。   通通——通通都是黑色的。   不像是人的皮肤,更像是一截在烈火之中打滚的木头。君阳甚至看清楚了上面翘起的焦皮,再往下,倒像是透着一点血肉才有的红色。   很难描述君阳那一刻的心情。   像是全身的热度忽然涌到面颊,头皮发麻,头发仿佛要根根炸起。   浑身都在出汗,心跳到难以想象的地步。饶是如此,他还是尽量保持了冷静,想:“御香坊有问题,这是我本就知道的事情……冷静,冷静。不就是撞鬼了吗?我又不是没有撞到过。   “不过,我们进入御香坊三天了,这才头一次直面危险。这是不是说明藏书楼是问题最大的地方?还好、还好阿陶没有跟着一同前来。”   思绪转到这里,君阳对提出两边分头行动的白、梅两个生出一丝感激。   这份情绪却也没维持多久。因为他留意到,自己身边的“刀客”动了。   他在抬头。动作不算快,却不容忽视。   君阳面颊都在颤抖。他不是白大哥、梅大哥,并没有一把能够通灵的兵器,自己也不是能将灵气运用自如之人。遇到怨鬼,想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   逃。   逃得越远越好!离开怨鬼的“领地”,就能脱出困境!   想到这里,君阳拔腿就跑。同时,他也为白争流捏了一把冷汗。   自己身侧的白大哥被怨鬼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那白大哥那边呢?会不会他也遇到一个伪装成自己的游魂?   白大哥可有发现不妥,会不会中招中计?——自己能做些什么,要怎么把情况告知白大哥?   君阳拼命思考着这些。不多时,他脑海中出现一个主意。   现在白大哥面对的,无非是两种情况。要么已经意识到危险、离开原地。要么尚未察觉,依然在仔细保养二十八将。   如果是前一种可能,原本也无需自己提醒。他现在要做的,反倒是尽量保全自己,不给白大哥添麻烦、拖后腿。   至于后一种可能——君阳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目光已经非常坚定。   他再度迈开步子,却不再是一味地为了逃离前面那被烧到焦黑的“刀客”,而是在寻找窗户。   自己要从藏书楼出去。   无论如何,“白大哥在藏书楼东南方的书架旁边”,这点是没有问题的。   君阳的计划,是从外面递话给白争流。无论是扔纸球,还是干脆喊话,都是办法。   唯一的,问题,在于……   自己要怎么出去呢?   找到一处窗子、从窗口翻了过去,却依然踏上地面的君阳,浑身僵硬地吸了一口气。   冷静。   深呼吸。   ……   ……   白争流在一排排书架之间行走。   有了覆盖在眼睛上的灵光,除了“找不到君阳”之外,藏书楼对他来说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但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一共三层的楼,白争流在其中上上下下走了两圈,始终没有见到君阳的痕迹。   ——这么说并不准确。   刀客面向一处墙壁。他面前是几道很深的刻痕,算是江湖上常见的暗号,意思是“此地排有异。我会在一炷香工夫内折返。若是未归,你速速离开”。   白争流缓缓吸了一口气,手握二十八将,眉尖深深拢起。   一柱香工夫。   他并不知道距离君阳刻下这些痕迹已经过去多久。但是,从他看到刻痕至今,也已经过了差不多一柱香工夫。   ……   ……   君阳不是有意失约。   他已经认识到,想要在眼下状况里与白大哥重逢,最好的办法,是自己留在某个地方等待。   但在他选好一个视野还算开阔,同时不会被其他书架、屏风挡住的角落,只等白大哥来寻自己的时候,青年余光之中出现一抹红色。   君阳瞳仁猛然收缩,骤然侧身。   红影却已经转过一排书架,消失在君阳眼中。   青年再一次心脏狂跳,所有思绪都被“红色——莫非是宝儿说过的新郎官“的认知攻占。   他一面是知道危险,另一面又不想放过线索。白大哥、梅大哥都一再强调找到鬼境“核心”的重要性。唯有弄明白这个地方是因什么而存在,阿陶才能平安出去。   君阳咬咬牙,到底匆匆在墙上刻下痕迹,追着红影离开的方向奔去。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给白大哥更多讯息。再说,不能确定白大哥真的会到这地方来。   君阳一面在一排一排书架之间穿梭,一面这么安慰自己。   他也不会距离那个红影太近。只要稍微拉短距离,只要能看清楚一丝半分,自己就会折返,去前面留下刻痕的地方,看看有没有白大哥留下的新痕迹。   抱着这样的念头,君阳不断奔跑,同时留心隐匿身形,不让对方发现自己。   奈何红影的速度实在太快,有好几次,对方都已经消失在君阳眼中。而君阳意识到这点时,往往四册都是书架。他停下脚步,左右徘徊,分不清自己身边究竟是真正的书,还是怨鬼造成的幻影……   要停下来吗?放弃追寻,重新回到前面留下刻痕的地方。如果白大哥看到那处了,一定会停下来等他。只是不会等太久,只有自己快点找回归路,才有机会与同伴重逢。   “嗖嗖”。   就在君阳心头权衡的时候,那道红色的影子又出现了。   就在重重叠叠的书后。隔着木架,昏暗光色之中,君阳完全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只有一个念头闯入脑海,是“这人身上衣服……好素”。   不是说颜色不够艳丽。相反,外头的布店中恐怕很难找到这样亮眼的红。可新郎喜服之上该有的金线刺绣、鸳鸯图案却完全不曾出现在对方身上。君阳看来看去,都只分辨出一模一样的红色。   视线落在对方身上久了,他眼睛开始发酸发痛。青年没忍住,倏忽眨眼。明明只有短短一刻,可当他重新睁眼的时候,架子后面的红影消失不说,就连身侧环境也仿佛更暗了几分。   原先从窗子透来的隐约日色像是正在一点点被吞没。君阳牙关咬紧,掌心紧扣佩剑,全身肌肉都被调动起来。眼睛,耳朵……乃至皮肤都要留意四周,不放过一丝风声。   “咚咚!”   是人的脚步!   君阳猛然转身。这一回,他并未见到自己熟悉的红,而是看到一抹近乎与书架之间的黑暗阴影融于一处的深深玄色。   君阳的第一反应是惊喜。一句“白大哥”已经到了喉头,就要被脱口而出。可这时候,他又察觉不对。   是那个“人”的皮肤!   自己之前为什么要逃?不正是因为在身侧“刀客”身上看到了不正常的烧焦色泽!现在,那个来找他的“白争流”身上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暗色,对方距离他越近,君阳就看得越清楚。   冷静……   他告诫自己。   想想阿陶,想想师父。知道聂师姐、卢师兄再也回不来时,峨眉上下是多么难过。如果自己也栽进来……不,起码要留下点什么,让阿陶顺利离开。   君阳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满是坚定决心。   他一闪身,朝着旁边书架藏去。同时伸手在一本书上一抓,将其拽在手中,开始用随身的暗器小剑在上面书写。   刚写下“书楼红影”四个字,君阳就听到了从自己前面站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君师弟?”有人叫他,“你去哪里了?——快些出来吧。”   君阳手指都在发抖,却还是继续往下写。   “鬼拟人形,定要当心……”   作者有话说:   是饭店人太多干脆一遍排号一边写的江江……(一边的朋友在上网冲浪2333)   不过三更真的就会是很晚才发了,要等回去之后 第149章 交手   还有什么要留下的讯息?   君阳握着小剑,掌心当中尽是汗水。   想刻一句“阿陶”,叮嘱弟弟日后行事切要小心仔细,三思后行。又觉得如此一来,阿陶怕是遇到任何事,都会记起自己、记得自己留下的话音。   君阳不希望这样。   他想阿陶万事开心,无忧无虑。   纵然身为武林中人,江湖儿女,弟弟日后的生活定然不会平安顺遂,可是——   “君师弟?”   他听到一声嗓音在自己身侧书架后炸起。   君阳掌心的小剑猛然一划,将纸页划出一条长长豁口。   他的牙关在颤抖,可往后行为,却出乎意料的冷静。   像是魂灵被抽出身体。他冷眼看着那个假冒白大哥,却偏偏露了马脚的怨鬼朝自己靠近。像是做了什么动作,对方面上的焦黑竟然在“扑簌簌”往下落皮。不单单是出声叫他,还朝他伸手,似乎要将他捉去。   君阳自然不会叫“他”得逞。   习武多年,哪怕心头再紧绷,身体依然存在本能。   青年手腕一翻,手中小剑骤然朝那浑身焦枯的“白大哥”飞去。毕竟是利器,哪怕只有两寸长短,依然发出了破空的哨响。   不仅如此。投出小剑之后,君阳反手便一掌拍在眼前书架上。借着这个力道,他身体朝后冲去,书架则开始向前倾倒,眼看就要把那焦枯鬼压在下方!   君阳没去看结果。   他知道,怨鬼不是活人。自己方才那一手,对待江湖上的追兵绰绰有余。对待游魂,怕是没那么轻易。   从头到尾,青年的目的都只是耽搁对方的时间,好得到离开这片书架的机会。   至于以后……   君阳只能期望,真正的白大哥找来的时候能看到自己留下的讯息,知道他们一直在寻找的“新郎官”就在藏书楼内。再有,如果自己再能碰到对方,一定要跟上跟紧,再不能错过线索。   ……   ……   白争流一手撑着倒塌的书架,另一只手两根手指夹着印有峨眉标志的小剑,眼皮跳个不停。   这么过了半晌,终于听到“啪嗒”一声动静。是刀客把峨眉小剑丢在地上,两只手一同扶着书架,将其归回原位。   至于落得到处都是、日后首席们带着弟子们进来,一看,就知道有人进来捣乱过的各种香方……   白争流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他听着君阳越跑越远的动静,一方面觉得自己应该追上去,另一方面却又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花点时间把所有藏书捡起来、重新堆上书架。最重要的,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君阳前面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听到自己的声音了,反倒要躲藏?看到自己过去了,活像是见了鬼,出手就是杀招?   ——唔?   视线在周围一片乱七八糟的落书上打转,一本明显带着不同痕迹的引起了白争流的注意力。   他蹲下、将其捡起。小剑刻下的痕迹映入眼帘,字数不多,眨眼工夫白争流就将其看完。   他瞳仁微微收缩,脑海中再次浮出自己先前的心理活动。   “活像是见了鬼……”   刀客轻轻地抽了口气。   “红影”两个字,一并引起了白争流的注意。不过君阳的脚步声明显越来越远,这会儿不是他仔细思索的时候。青年匆匆将被君阳刻过字的书册揣入怀中,而后便迈开步子,朝同伴追了过去。   这一回,白争流的目标非常明确——   君阳的眼睛。   不是在真正怨鬼的影响下,觉得自己是鬼吗?   没关系。只要有灵气辅助,君阳自然可以看清现实。   ……   ……   难捱。   这是君阳的第一个感觉。   他原先以为自己已经摆脱焦枯鬼,也因此松了口气。没想到,只是眨眼工夫,对方就又追了上来!   像是完全不打算隐藏,就那么光明正大地让自己听他的动静。藏书楼本身又不大,君阳只能绝望地计算:“他离我还有多远?五丈有吗?三丈、两丈?”   被这么一个鬼捉住,自己会是什么死法?开膛剖腹显得太没新意,或者就像是焦枯鬼本尊一样,变成一身黑色,皮肤上还带着乍看起来又黑又硬,其实稍微一碰就会往下掉粉的翘皮?   阿陶看到这副模样的鬼,肯定要被吓得不清。   君阳胡乱想完这些,身后的“白争流”已经近在咫尺。   这一回,对方大约是察觉到自己已经暴露,竟然一点儿和君阳打太极的意思都没有,上来就朝他双腿攻来。   君阳正往前跑呢,忽然觉得小腿一痛。他一个踉跄,近乎就此跌在地上。但大约真的是危机越大,越能激发出天分。明明身子已经前倾不少,眼看就要直接摔倒,君阳竟然脚以没被攻击的那只脚朝地面一点,就这么又跃出数米!   拉开距离,就有了反击的空间!君阳在空中回身,也没看他怎么动作,袖中便飞出数把峨眉小剑!   这一回,君阳有意没让自己回头。既然跑是跑不掉了,就要好好评估对面怨鬼的战力,好判断自己是否有反击的机会。   让君阳惊喜的是,怨鬼竟然对自己投掷出去的峨眉小剑做出了反应!对方明显在躲闪,并不像是曾经的孟玉娘那样不惧怕任何无灵气加持的攻击。   “既然这样,”君阳喉结滚动一下,手握紧腰间剑柄,“那便让我领教一下,这活人死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话音落下时,他已经冲到“白争流”身前。这个距离,君阳甚至能嗅到从对方身上传出来的烟味。   他面色不改,举起长剑,朝“刀客”刺去。   “铿——”   两把兵器在空中相撞,君阳瞳仁骤颤,“好大的力道!”   感叹之余,他左脚牢牢黏在地上,右脚猛然前蹬,要踹向“刀客”双腿。   对方闪身避开,同时却也放松了对君阳兵器的挟制。君阳唇角一勾,身体就着前冲的力道再度往前,同时快速抛起手中长剑,待剑柄再度落入掌心,已经从原本正手持剑变作反手。   剑锋在空中画出一道弧度,尖处直指“刀客”背心。   君阳眼中爆出一阵惊喜光芒。爱剑与焦枯鬼之间的一小段距离在他视线之中缩小、再缩小——   眼看就要刺中。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白争流”身子一斜,瞬间拉大了自己与君阳手中长剑的距离。同时,“他”像是闪电一样伸出手,若鹰隼的利爪一样朝君阳抓来!   完了。   君阳心想。   原来自己的死法不是被开膛破肚,也不是变成一身焦黑的怪物。而是像现在这样,被用手指捅穿脑子。纵然日后尸身被丢出去、落在阿陶面前,阿陶都要认不出自己。   倒也不错。   青年的眼睛一点点闭上。   认不出自己,阿陶就不会难过、不会伤心。他或许还是会消沉一段时候,但在那之后,总会抱有“或许阿兄还活在某个地方”的乐观想法,坚定地朝前路走去。   也是这个时候,“刀客”的手指终于碰到君阳的眉心。   君阳等啊、等啊。可是预想中的剧痛始终没有传来,相反,还有一种飘飘忽忽,难以形容的感觉。   像是一股清凉的水流泼向自己,让他的头脑一下子变得清醒,身上的疲惫感也在瞬间消散。身体落在地上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觉得疼痛,就瞬间被“我身上暖呼呼的”感觉覆盖。   “大君师弟”,君阳听到了熟悉的嗓音,“起来吧。咱们先从这里出去,再细说之前的事情。”   君阳微微一怔,总算睁眼。面前的人穿着与前面焦枯鬼一模一样的衣服,面孔却是他熟悉的那张。这会儿正带有几分无奈,几分头疼地看着自己。对上自己的视线,还暗暗嘀咕:“要是映寒,应该早就……唉,还是和两个君师弟打交道太少了。”   君阳缓缓眨眼。   “白、白大哥?”他磕磕绊绊地叫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争流:“……”   他叹了一口气,“从我擦刀、你看书开始,咱们就中计了。”   君阳不解其意。   白争流简单解释:“我那会儿看到旁边的人没了脚,于是满心防备。你呢,是不是也突然发现我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不是人,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你跑了,我只当是怨鬼惧怕我身上的灵气。之后我找你,一直找不到,怕是你也怕我是鬼,于是一直在躲着我……不过,你之前留的‘红影’是什么意思?”   说着“之后再细说”,可白争流到底这会儿就把最核心的疑问提了出来。   听着他的话音,君阳微微一愣。到这时候,终于意识到:“没有错!我面前的就是白大哥——阿陶,等阿兄回去!”   “是这么回事……”   青年开口,说起自己与白争流分开之后的经历。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期间,果真是从藏书楼离开。   站在院子当中,再看这栋给了他们一晌惊魂经历的小楼,白争流与君阳俱是感慨。   “……咦?”君阳忽而叫了一声,“白大哥,你看!”   顺着君阳指的方向,白争流抬头看去。只见藏书楼三楼,窗子晃晃悠悠,像是被风吹动。   他心头疑惑,又听君阳开口。语气很急,话音倒是十分清晰:“那个红衣鬼!我刚刚看到他了,他就站在窗口!——奇怪,现在怎么又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是真的晚上见啦 第150章 梳理   “他面上是一片白……也不对,”回斋舍的路上,君阳一面回想,一面拧起眉尖,“仿佛并不是脸面白,而是戴了面纱?”   白争流没和红衣鬼打过照面,这会儿不发表意见,只安静听君阳喃喃自语。   听着听着,他慢慢在心头勾勒出一张红衣鬼图像。约莫比君阳高一些,是个身材高挑的成年男性。不知道面孔,像是有意在君阳面前藏匿着身形。除了最后在窗口的现身,其他时候,都仅仅留给君阳一个衣角。   ……嗯?   白争流和君阳确认:“从你见到红衣鬼,到后面追他的一路,他都没有主动接近你。是这样吗?”   君阳没有直接回答。他知道白争流不会无缘无故开口,既然能特地问出,就一定是颇重要的问题。   所以青年仔细思索了片刻,才用笃定口吻回答:“正是。他——现在想来,倒像是在有意引我追逐。”   白争流想想君阳前面自己描述的那些细节,也觉得是这样。   自己此前遇到的鬼,不论是常老爷、孟玉娘,还是天山上的游魂们,都在主动接近活人。唯独不同的是景州城内那两次朝向杜村的指路,听起来是个让白争流、梅映寒远离隐藏身份的常老鬼的意思。可细细想来,那不也是在把他们往陷阱引诱?   白争流拿同样的道理去套红衣鬼:“难道藏书楼内还有什么真切危险的地方,活人只要踏进去了,便要送命?”   君阳十分后怕:“若不是碰到白大哥,我怕是真要着了道!”   白争流:“……”是这个道理,但听着君阳的话音,自己怎么觉得怪怪的?   刀客垂着眼,细细把自己看到君阳留下的刻痕、遇到君阳本人……这前前后后经历的事情都想了一遍。   若说在藏书楼时他还会疑问“君阳本尊到底去了哪里”,到这会儿,白争流已经完全想明白:掌控这片地方的怨鬼恐怕拥有改变空间、让人迷路的能力,俗称“鬼打墙”。君阳就是这么中招,所以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出藏书楼,而是在其中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打转。   而要将他们两个人隔绝开,也很简单。只要让君阳永远到不了白争流所在的楼层,白争流就不可能找到他。   按理来说是这样。   但是,这个“按理”,却被他们的真正经历打破了。   君阳还在庆幸自己安然从藏书楼中走出,弟弟和师门上下不会再多一份伤怀,就听身侧刀客用略显古怪的语气,冷不丁道:“君师弟,你再说一遍前面的话。”   君阳一怔,但也本能重复:“若不是碰到白大哥——”   白争流接口:“是啊,你怎么就碰到我了呢?”   君阳只当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白争流道:“若怨鬼真要害你,只要让你永远到不了我面前就行。但是,你到了。”   君阳瞳仁微微颤动,尽力跟上白争流的思路:“白大哥,你是说……”   白争流:“你是跟着红衣鬼在跑,红衣鬼把你带向的不是陷阱,而是我!”   刀客越是说,语速越是快。到最后三个字时,他只觉得面前重重叠叠的迷雾倏忽被风吹走,露出一片清明敞亮来!   “他不是要害你,”梳理到这里,白争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是要帮你。就像是之前在御香坊外,他也没有带走宝儿,而是用一枚铜板,换给他一盒香!”   虽然乔掌柜并不喜欢那一盒木樨香,但不可否认的是,红衣鬼的确做了一桩还算公平的交易。   被损毁,可毕竟颇名贵的香,降价出售很正常。   “不过,”刀客又记起其他细节,“宝儿曾说过,红衣鬼还问他要了另一样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君阳:“白大哥,你是觉得,红衣鬼其实是个好人?”一顿,纠正,“好鬼。”   白争流想了想,到底没有一口咬定,“还有一种可能。红衣鬼问宝儿要的除了铜板,还有另一样要命的东西。他让你找我,也不是知道这样一来你能够脱困,而是想要你杀我。”   虽然以白争流前面在藏书楼中的表现,恐怕有点脑子就能看出他并不会被楼中迷障困住。而有这么一个能看穿“鬼打墙”背后真实的人存在,纵然君阳最初真被迷惑了,会对白争流动手。可等两人真正相遇、交手,用不了多大工夫,白争流就能让君阳清醒过来。   君阳:“……”   想到自己前面是怎么毫不留情地对白大哥下杀招,青年心头愧疚。   白争流却不在意。他拍拍君阳肩膀,继续向前走着。同时喃喃自语:“不管怎么说,碰到红衣鬼,咱们算是有了新线索。今日已经晚了,”天色渐渐转暗,“咱们先回去,问问梅兄、小君师弟有无收获。”   君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好!”   念及弟弟,他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从藏书楼到斋舍毕竟还有一段距离。等到两人回到地方,天色更暗,昏色笼罩着整个御香坊。   君陶在院子里翘首以盼。看姿势神情,不知道已经在外面等了多久。如今总算看到兄长、白大哥一同回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就亮了,大步朝君阳走来。   嗯,最开始几步的确是走。到后面,却成了跑。   白争流眼睁睁看着兄弟两人在自己身侧抱在一起。一个先叫一声“阿兄”,然后开始紧张地上下打量对方,“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事儿?”   一个笑着揉揉弟弟脑袋,说:“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一顿,“咱们回去再说。”   言下之意,就是“的确碰到了一些情况”了。   君陶听出这点,霎时间紧张起来。好在兄长、白大哥又真的是齐齐整整地归来,他纵然担心,也毕竟有限。这会儿点点头,答应:“好,咱们回去再说!”   白争流看完全场。   而后侧过头,望向比君陶稍稍慢了一步,如今同样出现在自己身侧的剑客。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盯着对方。而在情郎目光之中,梅映寒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放松、释然”,成了微妙的尴尬。   他解释:“看到你们无事,我便安了心——”自己跑得没有君陶快是真的,但那是因为君陶真的太快了!   白争流:“嗯。”   梅映寒深吸一口气,继续解释:“我与君师弟在院子里一同候着,原先已经在商量,要不要去藏书楼找你们。”   确切地说,是已经要动身了。两个人表面还算冷静,心里却已经做了很糟糕的打算,同时却又难以相信。   白争流:“嗯。”   梅映寒看他:“……”   白争流眼睛眨动。   梅映寒:“我很挂心你。”   白争流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他笑,梅映寒明显一怔。   眼见情郎迟迟反应不过来,白争流一边笑,一边开口:“我知道。”   梅映寒:“知道?”   白争流神色放松,去拉情郎的手。   袖子下方,两个人十指紧扣。   “你看到我的时候,那个眼神。”白争流悠悠闲闲地说,“简直像是要把我——哈哈。看了那么久,难怪跑不过小君师弟。”   话里带着促狭味道。梅映寒听到这里,哪里还领会不过来情郎只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他垂眼片刻,却不曾因此畅快。相反,梅映寒瞬间意识到:“你们是不是果真遇到了很大麻烦?”   这话一出,旁边君陶忍不住朝两人看来。   被后辈这么盯着,白争流摸摸鼻子,暗道一声“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回答:“主要是大君师弟碰到一些状况。待会儿回去,就让他和你们细说吧。”   不是他要推脱。   而是哪怕君阳给他讲述过一遍了,也到底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亲眼看到的红衣鬼。如今和小君师弟与映寒讲述,自然还是由他来更妙。   白争流颇为冷静地想。   他思绪转到一半,旁边,君陶已经惊呼:“阿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阳无奈:“真的没有大碍。”幽幽地朝白争流瞥了一眼,“唉,白大哥。”   白争流轻轻咳了一声,回给君阳一张笑脸。   说着这些话,他们差不多也经穿过院子、抵达屋中。   门关上,终于开始细细讲述。   首先还是白争流与君阳在藏书楼的经历。听君阳说到“我忽而发现身侧的‘白大哥’状况不对,面颊、身上仿若烧焦”的时候,君陶抽了口冷气,梅映寒则再度握紧白争流的手。   君阳安抚地揉了揉弟弟,白争流则朝梅映寒笑笑,低声说:“我这不是好好的?那都是君师弟被怨鬼迷惑之后看到的幻象。”   而后,君阳从原地逃走、迷路、见到红衣鬼。   梅映寒和君陶听得愈发心神紧绷。一直到君阳与白争流重逢,被引导着看破了周遭虚妄,两个人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再之后,几人的核心话题还是围绕红衣鬼。   他是好是坏,是要帮人还是要害人。   君陶:“当日见宝儿,只觉得那是个活泼灵巧的孩子,还真没在他身上看出什么不妥。兴许红衣鬼再问他要的,也是什么寻常的东西。”   或者干脆什么都没拿。会补充那么一句,仅仅是哄一哄孩子。   君阳迟疑片刻,没有说话。白争流则说:“但是,如果红衣鬼问他要的是一个‘他日我要借你的身子复活’的允诺,咱们现在也看不出什么来。”   梅映寒微微拧起眉毛,一下子想到当初在常宅。常老爷骗他们完成夺舍阵法,他们没有中招,但是或许能从常老爷的做法之中窥见一些端倪。   “夺舍”这种事,仿佛是需要原本身体的主人同意的。   君阳听着,还是迟疑。君陶则疑惑,说:“白大哥,我听你前面的话,仿佛觉得红衣鬼是个好的,怎么如今又?”   白争流叹道:“我毕竟不曾与他打过交道。早有,人心都难以捉摸,鬼心自然更加莫测。”   君陶抽气,又要叹息。这时候,梅映寒忽而开口,“明天再去藏书楼的时候,我去。”   白争流:“……”   君家兄弟:“……”等等,为什么话题突然就到这里了?   他们不解,白争流则是真正叹息。   映寒总是这么懂他。能从前面的三言两语,听出自己的计划目的。   但他不同意。   “我都去过一次了,对里面的状况了解更多。”   梅映寒:“我亦去过一次,也知道其中陈设布置。”   白争流眼角抽抽,还真没法反驳。他知道,梅映寒说的是他们来到御香坊第二天时那次探路。   但白争流还是不想点头。他列出两点理由,与情郎讲道理:“我今天去过藏书楼,红衣鬼多半认得我。明日,我再去与他打交道,应该方便许多。   “你也莫要觉得这是我独自去应对危难。都是御香坊的地盘,藏书楼会出事,其他地方就不会吗?说白了,咱们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危险。明日我把两位师弟都交托给你,这反倒是偷懒。   “再有,”说到这里,白争流使出杀手锏,转移话题,“前面都忘记问。你与小君师弟今日有无碰到什么?虽然我们见到一个红衣鬼,但没准儿他不是宝儿说的‘新郎官儿’呢?祝方晨那边,是个什么说法?再有,丛霄与周首席、孟文光他们——”   梅映寒无奈。自己要是再在去藏书楼的人选上纠结,争流还会扯出多少?   他心头还是不赞同让白争流去冒险。但是,刀客说得也不错。以他与君阳今日的经历来看,护住两个师弟,与独自闯荡鬼境相比,还真不知道哪个更简单。   想着这些,梅映寒慢慢吐出一口气,到底先跳开这个话题,道:“祝方晨说,他的喜服距离做好还早呢,他是宝儿见到的红衣鬼的可能性应该可以排除。   “至于丛霄,周首席。今日下午,还真发生了一件与他们有关的怪事。”   作者有话说:   本章是外面一直在放烟花,被吵得大脑空白的江…… 第151章 听闻   时间前推,回到白争流、君阳出发去藏书楼,梅映寒和君陶则出发去找传闻中马上就要成亲的祝方晨的时候。   两人先打听到祝方晨住在哪间屋子。这点倒是容易,纵然御香坊弟子们日日同吃同住,可祝方晨与梅映寒、君陶皆不在一个班级,几方原本就不算熟悉。他们就算直接拦住路上的人问“祝香师住在哪里”,也没有引起其他披着活人皮的游魂更多反应。   可惜的是,到了地方,两人知道祝香师没在屋中。   “……今日丛霄调完所有香的时候,”祝方晨的舍友告诉他们,“老祝才调完三种。怕是受打击了,后日又有新比赛,这会儿寻了个地方用功呢吧。”   因这句话,梅映寒和君陶花了颇长一段时间在学堂部分找寻,终于碰到了在拿着一堆材料,仔细调配练习的祝香师。   双方面对面的时候,梅映寒他们自然不会显露出两人是有意找寻而来,只道是巧合碰面。又额外提了一句“此前原本是想去请教祝香师,奈何不曾寻到……原本以为没有机会了,如今竟是又碰到”。   总归不给游魂们留下听出破绽、找他们麻烦的空子。   也是这会儿,两人从祝方晨口中打听到有关他喜服制作时间的事儿。而在得了祝方晨的答案之后,梅映寒与君陶略有失望,朝外走去。   君陶正在嘀嘀咕咕:“如今只能期望那‘新郎官儿’能自己冒出来了。不过说不定那真是个过路的活人呢?乔掌柜没看到人影,可能只是他走太快。”   可能吗?   不可能。   君陶知道这点。哪家成亲不是敲锣打鼓的?真的有活人新郎官儿路过,别说乔掌柜了,怕是整条街都要有反应。能来得悄无声息、走得一声不响,张宝儿那天定然是撞鬼了!   可他们就是找不到。   峨眉派的青年长吁短叹,又转向下一个话题:“也不知道阿兄和白大哥如今怎么样了。咱们这几天太太平平的,藏书房应该也不会有什么状况……梅大哥?”   小君师弟走着走着,猛地发现身边人不动了。   他疑惑地转头,却见梅映寒朝自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再顺着梅映寒的视线方向往前一看,君陶瞳仁微微收缩。   他没有发出声音,却到底是有一声惊叹。   被压在喉咙里。   自己还在琢磨呢。既然祝方晨那边眼看是没有线索,接下来,自己和梅大哥应该去找丛霄与周首席了。至少从眼下他们得到的种种信息来看,御香坊的关键,有六成可能性与这两个人有关。   必须得紧盯着。   可是御香坊之大,要盯着这两个人,谈何容易?……正想着,周首席就又出现在他们眼前了。   更让君陶振奋的是,当他再顺着周首席的目光看过去,竟然见到了丛霄!   整个场面,就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周首席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丛霄,梅映寒与君陶则静静地看着周首席。   周首席一言不发,安静地听着不远处丛霄与旁人的对话。梅映寒与君陶虽然距离更远,但是以两个人的听力,倒是能更加完整地把丛霄等人的话音收入耳中。   “是与丛霄同住的那两人。”天山大师兄低声道。   “对!”君陶清晰地回应他,“就是他们,之前给孟文光说好话。如今,又——”   又缠着丛霄,与他说起孟文光。   裴降的神色之中带着促狭,问丛霄:“昨夜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和祁高都睡下了呢!”   祁高则道:“睡之前,我们都说你是不是干脆不回来了,在小孟大人那里留宿。”   丛霄道:“怎会?”   裴降笑道:“是啊,想想也知道不会。今日丛霄还要参加比赛呢,”瞥一眼同伴,眼神像是在说“你怎么如此愚笨,连这点都想不到”,“就算真要与小孟大人同宿,也不会是昨日嘛!”   祁高发出了心领神会的“哦”声,道:“对!今晚倒是个好时候。”   晚间,梅映寒与白争流、君阳复数这段经历时,语气十分平静。   他淡淡说:“整个过程里,周首席就一直在那里听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君陶补充:“他们说起今日起来,丛霄身上沾了酒气,一闻就知道昨夜过得并不简单。我听着这话,原先以为周首席会发怒,或者至少控制不住地上前去,朝丛霄问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不曾。”梅映寒说,“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任何动静。”   像是一尊塑像。周首席站在树后,目光是清冷的,面色则更冷。而在距离他数丈远的地方,裴降笑嘻嘻地勾着丛霄肩膀,和他说:“不过,好丛霄,你且与我说说。虽说没有留宿,和昨天晚上,你与小孟大人当真只喝了酒吗?”   丛霄回答:“——自然。”   裴降像是有些失望。这一回,却换做祁高用鄙夷目光看他,仿佛两人之间那个“愚笨”的存在成了裴降。   “就该这样。”祁高说,“小孟大人虽然对咱们丛霄有意思,但是男人嘛,到手就不新鲜了。想要多得一些好处,就得要把人吊着——唔,也不能一直吊着。总得隔三差五,给小孟大人一些好处。”   丛霄在两个人之间,听着这话,面上始终带着一点浅浅的笑容。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这么笑着。这副模样,落在任何人眼里,都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像是昨天晚上那样,”祁高道,“丛霄去喝酒了,却不曾让小孟大人得手,这就做得不错。等到明日,小孟大人定然是再要来寻你的。”   裴降笑道:“我看小孟大人今日就想来,可惜上一次,周首席把人吓跑了。”   “周首席也实在是迂腐。”祁高撇撇嘴,“他是什么身份,竟然敢和小孟大人叫板?不就是一个香师嘛,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什么人物了!”   听到这里,丛霄始终波澜不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他眉尖微微拢起,却也没有说祁高不好,只简单道:“周首席于我而言毕竟是长辈。祁高,莫要这么说。”   祁高一愣。旁边裴降前面被他抢了话锋,正是暗暗不满的时候。这会儿听到丛霄的话,他立刻顺着青年的话音往下说:“就是的!小孟大人身份不同,可周首席于你我而言身亦不同!祁高啊祁高,对咱们首席,你可一定要尊重……”   几人说着说着,到底慢慢走远了。而一直到丛霄三人的话音消失,周首席都没有动静。   君陶怀疑他是被人点了穴。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御香坊并非什么江湖客人来人往的地方,真要做到一指头下去就让人动弹不得也不是谁都有的工夫。只是在丛霄等人离开之后,周首席的确又在原地停留许久,终于缓缓有了动作。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而后,朝着御香坊侧门方向走去。   梅映寒、君陶原本有心跟上丛霄,看看他们三人后面还会不会通过谈话吐露什么。但在分辨出周首席离开的方向之后,两个人立刻转变了想法。   他们跟着周首席,一直到亲眼看着他出门。再往后,两人在外的多半时间都耽搁在门口。等到确认周首席回到坊中,两人这才回斋舍。   接下来的事情,白争流与君阳都知道了。   无非就是回来之后发现他们两个不在,于是干脆候在院中。从原本的还算镇定,到后面的愈发焦灼,商量起是否要去藏书楼找寻。   好在没等他们真正动身,白争流与君阳已经返回。四人见面,终于能安心说起前面半天的经过。   白争流总结:“所以,这一回,知道丛霄去与孟文光喝酒,之后多半还会继续深入接触、一点儿都没有听自己的话之后,周首席直接出去了?”   君陶点点头:“我和梅大哥商量,他是不是去找了那个‘孟大人’。”   梅映寒:“只是一个想法。不过周首席回来的时候,脸上是有些释然放松。如果他真去了,那我觉得,他多半没有被拒之门外。”   白争流沉思不言。   他身侧,君阳:“——等一等,这话里有问题吧。”   此言一出,其他三个江湖客纷纷侧头看他。   见君阳皱着眉头开口:“昨日晚上,阿陶不是和丛霄提过一次衣服的事情吗?按理来说,纵然他之前没有这点意识,听完阿陶的话,也应该处理得当。为何还能被裴降、祁高嗅出不妥?”至于周首席听到了三个人的对话,多半就是纯粹阴差阳错。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好说。   听完君阳的话,君陶微微一怔。白争流、梅映寒则是微微拧起眉毛,顺着君阳的话往下想。此时状况,归根起来,其实是指向一个答案。   “看来咱们这会儿,虽然有一个‘御香坊弟子’的身份,”白争流一边思索,一边慢慢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是你我做的事情,并不会对御香坊之内各种事情的发展造成影响?”   君家兄弟眼皮一跳,“白大哥,这话怎么讲?!”   白争流:“说不定在原本的发展里,并没有一个‘君陶’来提醒丛霄。如此一来,他被嗅出不妥,便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52章 三探   要验证这点,倒也简单。   当天晚上,四个外来的江湖客推迟了一些时间入眠。   他们耗费工夫,做了一件在旁人看来恐怕颇为“缺德”的事儿——仗着自己的功夫了得,半夜把周遭所有没锁门、仅仅阖上一条缝隙的同窗们屋子打开,走到里面,用事先在外面捡来的树棍儿,夹走了对方的鞋袜。   被夹走的鞋袜也没被乱丢。江湖客将它们摆在那些同窗的屋门口,这副样子,明日早起或许会有一些混乱,但并不至于耽搁什么。   做完这些,几人回屋。   有前天于君寒换去丛霄屋中那夜的经验,他们知道今晚多半能平安无事度过。但白争流还是细细在众人睡觉的通铺上撒下灵石粉末,这才合眼入眠。   君阳、君陶兄弟将白争流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心中哪里不知道白大哥会这么“多此一举”,纯粹是为了他们两个考虑?   二人心头又有动容。只是眼下时候,并不是抒情言志的好时机。二人只在看向对方的时候交换眼神,一同再度下定决心:“等到离开这鬼地方,一定要向两位兄长好生请教一番,也通晓那引灵气入体的武艺。”   “灵气”啊。   哪怕之前不曾有什么真正接触,只在谭家庄中看到杨将军从二十八将当中现身,在顷刻之间便让就女鬼魂飞魄散的风采,便足够让兄弟两个心折了。   半夜梦中,君阳迷迷糊糊醒来,都听见弟弟在嘀咕:“我也要斩妖除魔——嘿!哈!”   他忍不住笑了笑,更仔细地给弟弟抚平被角。   ……   ……   心头惦记着昨晚的“布置”。到第二天早晨,四个江湖客不曾提前说好,却也不约而同的早早起身,听着外间动静。   从身旁的房门被推开,到不远处更多人声出现……   始终没有听到一句“我鞋子去哪里了?”“怎么回事,什么人把我鞋子放在外面”的叫喊。   慢慢的,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已经到了御香坊弟子们要去上课的时候。   和前天一样,今日讲课的内容也会是昨日比赛中给出的香粉究竟是什么配方。   坐在屋内的四个江湖客甚至听到了不少关于题目的讨论,却始终没有他们期望的话音。   到这一步,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好吧。”白争流自言自语,“看来昨天晚上,我猜的没错。只是不知道,周首席去找孟大人那一趟,究竟有没有成果。”   要明确这点也不费事儿,只要盯紧丛霄,确认他今天会不会再去御香坊之外的地方就好。   加上再探藏书楼一事,这一天,依然需要江湖客们兵分两路。   想到昨日的事情,白争流朝情郎看去一眼。   他原本还当自己会再度遇到情郎的反对,也可能梅映寒会直接提出与自己交换去处。但是真正视线相对的时候,他只从情郎脸上看出了温和的笑意。   “昨夜睡前,我仔细想过了。”梅映寒和白争流坦诚,“你昨日说的那两点并没有错。去藏书楼,的确是你比我更加合适。”   白争流听着这话,微微一怔。   梅映寒继续道:“我应该相信你,而不是因为为了你的安危,就要禁锢你。”他说着,也朝情郎弯起眉眼,“今日两位君师弟就都交给我。我们一起等你回来,你也定要当心。”   话语字字入耳,像是温暖的流水,融化了刀客所有怔忡。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要笃定、自信的笑意。   “梅兄,”刀客叫道,“你说的没错,是应该相信我——我会好好回来的,你们也切莫因为行走在外,就放松警惕。”   梅映寒笑道:“自然。”   两人已经是世间最亲昵的关系,到这会儿,却也像江湖上的友人一样彼此拱手,这才与对方别过。   虽然转身走了,可是白争流依然有几分注意力落在梅映寒身上。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直到自己要迈出院子,情郎都一直看着自己。   被牵挂的感觉并不坏。尤其是牵挂你的人,同样是你牵挂的人。   白争流的唇角再度勾起来了。从院门转出之后,他甚至稍稍放纵了一把,停下脚步,在情郎与两位同伴看不见的角度,去听他们传来的话音——   “你们白大哥有了动作,咱们也不应该落在他之后。”梅映寒道,“两位君师弟,咱们这便动身吧。”   “嗯,”白争流自言自语,“我也要动身了!”   四人一边儿朝东,一边儿朝北。   最初一段时间,白争流还能听到其他御香坊弟子的动静。到后面,他逐渐远离人群,四侧逐渐静谧。   路是已经走熟悉的路。   算下来,这也算是他第三次去藏书楼了。   眼看路越走越少,与藏书楼的距离越来越短,是不是得考虑一下,真到了地方,自己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阁下好。我是听说这边闹鬼,于是特地赶来查看动静的江湖人……哈哈。”   这么讲当然不行。白争流被自己逗笑片刻,又收敛心神,重新开口:“阁下前日助我友人脱困,我特来感谢……是不是也怪怪的?”   刀客琢磨着这些,脚步倒是一点儿都没停下。就这么直接到了藏书楼下方,却没有直接进入。   白争流抬起头,细细看着自己面前的建筑。   正是清晨,御香坊中笼罩了一层薄薄的晨雾。平视时便能看出,如今仰头朝高处看,雾色愈发明显。   被阳光一照,倒像是整个建筑都变得朦朦胧胧。   这么看了片刻,刀客脚下一点,身形像是灵巧的飞燕,转眼工夫,就已经到了藏书楼上方。   若有其他江湖人在这里,他一定会发出一声惊叹:“好俊的轻功!”兴许还要再加一句,“比起传说中的天山派功夫,也不差什么了!”   昨天和君阳师弟过来的时候,白争流稍微迁就了一下后辈。   光是他自己的话,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爬树。   而后,刀客和昨日一样熟练地从屋顶倒挂下去,面对藏书楼三层的窗户。   推窗 、进入。   脚步落在地面的一瞬间,他环顾四周。   入眼依然是熟悉的书架,还有漂浮在空气之中的细微灰尘。   这么看了一圈,白争流维持着原有的站姿、位置,径自开口。   他到底用了自己琢磨出的第二句话音。“……助我友人脱困……特来感谢……”   话音落下,没有任何动静。   白争流略有失望,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并不气馁,而是重新开口,提起宝儿:“……那小孩儿倒是喜欢你送给他的那一盒木樨香。他家阿娘见了,也叹直到今日,御香坊还能出面售香,属实不易。不过,在我看来,她其实是哄孩子更多,并不觉得宝儿是真的从御香坊买香。若是能让她确认、让整个罗城百姓商户都确认,他们不知有几多欢喜呢。”   这话自然是假的。不过白争流仗着真有鬼魂出现,也一定只能被困在这一片小小地方当中,不可能知道外面的情形,于是面不改色地说了出来。   “我与诸位同伴到罗城的时间虽是不长,却也能看出,待御香坊,大家都是真切感激。说起御香坊出事,一个个的,也都是当真心痛。”   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白争流依然不气馁。他想了想,继续往下说去:“虽然不知道御香坊中的大火究竟是从何而来,但这几日看下来,我们都觉得,真相想来与外界的传闻并有什么干系。   “此地弟子的作风,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若说他们因为妒忌什么而去放火,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到后面,白争流的语气出现了细微变化,带上了一点漫不经心。   同时,他的身体也像是漫不经心一样,朝旁边轻轻偏转。   他身后,方才刀客进来的地方,窗户原先是敞开着,将外间的晨光一丝不漏地接纳进来,让光线落在刀客肩膀上。   如今,这扇窗户,却在没有任何人推动的情况下疏忽闭合,发出“啪嗒”一声动静。   白争流脸上还是原先的笑,眼神却隐约冷了下去。   他身后,按说应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突兀地出现了一只手。   那只手从暗红色的衣袖中伸出。如果白争流前面没有移动身体,那么此时此刻,手所在的地方,怕是不单单是空气,还有白争流的心脏。   这么一个照面,已经让白争流清晰地判断出:藏书楼中的怨鬼来者不善啊。   他心头失望。毕竟是自己提出来“这块儿的游魂说不定是个好鬼,所以之前帮助了君师弟”的说法。可现在来看,所谓帮助多半只是自己痴心妄想。对方真正想要做的,还是将两个误入藏书楼的外来者引到一起,再让他们自相残杀。   这个认知,让白争流轻轻地叹了一口:“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话音落下。   他抽出了身侧的二十八将。   一时之间,在关了窗户之后略显黑暗的藏书楼中,灵光暴起!   而在他身后,红衣怨鬼察觉危险,猛然后退。动作之间,身上发出一阵“叮铃”的清脆动静。 第153章 血衣   一人、一鬼在排排书架之前相对。   放在寻常情况,这一幕应该是做鬼的凶神恶煞,做人的胆战心惊。可当下,情形仿若颠倒。   怨鬼惊魂不定地看着白争流所在方向,白争流同样在观察他。   因君阳前面的话,刀客原本以为,自己一眼过去,首先会看到覆在红衣鬼脸上的雪白面纱,可映入眼帘的场面却与他所想不同。   “雪白”是没有的,“焦黑”倒是有一片。就像是君阳描述中的幻象一样,对方一看就葬身在火海之中。面容损毁,莫说容貌了,连大体五官轮廓都难以分辨。   至于身上……   白争流目光微微一凛。   在他愈深的视线当中,红衣鬼明显愈发警惕。   大约是被真灵光暴起的一幕骇到,直到现在,他都不曾对白争流做些什么。反倒在刀客的视线之中隐约后退,身形一点点没入后方的阴影。   “想跑?”   白争流微微冷笑,掂量手中长刀。   在这一刻,红衣鬼骤然有了动作。   他身形一闪,竟是直接消失在白争流眼中!   却也只是消失在“眼”中了。看不到对方身影的一瞬间,刀客明显感受到了自己左侧方骤然浓郁起来的阴气。侧头去看,果真有一道红影在排排书架之后一闪而过。   白争流“嗤”了一声,提刀追上。   这一追,就直接从三楼到了一楼。   红衣鬼动作极快,偏偏白争流速度亦然不慢。又有浮在空中、较刀客更急一步的灵光。它们在白争流接近之前,就覆上红衣鬼的身体,让他鬼身上出现一片若被烧灼般的孔洞。   不知不觉,红衣鬼终于逃无可逃,被白争流逼到一个墙角。   他身上衣裳带有的孔洞愈大,边缘隐约还要冒出点点光火。焦糊味在空气之中蔓延,有几个瞬间,白争流都仿佛受到影响,耳边浮现出被困在火场的活人的惨叫。   但他毕竟保持了神智清明,拎着二十八将,步步走上前去。   与红衣鬼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白争流淡淡说:“我知你身上怕是有冤情。可你既不愿陈冤,而是上来就要动手,我便也没必要再听。”   伴随这句话音,红衣鬼身形隐约颤动。他喉咙中发出含混模糊的“嗬嗬”动静,白争流听过,心中更加肯定:“……果真是被烧没了的。”   面容毁了,喉咙了坏了。遇此情形,会有如今极端的表现,也不是多出人意料的事。   只是“不出人意料”,不代表白争流要赞同。对方昨日要害君阳,今日又要杀自己。再往前推,那些消失在御香坊附近的人怕是统统得不了什么好下场。唯独一个宝儿,也兴许被以什么不显眼的方式害过。   “既有轮回转生之事,”白争流道,“你的冤与罪,便一并留到那时候说吧。”   语毕。   他提起长刀。   在刀身旁侧浮动的灵光瞬间被刀锋吸附。分明是昏昏沉沉、常人进来之后分辨方向都难的阴暗一角,到此刻,却明亮得宛若白昼。   白争流没有给红衣鬼任何逃跑的时间和余地。他在一息之中靠近对方,二十八将对着红衣鬼兜头劈下——偏偏刀锋斩落的瞬间,刀客身侧传来极沉重的“咣当”一声!   余光里,有什么庞然大物朝自己冲了过来!   白争流瞳仁微震,手上却十分坚定,依然维持着将刀锋下压的姿势动作。奈何毕竟有那一瞬间的分神,尚不过眨眼工夫,红衣鬼竟是直接从他眼前消失了!   也在此刻,那“庞然大物”冲到了白争流身侧。   原来是一排书架。   白争流错失闪身的机会,此刻倒也不惧。他抬起手肘,运出灵气,就这么生生挡住书架,不让它继续前冲。   书架底部与地面摩擦,发出长长刺耳的“刺啦”动静。   一直到动静止息,白争流缓缓收手。他望着红衣鬼消失的方向,眉尖微微拧起。   ……   ……   “不是新郎官儿。”重新见到梅映寒、君家兄弟的时候,白争流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宝儿年纪太小,怕是没看明白。红衣鬼身上的,是一件血衣。”   此言一出,在场其余三人神色都有变化。梅映寒、君陶是惊诧恍然,君阳则是在这两样情绪之外,另有几分难为情。   竟然如此——   他恍惚想到。   自己明明是头一个见到那红衣鬼的,竟然没把这样重要的线索带回来,还要白大哥去了才发现!   青年暗暗懊恼。他身前,白争流继续道:“我有留心看他的面孔。不过今日打过交道,还是没什么收获。”说罢,又提了红衣鬼并无面纱,可脸上满满都是焦黑的事。   “另外,”想了想,刀客又补充,“我追、他跑的时候,我偶尔会听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响铃声。大君师弟,你昨日可有听到?”   骤然被点到名字,君阳本能地想回答“没有”。但因前面两点出错,这会儿,他对自己的判断变得不甚笃信。踟蹰片刻,才说:“我仿佛是不记得的。但与白大哥追怨鬼时不同,我与那怨鬼之间,本就是对方在控制距离。若是距离远了一些,那怨鬼身上的铃声又小,我怕是原先也听不到。”   “这样啊。”白争流侧头想了片刻,“也有道理。总归,在他消失之后,我又在藏书楼上上下下找了几圈儿,都再也没有见到那红衣鬼的影子。唔,莫说是影子了,连个阴气聚集的地方都没看出来。一时想不到别的法子,就先来找你们了。”   一顿,又道:“你们这边呢?有无什么说法。”   梅映寒朝不远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白争流去看。   这会儿正是早晨下了课,弟子们三三两两去吃东西的时候。被刀客寻到时,天山大师兄一行正悄悄缀在丛霄身后,听丛霄身侧的裴降、祁高等人翘首以盼,“今日小孟大人怎么还没有音讯?实在奇怪。”   一个两个的,在孟文光来不来这件事上,倒是比身为当事人的丛霄还要热切。眼看始终没见到人影,裴降还和祁高抱怨:“照我看,你昨日与丛霄说得那些话不对!小孟大人什么人没见过,他难道看不出丛霄什么模样是拿乔?万一就这么失了兴致,日后丛霄的前途,你拿什么赔?”   祁高原先就失望,如今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对着裴降反唇相讥:“照你说的就有用了?小孟大人可从京里来的俊彦,他只想要美人,去画舫不就行了?来寻丛霄,不就是图那一份真心吗?若是丛霄也与那些画舫众人一样,见了小孟大人就往上贴,那还有什么身价!”   裴降:“总好过像是现在这样,一点儿好处都拿不到。”   祁高:“呸,说不定小孟大人今日只是有公务要忙。”   裴降眼珠转了转。他对“公务”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却是被祁高的话音激出灵感。此刻转向丛霄,抚掌一笑,“我如何没有想到?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丛霄,你主动去找小孟大人,如何?”   几番话音,听得不远地方的君阳啧啧称奇,“不知道的,还真猜不出这裴、祁二人是御香坊弟子,怕是要觉得他们是专来拉皮条。”   君陶:“我看他们如今围着丛霄,倒像是恨自己不曾被孟文光看上。”一顿,“不过,丛霄……”   小君师弟挠了挠头。   “我一会儿觉得,他待孟文光是真的热切。否则的话,不会人一来找他,他就去见面。就连周首席劝他,他也不听,还对周首席横眉以对。   “但一会儿又觉得,他对孟文光也没有那么热切。你们听啊,无论昨日今日,都是裴降和祁高在他面前说来说去,他自己反应倒是不大。”   众人听着这番话,各有沉思。   半晌,梅映寒打破寂静。   他又朝前面走动的丛霄三人看了一眼,而后开口:“且不说这些。早晨那会儿,白兄在藏书房中遇到的了红衣鬼,丛霄却是好好在天班上课的。”   君陶“哎”了一声,“也是!难道咱们还真一开始就想错了?事情和丛霄、周首席没关系?”   梅映寒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谨慎地往下分析:“白兄说,藏书楼的红衣鬼是一身焦色,身上却又是一件血衣。血衣在大火里无法长久存在,真碰到了,肯定早早被烧去。所以——”   白争流:“其实是红衣鬼死前,穿着一件血衣。”   梅映寒轻轻颔首,紧接着又道:“不论旁人如何,至少红衣鬼不是被火烧死,而是先被人用利器杀身。”   白争流跟着这个思路:“如果这两件事之间有所间隔,旁人不会察觉不出。可是外面完全没有此类风声,倒是红衣鬼自己满身焦灼……”   梅映寒说出结论:“那害他的人为了掩盖真相,放了一把火。”   白争流喃喃说:“得是多大仇怨?能把人害成那个样子。”   梅映寒则说:“若是当真这样……有一点,火是从丛霄房里起的。”   话音落下,四个江湖客面面相觑。   君陶抱头:“我听不明白了!到底是不是丛霄,丛霄不是就在咱们面前呢嘛?为何又与红衣鬼有牵扯?”   作者有话说:   君小陶be like:   做不出题的我(不是) 第154章 看穿   一行人抬头。   丛霄依然被裴降、祁高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听那两人为了“今日丛霄到底要不要主动去找小孟大人”争论不休。   转回目光。   君阳谨慎,道:“会不会‘火是从丛霄房里起来’这话是假的?”   其余人看他,听他绞尽脑汁分析:“如果是为了掩盖杀人一事放火,再把火事推到后面大比第二的那个人身上,总得有点说法吧?一般来说,得有多大仇怨,才会在人房子里放火?也就是那会儿大比刚刚结束,人人都知道第一、第二之间有些矛盾。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这口帽子扣在他们头上。”   乍听起来很有道理。可细细想来,君阳自己也开始不赞同。   “不对,”他喃喃否认,“在什么地方起火,这是有迹可循的事情,可没办法凭一张嘴乱说!除非有人买通了此地衙门,让他们在查探时作假。但是,能买通衙门的人,有什么必要做这等粗暴之事?”   这话不算好听,可君阳说出来,却让江湖客们心有戚戚。   手中有钱、有权力的人,想要去害旁人,实在太容易了。他们行走江湖,多少遇到过此类不平事。   那些人压根不必亲自动手,只要一句吩咐,就能让自己盯上的、仇视的对象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与这样的杀人不见血相比,直接把红衣鬼砍出一身血衣,又匆匆放火掩盖。这种做法,不像是来头大到能让官府跟着造假的人,更像是街边二流子的手段。   “那要是‘在丛霄屋子里起火’本身是实话呢?”眼看众人陷入僵局,君陶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这就不必买通官府了。总归里面的尸身已经被烧焦,旁人也看不出那是不是丛霄。至于真正的丛霄,兴许是在朝外跑的时候被烟雾呛到,以至于没了性命。所以,咱们跟着的这个才会一点儿被烧到的样子都没有。”   一点儿……被烧到的样子都没有。   青年话音落下,白争流脑海中劈落一条闪电。   他重新抬眼,认认真真地去看不远处的丛霄。也不单单是他,另有青年身侧的裴降、祁高。   没有。   三人身上,统统毫无烧灼痕迹!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匆匆道:“我要确认一些事。”   在场其余人一齐看他。见白争流皱着眉头,视线在丛霄等人身上扫过一息,像是犹豫:“今日孟文光来不来……还是得有人盯着。这样,我去去就回来,你们且等我片刻。”   君家兄弟一头雾水,梅映寒则是眉尖微微拢起片刻,又松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好。”他点头,“我们尽量在沿途留下痕迹,给你指路。”   白争流笑笑,“好。”   有一句话没说。“其实你们是否指路,对我而言都无妨。我前面能找到你们,待会儿自然一样没问题。”   刀客对自己有这个自信。不过情郎这么说,也是出于对自己的关照。白争流明白这点,自然不会扫兴。   他转身离去。一路上,视线在周遭回廊房屋、花木景致上扫过。   愈是看,白争流的心跳就越快。等到他碰到几个和自己一行一样没去餐堂,而是寻了个安静地方自己吃饭的弟子时,刀客近乎能亲耳听到胸膛传出的“咚咚”动静。   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意识到?   他看向那几个弟子,眼神却还是没有多停留,而是在确认“没错,这几个人身上也没有烧灼痕迹”之后再度往前行去。目标明确非常,正是走向此刻弟子最多、最人声鼎沸的餐堂!   不多时,白争流来到目的地。   数十个吃饭的人影一并映入他眼中。不单单有香师与弟子们,另有几名首席。他们与普通香师、弟子分作两边,其中有黄班那位讲课的老者,也有此前给白争流一行完成入场搜身的李、郑二人,更有周首席。   此时此刻,周首席身侧萦绕着一种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清冷氛围。同僚们在说笑,他却表现得十分安静。仅仅在郑首席叫他,笑着问:“那个姓丛的小弟,表现当真不错啊!当初周老弟要引他进咱们坊的时候,我光是知道他家之前开香店,定是个有底子的。却不曾想到,人竟然能这么厉害!”   周首席听到这里,唇角扯起,露出一个笑来:“丛霄自小便有天分。”   白争流脚步微微停顿。   周首席、丛霄……   这两个人认识的时间,竟然比刀客想象中还要长。   “可惜他娘染上赌瘾,”郑首席叹道,“原先铺子生意多好啊!虽然比不上咱们御香坊,但放在罗城普通商户里,也是数一数二了。哪能想到,不过几个月工夫,他娘就把所有存货都输了进去,紧接着又把铺子一起输掉。我说,虽然丛霄如今表现挺好,以后定是个有前途的。但是当初那种情形,愿意拉他一把的,也就是周老弟你了。”   虽然白争流此番来餐堂是另有一番目的,但他的注意力,却是一点点被这些对话吸引。   郑首席说完之后,又轮到周首席回应。他似乎是叹了一声,“不拉一把,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签卖身契抵债吧。”   郑首席一顿,“也是。”   旁边李首席插话,“话说回来,再过几日,咱们也要下场了!到时候可不是你我这十几个人评比,而是全城几千个、几万个百姓!另有外来的商户……郑老弟、周老弟,透露一下,你们这回备了哪种香?”   郑首席不再感叹丛霄,而是瞥李首席一眼,无语又好笑:“这哪里是能说的?”   李首席摊手:“我又不是问你们方子!好吧,我先说。我备下的,是草木香。”   郑首席沉吟:“草木——”   李首席:“我都说了,你也得说来。”   郑首席笑着摇头:“我可没有答应,是你自己要说。”   李首席“啧”了声,“材料都是早早备好的,也就是上场那天再动手调一调。总归你们现在说了,我也来不及对自己的香做什么更改。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隐瞒?”   旁侧的老者笑呵呵地听着这一幕,也插话:“就是到了这种时候,才不能说。早早知道,人就没有兴致了。”又看向周首席,“云韶啊,我可是听说了。我们黄班,有一群小崽子盯着你和丛霄呢,就想知道你们两个在最后一轮谁胜谁负。你说呢,能不能赢过那后辈?”   白争流:“……”在御香坊待了那么多日,如今总算知道了周首席的名字,也算是可喜可贺。   周首席:“能不能赢,到时候便知道。”又皱眉,“想知道谁胜谁负?他们莫非是开盘口了?”   老者摸摸胡子,“不过玩玩儿。小赌怡情,大赌才算伤身。我看着呢,没一个下注超过五钱银子的。”   周云韶还是不赞同,“五钱,足有寻常人家两个月的开销了。”不过,见老者不以为意,他还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不再多谈。   往后首席桌子上的话题,又慢慢转到了上一季坊里哪一味香卖得最好上。   白争流没有留心听这些细节。他把自己跑远了的精力拉回来,重新仔细去看正在吃饭的一个个弟子、香师。   越是看,心头越是惊涛骇浪。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再度转身。   脚步越来越急着、越来越快。穿过回廊,穿过院中假山水。梅映寒留下的指路标记果真出现在了刀客面前,白争流心头一暖,承认:有映寒这样,我找他们的确快了许多。   “我知道了。”   再度出现在其他江湖客面前时,白争流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话音落下,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灵石。   梅映寒见状,某种闪烁着一抹了然。君家兄弟则屏息静气看他,眼神之中是对白争流深深的信任。   只见刀客运起内力,原先足有小半个巴掌大的灵石在顷刻之间化作齑粉。白争流却不像是从前睡时那样,将这些粉末细细地、分散在洒在四人身旁。而是左右看看,选定一处地方,大步来到前面,反手一扣,就将掌心的大半灵石粉末统统扣在一处木柱上。   像是被火焰烧灼的画纸。   在触碰到浓郁到极致、精纯到极致的灵气之后,白、梅两人眼中,原本只是萦绕着一层淡淡阴气的木柱,竟然开始消散了!   白争流不曾事先实验。眼前一幕,却全然在他的意料之中。   眼看木柱逐渐消散,露出下方真实存在的焦灼土地。若自上方朝下俯瞰,便像是一副美轮美奂的画卷,被燃香烧出一个小洞。   “就是这样。”刀客淡淡说,“我与梅兄一直觉得,只要给眼睛盖上灵气,见到的便是真实场面。这话倒是没错,只是漏了一个细节。   “——给眼睛盖上‘足够的’灵气,才能见到虚妄之下的真实……我们看破了一重,如今你我眼前破去的,则是第二重。”   说着,青年抬手,用掌心覆上自己的眼睛。   残留的一点灵石粉末在他眼皮上摩挲,大量灵气涌入白争流双眼。   他放下手,重新抬眼,看向丛霄三人所在的方向。   只见“丛霄”身侧,各有两个身上带有斑斑血色、浑身都宛若被烧灼的怨鬼。而他们之间,正是空空荡荡,哪里有什么“丛霄”?!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55章 供词   回想昨日在藏书楼当中的经历,答案其实早早就摆在江湖客们面前。   此地怨鬼正有一项能力,在于“迷惑来人之眼”。   想通此节,一行人豁然开朗。   虽然对“如果此地怨鬼当真如此强悍,能够将白、梅迷惑到如此地步,为何还会在面对白争流时一味逃跑,而不是出手将他除去”仍有疑问,不过到了此刻,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重点。   总归……   四人不再藏匿,而是光明正大,在裴降、祁高二鬼面前现身。   在君家兄弟眼里,此刻裴、祁二鬼正满脸警惕惊讶地看着自己。除此之外,他们面上还有隐约敌意,像是在说:“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前面我等说的那些话,你们又听去了多少?”   而在白争流与梅映寒眼中,情况就是另一回事了。   两个游魂面上是和藏书楼红衣鬼一样的焦黑,原本应该有眼珠存在的眼眶也是同样一片黑洞洞。   饶是如此,他们却像是能看到白、梅的身形一般。随着两人前进,二鬼的脑袋方向不断变化。   白争流飒然一笑,拔出长刀。   二十八将在他掌心微微嗡鸣。而他身侧,镇星剑刀刃同样雪亮。   一刀一剑同时出现,庞大的灵气威亚瞬时落下。两个怨鬼猛然后退,不敢与江湖客争锋。然而,无论是刀客还是剑客,都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   两人一个前攻,一个绕到怨鬼们身侧断其后路。君家兄弟则绕在四侧,一旦怨鬼又冲出来的趋势,两人便各自拔出兵器恐吓。   虽然他们没有灵气入体。   但没关系。总归怨鬼们已经被白、梅两个骇到心慌意乱、慌不择路,看到摆在自己面前同样雪亮锋利的刀锋,哪里还有心情分辨上面是否带有对自己而言致命的灵气?只能再换个方向,拔腿就跑……没跑成。   不一会儿,就被刀客、剑客押在地上,动弹不得。   做鬼做到这么憋屈的,怕是也只有他们两个了。   魂飞魄散的威胁在前,裴降、祁高无力维持自己身上的伪装。君家兄弟再凑来时,已经能用肉眼看清二鬼的本相。   君阳已经在藏书楼中见过一个焦枯鬼,心态还算稳定。君陶则是抽了一口冷气,惊呼:“这……”   “这两个鬼,”白争流朝裴降、祁高的真身端详片刻,“果真,身上的血比藏书楼的红衣鬼少了很多。”   裴、祁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在场其他活人接口。先是君阳,作为另一个见过红衣鬼的人,除了刀客,这会儿就是他最有话语权。此刻朝二鬼看了片刻,他点头:“的确如此。那红衣鬼浑身上下,竟是找不出哪个地方还是衣服本色。这副模样,难怪会被宝儿认作‘新郎官儿’。咱们眼前这两个,虽然胸口、背后有一大片血色,却像是只挨了一刀,就直接毙命了。”   裴降、祁高二鬼:“……”   以两鬼如今的面容,想从他们脸上看出神情,倒也是件麻烦事儿。   但单看他们瞬间佝偻下去的背,江湖客们也能猜到,君阳说对了。   白争流想一想,顺着他们原先的思路往下梳理:“凶手前来杀了红衣鬼,动手时怀着极大的怨愤,不单单是要杀人,也是要折磨。轮到这两个却不同了,他们只是倒霉,撞破了凶手杀人的现场。于是那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他们两个一并除去。”   其他人点点头,梅映寒道:“那间屋子里共是丛霄、裴降、祁高三人。另有一个空位,要么是另有其人住,不过那人逃了出去。要么本身就是空着的,御香坊的弟子并无定数,斋舍自然也不是严格一间四人。”   白争流道:“丛霄的住处、丛霄的人舍友……”叹气,刀锋朝裴降脖子压得更深一些,灵光浅浅破开怨鬼魂体,惹得后者骤然战栗。   却更加不敢动弹。唯恐自己稍稍一挪,那带有恐怖力量的刀锋就更深一寸。   虽然当了鬼,不怕旁人砍脑袋。但被附加灵气的刀砍,还是不一样的。   等刀客问:“藏书楼那红衣鬼,果真是丛霄,对否?”   裴降忙不迭回答:“嗬嗬……”   声音出来,他意识到眼前四个活阎王恐怕听不明白,心头又是着急,又是恐慌。当人的时候都因死得太快,不曾感受这些。当了鬼,反倒有了很多新鲜体悟。   “嗬嗬……”说不出话没关系,裴降选择在地上写。   不只是他。祁高与裴降虽然三天两头混在一处,可两人从来不曾有什么深刻交情。更有甚者,活着的时候,他们还在暗暗竞争,都想当孟文光与丛霄成好事的“功臣”。   此刻死在一起,又一同被江湖客们威胁。眼看裴降要“立功”,祁高也不甘落后。想到同样的问题,这帮凶悍的江湖客怕是不会问两个人,他甚至动了脑子,没像裴降一样写“是”,而是在地面画了一个“孟”字   旁边裴降正画完一个“是”,就看到了旁侧鬼的动作。他当即大怒,“嗬嗬!”   你从前与我争抢从丛霄身边拿到好处,如今又争抢被这群凶神放过的机会?!   裴降一把抓住祁高的手,半点儿不曾手软,直接把人朝梅映寒的剑锋上推了过去。   只一瞬间去,祁高身形一颤,魂体淡了一半。   裴降就笑。只是嗓子坏了,连带魂体也发不出什么像样的笑声。喉咙里的“嗬嗬”变成“嘶嘶”,正幸灾乐祸呢,脖颈方向忽然传来一痛。   裴降蓦地睁大眼睛——如今的状况,就是眼眶猛地一颤。而后,听到身边的江湖客冷声道:“若是想直接散魂,不妨直说,我等自会帮衬你们。如今这副样子,又是什么意思?”   不,不想!   裴降、祁高肝胆俱裂,一同朝江湖客们拜下,一下又一下地磕头。转而又想起什么,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描摹着各自眼前的字。   意思很明显。两个人活着的时候,目睹了孟文光杀死丛霄的一桩凶案。因此丧了命,后来一并被火烧去,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白争流冷眼看了片刻,轻轻斥道:“行了。”   裴、祁二鬼身形一颤,不敢动作。   白争流转头,与自己的同伴们低声商量起来。   期间,地上的两个鬼维持着跪姿,脑袋却一模一样地朝着白争流的方向抬去,拼了命想要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等有几个关键词出来,裴、祁二鬼便争先:“嗬嗬……”   不就是想知道丛霄在哪里吗?   虽然杀了他们的是孟文光,但真论及恨意,二鬼却更怨丛霄。   自己生前被他牵连,死后也被其折磨控制,日日演着一模一样的戏。如今好不容易见到能斩杀他、让自己逃出生天的人,他们如何能不振奋?   见二鬼这样,江湖客中,君阳笑道:“看来这两位已经迫不及待了。”   白争流淡淡“嗯”了一声,低头朝二鬼看来。他们倒也机灵,知道自己说不了话,如今好不容易吸引了江湖客的注意力,自然还是要用画的。   两个鬼动作都极快,像是要与对方比拼。   只见裴降先出手,在自己面前画出一个大大的长方形。又在其中开始书写,“店”“学”“斋”……最后一个书字还没写完,他身体忽而一僵。   另一边,祁高的举止与他相差无几,只是画画的思路有所不同。先在地面点一个圆,上面粗略地写一个“人”字,而后才是周遭建筑……和裴降一样,写写画画到一半儿,他蓦然停住。   “嗬嗬……嗬嗬……”   二鬼的身体逐渐颤抖。   江湖客们最先只是发他们不再动作。几人怔然片刻,抬眼细看二鬼。也是这一瞬间,二鬼惨叫一声,身体竟是直接在四个江湖客面前炸开,撒了四人一身灰黑碎粉。   “……”众人默然半晌,白争流、梅映寒倏忽提起兵器,追向前面阴气涌来、杀裴、祁二鬼灭口后又急速收回的方向。   君家兄弟见状,先是一愣,随即同样追了上去。   四人在御香坊中奔跑,期间路过无数香师弟子。以往休息时间总在说笑的人们这会儿却都停下话音动作,没了江湖客们记忆中的鲜活,就像是一尊尊动弹不得的木雕,连眼睛都不眨动一下,就这么看着江湖客们离开的方向。   终于,白、梅两人停了下来。   他们身后,君家兄弟紧接着刹闸,叫道:“白大哥、梅大哥!”   白争流没有回头。他注视身前一草一木,一梁一柱。半晌,终于开口:“跟丢了。”   不知不觉,那些绞碎裴、祁二鬼的阴气已经融进了整个御香坊,再看不出半点痕迹。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156章 演戏?   江湖客们重新回到裴、祁二鬼前面画到一半儿的图像前,希望能从中找到线索。   四个人,四个方向。东南西北,齐齐看着地上的划痕。   看着,看着……   君阳瞄一眼弟弟。   见弟弟一脸专注认真,眼睛盯着图像不说,嘴巴还不停地微微开合。仔细听他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似乎正是“斋舍”“学堂”等关键词。一看就知道,这是真的在沉心思索。   问题是——   阿陶,你那个位置正好挡光了啊!   君阳欲言又止。   弟弟蹲得规矩,并没有随便乱晃、让身体的影子跟着乱晃。   乍看起来,地上的图景还算清晰。所以君阳心头颇为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要把弟弟拉来身边。   万一自己一动手,反倒引得弟弟影子晃动,打乱了白大哥、梅大哥的思路,反倒不美。   正想着呢,旁侧来了一句:“不行。”   君阳眼皮一跳,看向刚刚开口的白争流。   他手已经半伸了出去,想要拽住君陶的衣袖。   这时候,白争流又开口:“红衣鬼,”一顿,意识到他们已经从前面二鬼手上知道藏书楼内存在真身,“……丛霄,他能在那个时候攻来,而不是挑个更晚的时候,说明他很确定,裴降、祁高都还没有泄露出他真身所在之处。”   其他三人闻言思索。   白争流沉吟:“咱们这么对着硬看,是看不出什么结果的。想要与那红衣鬼正面打交道,还得想办法引他出来。”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拿灵气把整个御香坊都验一遍。但此地又不是天山,真这么做未免太过奢侈。再说,他们身上带着的灵石也不够。   所以白争流只是心里想了想,真开口时,还是提了另一个方案。   而他身前,梅映寒应道:“引?争流,你细说。”   白争流点头,一面开口,一面也理顺自己的思路。   他先讲了昨天早上,自己发现君陶身上的灵石沾染阴气的事儿。   君陶瞳仁微微缩小,君阳则一下子皱起眉头,担心地看着弟弟。   白争流:“……我当时觉得,会这样,是因为小君师弟与几个鬼住在一起。但现在想想,明明咱们日日都待在鬼境中,那鬼却没有直接涌上来将你我吞吃。无论他们目的如何、本性怎样,能选择在咱们面前演一场‘制香大比’的戏,总还是有目的的。”   梅映寒、君家兄弟一起想想之前几人经历过的鬼境。常宅里,常老鬼演戏是为了让江湖客或九王爷心甘情愿布下夺舍阵法。谭家庄中,孟玉娘全家死光之后最大的心愿就是将时间停驻在家人依然团聚的那天。   天山迷障,游魂们为了杀人而接近上山人。景州城内,常家老鬼再度现身,费心费力写戏本、唱大戏,谋求的不再是眼前事了,而是后面又十几年的荣华富贵。   梅映寒点头:“是这个道理。”   君阳同样说:“但是,那天晚上,丛霄对阿陶动手了。”   白争流往下推断:“我细细想来,兴许是那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刺激到了丛霄。”   说着,他看向君陶。   梅映寒、君阳同样如此。   被三双眼睛盯着。虽然无论自家亲兄长还是白大哥、梅大哥都是熟人,但看出他们眼里的期待,君陶还是感觉到了隐约的压力。   他不愿辜负,开始低下头,认真回想。   这么想了片刻,君陶再度抱头:“可我真的没做什么啊!不仅没做什么,还提醒他衣服上有酒味,要挂在外面吹吹风!就算这事儿后来被周首席听到了,也不是因为我吧?——那之后,我们就睡了,毕竟都什么时候了。”   君阳深吸一口气,柔声道:“阿陶,你再想想?”   君陶也知道事情严肃。虽然真的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可兄长这么一说,他还是咬着嘴巴,仔细回忆起来。   但是,越是回忆,越是坚定:“嗯,我当真是什么都没多说、多做。”倒不是因为那会儿就清晰意识到丛霄是鬼,主要旁边有另两个打呼噜的舍友,把君陶吵得头痛。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依然和阿兄睡在一起,哪有这样的烦恼。   “阿陶……”君阳还想在说什么。   白争流打断他:“或许就是因为‘衣服上有酒味’。”   其余人一怔。   梅映寒在短暂怔忡之后,跟着往下分析:“周首席听到了这话——虽然不是因为小君师弟,但他毕竟听到了……之后,咱们不是猜过吗,他去找了孟大人。今日孟文光没来,说不准就是孟大人对孟文光有什么管教。”   白争流三人点头。   梅映寒继续说:“自然,孟文光不至于因为被父亲管教了就杀丛霄。从‘第二场大比’到御香坊起火,其中一定另发生了什么。只是会不会有可能,裴降、祁高的那句话,就是就一切的起点?”   三人思索。片刻后,君陶提出问题:“可梅大哥,如果当真是那样,丛霄一定是恨极了那两个鬼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让他们魂飞魄散。”   梅映寒神色收敛,淡淡说:“一个人不做某件事,要么是因为不想,要么是因为不能。”   白争流:“嗯。他刚才当着咱们的面儿让他们两个魂飞魄散,肯定不是因为不能。”   梅映寒朝情郎露出一个细微的笑,而后继续道:“那就是不想了。   “以裴、祁前面迫不及待对着咱们出卖丛霄的模样,他们对丛霄应该是深恨着的。放着深恨自己的两个家伙不杀,而是放他们日日在自己眼前晃悠……”   君阳:“说明这才是让裴降、祁高痛苦的事儿。”   君陶代入一下,也想明白这个道理:“哦,‘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对吧。”   梅映寒低声说:“他们愈是恨,愈会觉得丛霄一样想要折磨自己。又因为这些年头,一日比一日惧怕。”   天山大师兄没有休息读心术,自然不可能看到两个鬼心头的真正想法。但在场的四个江湖客,哪个不是年纪轻轻,就经历甚多、阅人无数?像是裴降、祁高这样的真小人,几人见过不知多少。   从前是没往这个方向考虑。如今考虑了,答案自然浮上。   几人不再在上面纠缠,而是转入下一个话题。   “现在这地方成了那鬼样子,”君阳苦笑,“咱们得做点什么,才能引丛霄出来?”   白争流思索片刻,低声说:“你们记不记得,咱们当年打入血魔老巢的时候……”   ……   ……   身在御香坊中,四侧阴气都有可能是丛霄的耳目。   说出来的话有九成可能会被听到。这种情况下,自然要想办法让丛霄哪怕听到了,都听不懂。   “只属于江湖客们的回忆”,是最安全的选项。   ……   ……   御香坊的香师、弟子们不再活动之后,日头的东升西落也仿佛停了下来。整个鬼境呈现出一种警惕,“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那我也没必要往下演戏。至于你们几人嘛,放我是不想放的,杀好像也杀不过。没关系,既是肉体凡胎,总有个致命缺点。”   没吃没喝,要不了几天,江湖客们就会奄奄一息。鬼境的主人压根没必要出手,只要等着那一刻到来。   ——四人不知道丛霄是不是这么想。至少他表露出来的做法是这样,并且做得很成功、沉得住气。   愈发显得按照裴降画的图划分了一二三四,准备把整个御香坊细细搜寻一遍的他们心情急躁,失去冷静。   尤其是在数个时辰过去,几人毫无收获的时候。   白争流叹道:“看来最保险的法子,还是我之前说的那个。鬼境不是真正无敌的,只要用灵气将它‘烧’去。”   梅映寒反对:“争流,咱们手上灵石不够。”   白争流凛然:“灵石不够,但不是还有你我吗?平常时候,是咱们拿灵石来补充体能不错。但你我已经引气入体,好好修行,丹田、经脉之中本身就会有灵气循环。纵然这样循环出来的灵气一日不够、两日不够……第三日,我总能把那红衣鬼抓出来!”   君陶给他鼓掌:“好!白大哥有志向,不愧是吾辈楷模!”   君阳:“……”阿陶,收一收,过头了。   他略有头疼,好在白大哥像是不觉得弟弟过头。见弟弟这么说,还朝他笑一笑,说:“大君师弟、小君师弟,日后定然也要如此行事。”   君陶慷慨激昂:“自当如此!”   君阳尽量模仿弟弟:“自当……如此。”   君陶看看他。   君阳忍耐着,不动手去摸自己抽搐的脸颊。   白争流看着这兄弟俩的互动,废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不笑出声。   看看映寒,换个心情……唔?为什么映寒也肩膀绷紧,像是在忍耐笑意?   白争流赶忙再度挪开视线,咳嗽了好几声,终于没让自己表现出来。   他重新在自己脸上构建出凛然大义,道:“怨鬼作祟,没有时间耽搁了!梅兄,大君、小君师弟,咱们这就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虽然是很危险紧急的情况   但大家都好可爱啊(捂脸 第157章 引蛇出洞   说干就干。   白争流是当真下了本钱。一块块灵石从怀里摸出来,被内力震碎、洒在周遭。   如今几人所在的地方,正是御香坊对外开张的店铺。和学堂那边一样,这里也呈现出一副所有“人”都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景象。   而随着灵石粉末一把一把洒落,画面之中的孔洞逐渐出现。君家兄弟看到了白日御香坊人潮如织、客似云来的背后——   真正的、如今的店面里,哪里有什么客人呢?御香坊的大火发生在夜晚,这个时间,客人们早该回家入眠了。   只有这日负责轮班的两位首席,连带十几个抽中营业名额,没去学堂上课的弟子在这儿待着。约莫是受与丛霄屋子距离远近的影响,众人可以很明显看出来,弟子们身上的烧焦痕迹更多,首席们倒是真真正正被烟雾熏死。   孟文光。   白争流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把二十八将架在对方脖颈上的画面。不过当下,刀客还是摇摇头,将这些场景从脑海中驱散。   没一会儿,白争流再把手从怀中拿出来时,露出尴尬神色,说:“灵石已经用完了。”语毕,又沉默片刻。   他环视周遭。   店铺繁华。但从占地面积来说,这里反倒是整个御香坊中最小的地方。   如果连这里也不能“烧”干净……大约是这个念头触动了刀客。虽然没有风,可在场其他人还是看到他的袖子、衣袍慢慢变得鼓胀。其中流光闪动,又在下一瞬间,自白争流袖口倾泻而出!   灵气被白争流操纵,涌向店面的各个角落。   不单单是他,另有梅映寒那边。刀客剑客将整个店面从中划分,偶尔还会听到他们传出的调侃轻笑。一个说“我进度比你快上许多。那一壶酒,你是输定了”,另一个就道,“这也未过多久,莫要如此笃信了”。   这是最开始的语气。   到后面,两人的神色都有紧绷,连嗓音都带上一些飘忽。旁侧君阳、君陶两个面上浮出焦急,不断左右观察:“虽然已经有很多怨鬼现了原身,但其中仿佛真的没有那个红衣鬼!”   “两个师兄消耗太大了,不知道他们是否支撑得住……”   似乎是为了印证君阳这句忧虑,下一刻,白争流的身形微微一晃。   梅映寒立刻意识到这点,叫:“争流!”   白争流勉强稳住自己,朝梅映寒道:“我没事,只是一时没有站好罢了。”停下片刻,像是安抚地笑一笑,“你还不相信我吗?”   梅映寒神色复杂,“自然是相信的。”   “只是再怎么相信,也能看出你此刻的面色……”剑客想说的似乎还有这么一句话。可到最后,他依然没有说出口。   因为他从刀客眼里看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担忧。   如果对方的“面色”不好,自己的状况不也同样糟糕?   仿佛是意识到这点,剑客踟蹰半晌,到底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话咽了下去。   而在这时候,他们身侧的店面,已经像是一块放在箱子深处,被遗忘,也被虫子青睐光谷的锦缎。上面带着一块一块、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孔洞。   又过了一些时候。   孔洞扩大,逐渐有了相连的样子。而在此刻,白、梅两个已经气息不稳。   君阳、君陶机灵,各自为他们搬了椅子过来。可白、梅精力耗尽,原本也不是这么休息片刻就能恢复的。纵然坐下,脸色还是愈差。   君陶忍不住喊:“白大哥,梅大哥,咱们就到这里吧!店面里面的布置,我与阿兄都已经看熟悉了。红衣鬼定然不在这边,你们多休息一会儿,咱们改日……明日再去其他地方。”   白争流不赞同:“红衣鬼狡猾,如何能等‘明日’?既然此地没有发现,说明他定然还在别的地方。如今正是机会,不让他转移,而是把他一寸一寸地搜出来。”   说着,他手扶着旁边桌子,似要起身。   没起来。   脸色惨白的剑客,刚刚把自己上半身抬起一点儿,就身体一晃,重新跌了下去。   他像是难以置信,左右看看自己的双手。另一边,梅映寒看到情郎这样,忍不住:“白兄!”   白争流闭着眼睛,像是以一种更加勉强的姿态,让自己状态稍稍稳定。可要是细看,还是能看出他双手的微微颤抖。   他朝梅映寒笑笑:“梅兄不必挂心,我一切都……”   刀客没有说完这句话。   讲到一半儿,白争流察觉到了从自己背心处袭来的阴风。   他的眼皮还是半垂着,呈现出一种虚弱无力的状态。   以他此前在御香坊中展露的战力,但凡看此刻的刀客一眼,红衣鬼都会明白,眼下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让他杀去这江湖客,不留后患!   在这点意识的催动下,红衣鬼动手了。   最先有所反应的果真不是刀客,而是站在一边,原先正满脸担心的君阳、君陶兄弟。   只见他们脸色大变,身体本能前倾,脱口而出:“白大哥——”   “嗬嗬……”一道熟悉的鬼嚎从从白争流耳边炸起。最开始还是嘶嘶压压,模糊不清的。到后面,却像是一点点变得清晰。凉幽幽地叫着白争流来御香坊第一天,在答题纸页之上写出来的假名:“白松、白松……”   白争流垂落的眼皮之下,瞳仁微微震动。   他面儿上没什么表现,脑海里却一清二楚地分析:“这怨鬼此刻声声喊着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名字’果真是带着特殊的力量,能够为阴邪所用?”   半是为了验证这点,半是不想行动太快,打草惊蛇。下一次再要把红衣鬼引出来,一动没有这么容易。   于是白争流继续往下表演。他的神色出现一些恍惚,片刻之后,恍惚消散,变成挣扎。在过熟悉,挣扎又被恍然压下。   同一时间,君家兄弟也来到了白争流身侧。他们像是焦急万分,眼中都含热泪。却对眼下情境毫无办法,虽然仇恨红衣鬼,但没办法对他造成任何真正伤害。哪怕咬咬牙,到底拔剑出来,朝红衣鬼背心斩落……   等、等等?!   红衣鬼,也就是丛霄在灵气暴起带来的剧痛之下,露出了难得茫然的神色。   明明裴降、祁高那两个又恶毒、又愚蠢的东西已经替他试出来了,坐在椅子上这两个玄色衣服、白色衣服的江湖人是有那股可以对付自己的可怕力量没错,另外两个却是地地道道的普通人啊!   放在百姓堆里,他们可能的确要被夸赞一句“好身手”。丛霄还活着的时候,也一定要叫他们一声“大侠”。可他如今死了,又连死后都不得安宁,日日被困在此地。表面都不算从容,内心更是早已怨到发疯……再看这两位“大侠”,就再也没有从前的崇拜恭敬,而是只剩下瞧不起了。   如今,却是这两个他瞧不起的人,伤到了他。   红衣鬼原本凝实的身形,在君阳、君陶的两剑之下淡去三分之一。而等他反应过来,要朝兄弟两个发作,白争流、梅映寒也已经提起武器。   两人神色仍有苍白,可看着他们胸口的点点亮色,丛霄哪里不知道自己中计?怕是从头到尾,这两个江湖人都没有用多少力气。所谓“用完了”的可怕石头更是好好地藏在他们怀里,只等自己出现……   只等自己出现。   莫名地,白争流觉得丛霄的神色比之前更白了一点。   不过他没在意。总归以丛霄如今那副焦黑面孔,真白了,自己肯定也没办法看出来。如今会这么认为,应该还是因为刚才给君阳、君陶两位师弟的灵石的影响吧?   是的,从一开始,白争流的计划就是让两个峨眉师弟动手。   红衣鬼与自己交过手,哪怕是眼睁睁看着他虚弱无比了,也依然会对他怀有警惕。梅映寒那边,情况会好一些,但也好得有限。   君家兄弟却截然不同。进入御香坊鬼境几天,他们承担的一直都是“被保护者”的角色。丛霄看在眼中,天然就会丧失对他们的警惕心。再让他们把灵石扣在掌心、如此挥剑——   原先,君家兄弟还有担心:“如果我这么做了,也不能像是两位师兄那样,发挥起这灵石真正的威能呢?”   白争流惊诧,“不至于吧?只要你们藏好灵石,在靠近丛霄的时候,把灵石打在他身上就行了。”   “……”以为白大哥是需要他们如他一样,将灵气灌注到刀身,以此占压阴邪的君家兄弟。   想了想,兄弟两个释然了。   要是门派自己比武的时候,他们可能会选择难度高一些的出手方式。如此一来,是否得胜,都能在旁人心底留一个好印象。   如今不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红衣鬼。白大哥给他们设计的出手手段简单粗暴,却的确会起到“奇袭”的效果。   如今来看,果然如此。   就是……   君阳隐晦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在他握住灵石,同时握剑下劈的瞬间,仿佛有一股十分温暖的力量冲破掌心,顺着手臂上的经脉,一点点荡进了自己丹田。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58章 丛霄   如今情势已定。   红衣鬼在中,四个江湖客则在四侧。把把冰冷兵器一同架在丛霄脖颈上。他自然不会惧怕这些,可是……   众人眼睁睁看着红衣鬼黑洞洞的眼眶中涌出一抹与他身上血衣一样浓郁的红。   有在谭家庄的经验,江湖客们瞬间意识到,这是怨鬼要流出血泪了。   血泪状态下的怨鬼,癫狂程度、展露出的实力通通要翻倍。   这一点,江湖客们已经在孟玉娘身上领教过。如今再看丛霄身上出现了一样的情形,白、梅神色尚且不变,君家兄弟脸上却有了鲜明的警惕。   而后——   两人默默意识到,好像没有什么必要警惕。   明明在谭家庄时,白大哥、梅大哥还在与他们一同逃命。如今,两人却已经能在面对即将暴起的丛霄时依然神色不变,冷静处之。   “丛霄,”白争流叫道,“你被孟文光所杀,的确无辜。但你死后再害旁人,岂不是走上了孟文光的老路?”   红衣怨鬼抬头看他。   这一幕按说极为可怖。血泪已经在怨鬼焦黑的脸上凝聚成珠,眼看就要从他眼中淌落。偏偏直到现在,丛霄眼中都还是一片空洞,仿佛那两颗血泪是无根而生。   “嗬嗬……嗬嗬……”   他喉中再起怪响。分明没有真正讲话,众人依然觉得有嗓音在自己耳畔浮出。   “好一个江湖大侠,”丛霄话音森冷,“路见不平,匡扶正义……御香坊上百口人被一把火烧死,孟文光信口雌黄,说这是周首席妒忌于我。那时候,怎么没见你们来匡扶正义?!”   众人哑然。平心而论,丛霄的过往,的确是他们头回遇到的凄惨。   要说孟玉娘还是自己怀着不轨之心进入谭家,到底也算害死丈夫公公的罪魁祸首,丛霄呢?他家中遭难,好不容易得到周首席伸出援手。制香人虽是白身,却也能得无数富商竞相追逐。偏偏遇上一个孟文光,是朝廷重臣之子。   可别当孟大人来趟罗城,就算远离圣心了。他此次南下,说来算是为天子办差。日后回到京城,自有大好前途。   比之制香人周云韶、丛霄,会是天地之差、云泥之别的真正“好前途”!在京城之时,白争流可是听说过。不出意外,再过两年,孟大人就要入阁了。   如此一来,纵然查御香坊之案的官员发现了些许证据……   白争流沉默片刻。   丛霄嘲讽地看他,只当他已经哑口无言。   没想到,再开口时,白争流依然显得很平静,说:“御香坊出事的时候,我与梅兄约莫正在广安府。”   丛霄皱眉。   他身上阴气涌动。这些阴气又像是自泉眼汩汩涌出的泉水一样,一波波散去四周。   白争流有所留意。但看丛霄眼下还算老实,自己也没真正确定丛霄捉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那些又是什么人。所以现在,他还是更希望丛霄能够释怀投胎,在阎罗殿中真正受审。   所以他不动声色,只确定周遭不曾有什么危险气息,便继续往下说:“在广安府时,我们碰到一个经年害人的老鬼。他好扒旁人之皮,再往里面塞进稻草,以此为己驱使。还杀发妻,杀继妻,杀子女。白某惭愧,当时实力不济,不曾将他斩杀。但也算从那老鬼手上救下他发妻魂灵,让其投胎去。”   丛霄冷冷咬牙。   白争流往下说,“有了这桩事,我与梅兄商量要禀明师门。哦,你约莫还不知晓,梅兄的人师门正是天山。我们一路东行,路遇谭家庄……救下数十亡魂,也救下一名活人。”   “三名。”君阳说,“没有白大哥、梅大哥,我们定然也是活不成的。”   白、梅笑笑,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而是继续往下说。   “之后,在天山,我们救下……”   “在景州城,我们救下……”   “丛香师,”白争流话锋一转,叫道,“若是我们那时就在罗城听闻此地大火情形有异,自然是会前来查看的。只是世间毕竟没有这样的‘若是’,我们不在,到这会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以你受的不平冤屈,我知你苦。你以此说我等不曾验明本心,却是错了。”   “……”丛霄继续冷笑。   白争流定定看他。   见丛霄眼中血泪仍在,正缓缓淌落。   他身上阴气愈重,近乎要凝聚成一汪液体。黑漆漆的,将丛霄包裹在其中。   白争流一看就知道,这是因为丛霄心头仍有执念未散。而要说他的执念……   白争流道:“你若不曾杀人,我会想办法将孟文光除去。”   光看他把丛霄砍出一身伤,后面又心狠手辣地接连砍死裴、祁两个,还不忘放火,就怎么都能想到此人残暴。   尤其是他逃脱了本该有的惩处,至今仍然逍遥。江湖客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自己的爱刀颇长时间不曾用过,正需要一点血来祭。   但他这话,依然不让丛霄满意。他恨恨咬牙,道:“我若杀了人,他杀我也是白杀?不光是杀我,还有……还有那么多人。”   白争流心想,自然不是。只是你不无辜,那我去除孟文光,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又何必与你说?   口中则不动声色,道:“哦,那你到底杀了吗?”   丛霄不耐烦,说:“这还用说?自然是将他们都杀了,都吃了!哦,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小孩儿。皮肉鲜嫩,一口下去香得嘴巴都……”   话音未落。   脖子上的长刀就没入三分之一。   丛霄不再发出声音。一瞬间,变得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他也的确被威胁到脖颈地方。对于游魂来说,白争流对他造成的伤势不算致命。可灵气顺着刀锋灌入丛霄魂体,于他而言又是一次剧痛重伤。更不用说,就在片刻之前,他才被那两个“没有灵气”的青年刺中两剑。   这么接二连三下来,莫说是游魂了,便是神仙也遭受不住。丛霄的魂体再次变淡,就连挂在脸颊上的血泪也变得若有若无。   他更加恨恨,仇怨地注视着白争流。刀客却是全然不在意的,被他这么看着,手依然很稳。   这么稳稳地送刀,像是慢刀子割肉,看丛霄魂体在自己身前闪烁。   丛霄魂体愈淡,像是终于难以支撑。   他眼睛闭上一些。不知为何,此刻白争流再看他,却觉得丛霄脸上带出一丝释然。   倒像是他死了,才算像柳娘子“终于从常老鬼手中挣脱”那样得偿所愿。   意识到这点古怪,白争流有意把自己的动作放慢许多。这下子,他又从已经开始释怀的丛霄身上看出些许焦灼。   白争流更加觉得怪异。他默默打量丛霄片刻,干脆停下送刀。这么一来,丛霄再睁眼瞪他——黑漆漆的眼眶子,睁不睁开其实也没什么两样——白争流肯定了,“你希望我快点杀了你?”   丛霄烦躁:“你爱杀不杀!”   白争流:“哦,那我先不杀了。”   丛霄:“……”   君家兄弟看着眼前变故,满心莫名。   出于对白大哥本能的信任,两人什么都没说。只维持着前面“凶神恶煞“的样子,继续举着剑,对准丛霄的脖子。   梅映寒则顺着丛霄身边滚滚涌动的阴气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收回目光,正好见到白争流看他。   梅映寒眼睛缓缓眨动,朝白争流点头。   白争流笑笑,轻轻颔首,再转头去看丛霄。   这么旁若无人、亲近亲昵的互动……   君家兄弟心道:“不愧是白大哥、梅大哥!与恶鬼正面相对时仍如此默契,实在让人敬佩!”   丛霄的垂落在身旁的手指则微微蜷缩。   白争流余光看到,微笑着解释:“莫要误会。我与梅兄,可不像是如孟文光那般,谁对谁加以强迫。”   丛霄怔忡片刻,随即再度冷笑:“强迫?难道不是我恬不知耻,勾引于孟大人之子?”   白争流:“他要是个乡野农夫,你对他那样还算‘勾引’。但他是高官之子,虽然自己当着不入流的小官,却依然有无数人愿意讨好。本身人品又不行,我们不过是看了几眼你们的谈话,他就要把我们赶出御香坊。如此作为,你被他看上,稍稍虚以委蛇,的确不算勾引。”   丛霄的手指开始颤抖。   “这种情形之中,”白争流观察着他,“周首席能一再对他冷言,又三番五次要你拒绝,倒又显得十分不易。”   丛霄沉默。   白争流缓缓道:“话说回来,我从前面便在想,孟文光恨你恨到要杀你,周首席他多半是也恨的。只是不知道,他是和旁人一同葬身大火,还是……”   丛霄:“呵,与我何干!”   白争流:“好吧,没关系。”   他再抬眼,梅映寒也再点头。   白争流重新加快送刀的速度。也就是丛霄早已不是活人,才不会被他砍断脖子丧命。   饶是如此,此刻他脖子断掉大半的场面,依然十分可怖。   只是在场之人,竟是没有一个在乎。白争流甚至说:“既然你杀过人,我如今斩了你,也算为民除害。   “至于周首席那边,你既然不在乎,那我们直接去寻他。他有无作孽,到时候再看吧。”   丛霄不理睬他。   白争流也不在意,慢吞吞道:“反正梅兄已经找到他了。”   话音落下,丛霄猛然抬头。   “嗯,”白争流微笑,“顺着你散出去的阴气。梅兄,对吧?”   梅映寒接道:“对。”仔细感受一番,“周首席仿佛早就想要过来了,只是一直被团团阴气困住……咦?”   白争流:“怎么了?”   君家兄弟一并竖起耳朵。   梅映寒眼皮颤动一下,面色古怪:“红衣服,戴面纱。大君师弟,这才是你说的那个藏书楼中红衣鬼吧?”   他话音落下,丛霄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梅映寒看在眼里,无声地看向白争流,口型做出三个字。   “猜对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59章 周云韶   灵气有多少作用?   净化阴气、治疗伤口、增加攻击力……   灵气没有什么作用?   像梅映寒说的那样,顺着丛霄的阴气散出去之后,依然可以加充当天山大师兄的眼睛。   诚然,他们现在对灵气的了解还不多,基本就是把它当做另一套内力在使用。兴许未来有一天,的确能开发出更多用法。可现在,刀客、剑客一起说了假话。   从“梅映寒已经找到周首席”,到“红衣服,戴面具”,统统都是说来诈丛霄的。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实施得又快。也就一个梅映寒,一个白争流,能在眼神交换之间就看懂对方的心思,并且在后面天衣无缝地配合。   但哪怕是白争流,也没想到梅映寒会说出最后一句话。   照他的意思,君阳、自己在藏书楼里遇到的红衣鬼根本就是两个!一个害了他们,另一个则在帮他们。   ……仿佛也有些道理?   从丛霄此刻的反应,已经能看出梅映寒说对了。而从这个结果往前推,白争流忽然发现,真相其实一直都摆在自己面前。   如果君阳并没有弄错红衣鬼面容乍看起来是什么颜色,自己最开始的猜想也没有问题呢?从头到尾,藏书楼中就有两个存在。   如此一来,丛霄那种临死时的释然也有了解释。无论他对旁人是什么心情、有无作恶,至少在对待周首席时,丛霄的确真心。   周首席一直在为他考虑,他生前却拖累对方与自己一同惨死。到如今,如果能用自己魂飞魄散引走这群江湖人的注意力,让他们莫要留意周首席,对丛霄来说,就算是得偿所愿了。   可惜最终还是被梅映寒戳破。   脑海里转动着这些,白争流的神色从略带惊诧,到再度不动声色。   在他视线当中,丛霄周身涌动的阴气一点点平息下来。带着浓郁自暴自弃的意味,仿佛在说:“是,你什么都知道了!我连最后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血泪再度在丛霄眼眶中涌动。   这时候,店铺深处的阴影就慢慢加深。不多时,一个红衣男子的身影从中浮出。   丛霄默然流泪。   江湖客们则一同侧头,看向新出现的红衣者。   对方速度极快,尤其是在发现丛霄已经奄奄一息、如今脖颈上还挂着四把兵器之后。   白争流四人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周云韶就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前。   他视线从丛霄身上扫过,虽是个看不清面容的游魂,依然能从身体细节中看出关心关怀。那骤然紧绷的肩膀、身前微微握起的拳头……半晌,周云韶的手忽然松开。   他张口欲言。   偏偏丛霄像是终于从“周云韶也被发现了”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比他更快一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杀了你啊?!”   周云韶回答:“若几位大侠是眼中揉不得沙子、遇到游魂便要除去之人,见了我等,自然会杀。”   丛霄惨然道:“那你为何回来?我连累你死了一次还不够,你还想被连累第二次吗?!”   周云韶:“但若几位大侠并非如此,”他转过头,朝白争流等人拱手,“我想,我等还算有一丝生路。”   虽然一身血衣、面上雪白纱巾之下隐隐透着骇人的焦黑色,可这样一番举动,照旧被他做得风度翩翩。   丛霄看着他。他没有眼神,甚至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可他就是这样定定望着周云韶的方向,仿佛是被江湖客们施了什么法术,这才动弹不得。   白争流望着周云韶,心头各种念头转来转去。最终,定格在一句:“生路?”   周云韶轻声说:“我等冤死至今,未伤一人、未杀一人。纵然是那杀人又纵火的孟文光,此刻也好好活着……”说着,他的面纱之下,一样淌出血泪。   只是与江湖客们此前见过的癫狂怨鬼不同,直到这个时候,周云韶依然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江边一棵红竹。   不远地方,江湖客们因他这话,微微一怔。丛霄却开口,说:“我当周首席永远不会说违心之言呢。”   江湖客们又看他。   丛霄的神色重新回到冷静,淡淡说:“周云韶未杀一人,这是实话。坊中大多香师弟子也不曾滥杀,你前面说,曾在别的地方救下亡魂,让他们投胎。若这是实话,此地除我以外的人……鬼,你都可以救上一救。”   白争流看他片刻,说:“你放过他们,他们自会散走。”   丛霄皱眉,“我何曾不放过他们?除了裴降、祁高那两个畜生,”话音一沉,“孟文光要杀我,他们还给孟文光递刀!完事儿了,又上去说以孟文光他爹的身份地位,瞒下小小一桩案子,岂不是轻而易举?结果呢,话都没说完,一个两个就被孟文光砍了!哈,他们如今魂飞魄散,也是死有余辜!”   说到最后,他话音里又有怨色。这时候,周云韶在一旁叫:“丛霄。”   丛霄冷冷地看他。   周云韶语气平静,“不光是我,你也未杀一人。”   丛霄嗤笑,“哈,又来了。你当这话真能瞒得过他们?如这几个江湖人,可不是一般的……”   周云韶道:“之前都是骗你的。那些人没死,我放走了。”   丛霄:“……?”   江湖客们:“……!”   一边是真吃惊,另一边就是感叹心情更多一些。   周云韶继续说:“东街的谢六娘,她爹要将她卖走当丫鬟。她来这边哭,你把她带进御香坊。我私下见她,说送她出去。她反倒哭着求我,说想一辈子留在这里。自然不能,但我问清楚她家状况,教了她几样制香手段。她回家之后,能给家里赚钱,情况约莫能好些……十二三岁的姑娘,也没有别的法子。”   丛霄神色复杂:“你说你把她吃了。”   周云韶:“不曾。”   丛霄:“那李大郎呢?”   周云韶:“他就是前面尹三娘说的那位‘夫君一直打她害她,好在有位邻家大哥仗义出手’的‘邻家大哥’。送尹三娘走的时候,她最遗憾的就是不能再和他见一次,亲口道一句谢。只是毕竟怕被丈夫发现,便还是打算直接出城。我把尹三娘的去处告诉他了,去不去寻,是他的事。”   丛霄:“……你说你把他皮剥了。”   周云韶:“唔,是说过。”   丛霄又接连问了几个名字。   周云韶一一解释。不光是说给丛霄,也是说给旁边的几个江湖客们。   等到丛霄闭上嘴巴,默然无言,周云韶再朝江湖客们拱手:“几位大侠,周某仍是前面那话。若你们一心要杀尽亡鬼,我们逃无可逃。可若你们愿意放过不曾作恶的鬼魂,我前面说的那些,统统能够查证。”   四个江湖客对视一眼。   白争流点头,梅映寒眼神动了动,两人同时收起兵器。   君阳、君陶见状,同样收剑。   丛霄终于能够从几人挟制之下脱身。若是要跑,此刻怕是他最后的时机。可当下,再看周云韶,丛霄只能用上比前面更加复杂的语气,道:“你到底……”   想做什么?   周云韶叹:“你心头有怨,我知道。但眼看着你伤害无辜,我又做不到。”   只好干脆次次从丛霄手上把人拦下,装作自己预备享用。原先也担心过丛霄发难,但在他面前,丛霄好像什么都不愿意争抢。甚至会在捉了活人之后,主动朝他送来,自己一点儿不尝。   活着的时候对不起周云韶。   如今两个人都死了,纵然周首席“性情大变”,丛霄也半点都不在意,一心只想补偿。   之前是送人,今天是打算送命。可惜的是,无论前面还是现在,他都没送成功。   一时之间,丛霄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怅然,还是应该庆幸了。   他恍惚站在原地,脸上血泪未消。   江湖客们的目光在二鬼身上转了一圈。白争流忽而开口,问周云韶:“你曾在外面见到一个小孩儿,送他一盒木樨香,可还记得?”   周云韶微微一愣,随后点头:“他说他娘喜欢。不过,我给他的那一盒,他娘多半是不喜欢的。”   周首席只是看孩子可爱,没忍住,稍微逗了逗。   白争流定定看他,缓声开口:“你说,除了一个铜板之外,另从宝儿手中拿了一样东西。”   周云韶:“……”   周云韶不太自然地转过面颊。不过,他没有回避问题。   数息之后,江湖客们从周首席口中听到答案。   几个字入耳,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了然,还是应该叹气了。   原来真相就那么简简单单。并非什么夺舍准备,更不是什么谋财害命的玩意儿。周云韶仅仅是朝宝儿要了一样小孩儿就算丢了,也只是被阿娘叹着气念叨“你怎么又把东西弄没了”的小物件,距离真正贵重还差得很远。   至于他拿那样小物件,是为了做什么。   白争流朝丛霄看了一眼。   丛霄心神仍有恍惚。被他看着,全无所觉。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周首席到底拿了什么(摸下巴   前文是有写到的哦~ 第160章 打算   白、梅二人前面虽是演戏,却到底拿灵气侵蚀了不少此地幻象的。不知不觉,有真正的阳光照了进来。   在光影之中,游魂们的身形愈发仿若虚幻。可直到此刻,无论周云韶还是丛霄,依然没有一点释怀投胎的意思。   不光是他们。旁侧柜台中的其他游魂面容麻木,乍看起来就像是一张画纸贴在墙上。只是没有画纸的脆弱,而是拿各自一样麻木的眼仁儿朝白争流等人看着,就那么一动不动。   于是江湖客们也开始苦恼了。最中心的问题,在于:“倘若丛霄没有撒谎,这些游魂当真没有受他控制,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投胎?”   说话的是君阳。他一边说,一边朝游魂们看。   正好和一个游魂目光相对。   君阳平静地转过视线,用带着真真切切疑问的目光,向两位兄长求教。   白争流默然片刻,道:“那就只能是因为执念了。”   为什么要有执念?   ——是,在高官之子面前,他们的确是人家瞧不上的“白身”。但在罗城之中,他们本来是人人都要夸赞、都要羡慕,有无数孩子从小就将他们当做目标的御香坊香师啊!   谁都知道科举做官是一条好路,但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脑子、那个家境从小读书。学香的门槛却低了很多,很多家庭在孩子十岁上下的时候就能狠心送他去某家店当学徒。这么到了十五六岁,孩子虽然没有真正被传授独门香方,但市面上常见的一些木樨香、安神香,他们都已经会做。   若是能展露一二天分,拿出自己独家创作的香,这就有了在行当中立身的本钱。再若是有机缘进入御香坊,当真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了!   吃饱喝好、平平安安,这就是许多家庭对孩子最大的期待。   可现在,这些“孩子”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努力,都被烧毁在一场大火之中。   裴降、祁高是孟文光杀人时的刀,作恶时的伥,死有余辜。但其他人呢?   不甘心、不愿意……一日日下来,哪怕他们的魂魄并不凝实安稳,香师弟子们依然选择徘徊在御香坊中,久久不愿离去。   他们尚且如此,又何况被砍了数刀、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死于流血还是死于疼痛的丛霄,以及他身边的周云韶。   白争流思索片刻,开口:“我是这么打算的。   “孟文光杀了你们,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他并非什么有脑子掩盖凶案的人,只是当时官府那边帮了他。”   或许是被孟大人授意,或许是纯粹想要自己讨好。   “无论哪种,帮孟文光的人都不算有什么骨气。只要我能找到他,就能拿到他的口供,说不定还会拿到什么证据——应该是有的。将心比心,他们也会害怕孟大人秋后追究,把他们这些知情人一并除去。   “要防备这点,就需要手上有足够威胁孟大人的东西。”   周云韶、丛霄一同听着。   不光是他们。另有柜台边的游魂,以及许多在白争流的话音之中,一个个进入店铺这边的香师弟子。   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白争流不慌不忙,继续梳理思路。   “拿到证据之后,我会去报官。”   丛霄冷笑。   白争流说:“如果看到证据的人也可前面的官府之人一样想要掩盖,我就再找找他贪污受贿的证据——一个人,不可能只做一件糟心事儿。”   丛霄:“……”   他用一种“你太天真了”的目光看白争流。   还看看他旁边的梅映寒几个,目光像是在说:“你们就听他这么天真?也不劝劝?”   江湖客们自然不劝。   君家兄弟是出于对白争流的崇拜信任,梅映寒则是知道白争流一定不光是嘴巴上这些打算。   果然,白争流继续说:“我这么一路朝上找。本地父母官不管,我就去京城。京城审案子的人不管,我就把所有证据统统摆在皇帝面前。”   丛霄的胆子已经和他的脑袋一起归位了,说:“你还想见皇帝?不自……”量力。   没说完。   正如白争流之前警惕的那样。自己一行进入御香坊之后的所有动作话音,其实都在丛霄的视线之内。   他知道白争流对孟文光说的那一番话,也知道白争流的确见过皇帝。   只是……   丛霄狐疑,低声问:“你想顺便刺杀皇帝?”   曾说过自己与皇家有旧怨的白争流:“……”   白争流道:“没有。”   丛霄:“切。”   白争流平静说:“中原无内忧,边境无外患,宫中皇子尚未长成。此时刺杀皇帝,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让京城乱起来,各方人马争相出手,争权夺势。若是控制不好,这个‘乱’,还要延伸到京城之外、延伸到整个中原。”   丛霄不以为意。   白争流:“到时候,动荡的便不只是一个御香坊,还有天下百姓。”   丛霄皱眉。   白争流:“他们不过是想要平平安安种地、平平安安过日子。我若为了一己之私,就把这一切毁掉,又与那孟文光之流有什么区别?”   丛霄:“……”冷笑,“道理还是你会讲。”   白争流道:“你都知道把裴降、祁高的魂魄留下来,日日让他们不顺心。直到我要把你所在之处问出来,这才匆匆杀魂灭口。难道我不懂得一样的道理吗?让皇帝日日担忧、日日愁苦,就这么过下去。”   纵然天下美味摆在面前,皇帝都没心情吃。最美的女郎站在他面前,他也没心情看。满心满眼言,只剩下一件事。   那个神出鬼没的江湖客,会不会在自己下一次睁眼时,又站在自己面前?这一回,他拿给自己的,会是一叠新的证据,还是一把刀?   这些都说不准。   丛霄再次无言相对。再想想白争流描述中的场景,莫名觉得……有点点爽。   这江湖人与皇家有仇,自己呢,算是和朝廷有仇吧?   一个与皇家有仇的江湖人,应该真的不会像是替孟文光掩盖真相的那群走狗一样,继续隐瞒御香坊惨案的真相?   再有——   “也不光是找证据吧。”白争流想了想,“这种事,另需人口口相传。若能借我等之口,先让半个江湖知道孟文光做了什么。而后,又慢慢流传入百姓那边。”   梅映寒补充:“最好有书生能以此为题,写一出戏。”   这下子,丛霄、周云韶之外,就那些不知不觉已经聚了一屋子的游魂之中,终于有一个开口。   “像是前朝那些奸佞一样,”君家兄弟转过脸去,认出讲话之人是祝方晨,“遗臭万年!”   御香坊中没有丑人,祝家郎君同样有一张不错的面孔。与丛霄更偏向于“秀美”的容貌不同,他长得十分周正、俊朗,看起来就有一种正直可靠之感。   众人想起来,他家给他定下年底的亲事。君陶至今还记得,说起未婚妻时,祝方晨脸上那混合着喜悦、得意与不好意思的神色。   要成亲了,自然高兴。自家未过门的娘子优秀,他也跟着骄傲不已。又毕竟是年轻人,说到娶嫁,总要留上一分难为情。   他想过与妻子的婚后相处,想过两个人的第一个孩子要叫什么名。想过孩子长大了,自己要怎么做一个面对提亲臭小子的父亲,又想万一不是女儿,而是儿子呢?自然是对着自家臭小子耳提面命,要他好好敬重妻子。   可现在,这些都不可能发生了。   未婚妻会嫁给旁人,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害了他、害了整个御香坊的凶手逍遥法外,只因他有一个好出身!   祝方晨再度生怨。这时候,他听那江湖人开口:“对,遗臭万年——”笑笑,“梅兄这主意不错。若是孟大人能亲自写这出戏,便是最好的。”   这话出来,亡魂们心动了。   已经有的亡魂开始消散。心满意足,再无执念。   也有亡魂依然担心白争流是逢场作戏。对此,白争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再朝人们介绍自己一行四个,两个出身峨眉,一个出身天山。在一个,他附抚摸自己的爱刀,道:“你们若是记得开国时的二十八将,多半也会知道其中那位女将军。我的师父,是她家唯一在惨案中逃出来,此后颠簸半生、苦难半生的幼弟。”   亡魂们怔忡。   丛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脸上的点点焦黑一点点消散,开始透出原先那张秀美面孔的影子。   “你是杨将军家的后辈,”他叹道,“我相信你了。”   平心而论,丛霄对开国二十八将并没有什么深刻印象,更多是旁人说他们因罪下狱,被一一抄家处死,丛霄也就这么听。   但江湖人有这么一个身份,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丛霄知道这群死脑筋有多么重“义”,所以他说的相信,意思其实是:“我相信你会为了师门长辈向皇家报复。在那之中报复孟文光与其父,本是不冲突,甚至有交集的事情。”   所以,他相信白争流了。   白争流眼神动了动,说:“既然如此,你们便把当时发生的事,细细与我说一遍吧。我后面找证据、要口供时,也能更简单些。”   丛霄点头。   点头之后,却没有开口,而是望向身侧的周云韶。   他脸上又流露出了犹豫,周云韶却不曾在意。   他抬手去解自己的面纱。等到面纱落下,在场的所有江湖客都屏住呼吸。   ——这个清俊的男人,竟然没有鼻子。   不。准确地说,他的鼻子是被什么人生生割去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说起来昨天听说这礼拜周末可能要加班……躺平.jpg 第161章 过往   面对众人虽然克制,却多少流露出惊愕的目光,周云韶微微笑了笑。   在他的笑意之中,江湖客们一点点回神,客气地挪开目光。   周云韶却是当真不算在意——要是活着,这副面容自然对他有影响。但他死了,长得丑、长得美,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倒是给江湖客们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更方便他说清楚孟文光之事。   “我先来讲吧。”他道,“几位前面已经看到了,我也就直说。那天听到丛霄与孟文光饮酒之后,我离开御香坊,的确是去找了孟大人。”   周云韶说得十分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找”字说来简单,真做起来,却一点儿都不容易。   自己从天亮等到快要天黑,终于等来了孟大人一盏茶工夫的时间。而那一盏茶工夫里,又有大半被拿来向孟大人赔罪,道自己不该这样贸贸然找来。   再余下的时间,才是他告诉孟大人,小孟大人对丛霄颇有纠缠一事。   “丛霄……”   孟大人皱起眉毛,口中念着这个名字。   周首席站在前方,袖子之下,手逐渐捏紧。   “哦,想起来了。”孟大人终于在脑海中搜刮出一张面孔。的确,是个长得颇漂亮的青年。   儿子喜欢他?   孟大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本朝当中,有那比较开放的,会认为与男人在一起、与女人在一起,都没什么差别。   有人觉得只要有了孩子,那后面怎么样,都是自己的事。   也有人只爱女郎,并且深深厌恶那些会与同性之人搅和在一起的人。   在官场上,他不得不与这些人交际。再怎么厌恶,脸上也是笑着说句“家有悍妻”。把矛盾推到妻子身上,以此拒绝掉一些让孟大人想一想就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应酬。   可到了自己家,“孝“字压下来,孟大人总算能独断专行。   他不在意丛霄怎么样。又不是自家的儿子,最多在心里暗暗恼火,预备后面要找个机会将人赶出御香坊……当然,如果真的是个好香师,能给御香坊带来大收益,这点也可以斟酌。   孟大人觉得自己大公无私。   他唯独在意孟文光。自己的儿子,二十多岁了都考不上功名,这已经足够丢脸。不能再让他和男人搅和到一块儿,有辱门楣。   周云韶说完小孟大人的事就离开官府。那以后,孟文光一连数日都没有出现。   周云韶暗暗放心,觉得日后他再也不会纠缠丛霄。却没想到,就在第四轮比赛那天,自己走在路上被人打晕,睁眼就见孟文光在自己眼前。   准确地说,是“趴”在自己眼前。   孟大人那日把儿子叫到面前,狠狠行了一顿家法。孟文光怀恨在心,一意想要报复。   他尚且动弹不得,却自有其他人将周云韶带来孟文光面前。   他们走不通孟大人的门路,但是,孟大人有一个浑身都是漏洞的儿子。   那会儿孟文光趴在床上,背后都是伤。他仇恨地看着被压在地上的周云韶,道:“你一心拦我与丛霄的好事,莫不是对丛霄也怀有心思?……哈,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押着周云韶的人中,有人拿过一面镜子。   还有一把刀。   孟文光冷冷地吩咐:“处劓刑。”   劓刑,也就是割掉鼻子。   孟文光觉得周云韶碍眼,却不打算直接杀了他。一来是因为他尚有顾忌,二来他更愿意让周云韶后半生生不如死。   前提是他还有后半生。   一个以制香为业的人,少了最重要的鼻子……   孟文光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看着被压在地上惨叫的周云韶,甚至觉得自己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周云韶疼昏过去之前,还听到孟文光在轻声哼小曲。而等他醒来,则发现自己回到了御香坊,面上仍然剧痛,但孟文光给他处理了伤。   距离他“失踪”已经过去一天两夜。如今外间又是天亮,第五轮比赛,也就是最后一轮要开始了。   周云韶躺在床上,神色麻木的之后,丛霄正心神不宁地在自己房中做最后的准备。   昨天一整天,周首席都没有出现。   他默默地想。   这两天,因为孟文光不再找他,裴降、祁高对他也没有之前那么热切了。   丛霄乐得清净。平心而论,他也不是真的想被孟文光找上。但早年有人看中自己家里的铺子,阿娘不愿出手,对方就找人做局,硬生生抢走了他们家的店铺。还假称阿娘滥赌,坏她名声。   阿娘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没了性命,继续背负骂名。   丛霄想要申冤,奈何抢走他们家铺子的人颇有来路,官府不受理他的报案。   青年求助无门,终日苦痛。这时候,周云韶出现了。他问丛霄,愿不愿意进御香坊。   “你从小擅于制香。如果有朝一日,你做出皇帝都在用的香,或许能有一丝为阿姐翻案的希望。”   虽然口中叫着“阿姐”,但丛霄的娘与周云韶并不是姐弟。只是两人出生在一条巷子里,周云韶年幼时父母外出,常常把他放在丛霄娘家中照顾。   那会儿丛霄娘已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照顾一个三四岁的小毛头,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算费力。   对周云韶而言,丛霄娘就像是亲姐姐一样。   虽然后来丛霄娘家搬走,两家生分,可等周云韶与丛霄娘再在店中碰到,双方认出彼此,就又开始走动。   丛霄娘比周云韶大十岁,周云韶则比丛霄大七八岁。从前,丛霄娘看着周云韶从刚出生的婴孩变成七八岁的毛头,而后出嫁。双方重逢时,周云韶是御香坊的弟子,丛霄则是已经能在店里帮忙的孩童。   看出丛霄喜欢制香,周云韶在他很小时就开始教他。两个人是师徒,也是兄弟。   丛霄从小就很黏周云韶。是对兄长的喜爱,也是对“师父”的尊敬崇拜。他还立下豪言壮语,说自己日后同样要去御香坊。   周云韶听着,就笑。丛霄娘在一边看着,也笑。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想到,丛霄真正加入御香坊,是在那种情况之下。   当上弟子最初的那段时间,丛霄过得不算好。   周云韶关照他,但他是首席,总不可能日日与丛霄待在一起。大多数时间,依然是丛霄一个人过。   其他人知道他是因为周云韶一句话进来的,待他多少有些轻蔑。纵然不敢当着周云韶的面做些什么,私下里嘲讽两句,也一样让人心中难受。   丛霄不会在周云韶面前说这些。   他珍惜和周云韶在一起的分分刻刻。至于其他人,自己自然会用实力折服他们。   某种程度上说,御香坊其实是个很单纯的地方。当丛霄展露出自己对香的了解,在制香上的能力,他在其他弟子之间的风评开始变化。逐渐有人维护他,甚至像是他崇拜周云韶一样崇拜他。   丛霄开始喜欢上在御香坊的生活。   他依然记得阿娘之死的仇恨。但周云韶说得没错。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对抗害死阿娘的力量,对于他们而言,最好的一条路就是做出贡香,站稳脚跟。   为此,丛霄夜以继日地努力着。周云韶也会帮他,为他讲解疑惑,也带他去藏书楼中。   两人拿着书卷一起看。偶尔时候,丛霄会抬头去看周云韶的面侧脸。在心里默默叫:“云韶哥哥……哦,现在是‘周首席’了。”   他唇角勾起一点,又在周云韶察觉之前低头,认真看书里记载的方子。   一日日过下去,丛霄在御香坊的名望越来越高。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偏偏这时候,孟大人来到罗城,带着他的儿子孟文光。   孟大人是来奉命办差的,顺便给自家儿子刷点履历。孟文光则是来见识一下传闻中的御香坊,又一眼看中丛霄。   发现孟文光的眼神不对时,丛霄浑身发冷。   是周云韶一句“你以后避着他一点”,让丛霄缓过心神。   他看着周云韶神色中的忧虑和关切,轻轻点头。   想避着,奈何避不开。   裴降、祁高总会给孟文光传消息,孟文光屡屡“巧合”地出现在丛霄面前。   丛霄不得不与之周旋。这一幕被周云韶看见,周云韶要带他离开,孟文光的面色骤然沉下。   丛霄却想:阿娘不愿意把家里铺子拱手送出,落得一个吊死之后满身骂名的下场。周云韶呢?他不愿意自己侍奉孟文光,又要因此付出什么?   丛霄不想知道。   他只明白,对这些有权有势的人,自己和周云韶就是能被随便践踏的泥浆。只要对方一句话,他们就要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这时候,丛霄已经不再去想周云韶和自己说过的“等你日后制出贡香……”了,只希望周云韶能好好活着,不要在自己不留神的时候也吊上房梁。   所以他对周云韶说:“周首席,我是自己去接近小孟大人的。我娘的事,小孟大人或许能帮忙。”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第162章 面纱之下   丛霄有多在意他娘的案子,周首席是知道的。   两家相逢之后,年幼时照顾他的阿姐告诉他,自己出嫁之后,是过了几年和和美美、安安生生的日子,可丈夫意外病故后,就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周云韶也能看到,对阿姐,丛霄是多么孝敬、放在心上。   扪心自问,如果站在丛霄立场上的人是他,这会儿兴许也会对孟文光的身份动心。倘若真能翻案,替阿姐洗去污名,也让凶手被绳之以法……   “不行。”   周云韶还是坚定地说。   他看丛霄,认认真真和他分说:“小孟大人手中并无实权,是否翻案,他说了不算。孟大人才是真正能在此事上说得上话的人,如果咱们抱着这种心思,最该做的,反倒是好好准备后面的大比。不论你我谁能得胜,都能得到与孟大人同桌而餐的机会。到时候——”   周云韶一心想让丛霄远离那条太过危险的路。   丛霄怔怔地看着自己身前的男人。心里又是默默叫:“云韶哥哥。”   孟文光觊觎他的脸,裴降、祁高待他亲亲热热,却也只是眼馋他能为他们带来的好处。   御香坊里有其他人崇拜他,因他的才能尊重他。但阿娘没了之后,能再以家人角度,一心一意为他打算的,从来就只有周云韶了。   越是知道这点,丛霄就越不能听他的。   他表现得十分坚定:“可若是你我都不是第一呢?下一次比赛,可是又要三年之后了!阿娘又要平白无故被人骂上三年,周首席,你也忍心吗?”   话说出来,丛霄从周云韶脸上看到了痛苦。   周云韶像是很难相信,丛霄会有这种“你压根不是真心为阿娘打算”的意思。但他的痛苦只持续了一瞬,很快消散,再度劝起丛霄。   丛霄自然是不听的。   两人不欢而散,丛霄一次次和孟文光见面。   但也只是见面。一来,丛霄内心之中对与孟文光接触还是厌恶。二来,后面祁高说的也是丛霄想的。得来太容易,只会让孟文光迅速厌弃。三来,则是考虑到孟大人。   有些人会无所谓孩子享乐,甚至与其“同乐”。有些人却对“带坏”自家孩子的人深恶痛绝,丛霄暂时还不知道孟大人是其中哪种。   他只和孟文光说,制香大比实在重要,自己想先等等。   态度好,讲话时笑吟吟的。孟文光被美人迷得七荤八素,也自持“君子风度”,于是点头。   当然,还有个原因是自家老头子也在罗城。不过这等有损自己威风的事儿,没必要与丛霄说。   丛霄也知道,自己的拖延只是一事,最终还是会走到那一步。   他最初还会紧张害怕,到后面,却一点点心平气和。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会疼,会难过。可等狗走了,他总会慢慢愈合。   只是希望云韶哥哥到时候别嫌弃他就是了。   不过,云韶哥哥……周首席,昨天到底去哪里了呢?   第五轮大比要开始的那个清晨,丛霄一心想着周云韶。不留神,损毁了自己原本准备材料中最重要的一味。   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挽回了。霎时间,豆大的冷汗从青年鬓角滑落。   他的心脏不断下沉,胃部冰冷沉重,像是生生吞进一块铁。从手指到身体,每一寸都在发抖。   只有脑子还算清晰,告诉自己:“莫要紧张,莫要紧张。想想办法,你待会儿还要上场。”   最后一轮比赛与之前不同,所有材料都是弟子们自己准备,只需要在台上完成最后的调和动作。也就是说,在宣布结果之前,人们并不知道他究竟用什么制香。   丛霄喉结滚动一下,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味自己自己年幼时在阿娘店中,玩笑般调出来的东西。   他心里甚至没把那叫做“香”。一些荔枝皮,一些果子核……在偏南的罗城,又是夏天,这些都是随手可得的东西。   丛霄抓紧时间,匆匆将它们烘干炮制。   时间太紧了。他的冷汗依然在滴落,目光却能紧紧锁在面前的小炉子上。一点果香从中浮出,有一瞬间,丛霄竟然以为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   他盼啊盼,终于盼到了周云韶到来。小丛霄立刻扑了上去,抱住周云韶的手臂,半是得意,半是期待,请周云韶来品评自己新制出来的香。   阿娘在柜台后面笑。   小丛霄像模像样地在周云韶面前操作。先是在香炉中铺一层雪白香灰,再取出篆模,轻轻压在已经被自己整理平整的香灰上。   他选了云形的篆模,心里悄悄想,云韶哥哥用这个恰好。   把自己制出的“香粉”铺上篆模,轻轻在上面敲一敲,确保香粉形状已经固定。而后起篆,一朵漂亮的云就出现了。   小丛霄喜滋滋地欣赏片刻,而后点香。   他心里很期待,不知道云韶哥哥待会儿能不能嗅出自己做了什么。   同样的心情,几年以后,竟然又复现了。   只不过,年少时丛霄是想让周云韶分辨自己制香的材料。现在的丛霄,则是想知道周云韶还记不记得两人之间那些回忆。   想着这点,丛霄看时间差不多了,于是飞快收拾好东西、抵达比赛现场。   可这时候,周云韶还没有到。   听旁边的人说起这点,丛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担心,又怕是自己多想。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云韶始终没有来……丛霄的手又开始发抖。他近乎要冲下赛场,这时候,终于有一道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   周云韶还是来了。   他没有露出面孔,而是用了面纱遮掩。还是极痛,但他又放心不下丛霄。   这会儿出现,丛霄果然一直在看他。直到有人宣布大比开始,丛霄终于勉强挪开目光。   周云韶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各种材料,脑海中一阵眩晕。   但他也开始做了。   是此前构想、尝试过千百次的事情。哪怕是还在剧痛中的周云韶,也能将香粉调配好。   等到锣声响起,台上的首席、进入最后一轮的弟子们放下手,等待罗城商户百姓、外地客商的点评,周云韶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匆匆离去。   总归到了这个时候,规矩就是御香坊的人不能露脸。莫要让他们的身份、面容,影响了其他人的判断。   周云韶脚步又急又快,走在廊中。   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更快脚步声。   周云韶皱起眉毛,继续往前。   身后的脚步声还在靠近他。最终,他被一人拉住手臂。   “云韶哥哥!”丛霄脱口而出。这种时候,总归他是叫不出那句“周首席”。   青年满是担心,问他:“你还好吗?为什么要戴面纱?今天为什么来那么晚。”   一边说话,丛霄一边绕到周云韶身前。   他抬起手,就要去拉周云韶的面纱。   周云韶后退一步,丛霄的手停在空中。   青年一愣,喃喃说:“云韶哥哥?”   周云韶看他片刻,勉强开口:“我无事。只是调配材料时碰了误混在里面的东西,面上起了疹子——”   一句话没说完,丛霄的手已经又伸了过来。   周云韶原本就因为剧痛心神恍惚。前面阻止了丛霄一次,这会儿却没能阻止第二次。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面纱落下,前面的青年先是一愣,随后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丛霄目眦欲裂:“周云韶,你——那个畜生!是那个畜生做的,对不对?!”   泪水迅速充满了他的眼眶。   “云韶哥哥,”丛霄又叫道,“你、你的鼻子……”   周云韶闭了闭眼睛。   他拉过丛霄,将人抱住。像是对方还小的时候那样,一下一下拍丛霄后背。   他听到丛霄崩溃痛哭,比年少时做了噩梦后去寻“云韶哥哥”诉苦那会儿凄厉百倍千倍。   一边哭,一边问他:“什么时候的事?他什么时候对你……云韶哥哥,你是不是很痛?”   问到最后,不等周云韶回答,丛霄又开始哭。   周云韶:“……”   他低声说:“会好的。”   丛霄说:“云韶哥哥,你报官了吗?”   周云韶默然。他脑海里盘浮着孟文光狰狞的面孔,对方告诉他:“你总不会还想着去官府告我吧?哈哈,不妨试试。   “我也不怕告诉你。如今罗城的主事,说来还是我爹门下弟子。我爹出事了,他自己也落不到好处。再往上一级,你们这儿的郡守与我爹是同届。我爹在京城时,可常常收到他寄来的各种好东西。哈哈,还不是想求我爹在他的官路上推一把,让他走得更顺畅一点。”   周云韶没说话。   但这幅态度,已经足够丛霄明白:“官府不会管的,对不对?就像是我娘那个时候……”   周云韶又拍一拍他,道:“也没有那么疼。我想过了,日后我怕是不能再留在御香坊,但毕竟在里面待了这么多年,也算有些人脉经验。利用起来,做些小生意,总能过活。”   丛霄没说话。   周云韶低声说:“丛霄,事情会变好的,莫要担心了。”   丛霄想,云韶哥哥已经是这副样子,未来不可能还会“好”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163章 血   丛霄想了数日,终于带着一把刀,去寻孟文光。   他之前对孟文光虚与委蛇,是不想让周云韶出事。如今,不同了,周云韶已经出事。   既然如此,他的忍耐有什么意义?云韶哥哥那么疼、那么苦,孟文光又凭什么安安心心?   再有,虽然和孟文光相处的时间不算很长,但丛霄已经看明白了孟文光的小肚鸡肠。   他不觉得周云韶还有机会“安生做点小生意”。孟文光在,那些想讨好他、讨好他父亲的人会把周云韶踩进泥地里。他们不在,那些人就更要下功夫,好让孟大人感受到自己的用心。   认真思索后,青年得出结论:不如直接杀了他。   杀了他,问题就出在丛霄与孟文光之间。周云韶能从中脱身,或许还是无法幸福,可至少能够平稳。   丛霄抱着这种念头,去探望孟文光。   双方见面,孟文光一面是不想让丛霄见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一面又觉得丛霄识趣。前面说不答应自己是因为要大比,如今大比结束,果然来寻自己。   他还是让丛霄进门了。心中遗憾此刻的自己还是没法有大动作,面儿上倒是还撑出一副从容的样子,笑着问丛霄怎么这会儿来找自己,大比结果出来了否?   丛霄回答:“出来了,”他是第一,外面半个城的人都在讨论“四弃香”,但这已经不是青年关注的重点,“只是……”   孟文光纳闷,“只是?”   丛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却是粲然一笑,问:“小孟大人。我们前些日子大比,等了许久,周首席却还不曾出现。”   唔?   孟文光其实不太乐意这时候提起那个扫兴的名字。光是听着,他就有种自己又被父亲抽了一顿的隐约疼痛。   但想想对方定然比自己更痛,孟文光就又幸灾乐祸起来。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哦,他怕是不会出现了。”   小孟大人这几天专心养伤,并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他只觉得周云韶没了鼻子,一定深感丢人,不敢出门见人。说不定已经寻了个地方自尽,这也是活该的,谁让他去找父亲编排自己?   孟文光想着这些的时候,丛霄走近他,笑着问:“为什么?”   孟文光:“自然因为——你做什么?!”   丛霄已经站在他身边,手起刀落。   孟文光猛地朝旁边一滚,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他躲开了丛霄落在致命处的刀子,可青年还是捅到了他没那么致命的地方。一刀子下去,孟文光怕是这辈子都无法雄风振作了。   那一瞬间,孟文光对丛霄的“喜爱”,变成了与对周云韶一模一样的痛恨。   “你这贱人——”   他高声骂。紧接着,看到再次落下来的刀锋。   孟文光被骇到肝胆俱裂,再也不敢陷于口舌争锋。   他大喊“来人”,终于有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赶到房间,将丛霄压住。   这时候,孟文光身上已是大伤小伤。加上他前面被自己父亲抽出来的鞭痕,整个人看起来骇人至极。   但是他没有死。   丛霄没有真正杀了他,死的就会是丛霄了。   ……   ……   孟文光不光要丛霄死,还要周云韶与他一起。   他命令人,将丛霄押回御香坊,再去捉周云韶。   侍卫们到底有点儿脑子,把事情做得隐秘。一直到丛霄在斋舍的屋子被布置成一个小刑堂,外面都没人听到动静。   偏偏孟文光折磨丛霄到一半儿,裴降、祁高回来了。   两人万万没想到,开了门,自己会见到那样一幕。   孟文光也没想到这两人会回来。一时之间,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侍卫,只觉得父亲派给自己的都是一群怎样的废物。   但是无妨。裴降、祁高既然回来了,就不用再出去。   他们颤颤巍巍,孟文光看得好笑,吩咐他们按住丛霄的手臂,方便自己继续朝他身上捅刀子。   原本想过裴降、祁高会逃。就算他们两人前面再怎么狗腿、爱拍马屁,到这种时候,应该还是会害怕吧?   孟文光做好了看到这两人丑态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他们怕还是怕,脸上却同时闪烁过惊喜,仿佛在说:“太好了!做完这等事,我们也算是小孟大人的心腹了。”   孟文光:“……”   ……   ……   左右手臂都被拉住,双眼已经因疼痛无法睁开。   去杀孟文光的时候,丛霄已经做好了自己会死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得这么痛、这么惨。   也连累周云韶,与他死得一样痛、一样惨。   丛霄后悔了。   他不后悔自己去杀孟文光。从孟文光此刻的做法,完全可以看出他有多么不将律典放在眼里。所以自己之前的想法并没有错,云韶哥哥被处劓刑的事儿,日后不会有任何说法。更有甚者,那些想要讨好孟家的人,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云韶哥哥。   所以孟文光的确该死。   丛霄后悔,也只后悔自己最初的一刀没有落准,给了孟文光反击的机会。   他嗅到满屋子的血腥气。而后丛霄努力地侧过头,看向周云韶的方向。   一滴泪水从他眼梢滑落,沾染血珠。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停下。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那些人才意识到这点。   裴降、祁高一起试探地看向孟文光。孟文光朝他们笑笑,吩咐:“可以松手了。”   两人松手,脸上瞬间挤出谄媚讨好的笑容——真奇怪,丛霄心想,自己明明死了,竟然还能看到这样一幕。   他像是成了某种虚幻的、可以在空中轻轻飘荡的存在。这么看着孟文光对裴、祁二人夸一句“做得好”,又在两个人脸上笑意还没消散的时候,重新向他们举起刀。   裴降和祁高死了。一直到趴在地上的时候,他们还在不可置信地看着孟文光的方向。而孟文光看着眼前的场景,像是也在思索什么。   “好像有点闹得太大了。”   丛霄听他叹气。   “老头子要是知道……”   多有意思。刚刚杀人的时候,孟文光什么都不想。如今人都死光了,他竟然又开始觉得苦恼。   苦恼了一会儿,孟文光抚掌一笑:“大比结束,当第二的妒忌第一,于是赛前毁坏了第一的材料不说,还在第一得胜之后暴起杀人,这个故事怎么样?”   丛霄刚来找他的时候,孟文光的确不知道这几天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在丛霄昏迷期间,他打听到了颇多事情,这会儿便能顺口说来。   侍卫们听着孟文光的话,一起夸“小孟大人英明”。   孟文光笑着背手离开。他身后,自然有人接着他的话行动。   第二天,御香坊大火的消息传遍整个罗城。又在在罗城歇脚的客商们的传播下,去了更多地方。   半年以后,白争流、梅映寒听说消息,赶来此地。   他们与君家兄弟相见,一同进入幻境之中。再到如今,听到丛霄、周云韶说起真相。   二鬼话音落下,一行江湖客哑口无言。   这么安静了半晌,终于还是君陶忍不住开口:“如此残暴之人,竟然至今逍遥!养出这么一个残暴的儿子,他老子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就这还朝廷重臣?!”   君阳也说:“罗城的官场,竟然腐败到这等程度吗?”   丛霄、周云韶无言看他。   又过半晌,周云韶才道:“诸位有意为我等翻案,我等自然感激。可若是实在困难,也——”   丛霄:“云韶哥哥!”   周云韶叹口气,看一眼丛霄。   这时候,约莫因为终于有人愿意听自己吐露冤屈。丛霄已经释怀很多、放松很多,完全恢复了自己生前的那张面孔。   他叫道:“云韶哥哥,他们答应了的。”   周云韶叹道:“若当真能做到,我自然欢喜。可若是把几位大侠也一并搭进来,要我如何过意得去?”   而且,他不知道阎罗殿究竟是如何审问亡魂的。   能轻松过去自然最好,可要是对方查得仔细呢?   几位大侠行动成功了尚且好说,若是他们失败,丛霄头上是不是又要被记一笔?   周云韶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他有所挂怀,白争流听出其中真心,笑着安慰:“与其说是我为你们奔走,不如说是我等为公义奔走。倒是周首席、丛香师莫要在意我们拿你们的事儿到处说,我在此呢,也先向你们赔个不是。”   话都说到这一步,周云韶只好点头。   白争流想了想,又补充:“若是未来有一天,姓孟的老头子真写了关于他儿子这番作为的戏本子。我定要带来御香坊,烧给你们看。”   周、丛听到这里,一同拜谢。   外间透过来的光更多,释然消散的亡魂也越来越多。   江湖客们面前,两个红衣鬼换回了他们过往常穿的衣服,身形同样开始变淡。   消散之前的最后一刻,丛霄深深地向白争流拜了下去。   “大侠高义至此,我此前却欲向大侠出手……”   他的嗓音越来越轻,落入白争流耳中,却十分分明。   “若当真有那来世,我愿当牛做马,以报大侠恩情。”   丛霄说这话的时候,周云韶就在一旁看着他。   他仿佛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最后朝江湖客们供一拱手,嘴巴微微张开——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与丛霄一同消散了。   良久,君陶:“周首席最后是想说什么?”   君阳:“约莫是‘若有来世,我也与你一起’?”   君陶挠了挠头,叹道:“这周首席,也当真算是情深义重了。”   君阳不言。   他转过头,看向从刚才开始,白、梅两个就一直在看的方向。   是御香坊内部地方。   君陶顺着哥哥的目光看过去。   眨眼,再眨眼。   他吃惊道:“呀,丛霄都没了,为什么里面的建筑还在?”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64章 烫手山芋   江湖客们眼前画面,正如君陶所言。   他们站在“店铺”里。随着亡魂消散,又有之前灵石、灵气的催动,这方铺子已经散去幻境,露出下方长野了的荒草来。   可在几人身前不远处,御香坊的回廊竟然依然呈现在他们眼中,通往深处。   简直像是有人生生撕下了画卷的一角,再粗暴地用几棵草贴上。   别说君陶了。见识更多、与更多怨鬼游魂打过交道的白、梅两个,遇到这一幕,照样是一头雾水。   他们勉强猜测:“难道咱们之前想错了?丛霄、周首席并不是这个鬼境真正的‘核心’,只是恰好出现在咱们面前?真正的‘核心’另有存在,如今还藏在里面?”   这是君阳说的。   白争流听着,一面觉得有理,另一面却又觉得不该。如果丛霄、周云韶并非掌控整个鬼境的存在,为什么在开导他们的过程中,其他亡魂跟着逐渐释然消散?   不过丛霄也说了,他并没有有意控制其他游魂。   刀客眉尖拢起。片刻后,叹道:“咱们再去里面转转。”   看是不是真有其他游魂藏匿吧。   ……   ……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为防自己一时不慎,漏过真正恶鬼,几个江湖客检查得极为仔细。白、梅这会儿也没再继续藏拙演戏,而是真正把剩下的灵石、自己能调用的灵气都用出来,寸寸用在御香坊中。   很快,整个御香坊里,但凡是他们到过的地方,都有了被灵气“烧”出来的洞。   而江湖客们也终于有了其他发现。   白争流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图画。   “虽然每到一个地方,灵石都会被污染,”他道,“但你们发现了否?斋舍、学堂、藏书楼……不同位置,灵石被污染的速度并不一样。”   其他人回想一番自己此前所见,一个个跟着点头。   “另外,每次用出灵石,我与映寒都是将其震成粉末,”白争流又说,“我就直接再来一次吧。”   其他人看他。   因只是展现自己的发现,这会儿刀客拿出的灵石不大。只有一个指肚的尺寸,成了粉,也只是轻飘飘的一捧。   他用指尖撮着那些细粉,从高处开始洒落,自己的手越来越低。   众人屏息。此前他们只是略有察觉,却不敢肯定的事情,因白争流的一个动作,再清晰不过的在他们面前展示出来。   梅映寒叹:“虽然无论从哪里放手,这些灵石粉末都是一样要被污染。但是,从高处洒落的粉末,比在低处洒落的污染速度更慢。”   白争流拍拍手,扫去指尖的浮粉,“对。”总结,“斋舍,地下。咱们得再仔细找一圈儿,应该能找到些线索。”   君陶:“这么一说,难道又是丛霄那间屋子?”   青年展开极多联想。   “可能是他们死的时候,最后一口血吐在地上。生了神志,成了怨灵。”   君陶一本正经猜。   君阳瞥他一眼。   “也或者是他生前用到的什么物件。”君陶又换一种猜测,“这世上都有灵气阴气了,再有精怪也很寻常。就像是前面那孟玉娘的镯子一样,正常情况下的精怪都是向善的,偏偏丛霄这个刚有神志就碰到自家主人遇害,所以……”   君阳无语。弟弟说得和真的一样。   他这么一想,又偷眼去瞄一旁的白、梅两个。没想到,二位兄长与自己的无语不同,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见君陶停下来,白争流甚至问他:“再有呢?”   “再有,”君陶其实没什么想法了,却又不想辜负白大哥的期望,于是绞尽脑汁,“其实咱们都想错了!出事儿的从来不是御香坊里的人,而是整个御香坊。只是房子又不会挪,不会动,于是你我一门心思只顾着看里面的游魂了。   白争流是真的觉得这些念头挺有趣。不说对不对吧,至少那个“精怪”的说法很值得琢磨。   如今自己、映寒,加上天山派的师长与师弟妹们,能用灵气的起码有个两位数。这足以说明,“人”对灵气是确实存在天赋与亲近。   可只有“人”吗?猴子怎么说?山林里的其他动物又怎么说?那些本就会下山害人的猛兽,若是因此实力大涨,去害更多的人……   白争流突然意识到,眼下的情况,其实比自己一开始预计的要危险更多。   可惜他们现在身在罗城,能做得太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弄明白为什么御香坊鬼境还不消失。   抱着这个念头,一行人回到丛霄的房间。   在众人注目之中,白争流缓缓吐出一口气。同一时间,屋中的空气像是开始流动。   不,流动的并不是空气,而是在白争流操纵下的灵气。   它们明白情况危急,却还是抑制不住活泼好动的本性。此刻在白争流袖间穿梭,在梅映寒发间嘻戏。又促狭地把两个人轻轻推动,要将他们凑到一起。   只是这些动作十分轻微,在江湖客们的感受之中,是真的和风相差无几。他们的精力也更放在其他地方,此刻每个人都谨慎专注地看着四周,想确定一把新的灵石粉末撒下去,最先有所反应的是哪个方向。   “这里!”   他们同时开口,同时朝一个方向伸出手。   几人掌心叠在一起。相互看看,从彼此眼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笃定。   自己一个人的判断还有可能出错,这么多同伴的判断却一定是对的。江湖客们当机立断,各自拿出兵器,开始在前面确定的地方挖掘。   甚至不用多做判断。刀尖、剑尖刺下去的瞬间,几人的脸色直接发生变化。   他们的兵器上,一起出现了前面被孟玉娘接触时也曾出现过的锈迹。   其中白、梅两人的兵器还能抵挡片刻,君家兄弟的佩剑却是当即成了两把锈剑。速度之快,让两个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还是白争流、梅映寒一边一个,及时地将他们推开,才没让锈迹蔓延到两人握着的剑柄上,与他们产生直接接触。   饶是如此,剑上的状况,还是让君家兄弟惊魂未定,忍不住叫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争流同样意识到:“看来之前的猜想还是错了一点。我们一开始被丛霄盯上是可能因为小君师弟那句关于丛霄醉酒的话,可小君师弟那晚沾上、污染了他身上灵石的阴气却不一定如此。”   他一面想,一面再度调动体内灵气,让二十八将恢复原状。   旁侧梅映寒也是如此。等到二十八将与镇星恢复得差不多,两人开始继续挖掘。   挖到兵器又承受不住了,他们就再停下来。   如此反反复复。最终一夜过去,呈现在四人面前的,就是一个匣子。   黑漆漆的,不断有阴气溢散,让人连面儿上刻有纹路都看不清楚的匣子。   四个江湖客围绕在侧,只觉得看上匣子一眼,身上就要冷上一分。   半晌,君陶终于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道:“这……这究竟是什么?!”   君阳低声分析:“总归不是好东西。有人把它埋在这儿,也是实打实的不怀好意。”   “我们进来的时候,”白争流说,“我便发觉了。虽然同样是阴气造成的幻境,但‘御香坊’靠近地面的地方,阴气比距离地面远些的地方更重。”   众人看他。   白争流又说:“丛霄说他没控制过其他游魂,兴许是真的。只是在铺子那会儿,为什么……”   梅映寒:“店面的阴气,已经被咱们净化大半了。”   所以那些游魂才能离开。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瞳仁微微一缩,骤然领悟:“原来是这般!”   至此,他们的所有疑问通通有了解释。   四人各有感怀,纷纷叹:“如此看来,那些弟子的确不易。”   “好好的睡个觉,就被大火烧死!”   “孟文光作恶多端,他爹也难辞其咎,另有罗城官场……开国不过七十年,便有如此状况,”长长一叹,“倒也和前面诛杀名将的傅家太`祖一脉相承了。”   “……”白争流笑笑,“日后,咱们总会为坊中香师、弟子们讨回公道。”   其他人一同点头。   君陶:“待从这儿出去,咱们就杀去官府!”   “喊打喊杀,”君阳瞥弟弟,“怎么如此冒进。”   君陶一样瞥哥哥:“莫非你不想?”   君阳:“想不想的,具体怎么做,都得从长计议……”   说着说着,众人的声音又逐渐变低。   他们的目光逐渐汇聚,通通落在身前的漆黑匣子上。   下一个问题来了。江湖客们同时沉思,出去之前,自己一行要拿这个一看就是烫手山芋的匣子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165章 丢失物   放置不管是不可能的。   虽然丛、周等鬼没了,可御香坊幻境还在。不说这地方空置下去,其中会不会诞生新的怨灵。只看一般人误入其中,压根不可能有机会找到出路,江湖客们就直接把这个选项抛到脑后。   得想个办法处理它,或者至少想个办法带走它。   涉及阴气,君家兄弟没什么发言权。两人眼巴巴看旁边的兄长们,看他们叹气:“莫说现在了,就是我们身上灵石充足、灵气足够的时候,怕是也很难净化这么浓郁的阴气。”   君家兄弟的心揪了起来。   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刀客像是记起什么,忽而轻轻“咦”了一声。   剑客侧头看他。刀客凑过去,两人的脑袋挨在一起,这么低声商量。   君家兄弟竖起耳朵。   兄长们未有有意隐瞒他们的意思。认真去听,果然很快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摘星录》”“血符”……“封印”?   君家兄弟心脏“怦怦”直跳。这时候,白、梅两个也宣布了自己二人初步讨论的结果。   “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将此物带往天山。那边有灵石矿,此前老鬼尝试污染了灵矿数十年,等他死了,灵矿照样恢复原状,只是关押老鬼那片地方的灵气减弱一点。”   灵气阴气,说白了是两个可以彼此抵消的东西。   “恰好,”等白争流话音落下,梅映寒紧跟着笑笑,“两位师弟去了,也能在灵石矿里练练身手。”   君家兄弟先点头,又有些迟疑:“这倒是个解决办法,但还有两点。”   白、梅:“哦?”   君阳:“咱们要替御香坊冤魂们翻案,白大哥前面还提到上京。若是途中再带着这个,耽搁上数月、一年,怕是还要出些差错。”   君陶则说:“带去天山是没问题,可咱们要怎么带?”一边说,一边记起什么,恍然,“所以白大哥、梅大哥前面提了‘血符’?唔,血符还能用在这玩意儿上?”   他又开始盯着黑色匣子打量。   没打量两眼,就被从心底涌出的那股冰冷阴森之感逼退目光。   君陶咽了口唾沫,挪开视线。   白争流道:“两位师弟说的的确都是问题。要问血符能否在此物上顶用,却是我们也不知道。”   梅映寒补充:“总要试试。”   “对。”君阳缓缓吐出一口气,“咱们光是在这儿说,也没什么用处。还是得用上血符……”   青年又记起了在谭家庄的那一晚。只不过,当下时刻,白、梅两个很干脆地拒绝了他们的放血申请。而是又休息了片刻,而后运起灵气来。   期间,君家兄弟看着他们努力、看着他们尝试。君陶暂且不论,慢慢的,君阳的手指开始跟着白、梅的动作在自己衣服一角滑动。某一刻,君陶忽而惊呼:“阿兄,你身上!”   嗯?我身上怎么了。   君阳低头,随即瞳仁微微收缩。   不知不觉间,自己衣服一角竟然流光闪烁。   旁侧被君陶嗓音吸引了注意力的白、梅两个看来,都有怔忡。   怔忡之后则是笑脸,两人一起道:“恭喜大君师弟!你怕是也已经引气入体了。”   君阳:“……”   这就是“引气入体”吗?什么时候的事。   君阳有些茫然,又有些高兴。   遇到新状况,白、梅两个也停下手上的活儿,开始细细询问君阳这会儿的感受。君陶则眼睛都亮了,拉着自家阿兄的手臂,不断问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突破。   同时被这么多声音询问,君阳倒是能细细将一句句疑问分辨清楚,然后一一回答。   “白大哥、梅大哥不提的时候,我还没什么感觉。但此刻一说,我便觉得,丹田里果真是多了什么。”   “什么时候——唔,”回想片刻,“前面咱们引丛霄现身的时候,我握着两位兄长给的灵石,朝丛霄攻去。那会儿,是有觉得掌心涌进一股热意。”   君陶颇为羡慕地看兄长。白争流则笑笑:“多半就是这个了。”   梅映寒则说:“大君师弟这引气入体,倒是比我那会儿要有效率得多。”   君陶好奇,问:“这么一说,白大哥、梅大哥又是怎么引气入体的?”   两人解释。他们进境都是在天山上,前后相差的时日也不多。只是具体情境,还是有些不同。   君家兄弟此前虽然笼统知道一些,这会儿却是头一次听说细节。此刻无论君阳还是君陶,都听得津津有味。君陶还摩拳擦掌:“看来还是要在出手的时候,才有觉醒的机会啊。好,我记得了!”   君阳听着弟弟的志气,一是欣慰,二则是有些担心弟弟会不会因此不顾危险。   转念想想,总归自己会一直在弟弟身边的。他怎么往前冲,自己都会护卫在他左右。再者,阿陶原本也不是一个鲁莽的人。   君阳逐渐安心,又听了白、梅几句鼓励,还有修行经验分享。   他将这些经验牢记在心。恰好,白、梅两个这会儿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二人又开始画符。这一次,君阳同样加入。换君陶一个人托着脸坐在旁边,眼巴巴看他们三个,及时地递水、递帕子。   为防万一,众人一共画了足有十张镇压符——不是用血,这会儿便也不好说“血符”了——这才停手。   然后,在所有人谨慎的目光里,白争流挑起一张镇压符,朝漆黑的匣子盖了过去。   江湖客们屏息静气。   他们目光一寸都不挪动,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就这么盯着镇压符。看那轻飘飘的、闪烁流光的布料盖在匣子上,让匣上的阴气骤然一收……   君陶惊喜:“成了!”   白、梅却看出:“不好!”   虽然阴气瞬间收敛,但做好的符也迅速被污染。以角落开始,污染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到逐渐覆盖整片布料。   君陶也意识到这点,脸色又是一变。   这时候,白争流与梅映寒同时动作。他们一人挑起一张新的镇压符,就这么又朝匣子盖了过去。   两片符文作用下,阴气污染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白争流喉结滚动一下,快速出手。   只见他轻巧地将二十八将一头压在符上,将匣子那么一推。匣子翻滚,原本隐匿在下方的阴气骤然再现,无比凶猛地朝江湖客们涌来。却又在涌到一半儿的时候,被新的符压住。   拢共用出了五张符,终于盖住最后一丝外泄的阴气。但这还不够,白争流、梅映寒对视一眼,一同拿起面积最大的那片画了镇压符文的布料,又朝匣子盖了过去——   覆住,再反过来,打结。   眨眼工夫,君家兄弟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包袱。   所有江湖客一同谨慎地看。过了颇长时间,君陶憋不住气了,终于开口:“这、这算是好了吗?”   头回遇到这种事,其他人也很难给他回答。   半晌,还是白争流说:“再观察一些时候。”一顿,“若是真有用,也不求坚持太久,一天、半天就行。咱们就有机会把它送回天山、彻底净化了。”   君家兄弟心有戚戚。虽然抱着包袱上路,听起来仍不算安全。但比起之前,眼下的确好了很多。   再有……   梅映寒轻轻“咦”了声。   其他人循着这句声响看来,就见周遭景色逐渐退去。比起观察包袱的状态,眼下一幕,倒是让他们更明确地知道,匣子里东西对御香坊的影响消失了。   ……   ……   乔掌柜终于等到了多日不曾出现的客人。   她忍不住叹:“要不是最近生意太差,你们的屋子肯定已经被清出来了。唉,现在倒是没清,只不过是有两天没打扫。”   几个江湖客只道无妨。梅映寒还掏出银两,付了这几天的房子钱。   乔掌柜看了,坚持又要给他们打折。双方推拉,这时候,宝儿从他们身边经过。   小孩儿身上“叮铃”“叮铃”的,引得白争流低头去看。就见宝儿胸前挂着一个崭新的长命锁,上面几个小铃铛随着小孩儿蹦跶的动作一晃一晃,灵动极了。   白争流笑:“宝儿,你有新锁锁了?”   小孩儿喜滋滋的,“对!那天姑婆来,正好碰到阿娘在揪我耳朵。等姑婆问清楚状况,就给我买了新锁。”   可怜乔掌柜,这种时候还要一心二用。一面推拒梅映寒塞过来的多过头的房子钱,一面眉毛竖起来一些。   “张宝儿!我揪你耳朵,是因为才几天啊,你就把新鞋又弄丢了。再有,姑婆之前送你的另一个长命锁……”   “好啦。”白争流劝她,“我看这个新的就挺好。”   君阳:“嗯嗯。”   君陶:“对对,特别好!”   梅映寒:“……嗯。”   张宝儿:“哼哼。”   乔掌柜:“……”   乔掌柜败下阵来,揉一揉小孩儿肉乎乎的小脸,让他自己去玩儿。   “行啦行啦,客官们都替你说话。”她道,“不说这个了,不过,你得看好新鞋啊。”   张宝儿笑嘻嘻地答应着跑了。留下乔掌柜,还是有些头疼的样子。   白争流想一想,安慰他:“那长命锁,若是被想要又没法买的人捡走了,便也算是一场缘分。”   乔掌柜叹:“若真是这样,倒也好了。”   江湖客们心想:“没有‘若’,的确是这样。”   周云韶多问宝儿要的那样东西,就是宝儿“丢了”的长命锁。   他已经是鬼了,不可能“长命”。但戴着长命锁的人那么多,原本就不可能各个都有百岁。说白了,这玩意儿象征的还是美好的祝福。   周云韶把自己的祝福送给丛霄。   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再无忧愁。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66章 “冤”   往后几日,江湖客们依然停留在罗城。   此前白争流是提了京中如何不错,但如果能直接在罗城为御香坊的冤魂们翻案,事情倒是方便许多。   大不了等手上事情解决了再上京。总之以孟大人的身体状况,再活十年二十年不成问题。   抱着这样的打算,江湖客们商量过后,先做了一件事。   他们在夜色中出发,在晨起之前回来。   第二日,罗城之中便渐起传言。那御香坊旧址上,荒草丛中,竟是多出大片大片的空地。   至今仍有小贩在那边卖香。空地一出现,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力。   没有人买香的时候,小贩们便讨论:“莫不是这下面长了什么东西,这次才让草地直接消失。”   这个说法没引起什么波澜。   要是长了东西,他们脚底下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有草才对。可昨天还不是这样,其中一定有其他问题。   “不过你们看啊,这地方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   说着说着,那个徘徊的小贩不出声了。   其他人疑问地看他,催促:“怎么回事儿?你是不是看出来什么了?”   徘徊的小贩迟疑:“我怎么突然觉得,这可能是个字儿啊!”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小贩们行动起来。他们跑来跑去,丈量着每一块空地的方位、大小。又将它们汇总起来,一起报给一个会识字儿的小贩。   后者拿了一根木棍,在空地上书写。“这边是一横、两条短竖,而后是撇,横折……”   逐渐的,竟然果真有一个隐约的字形在他的木棍下方出现了。   这时候,识字小贩的掌心已经出现了冷汗。   他的手臂有些发抖,不敢再往下写。偏偏其他人的兴趣已经完全被勾起来了,见识字小贩愣神,他们还催促:“怎么不继续了?然后是长长的一条斜笔啊!”   识字小贩艰难地咽了一唾沫,手仍然发抖,到底在众人的叠声当中落下木棍儿。   完整的字成型。   识字小贩已经不光是手心冒冷汗了,他浑身都开始哆嗦,非常后悔自己主动站出来。   其他人还在好奇地催促:“你倒是说说,这究竟是个什么字儿啊!”   “就是,难道你不认识?”   “这就是个字儿,没错吧?”   “是,是个字儿。”识字小贩终于硬着头皮回答,“是个——   “‘冤’字。”   话音落下。   风静静从一众香贩身边吹过。   半晌,终于有人叫了一声:“这这这——‘冤’,什么‘冤’?莫非是御香坊之前的大火?!”   ……   ……   纵然已经被完全烧毁,就连烧掉之后的残损建筑也被人拆除,御香坊依然是罗城人心中最重要的地方。   仅仅半日时间,“御香坊旧址上出现了一个‘冤’字”的消息就传遍整个罗城。等江湖客们休息完一早上,下楼预备寻摸点东西垫吧垫吧肚子的时候,更是整个大堂都在讨论:“我就说吧!那场火实在是蹊跷。”   江湖客们寻了个桌子坐下来,宝儿“啪嗒啪嗒”跑到他们身边,像模像样地问:“几位客官,你们要吃些什么?”   众人被宝儿这副小大人的模样逗笑。白争流道:“你们店里今天有没有到什么新鲜食材?”   宝儿认真思考了片刻,回答:“我——我去问问我娘!”   江湖客们:“扑哧。”   讲话之间,乔掌柜也过来。   她回答了江湖客们的问题:“收了几条鱼,也有一头新宰的羊。几位客官,要不要尝尝我们这儿特色的鲜锅?”   所谓“鲜锅”,是罗城的一道难得没放太多糖的特色菜肴。做时要先把羊肉、鱼肉略煎一煎,然后放在一块儿炖汤。等到汤汁雪白,再下入其他辅料。   听着乔掌柜的介绍,江湖客们食指大动,当即决定就要这个。   乔掌柜笑着答应了,回头去与丈夫报菜单。她身后,江湖客们一边吃着瓜子茶水填肚子,一边细细听周围人的讲话声。   话题中心,还是“当初的火究竟有哪点蹊跷。”   “得第二的周首席,”白争流手边那张桌子上,一个中年男人叹道,“我是见过多次,也算打过交道的。他脾气再好不过,怎么会因为妒忌第一,就做出这等事?”   其他人不太赞同:“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再说,你是买香的客人,他们自然要对你态度好。”   这话出来,中年男人还没接话呢,已经另有人道:“这可不一定。我去御香坊买香的时候,那些人不说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却也的确是没什么工夫招呼人。”太忙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能被这位大哥说脾气好,那位周首席脾气是当真不错。”   又有人紧跟着道:“你们莫是不知道吗?第一、第二,其实还是故交……”   “故交?!”   “这又是什么说法?难道那两个人在进御香坊前还认识?”   “从前认识,等进了御香坊,一个平步青云,另一个却……”   “去去去,都说了一个第一,一个第二,这足以证明他们两个的实力相差不多。兴许只是第二那位首席在大比时做出来的香不够热闹,这就被第一赢了。”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那我还觉得第二顾影自怜,第一才是真正人心所向!”   “……”嗯,这是针对丛霄、周首席那天做的香吵起来了。   听着话题越来越歪,江湖客们都有些无奈。好在后面不久,人们的注意力再度转移,重新回到“到底有什么‘冤’”上。   这时候,乔掌柜也端着江湖客们点的鲜锅出来了。   鱼肉、羊肉的都是新宰杀的,张掌柜的厨艺又的确不错。从鲜锅在大堂现身开始,就有不少人嗅到那股滋味。   江湖客们也在其中。君陶被勾得不行,锅子一放在桌上,他就拿起了大勺。   君阳看得哭笑不得。等到弟弟把舀出来的第一碗给自己时,这份哭笑不得又成了动容。   阿陶明明自己很着急的。   君阳这么想着,把手里的碗给了白争流。至于他自己,则拿后面的第三个碗。   君陶则是最后一个。   一行人吃着肉、喝着汤。肚子填饱了,身上也暖烘烘的。而这会儿,旁边的话题已经到了:“……要我说,那个地方就是有闹鬼啊!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还不停有人往旁边凑。从去年秋时至今,多少人都在御香坊旧址失踪了?”   “呃,多少人?我是知道一个,可后来又听说,她其实是受不了家里汉子打人,自己跑了。”   “我也知道一个,不过仿佛又有人在其他地方看到他……”   君陶听得着急,“唉,怎么一个都想不到正经项上。”   君阳慢条斯理地擦擦嘴,给自己舀一碗新的肉汤,“外面的人想到真相了,是锦上添花。想不到也无妨,他们念叨来、念叨去,也能让事情教愈多人知道。”   君陶:“道理是这个道理大,但我还是——”   君阳:“只要最重要的人怕了就好。快吃吧,下午还是休息。今天晚上,咱们还有事儿要忙呢。”   君陶深吸一口气,果然捏起筷子。   这一晚,江湖客们照旧是在天黑之后离开。   他们目标明确,直奔罗城官府。   几人已经打听清楚了。如今在任的朱大人,正是去年招待孟大人的人。此刻找上门去,绝不算冤枉了他。   事情也的确如他所想。明明已经是夜深时候,官府书房内仍然亮着烛火。烛光之下,朱大人一张平日看来儒雅正直的脸显得苍白,抓住自己的师爷,问:“你当真去看过了?那果然是一个‘冤’字?”   师爷也怕啊。这会儿却还得打起精神,去安慰自家大人,“是看过了。但这等事儿,也不一定当真牵扯鬼神。说不定啊,就是有人装神弄鬼。”   朱大人绷着面皮,不说话。   师爷想了想,又说:“纵然真的是当初那些死人,他们又能做些什么?这都要过去一整年了,前面无事发生,这会儿也不过是弄掉些草。可见御香坊的死人们活着的时候无能,死后依然无能。大人实在不必担心,要我看,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   朱大人心里自然希望如此。但他也有埋怨,道:“孟大人若是不带他儿子来,怎会有这等事!那可是一百多个人啊,除了御香坊的香师弟子,另有一些他们雇佣的杂扫……别说过去一年,就算过去十年,我再想想那会儿的场面,还得继续做噩梦。   “唉,也不知道孟大人他会不会做噩梦。”   他摇头叹气,一副愁苦模样。江湖客们从窗上小洞往里看去,将这一幕看得清晰分明。   这说明朱大人还有些良心吗?   众人看看他在师爷话音之下逐渐红润起来的脸色,微微冷笑。   白争流眼神晃了晃,心生一计。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67章 提议   朱大人还在继续与自家师爷抱怨。   “话说回来,孟大人是什么身份?小孟大人又是他唯独能带出来的儿子,可见宠爱!真攀上了,那不是吃香喝辣,不比去当一个香师强?   “真是被那些商人捧太久了,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想想,商人捧的是那些做香的吗?人家是要买京城也在用、宫里也在用的香!说白了,为的是和贵人用一样的东西,哪里是为了那些做香的。   “结果呢?小孟大人都把人看上了,还能硬生生作弄成仇家。这脑子,唉!”   朱大人的语气里硬生生多出几分恨铁不成钢。   若不是他年纪大了,若不是他长得不合小孟大人的口味,哪能轮得到区区一个香师啊。   纵然朱大人本身对男人没有兴趣,家里有妻有妾,在外偶尔也会碰到几个逢场作戏的美姬,可小孟大人那是“男人”吗?那是自己升官发财的机会。   他愈是说,就愈是愁。到最后,甚至有些恼怒。   “若非小孟大人在这边出事……孟大人原先都答应我了,下次三年考核,可以调我回京城。”   本来是多顺利的事儿啊。到现在,他虽然帮孟文光掩盖了御香坊起火的真相,孟大人却也因为儿子在罗城受伤,还伤到了要命的子孙根而心怀芥蒂。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芥蒂更大一点,还是掩盖之功更大一点,自己来年到底还会不会留在罗城了。   朱大人:“唉……”   师爷:“……”   朱大人:“唉!”   师爷:“……”   身边之人一直不回话,朱大人终于侧头,朝师爷看了一眼。   就见师爷一额头的冷汗,看着窗子方向。   “大,大人,”留意到旁侧望来的目光,师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看,那究竟是……”   朱大人被师爷笑得心里发毛。并不想回头,但这种情况,不回头反倒更有危险。   他还是转头去看了。   就见窗户外面,有一个飘飘荡荡的影子。   看起来是个人形,只是双腿远远离开地面,绝非活人能做到。   这场面映入眼帘的瞬间,朱大人开始和师爷一起哆嗦。良久,终于喊出一声:“是谁?!”   朱大人竭力让自己显得凶悍一些。可害怕是本能反应,根本无法遮掩。他自以为的“凶悍”,对于旁人来说,也不过是颤着嗓子的一声喊叫,连“大声”都说不上。   动静被窗外的存在听到,一阵“嗬嗬”声响传入屋内二人耳中。   他们眼看着窗外的影子越飘越近、越飘越近……这时候,两人身侧传出“嗤”的一声轻响。紧接着,屋内烛火熄灭。   朱大人、师爷登时陷入一片黑沉。   这还不算。黑沉之中,窗口方向传来了鲜明的“吱呀”一声轻响。   两人立时惊叫一声,左推右搡,谁都想躲在后面,让另一个人来面对寻仇恶鬼。   对,恶鬼!不论前面怎么嘴硬,到此刻,朱大人和师爷是在惊恐当中真切相信这点。极致惧怕下,两人甚至开始哭求:“莫要找我,莫要找我!杀你们的人是姓孟的,不让查案的照样是姓孟的,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说着说着,朱大人、师爷忽然察觉到,自己脖子上,突然多了什么冰冰冷冷的东西。   他们僵硬着伸手去摸。窗户被打开,就有月光透入屋中。这点光色,让他们看清自己手上的暗红色。   “啊啊啊啊啊!!!!”   惨叫划破夜空。   ……   ……   进到官府时,江湖客们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他们却带着一本账簿,另有一只刚刚咽了气的死鸡。   白争流提议:“这鸡长得还不错。如今杀过了,带回去也不方便。咱们白天又只吃了一顿,不如……”   君陶积极响应:“白日吃了炖的,咱们现在就吃烤的!”   君阳失笑,梅映寒则笑笑,说:“那咱们最好出城,寻个安静地方。”   其他人赞同。他们都是行动力极强的人,这会儿说干就干。一个个运起轻功,没一会儿,就来到城外。   没了其他人,几人也更好说话。   作为前面出力最少的一个,君陶主动接过了处理鸡毛、内脏的重任。同时依然竖起耳朵,听身边人讲话。   君阳看着白争流手上的账簿,略有疑虑:“白大哥,咱们临走之前,那个当官儿的不是一再哭着说自己会往上递折子吗?咱们怎么还拿了这个。”   当然,他不是说拿账簿不好。这等贪官,就该让他做的事情被公之于众。   君阳仅仅是不明白。拿了账簿,意味着白争流依然打把事情往上捅。既然这样,他们吓唬朱大人,会不会显得打草惊蛇?   白争流朝自己手上看看,笑着解释:“咱们总不可能一直留在罗城。过两天走了,他们看‘御香坊怨鬼’再也不出现,说不定就要放松警惕。   “再有,就算他真被吓破了胆子,今日就往上写折子,这折子也不一定能被安安生生地送到皇帝面前。”   君阳眉尖拧起一点:“竟然如此吗?”   “嗯,”白争流随意点头,“今晚做的事,是为了让他不好过。真正有用的,还是这个。   “顺着上面的单子,就能知道他们的‘网’里有多少人。若是想一网打尽,一个个去查就行。只想管与孟家父子有关的事儿,就留意与之相关的东西。   “后者比较简单。前一种,一方面是麻烦。另一方面,如果牵扯太多,兴许真被捅上去了,依然要被压下来。”   君阳又不懂了:“怎会?不论傅家皇帝是好是坏,他也毕竟是个皇帝,难道能容忍自己手下人做出这等事?”   白争流解释:“皇帝是要人帮他做事的。十个官里有一个贪污腐败,把他踢出去就行。可十个官里有八个官贪污腐败,还联合起来排挤另外两个。这种情形中,真把那八个都处置勒,谁又来给皇帝做事?”   君阳:“……”叹气,“难道就只能看他们逍遥法外了?”   白争流摇摇头:“不。皇帝不管,有人会管。”   其他人又看他。   见刀客安静片刻,解下自己腰间的刀,将二十八将平放在自己盘起的腿上。   他说:“当年前朝昏君残暴不仁,任由奸佞妖人把持朝政。天下英豪揭竿而起,又以傅家先祖拨得头筹……无论他登位之后是如何表现,在逐鹿中原时,他定推出过许多良政、有过很多豪情,这才让二十八将为其驱使。”   众人肃然,梅映寒轻轻“嗯”了声。   白争流自己倒是笑笑,这才继续说:“有些人,到了高位之后还会记得自己是谁,有些人却不同。仿若民众天生就是草芥,不值他们去看一眼。   “可他们不该忘了,当初就是得了这群草芥的心,他们才有了高位。待让草芥们寒心,自然有新的英豪站出来,为民请命……”   刀客的声音一点点变低。   火堆在他面前跃动,他的面颊染上一层薄薄的彤色。   听他说话的人在思索,白争流自己也在思索。   战事不是好事。刀客明白这点。   纵然他并未真正经历过战争,但看全面围剿血魔的情形也该知道,会有诸多百姓被牵连其中,无数人能丧命惨死。   真走到那一步,只能说明傅家残暴苍天难容。可凭借刀客手中的账簿,要证明这点,不够。   白争流并不因这点失望。相反,他庆幸除了平日行贿受贿、瞒下御香坊大案真相之外,朱大人未有其他欺男霸女、草芥人命之恶,世上未添更多累累白骨。   “这本账簿,还有你我在罗城所见,或许能成为未来那天的推手。”刀客最终说,“也可能不会,但这都不是你我能决定之事。咱们能做的,往近处说,是替御香坊诸人惩戒凶手。往远处说,是再见此不平,依然出手……   “现在,”他笑一笑,“小君师弟已经等了咱们很久。嗯,先来烧鸡好了。”   白争流话音落下,君阳忽而开口。   “白大哥,”他认真说,“我想过了。你们去京城,是必要之事。送那匣子回天山,也是必要之事。既然两件事都一样重要,不如咱们这回也兵分两路。   “总归我也引气入体。纵然路上匣子出了什么事,也能想办法弥补。如此一来,哪边事情都不会耽搁。”   白争流微微一怔。随即思索片刻,又看看梅映寒。   梅映寒也意外会从君阳口中听到这么一番说辞。但他想了想,低声道:“大君师弟说得有理。”   白争流抿起嘴巴。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意外。   半晌,他洒脱一笑:“如此一来,这就是咱们最后一顿饭了,可惜没有好酒。”   君阳、君陶兄弟笑道:“没有酒水,我们饮月色作乐,也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新单元啦,不过进入剧情之前应该会让小白小梅先贴贴两张(为了让他们不要显得比外贸出差还忙2333)   明天(晚上)见啦 第168章 休整(上)   待到晨光初起,江湖客们又一次动身了。   他们折返城中,与乔掌柜、宝儿一家告别。在小孩儿一本正经一句“你们日后再来罗城,这儿一定比今天繁华”的话音中,笑道:“好!”   乔掌柜跟着笑,一面笑一边用手指戳戳儿子额头,“又学阿娘说话!”   宝儿“嘿嘿”地躲在白争流身后,避开阿娘的手指头。   白争流一行看着这一幕,心中都有快慰。自己一行行走江湖,所思所为,从来都不过是这样温馨宁和的画面。   揣着满心平静,四人上路。   他们一同行到城外,而后便要分别。   君家兄弟西行天山,白、梅两个北上京城。   告别的话,昨夜已经说了许多。此刻几人只是相望一眼,各自拱手,便挥动马鞭,踏上一条与对方不同的路。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同伴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但无论是来自峨眉的兄弟,还是天山派的大师兄,亦或是师承更加传奇的刀客……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未来,他们都在朝一个目标努力着。   ……   ……   此前白、梅从西到东,从北到南。行了一路,天色一日比一日暖和,日日眼里都是春光。   到了眼下,虽是再往北行,按说所到之处总要比罗城气候要凉。可时间迈入五月,烈日整天晒着,两人的衣服便也减了一层又一层。等到月末,彻底只剩一身单衫。   这还不够。路遇溪水,虽然远远没到天黑、休息的时候,可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心动。   行路这么久,是人都会出汗。平日没有条件,两人都不介意将就。可眼下有了能洗澡的地方,还是……   白争流提议:“映寒,今日咱们便早早歇下吧?”   梅映寒点头:“赶路这么久了,也不差眼下一时三刻。”   他们说定,便一同下马。   虽然一样对清凉的溪水心动,可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是什么急躁的人。   他们先给马寻了一个草长得茂盛的地方,拴着它们吃顿饱的。再看看四周,找个平整地方,预备生火、准备晚间吃食。   白争流看梅映寒熟练地搭起火塘,便说:“我去找些吃的。”   梅映寒应了声,白争流转头进了不远处的林子。   他花了些工夫,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两只野兔。而这时候,梅映寒已经生好火,身侧还搭了一件湿漉漉的衣服。   白争流脚步微微停顿,颇感意外:“你洗好了?”   梅映寒闻声起身,朝白争流走来。   “嗯,”他一边说,一边接过白争流手上的野兔,“你去洗吧,洗完了正好能吃。”   白争流心情复杂地点头。   他原先觉得自己动作挺快的。可现在看,还真只是自己“觉得”。   说是小溪,但溪面颇宽,两人一居左洗澡,一居右处理兔子,倒是互不打扰。   时间渐晚,夕阳照在水面上。垂眼看时,能看到水面粼粼的波光。   ……倒像是金水一样。   白争流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随之思绪蔓延,想到更多。   自己已经知道天山派家大业大大,但有了罗城一行,白争流才对“家大业大”有了更深的认知。   原先只是觉得师长们在年礼中加的那一盒香粉味道不错。可再不错,自己也没那么爱用。偏偏这么一盒香粉,竟然能用上黄金的价格。   有这般家业,师长、师弟妹们,包括映寒,他们大可以过上无比奢靡、要什么有什么的生活。可他们非但没有,还居于天山那样的苦寒之地,日日勤修。   白争流脑海中勾勒出年少的情郎照顾师弟、师妹们的场面,还有梅映寒在雪中修习轻功、刻苦练剑……想着想着,不由地转过头,朝溪水另一个方向的情郎看了一眼。   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他看这一眼时,正好对上了梅映寒的目光。   只是一瞬。下一刻,梅映寒就挪开视线,专心处理起手中的兔子。   白争流嗅到一点儿血味。不重,又是今晚的吃食。刀客并不会觉得厌烦,反倒因此喉结滚动,很想快点把兔子吃到肚子里。   他漫不经心,琢磨:“也不知道映寒待会儿准备怎么做。烤来自然不错,可炖汤也别有一番滋味。不过,如今天热,炖了汤,喝得满身是汗,这澡不就白洗了。”   他权衡不决,期间梅映寒快速处理完兔子,回到火堆旁边。   白争流看他背影。   发现历来镇定自若的梅大侠,竟有一瞬的同手同脚。   他自然很快纠正,没让白争流看出更多端倪。但光是这么一点儿,已经足够白争流惊诧,顺道意识到:“映寒弄好兔子的速度不该很快吗?为什么前面那会儿,那么长时间他都没处理完。等我看了他,就飞速——”   刀客喉结滚动一下。   他慢吞吞地转回身体,也加快了洗澡的速度。   从身上,到头发,顺道像情郎那样,把自己的衣服搓洗一遍。   之后,仅仅穿了中衣的刀客,抱着就自己湿淋淋的外衫上岸了。   梅映寒看到,在火堆边招呼他:“争流,快来。虽然天热,还是莫要受风。”   白争流略觉好笑。   他在梅映寒身边坐下,先拿眼神确认,情郎在几种做法之中选择了烤——正合自己的心意——又看情郎取过自己手上的东西,认真搭在旁边另一个已经支好的架子上。   火光映着梅映寒的神色,照出他一如既往平和从容的眉眼。   手指仔细捋平搭衣服时弄出来的褶皱,让不好烘干的部分对着火堆。   做完这些,还又去旁边自己的衣服上摸了摸。觉得这一面干得差不多了,就将其翻到另一面,继续承受火光招抚。   整个过程中,白争流的视线都落在情郎身上。   梅映寒最先还没察觉,可越到后面,白争流的眼神就越明显,终于到了剑客没法忽略的地步。   梅映寒回过头,疑问:“争流?”   白争流笑眯眯:“前些日子一直在赶路,我倒是有些时候没有认真看你。”   他坦坦荡荡,梅映寒听了,便也露出一张笑脸,道:“是操劳了一些时候。等到京城里的事情解决……”   白争流叹气:“我觉得到时候又要出现别的事儿要忙。”   “……”无言片刻,梅映寒把那句“咱们便能歇些时候”咽下去,跟着叹气,“也是。”   两人安静半晌。   烤兔散出的油脂香气开始往鼻子里钻,吸引走两个青年的注意力。   可惜刀客、剑客于此都有经验,知道如今只有最外面一层肉皮熟了,内里怕还是生的。   他们一起动手,将架在手边的木枝翻了翻。确保受热均匀了,白争流挑起新话题:“算算时候,各派掌门、长老应该已经到了他们最后说定见面的地方。”   梅映寒点头:“纵然是还没到的,一定已经在路上。”   白争流:“只是不知他们见了面,能议出怎样一个章程。”   说着,刀客微微一顿。   他自然是敬重诸位江湖前辈的。可实话实说,当初组建屠魔盟的时候,各大门派可是好好撕扯了一番时候。   谁都知道血魔是江湖大害,不能让他继续肆虐。可谁又都想保全自己门派的实力,不让自家弟子去最危险的地方。   不算错,这也是作为师长,关爱自家弟子的表现。可光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白争流就略有头疼。   他嗓音里多了些许迟疑,“虽然师长们愿意将灵矿慷慨开放,好让各大门派弟子提升实力、共抗邪魔。可若不设些限制,恐怕……”还要引起新的风波啊。   话没说完,意思梅映寒已经领会。   他安慰白争流:“凌霄子师伯最擅长应对这些,定是能想出合适对策。”   白争流就笑:“也对。能把天山派的生意做到如今地步,师伯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梅映寒哭笑不得:“幸好咱们现在不在天山。否则若是师伯知道你这么夸他,说的却不是武功,而是做生意的法门,定然又要郁闷些时候。”   白争流捉住重点:“‘又’?莫非……”   梅映寒微微笑了笑,开始给情郎讲天山往事。   伴随青年清朗的嗓音,也伴随晚风、火焰噼爆的动静,兔肉的焦香更加卖力地往两个江湖客鼻子里钻去。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赶路途中体力消耗又大。两人是当真饿,前面知道肉还没熟便还能忍,如今眼看兔子烤得差不多了,白争流耳朵里是“凌霄子”“商队”,脑子里则是一口咬下兔肉,自然是烫的,可那股浓浓肉香……   “咕嘟。”   白争流喉结滚动。   梅映寒有所察觉,停下自己的嗓音,提议:“仿佛是能吃了,来尝尝吧。”   说着,从火堆上取下木枝。自己拿了一条,另一条递给情郎。   白争流笑着接过。梅映寒看着他脸上的期待,心中微动。   这时候,白争流冷不丁说:“映寒,我洗澡的时候你一直在看我,是觉得我好看吗?”   梅映寒:“……”   白争流大笑,转回头,认认真真吃起烤兔。   他身侧,梅映寒看着情郎的侧脸。半晌,也跟着笑了。   “好看。”他撕下一条肉,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慢条斯理地将其塞入口中,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傍晚那会儿看到的景象。   都是习武之人,梅映寒最清楚情郎如今的身材是怎样练来。   从手臂,到腰身、大腿……一身肌肉既不过于厚重,也不会显得单薄。穿上衣服是高挑挺拔,没了衣服,却是流畅漂亮。   更不用说,两人有更亲近的时候。   眼看水珠从自己熟悉的寸寸皮肤滚落,分明已经是饮过水的时候,那会儿,梅映寒依然感受到一丝口干舌燥。   好在后面白争流很快上岸,两人说起其他。那股隐隐的燥火慢慢被压下,让梅映寒又当回那个沉稳持重的天山师兄。   原本以为夜晚会这么平静地过去。偏偏此刻,因刀客的一句话,当时的口干舌燥竟然又回来了。   而他的情郎,还对此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   小白:兔兔真好吃!   小梅:(微笑)   今天是突然被通知下午去加班的江江(本来说的是礼拜天)……本章发出来的时候正好出地铁了otz   接下来两更还是晚上啦。 第169章 休整(中)   大师兄不愧是大师兄。   他沉静地吃完手中烤兔,沉静地洗了手,还在附近找了能驱散蚊虫的草叶,一起加到火堆中。   太过沉稳靠谱,以至于白争流都有点儿失望了。虽然情郎被自己一句话弄得无言相对的样子很有趣,但如果能有更多反应……   他笑着看正在给火塘加柴的梅映寒。   算啦算啦。映寒有更多反应,自己自然会觉得有趣。可眼下这样,也能让白争流安心。   他招呼:“今夜无事,便不用守了。映寒,咱们睡吧。”   总归天已经热了起来,就算火堆半夜熄了,两人也不至于受冻。唯独的烦恼是蛇虫鼠蚁,不过白争流对自己有信心。被小虫咬上一口不是大事儿,蛇鼠来了,那么大动静,自己也不至于察觉不到。   他心态放松,面容、眼神依然带笑。话音落下,见情郎朝自己看来一眼。眼神之中似有深色,不过天暗,两人这会儿又有些距离。最重要的,白争流不过是眨一下眼睛,那点深色就消失了,弄得白争流还以为自己看错。   “好。”梅映寒应道,“睡吧。”   他的确有些其他念头。   脑海里依然徘徊着从情郎脖颈、胸膛……一点点滚落的水珠。   不过眼下不是好时候,更不是好场所。   梅映寒愿意忍耐克制,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人有半点儿不舒服。   两人事先拿草叶、树枝铺了一张“床”出来,如今就睡在上面。   白日的疲劳都是真的。此刻合上眼睛,没一会儿,白争流就听到身侧人变得绵长的呼吸。   他暗暗嘀咕,映寒一定是真的累极了。这么一想,自己身上也是翻江倒海的困倦。   白争流翻了个身,让自己面对情郎的方向。眼皮颤动一下,毕竟没有睁开,就这么陷入沉沉梦境。   半晌,他身边按说已经睡着的人睁开眼,无奈地朝身侧刀客落去目光。   再怎么克制,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总会有些血气方刚。   梅映寒一动不动。   察觉心爱之人的呼吸落在自己身上。   ……   ……   这一晚,白争流睡得极好。   烦恼的蚊虫侵袭并未到来,他安安稳稳一觉天亮。   意识苏醒的时候,眼睛尚未睁开。手却本能地往前,想要触碰、确认些什么。   没碰到。   白争流有些诧异地睁眼。这一下,才发现梅映寒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同时,旁侧空气中飘来隐隐约约的鲜香。   他立刻口舌生津,坐起身,果然火塘正烧着。上面摆了一个石头锅子,锅子当中则是鱼汤。   刀客舔了舔嘴唇。清晨与傍晚不同,吃不下太“硬”的东西,喝汤开胃反倒是好事。再有,此刻天气也比晚间凉爽,并不担心出一身热汗,又惹得自己难受。   他被勾起食欲,不过鱼汤显然还没到能喝的时候。白争流勉强挪开目光,关注起明显起身极早,如今不单单备好早食,还抓紧时间在一旁练剑的情郎。   天山剑法讲究“轻”与“灵”。用剑之人既要做到劲投剑锋,直至要害。又要灵动潇洒,避实击虚。   就白争流与梅映寒共同对敌的那些经历,他有理由评判,情郎在这两点上都做得很好。   如今眼见梅映寒手持镇星,在空中抹、挑、带、削……刀客来了兴致,却并未直接加入,而是起身去溪边洗漱。   用随身带的盐漱口洁牙,面颊也抚过清水。整个人都清清爽爽了,他提起二十八将,喝一声:“看刀!”   梅映寒起身看他。没来得及看清刀客的面颊,就看到朝自己劈来的二十八将。   与心上人对练,白争流自然收着力道。但他信任心上人的工夫,说是收力,也依然用用了七分力气。梅映寒要应对,依然得打起精神。   他却是乐见于此。笑着道一声“来了”,便专心致志地应对起白争流。   一时之间,溪流潺潺涌动的声响被刀剑相对的铿锵响动压过。林间无数飞鸟惊起,日光升腾,照在两个青年肩上……   两人打得酣畅淋漓。愈到后面,愈是振奋。只觉得眼前之人,便是自己最好的对手、最好的搭档。   不知过去多久。   但听“铮——”一声响动,白争流虎口一麻,却是梅映寒一剑刺来的力道太大。他虽是挡住了,却挡得颇为吃力。   刀客并不气馁,反倒眼前发亮,笑道:“好剑!映寒,你方才是用上灵气了?”   梅映寒轻轻“嗯”了声。   两人维持着前面的姿势,如今面颊对着面颊。两把兵器横在他们身边,却都已经卸去力气。不必防备、没有危险。剩下的,便都是对方被挑起兴致之后炽热的吐息。   白争流说:“可你还是输了。”   说着,他下巴抬起一点,示意梅映寒去看自己没有提刀的另一只手。   若他方才是双手握刀,绝不至于险些让二十八将被振落。可他选择单手,也自有一番理由。   如今,那个“理由”正横在梅映寒胸膛处。再往前一寸,就是他家情郎的心脏。   若是对敌时刻,不必说,白争流的手定然已经扣了上去。届时无论掌心藏着暗器,还是干脆以自身力道,都能对面前之人造成重击。   他赢了,赢得当之无愧。   梅映寒笑笑,先一步放下手中镇星,道:“恭喜。”   白争流笑眯眯:“同喜。”   “……”两人再没有什么话音。   打斗这么久,鱼汤已经完全熟了。这会儿正“咕噜噜”地在石锅里翻滚,散发出诱人至极的香气。   白争流都能想到。情郎比自己早起,这倒是不难。难的是要怎么轻手轻脚,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的时候捉鱼杀鱼,煮汤烹饪……映寒真的十分用心。   他心里暖意洋洋,再看眼前情郎。前面用了气力,如今梅映寒额上浮着一层薄薄细汗。这样的细汗无损于他的俊朗容貌,他依然是那个清风朗月的大师兄。   白争流嘴唇微微颤动。   他觉得热。是一种从心脏迸发、向全身涌动的热度。白争流对此不算陌生,只是这样的时候——   他略觉赧然。不过这样的赧然来得快,去得更快。下一息,白争流就留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梅映寒的目光已经深深地凝结在自己面颊上。   准确地说,是唇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先前更近了,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动静。   白争流不太确定地想,刚刚那一刻,自己仿佛还察觉了梅映寒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是叫自己的名字,“争流……”   他的手扣了上来,正贴合着白争流的面颊。   随即是炽热的唇。镇星剑落在地上,原本持剑的手这会儿扣住刀客的腰。略带急切,又像是歉疚。在一个很深的、持续了很久的吻之后,白争流听到了梅映寒叹息的声音,低声说:“抱歉,我还是没有忍住。”   这时候,白争流依然沉浸在前面的亲吻当中。   唇齿被撬开,舌尖被卷住。光是这样的纠缠还不够,他整个口腔都被侵袭而过。上颚、腮侧软肉……在任何事情上都那样细心细致的天山大师兄,于“品尝”情郎一道也那么认真专注,不放过一丝一毫空隙。   白争流被亲得头脑昏昏,身体不自觉地卸了力道。二十八将倒是依然挂在手上,只是看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和镇星作伴了。   这副状态,不怪他花了点儿时间,才意识到情郎话音中的意思。   白争流打起精神,问他:“忍?你忍什么了?”   不说话还不觉得。一说话,嘴唇、舌尖的酥意清晰显现。刀客眼睛眯起一些,十分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   他倒是不在意——准确地说,是很喜欢。   谁不希望自己心爱的人也对自己热切?映寒爱他,所以会那么深入地、饱含侵占意味地吻他。白争流怀有同样心情,自然也很满足于这样的亲近。   可是……都亲得自己唇舌到现在都在发麻了,他家情郎又“忍”什么了?   白争流是真的很好奇这个问题。   梅映寒:“……”   他沉默片刻,没说话。   可两个人紧紧贴合着,就算梅映寒不说,时间推移一些,白争流照样对情郎身上灼人的热度有所察觉。   他眼神晃了晃,第一反应竟是好笑。   “哦,”刀客想笑就笑,“我好像明白了。”   梅映寒依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   白争流促狭,“总归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两个,映寒,要不要?”   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听到其他答案。没想到,片刻之后,竟然看到情郎摇头。   白争流眨眨眼睛,不太明白。   他强调:“昨晚、今早,一直没有其他人的动静。再说,看周围环境也知道,这地方根本没有其他人来过。”   梅映寒叹气,终于开口,“争流,这种地方,纵然准备再周全,也还是——”   他附在白争流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是很关怀、温柔的语调。白争流听着,却觉得自己在跟着梅映寒一起发热发烫。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半晌,终于说:“你前面说‘没忍住’。”   梅映寒有点疑问地看他:“对。”   争流怎么忽然说这个?   白争流分析:“但你亲我了——在那之前,咱们是在练武,总不至于那会儿你就开始想这些事情。”   梅映寒轻轻咳了一声,眼神里带上几分不自然。   白争流抽了口气,问梅映寒:“还真是?”   梅映寒手指动了动。白争流身体绷着,感觉自己腰后传来一点细细的痒。不太明显,可以忍住。   他便不表现出来,一心一意想从情郎口中听到问题答案。   半晌过去,总算如愿。梅映寒叹气,承认:“早起、捉鱼、练剑。做这些事,都是想忘了那些念头。”   白争流把这些话在脑海里过一圈儿,意识到更多:“所以,是在昨夜。”   梅映寒更加无奈,却也没否认,“我以为你知道。”   白争流:“我如何知道——”   说到一半儿,他停了下来。   刀客想起来了。昨天夜里,火堆旁边,自己是问了情郎一个问题。   他的肩膀开始颤抖,是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哈!映寒,你真是……”   太有趣、太可爱了!   白争流心头被这样的感情充满。他笑意盈盈地看梅映寒,这么望了半晌,忽然意识到,从前面一刻开始,映寒的眼神又有点不对。   那种深深的、深深的目光。   白争流身上一麻,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说:“咱们赶路这么久,光是在林子里早歇一晚,怕是不够吧?”   梅映寒:“嗯?”   白争流笑道:“我觉得,咱们还需要在镇上、城中客栈歇一晚,你说呢?”   话音落下。   梅映寒扣在他腰上的手明显加重了力气。   虽然他有意遮掩,但两个人挨得那么近,又有什么能瞒过白争流的感知?   想通此节,梅映寒干脆也不掩饰了。   他温柔地再来吻白争流。只是亲着亲着,原先的炽热急切都又回来。   白争流有种自己要被吞吃了的感觉。   这么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听到情郎开口。   是一个“好”字,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讲出来,倒是半点儿不像是天山大师兄平日的温和平静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小情侣就要好好贴贴(在写了169章还没有认真贴贴之后心虚地说) 第170章 休整(下)   白争流一直觉得,他们赶路的速度已经很快了。   在罗城时,他们在听其他客栈食客闲聊。除了谈论御香坊旧址上出现的那个大大的“冤”字,当地人们也会谈论一些其他事情。   比如某位学子前些年中举,到如今,正是要赶赴春闱的时候。未防万一,最好还是早早出发。到京城早了,大不了花些银钱,租赁房屋,安心备考。如此一来,还能早早适应当地水土,不至于在上场的时候出差错。   出发晚了,若是路上遇到什么事情耽搁,再赶上水土不服……说着说着,食客们“啧啧”摇头,像是已经看到举子惨然归乡的未来。   那么寻常情况下,一个举子从罗城赶到京城,要花费多长时日呢?   答案是三到四个月。   而如今,他们离开罗城,也不过是一个多月,已经走过半数路程。   这足以见得,说一句“赶路颇快”,真的不是白争流谦虚。   可他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来情郎挥动马鞭的速度,还能更快。   以至于刀客都有些同情自己二人的坐骑了。等到把马绳交给他们落脚客栈的小二时,白争流特地嘱咐:“用最好的草料。”   小二点头。   梅映寒补充:“若能从外买来什么豆饼、果子,需要加钱,直说便是。”   小二略感意外,但还是点头。   还朝白、梅两人夸,说他们不愧是江湖大侠,不但对百姓亲近爱护,对自己随行的马匹,都是如此和善照顾。   白争流听得好笑。尤其是在发现情郎竟然被小二三两句话说得耳根微微发红,似是难得不好意思之后,他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大。   这么笑着笑着,听到梅映寒对小二吩咐:“烧些热水,待会儿送到房中。”   小二“哎”了声,笑呵呵地应了。   白争流:“……”眼神晃了晃,慢慢挪开目光。   小二倒是没多想。两个郎君同性,一般人还只会觉得他们是关系要好的友人兄弟。好不容易来到城中,想叫水洗去身上风尘,再寻常不过。   白争流却不能不多想。   不光是视线转开,他脸上的笑意也收敛许多,脑海当中浮现颇多画面。   在一起这么久,没亲近过是不可能的。可惜往往是浅尝辄止,匆匆了事儿。   毕竟他们刚刚确认了关系,就收到来自玉涵、韩殊的信。紧接着离开天山,从暮冬至初夏,转眼小半年过去,其中大半时间都在赶路。   都不是放纵自己的人,少些更深入的事情也无妨——白争流原先只是这么觉得。可今天,他从梅映寒口中听到了另一重情郎的挂念担忧。   他是想要和白争流亲近的,唯独担心白争流会不舒服。   为此,他愿意忍耐、愿意克制,若不是今天早晨白争流一时兴起,提刀与情郎比拼。飘荡在梅映寒心头的那点火苗,说不定还真让他自己扑灭了。   唉,映寒就是想太多。   白争流想完这些,叹气。   这时候,两人已经进了屋子。   梅映寒正在收拾床铺、检查门窗。听到他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   白争流留意到情郎的目光。其中似有担忧,看得刀客莫名。但也没莫名太久,因梅映寒很快说:“争流,若是你累了……”   白争流又笑了:“我可比你晚起太多。”说着,又用目光上上下下地在情郎身上扫了扫。   刀客笑着问:“不过,映寒,若是你累了,咱们今日便早些歇下吧。”   梅映寒:“……”   梅映寒礼貌地:“我倒是觉得还好。”   明明还是平静温和的语调,可不知道为什么,白争流竟从中听出几分不同意味。   他又笑了。   没一会儿,小二来敲门、送水。   去迎门的是梅映寒。他客客气气地朝小二道谢,客客气气地提出,可否再烧一点。   不过新烧好的水备下后不必敲门,放到门口即可。再有,若是方便的话,自己二人晚些时候兴许还要去后厨。   小二挠挠头。   这些都不是过分要求,只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叫水就叫水呗,放在门口做什么?   至于后厨,平素有这种要求的客人不少。往常都是些口味精细的老爷夫人,对吃食颇有将就,行在途中也不忘带上精通厨艺之人。   他们是大店,早早专门开辟出了一片地方。自家的食材都不在那儿放,客人们有需要的话直接去用就行。就是柴火用太多的话,客栈会收取一点费用。   把这些事情与江湖客说清楚,小二见眼前一身白衣的剑客点头,给自己手里塞上银钱。   小二掂量一下。虽然还是觉得对方要求奇怪,依然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只是在下楼之后,他没忍住,和店里打杂的提了一句。   打杂的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这还用说。夫妻两个,难得落脚一次,可不是……”   小二:“哎?这你可说错了,那是两个男的啊!”   打杂的:“……”   小二冥思苦想:“莫非是女扮男装?”   可那位玄衣大侠姿态潇洒,容色俊逸,分明是样貌气度都一等一的郎君。   打杂的:“……”   打杂的眼角微微抽:“让一让,你挡到我擦桌子了。”   再说楼上的白、梅两个。   今日奔波,依然有出汗。   既然出汗了,擦洗一下,十分应当。   昨日在溪水旁边,白争流这么想的时候,是怀揣着十足正经的心情。   虽然后面发现了情郎凝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也仅仅是觉得有意思,只想着把这点记下来,方便后面逗弄对方。   到现在,分明是做一样的事情,为什么感觉那么不同呢?   白争流想不明白这点。一定要说的话,倒是也能捉住一些原因。大约是此刻映寒距离他太近,两人之间仅仅隔着一尺来长的距离。屋子又太亮,能分辨出对方身上的寸寸皮肤,包括皮肤上的各种新伤旧伤。   白争流甚至能记起来,其中某道伤口是在什么时间受的。   这么一想,他看梅映寒的眼神之中就多了些许旖旎之外的东西。   梅映寒有所察觉,叫他名字:“争流。”   白争流把目光抬起一点,去与自己的情郎对视。   梅映寒朝他笑笑,说:“都是些已经好了的伤处。有了灵气之后,它们愈合得快不说,颇多陈年伤痕也开始淡化了。”   白争流笑道:“这是好事。”   “是。”梅映寒看他,“但我看你仿佛还是多有烦忧。”   白争流耸耸肩,“自然。你看我,怕也是一样感觉吧?”   梅映寒叹气:“自然。”   白争流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了不太适合这个时机的话。   瞧瞧情郎的目光,都要从炽热变成心疼了。   白争流咳了一声,迟来地补救,问:“映寒,我想摸摸你的伤处,可否?”   梅映寒喉结又是微微滚动。   白争流还要补充:“也不光是我。你也……碰一碰我的伤处,如何?”   梅映寒还能说什么?   纵然情郎开口之前,他心头有千言万语。到这会儿,也都统统凝结成一个“好”字。   手指细细扫过指尖之下的伤疤。   感受着上面的细微凸起,慢慢地,又挪到其他地方。   身上的水珠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干透了。只是时间推移,上面又多了新的东西。   是汗水,也是来自另一个人的热度。   恍恍惚惚之中,白争流轻轻抽一口气,手臂勾在情郎脖颈之后。   天色竟然已经暗了下去。他们屋中没有点灯,只能借着月色来看身前之人的面孔。   好在两人眼力都绝非寻常。在这样昏暗的地方,依然能细细用目光描摹过对方的眉眼。看清楚对方脸上的着迷,与对自己的爱慕。   白争流觉得这样很好。   唯独一点不太妥当的地方,就是……   “映寒,”他叫了声,嗓音都有些断断续续的,“你到底——到底克制了多久?”   梅映寒没有回答。   白争流也不算在意。这种时候,情郎多半是无暇分心的。   没想到,在他自己都快要忘记前面的问题时,梅映寒忽然开口了。   “总有三两个月吧。”他说着,唇舌再次碰到白争流的同等部位。两人舌尖勾勾缠缠,白争流又是一阵恍惚。   过了不知多长时候,他终于有精力想。   三两个月?   那岂不是从上一次他们夜宿客栈,被情郎勾起兴致,“浅尝辄止”“匆匆了事”之后……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的心情登时复杂起来。   他把梅映寒的面颊勾到自己身边,再度亲吻对方,同时道:“我不是说过吗?你我之间,何必讲究那么多‘克制’?”   梅映寒似乎是轻轻“嗯”了声。白争流分辨着这动静,就觉得对方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他略有不满,表现出来,梅映寒似乎是低低闷哼一声。   白争流斜斜看他。这时候,忽然从情郎脸上看出一点笑容。   “我知道了,”剑客叹道,“我知道了。”   “……”白争流很快后悔。然而到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见啦。 第171章 监正监副   一晚上时间,两个江湖客用了三遍水。   等到第二日,白、梅离开之前,小二对着灶台数烧掉的柴火,暗暗咋舌:“竟然用去这么多……”可再看那刀客、剑客,依然不觉得其中哪个是女扮男装。   他百思不得其解,好在江湖客们付钱非常爽快。除了必要的柴火钱外,另有一些赏银。小二掂量着手中重量,乐得眼睛都笑成两条缝,笑呵呵道:“客官,改日再从我们这儿经过,一定还要来住!”   梅映寒微微笑道:“自然。”   说过这句,他从小二手上牵来马,走到白争流身边。   刀客看着他,欲言又止。   梅映寒关怀道:“争流,你若是不适——”   白争流叹气。   梅映寒抿起嘴巴,看神色,似乎有些懊恼。   白争流看在眼里,觉得自己有必要澄清:“未有什么不适。”   就算昨夜还有腰酸,拿灵气在体内运转一圈儿,不适感全都消除不说,还有一种热融融的舒坦。   今日继续骑马赶路,也不耽搁什么。   他只是心情复杂。昨夜的三遍水,还有那当中的无数个亲吻。都让白争流在看眼前客栈、小二时,有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明明是与其他地方没什么差别的门窗,可视线扫过去,就能想到背脊靠在上面。略微有些硌人,但这样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只因很快他的意识就被另一种感觉夺走,起起伏伏,沉醉其中。   白争流狠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就是平静口吻,古井无波:“莫耽搁了,快上路吧。”   梅映寒轻轻“嗯”了声,与他并肩而行。   白争流视线望着前方,却能感觉到,情郎的目光总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自己身上。   他在关心自己,也是在观察自己。   白争流毫不怀疑。如果这会儿自己皱皱眉头,梅映寒一定能再克制三两个月。纵然是到了十分难以忍耐的时候,也依然去练剑发泄。   是体贴做法,但真成了这样,就是白争流太不体贴。   他干脆叫一声:“映寒。”   梅映寒一怔,“争流?”   话音落下,见情郎转脸来看自己。眉目之间带着笑意,道:“我方才在想一件事,与你我有关。”   梅映寒看他神色,觉得情郎这副模样,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不悦。   他心头柔和,脸上也带着一点笑,问:“是什么事?”   白争流慢吞吞:“三两个月一次,不单单是你要忍耐颇久,我也一样。”   梅映寒咳了声。平日镇定从容的人,遇到任何危险都能不显波澜。到这种时候,却露出几分平日难见的慌乱。   白争流:“一旬一次……还是有点儿少了。三次呢?或者五次?”   梅映寒:“……”   白争流的笑意更加明显,“总不会是一天一次吧?我倒是无妨,只是从昨日看,映寒,你是不是不太接受在客栈、床榻之外的地方?”   梅映寒左脚、左手一起晃出来。   白争流大笑,肩膀都在颤动。有行人从两人身旁路过,好奇地朝他们看来。   这二位江湖客,是说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儿啦?笑得这样开怀,一定是极好的消息吧!   行人满怀对两个大侠的欣赏,心头冒出这么一番判断。却不知道,两人真正在说的事情,已经激得那白衣剑客险些忘记如何行路。   过了良久,白争流才听到一声:“争流。”   白争流笑吟吟:“嗯,我在。”   梅映寒侧头,深深看他。   白争流太熟悉这种眼神了。昨夜那么长时间,他便是被情郎这样看了一遍又一遍。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   他喉咙忽而发干,见梅映寒朝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来。   他没说“好”或“不好”。可单单一点目光,就让白争流险些步了情郎的后尘。走起路来,一样同手同脚。   这时候,又听情郎开口,“你说这话,倒也没错。”   白争流:“……”   梅映寒:“日后,咱们便尽量找镇子、小城安歇吧。”   白争流:“……”   梅映寒:“争流?”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扯出一张笑脸。   “好啊。”他轻快地开口,“就这么说定了。”   原本就是能让两个人都快活的事。   虽然日日赶路,时间紧迫……但梅映寒也不是一定要每夜都留宿城中,只是如果到傍晚时,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半个时辰,他们身边有一个客栈,不如在其中落脚。   如此一来,纵然少了些在路上的时间,来日却能更加精神,也算事半功倍。   ……   ……   虽然改了行路的习惯,可从后面的结果看,两人的速度并未降低,反倒加快。   抵达京城的时间比原先计划得还要早上两日。到了地方,白、梅照旧先找了客栈歇息。   等填饱肚子,又安置好马匹。两人坐在屋中灯前,开始计划后续行动。   说来说去,不过两条路。   其一去大理寺,将御香坊大火真相陈出,看那边的人是选择找寻证据、向孟大人一家问罪,还是选择将罪案遮掩,顺道处理掉知道真相的人。   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后续处置自然不用白、梅动手。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嘛,两人倒是不介意直接进宫,在皇帝案前次旧戏重演。   至于其二。   “总归都是要闹到皇帝面前的。”白争流说,“咱们为什么不一步到位?”   梅映寒客观:“江湖、朝堂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再有,争流,你还挂念着二十八将。”   白争流叹气,“我倒是不在意旁人如何说我。”   梅映寒:“既要为二十八将翻案,还是莫要授人以柄。”   白争流听出来了,梅映寒更赞同第一条路子。   虽然自己的想法受到反对,但刀客也知道,情郎会这样决断,说到底,还是为了与自己同样的目的。   他很快想通,“你说得对,咱们还是去大理寺。只是既要报案,就要说清楚你我是怎么知道其中冤屈。从神鬼之说下手,虽是实话,还是……”   白争流微微一顿。   他笑了声,从包袱里取出当初在罗城拿到的账簿,手指温和地在上面扫过,“我怎么差点忘了?还有这等好东西。”   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讨中,一纸诉状很快成型。   没提御香坊闹鬼,更没说丛霄如何、周云韶如何。白、梅只道,他们途径罗城时,听说御香坊旧址上出现一个“冤”字。两人有心探查,便去寻了当地父母官。可朱大人心中有鬼,正被那“冤”字骇到神志不清。见了他们,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真相吐出来。   死者们身上的刀伤、孟家父子在案后不同寻常的表现……白争流手持毛笔,一气呵成。等整张诉状写完,他一面等上面的墨迹晾干,一面对梅映寒说:“我又想了想。直接去皇宫找皇帝,的确不太妥当。”一不小心,就要被扣一顶“刺杀”的帽子。到时候,纵然己方再有道理,大义依然落不到他们身上。   “所以,”刀客慢悠悠道,“到时候,咱们就多写几份,贴在各个人多、尤其是读书人多的地方。”   梅映寒笑了,“此计甚妙。”   白争流:“那咱们再来合计一下,具体要贴去什么地方。”   梅映寒:“好。”一顿,“不过,我还是希望大理寺能直接给出说法。”   白争流说:“我也一样。”   如今这么说,只是想做两手准备罢了。   这天晚上,从说起后续打算,到诉状成型,再到决定明日在京中什么地方走动,好弄清楚哪里读书人更多、更适合贴诉状。一直商议到月上中天,白、梅终于歇下。   时间这么晚,自然没有亲昵的兴致。但两人还是紧紧贴合对方,听着另一人的心跳入眠。   转眼天亮。一大早,两人起身、洗漱。吃完客栈端上来的早饭,刀客剑客略作乔装,拿起诉状,一同出门。   一路上,京中繁华自不必说。可惜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此刻都没心情欣赏。   他们急着赶路。走着走着,身后忽而传来声响。   “那边两位,留步——”   白、梅不觉得这是在唤自己,脚步丝毫不停。   偏偏他们不停,身后的动静同样不停。不单单是最初那道浑厚嗓音了,还有人急急追上,喊:“前面两位大侠!我们监正大人、监副大人唤你们呢,留步啊!”   “两位大侠”。   这话一出,白争流、梅映寒左右看看。   二人同行的情况不少,做江湖客打扮的也并非没有。兴许依然是他们听错了,背后之人并不是要找他们?   毕竟两人初来京城,若是碰到同样的江湖中人,打个招呼,那都好说。偏偏对面口中的“监正”“监副”之词,一听就是朝廷的人,那就真的和江湖客们没什么关系。   想通此节,白、梅两个便要再次迈步。偏偏背后之人又是一声大喊,这一次,话音比前头更要清晰明确很多。   “黑衣服,带刀的大侠!白衣服,带剑的大侠!等等,呼呼,等等!”   白、梅:“……”好吧,都说到就这种程度了,的确不可能是在叫别人。   两人回身,看向气喘吁吁朝自己追来的人。   见江湖客们终于回头,那人登时露出庆幸笑脸,“大侠们!还请随我来吧。监正、监副大人正在等你们呢。”   白争流目露疑问:“你说的监正、监副,究竟是?”   追他们的人挺直腰杆,面中显露几分骄傲:“自然是钦天监的监正沐鹰大人、监副秦桑大人!”   话音落下,白争流、梅映寒瞳仁齐齐一缩。   两人脑海当中一起出现一个名词。   长冲门!   与天山、峨眉、武当等门派一样,这长冲门,同样是在屠魔盟中出力颇多的江湖门派。再有,当初天山弟子下山送信,玉涵、韩殊便是去了位于东南方向的长冲门所在。   如今骤然听到此派门人的名字,白、梅两个又是惊讶,又是“他乡逢故人”的欢喜。   他们对视一眼,又一起看看白争流手中诉状。最后,梅映寒轻轻颔首。   意思是:“虽然不知道沐鹰前辈、秦桑前辈如何便沾上了朝廷的名头,但若是有他们帮忙,此事怕能便捷许多。”   白争流轻轻点头。他也正有此意。   就这样,一半儿是为了叙旧,一半儿是为了找人帮忙。白、梅两人半路转道,去了半条街外等待他们的马车上。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对了,开文的时候不是说过中后期会有一个副本傅铭&顾邈还要上线嘛,就是现在这个。   原定京城本会在更后面一点,但是写着写着觉得现在的剧情发展很适合让小白小梅上京,就把这个本提前了。 第172章 前辈   出门的时候,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白、梅两个做了乔装。眼下要见故人,却是没有遮掩容貌的必要了。   考虑这点,被带路引向马车的路上,两个江湖客飞快地卸掉了脸上那些假胡子、眉毛。以至于下人将二人带到之后,一回头,登时露出吃惊神色。   看表情,似乎在说:“完了!我怎么把人弄丢了?”   好在等到白、梅两个开口,那下人就意识到,自己并未带错对象。   这时候,车上的人也拉起帘子,朝外间的白、梅看来。   双方视线相对。   白、梅平和拱手:“许久不见,前辈安好。”   车上的人:“嘶!竟是你们!?”   开口的是沐鹰。   他被白、梅喊一声“前辈”,自然要比二人年长。约莫三十多岁年纪,面上已经蓄须,看起来颇为威严。   在他身侧,另有一个中年男子,自然是沐鹰的师弟秦桑。   与自家师兄相比,秦桑明显是文人打扮。虽然面上同样有胡须,可怎么看,都要觉得他的胡子要比沐鹰飘逸很多。   看神情,两人都明显没想到自己找来的竟然是白、梅两个。   意外完了,沐鹰、秦桑脸上又显出几分尴尬。   看得刀客剑客满心莫名,试探道:“前辈此前莫非并未认出我们?”   可要是这样,又为什么特地让人去喊他们呢?   白争流、梅映寒心头疑问重重。这时候,沐鹰、秦桑也反应过来,先请白、梅上马车。   “前面是未认出两位小友,”他们说,“之所以让人喊你们,是因为看出了你们身上的灵气。”   话音落下,白、梅瞳仁一缩。   “如今世道变了,”秦桑苦笑,“看两位小友如今的样子,怕是也知道几分?”   白、梅对视一眼,再看向前面的两个前辈,一起谨慎点头。   “唉,”沐鹰叹了口气,吩咐车架前行,再转头来看白、梅两个,“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很多话想问。不着急,难得碰上了,咱们相互都说说近来状况。也算让我和秦师弟知道,京城之外的地方如今成了什么样——对了,前面看你们那么着急,可是有什么要事在手上?”   讲到后面,他神色严肃很多,视线沉沉落在白、梅身上。   听两个青年叹了口气,玄衣刀客先道:“也算要事,只是无关鬼神。如今碰到两位前辈,我与映寒还想着,前辈们可否帮帮忙。”   紧接着,白衣剑客道:“两位前辈既能看出我们身怀灵气,莫非?”   沐鹰坦荡道:“对,我与秦师弟也有修行。”   秦桑则道:“无关鬼神,却是要事?”沉吟片刻,似是意识到什么,“你们刚刚,是不是要去大理寺?”   白争流知道,眼前两人既有了朝廷官职,对京城熟悉自不必说。此刻也不意外于秦桑猜到了自己二人的去处,对方提到,他便点头:“是。”一顿,“我们要告朝中一位大人。他包庇其子,害人无数,光我们知道的死者、伤者,都有上百之数。”   沐鹰听着,抽一口气:“是谁!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白争流吐出一个名字。   秦桑沉默片刻,“孟大人……”   沐鹰也沉默,“平素还真看不出啊。”   白、梅唯有苦笑。   ……   ……   双方都有想从对方身上知道的事,到最后,还是秦桑更在意两个青年状告朝中大员一事,朝他们问起其中细节。   面对早在屠魔盟中合作过的两位前辈,白、梅并不藏私。又考虑到沐鹰、秦桑也知晓阴邪、神鬼之事,朝他们讲述时,他们甚至没提诉状上的内容,而是正正经经说起了二人在罗城的遭遇。   从一开始听说的“制香大比结束之后,得了第二的香师对第一心怀妒忌,放火伤人”,到一行人进入幻境之后,从红衣怨鬼口中听说的真相,再到他们从朱大人口中探听到的那些印证……说着说着,马车停了下来。   秦桑看看车窗外,再转向白、梅两个,“这儿便是钦天监了。”一顿,“御香坊一案,我们也算了解。不瞒两位小友,我与师兄如今面圣的机会还算多。寻到时机,定会将真相呈给陛下。”   说着,秦桑朝皇宫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   白争流看他态度恭敬,眼神晃动一下,没像面对君家兄弟时一样,说起自己与朝廷的“旧怨”,而是简简单单道:“有劳前辈。”   秦桑叹道:“如何又能担得起小友一个‘劳’字?不过分内之事——等到那日,圣上多半是要宣两位小友入宫问询的。在那之前,便请两位小友住下吧。被你们叫一句‘前辈’,总该招待你们一番。”   白、梅两人也没与他客气。听秦桑说完,便认认真真与他、与一旁的沐鹰道谢。   四人共入钦天监。白、梅被安排着到一处别院休整,等到午饭时间,四人才算再见。   这时候,沐鹰、秦桑都换上了更加舒服利落的衣服。还朝白、梅笑笑,说:“领了朝廷的俸禄,行事便不像是从前那样自由。也只有在小友们这样的同路人面前,我们才能放松一二。”   白争流与梅映寒对此十分理解。再有,两人也好奇两位前辈有什么际遇。   沐鹰、秦桑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往后饭时,两人便向白、梅说起。   原来他们遇到鬼怪的时间,竟然比白争流与梅映寒更早。去年春时,两人便在一处海边村落被怨鬼缠上。   此刻面对两个后辈,两人都有感怀,说:“我们很是花费一番力气,终于从中逃出。可惜逃脱的也只有我们两个,实在……”   说到后面,两人明显伤心。沐鹰情绪没那么外露,眼圈却还是发红。秦桑更不用说,已经在拿着帕子擦眼了。   白争流、梅映寒看在眼里,一番安慰。   沐鹰、秦桑再叹一声,说起往后。   和梅映寒从广安府“常宅”出来以后的反应一样,那个时候,沐鹰、秦桑的第一个想法也是把这件事报给门派,好让师门联络武林诸人,共同商量如何应对。   可是在他们返回门派的过程中,又出了意外。这次是碰到一个商队,双方一开始是共同走一段山道,可走着走着,沐鹰、秦桑忽而凭借自己的机敏发现,与自己通行的,似乎并不完全是人。   说“并不完全”,是因为那队伍里还是有几个活人的。但是他们对自己同伴已经殒命的事情一无所知,沐鹰、秦桑看得心惊胆战,那些活人们却还笑话他们胆小,只觉得两人是不适应山道上的艰险。   自然不可能放着活人不管,但怎么管,依然是个问题。   沐鹰、秦桑商量一番,决定找个借口将活人们骗走。一开始,计划施行还算顺利。偏偏被骗走的活人当中,一人忽而说自己漏了东西,决定折返。   这一返,就碰上了已经显露原状的死人们。   说到这里,沐鹰长长叹气,秦桑更是一拍大腿:“若是当初那人不往回走,沐师兄便不会受伤!我们也能多带几个人出来!”   而现在,光是听秦桑话音中的“若是”也能知道,真实的情况一定颇为惨烈。   白争流、梅映寒抽一口气,相互看看,都觉得自己碰到的那些事情仿佛也不算严重了。至少他们一路走来,除了还没见上面就已经死去的胡屠户、聂清娥与卢青夫妇之外,并未有什么人被鬼害死。   不过,这种庆幸的话语肯定不能在伤心人们面前说。面对沐鹰、秦桑这会儿的惆怅,白、梅只能安慰。   听两人说了几句“无论如何,两位前辈还是救下颇多百姓”,沐鹰叹了口气,“再之后,我们仍是想要回长冲山。没想到,路上碰到了九王爷。”   白、梅:“……”   好了,这下他们明白为什么沐鹰、秦桑在发现被叫来的是他们两人之后,会有前面那样古怪的神色了。   都不光是前面。这会儿,两个中年男人看他们的视线之中又多了几分小心谨慎。好像担心自己一句话没说对,就引发了刀客剑客的伤心事。   他们说得含含糊糊,道:“也不光是九王爷,还有顾少侠。两个人……呃,举止颇为亲昵,看起来……咳咳!”   话没说完。   只因开口的沐鹰被旁侧师弟一把掐在大腿上。他吃痛,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用自己一双凶眼去瞪秦桑。   秦桑仿佛完全没有察觉沐鹰视线里的情绪,还在朝白、梅两个和善微笑,说:“我与你们沐前辈虽无婚娶,但对这种事儿,也都看得颇开。你们年轻人,便更是如此了。喜爱谁,与谁在一起。不喜爱谁,便与他分开。嗯,这些都是常有的事儿,可万万不必挂怀!”   白争流:“……”   他半是好笑,半是同情,转头去看旁边的情郎。   算算时间,沐鹰、秦桑遇到傅铭与顾邈的时间,应该就是在他们四人于广安府分别之后。那会儿的顾邈,能对梅映寒有什么好话?哪怕秦桑不说,白争流光是凭借想象,都能料想到当初的景象了。   无非是发现本已经昭告天下,两人已经在一起了的梅映寒、顾邈并未一同行路,后者反倒与九王爷举止亲密,沐鹰与秦桑便起了疑问。   他们都不用多明白地表现出来,顾邈便会有反应。只是毕竟心虚,不好说梅映寒辜负自己。只能吞吞吐吐,再含一点儿泪光,让人自己联想去。   映寒啊映寒,你也真是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小白:同情.jpg 第173章 阴雨   被白争流这么看着,梅映寒又如何不知道自己情郎的所思所想?   要说最开始从秦桑口中听到“顾邈”二字之时,梅映寒是有一些惊讶无奈。到这会儿,他的心神完全被情郎占据,反倒没有精力在意师弟对自己的“诋毁”。   总归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倒是顾邈,他与九王爷是那样行事,旁人第一次、第二次与之打交道,或许不会察觉不妥。可是时间推移,谁会不知道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面对两个前辈三分同情、七分探究的目光,梅映寒从从容容,道:“让前辈见笑。我与顾师弟之事,都已经过去了。如今顾师弟与九王爷交好,不单单是我,天山上下也都知晓。”   他表现坦荡,反倒是让对三人之间发生什么颇有兴趣的沐鹰、秦桑感到无聊。两人很快按下这些话题,开始讲述他们在遇到傅铭、顾邈的同时碰到的另外一桩鬼神之事。   又提到:“侥幸带着九王爷、顾小友一同活命之后,九王爷也算是见识过我们两个的本事。便提出,要我们两个护送他回京城。”   秦桑笑道:“说是高官厚禄,绝不亏待。”   沐鹰无奈:“我们又图什么高官厚禄呢?只是九王爷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们一路遇到那么多问题,天下其他百姓是不是也能碰到一样多的问题?他贵为王爷,都对鬼神之事无计可施,何况是那些普通人。   “于百姓来说,求助江湖门派,毕竟比不上求助官府来得安心。可那前提是,官府得有办法对付鬼神。”   秦桑指指自己:“九王爷想让我们成为官府的‘办法’。”   沐鹰叹气。   秦桑看一眼师兄,干脆接着往下说:“因为这个,我们师兄弟便随九王爷进京了。   “最初听九王爷说起外面那些状况的时候,圣上也是不大相信的。但是,唉——这不是好事儿,我也说不出那句‘庆幸’。   “那段时间,通州正好出了一桩鬼事。仿佛还与什么朝中大员有关,我与师兄是闹不明白。   “总之,圣上正焦头烂额呢,九王爷又带着我们进了趟宫。这一次,圣上松了口,约莫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允许我们两个人出手。”   沐鹰:“一次出手回来,我们两个就成了钦天监的人。”   这些经历,被沐、秦二人讲得颇为简单。但白争流、梅映寒回想一下自己一路所见所闻,能想到两位前辈是面对了怎样的凶险。   解决通州之事,回京受到封赏。这一切,约莫发生在去年十一月。   那以后,沐鹰与秦桑一直留在京城。   期间,他们几次生出回门派传话、查看情况的心思,可已经换皇帝不愿意放他们走了。   是,去年至今,宫中、京城始终没出过什么问题。可已经知道外面有这等危险,又知道沐、秦师兄弟有真本事,皇帝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他们离开?   他最先是和自己弟弟一样,拿高官厚禄作为诱饵。后来看出沐鹰师兄弟对此兴趣不大,皇帝又转变态度,不是完全限制他们自由,但也只让他们在距离京城两日之内路程的地方活动。   这些地方闹出鬼事,两人前去处置,皇帝大力支持。更远地方,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沐鹰、秦桑最初是觉得这样不妥。可很快,两人又没什么精力抱怨。   原因无他。各种阴邪作祟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光是“两日路程之内”报上来的事,都足够他们忙不停脚!   “去年还好些,”秦桑朝着两个年轻人吐苦水,“从今年开年开始,京城虽然安稳,可是通州、天津……接二连三地出事!   “这还是我们既是赶去,没有让怨鬼真闹出大动静的。再有一些深山老林,纵然是一屋子人都死光了,事情也传不出来。还得是后面有人路过,又从中逃出生改天,我们才能听到些许音讯!”   白争流听着,更加觉得两位前辈不容易。   不过,在这同时,他也有一个颇为好奇的问题。   不等他组织语言、提出疑问,刀客身侧,剑客已经开口了。   “两位前辈既然修灵,”梅映寒正色,“我与争流对此道有所了解,却一直都是自己摸索的野路子。饶是如此,也算是门派当中进境最快者。说来实在惭愧,好在如今碰到两位前辈,若是能得到一二指教……”   白争流心中微动。   这就是他想问的。自己与情郎,还真是心有灵犀。   刀客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笑,目光转向身前二人。   秦桑连忙道:“指教不敢说。但若说经验,我与师兄的确有些。”   往后,四个人之间的话题转了一个方向,开始讲其各自对抗妖鬼的法门。   其中自然又要牵扯白、梅两个在谭家庄时的发现,还有天山之下的灵矿。   听说前朝祸乱宫廷的妖道云虚被长阳子封印在天山之下数十年时,沐鹰、秦桑两个都露出了吃惊的目光。   再听到白争流在山中风雪里引气入体,后面梅映寒更是得到了两位师门前辈的帮助,同样突破……两人叹息:“在你们这样的青年英才面前,我们那些经验,都显得拿不出手了。”   真论起来,两个人的经历其实和白争流、梅映寒并未相差多少。只是他们遇到鬼怪的时间更早,机缘巧合之下发现灵石的时机也更早。   想到白、梅两个提到的天山灵矿,沐、秦一个激灵,立刻开口:“这些事情,还是莫要报给陛下了。”   刀客、剑客顿感意外。   看到出两人的惊诧,沐鹰、秦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是啊,自己二人前面表现得对朝廷颇为忠心,这会儿怎么变了态度?   两个人对视一眼,开口解释:“我等如今为朝廷做事没错,可是说到底,不还是在为百姓做事?   “天山愿意将灵矿拿出来,给各大门派取用,这样很好。若是后面有什么百姓上天山求助,你们师长定然也会慷慨解囊。”   白争流、梅映寒点头。   “但对于朝廷来说,情况就不同了。”秦桑叹道,“那些人历来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世上有什么好东西,统统是皇帝的。要是他们知道天山有这么大一片灵矿,到时候,你们愿意直接将灵矿拿出来、供他们采用的话,倒还好说。若是不愿意,哪怕只提出要让各大门派共享灵矿,同时也对朝廷开放呢……”   说到最后,沐鹰、秦桑一起叹气,脸上都露出不忍神色。   白、梅也算明白。原来两位前辈担忧的,还是因此而起的纷争。   青年们郑重点头,都道“懂得”。   接下来,两人便在沐鹰、秦桑的带领下,开始和他们比武。   既是切磋,也是了解血魔之祸至今,双方都有什么进步。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沐鹰、秦桑对后辈们的表现颇为欣慰,都说江湖后浪推前浪,他们说是“前辈”,可论及今日的实力,白、梅明显不在他们之下。   想到日后江湖便要交给这些年轻人了,两人颇为欣慰。   白争流梅映寒听了,自然要有一番谦让。双方各自客套,秦桑看看天色,忽然皱起眉毛。   “要下雨了。”   白争流梅映寒一并看了过去,也看到天上的暗色。   不过,下便下了,秦桑为何又要如此反应?   两人目露疑问,沐鹰便开口解释。   原来天子给他们这个官职,本意的确是让他们处理鬼神之事。但作为钦天监监正、监副,两人身上还有一项基本任务,就是观察天象。   尤其是当下,宫中正有一位宠妃即将生产。   “咱们是不在意这些。可对宫中贵人来说,若是哪个皇子、皇女出生时正好撞到个狂风暴雨的日子,怕是紧接着就有人要说‘不详’了。”   白争流、梅映寒:“……”   原来还有这种讲究。   “不过,这些也只是皇家的事情。”给两个年轻人解释完,沐鹰洒脱地笑了笑,“说白了,和咱们没多大关系。咱们看重的,还是有没有百姓因阴邪之事受苦。”   至于其他的,不过是面儿上工夫。   听他这么说,白争流与梅映寒一起点头。只不过,两人并未完全安心。   当天晚上,他们在前辈安排的屋中歇息时,一直留心着外面的状况   果然,随着入夜,原本只是略显阴沉的天气开始细细飘落小雨。   夜色加深,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大,逐渐真的有了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样子。   白整理与梅映寒彻底无法入眠,干脆起身查看。没想到,正好碰上同样起身的两个前辈。   对上他们两个,秦桑无可奈何:“让你们这么挂心,倒是我的不是了。”   白争流和梅映寒听了这话,自然是安慰前辈。只是如此一来,一行人也都没有了倦意,干脆一起守在堂中,看雨什么时候能停。   奈何天不遂人所愿,暴雨下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宫中就来了人。   小太监还没进院子,嗓音已经从外面传来,喊:“沐监正!秦监副!快快进宫!!!”   沐鹰、秦桑本就忧虑。听到这话,更是赶忙迎上前去,问起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太监朝两人苦笑一下,说出了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情况。   原来就在昨天晚上,风雨最大的时候,宫中的丽妃娘娘开始生产了。   此事说大不大。宫里出生过多少个孩子?丽妃虽受天子宠爱,她这一胎,也没那么特殊。   说小也不小。毕竟是宠妃产子,御医自然早早候着。   坏就坏在一晚上过去了,丽妃娘娘非但没有成功生产,她所住的宫殿上方还一直盘踞着一朵阴云。   随着时间推移,那朵阴云在日出之后显得越来越明显,形状也越来越可怖。   小太监咬咬牙,低声对着秦桑沐鹰透露。   “在我看啊,那玩意儿哪里是什么云,根本就是人!还不光是一个,而是成百上千个冤魂,一起在丽妃娘娘的宫殿上面哭喊啊!   “两位大人,你们还是快快进宫,时间长了,奴婢真是害怕宫中有更大的乱子……”   听到这里,不光是沐鹰秦桑,白争流和梅映寒也一并紧张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见啦~ 第174章 进宫   紧张归紧张。但两位长冲门之人不愧是在京中见过大风大浪的,遇上这种情况,也依然能显露镇定。眉目间带着焦色不假,语气却还算从容,对传话的小太监道:“公公莫要慌张,我们昨夜察觉天色不对,便一直准备着!如今便能出发了。”   小太监面上一喜,“好!”说着,便要带路。   没想到,这时候,秦桑又道:“公公留步。另有一件事,还要与你商量。”   小太监疑惑回头,看神情,是实在想不明白。有什么事儿,不能推后再说。   秦桑却显得十分冷静。他指指白、梅两个,三言两语说清,这二人是他们昨日偶然遇到的后辈,一身本事不输自己与师兄。若能让他们同样进宫,真出了事儿,自己、师兄也更有把握应对。   别说小太监了,就是在场其他人,听完这话,也通通愣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白、梅。他们虽对皇家怀有颇不恭敬的心思,却也能分清轻重缓急。知道当下最要紧的,莫过于确认丽妃宫殿上的“阴云”究竟是怎么回事。   要是小太监惊恐太过,把一团普普通通的云描述成厉鬼哭嚎的样子,那还好说。可他说得要是实话,不带半点夸张……皇帝如何,白、梅不算在乎。京中百姓是否受到影响,才是让两人在意之事。   想明此节,白、梅一同道出声,表示愿意效命。   这时候,沐鹰也在师弟的眼神下叹一口气,道:“若是这两位小友一同入宫,的确能帮到我们。”   四人都已经表态。如此一来,压力便到了一旁小太监身上。   他年纪颇轻,来历却不一般。侍候在天子身边多年,如今当着大总管的杨保儿正是小太监的干爹。   对上四人目光,小太监牙关微咬。   按照规矩,让两个说不清来历的江湖人进宫,自是万万不可行的。可纵观天子对监正、监副的安排,又有哪一次是合规矩了?更不用说,如今宫中情形凶险。面前四人还要担心小太监把事情说得过于夸张,他自己却知道,自己前面吐露的细节句句不假。   他被干爹指派出宫前,陛下都已经被劝着避开后宫了。   再者——   他的目光在白争流脸上转了一圈。   这两人究竟算不算“来历不明”,还不好说呢。   “好!”小太监最终点头,“事急从权。只是两位,进了宫,可定要始终跟在监正、监副大人左右。两位大人,也定要留心,莫要让他们冲撞贵人。”   前半句,是对白、梅叮嘱。后半句,则是对沐鹰、秦桑说的。   四人一起点头,小太监这才转头带路。   原先备给两个人的马车,如今让白、梅一并坐上,空间登时紧张起来。   只是这种时候,也无人有心思留意这等细节了。马车帘子一直挑起着,不断有雨水落入车中,打湿了一行人的衣服。他们却连身上湿痕也无心关注,而是一心望着宫廷方向,想用目光找到小太监话中哭嚎的怨鬼。   在远处时,还看不出什么不同。可随着四人与皇宫的距离愈近,秦桑忽而开口:“那边,是不是那边?!”   说着,他指出一个方向。车上其他三人随之看去,登时一起皱起眉毛。   沐鹰喃喃道:“此前京中一直无事,我还觉得安心。想着是不是真有龙脉庄严,镇压邪祟,让那些玩意儿不敢在天子脚下作祟。没想到,这一来,就是个大的。”   白、梅则没心情像沐鹰一样感叹。他们视线紧紧凝聚在那片不同寻常的阴云之上,白争流低声分辨:“一个、两个……”   他在数同时出现的冤魂数量。   最开始的时候,还能分清一些。可时间推移,马车又带着他们拐过一条街道。云中冤魂消失再现,如此反复。慢慢的,白争流放弃去数。   这时候,他前面分清的冤魂已经多达八个、九个。更让白争流在意的是,按说冤魂满面痛苦狰狞,这种时候,常人早已难以分清他们的面容、性别。偏偏自己又能看清楚他们发间的珠翠,所以,其实是“她们”吗?   他视线快速从周边几人面上扫过。看到马车边缘正拧着眉毛,不断低声念叨“老天保佑”的小太监,到底没把自己的疑问、发现说出口。   转眼便到宫中。   近乎是在进宫门的瞬间,雨势又大一重。   像是天上有人在将一盆一盆的冷水倒下,就连马车角落也积了一层薄薄水洼。   这样情形当中,所有江湖客严阵以待。不必旁人多言,他们都握上了自己的兵器。   白、梅两个一刀一剑自不必说。长冲门二人那边,秦桑用的则是两根棍。   “外男不得进入后宫”的惯例今日也被打破。马车一路疾行,没有任何人阻拦。   小太监最先还要因此惊讶。到后面,反倒是一点点麻木,看着愈发接近的丽妃宫殿。   一圈侍卫将宫殿团团环绕,却没看到任何贵人的影子。   江湖客们还想不到那个层面,小太监却已经意识到:陛下怕是已经放弃丽妃了。   这些侍卫,说得好听些是保护丽妃。说得直白难听,怕是在防范其中的人染上邪祟。出来一个,便要杀上一个。   他心中感怀。一夜之前,女郎还是天子心尖上的人。一夜过去,却只能在这等凄风苦雨之中等待监正、监副大人的到来。又是生产那样危险的时候,真不知道如今里面是什么状况。   正想着呢,马车停下,是丽妃居处到了。   侍卫们看过小太监的腰牌,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安排:“监正、监副,两位少侠,”要是其他场合,他是该叫“大侠”的,但有沐鹰、秦桑这样的前辈在,落在白、梅身上的称呼也就降了一级,“还请快快查看状况,救下娘娘吧!”   虽然已经在心里判了丽妃的惨淡下场,开口的时候,小太监面上、口中的焦色却还是十分真切。江湖客们又一心观察外间状况,谁都没看出小太监的真正心思来。   如今听他这么说了,四人点点头,一起下了马车。近乎只是一瞬,前面还多少带着些干燥地方的衣服,立马被大雨浇了个通透。   虽是夏天,白、梅依然感受到一阵刺骨寒意。   两人低头,朝自己身上雨水看去一眼,迅速想明。   这哪里是简单雨水?分明每一滴上,都带着浅浅淡淡的阴气。   自己作为已经引气入体、身怀灵气之人,倒是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可那些顶着雨水的侍卫,细细看去,已经有不少面色发青。   他们意识到情形严峻。往前一步,正要和沐、秦说起此事,就听秦桑吩咐小太监,“你去取天石过来,在锅中煮沸,为他们擦身。”   小太监匆匆应下,秦桑又转过头,对白、梅解释:“宫中说的‘天石’,就是你们在外面说的‘灵石’。好了,咱们快快进去吧,如今怕是真耽搁不起了!”   白、梅见他们对侍卫有了安排,心头安定许多。再听秦桑这么开口,两人迈开双脚,跟在沐、秦身后,一起走向丽妃宫中。   转眼,四人离开雨幕,再度来到室内。   路上,秦桑再度开口,对白、梅介绍:“丽妃是妃位,她身边的宫女、太监加起来共有十几个。如今又要生产,这儿另外会有些产婆、御医,另有事先备好的乳娘。咱们待会儿得好好记下这些人的数量,防备其中再有差错。”   白、梅点头,神色严肃。   秦桑想了想,仿佛还要再说些什么。偏偏这时候,一个宫女从屋内走出,恰好看到进来的四人。   她脸上先是惊恐,呵道:“你们是谁?!娘娘正要诞下龙子,外人如何能踏入宫中!来人——”   嗓音飘荡在空空如也的宫殿中,被外间雨幕遮掩,无法落入侍卫耳中。   宫女更是紧张。这时候,沐鹰往前一步,面上神色冷冽,一样呵道:“我乃钦天监监正!奉陛下之命,来此驱除阴邪!”   宫女眼睛都瞪大了,本能开口:“休得胡说!娘娘与龙子皆是贵人,如何就被你说成‘阴邪’?!”语毕,到底认出了沐、秦二人的面孔。   实在是他们皇帝身边正当红。丽妃怀胎途中,也曾被天子带着见过二人。只是那会儿,皇帝可不是让沐、秦来女郎面前“驱邪”的。而是柔情款款,说有两位能人庇佑,爱妃腹中的孩儿定能安安稳稳降生。   宫女作为丽妃身边的得意人,也因此得了机会,朝沐、秦面上看过一眼,记下他们的模样。   如今,她面皮抽搐一下,压低嗓音,试探道:“几、几位,我们娘娘这一胎,果真……?”   四人听了,就知道她一直待在宫中,怕是不知道从外面看丽妃居处是什么样子。   他们也无意打击这宫女。秦桑开口,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反问:“如今娘娘状况如何了?产婆、御医又是如何说?”   话音落下,便见宫女面上露出愁容。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 第175章 生产   丽妃情况很不好。   从昨晚开始生产至今,产房当中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孩子却始终没有出来的趋势。   丽妃最初还有精力痛叫。到如今,纵然口中含着参片,依然奄奄一息,发不出什么声响。   看宫女的样子,她是恨不得直接拉着监正、监副两位大人去娘娘身侧查看状况。只是毕竟有所顾忌,知道自己要是当真这么做了,不管丽妃事后如何,她自己都难逃一劫。   御医也还罢了。娘娘千金之体,怎么能让几个彻头彻尾的外男瞧见?   这么一想,宫女虽然满心忧虑,却毕竟不敢强令沐鹰四人做些什么。只是毕竟忧心,问:“几位大人,莫非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娘娘、娘娘她……”   半是出自对丽妃的真心,半是为自己的下场忧虑。宫女眼中滚滚落下泪水,求沐鹰四人想想办法。   四人便是为这件事来的,自然不可能看她白白流泪。此刻不等宫女再说什么,秦桑便安排道:“此地阴气甚重,和外面一样,也需‘天石’来与阴气冲撞抵消。这样,白小友、梅小友,你们便跑一趟。侍卫那边还能耽搁一时三刻,娘娘这边,怕是一刻都耽搁不得了!”   他话音落下,白、梅知道轻重,肃然点头。   不等秦桑再说些什么,两人已经转身往外,留下长冲门二人并一个宫女。   秦桑叹口气,朝师兄道:“要他们两个过来,别的不说,至少这等事,不必咱们两个去跑。”   沐鹰知道,师弟这么说,是因为前面看出自己对带上白、梅二人的不赞同。不过事已至此,原先也没法再反对什么了。   他略一点头,视线落在宫女身上。   宫女再度落泪,又带一些期待,问:“有了‘天石’,娘娘便能安然无恙吗?再有,小皇子……”   沐鹰被她哭得心烦意乱。还是秦桑再接过话头,道:“我与监正尽力而为。之后如何,便就看娘娘、龙子的造化了。”   话分两头。另一边,小太监谨记监正、监副大人的吩咐,以最快的速度取了“天石”过来。又让人搭起棚子,预备就地生火。   棚子搭到一半儿,白、梅两个折返。见到他们,小太监不喜反忧,道:“两位如何出来了!”神情紧张,“莫非,监正、监副他们……”   白、梅:“……”   两人澄清,道自己只是出来取东西。   小太监松一口气,交出“天石”,又拿目光催促江湖客们快快回去。   白、梅折返。   路上以手掂量石块,果然在其中感受到流转的灵气。只是论及灵气浓度、精纯程度,却是大大不如天山灵矿。   他们没直白说起这个话题。可眼神相对之间,又像是什么都讲了出来。   ——昨日两个前辈所言不错。若是让朝廷知道天山的状况,恐怕不妙。   正想着,沐鹰、秦桑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   二人一副翘首以盼的模样,见了白、梅两个,脸上立刻带出欣慰,“好!有了天石,咱们也算有所把握。”   说着,他们从白、梅手中取走石块,将其交到旁边宫女手上。和前面面对小太监时一样,叮嘱:“拿天石煮水,水沸之后为娘娘擦身。若是擦身之后还有剩余,便洒在屋内寒凉之处。”   宫女抽一口气,进一步意识到情势严峻。   她点点头,捧着灵石离开。往后沐鹰、秦桑面对两个年轻人,肃然开口:“让那宫女去救丽妃,只是治标。驱散宫上‘阴云’,才是治本。只是此行定然凶险,白小友、梅小友,若是你们有所顾虑,不如候在下面。期间丽妃娘娘再有什么状况,你们也能及时出手。”   一番话,既说明状况,也给白、梅留了余地。   白、梅对视一眼,再看向两个前辈,已是同时应道:“前辈!我等并无顾虑。”   沐鹰大笑,对秦桑说:“我道什么来着?两位小友都是侠肝义胆之人,怎会临阵退却?”   秦桑满脸叹服,朝白、梅两个拱手。   白、梅看在眼中,哪里不知道自己二人离开之时,两位前辈怕是又有一番关于他们的讨论?只是眼下并非谈起这些的时候,刀客剑客只是略略一笑,便道:“前辈,咱们这便动身吧。”   沐、秦一起点头。   他们退出宫室,回到院中。抬起头,便见上方黑云厚重,其中不时出现一张狰狞面孔。   明明已经到了天亮的时候,甚至几人进宫过程中,已经见到东方微茫。可眼下,他们像是又被拖入黑夜,入眼满是阴沉暗色。   面对这番情形,四人半点不惧。他们对视一眼,一同提起兵器,脚下一点,便朝屋顶冲上。   冷!   这是白争流的第一个感觉。   分明是初夏的京城,他却像是回到了腊月天山当中。只是身侧不再是暴雪,而是骤雨狂风。   到了屋顶,雨滴上的阴气更多、更重。落在皮肤上,滚入衣领中。眨眼工夫,便要将刀客完全浸透!   若是寻常人,这会儿定然已经坚持不住。白争流却还能从容,由丹田之中引出灵气,默默操纵,让那丝丝缕缕的灵气从自己浑身经脉涌过。一个轮转下来,他身上寒气顿消,从头到脚,都是热意融融。   不光是一身体肤,又有手中二十八将。灵气淌过刀客经脉之时,他的爱刀也不曾被落下。如今刀刃闪烁细微流光,在漫天阴云之中,这点流光就像是明星一样璀璨耀眼。当二十八将被刀客提起,朝前方阴云斩落,轰——   阴云被劈开一道巨大裂隙,透出外间光色。   这一幕,看愣了不远处的沐、秦两个,同样看愣了正在外间操持天石煮水、为侍卫们擦身驱阴的小太监。他嘴巴大大张开,其中简直能塞下一个鸭蛋。过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地念叨:“有救了!看来娘娘有救了!”   又想:“若是我不曾记错,这刀客,分明就是当初九王爷领回京城的人吧?结果又出去了一趟,九王爷身侧就换了人……从前是觉得王爷随心所欲,刀客不得他欢心,换一个也无妨。贵人的事儿,又怎是旁人能置喙的?如今再看,却觉得不同了。”   是说起鬼神之事,就两股战战、面色苍白的“顾少侠”更有风采,还是驱刀穿行于阴云之间,一刀便是一个冤魂的刀客更有气度?   于小太监来说,这是一个不必思索的问题。可惜无论心里如何想,有些事儿,不是他说了算。   为刀客风姿出神片刻,小太监叹口气,老老实实地观察起旁边的天石水来。心头却不免多了几分“若我年幼时不曾被家中卖入皇宫,而是与刀客一样,叫传说中的‘仙人’捡走”的念头。   他这番思想,白争流却是全然不知。   他依然在阴云当中穿梭。期间,几次和云中恐怖鬼面相对。   想到此前各种遭遇,最初时,白争流是打着“与这些冤魂好好说道说道,知晓他们所思所想,也好对症下药”的念头。往后一些,却察觉他们根本没有思维,只剩下攻击人的本能。   如此一来,自然是没办法交流了。白争流只好一刀一刀的劈砍下去,同时也要留意自己体内的灵气状况,再有,情郎与两位前辈周边是什么情形、是否需要自己帮忙。   让白争流颇为惊喜的是,自己与情郎之间默契自不必说。两位前辈呢,也不负“钦天监监正、监副”的名头,与云中冤魂打得你来我往,不相上下。   随着几人不断出力,照在丽妃宫上的日光越来越多、越来越明亮。偶尔踩到主殿之上,白争流甚至能分辨出一点殿内声音。是宫人们鼓励生产当中的女郎,也是女郎在灵石的力量补充之下,再度有了精力,发出声声大叫!   “娘娘,用力,用力!”   产婆半是心慌,半是喜悦的催促,“看到小皇子的头了,马上就能生出来!”   女郎:“啊——!!!”   宫女、太监们:“娘娘,快些,快些啊!”   女郎:“唔、呃啊!!”   一片助威声、女郎的喊叫声后,白争流正觉得身边一片阴云消散得七七八八,该改换方位了。这时候,忽而听到“哇”的一声陌生哭喊。   刀客怔忡片刻,忽而意识到,这是婴孩的啼哭动静。   “哇哇——哇哇——”   不单单是他,不远地方,沐鹰、秦桑也有所察觉。   只是两人神色凝重,看起来并不因为度过危机而欣喜快慰。   “哇哇——哇哇——”   婴孩还在哭。与此同时,那些宫人们,包括丽妃本人的动静都消失了。天地之间,除了雨声,就只剩下了孩子的哭喊。   “哇哇——”   白争流舌尖抵着上颚,明显察觉到脚下一片寒凉。   是阴气!比阴云当中更加浓郁、可怖的阴气,伴随婴孩的动静,从他脚下的宫殿当中卷来。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刀客听到了一声惊恐至极的惊叫:“怪物!!!丽妃生了个怪物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76章 鬼婴   不等尖叫落下,江湖客们飞身离开屋顶,重新回到院中。   双脚落在地上,恰好撞见从屋内踉跄跑出来的宫人。   几个江湖客前面已经听过太监宫女惊惶的嗓音,如今又亲眼看了他们满面恐惧的样子。因是一股脑从屋内涌出来,还有人在过门槛时太过慌乱,以至于摔倒。再有后面的人,没看清路,一脚踩在绊倒的人身上,自己也跟着身形一晃……   转眼工夫,门口就叠了数人。   场面惨不忍睹。白争流看得眼皮猛跳,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把抓起最上面的宫女。   他使得是巧劲,又只拽了人背心。那宫女正心慌呢,就觉得身体飘飘飞起。一时之间,涕泗横流,哭道:“娘……”   白争流把人放在旁边地上,正好是个双脚落地的角度。   宫女起先还未反应过来。又哭了两声,才意识到不对。眼皮悄悄抬起,见到身侧一个陌生男子。正面无表情地一把一个,转眼工夫,就把前面叠在地上的宫人通通拎到一旁。   这宫女不是前面见过白争流的那个,自然不知道刀客身份。但见他表情生动,是个有呼吸、会喘气的样子,还是心头一松,迟来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并未被娘娘生下的怪物婴孩捉去吃掉,而是活下来了?   这么一想,宫女登时又哭又笑。而在这时,梅映寒几人也往前,安排道:“你们快快出去,莫要在此逗留!”   宫女立刻道了一声“好”。只是真迈开步子前,又有迟疑,回头看一眼黑洞洞、像是能直接将人吞没的屋内。   她低声道:“可是,我们娘娘……”   秦桑听到这声动静,颇有意外地看她。   在京中这么久,对于一些宫廷之事,他虽不赞同,可毕竟颇有了解。   丽妃生下怪物,“宠妃”之位定是坐不住了。运气好些,能被记一句难产而亡。运气差些,怕是直接要被写成妖孽,往后百年、千年都得背负骂名。至于她身侧的宫人,定是一个都活不成的。   这种情况,眼前宫女竟然还惦记主子?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   秦桑一面想,一面暗暗摇头,嗓音倒是柔和,道:“你且出去。娘娘那边,我们自会去查看状况。”   有这句话,宫女终于走了。只是临去之前,脸上依然是满满忧色。   而在她之外,那些前面一并摔倒,后面被白争流一个个提起的宫人,如今早早不见了影子。等到这宫女也离开,门口便只剩下江湖客们。   四人望向室内。一息之后,沐鹰道:“我在前,秦师弟在后,两位小友走在我们之间。这便进去吧。”   这样安排,无疑是把最危险的两个地方担负在己方身上。   白、梅听出前辈们对自己的关怀。若是其他时候,少不得还要推拒两声。只是眼下事态紧急,多说一句话都会让丽妃的处境更加危险。两人便不曾开口,只暗暗更加握紧兵器,心道:“待会儿若是有什么状况,我们一定要及时出手。”   四人列成一队,抬脚踏入屋中。   从外到内,分明只是一步距离。可就在前脚踩上产房地面的瞬间,白争流耳畔一静。   所有声响都消失了。   外间的风雨,更远处宫人们逃走的动静,还有院中草木在狂风当中发出的“哗啦啦”声音;   自己身前的沐鹰前辈、身后的情郎……   白争流停下脚步。   前一息还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今竟然通通没了身影。这还不算,当他按照以往经验,把灵气覆盖在眼睛上,想要看破身边幻象——过去无往不利、哪怕在御香坊中也能起到几分作用的法子,竟然失效了。   入眼依然是一片漆黑。   四面八方,头上脚下,竟只有他手中的二十八将,带给白争流一丝微光。   刀客心下紧绷,面色却依然不动。   他神色冷峻,迈开步子,朝前方踏去。   此地再怎么凶险,也不能坐以待毙!多走多看,总能察觉线索!   白争流如此心道。却不曾想,自己只是迈出两步,就明显撞到什么东西。   身前“咣当”响动传来,刀客微微一怔,低头去看。   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   可当白争流抬起手,试探着朝前方探去,却分明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他的面色一点点变得古怪,心头冒出一个荒谬念头:“是不是说,并非我眼睛上的灵气失效了。不过这里阴气太多,就算我‘看破’真相,也还是什么都分不出来?”   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白争流稍稍耐下性子,一点点用手指在面前摸索。   不多时,他便分辨出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桌子。   刀客眼皮微跳,稍稍朝旁边绕开。   ——成了!自己竟然真的走了过去。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却未再往前行。他停下脚步,在脑海中细细过了一遍自己进入室内之后的动向。   朝什么方向、走了几步……虽然从外间往里看时,什么都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但住人的地方,陈设无非那几样。外面是招待人的桌椅,往内一个屏风。再里面,才是贵人居处。   对了,在屋顶待了那么长时候,对丽妃整座宫殿的大小,白争流亦是心中有数。   如此计较一番,再抬脚时,他已经十分笃定自如。这么走了几步,果然对上一面屏风。再往前,鼻腔内血腥气骤然加重。   是产房内里了。   白争流暗暗心道。   天子会因为“不详”赐死宠妃,白争流却不能眼睁睁看一个女郎在自己面前丧命。来到此处时,他便规划了两件事。   除阴邪,救女郎。   前一件事尚有耽搁余地,丽妃却是多等一刻都有可能身死。   想到这里,白争流再度迈开步子。估量着整栋房子的大小,没一会儿,双腿被什么东西挡住。   血腥味也愈发浓郁了。   白争流面色不动,体内灵气却在这一刻被他调动起来,若潮水一般从袖口涌出。   他想借此照亮前方,奈何并未如愿。阴气实在太多、太重,灵气涌出的瞬间,便被阴气吞没。   白争流眉毛拧起。想想丽妃的状况,实在无法往下等待。他道一句“得罪”,直接朝床上伸手。   这一刻,白争流做出的最坏打算,是丽妃已血崩而亡,自己只能碰到一具僵硬冰冷的尸体。   可往后发展,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床铺竟然是空的。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瞳仁微缩。意识尚未有所反应,身体已在最快时间做出动作,朝床铺旁侧滚去!   同一时间,刀客原本站的地方,刮出一阵阴风。   ……   ……   太安静了。   梅映寒是第三个进入室内的人。照他想来,如果沐前辈、争流在踏入屋子的时候察觉不对,一定会朝自己与秦前辈做出预警。   可是没有。   前面两人进了屋子,便再无声息。   梅映寒略觉古怪。可惜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想。而等他明白那份古怪是从何而来,便是自己也陷入同样的沉寂黑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做出了和前面白争流一样的反应。   把灵气覆盖在眼睛上,在四周观察找寻……嗯?   梅映寒很快听到一丝动静。   紧随其后的,是二十八将劈砍时带出的夺目光色。   梅映寒心下一紧,立刻随着光色发出的方向追了过去。   屋子毕竟不大。不过一息工夫,白、梅二人会和。   也是这会儿,梅映寒看清了白争流正在对付的东西。   那是一个怀抱婴孩的妇人。面容青白僵硬,眼睛分明是睁开的,其中却没有半点亮色。倒是她胸前抱着的孩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前方,脸上带着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的阴冷怪笑。   梅映寒一眼望去,本能察觉不对。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了“不对”的来源。   是眼睛!   妇人怀中的孩子,竟然有一双纯黑色的眼睛!   乍一眼,梅映寒还当自己看错。可他再投过目光,细细分辨,登时发现那孩子整片瞳仁都未有一丝白。   此时此刻,婴鬼正怪笑着看前方白、梅两个。光是与之对视,便让刀客剑客心底发寒,脖颈后的汗毛都随之竖起。   “抱着他的并非丽妃,”身侧传来情郎的嗓音,正是白争流抓住时机,低声开口,“方才我一晃眼见过那女郎。她像是被什么人挪到床侧,浑身是血,就在那边靠着。只是来不及试探她鼻息,鬼婴便朝我攻来……”   至于如今在他们面前的究竟是谁、诞下鬼婴的丽妃又是生是死……这些问题,白、梅是有在意,眼下却来不及多想。   刀客话音未落,两人身前又生变故。   妇人与鬼婴一起消失在他们面前!   两人登时提心,将后背交给对方,自己警惕四顾。   下一秒,身侧恰恰多出一片冰凉刺骨的冷意。   二人齐齐回身,只见不知何时妇人已经来到自己身侧。原先在她怀中的鬼婴则转到她背上,从妇人肩头探出脑袋,还是那张森森怪笑的小脸。   而妇人十根手指指甲爆长,正要以此穿透白、梅血肉之躯!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小天使说想看点让人高兴的东西,比如可爱小孩   江江:小孩是有,但是不一定可爱(对手指) 第177章 追追躲躲   白、梅自然不会让她得逞。   今日之前,两人遇到危险时会并肩作战,没有危险也会与对方切磋磨炼。长此以往,早早培养出十足默契。如今甚至不必多花时间与彼此交流,便知道情郎的下一步打算。   他们一同朝前方避开,同时一人向左、一人向右……如此一来,妇人与鬼婴便被到刀客剑客前后夹击。   其中正面与妇人相对的人看似遇到更多麻烦,其实也不尽然。妇人的攻击手段,他们心头已经有数。趴在其背上的鬼婴会做什么,反倒是未知的。   只是无论是“有数”还是“未知”,他们都不会惧怕就是了。   纵有再多危难,也能一力破之!   灵光再度顺着刀刃、剑锋流淌,在一片黑暗沉寂之中暴起。妇人受鬼婴操控,即便攻击近在咫尺,她依然没有任何神色变动。鬼婴却不然,它嘴巴大大张开,身上阴气像是泉眼之水一样滚滚涌动起来。梅映寒稍稍迟了一步,才听到对方口中发出的尖利叫喊。   难以描述那是什么声音。   像是真正婴孩的哭喊,又像是夹杂了无数怨鬼的悲戚。远远近近,所有声音在江湖客们耳畔汇聚,宛若凝结成一把尖锐凿子,要穿透二人鼓膜。   梅映寒不为所动,继续提剑朝鬼婴刺去。   另一边,一刀砍断妇人双手,顺便将对方周身阴气净化一空的白争流微微拧起眉毛,察觉不妙。   光是这样的喊声吗?……虽然吵闹了一些,心智不坚定的人的确有可能受到影响。但是想要以此来应对自己与映寒,还是不太可能吧?   兴许还有其他后手。   ——他念头刚刚转到这里,忽而听到一声爆裂响动。   “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数长远的地方炸开。紧接着,爆炸的动静由远及近,一路朝白、梅二人席卷而来!   白争流瞳仁微微缩小,猛然意识到什么。而这时候,梅映寒仍然在与鬼婴缠斗。   鬼婴狡猾,身形小而灵活。梅映寒刺去的剑,倒有一半儿都被他躲开,落在妇人身上。   妇人周身阴气更淡,鬼婴到底也受到影响。他那张小小的面颊上出现一种与外貌十分不符的愤怒,嘴巴再度张开——   剑客袖口微微鼓动。   梅映寒感受到了自鬼婴方向传来的风。   还有前面爆炸发生至今,终于朝自己飞溅而来的木刺、陶瓷碎片。   他不为所动。   果然,那些细小的东西还没有碰到剑客,就被一旁的刀客拦下。   他们之间既有一人进攻,另一人便自如地退到防守位置。   而现在,梅映寒注视着鬼婴的方向。他前所未有的专注,知道情郎已经给自己创造了最好的条件。下一剑,只能刺中,决不能让那小鬼逃过!   抱着这样的心念,镇星再度被剑客送出。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被刺中的那一刻,鬼婴的嘴巴也仅仅张开一半儿。   他到底发出了细微的响动,只是声响未到一半儿就偃旗息鼓。爆炸的动静轻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稠涌动、像是潮水一样朝鬼婴扑去的黑暗。   这些黑暗对小鬼来说是最好的庇护。他不顾自己身体还被镇星钉在妇人身上,便迫不及待地要钻入其中。为此,鬼婴甚至不惜放弃了自己一半儿身体!   在脑袋、上半身钻入黑暗之后,他遗留在妇人身上的下半身登时化作一团分辨不清内容的乱糟糟血肉,紧接着又由红转黑,一并没入阴气当中。   梅映寒还要再追。   这时候,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剑客身形蓦地紧绷。可下一息,他意识到——   “争流?”   “这地方不对劲。”   两道嗓音近乎是同时响起。在刀客开口之后,梅映寒便止住话音,只听情郎讲:“你听,上面。”   上面?   梅映寒凝神去听,很快意识到白争流说的“不对劲”是什么。   一种沉重的、“吱呀吱呀”的声音正在从他们头顶传来,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明显。   两人脸色一变:“这地方要塌了!”   不必说,自然也是鬼婴前面那一嗓子的功劳。   梅映寒:“得出去。”   否则等房梁压下来,鬼婴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自己却是即便不受伤,行动也会大大受限。到那一步,岂不是任由前者宰割?   白、梅都不愿走到这一步。偏偏眼下还有另一个问题,白争流眉毛拧得更紧:“只是不知两位前辈如何……”话音未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交战声响!   两人精神一振。细细分辨,瓦片掉落、房梁移位的混乱动静之中,可不是正夹杂着“师兄”“师弟”的叫喊声?   刀客剑客当机立断:“走!叫上两位前辈,咱们一同离开。”   就算要继续打,也是出去之后的事儿了。   两人说做就做。屋子本身不大,转眼工夫,他们就循着声音找到沐鹰、秦桑,也一并看到身形明显小了一圈儿,也因此更加灵活了的鬼婴。   前面抱着他的妇人已经消失了,鬼婴却依然在人身上爬来爬去,上下窜动。这是这一回,被他攀爬的人成了长冲门师兄弟。   看沐鹰、秦桑的表情,他们一面是恶心鬼婴在自己身上爬动的阴冷触感,一面又对不断在自己、师兄弟身上窜动的鬼婴投鼠忌器。正不知如何是好,白争流、梅映寒出现了。   长冲门师兄弟登时惊喜,一个说:“可算找到你们了!”   另一个说:“小心!这小鬼狡猾——”话没说完,就被白、梅一边儿一个抓住手臂,朝着外间奔去。   长冲门师兄弟愣道:“小友,怎么了?”   刀客剑客言简意赅:“先出去。”   大约是因为鬼婴毕竟被梅映寒刺了数剑,对周边的控制力明显减弱。这时候,哪怕不刻意在眼前覆盖灵气,白、梅也能看到房子入口处传来的微光。   长冲门师兄弟还要再问,但从缠斗中抽身后,头顶、身边的“吱呀”动静一下子清晰许多。两人面色一变,也不用白、梅拉着他们了,二者自己就迈开了步子。   终于,赶在房子倒塌之前,一行人逃出室内。   眼前一片“轰隆隆”动静,沐鹰后知后觉,怔怔道:“丽妃呢?”   秦桑沉默:“怕是被埋在里面了吧?”   白、梅:“……”   白争流皱起眉头。梅映寒有所察觉,知道他情绪不好,跟着眉尖微敛。   旁边一点儿,沐鹰已经在叹气:“罢了。生下这么个孩子,她多半也是活不成的。如今这么去了,也算有几分体面。”   这句话后,四人默默无言。直到旁侧阴风再起,白争流蓦地意识到:“不好,小鬼还在!”   众人目光被他吸引。循着白争流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再看到前面的小鬼。原来早前房屋倒塌时,他竟是与江湖客们一同从室内出来。如今正趴在另一侧屋子的柱子上,微微探头,那那双漆黑的眼睛来看江湖客们。   此时被江湖客发现踪迹,他登时藏到柱后。江湖客们不敢大意,赶忙上前查看。这一看,鬼婴便似一只灵活的壁虎,又当着沐鹰的面儿,直接从柱子上爬到廊顶!   一边爬,一边发出“呜呜”的动静。像是在哭,却不曾流泪。   结合他的模样、江湖客们此前与之交手的经历,他们看着这样的小鬼,心头自是没有半分对一般婴孩的怜惜,只想尽快将其捉住、铲除!   奈何鬼婴实在灵活。仗着自己身形小,有好几次,四人都险些抓住他了,偏偏又让他从一些刁钻的夹缝中逃脱。这么捉捉躲躲,不知不觉,四人竟然已经追着鬼婴离开丽妃的宫殿。   其时天色已然放晴,守在外面的小太监给所有侍卫发完“天石水”,眼看周围人的脸色一个接一个变好,不由抬手擦一擦额头上的细汗。再朝宫内方向探头,琢磨:“监正、监副连同那两位大侠进去好久,也不知道其中究竟是什么状况。”   前面竟还有那么大的‘轰隆’声响,着实吓人!   他一面儿是怕,一面儿是期待沐鹰四人下一息就从院墙中走出来,笑着说一句“已经无事”了。大约是想得太久、太仔细,眨眼之间,小太监竟然真的在门口看到了人影。   只是和他此前构想的不太一样。沐监正不是从容笃定的,秦监副也不是以往温和冷静的样子。另有他们那两个后辈,四人都是严阵以待、捉拿什么的架势——嘶!   小太监忽然觉得身上一凉。   他还没反应过来呢,本能地一歪脑袋,朝着自己肩头的那点儿冰凉看了过去。就见一个小小的、肉乎乎的东西趴在自己肩膀上,仔细分辨,仿佛是一团人形。如今自己看他,他便也抬头看自己。眼眶不小,其中却没有一丝白……   小太监翻了个白眼,身体软乎乎地倒了下去。   这时候,沐鹰四人也已经追到他身前。鬼婴见势不妙,立刻从小太监身上挪开,再向更远的地方爬去。   侍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搅成一锅粥,不知如何是好。   沐鹰则面色一变,“不好!他这是要去陛下那边!”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虽然气氛不太合适(……)但今天开始写更新之前思考了10分钟小白小梅会怎么过情人节   或者他们是过七夕?其实两个人都没太留意这种节日吧,但是在路过某座城的时候看到周围热热闹闹所有人都在节日气氛里,这时候两个人也被感染到。表面上不说,其实私底下都行动起来给对方准备小惊喜=v=   想想就甜甜的嘿嘿。 第178章 永和帝   傅家先祖夺取天下之后,并未新建宫室,而是选择直接入住前朝宫廷。至多是在此基础上做些修缮,并且没再启用前朝昏君进行邪术炼祭的部分宫所。   而这延续两朝的皇宫,大体来说,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   丽妃宫殿自然属于“后宫”,鬼婴此刻所去的方向,则是两者的交界处。除了上朝必须去的太极殿之外,如今的天子永和帝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那座治心殿了。   当初白争流进京,也是在治心殿见到皇帝。   如今,距离治心殿越近,沐鹰与秦桑的表情就越难看。两人不断念叨:“不行,必须得在他碰到皇帝之前把他抓住……”可事情要是那么容易,还用得着他们心慌意乱吗?   到现在,白争流也算看出来了。鬼婴的攻击力或许有限,但他的速度是真快。转眼工夫,治心殿已经近在眼前。   而治心殿外,是一圈儿又一圈儿,将整个宫室团团包围起来的侍卫。   这架势,明显超出丽妃宫殿外的防守许多。若是有刺客前来,多半是没法活着踏入治心殿的。   偏偏侍卫们要面对的并非此刻,而是鬼婴。   最初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要防备的存在已经来了。还是等到沐鹰、秦桑出现,御前侍卫统领才紧张起来,往前数步,叫道:“沐监正、秦监副!你们怎么到这边了?”   再有,跟在他们身侧的两个青年……   能在皇帝身边办事儿的人,出身、本领暂且不谈,至少记人识人的本事,的确是一等一的。   视线触及白争流面孔的瞬间,侍卫统领瞳仁一缩。紧接着,他目光隐隐飘向身后的宫殿,眼神里带出一丝微妙来。   这位白……为什么会在眼下时候,出现在此处?   侍卫统领心头纠结。不过他也能分得清什么是当下最要紧的事,虽然略有迟疑,可此刻最值得关注的,还是沐鹰、秦桑的答案。   统领视线死死锁在沐、秦二人身上。   就听他们开口,道:“你们这么多人,莫非通通没有留意吗?”   统领闻言,半是茫然,半是意识到不妙,立刻问:“什么?”   沐鹰面色微沉:“我们来之前!那玩意儿怕是已经进去了。”   他话音落下,侍卫统领瞳仁骤缩。   要不是还记得自己身在何方、肩头担了什么责任,当下时刻,他就要像是前面那小太监一样,直接软倒在地。   同一时间,治心殿内。   登基至今,永和帝延续祖制,三天一朝。   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一般来说,永和帝会选择早晨多睡一些时候。等醒过来,便是早膳、与臣子们议政。   就算不早朝,皇帝也是很忙的。   过去日子里,永和帝常常会想,如果有天自己可以全然放松、不去管朝政如何,定是一桩美事。   可他没想到,当真到了这么一天,自己却完全笑不出来。心头只有惊疑,一会儿是“丽妃那女人平日到底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偏偏是她生产的时候出事”,一会儿又是“兴许不怪丽妃,还是这座皇宫本身就有问题”。   永和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希望真相在哪边。   要是纯是丽妃的错,说明他识人不清。自己多半会恶心一段时间,看后宫那些女人都没了胃口。   要是皇宫的问题呢?自己眼光没错,不曾宠爱不该宠爱的人。但这更不是好事,假若真是前朝昏君作孽延续至今,这次出事的是丽妃,下次会不会就是其他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皇帝在心里慢慢写了“迁都”两个字。光是这样还嫌不够,他又在脑海中虚拟出一根毛笔,在两个字外围狠狠地画了一个圈儿。   也是这时候,旁侧的弟弟开口了:“皇兄!我看外间的天色,仿佛放晴许多。丽妃……”傅铭一顿,没有把那句“嫂嫂”叫出来,“约莫已经无事了。”   永和帝朝弟弟看了一眼。   不光是弟弟,还有弟弟身侧的青年。   要是自己儿子一天到晚与男人搅合,永和帝应该会直接打断他的腿。   但九弟不同。   永和帝登基的时候,唯一幸存的弟弟傅铭还是个孩子。那会儿看他,永和帝的确有几分亦父亦兄的心肠。   奈何随着时间推移,自己有了亲生的几个皇子,傅铭也逐渐长成青年、在外面有了名号……再看这个弟弟,永和帝便不像之前那么顺眼。   坐在他的位置上,没有人会不多疑。   哪怕永和帝知道,九弟一开始出京,是为了远离朝堂,告诉自己他真的无心权柄。可当各种消息传入耳中,外间人一个个竟是只知道“江湖王爷”,而无心去管京中主事的天子,那根扎在心头的刺就再度出现了,甚至比之前还要硬、还要深。   也不知这小子是真聪明,还是纯粹蠢货。在永和帝开始看他不顺眼后,竟是一前一后给他带回来两个男“弟妹”。   嘴巴上是爱来爱去的一套,永和帝听听也就过了。他更在意傅铭这副表现背后的意思:喜欢男人,所以不会有孩子。   不会有孩子,就不会去觊觎不该觊觎地东西。   这让永和帝看他又顺眼了起来。自然,嘴巴上还是要念叨两句“总和男人在一起,不是办法,还得有子嗣,哪怕是庶子也好啊”。心里却想,傅铭若是知趣,便该一直维持这副状态下去。   再说现在。   傅铭是一大早进宫的。论原因,自然是昨夜下了一夜阴雨,他放心不下兄长,于是赶来查看情况。   没想到,一进宫,就出不去了。   傅铭、顾邈一起留在永和帝身边,和他一起等监正、监副的消息。   期间自然是忧心。两人都经历过阴邪作祟,今日之前,还能安慰自己“那些鬼东西再怎么作乱,也不敢乱到皇帝头上”,如今却无法再这么想。   如今眼看天色放晴,傅铭的喜悦是真心实意。   永和帝看出这点。他要谨慎很多,知道只要沐鹰、秦桑没有安安稳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就不能完全安心。可傅铭的话,多少给了他一点儿信心。   永和帝颔首:“最好如此。”   傅铭笑笑,开始说一些“皇兄是天上紫薇星君下凡,寻常邪祟哪敢侵犯”“有监正、监副两位大人供皇兄驱使,莫说皇兄了,丽妃那边定然也会无恙”的话。   永和帝面色淡淡,也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   顾邈一开始还会分心观察皇帝神色,到后面,注意力却完全挪开。   痒。   他挠了挠自己后背。   在御前做这个动作,硬说起来,定是不雅观的。但皇帝明显没工夫管他,顾邈便从一开始悄悄试探着挠,变成略显光明正大地挠。   不光是痒,似乎还有那么一点点凉。   感受到那点凉意的时候,顾邈有一瞬间的紧张。但很快,他安慰自己:“我就是太多思虑了。莫说这次闹邪祟的是后宫那边,就算邪祟过来,总得有点儿动静吧?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他这么想完,果然觉得身上好了很多。顾邈松了口气,随手把指尖上的湿痕在衣袖内侧一擦——   嗯?   “指尖上的湿痕”?   虽然早上来的时候的确在下雨,但是路上大半时间,他和傅铭是在被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后面下了马车,两人身边又有小太监帮忙打伞。一路走过来,顾邈不敢说自己一点儿水都没沾到。但说脸后背都湿了,还是不太可能吧?   他心头有疑问,此刻抿抿嘴巴,低头去看自己的袖子。   一眼望去,在天青色的衣袖上看到一抹神色痕迹。   顾邈喉咙里“咕嘟”一声,肩膀莫名紧绷。   他身上的寒意更加明显了。这时候,顾邈却无心去感知。   他慢慢地、内心挣扎地抬起手,去看自己刚才在衣袖上蹭过的指尖。   虽然大半湿迹都蹭掉了,可毕竟保留了一些。暗红色,在白皙的手指上分外显眼。   顾邈瞳仁一缩。到这一步,他仍然怀有一丝侥幸。此刻手臂颤抖,一点点将其抬起,把指尖上的那点暗红色置于鼻子下方,轻轻一嗅。   血腥气。   他绝不会认错,这是血腥气!   青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絮。他头脑“嗡嗡”作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指尖的血是从何而来——对,他是挠过自己背后,可为什么自己背后会有血。   他想叫旁边的傅铭,让情郎帮自己看看身后的场面。偏偏就在顾邈转过头、想要开口的时候,他先与一双纯黑色的眼睛对视了。   ……   ……   江湖客们没来得及进入治心殿,就听到了其中传来的混乱动静。   侍卫统领同样听到。他在昏倒的边缘再度打转,最终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磕磕绊绊:“大、大人们!陛下那边——”   不用他多说,江湖客们已经向治心殿冲了过去。而当进入室内,其中场景映入一行人眼帘。   有人在狂奔;   有人躲在柱子后面;   还有人手上握剑,只是两只手都在颤抖。鬼婴朝他面前一凑,那把剑就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咚”声。   白争流、梅映寒:“……”   作者有话说:   明明是很吓人的场景,为什么被写得这么好笑啊啊 第179章 治心殿   狂奔之人:傅铭。   躲在柱后之人:永和帝。   摔了自己的剑之人:顾邈。   另有颇多挤挤挨挨的宫人,一并所在治心殿角落。   平日多觉得在皇帝身边伺候是荣耀,费尽心思把旁人踩下去。这会儿就有多恐惧担忧,漫天神佛都被念进嘴巴里,只希望和曾经竞争的人换个位置,好让自己离开此地。   毫不夸张地说,在看到殿门打开、几道身影朝自己冲来的瞬间,里面所有人都像是看到了救星,眼里都多了神采。   只是在视线触及白、梅两人的瞬间,傅铭、顾邈一愣,眼里的神采迅速被僵硬取代。   为什么会是他们?   为什么偏偏是这会儿?   自己这么狼狈,对方却颇有风采。   一个照面工夫,傅铭、顾邈心头涌上了同样的不甘。   明明今日之前,他们偶尔也会想到过往的情郎。只是那时候,无论傅铭还是顾邈,都只觉得与自己分开,对方定是要懊恼不已、满心悔恨的。   他们该反思自己过往的不对,再见面时应该表现得谨慎而讨好。自然,无论傅铭还是顾邈,他们对自己现在的伴侣都是真心实意,绝不会轻易与之分开……只是,如果白争流、梅映寒真有悔改之意,两人也……   偏偏没有想过,真正的再见面,会是眼下这样。   一边躲得心慌意乱,另一边则侠意凛然。   羞愤到了极致,傅铭、顾邈心头甚至涌上几分怨。   ……   ……   白、梅自然也看到了傅铭顾邈。   但仅仅是看到、略觉意外。紧接着,又发现自己没必要意外。   傅铭作为弟弟,在自己兄长身边很正常。顾邈作为傅铭的现任情郎,也配傅铭一起待在皇帝身边,同样非常正常。   想明此节,刀客剑客挪开目光,重新打量起身前宫殿,以及转眼之间,已经爬到柱顶的鬼婴。   目光捕捉到那小小的、粉红色的一团,两人的目光又缓缓下移,看到了在同一根柱子最下方的永和帝。   危急关头,永和帝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见到自己亲封的监正监副,便心焦地唤到:“爱卿!快快捉去那邪祟,将其镇压!”   沐鹰、秦桑忙道“自然”,白、梅则心道:“看来皇帝还不知道鬼婴就在自己头顶。”   还不光是“头顶”。永和帝讲话期间,鬼婴就在朝他爬下。兴许是一路爬来耗费精力的缘故,他的身形显得比白、梅在丽妃宫殿那边看到的小了足有一半儿,就连脸上的五官都显得模糊很多,仅仅能模糊分辨出眼睛嘴巴的位置。   阴气照旧盘绕在鬼婴四周。他目标明确,一心一意地向着永和帝,转眼两者便拉近了半个柱子的距离。   不光是刀客剑客,在场其余人也通通看到这惊悚一幕。傅铭眼睛瞪大,气都不敢喘出。顾邈则颤颤巍巍地弯下腰捡剑,本来已经捡起来了,奈何手实在太抖。稍微一颤,就又把剑掉在地上,发出极响的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就连鬼婴,也朝着顾邈的方向抬头。   顾邈被鬼婴盯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白争流则意识到:是个机会!   好不容易,鬼婴分心。他立刻大步往前,运起轻功法门。不过转眼,就来到永和帝身边。   梅映寒紧跟在他身后。当白争流一把扣住永和帝手臂,将人朝一旁拖走,梅映寒恰好改换好拿剑姿势,反手扣住剑柄,竟是以投掷长矛的手法,将镇星投了出去!   在场诸人,除了满心仓皇的永和帝,还有八分注意力都放在永和帝身上的白争流,都看清了这一幕。   当看到长剑将鬼婴钉在柱上时,沐鹰情不自禁地叫了一个“好”字   也是到了这会儿,永和帝终于意识到:“那邪祟,刚刚就在朕头顶?!”   白争流看他一眼,没说话。   要是其他时候,永和帝一定要觉得这江湖人失礼。心情再差些的话,直接给人治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现在不同,他知道白争流前面刚刚带自己离开险境,更知道自己真要脱离危机,还要仰仗此人。于是永和帝态度十分和善,连命令都未显露几分,只道:“方才实在太过凶险!若非……”   到这时候,皇帝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不是监正也不是监副。   却也不是陌生人。虽然不像手下那样,能把所有与自己打过交道的面孔都记住。但对眼前刀客,皇帝还是有几分印象的。   短短时间,各种思绪在他心头转了一圈。最终出口的,是“大侠”两个字。   “若非大侠出手救朕,朕怕是就要被那邪祟得手了!”永和帝掷地有声道。   说着,他放轻嗓音,目光恰好扫到正在剑上挣扎的鬼婴。   看着那粉通通、像是老鼠一样的身体,永和帝极为厌恶地别开视线,问白争流:“大侠,那玩意儿……总不好就摆在那边,还得想个办法处理,对否?”   在性命大事之前,皇帝也会显得礼贤下士。   白争流倒是无心在意这些细节。听永和帝问,他皱皱眉头,同样看向柱子上的鬼婴。   他嘴巴又张开了,依然有汩汩阴气从他口中、身上溢出来。只是与在丽妃宫殿时相比,此时的小鬼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就连口中一并发出的哭叫,也显得断断续续,不再能对治心殿众人造成威胁。   白争流说:“将他捉下来,以灵……‘天石’净化。”   永和帝连忙吩咐:“快快去取天石!”   缩在一边的宫人们听到这话,一个个忙不迭地往出跑。有那腿脚不是很灵便的,登时落在了同僚们后面。   眼看旁人把自己甩开一截距离,再跟着往外就太扎眼了。落后的宫人稍稍哭丧一下脸,又记起什么,去看旁边的皇帝。   永和帝惊魂未定,仿佛没心思计较宫人们前面躲到边角的事儿。   宫人慢慢朝皇帝挪过去。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他们。鬼婴刚出现的时候,大伙儿是记得护住天子。架不住小鬼爬得太快,天子嫌周围人碍着他躲了啊!   他自己把宫人们推开了,这才有了后面皇帝一人绕柱的场面。   不过,宫人们还真能和皇帝讲理吗?亲眼见了皇帝那么狼狈的样子,不被以“明天你会左脚先踏入治心殿”问罪,就让众人庆幸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永和帝身侧站定。   永和帝已经在向白争流打听:“除了这小鬼,事情就算完吗?丽妃那边,还有没有别的状况?”   白争流眼皮一跳:“丽妃——”   永和帝看他表情不对,立刻道:“莫非果真是那女人造孽,连带宫中不得安宁?若是果真如此,朕定要拿她治罪!”   白争流:“……”   两位前辈不是道丽妃受宠吗,皇帝怎么是这个态度?   他原本是想说,虽然迟了一步,但有灵石在侧。现在把丽妃从倒塌废墟中找出来,那女郎兴许还能活命。   永和帝这么一讲,倒让他不知如何接口。   刀客迟疑,殿中却另有一个并不迟疑的存在。   永和帝话音一落,远处柱上,鬼婴原本细细弱弱、几近于无的哭声忽而变得清晰起来。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只见伴随声声尖锐哭喊,鬼婴的身体明显缩小。初时还像一只长成了的老鼠,几个眨眼过去,彻底变成巴掌大的小耗子。与之一起的,却是他身边再度浓稠起来,像是能把人眼睛都遮住的黑气儿。   看了这幅场面,永和帝比白争流粗了一圈儿的身板更是猛然一颤,把身侧刀客当做前面的柱子,试图把自己完全藏在他后面。   “大、大侠!”永和帝惊魂不定,“它这是怎么了?”   白争流自然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鬼婴又要生乱,不能眼睁睁看他在宫殿这么多人面前发作。   刀客喝道:“沐前辈、秦前辈,你们快带里面这些人离开。”说着,一把推在永和帝身上。用了巧劲儿,永和帝半点感觉都没有,身体已经被拍远数步。再回头看,刀客已经冲向鬼婴所在的柱子,脚下那么一点,身体就直接跃出半丈高,还在继续往上!   永和帝屏住呼吸,满眼羡慕。若是自己也能有这般身手,岂不是——   正想着呢,旁边伸来另一只手,将永和帝肩膀抓住。   正是沐鹰。眼见永和帝朝自己望来,他面皮抽了一下,把原本的神色压下,只露出一点带着焦灼的关心,道:“陛下,咱们快走吧!”   “走,走!”永和帝忙不迭地叫道。   天子、宫人们在钦天监监正、监副的带领下匆匆离治心殿。脚步慢一些的,已经能看到自己背后涌动的滚滚黑气。   他们被骇了一跳,赶忙加快步子。推推搡搡之间,竟是彻底不在意尊卑了!就连九王爷,也被宫人扯了一把,身形落到后面。   那扯开九王爷的宫人到了殿外,正碰上永和帝心腹杨保儿请点出去的人员。他心脏“怦怦”直跳,迟来地对自己前面的行为后悔恐惧。   怎么非要快那么一步呢?等九王爷出来,自己肯定要被拉下去砍脑袋了!   宫人满心惶恐,脸也是哭丧的。没想到,听来听去,听到一句“完了!九王爷与顾少侠怎么都没出来”。   他仓皇地回头,去看身后宫殿。不知什么时候,整治心殿都被阴气充满。分明是白天,却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恐怖。   好在这样的恐怖没有持续太久。不过一炷香工夫之后,阴气散去,宫殿又恢复了以往的巍峨尊贵。   只是当沐鹰、秦桑大着胆子踏入其中,却发现其中一片空空。   鬼婴,白、梅两个,连带傅铭和顾邈,统统都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180章 侍卫   沐鹰、秦桑在殿中饶了数圈,就连宫顶都细细查看,所有柜子也都被打开探过一遍,终于相视叹息。走出治心殿,将结果告知等候在外面的永和帝。   讲话的时候,两人的神色十分忐忑。白、梅暂且不说,九王爷可是皇帝的亲弟弟啊。如今人不见了,还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果然,“失踪”两个字刚刚说出口,永和帝的面色就是一变。   “你们说什么?”他问,“小九他,当真没了?”   沐鹰、秦桑苦笑着点头。   看着监正、监副的动作,永和帝脸上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   在没有任何冲突的前提下,他自然还是会关心弟弟的。只是这份关心没来得及清晰浮现,就被另一种巨大的庆幸盖了过去。   永和帝无法猜想前面阴气吞没宫室的时候,弟弟连带几个江湖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仅仅是觉得,自己没有晚那一步,而是事先跑出了治心殿,真是太好了。   当然,永和帝也知道,这些事自己心里想想就行,却是万万不能表现出来。   真正被他摆在面儿上的,只有十足的悲痛。   “小九!”光是嗓音里的悲痛还不够,永和帝身形都摇晃了一下,眼中似乎浮现出一丝水光,“监正、监副!朕可就这一个在世的兄弟了,你们可一定要将他找出来!还有那顾少侠,与你们一同来的两位大侠……”   沐鹰、秦桑脸上照旧是苦笑。却还是拱手,应了一声“是”。   那么正在被永和帝记挂、也让无数宫人挂心的白、梅四人,如今究竟在哪里呢?   白争流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这会儿刚刚清醒。意识尚未有所反应,习武多年的身体却让他本能地触碰腰间——二十八将还在。   这个认知,让白争流心头涌出巨大的安定。等往后一息,他睁开眼睛,已经能冷静观察四周。   入眼是一片风格略有熟悉,但他很确定自己不曾见过的宫室。   说“熟悉”,是因为皇宫里不同宫殿虽然细究起来,外观并不完全相同,但乍看上去,风格还是颇为统一。   至于没见过。白争流一个“外男”,前前后后都加起来也仅仅来过皇宫两回。第一回 只在治心殿附近打转,至多远远看一眼太极殿。可无论治心殿、太极殿代表的都是皇帝,与后宫没有半点儿关系。 第二回 倒是进了后宫。但情况危急,他一心只希望快点感到阴云聚集的地方,哪里有心思去留意四周?   再有……   青年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   刀还是自己的刀,衣服却不是自己的衣服了。   此刻的白争流,穿着的竟是一身侍卫铠甲。与他在丽妃宫殿与治心殿外看到的那群御前侍卫一般无二。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紧接着明白,自己怕是又进了一处鬼境。   有前面多次经验在,他心头倒是并不慌乱。只是情绪沉重,环顾四周,心道:“进这鬼境之前,我与映寒在一处。如今却只有我一人,没见到映寒的影子。”   这样显然不妙。白争流手指在二十八将刀柄上摩挲一下,决定在附近转转,查看情况。   抱着同样想法的,显然不只是他一个。   刀客行动起来之后,很快有所发现。   转过一个拐角时,他撞上一道亦在四处张望的身影。   白争流事先已经听出对方脚步陌生,绝非自己的情郎。但他未有躲避的心思,只想着真遇到鬼境里的游魂了,也能与对方聊聊,算是打探情况。   于是迎了上去,心头构思要如何挑起话题……想到一半儿,拐角的身影浮出。白争流看到对方的面孔,微微哑然。   半晌,他在对方半是惊喜,半是犹豫的表情中轻轻叹了口气,叫道:“顾少侠,许久不见了。”   出现在刀客面前的,可不就是顾邈?   看到白争流,顾邈也是一愣。   虽然在治心殿里见过对方,可那会儿他和傅铭都只顾着心头窝火,觉得自己不堪的一面被人看到。   如今再见到对方,顾邈心头不说幸灾乐祸吧——自己也被拖进这鬼地方了,他的确乐不起来——但也的确有几分“你武功那么高、那么会救人,可现在呢,还不是沦落到和我一个下场”的念头。   他好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表现出来。可更多话,也说不出了。谁都知道,双方在广安府分别的时候,闹得可不太愉快。   如今听了白争流的话,顾邈也只能干巴巴道一句:“是已经好久不见了。”   两人对视。   对视。   对视。   白争流:“……顾少侠是从那个方向醒来吗?可有什么发现?”   顾邈眼皮抽了一下,不太想回答,偏偏又知道在鬼境当中,“活人”的确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他耐着性子想了想,道:“发现倒是没有。四处都静悄悄的,白大哥还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会动的。不过这会儿天色还早,”看看头顶那片青灰色,“我想,要么是这里面当真没人。要么,是里面的‘人’还没起床。”   白争流顺着他的话音抬头看看,“有道理。”   顾邈唇角露出细微的笑。   白争流推断:“依照咱们的打扮,”没错,“咱们”,顾邈身上也是与他如出一辙的侍卫装束,“咱们应该是在这个宫殿值守的人。对了,顾少侠,你的兵器还在吗?”   顾邈摸摸自己的剑,点头。   白争流微笑一下,“在就好。即便遇到什么状况了,也算有还手之力——不出意外的话,映寒也在不远地方。咱们先想办法与他会和,再做下一步打算吧。”   “映寒”?   顾邈先是惊讶,随即探究地看向他。   早在两人刚面对面、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顾邈就留意到刀客对自己的称呼变了。但有自己“战胜”白争流,夺得傅铭关爱的事情在前,顾邈觉得白争流介怀也很正常,于是不曾就这个问题多想。   现在却不同了。   白争流挑了个两人都没去过的方向往前,顾邈皱着眉毛跟上他,忍不住开口:“白大哥,你与大师兄的关系仿佛多有亲近?广安府一别,你们说是要一同去天山,如今又一起出现……”   白争流瞥他一眼。   顾邈继续道:“其中大半年光景,你们莫非是都在要一起吗?”   白争流没否认:“我与映寒回了趟天山,之后又遇到诸多大小事件,转眼就到了今日。”   顾邈长长地“哦”了一声。   白争流继续观察四周,想要找出其他人的动静。   哪怕不是“人”也好,起码给自己一点儿线索。   这时候,顾邈又说:“在一起大半年,难怪如今这么熟悉了。”   白争流没有回答。   顾邈:“我与傅郎,也——”   白争流停下脚步。   顾邈眼睛微微一亮。他知道自己冲动,在这种危险时候,不应该惹怒白争流。可是顾邈又实在不愿意让自己在情郎的前任面前狼狈到底,思来想去,也只有“傅铭”两个字,能让他在面对白争流时多些底气。   尤其是刀客对这两个字果真有所反应。   转眼工夫,顾邈已经构想出许多能在“不经意间”说明自己与傅铭过去大半年中亲近关系的话语。   但白争流此刻开口,只说:“那边仿佛有声音。”   “那边?”顾邈一愣,顺着白争流朝向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什么都没听清楚。一时之间,还以为是白争流听错,或者有意岔开话题。但白争流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做出判断之后,就朝着自己认为有线索的方向走了过去。   顾邈看着他的背影,咬咬牙,跟上。   他绝对不是觉得对方的武功一定高过自己,想要图一份安稳安定。只是……对,只是不想在鬼境之中与活人分开!   毕竟按照顾邈的经验,要是真分开了,待会儿自己再见到白争流,对方已经不一定是“白争流”了。   两人一路走动。绕过又一处回廊之后,听到了其中话音。   先是一道女声,仿佛怒意汹汹,道:“惊扰了娘娘,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娘娘腹中可正怀有龙子,万一受你们惊吓,龙子有什么不妥当……”   随即是一道男声,“对本王如此大呼小叫,你又担得起这个责任吗?还真当我平日管那女人叫两声‘嫂嫂’,她就能骑在我头上?!”   顾邈听着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欣喜:“啊,是傅郎!”   白争流:“……”   他认真思考自己可否转身就走。   另一边,女声显然被激得更怒:“就你这货色,竟然还称‘本王’?我呸!你若是王爷,我便是天上的王母娘娘!”   傅铭:“你这粗妇——”   顾邈:“唔?他们在吵什么。”   白争流:“……”果然还是现在就走吧!   他面皮抽了一下,脚步朝一旁打开。   正要挪动呢,就听女声、傅铭那边,传来了第三道嗓音,说:“姑姑莫要怪罪。我这兄弟年幼时发烧坏了脑子,发了癔症。”一顿,“他爹送他进宫当差的时候,也给陛下说起此事。”   白争流迈到一半儿的脚步停下,眼前微亮。   映寒?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ps.傅铭顾邈在这个本里的戏份主要是给小白小梅试错   也算是……有用吧 第181章 丽妃   正在拦着掌事姑姑与傅铭争吵的,不是梅映寒,还能是谁?   进入这片鬼境之后,他与白争流的经历类似。都是先确认了自己的情况,对自己在这儿的新身份有所猜测。而后四处走动、查看情况。再接着,遇到一个活人。   正是傅铭。   与白争流那边相比,傅铭的气性要较顾邈大很多。看到梅映寒,颇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味道。   见他如此,梅映寒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了。鬼境里的“活人”是有用,但起码是个能沟通、不拖后腿的活人吧?   他只客气地笑笑,就预备继续去找自家情郎。   没想到,傅铭态度傲气,腿脚却非常诚实。见梅映寒表现出要走的样子,他第一时间跟了上来。还与梅映寒念叨:“我看这地方,不太像是皇兄的后宫啊。”   梅映寒脚步微微一顿。   于外人来说,大多宫室的外观其实没什么区别。要梅映寒来看,他也觉得此地就是某个自己与情郎没曾来过的皇宫角落。   但在这点上,傅铭的确有话语权。梅映寒觉得,听听他的话也无妨。   只是不能直白说自己要听。剑客面色淡淡,仿佛是应了一声,又仿佛是没应。这副态度,看得傅铭心头颇恼,更想表现出些不同,来挽回自己前面在治心殿时的丢脸。   某种程度上,他与顾邈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傅铭继续道:“你看顶上那些瓦片,都是些黄褐色琉璃。前朝尚土凤,才会有如此布置。本朝却不同,大部分宫室用的可都是明黄琉璃。再有,这边窗框上的雕纹、还有那边的扶手……”三言两语,就数出一串儿不同来。   梅映寒顺着他的话音思索,很快意识到傅铭说得不错。虽然乍看上去,黄褐、明黄琉璃瓦的区别不太明显,又有天色原因在其中影响,让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出不同。但只要有心,细细分辨,还是能认出其中诧异。   剑客不动声色,“照九王爷的意思,咱们是到了前朝宫中?”   傅铭不置可否,“虽然此番布置大都已经被修葺没了,但也有一个地方……”话音未落,两人就遇到了白、顾二人来时闻其声的那位掌事姑姑。   只是与白、顾听到的高声怒斥不同,最先碰到时,掌事姑姑可是被梅映寒与傅铭吓到了。险些没端住手上的盆子,让整盆水都落到地上。   有了这下,才有了后面的怒气汹汹。要梅映寒来总结的话,对方中心思想就是:“你们虽在宫中做事,到底却是外男,如何能如此自在地行于娘娘寝宫!”   梅映寒心头正动。“娘娘”?哪位“娘娘”?   他旁边,傅铭已经和掌事姑姑吵起来了。   梅映寒一阵头疼。眼看掌事姑姑脸色越来越不对,面上怒意之中多了几分诡异的青白,他赶忙给傅铭扣了一个“自幼脑子不好”的帽子。至于陛下为什么准许这么一个人在宫里当差,梅映寒只能“苦笑”,暗示掌事姑姑,贵人的事情,自己如何能说?   约莫眼前游魂也不想让傅铭死在鬼境刚开始的时候,她又愤恼了一番,到底还是没再追究。   梅映寒松一口气,带着傅铭离开。一路上,就傅铭面颊紧绷着,显然还是不快。但他毕竟不是傻子,不曾当真去惹怒那“姑姑”。   只在转过弯儿时,低声念了句:“待我从这儿出去,莫要让我知道你究竟是谁。”   梅映寒没理他。   不单单是因为不想。另有一个原因,在于他终于与白争流碰面了。   重新看到情郎,白、梅俱是加快了脚步,三两下便来到对方身边。先拿目光上上下下把对方扫了一遍,再开口,问:“你那边没什么事吧?”   话音落下,又回答对方:“没事。”   这回讲完,两人都是一怔,随即朝彼此露出笑脸。   白争流朝梅映寒来的地方抬一抬下巴,“刚刚听到动静了。什么情况?”   梅映寒低声解释。   两个人站在一起,便是天然的气氛圆融,旁人就算也在他们身边,也无法插足其中。   “旁人”傅铭 、顾邈:“……”   他们倒也是相互关怀的。只是一句关怀之后,便关注起:“你如何落到后面了?”   傅铭听了这话,登时皱眉,神色沉沉道:“有个不长眼的,推了我一把。”   顾邈心情复杂。等傅铭问起自己,他叹口气,“还不是为了找你?”   傅铭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动容。   顾邈看他感动,神色变得深情款款,后面叫自己名字的话音也柔和很多。他心头总算有了一丝熨帖,又悄悄别过目光去看师兄与白争流两个。只见那二人还是普普通通地相对站着,只是之间的距离,怎么看怎么觉得太近了一些。   顾邈心头登时别扭。就连因傅铭特殊对待而有的悄然得意,也不知觉地消散很多。   “……那位姑姑提到,一个‘怀孕’的‘娘娘’。”白争流总结梅映寒话音里的重点,“映寒,咱们是被丽妃诞下鬼婴拖进这个地方的。你觉得,那位‘娘娘’会是丽妃吗?”   梅映寒谨慎地点头,“十有八九。只是,也可能牵扯前朝旧事。”说着,顺便复述了傅铭对自己的讲解。   “前朝啊。”白争流有点头疼。想到自己曾经听说的前朝昏君行事,又想到被关在天山下面数十年都有功夫继续害人的云虚。   真牵扯上,可就麻烦了。   他心头暗暗期待,此地状况最好与从前那昏君无关。   或许是白争流的确诚心,或许仅仅因为鬼婴、“娘娘”、“怀孕”这些关键词的指向的确明显。不久之后,宫室的主人现身。白争流一见对方,就想到了自己在与鬼婴交手之前,在床畔看到的那张面孔。   又与刀客印象中那张惨白、虚弱,像是下一秒就要停止呼吸的面容不同。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女郎,面色是红润的,脸上带着一点细微的笑。肚子很大,走起路来都不得不挺着腰。   这会儿扶着腰侧,被掌事姑姑搀着,在宫室中的小院子里活动。   而傅铭目光对上女郎之后的反应,也印证了白争流的想法。   “是丽妃。”在看到对方的瞬间,九王爷斩钉截铁道,“不过——”   众人看他。   “她身侧的姑姑仿佛不是这个,所以我前面没有认出来。”傅铭说,“还有,我前面说的话没错。眼下这地方不是如今的皇宫,倒是更像前朝。”   白、梅二人听到这话,心头思量。   顾邈则是顺着傅铭的话往下推断:“鬼婴把咱们拉到这个地方,咱们要做的,就是找出鬼婴,将他处置。正好,你我手上都有一些天石。”   说着,又转过来向白、梅两个解释:“我们说的‘天石’,是一样能杀伤这些阴邪之物的宝贝。再有,沐前辈、秦前辈前面给我们传授过经验,要离开一个鬼境,最方便的法子,就是除去鬼境的核心。”   都是白、梅早早知道的事情。不过这会儿听着,两人并未多谈自己对其中细节的了解,只是各自应了声“好”。   顾邈看着他们。视线在刀客身上转一圈儿,又看看旁边的剑客。   最终,他手指紧了紧,挪回目光,意识到,这两人是真的不准备对自己道声谢了。   顾邈略有不悦,只是眼下实在不是展露心绪的好时候,还是“原谅”他们,不曾多说。   傅铭则快言快语,“鬼婴?那不就在那女人的肚子里。”   说着,他朝正在晒太阳的丽妃看去一眼。   九王爷面色冷沉,低声开口:“那还不简单?别的鬼境里,最大的问题不过是找不到正主。如今却没有这般烦恼,只要接近那女人,把天石给她……”   他一句话没说完,旁边传来两道嗓音,把傅铭接下来要讲的内容全部打断。   自然是白争流和梅映寒。两人同样望向丽妃所在之处,这么看了片刻,而后叹息着开口:“丽妃还活着。”   傅铭、顾邈瞳仁蓦地一缩。   九王爷脱口而出:“你们到底知不知道状况!这可是鬼境,鬼境!里面除了咱们四个,再没有其他活人了。”   顾邈则是心情复杂。他更了解自己的师兄,就算没有其他情谊,两人也算是一同长大。白大哥会不会冲动犯傻,顾邈或许没有把握。可轮到梅映寒……青年喉结滚动一下,忽而开口:“师兄、白大哥,你们像沐前辈、秦前辈一样,能用天石之力做事,对否?”   话音落下,不等白、梅两个回答,顾邈已经在心头答了一句“对”。   他面颊火辣辣的,纵然白争流和梅映寒什么都不曾多说,顾邈还是再度感到一阵丢脸。   明明是对方已经了解的事情,自己此前竟然还在他们面前卖弄!卖弄不成,还对他们生出埋怨。   师兄、白大哥又该如何看待自己?他们怕是也要觉得可笑吧!   作者有话说:   二更~   ps.今天有点事,三更时间【大概率】推迟,具体推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还是会尽量在12点之前写的,就是写完的希望不大TT 第182章 骨肉   顾少侠心理活动颇为复杂。白、梅就算察觉到他欲言又止,也无法想明真相。   相比之下,他们更上心于说服傅铭。   顾邈前面说过,他和傅铭手中都有“天石”。万一傅铭始终认为丽妃是鬼,直接要朝她出手呢?……白、梅不可能坐实这样的事发生,此刻对视一眼,同时上前。   傅铭瞳仁一缩,色厉内荏:“你们要做什么?就算这儿是鬼境,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此地也不光是你我。”言下之意,还有一边的顾邈。   更深一重意思:顾邈啊顾邈,没看到你师兄要朝我出手吗?还不快来帮忙!   可惜顾少侠还在恍惚,并没有听到情郎心底的呼唤。倒是白、梅两个,这会儿已经来到傅铭身前。   不光人来了,还一起朝他伸手。   依然是默契十足。梅映寒扣他肩膀,白争流则以指尖在傅铭眼皮前方扫过。   也不曾触碰傅铭双眼,只把灵气注入其中。动作极轻极快,傅铭还没来得及反应,白争流已经收回手。   梅映寒同样松开九王爷。   傅铭挣扎到一半儿,已经没了挣扎的必要。   他“呼呼”地喘着粗气,目光狠狠在白、梅两人脸上扫过。身体朝后退去,心道:“若我当下不在鬼境,而是在外,定要治这两人一个大不敬……”   想到一半儿,他倏忽愣住。   “咕嘟。”   九王爷咽一口唾沫。   他心脏“怦怦”狂跳,有种浑身血液都要涌上脑子的感觉。   极致的惊惧之下,傅铭像是失去了行动能力。耳朵旁边一片“嗡嗡”动静,眼前的场面像是放大、再放大。明明距离丽妃与她身边的掌事姑姑还有数丈距离,掌事姑姑那张青白的脸却像是近在咫尺。傅铭甚至能看到她脖颈上伤口,那么长、那么粗,鲜血淋漓……   似乎是留意到傅铭的目光,掌事姑姑转过头,朝他看来一眼。   傅铭险些因这一眼晕厥过去!   原来掌事姑姑脑袋转了,身体却没转!   偏偏她生前又被人砍过脑袋。只是不知是落刀的人收益不精,还是有意如此。半边脖子都移位了,仍留下一点儿边缘处的肉皮来。   这么一点点肉皮,担负起牵连掌事姑姑身体与脑袋的重任。如今扭头,肉皮便被牵扯着堆积出一个奇怪的褶皱。   她还朝傅铭露出一张笑脸。   傅铭虽爱蓝颜,平日待模样好些的女郎也颇有风度关怀。更不用说,他自诩君子,能出入庙堂,亦能行走江湖,和三教九流都打交道。绝非仗着一个“王爷”身份,便装模作样,仗势欺人。   可现在……现在……   傅铭自认就算对无盐老妇,自己都能平和讲话。偏偏到了此刻,哪怕不看“掌事姑姑”的脖子,只说她不带一丝血色的面孔,还有那面皮上僵硬的、活人决不可能达成的夸张笑容弧度,也能知道,就就是一个死人!   傅铭心神恍惚。   在撅过去的边缘,有人朝他肩头拍了一把。   是梅映寒。他见傅铭愣愣不动,干脆出手“帮”他转过身形,让他去看女鬼旁边的丽妃。   一眼过去,不必白、梅再说,傅铭也看出二者之间的不同。   不同于“掌事姑姑”面容中的青白,丽妃明显脸色红润,保养极好。就连脸上的笑,都显得慈爱柔和,一看就是充满了对腹中新生命的期待。   但这并不是说丽妃身上全无问题了。当傅铭视线下移,“问题”登时暴露。原来女郎圆润的肚腹之上,正明显显露着一团黑色!   傅铭一个哆嗦,脱口而出:“阴气!”   梅映寒赞同:“对,阴气。”   傅铭看他,心想:“所以我先前并未想错,鬼婴果然……”思绪转到一半儿,九王爷又默然。   他想通了白争流、梅映寒前面说的话。鬼婴是死的,丽妃却是活的。如今二者归于一体,本来已经诞生的鬼婴不知为何又爬回了丽妃肚子里。这种情形中,要把鬼婴剖出杀死,并非不可。问题在于,真如此做了,丽妃定然也是活不成的。   傅铭神色不定。   如果牺牲掉丽妃,就能让自己活下去……这甚至不能说“牺牲”,毕竟在看到前面一幕之前,傅铭心里的丽妃原先就是个死人。   但话总不能这么说。白、梅两个的武艺明显远远在他和顾邈之上,他们两个不赞同傅铭的打算,傅铭自认不可能得手。   到最后,九王爷叹了口气,面上显露颓然,问:“这可如何是好?”   梅映寒看看白争流,白争流则在看丽妃。   察觉到情郎的目光,白争流回头,说:“我随师父行走乡里时,也当过几天赤脚大夫。”   梅映寒点头。   白争流继续道:“偶尔碰到生产的妇人,若有什么疑难之症。有些当丈夫的,宁愿妻子去死,也不愿意让‘外男’瞧见她们的身子。有些却不同,于他们来说,还是妻儿性命更重。”   傅铭、顾邈听得皱眉,不明白白争流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起这些。梅映寒却已经听懂了,言简意赅问:“争流,你想让丽妃再生一次鬼婴?”   傅铭看他。   和此前的顾邈一样,他一下子察觉了梅映寒对白争流称呼的不同。   “争流”……叫得这么亲切吗?   白争流点头:“若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你们尽可提出。我能想到的,只是这一种。”   梅映寒沉吟:“是个思路。”鬼婴鬼婴,说到底是个“婴”。既如此,他就不能长久待在母亲腹中。   但也要防万一。剑客朝情郎确认:“争流,在你看,丽妃还有多久才能生产?”   白争流想了想,“看她的模样,月份已经够了。余下的,最好是我替她把把脉。”   梅映寒:“咱们是侍卫,怕是不能接近丽妃。”   这是傅铭替他们试探出的结果。一旦接近,“掌事姑姑”就会暴起。   光是这样,白、梅倒也不惧。可还是那个问题,丽妃活着!   要护她安慰,刀客剑客不免投鼠忌器。   “找个她不在丽妃身边的时候。”   白争流尝试提出。   梅映寒听着,没说这主意好不好,而是看向傅铭。   傅铭起先莫名,还是梅映寒眉尖微微拢起,问他:“九王爷,你更熟悉宫廷中事。一般来说,这掌事姑姑什么时候会离开丽妃左右?”   傅铭恍然意识到,原来前面他们不说话,是在等自己评判。   男人腰杆莫名挺直许多。   梅映寒等人:“……”   “咳,”傅铭清了清嗓子,这才开口,“这些当掌事姑姑的,一般都是从宫外跟来宫内,从早到晚都伺候在主子身侧!主子早晨起来,她们负责为主子穿衣盘发。晚上睡下,也要帮主子吹灭最后一盏灯……之后,倒是不用她们来守夜了,那都是年轻小宫女的活儿。”   “姑姑”们年龄摆在那里,又在主子身边待了整整一天,哪里有这份精力?   白争流总结:“哦,所以得等晚上,丽妃睡下之后。”   梅映寒:“‘年轻小宫女’……怕也是和那‘掌事姑姑’相差无几的怨鬼吧。”   他再看傅铭,没多说什么,眼神却很明显了,是觉得傅铭讲出来的这些信息没用。   傅铭咽了口唾沫,自己也意识到这点。   照他说,纵然不论前面对丽妃的判断,一个怀过鬼胎的女人,多半也是活不下去的,何必顾忌这么多?……可没办法,他怎么想不算。   九王爷只好憋憋屈屈地补充:“守夜宫女不会和主子谁在一屋,只是在外面搭一张小床。你们不是会功夫吗?偷偷从窗户进去,动静只要够轻,宫女一般发现不了。”   说话间,原本挺直的腰杆儿一点点回落。   白争流琢磨:“听起来可行。若能诊出丽妃孕相,咱们等着就好。左右咱们身上有灵石,也有那么一点儿吃食,”随身带吃的已经成了他和梅映寒的习惯,此番进宫也没有更改,“总能撑上三四天。”   梅映寒点头。傅铭则咽了口唾沫,从刀客的话音之中听出漏洞,问:“若是诊不出呢?”   白争流看他。   傅铭心脏狂跳,竟有自己年少时在学堂,被先生点起读书的压力。   “最好不要这样。”白争流说,“那咱们还得好好琢磨一下,鬼婴把自己藏在丽妃肚子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   ……   虽然定了“夜探丽妃脉象”的计划,但接下来一天,一行人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们仔仔细细探了一遍自己所处的宫殿,最终确认四人的活动范围的确只在一宫之间。捡颗石头,朝宫外一丢,石头能直接消失在他们眼前。   因为这个,众人甚至没办法出去看一看宫外的牌匾。白、梅只好改换思路,问傅铭,可曾认得丽妃身边的其他宫人。   傅铭:“……”都是鬼,有什么好认的!   他心里害怕,又无言直说,干脆和白、梅两个编道:“那毕竟是我小嫂子,我怎么能一天天往她身边瞧?就算是寻常百姓家里,也没这么做事儿的!”   顾邈在一边点点头,算是印证傅铭的话。   白、梅两个别无他法,只好放过傅铭,继续等待天黑。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83章 寂静时   丽妃毕竟怀孕,精力不济。天色刚浮出一层灰,她已经在宫人们的簇拥中传膳、吃过,而后是预备歇息。   这期间,无论是丽妃本人还是那“掌事姑姑”,都不曾留意一件事。   ——理论上只能守在外面,而非靠近女郎左右的四个“侍卫”中,有两个又混入院中。丽妃被人伺候着洗漱、通发时,他们就在窗边靠着。   自然是白争流与梅映寒。   不好让室内的人、鬼发现自己,两人便不曾探头往窗内瞧。可其中的对话声,还是一句一句传到刀客剑客耳边。   让他们意外的是,“掌事姑姑”与丽妃讲话时竟然颇温和亲切。一面为她细细梳理过头发上略有打结的地方,一面劝她:“陛下怎么会不惦记娘娘?只是近日国事繁忙,便勤于政务罢了。”   窗子外面,白、梅对视一眼。   看来虽然陷于鬼境,但丽妃的神智还没完全糊涂。她是没分辨出自己所处的宫殿不对,却依然记得自己作为妃子,于她最重要的就是天子眷顾。   她期盼皇帝到来,偏偏皇帝并不会在此刻到来。   丽妃轻轻叹一口气,“你也只会拿这些话安慰我了。”   “掌事姑姑”:“奴婢说这些,可都是真真切切的大实话。”   丽妃:“前些日子,陛下又宠信了新人,我又不是不知。”   “掌事姑姑”:“那也不过是娘娘身子不便,陛下才有一时新鲜。”   丽妃不言。   “掌事姑姑”:“待娘娘诞下小皇子,陛下定会龙颜大悦。到那时候,有什么新人能越过娘娘去?”   丽妃嗓音里这才有一丝笑意,道:“皇子不皇子的,我倒是觉得孩儿身体康健、壮壮实实就好。总归他有个比他大二十岁的兄长,原先也不该奢望什么。”   “掌事姑姑”也笑:“到时候,就像是陛下与九王爷那样,成一段兄弟和睦的佳话。”   丽妃:“九王爷……今天早晨,那个喊他是九王爷的疯子,真是骇了我一跳。”   “掌事姑姑”:“嘶,我也骇了一跳呢!”   丽妃:“陛下许这种人来我宫中值班,是不是对我……”   “掌事姑姑”:“呀,娘娘可莫要这么想。让娘娘如此觉得,便是那发疯侍卫的罪过了。”   丽妃又不说话。   “掌事姑姑”柔声劝她。听了许久,丽妃终于重展笑颜。   她说:“你说的是,都到这种时候了,除了平平安安诞下孩儿,对我来说再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一顿,笑意更加清晰,“我原先便想说了,这一定是个乖巧孩子。从前看其他宫的姐姐怀胎辛苦,我心头还有惧怕。这孩子却不同,从头到尾都安安稳稳,从来不让我难受烦忧。”   “掌事姑姑”笑了:“那是小皇子孝顺您呢!”又说,“在奴婢看啊,您也是一顶一的好母妃。其他娘娘怀了孩子,不照旧顾忌着自己容色如何,想方设法邀陛下去她宫中,生怕这几个月光景里被陛下忘了。您却不同,一天当中,倒有大半时间是在给小皇子念书。   “咱们的小主子啊,还在娘胎里,就听您说过那么多道理。以后定然聪颖,读书时也要日日被先生夸赞的。”   丽妃略有不好意思:“我不过是给他念念。往后真正如何,还要看他自己。不过这一招,其实还是从我娘那边学的。她说,她怀我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喜欢看书。我小时候,去族中学堂听课。先生有什么问题,我答得比兄长、弟弟们还要好呢!”   “掌事姑姑”:“娘娘是位才女啊。”   丽妃又笑。笑着笑着,轻轻打了个呵欠。   她的确是困倦至极了。皇帝又眼看当真不会来瞧她,丽妃便很快歇下。“掌事姑姑”轻手轻脚地为她吹灯、退到门外——临走之前,她朝窗子方向看了一眼。   片刻后。   白、梅前面听丽妃与鬼对话的地方,多了一道身影。   不是脑袋断了一半儿的“掌事姑姑”,又能是谁?   与在丽妃面前温和浅笑的模样不同 ,当下时刻,她虽未完全浮出鬼相,却也是面容凶厉,透出几分阴沉。   左瞧瞧、右看看……最终没什么发现。女鬼皱皱眉毛,到底从窗边离开。   与此同时,屋内。   白、梅身在屏风后侧,一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床。   床侧是层层叠叠的帐子。天色毕竟只是昏下,并未完全漆黑,于是丽妃临睡前特地让人把这些帐子放下,也好替自己遮光。   这会儿,女郎静静躺在其中。屋内没有其他动静,白、梅的耳力又的确不俗。站在他们的位置,能隐约听到女郎的呼吸。   两人对视。   白争流比了个手势,算是问:“现在过去吗?”   梅映寒更谨慎,摇头。   他也是比划手势。要表明的事情颇多,一番动作也就尤其复杂。但白争流还是看懂了,梅映寒是考虑到两个问题。   其一,丽妃这会儿毕竟刚刚睡下。就算已经入眠,怕是也很容易清醒。白争流要给她诊脉,最好是选一个她睡得更安稳的节点。   其二,前面那“掌事姑姑”。   梅映寒担心,以她特地去窗外产看一番的警惕,那女鬼兴许还没从窗口离开。两人要是这会儿出去了,直接碰上,少不得要爆发冲突。   这有违他们“不惊扰丽妃”的初衷。   白争流看懂之后,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既然现在不好动手,便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床上的丽妃翻了个身,嘴巴里发出喃喃的、无法听清的梦呓。   到此刻,白、梅两个终于往前。一个撩起帷帐,小心翼翼地靠近女郎。另一个留在帐外,为前者警戒。   丽妃的确已经睡熟了。更妙的是,她为避免过于孕晚期过于沉重的肚腹压得自己难受,这会儿正是侧躺,面朝白争流所在的一侧。   又是天气已经暖和起来的时节,她的手臂在外面伸着。白争流只要伸出自己的手,就能搭上丽妃的脉搏。   刀客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朝丽妃伸出手。   喜脉又被称为“滑脉”。从这个别称上,就能看出孕时女郎脉象与平常的不同。   像是有一颗小珠子隐藏在丽妃的皮肉之下,来回流动。比寻常人急了许多、快了许多……除此之外,倒也算沉稳有力。   是不错的脉象。诚然,毕竟活动少了,丽妃身体还是有些虚弱的。可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不算大问题。   意识到这点之后,白争流甚至有点儿惊讶了。   他还记得自己早前在丽妃本人居所见到的女郎。哪怕不论她那惨白的面色,只说周遭浓郁的血腥味、白争流匆匆一撇中在床褥乃至丽妃裙摆上看到的沉沉血色,也该知道她情形不妙,与现在状况截然不同。   会有这种变化,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有一股力量提前一步治好了丽妃。要么,白争流又和在御香坊时一样,只知道看破表面一层幻象,却不知道自己眼前是一层又一层的陷阱,如今已经陷落其中。   刀客选择再查验一下。   他把灵气集中在自己的眼睛、指尖上。总得来说,还是双眼上的灵气更多。   至于指尖,只有细细一点儿。只会帮他更清楚地感知丽妃的状况,而不是被她肚子里的鬼婴察觉到。   做好准备,白争流又给丽妃搭脉。   他嘴唇微动,自言自语:“没有错。”   ……   ……   情郎待在丽妃身边的时间有一些长。   梅映寒一面留心门窗,一面略有担心地朝白争流看去。这一眼,恰好见到白争流神色复杂地抽回落在女郎手腕上的指尖,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大问题。   梅映寒略有担忧。好在下一秒,白争流就转过头来,视线与自己碰到一起。   看到情郎,刀客意识到:“眼下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   既然已经知道答案,不如先从丽妃住处离开。到了外面,也好放开声音讨论。   他起身欲走。   动作到一半儿,白争流身前,剑客的瞳仁骤然收缩。   他身体朝前倾来,同时没能克制地住,低呼出声:“争流!”   白争流听到了这声动静。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牙关紧咬,面皮绷住,回头去看。   原来就在刀客起身的那刻,他身后地方,原本一直安安静静、像是一心一意陷入安眠的丽妃竟然有了反应。   女郎并未睁眼,更不曾坐起。她只是在白争流要抽身离开的时候,忽而抬起手,抓住了白争流的手腕。   力道极大,指甲都要扣入白争流肉里。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184章 噩梦   变故来得突然,白争流空着的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二十八将。   另一侧,梅映寒亦碰到了自己的兵器。   但紧接着,刀客又松开握住刀柄的手,朝情郎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   梅映寒微微一怔,半是不解,半是谨慎地看着他。   当两人目光相对,天山大师兄从情郎眼睛里看到了理智冷静。最重要的,绝对没有阴邪操控他的神智动作……梅映寒嘴巴抿起来,看表情是不太赞同,可到底尊重了白争流的意愿,不曾出手。   这时候,床上的丽妃有了更多动静。   她入睡时的平静被打破了。这会儿一面蹬腿,一面双手乱抓。不单单是扣住白争流腕部的那只手,另一只也死死拽住床单,将身下的织物掐出一片褶皱。   “不、不要……”   女郎的梦呓变得清晰。朝她面儿上看去,能见到她紧紧拧起的眉毛,还有额头凝汇的冷汗。   “不要,不要——”   她像是正在躲避什么东西。按说梦中一切都受做梦人掌控,丽妃却毫无逃出生天的信心。不多时,嗓音里就带出尖锐哭腔,眼角也滚落泪水。   “走、走开……走开……”   女郎浑身都在发抖。   这副动静,自然也吸引了在外面值夜的小宫女。   白、梅听到了外间的动静。白争流仍被丽妃拽着,倒不是不能挣脱。可真要挣脱了,女郎的手腕怕是也要被他卸下来。   白争流略有踟蹰。到底是个活人,他不想待丽妃太残忍粗暴。偏偏这时候,外面已经传来了“吱呀”声响——   白争流抽一口气。   他身后不远,梅映寒:“我去处理。”   说着,剑客从床边离开。   白争流喉结一滚。距离拉远,角度又受限,他不知道情郎那句“处理”背后的真实含义是什么。但他信任对方,此刻心情骤然稳定。有精力细细掰开丽妃手指,又在女郎继续挣扎的时候,一指头点上她的眉心。   刀客仔细看着自己的指尖、女郎的额头……他很快确认了,丽妃的确只是做噩梦。她身上的阴气没有溢出来的趋势,而是稳稳地留在女郎肚腹中。此刻灵气浸入额头,丽妃状况明显好转。不多时,已经换上一副安稳睡颜。   白争流长出一口气。   也是这时候,梅映寒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一点凛冽的杀气。目光触及白争流的瞬间,那股杀气又变得平和收敛。   白争流有所察觉,不过他这会儿正埋着头,专心处理丽妃身下的床单。   在女郎挣动中变得过于褶皱的床单一点点重回平整,乍看上去已经看不出前面的凌乱。只是细细观察,还是能察觉上面的几处勾丝。   影响不大。白争流直起身子,和梅映寒对视,做口型:“走?”   梅映寒点头。   两人在夜色中离开。   到了远离丽妃与她身侧宫人们的地方,白争流这才开口。先问情郎:“你刚刚?”   梅映寒言简意赅:“她没看到我,被我敲晕放回床上了。”   白争流眼神复杂:“敲晕……”世上能做到这点的人恐怕屈指可数。一般人见了鬼,只会被吓到惊叫吧?   梅映寒瞥他。没说话,但眼神像是在表达:“你不是也行?”   白争流笑了笑,说起自己:“我给丽妃身上留了一点灵气,应该能让她今晚不再做噩梦。”   梅映寒点点头。   白争流又说起丽妃的脉象,最后总结:“……我也是忽然想到。对丽妃来说,在这个鬼境里,情形是不是比外面要好?她身体康健,周围人也一直顺着她。哦,虽然那些并不是‘人’,但她自己又不知道。”   梅映寒想了想,提出一点:“听她的话音,还是盼着皇帝来见她的。如果纯粹是为她好,为什么不干脆捏个皇帝的身影出来?”   白争流:“……”   白争流思考,这的确是个问题。   他胡乱猜测:“难道‘龙气镇压邪祟’的说法并非无稽之谈,而是确有其理?皇帝并非常人,于是阴鬼不能冒充于他?”   梅映寒客观:“在治心殿见皇帝时,我没在他身上看出什么不同。”一顿,又补充,“沐前辈、秦前辈能在街上人群中直接发现我们,说明咱们这样真怀本事的人,外表就能看出不寻常之处。”   白争流:“嗯……那可能是两位前辈的眼力比咱们好?”说着,自己都叹气。   从昨天下午比武的情况来看,这猜想明显不对。再有,就算沐鹰、秦桑当真有什么特殊的看人法门,他们与白、梅深谈那么久,把自己前前后后碰到的诸多与阴邪有关的细节都讲出,可见是真心实意与两个后辈分享。要是真存在什么“龙气”,白争流认为,前辈们没道理不说。   不等梅映寒再开口,刀客喃喃:“照这么说,天子倒也是个普通人了。”   梅映寒知道,这是情郎又想到了二十八将与他的师父。   他不曾就这个问题多开口,只和缓道:“是别的原因,让‘皇帝’不曾出现。”   白争流回神,点头。   “再有,丽妃到底梦到了什么,”刀客提出,“咱们得弄明白这个。”   梅映寒听着他的语气,笑了笑,“你有思路了?”   白争流跟着笑:“只能说是一些想法吧。先试试,不行再说。”   两人讲着讲着,回到他们此前与傅、顾二人分别的地方。   是宫室边角的小仓库。   虽然眼下鬼境不是真正的宠妃居处,但其中也没留能让侍卫过夜的地方。   傅铭对此的介绍是:“说了是‘外男’,怎么能让他们亲近后宫?像咱们现在这样,已经十分不对头了。”   江湖客们听了这话,只觉得皇帝啰嗦。但傅铭还是提醒了他们,让白、梅意识到,“也就是说,晚上不光是不能让丽妃知道咱们去了她屋子,还不能让其他鬼发现咱们还在。”   准确地说,白、梅是不太在意这点的,只是不能让其他鬼发现傅铭和顾邈。   傅铭转而也想明白这点,脸色微微一白。   等到白、梅去找丽妃,只留他和顾邈在仓库里。两人相对沉默,平日再怎么恩爱,这会儿也毫无兴致。   一直到白、梅两个回来,沉默才被打破。   两人一面在心里酸溜溜,觉得白、梅就是受老天眷顾,这才有了那一身本领。一面迫不及待,道:“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白、梅被他们热切的语气弄得意外。还是顾邈接下来的解释,为他们解了疑惑。   原来天还没完全黑下那会儿,“管事姑姑”曾在外面绕过一圈儿。虽然没直接进来,还是把傅铭、顾邈骇得不轻。   加上白、梅在丽妃屋子里耽搁的那些时候,两人废了好大工夫,才彼此都保留一分镇定,不让自己发出动静,惊动外间游魂。   白、梅这才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还有这么一番变故。   两人心头升起对“管事姑姑”的更多一重警惕。同时简单讲了讲他们在外面的发现。   傅铭对“没有鬼冒充皇帝”这件事表现得理所当然,道:“皇兄毕竟是真龙天子。”   白争流、梅映寒没理睬这句话。   顾邈则更在意:“她在梦里一直说‘不要’,还有‘走开’,是有人在追她吧?”转向傅铭,“傅郎,你知道什么吗?”   傅铭其实没什么思路。但情郎这么问了,他怎么也得说出个一二。此刻绞尽脑汁,道:“你们确定吗?丽妃身上只有肚子有阴气。”   白、梅点头。   傅铭:“那就不是受到阴气印象,就是自己做过亏心事儿。”停一停,看白、梅两个的神色没什么变化,他又强调,“不是吧,你们真觉得那女人能受宠几年时间,手上还是清清白白?   “那些阴私手段,她会不知道、不去用?   “就算没亲手害过人,误杀宫女、太监却也容易多了。只要有人做事儿毛手毛脚,得罪了主子。她让人把人打死,‘啪’,就跟打死一只虫子一样,这事儿太常见了。”   白争流面皮抽了一下,梅映寒则迟疑:“宫中就是这么行事吗?”   傅铭摸摸鼻子,反问,“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现在的情况,却是鬼直接找到她面前了,还能说她无辜?”   一番话,听起来的确有理。顾邈被说动了,“仿佛是这样不错。”   傅铭又说:“你们说,打算明天去找她试试。试就试吧,她会不会讲实话,就不一定了。”   顾邈:“唉。白大哥,师兄……”   他想说,既然丽妃有很大可能并不无辜,那自己一行是不是也没必要顾忌她这个“活人”身份?   但看出白、梅两人仿佛并不赞同傅铭的话,顾邈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至于白、梅,他们的确没有与丽妃正面接触过,并不了解她为人如何。客观来讲,傅铭前面说的那些,的确不无可能。   只是想到她与“掌事姑姑”的对话,白争流又觉得,丽妃身上并没有傅铭描述的戾气野心……无妨,总归是要去试探的,明天演上一场,便能得到一些答案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今天三更也【大概率】推迟 第185章 吃   转眼天亮。   四人在小仓库里合衣休息了一夜。到这会儿,肚子多少有些“咕咕”声传出。   尤其不远处就是小厨房。哪怕知道里面做的东西都是假的,可香味儿飘过来,催得人腹中更饿。   白、梅原本觉得,傅铭顾邈多少会提两句“不如去小厨房看看”,可两人竟然硬是一句相关话都没说。   见状,白争流干脆自己开口:“光吃饼子,是能充饥,但要往下支撑数日,又显得不够。”   在前面几个鬼境,这是他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哪怕是昨日白天,白争流也不会动这般心思。可经历了昨夜见闻,刀客有了不同想法。   闻言,傅、顾吃惊看他。   梅映寒在一边接口:“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厨房那边像是在炖鸡,咱们现在过去,多少能分上两口。”   傅、顾又吃惊地朝他看来。顾邈更是脱口而出:“师兄!常宅的状况,莫非你忘了吗?”   没忘。白争流心想。   正因为记得傅、顾在常宅也吃过东西,后面未有大事,昨天丽妃让传膳的时候,他们才没有出面阻止。   否则的话,哪怕是明知自己一旦现身,“掌事姑姑”等鬼定然有所反应,白、梅也要阻止丽妃吃下鬼境中的东西。   “如果这个鬼境真对丽妃有好处。”此时此刻,白争流道,“其中的吃食,也不会能危害她什么。”   傅铭还是很不赞同,顾邈倒是开始犹豫。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吃这干巴巴、硬邦邦的饼子。   抱着这样的念头,顾邈转头去看傅铭。   傅铭表情紧绷,肚子:“咕——”   顾邈面皮一抽,赶忙再转头去看白大哥、大师兄。而这时候,梅映寒道:“若是真到了地方,发现那些东西不能分食,咱们再做下一步打算。”   白争流赞同点头。顾邈没说话,心中则是暗暗期待。   至于傅铭,他心头又有怨愤。当初在常宅,也是白争流和梅映寒总和自己对着干。过去那么长时间了,竟然还是他们……   “咕。”   傅铭到底不言。   分到自己手上的饼子何止是硬?寻常时候,就算拿它来垫桌子,九王爷都要觉得它不够稳当。如果能有一晚鸡汤,哪怕只是继续拿鸡汤泡饼,放在如今,依然算得上美味。   白、梅说干就干。   他们到小厨房外侧时,里面的宫人正在忙忙碌碌。   观察片刻,两人留意到,原来他们前面以为的“鸡汤”并非汤料,而是煮粥的一道步骤。   丽妃孕后状况虽好,食欲却还是受了些影响。好在她不会夏天吃橘子,冬天要荔枝。至多是让宫人们把肉、菜一并切碎,煮进米中,熬成一锅浓浓的菜肉粥。   一碗下来,里面什么都有了,丽妃的早饭也算解决。就是她再不挑剔,能进碗里的依然都是好东西。前面备的菜,往往只被取用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最尖儿的地方。   宫人们因此有了口福。贵人吃下来的边角料,对他们来说都是难得佳肴。要是白、梅早半个月来京城,进到宫中,兴许还能听到旁人对丽妃身侧宫人的调侃,说娘娘这一孕,他们倒是连带都胖了。   到现在,鬼扮作的宫人依然拿以往的标准照看丽妃。那些“边角料”,则被确认东西都是真的的白、梅带走。   一炷香工夫后,小仓库里也有了香气。   傅铭最先仍不愿意“屈服”,可等人人都喝上热腾腾的咸粥,他终于忍耐不住,也端起一碗。   一口下去,傅铭愣了。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片刻手上的碗,低声开口:“是宫中特供的食材。”   其他人一怔,侧头看他。   傅铭十分笃定:“都是我从小吃到大的东西,不会有错。”   年幼时自不必说。就算到了永和帝登基、傅铭作为王爷出宫建府之后,为了展示自己与弟弟关系和睦,永和帝依然在吃食上给了他与天子同等的待遇。   还是傅铭长久离京,行走江湖的时候,这份特别对待才停下。   纵然是白争流每每想到自己与傅铭那段过往,都要疑问自己眼神怎么差到这种地步的现在,对傅铭的此番判断,他还是相信的。   所以,那个把丽妃拖入鬼境的存在不仅帮她治好了伤,还每日替她找寻新的皇家供食?   白争流眼神晃动,心中慢慢多了新的念头。   ……   ……   “和丽妃问起昨夜噩梦内容”的计划,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其中最重要的步骤,是和丽妃搭上话。   填过肚子之后,四人围绕这个问题,开始七嘴八舌。   傅铭:“你们昨晚就应该把那女人叫醒,直接问她。”   众人:“……”   傅铭颇有一番道理:“她那会儿刚做了噩梦,正是心神最乱的时候。无论问她什么,她都来不及细想,自然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哪里像是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她早把昨夜梦到的东西翻来覆去想了七八遍。有什么破绽,都能一一想好如何回述。真要说起,也问不出什么。”   顾邈顺着他的思路:“那要是今晚再去呢?”   傅铭振奋:“这主意不错。今晚过去时,你们干脆扮成被她害死的冤魂——也不对,咱们还不知道她害死的性命是男是女。还是搞得朦胧一些,让她自己去猜身份。”   白争流礼貌地:“若要用此计策,还要你亲自出马。”   傅铭皱眉:“我?”   白争流随意“嗯”了声,态度明显:九王爷有突发奇想,他不反对。但两边并没有什么上下从属关系,王爷还是莫要打着指使他与映寒做事的主意。   傅铭皱眉。自然是不悦的,可让他夜探丽妃住处,他又没这个胆子……傅铭想了想,干脆说:“你不想夜探,定然是再有其他办法,不如说来听听。”   白争流端详他。   他眼神里明显有些什么。傅铭咽了口唾沫,心头发紧,表面却还撑出一丝镇定:“若是没有,不妨……”   白争流忽而一笑,转头看梅映寒:“映寒,你待会儿和我走一遭。”   梅映寒眉尖挑动,同样看了看傅铭,“好。”   傅铭:“……”这两个人,神神秘秘,吞吞吐吐,到底想做什么?!   他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偏偏又不想在前任与“情敌”面前示弱。最终还是不曾开口,只“哼”了声,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有什么好法子。”   “好法子”吗?白争流心想,其实自己也不知道那办法能否顶用。但他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儿待下去,怀着鬼婴的丽妃也不一定能始终安稳无恙。自然还是早早出手,尽快离开。   有了念头,接下来就是行动。   白、梅离开小仓库,却也没直接去找丽妃。他们在旁观察,一直到丽妃又进行起每日散步的步骤,这才从院门口走过。   然后被门口的宫人拦下。   白、梅对这点早有准备。面对露出不瞒的宫人,两人满脸歉疚地解释,他们还是来替傅铭——哦,宫人不知道昨日冲撞娘娘的人的名字?无妨,总之他们就是来为那人沉罪的。   涉及丽妃本人,外面的小太监不敢擅专,到底把事情通报进去。   却只是报给掌事姑姑。   白、梅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对这样的发展亦不意外。   两人耐心等待。果然,没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动静。说丽妃娘娘心善,不与他们计较。但他们俩一定要时刻拉好那个“发疯”的兄弟,再不能让他唐突到贵人们面前了。   白、梅两个满脸感激神色。门口的宫人看在眼中,催促:“好了,事情已经说完,你们快快离开。”   这时候,白争流抬起头。视线恰好穿过院门,看到深处的丽妃。   他眉尖一下子皱起。   宫人留意到他的神情,登时浮出怒意,呵斥:“你在看什么?娘娘玉容,怎么能如此直视?!”   白争流匆匆挪开目光,告罪离开。   没真走。   挪了两步他骤然回身,把一出“原本为明哲保身,已经要离开了。结果到底放心不下刚刚被自己察觉不对的丽妃,毅然回头”的戏码演了个十成十。   “娘娘!”白争流喊道,“您近日莫非梦中不宁?”   前面演的一出,说到底,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句。   白争流得给自己一个恰当的理由,让自己能看到丽妃的面孔。再之后,就会是丽妃主动让他接近。   只是这话太过不敬。听完白争流所言,宫人眉毛都竖起:“你这小贼,如何能咒娘娘!”   白争流心情平淡无波,面上却冷笑一声:“我这是在救娘娘。”   宫人:“你——”   白争流与他对视,丝毫不惧。   半晌院子内里传来话音。   竟是丽妃叫白争流进去。   守在院口的宫人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   白争流推开他,昂首挺胸,走进院中。   梅映寒跟在他身后半步。宫人原本还打起精神,想要拦他。但梅映寒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便犹豫着把抬到一半儿的手落下。   这时候,白争流已经在丽妃身前站定了。   丽妃拧着眉尖,仿佛很迟疑地看他。过了半晌,才慢慢问:“你前面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话音落下,白争流感到了从四面八方朝自己看来的目光。绝不仅仅是来自丽妃、映寒,还有更多隐藏在暗处的存在,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便是口头的意思。”白争流道,停顿片刻,又说:“娘娘,我看你印堂似有黑气笼罩,怕是不妙。”   丽妃急急问:“会危害我的孩儿吗?”   白争流微微一愣,“危害……不危害的,还得容卑职多了解一下娘娘的状况。”   丽妃深吸一口气:“要了解什么,你说!”   作者有话说:   影帝小白 第186章 陶姑姑   此前白争流并未与丽妃正面接触过。只凭借在窗外听到的女郎与“掌事姑姑”对话,对她的性情略有推断。   她有慈心,并且聪明。知道自己进宫时间太晚,纵然有了儿子,也无法与已经长成的中宫嫡子争锋,于是一心向着“孩儿与兄长兄弟和睦,恰似圣上与九王爷佳话”规划。如果肚子里果真是儿子,照这条路走下去,起码一世荣华安稳无忧。   是个懂得知足的女人。   因此,刀客他并未把傅铭那番关于阴谋诡计的猜测放在心上。   哪怕多退几步,丽妃当真伤过什么人,其中原因也有待细究。   现在,就是他“细究”的机会了。   既谈私密,丽妃便屏退了大半宫人。又考虑白、梅两人是侍卫,自己与他们相处太久也不合适,于是女郎把说话地点定在室外。   宫女、太监们听不到她对两个青年说了什么,却会知道她的姿态一直是规规矩矩的,绝不会与白、梅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这之后,丽妃重新看向白争流,等待白争流的问题。   白争流却看向唯独留在丽妃身边的“掌事姑姑”。   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即将听到什么,但在场三个活人,就她一个女鬼。她留在这儿,岂不是很突兀?   刀客态度明显,丽妃与“掌事姑姑”都察觉到。后者面色微变,立刻朝丽妃劝:“娘娘,你如今身子重,如何能离得开奴婢?这两个人莫名来说些不吉利的话,如今又要支开娘娘身边所有人,怕是不怀好意!”   说着,她狠狠朝白、梅瞪了一眼。   可惜就白、梅如今并未给眼睛覆盖灵气,无法见到她凶戾可怖的鬼相。   丽妃倒是真因“掌事姑姑”的话迟疑起来。她望着两个青年,道:“陶姑姑是我的乳母,与我一同从宫外来。我身上的事儿,她统统都知道,也统统应该知道。”   白争流看她片刻,见丽妃的眉毛一点点拧起。显然,如果自己不在这件事上松口,接下来的谈话多半同样无法进行。   他忽而笑了,说:“原来是这样。也无妨,姑姑留着便留着。只是天机不可泄露,莫说是陶姑姑,纵然是与卑职一起这同伴,也不该知道咱们接下来要谈什么。卑职原先就打算,把问题写在纸上,交给娘娘。娘娘看过,同样把答案写给卑职就好。”   丽妃一愣,像是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麻烦。只是迟疑片刻后,她还是点头了。   “好。”   看起来是真的饱受噩梦困扰。   丽妃又说:“纸笔……”   白争流看梅映寒。梅映寒轻轻“唔”了声,去外间与宫人要东西。   片刻后,他拿着纸笔回来。白争流果真在上面落下几个字,又递给丽妃。   丽妃连忙将其展开。   纸页上的字不算多,一眼就能看完。   而后,她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白争流。   秀美的脖颈似乎有转向一边儿的冲动,只是毕竟克制住,没有真正偏过头。   白争流客客气气:“娘娘若是为难,便当我们不曾来过。”   丽妃没说话。   她手指捏着纸页,不知不觉,已经将其揉成褶皱的一团。   颤抖从指尖蔓延开,一直到手腕、手臂,还有肩膀。   这副模样,看得旁边“掌事姑姑”关切问她:“娘娘,您这是?”又凶恶地看向白、梅两个,斥他们:“你们究竟给娘娘看了什么东西?!若是扰乱娘娘之心,害娘娘贵体有损,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白争流看她,说:“总归是只有娘娘能看的东西。”   “掌事姑姑”:“……”   这么一句话,像是比刚才所有都更让她生气。   女鬼愤愤地望着白争流,身上阴气倾泻而出。旁边丽妃甚至因此哆嗦了一下,只是她一心一意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倒是没有察觉到身上变动。   而白争流看着女鬼的样子,心平气静,半点就烦恼也无。   倒不如说,对方越是这样,他越是安心。   在把纸页递给丽妃前,刀客在上面覆上了一层浅浅的灵气。   白争流其实不确定这样是否真能让女鬼看不到其中内容。如今对方的样子,则算给了他结果。   见白争流不受自己威胁,女鬼咬咬牙,又去看丽妃。   她道:“娘娘,此人多半心怀不轨,想扰乱娘娘之心!还是快快将他们赶走——”   丽妃:“陶姑姑。”   女鬼:“奴婢在。”   丽妃眼睛狠狠闭起,半晌才睁开,吩咐她:“你去仓库,替我把第三个架子上的第六个盒子取来。”   白争流、梅映寒:“……”丽妃信了他们的话,这样很好,可支走女鬼的地方怎么偏偏是仓库?   另一边,女鬼一怔:“娘娘?”   丽妃低声说:“其中有一样旧物,是我在宫外做姑娘时用的。姑姑定然也知道,只是其中又有一些隐情,那会儿姑姑回家探亲了,于是并不晓得其中细节……快快取来吧,我好不容易有了解决这桩心事的机会,如何能错过?”   她话音柔和,态度却很坚定。女鬼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丽妃是被刀客、剑客说动?   她怨怨不平地看了丽妃片刻,这时候,白、梅朝她看来。   两人暂且压下关于“仓库”的想法,一前一后开口。   一个道:“娘娘身边人的规矩,也是让卑职大开眼界了。”   另一个说:“陶姑姑莫不是不知道娘娘要取什么?可惜卑职一介侍卫,却是不能代姑姑去取物。”   两句话夹击下来,“掌事姑姑”再怎么不平,依然从丽妃身边离去。   梅映寒趁势插话,提到自己也跟着“陶姑姑”前去帮忙。   白争流知道,他这是不想让女鬼察觉傅铭、顾邈的踪迹。若是让那两人被抓住,的确是麻烦事儿。   他便也说:“娘娘,搬东西是体力活儿,不如就让他一起。”   丽妃心神不定地点头答应。   等到“掌事姑姑”与梅映寒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丽妃当即开口。   她面色发白,问白争流:“你在上面写的东西,可是真的?”   说着,她用发抖的手,将手中纸团重新展开。   白争流只要一垂眼,就能看到自己落在纸面上的字迹。   正是:“娘娘只是阴气罩顶,身侧姑姑却已阴气缠身,怕是早出问题。”   刀客点点头,表示自己能为自己写出来的内容负责。   丽妃明显伤心,追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回陶姑姑?她照看我那么多年,纵然不提忠心,也算我半个长辈……”   白争流想了想,问她:“娘娘,你说的那‘陶姑姑’,约莫是什么面貌?”   丽妃一愣,不明白白争流为何突然说起无关之事。   白争流却继续说:“我方才见到的、在你身侧的姑姑,是长脸,仿佛生得严肃,眉尖有三条竖纹。面颊两边,也有深深印子。”   随着他的话,丽妃的眼睛明显瞪大。   白争流:“哦,她左脸上、右边下巴上各有一颗痣。皆不算很大,只是芝麻一样的小粒。”   丽妃艰难:“你说什么?”   白争流就又报出几个自己眼中“陶姑姑”的外貌特征。从发髻样式到身上穿着,笼统说完之后又有细节。而这时候,丽妃明显已经听不进去了。   她几乎崩溃,嘴巴里反复念:“你说什么,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是“掌事姑姑”与梅映寒回来了。前者手上拿着一个盒子,没有打开,但从外观来看,不过是手掌那么宽、半条手臂那么长,放不下什么沉重且大的东西,多半只是小物件。   她叫一声:“娘娘,可是要这个?”   梅映寒则给了白争流一个眼神,示意:“仓库安稳,不曾出事。”   白争流颔首,丽妃则哆嗦一下。   她与白争流的位置没有变化,身体朝向的角度却微微偏移,像是想把自己藏在刀客身后。   又考虑到眼下情势不明,女郎到底不曾做出太大动作。   她甚至又开口,对“掌事姑姑”道:“呀,我是要一幅画,你这是拿来了什么?”   “掌事姑姑”看她一眼,打开手中的盒子,露出里面的发簪。   丽妃就笑。笑意有些勉强,好在语气能算得上平静,道:“姑姑回去重新拿一下吧。那幅画上画了小荷溪水,是我当姑娘时与爹娘兄嫂们一起踏青时看到的场景。你忘啦?入宫时我哭诉日后难见家人,还是你建议我将那画带入宫中。”   “掌事姑姑”说:“原来是那张画——”   她缓缓说。   丽妃暗暗捏住拳头,道:“正是,你快去取吧!”   “掌事姑姑”说:“书画可不是放在第三个架子上。”   丽妃:“你们平素收拾打扫,总把东西挪来挪去,我又哪里知道要找的东西换了位置?”   “掌事姑姑”:“也对。”   丽妃:“嗯,那你快去取来。”   “掌事姑姑”到底再次离开了,梅映寒照旧跟着。   眼看两人身影消失在院子里,丽妃身体一软,近乎摔倒在地上。   好在白争流及时地搭了一下她的手臂,这才让丽妃稳住身形。   她恍神片刻,终于意识到什么,脸色惨白地对刀客开口。   “陶姑姑不长你说的样子。”丽妃说,“她是圆脸,脸上没有痣。身上胖乎乎的,一到夏天就说自己热得受不住……你们说的长脸、长相严肃,那是——”   白争流提起精神,非常专注地看她。   丽妃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那是——”   女郎闭一闭眼睛,似哭似笑,忧虑又恐惧,花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内容理清。   “是夜夜入我梦中,一直追我不放的恶鬼啊!!!”   作者有话说:   来了!   周五周五,美好的周五。   (原地跳舞) 第187章 会和   丽妃近乎要崩溃了。   她没有怀疑白争流的话——自己做的梦、见的鬼,这侍卫怎么可能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一定是当真有本事,能看出真相,这才找自己说破。   可笑自己前面还一心维护那鬼,要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女郎又是一个哆嗦,紧接着意识到什么,忙开口道:“那个是鬼,真正的陶姑姑又去了哪里?她,她不会已经被恶鬼所害……”   白争流顺着丽妃前面的描述思考片刻,半晌过去,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那日在丽妃宫殿,诸多在她生出鬼婴之后逃出来的宫人中仿佛没有一个圆脸、胖胖的中年妇人。同样不是产婆,身形对不上号。   这却不是好消息。以丽妃与真正陶姑姑的亲近,女郎生产的时候,陶姑姑不可能不在。可她明明在,白争流却没看到她,十有八九是在宫室的某个角落倒了下去,后面就再也没有声息。   机会去找陶姑姑。如今呢,还是先来与我们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恶鬼’又是什么情形吧?”   丽妃恍惚片刻,静静点头。   她低声说:“是从我怀上孩儿之后开始的。”   白争流心念一动。   是鬼婴的原因?   偏偏丽妃又纠正自己前面的话:“不,怀胎的前两个月、三个月,我身畔是一片安稳的。直到冬天,才开始有这些噩梦。   “梦里不光是那个长脸妇人,还有其他恶鬼。他们多半是被人砍了脑袋,只是仿佛没有砍透,还有些许连在脖颈上……我躲在屋里,他们便在外面找我。   “有时候,做一晚上梦,我都没被找到,情形便还算好。有时候,我却是一开始就被找到了,那时候,他们就会往我身上凑来。”   丽妃的表情更难看了。光是想到那样的场面,她就不由地打哆嗦。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剖开我的身体,去尝我的血肉……无论我如何哭喊挣动,都无法从他们手里逃脱。到最后,他们还要取出我的孩儿,我的孩儿!”   女郎嗓音发抖。明明眼下是在安稳环境,她还是不由抱住肚子。确认肚子安安稳稳,其中孩子也安静乖巧,她才慢慢放心,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白争流看丽妃这样,知道她是受不得一点儿刺激了。但该问的话还是要问,他只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轻声说:“娘娘,那些鬼要对孩子做什么?”   丽妃惨笑着看他,回答:“吃了,或者以折磨他为乐吧?……我不知道,到这时候,我差不多已经要醒了。”   白争流柔和说:“好,我知道了。”一顿,“娘娘,你身上不适,我兴许有办法帮你缓解,请你把手伸出来。唔,就和诊脉差不多。”   丽妃茫然地看他片刻,才意识到:“哦,好。”   白争流看在眼里,觉得丽妃可能没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无妨,既然丽妃已经伸出手腕,他便落上指尖。都不用像搭脉那样真的触碰到丽妃,丝丝缕缕的灵气便涌入女郎身体。   还是克制着分量,不让灵气影响到丽妃的肚子。   ——肚子。   白争流的目光在丽妃腹部转了一圈儿。   各样线索在他脑海中汇聚、梳理。“怀孕的前几个月,丽妃并没有出事”“孕中后期,恶鬼夜夜入梦”“眼下鬼境当中,有某个存在给丽妃治好身上重伤,又悉心备起她的食物”……   女郎身边,或许存在两股势力。   一股是盼她没命,在她生产时作乱。另一股则是一心一意待她亲切关照,希望丽妃能够安好。   想到鬼婴在丽妃宫殿中操纵产婆的场面,白争流觉得那小小婴孩应该是前者。可看“陶姑姑”,他又难以想象她是后者。   再有,从安稳怀胎到夜夜噩梦,一定是发生了某些事,才有如此巨大的转折。白争流需要丽妃去回忆、确认,可以丽妃现在的状态……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到底把话音咽下,不曾多说。   也是这时候,梅映寒回来了。   不光是他,另有傅铭、顾邈。   两人明显惊魂未定,跟在梅映寒身后。倒是前面一同与梅映寒离开的假陶姑姑,这会儿没了影子。   白争流发觉这点,眉尖微微挑起。   梅映寒恰好在他身边站定,低声解释:“到了仓库那边,女鬼骤然向我发难。”接连被支走两次,丽妃态度又破绽颇多,无怪对方会看出端倪,“……我刺了她一剑,但那一剑不曾杀了她。女鬼也狡猾,看我有刺第二剑的意思,干脆让九王爷、顾师弟从屋内跌了出来,又趁着这个机会跑了。”   梅映寒原先是想去追。偏偏顾邈、傅铭被女鬼靠近的压力骇破了胆子,绝不愿意像之前那样乖乖留在某个地方等待白、梅两个。梅映寒被他们一耽搁,也失去了女鬼踪迹。头疼之余,想想情郎这会儿应该已经与丽妃说清状况,干脆把傅、顾两人带了回来。   再说丽妃。灵气冲刷经脉确有作用,纵然她没有任何武功基础,无法像白争流、梅映寒那样在自己体内留存灵气、日后修行,可当下时刻,她还是觉得身上回暖,像是泡在行宫中的汤池里,从头到脚都是舒坦。   纠缠自己的们噩梦像是远去了,虽然眼下仍有危机,可丽妃突然多了一点儿面对的信心、解决的决心。   心思平稳下来,她终于留意到傅铭。   对这个“冒犯”自己的“疯子”,丽妃第一印象颇为糟。只是她愿意看白、梅的面子,见了他,也不曾再说什么斥责的话,只是勉强笑笑。   傅铭反倒不满。他看看丽妃,再看看旁边白争流,眼神像是在说:“你怎么还留着这个毒妇?还是快快将她解决,鬼婴也一并没了威胁。到时候,咱们就能从这鬼地方离开!”   白争流没理他。   丽妃问:“接下来,是不是要想办法将那恶鬼抓走?嘶,要不要让人通报陛下,让陛下给钦天监下旨,安排监正、监副过来,一并与你们做事?”   白争流这才开口回答:“不行。”   丽妃微微一愣,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从白争流口中听到这么一个答案。   白争流看他这样,意识到,还有一件非常关键的事情,自己忘记告诉丽妃了。   他抬起手,又对女郎说了一句“娘娘,接下来看到的场面,于你来说兴许不妙。不过你且安心,无论遇到什么,我们都会护你平安。”   傅铭:“嗤!”   白争流:“……”   他皱起眉头,脸色颇为不善。   正要开口,旁边梅映寒已经道:“九王爷慎重。”   傅铭凉凉看向刀客。   梅映寒语气平静,“若是有与争流不一样的想法,九王爷不妨自己去做。”   傅铭冷笑:“说得好听,可还不是你们护着……”这女人。   梅映寒打断他:“若是自己无法做,便莫要置喙什么。”   傅铭:“……”   剑客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你自己废物,只会嘴上说道,实际却什么都做不出。这都还罢了,我们不介意捞你一把。但是,若你连最起码的安分都做不到——”   梅映寒没往下说。   不明言的威胁,往往比明白说出来的更加有用。   傅铭显然正适合这套。他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旁侧顾邈则不赞同地开口,叫了一声:“师兄!”   梅映寒看他。于自己的师弟、前一任情郎,他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只道:“你也一样。”   顾邈瞳仁骤缩,不可置信地看梅映寒。   虽然梅映寒的神色、语气还是显得平和,但对顾邈而言,自己这会儿听到的,已经是从小到大都难得在梅映寒口中听一句的重话!   他难以想象自己受到了这样的对待。委屈,想要反驳。偏偏这时候,梅映寒已经转回头去,重新看着白争流与丽妃的方向。   顾邈的情绪像是拍打在棉花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再说白争流与女郎。   丽妃这会儿已经很信任刀客。听了他的话,便道:“我连自己被鬼吃掉的场面都看过无数次了,还有什么事儿能‘惊扰’到我?”   白争流却不太信任她的信心。更何况,丽妃还怀着孩子。   虽然不是个正常孩子。   但让丽妃清楚她究竟在面临什么,又的确是一件要紧事。   白争流只好暗暗决定,自己接下来一定要盯好丽妃的状态,发现一点儿不对,便拿灵气替她支撑身体。这之后,他掌心在丽妃眼前快速擦过,为丽妃擦出一片真实视界。   丽妃缓缓睁眼。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88章 来之杀之   前面认为自己再不会碰到更让人心惊的东西时,丽妃是真心实意。   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信心”,竟然能会在接下来短短数息之中被完全打破。   “这,这是哪里?”   女郎看着眼前的院落、院落尽头的屋室,再有守在院门口的宫人。   明明前一刻自己还在熟悉的地方,怎么到当下,她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丽妃无法想明。巨大的震惊,甚至冲散了本该再次升腾的恐惧。   她心神恍惚。良久,终于记得自己应该找几个“侍卫”问清原因。   可等视线落在白、梅等人身上,更大震惊从女郎思绪中升起。她甚至来不及去想这四人是什么时候换了衣服,“九王爷?你为什么——”   话说到一半儿,丽妃哑口无言。   她想起来了。就在昨天,一个“疯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号称自己是天子亲弟。   假陶姑姑赶走了他,与他同行的另一个青年也不断因他之事道歉。甚至不久之前,那一身玄色的持刀青年就是以“为昨天的事情再度告罪”为由,来到自己眼前。   现在来看,他们又哪里有罪呢?站在自己身前的,不是傅铭,还能是谁?!   对上丽妃吃惊的目光,傅铭傲然。   丽妃则是无错,低声解释:“王爷莫怪。我实在是受那鬼物迷惑,这才不曾认出您。”   以两人的身份,按说她不必对傅铭这样轻言细语。只是眼下情况未明,虽然傅铭此前和两个江湖客起了争执,可在丽妃看,他们毕竟是一伙人。自己想要平安离开,又要保孩儿平安,还要仰仗他们帮助。于是客客气气,朝傅铭低头。   傅铭瞥她一眼,没说话。   丽妃苦笑,看向白、梅两个。   白争流皱皱眉头,对他们皇家的关系问题实在没兴趣。   他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要离开这个地方,便要找到此地‘核心’。娘娘,我们待‘核心’是什么已有猜测,只是你身子不便,不好与我们奔波。”   丽妃从他话中揣摩:“这……难道此地与外面竟不相连吗?”否则的话,为什么他们不直接走?   女郎心下更惊。同时,也进一步坚定了自己一定要跟紧眼前四人,听他们安排各样事宜的决心。   “对,”白争流简单解释,“娘娘在宫中安胎,怕是不知道外面的状况。咱们能活动的地方,只有这个院子。再往外有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丽妃便有忧心。   好在江湖客还能面不改色,告诉她:“既然娘娘不好奔波,我们便不用最常见的那个法子。总之这地方有吃有喝,不像从前那样时间紧迫。”   傅铭听到这里,又想出言嘲笑。白争流这样信任那个女人,该说的都说了,让她为难的地方也瞒了。做到如此地步,若是事后知道丽妃果真不清白,他又会是什么反应?   要说傅铭一开始只是往这方面猜测,到现在,他就是真的迫切希望自己的猜测成为现实了。   九王爷自忖自己在宫廷长大。先帝那么多皇子,最终存活下来的只有他与皇兄两个。其中固然有人折戟在了入朝之后的政治斗争中,但也有人压根没有入朝的机会,早早被那些言笑晏晏的“娘娘”毁去前途乃至性命。   这些女人的“真面目”,他定比江湖人更懂。   不过,前面才被梅映寒那么警告过……   傅铭最终没有开口。仅仅是再在心头加一句抱怨,认为梅映寒那样针对自己,一定还是怨他抢走顾邈。   这么一想,他心气都平顺许多。可以用照样挑剔,但毕竟不多干涉的态度看丽妃开口,问刀客:“你的意思是?”   “守株待兔。”白争流笑笑,“那些怨鬼游魂围绕在娘娘身边,定然有他们的图谋。娘娘只要坐镇宫中,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你们?”丽妃抿了抿嘴巴,半是担忧半是期待,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白争流漫不经心:“来一个,杀一个。”   让所有怨鬼游魂魂飞魄散,再不能在丽妃二度生产时对她造成影响。   到那一步,鬼婴诞出,无论是好是坏,白、梅都能打起精神,全心全意去应对了。   ……   ……   要是其他人,在身处鬼境的时候,定下“来之杀之”的策略,一定不过言语猖狂。猖狂完了,就是自受其苦。   白争流却不同。   他是二十二岁就已经有了盛名的刀客,他有一把比自己名声传播更远、来头更大的刀。   上可斩风雪,下可镇邪魔。   再有,他还有一个同样年纪轻轻,却已经被众人知晓的情郎。   他的情郎,有一把名气没那么大,来历却更加不一般的剑。   视线在梅映寒身上转过,白争流脸上浮出一个细微的笑容。   而后,他的目光转向出现在院门口的“陶姑姑”,还有她身边的一应“宫人”。   当下已经是晌午。距离他与梅映寒找上丽妃,与丽妃说明真相,过去了足足一个早上。   怨鬼游魂们选择这会儿来,在白争流看来属实是有些晚了。但也无妨,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来,自己总会出刀。   无论是处于鬼境还是现实,阴气密布之地还是灵矿之上,二十八将的刀锋,都是那般雪亮。   “铿——”   下一息,刀刃与怨鬼相撞!   同一时间,白、梅二人身后的屋内。   丽妃、傅铭与顾邈这会儿就在其中,焦急地听着外间穿来的打斗动静。   那一声声鬼嚎、哭喊,分明距离他们尚有数丈距离,却又像是漂浮在三人耳边。每响上一下,他们就齐齐一个哆嗦。   一边发抖,一边心焦地看着四周。   白、梅知道此地不是谭家、御香坊,傅铭顾邈也远远不像君家兄弟那样靠谱。让他们与丽妃一起待在室内,为的不是让两人保护丽妃,而是要让他们三个一起藏好,不要添乱   三人身边,真正起到保护作用的是摆放在房屋四角的灵石。   白争流原话是这么说的:“这些灵石能护你们一时,却不能长久让你们安稳无事。你们要做的,是随时留意有无阴气将它们污染。   “一旦发现状况,立刻大喊。我们在外听到,自会转来回护。   “只是若分明无事,你们却发出响动,扰乱我们与怨鬼的打斗……”   刀客俊逸的脸上露出一点似笑非笑神色。   丽妃咽了口唾沫,认认真真地记下、点头。傅铭顾邈则都觉得,眼前的刀客非常陌生。   这份陌生感也没持续多久。很快,白争流与梅映寒离开,只剩下丽妃三人,目光不住在何处灵石上打量。   自然是心惊胆战。一晃眼,就把某处影子看成灵石上的污染。   想要喊出声,又记起刀客之前的话……一时之间,三人有想哭的心,又谁都哭不出来。好在细细观察一番,确定那块灵石其实没什么问题,这才得一刻喘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顾邈干脆提出:“这样子,咱们把灵石分一分,一人只盯一边儿。精力更集中,也更不容易出篓子。”   丽妃想想自己前面满场晃脑袋的样子,赞同:“这样不错,我负责东面吧。”她现在的位置就是三人里最东的。   顾邈说:“那我西面。”   留给傅铭的只有北面了。南面是门,算来是被交付给了白、梅两个。   有了分工,三人心头安定些许。可惜这份安定也没维持多久,焦虑又开始在各自心头滋生。   尤其一片阴风鬼嚎之中,时间仿佛过得分外慢。   恍惚之中,丽妃像是听到一声“争流”的叫喊。她立刻提心,小声问傅、顾两个:“是不是那位刀客出了什么事?”   沉静被打破。顾邈抽了口气,傅铭:“他——他能有什么事!”   要是其他时候,白争流倒霉,傅铭或许会产生一点微妙的优越感,甚至是幸灾乐祸。可现在,自己的性命都系在白争流身上,傅铭哪感抱其他心思?   只能反过来祈祷刀客那边一切顺利。有这种念头的又不只是他,还有傅铭身边的两人。   听着来自丽妃、顾邈的声声轻念,傅铭渐生烦躁。   最先只是觉得吵。自己已经满心混乱,偏偏还有两道嗓音不停在一边“嗡嗡”作响。顾邈是自己心爱之人,傅铭尚能忍受。丽妃呢,却是一个他在短短两天之中已经厌恶到极点,只觉得是对方害自己沦落至此的“罪人”,傅铭不觉得自己该忍。   可白争流、梅映寒却待她颇关怀。   两个蠢货!早早听他的话,把鬼婴剖出来,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傅铭想着这些,神色渐沉。   ……话说回来,两个江湖人这会儿都不在。   丽妃一个怀孕的女人,不足为惧。   邈邈深爱自己,与他说说,他定然也能赞同这能更简单离开鬼境的法子。   傅铭突然发现,自己碰到了一个天赐良机。   他构思起自己要如何与顾邈说明计划。神思过于专注,以至于再没去看自己本应关注的几块灵石。   更没留意到,一丝阴气正从自己负责的北面墙缝缓缓钻入,让堆在角落的灵石外缘一点点变成黑色……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189章 选择   丽妃是“妃”,按照规矩,身侧会有四个贴身宫女,六个杂扫宫女,太监则是一共八名。   另有掌事的陶姑姑,一名姓吴的太监首领。这些一共加起来,就出现在白、梅两个面前的游魂,便有接近二十个。   要是他们还是刚上天山时的实力,对上这样的敌手,一定极为吃力,甚至不到一盏茶工夫就要重伤败走。   然而他们已是今非昔比。再有,游魂形貌虽可怖,实力却都平平。也只有假冒陶姑姑的那个,能给白、梅造成一些麻烦。另有,若是四个贴身宫女合力攻来,也会占据刀客剑客的半数心力……唔?   白争流心里划过一丝浅浅的思绪。   照这么说,是越接近丽妃,怨鬼的实力便越高强吗?   他模糊意识到,自己可能抓住了某个要点。   刀客正要细想,偏偏这时候,屋内传来一声惊叫。   他的思绪登时被打断,心头一沉,抬头朝屋子方向看了过去。   同一时间,身侧传来梅映寒的轻轻“嘶”声。   “不妙,”剑客轻声开口,“映寒,那个假冒陶姑姑的游魂,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白争流瞳仁蓦地缩小。   ……   ……   滚滚阴风之中,丽妃满脸惊慌,站在“陶姑姑”与傅铭之间。   白、梅两人摆脱外间游魂,闯入屋内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两人一时莫名,恰好假陶姑姑在此刻开口。对着丽妃,仿若苦口婆心,劝她:“娘娘!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当真是信这些不知来路的家伙,却不信奴婢吗?”   丽妃犹豫——她竟然有所犹豫!   白、梅察觉这点,瞬间意识到,在自己进入屋子之间,有什么超出控制的事情发生了。   此刻却来不及多讲。两人就迈开步子、靠近丽妃,同时以手中兵器对准陶姑姑。如此警戒着,叫丽妃:“娘娘,无论这怨鬼对你说了什么,都不能相信!她究竟是什么模样,你是看到过的。”   丽妃脸上的犹豫更加明显,“陶姑姑”也更加苦口婆心,一样叫:“我不知道这几人给您使了什么障眼法,可方才那人一靠近娘娘,娘娘便腹痛!这事儿,娘娘自己知道得最分明啊。”   靠近、腹痛……   顺着假陶姑姑指向的方向,白、梅侧过头去,一下子看到站在屋子边角,手捏着袖口,面皮紧绷的傅铭。   电光石火的工夫,白争流什么都明白了。   傅铭竟然还没放弃他一直说的计划,趁自己和映寒不在,拿着他们留下保护几人的灵石,去对付丽妃了!   刀客心头更加沉重。再有另一重心绪,则是恼怒。   与傅铭一同进入鬼境,白争流压根不指望对方能帮上什么忙。只要他能老老实实的,听从安排不要乱跑,对刀客来说已经足够。   看在都是活人的份儿上,他愿意把傅铭一起带出去。   可现在呢?他与映寒在外拼杀,傅铭却在为他们添乱!   白争流极为光火。要不是假陶姑姑还缠在丽妃身边,他兴许能直接对傅铭出手。   如今却只能强行压下怒意,默念数遍“大局为重”,先把帽子给假陶姑姑扣回去。   “方才?”刀客冷冷开口,“方才你还在外面,与我和映寒缠斗!屋内发生了什么,你又是从哪里知道?”   假陶姑姑不以为意:“自然是因我比你们来得早,亲眼所见!”   白争流再冷笑:“来得早?当真不是你自导自演,先在傅铭靠近关怀娘娘时作乱使她腹痛,再假模假样地出现,想将人掳走吗?”   假陶姑姑:“……”   假陶姑姑去看丽妃。   白争流面色不变,实际上却在观察她的反应。   如今见假陶姑姑表现出对丽妃的谨慎,他若有所思。   说来,如果这群怨鬼想对丽妃下手,平日又何必与她上演主仆情深的戏码呢?能那样一日日地伺候丽妃,定是另有什么缘故。   结合前面“越是靠近丽妃的怨鬼,实力就越高强”的发现,白争流心脏“怦怦”跳了两声。记起师父还在的那些年月,他们曾在深山之中碰到一株年份极深、长得极好的药草。   师父想去采摘,偏偏那药草旁边竟有一头猛虎守着。双方苦战一番,到底是一老一小两个刀客得胜。原本以为事情到这儿就了结,没想到,等师父要带他离开,旁侧山林里忽然冒出许多新的飞禽走兽。   师父都感叹:“这些畜生竟像是有灵,都知道要守着宝贝。又以前面那老虎实力太强横,被它争了先手。”   丽妃肚子里的鬼婴、那个暗暗保护她的存在,究竟……   “娘娘!”   假陶姑姑叫丽妃。   “娘娘。”   梅映寒也唤了一声。脚步随着声音往前,拉近与女郎之间的距离。   他、假陶姑姑、丽妃三人,这会儿呈出三角之势。   “三角”之中的两角,都专注于面前一人。在他们的目光之中,丽妃仿若更加愁苦,压力深重,竟是仓皇后退。   假陶姑姑朝她伸手:“娘娘,信我!”   一句话,四个字。声音尚且漂在空气中,脖子上就架了一柄长剑。   梅映寒淡淡说:“你从前害娘娘多少,自己心头应该有数。如今我、争流既在这里,便不会给你靠近娘娘的机会。”   假陶姑姑恶狠狠地看他。伪装出的那张圆脸之下,鬼面若隐若现。   但也只是朝向梅映寒那边,不被丽妃瞧见。   女郎眼中所见,仅是这一男一女在因自己对峙。   一边儿是伺候了自己多年,却仿佛被人假冒的乳母。一边是刚刚出现,揭穿前者,偏偏仿佛也怀有其他心思的江湖客。   她一时想到自己做过的那些噩梦,一时又想到前面傅铭靠近自己时腹中的疼痛。真的是假冒陶姑姑的存在找准时机陷害吗?可那会儿,傅铭的手的确若有若无地在她肚子的高度划过啊!   丽妃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与九王爷毫无冲突,按理来说对方根本没有伤害自己的理由。照这么说,“假陶姑姑陷害”的说法或许是真的。可当下,九王爷为什么不义愤填膺地与两个江湖人一同指责怨鬼狡猾,反倒站在旁侧,动也不动?   换句话说,如果并不是假陶姑姑陷害,而是九王爷真的要害自己……那个顶着九王爷面皮的存在,又真的是皇上的弟弟吗?   丽妃再度后退。   她身后不远就是墙壁,按说到这时候,女郎再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被动地看身前两人争出结果,将另一方赶走。   丽妃却不愿意这样。   不管谁是人、谁是鬼。   谁要帮自己,谁要害自己。   她都想好好活下去!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有了这个念头,丽妃心头忽而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力量。眼看“陶姑姑”与白衣剑客之间的气氛愈发剑拔弩张,女郎悄然挪动身体——   迈开步子,朝外间跑去!   梅映寒想要追上,偏偏被假陶姑姑拦住。白争流倒是追过去了,可刚出屋门,外间的怨鬼们一股脑地朝他扑上。纵然都是些没什么实力的小鬼,刀客一刀过去,就能让他们魂飞魄散。可数量摆在那里,怨鬼们又颇为齐心。等他斩出一条通路,丽妃已经一脚踏出小院门槛。   白争流瞳仁骤缩。   外面是什么?丽妃出去之后又会遇到什么?——他来不及细想,喊:“娘娘,莫去!”   丽妃身形微微一停。   却没有回头。女郎扶着自己的肚子,毅然决然地把步子迈了出去。   下一息,她的身形消失在刀客的视线里。   白争流到底慢了一步。待他赶到院门时,已经来不及将人拦住。   他脚步停下,看着外间模糊的景色。   像是面对一片泛着涟漪的水幕,又像是墨汁儿稀释了的画卷……在远处瞧时,还能隐隐约约地分出哪边是小路,哪边是绿荫。可等他离得近了,稍微往外多看几眼,白争流便觉得眼睛疼。   他知道“追出去”一定是个不妙的选择。偏偏丽妃在外,白争流又对她腹中的鬼婴有了一个大胆猜测。   如果灵石能够被污染,那其他东西呢?甚至是“人”呢?   想到这里,他心跳更快了。想了片刻,还是伸出一只手,要去触碰院门方向。   没真碰着。距离那片模糊影子还有一寸距离时,梅映寒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叫他:“争流!”   白争流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回头去看。   不仅仅看到了朝自己方向赶来的情郎,还看到了跟在情郎身后,满脸踟蹰的顾邈。以及顾邈再往后,依然留在屋子里,动也不动的傅铭。   刀客垂眼想了片刻,倏忽笑了。   梅映寒来到白争流身边时,正好看到他这张笑脸。   剑客眼皮跳了一下,“争流,丽妃她……”   白争流平静地说:“没来得及拦下。”   梅映寒深吸一口气。   他一样警惕地看外间。“出去”自然不是好选择,但丽妃对于眼下鬼境而言明显特殊。再有,他们会犹豫,那些怨鬼可不会。如果不赶紧把人找到,反倒让假陶姑姑等抢占先机,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意识到这点,梅映寒干脆地说:“咱们去丽妃屋中找找,看有没有她这两天用过的东西,拿来施术寻人。”   白争流点头。   他迈开脚步,果真是朝着屋子方向走了过去。   梅映寒却从情郎的神色、动作中看出一点不同。尤其是在意识到,白争流压根就是在往傅铭那边走之后。   他往前,与白争流并肩,又叫了一声:“争流。”   这是疑问的意思。白争流听了,语气还是很平和,说:“外间情况不明,咱们不能直接出去。”   梅映寒道:“总得去的。”   白争流“嗯”了声,“对,我的意思是,先让人去探探路。”   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听到这里,梅映寒心头还是浮起一丝预感。   他同样看一眼傅铭,眉尖微微拢起。   剑客领会了情郎的意思。   要阻止吗?   不。   前面那阵势,白争流看懂了,梅映寒同样看懂了。   祸是傅铭惹出来的,他自然应该承担后果。   再说……这是争流想做的事。   所以梅映寒什么都没说,只是稍稍加快步子。比白争流更快一步,来到傅铭面前。   他客客气气开口,道:“九王爷,请出吧。”   ——虽然赞同情郎的做法,但傅铭的身份还是特殊。如果几人日后都能离开,以他的心性,没准就要开始找麻烦。   还是自己出面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是又双下午要出门的江江otz   不过感觉肯定没法在出门之前写完三更了,应该还会有一更在晚上(吧) 第190章 外间   顾邈先是跟着梅映寒离开屋子,后面又跟着梅映寒重新进屋。   短短时间内变数太多,他心慌意乱,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直到现在,他看着梅映寒客气地把傅铭往出“请”,终于回过神来,喊一声:“师兄!”   梅映寒、白争流一起看他。连带被剑客拎在手上,想要挣扎,偏偏挣扎不过的傅铭,也把视线落在了顾邈身上。   被心爱之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九王爷颇为难堪。但丢脸与否,在眼下情境面前,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最要紧的,还是不能真让梅映寒把自己丢到院外!   “探路”?当他是傻子吗!早在广安府,胡屠户就在离开常宅之后被怨鬼扒皮。后来的其他经历,也在告诉傅铭,离开鬼境中心的一片区域乱跑,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他不愿出去!   奈何武功不济。梅映寒抓着他的领子,就像是抓住一只鸡崽子。傅铭掰不开他的手,又无法从自己的衣服里钻出。眼看就要就殒命了,这种时候,自然无论谁替自己求饶,傅铭都要期许。   顶着三人的目光,顾邈压力颇大,但也算满足傅铭的心愿,劝梅映寒:“你且冷静些!真把傅郎送出去,于眼下情境也无用啊!”   傅铭憋憋屈屈,跟着承认:“正是!我又不像你们两位,武功精绝……”   梅映寒道:“你说错了,我不是要送他出去。”   顾邈、傅铭一起愣住。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   “不出去?”傅铭吐出一口气,“那就好,就好。”   不过,姓梅的能先把自己放下吗?   他眼神丰富,偏偏无论梅映寒还是白争流,都没看他一眼。   剑客还是与自己师弟讲话,语气平平,说:“只是请九王爷往外探头,好告诉我们外间究竟是什么模样罢了。”   傅、顾:“……”   顾邈瞠目结舌暂且不说。傅铭那边,他嘴巴张开,“啊”了半晌,心肝脾肺都在哆嗦。   不把整个人送出去,只送头出去?——这岂不是、岂不是要让自己死无全尸吗?!   傅铭惊惧。兴许是情绪太盛,有那么一刹,惊甚至压过了惧。   他脱口而出:“姓梅的,你这么害我,难道不怕出去之后,皇兄诛你九族?!”   梅映寒停下脚步。   傅铭瞳仁微微收缩,肩膀颤抖。   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剑客竟然不动了。   他只当是自己前面的话起了作用,于是心跳更快,继续补充:“哦,你是天山那边捡到的孤儿,”此前双方曾经一起在江湖上行走,对这些梅映寒的基本状况,傅铭还算有几分了解,“不曾有‘九族’。但你师门上下,都——”   话没说完。   身后传来一股力道,扯着傅铭的背心,直接将他掼到地上!   傅铭被摔得七荤八素,两眼昏花。一直到身上覆盖了一片影子,这才缓缓回神。   紧接着,他感受到了脖颈上的凉意。   傅铭定睛去看,意识到无论是正在自己眼睛上晃动的影子,还是脖子上的凉意,都来自同一样东西。   一把刀。经由他送给白争流,后面生出灵性,却不再认旧主的刀。   现在,刀的新主人正扣着柄部,自上而下俯视自己。那张面孔说来的确算俊逸好看,傅铭之前也被其迷惑过。到如今,他却只觉得肝胆俱碎,惊斥:“白争流!”   “你要皇帝诛映寒九族?”刀客“嗤”地笑了一声,“好一个傅家,好一个王爷!”   梅映寒听到这话,自然知道情郎是说当年二十八将被诛杀之事。傅铭、顾邈却不懂得。   傅铭在强撑气势,想要继续威胁白、梅两个。奈何自己也能感受到,以他如今的姿态,所谓“气势”就像是天上云彩。或许有那么一片两片,却是无论如何都摸不着的。   顾邈则是快要崩溃了。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能发展到现在这样!心里自然是觉得师兄与白大哥太凶恶,然而——然而隐隐约约的,顾邈也知道会有眼下一切,说到底还是傅铭的错。   他怨白、梅把情势推成如今激烈对峙的地步,同样怨傅铭不管不顾拿灵石去蹭丽妃肚子。可难道双方都怨,他就能不管双方了吗?   顾邈劝:“白大哥,师兄,还有傅郎!如今咱们在鬼境中,正应该团结对外啊。莫要争了,还是快快……”   快快什么?顾邈卡壳。   他到底保留了一丝理智,知道找丽妃是必做之事。可如此一来,“让人去探外间状况”,就是一道过不去的门槛。   顾邈不愿自己出面,也知道让傅铭出面会有几多凶险。按他内心深处的道理,白大哥、梅师兄既有运用天石之力的能力,就应该由他们去做。可光看倒在地上的傅铭也该知道,这话不能由他来说。否则的话,被刀指着脖子的人应该还要多一个自己。   想到这里,顾邈头痛至极,恨不得自己直接晕了。   好在这会儿,白争流帮了他一把。   还是没像顾邈最期待的那样,放两句狠话,就说“这次我与映寒去,你们只需老老实实地在后面待着”。而是弯下腰,重新抓起傅铭的领子,便将人拖向院门。   傅铭继续挣动,期间叫起顾邈的名字。   顾邈愣了片刻,忙往前去,叫道:“白大哥,傅郎——”脸上焦灼,心里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至少不必自己出面得罪谁。   只是傅郎、傅郎他……   顾邈眼中滚滚落泪,嗓音里都带出哭腔。   恰逢梅映寒从他身边走过。   顾邈泪眼朦胧去看师兄,想要从梅映寒那边求到一句软话。   从小到大,师兄待他最为关照。要不是这样,顾邈为什么想要做师兄的情郎?可惜他们关系改变之后,师兄待他仍无波澜。不像傅铭,总是那样亲密、那样火热。   顾邈因此抛弃师兄,与九王爷在一处。   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心头却偶尔会飘出某些“如果”。   如果师兄后悔了,如果师兄愿意挽回他,如果……   梅映寒却不曾看他一眼,径自到了顾邈前方,与白争流一左一右,扣住傅铭的肩膀,将他送到外间。   顾邈落后一步,只来得及听傅铭的惨叫。   他被那声叫喊中的凄厉惊到,身体险些原地跳起。   傅铭:“啊啊啊啊——!!!!啊啊啊!!”   顾邈又开始浑身哆嗦,再看白、梅二人,眼中那份“他们是好,可太过端正,以至于木讷”的观点散去,只当自己看到了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傅铭还在叫:“啊啊——啊……”   白、梅略有无语,看着已经被两人从外间拖回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九王爷。   傅铭:“啊……咳咳,咳咳!”   白争流用脚踢一踢他:“刚才出去的时候,你有瞧见什么东西吗?”   傅铭还在“啊啊”。   白争流皱皱眉头,又要动脚。   梅映寒却先一步蹲下身,手掌在九王爷天灵盖上一拍。   九王爷一个激灵,猛然回神。望向眼前青年时,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怨。   梅映寒眉尖再度拢起。   他不曾说话,只是叹气。   叹一口气,傅铭便要抖上一下。   抖着抖着,看梅映寒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朝自己心口拍来。   傅铭再度险些跳起。只是锢在他肩膀上的手像是铁打的一般,不给他半分机会。   “还记不记得常老爷种给家中上下的阴符?”梅映寒问。   傅铭心头冒出一阵不妙预感,哆哆嗦嗦点头。   梅映寒随意说:“刚才拍给你的,是类似的东西。你若真那么恨我们,一点儿都不反思自己的过错,也是无妨的。只是真想做什么之前,不妨掂量掂量。自己报复完了,会碰到什么。”   傅铭咽了口唾沫。看样子,他很想直接问出口,“那么究竟是‘什么’?”   可他毕竟不敢。胸口涌动的奇怪感觉——其实是灵气被拍入身体带来的一阵细微暖流——让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变得冰冰凉凉。半晌,终于哑着嗓子承认:“我什么都没看到。”   光顾着闭着眼睛哀嚎了,哪里还记得细细观察外间光景?   话音落下,傅铭见梅映寒拧眉。   他立刻补充:“我再看一次,再看一次!”   总归前面自己已经探头过了,也没出什么事儿。再来一回,应该、或许,还是不会有事吧?   傅铭犹豫着想。   想到一半儿,肩膀上传来一股力,将他推到外间。   傅铭眼睛都瞪大,过了好一会儿,再回到院子里,整个人都显得恍惚。   白争流、梅映寒,加上一个位置稍微远一些的顾邈,一起看着他。   这么过了许久,众人听到傅铭开口,“是……院子。”   众人微微一怔。   傅铭重新回想一下自己前面看到的东西。话音从最初的略带犹豫,到后面,一点点变得坚定。   “就是个院子。”他比划,“旁边有一棵树,树上仿佛还开了什么花。往里是屋子,屋子上是黄瓦。”   顺着傅铭的话音,白、梅相互看看,再一起转头,望向他们后方的院落。   那花,那瓦,那屋子。   片刻后,白争流推开傅铭,自己也往前一步,走到院外。   看着眼前场景,他静立不动,心里涌出一股奇怪的、像是释然一样的感情来。   原来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就像是在谭家一样,他们走到哪里,都是同样的山,同样的屋宅。到现在,不过是“山”和“屋宅”一起换做宫院。   作者有话说:   晚上(?)见啦 第191章 再见鬼婴   那么,丽妃呢?   白争流保持着一只脚踏在新的宫院当中,另一只脚却在另一边院子的姿势,开始环顾四周。   半晌,他心头释怀淡去,化作凝重。   青年重新回到原先的院内,说出结论:“那边没有丽妃过去的踪迹。”   面前三人都是一怔。   经历了前面的一番教训,傅铭这会儿已经不敢说话。好在顾邈开口,讲出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疑问。   “白大哥,”顾邈叫了声,“你确定吗?”   白争流看他。   顾邈抿抿嘴巴,神色犹豫,但还是开口:“你也不过是去看了一眼……”   白争流看向梅映寒。   梅映寒点头:“我去取丽妃的东西。”   顾邈微微一怔。等梅映寒离开,白争流亦转过视线,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完全被忽略了。   他不可置信,瞳仁微微收缩,面颊慢慢升起一片火辣辣的热度。   前面师兄不理会他,顾邈还能用“除了推傅铭出去,再无其他办法”来安慰自己。可如今,他直接绕开他,那么默契地与白争流讲话……   顾邈牙关都咬紧。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连梅映寒已经回来,将一方手帕交给白争流都不曾察觉。   白争流接过手帕,指尖带起灵气,屏息在上面绘出符形。   他神色专注,梅映寒便也专注看他。直到手帕飘起,在空中微微浮动,似是找寻……   这时候,梅映寒顺着另一道落在白争流身上的目光看过去,平静说:“争流自小长于山林,最擅看林中走兽踪迹。在这点上,他长于我们所有人。”   顾邈一怔,忍不住道:“可是,师兄,你也说了那是山林!林子里有什么人、什么东西走了过去,是个常宿于此的人都能看清。”   梅映寒看他一眼。   其实有颇多话能拿来解释。寻常人再怎么“常宿于此”,也比不上自小在山林中长大的刀客。至少梅映寒扪心自问,自己是做不到这些。   但有什么必要与顾邈继续解释?   梅映寒神色不动:“我相信他。”   顾邈愣住。   一直到手帕飘起,朝一个方向飞去,他都不曾有所反应。   “我相信他”,多简单的一句话!可话音后的坦荡笃定,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顾邈前面对傅铭所怀的种种心思是多么丑恶。   一边是面对旁人争议,依然能并肩而行。一边是只能同甘,无法共苦。在常宅那会儿,傅铭险些被柳娘子拖入水中,顾邈便险险松手。到如今,面对傅铭的狼狈、师兄与白大哥的强势,自己又……   面价上的火辣辣感觉再次出现了,甚至比前一次还要让顾邈难堪。   他忍不住想:“不,不是这样的!我亦深爱傅郎,所以才为他放弃师兄。傅郎同样深爱我,这才分明与白大哥有另一重关系,却被我吸引。”   他们之间的情爱,经历了众多考验,绝不是师兄三两句话能够动摇!   想到这里,顾邈精神一振,终于有心思去留意周边状况。   这一看——   顾邈登时心慌。   “傅郎,”他叫,“师兄!”   为什么一转眼工夫,人通通都没了?   ……   ……   白、梅正追着手帕飞向的地方前行。傅铭看到他们动作,虽然还有迟疑惊惧,可到底不愿被独自丢下。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留下顾邈。   等到顾邈匆匆跟来的时候,另外三人已经上了墙。   ——手帕飘走的方向出乎他们意料。不过短暂出神之后,白、梅反应过来,登时意识到,这才是更好的结果。   院门外是另一个院子,院子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呢?若以最糟糕的状况来计,此刻他们所处的宫院已经变成一个“棋盘”,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去,众人看到的都会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这样情形中,正经走门,显然要绕不少路。倒不如翻墙而过……嗯?   白、梅落在地上,看着骤然转向的手帕,眼皮一跳。   来不及多想,两人同样转向,继续追向目标。   傅铭、顾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白、梅朝另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傅、顾:“……”   只好继续去追。   手帕在前,刀客剑客再后,其余两个人再在其后。   四个人、一样东西呈一条线形,游鱼似的在宫院之中穿梭。再度将手撑在墙壁上的时候,白争流脑海中甚至浮现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若是从上方俯瞰此地,会不会觉得他们四人就像是一头头苍蝇,正在到处乱转?   白争流被自己逗笑了一瞬,笑意转而消散,化作凝重。   手帕还在转向,刀客没有转头,维持着与情郎并肩前行的姿势,轻声开口:“映寒,情形不对。”   梅映寒以同样姿态回他:“要么是帕子上的秘法失效了,要么咱们转的方向有问题。”   白争流:“就像是大君师弟在御香坊藏书楼中那样?”   梅映寒:“兴许。”   白争流脚下急奔,呼吸却还平稳,能够思索:“可咱们以灵气覆在眼上,并没有什么作用。”   梅映寒:“此次鬼境主人,实力要高于你我。”   白争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脚步渐缓,手帕却依然在向前飘去。   傅铭、顾邈气喘吁吁地从后方出现。见两人不再动作,他们又是茫然,又是焦虑,叫道:“怎么不走了。”   白争流已经在拔刀。   阵阵灵风从刀鞘之中溢出,吹起了白争流的袖口。   傅、顾二人没得到回答,却看到了白争流的动作。再有,紧接着刀客拔刀,梅映寒也拔出身侧佩剑。   多了镇星加入,白、梅两人身侧灵风登时加大。花树、黄瓦在灵风之中一点点变得模糊,变成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   傅、顾咽了口唾沫。虽惧刀客剑客,这会儿还是不由朝两人靠近。白、梅却是无暇理会他们,此刻刀剑相和,一同朝前方斩落!   “轰隆隆——”   狂乱阴风之中,像是有一只手凭空落下,搅乱院中所有景、所有物。   再往后,这片混沌颜色之中忽而出现一条细缝。   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若是追向这条线的尽头,变会看到白、梅二人的一刀一剑!   “不够!”白争流喊。   他的嗓音在阴风之中散出,转而被狂风吹散。傅、顾只听到模糊声响,只有就在刀客身侧的梅映寒,知道白争流现在在说什么。   梅映寒沉声回答:“再来!”   白争流舌尖死死顶住上颚,指尖紧扣二十八将刀柄。刀上灵光浮动,随着刀客提气,这份灵光甚至更盛!   “轰——!”   刀气、剑气从二十八将与镇星剑之中迸发。分明是鬼境,却在此刻明亮仿若白昼。   “哇哇——哇——!”   盛光之中,在场四人一起听到了婴孩哭声。   白、梅微微一怔,傅铭顾邈却是险些跳起,一前一后地大叫:“鬼!!是鬼!!”   两人脑海当中一同出现了前面在治心殿上的场景。有一瞬间,顾邈甚至感受到了肩膀上的柔软、湿润。   他紧张地朝肩头望去,好在不曾看到什么。可惜顾邈还没来得及安心,就听身侧情郎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顾邈再度紧张。   他回身去看,随即瞳仁骤颤,和傅铭一起喊:“师兄,白大哥!你们——”   明知道鬼婴凶险,为什么还要朝他行去?   顾邈心慌意乱。既想继续跟上白、梅两人,又不愿再度面对鬼婴。这样踟蹰之中,渐渐拉远了自己与刀客、剑客的距离。   阴气渐渐在顾邈面前合拢。   他甚至看到了琉璃瓦上黄澄澄的颜色。   顾邈骤然心乱,连忙抬腿。有一瞬间,他当真以为自己已经被师兄与白大哥抛下。好在走了几步,到底听到傅铭的声音。   傅铭还在叫:“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一顿,“灵石,你们是还有灵石吗?”   有了灵石,就能震慑鬼婴!   这是傅铭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偏偏白争流依然不给他眼神,一心关注着在阴气之中逐渐现身,狂哭不止的小小孩子。   顾邈追上来的时候,白争流甚至收起了自己的刀。   他将二十八将立在身侧,垂眼看着前方婴鬼。看过片刻,忽而开口:“你要带我去找丽妃吗?”   婴鬼:“哇哇——”依然在大哭。   顾邈终于回到三人之后。他在傅铭身边站定,满心紧张,望着前方两人。   白争流维持着收刀姿势,梅映寒倒是微微拧眉,半是留心鬼婴动静,半是听白争流讲话。   还是那句话,梅映寒愿意相信自己情郎的判断。   虽然眼下的情形,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剑客听刀客继续问:“那些被砍掉一半儿脑袋的鬼要害丽妃,你要护着丽妃?”   婴鬼:“……”   他的哭泣动静微微一顿。   白争流继续道:“他们要害丽妃,原本就是因为你?”   婴鬼彻底不哭了。   唯有浓浓黑气从他身上溢出,看得白争流身后傅、顾二人心脏都要从喉咙跳出。只是到了此刻,两人反倒腿软,无法再和着自己的心意,拔腿跑到旁侧。   至于梅映寒,他眉尖拢起的程度愈深,手却依然稳稳不动。   白争流沉吟:“你原本不是这个样子,对否?”   婴鬼抬头看向刀客,一双乌黑色的眼睛里似有情绪流动。   白争流:“现在那群鬼都在找丽妃,我也不知道她那边状况如何。若是你愿意相信我们,可以带我们过去。若是不信,不去也无妨。总之待你一并被那些怨鬼杀了,我们也能出去。”   婴鬼身上黑气一顿。   白争流缓缓蹲下。   身前便是阴气,他却依然没有半分波澜,继续说:“其实你原本是个好孩子,这才引来了那些恶鬼觊觎。即便你化作如此模样,依然想要保护你的阿娘。”   婴鬼眼中淌下一滴黑色的泪。   这滴黑色眼泪滑到小孩儿下巴的时候,白争流在它眼中看到一丝清明。   紧接着,小孩儿有了动作。   他转了方向,背对白、梅二人,开始向前爬动。   刀客、剑客跟在婴鬼之后。傅、顾咬咬牙,做了复杂的心理斗争,再度想要跟上。却不曾想,白争流竟额外停下开口:“你们莫来。”   傅、顾愣住。   白争流却无心与他们解释。若是自己与映寒能够救下丽妃,傅铭顾邈自然安然无事。若是不能,他们也没什么机会活下去。既然如此,何必让他们跟着添乱?   他只看一眼身侧情郎,正好撞上梅映寒温和的目光。   白争流笑笑,提起刀,说出那句已经是第无数次出现在自己与剑客之间的话。   “走。”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92章 惨斗   周身是模模糊糊的宫墙颜色。若是几个月前的白争流,定然分不出自己眼前、身边究竟是什么。但现在不同,他多少在鬼境里“当值”过几天,现在看了那些墙壁,竟能分辨出些许其中建筑。   眼前是正院子,穿过去,就是小厨房与仓库……在鬼婴的带领下,白、梅忽略了本应挡住他们脚步的“墙壁”,一次次“穿墙而过”。没过多久,就看到了熟悉的一抹白色。   是丽妃的手帕。前面被她落在屋内,又被梅映寒取出,由白争流施术。后来两人跟随手帕,在宫墙之中穿梭,转而又察觉古怪之处。   现在来看,答案果真是剑客猜测中的第二种。   手帕再度出现,意味着丽妃也近在眼前。   白、梅打量着眼前场面,面容中都露出一抹凝重。   而后,两人各执兵器,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穿过哭嚎的怨鬼,穿过滚滚的阴风。   前行之中,似有怨鬼贴在他们身上,拿尖细嗓音开口。   “呀,怎么又有活人来了——”   “嘻嘻,是两个好俊俏的郎君呢!”   白争流感觉到了吹在自己脖颈上的寒风,表情却是动也不动。唯有朝阴气凝聚之处涌去的一抹灵气,能证明他对此不是全无察觉。   怨鬼被灵气击中,猝不及防之下发出一声痛呼。   这却不是好事。刀客周遭先是一静,随即响起更多尖细动静。   “不单单是俊俏郎君,竟然还是两个灵修!”   “是灵修!把他们吃了,那可是大补!”   “呸,你们好大胃口!连里面那天生灵体的小鬼都动不得,如何就能吃掉两个已有修为的郎君了?”   “如何动不得?那小鬼再怎么折腾,不也没逃过我们手掌心么。你们若是不吃,便不要来扰我!”   讲到最后一句,发出动静的游魂嗓音骤然抬高。紧接着,一张鬼面出现在白争流面前。   照旧是脖颈上带有血痕,面容青白,不知死去几多时候。如今看着白争流,鬼面上显露贪婪,又有几分难言的妒忌,“凭什么我等进宫,就单得了一个‘死’字。你们却能逍逍遥遥、快快活活?!”   伴随话音,白争流感受到了朝自己压来的沉沉阴风。   他欲提刀去挡。偏偏这时候,脚下忽而伸出了无数只手臂,攀住白争流双腿,同样攀住了刀锋朝下的二十八将!   白争流瞳仁骤然缩小。余光之中,梅映寒那边也碰到同样麻烦。转眼工夫,剑客就要被那些残肢断臂淹没!   危险,此地不宜久留!   他脑海中响起强烈警报,身体却依然朝向前方。   二十八将之上再度浮现灵光,顷刻之间,将攀在上面的残肢碾成齑粉!   同时,白争流拔脚往前。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像是下一息就要被怨鬼拖下陷落。可每一步又都走得坚定,刀客没有一丝一毫回头的意思。   ——早前对鬼婴说起“你被杀了,我们就能离开”时,白争流就想过这样的场面了。   虽然“鬼婴吸引游魂”只是他的猜测,到现在也没有得到那小孩儿的正面承认。但在常宅、景州城,常家老鬼两次对他起了杀心、夺舍之心,可是白争流真切经历过的事情。   他有理由认识到,自己与情郎的躯壳血肉,对阴邪来说,是值得垂涎觊觎的好东西。   能走吗?怕是不可能吧。真让那些怨鬼夺了鬼婴,下一个,怕是就要轮到他们!可笑傅铭、顾邈到这一步都认不清楚现实,依然想要躲着鬼婴远走。   白争流却不想给敌手壮大自己的机会。再有,只要丽妃还有呼吸、愿意和他们离开,他就会去救。   这些念头浅淡地从刀客脑海中划过。他并未深想,只让视线集中在前方。   雪白的手帕在阴气中若隐若现,却也算是能为他、为一旁的剑客指明方向。   直到周身阴气越来越重,怨鬼的嚎叫越来越凄厉可怖、攻击越来越频繁浓重,白争流终于看到了一道身影。   正是丽妃。她倒在地上,周遭便是一圈儿怨鬼。白争流与女郎尚有一段距离,无法断定女郎如今的状态,却也能看清她紧闭的眼睛。   刀客心情微沉,遗憾涌出。   到底是没来得及吗?   他心头叹息一声,却也不会因此怪罪自己。说到底,无论自己还是映寒,都已经尽力了……   好在鬼婴提前跑出了丽妃的肚子,不曾被怨鬼们抓住。他们三方合力,未必没有从这个地方离开的机会。   前提是能再与鬼婴沟通。   白争流这么想着,旁侧忽而传来一声:“争流,你看丽妃的腰腹!”   腰腹?白争流微微一怔,再度凝神望去。   这一眼,登时让他意识到丽妃情况的不同。   原来虽然“鬼婴”在为白、梅两个引路,丽妃的肚子依然拱起了一个圆润的弧度。这会儿,那道弧度上正笼罩着一层莹润的光亮。对白争流来说,那份光亮极为眼熟!   “是灵气?”刀客脱口而出。   来不及细想,白争流再度加快步子。他与梅映寒一个提刀,一个挥剑。时间仿若被无限拉长,每一道来自阴邪的攻击都让他们更加吃力。慢慢地,两人身上再起新伤。   与丽妃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近了。   两人身前,鬼婴加快了爬动的速度,同时也在以自己的方式,为了“开路”出力。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前一息还在地上趴着,后一息却已经到了一个怨鬼肩头。嘴巴张开,一下子就把那个怨鬼的头吞入自己口中。   白争流、梅映寒:“……”   不会有错了,“鬼婴”真的是鬼。   可就像是做了鬼的柳娘子也不过只想报复丈夫,丛霄、周云韶在御香坊停留许久,手上却未真正沾染一滴鲜血。刀客、剑客这会儿面对的鬼婴,也只是一个急着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   三方齐心,终于让白、梅来到丽妃身侧。   白争流不顾自己身上伤势,先半蹲下身,手指搭上丽妃手腕。半晌,他松一口气:“还活着。”   梅映寒同样放松许多,鬼婴则发出一声细细的叫喊,用自己粉乎乎的、带着阴雾的小手去触碰母亲腹部。   看得刀客屏息。以他的经验,丽妃肚子里的灵气,一定会与鬼婴手上的阴气发生冲突。如此一来,丽妃仅存的那口气,恐怕……   白争流抱了极为糟糕的心理预期。没想到,眼下发生的一幕,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丽妃肚子里竟然伸出了另一只小手。也是粉乎乎的,上面灵气环绕。与鬼婴的阴气小手扣在一起,下一秒,鬼婴就重新拉进丽妃肚子,从白、梅两人身前消失踪迹。   白争流愣住。过了好一会儿,脑海中才浮现出“双胎”的字眼。如此一来,鬼婴之前离开丽妃、出现在自己一行面前的事也有了解释。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同胞兄弟、姐妹依然留在母亲身边,会保护照料母亲,这才能够放松离开,去找寻帮手。   至于前面面对白争流时的犹豫,多半还是不知道是否真要请求他们的帮助。双方在治心殿时的冲突还历历在目,兴许他找来的并非帮忙之人,而是要害母亲情况更加糟糕的凶手。   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鬼婴再无其他选择。   白争流心情复杂。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从原地站起,重新面对怨鬼。   这时候,梅映寒已经在与怨鬼缠斗了。   剑客的一身白衣,在天山时,仿若能与漫天白雪相融。到如今,却已染上点点血色。   就像是雪中红梅。只是那红梅开得太多、太盛,要将剑客整个人都淹没……   白争流紧握刀柄,同样冲向怨鬼!   一个游魂在二十八将的刀锋之下消散,紧接着是下一个……从前计算的“丽妃是‘妃’,宫中拢共有十八个伺候下人”的说法已经完全失去作用。白争流的肩膀无比沉重、手臂亦是酸痛,可是出现在眼前的游魂依然那么多,仿佛没有尽头。   “唔!”   又有游魂冲破了他以刀构建出的封锁,在白争流胸膛添上一重新伤!   最开始,白争流还来得及用灵气冲刷伤口。可随着时间推移、怨鬼愈多,他把所有的灵气都用在了二十八将上,好让爱刀不因为阴气的污染而生锈。如此一来,对自己身上的大伤小伤却是顾不得了。不知不觉,丝丝缕缕的阴气顺着伤口深入刀客的皮肉,让他浑身发寒、发冷。   尤其是新伤比白争流预计得更重、更痛!   他身形晃动一下,好在及时以长刀撑住地面,这才不曾跌在地上。偏偏这时候,又有怨鬼涌来。目标明确,正是白争流此刻无暇防备的胸膛薄弱处!   刀客牙关紧咬,用尽全身力气,身形朝另一边偏去——   奈何这时候,一声浅浅的、明显被压抑过,却还是那么清晰的闷哼传到白争流耳中。   是映寒!自己这边情况不妙,那映寒呢?他一定也有受伤,也有吃痛!   对情郎的挂念担心汹涌地在白争流心头蔓延。纵然他身体尚有本能反应,知道继续避开。可在重伤、分神之下,白争流还是慢了一步。   他眼睁睁看到怨鬼的手臂伸到自己面前,那只青白僵硬的手已经扣上自己心口,下一秒就要将他心脏洞穿!   白争流避无可避。他以最后的力气催动丹田中的灵气,同时再度提起二十八将。可灵气太少、二十八将速度又太慢。一直到胸膛剧痛传来的时候,爱刀距离他尚有一尺距离。   难道这就是最后一刻了?   白争流心中不甘。   他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这样的死,太过无用!   映寒重伤,丽妃更是倒在地上。若是没了自己……没了自己——   嗯?   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白争流重新低头。这一回,他看到了不知从何而起、覆盖在自己浑身上下,以至于让他的发丝都散出星星点点莹润光亮的灵气。   他面前的怨鬼被这突如其来的灵气“烫”到,惨叫一声,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93章 真相   梅映寒那边,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原本以为自己要折在当下了,没想到,竟有一股意外的力量帮了自己。   剑客侧身去看,终于找到“恩人”。原来在他与争流苦战之时,丽妃的孩儿竟然又从母亲肚子里爬出。   还是团团一圈粉色,却不是白、梅此前见过的鬼婴了。此刻出现在梅映寒眼前的,是一个真正漂亮粉嫩的小孩儿。身上绕着一圈儿灵光,眼睛也是黑白分明。正一只手朝着梅映寒,一只手朝着白争流,掌心两道灵气,为刀客剑客护体。   梅映寒心中微动。一瞬间,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关于争流前面跟随鬼婴寻人的“突发奇想”,也关于情郎那会儿与鬼婴所说的话语。那些受小孩儿吸引、想要争夺的阴邪……   “铿!”   有怨鬼看出梅映寒分心,趁势朝他攻来。不曾想,梅映寒竟然转瞬就抬起长剑,正将他胸口捅了个对穿!   直到魂魄消散,那怨鬼脸上都带着一丝错愕。   梅映寒看在眼中,心中却无喜意。   有了鬼婴……怕是不能这么说,还是简单叫做“另一个孩子”吧。   有了另一个孩子的帮助,他与争流压力减轻很多,身上的阴气也一点点被净化,没有了之前那样浑身冰冷僵硬的感觉。可这样的状况能持续多久?那个在怨鬼们口中“天生灵体”的小小婴孩,又能护着他们多久?   梅映寒无法做出乐观估算。只能在自己还能坚持的时候,多杀几个怨鬼。   后面的发展,也果然如他所料。   约莫只有半盏茶工夫,浮现在白、梅身侧的灵气开始变得时隐时现。再接着,“现”的时候,那些灵气也变得肉眼可见的暗淡起来。   鬼婴也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脸上浮现出些许担心。像是想要触碰自己的兄弟姐妹,可是刚刚伸手,另一个孩子就轻轻“啊”了一声,制止了鬼婴的动作。   白、梅在对敌,两个孩子在相互“啊”“啊”地叫着。鬼婴的声音还是显得恐怖凄厉,另一个孩子却颇为耐心。   白、梅两人拿半分精力去听。最开始,是抱着分辨出这两个小孩儿在沟通什么的心思。往后却意识到,自己怕是不可能听懂。   最多分辨出鬼婴越来越着急,另一个孩子却从头到尾都显得很稳定。这么稳定着,白争流与梅映寒身旁一圈儿灵气忽而再度明亮起来,就连白争流手上的二十八将,也映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光亮。   光亮之中,一道影子若隐若现。最初时,白争流甚至没有看出那影子的存在。直到鬼婴哭了一声,吸引去他的目光——   白争流愣住。   不知在哪一刻,鬼婴身边的孩子竟然消失了。   鬼婴再度开始落泪。那浓黑色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从他小小的面颊上滚落。小孩儿的眼睛慢慢变化,不再是仅仅能从其中看出一丝白色影子,而是真真切切变得黑白分明。只是身上依然环绕阴气,看了便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孩子。   白争流的情绪变得极为复杂。   他仿佛看懂了——眼看两个“帮手”也在怨鬼们的攻击下渐不能□□个原先只是保护着母亲的孩子,用自己的性命做出了选择。如果只是把自己能使用的灵气送给刀客剑客,还显得不够,那就干脆把“自己”也送出去吧。   当下一刻,白争流的丹田变得前所未有的充盈。他身上所有阴气消散,伤口恢复。灵气在经脉之中奔腾,好像只要他稍稍有一个动作,就能奔涌而出!   同样是这时候。   白争流身侧,传出一道略带疑问,又显得凝重的女声。   “怎么回事?!”自与天山老鬼一战之后,就沉寂不醒的杨春月看看四周,惊诧开口,“这不是前朝昏君那皇宫吗?还有被他害死这些怨鬼——”   白争流瞳仁蓦然一缩,抬起头,正与漂浮在二十八将之侧的女将军相对,“杨将军!”   杨春月微微拧眉,沉声道:“罢了,怕是说来话长!还是莫要解释,先从此地脱出。”   白争流、梅映寒一同接口:“自然,听前辈吩咐!”   ……   ……   多了杨春月加入,白、梅又恢复到了全盛状态,接下来的战局,变得轻松、容易许多。   杨春月将围绕在白、梅身侧一圈儿的怨鬼禁锢住,刀客剑客便只需要送他们一死。这么相互配合,一炷香工夫后,两人明显能看出怨鬼减少。   再一炷香工夫之后,他们身侧阴气开始消散。   绝大多数怨鬼已经被斩落在两人刀下、剑下,只有零星数目,在意识到自己不敌之后想要逃脱。   杨春月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白、梅行动还要受脚程限制,女将军却未有这个烦恼。没一会儿,她就抓了两个怨鬼回来,将他们掼倒在地。又从腰间拔出自己的长刀,扣在怨鬼脖颈上,冷声审问:“你们为何会留在此处?又为何作乱?”   怨鬼们看着一身灵光的杨春月,再看看脖颈旁边说是“刀”,本质却还是“灵气”的兵器,脸上皆露出苦色。   他们开了口,连声哀求,说自己并未作恶,还请将军放过自己。   杨春月没有答话,只压低了手中长刀。   白争流、梅映寒也过来了,这会儿一左一右站在杨春月身后。手中同样提着兵器,大有“你们若是不开口,便能试试究竟是杨将军的兵器更快,还是我们的兵器更快”的意思。   怨鬼们:“……”到这一步,只能苦涩开口,“我们不知啊。”   杨春月冷笑:“不知?”   怨鬼们:“我们当初被那昏君所杀,之后就被拖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混沌地方。不知多少年月过去,有人直接成了疯子,也有人尚有神智清明……总归,忽有一日,那个黑黢黢的地方,照进来一丝光。”   杨春月没说话,只拿冷冰冰的视线看着两个怨鬼。   怨鬼们早已没有了前面绕在白、梅两人身侧作威作福的架势,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等杨春月再问,已经继续连声开口。   “最开始见到那丝光,我们还不敢去探。过了好些时候,终于有人……有鬼按捺不住,朝光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知道,我们竟然能出来了!再有,昏君已经成了前朝之人,如今龙椅上坐的是另一家皇帝。   “再之后,我们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就在宫中游荡。”   说到这里,怨鬼们又不愿意往下开口了。   白争流却已经能替他们补充:“哦,游荡之时,看中了丽妃娘娘,想杀她害她。”   怨鬼眼珠子咕噜噜滚动一下,像是在琢磨什么。   白争流朝杨春月说:“将军,我看这两只鬼再没有别的用处。再接下来的事情,我也能与您说明。不如将他们斩去,也省的他们再行那害人之事了。”   杨春月侧头看他。平心而论,这会儿她更在意怨鬼前面说的话。“死了之后,去了一个黑黢黢的地方”……什么意思?莫非前朝妖人们不单单撺掇昏君杀人,还另对这些被杀之人的亡魂做了些什么?   杨春月想听怨鬼们对此做更多解释。因此,自然也不想就这么杀了他们。   但对上白争流的目光,她自然知道这后辈青年不过是在想法子问话。于是女将军微微颔首,道:“也对。你说的,总比这些鬼说的来的真切。”   说罢,她手中长刀灵光浮动。都不必刻意挪动刀锋,总归怨鬼们原本也没什么距离。这会儿直接被灵光碰到,身形霎时暗淡许多。   怨鬼也不转眼珠子了,立刻叫道:“你说得不对!不对!我们杀那女人做什么?她骨血平平,纵然吃了,也没什么好处。反倒让我们惹上其他祸乱,还不如去杀几个宫女太监。”   白争流皱眉。另一侧,梅映寒开口,“你们活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些宫女太监。”   至多再多一些侍卫。他们生前被昏君所杀,按说最恨的便是如此行事之人。结果轮到死后,自己竟然也成了“如此行事之人”。   得了剑客的话音,怨鬼们“哼哼”两声,显然是不打算就这个问题接口。   白争流道:“前辈,果然还是斩了他们吧?他们到现在也不老实,明明前面还说,丽妃是什么‘天生灵体’……”   怨鬼再度狂叫:“你说错了,错了!这位将军,你莫要听他的。天生灵体的不是丽妃,而是她肚子里那两个孩子。我们花了好大工夫,终于浸染了其中一个。原先是想夺他的舍,没想到,生产那日,竟被那小鬼反过来控制。好在我前面不够卖力,没有夺去那以‘产婆’身份接近他的名额。”   另一个怨鬼:“你那是‘不够卖力’吗?分明就是无能!将军,你还是杀了这无能的废物。单留一个我,平日不用您费什么工夫饲喂不说,还能听您吩咐、帮您做事儿,真是再划算不过了!”   他倾心倾力地向杨春月推荐自己,听得杨春月皱眉,目光之中透出隐隐厌烦。   白争流则从怨鬼的话音中领会更多。各方信息综合下来,整件事应该是这样:   前朝昏君不单单以这些宫女、太监的血肉修炼邪术,还额外有些别的准备。只是傅家先祖、二十八将攻破前朝皇宫的时候,那样“别的准备”还没做完,就因妖人们死得死、逃得逃,而再没了下一步。   这些怨鬼游魂被禁锢在某个地方。天长日久,时日推移,原本涌来禁锢他们的东西或许是力量衰弱了,也可能是干脆因什么变故而消失了。总之,他们离开了自己被关押之处。   恰好宫中丽妃有孕,腹中孩子还非常特殊,正是所谓“天生灵体”。   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但从表面意思推断,白争流觉得,这两个孩子应该都是非常适合操纵灵气的体质。   怨鬼们对丽妃的两个孩子万分垂涎,想要夺得他们的身体。偏偏自己作为阴邪,无法直接靠近。只好在丽妃孕期的蛮长时间之中对他们进行影响浸染,这也是丽妃前面漫长噩梦的由来。   终于到了丽妃生产的时刻,怨鬼们决定行动。他们提前决出胜负,由其中一个游魂夺取了产婆的身体,想要在丽妃生下孩子的时候做些什么。只是力不如人,竟然反过来被新诞生的鬼婴操控……之后,就是白争流等人进入产房当中。   前面刚刚受了袭击,再见到白、梅两个,若是鬼婴是有完善理智的成年人,或者哪怕只是一个已经有了自己心智的小孩儿呢,他或许都能做出“这两个人与前面要害我和我娘的人不是一伙儿”的判断。偏偏他不是,又眼见着白争流靠近丽妃,于是鬼婴同样对着白、梅两个动手。   至于丽妃“消失”,现在来看,八成是被另一个孩子藏起来治疗了。   往后,鬼婴被白、梅追着,逃无可逃,干脆去找了自己的父亲。   偏偏父亲非但不会像母亲那样关爱、保护他们,还对他们多有惧怕。更有甚者,父亲甚至表现出了对母亲的厌恶。   无论是鬼婴还是另一个孩子,都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们干脆把母亲带走,回到一个母亲康健、自己还没出生的幻梦之中。   没想到,那些觊觎自己、想要伤害母亲的怨鬼,竟然一并追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94章 “尊者”   见女将军不为所动,那推荐自己的怨鬼声音更大不说,另一个怨鬼也算反应过来。   “得了吧,就你?!”先啐了一口,再转向杨春月。分明是一张青白可怖面孔,这会儿竟然硬生生地挤出几分谄媚。   梅映寒微叹,只觉得自己开了眼界。而这时候,那怨鬼正在说:“我是没有抢过绿衣,你不是还不如我?还说供将军驱使呢,我呸!将军,还是选我!   “看您有如此风采,多半便是杨家那女将吧?我们虽然身在宫中,却也听说过您的风采。从前啊,那是千盼万盼,希望您带领叛军……不是,带领新军来宫中救下我等!到今天,见了您的真容,也算是不虚此生!”   杨春月:“……”   女将军无言片刻,到底说回正题,问两个怨鬼:“我有一个问题。你们谁先回答,我就先不杀谁。”   怨鬼们眼睛猛地瞪大。短暂愣神之后,立刻争抢着开口:“您说!您说!”“但凡是我知道的事情,一定细细给您道来!”   杨春月并不因两个怨鬼的配合而显露出什么喜怒。她的表情、语气都还是淡淡的,问:“你们说,有人把你们关在了一处黑黢黢的地方。”   两个怨鬼:“对,对,正是如此!”   杨春月:“具体是怎么把你们关进去的?他们如此行事又是为了什么?——不要急着回答。”女将军嗓音忽冷,“若是让我听出来,你们有谁为了活命,就胡乱编瞎话骗我,我定然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听到杨春月这话,两个怨鬼的表情明显变得严肃。没有了之前争抢着回答的架势,而是果真开始细细思索。   杨春月看着他们,白争流、梅映寒同样。   他们从女将军的话音里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前朝妖人们果真是在酝酿什么阴谋,那这么多年过去,眼下的怨鬼们冲破禁锢离开了,还害得丽妃夜夜噩梦,其他地方呢?会不会再有别的妖人们的“准备”也在生效,只是在此之前,他们对这些状况一无所知?   光是想到这里,白争流就觉得心情沉重。   而在一段时间地思索之后,其中一个怨鬼开口了。   他就是前面先提出让杨春月把自己看做役鬼的那个。此刻开口,细细说:“因他们原先就打着杀了我们的主意,在面对我们的时候,那些妖人也从来不会避讳什么。言语之中,偶尔提到什么‘尊者’,‘降临’之类的话。   “还说,别看外面那些蠢货……呃!这话自然是他们说的,我却实知道,将军一行人是真正响当当的大英雄。”   杨春月对这句拍马不为所动。   怨鬼讨了个没趣,却也并不尴尬,还能继续开口:“别看将军你们这些英雄在外面征战,其实在他们看来,一个小世界的生生死死并不算是什么。纵然你们真的把皇宫打下来了,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没了一块儿小地方。他们真正要去的,可是神仙才能在的大世界!”   杨春月听到这里、眉毛拧起。   白争流、梅映寒同样对怨鬼所说的话产生困惑。   “小世界”、“大世界”……按照话怨鬼重复话音里的意思,前者自然是指他们所在的这片山河,后者呢?   这片山河之外,另有其他天地吗?   刀客心中暗暗计较。   而后,他们还提到了什么自己尊崇的“尊者”……   “嗯?”   刀客忽而发出一点声响。   杨春月听到他的动静,转头来看。   梅映寒同样被他吸引,叫了声:“争流?”   在女将军与情郎疑问的目光之中,白争流开口了:“将军有所不知。其实之前在天山的时候,我与映寒,曾经听师长提到一件往事。”   这话只需要开一个口子,梅映寒就知道白争流要说什么了。   他恍然,可以一齐开口,对杨春月说起长阳子师祖的那段过往。   关于神仙梦中赐予长阳子一把灵剑,那把剑跟着长阳子征战四方,又在长阳子死亡之后消失。   一直到梅映寒也到了选一把自己的剑的年岁,才重新出现。   说着,梅映寒镇星递给杨春月,道:“前辈请看。”   杨春月拿着镇星剑,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又尝试将灵气灌入之中,果然十分顺滑通畅。   除此之外,倒是不曾看出什么不同。   只不过,既然是能以灵气战斗的剑,那一定是一把好兵器。   看过之后,她把镇星剑还给梅映寒,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梅映寒则是把剑收入鞘中。几人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怨鬼还在身侧。即便他们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当着对方的面儿讲出。   事实上,三人心里有了差不多的猜想。   如果说长阳子曾在梦中见过愿意帮助他斩杀妖人、还山河宁静的仙人,妖人们那边呢?   此前那本无人知晓来历的《摘星录》,会不会与梦中赐剑的仙人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所在的,并不是长阳子以为的“仙界”,而是怨鬼这会儿说的“大世界”?   白争流的心情比之前更加沉重。   照这个说法,原来那些妖人们不仅仅是想要出手扰乱山河,还要引某个存在“降临”?……就算他对那个所谓“尊者”并不了解,可天山老鬼的行事、无数前朝妖人的行事,都在告诉白争流,能被他们尊崇的存在,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对方当真出现,对于整片山河来说,一定是灭顶的灾祸。   此类心思,不单白争流有,杨春月、梅映寒那边也是一样的。   他们出神,两个地上的怨鬼紧张地看着他们。见几人始终不动,他们又有担忧,生怕自己已经说完了所有信息,接下来就要被灭口。   于是怨鬼各自较劲脑汁,重新开口补充。   一个喊道:“我想起来了,他们还说过——”   另一个就同样开口,说:“我也想起来了!他们是曾提到那位‘尊者’的身份的……”   伴随怨鬼们的话音,沐鹰、秦桑从道路另一旁出现。   原来这个时候,几人已经不在原先的鬼境之中,而是早在不知不觉时回到现实。   此前九王爷消失,皇帝又惊又俱。以后,长冲门这对师兄弟便一直待在皇宫之中,时刻为永和帝警戒,不敢有半点疏漏。   他们也告诉皇帝,按照自己的经验,鬼婴既然是在治心殿中把九王爷等人带走,那么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多半还在宫中,只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常人不能用眼睛看到的地方。   皇帝听到这话,一半儿是欣喜于九弟并未真正“消失”。另一边,却是因为钦天监两个人的话而更加紧张。   他面儿上虽不显露,内心之中,离开此地、另起都城的念头却越来越浓烈。   这些暂且不说。总之,就在不久之前,沐鹰和秦桑忽然感觉到了皇宫之中的灵气变动。   两个人朝皇帝说过一声,匆匆朝着灵气变动的方向前去找寻。果然见到了出现在那里,满脸茫然的九王爷两人。   又听了他们的话音,知道两人既然出现,一定是白争流和梅映寒那边成功了。   讲这些的时候,傅铭尚且对自己已经成功脱离鬼境没什么真实感。看前面的沐鹰两个,也怀疑他们是由鬼魂装扮。   沐鹰、秦桑却不知道九王爷的这些心思。确定白、梅无事,两人登时展露出一片欣喜之色,继续在皇宫之中找寻。   拿着皇帝特批的令牌,纵是寻常“外男”不得进入的后宫,他们也能畅通无阻。   找来找去,这才找到了白争流、梅映寒,也看到了出现在他们身边的杨春月和两个怨鬼。   沐鹰、秦桑面上更喜。沐鹰拔腿就要往前,秦桑却还记得:“丽妃——”   是了,丽妃一并失踪,这还是宫人们后来发现的。想到她与鬼婴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长冲门师兄弟断定,女郎应该是和九王爷四人去了一处。   这个说法,也在傅铭出现后的话音中得到证实。   沐鹰脚步一顿,吩咐身边的侍卫,说应该也在附近,让侍卫们赶紧去找寻。   侍卫们匆匆散开,秦桑也没了别的要说的话。师兄弟两个匆匆朝白争流等人身边敢去,眼看怨鬼们似乎要有什么起身的动作,沐鹰抽了口气,大喝一声“小心”,便运出自己的灵气!   “轰隆隆!”   厚重灵气仿若峰峦一样,直直朝着讲话的怨鬼压下!   顷刻之间,白争流三人面前便出现一个深深坑洞!   变故来得太快,白争流三人愣住。   还是杨春月先一步反映了过来,看着沐鹰几人,眼睛眨动一下,朝白争流和梅映寒笑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啊。这两位又是?”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世界上已经多了那么多会用灵气的人。   杨春月的语气之中带着欣慰。   白争流和梅映寒微微出神片刻,也反应过来。   两个怨鬼作恶多端,死就死了。虽然他们没有从他们口中问出最重要的讯息,但事已至此……   总之现在几个人都已经从鬼境之中逃脱,算是能够安心。   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丽妃,知晓她肚腹之中孩子如今是何状况。再有,让她在现实当中悉心调养,莫要再出什么是非,也不枉白、梅救人一场。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见啦~ 第195章 死胎   白、梅调整好心态,没在沐鹰杀去怨鬼一事上多想。沐鹰却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下子开始懊恼:“白小友、梅小友,还有这位……”   他说着,不远处恰好有侍卫朝就几人跑来,口中喊:“大人!我们找到丽妃了。”   白争流眼神微亮,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语气倒还是平稳,道:“这位是我师门中的长辈。”   是一句不算错误的实话。   若是其他时间、场合,他倒是不介意把自己与朝廷的恩怨朝长冲门两位前辈说出口。看前面刀客对君家兄弟的毫无保留也该知道,他并无瞒着此事,独自一人苦大仇深的意思。   偏偏此地是皇宫,跑来的侍卫眼看就要到几人身侧。   为让两位前辈静心行事,白争流并未把话说得太明确。沐鹰、秦桑听得一怔,也只道:“原来是‘刀仙人’师门中人,失敬失敬。”   杨春月头回听到自家幼弟在江湖上的名号,略有意外。意外完了,就是一片复杂心情,暗叹:“六郎!”   这时候,侍卫们已经在沐鹰四人身前停下,略带气喘,与他们讲话了。   他们并未察觉漂浮在空中的杨春月,此刻提出:“请大人前去丽妃娘娘处看看。”   沐鹰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点点头,又问:“请太医了吗?”   “请了。”侍卫道。语毕,又像是有些为难,“娘娘仿佛是……”   他吞吞吐吐,听得沐鹰心焦,叫道:“是什么?!你倒是说啊!”   侍卫一咬牙,“‘又’要生产了。”   他话音落下,沐鹰哑然。   什么叫“又”?——哦,宫中上上下下都知道,前几日深夜,丽妃曾有一次发动。   只是那次发动后,宫中紧跟着出了不少事儿。丽妃的住处塌掉了,永和帝的亲生弟弟九王爷又失踪。等到宫人们好不容易清理完丽妃宫殿处的废墟,紧接着看到了产婆的尸体……   哪怕天子没有明面上说,众人也悄悄在心头认定:“丽妃怕是被什么邪祟缠上了。如今只要靠近她身侧,便是晦气!”   女郎不再是人人都要恭维讨好的天子宠妃,而是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前面沐鹰让一队侍卫去找她,侍卫们都要在心里喊一句“倒霉”。如今真寻到人了,对上的却是捂着肚子、神情痛苦的女郎。谁敢接近?谁不怕步了产婆后尘?   这些繁复细节,侍卫们不会说给沐鹰四人。长冲门师兄弟又不曾经历过鬼境中的一切,自然不会晓得女郎与她腹中孩童被阴邪所害的真相。唯有白、梅两个,闻言立刻开口:“带我们前去看看。”   侍卫们松一口气,点头。   他们就怕钦天监的大人们不愿理会此事!此刻听着刀客剑客答应,几个侍卫连“沐鹰、秦桑才是正经得了官职的人,此刻该听他们开口”都顾不上了,一心只盼着眼前四人能够接手。   这点心思,白、梅纵然看不出十成,也能猜到七七八八。两人来不及叹世道凉薄,便迈开步子,同时大致与沐鹰、秦桑说起他们在鬼境中的发现。   主要还是白争流在说,梅映寒同样也算半个听众。   又不单单是说起丽妃。从“前朝妖人留下祸患”,到“丽妃那两个孩子怕是活不成了”,沐鹰、秦桑听得一愣一愣。重点太多,他们都不知道抓哪一个才好。   按说该问两句。可还没来得及问,抬着丽妃前行的侍卫、宫人们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见到沐鹰二人,他们眼前一亮。有人连忙跑来,开口就问:“大人!如今要把丽妃娘娘安置在何处?”   粗陋的担架上,女郎满面痛苦,不住发出低低吟声。   她的衣裙下摆已经被羊水打湿了。再有,羊水之中隐约能看到一丝血色。   ——这就是个烫手山芋啊!   侍卫、宫人们都是一副想要放手,偏偏又不敢放手的神色。此刻好不容易看到沐鹰他们,众人立刻诉苦:“旁边儿就是淑妃娘娘的地方,我们原先想去借个侧殿。可淑妃不答应,只道不如直接把娘娘送去太医院……”   不单单是侍卫宫人觉得不能沾上丽妃,宫中其他妃嫔也是一样态度。哪怕不论“邪祟”之说,只单单看着昔日与自己争宠的对手倒霉,对她们来说,也算是乐事一桩了。   “太医院?”沐鹰的眉毛一下子拧了起来,“那得有多远?”   众人低下头,不敢开口。   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到丽妃痛苦的呻`吟。   沐鹰环顾四周。如今众人正身处常言说的“东六宫”,除了淑妃之外,另有贤妃、容嫔等人住在附近。可有淑妃的行为在前,她们又能接纳丽妃吗?……朝周遭看的时候,沐鹰可是撞到不少向自己一行遮遮掩掩探来的目光!   这些宫妃都派出人来观望局势了,却依然不愿出手帮忙!   沐鹰咬咬牙,再看丽妃。   这一眼,他意外地没看到丽妃因疼痛而变得微微狰狞的面孔。相反,女郎像是骤然平静许多。   沐鹰定睛,意识到,原来是白争流师门那“前辈”到了丽妃身侧。只是她身体原本就由灵光组成,在通透明亮的日光之中,身形没那么显眼,所以他一开始才未看出。   此时此刻,“前辈”正扣住丽妃的手。滚滚灵气从她掌心流淌入丽妃身体,一下子帮她稳定了状态。   留意到沐鹰的目光,杨春月抬头,言简意赅:“她能多撑些时候了。”   为什么要“多撑些时候”?……沐鹰慢慢吐出一口气,明白了杨春月的意思,点头道:“好,那就去太医院吧!”   监正大人终于有了决断,侍卫工人们长长舒一口气。   这样就好。有沐鹰在前面顶着,纵然日后皇帝想起丽妃,又生出什么情分,责任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他们振作精神,重新抬着丽妃前行。   长冲门师兄弟、白争流与梅映寒跟在旁侧,杨春月则始终在丽妃身边。   不再剧痛难忍之后,丽妃眼皮颤动,一点点睁开,用略带茫然的目光看着杨春月所在方向。   杨春月花了点儿时间才意识到,对方是看到自己了。   不奇怪。她虽有意控制,不让侍卫宫人们看到自己,可这份“不让”,本质是避开了没有灵视的人望来的目光。   丽妃被她灌注了大量灵气,本就与旁人不同。   此刻被注视着,杨春月心情平和,朝丽妃笑笑,安慰她:“放心。虽然要耽搁点儿时候,但你定能安然无恙。”   丽妃却并不因此欢喜。听了女将军的话,她恍神片刻,眼里逐渐浮现出一片蒙蒙水雾。垂下目光,去看自己依然鼓起来、却没了什么生气的肚子。   女郎嘴唇动了动。杨春月看到,知道以她的口型,这会儿在说“我的孩子”。   女将军暗暗叹一口气。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出现之前,白、梅都在鬼境里经历了什么。可从她突然能够现身一事,还有两个青年、几个怨鬼前前后后说的那些话里,杨春月已经把整件事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是以在看到丽妃的第一时间,她便去观察了女郎的肚子。   答案转瞬入眼。丽妃腹中是有胎儿,只是两个孩子都已经没了呼吸。   如今去太医院,要做的不过是引出死胎,莫要让他们继续停留在女郎腹中了。   想到这些,杨春月面露不忍。只是事已至此,再怎么安慰丽妃,也显得苍白徒劳。最终,她也只是轻轻说了声:“妹妹,你的日子还长呢。”   丽妃却不再言语。   往后碰到正朝东六宫赶来的太医、与对方一同赶回太医院……这些兵荒马乱暂不细说,只讲两个死胎被从丽妃肚腹中引出之后。   永和帝匆匆让人传了口谕,说丽妃遇到的状况太过特殊。他心怀忧思,既挂念爱妃,又不想再惊扰于她。思来想去,还是沉痛地做出决定,请监正、监副将丽妃带回钦天监,为她驱邪养身。   这话一说,相当于不再认丽妃这个妃子。   把人送到太医院,都算特殊时刻能说得过去的事儿。送到钦天监,却又算个什么?   沐鹰、秦桑哑口无言,反倒是室内的丽妃,在听到外面的动静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挣扎着起身,让人把传口谕的太监叫过去。   太监是过去了,却也只是立在门口,并不进入。   ——开玩笑呢!他可是要伺候皇爷的人。若是因为来这一趟,被皇爷嫌弃……太监万万不想接受这个后果,自然是能离丽妃多远,就离丽妃多远。   丽妃也不在意这些。女郎一身素色中衣,面颊苍白,长发散落,有发丝被汗水打湿,此刻黏在面颊上,更显几分虚弱。   她望着太监所在方向,语气幽幽地开口:“劳烦公公到陛下跟前回话。妾知晓陛下的考量,一切不过是为妾安好。往后之事,只听监正、监副两位大人吩咐。”   女郎表现得知情识趣,太监便也笑了。又说两句“望娘娘早日养好身体,再伴陛下左右”,便离开太医院,赶回治心殿回话。   作者有话说:   来啦_(:з」∠)_! 第196章 谢琼英   自始至终,女郎都表现得非常配合。   太监走了,她甚至主动让人去问沐鹰、秦桑,自己什么时候动身。   原话是:“……我原先那些东西,怕是已经都毁在塌掉的宫里。纵然能取出些什么,旁人也要觉得晦气。不如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只是如此一来,少不得要给监正、监副两位大人添些麻烦。”   沐鹰、秦桑听得苦笑连连,让询话之人回去转告丽妃,道:“还是要等娘娘恢复些许。”   人走了,四周安静,他们才好朝白、梅叹:“这都算是什么事儿?”   白、梅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在从杨将军的反馈来看,丽妃的状态是当真不错。两人听着,总算有一丝安心。   转眼,丽妃又让人来传:“……娘娘说了,经历了前面的事儿,她只觉得自己到了钦天监那般有灵的地方,才能得一丝安稳,也好调养身子。”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沐鹰、秦桑又还能讲些什么?只好一再和杨春月确认,这会儿的丽妃是当真能够挪动了,这才点头答应。   一天时间,丽妃挪了两次地方。   身子再怎么“不错”,她也毕竟是刚刚生完孩子。纵然孩子一个都没活下来,女郎依然算是个“坐月子”的状态。离宫的时候,人被安置在马车中。车子帘子拉着,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女郎却在这种时候伸出手,触碰到窗帘。   白争流无意间回头,正对上丽妃从马车内朝外看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很难描述方才那一眼中,丽妃眸中透露的情绪。一切都显得那么多、那么沉重。   丽妃同样一怔。片刻后,又朝他露出一张笑脸。   因这次对视,等到了钦天监,一切安排妥当后的第二天,丽妃请白、梅过去说说话的时候,白争流也不觉得意外。   唯独让他觉得不太妥当的,是自己与情郎到地方一看,丽妃竟然已经下了地。正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窗外。   刀客眉尖微微拧起。   没来得及说什么,丽妃已经笑了,“我身子如何,自己还是有数的。”   白争流:“……”也对。   他迅速调整了心态,这时候,丽妃又说:“有昨日那位女将军帮我养身,又有孩儿临走前把最后的灵气都给了我……是叫‘灵气’吗?我也是听你们说的。”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隐隐明白丽妃找他们过来,是想讲些什么了。   果真,丽妃紧接着便道:“此前在那‘鬼境’里,我看不出谁好谁坏,竟然从你们身边跑了,还让你们来找我,实在过意不去。”   她神色歉疚,白、梅看在眼里,自然道一句“无事”。   丽妃又说:“孩儿们临走之前,都与我说了。他们好怕护不住我,于是请了你们来帮我。唉,明明我都不信你们,你们却还能义无反顾……从前听旁人说起江湖上的‘大侠’,我尚不觉得有什么。到如今,才算是亲自见证。”   白、梅平日听多了旁人对他们的感激之言,此刻的关注点便不在上面,而在:“他们与你说了?”   “对呀。”丽妃笑笑。   虽然身体仍有虚弱,但这一笑,就能看出她实在有一张好面孔。难怪能在永和帝那一宫佳丽中脱颖而出,分明是后来者,却能一跃为“妃”。若能顺利生下孩子,定然又要更进一步。   “其实被太医诊出喜脉之前,我就知道他们了。后来太医只说我怀胎,我却又知道,肚子里一共有两个。”   这倒是大大出乎白、梅两个的意料。是女郎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发现了身上的变化,酿出这样的巧合吗?还是更简单一点,也更不可思议一点,所谓“天生灵体”的孩子,果真是与一般孩子不同?   两人敛口不言,只听丽妃朝下讲:“两个孩子,最初只是小小一团光点,后来慢慢有了形状。他们总要缠着我,问我白日吃的是什么、睡前用的是什么……我最先也以为自己只是做梦,毕竟白日从未听到这些动静。可他们问得太多、太细,怀胎之前,我可从不会做这样的梦。”   讲着自己与孩子们的接触,丽妃脸上浮出新的笑容。   只是这份笑意并未持续多久,就又消散了。   “现在想想,其实那些缠上我的阴邪真正出现之前,孩儿们就与我讲过。说他们忽然觉得好冷、好黑,是害怕了。   “可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邪祟夜夜入梦,我逃都来不及。两个孩儿没再出现,我也只当是怕得狠了,没再做之前的梦……只是常常会想他们,想完了呢,又觉得不梦到他们也不错。否则的话,难道要让他们一起与我被邪祟追着受苦?”   没想到,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孩子们一直在想方设法保护她。   更没想到,到最后,她好好地活着,孩子们却再也没有出生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丽妃怔然出神片刻,眼里一点点多了水光。   记起面前是白、梅二人,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水色,仍是笑道:“走的时候,他们还手拉手呢!老大说,他看我安好,就能放心,身上的黑气儿也跟着散了。老二呢,安慰我说后面有了机会,他们一定会再来找我,继续做我的孩子。”   白、梅正想着丽妃之前的话。在邪祟出现之前,两个灵胎曾经给过丽妃预警吗?   这倒是能合上怨鬼的话了。封印破裂,灵胎有所察觉……   白争流想了想,问:“娘娘,两个孩子有没有说过,他们觉得冷、觉得黑,那这份‘冷’和‘黑’,大概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丽妃一怔。看刀客神色郑重,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颇为关键。但她想了片刻,还是摇头:“没讲这么细。”   白争流略有失望。   原本以为能从丽妃话中推断出怨鬼们从前被禁锢的地点,从而查出更多前朝妖人遗留的细节。没想到,直接倒在了第一步。   “不过,”这个时候,丽妃又开口了,“他们平时总爱在我的床上爬来爬去、滚来滚去,那天却不愿意上床。还拉着我,要我陪他们到外面走。”   白争流:“外面?”   丽妃点头:“对。”说着,犹豫,“我当时是觉得,他们比之前更大一点,许是的确像平常小孩儿那样,过了总要趴着的时候,已经能出去走动……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别的不妥吗?”   白争流喉结滚动。   一切只是猜测。但丽妃说到“床”,他一下子想到了御香坊。自己一行可不就是在丛霄床边挖出那样匣子?……也不知道君家兄弟走了多远,如今是否已经抵达天山,将匣子打开,看清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这些事太复杂、牵扯太多。白争流便没有对丽妃细讲,只道:“兴许有,也兴许没有,还要再去确认。”   丽妃点头,看出事关隐秘,没有多问。   往后就是一些闲话了。女郎看看白、梅,眼神艳羡,又想到自己昨日与刀客的对视。   她叹道:“我进宫之前,人人都说,以后等我的就是泼天富贵。他们从前羡慕我的出身,日后又羡慕我当了皇帝‘心爱之人’。可我看那轿子被抬入宫墙,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那墙那么高、那么深。从此以后,我就再不能出来啦?   “前朝还有皇帝会下江南,咱们这位陛下却至多只去周边的行宫避暑。真到了那时候,倒是能‘出宫’了。可行宫与皇宫,又有什么两样?”   说着这些,丽妃微微走神。   “如今却好。本以为是下半辈子都要拘在里面的地方,竟然还有能从里面出来的机会。   “对了,你们莫要再叫我‘娘娘’,我是有名有姓的。姓‘谢’,名‘琼英’。”   丽妃——现在该叫“谢琼英”了——重新看向白、梅两个,神色之中带着认真。   “原先还想呢,这趟出宫,我家里人定要忧心挂念。再要不然,总要觉得我为陛下不喜,忧心忡忡地赶来斥我两句吧?   “可没有,竟然什么都没有!他们怕是也觉得我晦气,见我一眼,都要去那柚子水洗眼睛。   “这样也好。出宫原本就是我孩儿千难万苦赠予我的机会。他们知道我不想一直被拘束着,于是就算没了,也要帮我最后一把……”   说着说着,女郎眼皮颤动,到底淌下泪珠。   语气却依然倔强,说:“往后半生,我要好好地活!绝不要做一个戚戚苦苦、整日以泪洗面的怨妇!”   白争流、梅映寒听到这里,一起朝她笑笑,说:“这样便再好不过。”   谢琼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擦干眼泪。除此之外,却是真正眼神清明而坚定,其中充满了对外间天地、对自己未来的向往。   白、梅看在眼里,都想到了初入江湖时的自己。这么一来,对谢琼英的未来,也多了几分看好。   等到从谢琼英屋中离开,刀客才算收敛笑意,重回严肃。   “映寒,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他对情郎说。   梅映寒喉结滚动一下,“我也有——咱们去找沐前辈、秦前辈吧。”   白争流听着,顿时知道,情郎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97章 祭扫   “你们说,怀疑丽妃的住处有问题?”   听完白、梅两个的话,沐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秦桑看得眼晕,叫:“师兄!莫要走动了。”   沐鹰这才停下步子。想了想,朝白、梅两个说:“我倒是能去瞧瞧。宫里才出了这种事,至少半个月、一个月时间,皇帝不会计较我出入后宫。只是白小友、梅小友,你们能肯定吗?”   白争流无奈,回答一声:“不能。”   梅映寒也说:“不过是推测。两个灵胎不愿接触丽妃床铺的时间,的确距离丽妃出事太近了一点。又有御香坊之事在前,”他们曾对沐、秦两人说起过自己一行在罗城时的发现,“我们这才多想。”   沐鹰听着,轻轻抽了口气。“嘶”声灌进耳朵里,秦桑挠挠耳道,抱怨师兄:“你莫要吓到两位小友了!”   又转向白、梅,神色严肃下来,说:“知道了。事关重大,你们不与丽妃讲明,算是做得很对——师兄,”又看向沐鹰,“事不宜迟。若是当真有什么人往丽妃身边放了能招惹阴邪的东西,咱们还得快快动身。此地可不是罗城,去得晚了,保不齐就有人要毁坏证据!”   沐鹰同样严肃起来,点一点头。   两人匆匆离开。白、梅原本提出帮忙,但秦桑又说,他们前面进宫去看丽妃,已是危急关头之下的特殊举动。皇帝那会儿不曾追究,不代表他缓过神后依然不会。保险起见,白、梅最好还是留在钦天监里。   白、梅想想自己先后从傅铭、丽妃话音之中听到的皇帝形象,也觉得这话有理,于是不再多提。   没了沐鹰二人,钦天监内的其他大小官员轻易不会朝白、梅面前来凑。一时之间,两人骤然变得无事可做。   ——自然不是真的无事。短暂安静后,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视线中看到相同的意思。   这趟来京城,虽然中途碰到长冲门两位前辈,又牵扯进丽妃……谢琼英的事里,但是,白、梅始终没有忘记。他们来到京中,本身就怀有目的。   虽然两位前辈曾提到过,愿替他们上奏,将孟文光所做恶事,与罗城官场对他的包庇都报予天听。但眼下他们忙于谢琼英之事的后续处理,怕是一时难以分心。   既然如此,还是他们自己行动吧。   白、梅打定主意,便要出门。不曾想,杨春月竟在此刻显露身形。   她朝白、梅笑笑,问:“你们可还有什么事?……若是不忙,我倒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白、梅闻言一怔。先是彼此看看,再去看杨春月。   他们一起拱手:“将军请讲。”   杨春月叹:“我从前就想说了,只是每次现身,眼前都是险境,不好开口……那么多年过去,我那‘将军’之名也被人革去。再有,替傅家打天下,现在看来真不是什么划算买卖。再听这两个字,倒像是在笑话我傻……当然啦,你们只是敬重我,我知晓的。”   说到后面,她又是微微一笑。   “不如这样。日后咱们都亲近些,你们叫我,就以六郎那边的关系来计。我叫你们呢,便是面对自家小辈。‘争流’、‘映寒’,这样如何?”   白、梅听着,一同莞尔。又在心头思量片刻,以杨家六郎,也就是白争流的师父来算关系……   刀客、剑客开口,“师伯。”   “哎,”杨春月笑眯眯说,“我是当真没有想到,杨家刀法还有传下去的一日。听到这声‘师伯’,便比什么都欢喜了。”   白争流同样心道:“我也没有想过,竟然真有找到师父家人的那日。可惜并非师父的子侄后辈,而是在更早之前就殒命的师伯……”   高兴吗?能和杨春月面对面讲话,甚至可以被告知一些师父年幼时的练武细节。从这个角度来说,刀客觉得自己还是高兴的。但想想杨家一门惨死,二十八将尽数没了身后名,他又有一丝烦心。   在杨春月面前,白争流没把这丝烦心表现出来,只道:“师伯。你前面说的想去的地方,究竟是何处?”   杨春月听着,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重新化作凝重伤痛。   “此地既是京城,我便想去祭拜先祖。再有,其他当年一同征战的叔伯兄长,我也想给他们上一炷香、烧些纸钱。”   这是正经事。白、梅听着,干脆再度把孟家事押后。总之他们就在京城,纵然想跑,也跑不到别处。   他们道:“自该如此!”   白争流甚至隐隐懊恼。按理来说,自己当了杨家弟子,为杨家先祖祭拜烧纸,本来就是他分内之事。从前不知道师父的真正来历,也还罢了。可认得杨将军后,他分明已经知晓许多,却还不曾想到这处……   “只是师伯,”他问,“当年二十八将可有被正式安葬?”   要去上香烧纸,总得有个目的地吧?   听着他的话,杨春月微微叹气,脸上浮出苦笑与怒容。   “哪里有人藏下我等呢?”女郎轻飘飘说,“但我自己的尸骨在哪里,我是知道的。其他人多半与我在一处,来吧,我带你们过去。”   白、梅听着,自然点头:“好。”   离开钦天监,他们买了贡品纸钱,再在杨春月的带领下出城。   离城越远,他们身边的场景就越荒凉。走着走着,白争流心头有了隐约的猜测。   不久之后,他看着眼前画面,知道自己的猜测成为现实。   乱葬岗。   昔日名传天下的二十八将,死后便落到这么一个地方。自己与旁人的尸骨胡乱滚到一处,连只野狗都能将他们从地下刨出、吞吃入腹。   白争流情绪沉郁至极,杨春月倒是态度平平。只见她左右看了看,而后指出一个地方,示意年轻的刀客、剑客过来挖掘。   白争流更不好受。若是寻常情况,已经入土为安的人,怎么能再被从土中剖出?只是师伯的状况,又的确与“入土为安”相距甚远。   “你们怎么了?”   看着两个年轻人不妙的脸色,杨春月倏忽开口。   转而又微笑,“哦,我前面不曾说,难怪你们想错。这个地方下面,是我们的墓碑呀。”   白、梅一怔,“墓碑?”   “对。”杨春月怀念地点点头,“皇帝要杀我们,百姓无法阻止,却也不愿看我们当孤魂野鬼。等到皇帝的人将我们尸身丢来,便有人连夜过来,帮我们入土。”   白争流脑海中浮现出那样的场景,隐隐动容。   杨春月:“不敢让皇帝发现,他们给我们立的墓碑也小小一个。这么多年过去,难怪被土淹没……”   白、梅道:“前辈稍等,我们这就挖来。”   杨春月笑笑:“倒是劳烦你们。”   刀客、剑客一面动手,一面心道:“这又如何能说劳烦呢?”   作为后辈,两人现在做的,是他们早就应该做的事。   在两个青年的共同努力之下,不多时,就有一个墓碑出现在两人面前。   果真就像是杨春月说的那样,整个碑都显得很矮、很小,约莫只有寻常人家墓的四分之一大。上面刻的字也在岁月消磨之中模糊了,只是细细看时,仍能分辨出“二十八将及其家人”的字眼。   大约是看出两个后辈心中难受,杨春月反过来安慰他们:“我们的功劳,皇帝不记得,百姓却记得,这不是大好事吗?何必要难受,来,都给我笑一笑。”   白、梅听着,知道师伯是不欲他们难过,可这种时候,又如何笑得出来?纵是勉强扯开嘴唇,样子也不好看。   杨春月看在眼中,没办法,稍稍退上一步:“这样吧。你们刀法、剑法好,不妨帮我个忙,给墓碑上刻了我们的名字。   “二十八个毕竟太多,难怪当初安葬我们的百姓只那么笼统一写……   “我的魂魄伴着你那刀,也不知道旁人魂魄如何了。是飘去了某个地方,还是已经转世投胎……哦,也可能和我一样伴着争流这兵器,只是力量比我还弱,这才至今都睁不开眼。”   她说着说着,话音一点点变轻,显然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白争流、梅映寒静静听着,并不打扰。   过了会儿,还是杨春月自己缓过心神,朝两个青年笑笑,说:“不说这些。我来告诉你们他们的名字,你们便来写吧。”   白、梅一起点头。往后,就听杨春月慢慢开口,道出一个个他们耳熟能详、早在各种戏文话本,还有民间传闻中听到的名字。   提到其中一人时,她还额外讲:“凌华将军与你们师父长阳子关系最好。在长阳子追着云虚去天山前,两人不说日日同进同出,也是任你看到其中哪个,另一个就在他旁侧。   “因这个,当初到了天山,听说映寒的师父、师叔伯们名姓中也带一个‘凌’字,我还颇感怀呢。算算时候,兴许长阳子听闻我们出事的消息时已经来不及了,这才拿这种法子怀念凌将军。”   白、梅都曾听说过“凌华”之名,却还头一次知道他与师祖关系如此亲近。如今听杨春月说起,两人不由一怔。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98章 二十八将   见白、梅两人关注,杨春月说起更多关于这两人的细节。   “世人提到‘将军’,总觉得顶着这名号的人为人粗犷。‘长阳子’这三个字嘛,听来倒是飘然出尘许多。你们却是万万想不到的,他们两个当中,长阳子才是脾气暴躁的一个。倒是凌华将军,脾气温润,连当时的敌手也说他是‘儒将’呢。”   白、梅:“……”这是真的大出所料。   杨春月:“你们该是知道,长阳子擅各家武学。凌华将军呢,却只专于自家刀术。有一回啊,他们两个打赌比武。我们所有人都被吸引过去了,看得眼花缭乱。”   白争流好奇:“后来是谁赢了?”   杨春月笑问:“你是说打赌,还是比武?”   梅映寒惊讶:“这竟是两件事吗?”   杨春月说:“我也是后面才知道的。明明长阳子赢了比试,为什么反倒是他显得郁闷?一问才晓得,原来两人真正赌的内容,是看清楚对方在与自己打斗时用了多少兵器。长阳子还与凌华吵呢,说凌华半途从地上抓来、洒他眼睛的那把土不算。凌华将军却说,长阳子分明受了那把土的影响。   “若是它毫无作用,自然能说一句‘不算’,可明明有用,为什么不能算上?   “长阳子听到这儿,还不能被说服。兵器兵器,总得是个单独的东西吧?——为这个,他干脆去找我们评理。现在想想那场面,我都觉得热闹有趣。”   别说,不单单是杨春月,白、梅两个听到这儿,也觉得津津有味。   白争流再好奇:“那你们都是怎么‘评理’的?”   杨春月笑道:“我可不想掺和到他们两个的争吵中,”唔,准确来说是长阳子单方面与凌华“吵”,但在这过程中,两个人也都没动气,而是一起快快活活的,更像是一种简单玩乐,“就公平地说,那把土是不是也算一种暗器,不过他们事先可是讲好了,暗器是不同算法。”   白、梅忍俊不禁。   “结果,”杨春月摊手,“因为这点,他们吵得更厉害……哈哈。”   白争流、梅映寒听了,也跟着笑了许久。   顺着杨春月的话音,他们好像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过往。   那会儿战事还没结束,二十八将也依然年轻。他们不知道自己未来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选择了一个怎样的主君。平日里,自然也要忧心百姓、在意战事。但在战事的间隙,他们也会笑笑闹闹,给生活找些乐趣。   “不过,”笑完以后,白争流对着梅映寒感怀,“若不是师伯说了,我还真觉得长阳子前辈从出生起就是得道高人。”   梅映寒:“……”笑笑,“我也一样。”   谁能想到呢?在师父、师叔伯们口中,那个除了在生命晚期,病重之下开始“胡言乱语”之外,都显得无所不能、无所不晓的师祖,竟是这样的性情。   两人相视,非但没有觉得对前辈尊崇被打破,反倒在原本的尊重崇敬之余,又在心头多了一丝隐隐的亲近。   “凌华”两个字也出现在了石碑上。过了颇长时间,是杨春月见白、梅感兴趣,于是又说了几件就关于天山师祖与凌华将军的趣事,三人这才转过话题,开始说再往后的几位将军。   “这位廖将军,倒是常人能想到的那种。他的兵器是两把斧头,一般人压根提不起来,他却能带着两把斧头上场争斗,力大无穷。   “潘桂将军,擅长用的是一把剑。哎,你们可莫要觉得用剑不稀奇。他所持的,可是‘重剑’。放在地面上,足有这么高、这么宽。”杨春月比划一下,“有一回,到了新打下来的城中,那里的小孩儿都怕我们,担心我们像之前的军队一样待他们苛刻残忍。潘桂将军想要解释,可这种事儿哪里是口头说说就行的?最后,你们猜怎么着。”   白、梅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杨春月:“哈哈,有个还不知事的孩子,不知怎么就跑到了他的剑旁边。那孩子的父母要骇死了,潘桂将军却熟练地拿自己的剑哄起了小孩儿。拿着它和孩子比身量,或者干脆让小孩儿挂在上面晃晃悠悠。在军中时,他这几招算是无往不利。果真,那城中的孩子也觉得有趣。他们父母呢,见潘将军这样和善,亦开始猜,我们是不是与旁人不同。”   还有其他人。   “宋勤将军,李纲将军……   “对了!这位周思源将军。他可又有一桩不同,整日都带着头巾。这却不是想当个凌华将军那样的儒将了,而是另有目的。”   说着,杨春月朝白、梅两个笑笑,“你们猜,他究竟为何这样打扮?”   白、梅却是不必猜测,能直接说出自己听到的传闻:“周将军其实是个出家人。后来虽是下山了,却也不曾还俗。一心想着赶紧结束战乱,好让他再回寺中。”   杨春月就惊讶:“你们竟是知道的?”   白争流:“民间流传此事已久,但也有人觉得不对。若周将军是出家人,他不该杀生。”   杨春月想了想,笑了:“长阳子也这么问过。但周将军说,佛祖普度众生,他要做的,就是把一些人送给佛祖普度。”   白、梅:“……扑哧。”   杨春月笑:“长阳子听了这话,想了数日,后面再见周将军,就十分敬仰叹服。凌华将军还曾因此吃醋。”   白、梅:“吃醋?”   “对呀,”杨春月笑呵呵说,“他是‘儒将’,吃醋也不会表现太清晰。但长阳子还是察觉了,也不知道他后面是如何与凌华将军和好。”   “……”两个年轻人叹为观止。再看看墓碑上的小字,不知不觉,已有十多个。   往后,他们还听杨春月介绍到渔民出身的将军。此人上战场时,手中依然是一把鱼叉。却能凭借这把鱼叉,一连打下数座城池。   又有年轻俊秀、让满城闺秀都心折的将军,他所用的,则是一把画戟。   看出白、梅感兴趣,往后每说起一个名字,杨春月就要介绍一遍他们的喜好,另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趣事。   两个青年果真听得津津有味。再看逐渐被刻满的石碑,心头又有十足感怀。   过往遥远的人,在此刻骤然显得亲近。恍惚之中,仿佛他们自己也回到过往。听着长阳子师祖与凌华将军的笑闹,也听到周将军口中那句“阿弥陀佛”,与宋勤超将军对面食不好吃,自己更想回海上吃鱼的抱怨。   等到最后一个名字刻上,旁侧还留了一行空处。   白、梅想了想,也在旁边增加了一句“及其家人”。虽然还是显得简陋,却也好过从前许多。   杨春月看在眼里,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化作一丝惆怅。   她俯下身,轻轻用手指摩挲白、梅刻下的一个个名字。这样良久,忽而开口一叹,“当年与诸君一别,现在想来,竟然有那么多年啦。”   说着,杨春月安静片刻。   再之后,笑意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女郎拿起白、梅前面买酒坛。手腕一歪,坛中酒水便从坛口倾泻而出。   酒香清冽,瞬间弥散在周遭空气中。杨春月眼神明亮,笑道:“今日重聚,咱们不醉不休!”   这时候,白、梅也得了两杯酒。   他们知道,今日自己来,说白了还是陪客。往后时间,两人便各自执着自己的酒杯,听杨春月轻声讲话。   她说到自己年幼时与父兄习武,那会儿潘桂将军已经曾上场杀敌,说来他还算是她的叔父;   说到凌华将军擅刀,恰好杨家武功以刀法出名。虽然两边不是一个路数,但所有杨家人基本都会生出于凌华将军比试的念头。每到这会儿,长阳子就对比试结果异常关注……   日头由盛转暮,酒坛一点点变空。   不知不觉,杨春月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   她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墓碑。灵气在女郎身侧浮动,一个没有人身的存在,按说是绝不可能醉的。可这会儿,白、梅两个又觉得,她仿佛已经醉了。   “真不知道,”又过了许久,杨春月轻声叹,“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你啊。”   白、梅微微一怔。   杨春月闭上眼睛,“还好我差去找你的人还没来得及回京城,我就……”   两个青年喉结滚动,一起意识到,在听完其他将军的故事之后,如今在他们面前展露一角的,就是杨春月自己的“故事”了。   不过,他们窥见的也只有这小小一角。女将军很快睁眼,眼神依然是清明的,带着笑意,和两个青年开口:“好啦,酒也与他们一同喝过,吃食也留在这儿给他们享用。天色慢慢晚了,再不回去城门怕是要关。还是莫要继续耽搁,这就走吧。”   白争流说:“师伯,我们又不会被城门拦住。你若还想多留一会儿——”   杨春月笑道:“有什么好留呢?该说的话,我都说完啦。以后再想起什么也无妨,我在心里给他们说。”   话说到这儿,白、梅才没继续往下劝。往后就是杨春月身形散去,留下两个青年,一同回城。   再一盘算。两人在外一天,因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倒是没耗什么精力,如今还颇精神呢。既如此,不妨再热闹一下,去他们进京原本的目的之处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99章 大理寺卿   一般人说起“诉告冤情”,第一反应可能是刑部,也可能是都察院。十个人当中,能有四个知道找到大理寺已经是件不错的事。   而事实上,刑部执掌刑名,都察院负责纠察。审核、驳正,则在大理寺的职责范围之中。   上次进京的时候,白争流没有见到大理寺卿,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也无妨,总归这会儿距离他上次来京城已经过去将近两年,没准儿任这个官职的人早就被换了。   他们倒是在路上打听了几句如今的大理寺卿是如何行事的。只是一般百姓、江湖人不会有接触其的机会,有机会接触的呢,又不在两人的打听范围之内。探来探去,也不过得了个“颇为清正”的说法——约等于废话,哪个当官的能在天子脚下传出污名?   再有,对下的“清正”,与对上的态度,可是两码事。   白、梅从未踏入官场,这些基本的世故倒还算懂得。再有,沐鹰、秦桑虽忙,但以双方关系,说一句他们俩如今背靠钦天监,只要想,随时就能见到皇帝总是不错的。所以在回城路上,两人直接推翻了初时“走寻常路子递诉状”的打算,把半本账本放在时任大理寺卿的桌子上。   账本前面大半内容,自然是说罗城官场上下是如何构出行贿、受贿网络。这些看着也算气人,可于官场来说,又显得颇为寻常。   不寻常的是最后一页,上面出现了孟大人的名字。对“出项”,却写得模模糊糊。   再考虑出现在账本中的其他官员名姓职位,孟大人的出现,就显得尤为突兀了。新的大理寺卿看上一眼,就会知道有问题。   放完东西,两人没离开大理寺,而是留在当中,等待大理寺卿的反应。   如果他愿意出手,自然是好事。白、梅知道其中困难,而他们既然来了,就不会把困难全都压在一个人肩上。未来一段时间会落在大理寺卿身上的明刀暗箭,都会由两人挡住。   如果他不愿意……也无妨。总归放在他那边的只是一半账本,另有一半,转天会直接出现在皇帝桌子上。   梅映寒:“皇帝……”   白争流:“嗯。”   两人这会儿坐在屋顶。于常人来说,这会儿就要担心自己跌倒了。白、梅两个倒是坐得稳稳当当,梅映寒还有心思道:“若是他秉公处理了此事,你会觉得他是个好皇帝吗?”   白争流惊讶:“为什么说起这个?”   梅映寒笑:“你不喜欢皇帝。”   白争流点头:“是。”   常人听来十分凶险的话,这会儿竟被两人十分顺畅地讲出口。   “从私德上说,”刀客道,“看他对待丽妃、对待丽妃两个孩子的态度就知道,此人贪生怕死,薄情冷酷。若是行走江湖时遇到他,我可万万不愿与他打交道。”   梅映寒点头。   “但私德是私德,职责是职责,”白争流又开口,“若是他真的秉公处理……哦,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再有,孟文光做了那等天怒人怨之事,皇帝好好做出处置了,只说明他还有一丝良心,仅此而已。”   至于“转变想法”“认可皇帝”,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白争流说得十分流畅自然。梅映寒听了,直等到这是情郎心头最真实的念头。   再想想对方的话,梅映寒承认:“是这个道理。”   “是吧?”白争流道,“他什么都不想管,才是真正的问题。”   梅映寒:“若是那样——”   白争流:“就让‘丛霄’‘周云韶’去找找他。”青年脸上透出一丝隐约的狡黠,“看他会不会因此改变主意,去欢御香坊众人一个公道。”   梅映寒静静等待片刻,见白争流仿佛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才道:“而后?”   白争流思索。片刻后,他轻声说:“如果傅家不适合做皇帝,皇帝又会是什么人来做?”   梅映寒不言。他自己也在顺着白争流的话音往下想。   白争流进一步说:“映寒,咱们今天听了杨师伯的话,对二十八将也有所了解。他们当中,能有一个、两个识人不清,跟错主君,这不奇怪。但二十八个人,难道各个识人不清吗?我不相信。”   梅映寒侧头看他。   初夏的夜晚,月光清凌凌的,洒在青年身上。   白争流俊逸的眉眼上镀了一层浅浅的皎色光晕,轻声开口:“这想法最先只是一个念头,到后面才越来越明白……我想,会不会二十八将一开始遇到的‘傅家先祖’的确是个雄才大略,有容人之量的英雄呢?只是当他掌控的地盘越来越多、头顶上的帽子越来越高。从称王,与其他几家前朝末年起家的英豪并列。到夺得天下,入主宫中——   “他不再能容得下二十八将的名望,也开始疑心自己为何要忍耐那样久。他寝食难安,光是收走了二十八将手中兵权还嫌不够。他……”   梅映寒说:“他变了?”   白争流摸摸鼻子:“这么想,总比‘二十八将各个都耳聋心瞎,错信皇帝’要靠谱。”   梅映寒静默不言,心头思绪翻飞。   白争流进一步说:“若真是这样,他会变,其他人又如何?……映寒,咱们虽然不像那些书生,正经研读过经史,可说书总听过吧?话本总看过吧?那么多的前例都在告诉你我,多少皇帝年轻时英明神武,到老就昏聩无用。可见‘皇帝’这个位置,本身就能让人产生变化。”   梅映寒:“照你这么说,其实是不应该要皇帝的?”   他是在认认真真地问,话音里不带半点其他意思。   白争流便也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不知道。映寒,我不知道,只是这么一想。”   梅映寒:“若是没有皇帝,世道又会变得如何?”   白争流想了想,笑了,“阁老会变成新的‘皇帝’,就是换一个叫法。”   梅映寒:“可见事情的关键,是不能让一个人掌有太大权柄。”   白争流:“那莫非让许多人来分吗?”   梅映寒:“咱们现在在大理寺。大理寺、刑部、三法司,这三者之间,便是一个划分了权柄的关系。”   白争流思索,梅映寒同样思索。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脑海之中冒出,还很浅淡、很模糊。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只是……   “呀。”白争流骤然回神,“有人来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一句话,把梅映寒的心神也拉了回来。两人隐匿好身形,静静看着正朝屋子方向走来的男人。见对方满脸疲惫,回到房中。   白争流暗暗在心头道了一声“好”。此人面色如此,脚步却不显虚浮,身上也没有多余的气味。可见此前是真的一心办公,只是精力消耗太大,这才显得没那么精神。   如今,大理寺卿坐在自己的床上,拖鞋、上床。   上床之前,他视线随意地在屋中一瞄。触碰到某个点时,男人忽而怔住。   他像是困惑,又像是担心自己看错。过了会儿,重新穿上鞋子,走到桌子旁边,低头看上面的账本。   手指碰上去,表情从茫然,到恍然。大约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   而后,男人目光转向左右,说:“是谁把这东西放在我桌子上?”   没有人应声。   男人:“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一见,也算是堂堂正正。”   门外:“吱呀——”   男人蓦然转头看去,这一眼,却正好对上刚刚打好了水,要来伺候自己洗脸洗脚的小厮。   双方视线相对。被自家大人这么看着,那小厮十分纳闷儿,不明白自己是否来晚了、惹得大人不悦。   他小心地叫了一声“董大人”。半晌,董阶吩咐:“过来吧。”   小厮端着水盆往前。   董阶看着小厮,语气寻常,又问:“我方才不在时,可有什么人来这边?”   小厮茫然:“人?什么人?”   董阶:“……”沉默一下,视线转向旁边桌子上的账本。再看一眼小厮,说:“没什么。行了,你也赶紧去睡觉吧。”   小厮挠挠脑袋,笑着点头出去了。留下董阶一个,先是拿小厮端来的水洗了脸,再把脚放进盆子里,舒舒服服地开始泡。   一边泡,一边翻看手上账本。   回屋子的时候,他的眼皮明明是耷拉着的,好像下一息就要睡着。此刻,里面却像是透出隐隐光亮,目光就像是刀子一样,在纸页上一行一行划过。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白、梅静静注视着他。   终于,董阶看到了最后一行。   约莫是“孟大人”三个字终于入眼,董阶愣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捏着最后一页,猛然往后一翻——   手上空空荡荡,竟然再没有其他内容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00章 听说书   第二日,天色照常亮起。   大理寺卿照常起身、洗漱,用过早饭。   按说他也算“九卿”之一,就算是在一块转头下去能砸到四五个官员的京城,也有一番名望地位。   这种身份,平日不说住豪宅、养美妾,至少能在吃穿住行上有颇多享受。   可董阶不同。他是有自家屋宅,平素却是十日之中能有八日睡在大理寺中的偏屋。原本只是建来给官员们歇晌的地方,竟像是成了他的'正经住处。吃穿上呢,一身官袍整日挂在身上,于口腹之欲亦十分不讲究。   小厮端来馒头咸菜,他吃。端来山珍海味,多半照样也吃。只是吃完之后,要皱皱眉头,抱怨:“今日饭菜太腻,给厨师说说,以后莫要这么做了。”   这样一个人,会是“好官”吗?   白、梅也不知道。他们只看出,董阶对昨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账本十分在乎。早晨吃着东西,还忽而开口,问小厮:“孟荣德去年去过一次罗城,对否?”   小厮一愣,“大人,您说得是……”   董阶自问自答:“对。他是五月从京城出去,到八月才回来。”一顿,“五月,八月……是了,账本上的时间也是这个时候。   “到底是在那边碰到了什么,能让他一个朝廷要员,去找一个小小城官‘行贿’?”   小厮:“……”   自家大人刚开口的时候,他还在努力听,想要找出大人的真正问题,好去回答。   听着听着,小厮的脸色有点儿发白,意识到,这可不是自己能参与的话题。   他咽了口唾沫,眉目之中略带忧虑。董阶一边念,他一边朝周围看。好险没有看到什么人,小厮这才松了一口气,朝董阶劝:“大人,小的也不是要拦着您破案!只是涉及要大、关乎人员太多,也太重要的时候,您总得小声点儿啊!   “要是已经到了后面的公堂时候,您这么念叨,倒是可行。可现在呢?万一隔墙有耳,您前面刚说起孟大人,后脚就让人去给孟大人报信,那可怎么办?”   董阶若有所思。   小厮看在眼里,暗暗松一口气。看样子,仿佛是觉得自家大人听进去了。   没想到,下一句就听大人说:“你去取纸笔过来。”   小厮一愣:“纸笔?”   董阶点头:“是,快去。”   他要写信。   开启新一天的工作前,男人趴在桌上,写了一封留给昨夜送账本之人的信。   中心思想很简单。姓孟的有问题,他知道了,可究竟是什么问题?……要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董阶就算想追查,也会显得颇为无力。   万一在试探过程中打草惊蛇,引起了孟家的注意力,反倒更加不美。   董阶想先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留下的信,也是言简意赅地说明这份考量。   等到男人离开,白、梅两个来看留言。粗略带过去,白争流笑了,“我还以为,他第一句话会是‘另一半账本在哪里’。”   梅映寒客观:“能坐在这种位置上的,不管好人坏人,都至少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一旦这么说了,咱们就会怀疑他要通风报信、毁灭证据。”   白争流:“那……”   梅映寒:“他现在只要知道真相,倒是很恰当。”   白争流沉吟,“的确。”   说着,青年一顿。   他转向梅映寒:“咱们是以丛霄他们的口吻说,还是简单写写?”   梅映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想了片刻,才道:“此事迟早要让皇帝知道。”   “那就拿丛霄他们的口吻吧。”白争流拍板,“如此一来,不管皇帝到底怎么想,姓孟的一家子都要被处置。”   语毕,他忽而一顿,若有所思。   不管皇帝怎么想,他都必须要那么做……   “制衡”两个字出现在青年脑海,思路仿佛比昨夜清晰了一些。不过,这依然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一整天,董阶都没回屋子。   不单是能沉得住气,也是事情的确太多,完全抽不出空来。   一直到晚上,男人再回房中。这一回,桌面上多了一页纸。   他拿起一看,话音喃喃从口中溢出:“御香坊……”   ……   ……   接下来几天,京中极为热闹。   先是大理寺卿状告孟荣德、孟文光父子,指他们一个杀人,一个包庇。紧接着,又有逆转。原来是早些年,孟大人还在吏部时,曾经负责过某次对当时在外做官的董阶的三年考评。那时候,他看董阶行事太过不知变通,有时明明解决了百姓的问题,却惹得百姓更加不满,于是在评价中判了一个三等。   因他这一判,董阶被调回京城的时间晚了足足八年。为此,董阶一直怀恨在心,这才有了今日对孟大人的诬告。   白、梅听着街头巷尾人们的话音,心情颇为不妙,商量起接下来要如何做、是否拉上董阶一把。再有,用什么法子把另外一半账本递出去。   结果还没等他们出手,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不知董阶如何说动天子,他竟在孟家父子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他们演了一出“夜入公堂“的戏码。   朝堂尚未传出话来,说书人那边已经有了章程。白、梅两人路过茶馆,便听其中传来一阵激昂嗓音,“话说那孟家三郎本就心里有鬼,再见到董大人着人扮演的阴差,可不就吓破了胆子?又有人扮作那御香坊冤魂,朝堂上哭诉,说自己如何被孟三郎残杀。听得孟三郎痛哭流涕,连叫‘冤枉’!”   白、梅:“……”   说书人:“董大人又拍惊堂木,道:‘你这孽障,到现在还没一句实话?’孟三郎再哭,‘我所言句句属实……’”   下面有人“嘘”场,显然极为入戏。   说书人:“董大人便道:‘来人,上油锅!’——热滚滚的油哇,就那么摆在孟家父子跟前。小的当场被骇得一哆嗦,众扮演鬼差的侍卫便嗅到一股子腥臊味。再细看,嘿,竟是孟三郎直接尿了裤子!   “老的呢,看到这儿,也开始绷不住了。却不是求饶,而是朝董大人喝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入戏的观众:“我管你是何人,总要归地府管辖!”   说书人:“嘿,董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语毕,就让人伸了一只手进油锅里。再拿出来,叹一声‘温度合适了’。”   观众:“嗬!这不是假扮的阴差吗?怎么有这等工夫?”   说书人神秘一笑:“谁说不是呢?在后面悄悄看着的皇帝爷爷也被这一幕惊到了,问身边大太监杨保,‘我可是看错了?方才董阶那下人是做了什么?’杨保也懵啊,揉揉眼睛,就和皇帝爷爷说,‘前朝有那青天白日审活人,夜晚审阴鬼之事,咱们董大人莫非也有类似的本事?’”   观众们向往:“没准儿还真是呢。”   “我前头在街上远远看过董大人,他是个公义的长相。”   “你们没听说吗?董大人元配夫人早间没了,后面一直没有续娶。如今无妻无子,还有人想要上门说媒呢,可他统统不要。从前旁人还想不明白,经过这一遭,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人他是每到晚上,边要回去与夫人相会呢!”   白、梅:“……”   白争流再也克制不住,笑出声来。   梅映寒略有无奈地看他。半晌,情郎含笑的目光扫来,他抿抿嘴巴,也跟着笑了。   两人没再驻足,继续往前。没多久,回了钦天监。   沐鹰、秦桑早前一直在宫中,如今总算出来。四人相会,白、梅好奇问道:“董大人、孟大人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听外面传得满城风雨……”   沐鹰叹道:“我们也不曾想到。不过会有如今的样子,怕是上头另外有人出手了。”   白、梅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再一细想,沐鹰现在说的才是正理。   为什么外间风向转得那么快?为什么皇帝竟然同意董阶假扮阴堂,还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   ——因为在他们之外,另有旁人插手了孟家的案子。   答案浮现在心头,刀客、剑客顿生索然。   哪怕不懂官场,他们也能想到,孟家父子或许真的会在此事中折下,可又有人会因此更进一步。   也正是为了捡这份好处,他才愿意出手。   两人静默半晌,跳过这个话题,问起:“沐前辈,秦前辈。你们最近在宫中,可有什么发现?”   沐鹰听着这话,眉头登时拧起,神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秦桑则叹气:“正要与你们说呢。我们果真在丽妃床边挖出来东西,再有……”   沐鹰起身,道:“还是随我们来吧。”   白、梅看出他们郑重,同样凝重了神色。   他们跟在长冲门师兄弟身后,到了一处房间。   一进门,先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灵气。紧接着,又察觉不对,定睛一看——   屋内正中,大量灵石堆出一个鸟窝似的台子,一个黑色匣子静卧其中。   白、梅瞳仁同时一缩:“这匣子!”   不就是他们在御香坊挖出来、后面被君家兄弟送去天山那个?!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201章 匣子   沐鹰、秦桑观察着两个年轻人的面色。见他们目露惊愕,脸上的凝重不由更加清晰。   “你们见过它,对否?”   秦桑还额外与刀客、剑客确认。   白、梅各自深吸一口气,点头。再转问长冲门前辈们:“你们刚才说,这匣子是从丽妃床边……”   秦桑点头道:“正是。”   白争流喃喃开口:“埋这玩意儿的人,竟还能自如出入皇宫?”   梅映寒则想到:“此地灵石甚多,倒是能将盒子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沐、秦一起因着白争流那句话叹气。轮到梅映寒讲完,则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唉,说到这个,还另有一处地方,正要带你们去看呢。”   白、梅不由一怔。   带着疑问,他们跟在两个前辈身后,与他们在钦天监中移动。   不多时,几人到了一处外表看来平常,可白争流一踏进门,便敏锐察觉不同的屋子。   灵气。   这间屋子里的灵气,实在太过浓郁了些。若是只去“感受”,而不睁眼去看,青年恐怕要以为自己回了天山。   他看一眼身侧情郎。近乎在同一时间,梅映寒察觉了他的目光,一样朝他看来。   白争流做口型:“灵矿。”   梅映寒抿了抿嘴,点头。   白争流就知道,情郎也与自己有着相同感受。   这时候,沐鹰、秦桑分别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   令牌被做成两个水滴形状,一黑一白。合扣起来,正好是一个八卦图案。   而若沉下心,细细去看,便会发现黑白八卦正反都有细细密密的刻痕。这些痕迹将原本样式简单的八卦令变得复杂许多,白争流甚至想到:“若把一粒米放在那些沟壑当中,米一定是要迷路的。”   刚刚想完,就见沐鹰拿着合起来的八卦令,去了房屋边角的一张桌旁。   白、梅意识到,自己接下来要看到的就是重点了。   他们略略屏息,见沐鹰将八卦岭扣在桌面上。似乎是轻轻转了转,调整一番角度。然后,原本显得突出的八卦令,一下子陷在桌内。   沐鹰继续转动它。白、梅看着他的动作,正在凝神思索,便听到一阵让人牙酸的“咯”声。再分辨片刻,他们意识到:“密室!”   这间在外看来,待客稍显暗沉,做别的事儿亦不太方便的屋子之中,竟然隐藏着一个密室!   白、梅顺着脚下颤动传来的位置投过目光,果不其然,看到房屋正中,几块被拼在一起的砖石朝着另一边挪动。没一会儿,地上多出一个能够容纳两人并肩进入的空洞。   灵光扑面冲来,照在白、梅身上。   他们身边,秦桑慢慢叹一口气,仿佛并不因密室之中藏有的大量灵石感到欢喜。相反,白争流从他叹息的调子里听出一丝怅然。   “下去吧。”怅然完了,秦桑打起精神,率先朝地上开了洞的位置走了过去。   他之后是沐鹰。沐鹰顺口招呼两个年轻人:“白小友、梅小友,随我们来吧。”   白、梅跟上。离得近了,他们发现砖石板下还有楼梯。   两人跟着前辈们往下走,每走一步,都要觉得身边灵气更盛几分。以他们的经验,在这种环境中练武,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极大进境。   但有如此好地方,长冲门师兄弟竟不显得高兴。相反,越是往下,他们的脚步越是显得沉重。等到最后一段台阶,沐鹰甚至略停下片刻,回头对白、梅两个叮嘱:“你们见了待会儿的场面,莫要惊乱。”   秦桑也说:“这里的天石——哦,你们是叫做‘灵石’吧?——都是皇帝派出去的人从各处搜集了,再一并送过来的。虽然质量参差不齐,却都算有用。这么集中在一块儿,纵然那些东西再危险,也能被镇住。”   “那些东西”?   伴随长冲门师兄弟的话音,白、梅的好奇心与警惕一并被拉到最高点。他们一起点头:道:“我们知晓了,前辈。”   沐、秦这才继续挪动脚步,带领白、梅,走完通往密室的最后一段路程。   而在这段路程中,白争流思绪流动,想到颇多。   虽然两个前辈没有把话讲得太明白,但刀客已经听懂了。眼下他们正在进入的地方,并不是真正“灵矿”。而是前辈们在皇帝的支持下,特地将大量灵石集中在一起,用以封印、镇压某样东西。   会是什么?白争流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选项:前朝妖人。   毕竟这地方与天山那边再不像,“存在大量灵石”的特点却是实实在在的。无怪白争流能在第一时间记起自己在天山的经历,进而产生更多联想。   他默默摸了摸腰侧刀柄,带上十足镇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   “扑哧——”   秦桑拿了火折子,点亮挂在由灵石拼接而成的“墙壁”上的几盏油灯。   火光照耀之下,白、梅屏住呼吸。无论刀客还是剑客,此前的所有联想都被打破。   眼前没有被关押在此的又一个妖人,没有仿佛他们曾经在血魔老巢见过的、现在想想分明是带有浓郁阴气的池子,也没有某个显出身形的怨鬼。   只有数面灵石“墙壁”,以及镶嵌在“墙壁”上的匣子。   和他们在罗城见过的、在不久之前再度见过的一模一样的匣子。   每一个都被固定在灵石组成的孔洞中,受灵气净化。只是阴气、灵气原本也是一个相互影响、此消彼长的关系,白、梅便看到所有匣子边缘,都有一圈儿已经渗入灵石之中的阴气,把原本形色胶润的灵石变得黑黑沉沉、杂质斑驳。   见白、梅被周遭场面震住,沐鹰、秦桑没说话,而是在一旁等。   一直到两个青年回神,白争流甚至主动开口,询问:“前辈,这究竟是——”   秦桑这才解释:“还记得我们之前提到的,在通州碰到的鬼事吗?”   白、梅一同点头,梅映寒:“前辈曾与我们说过,是朝中有人在回老家祭祖时无意中撞上一个怨鬼,便起了操控怨鬼做事的心思。”   一番话,长冲门二人说得语气平平,两个青年却极是叹为观止。这会儿复述起来,也毫不费力。   梅映寒继续道:“结果呢,自然是没有控制住怨鬼。他自己人在京城,倒还好说,通州那边宅子里的人却统统被残杀了。”   秦桑点头:“对,正是此事。只是我们前面讲来时省略了一些细节。”   沐鹰补充:“不是有意,只是当时……”   白、梅宽慰地看他们,意思是“无妨”。   秦桑慢慢吐出一口气,继续道:“我们赶去通州的时候,那宅子已经完全成了阴宅。不光是原先身在其中的人,就连过路商客,也有不少被恶鬼掳去。我们很是废了一番功夫,终于控制住那怨鬼。再看阴气深重的宅子,总不能置之不理……   “正好,那次之后,皇帝也信了我们的说法。我们便私下上奏,请他广收天下灵石。等灵石来了,我们便将它们运到通州,放在宅子当中净化。   “这办法倒是真成了。只是那屋子没出问题,被里头阴气侵染的灵石却成了问题。虽然与从前相比,它们身上的阴气也是大大减少,可总归……”   话没说完,白、梅却已经明白了。无非是两个前辈想要根除祸患,干脆把已经变成“阴石”的东西回收起来,带回这边,进一步净化处理。   沐鹰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两个青年的想法:“后来碰到其他怨鬼,我们也拿一样的办法处置。不知不觉,这儿被镇起来的阴石就攒了如此多。好在皇帝找灵石的速度也快,不至于被它们反扑。   “你们看到的每一个匣子,里面都有一块儿,或者是数块儿阴石。格外厉害的呢,我们就一个地方少装一点儿。没那么厉害的,就一个地方多装一点儿。”   白、梅静默半晌:“原来如此。”   停顿片刻,白争流:“前辈,照这么说来,罗城那边,还有丽妃床下——”   沐鹰:“罗城的匣子,我们没有见过,不好笃定。丽妃那边,却的确被埋了我们装阴石的东西。”   白、梅深呼吸。白争流继续道:“罗城那边,不会有错,就是一样的东西。”   沐鹰喉结滚动一下,叹气:“唉!再有啊,以上面的阴气来看,恐怕盒子还没到我们手里、沾上灵石,就已经被人掉包了!”   秦桑:“却是不知道,像那两边一样的匣子,还散出去多少。”   梅映寒皱眉,“前辈,对究竟有多少匣子、匣子里有多少阴石,你们有无记录?”   “有是有。”沐鹰说,“但这玩意儿太危险特殊,运送过程中本来就会出问题。我们虽然也会一一查看过去,但如今都有匣子流落在外了,我们也没脸说自己足够谨慎戒备。唉,若是有匣子直接被报成‘被阴气毁坏’,我们怕是真不知晓!”   他话音落下,白、梅看着火光跃动中占据所有墙面的匣子,心情同时一沉。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202章 后续   看过密室,初步了解了状况,一行人转战放置着从丽妃床下挖出来的匣子的屋子。   在堆堆叠叠的灵石之中,沐鹰、秦桑上手示范,给白、梅看匣子应该如何打开。再有,里面是什么东西。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看到匣子开启,丝丝缕缕的阴气从中探出,又像是爆发一样,在顷刻之间污染了周边一片灵石,白、梅依然屏住了呼吸。   在他们严肃的目光之中,匣子打开的缝隙更大。而在这时候,白、梅终于看清了其中结构。   倒是十分简单。和沐鹰、秦桑说的一样,不过是空空的匣子当中,摆着几块阴石罢了。   两个青年看着这样的场面,心头沉重。   梳理一遍沐、秦二人之前的话音,竟是有人在他们把盒子装起来时,就瞄上他们,窃走盒子,接连引发两场乱事吗?   究竟是谁、为了什么——   白争流看向长冲门二人。他身边,梅映寒比他更快开口。   “前辈,”剑客叫道,“若是不确定有多少匣子被窃,咱们便该去做那最坏准备,把所有有‘损坏’记录的匣子都记成‘失窃’。”   沐鹰面皮紧绷,秦桑则是满脸愁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叹气。   梅映寒继续梳理思路:“再有,一路能接触匣子的人,有多少是能进宫的?又有多少去过罗城?——哪怕不是他们本人,只是他们身边的人,也能被算在其中。   “这么筛下来,总能有一二收获。”   白争流听着,觉得很对。想了想,又补充:“谢娘子说了,”就是谢琼英,“她‘梦到’两个孩子说周围情况不对,约莫是在怀孕两三个月的时候。罗城那边,时间没这么准确,但结合大火时间、失踪传闻出现的时间,也算有一番范围。”   沐鹰、秦桑听着这话,都应一个“好”字。   秦桑还说:“眼下来看,只能这样子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沐、秦便忙于此事。   只是进展并不顺利。   从记录来看,最坏情况下,流落在外的匣子至多会是十六个。考虑其中一定也有真正损坏的,这个数字应该还需要下降。不过在没有切实把握的情况下,也不能让它下降太多。   想到起码有十来个匣子流落在外,说不定已经酿出与御香坊、谢琼英宫中一样的惨剧,沐、秦两个便愁眉不展。   白争流、梅映寒心中同样沉重。可事已至此,再着急也没办法了。只能尽量耐心一些,期盼长冲门前辈那边能有新进展。   等待当中,时间悄无声息地来到六月。   他们这边毫无进度,京中百姓们那边,各种传闻的进度却是一日千里。   “董青天夜审孟家郎”的故事已经过时了。这日,白、梅再一同上街采买时,听到了时下最流行的新篇章。   说书人照样激昂的嗓音传来时,白争流正在找小二打酒。他原先还没在意旁边人都说了些什么,却架不住那一个个熟悉的名词直往耳朵里钻。刀客到底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听说书人一拍惊堂木——   “上回咱们说到,前朝那八王爷与习剑的小郎君原是一对爱侣。可八王爷到底是天潢贵胄,如何能情系一人?剑郎君却不管这些,看八王爷去花楼与人应酬,他便大为不悦,追赶上前……”   白争流:“……”   好吧,也不算是“熟悉的名词”。但“八王爷”“剑郎君”,指向性还是太强了一点。   至于为什么前面董阶审案没有此类改编,偏偏这回不同,倒是很好理解。   孟家父子显然是倒台了。哪怕白争流没有可以关注,也知道孟文光已经被判斩刑。皇帝待他厌恶至极,甚至等不到秋后处决。不出意外,他上刑场的人日子就是最近几天。   董阶呢?他给孟荣德的政敌送了一份大礼,对方便也投桃报李,将他包装成了百姓们口中的“青天”。用好这份名声,董阶一定能走得更远。   皇帝也对自己在说书中扮演的“为民做主”形象十分喜欢。把故事放在前朝,反倒体现不出他的英明果断。   既然几个当事人都不在意,或者干脆没办法在意,民间还有什么编的?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傅铭与顾邈的纠纠缠缠却不同。皇帝的亲弟弟,眼下也没说他失了圣心。一般百姓如何能编排他?——什么,你说说书人前面的话?可那不是“前朝八王爷”吗?   白争流眼皮抽抽,平心而论,并不想知道顾邈追着傅铭上花楼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奈何说书人嗓门洪亮极大不说,给他打酒的小二也眼神闪动,用十分亲切的目光看向“被皇家隐秘吸引”的白争流,压低了嗓子,热情而不失礼貌地给白争流分享:“这事儿可是真的!我那日去平康送酒,”要知道,他们家自酿的酒水可是京城一绝,来定的人多着呢,“亲眼所见!”   白争流:“……”   他想说:“我真的不感兴趣。”   架不住小二分享之心过于旺盛:“也不光是我,半条街的人都看到了。嘿,就连旁边的花楼上,也有人推开窗子,朝下探头探脑。九王爷原先就被缠得不耐烦,到后面,仿佛恼羞成怒……”   白争流干巴巴:“哦。”   小二:“你猜后面怎么着?”   白争流:“……”不想猜。   小二乐呵呵:“一般人还真想不到!客官,您想想啊,那是什么地方?平康!平日里,也不是没有哪家女郎过来找男人的,可为什么偏偏这回这么精彩?”   白争流说:“酒打好了吗?”   小二:“不着急,不着急!且听我与您说。要说是因为事儿出在九王爷身上,倒是有理。可进出平康的男人中,其他高官显贵莫非是少了?要我说,全天下的男人,不都带着那点儿心思。”   白争流的眼神一点点变得一言难尽。   小二却不曾察觉,还在喜滋滋地分享:“问题是,来找九王爷的是个男的!再有,他不光来找九王爷,还打了九王爷。”   白争流:“……什么?”   小二:“对,打了!还是照这儿打的,”在脑袋上比划一下,“哎哟,那一拳头下去,九王爷直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不过后来听消息,人也没出什么事儿,当时其实是喝太多,脑袋太晕,这才摔倒。”   白争流情绪复杂,“伤了九王爷,那江湖人……”   小二:“奇就奇在这儿了。一般人那么对皇亲国戚,不死也得掉层皮吧?——也不光咱们这么想,那日是有巡街的金吾卫过来,要把江湖人送进大牢。”   白争流抽了口气。   他是真没想到,在自己与情郎一心为阴石流落在外而劳心不已的时候,傅、顾两个还折腾出这么多事儿?   小二又道:“当时也却是是去了,江湖人还真在牢里待了两天。可你猜怎么着?两天之后,九王爷去看他。那以后,嘿,竟然又一起出来了。   “那以后,一直到今天,九王爷不仅再没去过花楼,后头日子里,还对那江湖人颇为体贴关怀。”   白争流:“‘听说’?”   小二信誓旦旦:“我邻家阿姐的丈夫的妹夫的二姨的小儿子在王府内做杂扫,他说得可真切了!”   白争流再次无言相对。半晌,才再度干巴巴开口:“莫不是去牢中看江湖人的时候,九王爷摔坏了脑子?”   虽然他一直觉得那两个人的脑子就算不去摔,也不太好用。   小二沉思:“说不定呢。我那熟人是曾说过,九王爷带回江湖人后的几天,有传过御医的。”   白争流长长吐出一口气。想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最后只能道:“那,我的酒,到底灌好了没有?”   小二:“唔?好了,好了!一共六钱银子。”从白争流手里拿了钱,“好嘞!客官,您慢点儿走。”   白争流笑笑,拎着酒壶离开客栈。没走多远,碰到了去采买其他物件,这会儿带着东西回来的梅映寒。   两人并肩前行,梅映寒很快发现:“争流,你怎么了?”   白争流:“你看出来了?”   梅映寒想了想:“从咱们见面到现在,你叹了三口气了。”   白争流忍不住笑:“记得这么清啊?”一顿,大致说了自己从说书人、小二口中听到的事。   梅映寒听着听着,眼皮跳、面皮抽,倒是把白争流的所有感受都经历了一遍。到最后,和情郎一同叹气、感慨:“好好的日子,竟然能被他们过得这么折腾。”   白争流心道:“映寒这话说得倒很对。‘好好的日子’……不过,他们要是不折腾,也没有我与映寒的今天了。”   这么一想,刀客神清气爽,连走起路来的脚步都显得轻快。   梅映寒有所感觉,面上也露出一个笑来。   两人难得放松心情,一路走回钦天监。   回了院子,正好碰到兴冲冲的秦桑。见了白、梅两个,他开口就是:“有消息了!”   消息?   白、梅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秦桑在说什么,精神登时一振!   作者有话说:   傅铭、顾邈差不多就杀青了。他们以后会怎么样呢,一句话概括,就是“折腾”吧。   其实也能仔细写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上花楼和下大牢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总觉得有点浪费字数……   如果有小天使感兴趣,可以直接去看隔壁文《逆天改命》的武侠世界(这篇文就是从那个世界扩展出来的),和《逆天改命》里两个人的结果差不多。 第203章 帮闲   线索出在一个江湖客们没想到的人身上。   孟文光。   他身上背的官司是残忍,但也简单。在孟文光招认完自己激愤杀人之后,人就被关进大牢,只等问斩的日期下来。   倒是他爹孟荣德那边,因牵扯太多,还要细审。再有,孟家其他男女老少,也一并被这对父子牵连下狱。   两个庶兄恨孟文光恨得咬牙切齿,只愿能正啖他的血肉。   平素父亲便偏心到了极致。同样顶着这个姓,孟文光一个废物能作威作福,他们却须苦读多年,终于有了进入官场的资本。谁能想到呢?三弟不曾与他们同甘,他们却要与他共苦!   又寒心于父亲的作为。从前偏向老三,却还罢了。如今老三做出这等惨绝人寰之事,父亲依然要关照他,替他死死将事情瞒住……   ——这点上,倒是庶兄们激恨之下误会孟荣德了。   知道儿子杀人放火时,孟荣德的愤恨不比庶子们少。只是恨完了,照样要咬牙认下。否则的话,难道等着东窗事发,全家一起砍头?   虽然从现在的结果看,他再怎么隐瞒,也没瞒下多久。   这一家子的心思,不在董阶的考量之内。   于董阶来说,他只是把孟家上下按照不同的罪行,各自关押。   孟文光不配让他注意太多,倒是孟荣德那边,罗城送来的账本只是冰山一角,这位“德高望重”的孟大人有无数惊喜等待他来发掘。   董阶陷在里面,认真干活儿。以至于最初有人来给他报,说孟文光整日在大牢里嗷嗷叫着“见鬼”时,董阶压根没放在心上。   他能扮阎王,就是因为打从心底就不信阎王。去年以来宫中是有风声,但董阶一向觉得所谓“钦天监监正、监副”不过妖言惑众之徒。至于那封出现在自己桌上的信,更是好解释。多半是某个江湖游侠途径罗城,察觉异样,于是把证据带到京城,又假借鬼怪之手,将东西送到他手上。   什么?你说小厮信誓旦旦,那天屋子根本没人进去?   开玩笑吗?虽然觉得江湖人们没必要装神弄鬼,真碰到这种事就该直接报上,而不是搞一些花哨伎俩。但对这个群体的武艺水平,董阶还是有些认知的。   某种程度上,董阶算是猜对了。   虽然只对了一半。   再说孟文光。下面的人报了一次“孟文光号称见鬼”被打回之后,倒是的确有段时间没去打扰董阶。但这段时间中,他们守在牢里,听着从孟文光那边传出来的动静,每每头皮发麻。   还不光是狱卒们。隔着几道墙,孟荣德、孟家其他庶子也听到了从孟文光处传来的动静,一个个大呼“痛快”。等到董阶再来亲审时,甚至能笑呵呵与他们说:“董大人打得好啊!那个畜生,最好让他死在牢里。免得日后出去了,有成个祸害。   给董阶听愣了。   他当面没说什么,回过头,却把狱卒们叫来,问起具体怎么回事。   虽掌大理寺,平日断案少不得要上刑,但本质上,董阶是非常不喜欢对犯人严刑逼供的,只怕屈打成招。   如今孟文光案人证物证确凿,倒是不担心这种情况发生。可董阶担心手底下的人养成习惯,打了孟文光是小事,后面打了其他人呢?他绝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发生。   抱着这样的想法,董阶招来狱卒细问。他表现严格,狱卒们当即指天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对孟文光动手。   董阶皱起眉毛,脸色更沉。   比起“手下的人违背自己的命令拷打犯人”,他更厌恶的另一种情况竟也出现了,手底下的人对他撒谎!   董阶就要发作。偏偏这时候,已经没有狱卒看守的孟文光那边,再度传出一声惨叫。   正因被大人训斥而战战兢兢的狱卒们连忙开口:“大人!您听,是孟文光那边又有动静了,这就是我们说的‘见鬼’啊!”   董阶心中狐疑,嘴上却不会说自己想错了。他面色微沉,道:“我去看看。”   这一看,就见孟文光缩在牢房角落,蓬头垢面,浑身发抖,惊恐地看着前方空白处,叫:“鬼啊,鬼!!”   董阶:“……”   孟文光继续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董阶:“……”   孟文光:“你们要怪,就去怪丛霄,谁让他那般对我!”   董阶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倒是依然不觉得孟文光是见了鬼,只认为他心中亦明白自己做了怎样丧尽天良的事儿,于是问心有愧。   倒是自己之前错怪了狱卒们,颇为不好。   董阶是个好上司。想到这里,他也开始问心有愧,琢磨着这段时间大伙儿的确辛苦,不如自己掏些钱来,给大伙儿买些酒肉,也算犒劳。   一边琢磨,一边就要往出走。没想到,脚步还没迈开,就听孟文光再叫:“还要怪,就去怪张老二!是他把那匣子给我,说能拿它镇压你们,让你们不得超生!”   董阶一愣,已经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回头重新看向孟文光。   这一看,就觉得此人果真是疯了。董大人有丰富的面对疯子的经验,能肯定孟文光眼神中的呆滞不是佯装出来。   问题在于,“张老二?”   董阶重复一遍这个新出来的名字,侧头问狱卒:“他从前还有提到这个人吗?”   狱卒们苦哈哈地回答:“提了,怎么没提?说虽然他杀了御香坊中的香师弟子,但怎么看都是张老二害得他们投胎都投不了更加可恨。还骂那人呢,说明明说好这些鬼都要被镇着的,怎么这会儿又出来了?”   董阶眉尖微微拢起。   当日,“张老二”这个名字就传到了长冲门师兄弟耳中。之后不久,白、梅两人回来,又听到了秦桑的转述。   “也就是说,”白争流梳理思路,“这个叫‘张老二’的告诉孟文光,只要把匣子放到御香坊旧址,那些冤魂就不会化作鬼来找姓孟的。姓孟的去做了,结果……”   结果御香坊的冤魂们果然被匣子困住,若非白、梅一行去了,他们恐怕真的不能超生。   “不对,”梅映寒忽而开口,“时间有问题。”   白争流一怔。   他大脑快速计算——时间,对,御香坊大火是在制香大比后,说来是在盛夏。而白争流前面就与丛霄说过,“若是我当时在罗城,自然不能眼睁睁看你们遇害。可我当时在广安府。”   不单单是他在广安府,傅铭、顾邈也在!   照这么说,长冲门前辈碰到傅、顾二人,进而当上钦天监监正监副,一定是御香坊大火之后的事情。由此推断,至少在丛霄、周云韶出事的时候,匣子不可能埋入丛霄屋中!   “从他们身故到匣子埋下,”白争流冷静说,“隔了起码有数月工夫。他们要想作祟,早能动手,可是无论丛霄还是周云韶,都不曾这么做。   “到后面,一直到咱们破了开店处的阴气,那些人才能托生……匣子是禁锢了他们,但它原本也是造成他们成了那副样子的罪魁祸首!”   伴随话音,刀客原本还有混乱的思路逐渐清晰。等到一段话说完,更加可怕的猜测在他脑海之中浮现——   “为什么会是御香坊?”白争流问,“选丽妃住处,是因为丽妃怀了灵胎,引来觊觎。选御香坊……”   梅映寒:“那里的人死得太冤,怨气太重。”   白争流看他一眼。   梅映寒:“近几年来,要说哪个地方短时间内没了的人最多,怕是就是御香坊了。”   白争流默然半晌,意识到,情郎说得没错。   自然,如他们前面去过的乱葬岗也是死人甚多的地方。可那边一来不是游魂们真正亡故之地,二来不同尸体死亡时间不同,三来……   刀客心想,自己凭什么那么笃定,觉得乱葬岗下没有埋什么呢?   “‘他’想做什么?”白争流缓缓开口。   梅映寒看向秦桑,“这就要问那位‘张老二’了。只是秦前辈,不知董大人有无提起……”   “大人,大人!!!”   剑客话说到一半儿,忽见一个钦天监属官从外间跑来,口中高呼:“大理寺又派了人来,给您带了一句话!”   秦桑先是一愣,脸上随即爆出一阵喜色,问:“可是人抓住了?”   属官喘着气,摇头。   秦桑脸上的喜色就这么变成焦灼,问:“那是如何?”一顿,“总不会是死了吧?!”   白、梅听到这话,一起提心。   “杀人灭口”四个字浮现在他们脑海当中,两人进而展开更多联想。前方仿若有团团迷雾,将京城、罗城……无数地方笼罩其中。   “不是。”这时候,属官终于把前面那口气喘匀,“他跑了!”   众人一愣。   属官挠挠头,补充:“说是那张老二本是孟家的帮闲,平日总凑在孟三郎身边的。结果呢,前面孟家出事儿,他马不停蹄就出京了。   “因他不算孟家人,董大人先头便也没抓他。现在已经派人去找,一有消息,便会告知监正、监副大人。”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204章 审问   张老二是在五天后被抓回京城的。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热了起来。沐鹰二人接受来自董阶的邀请,带着白、梅一同去大理寺向张老二问话的路上,几人原先是坐了马车。可车走到一半儿,秦桑就忍不住撩起帘子,说要吹一吹风。   “今年入暑的时间倒是早,”秦桑道,“……唉,拉开帘子也没觉得凉快。”   白、梅其实也觉得热。但看秦桑额头挂了一层细密汗水,就连鼻尖也多了隐约水珠的样子,两人又开始觉得还好。   白争流提议:“前辈,不如试试以灵气运转于身?”灵气自然不会给人降温,但也能让人维持在最舒服的状态。当初他们能靠着这一手,在天山大雪中都觉得没那么冷。到现在,道理也是一样的。   秦桑脸上露出些迟疑,“还能这样啊——”一顿,试了,脸上浮现出惊喜,“当真有用!”   白、梅便笑一笑,还告诉秦桑另一个小技巧:“若是担心浪费灵气,便只用将它集中在背心、腰腹一类地方。这些位置舒服了,身上便能好受很多。”   秦桑一副有所领悟的样子,点头。   在几人对话中,大理寺渐近。   白、梅之前已经来过无数次,这倒是头一回规规矩矩地走正门。一时之间,倒是有点儿不习惯了。   好在他们无论习惯与否,都不会表现在脸上。这会儿稳稳当当地跟在长冲门两个前辈身后,一同踏入门槛。   董大人颇为体贴,说牢房阴暗污秽,一般人去了可能无法适应。于是提前把张老二带了出来,直接在堂上问话。   沐、秦,加上白争流与梅映寒最先不曾显露存在感,只是默默入座,听董大人呵张老二:“孟家出事,又与你无关,你为何要跑?”   张老二闻言苦笑。   客观来说,他倒是长了一张还算英俊的面孔。毕竟是整日陪孟文光吃喝玩乐的,要是模样不好,孟三郎也不会带他出去。   如今孟家出事,张老二又被抓。乍听起来,是姓张的将要与孟文光在牢中相会。可事实上,细看张老二身上衣服就知道,他在堂下虽然显得狼狈了点儿,可在外的这些日子,此人过得着实不错,否则哪有资本去穿绫罗?   再有,来的路上,听董阶派去的人私下透露,他们找到张老二的时候,此人正一左一右搂着两个花娘,醉生梦死。   并不是一个有罪心虚的样子。这会儿被董阶问起,也是虽然害怕,却还能回答:“我不过孟家一帮闲。如今就孟家不再,我留在京中又有何用?”   董阶冷冷看他。   张老二从前能以白身混迹在一群达官显贵之子中,别的不说,胆子是真的大。最初那阵儿惊慌过去之后,他的思绪一点点冷静下来,还能问董阶:“大人缘何抓我,不妨给个明话吧!我从前是撺掇过孟三喝酒,也给他寻摸过瘦马,可这些总不算罪过!”   董阶道:“只是这样?”   张老二斩钉截铁:“自然!”   董阶冷笑:“御香坊惨案,你又是如何说?”   张老二一愣。   白争流默默观察他。见到张老二此刻的样子,他眉尖轻轻一跳,心中涌出一个念头。   ——他好像真的不太知道御香坊的事?如今的惊讶,并不像伪装。   虽然这么想了,但表面上,白争流什么都没说。   他继续听董阶问:“孟文光先杀丛霄、裴降、祁高三人,再杀周云韶。之后又在御香坊放了一把火,烧死将近百人——我如今这么说起,张老二,你心中无愧?!”   张老二的表情一点点变白。   白争流继续观察,想:“哦,现在应该是被吓的。”   不过,张老二显露出的惊吓并不是因为心虚,而是纯粹慌乱。   “大人!董大人!”他膝行着想要靠近董阶,可惜没走两步,就被身侧人按住肩膀。张老二动弹不得,唯有一张嘴仍能发出响声。此刻嗓子都要喊破,“您可得明察啊!孟三去罗城那会儿,我根本没随他南下!他那是跟他老子一同出京‘办差’,如何还能再带上我们这些逗趣儿的?御香坊之事,我知道的不比你们早!   “不,分明是比你们还晚的!城里风风雨雨闹出来,我才知道孟三做了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这等畜生,自然应该人人唾弃。我……我从前时常与他在一处,不也顺道被旁人‘唾弃’了吗?”   说到后面,张老二嗓音颓然许多。   这事儿讲起来丢人,被抓回京城前,那些花娘们问起相关话时,张老二要么是打哈哈过去,要么干脆板起面孔,拿“朝廷机密”几个字唬人。   每当这时候,花娘们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次数一多,也没人会找着张老二这样问。   现下却不同了。面对“董青天”,张老二是半点儿都不敢隐瞒。话音开了个头,后面的事儿就被他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说出来。   讲孟文光父子被抓,自己立马被平日聚在一起的那群纨绔踢开。讲自己被踢开都算好的,就怕他们碰不着牢狱当中的孟文光父子,只好找他张老二来“替天行道”。   说到最后,张老二忍不住叹气。叹完了,又打起精神,朝董阶喊:“大人,我这会儿说的可都是再真切不过的实话!您若是还有不信,尽可以找人去问啊。”说着,噼里啪啦点了几个纨绔的名字。   董阶看一眼旁边执笔记录的属官。对方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把纨绔们写下来。   董阶便挪回目光,又试探着朝张老二问了几个小问题。   张老二有的答出来了,有的没有。而无论他答出与否,这番表现都证明一件事:此人是当真对罗城之事、之人一无所知。   到这一步,董阶也慢慢相信张老二说的实话。可这依然无法解释孟文光那边的情况,除非——   “莫非,”同一时间,白争流侧过头,去与梅映寒讲话,“他也不知道孟文光要拿那个匣子去干什么?”   离得近,情郎的呼吸能正好落到自己耳上。酥酥麻麻,温温热热。   梅映寒眼神晃了晃,开口的时候,倒是能用平稳语气,也侧头道:“孟文光做了那等恶事,回京之后心虚惊梦。他一个帮闲,只知表面的事儿,却还是找了匣子来讨好……说得通。”   “问题是,”白争流说,“匣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这才是他们今日话题的重点。   梅映寒同样知道这点。他眸光收敛,看一眼董阶。恰好这时候,董阶也在朝属官吩咐些什么。   梅映寒道:“咱们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不多时,属官拿了一个匣子过来。   这是沐鹰、秦风前几天提供来的。考虑旁人不曾修灵,无法抵御阴气侵害,所以他们交到大理寺的,其实是一个没有启用过的空匣。   只是上面花纹特殊,又是张老二亲自交到孟文光手上的东西。就算它这会儿颜色、重量都不太对,张老二的面色还是一变,惊道:“这!”   白、梅看他。   张老二又叫:“这——”   短短时间,他的表情产生了非常复杂的变化。   从一开始的惊讶,到后面略显茫然,紧接着又变得迟疑许多。   董阶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平静问:“看来你还认得他。”   张老二咽了口唾沫。   董阶微笑:“也好,不用本官给你上刑了。”   话音落下,张老二身侧不远处传来一阵“哗啦啦”响动。   男人瞳仁缩小,悄悄侧头去看。就见到各样刑具早已准备妥当,就在一旁等候自己。   只要他说一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东西就要往他身上招呼了。   张老二面皮抽搐一下,不必董阶再问,他已经开口。语速之快,活像有人提着刀在后面追他。   “大人,您要是早把这拿出来,我早就知道您要问什么了!   “嘶,也是!我只知道去年从罗城回来之后,姓孟的一直心神不宁,脾气也越来越差。怎么就没想到,他会这样是因为在罗城杀人了呢?怪我蠢笨,蠢笨!   “这玩意儿的确是我给他的,但当时人人都知道孟三魇到了,人人都送他开过光的佛像、高僧亲手做的平安福啊!说白了,还是为了讨好他爹呗。我看在眼里,也猜到孟三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就怕鬼敲门。可具体是什么事儿,我是真不感兴趣。咱们不过是给人当帮闲,知道那么多有什么用?又不是图死得快。   “我就琢磨着,有什么办法能标新立异些,把自个儿从一群给孟文光送东西的人里显出来。正好,一个经常与我喝酒的人告诉我,皇帝那段时间也一直做噩梦,钦天监两位大人给他制了一样能镇压梦中恶鬼的东西。我要是想要,他可以悄悄帮我偷一个出来。   “我当时就问他,敢偷陛下的东西,你是不是不要命了?那人却跟我说,他也不是等东西到了宫中以后,只是在东西运到宫里之前,悄悄下手。   “我听得心动,与他说定此事。不瞒大人您说,头次看到这匣子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被骗了呢。可钱都交出去了,话也给孟三说了,总不能什么都拿不出来吧?没办法,硬着头皮把东西交给孟三。没想到,往后几天,他竟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   董阶问:“你说的那人,究竟是谁?”   张老二吐出一个新名字。   他话音刚落,沐鹰、秦桑脸色就变了:“竟然是他!”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来好晚啊(溜了 第205章 碧云山   刘武。   钦天监属官中的一员,虽然自己没有修灵,但当初沐鹰、秦桑从通州带大量阴石回京,此人算是全程参与。   更有甚者,匣子的破损、缺失,就是由此人记录的。   如今骤然知道他在私底下出售匣子,沐、秦如何不惊?再往深去想,如果这个记录人本身有问题,那他们之前了解到的“共计十六个匣子损坏”,是不是也是被瞒报的结果?   意识到这点,秦桑坐不住了,“我们得回去!”   沐鹰比他更冷静,也更悲观:“咱们出来的时候,可是明说了张老三被抓。”   秦桑:“……”如果他是刘武,这会儿恐怕已经出城良久,再没有回来的打算。   意识到这点,秦桑登时更加着急了。   “那也得回,”他道,“就算他人没了,起码也要找找线索,看他究竟去了何处!”   沐鹰想了想,“也好。”   另一边,董阶也说:“若是此人刚刚出城,怕是走不了多远。这样,沐监正、秦监副,你们回钦天监查看。我这边则派上人,去各个城门找上一遭,起码确定他是从哪边出城。”   “好、好!”听说董阶愿意出手帮忙,秦桑面上露出一分喜色。只是很快,这份喜色又被苦恼替代。   一直到从大理寺离开,白争流还听秦桑喃喃说:“真能把人抓回来吗?”一顿,“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梅映寒问:“前辈,这‘刘武’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否与我们说说?”   秦桑静了半晌,叹气:“我和师兄都是半路出家的官儿,对京城里的事儿,很多时候我们都不懂。除了去各处斩除阴邪之外,钦天监里其他常规事务,都是由那些属官负责。   “刘武这人,说实在的,我一开始都没记住他。总是安安静静、默默做事儿的一人,你知道有那张面孔存在,可他叫什么、家里是什么状况……统统都没印象。   “还是到后面,在京里待的时间长了,那些乐意往我和师兄身边凑的属官我们都熟悉了,刘武才慢慢显在我俩面前。可就算现在,你问我他到底是什么脾性,我也只能说,是个做事儿认真、平常不大讲话的人,再说其他的——”   白争流:“此人多大年纪了?家中可以旁人在?”   秦桑一愣,眼里闪出几分喜悦光泽,“对,他家里!咱们把他家人下狱,他总得做出一二反应。”   想到这里,秦桑面色振奋,原先颓丧一扫而空。   沐鹰却皱眉:“刘武已至不惑之年,家中旁人……这个岁数,自然有妻有子。只是你们若问他妻儿是如何状况,我们却不知道了。”   梅映寒接话,进一步问:“他从前是什么脾性?我是说,在两位前辈来京之前。”   沐鹰摇头:“不知。但我们在钦天监这么些时候,始终不曾听到什么‘刘武脾性大改’的议论,想来是与如今一般。”   秦桑:“……师兄,你们的意思是?”   沐鹰叹道:“只望不是最糟的那种情况吧。”   秦桑喉结滚动,后知后觉。   他喃喃开口:“是了!白小友、梅小友分明与咱们说过的,拿着邪术的妖人可是有抢占旁人身体,顶着他人皮囊做事的本事!——若我在钦天监中选一个人去附身,怕也会是刘武这种人最好。”   平日就不引人注目,就算断掉和所有同僚的联系,都不会被人觉得怪异。   可事情当真会是如此吗?   白、梅也不知道。可一个老实本分了几十年的人,一出手就是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儿,说来也颇匪夷所思。刘武就算没被夺舍,他身上一定也怀有其他隐秘。   这时候,秦桑还在喃喃分析:“再有,他能接触张老二,透过他,把阴石匣递到孟三手上。也能随我、随师兄一同进宫。   “通州之事后,陛下可是不计旁人如何说我与师兄,坚持给了我们通行令牌。偶尔事情太多太忙,我们也的确把普通跑腿、维护宫中灵石的事儿交给他们负责……”   他语气懊恼至极。   “早知如此,我们何必偷这个懒!”   “都到现在了,”沐鹰道,“莫说这些。还是尽快想办法,把人找回来。”   秦桑叹气,“也只能这样了。”   来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已经行得极快。到这会儿,马蹄更是仿若要飞起来。   如此到了钦天监,四人下了马车。秦桑冲在最前,直接去了刘武的班房。   门推开,里面的人蓦然抬起头来。   秦桑身后,白、梅脚步微微一顿。   “大人,”屋中的人看出秦桑面色不对,开口唤道,“您这是?”   沐鹰原本落后了一幕,这会儿却抬脚来到前面,视线在屋中转了一圈儿,问:“刘武何在?”   白争流、梅映寒:“……”原来现在屋子里那个人不是刘武。   意识到这点,两人略有失望。   只是毕竟早有所料,眼下的失望颇为有限。   屋中人则微微一愣:“他出去了。说家中母亲卧病在床,自己要去取药。”   秦桑屏住呼吸,“什么时候出去的?”   屋中人想了想,“总有半个时辰了吧?”一顿,想起来了,“仿佛就是监正、监副两位大人出去之后。他在屋中转了两圈,到底忧心老母,难以安定……”   说着说着,他的嗓音越来越轻,是已经看出监正、监副面色不对。   “完了。”秦桑苦笑,“大理寺能把张老二抓回来,是因为张老二原先也没好好躲藏。可刘武……”   他要是真的“刘武”,倒还算有找到人的希望。可若从一开始,与沐鹰、秦桑相处的就是一具换了芯子的皮囊。纵然他们这会儿掘地三尺,怕都不可能将人找回。   他长长叹气,倒是闹得那与刘武同一个班房的属官胆战心惊,大气儿都不敢喘。   白、梅却依然冷静,说:“前辈忘了,我们有办法。”   秦桑茫然看他。就见白争流往前一步,环顾四周。   还问屋子里的男人:“有无什么刘武平日会用的东西?”   属官闻言一愣。花了点儿时间才反应过来,忙说:“有,自然是有!”   说着,从桌上取来一只毛笔,恭恭敬敬递入白争流手中。   白争流点点头,给自己指尖覆盖灵气,开始熟练地在笔身上画阵。   沐鹰、秦桑看着这一幕,眼睛一点儿都没有眨动。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屋中属官只觉得点点灵光从刀客指尖溢出,画面实在神异。沐、秦二人却认识到,能做到这一点,白争流对灵气的掌控已经远在他们之上。   再看白争流身侧另一个青年。他这会儿注视着刀客,目光平静温情。倒是不像是自己几个,只顾着去看人家的手。   虽然情形不对,秦桑还是一哂,想:“都还是些年轻人啊。”   不多时,以物寻主的阵法已成。   该说这不愧是白争流接触神鬼之事后,学会的第一个阵法。与去年夏末秋初时在野庙对君家兄弟的那番示范相比,白争流画阵的手法熟练了许多,速度也快了许多。   此刻放手,毛笔自然而然地漂浮在空中,又朝外间飞去。   白争流匆匆对沐、秦两人道:“前辈!你们且在城中候大理寺那边的消息,我与映寒这就去追。”   秦桑担忧:“你们两个,行吗?”   白争流飒然一笑:“有何‘不行’?——前面在宫中多么凶险,我们不也走出来了。”   秦桑抿抿嘴巴,到底点头,“也是。你与梅小友相处日久,配合起来也最为简单轻松。加上我与师兄,说不定才是费劲儿。”   沐鹰则说:“若对面当真凶险,你们切莫恋战。总归有这等寻人法门,不怕他逃得没影儿!”   白、梅一同点头。之后再不停留,开始向着毛笔飞去的方向追赶。   这一追,两人直接出了城。   毛笔笔直向前,刀客剑客紧跟其后。离了鬼境,倒是再没出现找谢琼英那会儿东西不住转向的状况。   不多时,两人来到京郊碧云山前。   毛笔朝山上飞去,白、梅见状,对视一眼,同样上山。   白争流心头有隐隐预感:自己已经距离目标很近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不多时,两人一同听到匆匆的脚步声。   白争流眼皮一跳,飞身往前,一把将毛笔捉住,顺手擦去上面的法阵。   做完这些,他顺手将毛笔揣在袖中,自己则和情郎一同屏住呼吸,隔着山上林木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碧云山是京郊一景,平日常有人来踏青上香,按说在山上碰到人是正常,碰不到才是古怪。   可前提是,他们行在通往山上碧云寺的路上。不像现在,周遭都是深深树林,一眼望去,看不到半天寻常人能用以行路的小径。   偏偏这时候,一个与沐鹰、秦桑的描述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出现了。   他手中拎着一个布包,包上还沾了一点儿土色。光是远远看着,都觉得沉甸甸,里面怕是塞了不少银两。   白争流却没急着之前冲上去。直到目光在男人身上扫了两圈,把各种样貌特点都对上了,他才抬起手,扣住二十八将刀柄。   作者有话说:   二更~   ps.三更【大概率】推迟 第206章 追   林中着实难走。   不同于白、梅两个的轻松,中年男人行得磕磕绊绊。隔三差五,就要在树根、石头的阻拦下绊上一跤。   几次三番遇到这种状况后,中年男人面上浮现怒容。偏已经行至此处,他再恼怒,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紧一紧身上的包袱,吸一口气,再往前走——   就在刘武这一抬头的当口,他面前出现一把刀。   那是一把雪亮的长刀。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它的拥有者待它是如何爱惜。定是时常保养,它这才有如此锋利的刃。   刘武喉结猛然滚动。   他脑袋缓慢转动,沿着刀刃,去看刀柄方向。   一只手映入男人眼帘。与常年握笔的书生、保养得当的富家公子不同,那只手并不白皙细腻,而是手指修长、骨结分明,带着指背、掌背都有细碎的伤疤,一看就知道充满力量。   “咕嘟!”   刘武喉结又是一滚。   他又顺着那只手,去看手的主人。   男人看到了一双明如寒星的眼睛   下一秒,那双眼睛骤然靠近,伴随刀锋斩破空气的动静。   看过了刘武在林子里走得跌跌撞撞的场面,白争流虽不至于轻敌,但也在心头对此人做出判定。   不是一个难应付的对手。   刀客甚至颇为惊诧。如果刘武在山林中行路时这么费劲儿,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么走?   抱着这样的疑惑,他朝刘武挥出了第一刀。   白争流明显听到,在刀锋接近的时候,刘武抽了一口冷气。   他惊恐地看着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刀锋,瞳仁收缩,身体发抖。   白争流目光收敛,手腕紧绷,把控着出刀的力道,要确保自己能在刀锋落在刘武脖颈之前一寸处时停下。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陡生。   刀客眼睁睁地看着刘武在自己面前不见了!   ……   ……   林中不算寂静。时值初夏,周遭一片蝉鸣。   白争流却丝毫不受这些虫声影响。   他原本就在山林当中长大,对刀客而言,无论蝉声还是风吹过林叶的动静,都仅仅是可以自如忽略的背景音。   如今刘武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初时,刀客自然有短暂愣神。可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在自己眼皮上覆盖灵气——   没有。   白争流看看周围的树,看看身前的草,重点看方才刘武在的方向。   什么都没有。好像刘武是真的凭空蒸发了,不留一点儿痕迹。   白争流喉结滚动。虽然还是难以理解,但到这一步,他还是接受了“刘武跑了”的事实。   青年缓慢收刀入鞘,同时开口:“难怪他分明那么不擅行于山林,却能出现在这里。”   梅映寒的目光依然放在周遭。听到白争流的话,他眉尖微微拢起,“他是真换了地方?还是——”   白争流:“嗯?”   梅映寒:“咱们在天山的时候,不也遇到过?那群怨鬼想找咱们踪迹,但师伯还是带着你我从包围中走了出去。”   他说前半句的时候,白争流还有疑问。到后半句,青年恍然。   “你说这个啊。”没错,是有这么一遭。不过那时候,他们扮演的才是“不被人发现,悄悄溜走”的角色。   那刘武呢?他其实也近在白争流身边,但白争流无法发觉吗?   青年想了想,否认了这个可能性:“咱们当时虽然被从怨鬼们眼前抹去,可人还在洞窟里。脚底下踩着的东西实实在在,碰其他壁石也没问题。   “刘武却不一样。这里地势复杂,光他脚旁边的一片儿就是一堆草木。你看,他方才的脚印都在这里。要是他没跑,只是躲着你我的目光,咱们总能看出痕迹。   “或者他干脆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也不可能。要真是这样,我现在一伸手,就应该碰到他。”   说着,白争流还比划似的朝前面够了一下。   梅映寒看在眼里,眉尖拢得更紧。   照这个意思,刘武的能力还更在杨春月之上?   可若真是这样,他有什么必要……   正想着呢,白争流提出了第二种可能。   “他可能就是‘走了’。”刀客非常冷静,“要是这样,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能在林子里穿行。因为他手上握有一法门,能让他直接改换所在方位。只是这法门毕竟有限制,譬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落在哪里。”   梅映寒:“竟还有这样的东西吗?”   白争流短暂地笑了一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如果他能以一把刀来斩断风雪,如果映寒手上是一把天外“神仙”赠予长阳子师祖的剑,那再多一个能让人转瞬移动的法门,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梅映寒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看情郎点头,白争流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毛笔。   拿出来的时候,他还略有抱怨:“这东西好用是好用,拿着却很硌人。映寒,你下回可要提醒我。咱们再碰到这种寻人的差事儿,定得找个轻便的东西。”   梅映寒听出他是在有意拿轻松语气讲话,好让气氛不至于死气沉沉。他也跟着笑笑,道:“好。”   等白争流对毛笔再用一遍以物寻人的灵阵,笔尖果然转了方向,朝另一个地方飞去。   刀客、剑客对视一眼,同时收敛目光,再度飞身前行。   这一次,他们走啊走,竟然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意识到不远处就是城郊乱葬岗,白、梅同时一怔。紧接着,两人心情慢慢下沉。   ……   ……   “呼哧、呼哧!”   抱着包袱,中年男人一路急奔。   中间依然有几次踉跄。但不得不说,乱葬岗的地形虽然复杂,却也比碧云山好上太多。若说在那边他是走一步摔两跤,到这会儿,他就是走上三五步,才要踉跄一下。   这一踉跄,却颇不得了。刘武已经尽量不低头了,偏偏余光依然捕捉到了自己身侧土堆里若隐若现的东西。   那是一截骨头。约莫因为死去太久,上面已经完全没有挂肉。白惨惨地从土石里支棱出来,旁边还散落着一串儿更短、更细的小骨头。若是有个仵作来看,定能分辨出这正是人的五个指头。   如今散在那儿,像是正在对刘武招手。   一般人看到这样的场景,就算胆大,也少不得“哎哟”一声。轮到胆子小的,定然已经叫起“阿弥陀佛”。   刘武却不同。他面对白争流时有多发愁,看到眼前一幕就有多欣喜。眼皮敞开了,唇角也勾起来,乐呵呵地朝骨头伸手。同时,另一只手摸进自己带了一路的包袱,想要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   白争流、梅映寒来到刘武身后时,正好见到这样一幕。   他们一眼看到刘武手中那核桃大的石块儿。虽然在听说他所作之事时,白、梅对这一幕早有心理准备。可当真看到,他们心头还是骤然紧绷。   阴石!   刘武竟不光是把阴石充作“镇邪法器”,骗着张老二,将这些石头送给孟文光。看着架势,他分明是时常接触取用!   眼看随着靠近阴石,地上的骨头开始颤动、上面萦绕起薄薄一层黑雾,白、梅瞳仁一缩,一起出手。   只听得“刷刷”两声,一枚铜钱并一枚镖刀同时朝刘武打去,正冲着刘武手腕。   “啊!!”   刘武发出一声惨叫,手中阴石脱出,在空中飞起。   白、梅一起往前,一个直接冲着刘武而去,另一个则专心对付即将跌落的石块。提前在掌心覆盖上灵气,赶在石块真正落下之前,险之又险地将它收入手中。   纵然已经做好准备,到这一刻,梅映寒还是抽一口气:“嘶!”   只是一瞬的接触,阴气却已经顺着他的手掌扩散开,顷刻便消弭了他掌心所有灵气,渗入皮肉之中。   梅映寒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他心中庆幸,还好自己方才与刘武相对更远,这才得了手上的差事。如若不然,是争流碰到……   他自然也会做好。只不过,梅映寒还是希望情郎能少遇到一点麻烦危险。   周边打斗声传来,梅映寒并不参与其中,而是一心一意对付手中石块。   终于,在大量灵气的集中灌输之下,石块上的点点黑斑一点点消散,整个石头显出原本的清透明亮来。   这时候,白争流那边的战斗也有了结果。他反剪了刘武的手臂将他压在地上,刘武挣扎无果,满面怨恼。   见梅映寒看向自己,白争流同样回给情郎一个笑容。   这时候,原先系在刘武身上的包袱因他的挣动落在地上。   白、梅听到动静,低头去看。就见一块有一块核桃大的阴石滚落,一并落入包袱下的黄土之中。   两个青年看着这一幕,微微怔忡,忽而意识到——   “在山上的时候,”白争流语气极冷,“他包袱鼓鼓囊囊,里面绝不只是这些东西!”   他话音落下,忽然感觉到了身下刘武的颤抖。   “哈哈、哈哈!”方才还一脸怨恨的刘武,此刻竟是笑了。一面笑,一面恨恨地对白、梅二人道:“我知道你们有追我的法子,今日定然是跑不了!除非能将你们杀去——”   说着,三人身侧,那接连无数、数之不尽的坟包,开始慢慢颤动。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07章 活尸   “咔哒、咔哒——”   先是一只手从坟包中伸出来,然后是属于亡者的小臂、大臂……一直到肩膀。   约莫实在是太久没有活动,爬出坟墓的尸体呈现出一种非常僵硬的姿态。白、梅甚至能听到他——他们——骨头架子碰撞时发出的动静,但这样的动静并未存在多久。   随着点点阴气覆盖上这些动起来的尸体,他们的动作开始变得灵活,身上那些因腐败而消失的血肉逐渐又有了“充盈”的样子。嘴巴、鼻子上方,一双眼睛黑洞洞地朝白、梅两个看来,里面写满了对这两个活人的贪婪觊觎。   白争流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冲天的怨气。“为什么你们还活着?为什么我们只能被塞在这荒寂无人的乱葬岗中。生前无人在乎,死后也无法得到祭奠!”   他们恨白争流,恨梅映寒,更恨所有活人!   白争流看在眼中,面皮紧绷。恰逢刘武还在笑,那笑声落在白争流耳畔,让他心烦不已。   刀客干脆将手侧作刀形,朝刘武脖颈上劈去。   这一下稳、准、狠,刘武只来得及翻一下眼睛,就身上骤软,无力地躺在地上。   暂时剥夺了此人的行动能力,白争流面色沉沉地起身,再度扣住身侧长刀。   他身边,梅映寒已经拔出镇星剑。   两人念头相同,都是一句:“不能让这些东西离开乱葬岗。”   他们生前是什么遭遇,为什么被弃至此处,白、梅是无从得知,也来不及同情了。   两人只知道,一旦让活尸们从乱葬岗走出,周遭村庄中的百姓,乃至京城中人,都一定会遭遇灭顶之灾!   刀客、剑客甚至没来得及对视一眼,就分作两个方向,向前冲去!   白争流浑身肌肉都在这一刻紧绷。此前所有战斗,他都在意一个“稳”字。要让自己坚持更长时间、不能在最初时就将丹田内所有灵气用出。否则的话,后续怕是只能任人宰割。   现在却不同了。   要快!要再快一点!   灵气沿着就刀客的经脉,浪潮一般地朝着二十八将奔涌而去。又以二十八将为基点,朝四面八方溢出,在刀客前后左右化作无数一模一样的长刀,向活尸们斩落!   三成活尸在澎湃纵横的灵气之下被顷刻碾碎,再也无法重新站起。剩下大半,却依然能动。   没关系。   白争流脚下轻点,面容依然沉峻冷静。   他的注意力在此刻得到极大延伸扩展,所有接触过灵气的活尸都被他纳入眼中、脑海当中。哪怕是不在刀客视野范围之内的零星三两个,白争流都能“看”到它们活动。   这样的状态显然极不寻常。若是其他时候,刀客恐怕已经在为了自己新发掘出的能力而欣喜尝试。可现在,他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   杀杀杀!   留下它们,不让它们祸害四方!   抱着这样的心思,第二波暴起的灵气朝活尸们涌了过去,准确无误地落在前一次灵气制造出的刀口之上。   一面是斩碎活尸们的身体,另一面则是净化他们身上的阴气。前面虽有七成活尸留了下来,但并不是说它们能够安然无恙,只是身上破损还没到能让它们倒下的地步。   此刻却不同了。等到第二波灵气散去,又有无数活尸失去支撑。不过,大约是身上阴气的确强过一些同伴,竟有些脑袋、肢体虽然已经散落在地,却依然蠕动着朝彼此靠近。   白争流看在眼中,被恶心了个够呛。   他往前一步,想要将它们继续斩碎。偏偏这会儿,青年脑后传来一阵凌厉的风。   白争流只来得及侧过身体,避开这道攻击。那以后,他才找到回头的工夫,看清自己背后的活尸。   只一眼,刀客就意识到,这恐怕是自己在乱葬岗中要面对的、最强大的敌人。   与其他七零八落、浑身都是补丁似的阴气的“同僚”不同,身后这个不仅衣冠完整,脑袋、双手这些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显得非常完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公子哥儿,嘴唇呈现出一种鲜血似的殷红。   他手上拿着一把扇子,幽幽地看着白争流。等到与白争流对视,公子哥儿似的活尸朝他一笑。   笑意扩大之间,唇角也在不断朝两边咧开。   咧开、再咧开……   仿佛只是一晃眼的工夫,那张咧开的嘴,就变成一张血盆大口。上下两边,惨白尖锐的牙齿排排密布。但凡被它们碰到,怕是直接变成肉馅儿的下场!   而这时候,因为前面两次进攻,白争流丹田内的灵气已经见底。   他喉结滚动一下,手指因强烈的危机感而变得僵硬。   即便如此,刀客依然没有后退的打算。   他是习武之人。   他年幼、年少时跟随师父行走四方,见过颇多百姓苦难……   可无论日子多苦、肚子多饿,在一老一小两个刀客从他们的住处路过,帮他们除去山中野兽、害人的山匪时,他们仍然愿意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   白争流也说不清楚,自己“护卫百姓”的念头是如何来的。或许因为那些老人们自己也舍不得吃,却能大方塞在他手上的鸡蛋。或许因为汉子、大娘们揉着他的脑袋,逗一声“好俊的小郎,要不要留下做我们家的孩儿”。或许因为……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神清明,坚定如昔。   活尸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食欲,朝白争流冲了过来。   白争流一面侧身,化解掉活尸动作之间的大半力度。一面抬起长刀,刀锋向外,挡在自己身前。   以活尸自己的力道,给活尸一个好看!   双方碰撞,长刀发出一声沉而厚重的长鸣。   “铿——!”   白争流双脚踩地,到底因为丹田空空,力有不逮。   他在活尸的逼迫下双臂僵硬发酸,抵在身后的脚不断滑动、滑动——活尸距离他太近,白争流甚至可以清晰地嗅见对方身上飘来的腐臭。   对方脸上的贪婪之色更甚,像是觉得刀客已经是他的盘中餐、口中肉!   白争流却忽而笑了。   他目光稍稍挪动,却是从身前活尸身上挪开,看向它身后。   正有一潇洒剑客解决了那边的祸患,提剑朝这边奔来。   下一息,镇星从活尸心口穿过。那张仿若公子哥儿的俊俏面孔在一瞬间变得僵硬,随即更加浓郁的腐臭味道从它身上爆发,像是浪潮一样向四周席卷!   白争流趁势朝前一推。如此一来,活尸被更深地钉在梅映寒剑上。这还不算,只见梅映寒手腕一翻,一块晶莹胶润、灵气浓郁的石块出现在他掌心,正是前面被剑客接住、净化的那块。   此刻,青年将灵石朝前送去,正好沿着镇星剑边缘,嵌入活尸心口。   活尸身形更僵,白争流趁着这个机会从它身前挪开。同一时间,梅映寒也抽出了剑,只把灵石留在对方身上。   两人同时后退。在他们退到一丈之外的瞬间,只听到“嘭”的一声,活尸爆开。   白争流:“……”原本以为周遭已经臭到了极致,没想到竟还能更臭一点儿。   他面色微微扭曲,再看身侧的情郎,同样是一脸一言难尽。   两人再度后退。距离真正拉远,气味仿佛也小了一些。又有风吹来,白、梅感受一下,总算觉得可以呼吸。   只是……   白争流叹气:“这身衣服是要不了了。”   回去就扔掉。   不,要不然还是现在就扔吧?总之附近也没什么人,应该不会有人看到……   他胡乱想着这些,这时候,梅映寒朝他看来。   白争流看他神色不太对劲,登时转移了注意力,问:“映寒?”   梅映寒慢慢吐出一口气,轻声说:“争流,你前面太冒险了。”   白争流微微一怔。   梅映寒低声说:“我最先只顾着自己那边,都没留意到你……还好我那边的活尸也不多了,否则的话,等我看到你有麻烦,怕是都不能及时赶去。”   白争流从情郎话音里听出了深深的懊恼。   他眼皮颤动一下,虚心地想:“也对,如果自己猛地看到映寒陷入苦战,差点支援不到,恐怕也和如今的映寒一样自责吧?”   但他也不算真正冒险。想了想,白争流说:“我没事。再说,就算我真不行,不是还有师伯吗?”   他是习武之人,却并不是莽汉。白争流深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与自己硬着头皮坚持,最终却被活尸一口咬死,周边百姓也没了看顾相比,自然还是“我先缓一缓,等灵气恢复一点儿,再做打算”更好。   之所以像前面那么做,不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被咬死?   按理来说,梅映寒该知道这点。会像如今这样,也不过是关心则乱。   果然,听白争流一讲,梅映寒登时愣住,转而露出一个笑脸。   两人之间气氛缓和,白争流一阵窝心。若不是身上实在太臭,他甚至想……哎?   刀客眼神微微一凝。   梅映寒察觉到,问:“争流?”   白争流面色不太好看:“这儿原本散着几颗活尸的脑袋、胳膊,如今怎么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208章 又一将   从活尸站起到当下,刘武一直软绵绵地趴在地上。   如今虽急着去找跑了的脑袋胳膊,白争流也没忘了他。只是在带不带刘武的选择上,刀客略有犯难。   带吧,手上拎了一个人,到底麻烦累赘。   不带吧,万一刘武在他们离开的空档跑了呢?   白争流略有踟蹰,只是并未踟蹰太久。   他叫了声:“师伯!”   杨春月的身影从刀上浮出。   白争流满意点头。如此一来,他们就是三个“人”了,总算有些分头行动的资本。   “还请师伯看着刘武。”刀客朝杨春月拱手。   杨春月知道形势,听他这么讲,便点点头。   白、梅两人放下心来,看清地上留下的痕迹,便朝前方追了过去。   一面追,白争流还一面分辨:“应该共是三个脑袋、五条胳膊,另有些零碎骨头……”在一般人看,地上可能只是一些凌乱的划痕。可在刀客眼中,这些脑袋胳膊的挪动痕迹却非常清晰。   只是看着看着,白争流又觉得不对劲。   “奇怪,”他喃喃自语,“怎么突然变少了?”   这么念叨着,白争流停下脚步。   不仅仅是“变少”,也变宽、变粗。   细细凝望眼前痕迹,白争流脑海之中浮现一道画面。   那些脑袋胳膊,跑着跑着忽而聚在一起。你抱着我,我揽着你。当胳膊的想给自己找一颗头,当头的却想要一具身体。最后纠纠缠缠,谁也没有如愿,却也到底成了一个整体。   白争流:“……”怎么办,又被恶心到了。   他晃晃脑袋,重新迈开步子,顺道把自己的新发现告诉梅映寒。   梅映寒同样顺着情郎的描述展开联想,慢慢在脑海中搭建出一个由皮肉骨头组成的球。   剑客喉结滚动,颇感一言难尽。   再一抬头,恰好看到不远处一道影子。   他微微一怔,叫:“争流。”   白争流道:“怎么了?”   梅映寒仔细分辨那道身影,从他身上看到了清晰的阴气。   剑客身形略有紧绷,口中说:“你说的那些脑袋胳膊,有没有可能正好组成了一个人形?”   白争流一头雾水,“人形?不应该啊……”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但眼见为实。从地上痕迹来看,那些东西分明变成了球!   梅映寒说:“可是,你看。”   白争流顺着情郎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恰好,两人视线中的身影位置变换,从一个清晰的人身一分为二,成了一个人,与一颗球。   白、梅:“……”   不必说了,两人都把兵器准备好。   原来刚才逃脱的活尸不只是他们以为的那些散碎部件,还有一个完整的。   到这会儿,白争流略有后悔。   “唉,早知道这样,前面就应该让师伯拎着刘武,和咱们一起来。”   他叹气,梅映寒则是心中一动,道:“现在也来得及。”   白争流略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从怀中取出毛笔,笑道:“正是!我怎么就忘了。”   一天之中,青年第三次给毛笔施术,将其送入空中。   眼看毛笔朝远方飞走,白争流深吸一口气,凝重了神色,朝人影、“圆球”方向摸了过去。   只是距离越近,他心头越是古怪。   “那是个活尸,对否?”   白争流和情郎确认。   梅映寒点点头,示意刀客他没有看错。   “但是,”白争流说,“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   梅映寒看看人影和“肉球”相处的画面,心想,我也这么觉得。   只见人影挡在肉球之前,抬起脚,朝肉球轻轻一踢。   肉球便飞起,滚了出去。   人影又收回腿,面朝肉球的方向,也不知道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总归肉球又朝他滚了回来。虽然与白、梅的距离颇远,又是一堆肢体脑袋缠在一起,按说白、梅根本不可能看清楚球体之中那些脑袋的状态。可是两人硬生生从肉球身上察觉几分不情不愿,像是活尸们也很不愿意靠近那个能站起来的“同伴”,只是碍于某些状况,不得不这么做。   两人心头有了预感。   果然,等到肉球回到人影脚边,后者身体微微前倾、下压,双脚一在前、一在后。再接着,原本在后面的那只脚猛地朝前一踢!   肉球又一次飞了出去,比前一次飞出的还要高、还要远!   这场面,说是活尸们通力合作,白争流只会觉得自己的眼神和脑子一起变得不好了。但要说是一个活尸折磨另一个,他又觉得不太像。   眼皮狂跳着想了半天,一个词儿忽然浮现在白争流眼前。   “蹴鞠!”他猛地开口,“这人是在蹴鞠吧?!”   梅映寒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这么一说,还真是——”   很像在蹴鞠呢。   “不对不对,”虽然是自己报出来的答案,到这会儿,白争流又主动摇起脑袋,“怎么可能?这种地方,一个活尸,怎么有心情……”   梅映寒没有答话。   白争流只当他和自己一样,陷入了难以理解的旋涡。   没想到,数息之后,他忽而听到了情郎叹气的动静。   “争流,”梅映寒叫道,“蹴鞠的活尸看到咱们了。”   白争流心头一紧。   手也同时一紧,掌心刀柄在不知不觉之时,已经被刀客的体温暖到发热。   他抬起头,与远方活尸对视。   和前面的白面公子哥儿不同,眼前之人,明显是个健硕、高大的中年男性。阴气修补了他的皮肤,让他浑身上下都呈现出一种均匀的麦色。   在白、梅观察、打量他时,他明显也在打量远方的两个青年。正好这个时候,原本飞出去的肉球再次转回,委委屈屈、别别扭扭地把自己送到了男人的脚底下。   男人唇角咧开——白争流又在对方脸上看了三秒,慢慢松一口气。还好,这人虽然在笑,嘴巴却一直维持在一个活人也会有的弧度。而不是像前面那公子哥儿,一眨眼,原先的脸部已经被嘴巴占据了。   但这不代表他待活人们友善。   只见男人再度摆出蹴鞠的姿势。这一次,那些人头、胳膊组成的肉球,被男人直直向着白、梅两个踢了过来!   原本“完整”的肉球,在半空中突然散开!人头脸上带着狰狞的神情,朝白、梅冲了过来!   刀客、剑客此刻已经恢复些许灵气。看到这样的场面,他们丝毫不惧,迎头冲上。   “唰唰!”   长刀、灵剑一同向着人头、人臂斩落!   一个错身工夫,被阴气从坟墓中启出的尸骨已经尽数重新落在地上,上面阴气消散,完全失去了继续作乱的能力。   而白、梅丝毫不停,还在继续往前。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中年男人活尸身侧!   只见中间男人手上一提,身上阴气骤然朝他掌心汇聚过去。原本空空如也的地方,顷刻之间多出一道浓黑色的长影。再细细去看,那道长影竟然凝聚成了一个剑形。只是又较平常的剑要宽很多、重很多,就像是——   重剑。   这个词出现在白争流脑海当中。   他来不及细想,已经与中年男人过了一招!   中年男人看着白争流的身法刀术,眼前不由一亮,叫了一个“好”字,兴致明显被挑起。再有旁边的梅映寒,同样在一个错身之间,得了中年男人一句“剑术不错”。   两句评价下来,白、梅两人非但不曾欣喜,心情还沉下颇多。   中年男人得是怎样的实力,才能以这样的话音语调来“点评”他们?不像是面对敌手,倒像是面对等待自己指点的晚辈后生。   会出现这种状况,怕是只能说明一件事。   在中年男人心里,他们根本不算是敌手!   只要对方愿意,就能像捏死一对小鸡崽子似的捏死他们。   如此一想,白、梅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神、神色之中看出警惕。   他们提起兵器,再朝中年男人攻去。这一次,两人一起增加了覆在自己兵器上的灵气。   丹田之中,见底之后好不容易又蓄起一点儿的灵气转眼就被清空。可这一举措带来的结果也是惊人的,下一息,长刀落在中年男人脖子上,镇星同样抵住中年男人心口。   白、梅不动,灵气却在顺着刀刃、剑锋的方向侵蚀中年男人身体。   两个青年人面皮紧绷,中年男人却露出一点儿释怀似的笑意,轻声叹道:“看来我死以后,也有人在维护世间安稳……”   ——那种古怪感再度出现了。   白争流目光落在中年男人身上。   见对方身上阴气逐渐消散。可他与映寒用出的灵气,显然做不到这样。会有眼前结果,更像是……   更像是对方完成了某样心愿,于是开始释怀?   白争流略有怔忡。恰好这时候,杨春月带着刘武赶来。   看到被白、梅擒住的中年男人,杨春月先是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叫道:“潘叔,你怎么?!”   潘叔?!   白、梅手腕一颤,脑海之中立刻浮现出师伯曾与自己提到的一人:二十八将之中的重剑将军潘桂,同样也是杨家老爷子的至交好友,被杨春月叫一句“叔父”!   两人咽了口唾沫,脑袋“嗡”得一声,头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是个不孝后辈,竟然险些砍了叔爷爷的脑袋,刺了叔爷爷心口。   作者有话说:   小白,集卡中 第209章 入刀   “哎呀,”虽然脖子上还有一道豁口,心脏也有一个大洞,可潘桂半点儿不像介意的样子,说话之间,身形都比之前更淡了,笑道:“你们只当我是与那些活死人一样的糟心玩意儿,这才朝我出手。所图谋着,不过是周边百姓安稳。我见有后辈如此,欢喜还来不及,又如何能怪你们?”   白、梅:“……”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这是叔爷爷啊!   这会儿,潘桂坐在一块石头上,杨春月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地站在他身侧,时刻观察着潘桂身体的状况。   白、梅站在潘桂身前,都束着手。   叔爷爷越是不在意,两人越是过意不去。   另有一个刘武。杨春月拎他过来之后,就把人扔在一边地上,半死不活地趴着。   “你这小子,”潘桂干脆说起其他,此刻目光落在白争流身上,“是春月丫头的子侄后辈?我看你,用的仿佛是杨家的刀法。”   杨春月听着,唇角露出一个浅笑,白争流则忙说:“小辈是师伯——师伯六弟的徒弟。”   潘桂恍然,“原来是小六。”   细细想想,当年上刑场的时候,周围有哪些人、哪些人有无后辈,自己不都知道吗?春月丫头生前不曾成婚,倒是她家六郎,被春月丫头悄悄送走。   ——其实也不算“悄悄”。皇帝动杀心的时候,他们这些老家伙里,不少人都有所感觉。只是有人觉得大伙儿都是一同陪着皇帝打天下的,就算对方现在在意了,也至多是让他们交权,总不至于真动手杀人,于是不曾行动。但也有人像春月丫头一样,开始着手送家中孩子离开。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成功了。至少潘桂自己的小孙子,就没能活下来。   想到这里,他略有怔忡,身上原本散开的阴气重新加重。   怨啊!如何能不怨?当皇帝的不愿意旁人与他分权,可他们又哪里是想要分权。拿潘桂自己来说,他自己是一员大将,儿子却不擅带兵。放在前朝,只要有他这么一个父亲,儿子依然能当一个“大将军”,潘桂却直接没让儿子走这条路。   他是儿子的爹,同样是士卒们的“将军”,自然要对士卒们的性命负责。至于儿子,潘桂自认也不曾亏待。给他足够钱财,让他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便是。   没想到,他儿子接受了这样的结果,不觉得父亲待自己不好,皇帝却不接受。   小孙子死的时候才多大?还没车轮高呢!   作为活尸,潘桂这会儿不会流泪。可滚滚阴气涌上他的眼睛,一时之间,倒真像是眼中含了一汪浓泪。   白、梅看得心惊,杨春月同样。她手微微捏紧,出言打断叔父的人思绪,道:“潘叔!你既看出了争流的传承,映寒那边呢?可有什么发现?”   讲话的时候,杨春月尽量用上俏皮口吻。潘桂听着,倒也真的被拉回了心神。朝梅映寒看了片刻,笑了:“还用说吗?这小子的剑,和长阳子一模一样!那小子追着妖人离京,倒是躲过一劫。”   杨春月轻声说:“正是呢。”   梅映寒则道:“前辈所言不错。”一顿,快速观察一下潘桂身上的阴气状态,便开始讲自己了解到的师祖状况。   从师祖与云虚的一战,到后来成立天山派。还有自己最近才知道的,师父、师叔伯们皆以“凌”作为名字的第一个字眼,兴许是因为长阳子在怀念另一个姓“凌”的人。   听着青年的声音,潘桂身上阴气慢慢开始消散。   他想到更多:我是怨那皇帝,可我原本就是更怨那些妖人,这才与兄弟们一同起义。   潘桂不愿让自己变成和妖人们一样的丑态。   他有意让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在梅映寒的话音里。而这时候,梅映寒已经从“师祖一剑将老鬼钉在灵矿里”,说到“……就在去年,晚辈与争流为找几个迷失在天山上的采莲人,一路经历颇多,终于也见到这老鬼”。   潘桂眉毛都拧起来。想问一句“那你们后来如何了”,再看看白、梅现在的样子。男人恍然,露出一个细微笑脸   怎么就忘了呢?既然他们能好好站在这里,就说明两人没事儿,有事儿的是那老鬼。   果然,潘桂转而就听梅映寒说起云虚是如何魂飞魄散的。   他心中畅快,只觉得积郁了多年的一口沉气终于得以吐出,整个人都变得利落清爽起来。   后面听到白、梅在景州境内又斩了一个老鬼,潘桂大笑,和杨春月说:“我道什么来着?现在的年轻人,比咱们那会儿厉害多了!”   杨春月只是笑。一面笑,一面继续观察潘桂。   见阴气又开始消散,潘桂的身影变得若隐若现。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要没了,于是抓紧最后的时间,和眼前后辈门感怀:“我怕是睡了许久,今日总算察觉一丝清明,可以从地下睁眼。只是睁开眼了,我又觉得不对。分明是个死人了,怎么好像是能动弹?   “这么一想,我就不安心了,赶忙爬出来看。这一看,就觉得情形不对。想要到附近探探吧,又担心自己吓到旁人。正犹豫着呢,那几颗脑袋就朝我滚了过来……”   白、梅想到自己来之前的场面,忍不住一笑。   潘桂也跟着笑:“如今知道你们已经清理了活尸,又知道你们平素也很能干,我还有什么不安心的?还是早些闭眼,莫要打扰活人安宁啦……”   这句话后,明亮日光之中,潘桂的身影已经趋近于无。   杨春月自然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可她请潘桂与自己一同留下,潘桂也只是摇头:“你要照看后辈,所以留了下来,我却是没有这般顾虑。”   白争流忽而道:“但前辈该有其他顾虑。”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见众人看向自己,白争流喉结滚动,心神却十分沉静,道:“当年那些妖人怕是还有余党,”说了他们在常老鬼那里发现的信,“如今这世间也颇不太平。我们这趟出京追此人,不正是因为他作恶?”   梅映寒补充:“不但是做了那些我们知道的恶事,怕是还有诸多状况我们尚不明晰。”   杨春月听到这里,也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正是!潘叔说我要照看后辈,可争流、映寒的本事,您是亲自试过的,自然知道他们都是顶优秀的后辈。奈何世道如此,他们再怎么优秀,我都难以安心。   “只怕他们一不留神,就着了妖人的道……到那时候,有我这样的老人家顶在前面,总能替他们分担些许。”   这一番言辞,最初开口时,杨春月是带了劝说心思。可到后面,她自己也开始认可话中道理。   想想自己再度苏醒至今的发现。去岁至今,光是他们发现的、被刘武送出去的匣子都有两个,谁能保证此人没做更多?   杨春月简直不敢想象,放任此人在外,还会闹出多少灾祸。   再有,刘武是否还有同党?他是否是常老鬼之前联络过的对象……   杨春月真切心焦:“这桩桩件件,我光是想到,就要睡不着。”   白、梅听她前面讲话,都一起皱着眉头。听到这里,却又一起笑了。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压根不需要睡觉的杨春月:“……”   她轻轻咳嗽一声,脸上显出些许不好意思。潘桂看在眼中,同样微笑。   他仿佛看到了从前。在自己还年轻,好友的女儿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世道艰险,他们也有诸多愁思。可在愁思之外,总有笑笑闹闹、欢聚一堂的时候。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   “再有,”杨春月轻声说,“我还有一桩心思呢。潘叔您看,如今我与此刀共生,您也醒来了。其他叔伯兄弟,是否也会有一样的机遇?若是日后我们碰到他们,却不见了你,他们听说了,该有多遗憾?”   至此,潘桂彻底心动。   “可是,”男人问,“我要如何做?”   杨春月想一想,传授自己的经验:“潘叔的重剑,与我的长刀一样,都被融入争流这把刀中。您只需要想着自己的神兵,便能……”   伴随她的话音,潘桂身上阴气彻底消散。男人变成一个薄薄的影子,引得白、梅两个青年屏息。   但他却不曾继续消失了,而是维持这样姿态,走向白争流。   白争流屏息,抬起二十八将,递到潘桂面前。   潘桂垂眼看着青年身前的长刀,抬手扣住刀鞘。   一阵华光闪过。   潘桂先是消失在白、梅二人眼前,一晃眼,又再次出现。   这一回,他便如杨春月一般,以灵光作为身体,漂浮在二十八将旁侧。   四人对视,一同笑了。   杨春月道:“好!接下来,咱们就要——嗯?!”   原先想说“接下来就要开始审问刘武”,没想到,当她视线触及刘武时,却骤然察觉异样!   余下的人一同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便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刘武的身子便像是蒸笼开启之前鼓起来的馒头,皮肉胀开,几近爆裂!   作者有话说:   来啦!   其实最开始构思这篇文的时候,想到的主线就是“集齐二十八将召唤神龙(不是)”,不过很明显这只是具体故事,而不是能把一切串联起来的剧情。   但没想到第二将到200章了才搜集上……   而且后续应该也不会真正集齐,还是有人在岁月里消散了的() 第210章 二选一   “不好!”   见此情形,在场四人不论生死,面色都是一变。   若是刘武身上出现的是其他状况,无论他忽然力大无穷,朝白、梅两个攻来。还是再从怀里掏出一把阴石,撒得满天满地都是……刀客、剑客都算有办法应对。可眼下呢?他们甚至没弄明白刘武到底怎么了,就察觉了自他身上传来的危险气息。   此地不宜久留,该走!   可刘武是他们唯独能抓到的知道其他匣中阴石去向的人……   转眼工夫,这些利害在白争流心头过了数圈。   平心而论,自然不想就这么逃开。可是,他再想应用,也得想出办法才对!   眼看刘武身上皮肉开始出现一道道细细红线,紧跟着,薄薄一层鲜血从那些“红线”上溢出来,白争流终于咬牙开口:“先躲!”   近乎就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刘武身体一颤。他身上的“红线”在这一刻被撑大了十倍不止,其中阴气爆涌而出!   “轰——”   白、梅平日自忖脚撑极快,到这会儿,却还是感受到了从背后袭来的那股劲风!   两人不曾对视,却在这会儿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只见刀客、剑客身形一闪,转眼工夫,竟是躲到不远处的一处沟壑当中!   “轰隆隆!”   刘武身体爆炸的动静还在继续,土石不断“扑簌簌”落在白、梅发间、肩头。白争流手撑在沟壑地步,指尖略略一晃,便似触碰到了某样短小、坚硬、纤细的东西。   他眼皮跳了一下,快速将手指挪开。这时候,手臂又触碰到了什么。   白争流缓缓挪头。   余光当中,一个骷髅面朝他的方向,嘴巴咧出一个笑容。   白争流:“……”   他面无表情地提起二十八将,把被刘武爆炸时那股阴气唤醒的骷髅脑壳敲碎。   这时候,潘桂也在外面叫:“得,两位小友,可以出来了。”   青年们一前一后起身,动作之间,身上无数灰尘、石块……还有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被抖落。   他们又恰好身着一玄一白,都是沾一点儿土都极显眼的颜色。平素赶路时,还算“不计较”,这会儿却是前脚沾了一身臭,后脚又落了一身土。饶是平素睡惯了山林野庙的白争流,面皮都有些抽搐。   他维持着起身时的动作,缓缓去看梅映寒。   见梅映寒神色从容,已经在望向刘武前面在的方向。   白争流抽一口气,暗想:“不愧是映寒!”   思绪转到这里,恰好,一块细小石头从梅映寒肩膀上落下。   梅映寒面皮骤然绷紧,整个人都呈现出一股不自然的姿态。   白争流:“……扑哧。”   在场其他三人:“……?”   怎么回事?这刀客莫非是傻掉了,遇到眼前状况,竟然还能笑出声?   一时之间,梅映寒、杨春月、潘桂虽年纪不同、见识不同,自身脾性也相差甚远,却有了类似感受。   白争流看着他们半是茫然,半是惊讶的目光,心头因刘武骤死而生出的挫败郁气消散很多,可以静心思索。   “刘武‘炸’得太蹊跷,”他说,“要么是有人要杀他灭口,要么咱们看到的‘刘武’压根就是一个假货。”   一句话,把在场其他三人也带入思索当中。   梅映寒:“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说明‘刘武’的确知道一些什么。前一种,他算是死了,咱们再难追究。后一种……”   他看向白争流。   没说话,但白争流已经会意,再度拿出那根毛笔。   这一次,引领他们先去碧云山,再来乱葬岗的毛笔在被白争流施加灵阵之后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白争流叹道:“毛笔不动,说明在钦天监内当值的的确是此人。”   由此推断,答案应该是映寒所说两个选项中的第一种?   刀客默默计较,又说:“他走得匆忙,人都险些没逃过去,怕是更没心思收拾自己身侧物件……映寒,师伯,潘叔爷,咱们眼下是不是得尽快回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算线索?”   梅映寒点头,杨春月、潘桂也没什么意见。   只是临走之前,他们还是到刘武死时的位置看了一眼。   可惜刘武真是死得不能再死,白争流看着散落在四面八方的皮肉碎块,眼皮再度狂跳。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死成这样的,还真头一次见。   原以为这就算结束。但在白争流预备挪步回城时,潘桂竟额外开口:“杨丫头,我看你前面行事,仿佛是两位小友已经走出一段儿路了,你仍能守在后面?”   杨春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真回答了潘桂的问题:“是。只要不离开争流的刀太久太远,咱们就能自如行动。”   潘桂说:“好。两位小友先走,我与杨丫头留上片刻。把此人皮肉归拢烧掉,再去追赶你们。如此一来,也不耽搁时间。”   白争流一怔,不曾想到,潘桂竟是如此心细。再一转念,虽然自己从未见过诸如“都碎成指头大小的人皮碎片还能拼合复原”的事儿,可到这时候,刀客是真的无法说自己有眼界了。万一事情真有那么邪门儿呢?按照叔爷爷说的,斩草除根,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想通此节,白争流郑重点头。连带梅映寒,也朝两位前辈供一拱手,惭愧说:“我们行走在外,若是哪里有所疏漏,还请师伯、潘叔爷多加指点。”   潘桂、杨春月便笑。双方暂别,两位刀中魂灵留下引火,白、梅则朝京城方向转去。   他们一路飞奔,一时之间,倒是连自己身上的尘污都忘了。   只是行着行着,白争流又总觉得手腕发痒。忍耐良久,终于忍不住拿另一只手抚去。没想到,指尖竟然捏到一样小东西。   原来是一截稻草,不知什么时候飞到了白争流袖上,不住挠他皮肉,就难怪会有此前的不适。   此刻稻草被他捡出,手腕的刺挠感登时消失。整个过程中,白争流的双脚都一直持续着轻点、超前飞跃的动作,没有片刻停留。   只是他脚下不停,思绪却有些停下了。从“刘武房中当真能发现什么吗”,转向另一个方向——   稻草。   这玩意儿出现在乱葬岗里,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很多时候贫寒人家办白事,买不起棺材,就用一卷草席把人裹住,埋入土中。   白争流见过无数次类似状况。客观考虑,以刘武皮肉鼓胀、爆炸时的威力,有那么一两个附近的草席子被冲碎、碎屑落在白争流身上,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刀客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各样想法之间,又有另一个可能性不停地冒出来。   如果袖子上的稻草不是来自乱葬岗,而是来自刘武呢?   白争流脑海中闪过一道话音。是他们在广安府那会儿,从“常宅”离开,胡屠户的尸体被发现。仵作匆匆验尸,再惊慌地向梁郡守、白争流等人阐述他的发现。   “从这屠户的一身皮来看……”   “为何是‘一身皮’?大人,这屠户只有‘一身皮’了啊!您要不要看他一身皮下面是什么?那可是半点儿骨骼血肉都没有,只剩下团团稻草了!”   “咕嘟!”   白争流喉结一滚,心头凛然。   ……   ……   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晚下去之间回了京城。   再到钦天监时,一进门,白、梅就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杨春月、潘桂此事已经烧干净刘武的身体碎片,重新回到刀中。留下白、梅两个,面对朝他们迎了过来,脸上先是期待欢喜,等到发现他们并未抓住刘武,那份欢喜又变成紧张忧虑的长冲门师兄弟。   “唉!”   没来得及说话,秦桑就先叹了一口气。   沐鹰历来比师弟能绷得住。但到这会儿,还是一样神色沉重。   白、梅看在眼中,意识到:“前辈,可是……”又有什么糟糕的发现?   “两个消息,”秦桑伸出两根手指,“一好一坏,你们想先听哪个?”   白、梅嘴唇抿起,同时回答:“坏消息。”   秦桑笑了:“你们倒是默契。”一顿,又劝两人,“事已至此,烦忧无用!要我说,抓不抓得住刘武,真没那么打紧儿。他们那种人,就算到了咱们手上,也会想办法脱身。前面不是猜‘刘武’已经换了芯子吗?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壳子又换人了,咱们还一无所知呢!”   话音落下,他又意识到:“哟,你们这个表情——”沉默一会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争流:“我们找到了刘武,也抓住了他,但是……”   梅映寒:“人死了,许是被杀人灭口。”   白争流舌尖抵着上颚,想了想,还是没把自己“兴许‘刘武’一开始就是个假身份,里面不是活人芯子,而是稻草填充出来的假象”的猜测说出来。   既然只是“猜测”,自然还是要在找到真凭实据之后开口。   若是面前只有映寒,也还罢了。以两人的关系,什么事儿不能拿来私下讨论?可既然多了两个前辈……   白争流还是选择什么都不说。而他身前,听完了梅映寒的话,沐鹰、秦桑一起沉默。   “我们要面对的敌人,怕是很多啊。”   半晌,秦桑终于发出一声苦笑。   沐鹰则说:“好了,莫要再说这些旁的。师弟,与两位小友讲讲他们走了以后,咱们有什么发现。”   “对。”秦桑正色起来,“你们前面说‘坏消息’,好,我告诉你们!   “因出了刘武这个窝里兔,我与师兄着实放心不下,干脆也不管落在外面的匣子有多少了,直接去数了那个密室里剩下的匣子,再把他们一一打开。   “你们猜,怎么着?”   光是凭借秦桑这会儿吐出来的信息,白、梅心头便是一沉。再结合前面说了是“坏消息”,两人呼吸都要停滞。   白争流艰难说:“所有匣子都是空的?”   梅映寒的语气也有点儿明显能听出来的干巴:“里面的阴石其实早就被拿走了?”   秦桑说:“不是。”   两个年轻人松一口气。   秦桑话锋一转:“约莫也就三分之二被拿走了吧。”   白争流、梅映寒:“……”   作者有话说:   怎么说呢……小白小梅现在的心情,可能就是“好不容易觉得手上的项目有一点点曙光了,然后被告知方案全部被推翻,要从头开始做,并且甲方要求加倍”吧…… 第211章 红圈   屋内静了半晌,白、梅大脑近乎是空的。很是花了会儿时间,来消化秦桑的话语。   三分之二是空的?这是个什么概念?   要知道,光是一个匣子,就让御香坊、谢琼英宫里接连出了乱子!再者,就在今天,白争流和梅映寒可是亲眼见到了阴石的威力!   刘武才用了多少一点儿?他那一个包袱,充其量也就塞两个匣子的阴石分量。光是这些,就让白、梅很是耗费一番精力。这还是在阴石只是唤醒了一些活尸,而不是召来真正怨鬼的情况下。   如今秦桑却说,哪怕不论他们丢失的那些匣子,都有三分之二阴石流落在外……   白争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听到,自己身侧,情郎也是一样的动静。   “好消息呢?”刀客问。   虽然这么开口了,但他其实并未抱有期待。   情形已经糟糕至此,哪里还能有什么“好消息?”多半只是前辈不忍他们受打击,于是编一段话,算是对白、梅两个的安慰。   白争流选择询问,也只是应一下秦前辈的情。   不过,在秦桑真正开口的时候,听着对方的话音,白争流还是打起了精神。   秦桑是这么说的:“……我们是按照‘刘武不会再回来了’的预期来行事的。你们一走,我俩便命人把刘武平日时常活动的地方围住。考虑现有的钦天监属官也可能有问题,这事儿,我们是直接吩咐给了所有属官、下人,连带侍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算有人想要做小动作,也总会泄露些什么。   “做好了准备之后,我们就开始搜。   “这一搜,还真让我们搜到一些结果。”   说着,秦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沐鹰。   沐鹰打开放在手边桌面上的匣子,从中取出一卷画。   画?   白争流眉尖微微拢起,觉得长冲门前辈如今的举动,自己有些捉摸不清。   正想着呢,沐鹰抬手将“画”展开。   随着其中图景映入眼帘,白争流脸上的茫然若是潮水一样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慎重严肃。   梅映寒同样如此。两个青年,连带走到他们身边的秦桑,几人一起就看向画卷上的图景。   准确地说,是地图。   接下来的事情,轮到沐鹰给他们解释。   “这地图是从一处暗格中取出来的。”大致说了发现暗格的经过,“从暗格中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个刘武时常触碰的东西。再有,你们瞧——”   他手指指向上面一点。   白、梅一下子就意识到:“罗城?”   “对。”沐鹰点点头,“他给罗城做了标记。”   是一个红色的圈,正把“罗城”两个字圈在里面。   白、梅看在眼中,各自咽一口唾沫,本能看向图上的另一个地方。   京城。   只见“京城”两个字上方,同样带有一个红圈!   白、梅精神一振。刀客脱口而出:“这刘武记了他自己,或者他找人埋下阴石的地方的图!”   罗城、京城,可不就是他们接连遭逢鬼境的两个地方?   只是——   白争流又察觉不对。   他眉尖拢起,继续用目光在地图上搜寻,很快就找到了第三个标注红圈的地方。   又在南方,不过相较于罗城,第三个红圈在稍西面的方向。一条细线从红圈之中穿过,上书“芙蓉江”三字。   “只有三个?”   刀客喃喃说。   “只有三个。”   白争流身侧,梅映寒用笃定语气道。   白争流便知道,梅映寒一定是已经把整张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三遍以上。否则的话,以他的严谨认真,不会这么肯定的说出结论。   “怎么会?”刀客不可思议道,“难道刘武到现在只把阴石送了三个地方?”   要真是这样,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好事。只是白争流哪敢这样掉以轻心?阴石的威力,他算是见识过了。自然知道,如果自己一行有所疏忽,去一趟第三个红圈圈住的灵源城,就当整件事情已经结束。等待他们的,一定是更大的灾祸。   他眉尖紧紧拢起。这时候,旁侧秦桑开口了。   “白校友、梅小友,”秦桑说,“在你们回来之前,我和师兄也在讨论此事。我俩认为,红圈应该是另一个意思。”   白、梅一起看他。   秦桑:“它标出来的,是已经出事的地方!”   话音落下,白、梅瞳仁一缩。   “罗城如何,京城如何,你们都是亲眼所见的。灵源呢,天高路远,我们虽不知道那边是什么状况。可早前进宫伴驾,我与师兄仿佛听皇帝念过,说分明是春天,为什么灵源已经起了水患?……纵然往年芙蓉江也有泛滥,可那总得是夏天、雨季之后的事。”   白争流、梅映寒凝神细听。   秦桑继续道:“当时我也觉得此事稀奇,于是记在心里。虽然往后日子,皇帝不曾再提起灵源如何、芙蓉江又是如何状况,但那边春天时怕是的确出了怪事。如此一来,我与师兄那的猜测,或许说得通。”   刀客、剑客垂眸去想。   ——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刘武已经死了,他们纵有疑问,也没办法抓个人来询问。如今地图又给了他们这样的指向,白、梅看一眼对方,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   “前辈,”两人一同出声,“既如此,我们是该去灵源看看。”   秦桑眼神复杂,“唉,我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   沐鹰则道:“灵源路远。你们当真前去的话,光是路途中,就要耗去起码两个月工夫。”   白争流说:“那便更要快快出发了。前辈,你们这边可还有什么发现?或者对灵源的状况,是否还记得什么?”   秦桑想了想:“说实在的,眼下除了让你们走这一趟之外,的确没更好的办法。只是我还是觉得,你们不要现在就走。”   白争流:“前辈?”   秦桑问:“白小友,你对‘灵源’这个地方了解多少?”   白争流:“……”   白争流坦然:“没有多少。”   秦桑又去看梅映寒,同样得到一句:“我是未去过此地,还请前辈指点。”   秦桑笑了笑:“指点说不上。只是我们想着,要先进宫一趟,从陛下那儿弄清楚芙蓉江早前的水患是怎么回事儿。再有,也给你们寻些关于灵源风土的书,再备上你们出行要有的行李……”   最后一样已经交给下人们去准备了,书也不必沐鹰、秦桑亲自动手找寻。只有进宫一事,他们必须出面。   “原本看你们一直不回来,”秦桑说,“我们都打算直接面圣了。大不了让下人传个话,要你们等我们回来。现在来看,倒是不用费这个工夫。”   沐鹰:“只是今日天色已晚。”   秦桑看一眼门外夕色,“的确。不过你们再怎么赶路,也不用把这一天半天也赶进去。这样,明日一早,我与师兄便进宫。午饭之前定能回来,届时便能将消息带给你俩。   “你们呢,今晚安生休息,明早清点行囊。等到午饭之后,你们吃饱喝足,正好上路。”   他安排得十分妥当。白、梅听着,也觉得这样不错,便一起点头。   秦桑一顿,又说:“再有一件事……”   白争流:“前辈,您说。”   秦桑抿一抿嘴巴,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这份不好意思当中,又夹杂雀跃。   “那日见到的前辈,”自然是说杨春月了,“她是否也能出来,一同与我们喝一场酒?”   白争流微微一愣。   秦桑道:“整个江湖都在议论呢,‘刀仙人’究竟是从何而来、师承为何。我与师兄也是俗人,不能幸免。”   沐鹰:“咳!”   秦桑面色不变,纠正:“哦,我是俗人,师兄不是——总之,若不是你提到师门还有前辈,我恐怕真要相信刀仙人是天上神仙,只是下凡来经一遭劫难。到这会儿,已经快快活活地重新位列仙班。”   白争流听着,表情从一开始的迟疑,到犹豫,又到哭笑不得。   “不过你那前辈出现的样子实在特殊,”秦桑又说,“说刀仙人一门都是神仙,仿佛也没有错……”   白争流无法再听他说下去了。他咳了两声,“前辈,您说的这话,我得去问问师伯。”   杨师伯、潘叔爷能与他们一同喝酒、吃肉吗?白争流带着愧疚地承认,自己之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看两人身形与凡人不同,便自然而然地觉得,他们已经到了辟谷的神仙境界。哪里还要去想,两人还有口腹之欲?   这会儿应了秦桑,过了会儿,他和梅映寒回到屋子里,白争流果然请了两位前辈出来询问。   杨春月、潘桂听到白争流的问题,都是一愣。潘桂本能地去看杨春月,没办法,还是以这种新形态存在的时间太短。   “不能吧。”杨春月想了想,说。   又在视线触及不远处的茶杯时,眼前一亮,“试试不就知道了。”   白争流同样眼前一亮,“正该如此。”   他一面说,一面恭敬地给师伯、叔爷各倒了一杯茶。半晌,杨春月、潘桂所在的地面上出现两滩水。   杨春月颇为失望。之前没往这方面想时,尚且没什么执念。如今却明晃晃地被告知“你已经不是活人”,如何能不伤心?   潘桂倒是心态更好。他不久前才做过一次魂飞魄散的心理准备,如今非但不用死了,还有机会见到老兄弟。能否喝茶喝酒,吃菜吃肉,都是次要。   “不过,”杨春月说,“若是他们只是想见我俩,叙叙话、让我们看看他们的功夫,倒也可行。”   白、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杨春月说:“好啦,那你们睡,我与潘叔就先离去。”   潘桂也说:“是了。养精蓄锐,方谋日后。”   白、梅再度点头。   这时候,潘桂抬眼,长冲门二人准备给白、梅的房间看了看。   他感怀地笑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喜爱热闹。当初凌华、长阳子也是,日日都要睡一间屋子。我便不行了,行军的时候听够了呼噜声,等到有条件的时候,不得给自己单要一间房?”   在场其他三人:“……”   白、梅耳根骤烫。都没想到,潘叔爷会在这种时候发现两人与一般江湖友人不同的亲近。更没想到,他竟然还提到了师祖和凌华将军。   此前杨春月说起那两人时,刀客、剑客只感怀一句“二十八将关系都如此亲密”,到此刻,两人心头却不约而同地涌上一丝不同念头。   师祖他老人家与凌华将军,莫不是就像是自己二人……   不不不,这么想前辈他们,实在太并不敬重了些!   两人匆匆收回心神,一旁杨春月把青年们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轻咳一声,对潘桂道:“潘叔,你是想到廖叔的呼噜了?可当时长阳子给他把脉,就说廖叔会打呼噜,不过是因为太胖。争流、映寒可没有这番苦恼。   “好啦,咱们不打扰他们,让他们快些歇下。争流、映寒,你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以后,便又要辛苦了!”   白、梅听着这番话,心头微暖,同时好笑。   他们应了一声,看杨春月带着潘桂一同消失。再看彼此,明明只是与平常一样的眼神,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竟然觉得心头发烫。   白争流觉得不能让自己烫下去,于是开口:“映寒——唔!”   一双柔软的唇覆了上来。   把白争流后面的话音全部淹没。   白争流身体紧绷片刻,往后,又慢慢放松。   算啦,这样也挺好。   作者有话说:   新副本加载了这么久,总算要开始啦。 第212章 离京   第二日一早,沐鹰、秦桑果然像他们说过的那样进了宫。留下白、梅在钦天监,知道日后又要忙碌,可当下,反倒有些清闲过头。   路上的干粮已经让下人们备好,秦桑提到的游记也已经塞在行囊当中。   白争流思来想去,决定抽一本来看,也算是对他们即将前去的地方有所准备。奈何打开翻了两页,一股心浮气躁涌出。哪怕逼迫自己往下读,也总在三五行之后心神偏转。   没办法,刀客只好把游记又塞了回去,摸摸二十八将,朝情郎提议:“映寒,咱们这些日子虽有并肩合作,却也已经颇长时间不曾比试了,眼下倒是个好时候。”   梅映寒上上下下地看了他片刻。   白争流任由他看,十分坦荡。   梅映寒收敛目光,点头。   余下半个早晨,两人便在刀光剑影之中度过。   与心爱之人比试,没有了面对怨鬼时的压力焦灼,也没有面对江湖上旁人时的胜负心思。眼下的刀剑相撞,比起“练武”,更像是一种只属于白争流、梅映寒两个的情调。   两人找到节奏,慢慢沉醉当中。等到沐鹰出现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叫了声“好”字时,白、梅才算是回神,惊喜道:“沐前辈,您回来了!”   秦桑在一边插话:“怎么光叫‘沐前辈’?我也回来了!”   白、梅就笑:“秦前辈,您也回来了。”   秦桑这才满意点头。   笑过之后,就是正事。白争流问起:“前辈,你们在宫中可有得到什么消息?”   秦桑挠挠头,说:“是有一些,但不算清晰。这样,先把饭备上,我们边吃边说。”   白、梅点头。   秦桑又叹气:“我和师兄才来了不到一年光景,又是江湖人的身份,皇帝待我们颇宽松。就这样,每到进宫的日子,我俩都要狠狠饿一回肚子。”   倒不是皇帝有意不让他们吃饭。只是早起的时间在前面,中间耽搁的时候又颇长。在外马车上还能找些点心垫吧垫吧肚子,进宫之后呢?   哦,皇帝会给大臣们赐饭赐菜。   可是吃皇帝的东西,那也是有讲究的!   至少秦桑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吃饱。   再想想,他们过了半年就觉得受不了的日子,却是京中很多大臣要过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的。   秦桑一面和两个青年说起,一面连声叹气。   “我便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着做官儿。”他最后总结,“要是我,才不要这么选。一定要说的话,就当一个逍遥快活的真神仙。”   白争流听到这里,默默失笑,心道:“秦前辈年长于我和映寒许多,却还是会有这些活泼念头。”   想到一半儿,旁侧传来一声咳嗽。是沐鹰,咳完了,他便对师弟说:“对两位小友说这些是做什么?忘了正事儿了?”   语气是出乎白、梅意料的严肃。   两人微微一愣。出神之间,秦桑迅速恢复了沉稳冷静姿态,开始与白、梅娓娓道来。   果然是“正事”,说:“皇帝最开始其实也不太记得灵源的状况了,但他身侧那太监,就是叫杨保的,还真是个人才。多久之前的事情,他竟然都还能一一想起、复述出来……”   总得来说,灵源在今年春天的确遭受了水患,也有人在那场灾害之中丧命、失踪,不过水患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在灵源停留了几日工夫,大水便退去了。   虽然也留下不少麻烦。譬如许多人家被水浸泡,里面的家具都没法再用。再比如有些人家的银票匣子完全被泡毁,后续生出不少事端。但是,这些都在可以慢慢解决的范畴之中。   对秦桑后面说的事,白争流只是略略一听,知道有这回事儿即可。对前面的,倒是十分在意,问:“前辈,你说的丧命、失踪,可有具体人数?”   毕竟从他们的经验来看,阴石会影响到的就是这部分存在。   秦桑道:“我便知道,你肯定要问这个。”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可是这么详细的东西,纵然是杨保也不记得。”   白争流、梅映寒听到这里,面色之中不免露出失望。   秦桑便道:“师兄,莫要耽搁了,赶紧把东西拿出来吧。”   东西?   白、梅两人一怔,便见沐鹰将手伸入怀中,抖出一面黄色绢布来。   再细看绢布上的内容,这竟是一道勒令看到这番字样的官府之人配合白、梅两人行事的圣旨。   白争流、梅映寒:“……”   他们重新抬头,看向长冲门师兄弟。   秦桑解释:“我知道,你们不欲做官封爵,但是有这么个玩意儿,行事毕竟方便。”   白争流想想,知道这个道理没错。   秦桑又道:“再有,皇帝那边……”   白争流笑了:“前辈,我们知道。”   秦桑看他,眼神里带着鲜明的“我觉得你不知道我想说什么”的意思。   白争流想:“我也不是秦前辈肚子里的蛔虫,他这会儿想讲什么,我自然无法猜到。但是能否用这道圣旨、是否要用这道圣旨,却是我在此番进京之前就已经想明白的事情。”   他作为杨家六郎的徒弟,师门与皇家有血海深仇。若是真介意到无法面对皇帝,白争流从一开始就不会进京。   但是仇恨是一回事,用皇帝的身份、权力行便利是另一回事。如果面前本身有一条捷径,他们不走,反倒要拿更坎坷的路来证明决心……白争流觉得,这不是说明自己正气凌然,只说明他脑子不行。   ——这又不是光牵扯自己的事情。阴石一出,多少百姓会因此遭灾?御香坊有周云韶,好在是守住了丛霄的底线。谢琼英那边却不同,她身旁的那些嬷嬷、宫女加上太监,可是真的不在了。   刀客从沐鹰手中接过东西,想了想,到底有些膈应,没有直接收入怀中。   梅映寒却像是知道他所思所想,在白争流流露出一丝犹豫的时候伸出手,把东西接了过去。   动作之间,他的手指与白争流的手指微微摩挲。   明明只是一个非常简单、迅速的小动作,却像是在刀客身上带起一道细细的电流,瞬间冲散了他原本的思绪。   恰好这时候,下人端了饭菜上来。白争流收敛心神,开始与沐鹰、秦桑说明师伯、叔爷两人的状况。   得知另有一个“叔爷”存在,沐鹰、秦桑两人齐齐露出惊喜神色。白争流看在眼里,暗哂。   不论生死的六人一起用过午饭,得知杨春月、潘桂还愿意指点一番自己的武功,沐鹰、秦桑又是欢喜,又是踟蹰。到底却还是叹一口气,说:“还是等两位小友回来再说。他们昨日就想走了,被我们耽搁到今日……”   白争流说:“如何能算是‘耽搁’?前辈分明是要帮我们准备。”   秦桑笑了笑:“总之,今日便不劳烦两位前辈了。”   他态度明显,沐鹰那边也与师弟站在同一阵线。杨春月、潘桂听了,自然不会勉强。   几人在此告别。秦桑叹:“这种事,按说总该是我们这些‘前辈’顶在你们前面。可是我与师兄平白多了一个‘监正’‘监副’的名头,对外说起来不显得多好用,自由却是实实在在没了。”   这话落在旁人耳中,自然不妥。但既然秦桑这会儿面对的是白、梅两个,他们自然不会找上皇帝,告一句秦桑的不好。   他们说:“两位前辈留在京中,一样是有大事要做。”   沐鹰难得开了句玩笑:“我倒是希望,直到你们回来,都一切太太平平、安安生生……哈哈,这话说出来,像是贪生怕死。可京中人口众多,我死没问题,却不好牵连百姓。”   轮到秦桑打断他:“呸呸呸,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什么死不死的?快点收回去。”   沐鹰:“……”   沐鹰被师弟管束,“好,我收回去。”还做了一个捂住嘴巴的动作。   白、梅看在眼里,忍不住一笑。往后,就是被沐鹰、秦桑送出钦天监,牵上各自的马。   他们进京至今,除了最开始留在客栈中的时候,两匹马一直被钦天监的下人们照料着。在白、梅不知不觉时,吃得膘肥体壮,毛色都比以往鲜亮不少。   白争流叹为观止:“倒像是我从前亏待了你……”只是细细一琢磨,可不就是亏待?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马儿可只能吃山中野草。   他干脆止住思绪。再三与两位前辈讲过“不用再送”之后,刀客与情郎一同翻身上马,往出城的方向行去。   这一回,目标,灵源城。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213章 再宿野庙   若说从罗城进京,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热。春日的料峭寒意退去,化作街头巷尾的花红柳绿。如今再度南下,刀客、剑客便似一步步走进蒸笼里。   时间在路途上飞速流逝,一转眼,就到了七月。   两人再宿野庙,刚生起火,庙外就又传来动静。   白、梅没有起身,只是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几个中年男女走了进来,为首的笑道:“果真是有人在。”   这句是朝身侧人说。再下一句,就是向着白、梅,“搁外面儿,我们就看到火了。”   梅映寒客客气气地笑一笑,白争流则道:“我们人少,用这一小片地方就行。你们自便。”   中年男女们便道:“好、好,只是实在打扰两位大侠。”   白争流笑道:“本就是人人都能睡的地方,如何能道一句‘打扰’?”   中年男女们便笑笑,没再多说。只凑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句什么。   再之后,有人走了出去,也有人开始生火。   白、梅听着里里外外的动静,慢慢意识到,这队人仿佛不只有前面进到野庙里的五个。只是另几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进来的意思,只守在外间马车边儿上,吃喝都由进了野庙的同伴送去。   隐秘地朝外面看了片刻,白争流收敛目光,低声和梅映寒笑道:“这是在防备咱们呢。”   梅映寒也看出来了。他倒不在意,说:“仿佛也是个行商的队伍,也许马车上有贵重货品。”   白争流轻轻“嗯”了声,在心头做出与情郎一样的判断。   至于商队此刻显露的警惕,刀客一样没放在心上。   这儿又不是天山,情郎身上的天山弟子袍没法起效,还能盼着所有行商之人都像郝全似的,见了他们,便起了结交之心吗?   两人做好与对方互不打扰的打算。却没想到,不久之后,商队几人那边一样生好火,做起饭食,竟然招呼他们:“两位大侠,要不要与我们一同吃?”   白、梅都是一怔。   他们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这么看向不远处几人,便见为首的汉子笑笑,顺势做了自我介绍:“我姓许,单名一个‘勇’字。痴长你们几岁,你们可以叫我一声‘许大哥’。这是我婆娘,”看一眼身侧的中年女性,“你们叫她汪姐就行。这边我婆娘的弟弟,再这边是我们家的伙计。”   白争流听了这番话,眉尖轻轻一挑。   原先想着“互不打扰”,是顾及了许勇一行人的心情。现在嘛,对方都表现出热情了,刀客便也顺水推舟:“原来是许兄、汪姐。”又一一叫了许勇身侧几人。   许勇说:“在老家那会儿,我婆娘的手艺可是一绝,人人都听说过呢!每次摆酒,主家都要请她去。如今是在外面儿,咱们没带什么好东西,只能将就着把路上打的兔子炖了,再热点儿馍馍就着吃。不过,这兔子肥啊!现在刚下锅,还闻不到什么味儿。待会儿熟了,嘿,保准能把你们舌头香下来。”   他表现得十分热情、健谈,听得白争流忍不住笑道:“当真这么好吃?”又遗憾,“也是我们太急,竟在许兄你们来之前吃过了。”   这日白、梅没有特地去打猎,只吃了从上一个城镇中带出的干粮。嘴巴是没滋味了点儿,肚子却实实在在□□粮塞得满满当当。   虽然闻着锅里逐渐飘出来的肉味儿,白争流是颇心动,但也只能忍痛拒绝对方。   却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失望,许勇身侧,他那小舅子竟然表现得比白争流还要失望。眉毛、眼睛都垂了下去,手则紧紧捏起。   白争流一眼扫过这些细节,眸光微微晃动,又补充:“——不过,我看你们那么多人,外面也有颇多兄台守着车子。这一锅,怕是原先也不够吃呢。还是莫要招待我们了,许兄与汪姐、兄台们自己吃饱便好。”   许勇倒是没像小舅子似的露出什么反应。听白争流这么说了,也只是笑笑:“哈哈,那我就不与大侠们客气推让了——我们的货物重,搬来搬去实在麻烦,倒不如就搁在车上。也少了碰撞,不用担心送到地方一看,东西全碎了!   “就是废人。不瞒两位大侠说,我婆娘的弟弟今天与我们一同进来住,我自己亲弟弟却在外面守着呢。再明天呢,两边就要颠倒过来……”   梅映寒说:“若是送那易碎的东西,我倒听说过一个法子。”   许勇:“哦?”   梅映寒温和说:“在货品当中放上黄豆、绿豆,再细细浇上一层水。走上两天,这些豆子就发芽了。到那时候,货品之间有这些豆芽做遮挡,最是安稳不过。”   许勇抽气,“我怎么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妙计!”   梅映寒笑笑,“这会儿是没地方买豆芽了。但行到下一个城镇时,许兄若是不嫌麻烦,倒是可以试试。”   许勇“哈哈”一笑,道:“试试,自然要试试!”   他身侧,小舅子又有了反应。却不是笑,也不是像刚才那样明显失望。而是撇撇嘴巴,明显不以为意。   这副表情并没有在他脸上持续多久。很快,汪姐带着完全不动的笑脸,暗暗垂下手,朝弟弟手臂上捏了一把。   她大约的确用了大力气。汪家弟弟身体猛地一绷,白争流目光再从他脸上扫过去时,此人已经换上与许勇同样热情大方的神色。   白争流笑意同样不动,转回头,与梅映寒交换一个眼色。   白争流:“有些奇怪。”   梅映寒:“是不太对劲。”   白争流:“不过,仿佛也没有太大不妥……”   梅映寒:“再看看吧。”   白争流微微颔首。   这番交流,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在旁人看,两个江湖客不过是对视一眼。   也就是白、梅着实默契,又太了解对方,才能在彼此眼神当中有如此多交流。   另一边,商队又有人开口了。却不是许勇,而是汪姐。   她也是一脸笑,问白、梅:“两位大侠宿这野庙,是要去往何处?”   一顿,又补充:“我们这趟出来,带的东西是有些多了,赶车都有吃力呢。前日我还与当家的商量,下次再在城中落脚,不如多招两个伙计。   “只是在小地方招人,一是对方不一定可靠,二是怕有人从前不做这行,面对银两,也不愿意背井离乡。若大侠们这样的江湖客便好啦,至少没有后面一样烦恼。   “若是咱们目的地差不多,接下来本就要同路。或者大侠们愿意绕上一绕,不妨……”   汪姐解释颇多。白争流听着,不曾隐瞒:“灵源。”   汪姐笑道:“灵源啊,那可是个好地方。只是,”叹气,“和我们的路子又合不上。”   白争流:“我们怕也不方便绕路。”   汪姐:“可是那边还有人在等?”   白争流:“那倒不曾。只是有些私事,要去办理。”   前面是商队防备他们,到这会儿,又成了他们防备商队。   总不能开口闭口,就是“实不相瞒,我们身上拿着圣旨”吧?   汪姐又叹一口气,道:“那倒是可惜了。我看两位大侠年纪轻轻,却能结伴行走,定然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又见你们气质颇佳,身侧兵器也颇神武,还在心里暗暗猜想,这是不是武当、华山一类名门大派的弟子呢!”   梅映寒微笑一下:“那倒不算。”   白争流也说:“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门派。”   “哦……”汪姐又是叹息,“说来,两位大侠相貌如此俊朗,可曾有过婚配?”   白、梅:“……”   问问去处、背景也就算了,怎么连这种私密事都要问?   两人眉尖一点点拧起。这时候,许勇插话,笑道:“哎呀,你这婆娘,就是啰嗦!这儿又不是咱们自家的村子,怎么还惦记着你那做媒的活计呢?”   说完这句,又朝白、梅两个笑道:“两位大侠,莫要嫌我婆娘聒噪哈。她不过是在村子里牵成了几回线,就还真把自己当个正经媒人了。”   白争流轻咳一声,说:“无妨。只是我们——”   他看一眼梅映寒。   两人相视,分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许勇微微一怔,汪姐若有所思。   汪家弟弟、另外两个伙计一头雾水,不过,白争流未有继续解释的意思,而是提醒他们:“汪姐,你们的锅子仿佛开了?”   “呀,对!”   汪姐连忙回头。只见她拿起筷子,在锅中翻搅片刻,又自己在筷子尖儿上舔了一下。动作之间,的确是个烧饭熟手的样子。   “太淡了。”尝过一口味道之后,汪姐喃喃自语,“再加点儿盐巴、胡椒。”   说着,她低下头,在自己的小包袱里翻找起来。   有了汪姐念叨的两样东西加入,锅里的香气明显上升了一个浓度。像是有生气儿似的,直直地往白、梅两人的鼻子里钻。   许勇大约是真的很了解妻子手艺对旁人的吸引力,虽然白、梅婉拒过,但到这会儿,还是又问了一句:“两位大侠,当真不要来一碗?不吃肉,光喝一口汤也好啊!”   白争流、梅映寒还是摇头了:“天本来就热,还是不了,多谢许兄。”   “也是。”许勇笑呵呵地点点头,转头就去舀汤,泡上馍馍,端给在外的几个伙计。   白、梅循着他的身影,一并朝庙外看去。只见共有三个——唔,后面还有,怕是还要更多呢——马车停在外面。这会儿,马车旁边也烧起火来。   他收回目光,开始趁着火光,保养起二十八将。   身侧,商队成员们吃吃喝喝。不多时,也填饱肚子。   本就天晚,又都是赶了一天路的人,等一高一矮那兄弟俩洗完锅碗回来,商队几人便睡下了。   白、梅同样在差不多的时候躺下来,身下垫着野庙里本就有的干草,一起闭上眼睛。   视线有了限制,听觉便被无限放大。   白、梅倒是还好,至多觉得旁边“嗡嗡”的蚊子有些吵。商队那边,最初还安静了会儿。没多久,就冒出一叠声的抱怨。   听声音,最先是汪家弟弟“啪”的一下拍在身上,然后抱怨:“这蚊子,能吃人!”   然后是汪姐:“你靠着火睡,哪有那么多蚊子?”   汪家弟弟:“火?!都这么热的天了——”   汪姐:“那你就安安生生喂蚊子吧。”   汪家弟弟:“……”   白争流叹了口气,睁开眼睛。   听到许勇劝架:“好啦,这个时候,蚊子是多。大高,”是叫伙计,“咱们不是买了驱虫的药草吗?快点找出来,烧进火里。”   汪家弟弟:“早该用上了。”   汪姐:“那玩意儿烟熏火燎的,光是咱们在还罢了,如今还有旁人呢。”   汪家弟弟:“……”他撑着地面坐起来,朝白、梅的方向喊:“大侠,大侠们!你们还醒着吗?”   汪姐一样坐起来,也不遮遮掩掩了,而是直接揪住弟弟的耳朵:“做什么这么大声?人家大侠就算前面睡着了,也被你喊醒!”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这场闹剧,只好道:“无妨,既然有草药,那便烧吧,这儿的蚊虫是多。”   汪家弟弟立刻笑了,得意洋洋地对自家阿姐开口:“我就说吧!是个人,都受不了这地方。下一次啊,我可不要在夏天出来走商。”   “好好好。”汪姐敷衍地回答,“夏天太热,蚊虫多,你不出来。冬天太冷,耳朵都能冻掉,你不出来。一年到头,只有春天、秋天你能到外面走走。用不了两年,人就饿死啦!”   汪家弟弟:“哎哟!你还是不是我姐,能不能要我一点儿好?”   汪姐:“哼。”   汪家弟弟又开口,照旧是一连串抱怨。   这时候,伙计已经把药草投进火堆。如他们之前说的,果真迅速有烟雾冒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214章 软筋散   野庙无风,地方却是实实在在的不算很大。不一会儿,烟雾已经飘到白、梅两个之间。   两人此刻已经重新躺下。眼睛闭合着,烟雾自然而然地钻进他们鼻间。客观来说,并不算呛人。相反,还有一点香甜气息。   白、梅本就赶路颇久。从离开京城至今,数十日过去。越是临近灵源,那股长久行路带来的疲惫就越明显。饶是他们平日骑马时,都是精精神神的,到了夜间,积攒良久的疲惫感却要一下子翻涌而上。   恰似现在。   略带香甜的烟雾之中,白争流很快觉得自己的困倦在加重、加倍。像是原先只隐藏在黑暗当中,偶尔冒出头的一点儿,受了烟雾牵引,开始大方、迅速地冒出头……   “阿姐,”有人在问,“他们两个倒了吗?”   另一道声音回答:“我这软筋散撒下去,别说是两个人了,就算十个、二十个,也照样要起不来!”   正是汪家弟弟与汪姐。   “还‘大侠’呢,”高个子的伙计笑了声,“前面他们不吃咱们的‘好东西’,我还当这两人真有戒备心。现在看,哈,怕真就是吃撑了。”   “行了。”许勇吩咐,“赶紧把人‘处理’了,再把老八他们叫进来。大晚上的,还真在外头喂蚊子?”   一阵脚步声传来,听动静,应该是那个个子更矮小的伙计。   “还是手筋、脚筋都挑断?”汪家弟弟问。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自家姐姐来了一下。   “我说你,都出来这么多趟了,怎么还是蠢?”汪姐恨铁不成钢,“这种年轻男的可是尖儿货!哑药灌下去,送到黑矿上,可都是被抢着要的!”   汪家弟弟:“哦……”   “‘哦’?动动你的脑子想想,人家买了他们,是打算干什么?!”   汪家弟弟开动脑筋:“挖矿?”   汪姐冷笑。   汪家弟弟小心翼翼:“难道我说错了?”听语气,是真的不敢惹姐姐继续生气。   “你都知道他们以后是要去挖矿的,怎么还觉得要挑断他们手筋、脚筋?”汪姐更加恨铁不成钢了,“手上脚上都没力气了,人家买他们是做什么?”   汪家弟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般!”   汪姐:“行了。把人绑上,各灌一碗蒙汗药。一直到咱们‘交货’,药都不要断了。小门小派,家里也没什么人惦记,更不是去参加什么‘武林大会’。这种货,就算人没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汪家弟弟连忙吹捧:“阿姐英明?”   汪姐:“我‘英明’?当真英明,就不会有你这么个蠢货当弟弟……行了,还不快去干活儿?”   又是一串儿脚步声,大约是汪家弟弟开始忙碌。   汪姐停在原地,细细碎碎地抱怨:“这几年,江湖人不好‘入手’了!一各个的,走到哪儿都有人问话。好几个老板都问了好多次,结果咱们一直拿不出货。现在啊,可算遇到两个。”一顿,警醒周围人,“你们可把这两个货看好了,万万不能让他们出什么差错?要是出了问题,我便把你们给老板交出去!”   汪家弟弟“嘿嘿”笑了一声,听起来是对姐姐的威胁不以为然。汪姐身后,许勇则已经开始给她锤肩膀,说:“自然,自然。”   这时候,前面外出叫人的伙计回来了,跟着他的是一大串儿脚步声。   其中还有人担心:“那些货就放在外面,没问题吗?”   汪姐“哼”了一声,“能有什么问题?她们是能动,还是能跑能跳?但凡真能下了马车,我都认她当干妹妹!”   汪家弟弟又是“嘿”的一笑,笑意之中多了些其他意思。   汪姐嫌弃地“啧”了声,声音入了汪家弟弟耳朵,他又正色起来:“阿姐,蒙汗药冲好了。”   汪姐懒洋洋开口:“对,冲好了。要不要我扶着你这大少爷的手,帮你把蒙汗药给那边两个货灌下去?”   “不用,不用……”   汪家弟弟朝白、梅两人走近。   地面上,两个江湖客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是没了一点儿生气。   汪家弟弟撇嘴,“两个小白脸,以后就好好去挖矿。那地方待不了两个月,你们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煤洞往往开得极低,人进去之后只能爬行。这点,他虽然不曾亲身经历,却早早听姐姐说起过。   想着“江湖大侠”变成一身煤灰,再也“风流倜傥”不起来的样子,汪家弟弟忍不住直乐。   他在玄色衣服的青年旁边蹲下,粗暴地抓起对方头发,微微倾斜了手中的碗——   这时候,汪家弟弟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心头茫然,重新朝玄衣青年身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对上对方冰冰冷冷、无比清明的眼睛。   哪里有什么“中了软筋散之后昏睡”?从对方的眼神来看,怕是从一开始,此人就没有昏过去!   他是这样,另外一个江湖人呢?是不是也……   白争流从汪家弟弟不甘心的神色之中看到了这样的疑问。   他没有再看下去。长刀出鞘,一片温热的鲜血溅在他身上。   汪家弟弟的痛叫声还在继续,白争流已经回过身,转向其他人贩子所在的方向。   人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懵。等到反应过来,有人面露凶恶,毫不犹豫地朝白争流冲来。   也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直接跑向门边!   面对前者,白争流自然迎上。   二十八将与人贩子手中长刀相撞,只是一瞬,对方兵器上就出现一个豁口,白争流的刀却分毫不动。   光是这点,那高个子伙计就看出江湖客工夫的不俗。他高声叫:“遇到硬点子了!”   话音未落,脖颈一凉。   高个子伙计眼中,白争流的身形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遥远。   这一幕落入其他人眼里,不少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跑的人呼吸停滞。   老高还是说得太轻了!眼前哪里是什么“硬点子”?根本就是活阎王吧!   跑,必须要跑!   ——可是一个白争流,于他们来说是“活阎王”,与他结伴同行的梅映寒,又哪里是好对付的?   不多时,梅映寒那边也出现了数具尸体。   原本足足站了十多个人的野庙,转眼之间,就只剩下白、梅两个,连带许勇、汪姐夫妇站立。   眼看两个江湖客提着各自的兵器,朝着自己走来。玄色衣服那个还不明显,白衣的却是从衣袖到衣摆都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色。汪姐眼睛一翻,险些就这么晕了过去。   却没晕成。他们与白、梅同处野庙之中,前面自觉软筋散已经把江湖客们放倒,他们自己又凭什么清醒?——其中诀窍,便在许勇、汪姐夫妇此刻戴着的面纱上。   面纱早早拿薄荷油泡过,盖在鼻子上时莫说周边皮肤了,就是上方的眼睛也能感受到那股冲人的凉气儿。最先不适应的时候,甚至有人会直接流眼泪。   也是凭借这个,一直到软筋散被火烧灼之后的烟雾完全在野庙当中散开,汪姐等人都是清醒的。   之前,这份清醒是他们的助力。如今,却成了他们的梦魇。   明明都看到同伴们的血在从那把刀、那柄剑上往下滑落了,他们竟然还是晕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湖客们靠近自己,用一种看死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量。   汪姐磕磕绊绊开口,“你们纵是江湖人,行凶杀人,一样触犯令法!”   白争流:“哦。”   汪姐:“……”“哦”是什么意思?这算是个什么反应?   梅映寒:“争流,此人说得不错。”   汪姐一愣,一时之间,连自己前面的心思都忘了,改做专心致志地看梅映寒,只盼他能说出更多劝阻玄衣刀客的话来。   奈何结果注定让她失望。听完剑客的话,刀客是有反应,却是:“的确。为防万一,咱们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剑客竟然笑了。还真别说,他有那么一张清风朗月的面孔,平日笑起来俊朗,这会儿笑起来却不同。面上的点点血色给梅映寒增添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仿佛从炼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这主意很好。”他说,“正好此地位于山野,处理尸体也方便。”   汪姐:“……”   汪姐:“不,你们不能杀我!”   她近乎是声嘶力竭,喊出这么一句。   白、梅听了,转向她。   两个模样极好的青年,露出了让汪姐同样胆战心惊的神色,齐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   汪姐大脑快速转动。过了片刻,竟还真让她想出来一个理由。   “外面那么多货……人,”她说着,及时改口,“你们若杀了我,如何能知道她们家在什么地方?要怎么把她们送回原处?”   从方才开始,许勇就一直没有说话,只紧绷着面色站在汪姐身后。这会儿,却也跟着点点头。   “你们这些江湖人,”他粗声粗气说,“不就是讲究一个‘行侠仗义’吗?”   白争流:“咦,有吗?”   许勇、汪姐:“……”   白争流笑笑,“我原先想着,你们做这种杀头的行当,一定能赚不少银两吧?既然这样,不如……”   作者有话说:   喜欢一些,吓唬坏人情节(捂脸) 第215章 争先恐后   他面前,一男一女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时候,梅映寒又开口。   人贩子夫妇原先还怕他。这会儿听他讲话,却像是见到了真正的菩萨。   只听梅映寒劝道:“他们这么多人,被拐来的人怕也不少,咱们何必废那个精力?”   白争流瞅他。   “只是,”梅映寒话锋一转,“咱们今日杀的人也的确多。眼前这两个,还是……”   白争流微笑。   梅映寒:“唉,出门之前,师父分明吩咐过我,一天之中,最多杀十个人。”   许勇、汪姐的视线开始往地上打转。   白争流也跟着数了数,而后说:“映寒,你还有一个杀人名额。”   梅映寒说:“杀谁好呢?”   白争流给他提建议:“这样,谁老实,就把谁放了,如何?”   梅映寒思索。   许勇、汪姐疯狂点头,“我,我最老实!”   白争流凉凉说:“口说无凭。”   许勇、汪姐看他。   这时候,他们哪里还敢再用看待“货物”的目光。一个两个,都像是见了杀神。   偏偏梅映寒也说:“不如你们两个说说,要如何与对方比较?”   许、汪两人的注意力登时被从白争流身上拉回来,开始各自绞尽脑汁,思索起梅映寒的话。   汪姐旧事重提:“外面那些人家里是哪儿、是什么名姓……”   白争流笑道:“这些事情,我们不能直接问她们吗?还用你们来说?”   许勇抢着回答:“大侠有所不知!这婆娘把人抓来,对年幼的孩子倒是还好,毕竟是要卖给人家做儿子的,不能让他们有什么损伤。对已经长成了的女人,那叫一个狠毒啊!历来都是先把人毒哑了,再按照她弟弟前面说的,把人手上脚上的筋脉一起挑断……”   “我呸,说得仿佛不是你去动手!”汪姐对他怒目而视。   许勇却像是就盼着这句话。汪姐一开口,他便转头对着白、梅两个哭:“大侠,我是动过手,但我是碍于这婆娘与她手底下那帮人的淫威啊!   “你们一直醒着,怕是听到这婆娘之前说的那些话了。我也是教他们拐来的,说是要卖我进山挖煤。只是这婆娘前面死了汉子,耐不住寂寞,这才留我来用!若我不从,他们便要将我剁碎喂狗!   “这可不是吓唬人的话。当日与我一同被抓来的那汉子,可是真真切切被剁碎了……”   汪姐听着这些,气得发疯:“姓许的,我是没给你钱,还是没给你睡?你自己欢欢喜喜入伙,如何还能这么说我!”   许勇看都不看她一眼,还在朝白、梅两个求,说:“大侠,你们这趟出手,也算是救我出这苦海。我给你们磕头,给你们磕头!”   说着,他膝盖一软,竟真的朝白、梅跪了下来。   白、梅眼皮一跳,对视一眼。   不得不说,许勇这话还是有用的。在他开口之前,两人并没有意识到,人贩子们口中“货”的情形竟然真的那么糟糕……   哑了的女郎,若是又不识字,怕是当真无法回到家乡。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人提出的话,的确拿捏到了白、梅最在乎的地方。   又是“比拼谁更‘老实’”,拿他们各自说过的话对照,也不怕其中哪个打了别的心思,在这种时候还冲着他们说谎。   想明此节,白、梅也不耐烦看着他们演戏了。两人各自拎起一人,便去了对方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听许勇和汪姐说完一连串话。   这期间,白争流还一心二用。他原本就把人带到马车旁边,这会儿干脆把笔墨留给许勇,让他自己去写。刀客则拉开一个个马车的门,检查起其中状况。   入眼的场面颇为触目惊心。外面看来不算大的马车,里面竟然挤挤挨挨地待了十数名女郎。只是每一个都瘦骨嶙峋,脸色蜡黄。大部分昏睡着,不知道是精力太过不济,还是吃了汪姐此前说的“软筋散”“蒙汗药”。少部分清醒的,见了白争流,便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她。   车门口,白争流被看得一怔。   想要将人从马车带出来,可是刚刚有了倾身的动作,清醒的女郎便拼命往后面躲。   他喉结滚动一下,压下心头的烦躁,简单说:“我与同伴杀了十几个人贩子,只留下两人预备带去衙门问话。你们如今自由了,只是我听他们说,你们身上仿佛都带着伤?……如今莫要急着走,等我们明日报官,你们一并去官府,看看身上的伤,养养身子,在那边等着家人来接吧。”   说完这些,他从马车下来。   车内,女郎怔怔地看着白争流原本所在的位置。良久良久,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直到一阵风吹过,吹动了马车旁边的帘子。   这地方原本都是木窗,只是白争流觉得车内一直憋闷——他刚刚打开车门的时候,可是被里面的气味狠狠冲了一下——于是把窗户也一并打开。有了这点,女郎朝侧面一看,见到了久违的星光。   还有星光之下,平素不可一世的男人,这会儿正跪在地上,脸上都是慌慌张张的神色。一面趴着写些什么,一面止不住地喃喃自语。   女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还听到了风带来的,方才那个年轻江湖客的声音。不再是面向她了,而是面对后面马车上的其他人。还是差不多的意思,他们已经杀了坏人,可以帮助车上其他人回家……   把所有马车都看了一遍,记下“现在最要紧的是给这些人提供伤药、饭菜”之后,回到许勇身边,打量他写了多少东西的白争流,忽而察觉到了从身后看来的目光。   他循着目光看来的方向望过去,一眼看到了前面在马车里见过的女郎。   对方还是有一张极为瘦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的面孔,这会儿正趴在车窗上,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细细看去,那又哪里是“眼睛发亮”?分明是受苦太久,至今都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从魔窟之中脱出,不用被卖进山里,给陌生人、甚至不止一个陌生人生孩子、延续香火时激动流下的泪水。   白争流与她对视片刻,心头叹息。   世道待女郎多苛责。   后面车上的孩子们倒还好说。汪姐也真是会精挑细选“货物”,能被她一路带着的都是五岁以下的男孩儿。他们对白争流的防备也没有那么强,似乎是一路上并未吃太多苦头。   白争流顺便检查了他们的身体状况,看出除了一些孩子身体虚弱之外,他们至少都没有受伤。   这种情况,回到家里了,也一定是被家人珍重疼爱的。   女郎们呢?被拐走,哪怕不曾到“卖家”手中……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转过头,正好又对上一双眼睛。   是许勇。他已经写满好几张纸,这会儿正一脸期待地看白争流。   白争流从他手里抽出一张纸,见上面写:“唇角有痣之女,王家岭。眼角有疤之女,薛家庄……”   这么一条条看下去,都是写了女郎面容上的特征,然后是她们的家乡。   他长长久久地看着。许勇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后面的紧张忐忑。   这时候,白争流终于放下了手。   许勇终于提起精神,和白争流说:“大侠,你看我写得如何?”   见白争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许勇抿一抿嘴巴,前面那股子紧张又雀跃的尽头消散了一半儿,变成了纯粹的紧张,低声说:“我前面说得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我果真是被那婆娘拐来的啊……”   说着说着,他甚至还擦起了眼泪。   “我家中也有老母妻儿。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情形如何了。婆娘是否改嫁,孩子又过得怎么样。大侠,您说这趟除了那拐子,我是不是也能回去了?”   白争流还是安静地看着他。手轻轻抬起,落在自己的刀柄上。   许勇余光看到他的动作,猛地一个哆嗦。   他颤颤巍巍,说:“大侠!不是说好只杀一个人吗?那婆娘作恶多端,只杀她——”   白争流脸上显露几分漫不经心:“只杀一人?那是映寒师门给他的规定。”假话,天山派又不是什么魔教,怎么会这么要求弟子?只是这群人贩子的确该死,面对他们,白、梅都没有留手就是了。   许勇却不知道这个道理,更不知道在他看来“迂腐”的江湖客是当真不计较一天杀几个恶人的问题。听完白争流这话,他更加紧张,哭道:“大侠……”   “不过,”白争流话锋一转,“毕竟是我们一同说出来的话。你讲得没错,杀了你,是不太好。”   许勇一愣,又开始惊喜。   没想到,“不过”之后还有“不过”。   白争流:“……你能老老实实地写,你婆娘多半也能。光是这些,怕是不足以让映寒留你一命啊。”   许勇抽了口气,也顾不得计较“那不是我婆娘”了,连忙问:“大侠,那要怎么办?”   白争流看他,一字一顿道:“你们过往拐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已经被卖掉?把他们的去处一并写来吧。”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明天见啦 第216章 鱼汤   因白争流这句话,许勇手边的纸页又多了一厚叠。一直到梅映寒站在了野庙门口,示意白争流“汪姐那边已经结束了”,许勇依然在奋笔疾书。   白争流不催他,也不拦他,就冷眼瞧着许勇往下写。见他抽到第八张纸,对着纸张皱了半天眉头,依然落不下笔,才道一声:“好,就这么多吧。”   许勇登时惊恐:“大侠,我还能再想起来些。”   白争流道:“那等你想起来再说。”   许勇眼睛瞪大。先是慌乱,后面不知怎么回事,竟又显得高兴起来。   白争流:“……”略一琢磨,倒也明白,这是听了自己说以后如何,于是觉得自己能活下去了。   他心头无语,面儿上倒是没显出来。手上捏着厚厚一叠纸页,在许勇期许的目光中,一手刀劈在许勇脖子上。   许勇眼睛一翻,一下子软软倒在地上。这时候,旁侧马车里传来“扑哧”一声。   白争流侧头去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孩子那辆车上也有人趴在窗边探头了。只是与女郎的喜极而泣不同,小孩儿脸上的表情就要懵懂许多。   也不知道白争流在做什么。只是见他朝把自己从父母身边带走的男人动手,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争流唇角跟着略微勾起片刻,提着许勇领子,把人拖到梅映寒旁边。   整个过程里,许勇都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像是一截软绵绵且沉重的木头。   等到他和梅映寒相对,看着刀客另一只手上厚厚的纸页,剑客叹为观止,“你倒是问出许多。”   白争流大致说了许勇还招出许多从前将女郎、孩子们卖去什么地方的状况。   梅映寒再叹:“我也拿这话问了汪姐,可惜她写了两行,就说自己之前也是给人打下手。这些事儿,那时候的头领都瞒得紧呢,连她这样的‘自己人’也不太认得路。”   白争流笑道:“许勇一心觉得汪姐才是罪魁,他现在是戴罪立功。说得越多,活下来的概率就越大。汪姐却不同了,说得越少,自己犯过的罪行就越少。要不是外间那些人就待在车上,算是‘铁证如山’,她怕是连她们家中的状况都不愿意讲。”   梅映寒:“也是,”朝马车方向抬一抬下巴,“见你朝里面看过了?情况如何。”   白争流低声说了车上状况,“我数了,十五个女郎,孩子还要再多一些。”   梅映寒听在耳中,眉尖微微拢起。   白争流说:“这么多人。”   梅映寒道:“他们今晚要如何,一直待在车上吗?”   白争流想了想:“若是能活动,且自己愿意下车的,就看她们自愿。更想待在车上也无妨,咱们给她们弄点儿吃的,再在车边儿放几块灵石。今天晚上忙活一些,就别睡了。明天去报官,等官府的人来了……”   他眉尖拧起,看着旁边一地都是的人身。   刀客:“真是便宜了他们。”   剑客:“罪魁还在,可以好好受刑。”   刀客:“也对。”   他虽然觉得从汪家弟弟到那几个伙计,都死得太过容易。但前面那种情况,杀了他们,的确也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法子。   至于明天官府的人来了,要如何询问……   白争流捏一捏眉心,“首先,他们先要出手害人,咱们不过是防卫。”   梅映寒:“嗯。”   白争流:“其次,他们行不义之事,咱们路见不平。”   梅映寒:“嗯。”   白争流:“希望莫要用到‘再要’。”圣旨还在梅映寒的包袱里摆着呢,光是凭借这个,汪姐前面说的“官府追究”就不可能落在白、梅两人头上。只是不到确有需要的时候,白争流当真不想用它。   梅映寒道:“要看本地父母官是个什么态度。”一顿,“好啦,你先把外面的火升起来。我去取水,顺道看看能否猎到什么。”   白争流点头。不过,看看天色,还是没对梅映寒说的“猎到什么”抱有什么期待。   时间太晚,动物也要歇息。就算映寒眼力再好,那些山鸡、兔子窝在自己洞里不动,映寒还能凭空将它们找出来吗?   他心下计划,待会儿烧了热水,可以把自己与情郎身上剩下的干粮取给女郎、孩子们吃。   一面想,一面生火。顺道把野庙里乱七八糟的尸体规整一下,让他们摆放整齐一些,方便仵作明日来尸检。   这期间,有孩子从马车上爬下来。只是依然不敢靠近生人,就站在车轮那边,踮脚朝白争流的方向看。   白争流面上不显,心头却升起几分紧绷情绪。   虽然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但眼下死人太多,要是让孩子凑来了……他抿抿嘴巴,到底没让这些心思表现在脸上。   好在小孩儿最终也没往白争流这边走,再怎么挪动步子,也只到了火堆旁边。   只因梅映寒回来了。   并非空手。他非但带了水,手腕还系了一串草绳。绳子上正挂着两条肥鱼,已经初步处理好内脏、鳞片,一看便知新鲜。   白争流将这幕收入眼中,一下子笑了:“没想到,今晚竟还能有鱼汤喝。”   梅映寒跟着笑笑,说:“你前面辛苦,煮汤就由我来。”   白争流:“嗯哼。”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不动手干活儿是一回事儿,不代表白争流现在就清闲下来了。   眼看梅映寒干干净净的面颊、双手,连身上迸溅的血色也清洗过。夏夜炎热,只他走回来的那段潞城,就让剑客衣服变得半干。   白争流也坐不住了。他和梅映寒说了一声,自己也去洗脸洗手,顺道搓一搓衣上血痕。做完这些,才重新回到野庙旁边。   还没到地方呢,已经嗅到了鱼汤香气。   与汪姐炖兔子时的浓香不同,剑客煮鱼时,更清晰的是鱼肉本身的味道。又并非粗暴的直接下锅炖煮,白争流虽未在一旁看,却对情郎做鱼的手法十分明晰。知道对方一定是先取了鱼本身的油脂,在匆匆削出来的石锅底部擦上一圈儿,看油脂融化,再把鱼放上去煎出香味。   等到香气被激出来了,才是将水倒入其中。“滋啦”一声,不等水灌满锅子,汤已经变成诱人的奶白色。   再加上剑客在林边儿找到的野葱、野姜,河鱼原有的腥气儿被完全压了下去。直接把前面下了车子的小孩儿吸引了过来,现在就蹲在梅映寒旁边,一面咽口水一面盯着锅。再看旁边马车,几辆车上不大的窗户旁边,一个个脑袋挨着挤着,都是一副想下车,又心怀顾虑的样子。   这一幕落在刀客眼里,白争流想了想,并未说些什么。只来到梅映寒身侧坐下,顺道说:“是不是要可以吃了?”   梅映寒:“再等等。”   白争流点头,看梅映寒一面查看火势,一面熟练地拿起身边几块石头,开始制作石碗。   他乐了:“什么时候找的?”自己走的时候,情郎身边还是一片空。到这会儿,却堆满了石块。   梅映寒:“就刚刚——喏,你先尝尝这个。”   他说这话,就把一个石碗推了过来。白争流低头看,笑了,原来里面鲜红鲜红,都是莓子。   这种长在路边的莓子吃起来不会有很大甜味,却水分充足。平日找不到水时,摘一把下来,立刻就能缓解喉中干渴。   白争流:“哎呀,我原本还说与你一起弄碗。”   梅映寒:“嗯,不用你弄,吃吧。”   白争流笑眯眯,伸手去捏。   刚捏起来,就听到一声咽唾沫的动静。   他侧头去看,见那蹲在火堆旁边的孩子正用一种期待又胆怯的目光看着自己。   白争流垂眼,唇边还是带着笑意。没直接给孩子吃,而是道:“莫要紧张,想吃的话,自己来拿。”   小孩儿又咽了口唾沫,身子却不动。   白争流也不多说什么,还在专心和梅映寒讲话。只是讲着讲着,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极快地捏起一颗莓子,送入口中。   白争流话音微微停顿,身体却不动,只当不曾看到。   于是,不久之后,旁边又伸过来一只手……   他嘴上不说,眼神里却多了笑意。   毕竟是小孩。   会因为之前的经历,对陌生人怀有警惕。也会在觉得眼前人无害之后,迅速地再度打开心防。   好在他们现在遇到的人是自己和映寒。   ……映寒亲手摘的莓子,自己今日是吃不了几颗了,改日再碰到,一定要让映寒再摘一次。   刀客脑海里翻起一些杂乱思绪。也是这时候,梅映寒开口:“汤好了。”   一句话,迅速把小孩儿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其他挤在车上的小脑袋也开始咽唾沫。在早前下车的同伴行为的鼓舞之下,第二、第三个人也下来了。   而等白、梅身边的火堆旁坐了一圈儿孩子之后,女郎们那辆车上,也有人咬咬下唇,开始挪动身体。   “噗通!”   在车上挪动时还好,活动双腿、腰身就行。真正把脚踩在地上的那一刻,女郎只觉脚下一软,竟是直接从车口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想喝鱼汤…… 第217章 神仙大哥   听到动静,小孩儿们被吓到,原本总算松快一点儿的气氛顿时重回紧绷。女郎们那边,则是有不少人从车口、窗边探出头,焦急地“啊啊”叫着。   白、梅则早在女郎摔下来时就起身,快速到了对方身侧。   他们蹲下来,查看女郎的情况。   前面在车上时,四处都是遮挡,白争流虽然已经听过许勇说的“手脚筋挑断”,却毕竟没有亲眼见证。直到现在,女郎倒在他和剑客身前,手腕、脚腕的伤口终于在月光下清晰显现。   前面还因喜落泪的女郎,这会儿低垂着头,喉咙中是真真切切因悲痛而有的呜咽。   她才多大?十五六的年纪,如今这副样子,纵然不考虑能否回家、回家之后身侧有无风言风语,单想想日后的生活,都足够令她绝望了。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女郎的哭声。这声音像是会传染似的,不多时,车上也传来一片动静。   在她们的带动之下,不远处,小孩儿们那边,一样多了哭喊。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道一声“得罪”,抬手扣住女郎手腕。   女郎身体一僵,慌乱地看向刀客。   她知道这是“救命恩人”,可是……   可是……   嗯?   感受到从对方掌心传来,一路融合进自己经脉的热流,女郎瞳仁蓦然缩小。一直到颇久之后,白争流的手已经从她腕子上挪开了,她才微微张着嘴巴,不可思议地垂下眼去。   “我,”因太过震惊,甚至连喜悦情绪也被压下,女郎磕磕巴巴地讲话,“我的手!”   视线之中,她的手腕上哪里还有那条扭曲、丑陋,给她带来巨大痛苦的伤痕?腕子干干净净,平滑无比!虽然因家境不好,自幼就开始帮母亲做活儿,难免显得粗糙了些,可这是一只康健正常的手!   她不可置信,反反复复地活动手指,嘴巴里还喃喃念着“我”“手”几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被马车上传出的“啊啊”动静唤回。也是此刻,女郎忽然意识到:“我能说话了?”   有了这个认知,再看白、梅两个时,她已经不像在看“救了我与姐妹们的江湖侠客”,而是仿若在看从天上下来,看到自己与其他人身上坎坷,于是出手将她们救下的神仙。   有这样心态的也不光是她,还有车上其他女郎。   顶着这样一片目光,白争流心头又是微微一叹。   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为何她们要吃这么多苦呢?   他尽量拿平静口吻开口:“所有人都能治好,不过得一个一个来。我和映寒——就是他,”看一眼旁边的剑客,“一次只能治一个,余下的得稍等等。你们自己看,谁先来。”   原本觉得这话出来,女郎们定是要争一争先后的。没想到,他话音落下,车上女郎们相互看看,竟然一起让开身,露出藏在后面的一个女童来。   白争流看得一怔。原来汪姐这帮人,不是只拐男童的吗?   他这么疑惑完,看到女童手腕上与姐姐们一样的伤痕,忽然又有些明白。   怒气伴随这点“明白”一同升腾,刀客花费一些力气,才让自己不表现出来。只笑一笑,说:“好,我扶你下来。”   ……   ……   孩子们喝完鱼汤,吃干净汤碗里泡的馍馍,一个个都睡下了,没再回马车。   女郎们与白、梅两个,却是睁眼睁了整整一晚。   每当有人被治好,可以开口讲话,余下的人都要发出一片欢呼。等到最后一个人也被治好,白、梅丢掉已经没了灵气,也就不足以被称作“灵石”的石块,擦一擦额头的汗。   看看天色,白争流笑笑:“嗯,是时候去报官了。”   女郎们听着这话,有人脸上更加欢喜,有人却微微一怔,脸上露出几分愁容来。   白争流看在眼里,补充:“总要让两个主谋被绳之以法。”   是这个道理。这么一想,原先露出愁容的女郎,面上也显出三分笑。   为防后面再出意外,去官府的只有白争流一人。梅映寒则留了下来,看顾女郎与孩子们。   两人分开,临走前,梅映寒把一样东西交到白争流手上。   白争流轻轻掂量一下,知道粗布里面就是那道圣旨。   他笑一笑,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翻身上马。   梅映寒站在马下看他。两人对视,白衣剑客轻轻抬头,道:“早些回来。”   白争流笑:“自然——驾!”   他双腿一夹,□□马匹发出一声长长斯律律动静。往后刀客策马急行,不多时,变成了梅映寒连带女郎、孩子们眼里一个小小的影子。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路上,梅映寒才回过头。   对上一双双渴望的眼睛。   梅映寒:“……”   他说:“我在附近林子里转转,不会走远,看能否找到什么吃食。”鱼汤是晚上喝的,如今天亮,难怪女郎、小孩儿们又饿了,“劳烦你们看着孩子。”   后面半句话是对女郎们说的。她们点点头,想想自己也在白白吃饭,面上便显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梅映寒想想,又拿了一枚自己身上的铜钱,在上面画了以物寻人阵法,将其交到昨晚第一个下车的女郎手中。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位陈娘子是陈家村人,果真不过十五岁。   “若是遇到什么情况,你就松手。”梅映寒说,“它会去找我。见了铜钱,我立刻就回来。”   陈娘子听着,一脸严肃的点头,“我知晓了。”   她并不怀疑剑客话中的真假。这可是神仙,会点儿仙法,有什么奇怪?   只是在接住手上铜钱的时候,女郎加倍小心,生怕自己一个倏忽,就直接让铜钱飞走。   有了这重保险,梅映寒放心地离开。再回来时,依然是打了水,还带了新猎来、已经处理好的山鸡。   再到火堆旁一看,他颇为惊讶。原来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女郎们自发地在附近采摘了很多野菜野果。另有一窝鸟蛋,正引来一圈儿期盼的目光。   梅映寒心头遗憾:“若是争流吃过饭再走……”正想着呢,听陈娘子说:“神仙大哥,您操劳了这么久,实在辛苦!这些是给您的。”   说着,把鸟蛋推给梅映寒。   梅映寒正被陈娘子那句“神仙大哥”叫得一个激灵。听到这句,又本能想要摇头拒绝。   你们才是身子亏损太多,需要补补。   ——这话没说出来,就对上女郎、孩子们失望的目光。   梅映寒一顿,把喉咙里的话音咽下去,笑道:“好,谢谢。”   ……   ……   白争流带着当地官员、衙役们赶回时,日头已经过了最盛的时候,开始偏西。   此地县令的年纪出乎意料的颇轻,听说是今年新中的进士。只是不曾分到翰林院,而是直接被外放。   到这边安顿下来,也就是近段时间的事儿。   书生心头意气仍在。听白争流说起“我与同伴碰到一窝拐子,如今已经将人拿下,救下女郎、小孩儿拢共三十余人”时,褚县令已经是义愤填膺。后面白争流补充,说他们拿人的时候可能下手稍微重了点儿,颇多拐子没扛过去,褚县令也只道:“该!”   白争流听着,便没有把圣旨拿出来。   此刻到了地方,小孩儿、女郎们正在合力收拾马车。   这还是陈娘子提出来的。说他们这么多人,后面要去城中,总不好用双脚走。纵然女郎们自己可以,不还有一群三岁四岁的小毛头吗?把车整理好,事情总能好办很多。   一群人纷纷响应。女郎们是干活儿主力,小孩儿也在一边帮忙。梅映寒则被陈娘子推开,十分坚决地道:“这等小事,如何能劳烦神仙?”   梅映寒:“……”不是,我……   算了。   剑客看着陈娘子的目光,到底没把“还是我也一起做事”说出口。   女郎们恢复活力,他应该欣喜才对。人家愿意动起来,就让她们动吧。   手上有事,也能避免多想。   褚县令到地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颇为热火朝天的一幕。   他微微愣住。   不是觉得这样不好,只是意外。   褚县令虽是刚开始当官儿,却也做了二十几年人,知道一般情况下,遇到这种事儿的女郎会是什么状态。   没想到,她们竟然不哭不闹,甚至脸上带笑。   见了他这个“外男”,虽然紧张了一瞬。但大约是他身上的官袍给了女郎们勇气,她们很快齐刷刷地凑了过来,要褚县令给她们做主。   听到“多亏神仙救了我们,否则的话,我们现在还动弹不得呢”,褚县令脑子开始发晕。   他身边,白争流咳了一声,低声解释:“哪里是什么‘神仙’?只是习武之人,待那些外伤,颇有些治疗心得。”   褚县令:“……”他怀疑白争流在蒙他。再怎么有“心得”,也不至于让伤口一晚上就复原吧?   但对上刀客颇真诚的目光,褚县令想了想,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问:“拐子如今在何处?”   “庙里。”梅映寒说,“大人请。”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18章 生计   冷水泼到面上,许勇、汪姐一个激灵。   两人恢复清醒。第一反应都是怔忡,紧接着是狂喜。   ——我还活着!既然如此,被江湖人杀了的就是……   正想着呢,对上不远处褚县令冰冷的目光。   许勇、汪姐身体一抖,原先的喜悦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化作浓烈的难以置信。   那两个江湖人,竟当真报了官吗?他们就不怕自己杀人的事情败露……   正想着呢,便见旁边过来一个衙役,朝年轻的县令汇报:“大人,已经清点过死人了。老吴正在看,说果真都是在打斗中受的伤,两位大侠的确只是在防卫。   “也教那些女郎指证过,她们待所有死人都极恨,要不是咱们的人拦着,怕不是要上去将他们抽筋剥骨了……”   褚县令淡淡点头,又抬眼,看向许勇、汪姐两个。   完了!   汪姐绝望地闭上眼睛。   许勇脸上则带出一点儿喜色。看样子,还想再念叨两句“我也是无辜之人”。   可惜褚县令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吩咐:“一起铐起来,带走。”   汪姐一动不动,许勇却是蒙了,叫道:“大人,两位大侠不曾与您说起吗?我是被拐来的,都是那臭婆娘逼我!”   汪姐还是不动,褚县令则冷笑:“她逼你做事,你不做就杀你?就连你私底下欺辱外头的女郎,也是她逼的?”   许勇一愣。他身边,汪姐总算有了反应,却是怨愤地朝许勇看去:“我呸!你这杂种,竟然还背着我——”   许勇叫道:“我背着你?臭婆娘,还真有脸面说!我不过是被你拐来,家中本就是有妻儿的!”   褚县令也没想到,自己顺口一诈,竟然还真又诈出了许勇的罪名。   原本只是觉得那些女郎除了在面对两个“神仙”的时候,见到其他男子,都有些本能躲闪……   褚县令情绪渐沉。偏偏都到这等时候,许勇、汪姐仍在彼此喊叫。   他终于不耐烦,呵道:“都闭嘴。”   许、汪二人一个哆嗦,终于闭嘴。   褚县令转过身,对衙役道:“还不快些?”   衙役们听着这话,赶忙上前。   原本在女郎们面前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拐子被落了重枷,这会儿连腰都抬不起来。   衙役们带着许、汪离开野庙时,女郎们一起停下手上动作,用快意的目光看向他们。   大侠说得不错!纵然自己日后情形未明,今日见了这一幕,也是一桩痛快事儿啊!   若不是衙役们就在一边,女郎们真想扑上前去,直接从汪、许二人身上咬下一块血肉。   褚县令吩咐,一部分捕快留下来埋掉其他拐子的尸体,自己则先带着两个罪魁回去审问。   这种戴罪之人,自然没资格上车。从野庙回县城的一路,都是县令、衙役,加上白、梅两个骑马,女郎与孩子们在马车上,许、汪则被绳子牵着,在马车后面踉踉跄跄地跑。   什么时候没站稳,摔倒了也无妨。总归前面的车子不会停下,他们躺在地上,早就被绳子拖着往前移动。   这却不是给他们省力。野道崎岖,说不准什么地方就有一颗尖利石头候着。躺着不动,用不了一柱香工夫,人就要被磨破衣服、磨破血肉。许、汪两个吃了苦头,很快不敢想着“躲懒”。可以马车的速度,他们想爬起来跟着跑,也是件费力的差事。   不夸张地说,回到县城的时候,许、汪已经不成人形。   这也就算了,还有百姓在道路两边围观。见新上任的县令早上出去,到黄昏,拖着两个人回来。一个个的,都起了极大好奇心,打听:“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对,这两个人,是犯了什么罪过?”   褚县令没回答,却有衙役开口:“是两个拐子!害了不少娃娃。都还不到六岁呢,家里人该有多恨啊!”   因县令大人私下吩咐的一句,衙役没提女郎们的事儿。几匹快马后面,女郎们在的那辆车子也把窗户关得严严紧紧。倒是孩子们那辆车,窗户开了一点儿透气的缝隙。偶有百姓看过去,角度巧了,就能看到一两个怯生生往外面看的小孩儿。   心登时就揪起来了!果真是四五岁的娃娃。看那小脸,都饿瘦了。   百姓们义愤填膺,再看许、汪两个,眼神都变得不善起来。   谁家还没个孩子呢?若在为人父母的心头排个“最该死的人”排行,贪官污吏兴许都要往后推推。最让他们欲剥其筋、拆其骨的,一定是拐子!   许、汪两个原本还在悄悄庆幸,总算进城了,这儿不能快马狂奔,自己也能安生些走路。结果还没安生两步,“啪嗒”一下,脑门儿上碎了个臭鸡蛋。   紧接着,烂菜叶也来了,正挂在头顶。   马车里,小孩儿们看着这一幕,纷纷笑了出来。   百姓们像是受到鼓舞,扔臭鸡蛋都更加卖力。还有人喊:“好孩子!如今你们得救了,家里人马上就来接你们,莫要慌张害怕!”   车上小孩儿就回应:“不怕!”   声音传到前面女郎们的车上,原本因手上再没事情做,又开始胡思乱想的女郎们都是一怔,随后又笑了。   “陈姐姐,”有人问陈娘子,“咱们也能有家人来接吗?”   陈娘子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若是无人来接,你们打算怎么办?”   女郎们一怔。   隐隐约约的话音,透过马车的门窗,落入外间白、梅两个耳中。   倒不是有意探听,只是他们的耳力的确超过寻常人很多。   再有,两人救了人,自然是想要自己救下的人日后也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因为这个,他们才在灵源城之事尚不明朗的时候毅然暂停了行程,与褚县令一起返回城中。预备等孩子们、女郎们的去处都有个章程了,再再度动身。   如今女郎们说起,白、梅自然在意。   两人默默骑马,察觉车内安静了良久,才又有人声。   有人讲:“我爹娘已经在给我说亲了,偏偏遇到这等事,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家要我。”   也有人说:“我家那边最看重女郎名节。早些年,有一个姐姐洗澡时被村中混混摸进屋中……那之后,她爹娘不顾混混家徒四壁,依然逼迫她嫁人。我偶然从阿姐与那混混家中经过,便听到里面听到阿姐的痛呼声。那混混不仅从前欺负她,成婚之后还打她。可她带着孩子回一趟娘家,总待不上两天,就又要被送回去。”   “我家……”   “我家那边也……”   “陈阿姐,”有人问,“你呢?”   陈娘子沉默片刻,“我也不知晓。”   车外,听到这些话的白、梅心头沉沉。一直到回了县衙,眉宇都是拢起的。   而这时候,褚县令已经在审许、汪两个了。   有江湖客昨夜让他们写下的内容做对照,审讯进度很快。文书官在一旁飞速记录,不多时,就把两人的罪行、女郎与孩子们的故乡,连带两个罪魁前面卖过人的地方都清晰整理了一份出来。   经历了与汪姐一同被拖行的一路,许勇这会儿也不敢多说什么了。战战兢兢地在自己的供词上签字画押,就被收入牢中。只等褚县令写折子递出,陈明两人所犯罪过,接下来就是人头落地。   临被拖下去时,汪姐再度闭上眼睛,像是认命。许勇却还要加一句:“我是被迫……”   无人理会他。   有些事上,许勇或许没有选择。可在另一些事上,他有无数选择。   只是许勇选了最坏的一种。   处理完犯人,接下来,就是孩子与女郎们了。   孩子们好说。不必褚县令吩咐,文书官已经把他们的家乡按照远近整理好,只待出去送信。女郎们那边,褚县令却还想与她们聊聊。   他展露出这个意思,女郎们虽然还是怕他,却有陈娘子打头。在一处开阔小院里,双方共谈了一柱香工夫。   褚县令出来时,文书官问:“大人,可要把这些女郎的名姓一并写明?”   褚县令说:“不必。只是咱们的人去给其他县令递信时,要再操劳一番,在当地多做打听。”   如果女郎们家中愿意接纳她,再透露她们已被救下。若是不愿……   文书官意识到这些,不由叹气,褚县令却已经转变话锋,问:“咱们城中可有什么不错的门面?”   文书官一愣。   褚县令一面摇头,一面笑道:“这些女郎,倒是比你我想的要坚强。你猜怎么着?回城路上,她们已经在商量,若是再回不去,要开个什么店,也算给自己找个营生。”   文书官更愣。   褚县令像是自言自语:“从那些犯人行囊中抄出不少银钱,倒是不担心她们没有开店本钱。若是真成了一个落脚点,日后沿着他们的口供,救出其他女郎来,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顺着县令的思路,文书官也展开思绪。   “的确,”他说,“这样也不错。”   两人对话时,后方,刚结束一场谈话的女郎们又找上了救下她们的“神仙”。   看到女郎们到来,白、梅都打起精神。再听陈娘子说起她们之后的打算,还有褚县令的承诺。   一番话,前面让文书官惊讶,这会儿也让白、梅两个惊讶。只是惊讶完了,又都是替女郎们欢喜。   “既如此,”两人笑道,“我们也能安心赶路了。”   陈娘子抿唇笑笑。笑过之后,又压下唇角。   前面也听“神仙”和褚县令提过,他们这趟南下,是有要事要忙。只是遇到自己一行,才有昨夜的耽搁。   此刻听说“神仙“要走,陈娘子自然不会挽留。只是面上带出几分犹豫,似是欲言又止。   白、梅看了出来,问:“陈娘子,还有什么事吗?”   陈娘子一闭眼睛:“我……我还有个小妹,早些年,也被人带走。”   白、梅一怔。   陈娘子再度落泪,“我那时年纪也小,都不知道为什么小妹突然不见了。还是自己遇到这档事,才回过神来。若是两位神仙行走江湖,碰到我家小妹,若能告诉她,阿姐在这儿等她……”说着,女郎膝盖一弯,竟是要向白、梅跪下。   江湖客们赶忙扶住她。   女郎被扶着起身。她不好意思地擦擦泪水,定一定神,又说:“我家小妹额头上有一块疤,就在这里,“在自己额头上比划,“是一枚铜钱大小的形状。若是你们见到她,她不信你们,便给她说,阿姐学了新的绣样,是顶漂亮的荷花,正要教给她……”   作者有话说:   小白小梅:马上继续赶路 第219章 剁椒鱼头   带着陈娘子的拜托,褚县令“定要上书,陈明两位大侠在此案之功劳”的承诺,还有一众其他女郎、几个懵懵懂懂知晓些事理的小孩的感激,白、梅再度上路了。   上路之前,他们犹不死心,与褚县令道:“当真不用……”   褚县令眼睛亮亮,“大侠们不必谦逊!”   白、梅:“……”看吧,太“书生意气”了就是这点不好。   汪姐的案子牵扯到颇多受害人,光是两个江湖客一口气救下来的,都有足足三十余人。莫说在此地,就算于全国来说,这都算大案子了。   褚县令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贪”了江湖客们的贡献。尤其是在知道两人纯粹就是低调,不想受什么朝廷的表彰之后。   他甚至反过来劝白、梅两个:“我知道,大侠们是不愿理会这些世俗之事。可说句实话,有了这些世俗上的名声,你们日后再遇其他不平,想要出手,也更方便啊!”   白、梅无言以对。   其实他们挺有名的。当然,这个“有名”目前还只限制在各大门派、江湖游侠们当中。褚县令此前一直专注科举路子,难怪不曾有所耳闻。   褚县令继续说:“若两位大侠当真不愿意受这些纷扰烦累,我便在折子上额外加一句你们的念头……”   白、梅听到这里,终于还是笑了,道:“劳烦。”   褚县令便更加敬重二人,“大侠高义。”   哎,要是世上之人皆如这两位大侠,只为旁人谋好处,不理自己身上名,世间该有多美好?   褚县令既有“书生意气”,心里自然也揣着那个“天下大同”的梦想。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梦想世界的一角。   不行,不能光让大侠们出力!自己苦读多年,一朝为官,不得多做些事?   想到此节,褚县令腰杆儿都挺直了几分。再看两位大侠所骑快马已经“哒哒”跑远,那一玄一白的两道身影即将消失在官道尽头,年轻的父母官一甩衣袖,背着手,回县衙加班去也。   他这会儿在想着江湖客们,斗志盎然。另一面,江湖客们也在想他。   一句话,“褚县令行事倒是与罗城那位朱大人完全不同。”   这是白争流说的。梅映寒点点头,“再有,早前景州的,县令,待案子也颇为负责。”   白争流补充:“京中的董阶大人……”   不光是当面以“大人”相称,到了人后也这样尊敬。从这点就可以看出,刀客对大理寺卿的印象是当真不错。   毕竟最初上书、陈明孟家父子所作丑事的时候,董阶可不知道后面会有人插上一手,帮自己扳倒孟荣德。他仅仅是以四品之身,独自对抗朝中重臣。万劫不复是寻常,柳暗花明才是难得。   白争流欣赏董阶的风骨,纵然董阶与自己走了两条路。   到此刻,他朝情郎笑笑,“若朝中都是这样的人,纵然皇帝无道,咱们也不必烦忧了。”   梅映寒想了想,说:“我听说,皇帝年幼的时候都有专人来教。那些专人,便有不少同是朝中大臣。”   白争流:“……”   刀客深觉:“看来如董阶大人、褚县令这样的人,数量还不够多,位置也不够高。”   梅映寒轻轻应了句“仿佛是这样”。   两人的话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被风吹走。   七月末时,白、梅抵达灵源城。   他们入城之后,没急着直接拿了圣旨去见此地郡守,而是按照以往的习惯,找了间客栈坐下,吃吃当地的特色菜肴,再听一听周遭人的谈话。   不多时,小二便端着一盘盖满了红彤彤辣椒的鱼头上来。   “两位客官是外来的,定要尝尝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话多的年纪。刚刚寻到这个跑堂的差事,更想要招待好客人,“这鱼可是刚从芙蓉江捞上来、送到我们店里的!新鲜着呢。”   白、梅听着他的话,朝桌面看了一眼。果然,哪怕不动筷子,也能看出辣椒下面隐约透出的一点儿浸了红油的鱼肉是如何紧实,半点儿不显松散。   再等夹一点儿鱼头上的脸颊肉……一瞬间,辣味便在两个江湖客舌尖炸开。却又不是纯然刺激、让人难受的辣,而是带着一股子特殊的“香”。   顷刻工夫,这股辣香便在江湖客们七窍里转了一圈儿。两人赶路时的劳累登时被压下,整个人都精神起来,甚至有心思吩咐小二:“打壶酒来。”一顿,补充,“要淡一些的。”   用来佐餐即可,莫要耽误了后面的事儿。   “好嘞!”小二登时笑了。这剁椒鱼头还是客官们说“就拿你们这儿专门做、别的地方都没有的菜”时自己在心头拟的。如今客官不仅十分满意,还额外加了消费。掌柜的知道了,定然要夸他会办事儿。   他喜滋滋地走了。拿着酒回来后,还额外提了一句:“客官们,这趟来我们灵源,是走亲访友,还是观光游览?”   白争流欣赏他的活泼,便笑道:“走亲访友是什么说法?观光游览又是什么?”   小二说:“咱们灵源周边有颇多好风光。您要是走亲访友,自然有家中亲朋带您去领略。观光却不同了,两位大侠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错了路,错过好风景,那多遗憾?我少不得多与你们唠上两句嘛!”   一番话,说得梅映寒也失笑。再看小二,眼神里都带出亲切。   要是门派中有这么一个爱笑爱闹、会说话也会关照人的小师弟……梅映寒的“大师兄”本能动了动,他身侧,白争流已经回答:“我们是来看江景的。”   小二轻轻“哇”了声,道:“那你们可找对地方了。我从小就是在江上长大的,这两个月才被爹娘赶下船,说让我在城中寻个差事,以后安安生生租间房,脚踏实地过日子……”   一顿,看着白、梅略显疑问的目光,又笑着额外解释:“两位大侠可切莫想偏,我说的‘脚踏实地’,就是实打实的这个意思。我家呀,无田无地,在岸上也没有间房子。从爷奶到爹娘,再到我与阿弟,都从小长在船上。   “现在阿弟年纪还小,做学徒都没地方收呢!我们却已经讲好,等日后我俩一起赚了钱,便要在城中租个好屋子,把爹娘都接上岸。”   白、梅倒是没想到,小二家中是这么一番情况。再一琢磨,“像你们家这样的状况,在本地多吗?”   小二想了想,“反正不算少。”   白争流抿抿嘴巴,斟酌语气,“其实我们来之前,听说今年春天,芙蓉江曾泛滥,淹了灵源城……”   遇此光景,家中有屋子的人自然要踟蹰着不知要拿多少东西离开。全副身家只有一条船的人呢?他们会比家中有屋的人稍轻松些,还是因洪水汹涌,过得更加艰难?   两人想着这些,下一息,小二就告诉他们答案。   “客官!你们竟然还知道这档事。”至少从小二的语气来听,答案不是后者,“我能有现在这份工,就是因为当时掌柜的上了我家的船。”   少年轻快地说。   “小时候,我还觉得住在船上不好,羡慕这些有屋子的人呢。经历了那一遭,我却知道,有船也是一桩好事。不过爹娘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夜夜都疼得睡不着。前面看过大夫,说还是脚踏实地对他们更好。”   白、梅两人点点头。虽然他们没有在船上长期生活过,但想想也是。一艘小船,能有多大位置?人在上面,首先就活动不开。再有,水汽日日夜夜的渗着,人年轻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到老了,可不就是一身难受?   白争流衷心说:“你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小二“嘿嘿”笑了,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却明亮,偷偷问:“大侠,你们说,以我现在的年岁学武功,还来得及嘛?   “等到安置好爹娘,我也想像你们一样,行走江湖!”   白争流、梅映寒:“……”   两人鼓励眼前少年:“习武之事,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只是你此前不曾打过基础,当真开始练的时候,也要注意一个尺度。切不可急于求成,反倒伤了根骨。”   小二点点头,认真去记。   白、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引着话题转向自己想要打听的方向。几句闲谈之后,问:“……水灾如此汹涌,当初城中状况如何?可有人被水冲走?”   前面铺垫足够,这会儿,小二也只当两人是在寻常与自己交谈。他侧头想了想,“旁人家中我不知道,我自己家中倒是还好,非但阿弟、爹娘无事,在其他船上住的亲朋也安然无恙。当时还说呢,住在江上,也不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至少,咱们水性足够好嘛!”   他说得坦荡大方,白、梅听在耳中,纵然在少年这儿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打听到,依然觉得轻松宽心,“这样便好。”   小二再笑一声,还要继续与他们讲话。这时候,却有其他客人要加酒。   小二只好遗憾地与两人告别,匆匆离去。   等到人走了,白、梅看向彼此,一起分析:“以这少年的意思,非但他家里人无事,那些失踪、没了的人口,也没在城中酿成什么恐慌。”否则的话,小二绝对不会是刚才的态度,“兴许问题不出在这上。”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20章 案卷   不过,不论问题出不出在上面,两人都得看过灵源在大水期间失踪、死亡的人口名录。   吃完鱼头并另几道同为本地特色的菜,白、梅又在外头走了一个时辰。半是继续打听消息,半是让风吹吹自己,好让自己身上本也不浓的酒气消散。   当日下午,等把灵源的主街转得差不多,也大致得出了“是有人失踪,不过在水中‘失踪’实属常事。再有,自春日那次芙蓉江泛滥之后,一直到现在,江水都太太平平,没再出什么状况”的结论之后,两人终于现身府衙。   与年纪颇轻、能被人赞一声“青年俊彦”的褚县令不同,灵源郡守是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只是又和此前罗城那位同样身形略宽,面色却稍显虚浮的朱大人不大一样,灵源郡守的身形要结实很多。   白、梅略看一眼,甚至能猜到此人应该常年练武。   当然,郡守练的多半只是一些强身健体法门,倒是和他们这些江湖路子不同。   “两位,可否让我看看你们手上那道……呃,从京城来的东西。”   见了面,郡守先问。   若是正常情况,两个江湖人,怎么也轮不到他亲自出面接待。可谁让属官来报,说他们带着一样不同寻常的东西呢?   会是假冒的传旨人吗?郡守拿着梅映寒递过来的圣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细看一遭。又道了一声得罪,退到一边儿,低声与属官说了句什么。   属官立刻离开了,郡守则招呼白、梅:“喝茶,喝茶。”   白、梅便喝茶。他们知道,遇到这种事儿,是个人就得好好验证一下。   两人也不急着催促。过了会儿,属官果然拿了一摞东西过来,原来是此前从京中发来的、各种上面带有天子亲笔批示的折子。   在以往,为表明自己对天子的敬重,郡守基本算是把这些东西供起来。这会儿却难得将其取出,轻手轻脚地展开,对照着上面的字迹。   ——最先那几个呼吸的工夫,他什么都没有看进去,而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一般情况里,会有人假冒钦差,却只做江湖客打扮吗?要是被揭穿了,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那几个江湖人当真不怕?   嗯,也有可能他们其实是害怕的,只是有更大的利益诱惑他们!   至于那“更大的利益”,从他们带来的“圣旨”当中,就可以看出端倪了吧?   郡守想到这里,视线终于能凝在身前黄绢上。却见上面写得十分简单,只说要看到这封旨意的官员配合白、梅两个行事。   郡守喉结滚动一下,目光没有挪开,嘴上却已经在问:“两位要我配合行事,又是如何配合?”   白争流说明自己与情郎的来意。   郡守做好了听到“给我们一笔行路盘缠”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江湖客们一开口,说得真像是正经事。   他也跟着正经一点,问:“早前芙蓉江泛滥时有多少人死亡、失踪?这倒是不难拿出,我们府衙都有记录。只是——”   白、梅看他。   郡守的神色十分诚恳:“我可否多问一句,两位大侠知晓这些,是要做什么?   “灵源毕竟受我管辖。若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此地出了什么状况……”   白、梅眼神晃动一下,想了想,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直面回答。   他们头一次与此人接触,尚且捏不准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万一郡守性格激进,觉得沐鹰、秦桑是和前朝那些祸乱宫廷的妖人是同样来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清君侧”呢?   白争流只说:“事关机密。只是,或许与京中另一桩案子有关。”   “竟还牵扯其他案子吗?”光是如今听到的,也足够郡守重视了。   他立刻正色起来。再匆匆扫两眼左手上的折子、右手上的圣旨。读了那么多年书,只要心态冷静下来,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郡守很快断定,两边儿的字迹的确属于同一个人。   再一种可能,就是眼前两个江湖客实在擅长造假,花了极大工夫,模拟出与圣上习惯的各种笔锋。只是一来,这样做未免太过麻烦。二来,他们若有接触到皇帝亲笔所写内容的能力,为什么还要拿着这种东西来“欺骗”自己?   把这些逻辑串起来,郡守选择相信刀客、剑客。   他吩咐属官去取记录。不多时,属官又拿了厚厚一叠文书过来。   白、梅将其展开,细细查看。   不单是看失踪人数、状况,也是看此地官员碰到正事时是如何行事。   宣判一个人“失踪”,对于一些地方的父母官来说,只是他家里人来报个案的事儿。灵犀城这边却不太一样,每一个失踪的人,他都让人记了其家人、各种目击者的诸多问话词。再把他们没了的时间、地点一一标记。   此刻看白、梅看得认真,郡守没有打扰。只悄悄吩咐手下,让人去准备晚饭。   看样子,这两位特殊的钦差,今日最起码也要在府衙待到深夜了。   ……这么一说,是不是还要给他们准备屋子和床铺?   郡守展开思路,想了片刻。他身边,白、梅也从案卷上发现一些细节。   看完几个人的记录之后,两人对视一眼,白争流开口:“曾郡守,你做这么多调查,莫非是也觉得他们的失踪有问题?”   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的话,案卷上何必记载那么多内容?   “是。”没有犹豫,曾郡守很快点头,“最开始接到那些报失踪的消息时,我的确这么想。”   白、梅两人看他。   “不过,”曾郡守话锋一转,“当时我还觉得,是否有拐子趁乱行事。但是——”   白、梅:“但是?”   曾郡守:“这些失踪的人,基本都是被旁人眼看着让水卷走的,绝不是已经在某个地方安置好了,后面却悄然不见人影的状况。你们看这个、这个……是吧?众目睽睽之下,一道水扑了上来,光是咱们的人找到的目击者就有几十个。他们一起按了手印,绝不可能造假。所以吧,应该就是普通地在芙蓉江泛滥时出事。”   白、梅眉尖一起拢起。的确,从案卷中看,是这样。   如果硬说那些手印造假,倒也不是不行。可曾郡守图什么?图日后更方便被揪住破绽吗?这么多人,随便找一个问问,便能知晓事情经过了。   可是——   白争流忽而开口,问:“我们在城中转了一圈,所有人都说在水患时有人被卷走,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虽然他的家人会悲痛伤心,可千百年来,江民们又都的确是这么过的,“既然如此,郡守为何觉得‘拐子趁乱行事’?”   一定还是因为失踪的人身上有什么不同!   梅映寒跟着情郎,一起问:“是没了的人数太多?还是……”   曾郡守:“年纪不对。”   白、梅看他,曾郡守进一步解释:“一般来说,水患来时,没了的都是那些老弱。   “不是说没有青壮会失踪,但十个人里,有三个是青壮就顶天了。剩下七个八个,都应该是年迈老人,或者年纪尚幼的孩子。   “水祸无情,按说不会对着人们挑挑拣拣。但同样是被水冲走,在半途遇到一截高树。大侠们说,是年轻力壮的郎君更容易抱在树上稳住自己,还是老人孩子?”   这是个不用考虑的问题。曾郡守一说,白、梅就明白过来。   再想想自己前面看到的案卷。的确,光是两人翻过的几个失踪者,都大多集中在二十来岁。男女上倒是没什么讲究,像是各有一半儿。   “因这个,”看白、梅陷入思索,曾郡守补充,“我着实担心了一段的时候。天灾还没就完全过去呢,万一再来了人祸……大水没有彻底退走之时,不少人都回不了家,只能聚居一处!这可不是最适合拐子的状况?他们大可以混入那些人们聚居的地方,恰好,女郎那会儿也顾不上是否抛头露面了,郎君也要各处帮忙,最容易看出谁最精干健壮。”   白、梅点点头。是了,经历了汪姐那个插曲,两人对拐子们选取“货物“的标准也有所了解。   “不过,后面竟然知道他们是那么失踪的……”曾郡守微微一顿。听语气,他依然觉得事情颇不寻常。只是除了“意外“之外,又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来解释一切。   “对了,”男人想起什么,“大侠们,你们说,这些人的失踪和京中的案子有关?我非有意打探机密,只是着实想不明白。”   他表情、语气照旧十分诚恳。只是白、梅看在眼中,想了想,到底没选择在此刻直接透露细节,而是说:“只是‘兴许’。这样,今日已经晚了,明日郡守请给我们行个方便,给我们指上一人带我俩去他们失踪的地方看看。”   这就是依然觉得有状况?曾郡守心思一动,点头应下:“好。”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大概率】推迟(扭捏) 第221章 渔女   这是个简单要求,曾郡守没有不应的道理。   他当场就点了头,安排自己的长随明日招白、梅两人。末了,还颇歉疚的表示:“大侠们带着陛下旨意而来,按说便是‘钦差’。可惜我事务实在繁重,招待不周……”   白、梅自然不会与他计较这个。听着曾郡守的话音,两人连说“无妨”,还道:“郡守像如今这样,我们才更加自在。”   曾郡守登时笑了,“这样便好、便好。”   当夜,白、梅便在郡守府歇下。   到第二日,两人刚刚起身,昨夜被指给两人的那位长随便来到两人屋外。   白、梅已经知道,眼前长随姓童。前面自我介绍,也只说唤他“童长随”即可。   三人相互打过招呼,童长随说饭菜已经备好。白、梅便点点头,朝他道谢。   “大人不必这么客气,”童长随笑呵呵道,“我也不过是按照老爷的吩咐行事。老爷是当真惦记两位大人,今日晨起,想到大人们从其他地方来,也不知道习不习惯我们这儿的辣口,还特地让小人去吩咐厨房,早饭把辣的、不辣的都做上。”   白争流意外,“竟是如此吗……”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让曾郡守破费了,也劳烦了厨房。”   童长随还是笑呵呵的,“不过一顿早饭,如何谈得上破费?厨房那边,等大人选了一边口味,另一边自然也就归了他们。咱们老爷这儿,可不兴‘主子吃的东西,就算放臭放坏也不许下人们碰’那一出。因这个啊,他们关系着呢!我前面去看,就见一群人干得热火朝天。”   白、梅笑着点点头,“我们吃辣的。昨日进了城,就先寻了个地方,吃到你们这儿的剁椒鱼头。”   童长随“啧啧”感叹,“这可是道好菜。我平日也好这个,一颗鱼头,配一盅酒,绝了!……不过,大人们既然吃过,我待会儿便再去厨房说一声。午饭就不吃这个了,改做灵源城里另一道特色的血鸭,大人们以为如何?”   白、梅:“血鸭?”   “对,”童长随介绍,“这也是道辣菜,相传是几朝之前流传下来的。那会儿也在打仗,与人开战在即,随军的厨子着急又上火啊!一不留神,没处理好鸭子上的毛。再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这要是端给将军,不得掉脑袋?”简简单单一个故事,被他说得绘声绘色,“可马上就要到时候了,除了硬着头皮往上端,还能有什么办法?   “嘿,还真别说,他果真是想到办法了。原来啊,旁边还有一盆杀鸭子的时候留下来的鸭血。这玩意儿,平日上不得台面,都是他们这些下人偷偷攒来吃的。可当下呢,要说找一个东西,把鸭子上那些毛啊皮啊盖住,仿佛也只能用上这玩意儿了。   “就这么,厨子把滚了血的鸭子端到军帐。那叫一个香哟,辣得人口水都要往下流。他们将军吃完之后,满意非常,连后面打仗都大获全胜。血鸭的做法也在灵源城流传下来,旁的地方我不知道,我们这儿,碰到什么难啃的活儿,人都是要去店里点一盘血鸭吃的。想要吃完之后,也像当年的将军一样,战无不胜!”   最后几个字,童长随说得铿锵有力,白争流则听得津津有味。   梅映寒也觉得有趣,但他还记得:“我们今天中午不一定能回来吧?那几个人失踪的地方,莫是很近吗?”   童长随一愣,“哎,对哦……”   梅映寒笑道:“不如改做晚上?”   童长随立刻应了声“好”字。   白争流又道:“还有一事 ”   童长随:“大人请说!”   白争流笑了笑:“还是莫要叫我们‘大人’了。知你是敬重我们,可这话,我们却实在听不习惯。”   童长随挠挠头,“那?”   白争流:“还是把我们按照江湖人来称呼。”   童长随从善如流:“好,两位大侠!”   此事就算说定。之后,童长随把两个青年带到厅中,便要催人上饭。   说了是“特色”,这会儿摆在两个青年面前的,便是一道炒粉。   不算精致,却正合了白、梅两个的胃口。尤其一筷子下去,香、辣、充实的味道直接占据了两人整副感官。旁边又配了一碗醪糟蛋花,却是带着些许丝丝缕缕的甜味。   两个江湖客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搭配。入口之前,心里还有些犯嘀咕。入口之后,却是齐齐惊喜。   醪糟的甜,缓解了覆在舌尖上的辣,让人的观感骤然变得绵长。再吃下一口炒粉,也不觉得肚子已经填得太满,而是有种能再来一份的感觉。   当然,白、梅对自己一顿能吃下的东西心里有数,不至于因为一时喜欢就多加。   他们只是放慢了动筷子的速度,好细细体味口中餐食的味道。   旁边,童长随笑:“热了,是不是?”   白、梅叹:“若是冬日,这么来一顿,才算是真的畅快。”   董长随又笑:“那两位大侠看,这是什么。”   说罢,他一拍手。有丫鬟闻声而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内则是一碗杨梅冰酪,恰好能在一顿热腾腾的早饭之后为江湖客消暑,也把不曾被醪糟带走的最后一点辣味压下。   早饭过后,便要出发了。   三人往院外走。到门口时,一颗小脑袋朝他们探来。   以白、梅的耳力,自然早在对方露头之前就发现小孩儿存在。原先只当是曾郡守家的孩子,两人都不曾在意。这会儿见了,却发觉小姑娘一身粗布衣裳。虽然整洁又干净,却显然与曾郡守无关。   “哦,”童长随看了眼,“是厨房那边的小丫头。老爷体贴下人,历来是允许我们带着孩子上工的,只要莫要让孩子们跑到前面,扰了办公重地就行。”   一番话说下来,白、梅心头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曾郡守形象。   对百姓之事上心,对府中下人关怀……   想着这些,已经走出院子的白争流回头了一眼。   只见小姑娘已经进了白、梅之前吃饭的屋子,这会儿正在饭桌旁边踮脚。再被已经空空如也的两个冰酪碗打击到,失望地瘪瘪嘴巴。   一瞬间,白争流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念头。   “等到外面的事都了了,”他想,“我与映寒回天山。到时候,也给那些十来岁的小毛头上上课,听他们喊几声‘师兄’吧。”   ……   ……   查看百姓们失踪地点的一路,未有什么收获。   一行三人清晨出发,接下来整日都奔波在路上。   童长随从早走到晚。纵然有马匹代步,一整天下来,照旧被颠得浑身难受。又兼天热,便不停地抬起袖子擦汗。   一面擦汗,一面看旁边的两个青年。   分明是一同走下来的人,为何人家就那么风姿俊逸、毫无疲色?   难道这就是年轻?   唉,要是年轻时候,他也能骑马一天都不嫌累,照样神采奕奕地去打酒喝!   哪像现在……现在……“哎哟!”   童长随猛地意识到什么,叫道:“大侠,最后一个地方就在这儿了!”   白、梅闻言勒马。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来到芙蓉江边。此刻正有漫天云霞笼罩江面,在江水上映出一片粼粼光影。   “那会儿水都退了,”童长随看惯了这样的风景,并不觉得眼前情境多引人注目,还在一心一意讲话,“好多人来江岸捡鱼。两位大侠是没见到啊,整个江滩!从这儿,到好远,到处都是肥鱼!   “按说,都到这种时候,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却没想到,容五郎和一群同伴走着走着,旁边又拍来一道浪。他同伴们只是被打得狼狈,他却不行,竟是直接没了。后面也找了数日,始终没能找到……”   伴随童长随的话音,白、梅一起望向江面。   除了融金一般的水波之外,水面上,另有丝丝缕缕、将整片江面妆点成仙境的白色雾气。   再细看,那又那里是“白雾”?原是正值晚饭之后,不少渔船溢出炊烟。当这些渔船的烟交汇一处,可不就成了前面白、梅两人眼里的“仙境”?   不过,两人当下心怀要事,无心欣赏。   他们又一次将灵气覆盖在眼上,想要找出一丝邪术的端倪,可惜毫无收获。   江还是那么美的江,在灵气检验下,不曾出现半点不同。   白、梅两个正失望,江面之上,一缕炊烟悄无声息地开始向他们靠近。   不多时,一艘船停在白、梅面前,船头站着一个年轻渔女。   “客官,”渔女朝岸边三人笑道,“光在岸边赏景有什么意思,不若上了船,趁着天还没黑,我带你们去江心转转。”   白、梅听着这话,都不曾开口回应。   他们视线一起凝在渔女的耳垂上。在旁人看来蜜色的耳垂,在眼上覆盖了灵气的刀客、剑客眼中,竟被一团黑雾笼罩。   阴气!   他们寻了整整一天,都不见一丝影子的阴气,竟然在这块儿出现了。   白、梅心头掀起一片狂澜,渔女则对自己身上的异常全然未觉,还在笑着招呼白、梅两个:“若是肚饥,我们船上还有下午刚打的鱼,这可比你们在城中吃新鲜多啦!”   作者有话说:   写到好吃的就刹不住闸……TT   对啦,血鸭那个传说是三次元就有的哦 第222章 凉拌鱼皮   面对热情招揽客人的渔女,童长随一句“不必”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身侧两人说:“好。”   童长随:“……哈?”   他吃惊地看向身侧两人,压低了嗓子,问:“两位大侠,咱们先前不是讲好,晚上回到府中,自有府中的厨子给你们做血鸭招待。”   不是他刻意吹嘘,实在郡守府的厨子放在整个灵源城都是一绝。哪怕把眼光放得再广阔一点,从灵源城作为首府的整个永济府看,要找出一个在烹饪血鸭一道上与老李一较高下的厨子,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眼前渔女所说的“刚打的鱼”呢?是新鲜,可除了“新鲜”两个字之外,怕是没有其他优点了。   若是自己招待的是其他人,童长随还会猜测一句两人是不是看上了渔女的美色。可白、梅两个,一天相处下来,他们不是没碰到过模样好的女郎。童长随能看出来,两人都是心思清正之辈。   他疑惑,又把这份疑惑表现在了明面儿上。旁侧白争流听到,侧头看他一眼,脸上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神色:“童长随,如今让你再骑马回去,怕是有点儿勉强了。这样,咱们先在这渔船上休息片刻,等你缓过劲儿来,再往城中去。”   童长随眨巴一下眼睛。   他看着刀客。这几年跟着郡守,不说养尊处优,日子也的确比年轻时好了太多。郡守还是结实的健壮,童长随就真的有些虚胖了。这会儿露出感动神情,眼睛都要被面颊上的肉挤成一条缝隙。   但他又显得十分真诚,“原是为我考虑!倒是我拖累两位大侠。”   白争流:“……”也没有。其实刚刚那么说,只是想在渔女面前显得更从容一点。   看到童长随这么动容,刀客倒是有点不好意思。决心待会儿渔女上了好酒好菜,多给童长随分一些。   就这样,三人上了船。   因还承载着渔家人吃穿住行的重任,江上的每一条船都颇长。   往往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以船舱中段作为间隔。靠前的部分用来招待客人,靠后的则是渔家人休息的地方。   渔女这条船也是如此。约莫是为了更好地吸引客人,她把船前一段位置收拾得十分整洁。又在中间隔断处挂了一帘粗布,虽整日生活在水面上,又日日忙碌于打渔,那柔白色的粗布依然十分干净,更显出她的用心。   白、梅大致看了一圈儿环境,便在渔女安排的舱前小桌边坐下。顺带招呼旁边的童长随,“你也坐。”   童长随受宠若惊:“不必,我去看看这船上的渔获……”作为伴主子出行的下人,这是他分内之事。如今主子要他招待两位江湖客,童长随自然同样不能怠慢。   他是这么考虑。可站在白、梅的角度,同样不可能放童长随独自在一条有异样的船上乱跑。总得把人搁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此刻,两人笑道:“与我们,莫要讲这些礼。”   童长随:“哎——”对了,青年们不是官场上的其他老爷,是江湖人!   自己一味拘谨,他们没准儿才要不高兴。   想通这点,童长随放开了,同样坐下。   小桌同样干干净净,不沾半点儿油污。   “客官们,”渔女端着小菜、米酒过来,“咱们今日打了一条六斤的雄鱼,鱼头可肥美啦!你们看,要不要就做了它?”   白争流朝酒菜上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不妥。为防万一,又在掌心藏了灵石,在碟子旁边放了片刻,灵石毫无异状。   他隐晦地朝梅映寒点点头,两人这才动起筷子。童长随呢,则是调整好自己的姿态。不做“下人”,也要负责尽地主之谊。这会儿专心面对渔女,问:“除了六斤那条,还有别的吗?”   渔女说:“另有一条四斤,一条五尽。我看三位客官都是英武郎君,怕你们不够吃呢。”   童长随点点头。灵源这块儿说的“雄鱼”,说白了就是鳙鱼,也叫胖头鱼。六斤也不算太大,没到肉质发柴,无法下咽的地步。   只是两位客官昨日已经吃过鱼头……童长随的心思转了一圈儿,细细与渔女说起待会儿如何烹饪。渔女专心听着,桌子另一边,白争流已经送了小菜入口,随即惊讶:“味道不错。”   虽然桌上只有三道小菜,其中两道还是拍黄瓜、炸花生这样随处可见的吃食,余下那道,却是实实在在让白争流感到惊喜。   也是凉拌菜。细细看去,作为主角的原来是鱼皮。并不是薄薄一片,而是略带一些厚度。口感却不因此肥腻发绵,而是不知怎么处理过,爽脆无比。汁水也调得恰到好处,带有灵源特色的辣,又有醋香。   再细细尝,仿佛还放了一点儿糖来提鲜。   白争流吃得喜欢,实在没想到,他们不过是上船查看渔女的状况,竟然还有这等意外收获。   他朝旁边的情郎推荐:“映寒,你也尝尝?”   梅映寒笑着点头。   不一会儿,渔女与童长随沟通好,去一边儿准备客人们的晚饭。   她年纪颇轻,却是当真利落能干。先是利落地捞鱼杀鱼,又在烧锅的间隙去划船。没一会儿,船在江水正中停下,锅里也传出香味儿来。   这样忙碌了,还不忘在客人们讲话时笑着抬头回应。   白争流问:“我看其他船上,仿佛都是父母带着孩子,或者年轻夫妻共同做事。看你的模样,应该并未成婚,”如果成婚了,一般会把头发梳成“妇人头”,“怎么也没有长辈帮你?”   渔女回答:“客官说得不错,我的确尚未定亲呢。阿娘去得早,阿父也生病啦,所以现在只有我来做事。   “不过,周边船上也都是我从小叫‘叔叔’‘婶婶’的人,同样算是我家长辈。若是真忙不过来,他们自然会出手相帮。”   说到这里,她还朝旁边一条渔船挥挥手。坐在那边船头的夫妇笑着回应,显然的确待渔女颇亲近。   白、梅听着、看着,无声地对视一眼。   他们自然能分辨出渔女前面那话的言下之意。作为一个年轻的、模样颇好的女郎,一次请三个青壮年男子上船,对方的确欢喜于招揽了就客人,但也会生出另一重担心。   所以会提到“周围都是我家长辈”。一是自己壮胆,二是告诉客人们,自己并不像是表面那样孤身一人。   白、梅倒是不在意这个。他们仅仅在想,自己视线所及的地方,无论是三人所处的渔女之船,还是周围其他船只,上面都再没有明显的阴气痕迹。就连渔女自己耳垂上那点阴气,也在他们上船至今,隐隐约约比前面淡了一些。   究竟是从哪里沾上的?   梅映寒问:“我们昨日来灵源,听人说江上有些渔人是以船为家——”   女郎:“对,我家便是这样。”   白争流:“寻常时候,你都不下船的吗?”   女郎想一想:“若是没有客人上船吃喝,我便要把打上来的鱼送到城里卖,也算是下了船。”   梅映寒笑:“我还当他们会来收鱼。”   女郎跟着笑:“他们才不会呢!咱们芙蓉江里最不缺鱼了,客栈、食肆老板们只要坐在店里,就有无数人去送哩!不过,倒是有人会来江边收鱼,他们却不是客栈食肆的人,只是把咱们打的鱼整到一起,一并拿去卖给就城里的老板们。”   白、梅点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渔女则继续说:“可他们也要赚钱呀,要是把鱼给了他们,方便是方便,拿到的钱却少了。既然这样,不如我自己去卖。”   白争流:“今日碰到我们,你是不用进城了。”   渔女:“是呀!我这两天运气好哩,昨日、前日也都碰上了大方的客官。”   白、梅听着,再度对视。   也就是说,渔女至少三天之内,都没有离开过江面了。   那么,重点还是在江水上?   伴随两人的思绪,渔船之下,江水缓缓涌动。   船上逐渐安静。见客人们没再开口,渔女赶忙再关照起锅子。   等把锅盖打开,她一下子笑了:“汤鲜味浓,已经煮好啦!”   原来前面童长随与她说的,就是客人们已经吃过剁椒鱼头了,还是城中大店做的呢。渔女若不想一开始就被比下去,不如另辟蹊径,拿鱼头来煮汤,再在鱼肉上做一些花样。   渔女听进去了。此刻,她给三位客人各打了一碗汤,再开始做正菜。   有荤有素。香辣鱼块,酥炸小鱼摆上桌了,又有一道蒸鱼丸,和一盘水灵灵、青翠好看的绿菜。   四菜一汤,加上一壶小酒。放在正经食肆当中,也是完满的一餐。何况是在江上,上船的时候,白、梅可绝对没想到自己能吃得这么好。   虽然对渔女身上的阴气还没有更多思路,但这会儿,白争流诚心诚意地朝女郎夸了一句:“当真是个能干的女郎。”   渔女抿嘴笑了笑,用手指捋过垂落在面颊边的头发。动作之间,耳垂又露了出来。   她大大方方地朝客人们说:“请吃吧,若是不够,我还能上新菜哩——”说到一半儿,微微一顿。   客人为什么都盯着她?   她困惑不解,只是两个青年眼神里又的确没什么轻慢的意思,所以渔女当真只是疑惑。   女郎却不知道,就在她拨开耳边头发的那一瞬间,白争流猛地看到一处自己此前因距离遥远,于是没有留意到的细节——   耳洞。   女郎的耳垂上,阴气中心的地方,有一个耳洞。   作者有话说:   吃吃喝喝_(:з」∠)_! 第223章 买衣   意识到女郎话音中的停顿,白争流克制地挪开目光。   还是转去和情郎对视,眼神沟通。   白争流:“她的耳洞?”   梅映寒:“阴气来源可能是女郎平素佩戴的那些东西。”   白争流微微点头。   梅映寒摇头:“直接问她,她怕是不会说。”   白争流沉吟。的确,如果问题当真出在某个耳环一类的装饰上,对渔女来说,这该是极为私密的问题。   自己两人真开口了,只会显得他们像是觊觎人家财物的匪徒。   梅映寒目光转向渔船中部,“想个法子,去后舱看看。”   白争流叹气,点头。   想想就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船就这么大一点儿,他们做什么渔女瞧不见?要是几人之中有一个女郎,倒还好说,总能想到借口。偏偏他们都是男的,别说开口了,就算多往人家住处看几眼,都显得冒犯。   话虽如此,却还是得做。   且不说缠上渔女的阴气会不会与之前失踪的人们有什么联系,他们是否可以以她为出发点,找到线索。   只看渔女自身的状况,他们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阴气缠身,却什么都不做。   大不了待会儿吃完东西,离开渔船,再悄悄潜回……   白争流做好了颇坏的打算。这时候,他的目光又无意间从旁侧另一条船上划过。   青年眼神微微一亮。   他忽而想到什么,唇角勾出一点细微笑容。   梅映寒虽不知道情郎动了什么心思,可看他神情,也知道刀客已经想到办法。   他静待配合。没一会儿,就见白争流手腕一抖,将还剩大半碗的鱼汤洒在了自己身上。   刀客夸张抽气:“嘶!”   梅映寒立刻显露焦灼:“争流!没事吧,有没有烫到?”   童长随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好在他反应极快,转眼就跟着凑来关心:“白大侠!你怎么样?”   渔女听到这边动静,同样来到桌边:“客官——”   三人目光之中,白争流抿起嘴巴,一脸苦恼。   “是我没有端稳碗,”他说,“好在前面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了。”   听了这话,童长随和渔女都松了一口气。   梅映寒倒是不担心这个。他知道白争流不是无心,而是有意撒掉鱼汤。既然他会这么做,就一定是有所准备。   他只专心地看情郎。到这会儿,剑客也隐隐猜到,接下来,情郎就要……   “只是我这衣服。”白争流苦恼,“还要怎么穿啊!”   刀客身边,童长随“哎呀”一声,跟着皱眉毛,“的确,这可怎么办。”   渔女抿抿嘴巴,面上显露一些紧张。   难道三位客人其实是来碰瓷的?……也不应该啊,两个年轻客人还好说,年长、略胖的那位客人身上的衣服料子,她虽然不认识,却也能看出颇为贵重。这样的人,会因为一碗鱼汤就讹上自己吗?   女郎脑袋里乱糟糟,就连童长随下一句朝自己说的话都没听到。   还是童长随叫他:“女郎,女郎!”   渔女这才回神,紧张地问:“客官,您说。”   童长随说:“你前面说,你与周边其他船主的关系都不错,对否?”   渔女点头。   童长随掏出银子,“这样,劳烦你去其他船上,找那身形与白大侠相仿的男子,买一身他的衣裳。”   渔女微微一怔。   实在没想到,事情竟然有这样的发展。自己非但没被怪罪,看童长随掌心银子的数量,还真不算少!   这个价钱,去城里做一身新衣服都绰绰有余了。如今,他们却只要买叔叔、兄长们的旧衣。   渔女咽了口唾沫,掌心都有些出汗。大脑快速转动,这份钱,自己自然是不会拿的,一定全都给被买衣服的人。但是,要选谁来当这个“卖家”呢?   她舌尖抵着上颚,很快在脑海中圈出一个身形的确合适,平日也对自己多有照顾的伯伯。   “好,”她点头,“只是去那位伯伯的船,怕是还要一些工夫……”   白争流苦笑:“没事儿,这点时间总能等。我只是不想一身鱼汤味儿地进城,那也太没脸见人了。”   女郎并不知道,面前说着“没脸见人”的青年,其实连“带着一身腐尸味道”进城的事儿都做过。此刻再点点头,“我这就去划船!”   她话音落下,果真飞快地到了船头。背后,白争流看她片刻,又挪回目光,去看旁边的童长随。   刀客说:“劳烦长随费心。”   童长随大气地挥挥手:“这有什么?你们一开始说要上船,还不是因为我。这笔银两,就算是答谢你们咯。”   白、梅知道他不差钱,这会儿便也不与他客气。只是看他的时候,眼神更亲切了些。   他们自己也没想到啊!鱼汤撒完,后头的话还没来得及讲呢,童长随便都替他们说了。还比他们讲得感情更饱满,态度也更坚决。   这么一看,虽然身边没有一个能让渔女放下戒备心的女郎,只好自己劳心劳力地演戏,是颇辛苦。可有一个能在演戏时直接接上戏头的童长随,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不多时,渔女找到了自己心中那位伯伯的船。   见了她,伯伯夫妇二人先打招呼。很快听渔女说了买衣服的事儿,伯伯虽然意外,但看着渔女略有激动的神色,还是心中一动,答应下来。   事情圆满办好,渔女十分高兴。再把自己的船划近一些,与伯伯的船并在一起。   这时候,伯伯已经去船舱里找衣服了。而眼下的距离,足够渔女小声对尚留在外面的伯娘说:“伯娘,这是客官买衣服的银两。”   说着,把一块碎银塞进伯娘手中。   感受着掌心微沉的重量,伯娘一愣,不可置信地低头:“这?”   渔女还是小声讲话:“客人可大方啦!就是劳烦您给蒋伯伯说一声,这么多钱呢,虽然客人们没多说,可最好还是拿新衣出来。”就算是没穿过的新衣,他们也有赚。   伯娘也知道这个道理,连忙去船舱找自己的丈夫。不多时,二人果真捧着一件藏青色的新衣出来。因是渔人,做得衣服也是方便活动的短打,倒是正适合眼前江湖客。   渔女接过衣服,捧着回来。童长随朝她道一句谢,梅映寒则将衣服接过。   之后,三人也没别的动作,就那么看着渔女。   渔女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直到白争流无奈开口:“女郎可否去旁边船上避一避?”   渔女:“……啊!”   她面颊通红。怎么忘记了,人家是三个男子呢!   女郎匆匆走了。从头到尾,都没想起来其实还有另一种处理事情的法子:白争流直接去旁边船上,被蒋伯伯带着换衣服。   一直到踏上旁边的船了,她才隐隐觉得不妥。这么一来,自己岂不是离开了自己仅有的小船?……不过,几位客人那样大方。自己说是“离开了”,也还是能看到小船之上的景象。   这么一想,女郎又放下心来。   再说船上。支走了渔女,白、梅又看向童长随。   童长随十分自觉。就算都是男的,也不代表人家愿意被自己盯着换衣服啊。   他主动起身,到船头背身站着。原本以为白衣剑客会与自己一起,没想到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出来。   童长随暗暗犯嘀咕,他身后,白、梅进了船舱。   这一幕落在旁边小船上的渔女眼里,她原本放下的心又是微微一紧。   不过,人家换衣服时想要有所遮挡,也很正常。   渔女胡思乱想,并不知道,这时候梅映寒已经越过换衣的白争流,三两步来到小船正中的帘子旁,将其撩起。   入眼场面和船前没什么不同,还是干净又整洁。放着一些零碎的东西,多半还是做菜要用到的,算是一个小小的后厨。   再远一步,则是一道能左右推拉的门。   可以想来,虽然有一道帘子遮挡,但门才是真正分开小船前后的东西。   梅映寒眼神微动,来到门边。   到这儿,照旧没有发觉什么阴气迹象。这是好消息,说明就算事情如他和争流猜测的那样,女郎的耳环是有问题,其中问题也不算很严重,在两人能控制的范围当中。都不用用到灵石,他们就能将其驱散。   但也说明一件事。   他要加快速度了。   抱着这样的心思,梅映寒抬起手,预备将门推开。   偏偏就在他手触碰到小门的那一瞬间,门后方,传来了一道十分细微,却又清晰可闻的动静。   “嗬嗬……嗬嗬——”   梅映寒的手猛地一顿。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还是【大概率】推迟 第224章 王有田   剑客的停顿并未持续太久。下一息,他猛地推开屋舱门。   后舱的布置映入眼帘。与前舱的明亮不同,分明只隔着一道小门,梅映寒身前这片空间却显得十分昏暗。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臭味,不远处,一道影子隐隐晃动。   梅映寒看着眼前一切,面色慢慢凝住,低声自语:“不妙啊……”   ……   ……   渔女再回到自己船上的时候,迎面对上了江湖客们尴尬的目光。   她心中疑惑。好在这份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女郎就从剑客口中听到答案。   “前面我与争流到船舱内换衣服,“他说,“我听到后舱有动静,又记得女郎前头说过,如今是自己一人掌船。心中担忧,怕是有人悄悄潜到船上,要对女郎不利,于是往后看了一眼……”   渔女听明白了。   她又是惊讶,又是紧张。一时之间,倒是没什么心思计较自家内里被人看了的事儿。   梅映寒:“只是我那会儿忘了,女郎分明也说过的,你父亲病重。推开后舱那道小门,我才发觉,原来发出声音的正是女郎的父亲。”   说到这里,梅映寒看一眼白争流。   两人对视,都想叹气。   在与渔女父亲眼神对上的一瞬间,剑客就意识到,自己二人“悄然潜入”的计划失败了。   好在自己听到动静的事情是真的,与渔女说起来,也算有个为自己开脱的余地。   再有,梅映寒是真的没想到,那几声“嗬嗬”声响会是活人发出来的。   也是平常接触阴邪之事太多,又被渔女身上的阴气先入为主,这才有了错误判断。   至于渔女父亲,倒是真是如她所说的那样病重。梅映寒只粗略看了一眼,就发现他身子仿佛完全动弹不得了,只有一颗脑袋,还能稍稍晃动,一脸惊慌地去看梅映寒。   “实在抱歉。”   最后,剑客拿这句话做总结。   渔女听着,怔然半晌,才勉强笑了笑。   “这话该是我说才对,”此时此刻,女郎没了前面白、梅见过的热情大方,而是透出些许拘谨,“我父亲分明在船上,又是那般模样,我却不曾说予你们知道。”   白争流、梅映寒都说“无妨”。   渔女便感激,“当真是谢过客官们宽谅。”   白、梅被她话中郑重弄得怔忡,渔女见状,又解释:“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会把父亲藏在后面。可如此一来,客人们见了,要么担忧我父亲出事,引得他们被牵连。要么就是纯粹……纯粹觉得晦气,怕过上他身上的病气。好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愿意上这艘船。   “还是到了后面,蒋伯伯、伯娘给我出主意,说实在不行,就把父亲藏起来。我不说,客人们也看不见,应该就没有人在意了吧?……我这么做了,果然引来颇多新客。只是客人们待的时间短还好说,若是待的时间长,父亲那边,怕是……   “因这个,我心头一直颇不安。今天也是,按说我该常常去看父亲的,可客人们在,我便不敢表现出来。如今听客官说并不在意父亲之事,我实在……”   女郎擦一擦眼角。   白争流见状,道:“无妨。生老病死都是常事,我们怎会觉得一个病重老人‘晦气’?你若担心,现在就去看老人家。”   渔女:“客官能这样说,我当真是……”   她愈发感动。这时候,又听梅映寒开口:“不瞒女郎说,我与争流都是略通一些医术的。方才虽只是粗略看了老人家一眼,却见他仿佛是伤了脊柱?”   渔女眼睛眨动:“正是,城中请来的大夫也这么说。”   梅映寒:“若不介意,可能让我们去细细看看老人家?”   女郎一怔:“你是说——”   梅映寒:“虽不知道早前女郎请来的大夫是什么说法,但我们江湖中人,原先有人最擅长处理外伤。这会儿替老人家看看,没准有机会能让他好过些。”   他没说“可能能把人直接治好”。虽然在灵气加持下,这并非难事。但这会儿直接开口,还是显得太狂妄了些。   不过,哪怕只是“让父亲好过一点”,对渔女来说也算大好事了。   她立刻点头,道了句“自然不介意”。这句话后,却没有直接抬脚,而是再显露出犹豫,说:“可是,我怕是没有足够的钱付诊金。”   梅映寒笑了笑:“不着急。兴许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呢,还是先替老人家看了再说。”   渔女听到这里,更是感激。要知道,光是请城中大夫出诊,就要先付二钱银子!   为了父亲,这钱她出了。可大夫又嫌从城内到芙蓉江边路远,要再加路费。渔女看着单薄的家底,不愿摇头,又担心这份钱加了,后面又没钱买药……   可以父亲的伤势,也实在无法将人送到城中。   最后是她求了蒋伯伯,一个她,一个蒋伯,两人一起把大夫抬到江边,又在他看完诊后将人抬回去的。那之后好几天时间,渔女连手指都动不得。   往事不堪提。   她默默下定了决心。白、梅有所察觉,不过什么都没说起。   如果能用这种法子拿到渔女手中疑似有问题的耳环,倒是好事一桩了。   不过,就算拿不到,他们也不会坐视一位老人受苦。大不了后面再想办法,当下还是先去看渔女父亲的情况。   段短时间之内,剑客再度去到小船后舱。这一回,不再是悄悄潜入,而是被小船主人带着前行。   “阿爹,“渔女一边点灯,一边叫道,“这两位大侠说,他们也懂一些医术呢,愿意帮您看看。”   虽是夏天,天色暗下较晚,江面到现在都映着霞光。但受了伤的渔女父亲需要修养,不好受风,后舱的窗子便全然关着,如此便显得黑暗。   白、梅还好说,童长随却是直到油灯亮起,才看清了那个躺在小榻上的老人。   他当即倒抽了一口冷气!   许是长期动弹不得的缘故,纵然渔女对父亲的照料颇为精心,老人的面色依然糟糕。面颊凹陷,眼周、额头都浮着一层病重之人特有的浅淡黑气。   也是到这时候,白、梅才知道了渔女父女的名字。父亲姓王,名“有田”。光看这名字,就能读出渔家人对离开江水,脚踏实地生活的期待。   渔女则单名一个“秋”字,她父亲唤她“秋娘”。   此刻,王秋娘扶着父亲坐起。   她在父亲身后放了垫子,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做惯了这样的差事。   也悄悄松了口气。重伤之后,父亲无法自理。王秋娘能出手照料他,却也担心父亲这边脏污,引得两位大侠介意。   好在今日不曾。   等安顿好父亲,王秋娘向一边让开,把父亲身边的位置留给两位江湖客。   白、梅往前,在王有田身边坐下,为他把脉。   指尖碰上王有田手腕,两人便察觉不妙。   王秋娘照顾父亲再怎么精心,也改变不了王有田长久静卧不动的事实。此刻,江湖客们只觉得王有田脉象凝滞淤塞,虚软乏力。   再看他身上。同是经年的渔民,王有田的皮肉较前面那位“蒋伯伯”干瘪太多,近乎只有薄薄一层挂在骨头上。   王秋娘屏息看着两个江湖客。看他们神色不好,她更是忧心,问:“两位大侠,我爹究竟……”   王有田亦是期待地望向两人。   父女两个的目光中,白争流和梅映寒交换眼神。   能治吗?能。   但怎么治……刀客想了想,“老人家身体底子被掏空了,日后要好生补,才能养回元气。但这不是最要紧的状况,最要紧的,还是他脊柱上的伤势。”   王秋娘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最关注的也是这点。此刻听白争流说起,连忙问:“那大侠,那我爹日后……”   白争流笑了一下:“我们可以让他手脚能动。”   这已经足够了!王秋娘双眼骤亮,转而又忧心,“那大侠们,治我爹的伤,要买什么药?”   她愿意为了父亲掏出家底,可万一掏出家底也不够呢?   女郎想着这些,只觉得心头压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而两个江湖客的下一句话,又让这块石头变得轻轻飘飘,再也没有重量。   他们说:“不必买药。我们要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功法。”   “功法”?   王秋娘想起自己过去偶然听到的一些说书故事。江湖大侠,行侠仗义……   她心脏都开始“怦怦”跳动。一时之间,心头仿佛出现了一个女侠的影子。只是很快,女郎看到白、梅撩起被子,要把父亲从被褥中扶出。   王秋娘想要帮忙,奈何后舱中地方本就少。她不好凑得太前,反倒给江湖客们添乱。干脆把灯抬得近一些,好为白、梅两个照明。   这时候,白、梅把王有田放在榻上,又解开他的上衣。   两人指尖凝了灵气,要将这些灵气从王有田的穴位中打入。   按说不必这么麻烦,但白、梅都不想再经历一次被人喊“神仙”了,不如把戏做全。   饶是如此,两人透露出的能力已经让在场其余人难以置信。不单单是王家父女,就连童长随,也抱上又是激动,又是期待的心思。   众人目光之中,白、梅一起动手,指尖迅疾如电地在空中划过,落上王有田神道、灵墟二穴。   下一息,灵气自二人指尖涌出,淌入王有田经脉。   王有田干巴巴的身体骤然弓起,喉中爆发出一声痛极惨叫!   这叫声犹如柴刀,狠狠劈向在场三人的鼓膜。白、梅还好说,童长随却不由自主地后退数步,捂住耳朵。   至于王秋娘,她也被吓了一跳,转而又担心起父亲,叫:“爹!”又叫:“两位大侠,我爹这是?”   白、梅没有回答。   他们正凝神看着王有田。正常人经历灵气入体,只会觉得舒服无比,哪里需要惨叫?会这样的人,两人之前倒是见过一次,正是被常家老鬼盯上,假借“入梦”来附身的程窈娘!   是以惊诧过后,两人立刻反应过来,拿带着灵气的手指朝自己眼上一抹,再朝榻上老人望去。   映入眼帘的场景,不出白、梅所料。   王有田浑身上下,竟都浮着一层浅浅淡淡、几近消散的阴气!   作者有话说:   溜了溜了 第225章 耳环   看清这点,白、梅手上动作不停。   王秋娘只听到一声淡淡的“无事”,紧接着,父亲惨叫又起。   她听得肝胆俱裂,终于还是忍不住往前,想要制止两个江湖客的动作。虽然他们说是在治病救人,可什么病,需要把阿爹折磨至此?   女郎心中煎熬,奈何步子只迈出一步,身前就多了一道雄壮身影。   抬眼去看,原来是那跟随江湖客们一同前来的胖长随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倒是知礼,只是挡着王秋娘,并不亲自接触她。态度却很坚决,道:“女郎,两位大侠在给老人家看病呢,你还是莫要打扰。”   王秋娘听到“治病”两个字,心头那根弦晃了又晃,还是道:“可是——”   童长随打断她,朝身后抬了抬下巴,“你看老人家的手指。”   王秋娘一愣,顺着童长随的目光朝父亲的方向看去,手指——   她轻轻“嘶”了一声。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担忧,而是骤然惊喜。   阿爹的手指,竟然能动了!虽然只是细微地一下一下抽搐,可这是阿爹受伤以来头一遭啊。   意识到这点,王秋娘骤然冷静。再想想自己之前的动作,心头便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是她不好,分明对大侠们所说的“功法”一窍不通,却在人家做事的时候质疑。想来阿爹经脉凝滞久了,是需要一些刺激才能恢复。   疼是疼了些,可只要能好,这就都是值得的。   想明此节,王秋娘感激道:“多谢客官提醒!我险些误了大事呀。”   不给两位大侠捣乱就好。童长随见女郎态度诚恳,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重新让开位置,好让女郎看清父亲如今的样子。   客观来说,是不太好。   灵气刺激之下,王有田大量冒出虚汗。脸色是比之前红润许多,那层浅淡黑气也从他脸上消失了。可与此同时,他的神色却显得十分恍惚,像是久久不能从疼痛之中回过神来。   白、梅见此情形,有些无奈,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王有田身体里的阴气已经被驱散了,脊柱上的伤也已经修复。但是,还是那句话,他身体太虚,不是灵气灌进去就能直接恢复的。   想要他康健,接下来就只能继续养着。好在以王秋娘的能干,在不用费神刻意照顾父亲之后,应该能捕上很多渔获,也算是个滋补的渠道吧。   白、梅这么想着,又出言指导王有田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看他心跳一点点归于平稳,才给人把衣服拉上。   “老人家,”白争流叫,“您起身试试?”   话音落下,王秋娘、童长随一起朝王有田看了过去。   女郎是纯粹期待,童长随的心情就要复杂多了。有好奇,也有探究。原本以为老爷让自己好生招待两个江湖人,是因为他们不同寻常的来历。可现在看,江湖客们自身,也怀有极大隐秘。   现在呢?他们当真能治好王有田吗?   若是可以……   童长随想,当这个消息传回灵源,传到整个永济府,乃至更多地方,这两人一定会迎来极多人的追捧。   人活一辈子,谁不会生病?纵然自己还年轻,身体康健,可家中老人呢?再进一步,那些主宰着你前途命运的官老爷呢?若是能和两个“神医”打好关系……   童长随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在他与女郎略有不同的目光之中,王有田动了。   他像是并不相信“自己能起身”了的话,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把手抬了起来,伸到眼前。   然后,王有田愣住了。   他仿佛头一回看到自己的手,神色、眼光之中充满了对那五根指头的无限探究。这么探究了会儿,又猛地回过神,开始往起爬。   不算很顺利。   走路这种事儿,不单单要依靠健全的肢体,还要依靠对“行走”的记忆。要不然怎么有“邯郸学步”之说?   王有田现在,就处于一个忘记自己之前是怎么走路的状态。   但是没关系。他之前能学会一次,这会儿就能学会第二次。看着自己再度活动起来的手脚,老汉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另一边的王秋娘也是喜极而泣,竟要直接朝白、梅拜下。   好在白、梅已经有了面对这种场面的经验,当下连忙将人拦住,又赶在女郎开口之前道:“还有一些事儿,我们想问问老爷子。”   王秋娘不敢耽搁他们,忙道:“你们问!”   王有田也说:“问,问!我自是什么都说。”   白、梅看他,慢慢开口:“老爷子受伤的那几日,还有从那天至今这段光景,可有遇到什么怪事儿?”   王家父女听到这话,微微一愣。   两个江湖客又补充:“或许与水有关。譬如水浪本不该动,却朝老爷子打了过来。”   几句话说下来,童长随睁圆了眼睛。   他暗想:“嗬,我都险些忘了!与大侠们出来这一趟,原是要查前面百姓失踪一事的。”   话说回来,也不能怪他记性不好。实在是上船至今,一行人经历了不少波折。前头又已经把所有失踪之人所在位置都看了一遍,大侠们始终没说有什么收获。哪能想到呢?兜兜转转,话题又回到了这里!   “水浪……”王秋娘喃喃片刻,“是有这么回事儿!”   江湖客们看她:“女郎细说。”   王秋娘定一定神,“那日我从城中卖鱼回来,就见蒋伯伯正把我爹从水中拉上来。我爹这伤,也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便像大侠们说的那样,一道浪从江面拍了上来,直接将他卷了下去。   “我爹奋力挣扎,又有蒋伯伯及时看到、抛去绳索救他,这才没让我爹被水卷走。可是还是……”闭了会儿眼睛,眼角透出隐隐约约的水光,“还是落下伤病。”   江湖客们:“原来如此。”   王秋娘又感激开口:“好在今日碰到两位大侠,这才让我爹重新活过。”   白、梅只说自己是“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王秋娘听在耳中,更是感激。   另一边,王有田像是想到了自己落水的场面,头低下去,身体微微颤抖。   白、梅原本还想问问他,落水前后有无看到、听到什么异常,可看他这样,也知道至少今天晚上,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   加上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城门恐怕都要关闭。两人考虑片刻,做出决定。   梅映寒负责和王家父女讲解一些恢复时要注意的事项,白争流则悄然在小船一角放上灵石,灵石下面还压了一枚铜钱。上面照旧勾了阵法,只要灵石有所异动,铜钱就会朝自己飘来。   做完这些,他再看看王秋娘耳垂上的阴气。刀客手指一弹,一团灵气落在王秋娘耳垂上。一瞬间,王秋娘有种自己耳垂被什么烧灼的感觉。   她猛地“呀”了一声,偏偏那烧灼动静又去得很快。女郎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分辨,难受的感觉就消失了。倒是显得她前面那声“呀”莫名其妙,弄得王秋娘颇为不好意思。   而梅映寒从头到尾看着白争流的动作,见他处理完毕,话锋一转,开始朝王家父女告辞。   天黑船小,的确不好再留他们。王秋娘连忙应了声“好”,转而又记起诊金一事。   她连忙迈开步子,到了旁边一个小柜前。从第一层柜子角落取出钥匙,拿钥匙去把第二层柜子打开……动作之间,塌上的王有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叫道:“秋娘!你做什么?”   王秋娘道:“爹,大侠们治好了你,咱们总要付钱。只是家里银两着实太少,我思来想去,也只有那对耳环……”   王有田大声叫道:“不行!”   王秋娘一愣,怎么也想不到父亲竟然会在这种事上拒绝。当初自己去找大夫,阿爹可是催着她把家里所有银两都拿出来,再拿那几天积攒下来的所有渔获去招待。   “你这死丫头,听到没有,不行!”见女儿愣住不动,王有田加大了嗓音,又手脚并用地朝女儿扑了过去——没扑成。童长随再度发挥了他的体型优势,一步跨过去,就来到王有田面前。整个人就像是一堵厚实又宽阔的墙壁,绝不给王有田打扰女郎、打扰两位江湖客的机会。   另一边,王秋娘回过神。虽然不理解父亲的表现,但她自己十分坚决,直接加快速度取出一个匣子,再把匣子打开,从中取出自己唯一的首饰。   后舱里,细细的烛火之中,白、梅头一次看到了那被他们怀疑的物件。   以常人角度来说,那的确是一对非常漂亮的首饰。拿金子打制而成,细细的链子下面垂着两个指头肚大的镂空圆球。看得再仔细一些,就会发现两个小圆球是可以打开的,能往里面放一些更零碎的小物件,或者香丸来做装饰。   看王秋娘动作之中的珍惜也知道,她对此物爱不释手。要是寻常时候,白、梅定然不会横刀夺爱。可现在,看着小金球上浓浓笼罩的阴气,两人没有犹豫地把东西接了过去。   “不——”   王有田又叫一声。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226章 舍不得   老汉声音还没落下,旁边伸出了一只手,勾住他的肩膀。   正是童长随。   王有田想要冲到女儿与两个江湖人面前,将那对镂空金球夺下来,偏偏他身子骨太虚,一整个人,还不到童长随身体一半儿粗细。这会儿被童长随“亲热”地扣住,简直就像是一个被大人抓住的小孩儿,半点挣扎之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湖人把两个耳坠收入怀中。   旁边还有童长随“亲切”地嗓音,苦口婆心劝他:“老哥!你这是做什么?能把你治成这样,你只用送两颗金球球,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王秋娘也劝父亲:“是啊,阿爹!当初那个大夫收了三两银子呢,你却只能卧在榻上,动都动不了。如今这两个耳环是更值钱一点,但能把你治好,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都当王有田是贪恋财物,王有田却喊:“秋娘,那可是给你成亲的东西——”   童长随、王秋娘一愣。半晌,女郎才说:“阿爹,我知道你疼我。可若有人与我成婚,是为了我手上的银钱,那能是什么良人?”   王有田说:“你这丫头,怎么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呢?”   童长随回神,“啧”了声,“你这老汉,才是莫要这样固执!我看啊,大妹子这话说得半点不错。”   王有田碍于他的淫威,不敢再出声。   童长随则再发出一声“哼”的动静,“大不了,咱们再把你恢复成原先那样子。动不了,挪不了,更折腾不了!到那时候,我这两个小兄弟倒是可以不收你钱了。”   王有田哆嗦一下。   童长随垂眼瞅他,见他似是不敢动了,这才满意地将人松开。   王有田满脸苦色,仍然欲言又止。可惜童长随虽不禁锢他了,却依然在一旁一下一下地瞅他。瞅得王有田压力极大,一句不好听的都说不出口。   他安静了,王秋娘终于能勉强笑笑,对白、梅说:“大侠们,还有这位客官,”后面半句自然是说童长随了,“天色已经晚啦,我便不再耽搁你们回城。咱们去前舱,我来划船,你们若有兴致,也能看看江上夜景。”   白、梅往王有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点头:“好,劳烦女郎。”   王秋娘立刻道:“如何能说‘劳烦’。”   白争流想了想,额外问:“这耳环倒是颇为精巧,灵源还有这等手艺人吗?”   王秋娘无奈笑笑:“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东西是阿爹从江里捞上来的呢。留了几日,都没见人来找寻,后面就……唉。”   白争流眼神晃动,“原来如此。”   四人出了后舱,只留王有田一个在里面生闷气。   他明显还是不愿意把耳环给出去。有其他人在时,老汉不敢多说什么。可等白、梅和童长随一同下船了,王有田立刻叫女儿进后舱。   夜晚本就安静,白、梅的耳力又不同寻常。离得远远的,两人还是能听到小船上传来的声音。是王有田教训女儿:“你这死丫头,不知道‘财不露白’吗?现在好了,日后你可要怎么办啊!”   江湖客们:“……”   他们这会儿已经骑在马上。前面下船的时候,江水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两人的衣摆、鞋子。但这样隐秘的地方,原本也无人会去细看。旁人眼光之中,两人照旧是风流潇洒、气度万千的侠者。   如今,两个“大侠”脸上都透出无奈神色。好在王有田尚且虚弱,倒是不担心他对女郎动手,他们这次才算能安心离开。   无奈的不光是他们,还有旁边的童长随。   童长随在王家父女的船上可谓是大开眼界。一直到现在,还在回味前面看过的一番热闹,顺道和白、梅两个批判:“怎么会有那么拎不清轻重的人!没了那两颗金珠子,他是没的吃了还是没的穿了?这家的姑娘,倒是比当爹的懂事儿。”   白争流对懂不懂事不做评价,更在意:“童长随,你对这些金银物件可有研究?”   童长随一愣:“研究?”   白争流点点头。以耳环上浓度超出王秋娘耳垂、王有田身体的阴气浓度来看,这玩意儿恐怕与父女两个的状态脱不开关系。   可王秋娘说是从江里捞上来的,耳环来历的线索就断了。刀客只好另辟蹊径,从旁的角度找找线索。   当然,面对童长随时不能直接这么说。白争流解释:“我们门中还有一些女弟子。这趟我俩出来,回去的时候总要给他们带些礼物。耳环精巧好拿,样子也好。可惜我前面问秋娘,她也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的手艺。”   童长随先是恍然,随后不好意思:“要让我看玉器瓷器,我还能说出个一二。金子……总觉得样子好不好看都是其次,还是轻重比较重要。”   白、梅“哈哈”一笑,也认可童长随这个说法。   “这样吧。”童长随想了想,“我虽不懂这些,但城中那些首饰铺子该有人懂。两位大侠若不嫌弃,明日我去帮你们问问。”   首饰铺子?江湖客们心中一动,打开了思路。   梅映寒微笑一下:“不烦童长随奔波了。若是方便,把城出名的几个首饰铺子都告知我们就好……我们门派中女弟子颇多,要一个个送礼的话,也不好都拿一样的东西。还是直接去与那些手艺人沟通,更为方便。”   也是这个道理。童长随点点头,没在多说。   三人转眼回城,重新进入郡守府。   天色虽晚,距离就寝还是有些时候。得知曾郡守尚未睡下,白、梅便干脆前去拜访,也在曾郡守面前把童长随好好夸了一通,倒是让童长随受宠若惊。   再问起白、梅两个今日有什么收获,两人思索片刻,只说:“是有一些,不过尚不明朗。”   两人差不多能肯定,芙蓉江上那些把人卷走的浪不是偶然出现,而是背后存在怨鬼操纵。只是那怨鬼来无影、去无踪,至少两人今天没有发现丝毫痕迹。   好在金耳环到手,运气好的话,明天就会有线索。   听了江湖客们的话,曾郡守明显好奇。不过他没朝两个“钦差”询问,而是看看窗外东升的月亮,“已经这个时候了,两位大侠快快回去歇息吧。”   白、梅自然不会拒绝。同时,他们也知道,自己走以后,童长随会留下来,把三人今日的大小经历都说给曾郡守听。   两人对这点倒是不太在乎。他们能在童长随面前做,就不担心他与旁人讲。这会儿曾郡守体贴他们,两人自然欣然接受。   只是后面真正回了院子,白争流却忽而“啧”了声,说:“鞋子怎么还没干?”   一句话,把梅映寒目光引了过去。   一息之后,梅映寒也说:“我的鞋子也是。”一顿,“还有衣摆。”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赶回城中的速度快。可再快,也总有小半个时辰工夫。这么长时间,又是夏天,为什么衣服、鞋子上的湿痕能保留到现在?   两人的目光一点点沉了下去。   时间更晚,屋内熄了灯。   刀客、剑客并肩躺在床上,眼睛闭起,呼吸绵长,显然已经落入梦乡。   他们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衣服则挂在不远处的架子上。   屋内一片静谧,这片静谧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复苏。   是青年们鞋袜上的水。   那些水原本只是浅浅地浸在刀客、剑客鞋侧,再把他们的衣摆打出一点儿深色痕迹。这会儿,这些痕迹、湿痕却在一点点消散。   却不是真正消失了。鞋袜、衣摆上的神色痕迹变小的同时,床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伴随着床上两人依然绵长的呼吸声,水洼慢慢扩大。   从掌心大的一点儿,到足够容纳一只手从中通过——   那只手惨白、肿胀,带着一种像是被浸泡在水中已久的湿漉漉。纵然已经从“水洼”中提起许多,依然不断有细小的水珠从它指头尖儿上滚落。   等整个连接着手的小臂都从“水洼”里通过之后,有了足够长度,可以稍稍活动的手开始四处摩挲。   碰上地面、鞋子……床沿。再之后,目标就是躺在床上的人了!   嗯?人呢?   手微微停顿,在床内摸了一圈儿,都没有摸到一道本该存在的温热身影。   它的主人明显感到疑惑。没一会儿,连小臂带手一并从“水洼”中退了回去,却没有直接消失,而是换了一颗脑袋上来。   看手臂时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但这会儿看着脑袋,白、梅更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观点。   ——这怕是一个泡死鬼吧!整个身体就像是两人前面见过的柳娘子一样,肉都快被泡成絮状,完全挂不住骨头!   浓郁的潮气、腥气从水鬼身上扩散,落入两个青年的鼻翼当中。   白争流嫌弃地皱了皱眉毛,眼看水鬼半身都出来了,他不再等待,径自抽刀。   灵光遮掩之下,二十八将不像从前那样雪亮炸眼,却依然锋利,刀刃森森映出水鬼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还是……应该推迟_(:з」∠)_ 第227章 紫金   水鬼此前显得愚钝迟缓,刀锋真正落下来时,却难得机警了一回。   刀气刚刚泄出,水鬼便骤然软下。同时变换模样,不再是一团软滑肉絮,而是直接成了一团水!   二十八将斩在这团水上,让水团两侧朝四方各溅出许多,却没有拦住水鬼逃走。   即便梅映寒也在中途加入,镇星剑演着水流末端扫过,也只是增加了溅在旁边的水珠数量,不曾做到更多。   前一刻还在二人眼前的水鬼,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间里依然漂浮着淡淡的水腥气,地面却已经干干净净……嗯?   白争流目光一凝,用二十八将刀锋碰碰地上的一块牌子。   那牌子锈迹斑斑,只能隐约分辨出周边一个盾形。上面的刻字、图纹却已经完全被遮掩,刀客的目光落上去,看不到一丝痕迹。   这么站着望了半晌,白争流终于蹲下身,将其捡起。   “不管怎么说,”他道,“是个线索。”   梅映寒赞同这个说法。可这线索究竟要从何处兑出,还是个问题。   两人想了半晌,始终没什么成果,干脆决定歇下。不论有什么状况,都明日再说。   一夜称得上好眠。到第二日天亮,一大早,童长随又来到两人所在的院门口,叫:“白大侠,梅大侠!可起来了?”   他盘算颇好。这个音量,若是两位大侠还在房总休息,他们是绝对听不到的,自己自然也不算打扰了人家。相反,若是两人已在院中……哎!正想着呢,院门就打开了。   白衣剑客站在门边,背手拿刀。清晨的风吹着他的衣袖,明明不是头一遭负责招待住在这院子里的人了,童长随却还是尤然生出一股“那么多人中,唯有这剑客一身风姿,将院中景色都压了下去”的感怀。   ——也不对。   看完剑客,他目光一挪,看到了还在院子中央舞刀的刀客。   那把长刀,童长随昨日也有不留神碰到过,当时就被刀身的重量骇了一跳!哪能想到,它如今落在自己主人手中,轻得就像一片叶子、一片鸿毛!   这也还罢了。习武之人,若是连拿动自己兵器的能力都没有,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最让童长随惊讶的,还是伴随玄衣青年手中长刀挥动,三丈之外,一片正在悠悠落在地上的叶子倏忽从中间断裂。那样子,就像摇摇被刀劈开……   刀客才多大年纪?   二十三!   有医术,有武艺,还有……还有一张俊逸得与剑客不相上下,只是气度不同,一个清朗,一个潇洒的面孔!   若是以往,光是听到“从京中来的钦差”几个字,童长随心头边要升起无限敬仰。可现在呢?他竟然隐隐觉得,拿“钦差”两个字放在这两人身上,就像是要把超脱于世俗的仙人拉回凡尘,反倒是折了人家的气度!   童长随屏住呼吸,一直到白争流把一套刀法舞完了,才敢大口喘气。   也是这时候,童长随发现了更让自己在意的点。   这么大的活动量!人家竟然都不带出汗的。哪儿像自己啊?跑上两步,就气喘吁吁。   想到自己肚子上的肉,童长随略有忧伤。只是眼看刀客朝自己走来,剑客也问他:“童长随,可是来给我们说首饰铺子的?”   刀客接着这话道:“倒是劳烦长随,特地走这一遭。”   童长随连忙摆摆手:“不劳烦,不劳烦。我也只不过是去账房看了一眼,好知晓府里的夫人娘子们一般从何处买首饰戴来。”   说着,他细细给白、梅列了几个地方,“城东那条街上就有好几家。登梅斋是最顶尖儿的一处,不过我问了,那边卖金银的反倒不多。两位大侠若是更在意金子上的工艺,不如去徐家金饰。这名字听来是寻常,可我们账房说了,那边老师傅的手艺可顶好。前些年,夫人从那儿买了一个缠丝响铃镯子,此后就惦记上了。”   白、梅听着,心头微动:“童长随,你说的这家铺子,具体是要怎么走?”   童长随笑笑:“安心!我也问了,你们只需沿着东街往前走,至多那么一盏茶工夫吧,保管能看到!——哦,这是一般人的脚程。两位大侠的话,没准儿还要再快一点儿。”   江湖客们细细记下这话,谢过童长随,就要出发。   童长随想到昨夜经历,心里痒痒,多问了一句:“大侠,不如还是我带你们去吧?总归老爷这几天给我的任务就是招待好你们两位,再没别的活儿做了。”   梅映寒听着这话,想了想,说:“只是城中倒是无妨,可童长随,万一我们看完首饰铺,又去城外……”   哈!城外?   童长随登时打起退堂鼓。心头那股子热情还在,却转眼被肌肉的酸痛感压了下去。他咽一口唾沫,改口:“大侠们这么体贴小人,小人应该领情。两位,慢走……”   白争流笑了:“且慢!”   童长随:“唔?”   白争流也是忽然想起。童长随作为本地人,兴许会有昨夜那块牌子的线索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刀客把牌子取了出来,手掌摊开,将其展示在童长随面前。   童长随挠挠头,问两人:“这是什么东西?”   白、梅:“……”希望落空。   好在他们原先也没想着能从童长随那儿听到真相。此刻得了个对方也不知道的答案,两人并不意外,只道:“捡来的,我们也不知道。”   童长随反应过来,正色说:“那我去帮两位大侠探探消息。”   白、梅并不拒绝:“多谢。”   在童长随的招待下吃过早饭,两人离开郡守府,一路东行。   没一会儿,两人就找到了童长随提到的“徐家金饰”。果真是个极大的门脸,白、梅尚在远处,便能一眼瞧见。   门脸虽大,其中的伙计却不傲慢。看白、梅朝自家铺子走来,迎门的伙计立刻扬起笑脸:“客官,是要给家中女郎买金吗?”   “女郎”这说法好,可以是母亲姐妹,也能是心上人。无论是那种情况,都不至于让场面尴尬。   听了伙计的话,白争流笑一笑,“听说你们这儿的师傅可厉害,什么花样都能打,是吗?”   要说伙计之前只是客气地招待一声,到这会儿,却是眼睛都亮起:“自然,整个永济府,都找不到我们家这么好的师傅!”   梅映寒进一步问:“这样手艺好的师傅,自然也见过许多好东西,对否?”   见过许多好东西?伙计表情没动,眼珠子却转了一下,“客官,您是要?”   白争流还是笑,说:“我们偶然得了一样东西,想弄明白那样东西的来历。郡守身侧的童长随朝我们推荐了你家,我们便来瞧瞧。”   伙计:“童、童长随?!”   实话说,他前面听着江湖客的说法,都做好偷偷找人去报官的打算了。谁会计较某样贵重物品的来历?不就是想要销赃,又怕撞到铁板之人嘛!   但这样的贼人,又怎么知道郡守对童长随的信重?也只有他们这样真真切切和郡守府打过交道的店家,才能了解这些细节。   伙计改了心思,笑意真诚了十分,“原来如此!客官,快请进。”   他把白、梅引到一间茶室,火速泡了茶,端了点心,又去叫正在打金的师傅。   听说是郡守府的人,打金师傅手上虽忙,却还是停下工作,匆匆赶来白、梅面前。   白、梅看出打金师傅辛劳,这会儿也不多说什么耽搁时间。他们直接拿出自王秋娘手中得到的两个金耳环,将东西递给眼前师傅。   看着精巧镂空的小金球,师傅小心翼翼地将其接到手中,左手掌心摊着,右手拇指、食指轻轻捏住金球,观察片刻,告诉白、梅:“这是先把金块儿拉成细丝线,再一点点儿编成的。等样子成了,在火上燎那么一下,就是老爷们看到的玩意儿。”   白争流听着便觉得麻烦,“这做法是否很难?”   师傅想了想:“单说手法是不难,就是非常琐碎麻烦。但要说最后出来的效果,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精细的。光这手艺,也不比金子便宜多少了。”   梅映寒进一步问:“师傅可有关于这耳环来历的思路?”   师傅垂眼琢磨:“我是不行。做法没问题,但做不到这么漂亮。其他人……”他数了另外几家店的老师傅,又把他们一一推翻,叹息道:“若他们有这种技艺,又何必留在灵源?”   灵源不算小地方,但比起富庶的江南,繁华的京城,就又相差很多了。   帮不上忙,老师傅颇为愧疚,白、梅却从他的话里捕捉出了一重信息。   有这种手艺,就不用留在灵源了?   两人心中微动,仿佛想到了什么。   既然无法得到更准确的答案,白争流、梅映寒便提出告辞。   伙计将两人送到店外,话音之中亦是惭愧。   白、梅倒是不太在意。他们已经教老师傅的话点出一缕思绪,接下来只用细细琢磨一番。   “对了,”白争流想起什么,又把昨夜捡到的牌子掏出来,“你可知道,若我们想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应该去何处问问?”   伙计一愣,低头去看牌子。   白争流看他怔忡,心中暗哂,自己还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会想到“金子是师傅打的,牌子也是,所以这边的人可能会有思路”。   可他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说一句“不用”,伙计已经猛然抬头,脱口而出:“这是荣王府的东西。”   “荣王府?”白、梅一怔。   “对,”伙计再细细看那牌子,一面看,一面用愈发肯定的语气开口,“这牌子是用芙蓉江一带特有的紫金矿打制。客官们看,上面的锈痕是不是隐隐透着紫色?这就是紫金矿的特性!要是没生锈,看起来还能更明显呢。   “这紫金,从前啊,只有荣王府能用!其他人偷偷用了,让荣王发现,就要杀头!   “不过,那都是前朝的事儿了。咱们灵源在前朝时是荣王封地,现在却不同。除了江湖王爷,其他人都不讲究出京的。紫金呢,如今算是官矿里的一类,管得也严,但没从前那么紧张。可一般情况,人也用不到这样式啊!   “所以,还是荣王府。”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28章 难怪   能在金店当伙计的,往往都不光只是“伙计”。   更准确地说,白、梅眼前其实是徐家金饰的学徒。十一二岁就被送来拜师父,在接下来的一日日中默默积累见识、增加眼界。等到老师傅清闲了,或许会传授他们一二打金的技艺……如此过上数年、十数年,他们走到外头,也能算是“师傅”了。   紫金虽然少见,在这正位于芙蓉江畔的灵源城,却并非完全不会流传到民间。关于荣王府昔年的禁令,也伴随紫金的出现,在打金师傅、学徒之间口口相传。是以童长随半点儿不知道的事情,放在金饰铺子的伙计身上,却能让他一眼看出答案。   只是当江湖客们问起“你可还知道什么其他关于荣王的事”,伙计就没那么伶牙俐齿了。   他挠挠头,“反正不是好人呗。”   白整流:“‘不是好人’?”   伙计想了想,从自己脑海深处搜刮出一点儿答案,“我虽未经历过那个时候,可我家八十多岁的太奶却是真正经历过的。她老人家现在糊涂了,每次听到旁人敲门声音重一点,她都要赶紧躲起来。一边躲,一边念叨‘快藏起来,否则的话,日后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若是见到了我家别的姊妹,还会拉着她们一起躲……”   这番话音,一直到白、梅走出金饰铺子颇远,依然徘徊在两人耳边。   梅映寒分析:“如今距离前朝约有七十余年,若那伙计的太奶八十多岁,荣王在时,她便是十五六岁的女郎。”   白争流点点头:“伙计自己面容尚稚,怕是不到二十。他的姊妹,约莫也在这个年岁。”   梅映寒:“老太奶怕荣王府,以为外面是荣王的人就要躲……”   白争流:“还要带着其他年轻女郎一起躲。”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   不必讲得多深入,一个荒淫无道的王爷形象已经在江湖客们心头勾勒出来。   他们虽然不了解“荣王”,对前朝的一些制度,却还是有所听闻。   各地封王是要敬重天子不错,可等到了封地,他们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会有自己的小朝廷,也算是半个皇帝了。   京城会派官来查看封地状况,可这些人往往还没得到地方,就已经“认清形势”,开始和王爷一条心。   毕竟皇帝路远,王爷才是实实在在掌握他们生死的人。他们虽然代表了天子的权柄,可王爷还是天子的亲戚呢。只要人家说他们对王爷不敬,换句话说,就是对皇家不敬,皇帝还会偏向他们吗?   如此一来,王爷们大权在握。封地上百姓们过得如何,全看他的人品。   以他们目前得到的信息,这荣王的人品,怕是……   白、梅心头思量,对接下来要调查的方向,慢慢有了想法。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又一桩意外打断了。   “大侠,大侠!”两人走着走着,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莫要走,府中出事儿了!”   白、梅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再一回身,背后不正是早晨才与他们分别的胖长随?   眼看两人注意力转向自己,童长随面上浮出一丝喜色,加快脚步往前。同时,白、梅也看出他是当真焦灼,便跟着朝他走去。   两边相向而行,很快会和。童长随一面喘气,一面告诉两个江湖客:“昨日、呼呼,昨日那姓蒋的,今日找上门……呼,找上门来了!”   江湖客们一怔。   姓蒋?两人头脑快速转动,很快想起了渔女那一声“蒋伯伯”。紧接着,一个黝黑、健壮的中间男人身影浮现在他们脑海中。   不过人是对上号了,对童长随这会儿说的话,白争流与梅映寒还是茫然,问:“他找上来?找上来做什么?”   童长随听了,脸上浮出一抹愤愤,“说咱们欺负了那小娘子!”   刀客、剑客:“……”   两人先是愣神,随即惊诧:“他说什么?!”   童长随:“说那小娘子早上起来,便哭个不停,一定是咱们昨夜做了什么,要郡守把咱们拿下呢!——简直瞎说,我家夫人若是听到了,可如何是好?!”   他昨夜与王秋娘最近一次接触,也不过是女郎要在父亲惨叫时拦住江湖客,却没能成功,反倒比童长随拦住。其他时候,他可一直距离那女郎远远的!   他面色极苦,白、梅也觉得荒谬。只是细细想来——   “王女郎怕是真的在哭,不过后面那些事儿,怕是只是他见了女郎哭的样子,自己想来。”   姓蒋的也说了,“一定”是江湖客们做了什么。从这口吻就能判断,“一定”后面的事情,其实是他自己的推测。   童长随听到这里,微微哑然,“嗯,仿佛是这个道理。”一顿,又焦心,“我说我知道你们在哪儿,要出来找你们,那姓蒋的便说我要畏罪潜逃!还是郡守说,我真逃了,反倒说明我心虚,他定要派人来拿我,这才让姓蒋的满意了。不过,郡守也只给了我两炷香工夫。   “两位大侠,咱们回去了要怎么办?如何与那姓蒋的证明?——这都什么事儿啊,荒谬!你们分明为那女郎做了大好事儿,她又哭个什么!?”   白争流说:“嗯,我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梅映寒:“以她爹昨日的态度……”   白争流回想片刻,“罢了,咱们先回去,听听那人怎么说。”   梅映寒:“好。”   童长随跟着道:“好!”   找到江湖客们,他就像是找到主心骨,后面就一路都跟在两人身侧。   也不忘关心道:“大侠,你们找到能打耳环的师傅了否?”   梅映寒:“徐家金饰的师傅说,王女郎的耳环太过精巧,整个永济府都没有人能做,怕是要往京城、江南一带找。”   童长随“嚯”了一声,“竟还有这般讲究。”又惭愧,“我们灵源,到底是个小地方。”   白争流笑道:“如何算是‘小地方’呢?我们来了几日,已经见了颇多灵源特色。”   童长随就“嘿嘿”笑,“也是。灵源别的不多,就是佳肴不少。另有好酒,可惜大侠们事务太多,不好给你们送上。”   白、梅都不是多么好酒的人。但要真有美酒,两人也不会拒绝,此刻笑道:“不如等此间事结束之后?”   童长随一口答应:“好!”   还真别说。这么谈笑了一路,再回到郡守府时,童长随心头的惊慌已经全然消失了,留下的唯有从容镇定。   他行得端、坐得正!没干过的事儿就是没干过,怕什么谣言?   只是还是希望,家里夫人不要听到姓蒋的瞎说……   三人见到蒋伯时,曾郡守也在。   花厅里,蒋伯面容紧绷地坐在一边,手里还捏着一条麻绳,麻绳上串着几条斤量不小的雄鱼。   他是打着“进城卖鱼”的旗号来的,自然要把准备工夫做足,不让妻子、王家侄女看出端倪。   早早有丫鬟给他倒茶,不过蒋伯碰也没碰,只一心等着胖长随并两个江湖人回来。同时也有忧心,怕自己错信郡守,他们真的就此逃走……   正想着呢,外面传来脚步声。   蒋伯、曾郡守同时起身。一个怒视进入花厅的三人,另一个面色也带着凝重,问:“白大侠、梅大侠,找你们回来是什么事,童长随可都告诉你们了?”   江湖客们点头,一起看向蒋伯。   蒋伯气沉丹田,就要开口斥责。   白争流先一步开口,让蒋伯压根没来机会讲话:“昨夜我与映寒治好了王老汉的伤,王女郎送我们走时还在谢我们。只是我们走后,船上仿佛传来王老汉训斥女郎,说她不该把家中积蓄给我们当诊金的动静。女郎若真是哭了,许是因为这个。”   蒋伯:“……”酝酿良久的气势骤然卡住。   曾郡守:“……”神色镇定,唇角却浮现出一丝细微的笑意。   见蒋伯哑口无言,曾郡守转向旁边的童长随,问:“可是如此?”   童长随连忙点头。   曾郡守假意斥责:“既然这样,你前面为何不说?倒扰了两位大侠的正事。”   童长随无奈苦笑。他那哪里是不说?纯粹是被蒋伯的气势逼的。自己刚刚开口说一句“没有”,对方就连带着说十句“你这恶棍,当真该被捉住”。自己又不是江湖客们,如何能顶着蒋伯的唾沫星子往下说?   还好如今误会澄清……呃,姓蒋的信了吗?   童长随转向不远处的蒋伯。见男人愣了片刻,才像是回过神来,说:“治好了?你们可知道那人是什么病症?”   白争流:“脊柱带伤。”   蒋伯:“既如此,要如何治?”   梅映寒:“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   蒋伯狐疑地看他们。白、梅坦然与他对视。   慢慢的,蒋伯肩膀松懈下来,化作一点局促难堪。   他相信了。   这话实在太好验证。甚至于,如果不是他这么急着为侄女要说法,可能已经亲眼验证。   而要是那老汉能动弹了……蒋伯叹道:“难怪秋娘要哭。”   这又是个什么说法?在场人们齐齐带着疑问看他,蒋伯抿抿嘴巴,解释:“王老汉待秋娘历来苛责,我们这些当外人的都看不过眼!当初他受伤,我是劝秋娘莫要理会他的,可秋娘心善,说那总是她的父亲……   “我呸!秋娘六七岁就开始打渔供他买酒。王有田自己勾上其他船的女人,想要与人相好,又买不起人家要的东西。那会儿,还打过把秋娘卖了的主意!这种畜生,被人家丈夫打成动弹不得,不是活该吗?   “后来动弹不得了,才对秋娘有好话说。结果现在,唉……”   白争流、梅映寒:“……”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29章 再回船上   不怪蒋伯一开始没想到真相。   王有田的伤况,是他亲耳听大夫说的。当时他好不容易与秋娘一起把大夫请到江边儿,得了这么个答案,秋娘难以接受,蒋伯倒是暗暗松一口气,只希望从今以后,秋娘可以一个人好好过。   没想到,秋娘竟然扛起了照料父亲的重责。   听到这些,昨夜与王秋娘打过交道的三人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白争流才记起什么,问:“可王女郎说,王老汉是被水卷走……”   蒋伯摆摆手,“我难道要告诉秋娘,她爹做了那种龌龊事儿,连拐子都领来过,就为了给人相看秋娘吗?她该有多难受!反正王有田已经成了那副样子,算是恶有恶报。   “只是现在来看,秋娘如此心软,或许是该早早给她下一剂猛药。”   想到这里,蒋伯略有后悔。   “不好!”悔到一半儿,他又记起什么,“如今王有田好了,谁知道他又要对秋娘做什么!我可得快快回去——”   童长随听着,感怀:“王女郎有一个要卖掉她的父亲,却也有一双待她如此关照的伯伯、伯娘。难怪昨日我提了买衣的事儿,她第一个就想到你们。”   蒋伯垂眼片刻,苦笑:“说来不怕老爷们笑话。我家曾有一个小子,与秋娘关系极好。我和婆娘一直觉得,兴许有一天,秋娘就成了我们儿媳呢。   “后来我家小子没了,秋娘……唉,她也不光待王有田好心,待我与婆娘,也是同样好心的。慢慢的,我们就想,虽然秋娘当不了我们儿媳,却能当我们半个女儿。王有田是那副德性,如何能好好替她攒嫁妆?总归我们家也是这样了,不如日后把东西都给秋娘。”   “好了。”曾郡守道,“如今误会没了,我听你们说那王老汉,也觉得他不像样。   “做子女的,虽讲究‘孝’字。可若当人长辈的太不像话,子女也不能白白受苦。”   他意味深长,望着蒋伯。   “若是日后有什么需要,定要再来找我。”   这么一句话,言下之意,却是“要是王有田继续犯浑,自己不介意帮王女郎一笔勾了她与王老汉的父女关系”。   哪怕本朝民风开放,曾郡守的态度,也极为罕见了。   蒋伯听得动容,当即弯下膝盖,要朝他拜下。   曾郡守也知道自己承诺的重量,此刻并未阻拦。只是在蒋伯拜过之后出言催促:“好了,既然那当爹的如此苛待女郎,你还是快快回去,以免再出什么差错。”   蒋伯喉结滚动,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又是一声谢,这才起身,要往外去。   走着走着,身侧跟上了两道身影。   往旁边看,是身着一玄一白的两个高挑青年。   蒋伯:“……”   蒋伯心中歉疚。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找上门来,那样冤枉人家,属实不该。   他正要开口,便听那白衣青年说:“你可会骑马?”   蒋伯微微一愣,回答:“……不会。”   马匹可是贵重玩意儿,怎么是他能沾上的?   要是一般农户,倒是多少有个骑骡子的经验,放在马上依然能用。可他们这些水上人家,莫说骑骡子了,便是连摸都没摸过那牲畜。是以蒋伯这会儿能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不会”。   梅映寒点点头,“那待会儿我带你走。”   蒋伯后知后觉:“你、你们,”看一眼梅映寒,再看看旁边的白争流,“你们是要和我一起回去?”   白争流:“对。”   蒋伯心里生出一点儿奇怪的期待,“你们莫非是听说了王有田的混账,想要把他的脊背再打断一次?”   白、梅:“……”大哥,有点儿凶残了啊。   两人摇头。蒋伯看在眼里,微微失望,但也知道这才是理所当然。   “不过,”白争流话锋一转,“若王老汉当真如你所说那般苛待女郎,我们有别的法子治他。”   蒋伯动容,“两位大侠,我之前误会你们,实在不该!”   白、梅没就此多说什么,更没告诉蒋伯,他们这趟与他一起出城,“为王秋娘打抱不平”或许算一个原因,却只在所有原因里占了一成分量。最重要的,却是王有田昨日的表现。   如果他疼爱女儿,甚至和女儿关系只是平平,他因女郎把耳环给了白、梅两个而有的怒气,都能被解释成贪恋财物。   可当他苛待女儿至此,却不愿意女儿给出压在首饰盒最深处的“好东西”……白、梅有理由怀疑,王有田其实是知道耳环有异样的。   荣王府、“灵源城中无人能有的手艺”,“十六七岁的女郎,听到荣王手下敲门的声音便要躲起”……一切相加,答案仿佛已经近在咫尺。只是仍然需要一个契机,才能真正捅破白、梅与真相之间的窗户纸。   这个契机,在不久之后,让白、梅抓住了。   时隔一晚,他们再度见到了王秋娘。   王秋娘并不知道蒋伯早上进城,是为了给自己“评理”。此刻见到三人一起回来,她十分惊讶,心头又欢喜,叫道:“蒋伯,两位大侠!呀,今日来,是还想游湖吗?”   蒋伯心情复杂地看眼前女郎,白争流则说:“来看看老人家。昨夜给他治伤毕竟匆忙,我与映寒又给他带来一味药,有助于老人家恢复。”   王秋娘微微一怔。   要是昨日,自己听到这话,一定是极欢喜的。现在呢?不是不高兴。可想到父亲待自己的冷眼,女郎的喜悦都被冲散一些。   她连忙告诉自己,这样可不好。为人儿女,怎么能因父亲几句冷言冷语便“寒心”?父亲定然还是关照自己的,否则的话,不会惦记着攒了金饰给自己做嫁妆。   “太劳烦两位大侠了。”王秋娘叹,“请随我来吧。”   说着,她要带两个青年进入小船后舱。   走了两步,听身后剑客问:“女郎,还有一件事,我们要与你问明。”   王秋娘:“什么?”   白争流说:“你昨夜给我们的耳环的时候,说那是你爹从水里捞上来的,对否?”   王秋娘点点头:“对。”   白争流说:“约莫是在江的哪一段,你可知晓?”   王秋娘:“这……”她微微迟疑。   白争流神色不动,信口拈来,“我们回去之后,细细看那耳环,发现把圆球打开之后,里面隐秘的地方有一处标记呢。那标记待我们颇为重要,若是能找到更多有关的东西,便再好不过。”   王秋娘没有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份渊源。但她也是着实不知道,“还是问问父亲吧,是他从前还能动的时候捞上来的呢。”   白、梅眼神晃动一下,微微点头。   从前舱到后舱,拢共也就这几步路距离。没一会儿,几人又到了昨日来到的小空间内。   蒋伯也跟在三人身后。如今木门推开,他一眼就看到了靠在榻上,一只手拿着酒壶的王有田。   旁边儿窗子开着,江风吹到王有田身上,把他身上的酒气吹向进来的四人。   本就不大的空间登时变得憋闷起来。可这会儿,蒋伯却顾不得这份憋闷了。   能动弹了!王有田竟当真是能动弹了!   他并不因这点而欢喜,可看白、梅时,眼光还是变得不同。这等神医,纵然去了达官贵人府上,一定也被人认真供起吧?怎么偏偏是王有田,走了这般狗屎运!   蒋伯不可置信,秋娘则叫了一声:“爹!你看谁来了?”   王有田眼皮子都不抬,“哼哼”道:“我管是谁。总之你得把昨日那对耳环要回来,否则的话,就别管我叫‘爹’!”   王秋娘登时尴尬。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江湖客们好心来给父亲复诊,父亲却是这副态度!   再怎么孝顺,到这会儿,王秋娘还是察觉了一丝难堪。   她局促地看向身后的江湖客。还好,无论刀客还是剑客,都温和地看她一眼,大约并不在意父亲的出言不逊……   王秋娘简直想叹气了。不过,她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就听到江湖客开口,说:“我们这不是来了吗?”   听到年轻郎君的嗓音,王有田一愣,转过头来。   这一眼,刀客、剑客面容直接映入王有田眼帘。加上那身衣服、身上的武器……没错,就是昨夜的两个人!   王有田立刻激动起来,一骨碌爬起,眼珠子转个不停,嘴巴上倒是多少记得谦逊:“两位大侠!非是我小气,可那两个金耳环,实在是我家女儿仅有的东西!她日后出嫁,还要靠它们呢。”   白争流笑眯眯:“毕竟如今东西没了,荣王府会怪罪到你头上,对否?”   王有田:“……”   王有田瞪着眼睛看他,一脸不可置信。   作者有话说:   二更~   ps.三更【大概率】推迟 第230章 亲事   王秋娘、蒋伯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身前三人在说什么。   “荣王”两个字距离普通百姓着实太远,白、梅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知道灵源本来是荣王封地。其他人毫无所知,都算寻常。   可在王秋娘、蒋伯的“寻常”反应当中,王有田的反应,却显得尤为突兀。   最初的愣神之后,他猛地大叫一声。看白、梅的目光活似见了鬼,满口都是“你们怎么知道“   在王有田的动静中,王秋娘、蒋伯逐渐回神。纵然还是不大明白几人的对话,他们也听出来,王有田把金耳环给女儿,抱的并不是为女儿好的心思。   王秋娘如遭雷劈,摇摇欲坠。蒋伯则再度怒意上涌,三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拽住王有田的衣领!   王有田被他一身气势骇到,头发都要炸起,磕磕绊绊道:“你……你敢与我动手!?”   蒋伯森然道:“有何不敢?”   王有田咽一口唾沫。以蒋伯的儿子与秋娘年岁相仿来推断,这两人年纪应该差不太多。只是当两人处于同一个画面,他们的差距登时显现出来。   一个强悍,一个虚软。既昨日被童长随勾着肩膀、动弹不得之后,短短时间,王有田就又当了一回旁人手里的鸡崽子。   但还是有所不同。对待童长随,王有田多少有一丝“这是富贵人家老爷”的敬畏。对蒋伯,他却口无遮拦许多。听了对方的反问,王有田立刻:“你便不怕日后大渔翻船,卷入水中??”   蒋伯不屑一顾:“还真当我是你呢,掉到水里了,还要我拉你出来!”   他暗暗琢磨,早知如此,就该眼看着王有田淹死!   唉,从前只道秋娘心软,其实自己也……不知是否酿成大祸。   他心中忧虑,只是并未表现出来。不过,饶是蒋伯仍然撑着气势,王有田也较他更为嚣张:“凭我有一个好女婿!”   蒋伯一愣:“女婿?”反应过来,眉毛竖起,“你给秋娘说亲了?”   自家儿子没了,秋娘若能嫁去哪个好人家,蒋伯自然没什么话说,只会祝福侄女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王有田是什么德性?他给秋娘说的能是好亲?从前就差点为了几两银子卖了秋娘,如今又要如何?   光是想到这些,蒋伯便不禁屏住呼吸。而他这番表现,落在王有田眼里,就是他已经因自己的话害怕、心有顾忌。   王有田更加得意洋洋:“我给秋娘说的,可是一桩顶好的亲事——”   梅映寒淡淡说:“好到我们不提,你便不敢给旁人说起。”   王有田:“……”   王有田毕竟怕江湖客的拳头。再有,姓蒋的日后还要在水上讨生活,这些江湖人可不用。万一真把人惹恼了,人家直接把自己丢入水中,可要如何才好?   所以他语气稍稍缓和,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自古以来的道理!秋娘知道这些做什么,好好待着出嫁就行了!我是她爹,难道还会害她?日后她做王妃享福,我这当爹的,不也是沾她的光嘛。”   “王妃……”   话到这里,王秋娘终于开口。   她面色发白,嗓音也轻飘飘的。唯有一双眼睛,死死凝在父亲身上。   女郎问:“爹,你究竟把我许给什么人了?灵源一带,哪里还有什么‘王爷’?”   王有田嗫嚅片刻,“嗐,我刚才不是说了?正是‘荣王’嘛!”讲着讲着,声音开始变低,“人家是前朝的王爷。”   “前朝”。   两个字出来,白、梅还好,蒋伯和王秋娘却是险些站不稳脚。   蒋伯拳头又捏起来:“王有田!你疯了?!自己当反贼,还想让秋娘给你陪葬!?”   王有田一愣:“什么反贼?”   蒋伯:“当今天子在位二十年,他爹,他爷,更是过去不知多少年!前朝余孽是怎么联络上你的,他们有何目的、要做些什么?你快快去报官——”   王有田终于听懂了。   他眉毛都竖起来:“你这狗货,怎么净想一些糟事儿?我哪里要当反贼了?我是要当江神爷爷的岳父呢!”   蒋伯一愣:“江神?”   “是啊。”王有田得意洋洋,“荣王他老人家没了以后,便成了这芙蓉江中的江神。我可告诉你,对我客气一些。否则的话,我说予女婿听,定然要你好看!   “你打渔?哈,我要你一动桨就翻船!从早忙到晚,都没有收成!连带你那婆娘,都通通饿死……唔!”   他没有说下去。   蒋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一巴掌抽上王有田的侧脸。   王有田只觉得脑子“嗡”一下炸开,茫然之后才是疼痛。脸颊迅速发烫,口腔里冒着血腥气。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脸、摸了摸嘴巴,再看着自己手指头上的血色发愣。   又细细感受片刻,怎么觉得脸边儿的牙都跟着松了?   王有田简直要发疯:“姓蒋的,我杀了你!!!……啊!”   “你”字还没落下,他另一侧脸颊又被抽了一巴掌。两边脸登时变得和谐起来,都带着红肿高高鼓起。   接连挨了两次打,王有田就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不断“呼哧呼哧”喘气。又冷笑:“我不光要让女婿杀了你,还要拆了你的筋,剥了你的骨头!你婆娘我也不放过,我打死……啊!!”   王有田被第三巴掌扇得直接从小榻上滚了下来,正好落在女儿脚边。   他满目都是对蒋伯的怨,这会儿爬起来,扒住女儿的腿,叫:“秋娘,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爹挨打吗?快点拦住那个疯子!”   又叫:“你日后好好与荣王爷相处,当了王妃,就能说一不二了!到时候,整条芙蓉江,都是咱们……啊!!!”   不必说,是蒋伯又动手了。   确切地说,是动脚。   他一脚踩上王有田的背心,力道之大,近乎听到王有田的脊骨在自己脚心再度“咔嚓”断裂的动静。   这还不算,他还抬起脚,要再狠狠地朝王有田踏去!   此次却没能成功。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把他拦住。   蒋伯顺着那只手看过去,正看到秋娘眼中含泪,望着王有田。   蒋伯微微皱眉:“秋娘……”   总不会到了这个地步,秋娘还要做一个“孝女”吧?   蒋伯心情复杂,好在秋娘到底不曾真的被一个“孝”字糊住脑袋。她定定看着王有田,却是要问他:“爹,你说的那‘荣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王有田振奋精神,回答:“是江神!”   白争流在一旁跟着回答:“是个死人。”   王有田:“……”   老头子满嘴都是血,恨恨地瞪向白争流。   白争流却不理会他:“我虽没见过‘荣王’本尊,昨日夜里,却有他的手下前来找我与映寒切磋。”说着,倏忽一笑,“你们见过漂在江里的尸体吗?”   漂在江里……   王秋娘、蒋伯脑海之中立刻浮现出画面。   这对常人来说惊悚的场面,于他们这些以江为家的人来说,却颇寻常。   江上的“漂子”,一年里总能见上几个。只是再常见,那也不是什么好回忆啊!   想到那些被泡得发白,一身肉完全胀烂,身体肿成原本两倍、三倍大小的存在……王秋娘:“呕!”   白争流评价:“看来是当真见过。”   旁边一些,蒋伯的反应没有王秋娘那么大,却也的确难看。   他再抬起脚,又要往王有田身上踹去。这一次,王有田却显得机灵很多,在众人眼前打了个滚儿,硬生生躲开这一脚。   蒋伯怒气攻心,还要再踹,王秋娘流泪开口:“从今以后,你再不是我爹!”   王有田“哎”得叫了一声,“秋娘,你这是什么话?我生你养你,如何就不是你爹了?”   蒋伯在一旁“呸”道:“生秋娘的是她娘,养秋娘的是她自己!你但凡有半分要脸,都说不出这等话!”   然而王有田还真不在那“半分要脸”的范围之内。听了蒋伯的话音,他理也不理,仍然叫女儿:“日后爹还要跟着你享福呢。从此以后啊,他们每日能打到多少鱼,都是我说了算!过路的船只,也是你爹我来收钱。这等好差事,若非荣王的亲家,谁能拿到?秋娘,你不是说过吗,以后你养爹一辈子。”   王秋娘再也忍受不住,抽出手,也一巴掌扇在王有田脸上!   “啪”的一声,王有田前面松动的牙算是彻底掉落。   数息之后,王有田缓缓正过脑袋,先“呸”了声,把掉了的牙连同血水吐掉,再阴沉沉地开口。   “总归东西你已经在耳朵上戴过了,算是认了这门亲。荣王府来人说过,他选的好日子就在下个月初三。   “秋娘,你就安心出嫁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31章 换新娘   此前说过,白、梅抵达灵源时,已是七月末。   加上他们在灵源逗留的这几天,距离“下月初三”,满打满算,不过两天光景。   不光是他们,在场其他人也能算清这笔账。   王有田话音落下的瞬间,蒋伯原先就铁青的面色再青一重。王秋娘则瞳仁骤缩,近乎无法喘气。   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王有田,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父亲”。   过了良久,竟是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秋娘肩膀颤抖,形若癫狂,“从前也还罢了,你至多是不理会我。可你伤重至今,我哪一日不是尽心尽力地照料你……”   一个二八年华的女郎,日日忙于江上。打到肥鱼,从来舍不得自己吃。绝大多数卖给旁人用换来的银钱去买鸡买肉,炖汤给父亲补身。实在有那卖不掉的,也是进了王有田的肚子。   饶是如此,父亲依然一天比一天憔悴。秋娘看在眼里,愈发心焦。纵然白、梅不来,她也早已起了卖掉耳环,给父亲买一株好参的念头。   可王有田呢?   他从来没有把她当做女儿,只将她看做一个可以卖出好价的货品。如今见自己不愿听从安排,他便图穷匕见。   笑了片刻,秋娘收敛神色,只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王有田。   蒋伯原本还在王有田的话愤慨,见了女郎的状况,又开始担心,轻声叫:“秋娘——”   话音未落,便见女郎抄起一旁的剪刀,尖锐处对着王有田的脖颈。完全不给周围人反应的余地,就这么直直刺了下去!   王有田感受到了扑到自己脖颈上的风,登时大惊失色。可秋娘动作太快、太突然,完全没有给他躲闪的余地。   男人只来得及对上女郎透出怨恼的目光。后者分明一句话都没说,可她的神色、目光却似在叫喊:死吧!都死吧!   自己活不成了,这畜生凭什么拿着她的卖命钱逍遥?   眼看剪刀尖儿即将刺中自己脖子,王有田闭上眼睛,面容仍然定格在惊恐的样子。   只是等了良久,预想中的疼痛始终没有到来。   王有田喉结滚动一下,悄悄抬起眼皮。却见一把未出鞘的长刀横在自己面前,恰好挡住了剪刀。   剪刀尖儿磕上刀鞘,撞出一点儿弯折,刀鞘上却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一刺不中,秋娘咬紧牙关,白争流却语气平平,望着女郎道:“曾郡守是说过,愿勾掉你与此人的父女关系。可你们血缘仍在,他至多能为你免去王有田活着时的纷扰。若你当真对他动手,依然算子杀父。   “此罪为‘十恶不赦’,该判腰斩弃市。”   秋娘流泪:“腰斩又如何?左是被水鬼带走淹死,右是腰斩于市。我选后面那样,起码还能被埋在岸上!”   白争流手腕下压,控制长刀将女郎手中的剪刀一点点按下,同时说:“可若是荣王没有带走你呢?你再杀了他,岂不是白白受罪?”   秋娘听了这话,茫然地朝白争流看去,“我……”   再旁侧一点,梅映寒已经在和蒋伯说:“距离水鬼‘迎亲’只剩两日,我们可用的时候不多。为今之计,只有先将女郎送走。剩下的,再做打算。”   蒋伯见事已至此,江湖客们仍愿出手相帮,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忍不住道:“大侠!若是秋娘走了,你们——”   梅映寒道:“我们自有手段。”微微一顿,“只是我与争流要留在这边,好应对水鬼。送女郎的事儿,只能交给你了。”   蒋伯把秋娘当半个女儿看待。又已经见识过两个江湖客的神通,此刻听了他们的话,虽仍有不放心的地方,却知道,这是最好的方式。   他唯独在意一点:“大侠,秋娘当真走得了吗?若那水鬼来了,发现秋娘不在……”   梅映寒看一眼旁边颤颤巍巍的王有田,“我们自能给他一个‘新娘’。”   这时候,白争流也已劝得秋娘稳定心神,重新生起对活命的渴望。   恰好听到情郎的话,他顺梅映寒目光看过去,一样见着王有田面容肿胀带血,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二人的样子。   白争流霎时心领神会。又有些好笑,想:“原来映寒也有这样促狭的一面。”   只是这份“促狭”,落在王有田身上又很应该。故而白争流微微一笑,有意换了亲切口吻,对着王有田开口:“既然老爷子当真很想与‘荣王’攀这份亲,不如亲身上阵。”   听了这话,在场其他人先是一怔,随即各有反应。   蒋伯大笑,秋娘亦克制不住地勾起唇角。王有田却与这二人截然不同,一息工夫,他已经接连叫出五六个“不”字,还喊:“我一个老头子,你们莫要乱来!若是荣王发怒——”   白争流维持着原先的笑意:“自然有‘王妃’来安抚。”   王有田猛地哆嗦。   都是男人,他哪里不懂得?若“王妃”是自家女儿那样年轻漂亮的小娘子,让盛怒中的荣王压下怒火,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可若是自己……   方才拿来威胁蒋伯的话,这会儿尽数落在他自己身上。王有田坐在地上,身体不断后缩,想要逃走眼前恶鬼修罗似的两个江湖人。可小船后舱拢共就那么大,他又能躲到何处去?   顷刻之间,王有田就被白争流抓住头发拽到面前。垂眼看看这形貌惨烈的老头子,刀客颇嫌弃地撇了撇嘴,取出昨日从秋娘那里得到的耳环,捏住圆球上方的挂钩,道:“映寒,帮我一下。”   便有情郎动手,扯开王有田的耳垂,将那又干又皱巴的一层薄肉扯开、绷紧。白争流笑了声,拿起挂钩,朝男人绷紧的耳垂肉扎了下去。   荣王给秋娘的毕竟只是耳环,不是凶器。是以挂钩前段并不尖锐,反是颇为圆顿。   偏偏这份“体贴”落在王有田身上,却让他受了极大苦难。为将圆顿的挂钩戳进王有田那没有耳洞的耳垂,白争流用了颇大力气。指尖下摁,皮肉承受不住这份力道,以挂钩尖端为中心,朝四方裂开……   第一个耳环被摁上王有田耳朵时,男人猛地一哆嗦,紧接着,小船后舱响起一阵水声,又带出股腥臊味儿来。   白争流微微拧眉,把鞋子朝一边挪开。同时快、准、狠地把第二枚耳环朝王有田另一边耳朵上压了下去,动作之间,同样弄得沾上一手血。   不过白争流并未在意。他甩了甩手,示意情郎松开王有田。这么一来,男人身体就软绵绵地倒在了船舱地上,同样也倒进了那一滩热乎乎的黄色水渍当中。   这时候,白争流已经转过头,对旁边蒋伯、秋娘道:“事不宜迟,你们现在就走。”   蒋伯咽了口唾沫,郑重点头。秋娘则抿抿嘴巴,小声说:“伯伯,你还是留在这边。”   谁是真心待自己好的人,秋娘知道。   看着那两枚耳环到了王有田身上,女郎是痛快。可痛快完了,她心头又升起隐隐的烦忧来。   万一这不顶用呢?万一那水鬼还是能找上自己?……左右都是一个“死”字,秋娘已经看开。但是,她不愿意让蒋伯伯、蒋伯母多受牵连!   女郎情真意切,蒋伯听在耳中,又有动容。   “秋娘,”他看着女郎,是在看在自己眼前长大的小辈,也是在透过她,看此前被卷入水中、没了性命的儿子,“你莫要劝了。   “没了顺哥儿,我和你伯娘本来也觉得日子没意思。若是再没了你,我们可真是不用活了。”   秋娘:“蒋伯伯……”   “好了。”蒋伯深吸一口气,“大侠不是说了‘事不宜迟’?我去叫你伯娘,你快些收拾细软。莫要多拿东西,咱们走得越快、越轻便越好。”   秋娘咬牙点头,“我知道。”   蒋伯看她答应,松一口气,离开小船。   没一会儿,男人带着妻子回来。蒋家伯娘已经听丈夫说了王有田是如何造孽,此刻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没忍住,上前往他身上踹了两脚。   白争流也不拦她。还是蒋伯担心耽误时间,拉住妻子:“要赶路了!”   赶路?蒋伯娘镇定许多,看向旁边的秋娘,问:“秋娘,东西都拿好了?”   秋娘点点头,三人便又看向两个江湖客。原先只是要告别,没想到,刀客开口:“我与映寒有两匹马,就停在江边,你们骑着走。”   蒋伯一愣:“可是……”过来之前不是已经说过吗?自己根本不会骑马。   一句话没说完,男人闭嘴了。   一个他,一个妻子,再加一个旁边的年轻女郎。三人看到了极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玄衣轻轻敲了敲手中长刀,唤了声什么,船舱之中,便浮出两个人影!   细细去看,那两个人影双脚都没沾地,一看就不是活人!   可与一般阴鬼给人冷气森森的印象不同,刀客、剑客身旁的男女面容都显得温和可亲。光是与他们同处于一个空间,就给人一种极舒服的感觉。   这对男女,可不正是杨春月与潘桂?   白、梅二人此前赶路,他们也常常从刀中出来,看看百十年后的人世繁华。如今再度现身,看看四周,却是瞬间意识到,后辈们此番叫自己,不是得了什么新的酒菜与他们共享,而是有事请他们出手相帮。   果然,两人刚这么想完,就见白争流拱手,“……想送他们远去,偏偏他们都不会骑马。还请两位前辈送送他们。”   杨、潘二人虽不能离开二十八将太远,但纵然只是控着马匹,带蒋伯三人到“不太远”的地方,对后者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再有,万一他们在这过程中学会骑马了呢?   弄清发生了什么,杨春月、潘桂一起痛快点头。蒋伯三人倒还有些晕晕乎乎,再看江湖客们,眼神也有所变化。   原本以为只是碰到了行侠仗义的江湖客,如今来看,却是真神仙啊。   从三人眼里读出与前面陈娘子等人相仿的意思,白争流、梅映寒:“……”   我们不是,我们没有。   作者有话说:   注意看,这个女人名叫江江。她原本下定决心,要在出发去加班之前把今天更新写完,但她没做到。   _(:з」∠)_所以剩下两更还是晚上啦! 第232章 喜服   蒋伯三人被杨春月、潘桂带走。白、梅站在船头,远远看着他们的背影。   两位将军并没有像白、梅带着蒋伯来江边时那样,直接上马带他前行。而是各自浮在一匹马旁边,一面用灵气帮助马匹稳健前行,一面出言指导着蒋伯、秋娘等人前进。   最开始,速度还慢。到后面,他们却像是找到了感觉。肩膀逐渐放松,夹着马肚子的腿也一点点自如起来。不再像最初上马时一样,时时担心自己要摔倒。   白、梅与三人距离渐远,纵然眼力超群,也看不清这些细节。。只是两位前辈都在蒋伯三人身边,他们又都是长于骑术者。将蒋伯三人托付给他们,刀客、剑客也算放心。   如今眼看马上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道路尽头,白争流眨眨眼睛,回身去看一边的船舱。   王有田还在里面呢。虽然厌极了此人,但总不能一直把他这么丢着。否则的话,到了后天,水鬼怕是不会买账。   白争流心头细细琢磨,正想到“寻常人家嫁女,那女郎会是怎样打扮”、手上忽然一热。   他微微一愣,侧头去看。   是梅映寒。在白争流出神思索的时候,他去一旁取了水,倒在帕子上,给白争流擦手。   水是秋娘早前烧来备下的,这会儿还显得温热。剑客动作又轻柔,雪白的帕子在他的引导下,一点点从白争流指间、掌心擦过,很快被染上鲜红。   梅映寒全不在意。一个地方被染色了,就换个地方继续擦。别看他表现细致,速度却一点儿不慢。不多时,白争流双手已经恢复原本的颜色。   再看手帕,则成了一片红。   见白争流盯着帕子瞧,梅映寒无奈地摇摇头:“怕是要不成了。”   沾了别的东西也还罢了,洗洗就行。可沾了王有田的血,剑客实在嫌脏。   也是因这个,他前面越是想到那人的血还在情郎手上,越是觉得难以忍受,干脆主动行动。   “唔,”白争流回神,“我改日赔你一条新的。”   梅映寒笑:“又与我客气。”   白争流无辜:“好吧,不客气,不赔了。”   梅映寒摇头:“还是要赔的。”   白争流斜他一眼,眼神带笑,意思是:“又有什么新主意了?快说。”   梅映寒脸上笑意不动,人却一点点靠近情郎。最终,两人之间的距离完全消失。   白争流仿佛听到梅映寒开口,说:“我想要的,是这个。”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青年感受到了落在自己面上的吐息。   紧接着,一点柔软、湿润……落在他唇上。   牙齿被撬开了,舌尖亦被轻轻勾住。   这个吻不算激烈,却十分让人静心。   如果忘记船舱里的王有田,眼下两人所处的,实在是一处极妙的环境。   周遭是粼粼水光,宁和江面。江行万里,便也映出万里青山蓝天。   站在船头的他们,一并成了这张青山绿水图中的风景。   白争流想:“我知道水鬼要来,不过,那总是两日之后的事情。”   两天时间,说宽裕不宽裕,但也绝对算不上紧张。至少,他完全有时间在水鬼到来之前与情郎稍稍亲昵。   白争流选择放纵片刻。恰好,梅映寒也是一样决断。   等第三片柳叶悠悠从江面飘来,两人终于重新说起正事。   白争流:“我有一个想法,”他再瞄一眼梅映寒手中的血帕子,“你觉不觉得,这玩意儿像一个东西?”   梅映寒洗耳恭听:“什么?”   白争流勾起唇角:“新娘子的红盖头啊。咱们王老爷子既然要‘出嫁’了,怎么能少得了这等好东西。”   梅映寒忍俊不禁。笑过之后,却还是做出正经神色,十分认真地赞同白争流:“白大侠说得很对。”   白争流:“好,那趁水鬼还没来,咱们兵分两路。”   梅映寒:“行。”   白争流再轻轻斜他一眼。年轻郎君面容俊逸风流,又是天山剑客的心上人。这一道目光,落在梅映寒眼里,让他心脏猛地一跳。   偏偏心上人说出的话,却颇为残忍:“一路去城中替老爷子准备他‘出嫁’的诸多物件,另一个嘛,得留在这儿,把小船打扫出一个‘新房’的样子。”   乍听起来,前者不算什么好差事。他们的马已经没了,从江畔进城,来回少说要一个时辰。   可留下难道就好了吗?——若是寻常,自然如此。奈何此刻后舱还有一个刚刚失禁过、如今还躺在一滩自己失禁的东西里的王有田。   梅映寒:“……”   梅大侠进退两难,难得没了旖旎思绪。想了片刻,问白争流:“争流,你愿留下还是进城?”   白争流谦逊:“自然是你选什么,我就选另一样。”   梅映寒叹道:“那可真是不巧,咱们连这份心思也撞在一处了。”   两人面面相觑。   又一同开口:“罢了,还是我留——”   说到一半儿,刀客、剑客止住话音,看向与自己异口同声的情郎。   不必说了,在对方心里更加糟糕的那个选项已经昭然若现。   白争流抢先一步,再度开口:“我不愿意走路,想到进城之后要挑挑拣拣地买东西,更是觉得麻烦。映寒,还是你去。”   他家清风朗月的梅大侠,怎么能做这种腌臜差事儿?白争流不允许!   可惜他想得坚决,梅映寒也一点儿不败,闻言便说:“我又哪里擅长买东西了?争流,你该知道,在天山时,一应采买都是由是凌霄子师伯负责。我们这些当徒弟后背的,只需要从库房里登记取物就好。倒是争流你,独自行走江湖的机会更多,经验更广。”   两人注视彼此。   白争流又开口:“还是……”   梅映寒也又开口:“还是……”   话都没说完呢,两个人都笑了。   “我说一句,”白争流带着笑意抱怨,“你能说十句。”   不过,情郎有多在意自己,他倒是感受得分明。   梅映寒正要就“十句”“一句”的说法再解释一下,就听到了白争流的话音。   “不如这样,”刀客说,“咱们也不要争了。做个签来抽,好否?”   梅映寒看他片刻,缓缓点头:“好。”   抽签的结果,是梅映寒留下,白争流离开。   看着自己指尖更短一根的草叶,刀客觉得自己有理由相信情郎动了手脚。   可他再看梅映寒,天山大师兄神色清正,半点儿心虚的样子都没有,还催促他:“争流,快些去吧。”竟真被他讲出几分道理来,“虽然水鬼说的是后天来,可谁也把不准他们会不会提前。万一耽搁久了,夜长梦多……”   很有道理。白争流不再耽搁,从船头一跃而出,轻轻巧巧地落在江边。   双脚着地之后,他回身,朝情郎喊:“映寒,你莫要太勉强自己——”   嗓音被江面无限扩大,一时之间,整个江上都是白争流叫“自己”的声音。   梅映寒听在耳中,又是窝心,又是好笑,道:“还不赶紧赶路?”   白争流叹气,摊手:“好好好,我走。”说着,也收敛了神色,开始认认真真赶路。   用了轻功,他这会儿不能完全说是“走”。但论速度,还是比不上快马加鞭的时候。   进城之后,不如买一匹新马……刀客模模糊糊地计划着,同时也有意识地将灵气送到双腿、脚上,好让灵气托着自己前行。   还真别说。这么做了之后,白争流瞬间觉得身体轻便许多,行路的消耗也比之前小了。等到他看到城门的时候,不光丝毫不累,还觉得身形如风。轻轻一踏,就能“飞”到整整两丈之外。   这次落下,白争流愣了,他旁边的人也愣了。半晌,才抽一口气,惊叫:“刚刚有个人,直接从天上落在了我旁边!”   白争流:“……”   白争流飞快地跑了。   ……   ……   虽然和王有田接触的时候不多,但早前刀客曾打着给他看病的旗号,脱下王有田的衣服看过,自然知道他的身形尺寸。   若是告诉成衣店的伙计,自己要定一身能穿在男人身上的新娘喜服,未免会被投以怪异的目光。可若是明明白白地说清楚腰宽、腿长,成衣店伙计便会恍然道:“是位身量偏高的女郎呢!也是巧了,我们这儿虽然没有完全适合的喜服,却有一身差不多的,改改就能用。客官,您先来里头坐坐!”   白争流从善如流。   伙计暗暗搓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江湖人,突然来买新娘子的衣服,可原因本来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做成这笔生意,他还有一大笔提成进账。   想到这里,伙计便有一身干劲。殷勤地给白争流倒了茶、端上点心,而后便问:“郎君,只要新娘子的衣服吗?给新郎官儿的,要不要也来一身?”   白争流端茶杯的手一顿。   他迟疑:“应该不必吧?”   虽然不知道“荣王”是打算先弄死“新娘”,再开始拜堂,还是其他流程。堂堂一个当过水鬼的王爷——当过王爷的水鬼,总不会这么磕碜。   退一步说,哪怕“荣王”真这么磕碜呢?也不关刀客的事儿啊。   想通此节,白争流颇为镇定,重复:“对,不必。”   “唔。”伙计也不失望。他原先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提新郎喜服,只是为了推销别的成衣。此刻道:“也是巧了。我啊,把前面那句话说出来,才记起如今店里没有与那套新娘服搭配的新郎装!倒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旁人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一家子的婚事。   “这玩意儿自然不适合郎君看。不过,我们另有一些其他衣服,也是顶好的布缝出来的。郎君身板儿好,穿上定然让人眼前一亮!”   白争流:“……”   不用了。自己一个到处走的江湖人,身上穿一件、包袱里装一件已经足够。拿太多东西,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他欲言又止,可惜伙计完全没有领会到白争流表情中的深意,还在滔滔不绝,话题转眼就进展到白争流穿衣时要有什么搭配才最新潮帅气。   白争流慢慢吸了一口气,打断道:“既然改衣服还要一些时候,不如……”   “不如”?伙计闭上嘴,屏住呼吸。   白争流:“带我去看看你那边其他的新郎服吧。”   伙计听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好!”虽然不知道客人是怎么想的,但是论价格,当然还是喜服更高啊!   他一下子变得更加高兴,绞尽脑汁地揣摩起自己要怎么护住这个客人,做一笔前所未有的大生意。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233章 惊喜   伙计:“客官您看!咱们这喜服看起来低调,可光一照上来,嚯,上面闪闪亮亮的都是金线银线啊!”   白争流:“嗯……”   伙计:“客官您瞧。这衣摆上绣的,可不正是鸳鸯成双?哎哟,小的多嘴问一句,您可有心上人了?”   白争流:“嗯。”   伙计笑眯眯:“若是在咱们灵源办礼,小的还能给您推荐最好的食肆、厨子!保管您把酒摆得热热闹闹、人人夸赞!”   白争流:“这……”   伙计:“客官?”   白争流想一想:“这种事儿,最好还是回老家办吧。”   伙计:“……”   伙计笑容不变,“那是,那是!既要办礼,总要有高堂在上。”   白争流想:“高堂——”他从前是孤儿,只不过被师父捡到。后来又没了师父,可以说是孤单一人。   可命运待他并不苛待。失去很多之后,白争流又拥有很多。杨春月师伯、潘将军,还有天山的诸多“凌”字辈师长。内心深处,白争流已经认定这些都是自己的长辈。   所以回了天山,便算有“高堂”,这话很对。   “正巧,”伙计话锋一转,“咱们家掌柜的,与城东镖局大掌柜的关系极好。不知道客官您老家在何方,若是顺路,您在这儿买了,我们叫人给您送过去也成啊!”   就是路费嘛,可能还得让白争流琢磨琢磨。   伙计想到这点,当面儿并未直接说。只是在白争流目光转向另外几件他们店里的新郎喜服板子的时候,再度开始天花乱坠地夸赞。   前面让人觉得绣了金线银线的已经足够厉害,这会儿又说衣摆上那片细上砂痕是翡翠粉末。白争流听得眼晕,半晌,才来了一句“不错。”   伙计精神一振,又要再说。   白争流却打断他:“好了,多谢你与我讲这么多。接下来,我想自己看看。”   自己看?   伙计抿抿嘴巴,心头的雀跃火苗一点点被扑灭,变成失望。   他能听出来,刀客的话,其实就是婉拒的意思。唉,看来自己的口舌工夫还是比不上店里一些前辈……   他失落地走了,脸上倒是没带出心情。一直到从白争流的视野中挪开,伙计才挠挠头,叹一口气。   他却不知道,对自己的介绍,白争流没有那么无动于衷。   诚然,这趟出来,他目标明确,就是给王有田买一身能用来“成亲”的衣服。其他东西,都不应该在考虑范围之内。   可听着伙计的话,白争流不期然地想到了数个月前,自己与情郎的一番对话。   那会儿他们刚刚戳破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正是情浓之时。白争流自己不在意,梅映寒却说,他很想办一次酒,让两个人的关系以一种更加正式、而非仅仅口头说起的方式,敞露在江湖豪杰们眼中。   看出情郎的郑重,白争流亦点头。但顾忌在外作祟的阴鬼,他又补充,说等次间事了,再说此事。   梅映寒答应下来,又提出,礼可以不办,各种事先准备却要做好。   白争流听了,觉得这话说得极对。可惜他们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收到了来自玉涵、韩殊的信。紧接着,是长达数月的奔波。   刀客喃喃自语:“映寒肯定还没来得及开始做准备。”   两人朝夕相处,白争流连情郎哪天多吃了一个果子都留有印象,何况是这等重要之事。   意识到这点,他的心情之中忽而多了一丝雀跃。刀客抿抿嘴巴,再看向眼前的一套套男装喜服,眼里闪过隐约光彩。   伙计满心失望地离开,又一头雾水地被叫回来。   白争流给他说了尺寸:“……一人身高是……肩宽是——另一人身高是、肩宽是……对,两套都是男装。”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伙计拿着炭笔拼命记录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白争流平平静静地看着他。伙计被这么看着,喉结微滚,那股子惊诧被压下去,变成了“什么,我竟然还要再卖一身新郎喜服”的喜悦。   他笑道:“好!小的都记下了。客官还有没有别的要叮嘱?”   白争流点头:“你们喜服上的金线银线,我很喜欢。不过,上面的图案能不能改一改?”   不是说鸳鸯不好。这是象征感情深厚、成双成对的东西,出现在喜服上自然是祝福的意思。但一来,白争流与自己的情郎是两个郎君。二来,他想到了更加适合梅映寒的东西。   “一个喜服上绣梅花,”他说,“就拿你们这金线。”   伙计听着,手上的炭笔近乎要飞起来。   记下来!快点记下来!用金线特殊定制图案,光是里面的手工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伙计可以指天发誓,自己绝对不是要漫天要价。可师傅那边要拿走一大笔钱,店铺又有抽成……纵然每一边儿赚得都不算很多,集中在买家手上,也足够他心惊胆战了。   好在伙计今日的确碰到了一个好客人。说完梅映寒喜服上的图案,白争流又讲起自己。   伙计:“好、好——”也是要重新绣纹!这笔买卖要是做成了,自己得拿多少提成?   光是想一想,他就觉得自己走路要打飘了。   等白争流说完,伙计等待片刻,问:“客官,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白争流思索片刻,摇摇头,“没有。”   伙计咽了口唾沫:“那客官,您还没说呢,您的老家究竟是?”   白争流恍然。对,自己是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   “天山,”他说,“你前面说的那个镖局,能把东西送到天山吗?”   伙计瞳仁微微收缩,艰难道:“您说的那个‘天山’,可是……”   白争流:“要出玉门关。”一顿,“出了玉门关后,依然要走极远。”   伙计听着,只觉得自己的心情经历了一番轻飘飘的起飞,又开始无比沉重地下落。   一面是“只要能做成这笔生意,接下来两三年,我都不用发愁家里的用度”,一面是“这么远的地方,纵然客官愿意加钱,镖局掌柜的那边,又是否愿意跑那一趟”。   一时之间,他愁得只想挠头。白争流看出来了,也不催促。只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摆在伙计面前。   不是金银。   他与梅映寒共同行走江湖,最开始一段时间,还是各拿各的钱财。到后面,却成了两个人只记一笔账。   这趟出来,白争流也是数了差不多能买下一身喜服的银钱。更多的,却仍然留在芙蓉江边。   再有,按照伙计前面的介绍,他要在这会儿消费的,实在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光是以银钱来计,他们从天山带出来的部分,恐怕还有不够。   但是无妨。白争流取出了灵石,摆在伙计眼前。   如果以修炼的角度来看,这自然是极为难得的好东西。在京城的时候,秦桑曾与白、梅两个说起过。在意识到“天石”的用处之后,皇帝朝各处都下了死命令,一旦发现这样的东西,一定要立刻上报朝廷。   就这样,整个朝廷上下同心协力,直到白、梅两个人进京的时候,被送到钦天监与皇宫之中的灵石数量依然十分有限。   而以另一个角度、看普通贵重之物……   在白争流把“玉石”拿出来的瞬间,伙计就不说话了。   他定定看了那块通体翠色、质地胶润的灵石半晌,做出决断。   “客官稍等,”伙计脸上扬起一个笑脸,“我请掌柜来看。”   ……   ……   最终,白争流以一枚灵石作为代价,请这家成衣店做好两身特别定制的喜服,并且送去天山。   他付灵石大方,以至于伙计还悄然嘀咕,这人都不讲究一下定金、尾款,难道不担心自家拿了钱之后不做事?……可等看到刀客身边的兵器时,伙计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自家只要敢做出什么手脚,对方就敢让自家不再存在吧。   他悄悄脑补了一出刀客趁着夜色上门,把长刀架在自家掌柜脖颈上的戏码,并且悄悄觉得刺激。   白争流并不知道身边有一个能脑补出如此繁重戏份的活计。谈好这笔生意之后,恰好裁缝来说,之前那身要被改装大小的新娘喜服已经制作完成,客官可以去看。   刀客欣然去看,对这家裁缝的手艺十分满意。对接下来要被送到天山的两身喜服,也就更多了一丝信心。   如今既然已经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便折返江边。路上又果真“路过”市场,从中又牵出来两匹马来。   迎着夏日暖和的风往前,白争流心情极佳。   他想好了,自己回去见到情郎之后,一定半点儿都不透露他在成衣店里买了什么。这样一来,等到他日自己与情郎一同回到天山,见到已经做好了、端端正正挂起来的两身喜服,映寒应该是何等惊喜?   一个时辰之后,江畔,小船之上,梅映寒定定看了情郎半晌,到底忍不住问他,“争流,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好事?竟然如此开怀。”   白争流:“……”什么?难道自己表现得当真这么明显?   他咬定主意,什么都不说。哪怕被情郎如此问了,也只是微微笑一下,说:“想到马上就要清除掉江水当中的祸患,我便无比欣喜。”还狡猾地反问,“映寒,难道你不是吗?”   明显是说假话。不过既然情郎不愿意讲,梅映寒也就不去逼迫他。跟着微微一笑,权当相信了。   “自然是的。”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234章 画符   这会儿距离白争流回到芙蓉江已经过去颇久。王有田经过一番“梳妆打扮”,盖头盖上,干巴带褶的手也被衣袖遮住。乍看起来,的确是个待嫁的样子。   只是若掀开盖头,一下就能对上男人又惊又惧的目光。   虽惊恐,却动弹不得。   王有田一身穴道都被白、梅点住。为防万一,两人还在他双脚、手腕束了绳索,真正让他插翅难逃。   如此一来,迎接水鬼的前期工作就算完成。但白、梅也没休息,而是趁这个时间,又画起镇压灵符。   这次不像从前那样紧迫,手头东西又多。两人便没再朝着自己衣服下手,而是取了纸笔。   先像是给刀灌输灵气那样,给毛笔灌输,再拿笔沾上墨汁,在纸上书画……“呃。”   白争流看着小案上破掉的纸,默然片刻,镇定自若地拿了新纸。   这一次,他有意放轻了动作。只用浅浅一点墨汁,薄薄一层覆在纸上——   又破了。   白争流抿抿嘴巴,侧过头,去看一边的情郎。   正好看到梅映寒抽出第三张纸,抬笔在上面停顿片刻,干脆将毛笔放下,只用自己手指往上涂抹灵气。   左一下、右一下……“撕拉”。   梅映寒:“……”   刀客、剑客目光对上,各自无言。恰好这时候,送蒋伯三人回来的杨春月见到了后辈们的动静,笑了:“你们是在画符?”   白、梅听出师伯这是有所了解,登时露出求教神色,说:“师伯,这纸为何?”   杨春月过来细看,思索:“我是不太懂这些。但当年长阳子画符的时候,是从符纸、墨汁儿开始准备的。说一般的东西,承受不住太多灵气。要是只是普通接触,灵气在上面轻飘飘地盖一层,没一会儿就散了,这还好说。可要是要让灵气浸入其中,长久不动,就得下一番工夫了。”   这道理很对。但白争流想了想,不禁问:“可我与映寒前面几次画符,都——”   杨春月:“在谭家庄那次,对否?”得到两个后辈肯定点头,“不一样。你们那会儿用的是血,或者干脆是那些怨鬼身上的‘气’。这些东西,本就带有最大的包容性。”   “包容性”?白争流想着这三个字,若有所思。他身侧,梅映寒则道:“但前辈,后面在御香坊时,我们也画过符。”说着,细细解释过当初的场景。   杨春月分析:“你们的衣裳日日穿着,自然也浸上你们身上的灵气。又较这样直接往东西上灌来得温和,这才保证布料不被撕裂。”   “原来如此。”白、梅两人恍然,开始不动声色——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对方。   杨春月被两个后辈的神色逗笑:“这就盯上对面儿的衣裳啦?不必,水鬼最早也是明夜才来,现下啊,你们还有时间。让我想想,当初长阳子究竟是怎么准备的。”   她不光自己回忆,也拉着一旁的潘桂回忆。   潘桂知道,若真事先备好镇压符纸,白、梅应对水鬼时会轻松许多。因此,不用杨春月多说,他已经用上郑重态度:“墨汁好办,只要往墨里加上那种石头的粉末,浸上一夜。纸却有些麻烦,长阳子那会儿也时常抱怨。”   杨春月便记起:“他抱怨完了,凌华将军总要出手相助。”一笑,又想到什么,“呀!既然墨汁儿要浸,符纸是不是也一样?”   潘桂道:“不妨一试。”   几人身处江畔,手边最不缺的就是水了。   得了两位前辈的主意,白、梅找来一个极浅的木盆,用江水在里面铺上一层地。再一样撒入灵石粉末,酿出一汪灵泉。   日光映照下,木盆里的“泉水”透着莹莹光亮。   白、梅屏住呼吸,将一张宣纸铺入其中。   原本是极柔软、轻薄的纸页,按说只要碰上水,便要化掉。眼下却不同,浸了灵泉的宣纸非但没有融化,上头还浮出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泽。   杨春月看在眼里,恍然记起:“是了。当初长阳子用的符纸便像这样,总带着一层淡金颜色。”   潘桂已经知道昔日同伴后面创建了天山派,还是梅小子的师祖。此刻听侄女提起“长阳子”三个字,他并不意外,还跟着补充:“越到战事后面,他符纸上的金色就越浓。我们当时都说,这是不是长阳子境界愈高、实力愈盛的表现。那小子倒谦逊,只说我们高看他……哈哈。”   杨春月笑:“他刚加入的时候,倒是颇张狂的。还是与凌华将军相处久了,才知道见了旁人,要换一张面孔。潘叔说他‘谦逊’,我却记得,他初时是得意洋洋。还是看了凌华将军一眼,才改了神色,说‘不曾不曾,你们莫要夸大’。”   潘桂:“那是哪年来着?他们俩,也就现在的白小子、梅小子那么大吧。”   杨春月还是笑:“倒是比争流、映寒年长一些。”   潘桂摇摇头:“那也年长不了几岁,都还嫩着呢。”   如今过去多少年啦?凌华死在了盛年,长阳子倒是活成一个老头。被小辈们叫“叔爷爷”时,潘桂倒是感想不深。可等白、梅都管自己印象里的小年轻喊“师祖”,潘桂听着,慢慢有了不同感受。   几人感怀说笑之间,日头慢慢西沉。   晚饭就是在船上吃的。王有田照旧被捆在后舱里,白、梅倒是没刻意饿他,但给他吃好喝好也不可能。老头子只得了一个窝头,粗糙无比,吃在口中都觉得舌头被割得生疼,哪有女儿前面精心伺候时的享受?   可现在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他想求饶,江湖人们却各个冷酷无情,绝不会因他老迈便心软。想要撒泼打滚,更是只能得到一顿暴打。又整整一天都没吃东西,腹中着饥饿难忍。王有田只能含着血泪,一口口把窝头咽下去。   他这边吃的痛苦,外头却飘来一阵勾人食欲的浓香。原是江湖客们看天色渐晚,也备起吃食来。   既在湖边,这顿刀客、剑客照旧选择做鱼。只是做法又有不同,是取了秋娘事先备做好的酸菜,切成半指宽的长条,滚入已经熬出浓白的鱼汤。   女郎临走的时候说过,她对这条自己出生、成长了十六年的船已经全无感情,想到王有田,就只想一把火将它烧个干净。只是真要烧了,水鬼们寻不到地方,难免还要生出新的祸端。   她只好暂且不理。船上的东西,便任由大侠们处置了吧。   白、梅听着这话,对船半身倒是兴趣不大。但在等待水鬼的两天之中,他们少不得要吃要喝。这时候,愈发看出秋娘的心灵手巧来。   在前后舱中间那片小区域里,刀客、剑客发现了不少宝藏。除了酸菜,另有女郎自己晒的鱼干虾干,做的各色蜜饯。杏干肥厚,柿饼甘甜,放在真正食肆里也能卖得上价。配茶配酒,都是好东西。   从前,任何能为小船增加一份收入的东西,秋娘都会尽心去做。她哪能想到,自己如此努力,等来的却是父亲如此狠心冷酷的选择。   再说现在。酸菜条与鱼汤相遇的瞬间,开胃的香气便传了出来。后舱中,王有田的肚子“咕咕”狂叫。可他非但吃不到鱼,还要听江湖人们说笑,“这儿的鱼果真鲜嫩,熬出的汤也好,配上酸菜,好滋味啊!”   “咕嘟!”   王有田咽一口唾沫。然后是下一口,再一口。   虽有窝窝头下肚,他却是心肝脾肺都在受煎熬。口水大量分泌,哪怕吃不到鱼,喝口汤也好。   偏偏就连这么简单的要求,江湖客们都不可能为他达成。杨春月、潘桂无法真正吃食,顿好的鱼与熬好的汤统统下了白、梅两人的肚子。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平日消耗又大。眼看一个锅子都空了,两人也只有七八分饱。再吃一口酸酸甜甜的杏子干,这七八分还能再往下削减一些。   也无妨。梅映寒又取了几颗秋娘从江边芦苇荡中摸出来的鸭蛋,一并打散、上锅翻炒。   油香混着蛋香,再加上最后几颗葱花碎混起来的味道。白争流登时食指大动,还叹:“若是往日,该有好酒来衬。”   梅映寒说:“今日呢?”   白争流笑道:“说是水鬼两日后才来,却保不准他们有没有什么提前一日接‘新娘’回去备婚的规矩。罢了,咱们还是静心来等吧。”   梅映寒颔首:“也好。”   为防万一,这天晚上,两人是轮流睡的。   后面天色重新亮起。看着渐渐照上江面的晨光,王有田悲从中来,仿佛见到一只手慢慢扣上自己的脖颈。外间,青年们则小心翼翼地拎起在灵泉水里泡了整整一夜的纸张,让它在晨风之中逐渐干燥。   到底是夏天,暖风一吹,两人没等多久,就摸到了可以书写的纸页。   白、梅屏息静气,将纸页裁开,变成一张张有一根手指那么宽、整个手那么长的小长方形。再重新提起毛笔,沾上一样浸泡灵石粉末整夜,也带上点点光亮的墨汁儿。   两个青年手腕极稳,在裁好的纸上画了起来。   近乎是在毛笔尖儿落下的瞬间,他们就知道,这次对了。   笔上的根根细毛仿佛成了自己身体的延伸,丹田内的灵气无比顺利地落在墨汁之中,带动着上面原本就有的灵气在纸页上滑动。   像是一条灵活又乖巧的小蛇,没一会儿,符纸上已经出现了镇压符文的雏形。而这时候,白争流有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   不再是“自己”在画符,而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接管了他手中的笔,推着它前后左右地移动。   自己是握笔的人,却又像是一个局外者。不过,那个接管毛笔的存在并未直接推开他,而是把每一次笔锋的停顿、翻转都清晰地映入白争流的脑海之中。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整张符纸忽而爆发出一片强烈灵光——不,不光是他这边,映寒那边也一样!   两片灵光亮起,白、梅被照耀其中,因画符有所消耗的丹田迅速重回溢满状态。   旁侧杨春月瞳仁微微收缩,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眼下的场面——   她身边,潘桂已经先一步道:“你们两个,快点打坐调息!”   长阳子当初,也曾有过这个状态!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235章 千里眼?   白争流这会儿的感觉非常玄妙。   他的身体还坐在小船外头,旁边是同样闭着眼睛的情郎,再旁边是担忧凝重望着两人的杨春月、潘桂。江水将他们包裹,渔船在水中飘荡。   再远一些,他看到了其他在这片地方讨生活的渔人们。其中有些如从前的秋娘一样招揽了来看江景的客人上船,正在殷勤地拿出米酒小菜。   还有更远、更远的地方,那被烟雾笼罩着的山林。换个方向,繁华的、人潮川涌的城市街道——   刀客心想:“我目力虽好,却也不至于这样好。再说——”   看完了周围的一切,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自己身上。   虽然脑海中清晰地映出了周遭图景,可此时此刻,他分明是闭着眼睛的。   淡淡灵光漂浮在青年眼上。又不光是眼睛,此刻刀客的一身经脉都被灵光勾勒而出。肉眼看时尚不觉得什么,可若换一副视角,便能看到他丹田散出的灿烂光色。   一个意识缓缓出现在白争流脑海之中,是:“我正在经历一些事。   “一些非常罕见,却又绝无害处的事。”   这个念头,让刀客的心神骤然沉静下来。   他的“视野”开始收敛,像是潮水一样从远方群山城市之上收回。这期间,青年经脉中的灵光愈多,光色也就愈盛。   这些灵光自发地在白争流身体中涌动,像是冲进某处细窄河道的水流。“河道”在它们的冲刷下逐渐变宽,某些原本淤塞的地方也被冲出一条通道。   时间的流逝仿佛失去了意义。在白争流的观感中,这样的时刻仿佛只过去了一瞬,又像过去地久天长。等到灵光的速度终于减缓,他跟随身体的本能,往外吐出一股浊气,而后终于睁开眼睛。   这一瞬,白争流怔忡。   他一直知道,从第一次进入鬼境至今,自己身体素质增强许多。这样的增强初时还不太明显,可在刀客发现了天山灵矿、在其中练过一段时间武艺之后,再下天山,白争流已经明显觉得自己开始变得不同。   那从前的“不同”,毕竟发生得缓慢而细微。不像现在,仅仅是数个时辰时间,他的目力、耳力,就又有了新的飞跃。   视线落在水面上,白争流可以透过粼粼的水光,看到水下游过的鱼儿。这还不算,他心念稍稍一动,竟似多了一双眼睛,可以自下而上,看到那条鱼的肚腹!   脑海里呈现出这样的画面时,白争流猛地愣住。   他不可置信、反反复复地“看”着那片与鱼儿不同的白色鱼鳞。   正中的一片鳞上有一个豁口,像是在哪里碰撞伤到,此后一直不曾长好。   这么清楚、分明,就像是……刀客果然看到了绝不该出现在视野范围之内的东西。   诚然,从前与怨鬼的打斗中,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体验。他分明没有看向某个方向,却能知道那边正有游魂攻来。但是,今日之前,白争流一直将其理解成习武之人的直觉。   不奇怪。当身体习惯了打斗,那身旁的所有动静,包括风声都能成为他的“眼睛”。但是,由环境反馈回来的信息,和现在“亲眼所见”,到底还是不同的。   杨春月、潘桂只见到两个小辈静坐了大半天后,其中玄衣的青年忽而起身,三两步来到船舷上,一手撑着船舷,另一只手深入水中,又快又稳地抓住了什么。   片刻之后,答案揭晓。被白争流扣在掌心的,正是一尾约莫两斤重的鳙鱼。   以分量来说,青年手中的鱼已经算不得轻。但以当地渔民的习惯,若非客人有意要求,他们往往不会将这样还能多长的鱼捞上来。多让它游些时日,吃些水中的虾米,才好养出更好的滋味。   白争流此刻捉鱼,也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只见他将鱼儿翻过来,不顾鱼的挣动,抬起手,轻轻抚上它肚子上的一片鳞。   然后,白争流手指稍稍用力,将那片带着豁口的鳞片拔下来。   鱼儿像是吃痛,挣动的力道瞬间加大,却还是敌不过刀客手上铁锢似的力道。好在下一息,抓住它的人就松开手,将它重新抛回水里。   鱼儿飞速游走了,留下小船上的白争流,回过头,朝正拿疑问目光望着自己的两位前辈、一个情郎开口:“得把它身上破掉的鳞拔下来,才能长出完好的新鳞。”   呃,看向他的疑问目光并没有消失,反倒增添了更多问题。   白争流挠挠头,不知怎么与两位前辈解释,干脆先看向情郎。刚刚那会儿,朦胧意识之中,自己成了一个发光的小人儿,映寒应该也一样?   他带着七分笃定说出这话,果然从梅映寒脸上看出了不同的神色。白争流松一口气,继续引导:“我初时还以为,那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情况呢。可紧接着,就看到那条鱼的肚子。映寒,你也试试?”   杨春月、潘桂虽然已经不是活人了,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看向梅映寒。   是,他们自己这会儿也能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可那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吗?怎么连争流和映寒也——   “是,”按照情郎说的那样闭眼感受了片刻,梅映寒重新睁眼,看向白争流,“我数了,这条船下粘着十八颗贝壳。”   白争流笑了:“说得我又有些想吃。”   梅映寒认真想了想,“采船下的贝恐怕不太方便。但待会儿咱们可以去江边石滩,看看那边有没有河贝。”   白争流舔了舔嘴唇。   潘桂:“最好找一些蒜和辣椒,要细细一条,火红火红那种。一并切碎了,用酱那么一炒,再浇在贝肉上……”   白争流咽了口唾沫。   梅映寒失笑,目光柔和地看着情郎。半晌,才又开口:“争流,咱们现在这样,应该不是坏事。”   白争流飘远的心神被拉回来。想了想,和梅映寒开口:“我也觉得。   “映寒,你说,咱们前面看到那些,很像传闻中神仙才有的‘千里眼’?”   梅映寒斟酌:“‘千里眼’吗……”   白争流:“再有,咱们听到的。现在怕是不明显,可你静下心来,细细想着前面那艘船,是不是能听到船上人对话的声音?”   梅映寒按照情郎的话去做。半晌,果然略带惊诧地点头。   白争流就笑:“这下子,‘顺风耳’也有了。哎,‘神仙’还会什么?”   梅映寒想了想:“腾云驾雾?斩妖除魔?”   白争流:“咱们不是一直都在‘斩妖除魔’吗?至于‘腾云驾雾’——”他思索片刻,把自己前面回城时“将灵气聚在脚底下,果真感觉速度加快,身体也轻便很多”的事情说出来,“如果咱们能用的灵气再多一些,是不是就有‘腾云驾雾’的效果了?”   梅映寒哑然。顺着情郎的话想了会儿,他说:“争流,你是觉得,咱们现在……”   “嘘。”白争流比了一根手指在唇边,朝梅映寒眨眼,“我只是猜一猜。若是最后不中,咱们也莫要失望。”   梅映寒看着他灵动的神色,唇角不由勾起笑来。笑过之后,才回答:“有什么失望?纵然当不了‘神仙’,咱们总能当对‘神仙眷侣’吧?”   白争流:“……扑哧。”   他被梅映寒逗笑。眉眼弯弯间,身体朝前,手搭在情郎肩头。   这姿态亲昵而放松。明耀的日光之下,刀客神采飞扬:“说得好!我与映寒,就是‘神仙眷侣’!”   等等,前辈们还看着呢。当着他们的面儿说这话,总有点不好意思啊。   白争流后知后觉。但心思一转,又见梅映寒含笑看着自己。往后一些,杨春月、潘桂也是面带笑意的祝福神色。他唇角勾起,重新放松,低声与情郎讲话。咬字之间,吐息都落在对方耳畔。   “再说……”刀客感受一下在自己丹田、经脉之中静静蛰伏的灵气,“事情还真说不定呢。”   如果是去年今日的他,一定想不到一年以后,自己身上发生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现在的他,为什么不能期待一下更长时间以后,自己与情郎一起,踏入一个从前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领域?   白争流畅想着这些,只觉得心神激荡。   过了良久,他才定定神,重新笑道:“好啦,那都是日后的事情。现在,咱们还是先把眼下的符画完吧。”   用浸泡过灵水的符纸,两人画了一共八张符。   数量乍听起来少,但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非常确信,这符纸与自己从前在衣服上随意画的那些非常不同。   再有,虽然后面画符时再未出现前面那样灵光暴起的异象,但两个人都明显觉得,每一次落笔,他们的速度都快了很多,笔锋也都顺畅了很多。最后一张符纸落成时,哪怕不额外对着光看,也能见到其中金色光辉流转,明显比其他符纸圆满许多。   两人把这最后一张灵符分开放好,再趁天色未暮,匆匆做好晚饭吃下。往后,便静待天黑,水鬼前来“迎亲”。   为避免打斗起来牵连旁人,他们特地把渔船停在了人少的地方。夕色笼罩江面的时候,放眼望去,入眼的只有漫天漫水的云霞之色。   白争流说:“倒是好风光。”   梅映寒道:“如此好的风光,自然更不能让那些阴邪坏掉。”   白争流笑笑:“也是。”   他们一起看云霞出现,又慢慢隐入夜色。天色终于安全暗下,月辉若流水一般洒入水中。   白、梅又去看一眼船舱中的王有田。这时候,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再怎么知道没用,还是忍不住哭:“大侠,大侠们!放过我吧!”   白争流摸摸下巴:“这……”   王有田听他应声,仿若看到希望,又高声喊了一句“大侠”。   偏偏白争流紧接着一句话,就是:“他这么喊着,怕是很容易被看出破绽啊。映寒,我看还要把他嘴巴塞上。”   王有田瞳仁一缩,身体登时开始往后退去——照旧没用,被白争流一把捉了起来,随手在床上撕了块儿单子,揉吧揉吧,堵在王有田口中。   王有田“呜呜”地叫,涕泗横流。白争流看得心烦,赶忙把盖头盖上。   也是这一瞬间,三人耳畔,蓦地破开一声唢呐刺响。   白争流、梅映寒猛然回头,透过后舱的窗户,看向窗外水面。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水上竟起了一层蒙蒙白雾。这会儿,正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色影子从雾中行出,伴随喧天的乐器奏响。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也是加班江江……   七八点那会儿回来之后好累,想着先睡一觉。结果刚刚躺下,就收到了同事工作相关的wx,哭TT   好在很快处理完了,终于还是睡了一个小时,才起来写更新_(:з」∠)_!   那么咱们待会儿见啦! 第236章 荣王墓   迎亲队伍来得很快。转眼工夫,就来到小船旁边。   杨春月、潘桂隐匿了身形,暂且蛰伏不出。白、梅则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扶”起王有田,将人带着,向外间行去。   王有田依然在抖。嘴巴被塞住,也不妨碍他喉咙之中的“呜呜”动静。听得白争流有一瞬担心,那迎亲者不至于从这动静里听出王有田身份不对吧?   等他见了迎亲者,才发现自己多虑了。   眼前那些抬轿子、拿唢呐的存在哪里还有“耳朵”?以肉眼去看,倒是个喜气洋洋的队伍。可一旦给眼睛镀上灵光,便能看穿一切真相——   水鬼。所有迎亲者都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水鬼。他们的身体已经完全没有正常的“皮肉”,只剩白争流此前见过的那种发白肉絮。残破不全地挂在身上,一晃眼,还有不过一指长的螃蟹从一个吹奏者口中爬出来,“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白、梅视线不同,假装不曾看到这幕。他们就来到队伍前,把王有田送出。   王有田的颤抖变得更加剧烈。可是他从前是如何不给女儿选择,如今便如何无法选择。没了江湖客们一左一右仿若铁钳的手,很快又有水鬼“喜娘”来搀扶他上轿。诚然,对方施了法术遮掩自己形貌,以王有田的角度,只能看到盖头下方透出的寻常肤色双手。可是,那股扑面而来的水腥味,还有对方身上的冰冷触感,还是让他差点不知要如何呼吸。   不,不!!!   他不想死。愿意送上女儿,是因为“荣王”入梦时曾经给他承诺。不单单能治他的身体,还能让他当上芙蓉江明面上的主人。从此之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如果他早早知道,事情会走到现在的地步……   王有田双眼含泪,被“喜娘”强硬地塞入轿中。之后,他猛然感觉身子一轻,是轿子被抬起来了!   “喜娘”朝白、梅福了福身子,转过头,指挥着迎亲队伍往前走。   纵然是阴鬼娶亲,也照旧遵循着人间“不走回头路”的规矩。白、梅看出来,她是打算让整个队伍从前面绕一圈儿,再重新回到水里。   白、梅自然不会对这种事发表意见。两人从善如流地让开,又在队伍奏着喇叭,重新没入那阵诡异白雾之后,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这便是他们一开始的计划。   两人始终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荣王”亲自前来迎亲,便把战场定在此地。如果来的不是“荣王”,则跟上队伍,去找怨鬼们的老巢。   两个方案各有优劣。   前者,他们无法肯定在“荣王”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怨鬼在暗中觊觎。后者,两人虽然已经有了许多不俗的能力,却依然是肉体凡胎。在地面上与怨鬼交战,尚且时常要付出惨烈代价,又何况是去往水中?   只是最终是哪种情况,非他们能够决定。如今,江湖客们跟在迎亲队伍之后入水。衣裳、发丝尽数没入江中,虽是夏天,却毕竟是夜晚,江水依然颇冷。   两人适应片刻,睁开眼睛。   他们不敢尝试呼吸。好在有了下午的机缘,两人体内都多了更多灵气。此刻以灵气在体内游走,一时之间,倒是的确可以不去喘气。   只是不知道这段可以不喘气的时间究竟能持续多久。   两人不确定自己的状态,只好加快速度,重新赶上迎亲队伍。   今晚至少要确定“荣王”老巢的方位,如此一来,日后才有将他与手下其他怨鬼斩除的机会。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争流的目光从花轿之上扫过。   他无心去想王有田如今状况如何。   被淹死,是他罪有应得。   尚且活着,也不过多些受罪的时日,照旧是他自作自受。   白争流更在意怨鬼们的数量、实力……再有,自己距离“荣王”老巢的距离。   他屏着呼吸,身体跟随水鬼们不断游动、下沉……时间慢慢过去,约莫一炷香工夫之后,终于看到水鬼们在一座水下丘陵前停下。   若是寻常人,这会儿定然已经气绝而死。白、梅却不同,他们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状态,知道无论自己还是情郎都安然无恙。这才转过目光,重新去看水鬼们。   这一眼,让两个青年瞳仁骤缩!   原来水鬼们面前,那座“丘陵”前方,竟渐渐浮出一道门来。看门上的红漆红绸,这哪里是水下会有的场面?分明是在真真实实的人世间,正要娶亲的权贵人家门前!   一瞬间,水鬼们奏乐的动静更大。白争流怀疑,整个江面都充斥着他们吹出的唢呐声响。   若是那些已经睡下的渔家听到,不知明日江上又要多出多少诡谲传说……   他想到这些,再一定睛,只见红门缓缓打开,水鬼们身前的喜娘满面亮色,抬高嗓子大喊:“吉时已到!”   话音落下,两个丫鬟打扮的水鬼从轿子两边出来,一个将帘子拉开,另一个去接里头的“新娘”。   不知是生是死的王有田被丫鬟扶出来,身体明显软绵绵的,完全无法动弹。   “新娘”是这种状态,喜娘的喜悦却一点儿都不打折扣,还在继续喊:“新娘进门!”   话音落下,一小厮水鬼手脚麻利地掏出一个盆子,摆在王有田脚下。待丫鬟们扶着王有田完成“跨火盆”的动作,门口的礼便算是成了。喜娘身体一扭,“走,拜堂去!”   花轿落在外头,水鬼们一一从红色大门进入。   等到最后一只水鬼也进去了,大门开始缓缓闭合。   白、梅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毫不犹豫地冲向前去,赶在大门彻底闭拢之前,一步迈入门中!   一瞬间,两人仿佛听到了冲天的锣鼓声响。人人都喜气洋洋,互相道着恭喜。还有人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问:“这是王爷纳的第几房姨娘了?”   白争流:“……”姨娘?   王有田心心念念想要当“荣王”的岳父,他一开始还真被唬住了。虽然知道那老鬼肯定不怀好意,可人都死了,“王妃”的名头想来也没那么重要。   没想到,王有田把女儿许出去,得到的承诺连真正的“王妃”都不是,只是“姨娘”。   白争流心情复杂。不过,这份复杂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   王有田是怎么想的,与他无关。当下最重要的,却是找到荣王,将其斩杀。   再有,周围这些“宾客”……   白争流凝住心神,目光扫向四周。   原来在一脚踏入红门的瞬间,他与梅映寒,便被拉入新的鬼境之中。   眼下,两人眼前的不再是冰冷江水,更不是江底黑漆漆、阴怵怵的可怖景色,而是一片寻常的红砖青瓦,檐角带着青碧绘饰,上头与外间红门一样,用了道道红绸装饰。   而其中人流往来,除了宾客之外,另有伺候的丫鬟小厮,还有不少侍卫。   白争流、梅映寒:“……”   唔,前面“找荣王,杀了他”的目的自然不会变,只是具体计划,没准儿得变上一变。   在丽妃宫中,接连涌上的怨鬼已经让白、梅颇吃了一番苦头。眼下入眼的怨鬼游魂,确是比那个时候还多出不少。要是真的直接开始打斗,两人怕是能直接被他们淹了。   倒不是惧怕,只是觉得不值。   白争流想了想,开始分析:“无论往这里埋匣子的是刘武本人,还是他指挥的人,”或者是他背后真正操控一切的那只手,“总归以御香坊、丽妃宫里的情况来看,这儿的怨鬼能有如今的规模,都与那个匣子脱不了干系。”   梅映寒赞同:“的确如此。”   白争流:“咱们还是得找,只不过不是找荣王了,是找那匣子。把它从此地拿走,怨鬼们不说直接魂飞魄散,至少也会实力大减。到那时候,才是我们的机会。”   梅映寒:“很对。”   白争流:“再有……”   他话音微微一顿。知道有风险,却还是摸出一块灵石。又找了一个僻静地方,用它“烫”掉自己与情郎周围的一片鬼境。   随着鬼境中的热闹场景逐渐退去,一条冰冷黑暗的长长通道露了出来,这便是白、梅此刻真正所在的地方。   两人定睛观察四周,察觉他们周边果真没有水汽,而是一片空荡荡黑暗时,一起松了口气。   谁也不知道拿灵气支撑身体运转的法子能奏效多久。要是他们没被怨鬼害死,反倒被水呛死,不是太冤枉了吗?   好在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种状况不至于发生。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此地分明是水下,却有这么长的一条干燥长道……   白争流想着这些,瞳仁微微一缩,脑海之中忽而冒出一个答案。   他又去回想前面让水鬼们停下步子的那个水下“丘陵”,一瞬间,原本只有三分肯定的答案变成七分八分,乃至十分。   “我知道这儿是哪里了,”玄衣青年开口,“位于荣王领地,被死了之后的荣王选作老巢。不出意外的话,刘武那边也是在这里埋下匣子——”   梅映寒看他,问:“争流,是什么?”   “荣王之墓。”   白争流斩钉截铁回答。 第237章 喜房   从情郎口中吐露的答案让梅映寒一怔,本能地想问:“可是,荣王建墓,不可能把自己放在水下吧?”   不过,话还没说出口,他便自己反应过来了。   “在水下墓”自然不可能,但若是芙蓉江在某次泛滥时改道,把原本的荣王墓所在淹了呢?   毕竟细想一下自己来时、当下所见,梅映寒也觉得,不会有其他答案了。   “他一个王爷,”剑客跟着分析,“如今虽无人殉的说法,但他家中其他人还是要与他埋在一起的。再有,多年来被江水卷走的人,怕是都成了他手下的役鬼……”   白争流:“还有外头的宾客。看打扮,不光是能到江上讨生活的百姓。恐怕还有更远处的怨鬼游魂,原本有些实力,却只能四处飘荡。如今被此地吸引,咱们要对付荣王,他们也是个麻烦。”   情势颇为不妙。   两人静了片刻,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没必要一再说敌人有多强、多么难以应对,这完全是长他人志气的做法。   对白、梅来说,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荣王的匣子,将东西偷走。   白争流转过话音,“这儿到处都是怨鬼,咱们没法拿阴气轻重来找东西。还是得从鬼境陈设本身下手,一个王爷,会把对自己来说颇贵重的东西放在哪里?”   梅映寒想了想:“卧房?”当初他们就是在丛霄的卧房找到第一个匣子。   白争流摸摸下巴:“有道理。刘武那边埋匣子,应该也更愿意选距离荣王近的地方。”   再有,他们这会儿初来乍到,对荣王府的一应陈设布置都不熟悉。上来就知道哪里是对荣王最重要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倒是卧房十分好找。   有了这个认识,白、梅定下第一个目标。   他们避开人群——鬼群——一路朝建筑深处行去。   随着两人入内,耳边的喧闹声越来越轻。慢慢的,没了宾客们的影子,只剩下一些丫鬟婆子在四处走动,顺道低声议论:“新娘子还昏着呢?”   “……被接来的路上便吓昏了。”   “这么胆小?”   “虽然胆小,但也算老老实实。前一个姨娘你还记得吧?来的时候哭天喊地,让接亲的姑姑废了好大一番力气,这才算把人带回来。后来果真惹怒了王爷,不过三两日,就被丢出去喂鱼了。”   “哈哈,这个又哪里老实了?接新娘子进门时我看了一眼,‘她’身上到处都被绑着呢!”   “……那看来是她的家人比较老实。”婆子乐道,“这等知情识趣之人,也不知道王爷会如何给他差事。”   丫鬟也掩唇笑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再往前……几个来着?那个嗓子特别好的姨娘。她家里人也是,听说王爷看上家中女儿,迫不及待便把人送了过来。结果呢,王爷果然大喜过望,转天就封了姨娘的爹爹兄长做官儿,一并把人纳入府中做事。”   婆子:“一家人团团圆圆,岂不美哉?”   讲着话,她们的身影距离白、梅越来越远。   白、梅隐在角落,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荣王对待“亲家”的真正态度?可笑王有田一心做着卖掉女儿之后自己就能称心如意的美梦,却没想过,打从一开始,自己就是要与女儿一起死的。   白争流扯着唇角笑笑。这时候,梅映寒碰一碰他的手臂,示意他往前看:“应该就是那个院子了。”   从整座“荣王府”的布局来看,他们已经越过中线,来到“王府”里侧。从外观布置来看,四周院子,没有一个像梅映寒指给白争流的那个一样,里外装饰着的红绸前所未有的多,从瓦片到砖头,都被映照出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   最重要的是,白、梅在小院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前面到江面去接亲的喜娘,这会儿正坐在院子门口,有丫鬟站在她后面,卖力地给她捏着肩膀。   白、梅对视一眼,没选择直接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翻墙进入。   不多时,两人来到屋中。   王有田正坐在床上。确切地说,是昏在床上。   他身体软绵绵地倒着,照旧穿着白争流替他挑选的喜服。猛地看上去,正是个柔弱可亲的女郎。谁能想到,这身打扮之下,竟会是一个橘皮老叟。   白、梅确定了地方,便没再看床上的王有田,而是四处搜寻了起来。   他们已经亲自接触过两个匣子,也见过钦天监密室那整整一墙空匣。这会儿在心头比划着大小,首先排除掉高低绝对不够的桌子,再朝那些足够宽、足够厚的地方看。   床侧,衣柜,包括不远处墙边的梳妆柜,都是他们搜寻的重点。   为节约时间,两人照旧是分了工。白争流负责床铺附近的一片地方,很快确定床上、床下都没有装匣子的空间。但若是就此说“东西不可能在这儿”,他又觉得为时太早。于是青年站起身,细细观察起床头的一应陈设,还屈起手指,轻轻在上面敲打。   “笃笃”两声之后,白争流眼前一亮。   竟是空心的?他抿抿嘴巴,更加仔细去看床头的雕花。这地方虽然大小不太对,但细细想来,自己也没必要太被“匣子”两个字束缚。刘武都直接能把阴石掏出来用,荣王为什么不行?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争流小心谨慎地朝前倾过身子,手指更加细致地在雕花上摩挲。终于,在碰到一处肉眼看起来极不明显的凹陷时,白争流眼神微亮。   他手指往下一按,果然听到了轻微的“咔哒”声。原本严丝合缝的床头雕花骤然裂出一道缝隙,露出其中的暗格。   梅映寒听到动静,朝白争流过来,两人一起望向暗格方向。   白争流面容严肃紧绷,缓缓呼吸,浑身灵气都在此刻朝扣住暗格卡扣的右手覆盖过去。唯恐待会儿看到大量阴石,自己防备不及,就此中招。   两人视野之中,刀客将卡扣拉出,暗格跟着逐渐出现,露出其中所放物品的真容——   白争流的瞳仁微微缩小,脸上带出几分意外,几分不可思议。手指像是被烫到,卡在半空,动弹不得!   ……要怎么说呢。   虽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此刻在白、梅眼前露出一点儿边角的,并非让两人警惕担忧的大量阴石,而是房术所用之物。   白争流、梅映寒:“……”   刀客默默想:“我实在失策!要是前面表现得大方一些,映寒便也不会随我一同尴尬……唉,这可如何是好。”   梅映寒也抿抿嘴巴。视线已经克制地挪开了,思绪却还是不由地停留在自己前面看到的东西上。然后耳根发烫,只有不断告诫自己“莫要因这等东西乱了心神”,才勉强维持镇定模样。   白争流又想:“呃,总不能一直这么卡着。看我把手松开——松开!”   他手指勾起太久,前面还不觉得,这会儿却显得有几分发僵。又实在尴尬,在心头催促了自己几次,终于完成动作,听到暗格重新被扣回去的又一声“咔哒”响动。   响动当中,两人相互看一眼,随即快速转过目光。   再缓慢地挪过头,重新相互看一眼。   挪开目光。   对视。   挪开……白争流受不了了,主动开口:“映寒,咱们再找找其他地方?”   梅映寒面皮绷紧一点,“好。”   话音落下,两人正要开始行动。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陡生!   原本安静的窗外,竟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白、梅的心神登时被从前面的尴尬场景中拉回,目光快速转向四周。   虽然不惧鬼怪,但眼下,两人还是不打算打草惊蛇。   赶在来人推开窗户之前,梅映寒一把扣住白争流的腰,就地一滚,两人直接藏入床底。   毕竟是“王府”,纵然是这种在寻常人家定然藏污纳垢的地方,眼下也没什么灰尘。白、梅躲在里头,顺顺当当避开来者的目光。在这同时,一片一角也没有脏。   刀客听到“吱呀”一声动静。以两人前面所在的位置,若是不曾藏起,这会儿怕是已经被怨鬼发现动静……嗯?   他后背紧贴着梅映寒的胸膛,腰上仍然是梅映寒的手臂。两个人心跳都要融在一起,思绪中却都没有什么旖旎意思。白争流只能感觉到梅映寒扣住自己的手,在他掌心写字。   他屏息静气,分辨半晌,认出来了。情郎写的,是一个“窗”字。   窗?   白争流心念一动。紧接着,又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还有脚落上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   他瞳仁猛地一震,跟着意识到:“不对啊!来者若是王府中的丫鬟婆子,为什么好好的大门不走,要走窗户?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该说不说,倒是与先前的自己与映寒有几分相像。”   片刻之后。   白争流在心头撤下了“与我和映寒相像”的念头。以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来人的小腿、鞋子。这会儿,就见对方胆战心惊、脚步慌乱地往前。光是走路时的动静,都让白争流担心他会不会引来外头的怨鬼游魂。   他暗暗为来者捏了一把冷汗。好在一直到地方抵达床畔,白争流担心的场景都没有发生。刀客总算能松一口气,紧接着,就听到青年朝床上叫喊:“秋娘,秋娘!”   最开始,嗓音还克制着,知道不能发出太大动静,万一吸引了外头丫鬟婆子的注意力呢?到后面,却因“女郎”久久不醒,也顾不得这些了,开始大声喊叫。   “秋娘,秋娘!”   听着外头传来的叫喊,白争流没忍住,慢吞吞从床底下探出一点儿头,说:“别喊了,他昏着呢。再说,这也不是——”   床边的青年看着自己脚边猛然冒出来的脑袋,瞳仁骤然缩小,整个人就像是一只受惊跳起的动物,脸上写满了惊恐。   依然有大半边身体躺在床底下的白争流:“……”   他看着青年明显青白,不似活人的面色,心头无数思绪汹涌奔驰。到最后,化作一句:   “你怕什么?到底我是鬼,还是你是鬼?”   作者有话说:   小白无语.jpg 第238章 少年   半晌,梅映寒也从床底下探头,与情郎一起看向床边的青年——哦,这会儿看清楚了。对方虽然个子颇高,面容却仍显稚嫩。一定要说的话,梅映寒觉得对方并非“青年”。而是“少年”。   以面颊上尚未消散的一圈儿孩童轮廓来看,他约莫只有十三岁上下年纪。一身小厮打扮,光是见到白争流,已经让少年险些眼睛一翻、直接厥过去。再加一个梅映寒,他身体很明显地晃动一下。   看得出来,为了不摔倒,少年还是做出了一些努力。   他双手在身前抓舞。一下、两下……没成功,到底一屁股砸在地上,疼得少年龇牙咧嘴。   白、梅在这个过程中默默从床底下爬出来。一个看着揉屁股的少年,也不说话,只默默观察对方。另一个则三两步走到窗边,检查少年进来时有无将窗户合拢。   片刻后,梅映寒微微点头。   虽然看起来冒失了点儿……不可靠了点儿,但是,少年也有细心的一面。   确认完成,梅映寒回到自己情郎身侧。这时候,白争流终于要开口。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面颊上,以视线勾勒那与蒋伯、蒋家伯娘略有相似的眉眼,再想想对方前面叫的一声声“秋娘”。   白争流肯定地开口,问:“蒋顺?”   谁会当着“荣王府”的小厮,又偷偷跑来主家新“姨娘”的房中,紧张又担忧地叫着女郎的名字?   谁会是比如今的秋娘小数岁,又有一张一看就知道与蒋伯一家有血缘关系的面孔?   压根不用细想,答案已经浮在白、梅两人心头了。   眼前少年,定然是秋娘的青梅竹马、蒋伯早些年被水卷走的儿子!   白争流非常笃定于自己的猜测,梅映寒亦不觉得会有其他答案。没想到,后头的发展,又一次大大出乎两人意料。   “我不叫‘蒋顺’,”少年警惕地看着两人,“你们是谁?”   白、梅意外。对上少年的眉眼,白争流实在想不到,竟然还有其他可能吗?   他不解地拧起眉毛,话音里终于多了不确定,问:“你家父母可在江上打渔?你父亲的模样是……母亲的模样是……”   少年听着,抿抿嘴巴,戒心似乎放下了一些。一转眼,却又像是更重了,看白、梅的目光也多了怀疑。   白争流也不理睬,继续道:“你家中那条船的长度是……宽度是……船前舱靠外的位置挂了一个香囊,看起来已经发白了,只能勉强分辨出上头的颜色……”   少年终于道:“你们是谁,如何知道我家状况?”   白争流目光紧紧注视着他:“这果真是你家?既然如此,为何你与蒋伯的儿子不叫一个名字?”   少年莫名其妙:“我就是我爹的儿子。等等,我爹还有别的儿子?”   白争流:“……”他觉得没有,“那你不叫‘蒋顺’吗?”   少年理直气壮:“对啊,我叫‘蒋金顺’。”   白、梅:“……”   少年,也就是蒋金顺继续道:“阿爹、阿娘说了,我出生之前,他们招待了一个算命先生上船。那老头子还真有几分本事,说以我娘的命格,生出来的孩子非富即贵,走在路上都能捡到金子。一辈子,都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我爹娘听了这番话,登时大喜过望,连在船上吃饭的钱都没有收,只央着他帮我起一个名字。   “那算命先生大笔一挥,我的名字就成啦!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捡到过金子。”   说到后面,蒋金顺原本的得意高兴,变成迟疑犹豫。   他挠挠头,目光在房间之中飘浮。触及床上的“新娘子”时,少年猛地“呀”了声,近乎是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几乎是朝床上的身影冲了过去,同时焦急道:“我与你们说什么废话?秋娘她爹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当初就和她说了,可她总是说她爹也有对她好的时候。我呸,一点儿小恩小惠,就换秋娘伺候他那么多年?   “到如今,又直接送了秋娘下来。我家妹子,为什么如此命苦……”   讲到后面,少年情真意切地难过起来。   前面叫了那么多声青梅的名字,对方始终没有反应。这会儿,他也知道叫没有用处,干脆直接抬起手,一把扯开“新娘”的红盖头。   过程中,蒋金顺还嘀咕:“我也没死多久啊?为什么秋娘个子长高不少。之前还是矮乎乎一个小毛头呢,现在眼看着比我还……还?”   他手中揪着被扯起的盖头,看着倒在床上的人,目瞪口呆。   光看脸色,都能想到少年这会儿在想什么。   “这老头怎么在这里”“这老头怎么还没死”“秋娘呢”“秋娘有没有危险,为什么她没有来这鬼境”……   神色之丰富,看得白、梅叹为观止。   良久,蒋金顺终于像是缓过神来。接受了自己看到的现实,也意识到白、梅两人出现的不寻常。   他慢慢转头,看向白、梅,问:“刚才我就想说了。你们两个活人,为什么会在这里?”上下打量江湖客们一眼,“又是男人,这地方的老鬼看了你们,连‘怜香惜玉’的心情都不会有,只想着赶紧把你们脖子扭来倒酒。快点出去吧!现在逃,还来得及!”   说完这句,他又望向床上的王有田。   “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秋娘没事儿就是好事。在这老东西手里,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他要嫁秋娘,没想到,却是把自己送进来了,哈哈!”   蒋金顺幸灾乐祸。一面笑,一面重新朝窗口方向走。   白争流叫他:“顺哥儿,你去何处?”   蒋金顺说:“回去干活儿咯。那老鬼难伺候着呢,今日再成亲,就要吃八十八条百斤重的大鱼。说这种大鱼,都是马上要跃龙门之辈。被他割肉喝血,日子一长,他也能跃过‘龙门’,去当真神仙。嗯,给我分的数量是两条,我到现在才抓住了一条,得赶紧去抓第二条!”   说着,他的手摸上窗框,就要将其打开、从屋内翻出。   梅映寒拦他:“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爹、秋娘过得如何吗?这么急着走。”   蒋金顺“呀”了声,“怎么不着急?若是到摆宴时还找不到,我就要去当那第八十八条‘大鱼’了!”   话音里藏着的血腥意味,听得白、梅心头微惊。   只是惊过之后,两人更要劝:“那老鬼平日怕是不光是吃鱼吧?死在他手上的人命不知凡几!”   蒋金顺抿抿嘴巴:“那当然啦。不过,这有你们什么事儿?”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用一种于少年自己来说算是凶悍,对白、梅而言却颇色厉内荏的神色看向两人。   “还说我呢。我着急,你们就一点儿都不急?……哦,好像还真是。”仔细观察了白、梅片刻,蒋金顺颇不可思议,“你们不怕死吗?真想被老鬼端着脑袋喝酒。”   白争流、梅映寒:“自然不想。”   蒋金顺:“那你们——”   白、梅:“正因为不想,所以我们才要来。”   少年听着这话,眼里透出迷茫。   白争流进一步说:“你自己就是死在荣王手上,又在这地方待了些时候,自然知道荣王一年要杀多少人。此等恶鬼,难道还要放任他继续?”   蒋金顺怔然片刻,抿抿嘴巴,反问:“不然呢?我被淹死的时候,倒是希望有人来救我,可结果如何?”   白争流:“没有人救你,我们却救下了秋娘。”   少年咽了口唾沫,沉默。   白争流大致说了他们在上头遇见王有田父女。在听说了王有田的行径之后,决定让王有田代女出嫁,又请蒋家夫妇送秋娘离开的事儿。   大约是听到关于自己父母的描述,蒋金顺的神色有了变化,眼神也慢慢变得复杂难言。   白争流:“……我们能救一个秋娘,第二个、第三个呢?且不说我们会不会一直逗留在芙蓉江边,就说这让卖女求荣的父亲代替女儿‘出嫁’的事儿,能做一次是不错,做第二次、第三次就难了。到时候,还是有人要遭祸害。”   梅映寒:“顺哥儿,你爹娘、秋娘如今走了,日后却还是要回江上的。到时候,他们究竟是平平安安,还是像王有田威胁的那样,三天两头翻船,甚至更加糟糕……”   蒋金顺终于听不下去,狠狠地揉了一把脸。   “好吧,”他说,“说这么多,你们是想让我做什么?——先说好,我就是个小厮。身份顶不上事儿,和人打起来更是三两下就要被人打散。你们要是打着让我带你们杀了老鬼的主意,可就大错特错了。”   白争流看着他一脸紧张,紧张之余又有点儿跃跃欲试的样子,忍不住笑。   笑过之后,青年开口,问:“你在荣王府多少年了?”   蒋金顺思索片刻,才回答:“我是比秋娘大了两岁的,如今秋娘多大了?”   他前面虽然认错了对象,但对“新娘”身高的感慨是实实在在的。自己的确死了太久,又一直待在水中,连外头的年月都不太记得。   好在他不记得,白、梅却记得。此刻飞快地回答他:“是二八之年。”   蒋金顺笑了:“若是我还活着,应该有十八岁。可现在,”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苦笑,“人都死了,怕是早就长不起来咯!”   白争流说:“所以,你约莫来了四五年。”   蒋金顺抿抿嘴,默认了这句话。   白争流问:“这几年中,有没有某个时候,荣王的实力忽然提升许多?”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39章 一百零九   口中问着问题,内心之中,白争流其实知道一个答案。   “今年三四月吧。”蒋金顺果然说出了白、梅所想的时间,“那会儿老鬼不知怎么了,接连数日都是满脸喜色的。还说什么‘皇兄当初没有守住江山,如今却不同了’‘我这便招兵买马,又有……’”   少年停顿一下,挠挠头,脸上露出一点迟疑。   “他仿佛提了一个人名字,可具体是谁,我是不记得了!总归意思是有他招揽来的‘侍卫’,又有那人带来的兵马,两边约定了时间,要一起进攻岸上呢!”   讲到这里,蒋金顺回过味儿来了:“吓!两位,你们当真能对付那老鬼吗?真让他走到这一步,我爹、我娘,还有秋娘!他们可怎么办才好。”   他开始忧心忡忡,白、梅也意识到,事情恐怕比自己最开始想象的还要严重。   谁知道荣王还有这等“雄心壮志”?再有,“另一个人”是谁?刘武吗?他又会带什么“兵马”过来……   最好的答案,是御香坊。□□王找“侍卫”,都要找各家身强体壮、能打会武的青壮。而御香坊,不是白争流有意瞧不起,可其中的香师弟子们老的老、弱的弱,很明显与这两个字挂不上号。   刀客、剑客喉结微微滚动,默默告诉自己:“这些事是该考虑,但并非现在。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处理好眼前状况。”   这么想了良久,两人总算静心。换梅映寒问蒋金顺,“从三月、四月到现在,那老鬼可有什么时常在的地方?”   蒋金顺咬着嘴巴思考:“常在?那应该是一百零五姨娘处吧。她是去年纳进来的,一直到现在都颇得老鬼爱重。此外,七十二姨娘处,老鬼也爱去。她来的时候我还没死呢,只听旁人说,她原本是勾栏出身。与人私奔,结果那人不过要卷了她的钱财逃跑。两人纠纠缠缠间,汉子把七十二姨娘杀了,抛尸在芙蓉江。恰巧被出来巡视的老鬼看到,就给她带了回来。”   “之后她就留下来当姨娘了,那害了她的汉子也被老鬼捉住,说是给她出气还是怎么着,总归后头既再也没有人见过。”   白争流、梅映寒:“……”   白争流干巴巴补充:“最好是只有老鬼,没有旁人在的那种地方。”   蒋金顺抽了口气,“哦!原来你们是要问这个。”   他前面完全理解错。这会儿把思绪拉回正轨,少年再抓抓头发,“我想想啊,没有旁人在……有了,书房吧!除了上朝、出去巡视,还有与姨娘们在一起的时候,老鬼去的最多的就是书房了。”   白、梅听到这里,精神一振:“好,你带我们过去。”   蒋金顺听着,先点头,再摇头。   “我是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他说,“可我也进不去啊!”   白争流:“进不去?”   “对,”蒋金顺点点头,“老鬼仿佛在外头布置了什么东西。从前也有其他下人想要进去,结果还没到地方呢,就碰到机关,人一下子没了!还有人私底下琢磨,老鬼经常独自去里头待着,每次出来都状态极好,里面定然有好东西。于是啊,躲在外面看老鬼是怎么往里面走的。   “倒是让他看到了,可等他过去,想要尝试着复刻,就……”   少年一摊手。   “还是那回事儿,魂飞魄散了!”   他死的时候,正在变声的时期。平常说话还好,这会儿嗓音提高,声音里的哑意就似遮掩不住。落在白、梅耳中,竟有几分狰狞意味。   白争流眼皮蓦地一跳,看着眼前的少年,问:“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少年摸摸鼻子,小声说:“因为我听到他的打算了嘛。原本想着,如果他能成功,我便也偷偷摸上去。纵然不像那个侍卫一样,能拿到老鬼手里的好东西,而是只能跟着喝口汤,也是好事儿。”   他颇有追求。只是在白、梅花面前展露这份“追求”,又让少年有些难堪。   他忍不住又解释一句:“我之所以是当小厮,就是因为实力低微。那些能打会斗的,当了侍卫,待遇上升倒是其次。最重要的,他们每年会有一次回家的机会。”   回家啊。   蒋金顺脸上浮出向往。   “王二牛说了,他上次回去,给他爹娘送了好大一条鱼。凭借那条鱼,他爹娘能吃上半个月猪肉呢!若是去换鸡蛋,还能换更多。对了,家里的船也能请人来修。不用他爹一把年纪了,还爬到船篷上头。   “张福也说,他拿了一块在江底下见到的银锭给他媳妇儿。有了钱,娘儿俩的日子能好过很多。   “我想了好久,等我有钱了,要给爹娘送什么。到时候再悄悄往里面夹一点给秋娘的东西,哎,可我只记得她想要吃城里的糖葫芦,却又是万万没地方买的!”   糖葫芦?   这三个字,和白、梅见到的那个勤劳干练的女郎难以挂钩。可细细一想,少年心头的秋娘,可不正是那个只有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白争流安静半晌,告诉蒋金顺:“按照我与映寒的经验,除去恶鬼之后,像你们这样的游魂,并不会直接消散,起码还能逗留半日工夫。若你真有这等愿望,到时候,兴许真能去城里买一串儿山楂蜜枣。”   蒋金顺眼前一亮,“果然如此?”   白争流承诺:“若是你实在赶不及,我可以去买一串送给秋娘。到时候,直接放在她门外,不让她看到是我拿去的。她若问起了,我便把咱们在这儿的一番对话告诉她。”   蒋金顺沉浸在白争流的话里。良久,他弯起唇角,朝白争流笑笑。   “真好。”他嗓音恳切,“大侠,你可真是个好人。我——”   白争流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蒋金顺叹:“从前可没碰到一个愿意因‘举手之劳’而帮我的人。”说着,嘴巴瘪起一点儿,神色之中的喜悦也一点点散去了,“唉,大侠啊……”   白争流听出他有话要说,便问:“怎么?”   蒋金顺定定看他,仿佛要开口。偏偏这时候,房外间,忽而传来一阵嘈杂响动。   喜娘的声音依稀传了过来,在说:“新娘子该起来啦!王爷马上就要过来,可得先给新娘收拾一下。也顺道给她讲讲,与王爷成婚,有什么要注意的事。”   屋内,两人一鬼对视一眼,紧接着便一起冲向旁侧的窗户。   身法摆在那里,他们的顺序很快变成白、梅在前,蒋金顺略后。但江湖客们也没落下蒋金顺,一个翻出去了,另一个还在窗口等他。   很快,蒋金顺的手搭在白争流掌心。这时候,门口也传来了喜娘等鬼推门的动静。   “吱呀——”   屋门在喜娘的掌心之下朝两侧分开。   “吱呀……!”   窗户闭合。临剩一条小缝的时候,蒋金顺还在百忙之中回头,朝床上昏迷不醒的王有田做了一个鬼脸。   在少年的鬼脸之中,喜娘一只脚踏入屋内,脸上带着夸张的笑脸:“新娘子,可别睡了,该起身啦!”   窗外。   两人一鬼听到喜娘高高兴兴地朝床的方向走,“好我的一百零九姨娘,等伺候完王爷,咱们再睡不迟……”   虽然肉眼看不见,白、梅却能拿新学会的功夫,将屋内一切映入脑海。   只见喜娘扶起床上的王有田,却还是不曾掀开他的盖头,只轻轻晃晃他,就让王有田清醒过来,听她道:“王爷马上就要来了。”   王有田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记起什么:“唔,呜呜!”   喜娘听得一愣,轻声嘀咕:“这一百零九姨娘的声音,怎么如此粗哑……”   王有田:“……”   王有田不敢“唔”了。   他猛地想起来,自己周身可没一个是活人。把自己老头子的身份瞒住,他还能多活一时三刻。若是瞒不住,这会儿就教人发现……   “新娘子”安静下来,喜娘虽然还不明白王爷怎么换了品味,但这等事,原本也不是她能插嘴的。此刻便笑眯眯地继续往下说:“王爷神武,却最是懂得怜香惜玉的。等见着了,姨娘可莫要害怕。你快快活活,王爷就也快快活活。”   白、梅没再往下听。   他们两个,连带一个蒋金顺,两人一鬼一起翻出院墙,默不作声地赶着路。   一直到彻底拉开与前头院子的距离,才有功夫说话。   蒋金顺张望四周:“咱们怎么到这儿来了!让我瞧瞧,老鬼的书房,是在……”   他嘴巴里念念有词,琢磨方位。这么念叨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你们快和我来!”   白、梅跟在他身后。   结果走了不到两步,蒋金顺又回头,目光落在身后两人身上。   少年模样不算俊俏,只是眼形圆润,人又活泼,自带一种讨年长者们喜欢的气质。此刻开口,道:“差点忘了!前面的话还没说完呢。”   白、梅闻言一怔,记起来,在喜娘推门的时候,他们的确在说些什么。   “方才啊,我是要讲,”蒋金顺说,“若是我能早些碰到你就好了。”   一句话,对着白争流说完,又看向梅映寒。   “不光是这个刀客大侠,剑客大侠你也是一样的。   “你们分明不认得秋娘和我爹娘,却都愿意为了他们出手……若我不在这儿当小厮了,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招待你们。只是今天,唉,也不知道咱们能活出几个去。   “呀,我怎么又忘记,我早就死了!”   少年拍拍自己的面颊,打起精神,脸上又露出笑意。   “好啦,”他叫道,“咱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40章 书房   按照蒋金顺的介绍,虽然荣王的姨娘们来了走,走了来,王有田名义上是“一百零九”,却并不是说这儿真有一百零九个院子。   “不过,二三十个还是有的。”少年一边朝前方小道上张望,一边继续解释,“只有得宠的和新来的能自己分一个小院,余下的都是两三个、三四个分在一起住。有时候老鬼把人忘了,不给人送滋补之物,她们没准儿慢慢就魂飞魄散了。”   荣王却是不会在意这些“小事”的。在他看来,世上总有自己还没发现的好颜色,旧人们没了就没了。能被自己忘掉,说明他原本也对她们没那么上心。   “不过,同样是被卷下来的人,”蒋金顺又说,“我们这些小厮、侍卫就是另一种情形了。荣王要我们给他做事,所以给我们规定了基本的‘月例’。越是干活儿地方离他近的,月例就越高。   “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唉,你们是不知道。那老鬼不单爱拿人头喝酒,鬼头他也不放过。一年到头,没在外头的侍卫、小厮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被他自己拿去泡酒的却还要更多……”   说到这里,少年十分生动叹了口气。   白争流听着,随口问:“泡酒?”   “对呀。”蒋金顺说,“就是把整个鬼都放在罐子里,浸上七七四十九——或者多少日。鬼体融化,成了一坛纯正阴气。因太浓郁,连老鬼也无法一口气喝干净,总要慢慢去品……呀,到了。”   讲话之间,一个小院出现在众人面前。与前头那些给后院姨娘们住的地方不同,此刻出现在白、梅眼前的建筑明显要肃冷许多。光是站在前头,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森森寒气。   蒋金顺停下脚步,面容之中带出担忧,转头看向白、梅:“你们当真要进去啊?我虽然也知道要怎么往里走,但是,之前那个照着老鬼的步骤朝里头去的人——”   他已经和白、梅说过一回此事。如今再提起,蒋金顺心情明显比之前复杂很多。憋了半晌,憋出一句:“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白争流、梅映寒却不能让事情“算了”。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自然要继续往下走。   白争流:“你且告诉我们,老鬼是怎么进去的?”   蒋金顺“唉”了声,立在原地,抬手指向围绕在院外一圈的竹林。   “你们瞧见那边了吧?竹子里头,有一张小桌。喏,就在那儿。”   白、梅顺着蒋金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点头。   蒋金顺:“你们从外头——对,就是这里。”他在地上看了一圈儿,找到一块儿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的砖,“从这儿出发,笔直笔直地朝着那张桌子走。等到了桌子旁边,手在你们在的那半边摸一下桌面。前面那侍卫摸着摸着,明显停了一下,然后又开始高兴。我想,他应该是摸到了什么机关。”   白、梅再点头。   “那之后就简单了。”蒋金顺道,“机关按下去,再往里的地方就会出现一条小道,直直通到书房门口的。你们踩在上头,就能——就能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少年无奈地摊了一下手。“我前头说的那侍卫,就是一脚踩上去,结果人没了。临死的时候,脸上还是那张笑脸呢!”   白、梅望着竹林、石桌,还有更远一点的书房,若有所思。   眼前一定是个颇特殊的地方。如若不然,荣王不可能设置那么难达成的进入方式。   但侍卫明明做了,却还是死了。   白争流想想,觉得应该有两种可能性。   第一,他其实还是弄错了步骤。比如石桌上的机关根本不止一种,那侍卫以为自己找到的是一条生路,没想到,其实是死路。   或者第二,从走进竹林到寻找石桌机关,这一切都仅仅是荣王的障眼法。真正进入书房的讲究在其他地方,可能是一道专门带在荣王身上的令牌,也有可能是某句法诀……   白争流说:“映寒,咱们试试?”   梅映寒点头。   白争流:“至少从这儿到桌子的地方,都是安全的。”   话音未落,他已经迈开脚步,走向不远处的小竹林。   近乎是在身体挪动的瞬间,青年就察觉到,周围的环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自己平素看惯了有形的阴气、灵气,前者往往能直观地让人感受到不详,后者则像是普照大地的日光一样温暖、予人希望。一同出现的时候,往往是泾渭分明。   可现在,情况变得有点儿不一样。   自己眼前、周边看似是“空旷”的,可他明显能感觉到,某些地方的阴气要浓郁许多,近乎凝成了一堵墙,挡住自己的脚步。   又有些地方,看似温和无害,可竹叶飘飘荡荡,唯独略过了那一片地方。   ——仔细一看,又哪里是“略过”了?分明是竹叶落下的瞬间,就被其中阴气搅成粉末!   处处惊险、危机四伏。   而这时候,刀客的第一步甚至不曾落下。   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盖头掀起来之前,王有田可以假冒秋娘。盖头一掀起来,他就要在瞬间露馅儿。   到时候,荣王会怎么样?勃然大怒,冲到江面上掀起风浪?或者直接上岸,追杀秋娘?   再或者,来到书房……   白争流舌尖抵着上颚,强令自己拉回思绪。   荣王做什么,不是他能掌控的事。他能控制的,只有眼下的自己。   想到这里,青年脑海一清。再感受一下周遭凌乱的阴气,他干脆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哪里是竹林、是石桌,而是把一切都交给自己的感官。   丝丝缕缕的灵气从他丹田之中蔓延而出,瞬息之间越过一身经脉,自刀客指尖、皮肤逸散。   每一点灵气,都像是一双他的眼睛。当它们扩散到一寸、两寸……一尺、两尺之外的地方时,周围哪里危险、哪里安全,都像是清清楚楚地被绘在图上一般,任由白争流观看、选择。   也是这个时候,他的脚步终于落了下去。   梅映寒听到自己身侧的少年轻轻抽一口气,喃喃讲话:“他没往桌子的方向走……”   的确没有。   只是与少年的忧心忡忡相比,梅映寒就显得平和、镇定许多。他相信白争流,自然也会相信对方的每一个选择。   在第一步落下之后,白争流的速度开始加快。   第二、第三步之前他还要停顿,可越到后面,他越是不假思索。不多时,人已经来到竹林之前。   这时候,白争流忽而睁开眼睛,面对竹林,双掌前推!   “哗啦啦——”   一阵和煦的风自他掌心推出,是灵气,又不光是灵气。带着刀客习武多年、艰难修出的内力,还有动作本身带来的动静。   “哗啦啦……”   竹叶在这道厉风中摇晃摆动,向着前方书房方向飞去!   不必再用灵气探路了!短短瞬间,有的竹叶顺利地飞到书房房檐之上,也有的竹叶直接在空中化作齑粉,连一丝灰尘都不曾落上地面。利用这些细细长长的小玩意儿,白争流把原本只呈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图,直接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就是现在!   刀客脚下一点,身体跃起,飞入漫天竹叶之间!   他听到身侧传来的一点儿风声,知道那是一直伴在自己左右的情郎。竹叶飘摇的时间有限,这会儿,他们都没有把时间浪费在看对方上。但白、梅两人都知道,自己心爱的人会与自己共同面对任何事情。无论是接下来的危险,还是日后的漫漫人生——   他们在书房门口落下。身后,竹叶同样落在地面。   一切归于静止。白争流、梅映寒同时伸出手,一左一右,落在眼前门上。   到这时候,他们的目光终于交汇。   两人一起朝对方点头,而后重新转回前方,手上用力。   “吱呀。”   房门开启!   一股较外面更寒、更冷的风,吹到江湖客们身上。   两人立刻屏息,体内灵气流转,随时做好出手的准备。   不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屋内空旷,带着所有书房都有的架子、桌案。除此之外,一时也看不出更多细节。   两人又在外面站了两息,这才一同迈开脚步,踏入其中。   前脚落在地上、后脚还在书房之外的那个瞬间,白争流回头,朝守在竹林外面的蒋金顺看了一眼。   这一眼,原本是为了告诉少年可以安心。自己与映寒能平平安安地进来,自然也能平平安安地出去。   可是,就在目光与蒋金顺相对的瞬间,白争流忽而察觉了古怪。   与本该有的喜悦或是担忧不同,现在出现在蒋金顺脸上的,是一种极端复杂的神色。   他咬着牙,身体在微微发抖。垂落在身侧的两只手紧紧捏成拳头,像是正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这还不算。   一道黢黑的影子逐渐在蒋金顺身侧浮现。那是一个身形极高、把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得上高挑的蒋金顺重新衬托成小孩儿的人,此刻带着一身沉沉阴气,含笑注视着书房内的白、梅两个。   眨眼功夫,这道身影彻底成型。   对上白争流的目光,他笑意更加清晰。手搭上蒋金顺的肩膀,说了一句话。   看口型,是“做得好”。   这一瞬间,白争流瞳仁一缩,“不对!映寒,咱们——”   中计了!   刀客到底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   原本轻飘飘被自己与情郎推开的门,此刻竟化作一团黑雾,流水一般朝着白、梅身后窜去。   眨眼工夫,就在他们身后凝成一道新的、紧闭的门扉。白争流只来得及抽出自己仍留在外头的那条腿,不让它被这道新出现的门夹断。除此之外,再来不及做其他事情!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41章 酒壶   书房之内,白、梅能听到外面传来的隐约声响。   先是那个异常高大的男人的脚步声,然后是蒋金顺的一声:“王爷!”   白争流心想:“哦,荣王。”   荣王不耐地停下步子,转头看向身后少年,“做什么?”   蒋金顺的嗓音还有点打颤,却还是问出口:“我、我按照您说的,把他们两个带来了。那我爹娘、秋娘他们……”   在荣王的注视之下,蒋金顺的嗓音越来越小。   但他毕竟是把话说完了。荣王听了,便是一笑:“本王的一百零九姨娘,这会儿自然在院中候着。”   蒋金顺喉结滚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巴上则说:“自当如此。”   “至于你爹娘。”荣王想了想,“男的当个侍卫,女的——”   对上蒋金顺的目光,他笑笑,摆摆手。   “去后院当烧火婆子吧。念在你给本王立了一功,本王便额外开恩了。”   蒋金顺听到这里,心头紧绷的弦终于松开。再看向书房时,他的表情虽然还是带着难过,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坚决。   自己也没办法!刀客、剑客都是好人,蒋金顺此前与他们说“希望能早点儿遇见”也是真心。只是现在来说,比起至亲之人的生死,陌生人如何,自己也顾不上了。   “行了。”荣王叫道,“还不快快退下!”   蒋金顺立刻回答:“是,王爷!”说着,匆匆行了个礼,便朝一边跑开。   少年脚步远去。这时候,荣王已经来到门边。   若是白、梅事先见过他,知道他的容貌,一定会在蒋金顺带他们来到书房的瞬间察觉不对。   光荣王一个人,就比整个屋子还要高!这会儿,他低头来看屋子里的白、梅两个,甚至还需要弯着腰。   虽然弯着腰,但荣王的心情明显很好,还能拿调侃的语气与白、梅讲话,说:“让一个老头儿给本王当姨娘,你们还真想得出来。”   白、梅面无表情地看他。   事已至此,两人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自己一行的计划早早就被看穿,而荣王将计就计,让蒋金顺打着救秋娘的名义在他们面前出现,好将他们引到这里。   不过,听蒋金顺前头与荣王的对话,救秋娘一事兴许并非完全是那少年演戏,怕是也夹杂了几分真心。   荣王下一句话就是说这个:“本王看上的人,怎么会半点儿事先准备都没有?早在本王下聘的时候,那老头儿就给本王送来了姨娘八字、发丝,还有一滴血。有这些东西,姨娘去到哪里,本王会不知道?”   白、梅:“……”王有田!   白争流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刀还是有些慢了。   “行了,”从江湖客们脸上看出了他们情绪的波动,荣王颇为满意,笑呵呵地起身,“你们呀,就好好留在这儿。与一零九姨娘的喜酒,你俩是当不上。但是,到下一个姨娘进门的时候,你们应该已经酿成了。”   说罢,他手背到后方,悠悠地往回走。   白、梅透过门窗,看到他的背影。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开始变得清晰。   恐怕早在察觉蒋伯、蒋家伯娘带着秋娘离去的时候,荣王已经把人抓回来了。但是,他并没有取消下面的迎亲仪式,甚至去迎亲的人也不一定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按照婚礼流程把王有田接了回去。   同时,荣王把蒋金顺带到了被抓回的秋娘等人面前,以他们的性命威胁蒋金顺,让他把白、梅带到自己指定的地方。   至于阴石,自然也不可能在一个陷阱里。   想着这些,刀客、剑客的心一点点下沉。不是因为两人眼下所处的困境,而是因为一门之隔,荣王表现出来的笃定。   他甚至没有让人来守着。这只说明一件事,虽然荣王对白、梅也有警戒,所以选择用迂回方式将他们抓住。但是,在荣王看来,只要他们来到这片地方,都不可能再出去。   既然如此……   白争流用上全新目光,重新环顾四周。   恰好看到一阵轻飘飘的、明显不同于此前阴气的烟雾从房屋墙壁飘散而出。   飘得慢吞吞,仿佛并不着急向白、梅涌来。可威力却半点儿不容小觑,所有被这股烟雾碰到的东西,全都消失在了江湖客们眼中。   刀客记起什么,低声说:“荣王说,要拿咱们来‘酿酒’。”   梅映寒面色凝重:“蒋金顺也说,荣王平日会拿他手下的游魂来‘酿酒’。”   白争流:“那这个地方——”   他说着,手腕一翻,掌心出现又一块灵石。   刀客将这块灵石向上抛起。霎时间,以两人头顶为中心,屋内灵光大作!   原本轻飘飘的烟雾,像是疯了一样朝灵石奔来,转眼工夫就将它笼罩其中。   白、梅瞳仁一缩,赶忙向一边避开。   他们动作已经极快,偏偏烟雾来得更快。等到白、梅停下脚步,原本光华璀璨、胶润碧透的灵石已经“啪嗒”地落在地上,成了一块儿完全灰扑扑的石头。烟雾则比灵石出现之前增加了三倍不止,正对着江湖客们虎视眈眈!   这还不算。   再看四侧墙壁——此时此刻,他们周遭哪里还有什么“墙壁”?原本四四方方的屋子,不知何时竟然成了一个圆柱形。并且上窄下宽,他们身在其中,只觉得这构造诡异。可再想一想荣王此前说过的话,一阵让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的感觉涌了上来。   “是一个酒壶。”白争流说。   ——蒋金顺带他们进入的地方,是一个酒壶。   现在壶塞已经扣上,酒曲也已备好。余下的,就是把他与情郎融成一壶佳酿,去入荣王肚腹。   “想喝了咱们,”刀客冷笑,“也不怕崩了牙!”   说着,他从腰间抽出长刀。   无论身处任何困境,二十八将的锋芒都不会消退。   如今,刀客、剑客再度面对危难。白争流与梅映寒后背相抵,手中武器各自对向前方。   杨春月、潘桂同样出现。他们面容亦是凝重,环顾四周:“这个地方——”   白、梅已经各自出刀、出剑!   刀气在当下不大的空间内暴起,转眼时间,就将白争流四面八方,头上脚下的烟雾割开——   梅映寒那边,镇星剑挥舞之下,情形也与白争流这儿相差无几。   可看着这样的情形,白、梅非但没有感受到喜悦。相反,他们更加担心。   只因烟雾受被“割开”不错,散开的却只是最外层薄薄一层“皮”,深处的烟雾却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甚至隐隐有向前扑来,将刀气、剑气吞没之势!   再之后,烟雾迅速重新聚拢,并且隐隐变得更加壮大。   “果真是有些不妙啊,”刀客一点点捏住刀柄,“这些雾……”   其实在看到诡异的烟雾吞掉灵石的时候,白争流也想到这种可能性了。   “自己的攻击在面对烟雾时并不会奏效,相反,还会成为它们‘酿酒’时的养料”。   但难道只是因为担忧,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不!一味地躲避,才会让他与映寒陷入避无可避的境地!唯有以力破之,才有一线生机!   可是,当下来看,这丝“生机”,比白争流原本想象的还要难找。   白争流背后,梅映寒跟着低声开口。   “对着咱们进来的方向。”剑客说,“咱们能从那边进来,别管是障眼法还是其他东西,都说明那边是有通道。”   白争流微微点头。   “只要把被藏住的通道破出来,咱们就能出去了。”   白争流:“好。”   两人话音落下,一起转过方向,刀锋、剑锋对准同一面墙。   烟雾仿佛察觉了两个人的动向,在这一刻骤然变得疯狂!   白争流心跳“咚咚”,不住作响。   他与情郎一同提起兵器。动作之间,浑身的灵气都朝着二十八将灌注而去。   整片空间在二十八将的映照之下变得越来越明、越来越亮。分明是片密闭空间,周边却有细风吹起。又在转眼工夫之内,化作足以将人吹倒的狂风,吹得白、梅两个人的衣裳猎猎作响。   “呼啦啦——”   风声之中,两个青年脚尖一同点地,身体一跃而起!   他们并没有选择停留在原处,而是奔向前方、没入烟雾里!   近乎是在进入的瞬间,白争流便察觉到了这些烟雾的难缠之处。它们看起来没有影子,实际却像是一只只小虫,贴上他的皮肤,便迫不及待地朝着他的血肉骨骼钻去!   白争流察觉到了疼痛。最初还只是细微的一点,又在转瞬之间钻进筋骨。自己的玄色衣裳尚且不明显,另一边,不过眨眼之间,情郎身上已经多了满满血色!   只是无论是他,还是梅映寒,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两人依然在往前。疼痛模糊了青年们的双眼,他们的心却明晰如初。只有真正靠近“墙壁”,才有机会将其破坏!   从一丈到三尺,再从三尺继续缩短……   越是靠近墙壁的地方,烟雾越是粘稠。白、梅身侧明明是空地,他们却像是陷入了深深泥潭之中,难以寸进。   好在走到这一步,他们已经不需要往前了。   以二十八将、镇星原有的长度,白、梅只需提刀提剑,便能将兵器斩向围困两人的“高墙”!   “轰——”   白争流虎口发麻,身体一晃!   他身侧,梅映寒的白衣之上血色更多。   白、梅却都顾不上想这些了。   他们一起睁大眼睛,看向前方兵器与“高墙”碰撞之处。只见那片“墙壁”之上,以二十八将、镇星触碰到它的地方为中心,竟真的慢慢向四方裂开道道纹路。   白、梅心中一喜,正要再进一步。偏偏这个之后,他们身前身后,烟雾像是发疯一样,全部朝着两人围绕过来!   这个瞬间,青年们眼前俱是一黑,一起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大概率】推迟…… 第242章 这里是   白争流醒在一片白茫茫的地方   他睁眼的时候,以为自己是躺在地面上。可等他缓和片刻,低头去看,却意识到自己身下竟是如身前一模一样的空空荡荡。   发现这点的瞬间,青年瞳仁一缩,身体骤然迎来了一阵失重感,开始快速向下跌落!   白争流大感危机,在半空中旋过身来,想做些什么制止自己的跌落。偏偏他前后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空处,腰间也是空空荡荡,就连二十八将也不在自己身侧。莫说找个地方借力,就连拿长刀把自己钉在墙上,白争流都做不到。   他只好继续下坠。   一边下坠,一边朝身下看。   白争流歪头。唔?好像不只是身前身后,就连脚底下,也什么都没有啊。   青年危机感仍在,却没那么担心自己被摔死了。就算真有那么一步,距离现在还有些时候。他大可以把当下拿来思索,正好脑海中的问题颇多。   譬如:“我现在在哪里?”   譬如:“映寒又在哪里?”   再譬如:“我与映寒分开了,也是那老鬼在搞鬼吗?……说到老鬼,他有一个能把活人死人一并酿成酒的怪壶,这我是已经知道的。现在这个地方呢?也是老鬼手中的某个法器吗?   抱着这个念头,白争流重新环顾四周。   这一回,他有了新的发现。   “奇怪,”青年看看头顶,再看看身下,自言自语,“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往下掉了?”   好像是在没去考虑“完了,我是不是要摔死了”之后?   想到这点,白争流的心情略有复杂。   他摸摸下巴,重新想:“我要是摔死了——啊不行,我不摔了。”   刀客身体下坠、停下。   白争流喉结滚动,自言自语:“还真是我想什么,就有什么吗?”   他左右看看,重新想:“我希望映寒也出现在这儿。”   思绪转过,身边没有一丝动静。   白争流垂眼,自嘲:“我就知道,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好,我希望二十八将在……也没有?难道这地方只能让我往下摔?”   自然没有人给他回应。   半晌,白争流慢慢吐出了一口气,重新梳理思绪。   自己印象里的最后一件事,是和情郎一起攻向“酒壶”边缘。那之后,“酒壶”出现裂痕,自己身上剧痛……差不多发生在同一个时候。   那他为什么会晕呢?因为受伤太重吗?   白争流低头,看一看自己的双手。   习武之人,骨节自然比常人更粗。但这点增加的粗度却不让白争流的手显得莽笨,相反,他手指修长,骨节又分明,旁人见到,也只会觉得这双手有力。   手的主人若是朋友,一定十分可靠。若是敌人,则会是非常难缠的对手。   不过,无论旁人是什么看法,白争流都兴趣不大。   他更在意:“嗯,这的确是我的手。”   白争流认得上面的每一块细小疤痕。其中很多已经淡了,是小时候握刀还不太熟练那会儿留下的。长大之后的伤也有,比如虎口这块,就是在对付血魔老祖的时候。   再之后,倒是少了。   血魔老祖死后的一年,白争流先与傅铭一同进京,又走过几个地方,最后去往广安府。一直到这会儿,他才遇到了再一个强劲的对手。   但这差不多也是白争流开始接触灵气的时候。有了灵气,受了多么惨重的新伤,都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倒是之前那些旧伤,约莫是白争流潜意识中觉得,既然它们已经存在那么久,后面继续存在着也无妨。   把双手认真研究一遍,白争流得出结论:“上面好像没有我没见过的伤。”   但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具体伤到了哪里,却不可能安然无恙。再有,现在这个地方……   白争流重新环顾四周,脑海中飘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这么站着也挺累的,如果能有个椅子,让我……”   他思绪止住。   前面想梅映寒、想二十八将的时候,这片空间都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可现在,刀客身侧,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把椅子。   ……   ……   “他们还没有醒吗?”   潘桂一面警惕地看着不远处的烟雾,一面问杨春月。   他身后,杨春月担忧地看着两个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青年,回答:“没有。”   变故发生太快了。   先是自己一行攻向墙壁,然后墙壁开裂、烟雾反扑……两个青年在这个过程中晕了过去,杨春月、潘桂起初想要一鼓作气,带着他们顺着“壶壁”的裂痕离开,可真正靠近才知道,二十八将和镇星虽然劈出了裂口,那些口子却都不算深入。   要是由他们再攻一回呢?——杨、潘两个尝试过,可他们现在不再是人,而是以灵体的身份出现。落在烟雾眼里,恰是再好不过的酿酒材料。   白、梅触碰到烟雾,虽然受伤,却还能支撑。杨、潘碰到,却是在顷刻之间被吞了半边身子。还好两人当机立断,向后方撤回,这才捡回一线生机。   现在,他们带着后辈们待在壶心,不敢再动。烟雾则守在壶侧裂开的地方,像是也警惕他们再度攻上。   可是……杨春月苦笑,望着地面上的青年们。明明也经历过不少是非了,却头回不知怎么做才好。   她喃喃说:“分明已经给他们治了伤,怎么就是一种睡着呢?”   潘桂听着,转过目光,朝青年们看了一眼。   不像白争流和梅映寒,还讲究以“肉眼”看人,或是在眼睛上覆盖灵气之后看人的区别。在潘桂眼里,两个青年自然就是带着灵气的样子。只是与前面灵气自丹田冲荡而出,杀向四面八方时不同,这会儿,那些柔和明亮的淡金色光线只存在于两人的丹田间。至多再分出一点儿,落在经脉,为两人完成一身灵气运转。   潘桂问:“之前他们在船上画符,有了异象,咱们让他们调息,是为什么?”   杨春月微微一怔,回答:“因为长阳子……”   说到一半儿,她重新低头,“那现在呢?长阳子也曾有过这个样子吗?”   潘桂没有说话。   杨春月已经想起来了:“是了,有!每次咱们战事顺利,他觉得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用出手的之后,人就不见了!   “后头再出现,就是咱们又遇到了吃紧的战事。兄弟们苦苦支撑,近乎以为坚持不住。这时候,长阳子若神兵天降,出手便能千里斩敌帅之首。”   如此一来,危机自然化解。   听着侄女的话,潘桂点头。   杨春月思索:“这种时候,好像还有个说法。叫什么来着?……哦!”   她眼睛微微睁大一些,恍然回想起:“‘闭关’,就叫这个!”   每次“闭关”出来,长阳子的实力都有提升!   想到这里,再看向地面上的两个青年,杨春月的心脏“怦怦”跳动。   她想:“争流、映寒也能在一次‘闭关’之后实力大增,直接从这鬼地方脱身吗?”   又想:“不过,说到底,我并不知道他们现在算不算‘闭关’。再有,长阳子每次闭关,都要选太平宁和的时候。哪像是这两个小的,正赶上这样的要紧关头。”   还想:“对了,长阳子闭关前后,有无什么征兆?……别的是记不得了,只想到梁城一战,我们苦熬的那三天,天天都在下雨。这是好事儿,敌军已在水源处投毒,若非雨水,我们得生生渴死在城中。也是坏事,暴雨之下,血水流了满城。   “等到长阳子来的时候,雨水骤停,天光大亮。那架势,难怪后来百姓们都说他是神仙了。要是我,也觉得他有所不同……”   她神色变换,地上的两个青年一无所知。   他们各自沉浸在一片空间里。初时,梅映寒见到的是与白争流那边一样的空空荡荡。到现在,却有了一些不同。   青年行走在雪山里。风雪满袖,山却似没有尽头。   他这边如此,白争流那边,也有了一些变化。   却不是什么具体景色。最初的“椅子”之后,白争流又接二连三地想出桌子、床铺、屏风……总归空荡空间很大,不担心放不下。   那如果是更大的东西呢?他心中一动,脑海之中出现一座小屋子。紧接着,小屋子就出现在白争流眼前。   白争流笑了。这屋子,是他在天山时与梅映寒同住的地方。客观来说,不算是他住得最长久的地方。但在刀客心里,如果让他在自己自小到大住过的地方选一个“家”,那就是这里了。   原因无他。年幼时与师父住过的山中小屋虽好,借住的村宅也是不错地方。但在师父去世之前,白争流有过的只有不断搬迁。或许知道自己明天还会在这里,却不知道下个月、明年又要去往何方。   小时候他不明白,现在却是懂了。师父是杨家人,自被阿姐送出京城之后,大半生都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他不习惯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一是担心被朝廷发现身份,二也是不想给收留自己的人家村落带来灾祸。   天山里的那间屋子却不同。   诚然,它不大,左右墙壁甚至是和其他弟子的房间共享。但是,这是一个安定的,永远都能“回去”的地方。   白争流走进屋子里,见到了桌上自己的刀油,也见到梅映寒挂在一边的衣服。他左右环顾,只觉得一切都熟悉得像是自己不曾离开一样。   唯有一点……   刀客无奈地想:“我的确不惧寒,天山却还是冷了点儿。不说冬日了,听玉涵讲,就算是春夏往后,上头溪水都是结着冰的。”   他更喜欢漫山青翠,树上有蝉鸣声声,鸟叫不绝。水流湍湍从林间淌过……   构想者这样的画面,白争流微微一怔。   他骤然抬起脚步,离开小屋。入眼所见,让他瞳仁骤缩,不可置信地发出抽气声。   自己竟然看到了!   青翠的山林!在小屋外流淌的水流!   而他只要心念再动——   水流的速度忽然加快,林间响起阵阵风声!   风声、水声之中,白争流忽而有了了悟。   “这里是……”   他轻轻说。   “是‘我’心中。”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43章 雷   因为是自己“心”里,所以无论白争流想到什么,都能第一时间在眼前看到。   同样因为在自己“心”里,他可以想到、看到的事物仅限于死物。像情郎这样的活人,或是像二十八将那样有灵气的刀,却是难以出现了。   刀客豁然开朗。不过,因这份豁然而来的喜悦并未维持太久。   他的思绪很快回到原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我要怎么出去?”   青年看天、看地,看旁边的树林。   换个时间见到眼前场景,白争流应该会很高兴。现在却不行,他还没忘记,自己在现实里是怎样的处境。   似乎是察觉到了主人烦躁的心情,树林之中的风声愈发猛烈。正片林子都开始在白争流眼前摇晃,刀客脚下的地面震动不已。   再有,这里分明并不存在“天空”,白争流却像是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雷声。   从最初模模糊糊的一点儿,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直接在他耳边炸响。   “轰隆——!”   梅映寒猛然回头。   他依然站在前面那座看不到尽头的雪山之上。只是不再是孤身面对风雪,而是来到一座小小的院子当中。   院子里有他与情郎在天山同住的那间屋子。屋外有刀架,有梅树。   不久之前,梅映寒看着这座突然出现在山上的小院,哑然良久。   明知情形不好,依然忍不住笑出声。   他不知道情郎与自己看到了同一座建筑,更不知道看到那间屋子的时候,白争流与自己有着同样的心思:这就是“家”的样子吧。   梅映寒只是在笑过之后,同样意识到,自己来到了某个以自己的意识为先,能够把他想到的一切具现化的地方。   可惜……   青年幽幽叹一口气。   看来“自己”还是不太聪明。否则的话,怎么不把争流也拉来这里呢?   就在这个时候,雷声出现了。   原本已经平息不少的风雪也紧随其后。转瞬之间,将梅映寒的整个视野镀上一层白色。   从天到地,除了剑客所在的这座小院,所有地方都变得一模一样,分不清方向。   而正发出响动的惊雷就隐藏在这片风雪之中,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梅映寒——   最终,炸在他耳边。   ……   ……   白争流在林中急奔,心头微微叫苦。   怎么回事儿?自己出不去就算了,还被一道莫名其妙的雷追得到处跑!   他很确定,那绝对不是因自己心念而有的东西。否则的话,为什么他都在心中呵了那么多次“速速消失”,雷光却还是没有一点儿反应?   唔,也不能说“没反应”。   白争流路过一个先前被劈出来的焦黑色深坑,面上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还等什么啊!   快跑快跑!   能把地面劈成这个样子,自己要是肉身迎接上去,岂不是当场变成灰粉?到那时候,都省的荣王来抓他酿酒了!   ——等等。   想到荣王,白争流纷飞的思绪忽而一顿。   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如果自己这会儿并不是身处现实,而是真的如前面所想那样位于一个“心”的位置,那自己眼前正在使用的身体,恐怕也不是他真正的肉身,而是如旁边的山林、溪流一样,仅仅是按照自己的记忆塑造而来!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身上没有任何新伤。既然自己都不知道伤在何处,又要如何将它们呈现出来?   所以,反正不是真正肉身,就算被劈了……   白争流的脚步稍微慢下一点儿。   他回头,拿警惕、评估的目光望向身后。   见到了对自己紧追不舍的雷柱,也见到了因自己一路奔逃而有的无数雷坑。   雷光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停顿,这会儿飞速赶来,开始在刀客头顶酝酿!   “咕嘟。”   白争流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忽而觉得自己停下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就算不是肉身,难道他要对着雷坑上的焦痕来赌吗?看那些深入地面一米、两米乃至数米的痕迹,也能猜到雷柱有多大威力!   青年再度拔腿就跑。   好在这是“心”的世界,无论怎么跑,自己都不会疲惫。   再有,也是在奔跑当中,白争流察觉到了更多有关自己脚下山林的细节。   这个地方,好像会伴随他的挪动,主动朝四方扩展?   白争流很清楚,自己年幼时与师父待过的山,虽然在那会儿的他看来宛若永远走不出去,可事实上,远没有如今自己脚下这座宽广无垠。   “轰隆隆!”   白争流:“……”   怎么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我跑跑跑!   一个他,一个梅映寒,皆在心头那座高山之上狂奔。   白争流身后炸起的是碎土与木石碎片,梅映寒身后则是纷飞的雪。   两人在尽力躲着雷柱,却不知道,在外界的杨春月、潘桂看来,他们的身影,已经淹没在雷光之中。   事情还要从一盏茶工夫前说起。   那会儿,杨春月与潘桂各自叹过“如果小辈们当真像是长阳子一样,‘闭关’之后功力有所突破”,紧接着就感觉到从身侧、脚下传来的隐隐震动。   原本缩在“壶壁”处的烟雾再度躁动起来,杨、潘留意到,立刻改换方位,让自己挡在后辈们与烟雾之间。   是!他们知道这是螳臂挡车。只要烟雾过来了,自己二人就会被完全吞没,连“魂飞魄散”都说不上。可是事已至此,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总归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应该是死人了,能有这段与小辈们一同走过世间山河的时间都是侥幸。如果能在彻底消散之前,保护小辈们片刻,两人都认为值得。   到后面,躁动的烟雾果真朝着他们涌上。   杨、潘提起最大的警惕,然后——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烟雾像是逃命一样,从自己身侧窜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两人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后面的状况却来得更快。近乎就在烟雾散到杨春月与潘桂身后的瞬间,两人耳畔炸起无数声响。   雷声,破裂声,还有怨鬼的惨嚎。这一切混合在一起,与此同时,杨、潘二人眼前亮起一道光亮。   他们花了半息时间反应过来。有光,意味着“酒壶”终于还是破碎了!自己二人可以带着小辈们离开!   但是,两人还没有来得及因这个念头喜悦,那道“光”就朝他们两个——不,是朝他们身后的小辈们照了过去!   外头的混乱声响还在继续,以至于杨春月和潘桂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所谓的“光”就是从天上劈下来的雷。而等他们意识到这点,已经来不及制止。   两人皆是目眦欲裂,只欲自己投入雷中代小辈们受此苦难。他们还那么年轻呢!二十多岁,日后有大好人生,怎么能者折在这种地方?   结果,再之后,两人察觉到不对。   杨春月不太肯定道:“这雷光,仿佛是让争流、映寒体内的灵气活跃起来了?”   潘桂点头:“正是如此。”   杨春月抿了抿嘴巴,看着青年们身上出现的一丝焦痕,又是担心,又怕自己莽撞阻止,反倒害了他们。   她目光顺着雷光劈落的方向看去,口中喃喃:“究竟是怎么回事?长阳子从前也经历过这些吗?”   潘桂抿嘴思索片刻,忽而开口:“我去上头看看,你且在这儿守着。”   杨春月其实也想去外面看。可潘桂先提出来了,她又知道两人不可能同时离开。便点点头,“好。”   潘桂这便离去。   只行了片刻,他就意识到不对。   外头早前还是“房间”“院落”的地方,这会儿已经全部退去伪装,化作一个个墓室。   无数怨鬼、游魂正缩在其中,满面惊恐地望着雷光。   最粗壮的雷自然是劈到白、梅两人那边,但也有一些细小的雷柱散在四方。小鬼们一旦沾上,就是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看到这里,潘桂心头隐约有底。   无论这雷对小辈们是好是坏,至少它清除邪祟的功能是摆在那里。有这一场雷,接下来很长时间里,芙蓉江上的渔民百姓们都不用担心鬼怪作祟。   他继续往外走。   水声“哗啦啦”地响在耳边,原本密不透风的地下墓穴既被雷劈开豁口,自然有大量江水灌入其中。   好在墓穴甚大,其中布置又繁复。虽然潘桂脚底下已经迅速起了一层积水,不过以他的估计,至少短时间内,这些水流不会找上白、梅。   潘桂便再往前。这一回,他顺着江水,一路来到江面。   就见不知什么时候,外间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浓云在天上翻滚,雨水伴随雷光落在。渔民们尽数将船靠岸,胆战地议论:“为什么天突然就黑了?”“这雷,怎么不停地往同一个地方劈?”   潘桂迎着风雨,抬头去看天上的厚重云层。   他的头发、胡须在风里飘散。这么看了半晌,潘桂忽而“哈哈”地笑了起来。   成为灵体之后,他自然而然地懂了许多事情。却也有些状况,只有亲眼看到,才能有一丝明白。   譬如现在。一直到离开江水,潘桂心头都满满都是担忧。现在却不同了,在外头的浓云之上、浓云之中张牙舞爪、宛若银龙一般舞动的电光之中,潘桂察觉到了一股巍峨、庞大,却又绝对让作为灵体的他安心的力量。   那股力量是正在吹向他的风,是正在穿过他身体的雨!   是每日晨起的日光,是在夜晚洒落在行人肩头的月色;   是春日的第一声雷响,是冬天悄然飘落的初雪……   是四时变换,是轮回更替!   是这世间之“道”!   年轻时征战,壮年时满门被斩,又在数十年后依托自己曾经的兵器、如今小辈手中的一把长刀复活。前后荏苒五十年,潘桂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的清醒明彻。   他的笑声混入了风声、雨声当中,一直传出很远很远。直到再有酝酿好的雷光劈落,潘桂终于收敛了笑容,只是唇角依然带着一丝勾起。   他自言自语:“是了,也要把春月丫头叫上来,让她也悟此‘道’!”   还有,告诉侄女,小辈们可比自己两个幸运多啦!经历了今天这一遭,他们将会进入一个此前全然不曾想到的领域。   不再是年轻人口中的玩笑,而是真正“神仙”才能迈上的漫漫长道。   作者有话说:   如果是原本就在修真的世界观下的主角们,前面画符的时候就会迅速get到“这个感觉——我马上就要突破了!速速闭关”。   结果小白小梅什么都不懂,只会傻乎乎乱跑   真可爱啊(……)(不是)(就是) 第244章 筑基   白争流、梅映寒并不知道前辈对自己的期待。但是,这个时候他们也停了下来。   一个站在山巅,一个踩在雪上,都在思考。   “这么跑下去……好像也没什么用啊!”   那雷好像真的是不劈到自己,就不罢休。   跟着自己跑那么久,他们倒是不累,也都觉得自己还能再跑。可是这样下去,能改变现状吗?   不能。   只会浪费时间罢了。   若是往常,浪费也就浪费。现在却不同,自己的身体处于险境,情郎更是不知怎样。两位倒是能替他们守上一时三刻,可是想想那阵诡异烟雾对上灵石、刀气剑气之后的反应,白争流与梅映寒都觉得,不能去赌“前辈对上烟雾”会怎么样。   所以,当务之急,并不是“不能让雷劈中自己”,而是“尽快结束眼下的局面,好让我回到现实当中”。   问题是,要怎么回?   白争流抿抿嘴巴,在“要不然,我站着不动,就让雷劈我一下”,和“这雷来得诡异,还是不要冒险,不如去看看雷究竟自何方出现”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尚不太会使用灵气的时候,已经在天山踏过风雪。到如今,更是驾轻就熟。   刀客脚尖微微一点,身体便向上跃起!一步之后,又心念一动,脚下自然而然出现了块块青石板。   白争流唇角一勾。   “何况,”青年心想,“都说了这是我‘心’里,不直接往上飞去,已经是我客气。”   有了青石板的帮助,他自如地穿行于空中。一边继续躲避雷光,一边追寻它的源头。   不知不觉,前面自己穿行过的高山已经被他远远抛在脚下。青年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躲避雷劈的动静,也慢慢艰难了起来。   “呼!”   白争流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就在刚刚,自己一个没察觉,雷光险些从他肩膀上擦了过去。   好在白争流反应及时,在那最紧要的关头侧开身体。以一寸只差,将那雷光躲了过去!   他心头庆幸,再抬头往上。   明明自己已经上来那么高,雷光却似是没有尽头一样……等等?   白争流眯了眯眼睛。   刚刚那一瞬,青年看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孔洞。   孔洞之外是一片黑黢黢颜色,不再是这片空间里的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白争流精神一振,重新开始往上。   他身姿灵巧,像是飞鸟。无数石板在他心念之间出现,环绕雷光而行,却能始终避开雷光,不让白争流被碰到。   在这样的艰难努力之下,白争流终于来到“孔洞”前方。   透过眼前的孔洞,白争流朝外看去。   恰好,一道新雷劈了过来,正好落在白争流身上。   白争流:“……”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瞬间,白争流心头涌出千言万语。   可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这么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地被雷光淹没了。   耀眼到刺目的光色之中,白争流眼皮本能地要闭合,却又被他违背本能地睁开。   他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可是,出现在雷光之中的事物又实在太多、太多,让白争流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否则的话,他脑海之中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广安府姹紫嫣红的牡丹,还有京城青瓦红砖?   他看到芙蓉江水涛涛,看到了天山之上的皑皑白雪。   塞外的狂风滚草,海上的烈烈狂风……   他看到了“一切”。   白争流的思绪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头脑终于重新开始转动。这时候,青年模模糊糊地想:“竟然……”   是这样啊。   原来这雷光之所以追他,是为了将这一切展示给他。   告诉他,这个世界很大、很大,但是——   白争流的“视野”倏忽被拉高。   就像是他脚下的“山林”已经变得很远,现在低头去看,只能见到小小一点一样。   他眼里巍峨的高山,辽夐的大海,在这一刻同样开始变小。而他眼前,又出现一个崭新世界。   那里有人踩着长剑前行,有人抬手便能翻云覆雨。无数过往白争流以为只是传说的生灵出现,龙与凤凰共舞云端!   白争流窥见了这个世界的一角。   他的心潮因此澎湃,胸膛之中的“咚咚”响声不绝于耳。哪怕眼前的画面紧接着便消散了,前一刻的震撼,依然久久停留在白争流的脑海。   他模模糊糊地响起了宫中游魂说过的话:“……他们真正要去的,是神仙才能在的大世界!”   “神仙,”青年自言自语,“‘大世界’。”   白争流终于懂得了一切。   他的心神在这样的了悟之中无限放松,整个人都处于一种轻轻飘飘的状态。   不过,这样的轻轻飘飘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失重感传来。   这一次,白争流却没有任何紧张。他冷静地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回归”了。   回到自己的身体,回到荣王的墓穴。然后,斩杀其中的恶鬼,还江上百姓安稳!   “大世界”三个字已经牢牢被定格在刀客心头,他知道那是自己期望到达,不再是在天雷之中窥见一角,而是真切身处其中的地方。但是,他又与前朝皇宫里的妖人们不同。   白争流对他们祭杀生灵的邪术毫无兴趣。他想要走的,是一条与妖人们截然不同的路。   哪怕他并不一定能走到尽头。   “总之,现在——”   刀客闭上眼睛。   “还是先把手上的事情做完吧。   “对了,希望映寒不要像我一样,险些白白错过了好东西。”   这个念头之后。   白争流重新睁眼。   这一次,他眼前不再有高山,不再有惊雷,只剩下一片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变得残破不堪的空间。   刀客从地上坐起。   旁边,杨春月、潘桂看到这一幕,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们见白争流先是侧头看一眼旁边的情郎,伸手在对方面颊上方虚虚摸了摸,确定梅映寒安稳。   而后低下头,摸摸自己腰侧的二十八将,脸上露出感怀神色。   映寒在身边,兵器也回来了!这下就能确认,自己的确是到了现实当中。而不是像之前那样,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假东西。   白争流晃晃脑袋,撑着身体一跃而起,轻轻巧巧地站在地上。   也是这时候,地上的梅映寒低低“唔”了一声,同样睁开眼睛。   白争流低头看他。两人对视,短短瞬间,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许多东西。   都有无数话想要对情郎讲,可这时候,一层薄薄水流从外头淌入他们所处的这片空间当中。   潘桂瞳仁一缩:“终于还是来了!”   白、梅听到这话,登时意识到,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外头恐怕发生了很多事情。   两人不敢耽搁。白争流朝梅映寒伸手,梅映寒一把搭在上面,同样一跃而起。只是眨眼工夫,两个青年就站在了长辈们面前,问:“师伯,叔爷爷,我们昏了多久?”   也问:“现在这是——”   杨春月、潘桂一前一后回答:“昏了半晚吧。”加上前面在“喜房”中搜寻的时间,以及被蒋金顺带着赶路的时间,足足一晚过去,外头天色都该亮起。   “天雷把这个地方劈开,应该也劈死了不少小鬼。现在水正在往墓里灌,应该有大半个荣王墓已经被淹没。”   白、梅喉结滚动。   杨春月、潘桂看着他们的神色,发觉他们对“天雷”两个字都不陌生。哪怕在听到的那一刻略有迷惑,后面也迅速反应了过来。   这是小辈们已经抓住机缘的意思。   杨、潘二人面露欣慰,微微笑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们听你们的。”   他们这些老人家,应该退居二线咯!   白、梅听到这话,虽有惊讶,却并不推脱。   两人思索片刻,也是一前一后开口。白争流先说:“自然是先去寻荣王——恰好,‘酒壶’既然是他的东西,应该能帮我们找到他。”   不得不说,前面常老鬼给他们的《摘星录》残本上最好用的东西,应该就是这个以物寻主之阵了。   虽然那会儿拿出《摘星录》,老鬼只是希望他们主动搭建好夺舍阵法,完成邪阵的启动条件,可万万没想到,后来有一天,他会自己折进去。   另一边,梅映寒顺着白争流的话往下补充:“江下震荡,江边百姓不知如何。师伯、叔爷爷,可否请你们去江畔守着?若有人碰到危险,及时拉上一拉。再有,不光是人,他们的船、其他财物……”   杨春月笑道:“你倒是细心,好!”   潘桂则看向白争流:“应对荣王,你们如今虽有底气,却也要当心,防止他狗急跳墙。”   白争流同样微笑,道:“自然如此。”   他不奇怪潘桂看出自己与情郎的“底气”。师伯、叔爷爷如今的存在十分特殊,这一点,白争流早早就懂。   再有,自己睁开眼之后,的确觉得身体状态与从前不同。虽然部分皮肤上带着焦痕,可稍稍一搓,那些焦痕便若粉末一样洒落。此外,便是充斥在丹田、浑身经脉当中,多得仿佛使用不完的灵气。   再有……   此刻闭上眼睛,白争流仿佛又看到了那座虚无空间之内的高山,以及山岭之间的小屋。   如今,他已经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便是我筑起的“道基”了 。   作者有话说:   嘿=v=!   三更……推迟…… 第245章 主墓室   江面上,前面骇人的黑云已经散去,灿灿天光照耀江面。   渔民们却没有因此安心。相反,他们看着比前头天阴时更加波澜滚动的江面,心头升起浓浓的不安来。   为什么会这样?   按照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天阴则浪涌,天晴则风息。这等天色之下,纵然也有起浪的时候,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啊!   满心忧切的渔民,并未留意到此刻照在自己身上的天光有哪里不同。   岸上的草叶、水中的鱼儿,却已经有所感知。   小草努力地舒展身体,鱼儿则活跃地浮在水面之下,竭尽全力,吸取这天雷之后的造化金光!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与平日不同的光色是从何而来、因何而有,只是凭借本能,想要给自己争得更进一步的机会。   顺道“咕噜噜”地吐着泡泡,羡慕地看着上头船上的人类们。   不提天道对渡劫者同族的眷顾,光看这身高,就强过它们许多了。   造化金光自然先照顾自己先碰到的渔民,再来照顾它们。   算啦,不想这些。   小草甩甩叶片,鱼儿晃动尾巴。   趁着金光还没有消散,多吸一点!再多一点!   杨春月、潘桂来到江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两人细细看了一圈儿,见渔民们虽然颠簸,却都还算安稳,心中跟着安定许多。   可以分出思绪,去关注江水之下的情况。   “不知道争流和映寒怎么样了。”   杨春月忍不住道。   潘桂笑笑:“他们有天道相助。区区一个荣王,还奈何不了他们。”   杨春月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依然忍不住挂心。   潘桂看在眼中,知道但凡是小辈外出征战,当长辈的,总会经历这一遭。   同样的感觉,在自己儿子头一次上战场时自己也有过。这种时候,外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只有亲眼看到小辈们平安归来,春月侄女才能安心。   明白这点,潘桂转向渔民。   此刻波涛没有波及江岸,不代表待会儿也不波及。早早盯着,好过之后发生了什么,己方防备不及。   那么距离“发生什么”,还有多少时候呢?   江面之下,白、梅正追着身前“酒壶”碎片前行。   行进之间,脚下一片水声。   他们已经来到墓穴深处,距离主墓室越来越近。   偶尔还会触发墓道中的机关。又抓住一根歪歪斜斜射向自己的毒箭,白争流随手将其撇开,口中道:“不知道秋女郎、蒋家夫妇现在如何了。”   以荣王前头的话音来看,三人已被他抓到江下,这才有了蒋金顺被威胁之事。   白、梅因此教蒋金顺坑害。再细想来,能在荣王身边做数年小厮,蒋金顺当真会有他说的那样清白无辜吗?   两人并不知道答案。   可蒋金顺如何是一回事,秋女郎与蒋家夫妇的安危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听到刀客的话音,梅映寒神色微凝,“若他们被困在哪里,怕是不妙。”   当下,最危险的已经不是怨鬼游魂们了,而是这无处不在的水流。   万一他们被困在某个密闭空间,等水流涨上来时无处可去,就此淹死……梅映寒深深吸了一口气。   白争流听着,同样肃起神色。不过,对秋娘三人的去处,他有另一种看法。   刀客问:“映寒,若你是荣王,这会儿要如何对待秋女郎三人?”   梅映寒微微一怔:“我……”从自己的忧虑中抽身,转而思索起情郎的话,“若我在危急关头,旁边儿却有三个事先抓住的俘虏,自然是先杀了他们。防备待会儿看守不及,让他们逃出,日后再到旁处作恶。”   白争流失笑。也对,就算处境互换,映寒也还是那个映寒。不会伤及无辜,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恶人逃窜。   “但荣王定然与我不同。”梳理一番思绪,梅映寒又道,“墓穴被毁至此,他却留在其中。看这碎片走向,还在不断朝内深入……他要么是极有把握,觉得在老巢中能斩杀你我。要么,就是已经被天雷扫中,受了伤,只好留在这儿,而不是往外逃出。”   白争流听着,神色一点点严肃,“我也这样想。”   梅映寒继续道:“两种可能里,我更倾向于后者——若他真的有把握,怎么会到这会儿还不出现?”一笑,“怕是正防备你我呢。”   要是半日之前的剑客听到这话,怕是自己也要觉得他太过自大。可现在,梅映寒说得理所当然,一旁的白争流也听得理所当然。   两人都知道,自己已经与从前不同了。   “嗯,”白争流跟着笑,“既要防备你我,秋娘三人便是现成的人质。同样的,只要咱们给他一点儿希望,秋娘三人便能活着。”   梅映寒:“希望——”   白争流:“以此为前提,攻他个措手不及。”   梅映寒眼皮颤动一下,抬起手,摸上自己胸口。   那里整整齐齐,放着他与白争流早前在岸上画的灵符。   看着他的动作,白争流就知道,情郎又与自己想到了一个方向。   他知道当下不是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想:“有情郎若映寒,于我来说,实在是至幸之事。”   ……   ……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酒壶”的碎片终于在白、梅面前停下。   白争流一把将其抓住,内力一震,碎片登时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粉末,落入他身下水中。   白争流不曾低头。他目光定定望着眼前一片空间,不出意外的话,这儿就是整个荣王墓的核心,荣王本人棺椁所在。   此刻,黢黑的空间内,正传来隐隐约约的“咯吱”声,又有模糊的哭响。   若细细去听,便会发觉,哭响层层叠叠,有男声也有女声。间或夹杂哀求,“王爷,饶命啊王爷——啊!!”   惨叫之后,“咯吱”声又传来了。   白、梅已经看清。原来此时此刻,他们身前的主墓室空间被分成两半。秋娘子三人正在右边一半儿,身前身后都是空空旷旷。   他们并不知道白、梅已经来了,只道周遭危险,四处都是恶鬼怨魂,于是都想自己挡在前面,让其他人到自己身后躲避。奈何四处都是鬼嚎,实在不知道究竟算是“前方”。到最后,也只是三人彼此支撑,相互安慰。   至于墓室左边,则挤了不知多少恶鬼。让人奇怪的是,这些游魂非但不急着往墓室深处去,反倒不断往外挤——也不是真的要出来。真到了墓室边儿上,它们又要匆匆刹住脚步。推搡之间,往往就不小心把自己重新落到后头。   白、梅看得迷惑不已。怨鬼怕天雷,他们知道。不想到前面被雷劈,于是不想出来,很好理解。   可后面呢?又有什么洪水猛兽,让游魂们避之不及?   两人正疑惑,这时候,落后的游魂大叫一声。   接下来,白、梅便看到一只手巨大、肥硕的手从墓室深处的黑暗里伸了出来。光是手指头,都有寻常游魂半个身子那么长。指尖儿在一群游魂脑袋上摩挲,被碰到的游魂无一不满面苦色。可他们非但不敢挣扎,还要尽力在这时候保持乖顺平静——等等,有个游魂抖了一下!   就是他了。白、梅便见那个巨大的手向发抖游魂收拢,转眼就将他捏在掌心。   旁侧游魂们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再接着,手朝来时的方向收回,白、梅听到清晰的:“咯吱……咯吱——”   白争流面皮抽搐一下,看着墓室深处的黑暗。再一定睛,那又哪里是“黑暗”,分明是一个极高大、壮硕的鬼影!   荣王!   曾经在“酒壶”之外,与白争流、梅映寒见过一面的荣王!   他的情况明显不妙。坐在墓室深处,枯燥地重复着抓游魂、送入嘴中吃掉的动作。可现在,看到外面的白争流与梅映寒,荣王依然不惧,还低低地笑了声。   他的笑声又阴又哑,让白争流想到了过去见过的废弃多年、难再启用的水轮。勉强推着那玩意儿转起时,也会有这样拉耳朵的响动。   白争流心想:“这便是所谓‘虚张声势’吧?”   刀客并不惧怕,反倒朝着墓室当中呵道:“还不快把秋娘子、蒋伯父一家交出来!”   听到他的嗓音,秋娘三人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既是惊喜,又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荣王则又笑一声,这才开口:“不过三个凡人,为了他们动此干戈,你们又是何苦?”   白争流做出极为在乎秋娘三人,偏偏又投鼠忌器,不敢直接进入墓室的状态:“不过三人犯人,你将人放了也就是了,何必多费口舌?”   荣王问:“我将他们放了,你们便能放过我?”   白争流:“……”假意停顿片刻,“是。”   “呵,”荣王嗤笑,“黄口小儿,连说谎都不会!”   白争流:“……”没,你现在不就觉得我拿你没办法了吗?   荣王自然不知道刀客真正的心理活动。他还是冷笑:“如此小儿,那劳什子天道却待你们多眷顾,为了你们拿雷劈我……咳、咳咳!”   他一面讲话,一面起身。   动作之间,整个地下墓穴中的水流都开始震荡。   岸上,渔民们被骤起的骇浪惹得焦头烂额。没有留意到,自己歪掉的东西,总会悄无声息地落回船上,滑入水中的鱼儿也三番五次再次回网。   而水面之下,墓穴之中,荣王终于站直了身子。   白、梅这才看清,原来荣王心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足有人高的孔洞。   望着墓道中的两个青年,荣王贪婪地舔了舔嘴唇,“想要救回他们吗?拿你们自己换吧。   “本王要求也不多。他们三个,只换得你们一个……   “有了你们这样的灵体,本王的伤势便能复原了——”   作者有话说:   小白、小梅:这个人,好像不太聪明(挠头 第246章 声东击西   梅映寒闻言冷笑,提剑便说:“争流,我们何必与他多费口舌?杀进去将人救出才是。”   他的嗓音与平日里那份柔和不同,开口之间,透着沉甸甸的杀意。   白争流听在耳中,眼神微微晃动,一样慢慢提刀,似是动心——   就在此刻!   主墓室之中,水流开始翻涌、上涨!   白、梅听到一阵惊呼声。不过,声音明显是来自左边。   游魂们大喊大叫,分明是一群死得不能再死之鬼了,这会儿竟表现得胆战心惊,好像生怕再被淹上一回。   倒是右边的活人们。水势涌动间,秋娘是有发出惊呼。可很快,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硬生生把喉咙里的声音压了下去。   到后面,水面不断上升、再上升……不知不觉,已经要淹过活人们的脖颈、下巴。   秋娘三人皆自小生活在水边,自然会水。于他们而言,眼下环境虽糟,可并非完全无法挣脱。   奈何荣王并没有给他们挣脱的机会。   眼看三人脚下踩水,身体上浮,荣王神色一沉,目光扫向左边的“小厮”“丫鬟”们。   有那机灵些,一直都在察言观色的,这会儿便一股脑地涌上前。身体埋在水中,伸出手,抓住秋娘三人脚踝。   “啊!”   足腕上的冰冷触感来得猝不及防,蒋家伯娘最终是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又有溺水时的“咕噜噜”动静。   有这些动静,白争流与梅映寒顺理成章地“意识”到:“你这恶鬼,要对蒋伯娘他们做什么?”   荣王是主墓室里唯独没受到水流上涨的存在。他身量高,无论是其他游魂还是活人,在他的对比下都像是面对成年人的孩子。此刻“哈哈”一笑,复沉下嗓音,道:“这话该问你们!   “不是说是为救人而来吗?如今人就在你们面前,你们倒是不救了?   “还是说,传闻中的江湖大侠也只是贪生怕死之徒?前面那些话,都不过嘴上说说?到了此刻,反倒开始缩手缩脚!”   “……”这自然不是一回事儿。   别的不说。以荣王之秉性,这会儿口口声声说“只要你们当中的一个乖乖站出来让我吃了,我就放过其他人”,可待会儿呢?他当真恢复了,能放过谁?   这等鬼话,谁信谁傻。   心里这么想,面儿上,白争流和梅映寒都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相反,刀客、剑客紧抿嘴唇,像是陷入挣扎犹豫。   荣王看在眼里,只觉得大计要成。他舔舔嘴唇,望着外头两个青年,心里已经开始计划要把他们煎炸烹煮。或者干脆生食,当活人的时候,他嫌弃血肉肮脏。到现在,却能品出其中美味。   在他贪婪的神色中,两个青年像是做出决断。   白争流问:“你说真的?只要我们之一与他们交换,你就放过他们?”   荣王眼前一亮,就要开口。   没想到,旁侧竟然传来一道响动打断他,正是秋娘三人。   他们异口同声,齐齐喊:“不!”   秋娘嗓音凄厉,“白大侠、梅大侠,你们别听他的!”   蒋伯、蒋伯娘:“莫要做傻事,不要管我们!杀了那老鬼——唔!”   话音尚未落下,荣王面色一沉。   不必他开口,自有原先就徘徊在秋娘三人身边水中的游魂再度出手,拽住三人身子,又一次将他们向下方拖去!   与前面三人虽呛了水,却毕竟很快脱出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游魂们大约打定主意,要在被激怒的主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于是无论哪个,都不曾松手。   秋娘三人的脑袋迅速被水面淹没。水上激烈地泛起一阵泡泡,白、梅能听到沉闷地的“唔”声。   这痛苦的响动,成为了“压垮”江湖客们的最后一根稻草。白争流再无法忍受,朝前迈出一步。这时候,旁侧梅映寒拉住他,“争流!”   白争流猛然回身:“你拉着我,是打算代我去死吗?”   梅映寒:“……”   剑客抿唇不言。   白争流又道:“那难道是要秋女郎三人就这么淹死?”   梅映寒还是不说话。   白争流语气稍稍缓和:“映寒,你出身大门大派,师门之中牵扯甚多。不像我,从来都是孤身一人……”   梅映寒闭了闭眼睛:“争流——”   他叫着刀客的名字,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然将人往后一拽,便自己往前行去。   不多时,已经来到主墓室前。再往前两寸,就能进入其中深深积水当中。   白争流又来拉他:“你根本不听我说了什么,是吗?”   梅映寒:“我门派中人员众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没什么要紧。倒是你,刀仙人只有你一个亲传弟子,你还要将师门刀法传承下去!”   白争流:“映寒!”   梅映寒:“你不必再劝!”   白争流:“这话应该我来说!”   两人争执拉扯,荣王看在眼中,“哈哈”一笑。   这笑声就像一道惊雷,恰好落在白、梅两人耳边。两人满面悚然地回神,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荣王已经来到主墓室门口!   他的身形漂浮在大量灌入墓穴的积水当中,此刻伸出手来,手臂的影子在水流之中微微扭曲。   白争流似是被他的出现骇到,猛然举刀,就要兜头朝荣王劈落。   荣王还是“哈哈”一笑。别看他身形庞大,身法却是难得迅捷灵巧。腰一扭一提,恰好从二十八将的刀锋之下避开,顺道避开梅映寒朝他丢来的东西。   “小子,”他含笑说,“手法这样不准,我来猜猜,你定不是唐门出身。”   蜀中唐门精于暗器,又传承多朝。荣王能说出这种话,并不奇怪。   他身前,梅映寒站直了身子,淡淡说:“你猜得对。”   荣王脸上笑意更胜一重。须臾之后,却又察觉不对。   这两个青年,竟然都不动了。   他们站在原处,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脸上不再有恐惧、担忧,只有“计划已成”的沉稳笃定。   荣王不解地看着他们。须臾之后,忽而意识到——   “你们!”他嗓音带惊带怒,空荡荡的胸膛之中,隐约多了什么东西。   那样东西在水中舒展、散开。荣王低头去看,只见到一张张也就自己指甲盖长的纸页飘在他身上,正散出越来越明亮的光。   正是白、梅之前在岸上画的符纸!   按照此前说定的那样,到了荣王面前,两人先演了一出戏。   明面儿上,是被荣王威胁。实际上,却是要找准时机,把符纸送出去。   直接往荣王身上贴是行不通的。看他避开白争流那一刀时的身形也能想到,此鬼虽然重伤,却依然有几分底气。   那要是直接让他“避开”呢?   符纸有一定面积,又是数张叠在一起,足够包裹住一些东西。   譬如带着白、梅来到主墓室前的“酒壶”碎片。上面画好阵法,与符纸捏在一处。等到荣王靠近,由白争流吸引这恶鬼的注意力,梅映寒趁势出手——   果然没有投中。   不过无妨。东西到了荣王身后,便自然而然要找上荣王。   此刻,主墓室中,灵光愈盛。   荣王步步后退,白、梅则是步步往前。   大量水流从主墓室倾泻而出,秋娘三人终于得以脱身。   他们都有呛水,虚弱无力。可至少,人都还活着。   终于,荣王身形一晃,跌坐在自己的棺椁上。   他依然如同一个巨人,却只是一个没有力气、将要让灵光吞没的巨人。此刻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满目恨恨地望着眼前白、梅两个,说:“本王要杀——”了你们。   话音未落,长刀、长剑一同朝荣王劈了下来。   荣王再是不甘,也只能在二十八将与镇星带出的灵气之中消散。而刀气、剑气并未因他的消散而停歇,而是继续往下,直到劈开荣王棺椁。   块块石头从他棺椁中滚出,“咕噜噜”来到白争流、梅映寒脚边。   白、梅低头去看,很快意识到这些石头的大小、形状非常眼熟,像是……   “沐前辈、秦前辈那儿的阴石?”   -   白争流不太确定地说。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这些石头上明显没有阴气。可好端端的,荣王为什么要拿一堆非金非玉,又不带阴气的石头放进自己棺椁?其中定然还有问题。   梅映寒想了想,“天雷?”   白争流轻轻抽了口气,“这倒是说得过去。”   天雷能给他们劈出道基,也能在荣王胸膛劈出一个大洞。顺道把荣王收藏的阴石劈没了,不算奇怪。   只是这么一想,白争流的面色又显得古怪,道:“映寒,你说,这主墓室,对应鬼境里的哪个地方?”   梅映寒微微一怔。不曾料到情郎会这么问,不过他既然问了,天山大师兄便细细想了片刻,这才回答:“荣王住处?”   白争流摊手:“这棺椁呢,又是哪里?”   梅映寒皱眉,“荣王床铺?”   “嗯,”白争流点点头,“你也这么觉得。”   梅映寒无言相对。也就是说,他们最初的想法极有可能是对的。只是被蒋金顺横插一脚,这才绕了不少弯路。   好在结果不错。无人伤亡,自己和情郎也有突破。   想到这里,梅映寒提着镇星转身,去看主墓室门口。   他可没有忘记。除了荣王之外,这儿还有不少其他怨鬼。   看到情郎的动作,白争流微微笑了一下,同样提起二十八将。   却没有像情郎那样,直接提剑往前。白争流先敲一敲刀刃,叫道:“两位前辈,劳烦你们回来一个人。”   虽然其他怨鬼的实力都远远比不上荣王,但万一里面有个比荣王还要没脑子、觉得自己能完成荣王做不到的事儿——拿秋娘他们三个威胁白、梅停手的呢。   还是先把前辈找来护送秋娘三人出去,而后才能安心清理怨鬼。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247章 那个人   杨春月很快出现。看到墓穴中的情况,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再听完白争流的话音,女郎笑笑:“好,你和映寒且安心地去。”   白争流点点头,将秋娘三人交给她。自己提起二十八将,追上情郎的步伐。   两人很快会和。面对躲藏在各处的怨鬼,一刀一剑毫不留情。   当真不会对渔民们造成威胁的鬼,早在荣王死时就摆脱控制、自己消散了。余下的既然自己不愿意走,白、梅也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期间,不可避免地用到了此前发现的、不用眼睛就能看到周身事物的新能力。   初时,白、梅还颇不熟练,视野总与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打架。可两人都是江湖新一代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平日习武时领悟力颇高,到这会儿也不遑多让。   随着见到的游魂愈多,两人搜寻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消多少时候,整个荣王墓穴已经回归沉寂。   白、梅却没因此安心。他们说好,要从墓穴入口开始再搜一轮,防备出现漏网之鱼。   原本只是为防万一的做法,没想到,都没用多少时候,“漏网之鱼”就出现了。   刀客、剑客将一小厮打扮的游魂围在墙角,提刀、提剑去看。便见那蜷缩着的小厮发抖了一阵儿,慢慢放下手臂,朝他们露出面孔。   两人微微一怔。原因无他,眼前这个,竟然还是个熟悉的鬼。   正是蒋金顺。   他还是那张少年面孔,神色却与前面给白、梅带路时有很大不同了。没了前头的活泼开朗,只透出一股沉沉的死气。   这会儿被白、梅用兵器架住脖子,蒋金顺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开口,道:“你们出来了,看来王爷没有成功。”   白、梅只是看他。   蒋金顺明显并不知道主墓室中发生了什么。但眼前的景象,也足够他得出“荣王败了”的结论。   这让蒋金顺唇角勾出一点笑意。不过,这点笑意没有持续多久。   他问白、梅:“你们会救秋娘、救我爹娘的,对吧?”   白、梅还是没有回答。不过,这个时候,蒋金顺像是也不需要他们回答了。   他自言自语:“你们的确是好人,也很厉害。就算我不说,你们也会去救他们……   “我之前对不住你们,如今又要领你们的恩。这样,在被你们杀掉之前,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吧。”   水声在这两人一鬼身侧翻涌。   江水明显灌入墓穴更多。用不了多少时候,昔日荣王墓将彻彻底底被水流淹没,成为芙蓉江的一部分。   愈发高涨的积水中,蒋金顺:“你们之前问我,荣王有没有在哪个时候实力大涨。我说三四月,这是实话。只是后面说他常去书房,这句是假的。那个地方,本来也不是书房。”   到这里,白争流终于开口,说了句:“我知道。东西在荣王卧房。”   蒋金顺微微一怔,脸上随即露出苦笑,说“你知道。哈哈,看来你们不需要我说什么。”   白、梅对这话不置可否,只将手中兵器再往前送了送。   灵光从刀刃、剑锋上浮现。少年面容中流露痛苦,这份痛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和。   白、梅看在眼里,面儿上不显,心头却到底是松了口气。   不管蒋金顺之前行过多少恶事,至少现在,他并不打算负隅顽抗。   此前又毕竟算是被荣王操纵行事。如果是真有那十殿阎罗,看他如此,应该也会给他少判些罪孽吧?   江湖客们想到这里,恰好蓦地再次开口,“我记起来了!有一件事,你们定然不知道的。”   白、梅:“……?”   听他们身前,灵光涌动、蒋金顺身形越来越淡之间,少年匆匆告诉他们:“是贺城!与老鬼密谋的那个人,说他要去贺城招揽兵马!我那日去给他们送酒,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说那边怨鬼多,东西一旦埋下去,要不了多久,整个城都要变成鬼城!   “荣王听了,好像还有点儿担心吧。但那个人说,都当鬼了,谁还记得前面那么多事儿?就算记得,又有谁还在乎?——总之呢,就是一套让荣王安心的说辞。”   白争流神色一凝。   蒋金顺话说得不算清楚,其中透露的信息量却大的吓人。“贺城”“鬼城”的字眼在刀客脑海中盘旋,转眼工夫便碰撞出无数问题。而在这些问题当中,白争流最在乎的,无疑是:“你见过‘那个人’?”   蒋金顺郑重点头。   梅映寒进一步问:“他是什么样子?”   蒋金顺:“……”艰难地思索了一会儿,“是个不胖的男人。”   不胖、男人。   在场两人一鬼,三个全都能被套进这个模板。   白、梅一时无言,蒋金顺也意识到自己没把话说清。他颇为懊恼,可在脑海里搜寻一番,实在找不出个具体说辞。   白争流只好拿着前面在景州宋宅听到的仵作的话问他:“那人约莫多大年纪?……身量如何?比你高,还是比你矮?   “你说‘不胖’,那究竟是匀称还是纤瘦?乍看上去,是文人还是武人?”   有了明确问题,蒋金顺的描述一下子利落了很多:“约莫三十多岁吧,定然不会超过四十。与我一般高,胖瘦也差不多。只不过,看起来没有我结实。”   渔家的小孩儿,三四岁就开始第一次摸网。往往小小年纪,便有一把子力气。   随着蒋金顺的话音,一个清瘦的文人身形在白、梅心头一点点成型。   不过还是那句话。同样的面孔,到文房四宝店里丢块石头下去,能一下子砸中七八个。   梅映寒接着白争流的话往下问,“有胡子吗?脸型是圆是方,脑袋是长还是宽?”   白争流:“面颊这儿的骨头能不能看出来?”摸摸自己的颧骨。   梅映寒:“眉毛是什么形状?”看少年又开始绞尽脑汁,“你且说,在你见过的人里,有没有与之相似的。”   白争流:“他来的时候,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   梅映寒:“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配饰?”   蒋金顺:“……”   原本就只是粗略瞥过一眼的人。他都没来得及往人家身上细看,就被打发出门了。这会儿让他回忆,高矮胖瘦倒是能说出一二,余下的细节问题却让他的头越来越大。恍惚之中,竟有几分“我怎么还没死”的荒诞感。   他尽力回忆,偏偏越是努力,记忆就越是模糊。到最后,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开始不确认。   “胡子约莫到胸口吧?”想了想,“不是很齐整的那种!两边儿圆,下头尖。   “眼睛不圆。跟你们、跟我都不像啊!倒像是……呃,总之是长长两条!   “鼻子,对,鼻头也不大、不圆,和人一样瘦瘦的。   “身上挂的东西?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但应该是有挂东西的,他动的时候,我有听到‘叮叮叮’的响声。   “再有……再有——啊!”   蒋金顺眼睛蓦地睁大,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雀跃。   “我想起来了,”少年的身形已经消散到几近于无,可是他的话音却极为清晰,“他喝酒的时候,袖子滑了下来!这里——”   蒋金顺用左手比划一下右手手肘。   “有一块胎记!”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话音之后,少年彻底消失在白、梅眼前。   白、梅看着他消散的方向。倒是记得对方对“那人”的描述,可脑海里的影子总无法彻底成型。到最后,也只能无奈道:“若是日后有机会再去景州,咱们去找找那仵作吧。”   这怕是最好的办法了。毕竟天下文人那么多,他们不可能见到一个,就去看一个的手肘。哪怕能用不用眼睛看人的特殊能力,事情也太过繁复……还有些下作。   两人都赞同“找那个仵作”,事情便算定下。只是以灵源与景州之间的距离,那天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尚不好说。   当下,却还有当下的事情要做。   两人在蒋金顺这儿耽搁了时间,往后加快速度,继续在荣王墓中搜寻起来。   这一搜,又有大半日过去。等到墓穴彻底被江水灌满、两人从水面现身,外头又是黑夜。   虽在夜间,秋娘与蒋家夫妇却都没睡。三人守在船上,时刻紧盯水面。   虽然杨春月、潘桂一再和他们说过,两位大侠定然无事,可三人还是不得安心。   人家可是为了他们才被牵扯进这桩神鬼恩怨的。诚然,在前头的短暂相处中,秋娘三人已经对白、梅的人品有所了解,知道哪怕他们遇到的不是自己,依然会选择插手。但难道因为这个,他们就不感激了吗?   人家可是实实在在救了他们!没听他们与老鬼的对话吗?他们被抓的时候,大侠们可是考虑过拿自己来换他们呢。   这倒是个误会了。后面白、梅与他们再见,听秋娘三人提起,都颇为不好意思,连忙澄清。   秋娘三人听得一愣一愣。到最后,只捕捉到一个重点:“大侠们果真是煞费苦心,受我们一拜。”   白、梅:“……”抽气,难得手足无措。   杨春月笑着看两个小辈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在一旁插话解围,“总之,往后啊,你们再不用担心水鬼威胁了。”一顿,“不过打渔时还是要当心,江水无情。”   秋娘三人自然点头。这时候,再想到此前被卷走的顺哥儿,几人又有伤心。   “顺哥儿,”蒋伯娘哭道,“这两位大侠给你报仇了!”   从头到尾,这对夫妇都不曾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经出现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更不曾知道,他因他们而受荣王威胁,险些害死刀客、剑客。   白、梅看着三人面上、眼里的悲色,自然不会特地与他们提起。只在心头默念师伯的话,“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水鬼威胁了……”   两人对视,眼里露出笑意。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推迟_(:з」∠)_ 第248章 谢礼   等情绪最激动的时候过去,蒋伯娘擦擦眼泪,开始张罗给白、梅的谢礼。   蒋伯前面说,自家夫妇早把秋娘当成半个亲生女儿对待,这是实话。面对救了自家“女儿”,顺便救了自己,也给儿子报了仇的恩人们,蒋伯娘直接把自家压箱底的积蓄都拿出来。白花花、沉甸甸的银两,被她毫不犹豫地塞向白、梅。   顺道盘算起船上还有多少值钱的干货。原本是攒来卖钱的,要是大侠们喜欢,干脆一并拿走。若是没那么喜欢,还请稍等上那么一天、半天的,等他们将其卖掉,换了银两,大侠们也好拿。   白、梅听了这话,自然是推拒。蒋家伯娘却坚持,连带蒋伯、秋娘,这时候也一起劝:“大侠们若不收下,我却是无地自容了。”   “从此以后,在这条江上,都没脸见人的!”   “是啊。大侠们待我们有如此大恩,我们做不了别的回报,又连几两银子都吝啬。听听,这像什么话!”   白争流、梅映寒:“……”   见他们还是犹豫,秋娘干脆道:“大侠们若是不取,我们便把银子撒入水中。也算把福气散出去,谁能捡到,便是借了大侠们的福。”   说着,微微一顿。   “反正,前面等大侠们上岸的时候,我已经与伯伯、伯娘商量好了!等到天亮,就去寻个买家,把我爹……把王有田那艘船卖了。虽然不值几个银子,却也够我与伯伯、伯娘三人一段时候开销,总不担心饿死。”   一番话,既是说明决心,又告诉白、梅,不必担心他们接下来的生活,好让他们安心。   讲到这一步,白、梅也没办法了,只好点头。   秋娘三人立刻露出笑脸,女郎还兴致勃勃地提议:“我看了那艘船上的东西,虾干、鱼干好带,大侠们多拿一些。日后行路,到了吃饭的时候,煮到菜里就是一道鲜汤了,多方便!   “若是觉得味道大,带起来不便,便多拿一些杏干、柿饼。都是小东西,也好拿的。走在路上,没事儿了就能甜甜嘴。   “对了,还有酸菜……”   救命恩人明显喜欢自己做的酸菜。几天没回来,缸子里的菜就下去一小半。秋娘对此又是高兴,又是得意。总得来说,是种“我也为恩人们做了贡献”的感觉。   可惜这玩意儿是真的不好拿,总不能让恩人们带着缸子上路吧?   秋娘说着,便开始犹豫。还是蒋伯娘在一旁爽快地挥了挥手,“瞧咱们,多没礼数!大侠们辛劳,咱们应该准备好酒好菜招待啊!”   蒋伯、秋娘听着这话,先是一愣,随即歉然:“呀!果真是呢。”   明明刚从水里上来的时候,三人还觉得腹中空空。到后面,一直惦念着水里头的大侠,却是给他们惦记忘了。   现在想起,三人连忙张罗起来。白、梅则被安排在小桌旁边做好,秋娘一边给他们拿小菜——多是凉拌菜,很快就能准备好——一边问,“两位神仙前辈吃东西否?我若是给他们拿了,会不会太唐突……”   她声音小,杨春月却还是听到了,笑着回答:“我们不吃。”   秋娘轻轻“呀”了声。虽然没说什么坏话,但议论旁人是让人听见,女郎到底难为情,连忙去一边准备其他东西。   杨春月在秋娘原本在的位置坐下,又招呼潘桂过来。虽然不能吃东西,可多看两眼,过过瘾也是好的。   再说,重新恢复生气的女郎,也让杨春月颇感怀。朝秋娘看了片刻,她轻轻叹:“十六岁,果真是小姑娘呢。”   潘桂在一旁“呵呵”笑道:“你也才二十多岁,也是小姑娘。”   杨春月:“……”   杨春月幽幽说:“潘叔,我已经三十多了。”   潘桂一愣。   半晌,他自己想了起来。对,距离自己年轻、侄女年少的日子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   他垂眼片刻,手指触碰上小桌上的酒杯,忽然感觉“过眼瘾”实在是个糟糕的主意。   只能看,不能喝……   他心头怅然深深,这时候,又听到桌边另外几人开口。   叫他“潘叔”,也叫他“叔爷爷”,问他感觉如何,是否有哪里不适。   罢了罢了。眼瘾是假的,小辈们的关心却是真的。   潘桂微微笑了笑,“我这样子,还能有什么不适?哎呀,旁人问也就罢了。春月丫头,怎么连你也?”   杨春月笑道:“关心则乱嘛。”   潘桂“哈哈”一笑,“好,好!”   看他畅快,其他几人也相继露出笑脸。   不多时,秋娘三人端着鱼肉锅子来了。   照旧是给汤里加了酸菜,光是闻着就知道开胃至极。舀一口汤来喝,连舌头都要被鲜掉。   又担心白、梅操劳整整一日两夜,开了胃,却吃不饱,于是除了锅子里常见的豆腐、白菜等物之外,秋娘还别出心裁,用玉米面揉了饼子,贴在锅子边儿上。   下面是“咕噜噜”的鱼汤,上面是已经透出熟香的饼子。白争流伸手去拿,惹得蒋伯娘惊叫:“呀,大侠,担心烫!”   话音刚落,白争流已经拿起饼子。还不光是给自己拿,情郎也被他惦记着,分到一块。   等把饼子掰下一点,送入口中,刀客眼前一亮。   好吃!   秋娘的巧思远不只是锅上贴了饼子。只有真正入口了才知道,刚揭下来的饼并不是一般玉米面儿那样拉嗓子的粗糙,而是揉了普通面粉进去,口感细腻,又带了玉米原有的清香。   这会儿被鱼汤蒸熟,仿佛连鱼肉的鲜也一融了进去。又的确只是鲜,不带一点儿腥气。   白争流三两口就吃完一个。视线落在锅子上,俨然已经在挑选下一个目标。   蒋伯娘看在眼里,不用别人说,她自己就松出一口气,喃喃道:“我怎么就忘了?这可是神仙啊!”   怎么可能像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稍微碰个锅边儿就给烫到?   话音落入耳中,白、梅:“……”   两人大快朵颐的动作停下,心情复杂。   “神仙”这个名头,看来自己是摘不掉了啊。   虽然以他们现在的情况来说,这话不能算全然有错。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怪不好意思。   白争流:“咳咳!我和映寒都是普通江湖人罢了。”   蒋伯并不相信这话:“哪里便‘普通’了?神仙的神通,我们可都是看到了!”   蒋伯娘却拧一把丈夫手臂:“神仙说他是什么,那他就是什么,用你在这儿多说?”   蒋伯:“……嗷!”   秋娘:“哈哈!”   在锅子的响动,与船上人的谈笑声中,天际泛起一点淡淡的青色。   又至一日天明。有其他渔人从自家船里出来,什么都没做,先嗅到了空气中的酸香气。   他们抽抽鼻子,确定了香气传来的方向。再一看蒋家夫妇的船,可不就是一大早,就在外头架起锅子?   “老蒋!”有人喊,“这么早就来了客?”   蒋伯昂首:“正是呢!”   渔民们“哈哈”地笑起来,并不知道昨日的风起云涌之下隐藏了怎样真相。于他们来说,无论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涌动,都只是寻常的一天罢了。   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日日都是好天气啊。   有渔人想到这里,起了兴致,开始放声而歌。   歌声粗犷嘹亮,转眼传遍江面。很快,旁处传来了新的嗓音,与前者合唱。   整条芙蓉江都被渔民们的歌声唤醒。金轮东出,灿灿光辉撒向江面,也洒在渔民们肩头身上。   等到歌声平息,天光已然大亮。白、梅在这片明亮日光中向秋娘三人告辞,到底没推过他们,拿了银子、杏干、柿饼与虾干。余下的,蒋伯娘仍然想给他们装。可看着两个青年已然沉甸甸的包裹,到底遗憾放弃。   “下次来灵源,”她朝刀客、剑客喊,“一定要来船上坐坐!”   “好!”白争流与梅映寒在马上回身,笑着应了。   马蹄声声,江水渐远。   行了约莫两炷香工夫,白争流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里头可不就是蒋伯娘前面塞来的银两?   他请杨春月帮忙,“前辈,劳烦你把银子给他们送回去吧。”   只要杨春月愿意,她就能在旁人面前隐匿身形。想要在不被秋娘三人发现的情况下还银子,这是最好的办法。   “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这钱是还回去的。”想了想,白争流又补充。   旁边马上,梅映寒:“不如装成王有田的私房银两?”   如此一来,秋娘三人找到这些钱,也只会觉得是天降横财,再痛骂两声王有田。并不会有什么“神仙明明帮了我们,我们却什么都没付出”的心理负担。   再有,要两个“神仙”来说,他们从未觉得秋娘三人什么都没拿出来。杏干柿饼都很好吃,虾干更是鲜甜美味,都是行路时解馋的好东西。   杨春月摸摸下巴:“可行。我把这些钱熔一些,也得确保他们能发现。可别把船卖了,都不知道里头藏着好东西……”说着,飘然离去。   路上就只剩下白、梅,另有潘桂。   夏日景色不错,潘桂正细细欣赏。道边花红柳绿,都是怎么都看不腻的好风光。   看着看着,听旁侧青年们记起什么,叫自己:“叔爷爷!有件事儿,想向您请教。”   潘桂一愣:“什么事儿?”要用“请教”这么严肃的说辞。   他问出口,便见白争流收敛神色,颇郑重地问自己:“您知道贺城吗?”   “……”潘桂沉默了。半晌,才问白、梅,“怎么说起这个地方?”   他的反应落入青年们眼中,刀客、剑客顿觉不妙。   “那地方果真有特殊之处?”梅映寒问,“先前我们在水下,蒋家顺哥儿与我们讲,有人要去那边‘招兵买马’。”   作者有话说:   竟然准时写完了!XXD   鱼锅饼子,按理来说和前面的辣菜不是一个地区的,但是都很好吃555,一口气给小白小梅安排上 第249章 贺城旧事   白、梅清晰看到,随着梅映寒的话音,潘桂脸上浮现出清晰的怒容。   “那群畜生!”他斥道,“贺城的将士们生前便不得安稳,死后竟也不放过他们吗?”   伴随潘桂话音,白、梅有所猜测。   再听潘桂后头的话,两人的猜测果然成真。   潘桂说:“你们可知,最初聚在傅家先祖身边的,远远不只是我们二十八人啊。只是我们运气好,遇到险峻形势的时候,有长阳子来救……”   要是到了一个长阳子也不知道正在发生危险,或者即便知道了,也无法及时赶去救援的地方,士卒们要怎么办呢?   潘桂:“贺城被困了足足三个月,三个月啊!可消息始终没传出来,到后头,我们有了猜测,派人去探。那去探的人,却也始终不曾回来。   “到这时候,我们终于确定出状况了。可战事焦灼,大伙儿都陷在别的事情上。还是长阳子说,他可以先抽身过去。结果呢,到他真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贺城已破,敌军兵马将我们的人开膛破腹、挂在墙头。   “可你们猜怎么着?三个月了,城中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完了!就连草皮树叶,都早早被人扒了个干净。长阳子后来说,他们所有人肚里竟都是空的,分明是生生被饿死。   “他安葬了他们,又使计乱了敌军军心,这才给了我们再攻下贺城的机会。可是,之前的事儿,已经没法挽回了。   “一城兵将,近乎死绝。城中百姓,也只活了百多个。这百多个活着的人,多少是吃了……”潘桂一顿,将这话含混过去,“我们也商量过要不要处置他们,可不吃那些,就要轮到他们自己饿死!到最后,这事儿也没个说法。”   白、梅听得哑然。官道之上,一时只有马蹄声响。   夏风吹来。日头已经慢慢起来了,热腾腾地挂在空中。白、梅却难得感受不到温度,相反,两人浑身都是冷的。   等到潘桂终于整理好思绪,老将军继续说:“这事儿一直都是我们的心病,人人都受了些影响。长阳子弄出一种可以千里传信的符,只要旁人收到,就知道原先拿符的人出事了。凌华原本就是个严谨性子,后来更是每次开战前都要查上三遍粮草,否则不能安心。   “还有老宋、老廖他们……都是一起打过来的兄弟,说实在的,我们都做好了那天就收到对方战死消息的心理准备。可哪怕在战场上被放了冷箭,也好过死得这么憋憋屈屈吧?   “挨饿的滋味儿,不好受啊。”   最后,他拿这句话做了总结。   白、梅听在耳中。梅映寒还好些,白争流却是感受颇多。   遇到师父之后,他就不曾挨过饿了。老人家虽过得颠簸坎坷,一身本事却是丢不掉的。手上有钱的时候,白争流能吃到香喷喷的肉包子。手上没钱,老刀客也会给自己捡到的小孩儿琢磨野味来吃。   有一回,老刀客刚打了山鸡,转眼又碰到一窝蜂。当天晚上,白争流吃的烤鸡上便刷了一层蜜。送入口中,让小刀客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再有,老刀客还拿鸡油炸了蜂蛹。他自己拿蜂蛹配酒,吃得好不快活。白争流眼巴巴地看,老刀客也不介意分徒弟两口。   白争流那会儿还对酒不感兴趣。师父点了头,他就专注于那小小的、花生米似的蛹。   “唔!”   该怎么形容口中的滋味?外头是脆的,里头却有肉。一丁点儿,刚刚尝到滋味,东西已经被嚼完了。   那股特殊的香味却留在舌尖。和肉不太一样,味道却同样好。后来午夜梦回,小刀客再想起那天吃的好东西,都要悄悄咽口水。   因为是拿鸡油炸,上头还带着一点儿鸡肉味儿呢!   那么,“挨饿”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白争流遇到师父的时候年纪还小。再往前,年岁更幼,近乎没什么那时候的记忆。   可很偶尔的时刻,还是会回想起一些成为师父徒弟之前的事情。譬如胃里火烧火燎,看着自己手臂都琢磨那能不能吃,于是“啊呜”一口咬在上头。   “嘿,这小孩儿,怎么还自己吃自己呢!”   恍然之间,老刀客的话落在白争流耳畔,他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拎了起来。   “看着怪可怜的。”老刀客说,“恰好,我们杨家的刀法也缺一个传人。这样,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快二十年后,骑着马的刀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从回忆中脱离,神色之中一片清明。   他说:“所以‘那人’会对荣王说,贺城多了阴石匣子,要不了多久,就要变成鬼城。”   梅映寒评价:“用心歹毒。”   白争流:“再有。”面色一点点沉下,“荣王与‘那人’见面,是灵源水祸之前的事儿。三月至今——”   他扬起马鞭。   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胯`下骏马发出一声“律律”嘶鸣,随即加快了前行速度。   快一点,再快一点!刀客的嗓音顺着风传来,转眼出现在距离原处足有数丈的地方。   他说:“就算那人是在来过灵源之后才去的贺城,扣去路上时间,贺城的阴石匣子也至少已经埋了三个月!”   要知道,如今已经是八月了啊!   白争流话音落下,便听到了身侧一样的马蹄声。   雪色衣袍在自己身侧飞扬,情郎嗓音沉沉,与刀客一样,对贺城的情况有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被围困数月,始终传不出消息……”   梅映寒说。   “这种事儿,怕是要在贺城再发生一次了。”   ……   ……   心中再着急,两人也得先回一趟灵源,与曾郡守告辞。   尤其早前他们离开,是在被蒋伯误会之后。虽然走前误会已经澄清,但若自己就这么消失了,谁知道事情最后会被传成什么样。   再有,也得告诉曾郡守一声。从今往后,白、梅不敢说江上再也不会有人失踪,毕竟没了荣王,也有真正天灾。可像是之前那样,江上分明无风无浪,却骤然拍来一道水花,卷走一个大活人的状况,应该不至于发生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两人又一次踏入郡守府。   守门之人认得他们,并未阻拦两人进入。只说请两位大侠先坐坐,自己去通报郡守。   白、梅却实在心焦,闻言便道:“不必。你且说郡守身在何处,我们自去找寻。”   守门之人略有犹豫,到后头,还是点了头。   由自己一来一回地跑,的确容易误事儿。再说,白大侠、梅大侠是郡守大人自己招待过的人,不会有错。   抱着这个念头,守门人说:“这个点,大人应该在前头办公。”语罢,详细地给白、梅说了怎么走。   两人点头,匆匆朝府内行去。路上还碰到了童长随,见到他们,童长随明显惊喜:“大侠,你们回来了!”   白、梅:“嗯。”   童长随:“事情解决了吗?那女郎状况究竟……”   白、梅:“解决了。”   他们原先就走得快。童长随要一步不落地跟上,颇要耗一番力气。到现在,心里急,走得就更快。没一会儿,童长随继续气喘吁吁。   “不愧是两位大侠!”虽气喘,他也要继续夸白、梅两个,“我也是太沉不住气了,有什么事儿是大侠们解决不得的?”   人家可是连瘫在床上的人都能救起来啊!呼哧、呼哧。   童长随喘气声更大,却还惦记着要顺道夸夸自家郡守,“不像我们曾郡守,便稳如泰山。我这两天与他提大侠们,大人都沉静无比,只说安心等消息便是。”   说话间,曾郡守在的屋子已经近在眼前。   白、梅踏入其中。曾郡守听到动静,朝两人望来。   刀客、剑客正对上郡守惊愕的目光,两人:“……”   说好的沉静无比、稳如泰山呢?   两人心头冒出这么一句。不过,等他们重新看向前方,曾郡守已经起身、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是真切着急。行路之中,男人手臂微颤,脚步也有踉跄。   也是白、梅经历了前面的突破,目力又有提升,才能看清这些细节。   而等到曾郡守在他们身前站定,男人已经恢复了平和神色,再看不出一丝前面的惊讶心乱。   他朝白、梅道:“两位回来了?”   说着,大约也意识到自己前头失态,曾郡守出言补救。   “我原想着,怕是两位在芙蓉江上发现了新线索,已经赶去其他地方查探。未曾想到,大侠们竟然这么快就回来。”   听了这话,白争流道:“是有新线索。我们马上就要再启程赶路了,如今是来告辞。”   灵源位于南部,贺城却在西北。算算距离,与景州城倒是相近。可他们要从灵源过去,少说也要耗费至少一个月光景。   以贺城之危机,他们哪里还有一个月能消耗?白、梅皆恨不得自己像那飞鸟一样,插上翅膀,直接飞向贺城。   但他们毕竟不是飞鸟。到此刻,也是再着急,都得先和曾郡守说清楚情况。   “王家的事情解决了。”白争流道,“王有田不配为人父,按说该由郡守出具官方文书,好让他莫要再骚扰秋娘。可江上出了点意外,他人已经没了。”   曾郡守:“……”   白争流端详他。这句话后,曾郡守好像反倒不惊讶?   他身侧,剑客继续道:“再有,之前江上失踪那些人。我们找到了捉走他们的凶手,已经将那凶手斩杀。”   曾郡守:“……!!!”   好了。这下子,曾郡守脸上的惊异讶然终于到了他想要遮都没法遮的地步,脱口而出:“你们说什么,斩杀——”   白争流:“嗯。”   曾郡守喉结滚动,嗓音轻飘飘的,像是在做梦。   “那凶手,”他先说了这么一句,“那凶手……   “白大侠、梅大侠,你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作者有话说:   来了!!   又是美好的礼拜五了!而且是不用加班的礼拜五   江江跳舞2.0! 第250章 酒   此前白、梅不与曾郡守说明真相,是担心曾郡守不信鬼神,反倒把他们两个当成迷惑皇帝的妖人,阻挠了他们做事。   如今却没有这个烦恼。   于是刀客、剑客三言两语说清了“怕是前面芙蓉江改道,淹了荣王之墓。又有些其他状况在,让他老鬼得以在江上兴风作浪”之事。   曾郡守听着,沉默。   白争流:“到了前日,我与映寒遇到了一些机缘,这才顺利将其斩杀。又杀了所有江下漏网之鬼,日后渔民们只要行船时安稳些,问题应该不大。”   曾郡守:“……原是如此。”   不期然地,他想到了前头芙蓉江方向骤然出现的阴云。   两个江湖客说的状况,会与当时的那片云有关吗?……曾郡守很想这么问,又担心这问题太唐突。正犹豫着呢,就听白、梅再次提起“告辞”两个字。   前一次是说明情况,这一次则是真的要走。   两句“告辞”之间,说来不过一盏茶工夫。   眼看两人如此表现,曾郡守对他们的焦急有所领会。他喉结滚动一下,“两位大侠为我灵源百姓除去此害,按理来说,我该设宴招待大侠们一番。可既然大侠们另有要紧事做,我也不好耽搁——童长随,”郡守叫道,“快去给大侠们备上银两干粮!”   白、梅听了这话,自然要说“不必”。曾郡守却坚持,“不耽搁你们工夫,童长随,快去!”   他这么说了,白、梅也就不再反对。   曾郡守不是蒋家夫妇,亦不是秋娘。同一笔钱,对渔民们来说是数年下来辛辛苦苦攒得。但对曾郡守而言,不说九牛一毛,也实在不值一提。   白、梅除了荣王,的确算是为曾郡守行了方便。出于这个缘由,两人收下了童长随递来的包袱,这便离开。   童长随送他们的时候还在遗憾:“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我们灵源城,还有不少好东西!”   白争流略笑一下,“日后有了机会,我们再来领教。”   童长随:“哈哈,好!”   他把白、梅送到郡守府外。按说是该送人家出城的,可看看人家的身手,再看看自己,童长随知情识趣地没提这茬。   否则的话,究竟是他送人家,还是人家等他?这种没眼色的事情,他可不做!   童长随心头“哼哼”两声,嘴上真挚热烈地又表示一番“日后再来”,便目送白、梅离开。   城内不能纵马狂奔,是以出城这段路,白、梅还是牵马前行。   走着走着,拐过街角,郡守府消失在两人身后。   白争流、梅映寒一起开口。   “映寒,你觉不觉得……”   “争流,前头曾郡守的表现——”   两个人都没有把话说完。他们目光碰到一起,再看看旁边的马。   须臾之后,两匹马被拴在旁边的树上,刀客、剑客消失在原地。   同一时间,郡守府中。   没了白、梅,童长随也被打发去送人了。屋子里头,只剩下曾郡守一个。   他的手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发抖。   “没了?”曾郡守喃喃自语,“就这么没了?”   冷汗一颗一颗地从男人鬓角滚落。须臾之后,他忽而站起身,匆匆离开屋子。   这么做的时候,曾郡守没有留意到,不远地方,有两双眼睛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白、梅原先只是觉得曾郡守的反应有些奇怪,于是回来查看。   若是他们想多了,这一来一回,最多耽搁一炷香工夫。两人心头虽焦急于贺城的事,但这么点时间,还算耽搁得起。   若是没有想多……   白争流、梅映寒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跟上曾郡守。   两人眼看男人到了后宅,又完全忽略了旁边的树木花草,径自往深处去。   慢慢的,郡守府中繁荣的夏景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凉景色。   原来郡守府里,也有一片与荣王府鬼境类似的竹林——倒是不奇怪。读书人总讲究一个“君子如竹”,许多人家喜欢在念书的地方种一片竹子。具体大小,则看自家宅子有多大。   这会儿,曾郡守走入竹林之中。没多久,一间小屋,并一个小池子出现在白、梅眼前。   小屋上书三个字,“静心堂”。   白争流随意扫了一眼其中布置,低声与梅映寒猜,“怕是拿来让避暑,也让家中其他人安心读书的地方。”   梅映寒点点头,“应是如此。”   白争流:“曾郡守,这是……”   梅映寒没说话。他看着眼前景象,眉尖微微拢起。   原来男人并未像白、梅心头猜测的那样,直接去旁边屋中。相反,他下了水。   池子不深,里头的水清清凉凉。若是冬日,这么莽撞地下去自是一种折磨。但而今既是夏天,怕是不少人都在找这么一汪清透泉水,好让自己舒爽一番。   曾郡守却不在其内。只见他连袖子都来不及挽起,就弯着腰,拿双手在池子下方摸索起来。不多时,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   将那样东西勾住,曾郡守脸上明显出现放松神色。不过,这样的放松也只有短短一瞬。很快,曾郡守就想到了什么,面上表情重回忧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腰部下沉,手上用力,起!   白、梅听到一阵沉重动静。再凝神去看,原来小池当中暗藏乾坤。曾郡守前面拉起来的,是两个圆环。而在那两个圆环的带动之下,一块石板,被曾郡守抬了起来。   做到这一步,曾郡守额上又开始出汗。他仓皇地抿了抿嘴巴,继续用力。没一会儿,石板被彻底拉起,露出下方的一块小空间。   小空间同样充斥着冷冷冰冰的水。让曾郡守来说,它们甚至比外头的水更凉上几分。   曾郡守喉结滚动,面容复杂。不久之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将腰再往下沉,想要将水下的东西抱出来——   “莫要动它!”   尚未做出动作,男人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高呵。   曾郡守如遭雷劈,猛然转头,便见本应已经离开的两个青年出现在自己身后,一把长刀并一把长剑横在自己身前,挡下他的动作。   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男人瞳仁骤然缩小,甚至没有精力去想,刀客、剑客究竟为何会出现。   他麻木地看着白、梅接下来的动作。只见那两人交换眼神,长剑仍然横着,刀却已经被收了起来。白争流拉起衣服下摆,匆匆将其拧在一起,让自己行动更加方便。之后,“噗通”一声,他跟着跳入水中。   曾郡守目光更加麻木,见白争流用刀鞘碰一碰水池底下暗格中的东西,再转头,用一种费解神色看着自己。   “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白争流问他。   曾郡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曾回答。   白争流摇摇头,倒也没在这会儿为难他。只自己收了刀,低下头,去拿水下的东西。   曾郡守则感觉到后脖子方向传来一股力道。原是岸边的剑客用剑锋勾住他的领子,拉着他,让他一点点挪到池子边缘。   “上来。”   梅映寒言简意赅道。   曾郡守不敢多说,连忙往上。   没一会儿,白争流也拿着东西上来了。原来被曾郡守千防万防、只怕两个年轻人发现的,是一坛酒。   又与普通的酒不同。哪怕不曾将其打开,只看坛子,就能感受到上面浓郁无比、近乎凝成液态的阴气。倘若曾郡守刚才真的碰到它,怕是都不用白、梅再做什么,他能直接昏在水中,再直接被池水淹死。   对着酒坛子观察片刻,白争流恍然:“原来你早知道荣王啊。”   曾郡守默然无言。   白争流看他,心想:“我怎么没有早点儿发现呢?——也不能怪我。早前此人的表现,是有点儿太好了。”   从关于失踪之人们的厚厚案卷,到对府中下人的关怀体恤。再到听闻王有田的荒唐行径之后,毫不犹豫地开口,说他愿帮秋娘断绝与王有田的父女关系,帮助她脱离苦海。   虽然现在来看,曾郡守与荣王早有关联,他拿出的厚厚案卷便变得颇为微妙。再多人证之言有什么用?失踪的男女们又不是被什么“人”带走害死。人证再多,都只说明案件清楚,无凶可查。   秋娘的事儿,也耐人寻味。还是那句话,如果曾郡守早就知道荣王,那他知不知道秋娘这个荣王看中的“一零九姨娘”?   白争流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更倾向于“不知道”。   只因他想起了那天自己与情郎、童长随离开郡守府中的小院子时,从外头跑过来,踮脚看桌上空碗的小姑娘。   只有真正待下人们和善的主子,府中才能有这样“没有礼数”的小孩儿。若曾郡守只是做面上工夫,实际上对下人严苛,小姑娘一定早早就被父母约束住,怎么会给她跑到客人院子里的机会?   可这么一来,眼前的酒……   白争流:“我在问你话呢,你没听到吗?”   他话音落下,曾郡守终于有了反应。   男人苦笑一声,“听不听到,又能如何?我与恶鬼勾结,明知他害死无数城中百姓,却只当不知。你们来时,也不曾给你们提醒。”   白争流:“也对。”   他语气轻飘飘的,透着点儿不以为意。   曾郡守却倏忽崩溃:“那是恶鬼,是恶鬼啊!我能怎么办,我有什么法子?当初察觉不对,也请了法师,可法师转而就被恶鬼杀了,还被他提着头来见我!   “我还当自己也要死了,可那恶鬼竟只给我一坛酒,让我隔上一个月,喝上一小口——我哪里敢喝?这酒可是拿死人酿的!好在到后头,他好像又把我忘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推迟_(:з」∠)_ 第251章 平庸   第一个月的期限来临时,曾郡守心中还有惊慌。   他对夫人说,自己晚上要处理公务。实际却没去前院,而是独自到了静心堂。   喝还是不喝?——死人酿酒,曾郡守心中的确膈应,但他犹豫不光是因这个。   重点在于,喝了之后,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影响。   曾郡守正值壮年,官途顺利。按照他的计划,自己应该稳稳当当地走下去。结束在灵源的任期,以他的名声,说不准就能被调回京。到那时候,自然是更上一层楼。   前提是,过程中不出意外。   荣王摆在他面前的酒,就是最大的意外。   曾郡守不想喝。灵源不算荒僻,但也不是真正繁华之所。万一日后遇到高人,对方看穿自己身上异常,他要如何才好?荣王再厉害,也只是个鬼啊!他能统帅一江不假,可京城距离芙蓉江何止千里,荣王的手还真能伸向皇帝吗?   可要是不喝,自己会不会也变成一坛酒,压根无法去想“以后”?   曾郡守静坐一夜,总无法做出决断。   而后,天亮了。   他恍然意识到,荣王给自己的期限已经过去,而那老鬼并未出现。这是否说明——是否说明,对方的确威胁过自己,却不会一直惦记自己?只要他不再冒头,去给荣王找麻烦?   抱着这样的心思,曾郡守蛰伏起来。最初那段时间,他还是会心惊胆战。到后面,却越来越觉得理所当然。   直到白、梅到来。   他看着两个青年去江边,始终不发一言。   在曾郡守眼里,刀客、剑客转天就会变成荣王的新酒。他哪里能想到,这两人竟还会回来?更不曾想到,荣王竟然当真被他们斩了!   庆幸。惊诧之后,曾郡守感到了浓浓的庆幸。等送白、梅离开,他迫不及待来到静心堂前,想要将老鬼留给自己的酒毁去。   这个证据没了,自己就从头到尾都是清清白白、爱民如子的好官。不会有人知道他从前隐瞒了什么,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把无数失踪案卷做得那么完善,不是为了找到他们,而是为了告诉日后来考核自己的大官,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尽力了,只是天灾无眼。   “如今他死了,”曾郡守唇角嗪起虚幻的笑意,“哈哈,死了!”   那些关乎自己的喜悦自不方便说,但曾郡守心头另一重欢喜也是真的。说到底,他内心深处,还是期望百姓安稳……   白争流:“啧。”   刀客发出的响动不大,曾郡守听着,却倏忽噤声。   他谨慎地看着眼前青年,对方却已经挪开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和另一个青年商量,“映寒,这玩意儿要怎么办?”   梅映寒:“拿灵气净化掉。”   白争流:“唉,前头天雷落下,怎么没往这儿也劈上一回呢。”   曾郡守:“……”咕嘟。   他也算半个“武人”了,听到青年的话,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梅映寒:“此地距离芙蓉江毕竟有段距离。”   白争流:“也是。”   两个青年叹过一番,一起出手。   灵光从他们丹田涌出,在他们周身跃动。不多时,集中在两人掌心。   他们对视一眼,掌心同时落在酒坛之上。下一瞬,曾郡守愕然睁眼!   只见原先只是平平摆在地面的坛子,这会儿就像是下面有一捧火在燃烧一般,让坛中酒水激烈滚动。“咕噜”声响不绝于耳,坛子开始左摇右晃!   眼看坛子即将晃倒,两个青年同时开口:“映寒!”“争流!”   话音未落,两人的掌心已经一左一右拍在坛子上。大量灵气由此涌入坛中,原先便不算安稳的坛子受此力道,晃荡是停下了,周身却以被白、梅拍到的地方为起点,转眼显出数条裂痕来!   这些裂痕张牙舞爪,宛若一条嵌在坛身上的黄龙。而“黄龙”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外泄……   等等!曾郡守定睛一看,便见情形又有不同。原来除去“黄龙”身上冒出的黑气儿,还有另一道金光从两个青年掌心涌出。   金光与黑气碰撞,坛子重新开始震动,这次的震动却十分细微……   “轰——!”   细微晃动的坛子,骤然在曾郡守眼前炸裂!   白、梅早有准备,早在感受到坛子震动的时候,便将身体调整到一个方便后退的状态。等到坛子真正炸开,两人只是脚下一踩,便各自退出丈远。   同时抽出兵器。都不用让二十八将与镇星现身,只拿刀鞘剑鞘,便打落迸到自己面前的碎片。   唯有一个曾郡守,因躲闪不及,在碎片飞起时挨了一下。不算严重,仅在面儿上多了一条细细痕迹。   他感受到了疼痛。另有一丝热度,是血流正从伤口滚落。   曾郡守茫然片刻,抬起手,碰到疼痛和热度传来的地方。再低头,看到指尖沾染的红痕。   也是这时候,他猛地一激灵,意识到前面发生了什么。   “炸了……”男人咽一口唾沫,面皮扯动。   原是想笑。没了这坛“酒”,自己与老鬼私下交往过的事儿便再无证据。从此以后,自己大可以安安心心、青云直上。   只是动作之间,又牵扯到面上新伤。   刺痛转来,曾郡守又开始惊慌。若自己脸上因此留疤,进京时可要如何才好?从前科举,那些面容不整者,可是连入考场的资格都没有。自己虽已顺利拿到功名,可……   想着这些,男人神色不断变化。期间,白争流朝他看了一眼。   也只是看一眼了。他很快挪开目光,将二十八将重新挂在腰侧,遥遥对情郎道:“映寒,咱们这就走吧。”   灵源城内最后的危机也被消除了,自己二人可以安心离开。   听着刀客的话音,剑客点头:“好。”说罢,也收回镇星。   眼看两人转身,曾郡守从自己那繁复心思中挣出,叫:“两位大侠,大侠!且留步。”   白、梅回头看他。   同样是衣摆被水打湿,刀客自有一股潇洒气度,曾郡守却狼狈无比。高大的身形在此刻显得佝偻,脸上神色又是振奋与渴慕交织,朝白、梅喊:“我听童长随说了,你们除了是钦差、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外,还是难得的神医。就连王有田那等瘫子,都能让你们治好!那两位大侠,你们看,我脸上的伤——”   客观来说,那伤口实在不算长,更不算深。若是落在其他地方,曾郡守眉毛都不会皱一下。偏偏呢,是在脸这种要命的位置。   他只好朝白、梅求助,并且心中暗喜。自己恐怕就是那传说中的“有福之人”,否则的话,怎么会正打瞌睡,就送来枕头?   听明白男人在说什么,白争流用惊诧目光看向曾郡守。   “大侠,”曾郡守脸上还是殷殷期盼,“帮我治治,好否?”   白争流:“郡守大人还用治吗?”   曾郡守一愣。   白争流面上含笑,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   他说:“我以为,以大人面皮之厚,压根不会在意这点小伤。”   曾郡守瞳仁一缩,终于意识到,情况大约与自己先前所想有些差距。   再无威胁……平步青云?   美梦破碎,留给他的唯有惊慌。   眼看曾郡守“我、我、我”个不停,白争流叹气,继续说:“若非我与映寒武功高,运气又好,”在关键时刻引来天雷渡劫,顺道把荣王墓劈了个七零八落,“这会儿世上就没有我们两个人了。到那会儿,曾郡守要如何?”   曾郡守嘴唇颤动一下,不知如何应话。   白争流:“若是日后再有人‘失踪’,曾郡守眼看无人是那恶鬼的敌手,到时又要如何?”   曾郡守:“我……”   白争流看他,平平静静开口:“你在恶鬼之外的事上,愿意为民做主。待家里仆从,也都体贴照顾。我知道。”   曾郡守仿佛看到希望,嘴巴也不再打磕绊了,快速道:“正是!”   “可你惧怕恶鬼。如今能将那几十个、上百个人的无辜惨死瞒下,甚至将我和映寒之‘死’一并推给江水。日后荣王真要起事,要把全城百姓一并拉做他手下鬼兵。到那时,你是会突然起了勇气,与之对抗到底。还是会迫不及待喝下死人酒,去当他手下一个小头领?”   听到这里,曾郡守如遭雷劈,瘫软在地。   白争流再不开口,轮到梅映寒说:“走吧。现在出城,到天黑时,不知能不能赶到哪座镇上。”   算算时候,他们已经整整两夜未眠。虽有灵气增强体质,两人并不如何疲惫。但要是能选,梅映寒还是希望晚上有张客栈床铺能睡,也让刀客真正放松那么几个时辰。   总归灵源之中,已经没有值得他们留下的事儿了。   对情郎,白争流倒是真切笑了笑,连嗓音都柔和下来:“好。”   两人再次转身,这一回,没有一道声音阻挡。   离开郡守府,外间骄阳热烈似火,灼浪扑面。   市集叫喊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这样环境当中,白争流的心却十分安静。   他牵回马匹,与情郎并肩而行。耳畔是各种叫卖声响,心思却已经飞去极远的地方。   白争流想:“世上有诸如董阶、褚县令那样的好官,有像孟家父子、罗城“朱大人”那样的恶官………自然,也会有曾郡守这样的墙头草。”   不值得奇怪。甚至只要不碰到事儿,大部分时候,曾郡守也会是如董阶一般的好官。   奈何毕竟缺了点儿硬骨头,一有考验,立马露怯。   刀客幽幽叹息。他身侧,梅映寒前头不曾多说什么,这会儿却忽而开口,“我虽不懂律法,却也听过些说书故事。曾郡守之作为,或许不算与荣王勾结,但一条‘瞒凶不报’总少不了。将此时告予董阶,他兴许愿意管。”   白争流微微一怔。   梅映寒:“纵然董阶不管,只要这条写在律中,总会有旁人愿意管。”   白争流眨眼:“因为他做错了。”   梅映寒:“对,他做错了。”   道理其实很简单。把荣王换作某个霸占一方的山匪,便很容易教人想明白。   因为山匪凶恶,父母官就对他的恶行放置不理,甚至留下对方的“信物”,有关键时刻直接倒戈的倾向?——让这种人平步青云,不说百姓了,就是皇帝也不会答应。   曾郡守之恶,较孟家父子显得平庸,像是没什么大错。让白争流像前头对付拐子一样杀他,白争流也杀不下手。可恶就是恶,世间公道之下,总有人会判会管。   此刻梅映寒提起董阶,便是了了白争流一桩心事。他骤然畅快起来,恰好,眼前便是城门。   两人从城门迈出,白争流翻身上马,神采飞扬,笑道:“映寒,咱们来比一比,谁先到下面的镇上?”   梅映寒含笑答应。   马蹄声起,一玄一白两道身影渐渐远去。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写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感觉整个氛围都大结局了起来,怎会如此……!明明还有好多副本没写 第252章 武当弟子   为尽快赶到贺城,白、梅夙兴夜寐。每日阖上眼睛,耳畔都是马蹄声响。   但这一路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停下的时候。   行山路时,遇到碰上山匪的商旅,他们会管。住野庙时,碰到被家中不孝子侄赶出家门的老人时,他们会留。再有,受伤的采药人、要被父母送去给兄弟换亲的女郎……   又听了不知多少声“大侠”后,白、梅明显感觉到,周边气候又开始变得干燥。   他们已经翻越秦岭,重新身处“北方”。也是凑巧,那晚两人难得在一处镇子落脚,竟碰到故人。   双方在一处客栈歇息,自然在一处大堂用餐。都是江湖客,原先也会对彼此的存在有所留意。这一留意,就慢慢对上目光。   “这不是……”   白争流刚说了这么一句,就见对面儿的人脸上带出惊喜,叫道:“莫非是白郎、梅郎吗!”   白、梅登时笑了,“玄澄道长。”   “我前面便在想,”玄澄起身招呼,“那边坐的刀客、剑客一身气度,怎么前头在天山不曾见到?……原是你们,那便难怪了。”   听他说起“天山”,白、梅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你们是从天山回来的?”   “是,”玄澄点头,又侧过身,向两个青年介绍自己身侧的师弟妹、师侄们,顺道教育小辈,“白郎你们知道的,就是当年大战血魔时赫赫有名的‘断水刀’。这位梅郎呢,则是天山弟子,‘镇星剑’之名,你们也曾听过。”   白争流听完便笑:“可惜‘断水’没撑过与血魔的一战。”   玄澄飒然一笑:“那之后,白郎不是有了把更好的刀吗?这便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白争流点头:“也是。”   他自幼学刀,两年前江湖客们组建“屠魔盟”时邀请他,不光因为他是“刀仙人”的弟子,更是因为白争流那会儿已经闯出些名声。   而那时候,白争流用的刀,便是师父留给他的“断水”。   后来“断水”断裂,傅铭因此动了送刀客一把新刀的念头,又凑巧选中二十八将。   虽然现在想来,以二十八将的来历、杨春月与白争流师父的关系,就算“断水”那会儿仍在,女将军亦会想办法把二十八将交到年轻刀客的手中。但那会儿,白争流能坦然接过这把刀,还是因为他正巧没有武器可用。   他接受了玄澄的说法,转而问:“会谈最后还是选在天山了吗?”一顿,“我与映寒在外奔波已久,总说回去,却又总抽不出空回去。此事分明是我们挑起来的,到最后,我们竟是半点都不了解了。”   两个年轻人的状况,玄澄在天山时也曾听说一些,此刻安慰他们:“你们在外头跑,为的不也是让百姓安然无忧?这么算来,倒是我们耽搁了太多工夫呢!”   梅映寒:“如何能说‘耽搁’。”   玄澄:“再有,”微微一顿,“卢师弟与聂师妹的事儿,我也曾听峨眉那边说起。当时便遗憾,不曾有机会对你们说一声‘谢’,如今见到,也是终于圆了我心头这个念头。”   说罢,他神色收敛,郑重地要朝白、梅拜下。   不光是他。玄澄身后的年轻一代,在听到卢青、聂清娥的名姓时面上也带出悲色,一并要朝他们拜下。   这份情绪自然不会毫无缘由。原来玄澄正是武当掌门的大弟子,在门派中的地位与梅映寒在天山的地位相仿。只是年岁上,又较白、梅年长颇多。   卢青算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师弟,聂清娥则是他亲眼看着师弟娶进门的弟媳。两人回峨眉探亲之前,玄澄还与他们喝过一次告别酒。   那会儿心里想的是师弟、弟妹数月之后就能回来,哪能知道,竟真的成了永别?   想到这里,玄澄面色愈发难过。好在峨眉的两个师弟说了,卢师弟、聂师妹走的时候,都显得平静宁和。再有,谭家庄那些游魂曾提起。冥冥之中,他们觉得自己是有机会投胎转世的。   这让玄澄并诸多武当弟子心头总算有了一丝安慰。再看帮助师弟、师妹摆脱怨鬼控制的白、梅,自然满心感激。   只是他们要拜,白、梅却不愿意受。   不说玄澄说来也算他们的兄长前辈,就拿谭家庄的事情来说,他们赶到地方的时候,聂清娥与卢青都已经不在了。真要说来,还是夫妇二人帮了他们。   双方在客栈堂中拉扯,还是小二上菜的动静打断他们。玄澄一行后知后觉,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推来推去,画面的确不美,这才无奈地站直身子。   他朝白、梅那张桌子看了一眼,转而邀请:“我们人多,东西点得也多。不如这样,你们也来这边坐?”   这倒没什么好推辞的。白、梅欣然答应,果真坐在了武当弟子们之间,再问起天山的状况。   玄澄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过年那会儿,”他说,“我们就收到信了。只是你们天山的信,与峨眉的信,是一前一后来的。我们听了两边说法,想着峨眉更近。再有,有卢师弟、聂师妹的事情在前,就还是决定去峨眉。”   这是人之常情。白、梅点点头,玄澄见了,便继续开口:“可都到了峨眉了,又听说他们那边收到了新的消息,说天山出了什么‘灵矿’。”   白、梅再点头。算算时候,那会儿是该传出第二波信。   玄澄:“当时在峨眉的不光是我们,另有唐门、五毒等。我们一问,他们抱得也是一样念头,总觉得峨眉更近,赶路起来也方便。可那‘灵矿’,又被说得神乎其神……”   旁侧另一个武当弟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不瞒两位,最开始的时候,我们还不信呢!好在师叔英明,说以梅大侠待卢师叔夫妇之恩,就算没那个‘灵矿’的说法,我们也该去一趟天山。   “就这样,武当的态度算是定下来了。加上峨眉,对‘灵矿’的说法,他们倒是从头到尾都很信的。我们两边站在一起,那些本来觉得天山路远,不远前往的门派,才动了心思,愿意与我们一同前去。”   白、梅闻言望过去,认出正讲话的武当弟子是玄澄的一个师侄。   前头说了,玄澄在辈分上与白、梅算是一辈人,却也仅是以“门派大师兄”的身份来看了。事实上,他的年纪与凌云子相差无几,自己膝下也有几个徒弟。   只是这会儿,玄澄自己的徒弟没出现在客栈里。插话的那个师侄呢,白、梅对他也有印象。知道他曾经在屠魔盟中露脸,姓南,单名一个“明”字。   听了南明的话,白、梅微笑一下:“玄澄师兄果断至此,倒是我们该说一声‘谢’了。”   玄澄前头待他们客气,如今却一挥手,说:“何必这样讲?去天山,得益的是我们自己!”讲话间,面容中都透出感叹,“若非亲身所至、亲眼所见,我如何能相信这些?灵气、阴气……”   不光是玄澄,到了天山,又从未遇到过阴邪的人,心中多半都有这样的动荡。至于那些已经碰到过阴邪之事的人,早在听到天山的邀请时,就按捺不住心头亢奋。   “这趟回武当,”玄澄话锋一转,“便是我们修行有些进度,要回去换人呢!让师父他老人家一并出山,再有,我名下几个不成器的徒儿,前一次不曾与我一同往外的弟子们……”   说着,他微微沉默,面色终究带上凝重。   “我虽还不曾遇到那些鬼鬼怪怪,可在天山那会儿,听旁人口风,竟是不少人已经有这等经历了!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我如今没碰到,也不过侥幸。总有那么一天,人人都要陷在当中。”   玄澄话音悲观,白、梅有心去劝。可于他那悲观看法,两个青年又不得不承认。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抱有与玄澄一般心思的。   越是接触邪祟,白、梅越知道这玩意儿蔓延得有多广、多快。更何况,背后还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   想到钦天监丢失的那些阴石,白、梅心头隐隐浮出一阵不安。灵源城他们去过了,贺城是他们如今的目的地。那在这两个地方之外呢?那个文人模样、曾与荣王会面的人是否还去了其他地方?他有无同伙,若是有的话,这些人又为了那位“大世界”的“尊者”降临做了多少准备?   无法细想。   光是考虑这些,白、梅便觉得心头一阵发寒。   好在他们情绪凝重时,玄澄已经自己调节过来。他一改前头的悲观表情,反过来朝白、梅露出笑脸:“咱们能除血魔,自然也不会放纵阴邪作祟。在这次大会上,我们定下一个章程——南明。”   玄澄话音落下,南明已经从手边包裹中取出一张卷轴。另有其他武当弟子机灵地将四人面前的碗筷茶杯挪开,好让南明将卷轴铺在白、梅眼前。   等到卷轴摊开,白、梅呼吸微微一停。   他们目光快速扫过彼此,“这是——”   原来南明展示在刀客、剑客面前的,正是一张绘制了整片山河的地图。   只是与白、梅在钦天监看到的、从刘武处搜来的地图不同。眼下展现在他们眼前这张,上头并没有一个个画在某处城镇的红圈。上面带有的,是其他标记。   一条条粗黑线条将整张地图分作无数小块,每个小块上,都标注着一个江湖门派的名字。   白、梅看到了位于西北方向的“天山”,将属地一分为二的“峨眉”“唐门”,另有“武当”“黄山”“长冲”等。   “就是这样,”玄澄说,“我们也听长冲门的前辈说起,朝廷亦知道了阴邪之事,正四处搜寻灵石。不过,皇帝要做什么,是他们的事。咱们要做的,却是在自己负责的地方之内,护卫百姓太平。”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53章 划分   讲到后头,玄澄压低了嗓音。   又有余下的武当弟子们无声地散在四方,确保除了他们“自己人”之外,客栈中再无其他人能靠近、看到那张地图,甚至听到玄澄的话。   “我们这趟回来,”见白、梅神色有了变化,玄澄继续说,“除了前头说的,交换一批弟子去天山修炼,余下的就是为了此事。没道理其他地方都出了阴邪,武当附近却全然没有此类传闻。”   要是可以选择,玄澄自然希望“武当周边安然无恙”才是事实。可在旁人的话音之中,他觉得自己没必要这样掩耳盗铃。   “一定有什么情况已经发生了,”他喃喃说,“可是藏在哪里,一直没有人知道。”   白、梅听到这话,心头叹息。   阴邪之事,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折磨。   两人没拿“没准儿武当当真幸运至此”来安慰玄澄,而是以自己的经历为例,和武当弟子们讲起一些面对怨鬼游魂时的注意事项。   得知玄澄、南明他们也已经引气入体,拥有自如使用灵气的能力,白争流也很大方,直接把借物寻人的法术教给他们。   不知不觉,外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其他客人慢慢都走了,小二在柜台处打瞌睡。偶尔脑袋猛地一点,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再嘀咕:“这些江湖人,怎么还不睡觉?”   他的抱怨,落在白、梅并武当弟子们耳边。玄澄这才意识到,“呀,怎么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白、梅一样看看门外,“是,竟已这样晚。”   玄澄歉疚:“倒是耽搁了师弟们休息。”   白争流和梅映寒都只说无妨。玄澄看他们态度坦然,落落大方,心头又有感叹,“从前各个门派还讲究一个‘我门秘法,绝不外传’。这话,就连我也对旁人说过。可今日从你们这儿学了法术,我才想到,从前的我啊,是何其小气。”   白、梅没接这话。人家感叹,那是人家自己评判自己。他们跟着来一句,却是没眼色了。   “不过,”玄澄又道,“武林正临浩劫,何必再讲究这一家一派之私?——前头在天山修炼时,我就有了回去之后,整理武当秘法,将其公开教授的念头。只是毕竟有所顾虑,怕师父长辈们说我天真愚昧,又怕出了旁的差错。如今,两位师弟却是给我定了心。”   白争流笑了笑,还是不说话。梅映寒倒是开口,只是也没提什么秘法不秘法,而是说:“师兄提起‘师父’二字,倒是把我一直想说,却又不曾提起的念头又勾了起来。”   玄澄闻言,忙道:“师弟请讲。”   梅映寒:“我与争流约莫是年后不久离开天山的。往后去了罗城,去了京城,又到灵源……在外这么些时日,见过的事情不少,唯独不知道门派中怎么样。师兄既然刚从天山回来,不妨给我们讲讲。”   前面玄澄的确说了不少,但那是说大会,说各方门派势力的态度反应。梅映寒这一问,落点却是在天山众人身上。   玄澄听在耳中,心头微哂。对江湖、天下未来的担忧一点点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白郎、梅郎毕竟还年轻,难得离家,难怪如此思念”的柔和心思。   他自己是为人长辈者,对这样牵挂师长的小辈自有好感。此刻整理一番思绪,便慢慢说起自己前头见过的凌波子、凌霄子等人。   天山的一些年轻徒弟也出现在玄澄话里,南明也在一旁打趣:“……静姝师叔、天栾师叔他们,于我们来说可是地地道道的‘别人家的弟子’。在天山那两个月,师伯日日都在夸奖他们呢。我们起先还有不服,可等真与他们比试过,却是一丝不服都不敢再有。”   白、梅便笑,又顺着玄澄与南明的话,多问了一些师弟师妹。   绝大多数,玄澄、南明等人都有回答。毕竟再天山待了大几十天,哪怕是真没太接触过的人,把名字与长相对不上号。听白、梅提起“那脸圆圆,惯常使用鞭子的师妹”“腰间总挂着一个绿锦囊,兵器是双刺的师弟”,总能想起一二。   说来说去,白争流记起来:“对了,还有玉涵、韩殊。”   按说这两人才是于他而言印象最深的两个。虽然相处的时候不算很多,但有游魂冒充他们,引自己与映寒上山的事儿,白争流是想忘也忘不掉。   偏偏前面无论他们说到谁,都能接上一两句话的武当弟子们,听到这里,竟然集体卡壳。   玄澄微微拧起眉毛:“玉涵、韩殊……”像是觉得这两个名字陌生。   还是南明提醒他:“师伯!您忘啦,就是前面咱们与血魔大战的时候……”说起两个青年那会儿负责了什么,玄澄才想起一些,随即更加歉然:“这回到天山,我倒是不曾留意到他们两个。”   白、梅闻言怔忡,颇为不可思议。   玉涵性子跳脱,走到哪里都很容易吸引旁人目光。韩殊又时常与她在一起,只要这两个人出现在天山,就不大可能不被玄澄留意到。   可玄澄也没必要骗他们。他没印象,就说明玉涵、韩殊真的不在天山。   白争流和梅映寒对视一眼。再看向武当诸人时,刀客解释:“他们就是前头负责给长冲门前辈们送信之人。玄澄师兄提到长冲门也派了人去天山,我们便想,他们两个定然也已经回去了。”   “原来是他们吗?”没想到,这句话后,玄澄竟想到了一些新东西,“你们说长冲门,我便知道了。当初在天山,梅郎的师父也曾朝南宫前辈他们问起呢。南宫前辈听完,也觉得惊讶,紧跟着便解释,他前头并不在门派里。之所以会到天山,纯粹因为京城中的两位小辈给他传了信。他觉得要紧,于是想与其他门派商量。路上,恰好遇到黄山派的一行……”   白、梅:“……”   玄澄:“这么一说,也许我走的时候,梅郎的师弟、师妹还在路上。”   白、梅抿抿嘴巴,也知道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毕竟长冲门是真的远,近乎就在东海旁边。   玄澄看他们的神色,知道他们担忧,干脆提议:“若是怕师弟、师妹在路上遇到什么鬼境、难以脱身,不如干脆写信回去问问?——你们接下来要去贺城,对否?那便在信上写明,要天山的前辈们把回信送到那边。   “如此一来,若是拿到两位师弟、师妹已经安然回到门派的消息,你们自然能够安心。若是……也能不耽搁时间,直接拿到消息。”   白、梅对视一眼,再看玄澄时,一起点头:“只好这样了。”   玄澄想了想,问:“前头一直没机会问。你们接连跑了那么多地方,如今又特地要去贺城,难道那边也有状况?”   白、梅没有否认。而是借着这个话头,大致与玄澄提了提“前朝妖人恐怕还在潜伏”的猜测。   玄澄听得皱眉,南明更是心惊肉跳,不可思议道:“他们若是还活着,如今都多大年纪了?一个一个,怕都老得要走不动道!”   白、梅慢慢吐出一口气,说:“妖人自有应对的法子。”   玄澄听他们语气不对:“白郎、梅郎,莫非你们从前便遇到过?”   白、梅郑重点头。玄澄眼皮狂跳,小辈弟子们更是身上发寒,一个个喃喃开口:“可怖至此!”“那些妖人,当真如此厉害?”“白师兄,梅师兄,你们说,比起血魔,那些妖人是更强还是较弱?”   白争流回答了最后一个武当弟子的问题,“怕是更强。”   武当弟子们再度抽气。   “不过,”白争流话锋一转,“比起面对血魔时,我与映寒,也变得更强了。”   武当弟子们微微一怔。   “争流说得不错,”另一边,梅映寒也道,“你们都是亲身去过灵矿的人,该知道灵矿对你们有多大增益。若是平日总与同行之人比试,怕是还难以察觉其中变化。不过,等你们回到武当……”   白争流笑了笑:“非我狂妄。不过,若是让如今的我去应对血魔,那老头子,怕是在我面前撑不到三招。”   武当弟子们原先正因梅映寒的话心潮起伏,忍不住想:“这是真的吗?……梅师兄没必要骗我们,此事太好验证了!回去之后,自见分晓。”   想到一半儿,听到白争流的话音。   他们猛地睁大眼睛。白大哥的话,哪里是“不狂妄”?分明就是太狂妄!   血魔之威,他们之中大多数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同样知道,作为最终与血魔交战的人之一,白争流那会儿受了多么严重的伤。   可现在,他竟然说,血魔在他面前过不了三招。   武当弟子们看着刀客平静、从容的神色,心脏从一开始的普通跳动,到后面,开始一声一声“怦怦”狂跳。   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谦逊,脑海之中却还是冒出了画面。一年以后,自己面对某个小辈时,也能镇定开口,说一句“非我狂妄”。   作者有话说:   武当弟子们:太酷了!星星眼 第254章 分别   江湖人们的谈话,一直进行到深夜。   期间,客栈里的小二到底支撑不住,与江湖客们说了声“你们睡下之时记得熄灯”,便打着呵欠去后院歇息。   看着小二临走时呵欠连天的样子,大堂中的一行人也意识到,时间当真已经太晚了。   可武当弟子们正因白争流的一句话心潮澎湃,白、梅则依然记挂着玉涵、韩殊,一时之间,竟是哪边都没有睡意。   最后,还是玄澄开口:“白郎、梅郎明日还要赶路,我们不该再耽搁工夫。”一顿,又叹息,“你们要去贺城险地,按理来说,我们听说此事,不该坐视不理。”   尤其是他们前头刚从白争流那儿学了法术,眼看就有个“报恩”的机会在眼前,自然要有所行动。   “可是如今尚且不知,回到武当之后,我等要应对怎样状况。”   白、梅有勇气,可以两个人、两匹马行走江湖,玄澄却不保证自家师弟妹、师侄们也能如此。再有,认真说来,他自己都多半不是白、梅的对手。   一定打着“帮忙”的旗号迎上去,结果却不知是真搭上手还是给人添乱。这种状况,玄澄实在不愿眼看它发生。   倒不如一开始就说明白。他相信,以白、梅的品性,自然不会有所误会。   果然,听完玄澄的话,两个青年只是笑笑,道:“自然。既已有了划分,你们要管的,便是武当之事。”   玄澄扯起唇角,笑意之中到底带上几分感激。   “对了,”白争流又想起一样细节,“我前头看那地图,仿佛不是每个地方都被划给哪个门派的?”   还有些地区被遗漏掉,上头完全没有标注。   “正是,”玄澄点头,“会有这种情况,要么是周围门派说是‘附近’,其实却都已经离得颇远。要么周边本身便少有人烟,原本也没门派在那儿扎根。再要么,还有个特殊的地方,京城。”   白争流听着最后两个字,心有戚戚,“也是。”   “不光是京城,还有它附近的通州一片儿。”玄澄补充,“皇帝从前就防备着呢,那边根本没有什么门派。再有,长冲门南宫前辈不是带了消息吗?说他们那儿有人,被皇帝封了官儿,正管着那些阴邪之事。   “因这个,我们一开始还琢磨,干脆就把京城划成‘长冲门’。可南宫前辈无论如何都不应,说他们那两个师弟是长冲门的人不错,如今却代表朝廷……   “说来说去,谁都拿不出一个让旁人信服的说法。最后呢,只能直接把那边划成‘朝廷’。”   梅映寒:“原来还有这么一桩缘故。”   玄澄摊手:“人一多,总有各种麻烦。”   白、梅听了这话,只是笑笑,并不应声。   玄澄也没就着这个话题多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哟,前头还说早些去歇息呢,怎么又讲了这么久?白郎、梅郎,你们看——”   白争流、梅映寒:“时候是已经晚了。师兄、诸位师弟妹并师侄,咱们明日再见吧。”   玄澄点头。有了后头一段话,武当弟子们激动的情绪平息很多。这会儿,也能安安生生与白、梅告别。   只是几人上楼时,白、梅偶尔还是会听到从武当弟子们那边传来的声响,还是一句:“非我狂妄!”   白争流:“……”   梅映寒:“扑哧。”   白争流无奈地看他。在情郎视线之下,梅映寒收敛笑容,转而说起另一桩事。   “争流,”他道,“待会儿回去,咱们先把信写了。明日一早,去一趟驿站。”   白争流点头。梅映寒算算时间,又说:“只是不知道前头给沐前辈、秦前辈,连带董阶大人的信,如今如何了。”   这两封信,正是他们离开灵源时写的。给董阶的自然是说明曾郡守的情况,给沐鹰、秦桑的,则是详细说明了两人在灵源城的经历。   两位前辈待他们大方,他们自然也不去隐瞒什么。再有,如今两人仅仅是知道前朝妖人们的蛰伏存在,对他们有多少人数、多少力量却是一无所知。这种情形之中,自然是己方力量越大便是越好。   白、梅很希望再有其他正道中人如自己一样筑起道基。这么一想,待会儿给天山信里余下要写的东西,两人也算心头有底。   等回了房间,他们果真又挑灯了一炷香工夫,这才上床歇息。   也幸好筑基之后,两人对睡眠、吃食、包括饮水的需求都再度降低,这才能让他们赶路月余,依然有精神做这么多事。   第二天,他们甚至起得颇早。一众武当弟子迷迷糊糊地洗漱下楼时,白、梅已经把写好的信交给驿站,这才返回来吃早饭。   见了大堂中白、梅两个,再对比一下满脸困倦的自己。众多武当弟子此前再困,这会儿也尽力摆出最精神的样子,一个个笑着与人打招呼:“白大哥,梅大哥。”   “白大侠,梅大侠。”   “……”   白、梅笑着一并招呼回去。等见到玄澄了,两人才起身,言明这就要动身。   他们这样,玄澄自然领会到,其实白、梅早就可以走了。如今留着,反倒是为了与自己一行辞别。   他连忙开口:“何必等我们呢?”视线在弟子们身上一扫,“这群懒骨头,今日还算是知道要比较,比平日起得早呢!若是他们还像平日一样,岂不是耽搁了白郎、梅郎的事儿?”   白、梅能听出来,玄澄嘴巴上对师弟妹、师侄们不客气,神色之中却是对武当弟子们的回护。两人便笑,白争流说:“有何耽搁?总是要吃东西的。”   梅映寒则道:“再有,今日早起,我们倒是想起来了。除了那以物寻人的法阵,我们还有一样东西能教你等。”   玄澄登时惊喜,连忙招呼弟子们前来拜谢。   也是这时候,昨夜值了夜班的小二晃晃悠悠地从后院踏进来。等看清楚大堂的景象,小二停住了打呵欠的动作,目瞪口呆。   ——这些江湖人,都不用睡觉的吗!   小二简直匪夷所思。他可记得清清楚楚,昨晚自己睡着的时候,大堂之中还在不断传出声响呢。   且不说小二如何啧啧称奇,只说白、梅与武当众人那边。   以物寻人的阵已经教了,这会儿他们再要教的,自然是镇压符的画法。   当下显然没时间演示给纸上泡灵水的环节,白、梅便将其略过,总归他们一路行走,一路也在备新符。如今有需要,便能直接拿出东西。   眼看两人取出毛笔,又拿出墨。武当弟子们屏住呼吸,不必白、梅多说,他们已经感受到了这几样东西的不同。   是灵气!   他们在天山灵矿中有所感知,可等离开灵矿之后,除了玄澄等少数人,其他人便只觉得时有时无的灵气。   虽然从前就知道白、梅厉害,昨夜更是亲眼见过两人在铜钱、剑穗等各种小东西上绘制法阵。可以物寻人的阵毕竟“太小”,本身也耗费不了多少灵气。玄澄并几个武当弟子可以迅速成功,余下的人也自觉自己已经找到感觉。余下的,不过再花些时间,找到真正关窍。   到现在,武当弟子算是头一次真正看到刀客、剑客的实力。   不再单单是抽出丹田中的灵气。他们挥动笔墨间,武当弟子们感受到了周身空气的变化。   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白、梅涌去。玄澄先是闭上眼睛,再睁开。像是刚刚入道的白、梅那样,颇艰难地把灵气覆上自己的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   灵气,那么多灵气!虽然不似天山灵矿之中的耀眼夺目,璀璨无比,却也是漫天漫地,星星点点,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一般,朝着白、梅涌去!   而在无穷灵气当中,两个青年只是笔直站立。手上笔锋游走,面前纸页之上自有莹光浮动。当玄澄凝神去看那些灵光,不多时,便觉得头痛欲裂。   可这并不让他觉得危机。相反,玄澄的心脏开始狂跳,就像是昨夜的弟子们一样,想:“若是我一直修行下去,也会像白郎、梅郎一般吗?”   光是这么一个念头,就让玄澄情绪激昂。过了良久,他才缓缓留意到,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白、梅已经停笔。   他们朝武当弟子们一笑:“这两张符,便赠给玄澄师兄吧。”   玄澄眼神一晃,知道于自己一行来说,这也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只是依然感慨。当初迎战血魔时,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在玄澄眼里都只是“有些能耐,却也还要看日后如何”的后辈。这才过去多久?就成了自己要仰望他们。   若是个心性不坚的,到这会儿怕是要满心妒忌。玄澄呢,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酸涩情绪。可等酸涩完了,玄澄还是豁达一笑。   ——没办法。双方差距小的时候,还能起些比拼的心思。可等双方差距大了,他便只能想到,“有了这两张符,日后当真碰到那些阴邪玩意儿,我们武当弟子的性命,也算多了一重保障。”   如此郑重地把灵符接了过来,又得到白、梅“可以对照临摹,日后便自己画符来用”的叮嘱。   玄澄带着一群武当弟子,郑重点头。   白、梅想想,觉得该说的都说了,能给的也都给了,再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于是提了告辞。   玄澄知道他们后头还有要紧事做,这会儿也不欲耽搁他们。只和白、梅说:“日后有空,定要来我们武当做客!”   两个青年欣然答应。   等到离开镇子,骑在马上,白争流朝情郎开口:“我原本只是觉得,玄澄师兄那话有些耳熟。后来才想到——”   梅映寒笑笑:“秋娘他们也曾说过。”   “不光是秋娘,”白争流道,“还有乔掌柜与宝儿,还有程老爷一家。嗯,还有……”无数他们行路中曾经碰到的、认识的人。   梅映寒说:“看来就算妖人之事解决,咱们也有的忙呢。”   白争流道:“正是。”不过与现在的心焦不同,那会儿就算是“忙”,应该也是幸福快活的“忙”吧?   怀着这样的期许,两人冲入旭日光照之中。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就到贺城啦   不知不觉小白小梅也有八十万字,好快啊。   ps.完结最早也要到四月底了,还有好几个本呢,不用担心的。   pps.对了对了!来说说目前已经决定要写的番外吧(一些写到一半儿就开始计划番外的传统……)   ①小白小梅的休闲一日   ②如果小白初入江湖的时候就认识小梅呢?   另外大概maybe还有现代背景的paro,不过没想好具体的。   要是小天使们有其他想看的梗也可以说,没准会写哦=v= 第255章 外逃   换了两次马后,刀客、剑客进入贺城所在的延和府。   距离抵达目的地还有些时候,但以白、梅来看,周遭气氛已经开始不同。   先是夜晚在农家借宿。听到两个青年人要去贺城,一家子都来劝阻,说:“你们是从外头来的,怕是还不知道吧?贺城自己的人,都在往外跑呢!”   白、梅选择投宿人家,本就是为了事先探些消息。听到这话,两人立刻打起精神,细细问起。   白争流:“大哥,为何这样讲?”   梅映寒:“好好的住着,怎么会往外跑?”   农户对这两个掏银子大方的青年很有好感,闻言也不隐瞒,回答:“正是因为没法好好住!——从刚入夏那会儿就开始了,隔上三五天,总有人路过我们村子。一问,人都是从贺城出来的。   “村里最先只是觉得古怪,可到后面,从贺城往外走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候,我们也开始忧心了,开始朝他们打探。   “有人什么都不愿意说,有的却愿意开口。也没讲细节,只告诉我们,日后若是无事,最好不要往北边走。”   以这个村子所在的位置,“别往北走”,意思就是“别去贺城”。   农户继续说:“我们更是觉得奇怪,可除了这句之外,那人也不肯讲别的。我们就一起去找村长商量,村长倒是真拿了个主意。原来早年啊,村里是有女郎嫁到贺城边儿上一个镇子的,闻说是与夫家一同开了家店,来卖豆腐。   “做得也是起早贪黑的活儿,谁不说一声辛苦?因这个,她与夫家回我们村探望的时候也少。基本都是老子娘心疼女儿、女婿,自己去那镇上探望。   “我们不知道贺城出了什么事儿,贸贸然地去打探自然不行。再有,你们还真别说。被那群往外逃的人讲多了,我心里还真有些发毛……让我们去贺城之内,我们是决计不肯的。但若只是去旁边镇子上给那女郎传个话,要她回来看看老娘,倒是个轻松差事。”   讲到这里,农户眯着眼睛思索片刻,似在计算时日。   “那会儿应该已经六月了吧?我记得清楚呢,一行汉子从村里往外走,按说要走整整半日,才能见着那镇子。可行了没一半儿,迎面竟见着女郎与她夫婿往村里走。见了我们,她也惊讶。等我们说明去意,她便叹气,说这次与夫婿回村,便是要说起此事。”   白争流、梅映寒知道,这句话后,就是最关键的内容了。   两人屏住呼吸,听农户压低嗓音开口:“你们猜怎么着?从五月开始,贺城之中,陆陆续续有人失踪!”   ——是个不让江湖客们意外的答案。   他们已经知道贺城被刘武背后那人选为目标,既如此,那地方自不可能太太平平。   但两人表现出来的,却不似心里头那么平静。   白争流抽一口气,问:“失踪?莫非是有拐子在城中作乱?”   梅映寒则说:“官府那边,是个什么说法?”   农户叹气:“若是平常,提起拐子,自是人人喊打。可现在……”嗓音一点点放缓,像是只要想到,便有忧虑,“要真是拐子,情形还能好些呢!”   白、梅立刻开口:“为何这样说?”   农户便道:“那失踪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你们说,拐个娃娃,女郎,哪怕是青壮呢!都总能说得过去。可拐那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老太太,是图个什么?   “再有,若当真是拐子,能被他们带走那么多人?我们村那女郎讲,光是到她家镇上查消息的衙役问起来,要知道那人有没有从她家镇子上过去的次数,就有十几次了!   “他们私底下都在说呢。贺城早年是遭过灾的,这事儿,年轻一代不知道,老头老太太却能有印象。从前不与小辈们提,到这会儿,却人人都愿意开口。讲啊,是早年打仗时被饿死在城中的那些人,在寻替死鬼呢。”   白、梅:“……”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凝重。   两人可没忘记,农户明明白白说了,这至少十几个人的失踪,都是五月、六月的事儿!现在呢,时间已经来到九月。   两三个月过去了,贺城又会有什么变化?   白争流与梅映寒拿这话问农户,农户摇摇头:“谁知道。自那以后,我们就约束了村子里的人,再也不往外跑了。那外嫁的女郎,回来也是要与老子娘商量,自家刚生了小娃,实在不敢在镇上久住,能不能回我们村来住些时日?   “她老子娘听了前面那些,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不光是女郎和娃娃,连同家里的女婿与他老娘也回来了。现在人就在村里东头,我们倒是因此得了福气,日日都有新鲜豆腐吃。”   白、梅听着,慢慢吐出一口气。   农户:“倒是有人说,近来往外跑的人变少了,兴许那拐子已经被人拿下。可要那讲话的人自己去城中看看,他也是不应的。”   亦是人之常情。   白争流静静思索,梅映寒则还是那个问题:“若真有这种状况,官府自然要有更多反应。”   农户道:“谁说不是?可那群当官的,一年到头,也就收税的时候来得最欢腾。”说罢,又是叹气。   等叹完气,他再叮嘱白、梅:“说了这么多,你们可都记住了吧?若是没事儿,不要往贺城跑!”   语毕,又庆幸:“那回村子的女郎还说呢,她与女婿也是运气好,得了对宽容爹娘,愿意收他们住在娘家。落在镇上其他人身上,却没这么简单了。想一并跑,都没个跑的地方!”   白争流忽而开口,“大哥,你说的那个镇子,叫什么名字?”   农户:“八里镇。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从贺城出来,走上八里,就能见着镇子了。”   白争流在心头默默算了算,想:“那的确是近。”   又想:“映寒反复去问官府的反应——官府?若是五月出事,我和映寒在京城时,是不是多少应该听到些消息?……也说不准,毕竟上报也需要时候,兴许我们便正好错过了。”   他一面琢磨这些,一面在口上应着农户:“从前我们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自然不会过去。”   农户露出松一口气的模样,点点头:“正该如此。”   可惜的是,白、梅此行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只是从延和府借路,真正的目的地是天山”。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冲着贺城来的。会那么答应农户,仅仅是为了让人安心罢了。   第二天,两人吃过早饭之后出发。离开村子时稍稍绕了些路,不多时,又回到通往贺城的官道上。   往后数日,他们照旧总要宿在有人的地方。最好还是客栈,给小二些银两,小二总愿意多说些什么。实在没有,才是找人家投宿。   有意打探之下,两人拼凑出了更多有关的贺城的细节。农户村里那女郎毕竟不在城中住,走得又早。她们一家子离开之后,贺城连带周边,都很是乱了一些时候。   失踪的人每天都在增加,日日都能见到离开的人。“战时亡魂找替死鬼”的说法甚嚣尘上,还不光停留在“老辈们猜测”的程度,而是当真有人见到了什么——   “我舅父家的邻居,就‘失踪’了。”这晚,白、梅投宿的人家心情沉沉,与他们说起,“那天晚上,其实我舅父曾醒来一次,迷迷糊糊中,听到外头的动静。”   刀客、剑客不由问:“什么动静?”   “像是有人在吹号子。”投宿人家道,“我舅父原本是想继续睡,可那号子声不停,他也睡不着啊!人就爬了起来,要去院中看情况。到了外头,被冷风一吹,猛地清醒过来,开始觉得不对。   “这时候,又听到邻家的门被打开。我舅父后来说,那会儿,他整个人都被骇出一身冷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用了!好在自家门好好关着,他便从门缝里看到外头亮起一点儿灯火,后头又灭了……过了不知多久,声音全没了,他才虚着手脚往门的方向走,想看看外头还有没有什么痕迹。”   白、梅:“……”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位“舅父”面对的场面,可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好选择。   白争流忍不住道:“那他可看到什么了?”   借宿人家:“没有。还是走了两步,又吹来一股风。他再被吹醒,觉得自己前头就像是着了魔,赶忙回屋子里睡了。   “等到第二天,听闻邻家汉子没了的消息,他可不是开始后怕?若是他也走到门边上,还不知道后头会怎么样呢!”   白、梅心想:“多半是和邻家汉子一样‘失踪’吧。”   借宿人家:“对了,我舅父后头回忆,说那天晚上,邻家门响起来的时候,他仿佛还听到了其他声音。”   白、梅:“是什么?”   借宿人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碰来撞去。沉甸甸的,又不像是寻常铲子、锄头。”   白、梅若有所思。片刻后,白争流拿起二十八将,在情郎腰间长剑上敲了一下。   借宿人家便听到“铿”的一声,紧接着,江湖客问他:“可是这样?”   借宿人家茫然:“我不知晓啊!——那之后,舅父一家子也搬走了,说是要去投靠舅母的娘家……”   和白、梅前头碰到村子里那豆腐坊的女郎是一样选择。而以白、梅一路所见所闻来看,做出类似选择的人家不在少数。   这天夜里,两人独自待在房中的时候,再说起近日听到的消息,已经对城里状况有所猜测。   “是鬼境,但不是人人都要进去。”白争流总结,“至少在那舅父走的时候,鬼境还是慢慢往里头拉人。”   梅映寒:“只是不知道它拉人的标准是什么。”   白争流安静片刻,心想:“标准……说来,我与映寒刚刚碰到这种事儿的时候,我也曾想过‘为何偏偏是我们到了常宅’。后来再看,我们两个、王阿姐,仿佛都是与灵气亲近之人?倒是傅铭、顾邈,不知道他们身上有什么机缘。”   “要是我们进不去,”刀客道,“倒还真是个麻烦。”   这么说的时候,白争流没想到。转天,两人就遇到了另一个麻烦。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256章 被抓了?   这时候,白争流与梅映寒已经进入八里镇。   又值黄昏,两人朝贺城所在的方向看了几眼。   现在进城,应该还是来得及的。但是,大晚上的,他们仿佛也做不了什么。   想到这里,白争流果断道:“映寒,今天咱们还是住在镇上吧。”   梅映寒点头。就这样,两人熟门熟路,去找了镇上的客栈。   行在路上时,白、梅已经做好了客栈不开业,掌柜、小二早早跑路的心理准备。能拥有这样的产业,当掌柜的也算是有些家当了,没必要留在镇上冒险。   但走着走着,两人开始察觉不同。   “这镇子,”白争流谨慎说,“倒是颇为热闹。”   梅映寒说:“的确。”   两人牵马去看四周。天色毕竟晚了,街边商铺已经陆续打样。与白、梅从灵源出来时看到的镇子相比,眼前景色无论如何都沾不上“热闹”。   但白争流也不是信口开河。是否热闹,只看是与什么地方比较。可以说,从进入延和府之后,白、梅就再也没有见到如眼前一般的景象了。   是有商铺打样,但也有铺子依然开着。再有,两人还见到了沿街叫卖馄饨的人。身上挑着一个扁担,扁担前后各有一个桶。一个里面放热汤,另一个里面放事先煮好的馄饨连带碗筷。   若是有人要买馄饨,那叫卖者便停下来。拿出小碗,把已经煮熟的馄饨在汤里重新烫一下,让馄饨皮重新散开。再之后,便是按照买家的出价把馄饨舀出来,端给对方。   拿到小碗儿的人原本也是图个便宜,此刻也不计较没地方坐。就那么站在路边,嘴巴贴上小碗,“哧溜”那么一吸,就有汤水连带馄饨一并没入肚子里。   白、梅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盯着这买卖双方看。   卖馄饨的留意到他们,笑着招呼:“客官!要不要也来一碗?”   白、梅抿抿嘴巴。他们与卖馄饨的距离不远,这个位置,能够嗅到汤桶里的香气。要是其他时候,白争流定然是愿意点头的。然而,现在——   他眼睛闭了闭,再睁开。卖馄饨的人依然是原先那张虽然略有显老,却颇为精神的面孔。   白争流慢慢吐出一口气。   如果用灵石去探,兴许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周遭的环境,也的确与他和映寒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有很大不同。但是,接下来显然有异常硬仗要打,真的要把灵石用在这里吗?   白争流做了另一种选择。他朝买馄饨的笑了笑,说:“好,来一碗吧。”   买馄饨的脸上笑意更加明显。白、梅细细看他,想要分辨出更多细节,可对方连上又实实在在只是再做一笔生意的喜悦。   白争流看在眼里,顺口问:“这馄饨,有法子给我们带走吗?”   买馄饨的“哟”了声,从汤桶前面起身,问白争流:“客官是要带到哪里?”   白争流说:“我们正在寻客栈住。”   卖馄饨的就笑:“恰好,我也要去客栈那边卖呢——郝掌柜心善,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都许我过去待那么一刻。要不然,过去之后我再给您舀?”   这倒是正趁了白争流的心意。他笑笑,点头答应。恰好,旁边那买馄饨的已经放下碗,里头的馄饨连同汤水都被吃了个一干二净。   人一边付钱,一边对就馄饨老板讲:“明日这个时候,你还来这边否?”   卖馄饨的:“来!客官都吃了那么些时日了,怎么总还要问这句?”   买馄饨的:“这不是怕你不吭声就走了么?”说着,擦擦嘴,背手慢慢离去也。   卖馄饨的收拾好用过的碗筷,将扁担重新挑起来,笑呵呵地引着白、梅往前。   路上,自然也问:“两位客官,来咱们八里镇,是要探亲还是别的?”   白争流:“只是途经。”朝一边情郎看一眼,眼里的笑意真切一瞬,“我们要回天山呢。”   “天山……”卖馄饨的眼睛眯起一点儿,像是在思索这是什么地方。   梅映寒说:“离贺城还是颇远,得到景州那边。”   “景州”对于卖馄饨的倒是一个熟悉名词了。他点点头:“这地方,倒是听过往商队提过。”   白争流笑道:“最近可有商队来吗?若是有,我们正好去问问,看看是不是同路。”   卖馄饨的摇摇头:“这我便不知道了。你们若想打听,还是得进城。”   梅映寒眼神微微晃动,问:“大爷,您是说贺城?”   卖馄饨的便笑:“都到贺城跟前咯,还能是什么地方?”   白争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迟疑:“可是来的路上,我们听到一些消息。”   卖馄饨的:“什么?你且说说。”   白争流、梅映寒便三言两语,讲了“不少贺城人外逃”“挺多城里城外的居民都在寻出路”的事儿。   倒是把卖馄饨的听无奈了:“哪有外头传言的风风雨雨?早前是有拐子作乱,可那拐子已经被拿住了。说是已经上报朝廷,用不了多久,就要被砍头哩。”   白、梅微微一顿,“竟是这般吗?”   卖馄饨的:“还能怎么样?——哟,眼前就是客栈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没把自己的扁担抬进客栈,只在外头把东西放下,随后便熟门熟路地开始烫馄饨、舀馄饨。   期间,店里的小二来找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应下。   很快,一碗馄饨被从热汤里舀出来。低头去看,馄饨虽说放了些时候,皮显得偏硬。形状却很好看,飘散的皮儿均匀在馄饨下方散开,里头馅料的形状隐约可见,正应了一句“皮薄馅大”。上头还撒了一把细碎小葱,翠嫩的绿色与米白色的汤料映在一处,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欲骤起。   白争流的确有些饿了。不过,把馄饨端过来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吃。而是朝左右看看,又招呼小二,问:“可否帮忙拿个新碗来。”   卖馄饨的一愣,解释:“别看我前头把那人吃过的碗也放进桶里,可干净、用过的碗筷,在桶里可都是分开的!”   白争流回答:“我知道。”   梅映寒则说:“他就是爱讲究这些。吃东西前,定要仔仔细细地把手洗过一遍。若是一直拿着你的碗筷,可不是耽搁你做生意吗?”   算是个解释。卖馄饨的抿抿嘴巴,像是接受了。白争流则朝情郎斜了一眼,眼神轻飘飘,像是在说:“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新习惯?”   梅映寒只朝他笑笑。白争流便又抿起嘴巴,露出一个带着矜持的神色。梅映寒看在眼里,眸中笑意加深。   不多时,小二带着新的碗筷过来,白争流果真把馄饨连同汤水都倒了进去。之后,便是与卖馄饨的告辞,与去小二说房间。   小二应道:“好咯!两位客官,一间上房——”   梅映寒:“我们没有要‘上房’。”   小二:“我们这儿都叫‘上房’。”   白、梅:“……”忍俊不禁。   交了银子,拿了房牌、钥匙,小二带两人上楼。   路上,大堂的饭菜香味不住钻进白、梅鼻翼当中,小二轻轻的哼歌声响也不停落入两个江湖客的耳朵。很难想象,这样富有烟火气的场景,竟有可能是虚假的吗?   “就是这儿了,”小二推开一间房门,“客官看看,你们可满意吗?”   白、梅往屋子里一看。两人对衣食住行都没什么讲究,哪怕花了钱,也只图一个干净。这么一来,自然不觉得眼前“上房”不妥。   见两人点了头,小二便笑道:“好嘞!若是想要热水,无论是把牌子挂出去,还是找我们说一声,都行!”   白、梅应了,白争流想了想,拿一种随意的态度问他:“听说贺城那边马上要斩一个拐子?有说是什么时候吗?”   话音、神色的随意是真的,心理上,白争流却颇为紧绷。   如果卖馄饨的说了假话,如果两边儿的消息对不上号……   “是有这么回事儿,”小二点点头,“不过,我一般不往城里跑,具体的也不太清楚。”   白、梅:“这样。”   小二脸上透出点义愤填膺:“要我说,光是斩了,未免便宜那群人!就应该把他们千刀万剐,再把每片肉片都拿去喂狗。”又叹气,“掌柜的上次回来的时候说,衙门那边还在审呢。拐子抓住了是不错,可之前没了的人去了哪里,他们却无论如何都不交代,唉!”   白争流:“竟还有这等事?”   小二:“正是呢!”说着,侧头听听,忽地“呀”了一声,“客官,你们先歇着。下头有人在叫我哩,我便先下去了!”   白争流点点头,小二连忙朝楼下跑。听着青年人“咚咚咚”的脚步声,白争流缓缓关上屋门,低头,注视自己面前的一碗馄饨。   他面前,梅映寒手腕一翻,掌心正是一块灵石。   “若是实在放心不下,”他说,“还是探上一探。”   白争流微微苦笑,点头。   他看着灵石被送入碗中,等了良久,碗里没有丝毫反应。   这却让白争流高兴不起来。他问情郎:“映寒,难道咱们一路听到的消息当真都是假的?都是拐子在作乱,如今,人已经被抓着了?”   在往常,这自然值得庆幸。可现在,白争流只觉得原本清晰的前路又被覆上一层迷雾。   贺城一定是有问题的,他们的线索却断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57章 夜半   梅映寒:“不急。既然这碗馄饨没问题,便先吃吧。”   白争流:“……”默默地看里面的灵石。   梅映寒看在眼里,一边笑,一边摇头,说:“自是拿水冲过的。”   白争流这才宽心,三口两口,把小馄饨吃了一半儿,再把余下的推给情郎。   一碗馄饨下来,两人的胃口也算打开,可以商量:“兴许不是‘线索断了’,而是拐子与阴石,本就是分开的两件事。”   这个思路是白争流提出来的。梅映寒想了想,“前面那户人家舅父的经历,咱们都曾听过,也商讨过多次。我觉得,应该还是要往上面考虑。”   白争流思索:“你说,那些‘拐子’说不出失踪之人的去向,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他们原本就不知道,又能讲出什么来?”   梅映寒:“有可能。”   白争流:“八里镇的气氛是比其他地方好很多,但细想来,这也不算奇怪。消息的传递需要时间,尤其现在外头的人都断了与贺城、镇子的往来。他们没听说‘拐子’被抓,自然高兴不起来。镇上却不同,这儿的人只觉得危害已经没了,日后尽能安心过日子。”   梅映寒:“有道理。”   白争流:“只是事情要真像咱们想的这样,要不了多久,新有人失踪的消息传过来,从贺城到镇子,所有和睦的场景都要崩盘。”   梅映寒点点头,“咱们明日进城,便像是在灵源一样,直接去找本城官员。”   白争流:“也不知道又要碰到一个什么官。”   梅映寒:“无论他是什么官,当下不妨碍你我做事便好。”   白争流笑笑:“也是——见了人,先把失踪者的案卷找出来。他做得定然没有曾郡守那样详细,倒也无妨。只要把人对上号,咱们就能看看那些人究竟是真的完全没有共同点,还是其实也有些。”   梅映寒点头:“如此一来,也就不必担心你我进不去鬼境。”   白争流摸摸下巴:“话是这么说,但我其实觉得——”   梅映寒:“什么?”   白争流:“那些鬼境其实挺想让咱们进去的。你想啊,最开始是常家老鬼,刻意引着咱们弄什么夺舍阵法。一直到景州那会儿了,他都不想放弃。   “前面在灵源的时候也是,荣王虽没脑子,但这对咱们来说是好处。他想要咱们的血肉,这点不会有错。   “余下天山老鬼、孟玉娘他们暂且不说,在京城的时候,一宫的鬼怪可都是冲着谢娘子肚子里的灵胎去的。足以见得,如你我、如那两个孩子一样修灵的人,对阴邪是种克制,却也是种大补之物。”   梅映寒:“……”   出身于以卖雪莲发家的天山,梅映寒作为大师兄,头一次意识到在阴邪们眼里,自己和争流也是两棵“雪莲”。   想到凌霄子师伯在生意里赚得如何盆满钵满、那些富商是怎样追逐年份更高、功效更好的雪莲,梅映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有许多话想说。   情郎考虑得多半不错,对他们而言,进入鬼境恐怕从来都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怎么从中脱身;   贺城一行,恐怕比他们从前的所有经历相加都更要危险。虽然口说无用,可梅映寒还是希望进入鬼境之后,情郎能够当心一些、再当心一些……   思绪太多,一时找不出哪里是头。   这时候,白争流再度开口。   刀客道:“对了,还有——”   梅映寒看他,眼神关切、专注又认真。   被这么看着,很容易有种自己就是眼前人心头整个世界的感觉。   尤其是,白争流知道,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忍不住笑笑。笑过之后,又摸摸肚子:“……咱们再叫上几道菜吧。”   梅映寒先是怔忡,随即一哂:“好。”   白争流看他神色,就知道:“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梅映寒:“‘如果真碰到要从你我身上咬一块儿肉下来的怨鬼,你先跑’?”   白争流忍不住笑:“哈哈,在你心头,我竟会说这等话!”   梅映寒的神色还是淡淡的,那股专注温柔却还在。他问白争流:“那你会吗?”   白争流听着,笑意一点点收敛。   他抿唇半晌,承认:“会。”   梅映寒叹气。   白争流却想:“不光是我,你一定也会。”   两人都知道“并肩作战”的道理,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做出“自己留下,让情郎先走”的决定。那不是为对方好,而是纯粹折磨对方。   但是,但是……   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呢?在“活命,只是心理上受苦”与“敌人太强,必须得有人停下来拖住对方脚步”之间选择,自己……   白争流心绪起伏。这时候,梅映寒再讲话,却是说:“我去问问小二,他们这儿,有无什么招牌菜。”   白争流先是怔忡,随即笑了笑:“好。”   ……   ……   吃过晚饭,外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想到明日便要面对危机,白、梅早早便上了床。纵然已经不需要这么多休息,他们还是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许是夜晚太过安静,又可能是他们的感官的确较从前更加灵敏。屋里屋外,任何一点动静对两人都极为明晰。   身侧另一个人的呼吸声,窗边树上的蝉鸣,还有……   白争流指尖动了动。他明显听到,就在刚刚,距离自己二人不远的一处屋子中,有人将门推开了。   随后,那推开屋门的人走了出来。   走得轻手轻脚,像是生怕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可惜白、梅已经听到了。不光是他们,不久之后,楼下也传出了响动。是前头招呼他们两个的小二,像是把人拦了下来,正与对方说着些什么。   刀客、剑客行走江湖已久,算是摸清楚这些客栈基本模式。一般来说,夜间大堂总要留人。只是有的客栈把留人算作值班,小二们的正经住处还是后院专门的房屋。有些客栈,则是直接安排小二睡在楼下。到了白天,铺盖一卷、并在一起充作“床铺”的桌子分开,就又能开始经营。   八里镇的客栈,选用的模式是后一种。此刻拦住下来的人,那小二便苦口婆心:“老夫人,你怎么又下来了?如今虽是夏天,晚上说不上天凉,可您年纪大了,周遭又黑不溜秋的,万一把您哪里摔了碰了,可让我如何朝掌柜的交代?”   对面儿的人说了些什么。与小二清晰的话音相比,她的话音倒是略显模糊了。白、梅只听出那是一个妇人,年纪仿佛颇大——都不用他们特地分辨,这些信息,原本也能从小二的话音里得到。   “您又说胡话了。”小二叹着气回应对方,“走吧!我带您上去。”   一边讲话,还一边打呵欠。   紧接着,白、梅看到了在门外亮起的光影。   那光影先是距离江湖客们越来越近,等从他们门口经过,又渐渐远去。   可以听出来,为不打扰周围房中的住客,小二有意压低了话音,对那妇人叮嘱:“您便好好睡吧。明日,我找人给城里带个信儿,让掌柜的回来看您。”   妇人嗓音登时抬高:“莫要让他回来,莫要!”   小二便哄:“好好好,不要掌柜的来!哎哟,您声音可小些,把客人们吵醒了要怎么办?”   妇人低声说:“夏哥儿,你也莫要在这儿留了,还是与我一同走吧!”   小二苦笑:“您这话说的!我的差事在这儿,郝掌柜又是十里八村都夸赞的好东家,我为什么要走?行了,快些休息——”   后面又说了一些话,总算是把妇人劝入房中。   小二揉着肩膀,呵欠连天地往回走。走到一半儿,面前一道房门开了。   小二被骇得一个机灵,人霎时清醒一半儿。再细看眼前人,不正是自己傍晚那会儿迎进客栈的两个江湖客?   他眨眨眼睛,“哟!客官,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啊?”   白、梅没有说话,只是朝前面妇人所在的房间抬了抬下巴。   看到这个动作,小二什么都懂了。他叹气:“二位可是听到了?”   梅映寒低声问:“我们被外头的动静惊醒,还当你们这儿出了什么事儿,于是起身预备看看。只是后头又听到你与那人讲话,仿佛是认识的?”   小二犹豫一下,点点头。   白争流看他,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二:“……唉。”   约莫真的是为此事苦恼多久。面对两个头一次见面、以后多半再也见不到的江湖客,青年的话匣子到底打开了。   “还不是前头那拐子闹的。”说到这儿,小二脸上又露出些义愤填膺,“两位客官,你们也听说之前一直有人往城外跑的事儿了,我们掌柜的也算其一。他们一家子,原先是住在城中的。可等城中事情越闹越大,人人都不得安心。那时候,他便带着老夫人出了城,就住咱们客栈。   “总归是自家的产业,住得再久,也不担心花费。再有,那段时间镇子实在没什么人,掌柜的说了,这些房子要是一直没人住,也不是好事儿。   “那段时间,虽然人心惶惶了些,好在我们这儿倒一直没出事。等到城中传来消息,说拐子被抓了,老爷立刻回去打探情况。   “谁曾想呢?等老爷带着‘拐子当真被抓住,日后再也不必忧心’的好消息回来,老夫人却疯了!一定说事情绝对没完,她绝对不和老爷回去。还有啊,她说……”   白争流问:“说什么?”   小二却摇了摇头:“客官,时间真的不早了,你们两个也快些睡吧。呼,我也回去睡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58章 老妇   小二打着呵欠走了。他身后,白、梅的屋门跟着关上。   却没关多久。   等确定小二下了楼,楼上客房处,传来轻轻的“吱呀”一声,两个青年随即出现在鱼。烟。走廊上。   除了前头开门时的声响,整个二楼静无声息。他们像是两道影子,转眼之间,就来到前面妇人进入的那道门旁侧。   考虑楼下的小二多半还没入睡,白争流只极快地敲了一下门,就放下手。   “老夫人,”他拿小二对妇人的称呼叫她,“我们是夜宿于此的江湖人,听到外头有动静,所以过来看看,您还好吗?”   屋内寂静无声。   确切地说,白、梅其实听到屋内妇人骤然紧绷起来的呼吸声了。但顾及对方的心情,两人并不打算就这么推门而入。   而是在前头的话音落下之后不久,出言补充:“我们就睡在天字五房,您若有什么需要,便前来找我们吧。”   说完这句,屋内依然没什么声息。   白、梅对视一眼。梅映寒朝自己二人来时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意思是:“那咱们就先回去?”   白争流点了点头:“好。”   总归话已经带到了,大晚上的过来,也难怪对方心有顾虑。不妨等到白天,若对方当真不安,多半会……嗯?   走到一半儿,白、梅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他们身后,那扇刚闭合不久的门再度打开了。   一个老妇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白、梅粗略一扫,就察觉了她扶着门框的袖子之下,捏了什么硬物。   细细分辨,那形状该是剪刀。   老妇人明显不信任两个夜半来客。可对当下环境的忧虑,竟然压过了这份不信任,让她能在这种时候对白、梅打开屋门。又满脸忧虑地朝楼梯口方向看了一眼,似在分辨小二有无新的动静。   得到了“没有”的结论,老妇人松一口气,朝白、梅招一招手。   白、梅唇角轻抿,朝她走了过去。   不多时,房门再度关闭,老妇人退到窗户边儿上,将窗子打开,让月色照亮屋中的人与事物。   她盯着两个年轻的江湖客,在白、梅还在酝酿要如何开口时径自问:“你们能带我走吗?”   白争流微微一顿,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妇人面皮绷起,不曾回答。   梅映寒:“前头我们听店里的小二说,虽然拐子被抓住了,您却还是不愿意跟着儿子回城?”   说到“儿子”两个字的时候,剑客明显看到,老妇人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阿姐,”白争流柔声说,“我们既来找您,便是想要帮您。可您总得与我们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否则的话,我们就这么带您走,回头这儿的掌柜的报官,我们可是没理的。”   伴随他这句话,妇人喉结明显滚动。   她脸上浮现出痛苦挣扎。似是想说些什么,又担心面前两个青年若小二一般,只把自己当做疯子。   可要是不说,凭借自己,是绝对无法从这鬼地方离开的。这两个青年的出现,近乎算是老妇人唯一的希望……   哪怕她对他们的身份亦有疑虑。可板上钉钉的“有问题”,与只是被怀疑的“有问题”,老妇人还是愿意选择后者。   她想着这些,面上神情一点点由挣扎转向决心。   “好,”老妇人盯着白、梅,一字一顿开口,“我便告诉你们——现在那‘掌柜’,压根不是我儿子!”   话音落下,她的身体更加紧绷。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白、梅身上,观察着他们表情的变化。   如果他们不信……如果他们不光是不信,还把自己的话告诉那小二,甚至告诉“掌柜”……   白争流问:“为何这样说?”   老妇人一怔。   她面前,穿了一身玄色衣裳的青年语气镇定,神色从容,朝她抛出一个又一个新问题。   “他不是您儿子,您是从什么地方判断这点的?可对他的真正身份有所猜测?”   另一个白衣服的青年也问:“您大约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除了掌柜的,还有其他人让您有这种感觉吗?”   老妇人听着这些话,神色一点点发生变化。   从一开始的意料之外,到后面,跟着两个江湖客的话音思索。   等到梅映寒话音落下,她问:“你们信我?”   白争流想了想,选择性地告诉她:“我与映寒行走江湖,见到的是非着实颇多。阿姐现在讲的状况,我们虽不曾遇到一模一样的,却也就曾听说类似之事。”   原来如此!   老妇人恍然。人家见多识广,这才不被那冒牌货的说辞迷惑。愿意静下心,好好听自己这婆子说。   她松懈许多,一不留神,袖子里的剪刀露了出来。老妇人察觉到,面上露出些许尴尬。白、梅却没多说什么,还鼓励她:“阿姐,想到什么,都能告诉我们,兴许我们能想出法子呢。”   老妇人咳嗽了声,把剪刀放在一边,这才开口:“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不知道的。可哪个当娘的,自家孩子被换了,还认不出来?”   白、梅对这话不置可否,只看着妇人,问:“可有什么更具体的……”   老妇人抿抿嘴巴,也知道这两个青年是要更清晰的证据。她抿着嘴巴思索片刻,说:“初时,其实我也没有察觉的。虽然觉得他态度不对,可那会儿只当他操心生意,心力憔悴。   “我关切他,给他熬汤,又叮嘱他加衣服。期间碰到他的手,只觉得那只手冷得像是冰一样。   “我被冰得吓了一跳,把手抽开,他却反过来拿疑惑模样看我。我那会儿惊疑不定,他便问我是怎么了。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与那家伙说,‘你的手’……他看我片刻,伸手过来,说‘不是好好的吗?倒是阿娘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这会儿再碰,的确又是寻常温度。”   白、梅思索:“原来是这样……”   老妇人说:“我拿这话与旁人说,他们都不耐烦听的!偶尔有人愿意多听两句,后头也会说什么‘纵是盛夏时节,偶尔也会手冷’,让我不要想太多。   “可那哪里是我‘想太多’?寻常手冷是什么感觉,我能不知道吗?再有,他那会儿看我的眼神。我家孩儿,断不会那样的!”   说到这里,老妇人吐出一口气。   她望着身前的白、梅两个,问:“你们是如何想,也觉得我想太多吗?”   白争流说:“您是否想多,还得等我们见了您‘儿子’,才能下论断。”   老妇人瞳仁猛地缩小,后退一步:“你们……你们既不打算帮我走,又何必说这些废话?”   好不容易升起来的希望再度落空,她脸上透出十足失望。   白、梅却道:“若是他果真有问题,只送您走一样没用,他总会再去找您。不如斩草除根,也省得您日后烦忧。”   斩草除根?妇人看着眼前两个青年,目光像是在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大口气。”   不过,光凭借自己,的确不好离开。被白、梅撞到的这次半夜偷跑再被拦住,于妇人来说,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了。   若他们真的相信自己,愿意出手……老妇人勉强点头:“也是这个道理。”   白争流看她情绪缓和,道:“前头那小二哥说,要让人往城中带话,请掌柜的明日回来。”   老妇人喉结滚动,不意外青年们听到了自己与小二的对白。然而,“我那会儿与他说不必,是不是要再重说一次?”   “不用,”白争流摇摇头,“他多半还是会去叫人。”   老妇人:“……”表情变得颇复杂,却没有反驳白争流这话。   梅映寒:“我们会一直留在客栈。真到了那时候,自然会出面。”   虽然这与他们最先的安排又有不同,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常有的事。   听他这么讲,老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哎”一声,答应下来。   白争流、梅映寒这便告辞。只是临走之前,按照惯例,给了老妇人一枚铜钱。   得了“只要松开铜钱,它就会去找两个青年,让江湖客们知道自己这边出了状况”的叮嘱,老妇人神色好看许多。再看白、梅两个,目光里也多了不同东西。   果真是有特殊本事的人!这一回,自己算是有救了。   她情绪畅快很多。虽然心头仍有不安,在送白、梅离开的时候,却已经能露出笑脸。   白、梅看在眼里,当场没说什么。等回了屋,才开始讨论:“映寒,依你看,她说的可是真的?”   梅映寒:“真与不真,明日便知道了。”   白争流:“也对。”略一点头,侧过目光,去看窗外。   也是巧合。他们这间屋子的朝向,正是贺城所在。   夜幕之中,城市的影子变得模糊而朦胧。从白争流的角度,仅能见到一条在黑暗之中伫立的长长城墙。   数十年前,守在贺城的将士们便是以这道城墙为依托,打退了敌人不知多少次进攻。奈何双方后勤差距过于悬殊,他们能赢得过攻城的敌军,却赢不过腹中的饥饿。到最后,无论将军还是士卒,都统统坚持不住……   作者有话说:   周一_(:з」∠)_! 第259章 母子   于一些人来说,漫漫长夜难熬。又有一些人,只觉得夜晚眨眼既过。   因自家儿子成了冒牌货而忧心忡忡的老妇人属于前者,白、梅呢,却是也算不上后者。不过,无论人们是什么心情,晨曦还是如期而至了。   如白、梅所想,一大早,小二就找了进城送信儿的人。但在面对老妇人时,他还是只说:“您还忧心呢?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都答应了您,哪里还会有假。”   正在一旁吃早饭的白、梅:“……”   出乎小二意料,原本以为又要与妇人纠缠些时候,对方这日却很好说话。不必他磨破嘴皮子,人已经点头:“好。”   小二眨眨眼,既是惊喜,又是难信。到最后,还是惊喜更多一点儿。“哎”了一声,“您先坐这儿歇着!我去给您端吃的。”   老妇人又应一声。   小二欢欢喜喜地去了,妇人则朝白、梅所在的桌子看了一眼。   白争流朝她点头。妇人见了,面容中带出一丝勉强,但也跟着点头。   她还是不想见到自己“儿子”,可从昨夜拿到的那枚铜钱来看,眼前这两个青年倒是有真本事的。如果他们出手,当真能帮上自己,妇人也愿意去尝试。   不欲让小二看出蹊跷,吃过早饭,妇人就像从前一样回房。白、梅倒是仍在楼下,等到清晨最热闹的时候过去,小二清闲下来,两人朝青年招招手,找青年来问话。   小二笑呵呵地来了,听白争流说了一句,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那句话是:“我早上见你找人进城了。”   小二:“……”   白争流没把话说得太清楚,“昨晚你只说了一半儿吧?还有什么状况,可好一并与我们讲讲?”   虽然映寒说得不错,老妇人话中真假,他们见了掌柜便知。可现在,掌柜毕竟还没来嘛!   正巧,小二也是个与掌柜颇熟稔的人。他的话,一样有几分参考价值。   在刀客的话音里,小二挠挠头,看起来很不想拉白争流掺和。   可这时候,旁边剑客叹了口气,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老妇人离开的方向。   明明什么都没说,小二却硬生生从里头读出几分“若是你不讲,我们便去找那位老姐姐谈谈”的意思。   小二可不知道江湖客们已经与老夫人谈过了。见到梅映寒的动作,便骇出了半身的汗,连忙说:“哥哥,你们可莫要乱来!我知道的,你们江湖人就讲究一个行侠仗义。可那是人家的家事儿啊,咱们掺和什么?”   白争流瞅他。   小二再挠头:“人家是亲母子,请掌柜的回来看他老娘,不是天经地义么?”   他这是在装傻。白争流并不拆穿,只说:“我看老姐姐的模样,仿佛并不愿意见你们掌柜。这里头,可还有什么状况?”   小二:“……唉,拐子,可恶!”   白争流看他,能看出小二这话是真心的。此外,他自己也带着困惑。   拐子的确可恶,但硬要把老夫人的奇怪态度推到他们身上,小二自己也觉得勉强。   可话又说回来,除了拐子,近来城里城外再没觉得事儿了。他一个被雇来干活儿的,总不能当着旁人面儿说东家老太太脑子不清楚吧?   小二苦哈哈,嘴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白、梅看在眼里,没探到更多消息,倒是觉出一点细节。   在小二看来,他们掌柜倒是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仍是那个容许旁人到自家门口卖吃食,对雇来的伙计也颇宽容的大好人。   白、梅心头有了准备。等到半个时辰后,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匆匆从外头马车上下来,匆匆往屋内走的时候。两人见他身上没什么阴气痕迹,也就没那么意外了。   小二迎上去,匆匆喊了一声“掌柜”,便被男人落在身后。   白、梅无声地对视一眼,倒是没直接上楼,而是问小二:“那就是你们——”   小二点头。   梅映寒看看他,脸上有意露出疑惑。   小二被看得不明所以,小心翼翼问:“客官?”   白争流咳了声,“提点”他:“就算是亲母子,两人闹了误会也是真的,你就当真不管不顾了?”   小二叹气:“我……唉,您说的对!我拿些茶水点心上去,若是他们没什么问题,我送了东西就走人。若是再有什么争执,我也好及时拦着。”   白、梅点点头,看着小二去一边忙活。   毕竟开着客栈,无论茶水还是吃食,都是随时准备着的东西。小二很快备出一个托盘,端着东西,就要往上走。   白、梅这会儿恰好坐在楼梯口旁。小二要上楼,自然也得经过他们。   “等等,”刀客再出言,指着托盘里一个碟子开口,“这是什么?在别的地方倒是没见过。”   小二低头看一眼,笑了:“麻球,拿面炸出来的,里头还有豆沙。客官若是喜欢,待会儿我也给你们拿些。”   白争流应了,手指收回来。动作之间,一些细碎粉末无声地从他指尖落下。   正是灵石粉。   考虑粉末被人误吃的可能性,白争流没把东西放在那些茶水、点心上,只往托盘随意撒了一些。   往后,他便与情郎继续悠哉悠哉地吃茶。一直到小二从二楼下来,两人才起身,往楼上走去。   小二惊讶,问:“客官,如何又上去了?”   梅映寒说:“昨夜没有睡好。”   小二“呀”了声,神色之间显得颇过意不去。   白争流安慰他:“与你没什么干系,我们就是水土不服,原本就浅眠。”   小二“哦”了两声,接受这个说法。不过,白、梅上楼没多久,他就端着一叠热腾腾的麻球来了。见白、梅惊讶,青年还说:“都说了拿,自然是要给客官们拿的。”又压低嗓音,“也当是给客官们赔罪的。昨天晚上啊,我实在……”   白争流笑笑:“无妨。”   小二松一口气。   白争流:“你去忙,我们这便歇息了。”   小二“哎”了声,表情却不显轻快。而是下意识地朝掌柜的、老夫人所在的房子看了一眼,神色之中,分明还是担心。   白、梅看在眼里,神色不动。没告诉小二,其实他过来的时候,自己两个能那么快的开门,正是因为他们在预备出去。   等到小二走了,两人才真正出门。这一回,兵分两路。   梅映寒轻功更好,便由他守在窗户旁侧。白争流呢,则抱着长刀,悄无声息地来到房门之外。   屋内,一道男声正在讲话,说:“娘!您多多少少吃一点儿吧。每回回来,就见您更瘦了。”   白争流听着,没有推开屋门。凝神之间,却能看到其中景象。   只见老妇人正坐在桌边,抿着嘴巴,神色颇勉强。再细看,会发觉她的手与昨夜一样,还是捏着什么东西。   不过不再是剪刀,而是更小的物件。   自然就是白、梅昨夜给她的铜钱。   她身侧,那个男人还在说话,“如今您不跟我回去住,倒是无妨。可这秋日过完,紧接着就是寒冬了。那会儿多冷啊,客栈虽占了一个干净,却没有咱家烧的地龙,您如何受得住?再有,要不了多久,福娘和巧哥儿也要回来了。”   白争流推断,掌柜新提到的这两个名字,应该是他的妻子、孩子。   证据就是听到他们俩后,老妇人的神色明显变化,说:“你要对福娘与巧哥儿做什么?”   掌柜的苦笑:“我能做些什么?那是我家夫人与儿子。当初送他们走,还是娘你提的呢。说城里动静太大,一日日待着,总不安心。   “原先想把您也送走,可您又说,自己去媳妇儿娘家住,实在很不像话。要我说,有什么‘不像话’?这么做的人可太多了!”   老妇人面皮绷着,没有应声。   看母亲这样,郝掌柜似是难过。他神色黯然片刻,道:“罢了罢了。总归距离冬时还有好几个月呢。在那之前,你若想要留在外头,便在镇上待着。   “我这次回来,就是来看看您。如今知道您没事儿,我便能安心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便要离开。   神色语气之间,都是个被母亲伤了心的孝子模样。   可惜当娘的不为所动,白、梅则是更关注其他方面。如今见郝掌柜要走,白争流心头快速转动。想要做些什么,不过,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老妇人开口。   “你——”   她叫一声。听到动静,不光郝掌柜,白争流也惊讶地抬起头。   这一抬头,就见到对面窗外,梅映寒正收回去的手。   白争流眼睛眨动,想明白了。原来是情郎借着位置的便利,拿手势给了老妇人什么指引。如今老妇人开口,便是按照梅映寒的指示行事。干巴巴地讲话,说:“你一大早过来,也不容易。这盘子东西,你便吃了吧。”   郝掌柜听到这话,明显一愣。紧接着,脸上浮现出动容。   “娘,”分明是几十岁的人了,这会儿还是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我便知道,您还是疼我的。”说着,伸出手,去抓盘子里的麻球。   动作之间,袖子、掌侧不可避免地碰到白争流前头撒下去的灵石粉末。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大概率推迟_(:з」∠)_……原本想说推迟这么多次了要不然就不定三更时间了,但总觉得自己可以再挣扎一下…… 第260章 马车   白争流背脊挺直,掌心扣上二十八将刀柄。   只要郝掌柜那边有一丝异常——掌侧、袖子上出现仿佛烧灼的孔洞、面容之中流露痛苦……白争流都会毫不犹豫地出刀。   可是没有。   从头到尾,男人的表现都十分正常。未有把麻球塞到口中时,他喉中发出一丝细微的、像是哽咽的动静。   但这完全说得过去。如果他当真不是什么阴邪之物,而是如外表展现的一样,是个被母亲误会良久,如今总算看到关系和缓希望的儿子。会有这种反应,实在再正常不过。   白争流看在眼里,一点点送考二十八将的刀柄。   他看着郝掌柜将东西吃完,又匆匆喝一口茶水,好把麻球咽下。   之后,男人面带期望地看向面前的母亲,像是想从母亲口中听到更多关切。   可惜没有。老夫人只是捏着手心里的铜钱,面容微微僵硬地看他。似是察觉到了男人目光中的期待,她喉结滚动一下,到底开口:“城中铺子不是还要你去看着吗?莫要在外面耽搁了,快些回去。”   郝掌柜听着,脸上流露失望。唇角的弧度却还在,答应:“好。”   他朝屋外走去。   白争流身形微侧。他做好了准备,等郝掌柜出门,只会觉得刀客是恰好从走廊经过,不会联想更多。   这时候,屋内又传出了动静。原是郝掌柜走到一半儿又停下,转头朝妇人笑道:“中秋虽然已经过了,月圆却是常有。等福娘和巧哥儿回来,咱们一家子,也摆一场赏月宴。不知不觉,也有这么长时候没一起吃饭了。”   “……”老妇人沉默。   郝掌柜抿抿嘴巴,低声道:“那个时候,您若还不愿意回去,把宴摆在客栈这边也无妨的。”   说罢,他到底离开了。路上与白争流擦肩而过,果真不曾在刀客身上落下半点目光。   屋内,老妇人依然维持着身体紧绷的姿态。一直到白、梅两人进来了,她才瞳仁微缩,急匆匆地开口:“后生!你们看,刚刚过来的到底是什么?”   白争流吐出一口气,“不像什么阴邪。”   老妇人微微一愣。   她的神色从怀揣希望,到在短时间中变得绝望。分明一句话都没说,白争流却像能读懂她的心思。   还是没有人相信她!就像是从前一样。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得了癔症,这才认不出自家孩子。   可自家孩子是什么样,难道她自己不清楚吗?纵然那冒牌货伪装得再好,他讲话的神色、语气,不期然做出的小动作,总要露出破绽。   可惜这些痕迹都太细微,就算有意让妇人总结,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好不容易碰到一次手凉的状况,终于能与人说了。可讲了以后,旁人非但不站在她这边,反倒更觉得她有问题!   “你们也一样,”她轻声说,“你们和之前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白争流听着、看着,心生不忍。   他有意说些什么,话到喉咙了,又不知如何表示。   也是这时候,从窗子方向过来、位置更接近桌上托盘的梅映寒倏忽开口:“争流,你过来看。”   白争流眼皮微跳,惊讶地看向情郎。对方话音认真,明显是有所发现。可是,“发现”——   白争流走了过去,在情郎身侧,与他一起低头。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托盘上,片刻后,白争流目光微凝。   梅映寒说:“你刚才撒了多少灵石粉?”   白争流:“不多。”   梅映寒:“既然‘不多’,那……”   白争流:“前面郝掌柜的袖子落下来,就算不把那些粉末全都带走,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梅映寒眼神晃动一下,重新看向身前托盘。   只见盘子当中,细碎粉末落在深色木纹上,恰似繁星点点坠于夜幕。   这些“繁星”撒落得极为均匀。哪怕白争流并不知道自己前头放在盘子上的灵石粉末究竟呈现怎样姿态,他也能确定,粉末一定没有被动过!   认知浮上脑海,青年心脏漏了一拍。   紧接着,他猛地回身,大步踏向屋外!   梅映寒紧跟其后。两人再后,老妇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焦急地“哎”了一声,想要叫住前头两个青年。奈何青年们消失得实在太快,完全不给她机会。   老妇只好停下脚步,立在原地手上依然摸索白、梅前面给自己的铜钱。   手指一下一下地在上面摩挲,像是把铜钱看做了佛珠。光是拨弄还不够,口中还要跟着念:“阿弥陀佛。”   再说已经来到客栈外的刀客、剑客。   当下已经过了“清晨”,早市散去,不算是八里镇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上却依然人多,他们说来并未耽搁很久,可当下时刻,郝掌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道上。   白、梅对视一眼,心念同时一动。并不依靠肉眼的“视线”朝四下铺开,恰似流水向八方奔涌。   有了!   “流水”触及某一点时,两人精神一振。   以郝掌柜的身家,他自不可能靠两条腿在城镇之间来回。郝掌柜这趟出行,是靠马车。   如今马车正“咕噜噜“行在街上,转眼又要经过下一个拐角……白、梅脚下一点,衣袍飞扬,周身响起一片旁人的惊叫。   “什么动静?”   “是两个江湖人!”   “嚯,他们是直接飞起来了吗?”   “那身白衣服!我想到了,传闻天山弟子在外行走时俱是一身白衣!他们日日走在雪上,身法无比轻灵……”   “那玄衣的郎君也不差啊!咦,他既然没穿白衣服,难道不是天山出身?”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竟有非天山之人,与天山弟子的轻功不相上下吗?   说话的人陷入久久思绪。而这会儿已经来到两边房上、恰好听到旁人对自己身份猜测的白、梅两个“……”   要是其他时候,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会这样高调。奈何事态紧急,如果能在进入贺城之前抓住一个知晓城中状况的人——或许不一定是“人”,于他们而言,无疑是事半功倍。   至于下方那些声音,白、梅无奈地抿抿嘴巴,想,“就当听不到吧。”   两人运起轻功,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而这时候,他们视野里的马车已经到了街道拐弯处。   车前,一个身着短打的中年汉子正左手缰绳,右手马鞭。鞭子猛地朝马屁股抽下,口中高喊:“让一让,让一让!我们老爷有急事儿!”   周围人听着重重马蹄声,连忙避让。也好在这里已经不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总算没人被撞到。   中年汉子咬牙往前,额头青筋鼓得分明。快一点,再快一点——   “斯律律!”   车子前方,正在鞭下急奔的马匹倏忽停下奔跑,前足高高抬起!   车夫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一直到察觉身体后滑,才猛地拽住缰绳,不让自己在马匹的动作中从车前跌下!   他惊魂不定,怔怔看着前方。只见不知何时,马前竟多了一个一身白衣的青年!   车夫眉毛竖起,粗声粗气斥他:“就是你挡我的路?当真是个不怕死的!若是刚才我拉缰拉得不及时,你已经在马蹄子下面了!”   一番话,说得色厉内荏。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马停不停,都和他全无关系。   但是无妨,只要能把前头的人唬住就好。   抱着这样心思的车夫,紧跟着就见那白衣青年惊讶地朝自己看来。再之后,他抬手,在马脑袋上轻轻一碰。   前头还在不停“嘶嘶”叫着的马登时安静下来,像是个乖顺的狗儿兔子,任由那青年摸。   见着这一幕,车夫的眼睛都瞪大了。他却不知道,梅映寒也没想到灵气落在动物身上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想让马停,马就停下。如今呢,更是乖乖让他这个头一次见面的人摸鬃毛。   他垂眼笑了笑,在马身上轻轻一拍。又从怀中取了糖,喂到马嘴当中。   白争流在前头抱怨:“咱们自己的马还没吃两块呢。”   嗓音出来,车夫悚然一惊。什么时候的事儿?竟有另一个青年到了自己身侧。   他嘴巴张大,一时竟忘了制止对方的动作。就见青年一只手抓住自己身后的帘子,要将其朝旁边拉开。   “不!!!”   车夫猛地扑上前去,身体正压在白争流手臂上。   白争流:“……”   他正要将人推开,这时候,身后情郎忽而“唔”了声,“情况不太对。”   白争流动作停下:“什么?”   梅映寒:“这马待我们很亲近,对灵气也很喜欢。”吃糖的时候开心,被梅映寒拿带着灵气的指尖梳理鬃毛时更开心,“它是匹正常的马。”   “正常?”车夫腹诽,“十村八店,你们都找不到更好的马了!”   他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只是更加坚定地履行着自己看守车门的职责,坚决不让玄衣刀客看到车里的场景。   没能成功。   意识到梅映寒话中的意思——如果郝掌柜当真有问题,他带来的马、手下的人,定然都一样有问题!可现在,马是正常的,那么人呢?   怀着一探究竟的决心,白争流手臂一转。分明不是发力的位置,车夫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挨了柔软又有力的一掌。他没有察觉丝毫疼痛,人却被推开足足一尺。再要去拦青年的动作,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了。   车夫眼睁睁看白争流将帘子拉开,露出后方的场景。   完了!中年男人颓然闭上眼睛。   原来那马车当中,竟然是空的。   见此画面,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白争流瞳仁依然骤然缩小。   他维持着拉开帘子的动作,转身看向不远处的车夫。   明明没有多少凶恶模样,车夫却觉得一股压力扑面而来,落在自己肩头、身上。   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嗓音也跟着不停颤抖,快死告诉白争流:“前头是有一个人给我说,让我一边喊着‘老爷’,一边往出走。只要出了城,转上两圈儿,就能回来领钱了。”   白争流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中年男人又道:“大侠,大侠!你们要找那人,是因为那人犯了事儿吗?我知道他走到哪了,人是往西面跑的。”   白争流还是没说话。   另一边,梅映寒走过来,站在白争流身边。   两人一起看向西边。目光被建筑挡住,视野却扩展到极远的方向。   他们见到行人,见到驾车骑马之人,也看到无数深深院落。   中年男人:“大侠,我说的都是实话。”   白、梅一起看他。   中年男人咽了口唾沫,听那玄色衣服青年问:“那人给你的钱呢?”   中年男人:“唉,哪有钱啊。”   白、梅:“……”   中年男人再咽一口唾沫,“其实是有的,不过当真不多。”说着,手掌摊开,露出其中一粒碎银。   的确不多,粗略看上去只有一钱。   白争流无心计较男人是否藏私。他把银子拿到手上,另一只手的指头在自己掌心一划,一个以物寻人的阵法就出现了。   两人盯着碎银,见它一点点飘起,果真是转向西方……等等,不对!   眼看银子越来越往下,白、梅跟着蹲下身,恰好对上马车底的一双眼睛。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261章 城墙   两个江湖客身侧,中年男人正因他们的动作莫名其妙。   为什么要拿手指在银子上划拉?为什么划拉了两下,那银子就飘起来了?   他心情恍惚,正琢磨自己面前的青年们是在变戏法还是其他。还没想出一个结果,就见就刀客、剑客身体下压,手掌落在腰侧兵器上,一刀一剑转眼出鞘!   再接着,车夫只觉得一道黑色影子从自己面前闪过。速度太快,他甚至觉得对方动作间带来的狂风刮疼了自己面颊。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嘶!”   也就是说,自己前面赶车的时候,黑影一直趴在车底?   这个念头,让中年男人迟来地冒出一身冷汗。   可是……   他恍惚地想。   自己在这个行当做了多年,对车上压着不同重量时赶车的感觉极为熟悉。哪怕不看车子,都能知道上头坐了多少人。   而方才,他赶的,的确是一辆“空车”啊。   ……   ……   在车夫愣在原地时,白、梅已经追着郝掌柜,来到镇外。   郝掌柜知道自己已经败露,这会儿也不再遮掩。偶尔回身朝白、梅望来,两个青年恰能与他鲜血淋漓的面容相对。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到他额头处有一个窟窿。   是箭伤。   白争流心头分辨。   那样子,倒像是郝掌柜与什么人交战过,被对方一箭射中脑袋。   联想到贺城的历史,再想想自己与映寒曾经经历过的鬼境,“交战”对象呼之欲出。   想着这些,刀客脚下一点,身形快速往前,终于还是超过郝掌柜,提刀将他夹在自己与剑客之间。   前后俱是江湖客,郝掌柜面上透出几分不情愿,脚步却到底停了下来,只怨毒地看着白、梅两个。   白争流神色淡淡,身侧二十八将之上流光溢彩,光是散出去的灵光,就足以让郝掌柜身上被“烫”出数个窟窿。   而等他往前一步,郝掌柜自然后退……只退了两步,一把剑从他背后横了过来,男人身后紧接着燎起一道焦痕。   到这一步,郝掌柜脸上的怨毒、恐惧却似散去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前两个青年,额头上似乎还在汩汩流血。   白争流看着这一幕,微微拧眉。   他心头盘了无数问题,正计较如何说出。另一边,梅映寒先他一步开口。   “店里小二夏哥儿说你是好人,镇上卖馄饨的商贩一样对你交口称赞。”剑客淡淡道,“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想要接自家长辈去鬼城住?”   话音落下,郝掌柜的“面无表情”似是起了波澜。   他目光晦涩,朝梅映寒望去。嘴巴微微张开,似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就传来另一道“隆隆”声响,打断了郝掌柜的话音。   白、梅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心底微微一沉。   他们看到了大股大股的烟尘!那些尘土被马蹄震起,从地面上扬,一直飞卷到天际。   而以白、梅的眼力,这个距离,已经足够他们看清踏在地面的马蹄,还有骑在马背上的身影。   那分明是一匹匹死马、一个个死人!   每一匹马、每一个人都像是郝掌柜一样,身上带着肉眼可见的致命伤,有些甚至能直接看到他们血肉之下的骨头。饶是如此,他们依然在向前冲锋,转眼便拉近了与两个江湖客之间的距离。   事已至此,两个青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追赶郝掌柜过程中,他们已经进入鬼境了。而现在,若是继续留在原地,等待他们的,便是成百上千、上千上万的鬼军!   “上城墙。”两个青年之间,郝掌柜冷声开口,“接下来,就看你们能活多久了。”   白、梅转头看他,也是看向他的身后。   原来不知不觉间,贺城城墙已经近在咫尺。   墙面并不像他们来时那样光秃秃。相反,两个青年在上面看到了无数箭支、烧灼痕迹,下方更是堆了不知多少尸身与战车残骸。   而城墙之上,正有无数同样形貌可怖的鬼兵在朝着下方叫喊。多半是对敌军的喊话,鼓舞士气的号子,另有几句焦急的“快些上来”。   伴随话音,一道长梯从墙头翻卷落下。   郝掌柜看到长梯,眼神微微明,忙不迭地朝梯子方向跑去。   这一次,白、梅没有拦住他。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郝掌柜一手抓住梯子下摆,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同时,墙上的喊声更大、更清晰了,尽是在呼唤他们:“快上来啊!要来不及了!”   白、梅对视一眼。虽然不清楚状况,但眼前这样——   白争流:“不如一观。”   梅映寒点头。   两个青年脚下又是一点。他们没有借助长梯,而是径自踩在高高的墙面之上,转眼就超过了还在艰难朝上攀爬的郝掌柜,身子落在城墙上。   周遭鬼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身上气息倒是都很和缓,像是对白、梅并无敌意。相反,须臾之后回神,他们脸上甚至透出喜色,涌上来问白、梅:“从前听说,主军那边有一个叫‘长阳子’的江湖人,能够飞檐走壁、无所不能,莫非就是你们俩当中的一个?”   “去去去,”问话的人刚刚说完,身子就被身边人推了一把,“你都说了,那‘长阳子’是在主军当中的,怎么会来咱们这边?再有——”   白、梅感觉到一道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   “人家这是两个人。”说着话,鬼兵咧开嘴笑了,“长阳子再厉害,他也只有一个!咱们有俩呢,脱困有望了啊!”   两个青年明显发觉,因鬼兵的说法,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增加了,并且全都非常激动、饱含期许。   就连郝掌柜在这期间总算爬上城墙,气喘吁吁地靠在一边儿顺气儿,也没引起鬼兵们的注意力。   一直到一个打扮明显与普通鬼兵不同、约莫是什长的人走了过来,皱眉斥道:“你们都在做什么?人家都要打到城下了,这儿的所有人竟然还都聚在一块儿?!”嗓音越来越高,“是怕他们射不中你们,有意要当靶子吗?!”   听着这话,郝掌柜明显哆嗦一下,鬼兵们则心有戚戚地散开。   “你们两个,”那疑似什长的鬼又转向白、梅,照旧挑剔地皱着眉毛,“是今天刚上城墙的?”   白、梅看着他脸上一道从左边太阳穴一直劈到右下角面颊,讲话之间不光能看到其中血肉颤动,甚至能隐隐看到一缕白色的伤口,面色不动,回答:“是。”   什长冷笑:“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之前干什么去了?家里终于没粮,总算愿意往出走了?!”一顿,嗓音放低些许,“我就说,早就应该向城里人征粮了!可是上头始终不让……”   白、梅听着这话,心头快速计较。   眼下的场景,十有八九就是当初贺城经历的那场围困。这点,他们早已猜到。   而什长的话,则透露出了更多细节:最开始时,城中百姓恐怕与士卒们并非一心。   这是人之常情,白、梅半点都不因此意外。   战乱年代,今日你占领一城,明日我便把城夺回来的事儿屡见不鲜。对城中百姓而言,无论哪股势力过来都没什么区别。   他们甚至会对这些势力产生同等的怨恨。你们对我家园争来抢去,让我家园满目疮痍,甚至在战争里带走我家父亲、丈夫以及孩子。   等到与傅家将士们一同经历围困,百姓们不愿拿出存粮供将士取用,理所当然。   将士们却不能白白挨饿。最开始时,他们或许还会好声好气与人商量。可若商量不出成果,自然要来硬的……   当然,这些也都是围城前期的事儿。   等到被困的时间长了,不用将士们说,百姓们也会自发地意识到,双方其实早就被绑在一条船上。   让将士们活下去,等到傅家派来的援军,他们就能活。相反,若是将士们都死了,敌军破城而入,他们作为与将士们“共同抗敌”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以鬼兵们的状态,以及什长的话音推断,如今鬼境里,情势应该还没走到最糟的时候。   “我们从前不在这边。”理清思绪,白争流打断什长的话音,还朝城墙看了一眼。   他的动作十分刻意,却又有用。被刀客的动作提醒,什长意识到,当下并非发泄情绪的时候。   他深深看了白、梅一眼,朝旁边人吩咐:“给这两个新来的兄弟一把兵器。”又抬高嗓音,“咱们今天的任务,就是不放一个下面的人进来!   “他们放箭,咱们就躲!放梯子,咱们就推!   “对面儿那姓郑的,可是有名的残暴!你我里头,但凡有一个被他捉去了,都不会有好下场!   “弟兄们,想不想活?”   鬼兵们喊:“想——”   什长嗓音更高:“想不想回老家,看老娘!”   鬼兵们喊:“想!”   还有人在乱中开口,吼:“不光要看老娘,还要看媳妇!”   这句话后,周遭响起一片哄笑。还有人叫:“曹老四,人人都知道你有媳妇了,闭嘴吧!”   喊着看媳妇的汉子“嘿嘿”一笑。白、梅再朝他看去,一眼看到他脖子上的深深刀口。   他们便知道,这姓曹的士兵,定然是没机会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62章 守城   人人身上都带伤,人人都像是不知道自己带了伤。   喊完口号、振作了众鬼兵士气之后,什长便说:“去吧!”   鬼兵们四下散开。别看他们前头显得散乱无章,真到了关键时刻,却是人人都记得自己的岗位。就连郝掌柜,也晃晃脑袋,来到一处墙后躲着,手里提了一把生锈的砍刀。   同样生锈的砍刀,白、梅同样各自被分了一把。   鬼兵们像是没看到他们身侧的兵器,还在和他们叮嘱:“看你们前头的表现,身手定然差不了!不过,打仗这种事儿,和江湖比武又有不一样的地方。你们与人打的时候再厉害,让一群人围住,不照样没办法?”   白争流还算认真的听着,顺道请教:“大哥,如何称呼您?”   那半拉面孔都被削掉的鬼兵一扯唇角,“便叫‘大哥’吧。这场仗打完,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认识太多人,没意思。”   白争流眼神晃动一下,情绪难言。   这时候,视线挪动,又见着梅映寒正抱着刀,朝旁侧打弓射箭的鬼兵处看。   刀客心头一动,脑海里再度冒出那句话,“天山武功,兼包并蓄”。   他压低嗓音,问“大哥”,“那兄长,可否给我那朋友一把弓?——最好也有箭,不过若是实在没有,也无妨。”   “大哥”“哟”了一声,“别看咱们距离敌人不远,箭真射出去,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这鬼地方风大,还不知道能给你吹到什么地方!”   白争流说:“就是试试。”   “试试……”“大哥”想了想,“行吧。老七,把你的弓给这小兄弟试试!”   旁侧一个身量稍矮,面容却颇为粗硬的汉子听了这话,朝白争流看来一眼。   白争流摊手,去看梅映寒。   行七的汉子又拿挑剔的目光去看梅映寒。   在他的目光里,梅映寒先是不解,随后看一眼白争流,意识到什么。   白争流的下巴朝着那汉子肩头的弓箭微微一挑,梅映寒眨眼,恍然。   只见他朝行七的汉子走去,对方这会儿开口了,说:“非我小气,可你们知道这些箭有多贵重吗?原先带来那些早就用完了,城里又做不出来新的!我这儿的每一根,都是对面儿射来,我再把它们捡起……”说着,紧紧扣住手中长弓。   “大哥”道:“老七,怎么这样小气!”   老七道:“我何曾小气了?呀,你做什么!”   原来在他说话的空当,梅映寒一只手伸到了老七身后。等到后者反应过来,已经是剑客抓了一根箭,从他背篓中拿开的时候。   老七脸色大变,“你要做什么?”   梅映寒却没理会他。手上掂量一下箭身,身体来到墙头,也没见他摆什么专门的姿势,就那么把长箭一丢,箭身便“咻”的一声向前飞去。   这番动作进行得太快,除了白争流外,墙上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老七身体扑到墙上,大喊:“我的箭!”   他嗓音渐弱。   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冲到城墙下,要放云梯的敌军鬼兵。   还有最前头的那个,被一根箭正命中额头,如今正在晃晃悠悠往地上倒的人。   老七咽了口唾沫,缓缓回头,用一种堪称敬畏的目光看向梅映寒。   白争流含笑看着这一幕,见老七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箭篓解下来,交到梅映寒手上。   梅映寒没有拒绝。不过,拿到箭篓之后,他先做了一件事。   从中又抽出一根箭,递到白争流手上。   好吧。白争流心想,自己也可以试试。   虽然不像情郎那样,对各家兵器们门道都有研究,但白争流也有他的优势。   灵气给他带来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视角。静下心来,他不光能“看到”远方的敌人,还能知道近处的鬼兵下一步要怎么走、把云梯搭在什么地方。   白争流凝神静气,手臂、半边身子一起发力。若说前头梅映寒掷出箭支的时候,不少人压根没有留意,只是被结果震惊。这一回,他们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分明只用了一只胳膊,可被白争流投下的箭,速度竟然不输被弓送出去的!   不光是快,力道更是惊人!鬼兵们一起往下看,便见箭头先是穿过了一个敌人的脑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没再穿过去。箭在遇到第三个敌军鬼兵时被削弱了力道,就那么留在他脑壳当中。   白争流身侧,一群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更不知道如今已是真正战事的数十年后的鬼兵们瞠目结舌,再看白、梅两个,目光中都透出敬仰。   接下来一天,白、梅基本只做了一件事情。   旁人把被敌军射在城墙上的弓箭搜集起来,交给他们。他们再将这些箭反手投出,每每一次就能解决数个敌人。   什长最先还没留意到这边的状况。等察觉了,他看白、梅的神色也开始变得不一样。   等到天色转向黄昏,一天就这么过去。百夫长引着千夫长过来查看这一片士卒们的状况,叫到什长的名字,什长连忙跑了过去。   只见他背对士卒们,不知是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千夫长、百夫长一起抬头,望向正在城墙上倒得歪七扭八,就这么休息起来的士卒们。   不,不是所有人都歪着。一群士卒当中,两个青年的身形格外显眼。   他们并未太过出格,在旁人疲惫劳神时显出多少风采气度。两人亦靠在墙上,两腿盘起,距离很近。正各自侧着头,与另一人轻声交谈。   可光是还能坐着交谈这种事儿,在当下,就显得尤为难得了。   千夫长、百夫长眼里闪过一丝欣赏,什长看在眼里,立刻叫道:“新来的两个,快些过来。”   白、梅早就留意到他们在谈论自己。此刻听到什长的话音,两人也不意外。都是轻巧地在地上一撑,便翻身而起,转眼来到千夫长、百夫长身边。   什长绷着神色,站在一旁看他们。从神色中,能看出他此刻同样疲惫。   “就是他们两个了。”眼看人来了,男人便向长官们介绍,“今日才来的,贡献却大。我们这儿没有伤亡,全靠着他们俩。”   百夫长看着白、梅,问:“为什么之前没来?”   白争流还是前面回答什长的那句话:“我们之前不在这边。”   百夫长听着,点点头,没有追问。   这在白争流的意料之中。早在士卒们放下梯子,拉他们和郝掌柜上城墙的时候,两人就隐约想到了。鬼境毕竟是鬼境,与正常世界不同。对这儿的游魂们来说,他和梅映寒从何处寄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得加入战争。   千夫长则说:“你们两个很会使箭?”   白争流谦逊:“不过是有身粗略工夫。”   千夫长笑了:“能救下这么多人,这可不算‘粗略’。不过,今天对面儿攻得原本就不算激烈,哪怕没有你们,他们应该也能守住地方。”   白争流看他。   见千夫长收敛神色,脸上的笑意转向严肃,问:“我且问你们,愿不愿意去更危险的地方?”   梅映寒:“大人是说——”   千夫长朝城门方向看了一眼,“今日的大半敌军,还是冲着那边儿去的。”   白、梅听着这话,心头微微一跳。   为什么敌军会冲着城门去?   因为只有冲破城门,才能进入贺城,占领这里!   面对这么一个重要的地方,贺城守军会是什么反应?   自然是把己方精锐也调动过去。不出所料,贺城的守卫将军,就在那里!   两人对鬼境虽然没有什么思路,不过从前头经历来看,所有闹鬼的地方,都存在一个“核心”。   并不是说“核心”一定是鬼境当中地位最高的那个,可有了更强大的能力,总会更显眼一些。   常老鬼、荣王……   白、梅一起开口:“自然愿意!”   哪怕“核心”并不在贺城守卫军这边,而在敌方呢?   他们尽快与守卫军的高层接触,不是恰好有机会了解敌方的情况,好做出反应吗。   听着两个青年坚决的嗓音,千夫长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点点头,先赞了一声“好”,又说:“你们明日早起,便直接去那边吧。”又转向什长,吩咐:“今天晚上,不要让他们两个守夜。”   什长点头,白、梅明天的去向就这么定了下来。   往后千夫长、百夫长离开,什长果然另安排了人值夜,防止晚上敌军偷袭。   再往后,鬼兵们开始下城墙,预备回营歇。   这场景说来颇为诡异。数之不尽的死人凑在一起,组成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偏偏这条长河中不时有笑声,来自鬼兵们的笑声非但没有让气氛好些,反倒更增添了一重怪异。   鬼兵们当中,白、梅慢慢来到了郝掌柜身侧。   听到两个人的动静,郝掌柜转身来看他们。昏色之中,他头顶上的血洞像是也被模糊了。   “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把老娘接进来吗?”郝掌柜说,“进来的都已经是死人了,哪里还会再死?从此之后,便能一直活下去……”   白争流说:“现在不打算问你这个了。”   郝掌柜一愣。   梅映寒说:“城中是这样,你又是这么出去的?”   这倒是郝掌柜没想到的问题。他看两人片刻,忽而笑了。   “想知道?”他问。   白、梅没有回答,但郝掌柜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等你们像我一样了,自然会知道。”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今天也……嗯…… 第263章 高将军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这话,再看郝掌柜,视线还是在他额头打转。   郝掌柜倒是任由他们看。被这么盯着,也不恼。   白、梅看在眼里,心头那句“掌柜真是个好人”的响动又转了一圈儿。   刀客忽而问:“你是不想告诉我们,还是不能告诉我们?”   郝掌柜幽幽地看他,什么都没说。半晌,干脆转开了脑袋,去与鬼兵们商量起“晚上会吃什么”。   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前头抄了百姓的存粮,此举是给守卫军见底的军备补了些货。可守卫军不是侩子手,他们不想饿死士卒,同样不想饿死百姓,只是希望把所有能吃的东西放在一个锅里统筹。   拢共十几、二十万人,每天都要吃掉一个天文数字。贺城被困的消息迟迟传不出去,主军那边的援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这种情形当中,摆在操劳一天、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的士卒们面前的,就只是一个黑黢黢的窝头。   白、梅算是立了功,分到的依然是这种。只是一个队伍的鬼兵们感激他们,把所有人的窝头凑到一起,挑了最大的两个让给他们。   白、梅看看手上黑乎乎的吃食,再看看旁边鬼兵们热情的目光,到底没把那句推辞说出来。   他们还没弄明白自己的定位。是和鬼兵一样的“已死之人”,还是纯粹的“外来者”……打仗的时候鬼兵们不在意这点,现在却不一定不在乎。   两人只捏着窝头,也不动。   鬼兵们还是留意到这点,曹老四看白、梅片刻,问:“你们不吃?”   白争流说:“饿过了,回头再吃。”   梅映寒则问:“你要吃吗?”   曹老四舔了舔嘴巴,似是心动。   但也只停留在心动了。他倒是有原则,说:“不行不行。你们刚救了我老四的命,从此以后,就是我和我一家子的恩人了,怎么能从恩人口中拿吃的?”   白、梅看着他身上的致命伤,再听听那句“救命”,心头百般滋味。   白日操劳太久,吃完东西后,鬼兵们便相继睡下了。   营房中呼噜震天,这倒是还能忍受。然而处于一群不知多久没有洗漱过,身上混着酸臭、腐臭和其他奇怪味道的士卒之间,要睡着,也是不可能的事。   白、梅跟着闭眼躺了没一会儿,便相继睁眼。   两人视线对在一起,不必讲话。一个眼神,就足以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他们轻手轻脚地下了通铺,从屋中走出。   到了外间,夜风吹过刀客、剑客面孔。   空气里虽然也弥漫着血腥气与腐败气息,味道却还是比里头好了不少。   白、梅捏捏眉毛,一起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看彼此,从对面人的目光里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无奈表情。   他们平日自忖经历过颇多艰难环境。雪山去过了,峭壁走过了。虽然还没有入海的经历,大江大河上却也都曾渡过。   谁能想到呢?没败倒在荒山野岭、孤坟破庙里的两个人,竟因一屋子乱糟糟的臭味儿,头一次支撑不住。   “既然出来了,”梅映寒说,“正好四处转转。”   白争流点头,手同时覆上二十八将刀鞘。   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明天虽然是他和映寒头一次与此地守将相对,他们身侧却有两个对他们有所了解的人。   不过,现在还不是找前辈们出来的时候。   刀客、剑客一路疾行,慢慢的,营地中那些血腥气、腐败气息离他们远去。   周遭空气仍然显得沉重,却已经比先前好了不知多少。   白、梅左右看看,猜测自己现在应该到了从前贺城市集所在。只是和人满为患的营地相比,这本该热热闹闹的地方,倒是显得冷清了。   确定四下无人,白争流的手覆上二十八将,轻声叫:“前辈?可在?”   他话音落下,两道灵光铺就的影子慢慢出现在青年们身边。   这份光亮,在夜间按说颇为显眼。不过杨春月、潘桂都能自如操作自己在旁人眼里出现与否,倒不会因此被鬼兵们发现。   白、梅朝前辈们拱手,大致说明了眼下状况,最后问:“前辈可知那贺城守卫为人处世?”   杨春月闻言沉吟:“贺城守卫……”   白、梅专注看她。   便听杨春月歉然开口,道:“我是听说过贺城之事,可要说与那守卫将军打交道,却是不曾了。”   白、梅听着这话,心头微微失望。好在潘桂很快开口,接过话茬。   “还是我来吧。”中年将军解释,“老高和我们一块儿的时候,春月丫头年纪还小,不曾上过战场。后来我们这边地盘儿大了,大伙儿慢慢分开,老高分到了西北这面。再往后,才是春月丫头与我们一同上阵。”   白、梅心头恍然。   打天下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从有人扛起反旗,到傅家先祖稳坐帝位,前后经历了整整二十年。   这些时间,足以让杨春月从二八年华的少女,变成老成持重的将军。也足以让意气风发、一同征战的兄弟变得天各一方,再听闻对方消息时已是死讯。   “我认识老高的时候,他才二十岁。”潘桂缓缓回忆,“和我们这些粗人不同,老高家里是地地道道的书香世家。祖上啊,说是出过举人呢。   “可惜老高他爹死得早。人一没,他家里就只剩下孤儿寡母。纵然有个‘读书人家’的名头,还是少不得受欺受辱。那些人还笑话他,说他十多岁就中了秀才,之后怎么再无寸进?……到最后,竟连家产也没能守住。   “家中田宅被夺,到这一步,老高竟还是忍了。让他不能忍的,是那年他要往首府赶考。走到半途,遇上强匪。被夺了一身银两不算,还毁了他的身份路引!如此一来,就算他如期到了首府,也没法进场。   “为这场考试,老高准备了多少年啊?他白日去做工,晚上才要苦读。头悬梁,锥刺股,多苦的条件都忍下来了,不就是想要出人头地吗?可是非但没有等到那么一天,日后还见抢了他银两的匪人在当时的郡守府进出。你猜怎么着?原来让人守在赶考路上,本就是那当官的的主意!   “一是能得些银两,二是那些失了路引的考生要是还想上场,到了地方后少不得得找人疏通。三呢,就是就在郡守那边,有些人是一定要上榜的。可动试卷的胆子,他还没有。如此一来,不如在路上做些计较。”   听到这里,哪怕自己不是读书人,白、梅也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这一步一步、步步陷阱……   “明白这点后,老高便觉气血上头。当日就提着刀,进了郡守府。   “他倒是还有理智,没有祸及无辜。只擒了那狗官,将人逼至闹市,想让那狗官当众承认他前头做了什么。”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不自觉地被潘桂口中描述吸引,脱口而出:“而后呢?”   潘桂无奈:“自然是没能成功,反倒被那官的手下一箭射中手臂。好在不曾伤及筋骨,更好在那狗官是没说什么,他自己倒是把话喊完了。旁人听着,想想自己一路所见,也信了他的话,朝着狗官一拥而上。   “场面一乱,老高就有了外逃的机会。这小子,从前半辈子运气都不好,唯独这会儿好了一回!竟真给他逃出去了。不过,那以后,老高也不敢回家,生怕牵连了家人。便一直窝在山里,直到起义军四起,他才扛着刀下山,一并反了前朝!   “最开始,他说他是读书人,我们还犯嘀咕呢。不说老高当时那模样,就拿常理来断,一个读书人,哪里能挥得动刀?   “老高却说,他从小到大,不都是给家里干活儿干过来的吗?再有,以赶考之路远,还有考场那环境,若是身子骨不健壮些,人怎么能撑得下来?   “我们哪里知道考场是什么环境?听他那么讲,也没太放在心上。还是后来到了城中,真切见到一处考场。我们才知道,老高的话,是一点儿都不错。”   潘桂一边讲,一边对着白、梅比划。   “就这么窄个地方,上下两片儿木板,吃饭拉尿都要在里头。若是一不小心,挨着臭号,噫——”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白、梅虽不知道“臭号”究竟是个什么,但顺着潘桂的描述想想,脑海便模模糊糊勾出一个答案。   紧跟着回想起他们刚刚待过片刻,就迫不及待出来的营房……   白争流吸了一口气,把那些糟糕联想驱出脑海。   “叔爷爷,”白争流问,“你们一起打仗的时候,高将军是个什么风格?”   潘桂跟着从“臭号”中回神,思索片刻,得出两个字评价。   “谨慎。”他说,“凌华已经足够严谨了,老高却是比他更有十倍、百倍慎重。   “他后来讲,提着刀去找那狗官,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冲动。事后想想,他也不信自己能做出那等事。   “倒是不后悔,毕竟要是没有这冲动,还不知道他日后的路要怎么走。   “但想想那段见不了家人,只能一个人在外逃亡的日子,他也……唉,”潘桂做了总结,“说到底,还是被逼的。要是世道太太平平,他多半也是个‘之乎者也’的学究吧?   “再说他有多谨慎。我们每次迎敌,定好策略,都要让他来评判一番。若是老高觉得风险有六成,多半就稳了。而要是七成、八成,老高每每提到都要心口绞痛,我们却知道,虽有风险,却也可以一试。   “自然,说是十成风险,便还是算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这里是正在医院等抽血结果的江……一看竟然要等两个小时我就,还是在这儿把更新写了吧()   看单子应该只是怀疑急性肠胃炎,不是诺如,情况应该还好。 第264章 你说谁   要说原先白、梅对叔爷爷口中的“谨慎”认知还不够深刻,听完潘桂这番话后,两人算是彻彻底底懂得。   “换句话说,旁人觉得‘稳了’,在高将军眼里仍有六成风险。”白争流咋舌,“果真是再稳重不过。”   梅映寒则道:“叔爷爷从前与高将军多年不见,如今也算有机会重逢。”   白争流听了情郎的话,也从自己的喟叹中回神,跟着道:“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要是换做他自己,经历了与老友的生死诀别,紧跟着自己也被坑陷、杀死,又在数十年后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刀客不知道那会儿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唯独知道,如果到此时自己还能见到情郎、见到诸多故友,情绪自然有所不同。   “不。”出乎白、梅意料,潘桂思索片刻后,竟然拒绝了“与老友相认”的提议。   眼看两个青年惊讶,潘桂先是笑笑,紧跟着换上严肃神色:“我从那野坟地里醒来至今,倒也有些时候。前后听你们说了不少与‘鬼境’有关的状况,又亲眼见过芙蓉江下的老鬼墓。   “能形成‘鬼境’,背后定有一个实力颇强的怨鬼在操控,这话对否?”   白、梅凛然回答:“是。”   与还要考虑一下“核心”是否存在于贺城守卫军这边的两个青年不同,潘桂直接道:“不出意外,造成如今鬼境的老鬼,应该就是对面儿的主将。哈,他活着的时候不放过我们的将士,如今死了,竟然还要折磨他们!   “不光是折磨他们,还要害这几十年后总算能得一份安宁的百姓,将他们拖入鬼城……”   讲到这里,潘桂脸上浮现怒容。   考虑两个后辈还在身侧,中年将军并没有让这份怒容在自己脸上持续太久。没一会儿,潘桂收敛神色,只朝白、梅两个叮嘱:“我与春月丫头,便算是你们的‘底牌’。老高可信,但都走到这一步了,谁知道他身旁有没有多余的眼睛?……为了你我,也为老高,初时呢,先别把我和春月丫头暴露出来。   “等到你们得到老高信任了,能在私下场合说话,我们自会出来,与老高相见。   “到那时候,也算旧人重逢了。”潘桂慢慢说。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渺远,像是透过眼前光景,看到了颇久远的从前。   “不光是与我有交情,”潘桂还转向杨春月,“老高与你家大哥关系也是极好的。说来,我们平日总嫌老高那些计较太过累赘,可真遇到事儿了,也多亏有他事先准备,我们才有斡旋的余地!你家大哥算是因此被救过一命,那还是你十八九岁的事儿。”   杨春月听着这话,先是微微怔忡,随即也坚定了神色。   “竟还有这等事吗?”她道。想了想,又转头叮嘱白、梅:“你们若有机会,不如观察一下高将军的兵器是什么、一般放在什么地方。他去世得早,无论用刀用剑,还是别的什么,都定然不曾像我们的兵器一样被融到‘二十八将’当中。可其中道理想来也算相似,若有机会,便带他一同离开吧。”   潘桂补充:“还得老高愿意。”   杨春月便笑:“自然是愿意的!潘叔,你忘了你自己那会儿吗?”   潘桂“哈哈”一笑,“我那会儿是想走,可架不住你们几个嘴巴灵。到现在啊,是真的不想走了!”   死后成灵的两个将军,容貌被定格在了他们生命消逝的那一刻。   但又有一些不同。真正死亡时,无论是潘桂还是杨春月,都在牢房中受了颇多折磨。   太`祖皇帝要杀他们,又要挡住天下悠悠之口。如此一来,自然要往他们头上多加罪名。   可要加罪名,总得讲一个“证据”。实在没有,又要如何?……捏造,屈打成招。太`祖皇帝双管齐下,二十八将们骨头硬,寻常情况不会屈服。可他们不低头,他们的家人却不一定是同样的硬骨头。再有,他们自己不畏惧落在身上的刑罚,可要是眼睁睁看到那些刑罚落在家中旁人身上呢?   一封昭罪圣旨还是被写出来了。杨、潘这会儿再想,已经记不得上面都写着什么。可他们记得上刑场那天,周遭兄弟们憔悴的模样。   打天下的时候,他们何曾想到这么一天?   要死的时候,自然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以另一种形式醒来。意气风发,再与老兄弟们相见。   看着目露感怀的两位前辈,白、梅都没出声。   他们静静地在一旁做陪。直到前辈们想起他们这会儿身处怎样环境,提出:“争流,映寒,今日太晚了。我知道你们有了突破,少睡些也无妨。可从前贺城被围困了整整三个月,眼下也不知道你们要在此处坚持多久。能休息的时候,还是尽量休息。”   白、梅这才相视一眼,慢吞吞开口,说明自己的烦恼。   充斥着呼噜声、脚臭味和汗臭味弥漫的营房……   潘桂又是“哈哈”一笑,道:“我从前只道你们两个小子能吃苦。没想到,到底还是栽在这些事上。”   白争流苦笑:“前辈便莫要笑话我们了。”   梅映寒也叹气:“从前,我们还是太高估了自己。”   只是亲身经历之后,再看杨春月,两人便更多几重敬佩。   自己还是郎君呢!杨春月一个女郎,独自在兵营里,岂不是更加不便?   对上两个小辈的视线,杨春月起先不明所以,后头倒是恍然。   她摆摆手,笑道:“这么看我做什么?最开头的时候,我是麻烦了点儿。但到后面,我手下可有专门的女兵营呢。   “大家伙儿都是女郎,虽然也有你们说的汗臭,可别的事儿上,倒是没什么不方便。”   白、梅惊讶:“竟然如此吗?”   他们此前是听过此类传闻,但一直以为这只是戏文里的说法。毕竟官方层面中,一直没有此类消息流传。   杨春月却点头:“自然是真的。同样是为自己杀出一个前程、为家乡父老杀出一条坦途,郎君与女郎,又有什么两样?到了战场上,人人都是杀敌之兵,这便够了。”   白、梅肃然,潘桂则叹:“打仗的时候,姓傅的对春月丫头手下那女兵营也是颇为敬佩。可等登位,他便看不惯了,总要女郎们回家相夫教子。唯有一个春月丫头,毕竟有‘将军’名号,他不曾多说什么。   “那个时候,我们就该看出他待功臣们究竟是怎样心思了,奈何……”   奈何嫁人生子,仿佛的确是“女郎”的正道。再说,要是有那实在不愿意与人接亲的,当了皇帝的傅太`祖也不会真挨个点名绑着人去嫁人。种种原因相加,让人们忽略了此事暴露出的傅太`祖的心思。   “要是老高还在。”潘桂总结,“以他之心思缜密,怕是早早就能向我们分析这些吧?”   白、梅知道这是前辈又怀念起好友。两人静默不言,半晌,还是潘桂自己反应了过来,朝两个年轻人笑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你们俩不适应那环境,便干脆不要回去了。总归我看周遭也有屋舍,随意找间来住。到明日,若是有人问起,随意糊弄一下也就是了。”   白、梅点头。   这一晚,他们果真是如前辈建议的那样,随意找了一家商铺。   铺子已经很久没有经营过,里面的桌椅都落了厚厚一层灰。两人大致擦干净两张桌子,也不讲究其他,便合衣躺在上面。   虽然不睡时也能头脑清明,可闭上眼睛,倦意到底涌了上来。没一会儿,两人相继进入梦乡。   他们身侧,杨春月、潘桂各自靠在一面窗旁,看着天际明亮、皎洁的弯月,心思浮动,不知飞向何方。   因前头耽搁,白、梅只睡了半晚,外头就亮起蒙蒙光色。   两人却是都神清气爽。赶回营房时,恰好遇到曹老四等人从屋中出来。一屋子人,竟没有一个发现两人昨夜不在。而是各自打着呵欠,一面念叨“不知道今天早饭吃什么”,一面惊讶“你们两个,竟然能起这么早”。   白、梅便说,过去行走江湖,早起已是习惯。   鬼兵们不过随口一问,听了这话,便不在开口。   倒是白争流。他目光在鬼兵们之间扫了一圈,意识到:“郝掌柜……郝大哥怎么没在,是还没起身吗?”   话音落下,便见周遭鬼兵们一起看向他。   白争流神色不动,梅映寒则稍稍往前一些。是个与刀客并肩,身体却微微侧过,有些将人挡在身后的意思。   “郝……”这时候,曹老四挠挠头,“你说谁啊?”   白争流听出他话音之中的迷茫,微微一怔。   他想了想,描述:“便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喏,比我们都要年长一些。”   曹老四像是尽力回忆一番,然后告诉白、梅:“长得像你说的一般的人,实在太多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能见到多少。若是你们讲的是哪个在城墙上碰到的人,日后有缘分,自然能碰到。”   梅映寒眼神微动,说:“若是没有‘缘分’呢?”   曹老四看他一眼,笑了。脖颈上的刀口在这一刻显得分外狰狞,如同他死的刹那一样汩汩朝外涌出鲜血,“自然就见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今天感觉好多啦。其实昨天抽血检查之后,医生看着单子说血项怎么这么高,那会儿还挺担心的。没想到回家之后睡了一觉就基本没问题了,开了200块的药只吃了两颗……_(:з」∠)_!   总之能好起来还是很开心的! 第265章 无穷无尽   早饭和昨日没什么差别,照样是黑乎乎、硬邦邦,光是看着就觉得嗓子被割得生疼的黑窝头。   白、梅照旧没吃。可他们吃不下嘴的东西,落在其他士卒们手中,却像是无上美味。鬼兵们一个个都是狼吞虎咽地把东西吃完,再细细嗦着自己的手指。只要能从手指上觉出一丝残余的碎渣,对他们来说,就是了不得的奖赏。   白、梅看着这样的场景,默默挪开目光。可视线不落在旁人身上,声音却还止不住地钻进他们耳朵。   两人心头无言。这么听了片刻,周遭的吸吮声小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话。   还是那几个老话题。关于鬼兵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他们却总在怀恋的家人。关于不知何时会来,被期待着能将鬼兵们从眼下糟糕处境中解救出去的援兵。   又夹杂着几句对城中粮草储备的担忧、对地方将士们的咒骂……没说僵局,前方传来号声。鬼兵们纷纷站起来,“又要上城墙了。”   想到白、梅今日要去不同地方,曹老四还好心地给他们指了路。顺道拍拍他们的肩膀,颇感叹地说:“看吧!我前头给你们说,你们要找人,却是不一定能找到,就是这个意思了。今日一别,你们肯定就要在城头军那边儿混了。以后呢,不说你们能不能找到那个姓……姓什么的来着?”   白争流:“郝。”   曹老四:“哦!姓郝的弟兄。总归,就算他也回来找你们,多半一样见不着。”   白、梅听着这话,心头想法渐渐翻涌。又在抬起头,望向城头方向时,将思绪统统压下。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今日的战事。   到了真正的战场,无论你是普普通通的小兵,还是声名赫赫的“大侠”,仿佛都没什么两样。   同样是面对贺城之战,昨日在边缘城墙上,白、梅应对敌军时,一直颇为轻松。今天却不同了,敌军冲来没多久,他们就感受到了其中的区别。   敌人太多太多,像是潮水一样从城墙上涌来。推倒一个云梯,很快就会补上下一个。拿巨石朝下滚,是会带走一片儿鬼兵不错。可紧接着,更多鬼兵就涌了上来。一不留神,面前城墙外已经多了一个拎着砍刀的敌人。   纵然是面对血魔的时候,白、梅都不会感到无力。可这样的感觉,竟然在面对一群实力不强、一刀就能砍倒的鬼兵时出现了。   俗话说,“蚁多咬死象”。现在的刀客剑客,就像是蚁群当中的“大象”。   四面八方,随时随刻,他们周遭都有敌人存在。挥舞兵器的动作从最初时还能动上脑筋,思索什么样做效率更好,到后头完全是机械式的抬起手臂、下沉肩膀,好让敌兵的武器不要伤到自己要害。   用上灵气会好一些吗?答案是:不会。   还是那个问题。敌兵实在太多了,仿佛无穷无尽。他们不断地爬上城墙、不断地朝着白、梅两个进攻。纵然白、梅抽光丹田中的灵气,也只能让情况环节片刻。不多时,他们照样要被新鲜涌来的鬼兵团团围住,不得不再度提起手头兵器。   “铿!”   长刀与敌兵手中的刀撞在一起。   “扑哧——”   刀身从一个敌兵身上穿过,对方分明已经是死人了,这会儿却还能瞪大眼睛,满脸不甘地看着白、梅两个。   白争流、梅映寒已经完全不会为鬼兵的反应动容。他们效率极高,知道眼下环境特殊,光是凭借自己一个动作怕是很难将鬼兵完全杀死。却也无妨,最重要的,是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天上金轮东升西落,城墙内外堆满敌兵“身体”。   到黄昏时,交战双方各自鸣金收兵。骤听到动静,白、梅都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敌兵们退去的动作点醒了他们,让他们知道,今天已经结束了。   和昨日一样,己方的鬼兵们早已放下自己的兵器,各自寻了墙角一类地方靠好。有那实在没找到墙角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再往后一躺。   “哎哟!”立刻有其他鬼兵叫,“你压着我的腿了。”   那躺在地上的鬼兵眼皮都没抬起来,声音很轻,跟要没有了似的,“太累了,躺上一躺……”   被压着腿的鬼兵明显不乐意。你是方便了,可我也要腿麻啊——从他脸上读出这么一重意思,白、梅忍不住好笑。都当了鬼,竟然还会肢体麻痹吗?   但他们都没有笑出来。   这点还是后头才教两人发现的。原来不光是鬼兵们,白、梅自己也在整整一天的战斗中疲惫到了极致。面颊上的肌肉都继承了主人的劳累,想要勾起笑脸,却又怎么都勾不起来。   白、梅同时想:“今天晚上,怕是当真得好好睡一觉……”思绪正动,忽而听到旁边传来的声响。   先是脚步声,然后是有人喊:“高将军!是高将军来看咱们了。”   白、梅精神一振,不必交流,便一起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动静响起之处,果真是有一个身着盔甲的中年男人朝这边儿走来。与白、梅昨夜因潘桂的话构想出的文人外貌不同,“高将军”的样貌身形落入两人眼里,是彻头彻尾的武人模样。   看他盔甲上的血污,今天一天,他本人应该也在某个地方拼杀。只是城墙占地实在颇长,这才似的白、梅一直到现在擦看到他。   周遭鬼兵们纷纷站起,白、梅跟着起身。   眼看鬼兵们要列队,高将军抬手,道了声“不必”。   话音落在白、梅耳中,倒是颇沉稳有力,一点儿都没有前头对话的鬼兵那样疲软虚弱。   撑着一口有力嗓音的高将军,开始询问鬼兵们的状况。对杀敌多的鬼兵,他出言夸赞。对受了伤的鬼兵,他也表现出十足关心。   在高将军的话语之中,白、梅明显感觉到,自己身旁的鬼兵们精神振奋许多。   那可是“将军”啊!自己呢,只是一个不值钱的大头兵。   能被将军这样关心,不少鬼兵都觉得心头升起了无穷的力量。而在他们的动容之中,高将军的目光终于转向白、梅。   留意到将军的注意力变化,他身后随从当中,有一人站了出来,低声在高将军耳边说了些什么。   白、梅认出,对方就是昨日提出将两人调到这里的千夫长。   此刻他讲话说是“低声”,落入刀客、剑客耳中却颇为清晰。是大致说明自己昨日是如何发现两人、询问两人是否愿意来主城楼的。那会儿,两个年轻人便果断答应。今天一看,他们的表现果真可圈可点……   总之都是说白、梅的好。   听了手下人的夸赞,再看向两个青年时,高将军的神色明显带出欣赏。   他道:“两位义士愿意加入我们,高某感激不尽。”   白、梅自然不会白白去受这句“感激”。听了高将军的话,便说:“将军带领士卒们坚持至今,护卫城中百姓,抵抗敌军入侵。要说‘感激’,也该是我们来提才是。”   高将军笑了笑,道:“你们既这么说,倒是让我不知如何才好了。杀敌、护卫百姓,这不都是我该做之事吗?”一顿,“危难关头,莫要如此客气。两位且听我一言,你们既有本事,做普通士兵,未免屈才……”   白、梅听着这话,略有意外。   他们是想过,高将军兴许会发现两人的能力、对他们颇为欣赏乃至封赏。却没想到,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   他们对面,高将军已经在说:“直接升你们做千夫长,还是太快了。当个百夫长,如何?”   白、梅神微肃,道:“多谢将军抬爱。”   高将军听着这话,微微颔首,脸上带笑。   他身后跟着的武官们则开始向两个青年道恭喜。   听着一叠声的“自古英雄出青少”,白、梅却是不曾被冲昏头脑。“大侠”都当过了,在鬼兵们当中任个百夫长仿佛也没什么不同。不过——   白争流忍不住开口,道:“只是将军,我与映寒不过刚刚加入,便有如此升迁……”   果然还是太快了吧?   他这么提出来,高将军明显惊讶。不过,惊讶之后,看两个青年的目光变得更加欣赏。   从看“有才之人”,变成看“有才有德之人”。   他说:“你们可知道,昨日我来这边儿时,士卒们是什么状况?”   白、梅自然不知。   高将军原先也不是要问他们。不等两人做出反应,他便继续说:“每天早晨,来这边儿的士卒数量都是那么些。可你们来之前,每天晚上,我能见到的人,都只有今日的一半不到。”   白、梅听着这话,瞳仁微微一缩。   高将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到手下人伤亡至此,我心疼啊。可是这就是战事,不说士卒们,便是我,是老关,”看一眼旁侧另一个武将,从两人姿态来看,那应该就是高将军身边的副将了,“也都有可能冷不丁地中招。从此以后,便再也没有起来的机会。”   白、梅听着这话,默默无言。   高将军似乎也不是要和他们讲什么道理,而是思绪到了,便在白、梅眼前喟叹一番。   之后,他摇摇头,总结:“昨日你们在东面儿,周边的人一个伤亡都没有。现在你们过来了,又为我留住了这么多士兵。有如此大功,我怎么谢你们都不为过。一个百夫长,还是屈才了。   “再等些日子吧。”说到这儿,高将军眼中似有光亮,“等援军来了,你们若是还能一直有今日的表现。我便给主君写信,道我又寻到两个难得的人才!”   白、梅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心头那句“可是,你终究是等不到援军”盘旋许久,到底无法说出。   两人情绪沉沉,面对高将军,也只能再道一句:“多谢将军。”   作者有话说:   小白小梅,好辛苦…… 第266章 鬼兵们   高将军又勉励了白、梅并在场其他士卒们几句,便带着武将们一同离开,再去面对另一边的士卒们讲话。   白、梅看着他的背影,对这位将军的辛劳有了新的认知。   同样是经历了一天苦战,别说寻常士卒们了,就连他们两个已经引气入体、筑起道基的人,都有一种难言的疲惫感。高将军呢?却还能再这样的疲惫感之中,向着周遭士卒们不断讲话,振奋军心。   虽然理智上,白、梅都知道,这也是危难时刻的不得已之策——援军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城中食物实在所剩不多……身为一城主将,高将军能做的实在太少。亲身接触士卒们,不断告诉他们情况会好起来、己方一定能将敌军击退,是最简单高效的法子了。   但高将军当真能做到这种地步,而且看鬼兵们的反应,还是日复一日如此,白、梅还是有所动容。   见完了高将军,往后就是安排值夜之人,加上回去吃饭、睡觉。   白、梅如今一跃成为百夫长,安排活计的事情便也归了他们。两人看看周边鬼兵们,更清晰地见到了他们面容中的倦色,便打算干脆将值夜之事安到自己身上。   没想到,这话刚一说出来,就有鬼兵面色为难,道:“可是大人,如你们这样的百夫长,谁留谁去,都是上头统一安排的。”   白、梅:“……”原来还有这种规定吗?   既然刚才高将军走的时候,都没提让他们留下。今天晚上,白、梅算是已经拿到了“休息”的牌子。   原本觉得多挨挨也无妨。然而紧接着,两人又从鬼兵们口中得知,原来晚上值守的人,第二天可以整天休息。   因这个,与白、梅预想中“这是个苦差事,大伙儿怕是都不愿意做”不同,鬼兵们对晚上留下的名额颇为跃跃欲试。   他们在这儿的时间也久了,自然知道敌军的作风。白日打得虽猛,可晚上,敌军基本不会动。   开玩笑呢。他们疲惫,敌军难道就是铁打的?不得跟着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吗?   而只要敌军不来,晚上值守,就相当于只用吹吹夜风。要是没人巡查,偷偷打个瞌睡也是无妨的。这会儿又不是冬天,不回营房,还不必闻那脚丫子味儿了呢!   鬼兵们你一言、我一语,朝白、梅说了这些“潜规则”。   自然,“晚上可以打瞌睡”的话没人对着新上任的两个百夫长直说。不过白、梅都是什么人?只要鬼兵们有几次吞吞吐吐,两人便将他们的小心思看得分明。   那以后,就是好笑。   眼下的鬼兵们,与他们之前见过的游魂们都不太一样。   他们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更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的可怖形象。虽然一个个的,要么脑袋被开了口子,要么肠子往外直流,要么半边肩膀都没了。可是,在他们心里,自己仿佛都还活着。   会想要分到白、梅之外最大的那个黑窝头,想要得到能偷偷休息的值夜名额,更想早日打完仗,回家看望父母。   白、梅想着这些,心头不知该是如何心情。再对上鬼兵们或清晰,或隐约的期待目光,两人笑笑,“好,我们知道了。”   既然是人人都盼的活计,那就人人都不要漏下吧。   两个新晋百夫长,手底下一共二百号人。白、梅做不到一天之内把他们全都记住,却能做到从里面各自挑出十个,再把那十个人记住。   十个鬼兵正因自己的好运气窃喜,就听新百夫长说:“明日晚上,便换另十个人。”   窃喜的鬼兵们:“……”嗯,很应当。   既然有“值夜之人第二天不必上城墙”的规定,这份任务注定是要有人轮换着来的。否则的话,要是有人天天值夜,白日只用在营房当中呼呼大睡,岂不是一切都乱了套?   白、梅又说:“再到后日,就是再十个人。如此十日为一轮,你们相互都记住了,谁已经值过夜。若是哪日我们点人的时候重复了,便要靠你们点出来。”   十日?一轮?   有的鬼兵开始失望。他们就担心这种状况发生,若是没有排班,那连续两天值夜做不到,第一天与第三天却是无妨。不过,若是新百夫长只是靠他们来计数,未尝不可以动些手脚。   他们眼珠子转动,没想到,白、梅下一句话就是:“自然,我们也会记住。若是有人想要搞鬼作乱,我们不介意把他从排班当中踢出去。如此一来,也算是给旁人做一些贡献了。”   因这句话,鬼兵看开始到处看彼此。他们还不知道,正是自己此刻的神色、目光,让白、梅更有一种“这些各怀心思的鬼兵,的确比我们预想中更加鲜活”的感觉。   因这个念头,等到时间更晚,他们下了城墙,与一帮新战友一起分窝头的时候,两人只觉得手中窝头都变得沉重起来。   尤其是发现落在两人身边的窝头,又是最大的那两个之后。   白、梅这次拒绝了,只道自己吃不下那么多。   鬼兵们听到这话,明显有不同想法。他们殷殷地劝,说:“两位大人,你们今日是如何操劳,我们是亲眼所见的。这黑窝头,说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除了它,我们也没什么能拿来孝敬你俩……”   “对啊!若非两位大人,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全胳膊全腿从那城门楼子上走下来呢!”   “一整日都在辛苦,到晚上稍微吃点儿好的,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们关切白、梅,两个青年则是哭笑不得。东西是肯定不会吃的,因他们的话音而有的些许心头发暖却是真的。   诚然,从前在常宅时,那边的管家、小厮也十分关注白、梅是否吃了东西。后头他们又知道,当时被摆上桌面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那些夸赞“常宅”菜肴如何的话语,说白了,是催着白、梅快去送命。   如今却不同。白、梅明显能感觉到鬼兵们话音中的真诚,也正是这份真诚,让两人愈发不愿意接受。最后干脆拿出自己新被任命的官职说事儿,道:“这才是我们头次开始吩咐事儿,你们就不听。日后呢?等再上了城门楼子,你们还想违抗军令不成?”   话冷冰冰的,鬼兵们听着,脸上却带出笑意。   这是百夫长关心他们呢!多奇妙啊,人家当兵的那边儿,总是碰到什么好东西都要往上孝敬。他们却不同了,高将军每日都有的亲自关心,百夫长的面冷心热……   最终,白、梅点了两个今日教两人看出辛劳的鬼兵,与自己互换了窝头。   拿着明显大了一圈儿的窝头,两个鬼兵半晌没有下口。还是等周遭人都吃完了,开始朝他们身上看,两人才忙不迭地吃了起来。   “嗝!”   吃到最后,肚子里明明还是饿着的。在场的都是青壮,每日光吃两个窝头怎么可能够数?可偏偏因为吃的太快,东西顶在胃里,让他们发出一声恰似打嗝的动静。   两个换了窝头的鬼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周围鬼兵则哄笑:“看来百夫长们给的窝头当真是好东西!竟是能让人吃饱了。”   “吃饱”吗?原来不知不觉时,这两个字,已经如此陌生。   那两个鬼兵脸上明显透出这样的意思。肚子里还是空空的,嘴巴却已经咧开了,笑道:“那是,毕竟是百夫长给的。”   其他人继续起哄:“哦——”   “你们可莫要得意啊!等到明日,便是我从百夫长们手里换大窝头。”   “胡说,明明是我!”   “……你们当真是够了,”争抢声中,另有一鬼兵开口,“百夫长们自己也要吃呢,哪能日日分给你们。”   这话出来,前头那些喊声高的鬼兵立刻偃旗息鼓。   “也是。”   “百夫长,你们莫要见怪,我们不是一定要你们把窝头换出来。”   “正是。百夫长们操劳那么久,光是今天,就帮我挡了不少刀哩!我可是眼睁睁地看到那刀朝我劈下来,可是身上太重,一点儿多余的力气都没有。若不是百夫长,我连能不能坐到这里都说不定,更别说吃东西了。”   “正是!我也一样。正和那些狗杂种拼杀呢,忽然听到风声。脑子是反应过来,知道下头有杂种朝我射箭,身子确实无论如何都反应不过来!原本以为就要死了,没想到,百夫长一刀劈下来,硬生生把那跟箭劈断……”   类似这种事情,鬼兵们不说还不知道。一说,才知道竟不光自己在白、梅手上获救,同伴们也都有类似经历。   一时之间,看向白、梅的目光当中崇敬更多。白、梅被看得压力颇大,只能匆匆开口,提醒鬼兵们快些吃东西。吃完之后,还要早些歇息、准备明日战事呢。   鬼兵们这才偃旗息鼓。   周边总算安静,白、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哭笑不得的意味。   话说回来,他们虽然催促鬼兵们睡觉,自己却是不会与他们一同入眠的。   再怎么疲惫,也要坚持从营房走出。到了昨日歇息的那家商铺,照旧是合衣躺在桌子上,两人才觉得放松。   顺带和彼此讲话。白争流道:“今日见了高将军、关副将,我便在想,叔爷爷说得应该不错。”   梅映寒点头:“正是。此次鬼境的‘核心’,应该还是出在对面。”   怨鬼总是以伤人为目的,高将军与他身边的副将明显不在此列。   白争流:“只是,咱们要怎么过去?”   梅映寒:“也不知道敌军在何处扎营,主将又歇在什么帐中。”   白争流睁眼想了片刻,轻轻打了个呵欠:“高将军他们兴许能有线索。明日,咱们寻个机会问问。”   梅映寒:“也好。”至于今日,便先歇下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67章 遗忘   第二天,白、梅的经历与这日相差无几。少有的不同,在于登上城墙之前,在一群鬼兵当中,他们仿佛看到了郝掌柜的身影。   但也只是“仿佛”了。周遭鬼兵太多,那个疑似郝掌柜的男人只在刀客、剑客眼里晃过一瞬。两个青年只来得及看清对方额头上的窟窿,紧接着,男人就被淹没在茫茫鬼兵当中。   白、梅相互看一眼,当场倒是没说什么。一整天下来,也只是尽心尽力地在城门防守。   到了黄昏,交战双方再度鸣金。敌方鬼兵们退去,己方的士卒则和前面一样倒在城墙上,白、梅甚至直接听到了鼾声。   他们自己不至于这么夸张,可那股子弥漫在全身上下的疲惫感,还是让两人闭目养神了片刻。   一面是休息,一面也是回想今日所见所闻。   这是他们来到贺城鬼境的第三天。前两天,因为两人在城门的不同地方,自然没法对比前后遇到的鬼兵们是什么情况。可这第三天下来,两人确定了一件事。   ——敌方鬼兵为什么杀不尽?   因为昨日已经被白、梅或砍或刺,总之命中要害的鬼兵,今日竟然又出现了!   他们身上依然带着伤,看起来比昨日遇到时更加严重,甚至能看出白、梅他们造成的伤害。可是鬼兵们的行动却不曾因此受限,依然是勇猛冲锋的样子。直到再度被斩到城墙之下,才抽搐一下,逐渐没了动静。   白、梅看在眼里,却不会因为他们这样子的反应安心。昨日两人也看过不少这么跌下去的鬼兵,可到今天,那些鬼兵除了后脑勺明显多了凹陷之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想来明天、后天,他们见到的也会是相同状况。   如此一来,直接去找“核心”,成了势在必行之事。从根源下手,才好彻底除去祸患。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梅这日却没等到高将军到来。   倒是有人来找白、梅,说他们作为百夫长,千夫长晚间巡查的时候,他们也该跟上。   念在他们是刚刚升职,今日就不计较两人迟到之事了。到明日,却是务必要记得。   白、梅:“……”能怎么办?自然是应一句“好”。   往后状况,和他们来这儿第一天碰到的差不多,唯独两人所在位置变化。从接受关怀的普通士卒,成了也要讲几句“今日辛苦了,援兵应该很快就能到”的百夫长。   一圈儿走完,上头的千夫长宣布解散。白、梅这才回了前头在的地方,他们被带走巡查,留下的什长们便安排好值夜人手。人员选择上遵从了白、梅昨日制定的规则,日日轮换,每日能休息的人都和前一日不同。   白、梅听过汇报,淡淡点点头,露出满意的样子。之后,假作不经意地问起高将军的状况。   鬼兵们听着两人口中的“不知将军今日如何。敌军来势汹汹,将军切莫受伤才好”,倒是不疑有他,直接道:“大人说得正是呢!若是没有将军,还真不知道咱们要怎么办。   “可惜今日将军该轮去西面儿巡视。下次再见,起码得五六天之后了。”   白、梅:“……”原来如此!   两人恍然。原来高将军的确会日日都下来勉励士卒,可士卒太多,不说高将军,就连他们自己的精力也很有限。总不能将军去勉励其他人了,余下的鬼兵便干巴巴在城门楼子上等着。   这哪里是关怀,分明是让人白白受罪。   所以高将军给贺城城墙分了片儿。被进攻多、伤亡重的地方,他会去得频繁一些。那些攻击不多、伤亡不大的地方,他也不能说是完全不去。只是相对而言,频率自然会低上很多。   白、梅明白了这个道理,虽然心头焦躁,却也只能按下心思等待。   也是这日晚间,两人有意在进入鬼境第一日时待的营房处走了一遭。便见郝掌柜正坐在鬼兵之间,与众鬼兵一起分食窝头。   留意到两个青年的目光,郝掌柜抬头,朝他们看来一眼。   眼看男人对自己二人勾起唇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白、梅眉尖微微拢起。   他们倒是不太在乎郝掌柜这会儿在想什么、笑什么。可是当下,曹老四分明就在郝掌柜旁边。两人不说“说说笑笑”,也的确是隔三差五就要讲上一句话的。看曹老四对郝掌柜的态度,绝对不是把他看做头回见面的陌生人。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联想到郝掌柜前头的态度,两人并未直接上前询问。可接下来几天,在等待高将军再度巡查之余,白、梅也多了新的任务。   日日都来看一圈郝掌柜动向。   时间一长,两人总结出规律。   首先,郝掌柜明显是一天在,一天不在。   其次,郝掌柜在的时候,他和周围一圈儿鬼兵的关系都显得不错。但要是他不在的时候,白、梅有意上前,便会得到一句“不认识,你们在说谁”的答案。   被这么回答了两次之后,白、梅甚至开始怀疑郝掌柜在这儿与人相处时用了假名。但当他们又挑了一个郝掌柜在的日子上前,却是清清楚楚地听到曹老四叫:“老郝。嘿,你这姓还真是有意思。”   郝掌柜笑道:“哪里就‘有意思’了?”   曹老四:“人人听了你,都觉得提你的人是在夸你。次数一多、时候一长,可不就是人人觉得你好?”   他一面讲话,还一面点头,做出副深以为然的样子。郝掌柜便大笑,说:“我哪里不‘好’了?从前的确人人都夸我,可那可不是因为姓。”   曹老四深沉:“要我说,定然也有那么几分姓的原因。”   郝掌柜:“怎会……”   都说到这种程度,第二天,曹老四再碰到白、梅,却还是一脸茫然:“姓‘好’?这姓倒是特别。”   两个江湖客:“……”   他们怀疑曹老四是演的,但他们没有证据。   只好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如果曹老四并非表演,而是一直都在与白、梅说实话呢?郝掌柜在的时候,他记得有这么个人。但要是他不在,便自然而然地把人忘了。   到晚上,白、梅躺在商铺的桌子上商量:“会这样,应该还是与郝掌柜前头说的,等咱们变得和他一样了,便能知晓的状况有关。”   可白、梅永远不可能变得和郝掌柜一样。于是,两人照旧只能猜测。   梅映寒:“变得和他一样,应该是说死了。”   白争流:“可同样是死人,他和曹老四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梅映寒想了想:“曹老四等人的确是兵,郝掌柜却似不曾上过沙场。不说他从前如何,咱们也来了这么多天了,每次晚上见到他,他的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类似情形,其实其他士卒身上也有出现。归根结底,就是白日操劳太多,肌肉消耗过头,这才有了此类本能反应。   可郝掌柜的反应,明显比其他人要严重,更不必说和白、梅相比。   白争流点头:“他在八里镇有店,在店里有老娘。镇子上旁人都夸他,他定是个活人——”   梅映寒补充:“先前是。”   白争流还是点头:“对,先前。现在他死了,可从他到八里镇时的表现,还有小二夏哥儿透出来的状况来看,就算死了,郝掌柜也在经营生意。”   梅映寒哑然:“那他失踪的一天,莫非是去经营生意了?”   两人沉思,畅想。   总觉得这个说法十分离谱。   可除此之外,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再有,如果郝掌柜的情况能拿这话解释,那曹老四等鬼兵呢?为什么他们会每隔一天就忘记郝掌柜一次?——不是记忆重置,毕竟他们还能记得白、梅。知道两人升职,还会兴高采烈地恭喜两人,说:“我便知道!你们俩年纪又轻,武功又强,怎么可能和我们一样做那小兵?再打上几仗,立上些功,兴许便能当上将军哩!”   谜团太多,时间又太晚。将问题稍稍梳理之后,白、梅便闭上眼睛,预备先做休息。   至于那些问题的答案,还是日后再寻。   说来,前头从鬼兵们那里得到的“五六天”答案也要到了。明天下午,不出意外的话,就能再见到高将军……   抱着这个念头,白、梅各自入梦。等到第二日晚间,一日苦战之后,白、梅果真事先得了传话,说他们今日不用去集合了,只要统领好手下的人们,迎接高将军到来即可。   听到这些,白、梅精神一振。   过了不久,果真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因都穿着盔甲,高将军连同身边武将们行路时都带着沉重动静。两个江湖客甚至从他们的步音中听出了象征疲惫的拖沓,不过,等真正站在士卒们身前时,高将军脸上已经再挂起和煦的笑意,询问众人状况如何。   虽然不是头一次被长官柔声问起这些了,鬼兵们还是紧张的紧张、难为情的难为情。平日粗野的汉子,这会儿都成了会对着关怀话音不好意思的小年轻。   高将军看在眼里,面上神色更加柔和。等到转向白、梅时,还额外用欣赏的口吻对两人说:“我这几日虽然没来这边,却也知道你们俩的功绩。有你俩之后,不光是你们初来的那日,后面每一天,这儿的伤亡率都是最低的!   “若是人人都有你们这样的身手,我军还有什么好愁……”讲到最后,高将军面上浮现怅然。   白、梅看在眼里,心头一动,知道这便是自己讲出那个大胆提议的机会了。   他们对视一眼,开口:“将军!我们有一番打算,正要与您说。”   高将军一怔,“什么打算?你们且讲。”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v=   想到今天已经周四了就有点开心XD   ps.昨晚……不对应该是今早,做了好离谱的梦   梦到自己在读高三,每天九点上课,而我报了一个早7:30-9:30的奥数班,相当于天天上学迟到。   在梦里的时候深深被自己的刻苦学习精神感动了,醒来以后一琢磨,这都是什么啊_(:з」∠)_! 第268章 刺杀?   此前,潘桂忧心高将军身边存在另一只眼睛,于是不曾现身与他相认。   这会儿,白、梅自然也不会明明白白和高将军说起“刺杀敌首”的打算,而是道:“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意思透露出来,高将军身侧的武将们反应各有不同。   有的是纯粹惊讶,有的则皱起眉毛。   再有一些,两种反应皆有。   白、梅将这一切映入眼中,面儿上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望着高将军,等对方做出回应。   二人视线之中,高将军明显有了比之前时间更长的怔忡。不过,他思索片刻,没有拒绝白、梅的提议。   “好。”男人点点头,“待会儿你们去我房中找我。”   话音一出,那位姓关的副将立刻道:“将军!”   高将军看他一眼,神色淡淡:“怎么?”   关副将皱眉,“这……怕是不妥吧?”   高将军听着这话,态度依然平静,说:“有何不妥?两位义士对我方士卒有功,如今又有对敌之策要献。我为一城守将,还能不听吗?”   关副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正因为您是一城之将,才要注意身份。”   高将军仍是看他,“我若不见他们,才是不注意身份。”   两人话音虽有针锋,语气倒是都算和缓。白、梅听在耳中,虽然略有些“两位将军怎么因我们的话争执起来了”的尴尬,多余想法倒是不曾浮出。   高将军都说到这里了,关副将将前头吸进去的气吐出来,也退了一步:“只是将军,真要在房中见他们,你身边也得带着人。”   高将军倒是不曾反对这话。他点点头:“自然。”   事情就算这么定下了。考虑白、梅不知道自己的住处是怎么走,高将军还特地留了个长随,给他们带路。   等到刀客、剑客下了城墙,去到传闻中的“将军府”,长随与他们解释:“这地方原是贺城一富商的住处。我们将军来了,那富商便主动将宅子献出。”   白、梅点点头。   长随又絮絮叨叨:“你们别觉得这地方大,布置好。其实啊,将军近来过得和下头的人们差不多。睡得比牛晚,起得比鸡早……再有,除了一间小房子外,这儿的大部分地方都拿来给伤病们住了。”   白、梅知道这是实话。从两人路过的一些房间门缝往里看,的确能看到一排排倒在地上的伤者。   医官大夫们在回廊中来来去去,手上总抱着药材。   两个青年看在眼里,问:“我们从前只听说城中缺粮,药草方面的事儿,却是不曾听过许多……”   长随便叹气:“能好到哪儿去?将军自己受了伤,若是情况不严重,便也只是拿清水稍微冲一冲,也不上药,就是那么晾着。   “这种地方,要找一片儿干净纱布,也不是容易事儿。”   白、梅听着这话,微微缄默。   他们看着眼前长随,心想:“可你知不知道,眼下这说来已经算艰难的情况,在人们日后回想起贺城之战时,只能归类为‘情况还好’的‘大战初期’?”   至少鬼兵们还“活”着,城中树皮野草也都健在。   “啊,就是这里了。”来到一扇门前,长随停下脚步,在白、梅面前将门推开,“将军稍后便会回来,两位先进去等吧。”   有了先前一路的交谈,白、梅对高将军住所中的布置已有预期。可如今入眼的状况,还是让两人微微怔忡。   小。这是两人对屋子的第一个感觉。眼前的地方,与其说是“将军宅”,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杂房。一张床,一面桌子,就占据了绝大多数的空间。   桌子旁边摆着一张地图。地图看起来十分陈旧,四侧都翻起毛边,足以看出它的主人是怎样夜夜看他,研究军情。   白、梅只在上面扫了一眼,便克制地挪开目光。   再有,虽然床铺、桌子都只有一张,屋中却有许多把椅子。   两个青年心头纳罕,不过想到这是旁人住的地方,怎么布置都由着高将军的喜好,便也不曾多问。   长随没同他们继续待下去。把白、梅送到之后不久,就有人在外头叫他,问他一批药材被摆在哪里。   长随与对方说了几句,发现沟通不清。他挠挠脑袋,歉然看向白、梅:“将军吩咐我带二位过来,按理来说,我是要与二位一起等将军回来的。可是现在……”   白、梅自然不会强留他,都说:“找药要紧。”   两人态度好,长随便也松一口气。又说了一遍“将军很快回来”后,人便离开了,只留白、梅两个待在屋里。   没了其他眼睛、耳朵,两个青年说话做事都要自在一点,可以叹:“我原先还在想呢,如果鬼兵们都是那副样子,城中是不是就不用设‘伤兵营’了?没想到,原来是在这里。”   这话是白争流说的。梅映寒听了,道:“只是不知道这些‘伤兵’是什么状况。”   白争流想了想,猜测:“曹老四他们的记忆都停在了战事前期,想来这鬼境也是专门卡在那个时候。既然如此,伤兵自然是更早之前就有的。”   梅映寒说:“那么从鬼境开始到结束,他们怕是要一直躺在地上了。”   白争流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心情一点点沉重。   他低声说:“等咱们把这一切结束掉,他们自然也再不存在。”   梅映寒静静说:“是。”   “但是,”白争流又开口,“贺城、贺城周边地方的人,状况应该能好许多。”   梅映寒微微笑了一下,又说了句“是”字。   白争流听着、看着情郎的动静,情绪慢慢和缓。   也是这时候,两人听到了从外头过来的脚步。回头一看,果真是高将军回来了。   和前头讲的一样,他并非独自来听白、梅的提议,而是带了几名武将。关副将也在其中,正拿警惕目光看着白、梅。   白、梅:“……”   两人正要开口,高将军却先“咦”了一声,问:“这儿就光是你们两个吗?”   这话说得奇怪。白、梅不解,原先已经到喉咙的话被咽下去,转而回答:“自然。”   高将军笑了下,解释:“我们从那边过来时,仿佛听到房中还有别人的声音。当时还在说呢,你们俩虽是刚刚加入战场,却适应得相当不错。到了这边,也能与人快速结交。”   原来是这么回事。白、梅恍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将军谬赞。”   高将军摆摆手:“如何能说‘谬赞’……”说罢,又招呼众人,“都站着做什么?一天打下来,你们不累,我还累呢。”语毕,便一马当先,坐在了桌子前头。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坐下。这样氛围之中,白、梅没有硬说不要,而是随大流地捡了把椅子。   顺道心道:“原来那些椅子是这个作用。”看来,高将军与他手下的武将们是经常来这儿议事了。   有了这个认知,白、梅也坐得放松许多。   等到他们肩膀松懈下来,高将军恰好开口:“说吧,究竟是什么打算,讲得那么郑重神秘。”   白、梅听着,知道关键时候到了。两人俱是起身,朝高将军拱手,“将军。我等愿深入敌营,刺杀那边主帅。”   话音出来,高将军明显一愣。   也不光是他,其他在场武将也愣住了。他们拿惊讶不光看向白、梅,而若细细分辨,便会发现那些眼神里除了惊讶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对两人“冲动”的不赞同,对青年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慨。   白、梅感受得分明,却不为所动,只直直地看着高将军,继续道:“只是对敌营的状况,我们毕竟了解不多。还望将军相帮,告诉我们一些线索。”   高将军听着这话,久久不曾开口。   白、梅便也维持着站起、拱手的姿势,身形一动不动,挺拔如松。   这么过了一息、两息……约莫半盏茶工夫,青年们终于听到了来自高将军的嗓音。   “此事不可行。”他道,“休要再提了。”   白、梅瞳仁微微缩小,不禁叫道:“将军!”   高将军抬头看他们,那张在两人心头历来柔和的面孔难得显露出了严厉,道:“我知晓你们武艺不俗!但这是战场,不是你们在江湖上的比武!在这儿这么些日子,你们应该也已经想明白。   “比武不可怕,你们江湖人,不是正讲究一个‘点到即止’吗?可上了战场,杀红了眼,能分得清自己与敌军的人都说不定……”   说到后面,高将军的嗓音明显有所变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   “除非你们能不被那头士卒发觉,直接潜入对方营帐当中。可是他们的主将营在什么地方?——换句话说,若是你们是那边的刺客,来了贺城,能第一时间找到这儿、刺杀我吗?”   高将军这么问。   白、梅无言相对。   他们又想到了自己来时对待眼下小屋子的感叹。现在看来,除了“与士卒同苦”之外,高将军住在这里,应该还有别的缘由。   然而……   两人正要再争取一下,就见前头那引路的长随又来了。这一回,他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很多个热腾腾、冒着香气儿的小碗。   高将军见状,止住话音,招呼:“不说了。你们快些打消念头吧,我也就当你们不曾提过。眼下呢,来都来了,不妨吃些热乎的再走。”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要不然就当现在三更在一点左右吧(趴) 第269章 夜逃   等长随近了,白、梅算是看清楚。原来那托盘上,小碗里头的,是一颗颗馄饨。   两人心中微动,不免联想到了刚到八里镇时遇到的那位卖馄饨的汉子。只是再一细想,这也算不得什么罕见吃食。   卖馄饨汉子的身影被从白、梅脑海中拨去,只留下眼前带着脆嫩葱绿的小碗。   高将军的邀请不是虚的。虽然白、梅是突然到访,加餐却也带着他们那份。虽然数量不多,汤水之中飘着的只有肉眼可见那四五个。个头也不大,和两人在八里镇见过的皮薄馅儿大版馄饨相比,眼前这个称得上小的可怜。   可是,在众多士卒日日夜夜都只有黑窝头吃的情况下,将领们能有这份加餐,已经算得上难得了。   不过,再怎么难得,白、梅也没法吃。   小小屋中,其他人已经开始大快朵颐,白、梅却始终没有动筷子。   看出了两人的迟疑,桌后的高将军微微一顿,笑道:“你们可是在想,外头的士卒们吃的是那种东西,我们却有如此享受,于是有所不平?”   这倒不是,刀客、剑客只是不想吃鬼境里的东西。   奈何真实原因无法明说,倒是高将军所言,于两人来说是个不错的借口。   都不用白、梅点头。他们只要略略显露迟疑,高将军便像认定了自己给两个青年找的理由。他叹口气,跟着放下筷子。   旁侧关副将立刻不平,道:“这是当我们日日都有加餐吗!平素里,不都是士卒们吃什么,我们便跟着吃什么?要我说,我们拿到的窝头,还没他们拿到的大呢!”   白、梅听着这话,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   关副将继续念道:“今日好不容易有百姓来送肉,说来也没两口。若是下到大锅子里,才是不知道如何分才好呢!还是将军体恤我们,说做了馄饨,拌上别的东西,也算是一盘儿馅儿了。又见你们来吃,于是让我们人人都分出去一个,好给你们香香嘴。谁能想到……”   他双目一瞪,满面不满地看着刀客、剑客:“将军这一番好心,有的人不领情就算了,竟然还要反过来往坏处想将军!”   话音刚落,旁边插来一道嗓音:“关虎!”   关副将“哼哼”地闭上嘴巴。   高将军无奈地看向白、梅:“莫要在意他的话。你们在乎士卒,这是好事。最怕的,便是自己到了高位,便忘记从前旁人是如何与自己出生入死。”   白、梅抿抿嘴巴,似是听进去了这话。   高将军温和道:“但有一点,关虎说得不错。非我等小气,可那么拳头大一点儿肉,不这样子,还真不知道怎么分呢。你们今天来了,也是有缘,便吃了吧。”   白、梅:“……”不,就算高将军真的很亲切,鬼境的东西还是不能随便吃的。   心里这么想,面儿上却不能直白表现。相反,两人似是诚惶诚恐,道:“前头误会了将军们,我等心头着实不安。如今,将军们体恤,我们却是没有脸面吃了。既是各位将军分给我们的,不如还是还给将军们。”   高将军无奈:“不过几个馄饨,也要这么推来推去吗?”   关副将:“哼!”   高将军:“……老关,莫要吓唬年轻人。”   关副将:“哼哼!”   高将军愈发无奈,白、梅倒是借着关副将显而易见的不满再度开口,“将军们平日辛劳,如今多吃些,也是应当的。”   说罢,十分坚决地将碗推了出去。   他们这样子,高将军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真要把馄饨一人一个碗分出去,未免有些难看了。到最后,众多将领一致赞同,还是只把多出来的两碗给高将军与关副将。   两人一正一副,共同为贺城操劳良久,该有这样的报酬。   高将军最先还有推辞,到后面,见实在推辞不过,到底应了。   新的小碗摆在身前,男人笑道:“我家夫人最拿手的便是馄饨。可惜她和孩子都在主君那边,我倒是许久不曾尝过夫人的手艺。”   关副将说:“总听你说起嫂夫人,若有机会,真想见见她。”   高将军轻声道:“是啊,我也想。若是仍有机会……”   后头的话音,却是模糊在碗上热雾之中。   东西吃完了,武将们又聊了几句“援兵到底什么时候会来”,而后便相继告辞。   白、梅自然也在告辞者之列。他们落脚的地方最远,不多时,就与其他武将拉开距离。   这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两人商议一番,却还是选择回营房先转一圈儿,之后再去他们睡了多日的商铺。   这个决定无疑是对的。回了营房,竟有不少士卒还没睡觉。而是顶着他们血淋淋的脑壳身体,来好奇百夫长们去与将军说了什么。   提议虽然被否决了,白、梅却还是没直接说起,而是道:“我们想了一出对付对面儿的技,原以为一转战局呢,还为此雀跃颇久。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将军们一听,就指出了我们那计的不足之处。”   梅映寒讲完,白争流开始在他旁边叹气。两人面上都展露失落,倒是让鬼兵们安慰起他们:“百夫长们有这份心,便是极好的!”   “正是呢。要我说,咱们现在也不要想太多。只要每日防备着,不让那群狗杂种冲入城中,就行了!剩下的,等援军到了再说。”   “……”   “援军”。   白、梅脑海之中闪过这个字眼。莫名的,两人心情又开始沉重。   他们自然不会让鬼兵看出自己的真正心情。待众人又发表一番对援兵的期待,两人就吩咐:“不说这些了。都什么时候?明日还要早起呢。”   一句话下来,鬼兵们偃旗息鼓。至于白、梅,照旧在呼噜四起之后离开,一路轻手轻脚,不发出半点声响。   “啪嗒”、“啪嗒”……   白、梅脚步一顿。   “啪嗒”、“啪嗒”、“啪嗒”。   两人喉结微微滚动。   怎么回事?自己和情郎都已经停下了,正在发出行走声响的绝对不是他们!   可是,这种时间、场合,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会走路?   两人心下微沉,不必再和对方确认,已经一同闪身隐入周遭黑暗。   四下俱寂,营房方向,士卒们的呼噜声遥遥传来。月色如霜,落上街道。   忽而,一个人影出现在白、梅面前。   那人显得十分谨慎。露头之后,先是左右看了一圈儿。确定当真没有人在此巡逻,这才显露身形。   白、梅看着那张被月光清晰照出的面孔,微微一怔。   郝掌柜……   与面对他们时总显露几分高傲的男人不同,这会儿,郝掌柜整个人颤颤巍巍,走起路来都要左右张望,仿若惊恐之鸟。   只见他快速穿过街道,转眼拐到一边,身形消失在白、梅眼中。   刀客、剑客却不会给他真正溜走的机会。两人很快追上前,却依然不惊动郝掌柜。而是默默注视着他,想知道男人是要做什么。   不多时,答案隐隐浮现。   郝掌柜竟然来到了一处城墙下方。他咽了口唾沫,十分郑重地开始朝墙上走。   顺着他面朝的方向,白、梅抬眼看向墙头。守夜鬼兵们的身影若隐若现,虽然不比白日尽心,可郝掌柜一旦上去,定然要被发现。   他到底想做什么?   若是想光明正大,前头便不该那样偷偷摸摸。若是想要低调行事,这会儿又是怎么考虑的?   诸多心思在白争流脑海中转了一圈儿。蓦地,他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不是疏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贺城封锁已久,所有对外通道都被堵死。想要从城中离开,唯一的选择就是从城墙上把自己吊下去。   做这种事儿,白日是肯定不行的。不说人多眼杂,天一亮,敌军可就要攻上来了!到那时候,你是下楼呢,还是被对方乱刀连箭扎成筛子?   如此一来,只能晚上走。   郝掌柜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上城墙后被发现是不可避免之事。自己能做的,不过是期待那一刻来得晚些。   再有,城墙下的路,让他安安稳稳走完。   偏偏不巧,他自以为隐蔽的行踪,从一开始就暴露在白、梅眼中。   眼看郝掌柜在楼梯上越走越高,城墙守卫们只要低头,就能看到他的身影。白、梅不再犹豫,一同从阴影中闪出。   白争流从背后抓住郝掌柜的领子,梅映寒则拿帕子塞住郝掌柜的嘴。   变故来得太突然,郝掌柜本能地要发出惊叫。只是叫到一半儿,他看清楚了身前青年的样貌,也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惊叫被咽下大半儿,余下小半儿也被手帕遮掩。只是惊恐还在,一直到被白、梅拎到一落满灰尘的空房,郝掌柜仍惊魂未定,恍惚地看着眼前两个青年。   白争流、梅映寒对视一眼,先声夺人:“你大晚上上城墙,是要做什么?”   郝掌柜瞳仁一缩,身体跟着颤动。   白争流看在眼里,知道他是害怕。至于恐惧对象,想来并不会是自己二人。   他倏忽一笑。与俊逸笑颜相比,口中话音却若数九寒天一样冷冷冰冰,是:“莫非是要将我军军情递给敌军?姓郝的,你好大的胆啊!”   光是白争流说还不够,另一边,梅映寒淡淡补充:“通敌叛国,又在这种特殊时候,该剥皮萱草。”   郝掌柜:“……!!”   白争流:“……”   他斜眼去看梅映寒,眼神意思是:“平日看不出啊,梅大侠还懂得这样残暴的事。”   梅映寒无奈地回望过来。   白争流抿嘴笑笑。这笑意来得快,去得更快。等到青年再转向郝掌柜,面容已经变得肃冷无比,道:“也不必等到明日了。映寒,咱们现在便带着此人去见将军吧。”   这家出来,不等梅映寒有所反应,郝掌柜已经控制不住,叫道:“你们两个活人,与一群恶鬼凑到一处,是有什么毛病吗?!”   白、梅看他。   两人视线之下,郝掌柜先是哆嗦,然后咬牙。   他嗓音压低了,说:“让我走,让我走吧……”   白争流说:“你前头还觉得这是个好地方,要带老娘来呢。”   郝掌柜听着,面上露出痛苦。   梅映寒:“争流,我看还是将此人送给将军。他嘴里,怕是没有一句实话。”   “不,不!”郝掌柜又叫起来了,“我说,我什么都说!”   白、梅看他。   白争流笑道:“好,那你先说说,今晚为什么要走?”   郝掌柜张了张嘴,似是难言。   白争流却不耐烦看他表演。心中默数三下,见郝掌柜还不开口,他干脆再去拉人衣领。   这下子,郝掌柜是什么都愿意吐露了。只听男人崩溃开口:“我们分明已经是死人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能再死一次啊!”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70章 “征兵”   话音入耳,白争流的手微微一顿。   “‘再死一次’?”他重复郝掌柜的话,目光幽幽落在对方身上。嗓音宁和,下方却似隐藏风雨,“什么意思?”   都到这个程度了,郝掌柜心一横,干脆竹筒倒豆子似的开口:“就是——就是与我一同被‘征兵’了的那些人!   “我们前头不是被拉入伍了吗?听早早就被拉进来的人说,最开始那会儿,那些鬼都是半夜拉人的。可轮到我,大白天时他们也能拉人了。   “我不过是听到‘人贩子已经被捉’的消息,想要回城看看情况,也计划一下日后的生意。结果呢,刚回到自家屋子没待多久,外头就吵吵嚷嚷一片。我不耐烦,推门来看,就见几个大头兵,喊我说‘城中危难至此,你身为青壮,为何还不上阵’?   “说着,就朝我走来了。   “我就还当自己是做梦呢!可再怎么‘做梦’,里头的场面也不会那么清楚吧?可要说不是梦,为什么我动弹不得,只能待在原地看他们把我拉住,又扯远了呢?   “周围分明还是那个贺城,却又变得大为不同。有‘人贩子’的事在前,城中是冷清许多不错,可街道两旁的铺子总该是鲜亮的。但那时候,我看到的景象完全不是这样。只有一张张被关上的门,还有从门缝里偷瞧出来的眼睛。   “被这么扯着,我最后是到了城墙上。他们给了我兵器,再接着,对面儿的鬼就攻了过来。   “两边鬼打仗,关咱们这些活人什么事儿?……按说是这样,可都做了鬼,他们能讲道理吗?   “再之后,我便觉得额头一痛,痛得我魂儿都要没了!后头好不容易缓过来,我还惊诧呢。前头受伤的可是脑袋,人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正这么想着,我一回头……哈哈。”   郝掌柜笑出声了。只是这会儿的笑声之中,没有任何喜悦含义,白、梅听到的唯有痛苦。   伴随笑意,男人的神色也一点点黯然。   如果再给他机会,他绝不会在那个时候回城。而是早早带母亲离开,去与妻儿团聚。   奈何世上哪有“如果”?事到如今,郝掌柜唯一能有的便是庆幸。   还好妻儿被送走很远,一时之间回不到贺城;   还好母亲警惕,见了已死的自己,便认出“这不是我家儿子”。   他伤神,白、梅给他片刻时间,却不会让他无止境地沉溺在情绪中。   在心头又数了几个数,白争流:“之后呢?”   “之后……”郝掌柜一个激灵,回神,面上情绪更多。   他嘴唇颤动一下,这才有力气开口,告诉白、梅:“我看到‘自己’倒在地上,脑袋上那么大一个洞,显然是死了!   “也是这时候,我脑袋又是一晕。再睁开眼睛时,竟是回到了平素里的贺城。只不过,贺城还是没了从前热闹的样子。   “四周都安安静静的,街道却还是从前的样子。我便想,兴许前头看到的那些只是做梦。为此,还高兴了半天。   “城中如此状况呢,则是因为‘人贩子’被抓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于是大家都还藏着……谁能想到,刚刚这么琢磨完,街角便拐出两个人来!   “不,那不是人,是鬼!他们一个没了半截身子,就那么漂在空中讲话。讲着讲着,像是猛地想起来自己两条腿不在,于是扭过头去朝背后招手。这一招,就有个下半截身子从街角跑过来。   “还有一个,身子仿佛是全的,可上头都是血洞洞!怕是在活着的时候,直接叫乱箭射成了筛子!   “我怕啊,怕得拔腿就跑。那会儿,两个鬼还在后头议论我呢。现在想想,应该是说我傻吧?明明自己早就不是人了,偏偏还要把自己当活人看呢!   “我心头惊悚,想要出城。没想到,这么跑了一段儿,城是没出,却是碰到了出行的官老爷。我便想,把这事儿报官也不错。于是冲上前去,将人拦住,又惊又惧地说了好久——   “再之后,我发现那个官老爷虽然看起来十分和气,但他也没有影子。   “我骇得简直要晕了!自然是掉头就跑。跑到一半儿,听官老爷在我背后讲话,说,‘跑什么?你不是也已经死了’。   “听了这话,我像是当场被惊雷劈中。脑子原先混混沌沌的,这下一下子清明许多,知道‘啊,我已经死了’。”   郝掌柜讲着讲着,低下头,捂住自己的面颊。   “‘这是好事儿啊,你怎么不乐呵?’——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官老爷便这样问我。   “我傻愣愣看着他,想知道人都死了,如何就是好事?那官老爷便问我:‘你活着的时候,能吃,能睡,对否?’我说:‘对。’他又说:‘那你现在,一样能吃,能喝,能睡,对否?’我说:‘不知……’   “他便笑,说:‘自然是这样的,否则的话,我现在是要往何处?不正是去下馆子嘛!’   “我便跟着他一同去了。吃了顿好的,慢慢也想通。是啊,如果活着的时候能干的事儿,死了以后照样能干,而且还永远都不可能再死,这不是最顶尖儿的好事儿?   “唯独的麻烦,是外头还在打仗。我们这些被‘征兵’来的,也不能整日享受。   “吃完了东西,官老爷便给我布置起任务了。一天呢,要去城墙上与鬼兵一同打仗。再一天呢,就要像是旁人‘征兵’征到我头上一样,去再拉旁人进城。还说,等拉得人多了,还能有奖赏呢。像他,已经因为放出‘人贩子被抓’的消息,吸引众多百姓折返,好生得了一番奖励……”   白、梅听着郝掌柜的话,心头原先在计较,“此人多次试图带母亲进城赴死,按说是算大不孝的。前头他说进城都是好处,我还当是狡辩。可是如今来看,郝掌柜是真的信了这一趟。”   到后半句,两人猛地回神,异口同声:“谁来‘奖赏’?”   两人心脏“怦怦”直跳,只觉得自己抓住了重要线索。   谁是希望鬼境越来越壮大,其中游魂越来越多的存在?   自然是此地“核心”!   如果郝掌柜能帮两人直接确定对方身份,对他们来说,也是事半功倍了。   顶着白、梅的灼灼目光,郝掌柜哆嗦了一下。   他告诉两人一个让他们失望,又不算意外的答案,“我不知道。”   两个青年:“……”   郝掌柜连忙补充:“当真不知道!拉够十个‘兵’,就能得一个最小的职位。拉够五十个、一百个‘兵’了,又能往上升。这些,你们俩已经是‘百夫长’,应该比我清楚。   “我如今还远远没到这地步呢!哪里能见到最大的官老爷?……不过,我也问过请我吃饭的那个,给他封职的是不是鬼兵攻城时的高将军他们,他只道不是。”   白、梅眨了眨眼,松一口气。   梅映寒问:“那你现在‘征’了多少‘兵’?”   郝掌柜:“只有……”吞吞吐吐。   白争流:“嗯?”   郝掌柜:“十七个!对,只有十七个!”   梅映寒:“亦然不少。”   郝掌柜急忙说:“我从前当真不知道——”   白争流:“你说的‘再死一次’,又是什么意思?”   郝掌柜眼睛猛地瞪大,像是青年说出口的几个字,对他造成了极大刺激。   可这毕竟是他自己挑起来的话题。男人脸上再度显露痛苦,却还是开口,轻声说:“去‘征兵’的时候,我们自然不是留在这鬼城,而是去如今的贺城。在那儿,我们的宅子、财物都在,相熟的邻居自然也慢慢重新有了交情。   “大伙儿都能‘长生不老’了,以后还有几百年、几千年要相处呢!谁也不是傻子,就算之前有矛盾,到这时候,也化干戈为玉帛。   “就这样,我们隔三差五就要聚一聚。是拉交情,也是想知道彼此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他们的行为对自己来说有没有借鉴作用。   “就昨天吧,一直与我们一起的一个人,忽然不见了。我想不明白,就去问与他时常同进同出的另一人。对方告诉我……”   “咕嘟”   郝掌柜喉结滚动。   他的嘴唇又开始颤抖,像是接下来要吐露的话音,对他而言极难讲出口。   可都到了这一步,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告诉白、梅。最先还是出于被威胁的恐惧,到后头,就真的成了对作为活人的两个青年心情复杂。既想要他们留下来、变得和自己一样狼狈软弱。又希望他们能够从这鬼地方脱身,去八里镇,再帮自己看看老娘。   他终于还是说了。   “说那个人,死了,死在对面儿鬼兵攻城的时候。   “我简直不敢信啊!问他,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能继续死吗?他就告诉我,不然呢,难道以为外头打仗其实是在过家家?   “自然是有鬼兵死的!只是和活人打仗的时候不同,杀活人,只要一刀子进去。和死人呢,却是要不断地杀,不断地砍。拿杀活人的力气,往死人身上杀个十几次、几十次,他们才能魂飞魄散!”   白、梅听到最后,瞳仁同时一缩。   郝掌柜还在喃喃讲话,“来了这儿以后,我伤了多少次来着?十次、十八次?唉,早就记不得了。”   作者有话说:   周五! 第271章 疑心   不记得自己重伤多少次,意味着郝掌柜不知道自己距离魂飞魄散还有多少距离。   他骤然觉得性命珍贵起来,绝不愿意将其浪费在城墙上。可是,但凡人在城中,就绝对无法避免踏上战场的“义务”,这又哪里是任由郝掌柜愿不愿意的?   因此,男人动了离开的心思。   问题是,要怎么走?   前头白争流的想法,倒是把郝掌柜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必须要穿过城墙,却不能在白天穿过城墙。   晚上过来是有风险,但作为仅有的路子,郝掌柜认为,很有尝试的必要。   想到这里,他不知是哀是怨,这么瞥了白、梅两个一眼。   结果那两个青年已经抛开他,自顾自地到了一边,顺着前头从郝掌柜处得到的信息商量起来。   白争流:“映寒,你怎么看?”   梅映寒:“有些奇怪。”   白争流点点头:“我也觉得。”一顿,“其他也就算了,可‘鬼兵当真在尽心尽力去杀另一方’……怎会如此?他们虽在打架,可本质上,不该是受同一个‘核心’操控吗?”   就像是人的左手和右手。作为习武之人,白争流也练习过左右互搏,以此来加强自己的反应速度,也让同时应对多个敌人变得更加容易。但是,说他练习的过程中会让左手不小心伤了右手,或者右手不小心伤了左手,这不是开玩笑吗?   同理,无论哪边鬼兵,按理来说,都是“核心”手中的力量。若只是演演戏,倒还好说。可按照郝掌柜的说法,这些鬼兵当真是在被“消耗”?   两人对话,郝掌柜便在一旁竖起耳朵。   听着听着,他有些犯迷糊。   “核心”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觉得那两个青年虽然也有惊讶,可惊讶的和自己完全不在一个点子上?   话说回来,他们到这鬼地方那么多天,竟然还能保持活人之躯。郝掌柜光是想到这点,就又是妒忌,又是羡慕。   梅映寒:“除非,的确有一边并不受操控。”   白争流:“唔。”   梅映寒:“‘核心’便借自己掌控的那一方,去对付另一方。”   白争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二十八将刀鞘,“郝掌柜前头说了,给他见到的那位‘大人’封赏的,并不是高将军。”   梅映寒安静片刻,“也说得过去。咱们看到的‘敌我双方’,当真是这个鬼境里真正的‘敌我双方’吗?兴许在‘敌军’那边,也有一波被从外头世界拉进来,也和前头的郝掌柜一样,还当自己遇到好事儿了的人呢。”   说罢,两人目光扫向缩在一旁、慌忙藏起眼中妒忌的中年男人。   白争流端详他片刻:“也有道理。”   梅映寒:“那现在,咱们——”   白争流:“更得去那边看看了。”   梅映寒缓缓点头:“我也这样想。”   白争流就笑:“咱们的心思历来相差不多。”   梅映寒唇角亦勾了勾。   眼下场合,自然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可仅仅是“我喜爱的人,在这种时候也愿意想到我、提起我”,已经足够让梅映寒高兴了。   自然,高兴是高兴,正事也不耽搁。   梅映寒:“如果那边也有一批‘新兵’,咱们便更要去找他们主帅。不出意外,‘核心’就是他了。”   白争流:“若是没有——”   梅映寒脑海里闪过高将军的面孔。他待士卒们的温和关切,还有潘桂话音里那个被世道磋磨的书生。   青年很不愿意怀疑对方。但是郝掌柜碰到的“征兵”,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贺城的。若“核心”一心给敌手增加人力,再辛苦费劲儿地将其消灭,听起来便觉得脑子有问题。   “那咱们便再探探。”剑客道,“兴许和叔爷爷猜的一样,高将军身边有‘内鬼’呢?”   再说,要是高将军有问题,难道曾经饿死一城人,又将城中守将们开膛破肚、挂在墙上的敌军是青白无辜?   亦不可能。   听着情郎的话,白争流认真点头。   做了决定,两人便要往外走。   对郝掌柜而言极高极陡峭,非踩着修建好的楼梯不能上的城墙,对白、梅而言,根本不是问题。   倒是高将军事先分析的那些,“那么多敌军,你们压根无法应对”“敌人摸不透我们这儿的主将睡在哪里,我们自然也不知道他们主将夜宿哪个营地”,这会儿想来颇为麻烦。   只是再麻烦,也得应对。   “对了,”走到一半儿,记起背后还有一个人,白争流回头去看对方,“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回去。”   郝掌柜正在琢磨白、梅接下来想做什么,看着方向,是要折返城墙,那自己是否可以跟上?……想着想着,听到刀客的话音。   郝掌柜尚且不服气。但是,白争流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根扎在球上的针。一下子就戳破了郝掌柜的念头,让他再也无法生出多余心思来。   “我原先便觉得奇怪了。既然他们打得这么有规律,这么多日了,都不见真的有人夜晚来攻。那么半夜守在城墙上的鬼兵,到底是在防守什么?   “今日看到郝掌柜,我才算明白。”刀客唇角勾起,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绝对谈不上亲切的笑意,“兴许他们防的根本不是外头,而是里头呢?”   郝掌柜呼吸一滞。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不用喘气了。   他忙不迭地追问:“防备里头?什么里头?你是什么意思?”   白争流摊手,用一种“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一定还要我说”的目光看向郝掌柜。   郝掌柜愣愣站在原地。明明是鬼,依然有一种被盆冷水兜头淋下,浑身冰冷的感觉。   他不知道眼前青年究竟是真有把握,还是随口一说。不过,倘若他说的是真的……   恰好,梅映寒也在问:“当真会是如此吗?为了防备里头的人跑出去,才设置了那些巡逻。”   白争流干脆地回答:“不知道,我就是不想让他跟着。”   两人已经从前头那个向郝掌柜问话的屋子出来了。此刻讲话,也不担心郝掌柜会听到。   “也是。”梅映寒接受了这个说法,“让他一直缀着,的确麻烦。”   白争流:“还有——”   梅映寒面色收敛、冷淡许多,“他嘴上说得再好听,觉得自己是带着身边人一起‘长生’,可实际做的事,还是带着身边人来城中送死。”   白争流抿了抿嘴巴,不再开口。   梅映寒:“十七个人。其中兴许是有人愿意接受郝掌柜这一套的,可若是有人不愿意呢?他是会听人家的心思,还是会继续不管不顾?——再有,他真正认为亲近的妻儿、母亲,现在可都在城外。”   白争流叹口气,摇一摇头。   “我讨厌这种事,”他说,“分明最开始也是被害之人,后来却又跟着一起祸害别人。这也就算了,连祸害都祸害得不那么彻底。”   让白大侠既想做些什么,又难以拔刀,就像是前头遇到的曾郡守一样。   梅映寒:“要说世上,恐怕还是这种人比较多。”   白争流:“也对。”一顿,“但我还是讨厌。”   “嗯,”梅映寒轻声开口,“我也一样的。”   讲话之间,两人已经来到城墙之下。   他们一起收敛了话音,抬起头,看着前方高墙。   之后,刀客、剑客一同动了。   他们先是助跑。说来不过一丈距离,两人却在这之内越踩越高。到最后,双脚真正踏上城墙,用力一点,身体便像是燕子一样高高飞起!   这当中,白争流又忍不住看了梅映寒一眼。   他想:“我身上是玄色衣裳,在夜色之中原本便是容易隐蔽的。映寒却不同,身上是一袭白衣。到了晚上,最显眼不过。”   心思转到一半儿,白争流又意识到:“不对——”   诚然,对于一般人来说,夜行时身着白衣会是一件麻烦事儿。可轮到梅映寒,事情全然不是这样。   他脚步轻灵,落在城墙上也显得从容。每行一步,便前进丈远。那么快、那么迅速,白色的衣服近乎变成一道影子。就算鬼兵这时候看过来了,也只会觉得,是月色落在墙上。   刀客眼神晃动,喜意从心底浮出,混杂着几分得意。   这可是我白争流的情郎。   他是最好的。   ……   ……   不久之后。   两道灵巧的身影一起落在城墙前的地面上。   巡逻的鬼兵们依然在墙上走动,倒是比他们从前与白、梅描述的尽心许多。可在站在刀客、剑客面前,这样的尽心显然并未起到功效。   回头看过之后,两个青年重新转向前方黑暗。   视线尽头,军营的轮廓若隐若现。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72章 营帐   白、梅行得极为谨慎。   从贺城城墙到敌营的一路,按说不会有人埋伏,两人却还是拿出了最大的戒备心,甚至用上灵气,遮掩自己的身形。   后来真正进入敌营,他们更是一刻都不曾将灵气从自己身上卸下。好防备那些也巡的士兵,不让他们发现自己。   如果忽略掉丹田内灵气下降的速度,这招的确好用。   两个青年估量着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同时目光扫过周边营帐,与身畔人分析:“要在灵气用光之前离开。不,最好是在灵气用光之前回去。”   白争流懂得不能打草惊蛇的道理。   梅映寒道:“两柱香工夫。”   这是他们可以自如行动的时间。白争流点点头,“还是从高将军的状况猜。他虽然睡在不起眼的小房子里,可比起外头真正士兵住的地方,能独自睡一张窄床,同样算是好事。再有,馄饨对他来说是难得的加餐,对普通士卒来说,却是想都无法想的好东西……”   两个没有真正参过军、打过仗的人,只好拿他们唯独见过的在战场上的将军来度人。   高将军是个好将军。吃住不奢靡,愿意与士兵共苦。可是,他依然是个将军。   敌军这边儿呢?白、梅一边讨论,一边在兵营里疾行。却也不光光是看营帐,也是用那份不通过眼睛的视野,去看躺在营帐里、正呼呼大睡着的士兵。   一个一个营帐扫过去,士兵们仿佛和贺城那些没什么区别。   两人也不气馁,而是抓紧时间,争取利用自己能留在营中的时间多转转、多看看。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两人始终没有收获,兵营却已经走过二分之一。   眼看灵气即将见底,白、梅决定停下。   他们总得留些灵气再回路上用。再有,今天没有收获不错,却也意味着明天需要查看的兵营只剩下二分之一……嗯?   “映寒,”白争流忽而轻声叫道:“你看右手边那个帐。”   刀客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抱着“来都来了,起码再探一探附近”的心思,朝那营帐扫了一眼,竟就有了收获。   因他这句句话,营帐中的场面同样出现在梅映寒脑海当中。   从外观来看,那帐子的确和周遭其他营帐没什么不同。可一旦探入内里,情形便大不一样了。   “里面只有三个人。”   梅映寒轻声开口。   不光是人少,还不是如其他帐中一样,挤在一起、呼噜震天的三人。明明是夜中,无论哪边士卒都该歇息的时候,这帐子里却有两个人是站着的。   他们呈现一种护卫姿态,守在入帐之处。倒是两人身后,那第三人安然躺着,双眸禁闭。   而当白、梅的注意力落在那个闭眼之人……之鬼身上,纵然他们见过的游魂怨鬼已经难以计数,两人心头还是弥起一阵惊悚。   那鬼的脑袋,竟是与身体完全分家了!   “不像寻常兵器的伤。”又看了两眼,白争流跟着低声道,“前面曹老四也是脖子挨了一下,伤口却是又宽又厚,周边皮肉都被撕扯。眼下这个却不同,他受的伤,刀口极利,明显是一下便被砍断脖子。”   梅映寒无声地点头。   白争流:“放过这点不谈,能有一人独享营帐的待遇,又有卫兵守着。此鬼就算不是这边的主帅,身份也非同小可。”   梅映寒赞同这点。   白争流安静片刻,问出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映寒,”他说,“咱们现在去吗?”   梅映寒没有直接回答。   他看着营帐中的地面,在上面见到许多杂乱脚印。看到断头鬼身下的“大床”,如果忽略上面只睡着一个身影的事实,这地方和其他营帐中的通铺当真有很大差别吗?   还有哪些边边角角的杂乱,梅映寒甚至眼尖地在帐子侧面、最下方位置,看到了一截露出尖角的足衣。   持剑青年登时生出几分不妙联想。他克制地转开目光,没说“去”或“不去”,而是提了一个看似与白争流的话并不相关的问题。   “争流,”梅映寒道,“你说,一军主帅,只要藏在一处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的帐子里,就可以了吗?”   白争流眉尖拢起。   他敏锐地意识到,情郎虽然在问自己,可对方心头,已经在这个题目上划了个“否”字。   可若不是,为何自己眼前所见是此……   白争流倏忽明白了什么。他喉结滚动,语速都较从前加快,道:“映寒,你是说,这地方不光是那断头鬼的住处?”   梅映寒点点头,不多卖关子,直接道:“我是担心,断头鬼每天晚上都要换地方。”   这才能解释他营帐中那些混乱过头、绝对不该出现在一个有亲兵护卫的人帐中的状况。   因为敌军这边,压根没有固定的“主帅住所”!相反,每天晚上,都会有士卒被安排调换方位,好将自己原先的位置让给主将。   想通这点,白争流的心思一点点沉下,“若是如此,咱们明天、后天再来,便不一定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两人的灵气只够他们在敌营当中探索二分之一的位置。万一今天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找到正确方位的运气了呢?纵然他们已经筑基,脱胎换骨,不像从前进入鬼境是那样要考虑食物、饮水……等等方面的限制。可这儿毕竟是死人待的地方,他们停留久了,谁知道会不会出现变故?   听着情郎的话,梅映寒点头:“正是。”   白争流:“可是——”   “可是,”梅映寒接口,“以咱们现在的状态,惊动其中怨鬼,当真能应对得过来吗?”   白争流叹一口气,没有讲话。   梅映寒知道,这是情郎正在思索。   夜晚很长,他们还有时间考量。不光是争流,自己也……“有了!”   白争流忽地开口。   梅映寒眼皮颤动一下,视线再度转向刀客。见刀客伸出手,把两根指头露在自己面前。   白争流:“两件事。首先,需要保证咱们不在鬼兵的包围之中。或说就算他们发现咱们了,也不能给他们追上咱们的机会。”   梅映寒点头。   白争流:“其次,咱们得接近那鬼将。也不必考虑他是什么身份了,以咱们对这活儿敌军的了解程度,就算他只是个百夫长,咱们都有的赚。”   赚不到大鱼,也能赚到不少关于地方的线索。   梅映寒指出最关键的问题:“可那鬼将,与鬼兵们身处一处。”   白争流:“分开他们。”   梅映寒看他,眼神说:“怎么分开?”   白争流摸摸下巴:“咱们肯定没法直接搬走断头鬼。真做到那一步,也不必在这儿计划了。没关系,弄点动静,将这边的士卒引走。   “正好,咱们本身就得从这儿离开一趟。到了外头,养精蓄税,把丹田里的灵气养回三成再说。   “总归这儿只是一晚上给断头鬼换个地方,不是一个时辰换一次,咱们有时间呢。   “养灵气这段时间,咱们便顺道做些准备。   “成了自然好,实在败了,就像叔爷爷前头说的,咱们还有师伯与叔爷爷做底牌。就算出事,也不会出大事。”   三言两语定下计划,白争流右手收拢成拳,又将这拳头扣在左手掌心。   他算是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梅映寒听着,也觉得没什么好补充。唯独一点,“你说的,咱们做些准备?”   “嗯哼,”白争流说,“有什么东西,能让士卒们离开,主将却不会?”   自然是“异常”。   要有一定动静,能引起绝大多数士卒注意力的“异常”。   同时,它也不能让当主将的一眼看出破绽,亲自前去探询。   有了思路,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颇简单了。   白、梅先是离开军营,随后,两人开始搜集起东西。   都是战场上随处可见的。盔甲、长枪最多,其他物件,两人也不吝啬。   这么过去一个时辰,战场上空,月色开始西落。   敌营远方,与贺城相对的另一个方向,忽然响起鼓声。   “咚!咚!咚!”   白争流手持鼓锤,用力击打着他和梅映寒从敌营当中悄然带出的战鼓!   在他的动作之下,鼓声愈传愈远。终于,落入敌营边缘士卒们的耳中。   鬼兵们迷迷糊糊地睁眼。与贺城那边一样,他们身上也多多少少带着伤口。脖子、胸膛这些要命的地方都是被关注的重点,像郝掌柜那样脑袋上多了豁口的也为数不少。   只是这会儿,他们竟都像是活人一样惊愕,喃喃议论:“这是什么动静?”   “为什么那边儿会有鼓声……”   想不明白,不过,兵营不是一个适合思考的地方。   当第一个士卒穿起盔甲,这个动作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帐。而当第一个营帐中的士卒冲到外头,眯起眼睛,看着远方黑暗里影影绰绰的身影,喊出那句“敌袭”——   敌方兵营,乱了。   听着被风带来的嘈杂响动,白争流将鼓锤子交到被呼唤出来帮忙的潘桂手中,道:“接下来就靠您了。   潘桂飒爽一笑:“该说‘就靠你们了’才对。”   说罢,他抬头,看着黑暗当中朝这边涌来的片片影子。   类似的“人影”,潘桂旁边也有。不过不是鬼兵,仅仅是被一根根长枪撑起来的盔甲。   奈何敌军并不知道这点,还在一边冲锋,一边感叹新的敌人治军之严。他们自己就是负责打仗的,对这点最清楚。能在半夜无声无息地靠近,靠近之后依然无声无息……   是个强劲的敌手!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73章 断头将军   白、梅在一片震天的喊杀声,与鬼兵们逆向而行。   他们避开了鬼兵最密集的地方,又谨慎地用灵气隐藏住身形。两个人,便像是在湍急河流中反向游动的鱼儿,花了些工夫,重新回到兵营里。   此刻的兵营并不能说“空了”,仍然不时有刚刚惊醒的鬼兵从营帐中冲出来,满头雾水地冲入黑暗。   但比起前面,人的确少了许多。   白、梅知道,眼下是他们仅有的机会。两人也不耽搁,顺着前头的路线,直奔断头将军的营帐!   有外头的动静在前,断头将军定然已经醒了。但他身份特殊,不可能像是鬼兵们一样冲向敌人。这会儿,应该正在计较外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并且计划应该如何应对。   两个青年对当初的战事并不了解,但以此人能将贺城围住三个月,期间不曾漏出半点风声来看,他们认为,不能低估对方。   对于一个出色的将军,要对眼下情境做出反应,需要的时间一定极短。   留给他们的时间,同样极短。   因此,在听到兵营深处传出阵阵马蹄声的瞬间,白、梅便做了决定。   白争流:“他们竟然这么快就组织起来了?听动静,人还不少……”   梅映寒:“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与外面的士卒会和。”   白争流无声点头。   两人停下脚步,没再继续前进。而是就地取材,将绊马绳系在两边营帐之间。   此刻仍是夜间,过来的马队虽然拿了火把,却万万想不到眼前就有陷阱。不多时,白、梅听到了一片马匹嘶鸣、鬼兵跌落在地的动静。   两人绝不浪费时间。在第一声马鸣传出时便从黑暗中冲出,目标明确,直指鬼兵们之间的断头将军。   他倒是不曾像手下亲兵们一样被绊倒,此刻仍然骑在马上,正凝重环视四方。   因脑袋与脖颈分离,于旁人来说要就带着马匹转向才能完成的动作,对断头将军来说却是简单。只需要脑袋转上一圈儿,就能确定:“所有人,重新上马,收缩!”   绊马绳出现,意味着一定有人埋伏于此。至于敌人身在何方——   两道轻而巧的身影,灵敏地绕过断头将军身侧所有鬼兵,在来到将军身侧的一刻,终于显露了痕迹!   二十八将与镇星同时划破黑暗,一个目标明确地斩向断头将军身体,另一个却颇狡猾,在关键时刻转了个弯儿,竟是削断将军手中缰绳!   双方离得极近,白争流能看到断头将军瞳仁当中的细微收缩。他唇角微微勾起,即便二十八将紧接着便被断头将军手中兵器挡住,青年也不在意,而是扬声叫道:“映寒!”   “斯律律——”   回答他的却不是梅映寒的嗓音,而是断头将军胯`下黑马的嘶叫。   原来就在刚刚那瞬,梅映寒不光切断了将军对黑马的牵引,还一把抓住断掉缰绳的前端,拉住黑马,让它调转方向!   再接着,他以剑鞘在黑马屁股上狠狠一抽,黑马登时扬起前蹄,朝侧方跑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近乎只在电光石火之间。断头将军身边的亲兵们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自家将军与那两个陌生的袭击者一起被黑马带走,冲向营帐深处。   他们瞬时变得惊慌。好在多年战事下来,所有人……鬼,都累积了大量经验。此刻纵然惊慌,也不至于完全失措。很快,鬼兵们各自上马,同样追着断头将军消失的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兵营深处。   带走断头将军,只是白、梅计划中的第一步。   对他们而言,眼下的情况不光是顺利,甚至可以算意外之喜。   原本以为,断头将军的身份纵然重要,却也只会像贺城那边的高将军、关副将等一样,是敌军这边有话语权的人之一。没想到,从他出现的状态、身侧其他鬼兵的态度来看,前头白、梅认为的“之一”两个字能被划掉了。   这么一个大人物,自然要好好利用。   所以在冲入黑暗没多久,白、梅就钳制着断头将军下了马,再放着那匹黑马继续在营帐当中狂奔,用马蹄声吸引鬼兵们的注意力。   至于他们自己,则将人直接带入旁边一个营帐。   过程不算顺利。一路上,断头将军都在反抗。   他是鬼,平常能用在活人身上的那些制服招数都起不到作用。最后,白、梅还是用上各自兵器,一个把刀横在断头将军脖子旁边,另一个则把剑放在对方脑袋前面。灵光照耀之下,男人的动静总算轻了些。   他定定地看着前方浮着灵光的长刀、长剑,耳畔是一片马蹄动静。   整个兵营都是一样的营帐,骑马的亲兵们无心留意旁边帐子里有什么。在他们心里,事情仅仅是自家主将被人带走,于是一行人前去追寻。   白、梅听着马蹄声由强变弱。直到最后,亲兵们彻底远去。   他们松一口气。虽然一直撑着冷硬面孔,可事实上,两人心头一直有所担心。万一断头将军不管不顾地喊出声,让外头那些鬼知道他们在这里。纵然他们可以勉力应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一旦冲到外边的鬼兵们意识到吸引他们目光的只是几副光秃秃的盔甲,重新返回营帐……呼,莫要想这些了,没有时间留给他们耽搁。   白、梅没有拿下各自的兵器,就维持着眼下姿态,威胁断头将军:“你的生死已在我们掌握当中。若是不想魂飞魄散,就好好回答我们的问话。”   伴随他们的话音,断头将军看向两个青年。   出乎白、梅意料,一个在刚刚选择了沉默、像是不愿承担“就算亲兵们能进来抓住这两人,自己也可能先一步出事”风险的鬼,这会儿竟显得十分平静,面上没有半分惧色。   而是用一种略带思索的语气开口,说:“你们是高耀祖的人?”   高耀祖……?   白、梅视线快速交汇,又分开。   两人并不知道高将军的名字。不过身处此地,又被断头将军提起。这个名字的主人,不做他选。   他们微微点头,没有否认。   “呵。”断头将军笑了声。见状,白、梅心头冒出一点违和来。   其实早该觉得违和了。对方的态度、反应……不过还是那句话,他们没有时间能耽搁。   白争流直入重点:“五月前后,有人来找过你。”   梅映寒与断头将军描述:“文人模样,身材偏瘦。约莫三四十岁,细长眼,有蓄须。”   白争流嗓音微沉,“他给了你一样东西。不必否认,你只需好好想想,是现在就魂飞魄散,还是把那样东西交给我们,让我们留给你释然而去的时间。”   话音落下,两人手中刀剑之上各自泛起一道流光。   含义清清楚楚:“我们既能捉你来这里,自然也能轻轻松松地杀你。”   可惜在前头沉默配合的断头将军,到了这会儿,显得颇不知情识趣。   他说:“你们说的人,我是见过许多。这副长相,在兵营终不算少有。”   白、梅皱眉。   断头将军:“可若说给了我什么、那样东西又威力颇大,能吸引你们特地来寻……”说着,他脑袋稍稍低下一点,在二十八将与镇星之上扫过。   断头将军斩钉截铁:“没有。”   摆明了不愿配合。   白、梅听着这话,眉尖一跳。   刀、剑瞬时向前,半点儿反应时间都不给断头将军留,眼看就要直接刺入此鬼胸膛心口。   这样的伤害本身,不会对鬼造成太大影响。若是被寻常刀剑如此碰到,断头将军甚至不会皱一下眉毛。   问题就在二十八将与镇星都不是“寻常刀剑”。都不用真正刺入,早在它们距离断头将军还有一寸距离的时候,将军与它们靠近的皮肤就开始呈现仿若被烧灼的痕迹。   可他面上依然没有惧色,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功夫与白、梅讲话。   “你们问了话,我也回答了。”断头将军道,“可否让我也问两个问题?”   白、梅知道他这是在拖延时间,并未理会。   断头将军却已经径自开口了。他的视线再度往下,落在马上就要洞穿自己的长剑上。目光冷冷清清,只是在看向镇星之时,多了几分凝重。   白、梅便听此鬼问:“你为什么会有长阳子的剑。”   两人终于一怔。   “还有你,”问完梅映寒,断头将军又转向白争流,眉尖微微拢起,“你的刀……我怎么觉得那么熟悉?”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74章 凌华   照不进月光的营帐,按理来说该是一片沉沉暗色。偏偏其中多了点点灵光,恰似飞舞于夜空的萤火,照亮其中三个人——两个人,与一个鬼的面孔。   白、梅在听到“长阳子”三个字后,就一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等到断头将军提到白争流的刀也“熟悉”,两人也只是更添一重怔忡。   倒是他们面前的断头将军,见白、梅如此,依然心平气和。   “你们既用着灵气,便不该与高耀祖一路。我不知道他与你们说了什么,可——”   讲到一半儿,话音被打断了。   梅映寒终于开口,话音古怪,问:“你如何认识这把剑?”   断头将军反而听愣,“我自然知道,那可是长阳子……”一顿,仿佛意识到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白、梅拧眉,白争流回答:“你姓郑。”   这话出来,两人从断头将军面孔上,看到了今晚以来对方最大的反应。   那双剑眉一下子深深皱起,脸上写满了对“郑”这个姓氏的厌恶嫌弃。见到这一幕,哪怕对方还什么都没说,白、梅心头已经出现隐隐预感。   难道从一开始,他们就弄错了?   念头出现,下一瞬,便得到了断头将军的证实。   “我姓凌。”对方淡淡说,“凌华是也。”   话音落下。   营帐出现了字三人进入开始,最长的一段沉默。   原是白、梅拿着兵器的手一起僵住。过了不知多长时候,白争流叫道:“师伯——情况不对,请您出来。”   他有些拿不住刀了,只是最基本的警惕心还在。没有因为断头将军的一句话,便直接相信对方、放下威胁。   然而、然而……   在帐中灵光愈浓,杨春月的身影渐渐显露在刀客、剑客身前,并且紧接着便看到了教两个青年拿住要害的断头将军,脱口而出“凌将军”的瞬间,白争流还是脑子一“嗡”,二十八将猛地落下,再也提不起来。   凌、凌华将军?   在二十八将当中隐隐居于首位,虽然后面背上罪名,却依然有颇多关于他的故事流传。说书人假借其他朝代讲起,能将那些故事讲上三天三夜都不停歇……的凌华将军?   白争流喉咙发干,心神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说。   话音落下,意识到前面讲话的不只是自己,还有梅映寒。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意识到,眼下场面里,自己反倒应该是最该从容的一个。   映寒那边,如果断头将军是凌华,那他认得长阳子的剑就很应当了。师伯已经与他们说起过,凌华将军与长阳子师祖生前,关系再亲近不过。   此刻映寒知道,自己竟然拿师祖的剑,指向了师祖最关切在乎的人。哪怕不曾真正刺入对方身体,到底是让灵气对对方产生一些伤害……   映寒心头定不好受。   师伯则更不必说。她与凌将军是故人重逢,本就该有无数话讲。只是这相逢的时间、地点又都太过特殊,除了叙旧之言,怕是另有千言万语在她心头。   再有……   白争流又看向凌华。   只见在白、梅面前,纵然被兵器指着要害都面不改色的将军,在看到杨春月的时候,面上神情终于出现变化。   其中有错愕,有喜悦,也有悲伤。种种情绪融合在一处,最终化作难以描述的复杂。   “杨将军,”半晌,凌华长长叹出一声,“未曾想到,你我竟还有重逢之日。”   杨春月眼神同样波动,好在经历过与潘桂的相认,她的情绪总算稳定很多。这会儿不但能快速收敛好心情,还能朝凌华笑笑,说:“不光是我,潘叔也在呢!”   凌华惊讶:“潘叔?你是说潘桂?”   杨春月点点头,看向白争流。   白争流手掌扣向二十八将。只要自己这边发出动静,叔爷爷自然能有所感知、尽快回来。   不过,在真正呼唤叔爷爷之间,他又意识到另一件事。   “凌将军,”白争流态度诚恳,“搅得营中混乱至此,是我们之过。”   凌华微微一怔,从故人相逢的巨大心情震动中回神,也记起外面现在是怎样一副状况。   想到这里,向两个年轻人问明状况、顺道了解一下杨春月与潘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心情淡下很多。他的脑袋重新回到脖子上,吐出一口气,“你们也是让那姓高的欺瞒,就算有‘过’,也是在他。”   一顿,再度开口。   “只是如今,我怕是要失陪片刻。”凌华说,“外头混乱至此,还要我来出面,将散出去的士兵召回。”   白、梅连忙点头。   他们前头刚刚制造了混乱,这会儿自然不方便出面。凌华便将他们留在营帐当中,自己离开、与亲兵们会和。   这期间,两个青年听着外面的动静,起先还有尴尬。到后面,也慢慢看开了。   他们这趟出来,目的是什么?   找到敌方主将,看能否从对方口中问出关于阴石匣子的线索!   现在呢?   敌军主将找到了。虽然从现有情况来看,好像并不能把对方看做“敌军”。倒是之前得了两人信任的高将军,略有一些不明状况。不过,这些都可以后面再说。   至于阴石匣子的线索,虽然凌华说他没有见过那个三十四岁的“文人”,但是“没见过”本身也可以是线索的一种。只要把情况重新拉回白、梅从前的分析,这个鬼境当中,应该是存在着两股对立的势力……   想到这里,白、梅微微沉默。   他们没有开口,而是面对面坐着,用手指在身旁书写。   白争流:“两边的将军,说来都是前辈们的熟人,咱们便这样相信凌华将军了吗?”   写下这行字的时候,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情郎的配剑上。   这么看了片刻,才看到梅映寒手腕挪动。   剑客写:“从凌华将军说的状况来看,高将军怕向咱们隐瞒了许多。”   白争流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梅映寒继续写了下去。一面是和白争流沟通,另一面也是梳理自己的思路。   他:“于这两个人,咱们都没有打过交道。但有一点,师祖待凌将军不同。”   作为后辈弟子,他们是不是更应该相信师祖的眼光?   白争流眼睛眨动一下,还是没有更多反应。   梅映寒则是手指微微一顿,再往下写的时候,提起了一个与前辈们无关的人。   “从贺城鬼兵口中说的那些话来看,他们认为,此地主将姓郑。”剑客又想到,“前头凌华将军只是说,他不姓郑,却并没有否认这个人的存在。”   “不只是这个,”白争流终于开始继续写,“看他的反应,还对那个姓郑的人颇为厌恶。”   梅映寒:“看来果真有这么一个人。”   白争流:“正是……”   梅映寒:“待会儿便从这个人开始问吧?”   白争流轻轻点头。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外头逐渐响起一些动静。   鬼兵们重新回到营中。   白、梅能听出来,这绝对不是正常情况下凌华去外头找人,让鬼兵们一一回营的速度。不过细细想来,这点上,倒是他们走入误区。   虽然鬼兵们要吃要喝,晚上打起呼噜鼾声震天。可是,他们分明早就已经不是人了。   明明每次看到鬼兵身上的伤口时都能想到这点,为什么偏偏这种时候能忘记关键?   两人默默摇头。也是这时候,他们所在的营帐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响动。   刀客、剑客立刻绷起心神。好在他们前头写字并未留下什么痕迹,这会儿也不必做什么遮掩。只用坐姿端正,在对方撩起门帘时站起身子,便可以了。   见到进来的凌华,两人微微松一口气。   察觉小辈们的动静,凌华与亲兵讲话的声音停顿,转做一个细微的笑容,说:“莫要紧张。你们既是长阳子、杨将军的小辈,便也是我的小辈。”   这话出来,瞬间拉近了几人之间的距离。   白争流甚至苦笑了一下,说:“我方才还在想,若是有士卒进来了、要歇息,我们是给他们让地方呢,还是就在里头待着?”   凌华脸上的笑意扩大一些,问:“那你可有想出什么结果?”   白争流叹气:“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方,我们自然还是出去待着。”   凌华“哈哈”笑了,随意道:“你们前头是不是已经找到我在的营帐了,这才有后头那些折腾?”问完话,见两个青年点头,他便继续开口,“既然如此,便该想到,我自然是让本来睡在这儿的士卒们挪去前头那营帐。”   白争流挠挠头:“是,正该如此。”   凌华:“好了。如今呢,便只有我们几个。”说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   “也是恰好,”他说,“我一直想知道贺城里头究竟是什么状况,但是始终无法安插人手。再有,这儿定然不是现实,可现实里的贺城如今又是怎样情形?……你们前面说的,今年五月来了人。既然要你俩来寻,那个‘文人’怕非善类吧?”   这话出来,白、梅自然点头。   凌华的表情便更加凝重,说:“既然他没有来找我,自然便是去找了高耀祖。说来,我是有感觉,五月以后,高耀祖那边的情况变得有些不同……”   他语速颇快,不一会儿,便点出许多问题。   白、梅听在耳中,有心回答,只是毕竟没有忘记自己心头的疑虑。   所以在解答凌华的疑问之前,他们先道:“凌将军,那位姓郑的将领,如今在哪里?”   凌华意外地看了他们一眼,回答:“就在高耀祖身侧。”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75章 为什么?   看出两个青年脸上的疑问,凌华进一步回答:“你们既然是从那边来的,可有见过一个面容粗犷,手持板斧的男人?那便是郑虎。”   面容粗犷……手持板斧?   最重要的是,这个名字?   白、梅心头一跳,脑海当中迅速浮现出一个身影。   两人并未开口,不过凌华将他们的反应纳入眼中,自然知道,他们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看来是见过了,”他点头,“那人便是郑虎。”   “可是,”白争流忍不住问,“高将军既是我军将领,又如何会与他混迹一处?再有,两人之中,高将军可是主将,关副将——郑虎,只是个副将!”   没错,他们想到的人,正是日日跟在高将军身侧的“关虎”!   面容粗犷的武将太多,拿板斧做兵器的同样不少。可同时集合了这两个特征,又与敌军将领有相同名字的,在贺城,却只有那么一个!   更何况,细细想来,“关”字不正是“郑”字的半边儿?   意识到这点,白、梅后颈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副将?”凌华看上去也有些意外。不过,他紧接着摇了摇头,“我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分配称呼,只不过外人怎么叫,于他们来说怕是不重要。”   白、梅听着这话,舌尖抵住上颚,心绪沉沉而下。   他们意识到,凌华说的没错。   无论是“将军”还是“副将”,说白了,只是一个称呼。谁是他们当中真正做决策的人,外人怎么会知道?   可是……   还是很难想象啊。   刀客剑客久久不曾缓过心神。看到两个青年这幅表现,凌华叹一口气,说:“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白争流、梅映寒精神一振,连忙点头。   凌华又看向一旁的杨春月,与也已经回来的潘桂。   故人重逢,按理来说应该是好好叙旧的时候。可被“高将军竟然与敌军混迹一处”的消息冲击到,无论是杨春月还是潘桂,都没有了与凌华重逢的喜悦。   相反,他们的目光紧紧落在凌华身上,倒是比旁边的而两个小辈更想弄明白贺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刻对上凌华的目光,两人一起屏住呼吸。紧接着,他们就听凌华问起:“两位,你们在贺城被救时,可有听说过一些风声?”   杨春月闻言拧眉,一看就是陷入深深思索。潘桂则面皮抽搐,放在膝上的手都捏成拳头。   看了两人这幅表现,不单单是凌华懂了,旁边白、梅一样懂得。   凌华还要顾忌一下,斟酌言辞才好将后面的事情说出。白、梅却毕竟是小辈,前头又听潘桂说起过贺城的状况、高将军的为人。此刻问起,也没有太大顾忌,可以直接道:“叔爷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两人的话音之中,潘桂面皮又是一抽,勉强开口:“当初——是有说贺城被破,并不是敌军所为,而是老高投降了。”   白、梅听着这话,瞳仁猛然一缩。   潘桂已经把最要紧的一句说出来。他吐出一口气,心口重石落下,接下来的话,也能更顺畅地讲出。   “从前没有和你们说这些,”他先解释,“是因为我不相信。贺城的人近乎死绝,老高又被郑虎挂到城墙上。口说无凭,我便也只把这当做是那畜生对老高的污蔑。   “可现在……”   潘桂看向凌华。   要在高耀祖和凌华之间选择,潘桂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更信任后者。   这个意识,让他心头生出几分悲凉。   老高还是死得太早,没有参与后头他们那些打拼。到现在,明明是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自己依然在没看到证据的情况下倒戈。   这让潘桂的感觉非常不好。可在小辈们期盼的目光之中,他闭了闭眼睛,还是继续往下说了。   “一开始,他自然也是不愿意降的,这才有了前头的坚持。这一点,绝不会有错。   “可是援兵真的耽搁太久,老高终于还是没抗住,开了城门……   “既是‘投降’,双方前头自然也有些约定。如何对待俘虏、如何对待百姓。   “可那姓郑的进城之后究竟做了什么,我已经和你们说过。若老高投降的事儿是假的,他就是纯纯粹粹、地地道道的禽兽。若是真的,按照后头的城中的样子,他都是非但一句都没有兑现,还……呸!畜生!”   潘桂说着说着,讲不下去,又骂了一声。   他面颊久久抽搐。白、梅看在眼里,疑心如果不是受到灵体自身的限制,叔爷爷的眼圈都要发红。   饶是现在,潘桂不会哭,不会落泪,却还是停下良久,后面才慢慢有精力开口。   “‘投降’两个字,仿佛就是从郑虎口中传出来的吧。但是当时贺城已经是那种样子,谁又能相信他?我们都只待他更恨了,觉得老高活着的时候得不到安宁,死了之后竟然也要受他编排。可是现在,”他忽然抬起头,看向一边的凌华,“你要告诉我,其实这些话是真的?”   凌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我死了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   潘桂的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只是伴随凌华这句话音,他脸上的执着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惆怅。   是啊,让他义愤填膺、震怒不已的事,都已经过去多久了?   自己死了,凌华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贺城不再是当初那个死寂之地。数十年的休养生息之后,这片地方又有了生气。   百姓啊,就是这样子的。宛若洒落在土地中的野草,哪怕前一年被一把火烧尽,转念春风一吹,又是生生不息。   凌华继续道:“我想过去找长阳子,可是天山太远,我又从来没有去过那边……而要说长阳子之外,我又有什么惦记的地方,恐怕就是贺城了。”   也是恰好,这两个地方都在西北。   凌华被自己模糊的心神牵引着,离开京城,一路向长阳子、向贺城飘荡。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只是忽然有那么一天,凌华的意识重新变得清晰了起来。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贺城战场。   “只是与我印象中不同。城外并不是郑虎的人马,反倒只有一些散兵。他们日日攻城,又日日不能成功。倒是郑虎,他竟然在城门之上看着,还冲着下面的散兵们哈哈嘲笑。   “我看了,便觉得这是不是贺城已经被他攻下之后……说来惭愧,直到那个时候,我都没发现自己竟然是真的到了此地,还当只是因为我太过执着于这段事,所以陷入一个漫长难醒的梦中。   “直到,我在城墙上看到了高耀祖。”   凌华仍然记得自己心头的震动。   那会儿,他第一次冒出“莫非,这不是一个梦”的念头。凌华自认还没有失心疯,他绝不会在战友死后悄然编排对方、认为对方是己方的敌手。可若排除掉这种可能,余下的答案,好像让人难以接受。   此刻再与同伴、小辈们说起,话音当中,凌华自己也陷入回忆。   “……高耀祖和郑虎相谈甚欢,又一同下令攻击下面的士卒。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连上面有一根箭朝我射来,也不知应该躲避。就愣愣站在原地,却有一个士卒拉开了我,还朝我喊,说什么‘就算是我们,被杀之后也是会死的’。”   客观评判,如果站在城墙上的是活着的凌华,他的反应绝不会如此迟钝。可他那会儿还处于死后对周遭一切的迷茫当中,连脑子都是混沌的。   好在,随着那名士卒救下他、对他喊话,这种状态得到了缓解。   凌华头一次有了与旁人沟通的心思。他被拉到一边儿,看着士卒焦急又仇恨的神色,问对方:“可是我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再死?”   士卒看看他。他明显并没有认出身前的新鬼是谁,还以为对方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大头兵。虽然凌华身上穿着的衣服明显与“普通大头兵”不是一挂,不过……   咳咳。凌华自己死掉之后少了很多神智,其他士卒其实也是一样的。   他没仔细思考为什么凌华看起来与自己那么不一样,只因对方脖子上的血痕,就把对方认成同伴,回答:“对啊,我们都已经死了!但是‘死’和‘死’也不一样。”   凌华听不明白,“哪里不一样?”   士卒被他问得有点不耐烦,不过,想到城墙上的仇人,他的态度好了一些。   眼前是和自己一样含冤而死的兄弟。自己该联合对方,一起报仇!   怀着这样的心思,士兵他提醒凌华:“你还记不记得咱们是怎么死的?”   凌华心想,“我当然是被那皇帝砍了头。至于你——”   他回答:“是被郑虎带着他们的军队困在贺城当中。守了足足三个月,最后还是没有支撑住。”   他话音刚落,面前士卒的表情就变了。   他面孔上浮现出一股浓浓的黑气,双眼之中更是流下血泪。   “我支撑不住?”年轻的、身上带着一道深深刀口的士卒问道。   他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放在其他人眼里,这样的场面一定算是可怖。可对于凌华来说,也只是普普通通。   他是将军,杀死过不知道多少敌军,也埋葬过不知多少自己身边的兄弟。于是,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依然能用平静目光看着前面的青年。   然后,他看到那名青年咬牙切齿、满脸仇恨地开口。   “是高耀祖!都是因为高耀祖!   “若不是他打开城门,把那姓郑的畜生迎进来,我如何会死?三个月,我守了足足三个月啊。明明再过几天,援军就来了。   “我答应兄弟们,要带他们的回乡,替他们孝敬父母。我也想好,若是连我都死了,便将从他们身上收下来的牌子,连同我自己那个给老九。   “可是,不单单是我,老九也没活下来。他才十六岁,因为主君给他爹娘分了地,便觉得跟着主君的都是好人,愿意跟着姓高的出来打仗……”   战死在外的士卒,是没有机会回乡的。他们的尸体会被就地掩埋,防止滋生疫病。   但谁也不会愿意当孤魂野鬼,这就有了凌华正听到的“牌子”。每个参军的人都有,上面写着士卒的姓名、籍贯。如果人活着,自然用不到这个。可若人死了,便会有他的同乡将牌子捡走,替他带回家乡安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在青年的嗓音之中,凌华缓缓回头。   他再度看到城墙上的“高将军”。这一回,凌华同样开口。   “对啊,”他的眼神逐渐清明,“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276章 愧怍   士卒愈发癫狂,凌华却越来越清醒。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死后为何不曾陷入长眠,或者为何不曾出现在长阳子身边。   虽然心头仍有对长阳子的怀恋,但贺城,才是他应该留下的地方。   “那以后,我开始收拢城外残兵。”面对旧友、后辈们,凌华的语气回归平静,开始尽量和缓地陈述自己往后经历。   “最初碰到的那小兵不认得我,其余残兵中却有人认得。说来惭愧,高耀祖打着傅家人的名义骗了他们,害他们惨死。可碰到我,他们仍然愿意追从……”   自然,真正的过往不会有凌华说得这样简单。愿意追从他的士卒是有,连带他一并恨上的却也不少。   他耗了很大心力,终于让他们承认自己、相信他非与高耀祖一道。这些经历,倒是没必要与旧友后辈们提起了。   凌华笑笑,继续说:“等到粗略规整出一个队伍,我们重新观望起贺城。   “士卒们不甘于高耀祖的坑害,我呢,则是为此方惨剧而来。虽然没人告诉我过,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但当我待在这儿,事情好像变得很明显。   “捉住高耀祖。对,他虽然已经死了,可光是死一次哪够?该让他为外头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将士偿命,再有——”   凌华微微一顿。   “等他死了,我是说,连魂都凝结不住了,外头这千千万万将士,是不是也能安息?我呢,是不是也有机会去一趟天山,看看……”   看看那个就总要吵吵嚷嚷要与他比武的人呢。   听到自己的死讯,长阳子是什么心情?他追着前朝妖人们离开,虽说是为了百姓,可在客观上,也的确维护了傅家皇朝安宁。可是傅太`祖转眼就给他送上这么一份“大礼”,将那些他的同伴、好友……包括至亲,一同变成乱葬岗中的枯骨。   想着这些,凌华忍不住看向梅映寒。   不是看他,而是再看他手中的剑。   已死之人,按说不该有太多情绪。可是自从看到这个青年开始,他的心脏就在不断下沉、再下沉。   鬼境中的时间颇模糊。凌华虽隐隐约约知道,外头已经过去许多年月。可要让他清晰说出“今时今日已是哪个皇帝在位,距离我等身死过去多少天”,凌华还是做不到的。   同样的,他不知道长阳子如今已是多少岁数。是因等不到他,已经再与他人结上良缘,还是……   凌华面皮微微抽动一下,到底没继续说下去。   他面前,两个青年却已经听出前辈的言下之意,心头不免浮出些许悲凉来。   尤其随着时间推移,营帐当中久久不曾有人开口。气氛愈发沉寂,终于到了一个让人喘气都难的地步。   还是潘桂先支撑不住,说:“老高竟然、竟然当真做出此等恶事!”   一句话,像是被投入平静水面中的石块,惊起一片波澜。   凌华自己当初也花了一番时间接受这点。此刻看着潘桂、杨春月的样子,也算感同身受。   他静静地“嗯”了一声,不曾打断他们的思绪。倒是旁边两个青年,在叔爷爷的反应之后,意识到另一件事。   白争流手指都僵硬了。面对再多艰难险阻都能面不改色、迎难而上的青年,这会儿头一次觉得喉中血腥气弥漫。过了良久,终于低声道:“也就是说,前面那些日子,我与映寒在城墙上对付的,都是——”   说到一半儿,一只手从旁边覆了上来。   与往常的温暖干燥不同,当下,那只手冰冰凉凉,掌心一片冷汗。   白争流自己也不遑多让。如此一来,两只手扣在一起,非但没起到为对方取暖的作用,反倒让他们同时身上发冷。   冷归冷,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没有将手松开的意思。   他们无言地支撑着彼此。见白争流难以继续说下去,梅映寒干脆接口:“都是将军这边,无辜被害的士卒?”   凌华看出后辈们反应不对。略一转念,便意识到两人在乎之事。   他心情跟着复杂。有了前头被刀客、剑客捉住、带走的经历,凌华也算对这两个后辈的武力有了清晰认知。若是他们在城墙上,被高耀祖哄骗着一同对付己方士卒,情况的确难言。   不过,还是那句话,死人与活人是不一样的。   “你们来了多久?”凌华没有直接道一句“无妨”,而是这样问两个青年。   白、梅胸膛仍然沉重,几乎是前辈话音刚刚落下,他们便开口:“八天。”   “八天……”凌华缓缓吐出一口气,“从前呢,我总在想。若是当了亡魂,也能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一刀子下去,对面儿的兵将便能倒在地上。这边的事,应该早就能结束了吧?   “可日子长了,我又慢慢觉得,和活着的时候不一样才是好事。当初那个拉住我的小兵,后来当了我的亲兵。他受过许多次大伤小伤了,最严重的一次,一根箭直接从他脖子穿了过去。要是活人,他还有几天命数?可他死了,”凌华说,“就只在被射中的那天晚上躺着不动,等到第二天,照就能活蹦乱跳。”   类似的话,白、梅曾经听郝掌柜说过一次。但前一次与现在,话音落入他们耳中,两人抱着的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自然,我不是说死人就不会再‘死’,”凌华又道,“你们这会儿担忧,应该也是知道这个。但要让一个死人没了声息,八天,还远远不够呢。”   随着这句话,压在白、梅心头的重石宛若被搬开一些,给两个青年留下喘息的余地。   凌华说:“你们若是不放心,到了明日,我把攻你们那边儿城墙的人都叫出来,让你们瞧瞧,不就结了?……充其量,就是高耀祖哄骗你们伤了他们。可他们不也伤了你们吗?都一样的,莫要太挂怀了。”   白、梅听出前辈话音里对自己的关怀。一时之间,心头半是动容,半是酸胀。   白争流自不必说。他是孤儿出身,杨六郎是他前面十几年人生中唯一一个长辈。等师父没了,他便觉得自此以后,自己便是孤身一人。谁能想到呢,去岁至今,自己身边忽而多出那么多会关切他、爱护他的前辈。   梅映寒则是带了另一重心思。又想到师祖,想到他在师父口中,与在杨师伯口中截然不同的样子。再有,就是凌将军与师祖的生死诀别。   死后也不能相见。   怀抱各自的心情,在前辈温和目光之中,两个青年低低应声。   凌华看着他们,微微笑了笑。目光之中,像是透过两个青年,看向另一个身影。   气氛转向和煦。再过片刻,白、梅整理好心情,记起另一个要点。   “前辈,”白争流叫,“敢问一句,到明日,你是什么打算?”   凌华微怔,回答:“自是继续攻城。”   话音落下,见白争流抿一抿唇。   凌华便意识到:“你有什么想法?不妨一说。”   当初二十八将迎敌,商议起战术,可从不会由某个人独断。   此前鬼境中唯有凌华一人,他倒是会和亲兵们商量,可亲兵们从前都是普通士卒,这会儿也很难让他们拿主意。慢慢的,凌华也就不再强求。   现在却不同了。杨将军、潘将军就在自己面前,又有两个一看便知其优秀的年轻后辈。凌华端正态度,预备先听听白、梅的判断。   便见眼前青年开口,告诉自己:“城中是由那高耀祖、郑虎说了算不错,可将军,郑虎用的是化名,下头的士卒们也多不知自己在和谁打仗的!”   凌华瞳仁猛然收缩。   梅映寒:“正是。我与争流在城中时,日日听那些士卒说起,‘不知援军什么时候回来’‘不知前来救援的会是哪位将军’,凌将军你亦在他们的期盼里。”   现在,轮到凌华的手开始颤抖。   白争流看出来了,心头不忍。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往下说。   “他们每日都骂‘姓郑的’残暴冷血、没有人性,希望傅家主君快些派人来救自己。凌将军,高耀祖在他们生前骗了他们,等到他们死后,同样也在骗他们。   “他在让寻常士卒自相残杀。现在想想,就连他总出现在城墙上,让你、你这边的士卒们看到,都未必不包含算计……”   刀客心想,这么一日日下来,当真没有贺城士卒察觉不对吗?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凌华可以不通过当场叫喊,直接让士卒回归兵营。贺城那边呢,曹老四的记忆也明显不对劲……我得好好记的,他们已经不是活人了。   “高将军能让士卒们忽略‘新兵’不在的时候,定然也能让他们忽略其他细节。”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77章 曾经   在高耀祖的操控下,本应是同袍的士卒们自相残杀。   白、梅眼睁睁地看着身前将军眼中流下血泪,痛苦不已:“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守在城中的,都是郑虎的手下!以为纵然有高耀祖的人,也是与高耀祖一同背叛,害死同袍!   然而白、梅的话,却完全打散了凌华一直以来的认知。   团团阴气从他身侧浮出。不光是眼睛,凌华脖颈上的伤口也重新开始流血。不消片刻,将军的一身盔甲像是完全浸泡在冰冷的鲜血当中。这个营帐都教阴气与血腥气充斥,白、梅身在其中,明显感觉到了不适。   一旁,杨春月、潘桂已经皱起眉毛,预备出手干预。   因为是曾经的战友,他们才更明白凌华的心思。   如果知道自己会在心神动荡之下被阴气吞噬,让神智清明的凌华来选,他一定会要求战友们先为他了断。   杨春月、潘桂目光交汇,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痛色。然而就算疼痛,也——   “前辈?”   两人心思尚未来得及继续往下,不远处,白争流轻轻叫了一声。   杨、潘眼神一晃,重新望向凌华。只见转瞬工夫,凌华竟然自己将阴气压制住,朝众人露出一个苦笑。   “来到这儿以后,想到高耀祖做的那些事,我偶尔会有刚才那种感觉。不过,之前哪次,都没有今日这样严重。”他解释,“像是有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说,只要顺着感觉走下去,就能变强、把高耀祖直接撕碎。可是……唉,我总觉得那不是好事儿。   “高耀祖该死,可那也应该是被堂堂正正地捉住、当着众多士卒的面儿处死。再不济,捉他的手段可以不那么‘堂堂正正’,都上了战场,哪里有必要约束自己?可被他害死的是众多士卒,光让我撕碎他,算是什么?   “再有,”凌华又是一顿,嗓音愈低,“我现在的样子,其实就是俗话说的‘鬼’。待在这个地方不往外走,也还罢了。再图谋什么强横不败,又有什么用?等高耀祖没了,我等自该消散。否则的话,便不是了结心愿,而是为祸一方。”   这些情况,凌华历来想得很清楚。   也是凭借这份“清楚”,他在鬼境当中,一直坚守到现在。没像是部分士卒一样,变成凌华此刻想想,都觉得心情沉重的怪物。   “可惜啊,若是果真这么散了,我便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那些守城而死的士卒赔罪。”   白、梅听着这话,心头一跳。   他们很理解凌华现在的心情。毕竟时间前推一点儿,凌华在想的,就是他们不久之前在想的事情。   但又有不同。刀客、剑客进入鬼境的时间毕竟短,他们虽然也守了几天城墙,但就像凌华说的,八天时间,还不够两人对鬼兵们造成真正的伤害。   凌华却不同了。无论他死后究竟花费了多长时间才来到这里,大量己方鬼兵因他的指挥而死,都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背后仍然是高耀祖的推动,可凌华哪里是会把责任推给旁人的人?白、梅能看出来,凌华这会儿看似已经回归冷静,可说到底,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肩头还有重任,不能直接颓废。可当此地一切结束,他没了目标,心头压着沉沉的愧怍,又得知长阳子早在多年前身死……   白、梅心绪紧绷,都觉得无比担忧。   两人想了片刻,才对凌华开口:“我们倒是有一个想法。”   凌华看着他们,“且说说看。”   白争流:“外头是咱们的人,里面照样是许多咱们的人……说到底,作恶的不过是高耀祖、郑虎,至多再加上郑虎原先那些手下。”   凌华点头。   梅映寒:“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来一场‘里应外合’?”   凌华缓缓说:“里应外合……”   白争流:“高耀祖从前开了城门,迎郑虎的人进入。现在,咱们也能从里面把城门打开,好让士卒们进去,莫要再在城墙上耽搁。”   凌华不言。   白、梅看着他的神色,知道,当下的凌华是在思索。   两人对视一眼,继续往下说。   梅映寒:“在城墙上这么些日子,说实在的,我们只听过他们骂郑虎,却不曾听到一句反驳。我想,郑虎的人恐怕从一开始就不在城墙上,或者至少不在你们进攻最猛烈的地方。”   这依然是个非常残忍的认知。只不过,凌华既已调整好状态,这会儿便不会再显露不妥。   他点头,“若当真能做到这点,便再好不过。只是——”   白争流:“口说无凭。”他朝凌华摊开手,“前辈,你得给我们‘证据’。让我们拿回去,教城墙上的士卒一看就知道,我们说的是真的。”   凌华看着眼前青年的手掌,久久思索。   白争流也不催促。他耐心地看着凌华,半是为对方此刻的状态感到安心,半是再想想对方身上的“隐患”,仍有挂念。   “士卒们多不识字,”半晌,凌华开口,“写信这招,首先行不通。”   白、梅点头。   “若是信物,在别的时候倒是合适。可现在,”凌华慢慢叹,“一句‘是你们从我们兄弟尸身上摸来的’,就能掩盖过去了。”   白、梅继续点头。   凌华说:“我思来想去,怕是只有一点。人。”   白、梅看向他,见凌华抬起手,在自己面孔上轻轻扫过。   “这边士卒中,既有人认得我这张面孔。那边城墙上,自然也有人认得。   “只要我摘下头盔,他们见了,自会相信。可惜,这么简单的招数,从前我竟半点都不曾想到用过。”   白、梅听到这话,心头再起酸涩。   可这又哪里算得上凌将军“思虑不周”呢?在战场上,哪个将军会把头盔摘下来?   纵然摘下了,以城墙到下方战场的距离,也不是每个士卒都有他们两个的眼力,看不清的恐怕才是多数。   两人有心安慰凌华。只是到了当下,任何安慰的话都在真正的伤亡面前显得徒劳。   他们只好开口讲话。一方面是回答,另一方面也是转移凌华的注意力,道:“这招数是不错,不过凌将军,你得给我们一点时间。”   凌华看他:“时间?”   白争流点点头:“对。你愿意摘下头盔,我们也得保证你的安全。”   凌华淡淡一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已经是死人了,轻易不会再死一次。”   白争流却坚持:“总归,我们要准备些时候。今日已经快要天明,正巧,将军,你今日莫要出兵。我与映寒先回到城中,与一些相熟的士卒讲起……”   哪些算“相熟的士卒”?刀客在心里扒拉出一个名单。骂过郑虎的优先,表达过对二十八将到来期待的紧随其后。若是期待的名单里就有凌华,那就再度提前。   他脑海中很快浮起数张面孔。不过,这些具体的细节没必要直接说给凌华听。   白争流只道:“就算你轻易不会再死,也不能站在高耀祖面前当靶子。若他另有什么阴谋,本身便要引你现身。你这么做,不是正如了他的意?”   凌华听着这话,哪里不知道小辈还是关切自己?他心头动容,正要开口。这时候,忽听梅映寒说:“前辈,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杨师叔、潘叔爷爷会出现在这里?”   凌华一怔,看向旁边两位旧友。   杨春月和潘桂其实也有些发愣,不知道剑客为何忽然提起自己。但小辈既然叫了,两人就露出标志性的笑容。   梅映寒看着他们,说:“两位前辈现身,是依托争流的兵器。而争流的兵器,说白了,就是前辈们的兵器。   “二十八将——也就是这把刀,它身上带灵气。镇星呢,更是一把有灵之剑。前辈,以你与师祖的关系,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凌华听着这话,抿了抿嘴巴,心头果然划过不少自己与长阳子相处的画面。   那些画面当中,长阳子在院中舞动手中长剑。月华之下,镇星之上灵光点点,渐渐飘散在整个小院之间……   长阳子舞完最后一个姿势,将长剑反手收在身后,又借着这副姿态回身看凌华。   他脸上带着自豪的笑意,说:“我与你说的,可是没有一句虚话!镇星并非凡间,天外仍然有天。终有一日,我便要去那天上天看——”   之后呢?   凌华心想。   长阳子还说了什么?是他想象当中的“天上天”,是他补充的那句“自然,要等这边世上的祸乱终结”,是那句……   “到时候,你也不能闲着。”还很年轻、不曾创建门派,更不曾收养一堆孩子当做弟子,为他们统统取了凌华姓氏的长阳子背着手,下巴微微抬起,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告诉凌华,“我去哪里,你便要与我一起去哪里,听到了吗?”   自己是怎么回答?   “听到了,”回忆深处,那个同样年轻、刚刚当上“将军”的青年开口,“无论你去哪里,咱们都要一同前去……”   “前辈,”梅映寒又叫了一声,“你说,师祖有可能沉睡在这把剑里。只等有朝一日,如师伯、叔爷爷他们一样苏醒吗?”   伴随青年的话音,凌华本应已经不存在的胸膛深处,有什么东西,用力跳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78章 策反(上)   梅映寒看出凌华心头怀着“赔罪”的念头,于是如此出言,果真让凌华面色一点点回转。   良久,他露出一个似是仍怀苦痛,却又多了意思无奈的神色,轻声说:“好,就按照你们的计划来。”   白、梅微微一笑。   凌华问:“只是在你们的计划里,事情要多久才能准备好?我是能约束手下士卒,只是时间长了,说不准要有什么变故。   “再有,高耀祖那边,恐怕也会看出什么。”   白争流听着这话,知道凌华哪怕不是彻底走过心头的坎儿,短时间内也是定然不会出问题了,便将心思挪开,细细思索片刻,回答:“今天是肯定不行,明天……最好的状况,便是明天已经串完一切了。若是不行,那明日这个时候,我们再来一趟,与将军说明。”   凌华听着,正要点头,便听旁边潘桂说:“如何还要你们多来一趟?我与春月丫头当中,随便抽一个来传话不就得了?”   白争流忍不住笑道:“叔爷爷说的是,倒是我倏忽。”   潘桂微微颔首。   的确,以城墙到军营的距离,潘桂、杨春月完全可以自由来去。   想通此节,再看看外头天色。白、梅起身,肃然道:“事不宜迟,将军,我们这便先走了。”   凌华同样起身,“实在惭愧。我分明被你们叫一声‘前辈’,遇到这种事儿,却还要你们出面。”   白争流笑笑:“我们走了前半盘棋,前辈自然有后半盘棋要走。等到当真‘攻城’的时候,光是我与映寒两个,可不能成事。”   凌华同样一笑,点点头。   时间太紧,白、梅再不耽搁,这便离开兵营、回到城中。   第一站,却不是回营房找自己当上“百夫长”以后比较亲近的士卒们,或者是头天来的时候认识的曹老四、“大哥”“老七”等人,而是重新去了那间他们向郝掌柜问话屋子。   原本做好了“对方已经回到兵营”的心理准备。或者情况更糟一点儿,“郝掌柜已经去了另一个贺城”。结果呢,到了地方,还没进去呢,便听到从里头传出的鼾声。   白、梅:“……”   别说,还挺惊讶。   他们自然不是无缘无故来这边。早在决定策反城中士卒们的时候,两人便一起想到,郝掌柜背后的“新兵”们也是接下来行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点,当着凌华的面时,因时间紧迫,白、梅不曾提起。可在回来的路上,两人却已商议妥当。   唯独担心一点。昨天郝掌柜可是在城墙上的,按照规律,明天他就又要“消失”。可他在两个世界之间切换时有什么规律、具体在什么时候?……白、梅是一概不知。   两人便担心,等到自己回来,郝掌柜已经离开了。如此一来,行动至少得推迟两天,说不准其中会生出多少变故。   现在知道郝掌柜在,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俱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在此之余,多少哭笑不得。   看郝掌柜前头的样子,实在不像个有胆色的。可明明没有胆色,却能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入眠,也着实不容易了。   抱着这个念头,白、梅一左一右地蹲在男人身侧。   白争流正要伸手叫人,便见梅映寒比自己快上一步,抬起手——   哦,没用自己的手掌,而是捏着镇星的刀鞘,在郝掌柜脸上轻轻一拍。   白争流看得好笑。   情郎动作之中,那股谨慎而略带嫌弃的意味清晰可见。这么一想,对方抢在自己前头的举动也就很明显了,无非是不想自己碰到对方。   似是留意到了他的动静,梅映寒挑起眼皮,朝他看来一眼。   白争流立刻做出平静姿态,垂下眼,去看正迷迷糊糊睁眼的男人。   梅映寒同样失笑。   他们这副模样,落在任何人眼里,怕是都要被夸一句“感情极好”。如果努努力,“神仙眷侣”四个字也能继续争取。   可谁让两人身处鬼境,面前躺着的又不是人呢?   等视线从睡梦中被拉出来、变得清晰,郝掌柜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张面孔,嘴巴张开,其中像是能塞下一个鸡蛋。   梅映寒照旧眼疾手快,在他下意识喊叫出来之前,拎起郝掌柜的手,朝他嘴里塞去。   郝掌柜一口咬在自己虎口。分明早就不是人了,却还是痛得险些落泪。   白争流:“……”忍住,不能笑!   他艰难克制,另一边,梅映寒已经开口,问:“你自己已经死了,但你家中人还活着,对否?”   郝掌柜面上因疼痛而有的抽搐扭曲还在,就听到这么一句。   他心知剑客一定不是平白一问。思绪郑重起来,表情也一下子恢复,谨慎点头:“这……这是自然。”   话音落下,见梅映寒露出一个玩味笑意,说:“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不用那么辛苦地整日跑来跑去,也能教你娘、你家妻儿心甘情愿来陪你,你觉得如何。”   郝掌柜瞳仁猛地缩小,像是一下子成了哑巴。   他喉咙里发出“这、这……”的音节。良久,蹦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争流则是叹为观止。   不是头一次见到情郎这副模样,更是清清楚楚知道眼下映寒说的,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可是每次见到、听到,都会让刀客心头升起几分感怀。   像是见到了情郎的另外一面。   颇为新鲜,甚至想要抓一把瓜子。一边听情郎讲话,一边“咔嚓咔嚓”。   等到一把瓜子完了,手上得了空闲,还能给映寒鼓鼓掌,送杯茶。   梅映寒淡淡说:“总归你前头抱有的正是这个心思,不是吗?”   郝掌柜露出一个哭一样的笑容,说:“大侠,我的好大侠!莫要拿我打趣了。我不是都说了吗?那是因为我从前被骗了,以为只要死了,就不可能再死。既然如此,自然要家里人同我一同享福。可如今来看,却全然不是这个情形啊!”   梅映寒垂眼看他:“那你要如何?总不能是自己以鬼身离开贺城,去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吧?”   郝掌柜面皮又是一抽。没有回答,不过从他转动的眼珠子来看,这就是他真正的想法。   白争流轻轻“嗤”了一声,男人听着,眼皮一跳。   他低低说:“我现在能吃能喝,能打理生意,说白了,与活着的时候实在没什么两样。既如此,回去有什么不行?”   白争流心想:“你若回去,便是以‘害死十多个人的犯人’身份。见不了家人,便要去大牢里待着。”   但他不说,只等情郎说。   他的情郎还是那样平淡的口吻语气,问郝掌柜:“你这副尊荣,就不怕吓到家人?”   郝掌柜说:“我怎么了?我到外面‘办差’的时候,不就是好好的样貌。”   梅映寒说:“哦,你觉得家中人看不出来。”   郝掌柜正要说一声“是”,猛地想到自己变成鬼之后每次回家,老娘看过来时奇怪的目光。   他心中发虚,不敢开口。好在梅映寒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和他纠缠,而是直接挑起另一个话题:“如你这样的人,我们倒是见过不少。”   郝掌柜敷衍地应:“是,我知晓大侠见多识广。”   梅映寒眼睛都不眨一下:“不过,里头没有哪个是一个死人,好好活在几个活人当中。往往都是一个死人,连带几个半死人,在同一屋檐下一同生活。”   郝掌柜微微一愣,没听明白:“半死人?什么意思?”   白争流插话:“你莫非没看过那些志怪话本?碰到狐狸精、女艳鬼的人,后头都如何了?”   郝掌柜老老实实:“都被她们帮着娶了公主,自自在在地当起驸马。”   他自然不会像是那些女妖女鬼一样,高高兴兴帮心上人与旁人成好事。不过,他也不会亏待自家妻儿连同老娘。从头到尾,想得都是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郝掌柜梳理了一番思绪,逐渐理直气壮。   然后,他就听旁边那个白色衣服的青年冷不丁开口,说:“那些女妖女鬼,为什么要费尽心思为旁人做嫁衣裳?”   郝掌柜随口回答:“自然因为她们与书生在一起,便是吸取书生的精气。长此以往,书生怕是活不了咯……”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郝掌柜如遭雷劈,意识到:“若是我与家里人生活在一处,她们也会被我吸身上精气?”   白、梅怜悯地看他:“所以说,你若抱着这种心思,倒不如早些把她们接进来。如此一来,全家团圆的日子还能长些。   “毕竟等你到了外头,她们没了以后,能否像你一样能说能笑、能吃能睡,还是两说。”   郝掌柜喉结滚动,其中发出“嗬嗬”声响。   他像是听进去白、梅的话了,只是不能接受。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就那么独自崩溃着。   白、梅也颇耐心。距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只要郝掌柜人还在,他们就有信心在他离开之前将他说服。   两人眼里,男人的表情剧烈变化。从崩溃,到难过,再到麻木。   “不,不能这样。”他低声说,“巧哥儿才多大?我如何能耽搁他的前程。福娘……我日日在外头做生意,原先便也对不住她。如今还要带她一起死,怎么能……”   白、梅能看出来,此时此刻,郝掌柜说的都是他真正所思所想。   两人心里却没有太大波动。   郝掌柜对家人的感情或许是真的,但他之前做出的事同样不假。刀客、剑客会知道郝家其他人无辜,可要让他们对郝掌柜的做法动容,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牵挂家人的郝掌柜,的确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两人静静地听着郝掌柜的哭音。等到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终于缓缓道:“或许,还有另一条路。”   郝掌柜抬头看向白、梅。   那个刚刚说出让他肝胆俱裂之言的青年,这会儿神色重新变得温和,说:“你是没得救了,可你的家人还能好好活着。”   郝掌柜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梅映寒知道,作为商人,郝掌柜需要看到己方给出更多筹码。   “你担心鬼城继续扩散,家里人最终还是逃不过,对否?”   梅映寒问。   他面前,郝掌柜非常克制地点了一下头。   梅映寒说:“有一个办法,能擒住鬼城将领。”   郝掌柜喉结滚动:“……什么?”   梅映寒淡淡说:“打开城门,放外面的鬼兵进来。”   郝掌柜瞳仁猛地一缩。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两个青年。从前只觉得他们是活人,立场定然与自己不同。后来的确被他们的话吓到,可镇定下来以后,略微一想,郝掌柜也意识到他们是在刻意一唱一和。说白了,还是让自己心甘情愿赴死,以此来换家人安宁。   他略有怨愤,只是按在心中。   唯独到了现在,郝掌柜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看不懂这两个青年了。   他艰涩地开口:“你们在说什么?外面的鬼兵进来……我岂不是成了叛军?”   白争流没忍住,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这儿的兵了?”   郝掌柜不言。   梅映寒语气依然平淡,说:“若我告诉你,外头的才是‘我方大军’呢?”   郝掌柜:“……”   不过维持了数息的镇定被轻而易举地攻破。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279章 策反(中)   不等天亮,两道身影从城墙附近空置已久的房屋走出。   郝掌柜没有跟上来。   他已经去往另一个贺城了。临走前,顺道将两个世界交汇的规律告诉白、梅。   刀客、剑客前面考虑得没有错,郝掌柜在两个贺城往来的时间的确与日出有关。不过,并不是严格的日出时分,而是每天都一模一样的卯正时刻。   与从前那些浑浑噩噩奔波的日子不同,这一次,郝掌柜是带着任务离开的。   他要去找与自己一样,愿意在身死之后,放家里人好好过活的“新兵”。将他们汇聚起来,往后按照白、梅的要求行事。   而现在,白、梅正赶向营房。   虽然已经顺利地完成了初步目标,但这会儿,白、梅的心情还是显得凝重。   说服郝掌柜其实很容易。他知道白、梅是活人,也知道他俩今晚去了城外。两者结合一下,郝掌柜很容易相信白、梅的话。   白争流私下甚至觉得,就算郝掌柜不相信,他也会选择赌一把。能当商人的,多少会有些冒险之心。按照眼下道路往前走,无论他做什么,都逃不开一个全家死光的结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试试另一条路?   其他士兵却和他们不同。   白、梅回到营房时,天色刚蒙蒙亮起。   士卒们呵欠连天地起身,又开始排队领吃食,吃完就要往城墙上去。   有了前段时间的相处,白、梅手下的士兵已经很习惯他们早上必定出去“晨练”。见两人从外头回来,他们也不惊讶。只是自然地让开位置,好让白、梅也领上黑窝头。   有了吃食,有人选择边吃边走,也有人会在营地中吃完。   白、梅这边,士卒们每日任务都很重,人也就更加疲惫。如此一来,选择吃完再离开的人更多。   虽然迟早得行动,但能稍稍晚一点,也是好的。   他们凑在一起,一边慢吞吞地用牙齿咬碎窝头,一边悄悄打量两个百夫长,拿眼神交流:“百夫长们今天也没有在咱们跟前吃东西!”   “百夫长们莫非是不用吃东西的吗?”   “怎么会?人人都是要吃东西的啊!”   “可这窝头滋味着实不好,还是越来越不好……”   往常这个时候,白、梅不会有什么反应。今天,他们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几个视线飞得最厉害的士卒身上。   士卒们连忙挪开眼神。没想到,紧接着就听百夫长叹一口气。   士卒:“……”胆战心惊!百夫长难道要针对关于他的那些叨咕说些什么了?   他们屏住呼吸,忐忑地等着。没想到,没等来百夫长的话音,而是又等来一声叹息。   这下子,有士卒耐不住性子了,直接问:“百夫长,你们这是怎么了?”   白争流摆出欲言又止模样。梅映寒则抿抿嘴,说:“兴许只是我们看错了。”   “什么‘看错’?”士卒们追问,“若是碰到什么麻烦,定要直说!”   “正是!这些日子,弟兄们承蒙百夫长们关照,正愁没个地方回报呢。”   “若百夫长们有什么问题,我等定是两肋插刀……”   白、梅听着这话,看向那个要“两肋插刀”的士卒。   对方穿着盔甲,盔甲上却有豁口。还不止一个,而是一左一右地分布在身体两侧,可不就应了那句“两肋插刀”?   两人心头微沉,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停顿片刻,才将预备好的话音吐露。   “昨日在城墙上,对面儿的主将曾提着刀,往前走了一回,你们记得否?”   “主将……”士卒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转过头来,很诚实地告诉白、梅:“不记得。”   当然不记得,白、梅就是瞅准这点来编话的。   他们嗓音压低,露出比前头更为难的姿态,继续与士卒们讲:“我们是把你们当兄弟,才这样与你们说……你们知道的,我俩从前未在当兵,而是在江湖上行走。只是途径贺城,见你们守城悲壮,心中不忍,这才加入。”   士卒们点点头。虽然没见证白、梅加入的那天,可接下来的相处,已经足够他们看出白、梅与自己的不同。   见周边鬼兵很容易接受了自己的话,白、梅才继续往下讲:“因这个,我们的消息来源比你们广上许多——那姓郑的,惯用的兵器压根不是刀,而是斧头!”   鬼兵们:“嘶!”   他们捏紧手中吃了一半儿的黑窝头,惊疑不定地看着白、梅。   不过,白、梅知道,别看鬼兵们表现得十足惊诧。可要说他们因自己的话联想到了什么,却是万万不会的。   最多是多了几分好奇,没看投到两人身上的目光“唰唰”多了许多吗?   这就足够了。借着这份短暂的关注度,白、梅斩钉截铁:“倒是有一位将领,是用刀的。只是——”   一名鬼兵追问:“是谁?”   两个青年缓缓开口:“凌华。”   话音落下,在场所有士卒都变得安静。   就连原本在吃窝头的鬼兵,这会儿也停下咀嚼,像是大脑完全放空。   白、梅颇为耐心,也不催促,只等鬼兵们自己反应过来。   他们未等太久。没一会儿,就有鬼兵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凌将军是咱们这边的人,我原先还盼着他带兵来救咱们呢!他不可能背叛,你们莫要胡说!”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钥匙,把在场其他鬼兵的话匣子一并打开。   “对。百夫长,我敬重你们。这几天,你们不止一次地救了我。若是需要我为你们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直说!唯有眼下这话,万万不能乱讲。”   “那可是凌华将军……”   “当初那昏君手下的狗官占了我家田宅不说,还要糟蹋我妹子!正是凌华将军带兵经过,将那狗官拿下不说,还替我们那儿的百姓分了地。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了,要当凌华将军手下的兵!……虽然后头被分到高将军这边,可高将军与凌将军都在傅主君麾下,也算是达成心愿。”   “我也一样。凌华将军救了我全家,百夫长们,虽然你们也救过我,可还是凌华将军待我恩义更重。”   “……”白、梅静静听着鬼兵们的话音,并不出言反驳。   相反,士卒们越是这样讲,他们越是安心。   只因他们的话,不但是在说凌华待他们有几多恩义,也证明着另一件事。   直到士卒们的话音逐渐平息了,白争流才总结:“所以,你们当中,不少人是见过凌华将军的?”   鬼兵们微微一怔,迟疑着点头。   白争流便说:“既然见过,那你们也和我们一样,好好观察一下对面儿那带刀的主将。凌将军对你们有恩,见了他,你们自然能够认出。”   鬼兵们茫然,深觉摸不准百夫长想说什么。   良久,才有一人说:“战场刀剑无情,我们又并非百夫长们,有一身好功夫。光是活下来,待我们而言已是难事,何况观察其他——”   白争流道:“若那真是凌华,今天怕是不会再有‘刀剑无情’。”   鬼兵们更加怔忡。梅映寒为情郎补充:“实不相瞒,我们与凌将军,有一段故交。他与我们师门当中一位长辈关系极好,便是亲生兄弟,也不会有将军与我们长辈一样亲近。”   这事儿鬼兵们倒是头一回知道。他们纷纷展露惊讶,白争流则借此当口,紧跟着道:“也不光是我们看到了凌将军。昨天,凌将军应该也看到了我们。”   梅映寒:“我们看到凌将军时惊讶,凌将军见到我们,怕是也一样惊讶。”   白争流:“我们想不明白凌将军为何会带兵攻城,凌将军多半也想不明白我们为何身在城上……”   梅映寒:“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白争流:“兴许也不是‘误会’,而是咱们不知道的阴谋。”   梅映寒面色微紧,露出严肃神态。   白争流说:“我就是随便一说,你莫要紧张。”   紧张?   听到这两个字,鬼兵们也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屏住呼吸。   是因为百夫长们话说得太笃定吗?为何不知不觉间,他们像是已经相信了?   外头的并非敌军,而是自己敬仰的将军……不不不,怎么可能!若是如此,他们前头打的这些仗,日日都有的拼杀与牺牲都算什么?   拼杀……牺牲……   鬼兵们脑海中闪过许多战斗画面。有身旁的兄弟坠下城墙,也有自己的胸膛被人洞穿。   可是一晃眼,这些画面统统又消失了。那个在心头扎根已久的念头再度浮现:“我没有死,我活得好好的。”   “不过,”偏偏这时候,百夫长们又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俩并未看错想错,那果真是凌华将军。那么,至少今天,他不会再攻城。”   “咕嘟”。   鬼兵们纷纷咽一口唾沫。   他们看到眼前两个青年抬头,平静而笃定地问自己:“你们敢赌吗?”   鬼兵们:“赌……”   “若对面儿果真放下一日攻城,就相信我们的话。若是不放下呢,则说明我们弄错了。”   鬼兵们捏拳的捏拳,喉咙发干的发干。   “怎么可能会停,”他们说,“我们是日日都要打的,还不知道究竟要打多久。”   “援军究竟什么时候会来?”他们说,“再怎么下去,城中迟早要没有吃的。”   “城中百姓都怕咱们呢,”他们说,“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我们,他们要如何过……”   “赌吗?”   白、梅又问一次。眼神在说:“看吧,你们都这么不相信了,为什么还要犹豫呢?只要点一点头,就能得一场胜。”   “赌!”终于,有鬼兵下定决心,悍然开口。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   我还是怀疑有个怪物把周末吞掉了(宽面条流泪 第280章 策反(下)   以这个鬼兵的话音为起点,往后,营房当中,响起一连串儿的“赌”声。   白、梅听在耳中,满意地笑了。   “事不宜迟,”他们说,“咱们这就去城墙上,也好做一个验证。”   鬼兵们听了这话,自然不会说“不好”。   因前头一番对白,他们这日来到任务地点的时间颇晚。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已经有“敌军”攻来。   为此,白、梅上头的千夫长见到姗姗来迟的鬼兵们,好生将人训斥了一番。话里中心思想,便是“你们如此懈怠,若因此误了大事,可担得起责任”。   白、梅心想:“又如何能‘误了大事’?正是因为知道凌将军今日不会出现,我们才来得迟些。”   不过,心头这么想是一回事,口中的应对就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不曾反驳千夫长,只说:“日后定不会再有如此状况。”   千夫长看他们态度恳切,便也不再多说。   白、梅目送他离去,再转头,看看跟随自己一道来的鬼兵们。   他们一个个的,嘴巴都忍不住张开,望着一片宁静的城墙前方。   过了良久,才有人忍不住道:“果真……竟是果真没有来吗?”   旁边,有其他百夫长手下的鬼兵听了这话,心头奇怪,问:“你在说什么?”   白、梅这边儿的鬼兵听了这话,立刻捂住嘴巴,警惕地看着旁侧同袍。   后者无语:“我不过问上一声,你紧张什么?”   鬼兵心想:“你懂个屁!”   再看不远处依然镇定自若、不动如山的两个百夫长,他不由地挪动双脚,朝两人靠近。   有这样举动的不光是他,还有其他参与赌局的士卒。   不多时,就有一堆这样的人围到白、梅旁边,拿灼灼目光看着被环绕其中的两个青年。   “百夫长,”他们压低了嗓音,“竟然真给你们说准了!凌将军今天没有来!”   前头那会儿,白、梅已潜移默化地将“今日无人进攻”与“对面主帅就是凌华”挂钩。这会儿,鬼兵们见了前者,自然顺道信了后者。   顶着众鬼的目光,白、梅略略吐出一口气。   成了!“说动郝掌柜,让他去聚集志同道合者”之后的第二步,也叫两人走准。   但这依然远远不够。   他们手下满打满算,加起来不过两百人。这两百人,也不是每一个都听了白、梅前头那番话。   要想在凌华大军前来时将城门打开,至少要在“两百人”前后加一位数。   “我们相信凌将军。”在鬼兵们的视线之中,白、梅表态,“他不会反,更不会无缘无故对贺城出手。如今有如此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   鬼兵们问:“什么?”   白、梅目光悄无声息地在城墙上掠过。   什么话都没说,但已经有鬼兵明白:“既然出问题的不是凌前辈,那就是贺城本身了。”   鬼兵们基原本就因死亡变得苍白的面容,此刻更白了几分。   白、梅知道,接下来,就是他们策反行动中最关键的步骤。   他们心脏“怦怦”跳动,竟是难得感觉到了压力。不过,这份压力非但不曾让两个江湖客退缩,反倒让他们更振奋几分。   “有一件事,”白争流的目光缓缓从身边鬼兵们身上扫过,“我想问许久了。”   鬼兵们自然接口:“什么?”“百夫长,您说!”   白争流:“除了凌将军之外,主君这边儿其他将士的名字,我们多少是有听说过。从前只知高将军亦是好汉,早年曾提着一把刀,直接进了昏君狗官之府。再有,他身侧那些武将……”把郑虎之外的人拿出来说。   鬼兵们听着他的话音,不断点头。   “但是,”白争流话音咬重,“那位‘关虎’关将军,我们却是从来没有听过。”   鬼兵们明显怔忡。   白争流环视他们,问:“你们呢?可曾听过此人名声。”   鬼兵们的面色竟然还能再白一些。   他们神色当中透出犹豫,目光不光是落在白、梅身上,也在左左右右看着彼此。   这一看,众人就明白……   “没有,”有鬼兵说,“我是来到贺城之后,才知道关虎将军。”   “我也是。从前一直跟着高将军的,分明是另外的副将。”   “我听说是因为关将军老家在这边儿,所以来贺城前,高将军特地请命将人调给自己呢。”   “咦?可关将军的口音分明是东面儿的啊!”   “我倒是听过另一个说法。道关将军最擅长守城之战,从前他虽无什么名声,在贺城却能大放异彩。”   “这不对吧?咱们被困住之前,谁知道过来是要守城?”   鬼兵们话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杂。   眼看他们又要把千夫长引来了,白争流道:“收一下。”   他与梅映寒的确在鬼兵们当中建立了威信。此刻话音一出,虽然动静不大,鬼兵们还是迅速安静了下来。   这份安静当中,白、梅吐露了一个惊天秘密:“我们倒是听说,那姓郑的猛将,最擅长的兵器,正是一把板斧。”   话音落下。   城墙久久无声。   像是皮影背后的操纵者忽地停了下来。白、梅身侧,所有鬼兵们都在同一时间变得安静。此前的嘈杂,就像是一场过于荒谬的错觉。   几十双、上百双眼睛一起注视着白、梅。这副场面,放在其他人房中定然也会令人心惊。可白、梅依然镇定,可以平静地继续往下说:“……所以,我们有一个想法。”   他们的目光落在周遭鬼兵们身上。   铺垫良久、酝酿良久。现在,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白争流的掌心又有些冰了。他手臂微微晃动,不多时,与另一个人的手臂碰在一起。   紧接着,是对方的手。堪称“熟门熟路”地撩开自己衣袖,与刀客十指相扣。   白争流的心骤然安定。从语气上,半点儿看不出他前头的动荡,“从头到尾,都不是‘敌军攻城’。凌华将军率军过来,是要救下你我——”   他的视线在一个个鬼兵身上扫过。良久,在他们或迷茫,或错愕,或若有所思的神色里,问:“你们相信吗?”   有被江湖客们牵动思绪的鬼兵已经要点头。   却也有鬼兵保持理智,提出:“说到底,这些只不过是百夫长的推测。”   伴随这句话,鬼兵们迷茫的眼神里出现一点儿清明。   是啊,说白了,只是推测!   其他鬼兵也慢慢意识到这点。   “百夫长,”他们说,“不是我们不相信你们,可这事儿关乎实在太过重大,我们总得看到真切证据啊。”   “正是。若是没有证据,便要我等相信这些。听你们的意思,怕是还要我们与外头的人配合,这……”   “对,百夫长,证据!”   鬼兵们的目光重新变成一片灼灼,落在白、梅两人身上。   见白、梅微微一笑,从容且笃定,说:“我们虽一直在城中,不曾与凌将军沟通,但是,以凌将军之机敏,他定然也会想到这点。   “最早明天,最迟也在这几日,他一定会显露身份,让咱们所有人瞧见!   “只是——”   白争流说。   “只是,”梅映寒接口,“你们也知道,战场刀剑无眼。若是凌华将军相信咱们,愿意为咱们冒险,咱们总得做些什么,不辜负将军这份信任。”   鬼兵们不知不觉,又被两人的话音带了进来。   “两位百夫长说得不错。若是真能肯定那是凌将军,我定然不会再对他出手。”   “非但不出手,我还要亲自把城门打开,迎凌将军进来!”   “哼,就你们知道来事儿吗?好,那我非但要迎凌将军进来,还要亲手将那关虎拿住,让他向凌将军说明身份!”   “你要拿关虎?那我就拿高将军!问问他,为何要带着我们,去与凌将军争斗!”   鬼兵们的嗓音再度越来越高、越来越大。   白争流正要再咳嗽一声,千夫长:“你们凑在一块儿,是生怕对面儿看不见,射不中?”   鬼兵们瞳仁瞪大,难以想明,千夫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   他们作鸟兽散,留下白、梅,继续应对恨铁不成钢的千夫长。   “从前你俩表现得一直挺好,”千夫长说,“怎么今日就……”   白、梅也不说话,就站在原地听着。   “莫非因为今日没有战事?”千夫长朝城墙外看了一眼,“就算他们不来,你们也不该松懈!”   白、梅满面虚心。   千夫长看两人态度不错,谈兴大起,继续往下念叨。   白、梅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鬼兵们身上,看他们逐渐散开,与其他千夫长手下的士卒们融在一起。碰到哪个与自己相熟的人,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说起自家百夫长前头的发现……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81章 暗潮   在同一个长官手下做事的士卒们固然朝夕相处、关系不俗,但在军营当中,“不俗”的关系远远不止这一种。   哪怕不算上亲父子、亲兄弟这样的特殊情况,“同乡”两个字,也是将士卒们联系起来的最紧密桥梁。   白、梅没有特地安排鬼兵们去找同乡传递消息,但他们透露出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鬼兵们自然明白,站在己方的人越多,凌将军进城时,他们成功的概率就越大。   如此一来,用不上长官吩咐,他们自然而然就找上了心中的“可信之人”。而听到老乡们口中令人惊愕的消息之后,“同乡”又会继续去找“同乡”……   贺城城墙上,鬼兵之心,逐渐浮动。   这一切,尚不为高层武将们所知。   他们一面纳闷今日为何无人攻城,一面警惕这是“敌军”的最新阴谋。一上午工夫,白、梅就见了数波巡到自己这边的将领。好在高耀祖和关虎都不在其中,否则的话,两人还要额外担心一回鬼兵们太义愤填膺,以至于走漏消息。   听了一耳朵“今日虽然不曾见敌,但也不可不去警惕”的叮嘱,时间来到中午。   从前这个点,鬼兵们都在奋勇杀“敌”,自然没心思吃东西。今日却不同,少了差事,身上空闲,不少鬼兵都揉着肚子,暗暗嘀咕饥饿。   千夫长再度巡来。见到凑在一起的鬼兵们,他眉头微微皱起,显然是想说点儿什么。   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自己肚子就也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千夫长:“……”   白、梅:“……”忍住,莫笑。   两人露出一本正经模样。千夫长看在眼中,虽猜到两个年轻人心底定在念叨什么。但白、梅不表现出来,他便也不好开口。只暗暗提气,昂首挺胸,就这么从刀客、剑客身前离开了。   刀客、剑客这才露出笑脸。只是笑到一半儿,千夫长忽然回头……   白、梅:“……”还带这样?犯规了!   千夫长眼睛微微眯起,竟是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勾起笑意,走了。   白、梅看着他的背影,半晌,神色收敛,转向身后的士卒们。   如果千夫长每日见到的人少一点,或者记人面孔时更熟练一点,他兴许会发现。与早晨那会儿相比,白、梅这边的鬼兵,倒有三成变了。   离开的三成散到各处,找自己的老乡故友说起大事。来的三成则是心怀忐忑,不敢相信高将军有问题,却也没法解释今天“敌军”为何不来。想一想,百夫长虽是个官儿,却也没比自己高上多少。既然如此,干脆直接去问   不少鬼兵抱着这样的念头来了,只是真正敢于开口的,仍是少数。   他们相互交换目光,明明是死人了,竟还能在面上憋出一点红色。都不想做那只出头鸟,只希望旁人问起,自己恰好竖起耳朵,听清楚眼下状况。   在众人的期盼之中,“出头鸟”虽然耽搁了些时候,却还是出现了了。   “百夫长!”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白、梅看去,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正是曹老四。   一众鬼兵立刻打起精神,目光齐刷刷朝两个江湖客转去。偏偏脸上还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场面一时滑稽。   曹老四却不管这些。他自忖与白、梅有些交情,来找他的同乡又支支吾吾,说不明白话。他干脆去问消息来源,再一听,嘿,那不就是自家弟兄吗?   想到这儿,曹老四直接就找上门了。倒是还有理智,除了最开始那嗓子,往后便是拉住白、梅的衣袖,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真要给对面儿开城门啊,万一弄错了呢?”   奈何再怎么小声,也架不住周遭鬼兵实在关注。话一出,鬼兵们呼吸都轻了。   白、梅则显露意外。他们是有这种打算,前头也的确引导鬼兵把话说到这块儿。可那不是只是还停留在“鼓动氛围”阶段吗?怎么听曹老四这话音,消息已经传到计划已定、只待施行的地步了?   两人心头微震,却不曾直接摇头。而是借着曹老四的话音观察四周,去看那一个个鬼兵的面色。   没有人想当逃兵。   从凌华碰到的士卒来看,他们就算是死,也只恨高耀祖在援军近在咫尺的时候投降。   既如此……   白、梅到底说:“我们可不曾说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得了两人的否认,曹老四明显松了口气,嗓门放开:“我就说!他们那么讲起,骇了我一跳呢!”   “不过,”白争流看着曹老四脸上的笑容,话锋一转,“倘若对面当真是我想的那人,我自愿配合他行事。”   曹老四脸上笑意僵住。   在场的其他鬼兵,原本就是白、梅下属的暂且不提,那些过来打探消息的,听到这儿,则各有各的反应。   他们不曾见过几十年后的世界,更无从知晓二十八将的结局。对这些鬼兵来说,凌将军就是傅主君麾下最耀眼的一颗明星,让他们愿意追随他的光辉,去任何地方杀敌。   “若当真是他,”安静半晌,曹老四同样道,“我也愿意。”   聚拢的人群又散开了。   敌军不来,贺城将士们却依然守在城墙上。直到天黑,才得了离开的命令。   时间倒是比平常要早一些。不过,士卒们并未因此兴奋。他们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事儿,每个人都在思索“明天”。   凌华将军真的会来证明身份吗?他们当真被高将军、关副将蒙骗,而不是那边的百夫长多想?   不,其实还是对方“多想”的可能性更大。但是,万一……   鬼兵们不光是在回程上多想,到了更深的夜里,依然辗转难眠。   不过他们并不孤单。这天晚上,同样没睡觉的还有白、梅二人。   自然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回到营房之后,两人又从一个士卒口中听到新消息。   “咱们今天不是都去找同乡传话了吗?”这姓张的鬼兵开口,讲起话来都带一点家乡口音。不算难懂,只是需要认真去听。   白、梅点头,其他鬼兵也说:“对啊,怎么了?”   张鬼兵道:“我去了趟西面儿城墙。不光是同乡,遇到从前战友的时候,我也向他们开口。早晨那会儿,他们都惊讶。到了下午,就是人人都多少已经听说。”   白、梅再点头。这是正常的,城中上万士卒,人多了,自然也有各式各样的关系。   同一条消息,一名鬼兵可能从七八个老乡口中听说。   “但是,”张鬼兵又道,“我们低声讨论的时候,旁边儿却过来一个弟兄,问我们在说什么。”   话一出来,周遭鬼兵们就惊讶:“怎么还有没听到信儿的?”   “那老张,你与他们说了吗?”   张鬼兵道:“我是要讲的,可是一个同乡拦住了我,转去问对方,他是哪里人,说话口音仿佛很是陌生。   “那人就说,他是永济府的。可我又有一个相熟的战友在永济府,他讲话明明不是那个味道!”   说到这儿,张鬼兵咽了口唾沫,嗓子像是在打颤。   “他在说谎,百夫长!他为什么要说谎?”   意识到这点后,张鬼兵连对方没听说凌华将军消息的原因都顾不上了,满心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他无比庆幸,同乡前头拉住了自己,没让自己向对方吐露更多。   “对啊,为什么……”   当下,听完张鬼兵的话音,白争流眼睛微微眯起。   他心头很快冒出答案。其实很好解释,自己和映寒不是一直都抱有疑问吗?如果关虎在城中,那他手底下那些人去了哪里?   总不可能高耀祖的手下都能当鬼,关虎自己的下属却一个个都魂飞魄散。   到现在,白争流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背后原因了。   他低声开口:“你说,是在西面儿见到那人。”   张鬼兵点头。   白争流:“对面的攻势往往是从南方来,东、西都是平日不大会受到强攻的地方,郑将军用心良苦。”   张鬼兵,并他周身无数鬼兵屏住呼吸。   白争流垂眼想了片刻,叹口气:“我知道大伙儿今日辛劳,可是现在还得劳烦大家再辛劳一回。”说着,朝众人招一招手。   鬼兵们齐齐朝他身边凑来,听白争流向他们耳语。   一段话后,白争流恢复嗓音,强调:“此事极为要紧,大伙儿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办好。再有,定然不要让那些非你们同乡战友的人听到。”   这个要求难吗?   难。早在进入贺城之后,郑虎就把自己的手下们与原本的贺城守军混合在一起。若让白、梅来看,这几万大军,就像是一盆混合在一起的红豆绿豆。想要在短时间内挑拣他们,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但也不难。   如果不是他们动手,而是“红豆绿豆”自己会动呢?事情一下子变得简单。   这天夜里,整个营地都是暗流汹涌。   无数人在其中穿梭,按照白、梅的吩咐,一层一层传递消息。   至于本应处于事件重心的两个年轻人,则在自己营房留到快要天亮,时刻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直到卯时三刻。白争流看看天色,对梅映寒说:“映寒,差不多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就能打起来   (坐正) 第282章 反了!   还有一刻时间,郝掌柜就会从另一个世界赶来。   为防万一,白、梅事先与郝掌柜说好,他回来以后,双方依然在营房外见面。   现在,白争流说“差不多”,意思就是“差不多该赶去我们与郝掌柜讲好的见面地点”。   梅映寒点头。两人给仍留在营房中的鬼兵说了自己要离开一会儿的事,引来一片担忧目光。   还有鬼兵直白道:“已经这种时候了。任什么事儿,都不该劳动两位百夫长!”   “正是!百夫长们若有什么状况,吩咐我等去做就行……”   白、梅作为从昨日到今夜,一切兵营中波澜的发起者,只要坐在营房里,于鬼兵们来说就是定海神针。   可现在,定海神针要走,难怪他们放不下心。   白、梅看出他们眼里真真切切的忧虑,只好说:“我们去不了多远。这样,若是到了卯正两刻还不回来,你们便去找我们。”   有了这句,鬼兵们才稍稍安稳,目送两个青年离开。   白争流与梅映寒也不特地耽搁。从兵营走后,两人迅速赶到郝掌柜约定的地点。   距离卯正还有些时候。两人一面等,一面闲谈。   白争流:“往好处想,高耀祖、郑虎把原本的郑家军都安排在侧面、后方,说明前面几乎都是咱们的人。如此一来,开城门一事,应该能顺利施行。”   梅映寒点头。   白争流:“虽说上了战场,个人武力决定不了成败。但凌将军那边的人日日拼杀,后头对上郑家军了,不太可能落于下风。”   梅映寒再点头。   白争流看看他的面色,猜测:“映寒,你既不担心待会儿能否事成,现在又是在挂念什么?”   从进到这边空屋的时候,白争流就发现了。情郎明显心不在焉,像是在考虑什么。   这才有了他前头那两句话。说白了,就是在安慰梅映寒嘛。   结果说来说去,情郎都没露出释然神色。白争流也就不再猜,而是直接询问。   他这么说完,梅映寒总算知道了刀客对自己的挂念。   他先是一怔,随后露出一丝好笑,一丝动容,说:“我是在想,郝掌柜在两个世界间穿梭,究竟是怎么个穿梭法?待会儿,他是会直接出来,还是让咱们再等上一等。”   白争流:“……”   他瞅剑客,见剑客一脸诚恳地看着自己。   白争流笑了,“这么一说,我也开始好奇。”大战在即,分明该是山雨欲来的沉抑氛围,青年却能在这种时候玩笑,“与那么多人说了‘赌一把’,现在,咱们俩要不要也赌一把?”   梅映寒欣然:“好。”   白争流环顾四周:“好像还是不曾听到动静。既然这样,我便赌他得赶一会儿路——”说到一半,听到从门口传来的“吱呀”声。   两人同时回头,一眼看到推开屋门,脸上带着焦色的郝掌柜。   白争流望着他,眼睛微微眯起,神色颇为不善。   郝掌柜正因待会儿要发生的焦灼难安,如今一见两个青年,就得了这么一眼。   他心脏登时狂跳,说话都磕绊,结结巴巴:“可、可是出了什么状况?”   白争流眨了一下眼睛,恢复平常模样:“没有。我们只是在想,明明前一刻还不曾听到外头动静,下一刻却见你推门,心中有些惊异。”   郝掌柜松一口气,回答:“唔,我在那边儿,恰好赶到门边。”一顿,小心翼翼询问,“这边安排得如何了?‘新兵’处,我已经与他们说妥当。”   白争流道了一个“好”字,“事成与否,就在今日。”   郝掌柜听着这话,看看青年笃定的神色,怔然半晌,一点点吐出胸膛浊气。   他低声说:“福娘,巧哥儿,还有娘……你们能否过上好日子,也看今日了。”   在白、梅的要求下,郝掌柜先行离开。   他走以后,空屋里再度只剩下两个青年。   白争流提起二十八将,请出杨春月、潘桂,与他们说明事情进展。   潘桂爽朗一笑:“好!我这就去找凌将军,告诉他,就在今日!”   白、梅自然称谢。   等到潘桂消失,杨春月的身影也消散,赶在与鬼兵们讲好的时间之前,白、梅回到营房。   “定海神针”再度出现,营房之中气氛明显松弛。不过,这样的松弛只是表面。   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所有鬼兵心中都压着一块石头。距离登城墙的时间越近,这块石头就压得越重。   白、梅将周遭鬼们变换的神色收入眼中,知道这种时候多说无用。倒不如盼时间早些过去,凌华真正出现在众鬼眼前。   怀揣心思,接下来领窝头、吃窝头的时刻,整个营房都显得沉默。   倒是引来了高耀祖的注意。他有意来找鬼兵们喊话,“敌军狡猾,昨日不来,便是有意乱咱们军心。咱们可万万不能中计,今日登城墙,还是要警惕!”   他话音之下,是鬼兵们沉沉的目光。   高耀祖眉尖微微拧起。正要再喊两句,就见不远处一个鬼兵露出笑脸:“将军说的是。”   有这声作为起点,往后,营地中终于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高耀祖看着眼前一切,神色当中闪过不安。   这丝不安,被白、梅的目光捕捉。   两人快速对视,又挪开视线。   ——昨日的一切发生太快,认真来说,站在他们这边儿的鬼兵们也不曾完全反应过来。   但这不是坏事。   他们准备不足,高耀祖只会更加准备不足。倒是倘若把战线拉长,才容易生出变故。   怀揣不安的高耀祖离开了。他身后,鬼兵们带着各自新领来的黑窝头上城墙。   其中又分出一支小队,走向城门方向。   这动作并未引起更多注意。攻城攻城,城门原先也是重点争夺之地,日日排了士卒去守。   只是今天,这些守城门之人,早早与同僚们说定:只要同僚们认出对面儿阵中面孔,给他们发出信号,眼前城门,就不会再是“凌将军”的阻碍。   前提是,那真的是凌将军。   与此同时,城墙上。   白、梅安排好了一切,这会儿却没像往常一样,留守城门。   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人在城楼之侧,看着不远处站着的身影。   那身影的主人自然不可能是旁人,正是仍在不安的高耀祖。   对凌华满是崇敬的鬼兵们那边不太可能生出变故,倒是高耀祖与郑虎,值得被好好盯着。   白、梅怀揣着这样的念头来了。到了地方,正好听到高耀祖与郑虎说:“我这心底,怎么总是有些慌呢。”   郑虎:“将军!你前头才说,下头那些大头兵莫要被对面儿的动静扰乱军心。这会儿,怎么自己倒是不行了?”   高耀祖道:“只希望今日他好好来攻城,莫要折腾那些有的没的。”   郑虎没回话,只往城楼外看去。看完就笑了,说:“这不就来了吗?”   众人视野之中,城墙下方空地尽头,正漫起滚滚黄沙。   黄沙之中显露人影,正伴着“隆隆”马蹄动静。   足下城墙仿若震动。高耀祖、郑虎一时都没有讲话,只定定望着凌华大军出现的方向。半晌,像是吐出一口气。   “终于……”   他们刚刚叹出一句,又察觉到不对。   只见大军在城墙下方停下,却不像从前那样,一言不发地架云梯,预备攻城。   相反。这一次,大军没有丝毫动作——不,这么说也不妥当。应该说,他们唯一的动作就是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条能供一人通过的小道来。   高耀祖喃喃说:“这是……”   小道之上,出现一个骑马的身影。   那身影一身红色披风,身上盔甲雪亮。胯`下一匹黑马,身形明显较周遭普通将士们骑的马更加高大威猛。此刻带着主人,缓缓来到阵前。   高耀祖意识到了什么,身体朝前一扑,脱口而出:“不!”   话音落下,便见那个骑黑马、披披风的人,在众多贺城鬼兵面前,摘下自己的头盔。   他抬头看向众人。   正值清晨,日光和煦而不刺目。落在那人的面孔上,清晰照亮他的五官眉眼,让他的样貌落在贺城鬼兵们眼中。   场面一时变得极为安静。那些不曾见过凌华的士卒只是屏息紧张,想要从同僚们那边得到确定答案。见过凌华的,却是直接僵在原地。   “哗啦!”   僵硬之后,是一片兵器掉落在地的动静。   曹老四便是“见过凌将军”阵营中的一个。此时此刻,那张熟悉的、让自己良久不忘,甚至暗暗以他为目标,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若凌华一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却是以这样的姿态——   曹老四嘴巴大大张开。不是因为错愕,而是因为痛苦!   他心头浮起强烈的杀意。而这股杀意朝向的对象,不必说,自然是高耀祖。   为什么自己会日日与凌将军带领的大军拼杀?为什么双方明明怀有同样的心思,却相对不知?   没有人告诉他一个准确答案,可现在,曹老四觉得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身体微微摇晃、后退两步。紧接着,像是如梦初醒,猛地转过身去,扑向城墙另一边,朝下方守着城门的同僚大喊:“开城门——”   不只是他。短短时间里,来自城墙上的叫喊便凝成一股风浪。无数人与曹老四是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反应。唯独的不同,恐怕就是他们喊出“开城门”三个字时的音量了。   从最初的普通高声叫喊,到后头宛若声嘶力竭的狂呼。来自不同鬼兵的声音乍听起来十分混乱,可过上一些时候,他们的嗓音却似融合在了一处。   “正是凌华将军——   “开城门,开城门啊!”   “我看谁敢!”变故之中,高耀祖终于回过神来,当即发出一声暴呵!   他要冲出城楼,拦住鬼兵们的喊声。偏偏还没走出第一步,就已经失败了。   一把刀横在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   不再是分配给“百夫长”白争流的普通兵器,而是灵光流转之后,缓缓褪去遮掩,出现在高耀祖眼前的二十八将。   而在他旁侧,郑虎一样被一把剑拦住去路。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83章 黑布军   高耀祖、郑虎愕然,完全不明白两个江湖客是从何处出现。   而这时候,城楼之外,“开城门”三个字组成的叫喊依然接连不断,宛若潮水。   若他们仍在外侧,便能看到:在喊出“开城门”三个字的瞬间,众多鬼兵一扯衣袖,露出下方臂膀!   臂膀之上,竟是早已系上的黑色粗布。   ——这就是白、梅昨夜听完张鬼兵的话之后,做出的安排。   既然城中有敌有我,等到当真打起来了,要如何分辨?   只能在“自己人”身上做出一些标记。   情况紧急,其他标记都来不及准备。倒是粗布,士兵们身上多少都有。无非是把衣服下摆撕上一条,缠上手臂。   至于为什么是“黑色”……咳咳,说白了,不就是衣服太长时间没洗,本身就藏了脏污。又是“下摆”这种日日都在泥土地上打滚儿的地方,就算原先是一片白布,天长日久,不也成了黑色?   守城鬼兵们这边如此,郝掌柜那边,也有些类似。   只不过,他们这些“新兵”系在胳膊上的就不是脏兮兮的粗布了,而是郝掌柜等人从另一个贺城取回来的新布。   混入守城大军已久、此刻却莫名被排斥在外的郑家军们愣愣看着眼前场景,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身边,“同僚”们却已经提起兵器看了过来,脸上纷纷露出不善神色。   这一幕,在城东、城西,各处都有发生。   按说绑在守军们胳膊上的“黑色”布条也很好仿造,不该让郑家军们为难至此。偏偏一切发生得当真太快,压根不给他们反应的余地空间。脑子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人已经被压着一个个绑住胳膊、双脚。   看在毕竟当了些时候“同僚”,又同时大头兵,平日所作所为不过是听从长官们命令的份儿上,守军们并未对普通的郑家军士卒下杀手。   只是将人控制住,便抬眼,望向城门方向。   此时此刻,城门处。   就在前头士卒们喊出“开城门”三个字的瞬间,下方鬼兵展开行动。   他们卸下了挡在城门上的厚重锁链、木栓,手撑在两扇门行,要将它们向内拉动。   这绝不是一个轻松差事,而是需要众多鬼兵齐心协力才能完成。   口中喊着“嘿哟”的号子,有几个鬼兵干脆把自己整个上身的衣服都扯掉,方便发力。   不必说,他们手臂上,也系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布条。   而伴随口号声,伴随着从上方传来的喊杀声,他们面前,厚重的城门已经被拉开一条小缝——   虽是极闹的环境,白、梅眼前却似寂静。   刀剑架上了高耀祖、郑虎的脖颈,便没有取下来的意思。   透过不必通过肉眼的“视野”,外头的一切,清晰呈现在两个青年的脑海当中。   一切都显得那么顺利。不光是守军们这边行动起来了,外头凌华带领的大军也不是待着不动。听到了城内的叫喊,他们自然同样上前。   有人与城内的守军们一同发力,想要从外面推开城门;   有人再度拿出云梯。这一次,却不是要带着兵器上去砍伤城中守军,更不会被有所防备的守军们推落在地……   “兄弟!”一条大臂处缠了黑布的胳膊从城墙上伸了出来,一把扣住通过云梯来到城墙上的鬼兵手臂。   后者微微一愣,同样抬手。两只冰冷、青白的手扣在一处,分明都是没了呼吸、没了心跳的游魂,这一刻,却都觉得一股暖流从自己胸膛涌过。   我的兄弟,我的同袍!   我们曾一同杀敌,一同高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我们一同出征,说好一同回乡。   回乡之后,不会再有贪婪狠毒的官吏。全家操劳一年,他们来了,却要直接收走一家子的口粮。   我们找到了愿意分发田地予百姓的明君,找到了会带领我们走向胜利的将军。战事结束,便能回家了……   或者,即便我不能回家,依然会有兄弟带着我的名字、带着我的英勇。将我最后留下的名牌、我在战场上的故事回归故里,让我的魂灵能够安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凌华大军踏上城墙,同样一撕衣袖,露出缠绕在下方的黑色布条。   曾经的战友,后来在旁人阴谋之下成为敌手。到现在,终于让一切回到正规。   “杀!”   新踏上城墙的鬼兵这样开口。   “杀!”   他身侧,原本就是城墙守卫的鬼兵这样回复。   一声声新的叫喊,就像前面震天的“开城门”声,同样来到城楼中两个青年与鬼将们耳中。   偏偏这时候,高耀祖与郑虎的反应,却让江湖客们有些看不懂。   没有愤怒,没有慌乱。不曾斥责,也不曾求饶。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除了原本就有的惊愕,两人再没有反应。   白、梅看在眼里,心中浮起一阵警惕。也是这时候,他们意识到——   “不对。”   “外头的声音,”白争流喉结一滚,“怎么没了?”   前一刻,还是“杀”声震天,宛若浪潮。   下一刻,周身变得静静悄悄,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变故来得太快突然,以至于无论刀客还是剑客,都难得反应不及。   两人心头愈发不定,只知道有超出预计的情况正在发生。   他们对视一眼,当即做出反应。一在左,一在右,如此钳制着面前两个鬼将,带着他们一起朝外行去。   路上,看到了其他本应守卫在高耀祖、郑虎身侧,只是因两人话中牵扯太多,被他们从室内赶出的武将。   见到这些武将的瞬间,白争流舌尖微微抵住上颚,却还是止不住心跳越来越快。   原来不光是高耀祖二人!外头的其他武将,竟然也变得像是他们俩一样,一动不动!   白、梅却没有余力钳制更多人了。他们喉结滚动,尽量克制心头不安,继续往外走。不多时,便离开了城楼。   外间一切映入两个青年眼帘。无数手臂缠着黑布的士卒,还有不知多少被黑布军俘虏在侧的郑家军,都是一模一样的定格。   不光是他们。还有正在向上攀缘的凌华手下,脚还踩着云梯,一只手搭上城墙……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皮影戏上演到一半儿的时候扣住了后头操纵皮影的师父,教外头的观众只能看到一片凝滞图景。   只要是靠近贺城的鬼兵,通通无法逃离!   “怎么回事?”白争流心中发冷,低声喃喃。可惜的是,这句疑问,注定不会得到解答。   相反。在原有的疑问之后,刀客很快开始面临新的问题。   他身前,高耀祖的身影竟然开始变淡了。   若是他想要挣扎、逃跑,白争流自然有一万种方法控制他的行动。可现在,高耀祖竟然只是变淡!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团被投入水中的墨。不消片刻,从梅映寒的角度,已经能直接让视线穿过高耀祖其人,看到他背后的白争流。   又不光是高耀祖。还有正被梅映寒控制的郑虎,包括其他武将、鬼兵,竟在同一时刻,有了相似的反应!   白争流的心脏“怦怦”狂跳,冷汗在鬓角凝聚、滚落!.   眼下一切,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以为,今日也要发生的,定是一场艰难厮杀。前头黑布军登城,正是给这场厮杀拉开帷幕。谁能想到,短短时间,情形变得这样不同——   想到此处,白争流反手就是一刀,直接刺在高耀祖身体上!   这一刀,白争流没有丝毫留手。二十八将直接洞穿了高耀祖的身体,这还不算。刀身在白争流的控制下朝下滑去,像是要直接将高耀祖从中间劈开!   这还不算。   刀客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既如此,便万万不能给敌人任何余地。   他催动丹田之中的灵气,将它们灌入二十八将,看灵光在高耀祖体内暴起。   灵光之中,高耀祖终于有了“一动不动”之外的反应。   他目光仇怨,死死注视着白争流。嘴巴微张,像是要对青年说些什么。只是话音不曾出口,人就像是被风吹动的沙子。也不像之前那样虽快速,但好歹是有过度的消失了,而是直接没了身形!   不光是高耀祖,消失的还有郑虎、其他武将,并城中所有士卒。   前头还挤满了鬼兵的城墙,到这会儿,竟是只剩下白、梅两个。   青年们缓缓靠近彼此,背后相靠。手持兵器,换顾四周。   杨春月也出现在两人身前,看着周遭画面,心情沉沉而下。   “那么多鬼兵呢,”她前头虽然没有现身,却也看到了外间动静,此刻低声说,“总不可能直接消失没影。一定是去了什么地方——”   女郎话音未落,众人脚下,忽然出现一片震动。   这震动远比前头凌华大军出现时更加猛烈、让人难以防备。整个城墙都要摇晃,城中建筑更是瞬时坍塌一片。   白、梅感受到脚下高墙的晃动,瞳仁微缩,毫不犹豫地冲到墙边,朝下方凌华大军喊:“退后——”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大军之中,传出一片混乱响动。   战马在嘶鸣,鬼兵们纷纷露出惊愕恐惧神色。   他们不断后退、后退。场面混乱至极,有原先在云梯上,只是不曾接触城墙,于是还能动弹的鬼兵,竟是不顾下方还有丈高,就直接跳了下去!   白争流看到这一幕,瞳仁紧缩,脑海之中冒出一个念头。   他们看到了什么?   在我身后,有什么东西,将他们吓到如此地步?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84章 巨人   怀抱疑问,白争流却没有回头。   他已经从凌华大军处看出端倪。分明是晴朗天气,抬眼便能看到蓝天万里。可大军却似不曾享受日光,相反,一层阴影覆盖在他们身上。   刀客喉结滚动,目光一点点勾勒着“影子”的边缘。不多是,从中看出一颗脑袋,两条手臂。   而在这“脑袋”“手臂”的边缘,又始终有一些细小、模糊的东西在晃动。就像是寻常人身上的汗毛,又像……   白争流打断了思路。   伴随他的视线,那巨大影子竟是动了。   先是缓缓下压,然后是抬起一只“手”。   这时候,白争流明显感觉到,自己身边的风在变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有力的朝自己袭来。   “争流……”   映寒在一边叫他。看来不光是他,剑客也有同样的感受。   时间紧急,白争流也不多说。他言简意赅,“走!”   字音落下的瞬间,两人周身的风加快了速度。用不了一个眨眼的工夫,他们原本所在之处已经被阴影之上的“本体”覆盖,再不能落脚!   凌华大军中的鬼兵们看到这一幕,无一不屏住呼吸。就连凌华,也忍不住抽了口气。   只有潘桂,这种时候还能算得上冷静。看出凌华情绪紧绷,还安慰他:“我能感觉到,争流的刀安稳着呢。照这么说,争流定也无事。”   凌华喉结滚动一下,没说话,只拉住马上缰绳,定定看着前方。   就见那覆盖在城墙上的“本体“又抬了起来。紧接着,一颗巨大的脑袋低下,视线瞄准自己“掌心”,   原来前头出现在城中,骇得战马嘶鸣不止、大军接连后退的存在,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巨人!   ——不,绝不是“人”。   不说鬼境之中,除了白、梅之外,其他的尽是亡魂。只看“巨人”体表,就能察觉不对。   “他”身上并不是普通活人、死魂会有的皮肤,而是白争流前头透过影子看到的一条条“汗毛”——这个念头之后,再定睛观察,又会发现,那哪里是“汗毛”,而是一个个鬼兵。   城中消失的数万鬼兵,被以这样诡谲的方式聚拢在一起。再有其他的,则是贺城当中的百姓!   饶是凌华生时见多识广,死后更是征战无数,到此刻,依然觉得寒意弥漫心间。   成为鬼兵统帅之后,他自发地掌握了许多能力。最简单的,心念一动,就能让己方士卒听到自己的传令。   因这个,凌华对贺城主帅也拥有某些“能力”的状况早有预测。但和白争流的估算一样,凌华此前一直认为,高耀祖仅仅是能操控手下鬼兵们的记忆。   哪能想到,对方还能召令手下所有鬼兵化作巨人?   在凌华的视线之中,巨人身上的鬼兵身影越来越模糊。   这一点,白、梅距离更近,倒是看得更清楚。   巨人是没有找到他俩,但两人其实一直都在对方身侧。   只是在那只“手掌”扣下来的时候,白、梅闪身避开,又一起调动了丹田内的灵气,好让自己的身形从巨人眼中消失。   他们成功了。   两人分明就在那庞大身影旁侧,巨人却像完全看不到他们。先是确定刀客、剑客不曾变成自己掌心的肉泥,而后左右张望片刻,仍然不见他们的影子。   半晌,巨人转回目光,像是放弃了。   白、梅却没有因此放松。相反,两人比先前还要紧绷,低声议论:“争流,你看他身上。”   梅映寒这么说道。而他身侧,白争流很快回应:“那些鬼兵、百姓,正在‘融合’……”   说什么来什么。   他们前头还在想,这由鬼兵身体组成的巨大存在未免太过伤眼。一转念,露在最外头一层的鬼兵一个个都被模糊了面容、体型。   他们的头颅、手臂与周围人的摆在一起,逐渐分不清哪个属于哪个。   “不能这么下去。”梅映寒说。   白争流咬牙点头。   他们头回见到这样震撼的场面,更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有一点,一旦巨人的融合完成,等待他们的,绝非好事!   抱着这个念头,刀客、剑客提起自己的兵器,重新冲向巨人。   距离近了,两人重新展露身形。灵气在他们身侧奔涌,化作骇浪惊涛。惊涛之上,则是灵光组成的刀形、剑形!   一切发生得极快。巨人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生生受下一斩。   白、梅只听到一片刺耳至极的哭嚎。定睛去看,前面落刀、落剑的地方,这会儿已经空出一片孔洞。   以整体来看,孔洞出现的地方正是巨人小腿。它不知是吃痛还是其他,总归是一个踉跄,开始跌跌撞撞往后。   “轰隆隆!”   巨人一路后退,一路撞倒城内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房子。到最后,更是身体猛地一晃,将自己砸倒在地上!   “隆隆——”   城中喧嚣愈发激烈,大地猛烈振动。凌华大军处,不少鬼兵再度惊马。有那反应不及的,甚至直接被马甩下。   凌华胯`下的黑马同样嘶鸣不止。还是他死死拉住缰绳,这才止住了马匹的惊乱。   “所有人,镇定,上马!”   他下令。   嗓音分明不大,声音却像水波一样向四面八方扩散。转眼工夫,就传递到所有鬼兵耳边。   引得潘桂在旁边喟叹:“若是咱们那个时候,就有如此方便的能力,该有多好?”   普通战争中,军令传达是要靠人来喊的。人相对少时还好,多了,传信兵也会跟着增加。   若是其中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潘桂摇摇头,压根无法细想其中的损失。   他身侧,凌华没有讲话,而是细细观察着正在爬起来的巨人。   不多时,他下了第二道命令:“梅花方阵,散开!”   所谓“梅花方阵“,是凌华自创的一种阵法,适合在空旷地带使用。   梅花一般有五片花瓣,加上花心,意味着由六人组成一支最基础的小队。   每个小队最前是两名刀兵,两侧则是两名盾兵。再往后,则有两人手持长矛。   寻常情况,由刀兵们带领队伍上前杀敌。若是遇到较为强劲的对手,则由盾兵往前,刀兵改做护卫两侧。矛兵们则顶上刀兵原先的位置,负责攻击,同时又躲在盾兵之后,轻易不会被伤到。   若是敌人实在大股,连盾兵也无法防护了呢?   这就要提到梅花方阵的另一个特点了。当被拆分到最零散的时候,每个人都代表一片“花瓣”不错。可等到敌人增加、风险增加,原本的六人小队便会自发地和其他队伍汇合,以整个队伍作为一片“花瓣”,与战友们组成新的“梅花”。   现在,凌华没要求士兵们组成第二阶段的方阵,意思就是要士卒尽量散开。   他这道命令显然下的十分及时。士兵们分散出去不久,城中的巨人已经完成起身动作。不止如此,它还抬起一只脚,要走向城外。   白、梅神色肃然地看着这一幕,有心再度攻击。这时候,旁边杨春月微微一怔。   她拦住两个青年,侧头去看凌华、潘桂所在方向。距离虽远,却能看到潘桂正举着手中兵器挥舞。   杨春月深吸一口气,“争流,映寒!潘叔那边的意思,你们莫要阻拦巨人了,便让它过去吧。”   白、梅听到这话,同时一怔。可顺着杨春月前头望的方向往外看,的确见到了潘桂的工作。   白争流只能猜测:“莫非是叔爷爷、凌将军已有打算?”   这是唯一的解释。梅映寒沉吟,“好,那咱们把巨人放出去。”   这时候,巨人已经基本完成了身上的融合。   从外表来看,近乎看不出它身上那些五官肢体。只有少数地方色泽与其他地方不太相同,可能看出这点,也是因为白、梅与他距离太近。若是只从远方看,怕是半点儿不妥都分辨不出。   再有,完成形态转换之后,巨人身上另有一重变故。   原来它并非浑身赤`裸,而是身着盔甲。若非白、梅知道它的来历,恐怕也要觉得这是护卫贺城的千万英灵化身而来。生前为城赴死,合眼之后依然难以安心。于是化作如今模样,继续守护贺城。   “咚。”   巨人的脚步终于落在城外。   “咚、咚。”   它身形庞大至此,每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不过两步,已经让它来到原先凌华大军所在的方位。   若凌华不曾让人散出梅花阵,此时此刻,怕是有成百上千的鬼兵,要一同变成几人脚下肉泥!   至于现在——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意识到,巨人这个梗我好像用过啊……   不过思路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回想到的是“由无数个士兵意志一同组成的守护者”,只不过被窃取了_(:з」∠)_ 第285章 再来一遍   大军提前散开,不单单是避免了过于集中、以至于让巨人直接踩到的状况,也方便了士卒们行动。   看着巨人有朝自己这边过来的趋势,鬼兵们连忙散开。   一脚落下去,重新抬起脚时,巨人遗憾地发现,自己鞋子下方干干净净,至多是沾了些尘土。   它倒是不气馁,朝周围的凌华大军望了一眼,重新抬脚、落脚……   白、梅从城中赶来时,对上的便是这样一幕。   一朵朵“梅花”拼命在地面上移动,巨人被弄得晕头晕脑。几次踩不中人,它干脆停下动作,就那么站着,望向地面上的鬼兵们。   “呼哧、呼哧!”   周遭一片儿鬼兵气喘吁吁,警惕地看着巨人。趁着这个时机,再度拉开双方之间的距离。   白、梅则与凌华、潘桂会和,叫道:“凌将军,叔爷爷!”   凌华朝两人看来一眼。特殊状况,也来不及多说了。他直接道:“这巨人太高,寻常攻击无法对它生效。得想办法让它摔倒,才好让士卒们动手。”   因为这个,他和潘桂才让两个青年把巨人从城中放出来。   倘若它还在城中,被绊倒倒是不难,可接下来士卒们要如何做?那些倒塌的房屋乃至城墙会对巨人造成阻碍不错,却也一样会拦住鬼兵们的去路。   到现在,大军与巨人处于一片足够开阔的地带,凌华不必担心士卒们难以行动。可“绊倒巨人”,依然是个大麻烦。   白、梅在这事儿上算是有些经验,所以他们一来,凌华就这么开口。   两个青年也迅速进入思索状态。他们估摸一□□内灵气存量,“要说再来一次前头那样的攻击,恐怕不行。可要只求给它腿上开道口子,可行。”   梅映寒这么说完,白争流又补充:“只怕它有了前头的经验,这会儿不受影响。”   “也是。”凌华沉吟片刻,“若是它动起来,不曾留意双腿呢?”   白、梅想了想,“成功的机会应该大上许多。”   凌华短促地微笑一下,转而又说:“你们灵气不够,这也是个麻烦。不过,类似的状况,长阳子时常碰到。”   两个青年心中一动,当即开口:“将军!师祖当初是如何应对?”   凌华回忆片刻,先叮嘱:“我是不懂这些。你们听过,也得结合自己的状况来判断。”语毕,见刀客、剑客点头,这才开口,“他说,若是平日锻体,自然要用灵气,以免伤及自身。可是,如果是面对敌人,却不必这么拘泥。”   白、梅微微一怔。   “‘灵气足够的时候少有,灵气不足才是寻常。可再不够的仗,我不是都打下来了?拿那些妖人的刀子杀他们,才是物尽其用’——长阳子是这么说的。”   白、梅心潮缓缓涌动。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此类观点,但是,两个青年迅速做出了判断:“没错!长阳子前辈说得对,我们为什么要如此拘泥?”   类似的话,前头分明早就听说过。那还是在谭家庄的时候,面对追杀而来的孟玉娘,众多游魂纷纷放血为活人们画符。当时,马二就曾告诉他们,无论是白、梅所用的灵气,还是怨鬼们身上的阴气,归根结底,都是一种力量。   更不用说,灵气、阴气是可以彼此转换的。   想通此节,两个青年心头豁然。一时之间,只觉得脑海当中的“视野”都开阔几分。   他们齐声道:“将军,我们懂了!”   凌华看看刀客、剑客的精神风貌,唇角微微勾起,道了一句“好”。   接下来的事儿,就是先让巨人走动起来,再由白、梅动手。   若是寻常战场,遇到此等诡谲情形,军心怕是已经散去大半。不说当了逃兵的士卒,就连依然留在战场上那些,恐怕都难以聚齐。   主帅再命令他们去到可怖敌人面前、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对不起,余下的人也得当逃兵了。   现在却十分不同。   凌华没有让手下鬼兵们凝结成另一个大巨人的本事,却也有两个优势。   其一,自然是再怎么混乱的战况,也不会影响他给士卒们下达命令。其二,他手下的士卒们纵然一时出事,后面也能重新睁眼,而非当真步入死亡。   有这两点在,凌华能够放心下令,士卒们也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听从。   此刻,巨人只见到原先散成一堆一堆、像是蚂蚁一样惹人厌烦的小兵开始聚集。   不多时,自己面前就多了一片。一个还都拿着长矛,满脸坚决地看着自己。   一名大约是百夫长、千夫长的鬼兵给其他游魂发出号令,后者们立刻听从。喊出一声口号,便提起长矛,朝自己冲来。   场面落入巨人眼中,非但不曾让它感受到威胁,反而给了它机会,让它重新抬脚。   战靴的阴影落在一片士卒身上,有位于边缘的人支撑不住,到底朝一边儿散去了。也有许多士卒留下,拿长矛在巨人脚底布下一片尖刺方针。   巨人半点儿不放在心上,继续将脚底下压。   转眼工夫,那百千士兵就要被他碾在脚下。   也是这个时候,白、梅来到了巨人停驻的另一只脚旁边。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祭出兵器。   身后,巨人的战靴与士卒们不过咫尺之遥;   身前,二十八将、镇星一同对向刀客、剑客眼前的可怕敌人,周遭渐有风涌。   这一回,白、梅果真不再只专注于调动丹田、经脉中的灵气。相反,他们开始仔细感受爱刀、爱剑附近的环境。   别看天上是万里晴空、一碧如洗,白、梅始终知道,这只不过是鬼境用来迷惑人眼的幻象之一。   这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丝风,每一片土地,说白了,都是也阴气。   寻常时候,这些阴气浓度不高。只要不是一直停留其中,又吃喝鬼境中的东西,它们对外来者的伤害也不会太大。   所以此刻之前,两个青年一直把它们忽略了过去。   现在却不同了。   巨人停留不动的脚下,风的流速加快许多。   而在风变快的这片区域,除了巨人之外,其他一切都开始变得暗淡。   唯有被包裹在灵气当中的一刀一剑,依然明亮如昔。   甚至因为灵气之外多了一层阴气,更衬托了二十八将与镇星之上的流光溢彩。   一切说来繁复,可当真发生,也不过是电光石火间的事情。   白、梅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凌将军与自己提到的战略成功了。携带阴气的两把兵器,威力果真更胜以往!   但是,它们周遭原先覆盖的灵气也在迅速削弱,眼看刀剑之上就要出现代表被侵蚀的锈痕。   事不宜迟。   白、梅脚下同时一点,将兵器朝前送出!   若从旁人视野来看这一幕,就是两个青年身前蓦地刮起一阵狂风。刀客、剑客劈风穿行,用不了一个呼吸的工夫,就将刀锋、剑刃送到巨人身侧。   一切仿若变得安静。与在城中时轰然响出的动静不同,这一次,白、梅甚至不曾听到什么声音。   就见到二十八将、镇星所刺入的地方,最开始,先是一个小孔。紧接着,在灵气的作用下,那个小孔开始扩大。   并未扩大太多,灵气已经用尽了。   不过无妨。只因灵气用尽之后,阴气紧接着出场。虽不像灵气那样“温和”、直捣要害,但也带着狂暴、不可逆转的力量,生生将已经被灵气开凿出的小孔无限撕裂、扩大!   另一边,已经擦上众多士卒矛尖儿、轻易压断了一片长矛的巨人之足开始摇晃。   凌华瞳仁微缩,知道这是两个青年成事了。他当即下令,要鬼兵们朝旁边儿散开——是,他们被踩一脚也不会魂飞魄散。可但凡有机会让手底下的人减少伤亡,哪个当将领的不是欣然接受?   有了主将的要求,士卒们自然一一从巨人脚底下钻出。凌华知道,这里已经不用自己操心了。   他喉结滚动,重新看向白、梅。   鬼兵们在跑,白、梅自然也在跑。   他们跑得还要更早、更快。早在刀剑刺入巨人身体的时候,两人就开始朝附近空处狂奔。   背后,巨人身体晃晃悠悠,手臂伸展开,在空中胡乱晃动。   像是很想抓住什么,以此稳固身形。偏偏周遭什么都没有,它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在再度倒下时发出一声沉沉怒吼。   大地再度震动,白、梅听到城墙方向传出更加剧烈的倒塌声。   数个时辰之前,尚能容纳数万士卒,十数万百姓的城市,此刻成了一片废墟。   黄土漫天浮动,遮蔽了人们的视线。   一直到跑出安全距离,白、梅才停下,谨慎地回头望向巨人所在方向。   这一眼,让白争流轻轻抽了一口气:“是那些鬼兵……”   原来在他们还在考虑“远离”的时候,鬼兵们已经在朝巨人靠近了。   与巨人庞大的身形对比,他们依然只像是蚂蚁。可面对巨人这头倒塌的“大象”,“蚂蚁”也能够显露出威力!   长矛狠狠扎进巨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刀子紧随着便深深砍入。巨人暴躁地再度发出怒吼,抬起另一只手,在正在被攻击的手臂上狠狠一抓——   鬼兵们水珠般从他身上滚落。   白、梅看得提心,紧接着,又松一口气。   原因无他。鬼兵实在太多了,多到巨人压根无法甩开。它愈是暴躁,愈能证明这一招对它有用。   不多时,白、梅甚至见到巨人身上重新浮现出朦朦胧胧的黑影。细细看去,那正是一张张五官轮廓,连同那些轮廓主人的手臂、身躯……   “兄弟!”   一名凌华麾下的鬼兵看到就臂膀上缠着黑色布条的人,当即大喜,伸出手将他拉住。   后者双眸紧闭,面上却露出了挣扎神色。像是想要从巨人的操控中醒来,偏偏有心无力……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86章 捉拿   同样的情形,还出现在无数鬼兵之前。   凌华很快就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他看着挣扎的巨人,心中微动,直觉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状况。   说白了,黑布军的军心已经归属于城外大军。巨人凭什么利用他们?高耀祖和郑虎又凭什么指挥他们?   只是,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将他们从巨人身上剥离?   想着这些,凌华一点点沉下思绪。   他尝试着对黑布军下令。   “从巨人身上离开,回到你们真正所属的地方。”   命令一出,巨人身上,那些手臂缠绕黑布的鬼兵们挣扎得更加明显。甚至有凌华手下鬼兵清晰感到,自己身旁的黑布兵扣住了自己的手,坚持朝外使力。   他们的动静被反馈给凌华。凌华又感受一番,捕捉到了黑布军与寻常鬼兵们身上的不同。   对后者,他的命令可以清晰地下达到每一个人脑海中。对前者,却像是隔着一层蒙蒙的白雾。   不过,每当自己这边的士卒喊一声“兄弟”“坚持住,用力”之类话音,白雾就要波动几分。   看白、梅回到自己身旁,凌华与他们说了这番状况。   两个青年微微一怔,很快回神,合理推断:“前面不是有士兵碰到城墙,就动弹不得,后面也成了巨人的一部分了吗?想来高耀祖、郑虎这能力,是要依托贺城来施行的。现在贺城倒塌大半,巨人本身又被攻击,这才让他们对黑布军的控制松懈。”   凌华点头,潘桂:“如今的要紧事,是让他们彻底出来。”   巨人的整体构成分为三部分。郑虎原本的手下,黑布军,加上贺城的百姓。   其中,黑布军数量不是最多的,战力却一定是最强的。损失了他们,不说巨人是否依然成型。它的实力,定要大打折扣。   潘桂讲完,在场所有人一起点头。不过,点完了头,又陷入各自的思绪。   道理谁都明白,问题是要怎么做?   杨春月沉吟:“既然黑布军对其他人的喊声有反应,就让他们多喊喊?”   凌华道:“自然。”   一片此起彼伏的“兄弟”动静,正被风带到一行人耳畔。   只是凌华明显感觉到,光是这样,似乎效率有些低了。   黑布军脑海中的迷雾是有波动,却不至于消散。   白争流喃喃说:“若是让所有士卒齐声来喊呢?”   凌华想了想:“可以一试——”试了,效果平平。“兄弟”两个字毕竟不是真正口号,嘴巴上说说可以,正经来喊,多少少了几分气势。   白争流也发现这点了。他想了想,问凌华:“咱们军中,可有什么让人心激动,又方便众人齐喊的号子?”   凌华垂眼思索,在场其他人同样沉思。   片刻后,凌华双眼微微一亮,低声开口:“有了。”   众人看他。只见凌华嘴唇微动,不知又给鬼兵们下达了什么命令——不,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风再度吹到众人耳边。这一回,带来了士卒们整齐发出的响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白、梅听出来了,这是鬼兵们唱起战歌   两人细细分辨风带来的词句。另一边,杨春月、潘桂瞳仁猛地一颤,不必旁人多说,他们自己的嘴巴也微微睁开,是接着士卒们的声音,也是与士卒们合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时隔数十年岁月,曾经傅家麾下军大败被困的战场,竟再一次响起了在大军之中流传,不知道陪伴将士们走过多少地方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一首战歌逐渐终了。   凌华三人听着最后那句“与子偕行”,思绪都有些远去。   他们想到许多、许多。与士卒们和歌而唱的夜晚,曾经对新生王朝的向往。   自己正在创建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人人都有田种,有衣穿。或许依然吃不饱肚子,可至少不会再有人饿死,也不会有人要卖掉自己的孩子,以此来换取微不足道的米粮。   他们这份向往实现了吗?   没有。   人心如此。王有田分明不缺吃穿,依然愿意卖掉自家女儿。孟玉娘身后的山匪们不过是看中谭老爷家业,便要将其全家杀死……   世道是好了许多,却远远不到二十八将、不到他们带领的士卒们曾经期盼的样子。   可这难道说明他们错了吗?   怎么可能!   理想不会有错,就像在一场场战事之中凝结而成的战友之情不会有假。将军们追随的君王辜负了他们,他们却不会辜负相信自己的士卒。   凌华清晰地“看”到,那些萦绕在黑布军脑海中的迷雾散了。   他们睁开眼睛。因为长久闭合,眼前的事物都显得颇模糊。但是扣住自己掌心的手,却那样火热……火热?   无数黑布军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对面士卒掌心的冰冷。眼睛闭合,便能想到更多。   关于曾今被他们遗忘的死亡,关于城门被自己深信的“将军”打开的绝望。   他们恨啊!   恨到死后不愿离去,依然徘徊在这片土地之上!   但即便恨到如此地步,黑布军们依然很清楚。欺骗他们的人是谁,伤害他们的人又是谁。   如今,有了凌华将军,自己又看清了所有真相与立场。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   无数黑布军被同伴拉着站起。   伴随他们的离开,巨人开始溃不成形。   它想要收缩、聚拢,黑布军们却不会再给它——准确地说,是给它背后的操纵者——这个机会。   “我找到他了!”一名黑布军高呼,“找到了,那狗东西,高耀祖!”   黑布军的手臂就像生铁打制,死死扣住仍有半身陷在其他鬼兵之间、想要缩回巨人之体当中的“高将军”手臂。   被人这么拽着,高耀祖脸上先是惊慌,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紧紧盯在那名黑布军身上。   在他的注视之下,黑布军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模糊,手也逐渐松开高耀祖的手臂。   高耀祖松一口气,心中暗道“麻烦”。自己打鹰千日,谁能想到竟有一天被啄了眼?   光是想到这点,高耀祖便心头不忿。但也无妨,当下要紧的,还是重新把自己藏起来。   想到这点,男人便要缩头。可是就在此刻,另一只手臂从旁边伸了过来,接替前面的黑布军,扣住他的手腕!   高耀祖大惊失色,预备故技重施。偏偏他一抬头,直接对上三个、四个……不知多少个鬼兵。   自己肩头、其他手臂和手腕,也同时多了无数只手。   有这个待遇的不光是他,还要有郑虎。   其他武将多多少少也碰到一点儿。他们有的惊恐,有的却是直接与鬼兵们同仇敌忾。   不是所有武将都知道高耀祖的背叛。被害得等不到援军、再也无法回到家乡的,也不光是当年士卒,还有他们。   这些动静之下,巨人身体的溃散进一步加快。   有那落在地上的百姓,仓皇地逃到一边儿。也有从前是郑家军的鬼兵,眼珠转了转,决心跟着百姓躲开。   奈何天不随鬼所愿。百姓们走到一半儿,也想起来了。一个个回身,咬牙切齿,便要一巴掌抽在高耀祖脸上。   有的人成功了,有的没有。   围绕着高耀祖的人太多,速度但凡慢一点儿,就很难在其中挤出空档。   直到凌华到来。   察觉到将军靠近,无论鬼兵还是百姓都安静下来,自发地朝两边让开,给将军留出路线。   他们望向凌华,目光与望向高耀祖时截然不同。有那心智不太沉稳的,甚至当场哀嚎出声。   认真算来,凌华出现的时间,早已比他们在高耀祖麾下的时间更久。   虽然大部分时候,鬼兵们都浑浑噩噩,只当自己依然活着。可也有那么零星几刻,他们回过神来,记起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   那个念头便悄然浮现了。   “如果当初带领我们的从来不是高耀祖,而是凌将军……”   再到如今。   凌华在高耀祖、郑虎等人面前停下脚步。   郑虎“嘿嘿”笑了声。   在贺城当“关副将”时,他偶尔也会装模作样地让自己受一些伤。但自己控制下的伤,怎么可能当真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多半仅仅是表面功夫。   到这会儿,他才在众鬼兵、百姓的围攻之下变得狼狈起来。脸上都是郁青不说,嘴巴里也是一片血沫。“嘿”上一声,就有血从嘴角落下。   他也不在意,只拿阴沉沉的目光盯着凌华。   凌华却全然没有看他。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落在高耀祖一人身上。   此刻,高耀祖低着脑袋,一动不动。   所有人的屏住呼吸,觉得接下来,凌将军一定要说些什么。   是痛斥高耀祖小人行径?还是直接拔刀,给他身上来一下?   当鬼之后“受伤”不死的特性,在此刻变得难得起来。   从前,士卒们只觉得这样麻烦。昨日杀过一遍的敌手,明日、后日还要重杀。   现在却不同了。高耀祖难以直接死去,说明其他人可以尽情折磨他,在他身上发泄怨愤。   当然,第一刀,他们不会和凌将军争抢。   抱着这样的念头,众鬼兵、百姓看到凌华拔刀。   他们屏住呼吸,眼神、心头多少涌出几分快意。   接下来的状况,却出乎众鬼意料。   凌华腰间抽出一半儿的长刀又被扣了回去。将军闭了闭眼睛,复而睁开。   鬼兵、百姓们见状,先是怔忡,随后浮起几分不服气。   难道都到了这一步,凌将军依然要顾及曾经的“战友”之情,不愿让这姓高的魂飞魄散?   白、梅站在凌华身后,看着周遭阴气以极快的速度凝结,不少鬼兵百姓当场流出血泪。   场面一时变得极为危险,凌华却似无所觉。   他后退一步,平淡开口:“这一刀,不该由我来。”   众鬼一怔。   凌华:“大家应该知道,我并非死在此间战场,而是……”微微一顿,“如今真相大白于众,高耀祖、郑虎等人被擒。我该做的,都已经完成。接下来如何处置他们,全凭诸位。”   话音落下。   众鬼身上怨气一清,哭声再起。   纵然已经再也无法流出真正眼泪,他们也要借此发泄情绪!   一片鬼哭当中,凌华缓缓后退,鬼兵、百姓们则开始接近高耀祖等人。   “——不!!”   眼看就要被众鬼撕碎,高耀祖倏忽抬头,声嘶力竭:“你们不能杀我!”   无人理会他。   “若要我死!”高耀祖继续喊道,“我便……”   随着他的话音,周遭场景开始迅速褪色。   “我便,”他说,“便让这十万恶鬼,一同重现人世!”   作者有话说:   引用的歌词是《无衣》,出自《诗经》 第287章 饥饿   高耀祖的一番话,喊得毫无气势,嗓音都在打磕绊。   若他是个活人,这会儿恐怕已经涕泗横流。   “我说真的!”见身边众鬼似有不信,男人匆匆忙忙,再度开口,“你们莫要不信!问问‘新兵’就知道,他们可是日日在新贺城与此地穿行的。我能将他们带过来,自然也能把其他人也带出去。”   众鬼:“……”   一群鬼里唯独的两个活人:“……”   “你们看,看啊!”还是没有得到被威胁对象理想的反应,高耀祖继续喊道,“你们旁边,不就是现在的贺城!再往过百里,是个颇热闹的小镇子呢!若是让这么多鬼都出去……”   凌华淡淡说:“杀了你,他们没了怨气,自然要去投胎,又能‘出’到哪里?”   终于回话了!虽然不是自己想听到的答案,高耀祖依然精神一振。   他笑了声。若是从前,这一笑,恐怕多少能有几分“挥斥方遒”的味道。可现在,他的笑意飞单不显得从容,反倒更添了几分窘迫。   高耀祖自己也意识到这点。他很快收敛神色,咽口唾沫,沉沉道:“杀了我,是能让他们气清。可出去呢?外头可是有大把繁华!   “那是真正的人间,不是日日只能啃窝头的贺城战场。有热腾腾的吃食,漂漂亮亮的女人,还有……”舔一舔嘴唇,“活生生的血肉。”   男人脸上闪过回味神色。不算明显,来得快,去得更快。可白、梅等人看在眼里,脑海中却闪过一个极为不妙的答案。   “高耀祖!”潘桂忍耐不住,暴呵一声,“你说的是什么话!?血肉……你莫非还吃过人吗?”   高耀祖看他。   两人从前的确是好兄弟。一同喝酒,一同看戏。高耀祖给潘桂炫耀过自家夫人贤惠,换得刚刚被夫人拧了耳朵的潘桂一哼:“我家夫人能提刀,碰到敌军也能保住一家子安然无恙……”相比之下,其他都是小意思。   现在想想那段时光,高耀祖脸上都要透出笑意。   可惜回忆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   看着潘桂脸上的痛色,高耀祖漠然道:“你不吃吗?在城中断粮断草,最开始是马没有吃的了,我们想着与其让马饿死,不如杀了它们吃肉,如此撑了好些时候。   “后来马肉吃完了,我们该是没吃的。这鬼地方大头兵们吃的黑窝头,放在那会儿,已经是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好东西。   “大把人连黑窝头都没得吃,他们要怎么办?剥树皮、吃野草?哈哈,那些东西早就被扒光了!   “从前城中出现老鼠,是人人喊打。被困的时候看到老鼠,是人人欢喜啊!就算之后要害病,也好过当下饿死。你们知道那种滋味儿吗?感觉嗓子眼儿都在疼……”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   “人肉怎么了?前朝大将说‘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也不过是实践一回……对面儿的兵来都来了,不给我们吃肉,难道要让我们把他们好好安葬?”   这句话后,高耀祖沉默良久。   他没说假话。一开始,的确是战死敌军的血肉。   可再往后呢?   郑虎看出城内困兵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他们只要把贺城围住,就能在未来某天不费吹灰之力地得胜。如此一来,哪里来的敌军士卒送上?   被饿绿了眼睛的人,开始盯着自家将士的肉。   这就太过了。高耀祖虽然也饿得恨不得把自己胳膊剁下来吃,却知道为军心稳定,决不能放任事情这样发展。   他惩处了一批人。往后去轻点已死将士的尸身,果然不曾再有减少。   可是,将士们的尸体可以被守住,饿肚子的现实却不能消失。一边儿没了食物来源,另一边就要补上来。   有那么一天,高耀祖饿得头晕眼花了,明没什么希望,也打算在城中转转。   运气好,能碰到一只残存的老鼠。运气再好一点,能碰到一个敌军。   想到后者,高耀祖咽了口唾沫。   大约是真的太饿了吧,自己怎么还闻到肉味儿了?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顺着肉味儿去了。   到了地方,却见到一家百姓在煮孩子。   饶是已经吃过人肉的高耀祖,也被这一幕骇到。   他连忙出手,想要将那煮孩子的人家拿下。那家人也满是惶恐,向高耀祖哭:自家绝对没有做那灭绝人伦的事儿,孩子不是自家亲生,而是别家的。   高耀祖听着这话,只觉得一股热气儿冲上脑门儿,道:“好啊你们,竟然还偷别家的娃娃!”   百姓又澄清,说绝非如此。自家孩子也被送到旁人家了,还比锅里这个大上两岁呢!这笔买卖,说来是自家亏了。   高耀祖听得脑子“嗡嗡”作响,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心中又痛又悲,看着眼前的人伦惨剧。那份心情,直到被拿住的当下,都能清晰想起。   “都说再坚持几日就能等来援军,”高耀祖道,“可我已经坚持那么久、那么久……事后再说援军什么时候来,又有什么意义?我只知道,早一日投降,城中就能多活一个孩子。   “郑虎后来做的那些事,你们去找他啊?并非我把手按在他脖子上,迫他杀人!就连我自己,不也、不也……”   男人愈说愈是动容,嗓音里充满悲戚。   不光是他,周遭众鬼面容上也有恍惚,想:“是这样吗?好像的确,那会儿谁也不知道援兵马上就到了。”   望着众鬼的神色,高耀祖仍在嚎着,唇角却悄悄勾起一点弧度。   偏偏这时候,有人冷不丁开口,问他:“你还没讲完。那个被煮了的孩子,你吃了否?”   高耀祖笑容一顿。   众鬼也被白争流一句话拉回心神,错愕看向高耀祖。   高耀祖喉结滚动,说:“自然没有!”   白争流平静说:“答得慢了一息,你说谎。”   他话音落下,众鬼再怒!   他们看着和活人没什么区别,充其量只是皮肤惨白几分,身上多几道伤口。可毕竟不是真正活人,此番白争流断定高耀祖说谎,立刻就有百姓身子拉长。双脚还站在原先的地方,腰以上的半身却已经来到高耀祖身侧,一把抓住男人的头发。   妇人阴恻恻地开口:“我家豆娘正在那些日子丢了,是不是你干的!?”   高耀祖惨叫一声,竟是生生被妇人薅下半边头皮。   “不是我,当真不是我!”他凄厉大叫,“我是吃过那一个孩子,还是他父母请我……啊!你松手,你松手!!!”   他身边那妇人却不听,像是入执了一样,不断在高耀祖耳边重复“豆娘”。   高耀祖余下的头皮也被寸寸撕开,整个人痛到极点,身子不自觉地抽搐。   见到这一幕,更多鬼兵、百姓也清醒过来。   挨饿的人多了去,为什么高耀祖就有道理吃人?   其他人挨饿,往胃里塞的是观音土,他姓高的却特殊?   念着这些,不断有鬼魂往前。就连潘桂,也再也克制不住,仗着自己是灵体,轻易挤到了高耀祖身边,狠狠将一个巴掌印在昔日兄弟的面上。   “畜生!竟还有脸扯那前朝将军,你也配?!”   他斥了一声。想到自己从前是如何说“老高”好话,心头便是一阵憋闷恶心。   烦躁之余,潘桂转身,也不忘给郑虎脸上添上一掌。   这两个畜生不能同年同日生,也没同年同日死。到现在,总算可以同年同日魂飞魄散,为众鬼出一口恶气。   两个巴掌后,潘桂适时退下,把空间留给愤怒的鬼兵、百姓。   高耀祖、郑虎含含糊糊的痛呼传出,不时有血肉在鬼群中飞溅。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白、梅清晰看到,随着高、郑二鬼模样愈发凄惨,他们身侧的鬼兵百姓们脸上逐渐显露释然。眼神晃动一下,便有游魂随风而散……   而待这样散去的游魂越来越多,高、郑二人身侧出现一圈空地。   两人浑身血色,面上带着惊恐,望向四侧。   他们尚在庆幸自己暂时脱身,凌华等人却已经察觉不对。   白争流低声说:“散去的,的确多是百姓和黑布军。”   高耀祖之前“放怨鬼出去,祸乱四方”的威胁确有道理。可惜他后头说着说着,自己把话题歪到围城时吃人肉之事上,引得群情激愤。到现在,完全是被打傻。   若是等他反应过来……白争流视线微垂,再度冷不丁开口,却说:“你吃旁人子女时,可有想过自己的子女?”   作者有话说:   来了!今天竟然在12点前写完了啊啊   小白嘴炮模式开启 第288章 懦弱之人   许是前头痛得太过,听了白争流的话,高耀祖的第一反应是反驳:“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吃那孩子,可是他父母明明白白答应了的。”   白争流也不说话,只拿淡淡目光看他。   这一幕落在凌华等人眼中,结合白争流此前话音,他们自然意识到白争流想到了某些办法。   他们不知细节,这会儿便闭口不言,只看白争流发挥。   唯有一个梅映寒,露出若有所思神色。   “……当真,”周围越是安静,高耀祖越是心慌,忍不住再度开口强调,“人家父母也是拿自己孩子去换,这可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拐骗’。”   白争流终于“嗤”地冷笑一声:“一个小孩儿,身上干巴巴的,能有几两肉?倒是高将军你,身形颇健硕。纵然在围城时饿久了瘦下来,想来也能填饱更多人肚子。”   话音出来,众鬼先是怔忡,随即露出既恍然,又痛恨的神色。   对啊!虽然前头也在撕打高、郑两个,可说到底,他们还是被姓高的绕进去了。   只顾着计较他吃人行恶,却没想到,如果高耀祖真有他嘴皮子上说的那样为旁人着想,不忍心看城中百姓继续挨饿受苦,比起吃旁人,他明明还有其他选择。   落在高耀祖身上的眼神又阴沉几分。不过,碍于白争流是凌将军身边的人,他开口讲话,便没有鬼这会儿对高耀祖做什么。   白争流则再度开口,对着哑口无言,至多喃喃说些“这……这哪能一样呢”的高耀祖,问:“还是那句话,你可有想过自己的孩子?”   高耀祖抿唇不言。   白争流慢慢说:“是,你提前把他们送走,如此便算心安理得。”   高耀祖咽了口唾沫。   白争流注视他,微笑一下:“再有,你死的时候,投降一事尚被捂着。他们纵然不能跟着你享福,可身后名带来的东西,到底还是归他们了——”   高耀祖微微冷笑。   白争流看了,就知道自己没说错。   高耀祖关心自家妻儿吗?自然是关心的。否则的话,也不会把他们放在安全地方,自己出生入死。   可关心之外呢?他有没有几分“我如此凄惨了,你们却要踩在我的凄惨上享福”的怨气?   倘若面对的是一般人,白争流不会往这上面猜。可是,那是高耀祖。   刀客话锋一转,“也是可怜他们,分明听到贺城被破的消息,就巴巴地赶了过来。自此以后,从不以‘高将军之家属’自居,只当自己是贺城仅存的百姓。与旁人一起,慢慢熬过最艰难的时候。”   高耀祖愣住。   凌华也愣住。   他茫然地看向杨春月、潘桂。   高耀祖死后,作为曾经的战友、好友,他们自然关心过他的亲属。可后来战事太乱,他们的重心不可能放在残存的高家人身上。后来天下初定,二十八将身边失去支柱的家庭又太多。别说旁人了,就连他们自己,也多多少少有那么几个没在战场上的长辈、兄弟。   这时候,对高家人的关注度不可避免地下降。   更不要说后来,二十八将一起被下狱。   认真想想,凌华意识到,自己还真不知道如今的高家人是什么状况。   他拿眼神问周边众人:“这是你们前头的见闻吗?”   原想着能得个肯定答案,没想到,杨春月和潘桂的神色同样复杂。   凌华眼睛眨动一下,懂了。并不是白争流在外见到了什么,而是他要拿这话,击溃高耀祖的心防。   凌华唇角快速抿起,还是和前头一样一言不发,不去打乱年轻人的节奏、计划。   这些眼神交流、表情变化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高耀祖又被身上疼痛占走大半心力,自然无从察觉。   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理解了白争流话中的意思,脸上淡漠,应了声:“这是他们该做的。”   白争流似笑非笑:“还真好意思说。若你是守城不屈的英雄,他们的做法还显得值得。可你现在这样……哦,高将军总不会还想着‘新兵’当中有无你的子孙后代吧?”   高耀祖眸色晃动一下,没说话。但白争流看了就知道,自己讲中了。   他便告诉高耀祖:“自然没有。”   高耀祖皱眉。   白争流:“你家后代家中清贫,历来不敢享福。如今呢,是在不远处一个镇子中卖馄饨。   “你要把恶鬼放出去,我倒是不会因此有什么负担。事已至此,想来你也不会蠢到觉得这些恶鬼能奈何得了我与映寒。”   他嘴唇下撇,神色十足轻蔑。   “倒是你那后代血亲,定是活不住了。”   白争流摸摸下巴。   “哎,你说这些鬼兵见了他们,会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像对你一样,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可怜的叔叔,到现在,还做着高将军夫人擅长的馄饨。不知是自小到大,吃过几多日日夜夜,才能有如今的手艺。   “也不知道,高将军家中夫人,在高将军没了以后,是怀着怎样心情去做馄饨。她做的时候,又有没有想到,自家夫婿如今可不缺这一口肉了……”   “住口!”高耀祖终于听不下去,开口喝了一声。   白争流也因被吼生气。他还是停在原地,拿那副怜悯、轻蔑的表情看他。   心中却知道,前头说的话,除了一句“镇上有人卖馄饨”之外,剩下通通都是自己编的。   不过,看高耀祖当了鬼,仍对馄饨心心念念,就知道他的确在乎这一口。   不是所有恶鬼心头都有软肋,但高耀祖有。纵然他对自己家人的心情十分复杂,除了借着馄饨怀念之外,还有白争流此前戳破的隐隐怨恨。可是,当他又知道家里人不曾因自己的苦难享福,反倒为了他,主动来贺城受苦,心绪自然动荡。   考虑着这些,白争流脸上却是半点不露。   他甚至显露惊讶,道:“这有什么好胡说?不都是随手就能验证的事儿。”   高耀祖神色沉沉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候,白争流身侧,持剑的白衣青年轻轻叹气:“争流,咱们来了这儿,初时那么相信这姓高的,除了叔爷爷讲他好话,余下的,不就是听那卖馄饨的说起?   “道他家先祖心怀忠义,家中人为他而痛,也以他为傲。   “咱们被他误导。若非这些话,你我初进这鬼境,就要察觉不对了。”   白争流听着,眨眼:“照这么算,是该去与他说道说道。”   高耀祖脱口而出:“莫去!”   白、梅:“……?”   两个青年闭上嘴巴,又看他。   见高耀祖脸上浮现挣扎。   说白了,沦落到这一步,他早有自己一定会魂飞魄散的认知。为此,才有“放恶鬼现世”的挣扎。   但高耀祖也知道,真那么做了,自己也定是要活不成的。   左右都是死,在他原本的心思中,自然是多拖些人下水比较好。   可白争流的话,又正好打在他七寸上。让原本自觉再没有什么事儿值得在乎的高耀祖,重新被拉回犹豫踟蹰的境地。   自己不可能再当一方霸主,自然不会再有人去护卫自己的子孙后代。一旦当真放出恶鬼,不说鬼兵们会不会有意针对,就说那会儿没了自己的控制,后代们又距离贺城那样近……   高耀祖闭上眼,咬咬牙,最后挣扎:“我怎么知道,你们讲的是实话?”   白争流瞥他:“那就当是假话吧。”说着,便要往后退,一副把场子留给黑布军们的架势。   高耀祖连忙叫住他:“不可!”一顿,似是下定决心,“我要去看一眼,就看一眼!”   白、梅也不说话。   高耀祖低声开口:“倘若当真如此,他们的确为吃苦受罪,贫困至今,”讲着讲着,面色当中带出些许恍惚,“我当初还埋了些财物在城中,倒是能分给他们。”   白、梅听着这话,心中微动。   能想到这点,说明高耀祖的确已经信了   可是,他说的“看一眼”,还是太不保险。白、梅可是知道,城中就卖馄饨的走贩只是被自己随口一言,与高耀祖扯上关系。   人家八成不知道,也不想要高耀祖这个祖宗。   但高耀祖神色颇认真:“原想着在贺城经营一份霸业,如今眼看是不能成了。好在我是贺城主帅,只要郑虎没了,他带来的鬼兵便都听我指挥。只要让我看他们一眼,我……”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便对这些鬼兵下令,让他们自行归去!”   最后一句话,被高耀祖说得斩钉截铁。   话音落下时,他甚至有种自己去掉身上枷锁的恍惚感觉。   对!正该如此。说白了,若不是郑虎,自己怎么会轮沦落至此?当一个有名气的将军,得天子封赏,受百姓爱戴,才是高耀祖心中的“光宗耀祖”。后来迫不得已,当上鬼将,绝非自己所愿。   让白争流来评价,他会说,高耀祖是一个非常善于自我欺骗的人。   明明是性格懦弱,一遇到强大的敌人就退缩。但是,他能把这包装成“谨慎”,甚至因此得到颇多夸奖。   之前对敌时,他懦弱到看什么都觉得风险有六成以上。完全是凭借,其他将军得力,士卒振作,这才有了后头的好名声。   可惜一独自对敌,他就漏了馅儿。饶是如此,高耀祖依然懦弱,只敢对孩子下手。   到现在,面对白、梅、凌华并黑布军们,高耀祖又能做出什么选择?   “不让我看的话,”他张牙舞爪,“我就让这些恶鬼显世!”   ——看吧,甚至不敢再提让自己活命的事儿,而是自然而然地替换了话中重点。   这倒是符合江湖客们的目标。白、梅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89章 消散   虽然点了头,但白、梅不可能让高耀祖与卖馄饨的有什么实际接触。   两个活人,一个怨鬼共同出现在八里镇上,高耀祖抱着“那就是我家孙子”的心理预期,目光死死黏在卖馄饨的走贩身上,看对方忙忙碌碌。   调馅儿,擀面……别看人家做的只是小本生意,其中所需的操劳可半点儿都不少。   高耀祖这么怔怔地看了半晌,忽而开口:“我要吃一碗他做的馄饨。”   白、梅:“……”   梅映寒说:“莫要得寸进尺。”   高耀祖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神色。   白、梅并未在意。依照他们对此人的了解,至多挣扎片刻,他就要放弃了——嗯?   高耀祖说:“你们记不记得,前头说要去凌华那边一探的时候,我先让长随领了你们进屋。”   白、梅眼神晃动,都没想到,高耀祖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但白来的信息,两人不至于不要。   白争流面色淡淡,随意开口:“是有这么回事,怎么?”   高耀祖竟是笑了:“我当时说,仿佛听到屋中还有旁人的声音。”   白、梅难得一怔。   高耀祖看着他们,脸上笑意重新收敛。语气变得从容,又坚决。   他说:“我知道,你们马上就要让我‘死’了 。但是死之前,我就是想要吃一碗馄饨。”   白、梅不动。   高耀祖道:“让我吃。吃了,就把我为什么那么说告诉你们。”   白、梅听着这话,面上没什么波动,心里却多了惊涛骇浪。   他们当时听到这话,是觉得奇怪。可高耀祖紧接着做了解释,话里话外,意思都是自己听错。   白、梅便没再多想。   可现在再听他的说法,那话竟不是随口一言,更不是用来接上后头对白、梅夸奖的引子,而是有意为之?   两人心头“怦怦”跳动,转念联想更多。   “有意”——“屋中有其他人”……他们身边,还有谁算是“其他人”?自然是杨春月、潘桂!   可是今天之前,高耀祖分明不曾见过他们!   会让他知道杨、潘二人存在的,究竟是什么?   白争流喉结滚动,心想,脱离了那些阴谋诡计之后,高耀祖摆在自己和映寒面前的“阳谋”,反倒是最麻烦的。   他不想错过对方的答案。但远远看看旁人做馄饨也就算了,距离一近,岂不露馅儿?   白争流权衡,这时候,梅映寒又开口。   “可以。”他点头。   白争流看向情郎。   高耀祖脸上多了光彩。   “但是,”梅映寒话锋一转,“带你来看这馄饨小贩的价钱,你得先付了。”   白争流:“……”扑哧!   他忍俊不禁。在这一刻,心头再现豁然。   不就是“阳谋”吗?姓高的能用,自己二人自然也能用!   没了那些鬼兵们,高耀祖于他俩还能有什么威胁?反倒是他自己,为了吃上一碗“后代”做的馄饨,必须绞尽脑汁、多给江湖客们说些东西。   这点,不单单是白争流能想到,高耀祖同样可以。   他面色微微变化,想要讨价还价。但梅映寒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还做出一副压根不在意高耀祖待会儿会说什么的样子,只要求他尽快支付“酬劳”。   “现在就这么磨磨唧唧,”他说,“要我们怎么信你?”   高耀祖有苦难言。看看不远处正手脚麻利,站在窗边案板前包馄饨的汉子,犹豫良久,终于点了头。   “不过,”他补充,“还是那句话。你们要先杀了郑虎,我才能拿到所有兵权。”   否则的话,“高将军”只是个二把手。   这倒是没什么难的。白、梅点头,很轻易地应了。   白争流还状似不经意,道:“你们倒是好,前头不共戴天,死了之后,去能握手言和。”   高耀祖听着这话,初时没有回答。   白争流略有遗憾。他那么讲,是想刺上一刺,看能否从高耀祖口中听到更多线索。   可他这副反应……   正想着,高耀祖开口了。   “这是那位的命令。”他低声道,“说我们既然都死了,生前的立场便不再重要,接下来好好做事就好。   “城外那些兵,就是因为他们不好好做事,我们想才将他们清掉。可惜啊,没能成功。”   白争流瞳仁微微缩小。   “‘那位’?”他再看一眼高耀祖,“你可莫是凭空捏造一人,来顶替你自己的罪责。”   话说得随意,刀客却知道,自己的心情一点儿都不随意。   可惜高耀祖明显下定决心,不到吃上馄饨,绝对不愿开口。   被白争流这么刺,他也只是笑笑。看表情,竟然还有几分老实。   白、梅看他这样,心头厌恶,却也知道,当下是问不出什么了。   两人干脆沉住气,先去解决当下最要紧的事。将高耀祖重新带回鬼兵们身边,在余下黑布军、百姓们期待、痛恨的目光中宣布,接下来,先请诸位处置郑虎。   他们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郑虎就被各路鬼魂淹没。   凄厉叫喊入耳,白、梅一行神色淡淡,并不显露不同。倒是高耀祖,在自己“同僚”惨死的现场,露出痛快神色。   白、梅看了,心头“哦”一声——谁有现在的郑虎更好对付?高耀祖此刻的痛快,倒是又应了那句“欺软怕硬”。   虽然这么想着,实际开口的时候,两人却不会这么说。   等到郑虎的喊声消失,百姓、黑布军又消失了一片儿。余下的,已经绝大多数都是郑家军了。   “到你了。”白争流吩咐高耀祖。   高耀祖深吸一口气,从原地踏出一步,来到郑家军们面前。   郑家军们看着他,不少怨鬼脸上流露出痛恨与不安。高耀祖被这么盯着,非但不怒,反倒大笑:“哈哈!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待你们这些狗杂种如何。到如今,总算有机会了!”   说罢,他嗓音骤沉,喝道:“诸军听令!”   话音落下,郑家军们神色再难看,也只能不受控制地站直身体。   双脚并拢,两只手垂放在身体两侧。   也不光是郑家军,余下的黑布军里,也有一部分出现这样姿态。   白、梅等看了,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原先也是贺城守军。只要身在城中,便归高耀祖管。   不过,不等两人眉头拧起来,高耀祖已经道:“傅家主君麾下士卒,从今日起,你们便归凌华将军管辖。”   一句话,让原先落在黑布军们身上的枷锁又散了开去。   如此一来,高耀祖要应对的,就只是原本的郑家军。   面对昔日的敌人、后来的属下,高耀祖目光冰冷,唇角的笑意都让人发寒。   “你们若想现在就走,还来得及。”男人说,“否则的话,为了不让你们为祸乡里……”   若是郑家军们这会儿还能说话,恐怕少不得要破口大骂,说高耀祖实在太不要脸。   分明是他提出的让怨鬼祸乱人间,怎么这会儿锅又被甩到他们头上?   郑家军们心头怨怨,不但没有释然转生的意思,反倒弄得身形更加清晰。   高耀祖朝白、梅汇报:“两位大侠,他们仿佛要反噬了。既如此,便也只能用那最后一招。”   梅映寒平淡道:“看你。”   高耀祖点点头:“好。”语毕,转身。   在他的注视下,最前面一排郑家军的身体开始开裂。   这绝不是形容,而是出现在白、梅一行眼前的现实。   那些郑家军的皮肤就像是干旱时龟裂的大地,转眼工夫变成一片一片。浓郁阴气从他们皮肤中散开,不消片刻,原本浑身阴沉的士卒,身形已经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透明感。   魂飞魄散!   高耀祖绝没有与他们开玩笑。他迫不及待,想要在白、梅面前立功,好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报酬”。   两个青年虽然看到了郑家军如今的惨状,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还是郑家军中有人先承受不住,匆匆说了一句:“我不过是听从郑将军指挥行事。活着的时候,便半点好处都没有捞到。如今死了,为何还要受他们牵连?——老子不干了,投胎去也!”   话音落下,身形散开。像是一道清风,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只是一个开始。   最先受不了的郑家军之后,迅速有其他郑家军跟上。细细看去,能选择“放下”的果真都是些大头兵。其中职位最高者,也不过是一个千夫长。   不过,这也是郑家军中所占最多的人。等到他们一一消失,留在白、梅等人面前的,只有寥寥几十个鬼兵鬼将。   高耀祖又出手让他们消散。之后,便吐出一口浊气,用期待目光看向旁边的白、梅。   这时候,原本人流涌动的鬼境,已经变得空旷无比。   随着郑家军们消失,余下的黑布军、百姓基本也都消失了。少有的几个,目光也是落在高耀祖身上。一副但凡高耀祖没了,他们也会一并离开的架势。   白争流颔首,与凌华说明情况,最后道:“……我们去去就来。”   凌华缓缓吐出一口气,朝他们点头:“好。”   他不担心高耀祖反悔。   总归在两个后辈的武力面前,姓高的当真反悔,也是他自己受罪。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90章 肉馄饨   说是让高耀祖吃一碗馄饨,白、梅便真的只给他吃馄饨的机会。   想接触馄饨走贩?抱歉,此前可没说好这个。   高耀祖原先还想继续争取。可看两个江湖客的态度,似是自己再说下去,就连吃馄饨的机会也没了。   他又是疑虑,又是不甘。   按照白、梅的原先的表现,他们应该对自己掌握的消息很有兴趣才对。怎么转眼工夫,就成了“爱说说,不说就现在送你上路”?   对上年轻人们冰冷的目光,高耀祖不敢开口了。他老老实实,按照两人的要求,先把梅映寒从鬼境放出去买馄饨,又一步不错地跟在白争流身边。从头到脚,都写着“不敢妄动”四个字。   只拿目光偷偷打量旁边青年,想从他身上看出疏漏。   白争流有所感觉,却不与高耀祖多言。想看就看,离开免谈。   想着映寒那边煮馄饨还要些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他还干脆从怀中取出一小瓶刀油,慢条斯理地保养起二十八将。   高耀祖看在眼里,只觉得脑花子都开始疼。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擦刀?是要警告自己,还是待会儿就预备用这把刀送自己上路?   寻常兵器杀不死自己,可轮到明显通了灵的兵器,情形就不同了。   时间就在高耀祖的心惊胆战、白争流的心平气和中过去。   梅映寒回了八里镇,却没有直接找到馄饨贩子住处。而是假做不知人家身在何处,先与周围人打听。   “想买馄饨?上一次买时对方拎着两个桶?”基本上,这话一出来,旁人就恍然他要找的是谁,纷纷热情指路,“现在还没到他出摊的时候呢!不过,客官你要当真喜欢,可以去他家里找找。这时候,他已经开始包了!”   一番回答,正和梅映寒心意。   梅映寒认真道谢,小贩们便笑呵呵开口:“不过是两句话,有什么好谢。”   “真要说谢,还得是他对我们讲。我们可是给他拉了生意呢,不得请我们吃两碗馄饨?”   “不过,你们还真别说。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做东西是当真香。”   “我小的时候,他娘是我们这儿有名的馄饨西施呢……”   耳边萦绕着这一句句话音,梅映寒找到馄饨贩子家里。   他敲了门。对方跑来开时,手上还粘着面粉。见了梅映寒,十分意外:“客官?”   梅映寒也意外:“你还记得我?”   “记得!”馄饨贩子笑呵呵点头,“我们这地方小,难得见个大侠!我还打算日后多与人吹嘘,说自己亲眼看过大侠们的风姿了呢。”   梅映寒听着这话,哪怕明知对方只是寻常吹捧,还是忍不住笑了笑。而后才正色,说:“我是来买馄饨的。只是除了馄饨之外,还要加一个碗。”   “碗?”贩子没听明白。   梅映寒解释:“得带回去,给旁人吃。”   贩子恍然:“哦!也对。”又念,“寻常时候,我们倒是不会卖碗。那东西又不是新的,买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呢,也得重新采买。   “但客官特地过来,情况自然不同。好了,跟我来!”   他说着,身体朝旁边侧了一些,让梅映寒进门。   到了院中,梅映寒一眼看到两个正在拿着木球玩耍的孩子。小孩儿也在看他,眼睛圆溜溜,又黑白分明。   梅映寒微微笑了一下。小孩儿眨巴眼睛,也朝他一笑。   馄饨贩子见状,道:“那是我家孙子、孙女。”说罢,又让小孩儿们叫人。   接连被叫了两声“哥哥”,梅映寒一顿,歉然说:“我也不曾带块糖,好给你们当见面礼。”   馄饨贩子听着,又是“呵呵”笑了声,道:“见了您这大侠,够他们和周边其他孩子念叨良久呢,还要什么专门的见面礼。”   说着,把梅映寒带去厨房。   虽是小本生意,馄饨贩子却把一切都布置得十分整洁干净。肉也能看出是好肉,一眼望去,便能看出颜色新鲜。   “客官,“贩子叫梅映寒,“你是要多少个?”   梅映寒从案板上转回目光,“寻常一碗便好。”   “我家一碗,一般是十二个。”馄饨贩子笑道,“好,给您下锅!”   旁边就有烧了热水的锅子。将盖子打开,热雾登时从里面飘了出来,给整个厨房抹上一层白色。   小贩手里,包好的馄饨“噗通”“噗通”跳入水中。   他做了经年,最知道如何动作又快又压住水花。十多个馄饨入锅了,手上还是一片干燥。   再把盖子合拢,白雾渐渐散开。一面等,一面也不闲着,拿起旁边的一叠碗,嘴巴里嘟囔:“这个碗不行,旁边开了个豁豁。这个不错……呀,里头怎么裂了一道。”   都是平常端给客人时不引人注目的细节。可要说卖碗,就不得不注意了。   梅映寒听得好笑,道:“无妨,能装就行。”   小贩摇头:“哪能这么不讲究,这可是要换钱的。”说着,又选了片刻,终于给他挑中一个满意的碗。   梅映寒不禁笑道:“看你这么认真,难怪馄饨都比旁人做得好。”   按说这是值得谦逊的时候,小贩却反其道而行之,正正经经点头:“自然!”和外头那些指路人们说的一样,“我家可是做了足足三代馄饨,从我奶奶那会儿便在这儿扎根了。不过,我家锦郎当了读书人……”   梅映寒说:“读书人好。”   小贩便笑:“是好。他整日劝我呢,莫要一天到晚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可要是不干这个,我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原来如此。梅映寒跟着笑道:“也有人与我说,都有今日名声了,为何还要整日练武?拿着钱,出去看看戏、听听曲,不比什么都好?   “我却觉得,人过日子,总得往自己喜欢的方面过。”   小贩点头,“正是呢!”   远处,看着两人交谈,听着模模糊糊飘来的声音,高耀祖喃喃道:“竟是三代吗……”   白争流抬抬眼皮,恰好见到高耀祖脸上的动容。   他手上动作微顿,略一转念,就想明白对方的动容是因为什么。   馄饨贩子约莫三四十岁年纪,再往前推,他爷奶与高耀祖正是同龄人。   也是巧合。他这会儿说的话,正应了白争流前面信口说出的内容。   刀客眉尖微微一挑,重新低下头,认认真真保养手中长刀。   他身侧,高耀祖痴痴地看着馄饨贩子的方向,再低声开口:“错不了。这眉毛,眼睛,和我家夫人一模一样。”   白争流:“……”   他默默挪动身体,拉开自己和旁边男人的距离。   这时候,小贩家厨房,锅里响起一阵“噗噜”动静。   小贩暂且止住话音,熟练地打开锅盖。却不是直接捞出馄饨,而是给里面加一碗凉水。   水声登时停下,只留几个透出粉馅儿的馄饨飘在锅里。   趁这时候,小贩开始备汤。   离他往日出门的时候还早,汤桶尚且带着昨日回来后清洗、晾晒后的干燥,自然不可能从里头直接舀。   男人这会儿做的,就是抓一块指肚大的肉,切成碎末,在一旁小锅子上细细煎了。等油香、肉香一起冒出来,旁边大锅也再次翻滚。小贩再度拉开锅盖,没再倒水,而是舀出热水,朝煎肉小锅那么一浇。   “滋啦——”   香味瞬时变得比前面更丰富,也更浓烈!   梅映寒来之前分明没什么食欲,这会儿也开始觉得腹中空空。   他倒是能克制住,还和小贩笑:“用料如此实在。老板,您当真能赚到钱吗?”   小贩摆摆手,“这不是看客官要买碗,我才多下几分料。否则的话,那么大一桶汤,用的肉也就这么点儿。”   一边说,一边捏着拳头在梅映寒面前比划。   梅映寒笑道:“这也足够实在了。”   小贩不再反驳,而是道:“我爹教我的时候,便说我奶提了。贺城人从前过的不容易,如今总算能吃饱,我们可不能给人家缺斤少两。”   “……”白争流听到了高耀祖的吐气声。   “行嘞!”麻利地把馄饨舀入碗中,再把烧好的汤浇上去。最后,早就是细细碎碎的葱花。   一碗看上去,绿的绿,粉的粉,光是简简单单一眼,就让人食指大动。   “客官,您可得快点儿走。”将碗筷交给梅映寒时,小贩这样说,“否则的话,这滋味儿可就不新鲜了!”   梅映寒笑着点头。   他端着小碗,离开小贩家屋子。没有人看到,不过一个转角,前头那身子挺拔袖长的青年便消失了。   鬼境当中,剑客将尚且滚烫的馄饨摆在高耀祖面前。高耀祖神情复杂地看着,过了许久,终于抬起手。   他并不拖延时间,从第一颗馄饨下肚到一碗馄饨吃完,拢共只用了一息工夫。   可那以后,高耀祖端着小碗,动作忽而慢了起来。   他一口一口抿着汤,脸上的表情像是沉醉,又像是回味。   白、梅也不拦着。一碗汤,能喝到天荒地老不成?   两人耐心。一个继续保养刀,另一个见状,也拿出镇星剑擦拭。   等高耀祖从自己的回味中缓过神,就看到这么一幕。   他捏着碗的动作紧了紧,心头微微恍惚。   这两个年轻人……还真是不把自己看在眼里。   不过,在自己操纵着所有鬼兵化身“巨人”的时候,他们都能对自己造成威胁。到现在,自然更不会觉得他是个威胁。   高耀祖微微苦笑,低声说:“这拿来煎汤的肉,是猪肉。里头用的油,却是鸡油。   “我家夫人说,这么做出来的汤,滋味最浓。不光是煮馄饨,就算是空口喝,也极是好喝呢。   “我都多久没有尝过了?五十年,六十年……”   高耀祖的身影开始变淡。   白、梅看在眼中,终于有了多余反应。   两人一同皱眉,握住手中兵器。   还是想到在谭家庄时听说的,消散的鬼魂上了阎罗殿,自会有鬼神评判他们一声功过,才克制自己,不曾有所行动。   这时候,高耀祖也反应过来。   “对了,那个告诉我,说你们身边有两个‘前辈’的人。”   白、梅听到这句,精神一振。   想到蒋金顺的话,两人先问:“可是文人模样,面上有须,身材清瘦?”   高耀祖点头:“是了。他给了我一样东西,就被我埋在城中,你们去十字街中心那钟楼下挖,就能找到。”   白、梅喉结滚动,应了声“好”,转而问:“你可知道那人名姓?”   高耀祖:“他只让我叫他‘仙师’。名姓一类,却是一概不知了。”   听到这里,两个青年失望。   但是,高耀祖紧接着道:“他还说,原本引你们去灵源,是想在那边除掉你们。两个上好的灵体,不拿来修行实在可惜。没想到,那边的阴魂太不顶事儿,竟然将你们放走。   “也无妨。总归看你们接下来的行路,是要来我这贺城。让我务必将你们拿下,他定有许多赏赐……”   高耀祖话音停顿。这时候,白、梅正因他口中那句“引你们去灵源”心头大震,一时竟是没有发现他话音中的变化。   直到高耀祖双目从眼眶中爆出,七窍皆滚出血流。   “再有、再有——”   高耀祖艰难地继续开口。   “他来找我时,提到他有一位……‘师兄’。”   作者有话说:   三更~ 第291章 重重线索   “师兄”两个字还未讲完,男人的话音已经变了调子。   前头被众鬼袭击时,高耀祖还有力气惨叫。到这会儿,却是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喉咙里徒劳地“嗬嗬”响动。   看来这话,不能说啊。   男人恍惚地想。   生命的最后,他眼珠子转了转,视线重新落在自己手中的馄饨碗上。   高耀祖嘴巴又张一张,却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讲出来,人就直接在白、梅面前炸开,成了一片血雾。   一切发生太快。哪怕白、梅就在男人身前咫尺之处,也没来得及在高耀祖消失之前做些什么。   听着瓷碗掉在地上碎裂的动静,刀客、剑客面容一沉。也是这时候,周遭鬼境开始褪色。   两人瞳仁微微收缩,有再多愤怒疑虑,这会儿都只能暂且压下。   他们运起轻功,转眼便离开八里镇,奔赴此前战场所在。   虽然没有亲眼见证高耀祖的死亡,但他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不少残留的游魂有所感知。   他们由此放下最后的执念,身体跟着开始缓缓消散。   这些游魂身前不远处,凌华欣慰地看着他们。   生时,他不曾遇到这些士卒。死后,却与他们共度不知多少春秋。   对手下的鬼兵们,凌华怀有深深的感情。此刻见到他们不再因死时的仇怨徘徊于人世,而是放下一切转生投胎,拥有崭新人生,自然再高兴不过。   就连他自己,也在此刻慢慢淡了身形。   杨春月、潘桂看在眼中,自然阻拦:“凌华!你可还记得,映寒前头说的那些话。”   凌华身形微微一顿。   旧友们没有提到那小剑客具体讲了什么,他却能在第一时间想到:“……二十八将是灵刀,可以让老潘、杨将军的意识保留下来。镇星同样是灵剑,甚至来历更加不凡。既如此,长阳子是不是也有机会重现人间?”   凌华必须承认,这个可能很让自己心动。   而杨春月紧接着又道:“再有。如今世间祸乱至此,从去岁至今,争流、映寒不知遇到多少次阴邪作祟!   “从前倒是还好,就算有怨鬼作乱,也只限于一个宅子。可现在——”   她看向凌华身后的贺城。   “前朝妖人未死。除了他们,兴许还有其他敌人。争流、映寒都还年轻,再怎么实力强悍,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少不得咱们这些当‘前辈’的为他们引路,也是和他们一同应敌。”   凌华抿了抿嘴巴,身体重新凝实。   他看看杨春月、潘桂,两人呈现出的状态明显与自己不同。   凌华问:“若我也留下,要如何才能与你们一般?”   杨春月登时笑了,松快道就:“前头潘叔也这么说过!”言下之意,自己拿出的法子保准有用,“只要等争流回来,你摒弃杂念,只想着自己生时的兵器。抱着这样念头,去接触争流的刀。”   凌华意识到:“是了。我初见那刀时,的确感觉与它有几分关联。”   杨春月平和地说:“是。毕竟是咱们生时用过的东西。”   凌华缓缓吐出一口气,点头。   说曹操,曹操到。   刚刚提过二十八将,白争流就带着它回来了。   看到空旷的战场,青年明显松一口气。再对向凌华,见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刀。   白争流立刻明白过来,上前将二十八将捧给凌华。   凌华露出一张笑脸。只是唇角勾着,眼神却颇为复杂。   白争流默默不动,心中知道,前辈一定是又想到了从前。   片刻后,凌华抬起手,掌心扣在二十八将之鞘上。   哪怕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在场诸位还是不禁屏住呼吸。   他们看到凌华的身影重新变淡,不消片刻,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咚、咚!”   哪怕明知叔爷爷当时也有这番表现,此时此刻,白、梅的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加快。   他们听了太多与二十八将有关的悲剧,如今意识到凌华与长阳子师祖还有重逢的可能,自然很想将这份“可能”变成现实。   哪怕长阳子师祖依然无迹可寻,至少也先留下凌将军。   抱着这样的念头,两个人数起自己的呼吸。   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两个人身侧,一道灵光组成的身影出现了。   看到凌华的崭新样貌,从白、梅到杨、潘,全都露出放松笑脸。   “这就是成了!”潘桂往前,用拳头抵一抵凌华的肩膀,话音之中尽是喟叹,“当时春月丫头和我说,咱们这些人没准儿还有重聚的时候,我还不信呢!没想到,一转眼,又来了一个。”   杨春月讶然:“潘叔竟是不信的吗?”   发觉自己说漏嘴,潘桂摸了摸鼻子,“自然也觉得这样最好。可若当真这样,上天也未免太过厚待你我。”   也是。   杨春月不说话了。不光是她,凌华也完整地领会到潘桂话中含义。   他们并非什么幸运之人。否则的话,怎么会觉得傅太`祖会成为一代明君?   诚然,当皇帝之前、之后的傅太`祖心性变化极大,只想着将权力捏在手中,不再信任从前出生入死的兄弟。但是,细细想来,一切或许并非无迹可寻。   这样的他们,会得到上天优待,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生命吗?   三将沉默。察觉气氛变化,白、梅无声地对视一眼,插话:“前辈们,高耀祖死前,与我们透露了一些信息。”   照旧是严肃话题。可现在,正是这样的严肃话题能在最短时间里拉回三将的注意力。   眼看三将皆肃然看向自己,两个青年也露出一样的严肃神色,说:“我们怀疑,那在芙蓉江、贺城钟楼之下埋了阴石之人,是京中某个我们认识的人。”   更有甚者,前头的御香坊、皇家后宫……所有曾经出现过阴石的地方,都与对方脱不开关系。   以高耀祖的话出发,回想起过往,白、梅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遍布寒意。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已经走入对方布下的天罗地网!只是他们有足够的实力,又有那么几分幸运,这才数度从对方手中逃脱。   然而——   他们会一直“幸运”下去吗?   “是谁?”听到两个后辈的话,三将立刻问起。   白、梅闭了闭眼睛,像是很不愿意提起。   但很快,他们双目睁开,眼神当中一片清明。   “秦桑。”   两人一同开口。   ……   ……   高耀祖死前说的内容不算多,也不算少。   第一句,埋阴石的地方。这点很重要,但与幕后之人的身份无关。   第二句,对方规定了高耀祖对他的称呼,一样可以跳过。   重要的是第三句,和最后一句。   “引你们去灵源”——白、梅为什么会去灵源?   因为沐鹰、秦桑在他们面前,拿出了一张地图。上头圈出三个地方,除了罗城、京城,余下的就是灵源了。   “他有一位‘师兄’”——不用多解释。沐鹰、秦桑可不就是师兄弟关系?   不过,光是这两点,并不足以让白、梅认定秦桑有问题。   甚至在想到对方的第一时间,两个青年一起感到了愧怍。   前辈待他们颇信任看重,自己竟然要怀疑他们吗?属实不该……   但是、但是!   在来找凌华一行的路上,两人沉默赶路,思绪在安静氛围中不受控制地蔓延。   蒋金顺说,他见到的那人长了胡子,眼睛细细长长。   秦桑也是这样。   两人问高耀祖,“那人”是否是文人样子,身材颇瘦。   高耀祖点头了,而秦桑也是一样。   ——这依然不能让白、梅两人肯定秦桑有异。毕竟就像他们从前想过的那样,有这副面孔的人实在太多。而他和秦桑前辈一样有师兄,又备下那张带有三个红圈的地图,同样能说得过去。   真正让白、梅开始对秦桑生出怀疑的,是两件事。   第一,他们从谢琼英宫中脱身之后,曾经带出游魂问话。   对方正说到关键地方,沐、秦师兄弟赶来。二话不说,就将游魂杀散   第二,来到贺城之前,两人曾遇到一队武当弟子。   他们告诉白、梅,不曾在天山见到往沐鹰、秦桑师门送信的玉涵韩殊。   如果秦桑无辜,沐鹰更是与这接二连三出现的阴石毫无关系,玉涵、韩殊自然有可能只是恰好与长冲门人错过。   可若不是呢?   重重线索叠加,白、梅不得不朝着糟糕的地方考虑。   从常老鬼此前的行为,到宫中游魂们对谢琼英两个孩子的觊觎,再到高耀祖那句“上好的灵体,不拿来修炼太可惜”。白、梅不难想到,那些修邪的妖人,对能够修灵的人有多垂涎贪婪。   两人能躲开前头那些危险,九分靠实力,一分靠运气,玉涵、韩殊却不同。   他们离开天山的时候,灵矿还没被发现。换言之,两人纵然在外误打误撞,同样有了修灵的本事。到现在,他们也至多是“引气入体”阶段。   若是碰到心怀不轨的妖人,若那些妖人当真是长冲门之人……   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白、梅心头便泛起一阵凉意。   余下杂七杂八的线索还有。譬如“刘武”死后,黏在白争流身上的稻草。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杀死的“刘武”早就是个傀儡,背后操纵之人一直不曾露面?   还有,高耀祖前头说了那么多话都没显露问题。唯独提到“师兄”,骤然喷血而死。足以见得,这一点一定极为重要。   此时此刻,两个青年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所有线索,一股脑地说给三位前辈听。   在他们的话音中,三将的表情一点点凝重。   “争流、映寒,”杨春月叫了声,“那你们现在,是什么打算?”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一边梳理,一边回答:“回京一趟,找到沐鹰、秦桑。”   梅映寒点头:“长冲门那边,我们人生地不熟,他们又人多势众 。孤身前去,恐怕非但找不出玉涵、韩殊的去处,还要如他们所愿,搭上自己。”   但回京就不同了。沐鹰、秦桑再怎么有后手,也是孤身两个。只要能擒住他们,不愁撬不开两人的嘴巴,还能拿两人威胁其他的长冲门人。   “只是不知道,”白争流喃喃说,“究竟是只有一部分长冲门人有问题,还是……”   还是整个长冲门,都是修邪妖人的遮掩。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92章 道别   事况紧急,白、梅恨不得当下便出发,明日就回到京城。   可是不行。   不说路途远近,只说当下,他们还有必要之事去处理。   首先,挖掉贺城当中的阴石。再有,两人也想知道,如今的贺城约莫是什么样子。   抱着这样两个目的,白、梅启程,朝城中行去。   来到城墙下时,青年们不禁抬头,看一眼眼前高墙。   将鬼境中所见与眼前场面对比,他们明显看出,城墙被修葺过。   少了那些刀痕、箭痕与烧焦痕迹,虽然也有岁月风霜的侵蚀,可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光是看着就令人心惊。   若是不了解历史,恐怕没有人能想到,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听着城中传来的动静,白、梅慢慢吐出一口气,抬脚迈入其中。   他们做了极糟的心理准备,只当自己会看到一座空城。可出乎意料,城中竟然还有行人来去。   只是那些行人明显面色疲惫,且不敢在外多停留。没一会儿,就从白、梅的视野中消失,回到各自住处。   白、梅惊讶片刻,很快想明其中缘由。   是,他们是曾听郝掌柜说过,他在极短时间里就招募了足足十七个“新兵”——换言之,害死十七个人。   白、梅曾以此得出结论,认为既然郝掌柜一人就能杀掉这么多民众,贺城当中的情况一定不妙。   但万一情形并非如此,只是郝掌柜格外“优秀”些呢?   是有不少人被守城鬼兵招揽。从两人所见种种来看,那个招募者十有八九是郑虎。所以郝掌柜曾提到,封赏他们的人不是高耀祖。   但是,这座城市当中,依然有人或者。   看着眼前不算有生机,却到底没有完全死透的城市,两个青年心情仍有沉重,可到底比之前松快不少。   给这儿的百姓一些时间。他们会再经历数月、甚至数年的心惊胆战,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意识到,过往的阴影是真的已经消弭。   怀抱这些想法,白、梅来到钟楼下方。   拿灵气在建筑附近扫了一圈儿,两人很快发觉一处阴气极重的地方。   他们拿出各自的兵器,开始在此地挖掘。   有附近居民察觉动静,忍不住将家门、窗子打开一条缝隙,看着白、梅的动作。   两个青年察觉到了从旁处来的目光,不过并未停下挖掘。   不一会儿,一个熟悉的匣子出现在两人眼前。   他们这才放下兵器,从怀中取出一叠路上做好的灵符,一股脑地贴在匣子上面。   最先几张灵符迅速被阴气侵蚀了,白、梅也不在意。只观察一下灵气逸散更多的位置,继续往上补充符纸。   这么一边贴,一边侵蚀。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匣子周边阴气明显变淡,灵符存活的时间也增加许多。   白、梅知道,这意味着灵符已经基本将阴石压制。余下的,不过是阴石的垂死挣扎。   两人没再耽搁时间,又补充一波符纸,确定短时间内不会再有阴气逸散后,他们用一张包袱皮将匣子裹起来,背在肩头。   离开之前,还不忘把地填平。   之后,一边擦着手上兵器,一边往外走。   两步之后,白争流:“映寒,咱们这么走,是不是还是有点儿慢了?”   梅映寒看他:“唔?”   白争流深沉地:“咱们来时,仿佛不是这样吧?”   梅映寒给情郎肯定答案:“对,咱们是骑马来的。”   白争流:“那,马……”   梅映寒咳了声:“在客栈。”   白争流眼神乱晃,“咱们当时给了多少天的房钱?”   梅映寒:“最多两天。”   白争流深沉地:“那现在,咱们回去,马还在吗?”   梅映寒:“……”   梅映寒:“看看再说。”   白争流叹气,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原本想着贺城之事尽已解决,可以开始赶路的两个人,就这么又回了八里镇。   进了客栈,在柜台后头打算盘的小二夏哥儿明显一愣,面色微白。   白、梅不解地看他。在两人视线之中,夏哥儿面色明显更白。   白、梅微微无语,见青年眼神不断朝下晃悠、晃悠……最终,落在了两人的影子上。   好了。夏哥儿眼神不再晃动,而是露出一个热情的笑来,招呼:“客官!有些日子没见了啊。”   梅映寒客客气气,“是。我们此前临时有事,不曾与你说一声就走了。现在回来,一是要结过客栈替我们照料马匹、保管行李的费用,二是要带马和行李离开。”   夏哥儿连忙点头:“好说好说!马我们一直都喂着哩,就在后院儿。”说着,从柜台后绕出来,要带白、梅去看。   两人没有拒绝,并排走在夏哥儿旁边。   夏哥儿悄悄咽一口唾沫,胡思乱想:“他们不光有影子,仿佛还有体温呢?……虽然没有完全贴上,但能感觉到,旁边儿两个人都是热腾腾的。”   他彻底放心。这时候,刀客冷不丁开口:“你怕我们两个是鬼?”   夏哥儿:“……”   客栈小二险些跳起来,脚下、嘴巴上一起打磕绊,“哈哈,客官,您说笑了!”   白争流轻飘飘看他。   夏哥儿眨眨眼睛,承认:“哎,也不是我说的,是我们老夫人。她年纪大了,两位大侠知道的。”   白、梅脚步一顿:“老夫人……”   他们想起来了。当初,两人之所以进入鬼境,就是因为去追了郝掌柜。   而他们为什么去追郝掌柜?可不是因为听了郝家老夫人的话,知道郝掌柜身上有问题,并且当真试探出问题了吗?   梅映寒问:“老夫人近日还好吗?”   夏哥儿再眨眼。听出两个江湖客没有生气的意思,他才斟酌片刻言辞,回答:“你们刚走那两天,老夫人担心着呢!每日都要念经的。后来掌柜的再回来,她仿佛也不开颜……”   准确地说,是更加担心了。   儿子一定不是从前的儿子,郝家老夫人非常肯定这点。   那两个江湖客呢?他们追着披着从前皮囊、芯子却变了的儿子离开,后头儿子出现了,他们却没出现。   老夫人不得不往非常糟糕的地方考虑。因此,最近好几个晚上都难以安眠。   夏哥儿说的苦哈哈,白、梅听着,想了想:“如此,不如我们去给老夫人报个平安吧。”   夏哥儿有些惊讶,更多却是高兴,笑道:“这样极好!看到两位好好地回来,老夫人一高兴,心病没了,后头再见到我们掌柜,应该也能欢喜一些。”   说着,又有些发愁。   白、梅看在眼中,到底没把那句“你们掌柜不会回来了”说出口。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自己没说出来的话,不久之后,竟然从郝老夫人口中听闻。   看到被夏哥儿带到自己房中的两个青年,老夫人明显意外。但细细来看,她的意外仿佛不是因为这两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而是……   “难为你们了,”老夫人叹道,“竟然还惦记着我。”   夏哥儿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劝:“老夫人,您也看到了,两位大侠一点儿事儿都没有!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呢。您啊,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老夫人笑笑,说:“自然。”   白争流却意识到:“夫人,您是不是已经知道——”   知道什么?夏哥儿困惑地挠挠头。   等看到自家老夫人点头,他困惑更甚。偏偏在场另三个人,哪个都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还吩咐他:“夏哥儿,你且去给两位客人端些茶水来。”   言下之意,就是“我们有话要说,你先回避一下”。   夏哥儿再挠头,“哎……好。”   不过,这三个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迷?   小二一头雾水地走了。留下白、梅并郝老夫人,终于能安心说话。   看出江湖客们亦有不解,郝老夫人主动道:“今天早上,我分明已经起了。可等日头上来,竟又觉得困倦,便睡了个回笼觉。   “这回笼觉时,我梦到我儿来看我。”   说着,郝老夫人话音一顿,面上浮出悲色。   “他说,他前头做了错事,如今终于知错。还说,按理来讲,他该道下辈子还给我做孩儿。可以他之过,就算真有下辈子,也是要投畜牲道的。没法子,只好入我之梦,与我道别。   “他也提到你们。”老夫人还说,“说若非你们,他还不知道要再错多久……”   老太太泪如雨下。   “日后,贺城就真的安稳了。”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儿子又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认真开口,“福娘、巧哥儿回来以后,你们若愿意住在城中,就住。实在觉得那地方晦气,一直待在外头也行。总归都是咱们家的地方,咱们不为这事儿发愁。”   不愁吗?可想到儿子没了,老太太心头就只剩下苦。   “娘,我是真的走了。”郝掌柜还说,“您多保重……”   白、梅离开客栈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哭到睡下了。   两人心情都颇压抑。离开的路上,没有人讲话。   直到一声叫喊打破平静,是他们身后,一个镇民喊:“来份馄饨!”   馄饨?是那贩子出摊了吗?   正想着呢,背后那镇民又叹:“吃了这么多年,老高,还是你家馄饨用料最扎实,味道最好!”   白、梅瞳仁猛地一缩。   “老高”——   他们猛然回头。   馄饨贩子正用毛巾擦一把脸,笑道:“那是!我爹说,我奶从前老和他讲,她生平最遗憾的事儿,就是没再给我爷做一碗馄饨。   “那一碗没做好,日后的每一碗,都得好好做——来咯,您拿着,可别烫到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副本8这就结束啦,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三个本吧。   (出意外就……出了再说2333)   摩拳擦掌ing 第293章 马匪   “哒哒,哒哒!”   两匹马并排,在官道上急驰。   马背之上,各载着一个青年。   一人身着玄衣,身携长刀,气质潇洒飒然。   另一人一身白衣,腰间佩剑,乍看起来难以接近,细看之下,便会留意到他看向身侧同伴时温柔的眉眼。   不必说,这两人自是白争流和梅映寒。   从两人离开贺城至今,又有半个月过去。   半个月前,两人从郝家客栈中出来,又抽了些时间写下几封信,委托驿站分别将它们送到天山、峨眉、武当并几个两人能信任的门派,说明长冲门的疑点。之后,便一直行在路上。   按照月份来算,这会儿已经入秋。可气温一点儿下降的意思都没有,饶是筑基之后的白、梅,骑了一早上马后,还是颇为干渴。   正好,两人在路边见到一个茶摊。   马蹄放慢了前行的速度,白争流轻轻咳了一声:“映寒,喝点东西再走?”   看到他们动作、听到他们话音的茶摊老板立时笑了,“正是,喝点茶水,再来只烧鸡。垫垫肚子,才好继续赶路嘛!”   梅映寒听得好笑。   拿目光一下一下瞄自己的争流,还有笑呵呵、眼中带有期待的老板……剑客微微颔首,“好。”   两人将马拴在旁边树上,自己在茶摊坐下。   老板拎着一个巨大的铜壶来到两人旁边,一边为他们满上茶水,一边问:“若是一整只鸡,两位大侠能吃完否?”   白争流摸摸肚子,“得看共有几斤重。”   老板笑道:“去掉内脏,总也有三斤。”   白争流豪迈:“不过三斤,我们却是有两个人呢。无妨,上吧。”   老板喜滋滋地“哎”了声,便要去忙碌。旁侧,梅映寒看看四周,问:“您说的鸡,平日是在附近养着?”   “哪能啊!”老板回头解释,“我们小本生意,比不得城中酒楼的气派做法。前头说的,是我们自家打的山鸡。   “我家婆娘说了,那么大一只,我们自个儿吃掉多可惜!倒不如料理了,哪位过路客官肚饥,便端给他,也算多个入项。   “不是我夸耀,我家婆娘的手艺,可绝对是这个!”   老板说着,在自己面前比出一个拇指。   白争流笑道:“这么看来,倒是我们运气好。”   老板跟着笑:“也的确是巧了。我家也不是猎户,一年到头,能碰到山鸡的日子就那么五六天吧。”   白争流听着,朝梅映寒眨眼睛。   你看,咱们在这儿碰到老板,是不是个好兆头?说明咱们回京之后,也能顺顺利利从沐鹰、秦桑口中问出消息。   梅映寒眼神晃动,微微点头。   白争流这才低头,端起茶碗,用力喝了一口。   天热至此,摊上备的便是冷泡茶。   老板没提,江湖客们却知道。这样泡茶,需先烧一锅子滚水,再将水静置放凉,这才放入茶叶。   若是讲究些的,最好还要把壶在井中浸泡一夜。到了第二天,壶盖打开,其中凉气扑面不说,还能嗅到一股幽醇的茶香。   一口下去,从嘴巴到胸膛,都浸上一股凉意。   白争流接连“咕嘟”了几大口,这才放下茶碗,开始慢慢细品。   顺道喟叹:“舒服!”   梅映寒好笑地看着这一幕,脑海当中闪过一些画面。   留意到情郎的目光,白争流斜斜看他一眼:“你不喝吗?”   梅映寒:“喝。”   说着,他也端起碗来。   白争流随口问:“映寒,你前头看我,是在想什么?”   梅映寒:“……”   他表情微妙。白争流看在眼中,心头吃惊:“怎么,还真有什么状况?”   梅映寒叹气,承认:“我只是想到,从前在东南那边的林中,曾见过……”   白争流听着,表情从一开始的好奇,慢慢转向匪夷所思。   “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   “我说,”梅映寒无奈,“那会儿,曾见过一只在溪边饮水的黑豹。争流,你方才的样子,便很像它。”   白争流眼角抽搐,用一种怀疑人生的目光看向情郎,目光里写满:“我把你当能够同床共枕的亲密人,可你心头的我竟是这般模样?!”   刀客颇受打击——其实不至于,但他偏要在脸上摆出这副神情,也算逗弄情郎。   看着心爱之人神色萎靡,梅映寒一身肌肉都绷了起来。   哪怕知道争流多半是在与自己玩笑,他仍然过意不去,进一步解释:“那黑豹喝过水后,便一副放松模样,躺在溪边乱石上打滚……”   白争流左张右望:“哦,这儿仿佛没有乱石让我打滚。”   梅映寒:“争流……”   白争流听出他话音中的紧绷,到底没忍住笑,“哈哈,黑豹也挺好。藏匿在林中,速度又快,力量又高,难寻敌手呢!”   梅映寒定定看他片刻,这才跟着笑了。   白争流又摸摸下巴,琢磨:“不过,咱们可是一对儿。我是黑豹,你是什么?”   梅映寒喉结滚动。心想,“这话题既是我起得头,自然争流说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有了!”白争流猛地合掌,“你既出身雪山,又总爱穿一身白衣,不正像是山上那雪豹?”   雪豹吗?梅映寒脑海中勾勒出一黑一白两只豹子相互依偎、彼此靠近的场面,忍不住微微一笑:“好。”   “我也觉得好。”白争流心满意足地喝上下一口茶水,嘴巴喃喃叹:“痛快啊!前头赶了那么久的路,你我都多久不曾好好坐一坐了?”   他话中不带疲惫,梅映寒却知道,长期奔波在路上,怎么可能不累?   他说:“等这趟回了京城,教沐、秦两个如实招来……”微微一顿,意识到这远远不够,“把玉涵、韩殊带出。到那时候,我们兴许能歇些时候。”   白争流摇摇头,“真到了那会儿,十有八九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梅映寒一顿:“也是。”   纵观他们走过的路,哪次不是刚刚松一口气,紧接着便又来了事儿?   “好啦,”白争流洒脱,“咱们现在坐着,便好好坐上一顿饭工夫,莫要想其他的。老板!”   他嗓音拉高。   正在灶台上给妻子打下手的茶摊老板“哎“一声,探出头,“客官!”   白争流笑道:“我都闻到烧鸡的香味儿了,是不是马上就好?”   老板笑呵呵:“正是,正是呢!”   白争流咽了口唾沫,转回头,一本正经地对梅映寒说:“鸡腿、鸡翅,咱们都一人一半。其他的呢,各凭本事!”   梅映寒失笑。想说“不用,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一转念,又意识到白争流这会儿的“君子协定”,本质也是一种喜爱自己的表现。若是拒绝,反倒要让情郎为难。   他便点头:“好。”   “好!”白争流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要大展身手的模样。   梅映寒看着神采飞扬的情郎,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浅笑。   少顷,老板娘亲自过来,手上端着锅子。   其他在茶摊歇脚的人嗅到香气,纷纷转来目光。   白争流一筷子下去,正好戳在一块儿肉上。   山鸡肉本身便紧致。若不留心,很有可能吃到一嘴柴。茶摊上的却不然,光看筷子陷入鸡肉的深度,还有拔出时留下小坑中的汁水,便能觉出鸡肉鲜嫩。   白争流喉结滚动,迫不及待地加了一块儿,送入口中——   “哒哒、哒哒!”   茶摊外头,又响起一阵马蹄动静。   刀客、剑客一起转头去看。便见几名大汉策马而过,行色匆匆。   这倒是寻常。不寻常的是,其中一个大汉怀中夹着一个孩子。   马蹄往前,转眼就要消失在官道尽头。孩子的哭声却留了下来,“哇哇”地在茶摊众人耳边响起。   不少人面色当即就变了,“这是……”   白争流嘴巴一嗦,口中鸡肉脱了骨。   单把肉抿在口中,丰沛的肉汁儿香得刀客迫不及待要动第二次筷子。   但他没有。   不单是白争流,旁边梅映寒也停下动作。   这还不算。两人一同起身,朝孩子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都察觉不对,前头虽未看清楚大汉怀中孩子是什么情况,可要是同自己家人在一起,小孩儿怎么会哭成这样?   有这心思的不光是刀客、剑客,其他人也在议论:“难不成是抢娃娃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至于吧……”   “是啊,这也太过大胆!我看,多半是城里哪个小少爷被家里人赶出来学骑马。学不会,这才哭成这样。”   最后一人话音刚落,官道另一边,一对男女跌跌撞撞地跑来。   “我家幺娘!”见到茶摊众人,他们当即哭道,“各位乡亲好汉,你们可看到有带着孩子的马匪经过?   “前头我们夫妇两个带着孩子走到路上,旁边忽然经过几匹快马。那骑马的恶人,拉上孩子就跑啊!”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94章 有问题   夫妇两人话音落下,茶摊众人当即滞住。   前头那些猜想像是泡沫一样被戳破。到现在,留给众人的,唯有回过神后的义愤填膺。   有人斥道:“竟当真有如此恶事!”   有人担忧:“这!那马匪跑得如此之快,怕是……”   也有人关心:“有报官否?”   夫妇二人一面朝官道尽头张望,脸上痛苦更加分明,一面回答:“不曾。我们全是猝不及防,好好走在路上啊!怎么会有人来抢孩子!   “他们带着幺娘跑了,我们当即便追上。报官、报官……”   做娘亲的念着后头两个字,看神色,整个人都要晕厥过去。   茶摊众人心头满是不忍。想做些什么帮帮这对可怜夫妇,只是人的双腿怎么可能跑过马匹的四条腿?   想要救下孩子,除非——   有人想到什么,看向人群中的两个江湖客。   这一眼,却发现人早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上坐着。而是来到前头拴马的地方,在众人眼前翻身上了马,动作潇洒利落。   白、梅神色凝重:“我们这就去追。你们且记得分出人手报官,再有——”   茶摊老板听着最后四个字,心都提了起来。   “再有,”白争流叹道,“这锅烧鸡做得属实不错,可惜等我们回来,它定然已经凉了。罢了,便分给众位吃吧。”   说罢,他也不等众人回应,拉住缰绳,便让马匹调转方位。   众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的忧虑隐隐约约散去几分。只觉得这江湖客言谈之间如此从容笃定,孩子多半……多半是能追回来吧?   丢了孩子的夫妇两个也露出期待目光。可惜时间紧急,白、梅没工夫与他们多说两句。略一点头,便双腿一夹,“驾!”   两匹马追着前头马匪的踪迹,没一会儿,同样消失在官道尽头。   一边分辨道路上的痕迹,刀客心头一边遗憾。   他前头说的话,可是带着十分真心。   烧鸡滋味是真的好。   可惜啊,可惜。   满怀遗憾的刀客,连带另一边认真赶路的剑客,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前方。   也就无从知道,他们身后,茶摊处,众多过路的百姓、行商,包括茶摊老板都在安慰的那夫妇二人,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唇角露出一丝隐秘的笑。   “虽然有两位大侠出手,咱们却也不能闲着。”   越是这种混乱的时候,越需要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现在,茶摊老板承担起这项重任。   他拿一句话,引来众人的目光。之后,便安排:“咱们现在有两样大事要做。其一,就是像两位大侠临走时说的那样,将此事报予官府。”   众茶客听着这话,连忙点头。   丢了孩子的夫妇两个则眨动眼睛,收敛神色,只继续露出悲戚模样。   “其二,前头过去了那么多个马匪,大侠却只有两人。”茶摊老板忧心忡忡,“真不知道他们能否应对呢!这样,在座青壮们不如随我一同往前,哪怕慢一点儿,没法在第一时候赶到。也起码能帮个忙,不让两个大侠当真第一时间应对匪徒……”   丢了孩子的夫妇:“……”   男人动一动嘴巴,无声地念出一句“多事”。   女人则捂住面孔,又哭出声:“多谢众位大哥、嫂子。若有来世,我们一家子纵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众位恩德啊!”   说着,身体微扭,脚下一踩,脚掌狠狠压在旁边男人身上。   男人面皮一抽,面上也露出感激涕零来:“正是,正是!”   他们说定这些安排的时候,白、梅照旧在赶路。   两人骑着的,只是从寻常市集中买来的马。寻常代步已经足够,到此刻,却多少显出劣势。   好在两人另有一项优势。当他们所有心念都集中在“快些找到那些马匪”上时,前方道路、林子的景象,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两人脑海当中。   他们看到了前头从茶摊外路过的马匪。   双方之间仍有颇长一段距离。约莫是这段距离让马匪们放心,此刻他们已经停下,将马在路边一拴,便离开官道,进入林中。   白、梅看到这一幕,眼皮同时一跳。   更让他们心生疑虑的,是马匪身边小孩儿。   ——那竟是个小男孩儿,而非茶摊夫妇口中的女儿!   现在,男孩儿已经不哭了,只是面皮上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   此刻安静、乖觉地跟在马匪们身边。脑袋低着,可以理解成专心看路,不让自己被脚底下杂乱的石头、树根绊倒。可一个刚刚被拉走的孩子,莫非不想念家人,希望快点回到家人身边吗?   白、梅心头疑窦丛生。   再有……   白争流的嗓音顺着风,来到梅映寒耳边。   他先确认:“映寒,你也看到了?”   梅映寒:“对。”   白争流这才说出自己的重点:“那个孩子,好像没有另外一条胳膊。”   梅映寒舌尖抵着上颚,心头就一片沉重。   白争流看得更加仔细:“他那边的袖子空空荡荡,下头也的确没有手——呀,我竟然还能看到袖子里头。”   还停留在茶摊上哭的夫妇,怕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虽然白、梅不曾在自己身上发现异常,可两个江湖客还是在与马匪们正面相对之前,看出疑点。   不过,虽有疑点,白、梅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只因白争流又发现:“有了!他的手臂果真没了,但是从肩膀来看,”刀客话音微微停顿,再开口时,嗓音里多了隐隐约约的怒气,“这绝非天生的伤病!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如何被人生生砍断胳膊?!”   梅映寒言简意赅:“有问题。但是,还是要去看看。”   白争流:“的确……”   电光石火的工夫,整件事都在两个青年脑海中过了一遍。   “不出意外,是冲着咱们来的。”梅映寒补充,“如果孩子早已被‘马匪’们控制,自觉逃脱无望。有如今的表现,还算能说过去。”   “可要是这样,前头那对夫妇不该是当时的反应。”白争流顺着情郎的思路往下分析,“偏偏在咱们歇脚的时候出现,嘶……”   梅映寒:“是长冲门?”   白争流沉默。   他们怀疑长冲门,是一回事。在没有真正确定的证据之前,给曾经尊重的江湖前辈扣上一顶“邪道妖人”的帽子,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他能想到另一处细节:“映寒,当时高耀祖没了的时候,情况不对,你记得否?”   梅映寒:“咱们从前也想过,正是因为他提到了某些要点,这才死在咱们面前。”   “那你说。”白争流道,“他触发‘要点’的时候,背后那个人,知道否?”   梅映寒:“……”   他没说话。   但白争流的话,已经将一切梳理得非常清楚。   如果事情当真和他想的一样,恐怕他们还没来得及出贺城,两人就已经被那个“背后存在”盯上。   可惜今日之前,他们一直在一心一意地赶路,完全没给“背后存在”出手的余地。   直到今天。   白争流幽幽地叹了口气:“唉,原先还说要趁着能坐的时候多坐一会儿呢。现在看,我究竟是个什么劳碌命数。”   梅映寒:“……争流,前头就是那些‘马匪’的马。”   白争流打起精神,抬起眼睛。   他们前头说了很多,可从头到尾,速度都没有慢下来。   当下也一样。从看到路边的马匹到在它们旁边停下,拢共也不过数息工夫。   两个青年拉紧手上的缰绳,目光定定地落在前方林中。   脑海中的画面不再像前头“马匪”带着孩子走在官道时那样清晰。相反,白、梅再用心去看前方场景,只觉得视野当中多了一片蒙蒙的雾气。   两人晃晃脑袋,从这片雾气中抽身,换上肉眼。   这一回,至少眼前一片是清晰的。只是这份“清晰”,并没有给白、梅带来什么好心情。   相反,在他们眼中,除了官道旁边、被光照着的一小片林子之外,那些深处的部分,就像是一张怪物的嘴巴。正张开,不怀好意地等待两人进入。   “是阴谋,也是阳谋。”白争流下了马,掌心扣住二十八将刀柄。口中这么讲,脚步却依然不带停顿。   梅映寒与他并肩,心头自然知道情郎的意思。   眼前这片地方,肯定有问题。   出现在两人脑海中的雾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就算知道有问题,甚至这儿十有八九是个针对他们俩布置的陷阱,两人也必须得去。   无论“马匪”们带有什么目的、设有多少诡计……那个断了手臂的孩子,他们不能不管。   抱着这样的心思,两人踏入林中。   最开始,他们耳畔还有寻常林子里的动静。   虫声,走兽们在草木间穿行的动静,还有不知道从何而来、距离多远,总归是若隐若现的水声。   直到某一步之后。   上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能落入白、梅耳中的,只剩下他们自己脚踩枯叶,发出的轻轻“咔嚓”动静。   除此之外……   白争流停下了脚步,微微抬头。   在他动作的瞬间,一根手臂长的小剑,从上方茂盛的林叶中飞了出来。上面寒光闪动,带出一抹诡异颜色。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95章 人皮藤   此剑有毒!   白争流心头迅速做出判断,同时身体一侧。   明明动作幅度不大,小剑却恰好从他身边飞过,不曾伤到白争流分毫。   刀客却没有因此放心。   只因前头朝自己刺来的小剑,仅仅是一个开始的信号!   信号一过,“唰唰”响动登时从四面八方传出。与前头小剑一模一样的暗器同时自四面八方而来,转眼就要将两个江湖客吞没!   白、梅甚至没有与对方沟通一句的工夫,便一同抬起兵器。   两人背身相对,毫不犹豫地把薄弱处托付给彼此。之后,长刀、长剑一起对上袭向二人的兵器——   “铿!”   白争流打掉了新一波攻击中最快的一把。与此同时,没有持刀的左手在空中一晃,竟是生生接住了朝自己刺来的另一把暗器!   他目光落在身前,看也不看,就将被握住的小剑甩向一边。一息之后,不远处的林木上传出一声惨叫!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在地上。不出意外,正是前头被白争流刺中的“马匪”。   白争流照旧没有分出目光。而是重复前头的动作,一只手挡掉来势汹汹、不便接住的毒剑,另一只手将好应付些的抓住,反手去攻击敌人。   没一会儿,“马匪”们倒下一片。   不光白争流这边,梅映寒同样战绩斐然。   “马匪”们似乎被两个江湖客高强的武艺骇到。之后半晌,都不曾透出什么声息。   白、梅却不曾放松警惕。非但如此,白争流还另多了一份疑心。   ——眼前一切,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儿?   如果不是他预先有了防备,白争流简直要以为这是一场简简单单的江湖比斗,而不是与阴邪妖人斗法。   他心脏“怦怦”跳动,“视野”再度放大。纵然周身在脑海中只是一片雾气,白争流还是尽量让那潮水一般的“目光”不断前推。   越过周边的树木,越过倒在地上的“马匪”……唔,在“马匪”身上稍稍停留片刻,白争流神色不由地变得凝重。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不是活人。”他低声道,“只有外头是一层人皮,里面塞了别的东西。”   这副做派,白、梅在广安府、京城都有见过。如今再度面对,他们倒是没有更多想法。   “还有,那个孩子……”白争流找到对方,他原来是被“马匪”们放在一丛灌木后面。这会儿不只是昏是睡,总之紧闭着眼睛。   怀揣担忧,白争流赶忙用“视线”在对方身上扫了一圈儿。确定孩子皮肉之下是真真切切的骨骼血肉之后,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口气松出去没多久,白争流的神思又紧绷了起来。   “不应该。”他这么对情郎说,“那几个‘马匪’不是咱们的对手。既然盯了咱们这么久,总该再有后招。”   梅映寒也这么觉得。可是躲在树上的人皮傀儡基本已经被他们用返还回去的毒剑解决,余下零星几个也缩在林木之间绝不动弹。这副模样,倒像是只要让两人留在原地不动,他们就能心安……   等等,“留在原地不动”?   梅映寒心头“咯噔”一下,意识之潮从四面八方收回,来到脚下!   他动静极大,虽然耳朵听不到、眼睛看不到,白争流却还是有所感觉。   他用疑问目光看向情郎,紧接着,就见梅映寒面色一变。一只手拉住自己的肩膀,直接带着自己一跃而起!   白争流瞳仁骤缩。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明白,自己与映寒前面所处的地方一定有问题。   果然,两人刚刚踩在树上,就有一条长长“树藤”从土中破出!若是他们还停留在原地,此时此刻,那条“树藤”恐怕已经将他们的身体洞穿!   不过——   白争流看着眼前狂舞的惨白色“树藤”,低声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的确是树,偏偏却有人皮一样的色泽、纹理。   一瞬间,白争流联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喉结一滚,近乎被自己的联想逼到呕吐。好在从前经历了颇多大风大浪,纵然心乱至此,白争流仍能冷静判断:“这样的东西,地下还有没有?”   梅映寒又在地下扫了一圈儿,神情凝重地点头。   白争流轻轻“啧”了声,又是厌恶,又是头疼。   他喃喃说:“倒是能带上小孩儿就走,不过一是不处理掉这玩意儿,很有可能走不出去。二是咱们还有希望一走了之,其他人来了,碰到这鬼东西……”一顿,“映寒,咱们去找它们的‘根’。”   刀客决定不再去想这些恶心玩意儿是怎么生出来的。总归他们长成了树藤的样子,就应该和树藤一样拥有根系。   至于不管不顾、直接打上去——开玩笑呢,那不是眼看着要自己陷入苦战吗?   梅映寒点点头:“正该如此。”   很明显,背后那个存在对白、梅的能力有些了解,却不算完全。   至少他不知道两个青年能动用的另一种视野。否则的话,恐怕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对付他们。   白、梅分了工。白争流闪身出现,吸引人皮树藤的注意力。梅映寒则专心致志,让自己的“视野”顺着人皮藤一路往下延伸,直到抵达尽头。   他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纵然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那一片人尸白骨时,梅映寒的情绪依然颇沉重。   好在沉重是一回事,应对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没叫白争流。梅映寒相信,发现自己不在之后,情郎一定能知道自己要去做些什么。   事实也果然如此。留意到梅映寒的气息从树上消失,眼前的人皮藤又像是留意到了什么、想要追去,白争流再度“啧”了一声,提着刀,便朝藤枝涌动的方向砍去。   刀刃触碰藤枝的感觉传递回白争流的掌心,他眉尖再度拧起。   果真不是寻常藤蔓的触感,倒像是……   无所谓了。   望着眼前白惨惨、在空中舞动的藤蔓,白争流自言自语。   “活人我都砍过,再砍砍死人,也没什么要紧。”   他心态良好。面对人皮藤久了,连原本的恶心也不太觉得。   哪怕到后面,几个没倒下的人皮傀儡一并加入战局,白争流都能应对得开。   只是略觉麻烦。   青年额头滚落汗水,一心多用。既要防备背心被“马匪”偷袭,又要留心一个不注意,就被人皮藤捅穿肩膀。   这样情形当中,他的注意力愈发集中。   有时候,白争流甚至有种恍惚的感觉。像是自己分出了一道意识,从上方俯瞰一切。   不单单能见到身边的敌人、被敌人围困的自己。还能见到已经走出百米,正拿镇星插入土中,将灵气源源不断送入土壤,让那一片土像是滚水一样“沸腾”起来的梅映寒。   “唔!”   这样清晰过头的画面没有维持多久,白争流就感到一阵头痛。   他连忙命令自己的意识,将注意力从远方收回,专心致志应对眼前。   同时心头暗暗记住:“那‘视野’虽然好用,却也不能一心多用。否则的话,自己的精力要先坚持不住——”   思绪未完,又有一个“马匪”被白争流一刀砍断身体。   大量稻草从他体内洒出,原本高大的马匪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或许因为没了填充,身体和外面穿的衣服不再匹配,白争流甚至看到他的皮壳与衣裳分开。   刀客的动作微微一顿。   “马匪”皮肤上,竟有许多新新旧旧的伤痕……   像是鞭打所致,但又不仅于此。   白争流察觉古怪,有心再看一看。偏偏这个时候,人皮藤又缠了上来。   他只好收敛心神,专心应对。好在大约是情郎那边的动作起了作用,刀客明显感觉到,与刚出现的时候相比,眼前人皮藤动作满了许多,攻击时的力道也轻了很多。与其说它们在对白争流动手,不如说,他们是在垂死挣扎。   白争流按部就班地挡下他们所有攻击,又在关键时刻,斩断了几颗最粗壮的人皮藤的根脉。   没一会儿,这些人皮藤安静下来,再也没有动作。   眼看它们身上出现焦痕,然后一点点碎裂,白争流知道,定然是情郎那边成功了。   他动作微顿,没有收起刀。而是维持着握刀的动作,去做自己前面就想做的事。   看“马匪”。   用从旁边捡起来的小木棍,轻轻将更多穿在马匪身上的衣服挑开,露出那张人皮的真容。   虽然前面已经有所留意,此刻看着上面深深浅浅的伤,白争流的面色仍然不好。   若“马匪”们是活人,看他们被剖开身子,刀客心头自然不会有什么波动。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是有意来害自己与映寒,自然该死。   可现在,他们分明是生时被人虐待,死后亦被人操控。   白争流心情沉沉。又记起什么,额外去看身前人皮的手。   手是最能看出一个人身份的地方。光是从对方掌心的茧子分布,就能看出他最常做的事情是什么。   然而,刀客目光刚刚落在上面,就出了意外。   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沙沙”传到白争流耳边。   白争流猛地响起什么,抬头去看。果然见到那个断了手臂的孩子站在灌木后面,愣愣地看着自己。   刀客登时起身,快步朝孩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莫要怕。”他说,“你还记得自己爹娘是谁、家住何处吗?”   孩子听着这话,似是茫然。   白争流心头叹息:“真是作孽……”一面想,一面来到了孩子身边。   他蹲下来,还是维持着一种生怕把孩子吓到了的轻声细语:“没事了。不论是谁伤了你的手、将你带到这儿,以后,他们都不会再害你……”   似乎是终于听进了刀客的话,小孩儿发出低低一声抽泣。身子猛地前冲,撞进了白争流怀里。   “呜呜!”   他哭个不停。   ——梅映寒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场景。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96章 小孩儿   “呜呜,呜呜!”   孩子似乎是当真受了太大惊吓,哭着哭着,甚至有些打嗝。   这也让他抽泣的动静更加让人心疼。梅映寒听在耳中,不自觉地放松了走路的动静。   他来到情郎背后,也蹲下来,去看趴在情郎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去的孩子。   似乎是留意到了新来的人,小孩儿身体猛地一颤,泪眼朦胧地抬头。   可以看出,这个孩子虽然瘦弱了些,样貌却十分不错。小小年纪,已经能说得上一声“俊秀”。等到真正长大、长开,一定是个让相貌堂堂的年轻郎君。   可惜的是,他流落到了非父母的人手中,显而易见地经受了折磨。   面对“马匪”们的时候,他不敢妄动,只能按照他们的要求吩咐行事。到现在,眼看坏人们一个个倒下,两个江湖客打扮的人出现、救下他。   他不光是朝白争流哭,也是朝梅映寒,叫道:“哥、哥哥!那些人当真已经死了吗?”   梅映寒微微一顿,回答:“是,他们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   这句话落入小孩儿耳中,似乎给了他极大的宽慰。   他脸上分明还带着泪水,嘴巴却勾了起来。甚至从白争流怀中出来,胆子很大,要到马匪们那边看看。   梅映寒看着他的动作,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拦。   以“马匪”们的状态,小孩儿跟在他们身边,保不准已经什么都看过了。   他不必担心孩子被他们现在的模样吓到。相反,如果确认他们已经全都死得彻彻底底,再也不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小孩儿的状态没准还能好点。   话说回来……   梅映寒看向前面的白争流。   他心中奇怪。前面抱着孩子,争流不方便行动,这还算寻常。可现在,孩子已经走了,为什么他还不转身?   奇怪之后,就是担心。   梅映寒心跳慢了一拍,叫:“争流——”   话音刚落,他身边,小孩儿“哎哟”了一声,像是被地上什么东西绊倒。   梅映寒的注意力被吸引。他反应极快,第一时间拉住了小孩儿的胳膊,将他扶住。   不过,小孩儿没摔倒是真的,重心却还是不稳。竟是改了方向,直接倒在梅映寒怀里。   那一瞬间,梅映寒只觉得自己心口一凉。   他缓缓低头。   ——胸膛传来的冰凉感,并不是某种形容,而是实实在在的感受。   有一样东西,顺着小孩儿的动作,贴在自己身上。   看外观,梅映寒对那样东西十分熟悉。是张符纸,自己与争流一同画过不知多少遍,只是上头的纹路略有不同,显然和他们从前画的镇压灵符不是一种东西。   再有,他们画符时用的是灵气。眼下这个,却显然是阴气绘制。   “嘻嘻。”梅映寒身前,小男孩儿站直身体,幼嫩的脸上显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狠毒与成熟。   “听他们说得那么天花乱坠,我还当多难对付呢。”他轻声道,“就凭你们,就让姓常的小鬼、芙蓉江和贺城的鬼兵鬼将全都折了进去?”   梅映寒没有回答。   他正尝试着抬起手,把自己胸膛贴着的阴符撕下来。   只是没能成功。   转眼之间,阴符的威力已经镇得他动弹不得。浑身冰凉,连丹田、经脉之中的灵气都仿佛停下了涌动。   梅映寒废了极大力气,终于扬起一根手指。   对于他的状况来说,这样的一点儿动作,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不会对现状造成任何改变。   再有……   剑客用自己一点点变得模糊的目光,看向身前的情郎。   不必再解释,他已经知道在自己回来之前,争流经历了什么。   “算啦。不管怎么说,都是两个好灵体。”小男孩点点头,脸上笑意不变,“我这就收下了!”   他话音落下。   梅映寒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   ……   “滴答、滴答——”   白争流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动静。   他的思绪依然十分模糊。朦朦胧胧中,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可再往深处去想,就只能察觉一片黑暗。   那片黑暗粘稠无比,稍稍接触一下,就像是能将他整个人都吞入其中。   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在哪里?映寒又在哪里?   “滴答、滴答——”   像是又经历了良久沉睡,白争流终于睁开眼睛。   这时候,他的意识依然十分混沌。花了一段时间,才想到自己昏迷之前都经历了什么。   原本被自己和映寒认为是“受害者”的孩子,竟仿佛才是一切阴谋的真凶。   仗着身材瘦小,他扑到白争流怀里时,手正好能扣住白争流的心脏。   白争流一时没有防备,这就中招。   他被贴上阴符之后,距离梅映寒回来,还有一些时候。   这约莫半盏茶工夫,白争流同样听小孩儿自言自语了一些事情。之后,他脑海中冒出一个大胆又诡异的猜想。   眼前的“孩子”,真的是一个“孩子”吗?   在此之前,刀客已经从很多地方见过“夺舍”两个字。只是除了常老鬼,他并未见识过真正的夺舍。   可常老鬼的目标,一直都是年轻、有些相貌的读书人。不像是眼前这个……一个孩子。   白争流有些无法理解。不过,再看看自己眼下的处境,他又觉得孩子的确是个不错的夺舍对象。   至少像是自己,可不就中招了?   意识消失之前,白争流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情郎回来的时候,能够察觉到那“小孩儿”的不对。   比不过,从眼下环境来看,刀客不得不悲观地做出预计。恐怕不光是自己,映寒那边也有中招。   话说回来,映寒呢?   白争流扶着脑袋,晃晃悠悠地起身。   他始终在看四周。可惜不管怎么看,映入眼帘的场景都是一片黑色。   白争流简直疑心,自己进入了一团阴气。可要是这样,他的丹田一定会给出反应。而不是像当下,明知道自己有危险,身体却一片平静。   就是疼了点儿,饿了点儿。   白争流揉了揉肚子。   好吧,不是“点儿”,他真的好饿啊!   被师父捡到以后,刀客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感受到现在的饥饿了。毫不夸张地说,他认为自己能吃掉至少三只鸡。   唉,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一次之前的茶摊,再请老板、老板娘露一手。   刀客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揉揉眼睛,预备先探索一下周围环境。   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与情郎会和。   “映寒。”他低低叫了一声,“你在吗?”   没有人回应。   白争流皱皱眉毛,也不气馁。   他尝试着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黑就黑吧。多走走,总能碰到线索。   抱着这样的念头,白争流一步一晃悠。   走了两步之后,他开始有点儿分不清,自己现在的状态到底是因为那张阴符的残留效果,还是因为饥饿。   像是身体意识到了主人的苏醒,每动作一下,他的胃就抽搐一下,作为给自己的提醒。   白争流又走了一步。   “哎哟!”   这一次,他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刀客立刻蹲下来,伸手去摸眼前的存在。   不得不说,眼下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有几分陌生。   有多久没没有感受过“伸手不见五指”了?开始修灵之后,纵然是再黑的地方,自己总能看清点儿什么。   不像是现在……唔?   摸来摸去,白争流逐渐意识到,横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小孩儿。   他的手指在小孩儿脸颊上揉了两把,又根据对方的骨骼,做出一个“这孩子应该也就是五六岁大”的预计。   白争流心中发沉,正在琢磨眼前孩子与前头那个约莫被夺舍了的孩子的关系,就听到轻轻一声“唔”……   他立刻收回手,意识到,是这躺着的孩子醒了。   刀客一动不动,不发出一丝声音,守在对方身侧。   他大胆估计。既然自己看不到对方,对方很有可能也看不到自己。既然如此,应该能从对方苏醒之后的反应当中看出一些事情。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争流屏息以待。   就听到小孩儿和自己前头一样,先是摸索着坐了起来,然后……   “争流?”   他轻轻叫了一声。   小孩儿身边,白争流猛地收缩。   “不在吗……”   小孩儿站了起来。也是脚步不稳,走两步就差点摔倒。   不,纠正一下。虽然白争流没摔,他面前的“孩子”确实实实在在跌了一跤。   听着前面传来的动静,白争流大脑微微空白,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将前面的“孩子”扶住。   对方明显惊诧,身体都紧绷起来。这时候,听到白争流开口:“是我。”   梅映寒:“……”   白争流也意识到:“映寒,咱们的情况不太对劲。”   话音落下,就觉得前面伸过来一只手,试探似的在自己脸上揉了一把。   白争流:“……”忍耐。我前面也干过一模一样的事。   梅映寒语气复杂:“你现在……变成小孩儿了?”   白争流缓缓吐出一口气:“对,你也一样。”   梅映寒喉结滚动,手收回去,在自己身上摸了摸。   初醒的混沌一点点散去,理智回归两人脑海。   “难怪我什么都看不见。”白争流干巴巴道,“这不是咱们的身体,咱们恐怕一点儿灵气都用不了。”   梅映寒没说话。   他还在适应当下情况。情郎把“变小孩儿”的事戳破之前,倒是没太大感觉。可听对方说完,违和感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不光是原先的身高没了。还有双手双脚的力气,手上因练武而来的茧子……梅映寒试探着超前方空处挥出一拳,动作软软绵绵。   白争流虽然看不见,却听到了其中动静。自然,那“滴答”“滴答”的声响一直伴随着二人。   “二十八将、镇星也没了。”白争流想起什么,补充,“前辈们虽然能自由活动,但不知他们能否能找到你我。”   或者就算能找到了,又能认出他们吗?   梅映寒听着,再度吐出一口气。   情况比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一次都要严峻。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97章 关押   “先弄清楚咱们在哪里。”   揉了揉现在瘦巴巴、没有一点儿力道的拳头,梅映寒提议。   白争流点头。脑袋低下去,又想到情郎这会儿多半也看不到自己。便又抬头,道:“先去看看水声传来的地方?”   梅映寒赞同。   白争流:“再有,映寒,你现在是一点儿东西都看不到,还是能看到些许轮廓?”   梅映寒:“……前者。”   白争流喃喃说:“我也是。”   梅映寒听出他话音不对,“争流?可是想到了什么。”   白争流:“我小时候,也有一段这样的日子。”   他一面讲话,一面和梅映寒相互搀着,小心翼翼朝水声所在走。   “当时年纪不够,还以为人人都是这样。一到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白争流继续道,“后来懵懵懂懂地知道,旁人仿佛不是这样,我还想不通呢。”   梅映寒听着,心头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争流……”   两人遇到之前,他心爱的人,仿佛吃过很多苦。   他为此难过,白争流倒是不以为意,“后来遇到师父,能填饱肚子,就再不会这样了。”   梅映寒听明白了:“你是说,咱们现在看不见,也有可能是因为饿?”   白争流:“对。不管你我现在在哪里,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去处……哎哟!”   嘴巴里念念叨叨的小孩儿,一个不留神,就直接撞到墙上。   白争流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脑门、鼻子,哪哪都在发痛。   不过,疼是一方面,振奋是另一方面。   “总算摸到墙了,”他一只手揉着鼻子,另一只手在眼前墙壁上摩挲,“太好了,是泥砖。我只怕咱们被扔到地窖,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话音落下,感觉自己面颊上多了一只手。   白争流动作微顿。   前面刚和映寒“相认”时,情绪的动荡压过了一切感知。他理智上知道情郎也换了身子,却也仅仅如此了,未有心思感受换来的身体与原本的情郎有什么不同。   直到现在。   贴在自己面颊上的小手没有情郎原本的茧子,却带着这个年纪不该存在的细小伤疤。在白争流被撞到的地方旁侧碰了碰,动作很轻,透着慎重。   白争流一下子就笑了,说:“映寒,这都算不上‘小伤’吧?哪里就让你这么在意了。”   梅映寒嗓音闷闷,回答:“还不知道你我如今是什么样。”   对原先的他们来说,撞一下,不值一提。可现在的两人,本来也不是原先的样子。   万一就给情郎撞出事儿了呢?梅映寒是一点这样的可能都不愿意有。   白争流听在耳中,心头一片暖意。就连对当下环境的担忧,也一时被压了下去。   他没再针对自己的状况说些什么,而是岔开话题:“有墙,那就肯定有门。咱们顺着摸摸,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梅映寒叹气,“好。”   两人还是顺着“滴答”“滴答”动静传来的方向走。没一会儿,掌心果然碰到一片触感截然不同的地方。   是一块木板。   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过木板渗到两人身上。他们虽然看不见,脑海中却一点点勾勒出眼前场面。   一道门,门外有水声……有了,不光是门外,就连门最下方与地面的空隙,都带着潮湿的痕迹。   白争流轻声说:“这儿才下过雨。”   梅映寒说:“咱们昏迷了多久?”   白争流:“不知道。”一顿,“前头吃茶时,天气可还好好的。现在这样,要么是咱们昏了一天以上。要么,此地已经不是咱们中招的地方。”   无论哪种答案,对他们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白争流尽量克制住心头的焦躁,和情郎商量:“映寒,那咱们现在要如何做?”   梅映寒知道,对方会这么问,很大程度是因为心乱。   他不就提出方案,而是帮白争流梳理眼下状况:“想办法出去,或者留在这儿。”   白争流顺着情郎的话音思考:“咱们都在门边儿了,按说外面定是有光的。”星光、月光,一丁点光亮都算,“可还是看不到。就算真能出去,多半也是这样,还说不定要打草惊蛇。”   梅映寒缓缓说:“那就只能留下了。”   白争流:“留下……”停一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梅映寒说:“很饿。也有些疲惫,不过姑且还能活动。”   白争流苦笑:“我也一样。”叹气,“好,留就留。歇过这晚,等天亮,咱们再做打算。”   两个外观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就这么相互扶持着在门口坐了下来。   外头毕竟有些凉,地上又有水。两人选择了距离屋门仍有数尺的距离,也没躺着。而是就近靠在墙壁上,又紧紧贴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取暖。   按理来说,这会儿情况未明,他们不该阖眼。可小孩儿的身体,到底不足以支撑两人坚持太久。   前面探索环境时尚且不觉。现在坐下来了,倦意一下子涌了上来。   白争流很快变得迷迷糊糊。脑袋一歪,直接靠在梅映寒的肩膀上。   梅映寒原本正努力克制,好让自己不要打呵欠。被缩小的情郎这么一压,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呼气,吸气。   保持清醒……呼,呼呼。   没一会儿,梅映寒也低下脑袋。和白争流肩膀贴着肩膀,一同进入梦乡。   一门之隔,前头积在瓦片上的雨水还在“滴答”“滴答”落下。   ……   ……   睡醒是数个时辰之后的事。   比起“醒来了”,于白争流而言更加鲜明的是腹中的饥饿。   半夜那会儿,他尚且觉得能够忍受。到现在,却觉得整个胃部都在被火烧灼。   饿啊。   他喉结滚动一下,模模糊糊地,感觉嘴唇触碰到了什么。   很柔软,一口都咬不完……啊呜!   梅映寒:“……”   白争流:“……咳、咳咳!”   小孩儿坐直身体,尴尬地看着情郎脖子上的口水印。   两人微微沉默。既是因前面的小小尴尬,也是在用这个时间,观察彼此的新身体。   昨夜白争流的感觉并没有错。眼前这个面容陌生的孩子,最多也不会超过六岁。看面容,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儿。家里人把他养得颇好,脸上虽然沾了些脏污,可还是能看出底子不错。   梅映寒那边,情况也差不多。   看完心上人现在身体的脸,他还拉起白争流的手,在他手指、掌心上摸了摸。   “是读书人家的孩子。”梅映寒道。   昨夜争流摸他脸时,他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想法。现在确认一遍,果然在拿毛笔的地方摸到了细细的茧子。   痕迹不重,小孩儿的家人只是希望孩子上进,又不是要虐待孩子。但光是这“不重”的痕迹,也可能说明问题。   六岁是该开蒙,什么人家有条件给这么小的孩子置办笔墨?   白争流喉结滚动一下,轻声说:“那这孩子,现在在哪儿呢?”   梅映寒没说话。   白争流看着沉默的情郎,心脏跟着沉沉下坠。   他不愿意直接考虑最糟糕的结果。但是,一个身体当中,可以容纳两个魂灵吗?   现在,他们因为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使用起这两个孩子的身体。那么,这两个孩子本人……   白争流扶着墙壁,站起身子。   借着白日终于投进室内的光线,环顾四周。   他先看到了昨日自己与映寒摸到的门。走过去,试着推一推,明显感觉到外头有锁。   白争流并不气馁。会这么做,原本也只是想要做出确认。   现在,他心头有了答案,当即便转身,看向身后——   在这间关住他和映寒的房子的另一边,墙根处,五六个与他、与映寒如今模样一般大的孩子,正蜷缩着身体,又惊又怕地看着他们的动作。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很快又将两眼睁开。   脑海里快速闪过“这里竟然还有其他人……”“要是原先的身体,我和映寒哪怕看不到他们,定然也早早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哪里像是现在,竟然到此刻才有所察觉”“不过,要是原先的身体,我们原本也不会看不见他们”一类心思。   面儿上,倒是一直维持冷静镇定,仿佛从昨夜至今,和情郎低声说了很多话的人不是自己。   他开口讲话。和前面与梅映寒对话时不同,这会儿,刀客的语气已经变得颇强硬。   他问那些躲在墙根处的孩子:“你们对现在的情况了解多少?”   没有人回答。   孩子们都十分沉默。不单单是安静,仿佛还对白、梅站在门边的行为有几分惧怕。   白争流看出端倪,有意伸手在身后门板上轻轻一推——   “住手!”几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那个当即喊出声来。   他的面色在白争流动手的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冷汗不断从脸颊滑落。好像白争流并不是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孩子,而是某个会吃人的恶鬼。   白争流眼皮一跳。看着他,也看着周边其他几个小孩儿。最终,他确认了。   首先,这里面好像真的没有像他和映寒这样,被强行塞进小孩儿皮囊的大人。   其次,几个小孩儿一定见到过某些事,让他们把“离开”和“恐惧”联系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298章 二花   意识到这两点,白争流却没有停下动作。   不仅继续推了两下门,还摘下自己腰间的系带,想要把带子从门缝中塞出去。   看到他这番动作,那个年纪最长的孩子险些喘不上气,“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白争流心头涌出点“你一个大人,竟然这么欺负人家小孩儿”的愧疚。手上动作却不停,还随口道:“外头应该是被栓子拴上了。我试试看,能不能拿衣带缠在上面,把它拉起来。”   “……”小孩儿眼睛一翻,看起来差点儿晕倒。   “不要,你不要!”再旁边,另外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孩子也忍不住开口。只是碍于岁数,说了半天,还是没法清晰表达自己的意思。   白争流看着、听着,心头失望。   原本是觉得朝被吓过头了的小孩儿们问话太难,他们时间又紧张。当下可不像是自己与映寒曾经经历过的那些鬼境,就算进入其中之后不吃不喝,两人也能凭借灵石扛下来。   现在,他们会饿,会渴,会疲惫,更会担心自己原本身体的状况。   能早一息解决问题,都是好事。   因此,白争流才决定“吓唬”几个孩子一下。没想到,目的还没达成,人就快被他吓到崩溃了。   他慢吞吞地从门缝里抽回衣带,一边重新将东西系回腰间,一边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时候,对面儿一群孩子的边角,竟然有人开口了。   “前面也有人想出这个法子。”她说,“也的确跑出去了。结果,她被外头那些人抓住,直接被打死在屋门口。”   白、梅一怔。   两人转过视线,去看讲话的女孩儿。   对方头发乱糟糟的,半张面孔都被遮住。身上也脏兮兮,穿的东西比起“衣裳”,更该说是“破布”。   其他孩子哭的时候,她没哭。年纪最长的孩子叫的时候,她也没叫。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角,以至于白、梅最初都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   ……说到底,还是这个身体的问题。   江湖客们心头叹息,面儿上却十分认真凝重,“你说‘外头那些人’?那你知道,外头大概是些什么人、有多少个吗?”   小姑娘没说话。   白、梅心头略有失望,却不直接灰心。而是语气更柔和一些,鼓励地问她:“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们。我们听了,才能想办法。”   听到两个人的话音,旁边那些孩子里,原本在哭的几个哭声更大。已经勉强从晕乎状态里出来,不再像前面那样濒临晕倒的年长孩子,也眼睛再度一番,像是又要晕过去。   小姑娘则拿谨慎、疑虑地目光看了白、梅一会儿,才问:“你们不害怕吗?”   白争流说:“怕……自然也是怕的。”   小姑娘抿抿嘴巴,眼中疑虑更多。   白争流说:“但你知不知道,咱们继续留在这儿,会怎么样?”   小姑娘听着,明显哆嗦了一下。   白争流看在眼里,心头略略松一口气。   对方知道就好。   毕竟他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只有小姑娘心里有数,两边的对话才能继续下去。   不过,从对方的反应来看,答案恐怕不太美妙。   也能想见。什么人会把这么多孩子集中着关在一起?又在其中一个孩子逃跑时当场将她打死,吓得其他一同被关的小孩儿光是发觉余下的人有逃离的意思,就被骇成现在这副样子?   “可是,”虽然听进一些白争流的话,小姑娘依然显得很犹豫,“可是,被打死也很疼啊。”   白争流说:“留下也会疼的。”   小姑娘:“还是被打死更疼一点。”   白争流:“……”这就让人没法接话了。   他无奈。小姑娘似是看出来了,抿抿嘴巴,扶着墙壁从自己原本坐的地方起身。   和昨晚的白、梅两个一样,她走起路来,也带着几分透出虚弱的晃悠。   好在虽然慢了些、花了些时间,她还是走到了白、梅旁边。   然后,女孩儿指着两人脚下的地面,认真地说:“那个逃跑的人被抓住之后,就被丢到这里。那群人的棍子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不停地砸在她身上。”   白、梅听着,面皮抽动一下,心里浮现怒意。   小姑娘继续说:“她一开始还会叫,后来就完全叫不出来了。身上有一半儿地方都直接成了泥,粘在地上,铲都铲不下来。   “后来,那些人也嫌麻烦,干脆不铲了。就让她留在这儿,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些肉泥印子才被来来往往的人蹭没。”   白争流深吸了一口气。   小姑娘问:“就算知道会这样,你们还是要跑吗?”   白争流问:“你知道这些,难道是当真在这儿待了很久?”   小姑娘一愣。   白争流身边,梅映寒接着他的话问:“你说‘来来往往’的人,那些抓了咱们关在这儿的人会经常在屋中进出吗?他们大约会在哪个时候来,来了以后都会做些什么?”   白争流:“还是说,‘来来往往’的人是说你我?”看一眼情郎,解释,“映寒,你记不记得咱们在去灵源的路上救的那一车孩子?他们被安顿好之后有提到,除了给他们吃的,那些人一般不会额外来看他们。”   梅映寒若有所思。   两人身前,小姑娘已经被砸在耳边的一堆问题弄晕。   “我,”她说,“我是待了一些时候。对,我运气好,他们来挑人的时候,一直没挑中我。”   白争流、梅映寒捕捉到新的关键词:“挑人?”   小姑娘疑惑地看他们:“你们也来了几天了,怎么像是一点儿这边的事都不知道?”   白、梅:“……”   他们心头微微一紧,好在到底是成年人的灵魂神智。顶着小姑娘不解的目光,可以从容开口,道:“你听过那句话吗?众人拾柴火焰高。咱们现在,就是要集思广益……”   几个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略显复杂的词扯下来,小姑娘晕头晕脑。等到白争流再说“正是因为我们知道,才要与你再确认一遍”时,她情不自禁地点头:“唔,原来是这样。”   白争流、梅映寒露出细微的笑脸。   小姑娘细细说:“他们也不是日日都来挑人的。来了的话,会站在门口站上半天,再对着挑中的人说,‘你们几个出来’。   “要是出去了,他们就会拿出一个匣子,让他们选里面的东西。选过之后,就把人带走。   “若是不出去呢,匣子、选东西这些自然也要有。不过,他们会进来,直接把人往外拖。”   说到后头,小姑娘明显打了个哆嗦。   白争流问:“你既见过这种场面,可还记得,他们一般是挑什么样的人?”   小姑娘说:“反正不是你们这样。”   白、梅面露茫然。女孩儿见了,挠挠头,又解释:“你们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吧!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你们被绑来,多半是要管家里要赎金。我们、我们就……”   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一起撇下去。   因低起了头,白、梅看不清女孩儿当前的神色。只见到对方眼圈微微发红,恐惧到底呈上那张面孔。   眼看女孩儿也开始像其他孩子一样发抖、说不出话。白、梅心头凝重,语气却是愈发柔和。   “如今都被关在一起,也别说‘你们’‘我们’了。”白争流说,“还是一起想想,有没有办法,让咱们一起从这鬼地方逃走。”   梅映寒:“还没问起呢,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儿又抽泣两声,才回答:“我叫、我叫二花。”   白争流道:“好,二花妹妹。你叫我白哥,叫他梅哥就行。”   二花肩膀还在抽动,也不知道是否听进了白争流的话。   白争流也不放弃,继续和这唯一愿意张口说出消息的女孩儿沟通:“若是他们把我们俩单独关着,你说的‘要赎金’还有可能。可现在,他把咱们关在一起。说明什么?在他们眼里,咱们下场都是一样的!”   二花流着眼泪,却到底抬头了,问白争流:“是、是吗?”   白争流说:“我想,是这样。”   二花抿抿嘴巴。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也是个长得不错的孩子。   只是面颊上没有肉,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又明亮又大。偏偏这双好看灵动的眼睛又总被头发遮挡着,离得极近时,才能看清楚。   不知道这副模样是她有意,还是无意为之。   不过,不管是哪种答案,白争流都觉得,二花现在的样子,应该保护了她。   “我们可不想死。”白争流低声说。   为增强可信度,他还转头,去和旁边梅映寒确认。   “梅哥,”在小孩儿皮囊里的刀客,连讲话声音都带上一丝可怜兮兮,像是一个真正被骇破了胆子的孩子,“你也是吧?咱们还得一起回家呢!”   并不是对二花说的话,却让二花脸上浮现一丝恍惚,喃喃说:“一起回家?”   白争流说:“对。还有你,这儿的其他人,”看一眼依然缩在墙根,隐约还挤得更紧了的其他孩子,“咱们都得回去。否则的话,家里人该有多担心?”   二花轻声说:“我爹娘才不会担心我。”   白争流:“什么?”   二花摇摇头,擦掉眼泪:“好吧。你们有什么问题,就问,我说!不过,我也不一定能答出来。”   梅映寒听着,把前头那个问题又重复一遍。   二花:“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唔,大约就在天亮的时候吧。”   像是为了回应她这句话。   女孩儿话音刚落,门外院子里,恰好响起一阵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99章 替换   动静出现的瞬间,二花的身体猛地一抖,紧跟着又后退一步。   连眼神都散乱起来,嘴巴里不断喃喃:“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说着话,女孩儿跑回自己原先缩着的墙角,再度蹲下来、埋下头。仿佛只要自己看不到即将推开门的人,就同样不会落入他们眼中。   唯独一个胆子大些的二花都是这样,其他小孩儿的反应更不必说。   在一片抖得仿若鹌鹑的孩子当中,白、梅镇定的表现,就显得尤为突出了。   不过,两人并没有让这份“突出”一直持续下去。   听着门栓被拉动的声音,两个小孩儿的眼神快速交换。   虽然失去了很多能力,但他们的默契还在。只需要一个目光,就能让白、梅了解到对方想说什么。   白争流:“咱们也装成二花他们那样?”   梅映寒:“你我既然在这里,说明关住咱们、也关住二花他们的人应该对你我的状况有些了解。”   白争流:“……也对。”   梅映寒眼神晃动一下:“不过,还有一点。”   白争流:“什么?”   梅映寒:“二花和其他人都是真孩子,只有你我不是。”   白争流屏住呼吸。   梅映寒:“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把咱们关在这儿的人,并不是前面暗算你我的人?”   白争流出神,思索。   同一时间,两人听到了从门口传来的沉重动静。   门栓被拉开了,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动。   白、梅在最后的时间里做出决断。两人抱在一起,脸上是和后头其他孩子一模一样的惊恐,就这么望向外间。   几个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们身后,其他孩子的呢喃声钻入白、梅耳蜗,是:“送吃的,送吃的,他们只是来送吃的。”   伴随这些话音,白、梅果然在来者手中看到一个盆子,盆子里是一些颜色、气味都很古怪的糊糊。   又细看了一眼,白争流登时反胃。   他在里头看到了鸡骨头。却不是干干净净的一块儿,而是还残留着一星半点儿的肉。   简直像是谁没吃完,顺手丢在盆中。   刀客前面有多怀念茶摊老板娘的手艺,此刻就有多想忘掉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幕。   可惜的是,来人们并不如他所愿。不仅没把盆子拿开,还“砰”的一声,直接把盆子扔在地上。   些许糊糊被颠得从盆中迸出,星星点点落在旁边地上。   白争流用上自己所有力气,终于把视线从盆子上挪开。   与他的虚弱不同,屋中其他孩子见到这一幕,竟显得十分高兴。   有人开始咽唾沫,也有人跃跃欲试,想要第一个来到盆边。   可惜的是,他们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为首的男人从旁边人手中拿过一样东西,言简意赅:“都别急,等等再吃。”   话音落下,他把手中那样东西打开。   整个小屋登时寂静。前面那些喜悦、跃跃欲试,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   白、梅瞳仁微微收缩。他们也没想到,自己竟然那么快就看到了二花提供的关键线索。   匣子。   可惜的是,以两人如今的身量,看不清匣子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两人心中微沉。纵然不明缘由,到底能想到,里面一定不是什么好物件。   果然,在看到匣子的瞬间,后头几个小孩儿里,有人直接坚持不住,大哭起来。   “这回是要几个来着?”门外,为首的男人忽略了小孩儿的哭声,扭头问身边人。   他旁边,一个身材精瘦、长了一张猴脸的男人笑着开口:“说是死了两个,要咱们替他们补上。”   “两个。”为首的男人撇嘴,“我说了多少遍?这种小生意,咱们不做!”   猴脸男人:“按说是要这样。可那老顾从前在咱们这儿买的多了,总与旁人不同……”   两人讲着话,完全没有避开屋中孩子们的意思。   这副态度,像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孩子们:“认命吧!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从我手上逃脱了。”   白、梅心头愈沉,目光仍然落在男人手中的匣子上。   脑海中闪过无数答案,甚至连阴石都有想到。可看男人们的状态,他们又觉得不对。   长期接触阴气的人,不该是这副样子。   沐鹰、秦桑算是例外。不单单经常接触阴气,还能够使用灵气。以至于白、梅身在京城时,不曾对这两人起半点儿怀疑之心。   “好了,两个就两个。”为首的男人说,“我看看,这回就要——”   他的目光在屋中孩子们身上来回扫视。   有短暂地停留在白、梅身上,很快又挪开,嘴巴里嘟囔,“这两个长得还挺白净,回头送去给人当儿子、续香火,算是他们好命……”说着,视线停留在后面两个孩子身上。   “就他们俩了。”为首的男人抬了抬下巴。他旁边,猴脸男人并另一个打手踏进屋子,便要将被挑选的孩子拉出门。   “不,不要——呜呜、呜!”   房间里登时响起了比前头清晰百倍的哭喊声。两个被选中的孩子涕泗横流,纵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经受什么,也本能地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这间屋子里总会有孩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只不过,那些离开的,没有一个再次出现。   虽然对眼前一切照旧懵懂,但是两个被抓住的孩子已经有了朦朦胧胧的认知:“如果被他们带走了,我们也会回不来。”   因此,他们拼命挣扎,想要从猴脸男人和打手手中逃脱。   这谈何容易?再怎么用力,两人也仅仅是六七岁的孩子,完全不可能是成年人的对手。   想向旁边其他孩子求助。可对上他们的目光,同伴们纷纷挪开了视线,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   朋友?同伴?   这种关系怎么可能出现在他们身上!   肚子饿的时候,他们争抢着同一份食物。你吃得多一口,其他人就要吃得少一口。   到了晚上,天气冷了,是有可能相互依偎着取暖。可到了白天,一切恢复如旧。   更不用说,外头的男人已经明明白白说了。这一回,只会在他们当中选两个人。   不管被带走的两个要去哪里、遭遇什么,他们都只知道一件事。   只要别人走了,自己就暂时算得上安全。   在其他孩子躲闪的目光中,被抓住的孩子愈发崩溃,哭得整个人都要背过气去。   猴脸男人手背、胳膊被抓了好几下。力气再小的孩子,指甲也是利的。一瞬间,男人被抓到的地方浮起数道肿痕。   他心中大怒,一下将手中孩子摔在地上。   小孩儿惨叫一声,站在屋外的男人跟着皱起眉毛,“怎么回事?”   猴脸男人“呸”道:“这狗娘养的,不识好歹!”   另一个打手听着,“嘿”笑一声,已经把另一个孩子带回门边。   后者眼眶里、面颊上尽是泪水,依然哭个不停。只是看看被摔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的同伴,又庆幸于自己的“乖巧”。   少些动作,也能少些罪过。   不过……   小孩儿被打手架着,位置一下子抬高。连带的,视野也高了不少。   他头一次看清楚为首男人手中匣子里的东西。原来是一个个小木人儿,只是样子又透着些古怪。   初看时还好,一细看,便能发觉其中不妥当。   原来那一个个木人,竟然无一是全手全脚的!要么是断了一条腿,要么少了条胳膊!再或者,本该是眼睛的地方被刻得乱七八糟。   小孩儿愣愣地看着这些。寒意从心底升起,一点点遍布全身。只是他依然不明白,自己接下来要经历的事情,与匣子里那些形貌诡异的木人有什么关系。   这边的孩子想着事,另一边,被猴脸男人摔了的孩子又被前者重新拎起。   与前一次的挣扎不同,当下,他显然是吃了足够多的痛楚。在猴脸男人手中动都不敢动,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猴脸男人“啧”了声:“早这么着,不就好了吗?”说着,大步往外走去。   依然没有顺利离开。   只因他刚来到门口,旁边就传来两道响动。细细一听,竟是前头被头儿说过“长得白净,卖出去得了”的孩子讲话,一前一后,话里的意思却没什么区别,都是:“放了他们,让我们来吧。”   这话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屋内的孩子们想象不到眼前的发展,一个个瞪大了眼睛。那个年纪最大的甚至脱口而出:“他们疯了吗?”   旁边的二花看了他一眼,很快转过目光,拧起眉毛看向白、梅。   若说他们只是吃惊,前头被抓住的两个孩子就是惊喜。   “他们说了,你听到他们说的话吗?”打手手中的小孩儿到底没撑住,哭着喊道,“你去抓他们,去抓他们啊!”   猴脸男人抓住的那个则要怯懦些,但眼里还是流露出期待。   “嘿,”猴脸男人手臂、手背依然在火辣辣地疼,人却乐了,“你们知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白、梅回答:“不知道。”   猴脸男人便说:“那就闭嘴!两个傻子,大哥都说了,日后自有你们享福。”   和他们手中大多数孩子的下场相比,男孩儿被卖去某处人家,冠上那家人的姓,的确是一种福气。   白、梅能猜到这点。只是看着猴脸男人前面才对手中孩子下了狠手,如今却做出一副对二人颇关心的姿态,两人一阵恶心。   他们面不改色:“那就让其他人去‘享福’吧。”   猴脸男人抽气:“这两个兔崽子,怎么还油盐不进了?”   打手手中,被抓住的孩子继续哭道:“他们都说了……”   为首的男人朝他看了一眼,打手立刻将小孩儿的嘴巴捂住。   男人又转向白、梅,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讲话了:“呵,他们迫不及待要你们俩顶上,你们也瞧见了,可还要继续?”   白、梅:“……”   两人没说话,只是以行动证明决心,一同走到屋外男人身前。   对身后的哭声,他们都没太在意。   自己多大年纪了?那两个小孩儿又是多大年纪?若是大伙儿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们的表现,尚且能说一句“贪生怕死”。可对两个六岁多、七岁多的孩子,白、梅心平气和。   男人将他们的表现看在眼中,半晌,沉沉笑了一声。   “原来还真有这种自找死路的。”他说,“行。老侯,老荣,把人放了。”   猴脸男人、打手听着这话,各自把手上孩子放回屋内。   为首的男人则压下手中匣子,将里头的东西摆在白、梅面前。   “选吧。”他说着,话音一顿,嗓音里带上浓浓恶意,“看看你们日后,是个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说:   _(:з」∠)_木人灵感来源于《子不语》(清,袁枚)中《唱歌犬》一节,相关原文为:“……拐得儿,令自择木人,得跛者、瞎者、断肢者,悉如状以为之,令之作丐求钱……”   明天见啦。 第300章 木人   到此刻,白争流与梅映寒终于看清了匣子里的东西。   与懵懵懂懂,虽然察觉了不对,可还是不明白这些木人意味着什么的小孩儿不同。结合男人的话,白、梅顷刻间就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选中没了胳膊的木人,他们接下来就要被砍掉胳膊。选择没有腿的木人,没有腿的就要变成他们了。   两人一时沉默。   他们身前,男人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胆子很大,愿意挺身而出吗?”一顿,嗓音骤然抬高,“选!”   白争流身体微微颤抖一下,像是被吓到了。   男人只见面前的“孩子”慢吞吞地抬起手。在这同时,他的一只手还与旁边另一个孩子牵在一起……   恶人近在咫尺,没了眼神交流的空间,白、梅选择换一种方式沟通。   掌心被轻轻点着,白争流心中镇定,面上的恐慌却更多。抬起来的那只手已经摸到匣内,在一个个小木人身上摸索而过。   他一副怕到极点的样子。男人看了,完全不会想到,白争流的真正心思是:“照这么说,前头我们见到的那个‘孩子’,其实也是这么选过一回的?   “他手臂处的伤口极为整齐,定然是用利器砍过。不过,前头三个人,哪个都没有带‘利器’。   “他们会不会有某种可以直接取掉旁人肢体的法门?   “……不像。要是他们身有不同,对我和映寒便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换了壳子的刀客,更倾向于是那个躲在小孩儿皮囊里的、会用阴符的人对自己二人施了术,而后认为没了原本身体的他们毫无威胁,于是随随便便将两人处置掉。   眼前的恶人,表现是凶狠残暴没错。可说到底,他仅仅是普通人。   当然了,眼下来说,就算他们只是普通人,对白、梅而言,一样难以对付。   “磨磨唧唧什么呢?”见白争流只是摸索,长久没有更多动作,男人态度又恶劣了几分。   白争流低着头,眼神微微晃动,低声回答:“这、这就选!”   ——无妨。再难对付,只要他们是普通人,总能找到空子。   抱着这种心思的白争流,终于捏住一个木人。   然而不等他将木人从匣中取出,旁边已经伸来一只手。连摸索都不必,直接捡了最上头的一个木人拿走。   白争流豁然回身,见梅映寒一脸平静地摊开手掌,掌心正是那个没了眼睛的木人。   他瞳仁收缩,脱口而出:“你——”   一句话还没说出来,旁边男人毕竟淡去前面那副凶狠的样子,转做更乐呵的笑容,说:“怎么不光前头要争要抢,到这会儿,还要继续争?”   他很稀奇地看着眼前两个孩子。过了会儿,摇摇头。   “关系好成这样,倒不如直接让你俩当一个人。到时候,不知道左手和右手打不打架。”一顿,“可惜啊,老侯已经把你们俩定出去了。”   说着,他直起身,将匣子关上,吩咐身侧二人:“好了,把他俩带走。”   猴脸男人、打手脸上带着和男人一般无二的笑意,凑到白、梅身边。   前头一直十分配合的两个孩子,这会儿竟然齐齐后退一步。   猴脸男人看在眼中,登时要翻脸。   不过,白争流先一步道:“我们自己走!”   “自己走,呵呵。”猴脸男人眼睛眯起一点儿,到底没有反驳。   只是眼睛滴溜溜的,眼神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像是被他们的表现逗笑。   等白、梅跟着那个为首的男人迈开步子,猴脸男人:“你俩,知不知道待会儿要做什么?”   白争流和梅映寒都没理他。   猴脸男人也不嫌冷场,继续念叨:“看到你们手上的东西了吧?大哥前头说了,那就是你们日后的样子。”   白争流还是没说话。   他的手指在木人上摩挲。这东西做得不够精巧,没一会儿,他就碰到一根木刺。   白争流松了口气。指尖压在木刺上,用力按下!   痛!   都说“十指连心”。放在刀客、剑客真正身体上压根不值一提的小伤口,到这会儿,竟是疼得白争流整只手都有些抽抽。   他眉毛一下子拧紧。不过,脚下的步子是一点儿都没耽搁。   有温热的血流顺着指尖冒出,很快凝成一滴。   白争流的精神最高限度集中,手指碰到衣袖,血珠登时融在上头……   他专心致志,以至于都没留意到,自己与情郎是什么时候被带到另一处院子。   还是浓郁的血腥气、腐臭味扑到白争流鼻子里,他才发觉了环境的变化。   看着眼前充满血污、连地面都带着可疑黑色的小院,白争流:“……”   他的目光快速在整个院子扫了一圈儿。   和他们前头在的地方布局很相似。深处是个屋子,此刻屋门紧闭着,看不到里头的布置。   外头则是片空旷的空间。不过,边缘处堆了很多个笼子。   笼子也是空的,里头什么都没有。可白争流清楚地看到,笼角处,放着一个与自己前头见到的那个相比,稍小些的盆。   或者比起“盆”,用“碗”来形容那玩意儿更加恰当。   里面放着和男人前面端过去的东西类似的糊糊。看样子,还很新鲜……呕。   白争流又开始反胃。他连忙转开视线,这时候,为首的男人停下步子,吩咐:“老侯,去拿家伙。”   猴脸男人一笑:“这就来!”   他颠儿颠儿地跑到小院边角。白、梅这才看到,那边竟杂乱地堆着颇多兵器。   猴脸男人挑挑拣拣,最后取了一把长刀。   白争流是懂刀之人。如今眼神不像之前那么好,眼力却没被拉下。他一眼就能分辨,猴脸男人手里的刀材料不算好,只是被打磨得十分锋利,上头血气又浓厚。拿到外头,堪称“凶器”。   他却不会光明正大地把刀带出门,只将东西拿到白、梅身前。   这时候,那个为首的男人又吩咐:“老荣,你去取药。再拿些烈酒。”   打手应了一声,什么都没多说便去了。倒是猴脸男人惊诧,叫道:“大哥,如何还要用药?”   为首的男人瞪他一眼,恨铁不成钢:“咱们手里一共就这么多货了,不得省着点儿用?”   猴脸男人懂了。“得。要我说,拿他俩做这个,实在是可惜了。”   说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两个孩子身上。   这一眼,恰好与白争流看来的视线相对。   猴脸男人微微一愣,总觉得小孩儿的眼神里带了什么东西。   可怎么可能呢?这个年纪的孩子,他们手里不知道过去多少。以几人的行当,不说被卖掉的,就连能受得住接下来的事儿,坚持活下来的都是少数。   头儿和他们也不是傻子。会这么“浪费”,自然因为如此利益更大。二十个孩子里活一个,就能在短时间内把余下十九个人的成本赚回来。   “你盯我干什么?”   猴脸男人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   他身前,前头还一脸怯懦惧怕的孩子,听到这句质问,非但没有瑟缩着低下头,反倒更往前了一步。   不光是他,还有旁边另一个孩子。   猴脸男人心头“咯噔”,脸上却什么都不显露,还厌烦道:“莫非是迫不及待了?——别急啊!老荣马上就回来了。”   白争流心道:“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取个东西,不会离开太久。所以眼下才是对我、对映寒来说难得的好机会!”   原本守着他们的三个大人,一下子成了两个。两人又都没把眼前的孩子放在眼里,对他们虽有防备,却是不多。如此一来——   白争流抿着嘴巴,什么都没说,只是迈开步子。   他动作又急又快,以至于猴脸男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仿佛只是眼神晃动一下,前头还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的孩子,转眼就直接到了自己旁边!   他本能地认为白争流是冲着刀来的。像这样不自量力的小孩儿,自己从前也见过一些。可到最后,还不是好好地被他们收拾了一顿,再也翻不出风浪来?   想着这些,猴脸男人一声冷笑,便要举起手中长刀。   刀还没抬起,竟听身侧传来一声闷哼。   猴脸男人微微一愣,转头去看。便见自家大哥身体晃动一下,面色以极快的速度化作青白。   怎么回事?   他又是困惑,又是惊惧,本能地拿目光去扫大哥身边的那个孩子。就见对方抬起手,将袖子扣在大哥胸口。   只是这样?   猴脸男人不可置信,可事实好像容不得他想到其他答案。虽然不知大哥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从小兔崽子死死压着袖子、就算自己脸色同样发白也不松手的状况来看,二者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系。   既然如此……   他缓缓低头,一样看向自己胸口。   六岁上下,身高只到成年人腰间的孩子,的确是一抬手,就能碰到成年人心脏位置。   当下,和旁边的大哥一样,他的胸口也被覆上一条袖子。   在袖子上,猴脸男人见到了若隐若现的血色图案。   他的头脑完全是晕乎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脏处的感受却十分清晰,分明没有受伤,却像是有人一刀剖开了他的胸膛,将他的精力、人气儿一股脑地从中抽出来。   整个人都成了一个漏风的麻布口袋,浑身发冷,连嘴唇都在哆嗦。   捏紧刀柄的手没了力气,想要一刀砍上眼前孩童的脑袋,偏偏连最基础的抬手动作都做不到。手臂刚刚起来一点儿,就虚弱地手指松开。“当啷”一声,长刀落在地上。   然后,猴脸男人膝盖一软,跟着长刀的后脚,一并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01章 激将法   “呼、呼呼!”   两个倒在地上的男人不好受,白争流和梅映寒同样不好受。   他们的手已经从男人们胸膛挪开,袖子上的血色图纹清晰显露出来。   如果前头坑了白、梅两个在“孩子”在这儿,一定能认出,两人袖口正绘制着和他所用阴符一模一样的纹路。   前面白争流有意用木刺扎破手,就是为了这个。   他和映寒如今只是小孩儿身量,力气、体力都被削弱不少。虽然那个姓荣的打手离开了,可他们俩对上猴脸男人与这个小团伙的头领,照旧没有胜算。   只能想其他办法。   这时候,前面被坑的经历涌入两个青年脑海。   白、梅通过交握的两只手,简短地交换完意见,便开始准备行动。   有前头的经历打底,他们确切地知道,纵然没有灵石,血液也能在画符时起到作用。   所以白、梅有意扎破了手指。可惜两人一路都在行走,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画符。只好将就一下,把符文绘制在各自衣袖上。   好在成功了。   只是不单是地上两个男人,白、梅在血符起效时,同样有种身上力气要被抽干的感觉。   细细想来,应该是因为两人这会儿的体力十分糟糕。兼有饥饿,哪怕不论眼下的状况,他们也有些双眼发花。   可这远远没到能够放轻松的时候。   一阵喘气后,两人重新打起精神。   他们先抓紧时间,抽掉猴脸男人与为首男人的衣带,将他们手脚绑住。   整个过程中,两人都在挣扎。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间,自己和几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就被逆转。   眼前两个小孩儿究竟是什么来历?他们前面用的,又是什么招数?   两人越想,越是心惊。   再有,哪怕不论那诡异的招数,光看他们绑人的动作,都熟练过了头。   白争流拉一拉猴脸男人的衣袋,确认对方无法挣脱。   之后,他抿抿嘴巴,从一边捡起长刀。   动作间,刀客难得有些不习惯刀子的重量。   他拖刀往前。动作艰难了点儿,落在两个男人眼里,却是另一重意思。   看着顶着孩童面孔的白争流,他们就像看到了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   他甚至不愿意给两人一个痛快!而是让长刀在地上摩擦,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猴脸男人嘴唇都在打哆嗦。身体拼命后退,奈何身边没有墙壁支撑。退了没一会儿,就重心不稳,“哎哟”一声,又摔在地上。   他脑子还晕着,脖颈上忽地传来一阵冰凉。   男人颤颤巍巍地侧过目光,一眼看到架在脖子上的长刀。   他欲哭无泪。怎么会这样?按照往常道理,不应该是自己慢悠悠地吓唬着这群兔崽子,没准儿还要玩玩“我大发慈悲,放过你们当中一人。只不过,具体放谁,得你们商量好后告诉我”的把戏。   到今天,这些曾经的娱乐项目竟完全不曾出现。不单单有两个兔崽子主动站出来,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如今,用来威胁、吓唬小孩儿们的刀,还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嘶!”   感受着脖颈上传来的刺痛,猴脸男人抽了口冷气。   他浑身都在哆嗦。从屠夫变成被宰杀的羔羊,不适应角色转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发自内心地恐惧。   不再是自己掌控小孩儿们的命运!而是自己的命运被这两个孩子掌控!   想到这里,猴脸男人恰好对上身前“孩子”的目光。   他如坠冰窟,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多可笑。自己之前,竟然真的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这番反复的心理活动,白争流看出一些,不过没心思详究。   他还在对着猴脸男人的脖子比划长刀,想要找出一个最合适的角度。   外头可还有个人呢。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回来,又不想继续放自己的血,刀客自然盯上了在场另外两人。   梅映寒对着他的动作看了片刻,提议:“要不然还是换个地方?——抹了脖子,血会溅得到处都是。”   白争流随意道:“没关系。这个不行,旁边还有一个。”   正庆幸自己没被盯上、老老实实在一边儿装死的为首男人登时哆嗦。   梅映寒一顿:“是这个道理。”   白争流唇角微微勾起。   梅映寒又叹:“我主要是担心来不及。”   白争流:“……唔?”   梅映寒看一眼院门方向。   “老荣”的时候,不曾将门闭合。这会儿,两个“孩子”一眼就能见到外头的景象。   能确定的是,“老荣”此刻还没出现。不过继续拖下去,情况可就说不准了。   白争流被说服,将刀锋从猴脸男人脖颈上拿开。   后者还没来得及庆幸,手臂已经传来剧痛。   白争流动作干脆利落,用刀捅穿猴脸男人手臂的同时,还不忘一脚踩在对方嘴上。   猴脸男人的痛呼还没来得及钻出嗓子,就被白争流踩了下去。不仅如此,他口腔里同样传出浓郁的血腥气。   竟是牙齿被踩掉两颗。   猴脸男人眼球一翻,到底是晕了过去。他身上,白争流轻轻“啧”了声,从他身上撕下一片儿布料,捂在男人手臂上的伤口上,看它快速被血液浸透。   这期间,梅映寒也没闲着。他同样撕下为首男人的衣服下摆,却没多做什么。只是将其塞入男人口中,不让对方发出声音。   外间终究传来了脚步声。   院子里,猴脸男人暂且不提,为首的男人眼睛瞪大,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唔唔”响动。   梅映寒默默看他一眼,抬起脚。   为首男人瞳仁一下子收缩,整个人都蔫儿了下来,不敢再有动作。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   荣姓打手的嗓音传了过来:“大哥!我取了老郭偷偷藏起来的酒!待会儿,咱们也别把这好酒浪费给那两个兔崽子了,不如……”   转眼工夫,话音已经来到门边。   望着门里的场景,男人明显一愣。   他没看到自家头领,反倒见拿了断肢木人的孩子站在门内,手里还抱着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男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哥和老侯趁自己不在先动了手。这倒是正合他的意,看那小孩儿的样子,多半也不必再用烈酒消毒了,恰好把好酒剩了下来。   男人正要高兴。可嘴巴还没来得及勾起,他又留意到什么,登时愣住。   “大哥!”男人叫,“老侯!”   院子里,另一个孩子顺着他的话音从侧面饶出来,手上还拖着什么东西。   定睛一看,可不是一左一右两个人影!   “老荣”身体猛地哆嗦一下,向后退去。   院内,两个孩子看着他,问:“你不进来吗?”   男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心中又是惊愕,又是不可思议。   自然是不理解自己离开时院内发生了什么。大哥和老侯都是地地道道的大男人,按说一只手就能拎起一堆小娃。可自己才走了多久,他们竟然?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两个娃娃……   老荣一咬牙,将怀中药粉、酒坛放下,摆出迎战姿势。   白争流一下子被逗笑了,对梅映寒说:“你看他那样子,是不是不敢进来?”   他身侧,梅映寒也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点头:“我看是。”   白争流不屑一顾:“看他们原先的表现,我还当一个个有多厉害呢!说到底,却也只是一帮怂货,只敢对小孩儿下手!”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激将法。只是当几句话被用稚嫩童声讲出,落在老荣耳中,的确听得他面上一阵火辣辣难受。   老荣心头又怨起院内其他两人。多的,就是懊恼自己前面为什么会离开。到现在,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弄不清楚。   他权衡不定院内,两个孩子却像是已经失去耐心。   他们不再盯着老荣,而是各自转过头,去研究院子里的其他东西。   白争流目光落在院角的笼子上,喃喃开口:“里头究竟养了什么?”皱眉,“总不会是……”   梅映寒看他。   白争流摇摇头,自己否定前面的猜测:“不至于。咱们不都好好被关在那破屋子里?要是当真被断了手脚,岂不是更没有逃走的可能?没必要用上笼子。”   梅映寒点点头:“也是。”   白争流又有了新发现:“映寒,你看这边。这两根木栏上,是不是带着压印?”   梅映寒皱眉:“这两排牙齿,倒像是……”   话音未落。   院门方向,再度传出惨叫。   两人停下话音,朝着门口看过去。就见那姓荣的打手到底没按捺住,试探着朝院中走来。   不论那两个兔崽子有什么本事,都不可能背后长上眼睛!如今他们背对自己,琢磨笼子,岂不是天赐良机?   抱着这样的念头,老荣一只脚踏入院门。没想到,脚落在地上的瞬间,他就像是被牢牢钉在地面上。身上力气不断流逝,转眼工夫,人就成了软趴趴的面条。连继续站着都做不到,“啪嗒”一声,直接栽倒在地。   顺道踢翻了被放在一旁的酒坛子。   白争流望着洒了一地的酒水,语气遗憾:“唉,实在太浪费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02章 笼子   如果老荣更仔细一些,在进门之前细细观察过门口一块儿地面,就会发现上头的问题。   白争流前面抱着沾了猴脸男人血的衣服站在旁边,可不光是站着。他将浸在衣服上的鲜血拧出来,沿着自己看过一遍、画过一遍的脉络,认认真真淋在地上。   可以说,在血阵成功的瞬间,院门之于老荣,就是一个张开着、随时预备将他吞没的血盆大口。余下的,就是看他什么时候进入。   白、梅倒是担心过,对方会不会因院中的情况生出警惕,直接离开。但这也无妨,他们在这边折腾了许久,始终没有第四个成年人出现。白、梅有足够理由猜测,至少当下,这栋宅子里只有头领、猴脸男人、老荣三个看守。   要是老荣真走了,整个宅子便落入他们俩的掌控。   当然,像现在这样也不错。   两人安静地等了片刻,直到老荣的挣扎止息,这才出手,将人拉到一边儿。   男人此刻的脸色和其他两人青白得如出一辙,像是整个人的生气都被抽走。   看得白争流心里犯嘀咕,暗想:“难道我和映寒的真身也成了这样?”   一面琢磨,一面手脚麻利地将对方手脚一并捆起来。想了想,又觉得不太保险,于是盯上一边的笼子。   这会儿,所有笼子都处于开启状态,像是原本关在里头的存在被放了出来。   白争流略有苦恼:“他们三个身上,仿佛没有钥匙。”   梅映寒拧眉。   这三人没钥匙,说明钥匙多半在其他人身上。   只是不知道余下的共有几人。再有,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诸多心思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儿,嘴巴上,梅映寒直接道:“那便没有,难道咱们还要放他们出来吗?”   白争流眼前微亮:“也是!”   这样子映入梅映寒眼里,让剑客半晌没挪开目光。   分明是完全不同的眉眼,刚刚那下,他却像看到争流本人在朝自己笑。   说来,肉身、魂灵……究竟哪一样,对人来说更加重要?   哲思在小孩儿面孔的梅大侠心头隐隐复现。他身边,白争流已经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嘿咻,嘿咻——”真别说,对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将男人们塞进笼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哪怕他们面对的是已经晕倒、决不乱动的荣姓打手,一番动作下来,白争流还是出了一脑门汗。再看眼前笼子,已经被填满大半,老荣的肩膀、脑袋却都没进去。   装着糊糊的碗被挤到边角,像是白争流再用点力气,它就要直接裂开。   刀客揉着肩膀休息,顺带得出结论:“这地方平日应该还是拿来关小孩儿的。”有人的牙印,又是这样的大小,无怪他这样想。   只是为什么要关,刀客还是没有思绪。   “难道是杀鸡儆猴?”他胡乱猜测,顺道更加用力半边身子都贴在荣姓打手身上,把对方当成一个塞满的麻袋,争取将他挤进去。   梅映寒也在一边儿帮他。两人一同用力,又一会儿,虽然气喘吁吁、一头大汗,却是总算达成目的。   将锁扣上,白争流眼神发飘,对梅映寒说:“还有两个。”   “……”梅映寒道,“咱们休息一下。”   白争流点点头。看心上人一脑门汗,担心风吹过来他着凉。便抬起袖子,想给梅映寒擦擦。   动作到一半儿,他自己停了下来。   刀客后知后觉。此时此刻,自己手上、衣袖上,到处都是血。   属于自己的只有零星几点,更多却是由猴脸男人得来。   前面取对方的血用,白争流只觉得方便。到当下,才开始觉得尴尬。   不想给情郎擦出一脑门花,白争流假装若无其事地放下手。   还没完全放下呢,就被梅映寒拉住。   白争流太累,以至于不想出声。   他拿眼神去瞄情郎,意思是:“怎么了?没看我的手……”   传达到一半儿,刀客愣住。   原来是梅映寒维持着拉住他的动作,丝毫不介怀地把自己额头送到白争流掌心。   他自己也抬手,去抹掉白争流自己的汗水。   一时间,两人的手掌都变得黏黏糊糊,梅映寒额头甚至多了几道鲜红的痕迹。   他却半点儿不在意,只盯着白争流,小声叫对方的名字:“争流……争流。”   白争流听着,心中忽而一动。   他猛地意识到,虽然从昨夜醒来至今,映寒一直表现得很从容不迫。但是,自己都会紧张忧虑,映寒难道就没有吗?   不,他一定也有。只是映寒比自己更擅长伪装,围绕两个人的事情又太多,以至于他不主动表现,白争流都没察觉。   如今却不同了。两个“小孩儿”贴着彼此的身体,连汗呼呼的额头都并着。白争流:“别担心。之前那么多大风大浪咱们都过来了,还能栽在这小阴沟里?”   梅映寒:“嗯。”   白争流:“等把他们塞进去了,咱们就向他们问话。一句说不清楚,就捅他们一刀。”   梅映寒:“……”   白争流笑道:“我前面就觉得了!映寒,你看,这栏杆细细密密的,根本是连被关的人的手都不让往外伸。可是把刀刃塞进去,却是正正好。”   随着他的话,旁边地上,原本闭着眼睛的猴脸男人和头领开始发抖。   白争流视线轻飘飘从他们身上瞥过,嗓音有意抬高:“要是有人没看清这位老荣进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还想出去试试,便去吧!”   猴脸男人、头领眼睛紧闭,暗暗咬牙。   白争流又压低嗓音,和梅映寒偷笑:“看吧,他们都吓成什么样了。”   梅映寒说:“他们自己作恶时,倒是半点都不害怕。”   白争流:“沦落至此,也只能算活该。”   梅映寒点头,脸上终于露出笑意。   说了这么些时候闲话,两人也算休息妥当。此刻分开,开始琢磨下一个目标是谁。   只是目光在两个男人身上打转片刻,白争流又察觉不对。   自己余光之中,仿佛多了些什么。   “小孩儿“不动声色,只是靠近同伴的那只手轻轻动了动,碰上对方。   梅映寒手指微蜷,头不引人注目地偏来,向白争流点头。   白争流心知,不光是自己,映寒也留意到那多出来的……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不等两人做出反应,一道清脆嗓音在他们耳边炸起!   白争流脖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小小的身子猛然压下,朝一边滚去!   滚到一半儿,他停了下来。   不好……高估了自己的体能!   意识分明知道要如何躲避,身体却避让不开。   刀客心脏“咚咚”直跳,危险预感不断扩散。   这时候,第二声清脆嗓音来了。里头带着疑惑,却没什么恶意,问:“你是没蹲稳吗?怎么倒下去了。”   听语气,甚至有点儿担心。   白争流喉结滚动,抬眼去看。   从脏兮兮,没有鞋子穿,便只好踩在地上的双脚。到往上一点,破破烂烂,堪堪遮蔽身体的衣服。再到更加往上,也就比脚干净一些,偏偏头发又蓬又乱,几乎遮住半张面孔的脸颊……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拿回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   他手掌在旁侧地面一撑,人轻轻松松坐起,问:“你怎么来了?”   面前的脏兮兮的女孩的,也就是二花回答:“他们走的时候没有锁门。我担心你们,便来看看情况。”   白争流拧眉,看向院门方向。   姓荣的打手被拖走了,可地上的血痕还在。也就是说,只要从门口踩进来,一定会碰到他前头弄出来的阵法。   “这边也太吓人了。”二花惊魂未定,“门口那么大一片血!我花了好大工夫,才踩着旁边儿绕过来。”   白、梅:“……”   两人再往门口看了一眼,微微默然。   要是猴脸男人等人,定然做不到这点。偏偏是二花,身材瘦瘦小小,像是麻杆儿一样的小丫头。   要是她的话,门口那片窄窄的空隙,还真不是问题。   “不过,你们也太厉害了。”二花又说,“要是前头那个小妹和你们一样,哪能被抓住打死呢?”   讲话的时候,她还伸出手指,在猴脸男人身上戳了一下。   动作很轻,却让猴脸男人险些跳了起来。二花都愣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身前男人。   半晌,白、梅看来,说:“这些人,也不过是欺软怕硬之辈罢了。”   二花小声重复:“欺软怕硬……”   白争流说:“对,”一顿,“正好你来了,便帮个忙,与我们一同把他俩塞进去,如何?”   二花一下子笑了,还拍拍手,“好!”   她看起来十分振奋。白、梅见她能从前头的暗淡情绪中挣脱,也觉得欣慰。   原本没指望二花真能帮上忙。不过,大约还是因为他们现在的身体太过弱小。多一个小姑娘,竟真的起到颇大作用。让猴脸男人、领头男人都进了笼子,也不过用了原先一半儿力气。   等三个笼子齐齐上锁,二花蹲在笼子前,笑着看里头挤得变了形的男人们。   白争流看看她。留意到旁边人的目光,二花忽地转头:“怎么了?”   白争流说:“你好像没其他人那么害怕。”   二花微微一愣,手捏着衣袖,不说话。   白争流说:“不知道余下的人什么时候回来,我和映寒……”看一眼旁边的情郎,“我们要留下审问他们仨。为防万一,你现在就回关咱们的屋子。把余下的人带上,先往出走。”   二花眼睛缓缓眨动。   她说:“可是,你们之前主动站出来,他们还叫好……”   白争流说:“他们只是孩子。”   二花说:“你们也……”说到一半儿,不出声了。   梅映寒说:“万一那些人回来了,你们恐怕要走不了。”一顿,“要是实在害怕,便不要往远走。只要躲出去,等我们问完话,一并出去找你们。   二花手指一下一下地撮着袖子,黑乎乎的手指上掉下一点儿泥渣。   梅映寒还要再说,二花却忽而开口:“走不了的。”   白、梅一怔。   二花:“他们一伙人都在院子里,可还有其他人在外头。整个巷子都是这种黑心肝的人,所以前面那小妹没能逃出……”   作者有话说:   准点~ 第303章 审   说到“没能逃出”几个字,二花似有后怕,身体微微颤抖。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显得有些失焦,怔怔地看着眼前。仿佛自己所处的不是空旷院落,而是之前那间小屋。   木棍不断地落在被抓回的女孩儿身上,将她打到皮开肉绽。到最后,骨头都成了碎末……   “竟是如此吗?”白争流喃喃说。   二花哆嗦一下,回过神,艰难地点头。   “对,”她还补充,“白天、晚上!巷子里都会有人盯着。前面的小妹就是觉得到了晚上,外头就安全了,没想到——”   白争流看她一眼,“照这么说,这伙拐子,和外面其他拐子,彼此都认得?”   二花再点头,“认得。对,应该都认得。”   白争流目光中透出深思。   过了会儿,他转向旁边的笼子。   以这笼子的大小,三个成年男人被塞在里面,那是从脑袋到手脚,都半点儿不能动。   要不了多久,就会让人浑身上下,哪哪都痛。   在几个“孩子”讲话的时候,其中不断传出低低的呻`吟动静。   只是当白争流看过去,他们又闭上嘴巴,不敢出声。   对上男人们恐惧的目光,白争流笑笑,又拿起刀。   他脸上表情并不凶恶,动作却一点儿都不含糊。按照自己前面说的那样,将刀片顺着笼子缝隙送入其中。   被他挑中的是猴脸男人。没一会儿,就有大半刀刃被他的身体吞没。   猴脸男人惨叫不止,白争流听得咋舌。   叫成这样子……也不至于吧?   猴脸男人脸朝着另一个方向,看不清刀子具体是什么状况。白争流却知道,自己塞刀子的时候有用上技巧,看似捅得很深,可大半刀刃都是贴着对方四肢中的空隙过去的。只有少数几块皮肉被割开,汩汩地冒着血。   毕竟他的主要目的是问话。给对方施加心理压力是必要,其他就免了。   他歪头看着笼子里的猴脸男人。再看两边,老荣已经被同伴的惨叫吓醒,正惊慌地看着外边。头领男人的表情则要复杂很多,恼怒与惧怕交织。对上白争流的目光,便迅速瞥开脸去。   ……白争流发誓,刚刚那一瞬,自己听到了“咔嚓”一声,疑似头领男人扭到了脖子。   他一下子就被逗笑了。可惜笑到一半儿,脑袋被戳了一下。   白争流维持笑脸,去看戳自己的人。   梅映寒的手指还点在白争流发间,指尖用上一点轻轻的力道,将白争流歪着的脑袋扶正。   白争流:“……”   “咳,”达成目的,梅映寒收回手,还是那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好像差不多了。”   白争流眼睛眯起一点,决定不和心上人计较。   他重新看向猴脸男人,嗓音微冷,“你们这个团伙,一共有多少个人?”   若刀客还是原本的身体、原本的嗓音。他这么讲话,多半会让人深感威胁,不敢不答。   现在却不同。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语气,开口的却是个“小孩儿”,声音也带着孩童原有的稚嫩。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至少本就因刀的威胁而心神紧绷的猴脸男人崩溃了,脱口而出:“八个,我们一共八个人!”   白争流轻轻“哦”了声。   他把刀从猴脸男人的笼子里抽出来。后者又是痛,又是胆战心惊。等到沾血的刀尖完整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整个人近乎瘫软了下去。   结束了吗?太好了……   白争流从他脸上看到了这样的情绪。   蹲在笼子前的“孩子”眼睛一眨,干脆利落地又把刀塞进笼中。   猴脸男人嘴巴大大张开。笼外,三个“孩子”又听到一声凄厉叫喊。   只是这次,发出动静的不再是猴脸男人,而是旁边的头领。   猴脸男人被白争流果决的动作骇到,身子一哆嗦,竟有一股浓郁的腥臊气从他身上泛出来。不一会儿,他所在的笼子下方多了一片黄色水渍。   白争流厌恶地皱眉,手上动作却还是干脆。和前头对付猴脸男人、头领一样,往荣姓打手笼子里送了一刀。   这刀下去,三个“孩子”在男人们眼角看到了一点水色。   白、梅照旧无动于衷,二花却十分惊诧,喃喃说:“他们也会哭吗?”   梅映寒道:“都是人。如果你们被抓、被打的时候会哭,他们当然也会。”   二花没有回答。她咬着下唇,抱着自己的胳膊,视线落在笼中三人的眼泪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争流则在两人讲话的空档,收回了手中的刀,宣布:“第一个问题,是这位侯叔先答了。你们慢了一步,所以各受一下。”   笼里的男人们登时瞪大眼睛,猴脸男人更是脱口而出:“可是,我!”   他也受了一刀啊!按照这种说法,作为答上问题的人,他不该安全过关吗?   话没说话,白争流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小孩儿”皮笑肉不笑,回答:“我现在说这是规则,有问题吗?”   猴脸男人哆嗦:“没、没有。”   白争流又问在笼的另外两人:“你们呢,有问题吗?”   头领、老荣一样答:“没有。”   白争流似是满意,笑了一下。   看着他的笑意,笼中三人不断颤抖。   他们仿佛完全忘记自己之前做过什么。手上那么多孩子,虽然惦记着拿他们卖钱,可直接用小孩儿们取乐的时候也是有的。   告诉他们,可以在所有人选一个出来,送他回家。   或者告诉他们,马上要来新的买家。在这买家手里,日子可不会好过。   自己不知该让谁去吃苦,不如就由孩子们自己来决定。   至于他们,自然是在孩子们“挑选”的过程中喝酒看戏。   小孩儿们的年纪往往集中在五到八岁。再大一点儿,就不好出手了。同行当是有人做成年人的生意,可他们这伙人不同。   再小的倒是有,不过都有其他用途,不会有挑木人或是被转卖的机会。   留下这些,既是他们赚钱的工具,又是他们的玩具。   虽然不能像真正大人那样辨明是非,却也已经有一定思辨能力。   他们会绞尽脑汁地说服其他人,送自己回家吧,他一定会将其他人的消息送到他们父母手中。   或是万万不要把他们卖给新买家。接下来的日子,他愿意每次吃东西时都排在最后……   等到小孩儿们终于完成投票,决定人选。这时候,猴脸男人等就会把被选中的人带走。   关于“新买家”的话往往是真,“送回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假话。他们会直接把做着美梦的小孩儿带到现在这个院子,再把匣子拿到他面前。在小孩儿难以置信的哭嚎中,打断他的手脚,把他送到街上。   明明是自己做过无数次的戏耍,怎么这会儿的感觉那么不同?   哦,原来现在被戏耍的人成了自己啊。   白争流继续说:“好,咱们开始下一个问题。”   笼中三人迫不及待:“你说,我来回答!”   白争流不理会他们的争执,“余下五个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笼中三人毫无犹豫:“晚上!总得到晚上了!”   “他们要在外头卖艺赚钱,一整天呢!”   梅映寒眼皮一跳:“卖艺?”   笼中三人:“……”   他们重新变得吞吞吐吐。这副模样,白、梅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考虑几人的犹豫,白争流没直接开口询问。而是又了解了些周围其他团伙的状况,还有他们自家“做生意”可有记账、平日都用什么手段拐来孩童……   这些事儿,笼中三人倒是一一答了。又往往是同时道出,在刀锋的威胁下,一点儿串通的机会都没有。   白、梅默默记住所有答案。其中最要紧的,却是目前这些孩子的“来源”。   有些是被拐来的,这还好说。多想想办法,总能把他们送到家中。   有些却是被父母卖的,比如二花。   听笼中三人说到这儿时,二花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   白、梅看在眼里,心头微叹。难怪前面,小姑娘说她爹娘绝不会惦记她,因她的离开而难过。   再有,关于白争流、梅映寒现在躯体的来历。   抢到这个问题的是老荣。他身上到处都是刀口,讲话时牵动伤口,字还没吐出来,气就先抽上了。   想缓一缓,又怕剩下两人在自己缓时把问题抢过去回答。老荣一面小声“哎哟哎哟”地叫着,一面快速说:“……是个女的!说是叫‘姚夫人’。她在我们这行当相当有名,只是从前不太与我们打交道,专爱买一些青壮男子,身形健硕些的女人也要。   “初被她找上门时,我们也莫名其妙呢!后来啊,她挑了三个孩子去,又退回来两个,就是你俩。呃,因为退人的时候她没说退钱,我们便不曾推拒。”   “姚夫人?”白争流沉吟片刻,“她是何样貌?”   这是下一个问题了。老荣反应得有些慢,话音就被头领抢了过去,答:“姚夫人平常出面,都是戴着面纱的!身形嘛,倒是比一般女郎富态许多。”   白、梅听着,对视一眼。   顺着这个描述,两人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个长冲门人的身影。   刀客、剑客不由叹息。   到这儿,也算大致把需要的信息了解完。   院内安静了些时候。二花不知在想什么,看着笼子里的三个人发呆。笼中三人呢,则各有各的惊惧。只是没有外头“小孩儿”们的吩咐,一样不敢开口。   直到白争流冷不丁又道,“你们卖艺,是和原先被关在笼子里这些人有关?”   笼中三人如遭雷劈。   白争流愈发疑惑,“前头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们都干过了,还有什么事儿不好说?”   作者有话说:   _(:з」∠)_今天明明起的超级早(因为昨晚睡很早……)   结果这章竟然写到现在了   溜了溜了 第304章 探索   猴脸男人只是哭:“这……我也只是一办事儿的!”   他这话,像是给了其他两人灵感。   荣姓打手紧跟着开口,一样说,自己不过听从头领吩咐。   至于头领。他明显已经被白、梅吓破了胆子,此番对上两个“孩子”转来的目光,就连神色都带着恍惚。这副模样,白争流看了,就知道不能指望对方开口。   他皱皱眉毛,“罢了。总归余下五人会回来,到时候,我们自然也会知道你们做了什么。”   头领还是哆嗦。前头被塞进笼子里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怕过。   白争流“啧”了声,没忍住,又拿刀尖儿对准笼子。   做好了再被尖嚎伤一次嗓子的心理准备,不曾想,头领一点儿新动静都没有。   眼睛空空地注视着笼外,倒像那边有什么极吸引他注意力,连刀子都不能与之媲美的东西。   白争流被他这直勾勾的目光弄得皱眉,忍不住顺着头领的目光,一并朝自己背后看了过去。   ……什么都没有。   他眉尖拢得更紧,垂眼想了片刻,却是没再有其他动作。   只拎着刀站起来,抬脚朝外面走。   梅映寒在他身侧,二花则落后了一点儿。不过,小姑娘脚步很快,眨眼便追了上来,问:“白哥、梅哥,你们这是要走吗?”   乱蓬蓬的头发下面,是一双写满担忧的眼睛。   白争流这会儿已经到了门边。他握着刀柄,在地面上轻轻一蹭。   布了血阵的泥土登时被翻开。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顺着白争流的动作消散。   二花微微一愣,脸上透出几分茫然。   这份茫然没有持续太久,她听白争流开口:“要走,不过暂时先不走了。”   二花眨眼睛,“不明白。”   梅映寒细细解释:“咱们前面不是听他们说了?余下五个人,每天天亮会带着笼子里原有的人出去,到天黑才会回来。   “按照你说的,周围其他宅子里的人虽然和这边儿的八个拐子不是同伙。可他们是同一行当,平日做事便会相互包庇。   “现在咱们出去了,他们一定要察觉不对。到时候,怕是当真没法躲开。”   二花想了想:“是这个道理。那怎么办,你们不走了吗?”   白争流说:“走——还是得走的。”   二花小声道:“你们有地方去,对不对?”   白、梅听着,知道小姑娘又想到了伤心事。   不想让二花再难过一分,白争流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只道:“你也会有地方去。”   二花没说话。   白争流认认真真:“我可不是随口说说。像这样的拐子,我俩并非头一次见。从前被救下来的人里,也有像你这样有家不能回的。到后头,她们不也琢磨出过日子的办法了?”   二花迷茫:“救下来的人——你们还救过其他人吗?”   白争流:“……”   不好答啊。   虽然实话是“是”,但放在自己和映寒现在的身子上,多半讲了也没有人相信。   或者连“其实我们并不是你现在看到的孩子,而是成年人”一并说出去?   思考片刻后,白争流认为这个主意不太可行。   对二花来说,她愿意跟着他们跑前跑后,多半就是因为他们同样是“小孩子”。   而不像女孩儿的父母,眼前的拐子们,是也对她存在威胁的成年男人。   好在二花并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不等白、梅想办法岔开话题,她已经自己改口,问:“不过,你们怎么知道,笼子里是人?”   这倒是好回答。白争流说了自己二人看到牙印的事,又讲了疑点:“若是只让被拐来的小儿卖艺,他们不该那么惊恐。”   二花捏一捏拳头:“总归不是做什么好事!”   这点,白、梅十分赞同。   说话间,白争流翻好了进门一块儿地方的地面。   沾了血的土壤被打散、随意排布在他们三个面前。   落只脚上去……成功了!那股被抽干一身力气的感觉没再出现。   白争流放松地把另一只脚也踩了上去,紧接着是梅映寒。   两人都表现得十分轻松。倒是二花,踩在带血的土上时抽了口气,这才慢慢往下落脚。   “好多血啊。”   小姑娘在白、梅身侧小声念叨。   白争流再转移她的注意力,问:“我们要去拐子们的住处转转,你是一起来,还是先回之前的院子?”   二花听着,果真不再留意自己脚底。而是抬起头,眨眨眼,“你们去他们住处做什么?”   白争流:“他们前头不是说了吗?拐来的孩子,在路上往往要有哭闹。这种时候,一包迷魂散下去,小孩儿就只剩下乖乖巧巧地被抱走。”   听到这儿的时候,刀客就来了灵感。   二花:“对,他们是说过。”   白争流:“嗯。咱们也弄点迷魂散,放在他们的酒水饭菜当中。先把所有拐子都制住了,再商量一下要怎么出去。”   二花说:“我觉得,不用与他们商量。”   梅映寒:“也对。”   二花似是笑了。   梅映寒:“他们可能不够周道。这样,我们安排好,只让他们配合行动。”   二花:“……”   她目光上上下下,在白、梅面上扫过。   这副模样,看得两个青年莫名其妙。不过,不等他们问,二花已经挪开目光。   她嘴巴里嘟囔了句什么。声音太小,白、梅不曾听清楚。   倒是发现眼前两人在看自己,小姑娘自己加大音量 :“我说——你们怎么知道,那些酒水,他们一定会喝?万一,我说万一啊。他们一回来,先来找人。发现那三个坏人进了笼子,便知道不能乱来。”   她忧心忡忡,白、梅听着这些担心,倒是坦然:“自然不知道。”   二花:“哎?”   白争流:“他们直接发现异常,把咱们‘瓮中捉鳖’,这种可能性是有。”   二花:“……”   前头还显露活力的小姑娘,现在又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   梅映寒:“所以,需要多管齐下。”   二花:“……听不懂。”晃晃脑袋,“算啦,我就听你们的。”   “好。”白、梅没拒绝她,“不过我们后面做的事情可能有点吓人,你若是怕了,不用强撑。”   二花嘴巴里嘟囔:“不都说了,只是下个迷药,有什么好怕……”   白、梅听着这话,没多开口。   自然不光是下迷药。前面荣姓打手在血阵中中招,二花却安然无恙的事儿,给了他们不少灵感。   不光是二丫,他们自己也是“身材较成年人更瘦小,活动起来更灵敏”的小孩儿。多在这宅子里布些新阵,后头应该能起到大用场。   不过,这些还得等探完整个宅子的布局再说。   ……   ……   宅子布局并不复杂。   以大门口为起始,往里走,不多时便有一个待客的花厅。   根据二花的说法,有时候,拐子们会把孩子带到这儿,任由买家挑选。   往里走些,则是拐子们寻常吃、住的地方。这也是整个宅中最大的院子,厨房也设在院中。   猴脸男人他们端着盆子去找孩子们时,明显是刚吃过。这会儿厨房里的场面,也印证了白、梅的判断。   锅还带有余温,打开看,里头搁着笼屉,笼屉上还带着一点儿面皮。   往旁边看,案板大抵是干净的,看来留下的三个拐子没有亲自动手做饭的习惯。不过,边缘处有两只拿油纸包裹的烧鸡。   白、梅虽然饿,骨子里到底是成年人。嗅到烧鸡的香气,尚能忍耐着继续搜寻。二花却忍不住了,人站在案板旁边,一个步子都挪不动。   一边悄悄咽口水,一边偷眼瞄白、梅。   不用开口。光是眼神,已经足够让白、梅知道她有多渴望这个。   两人无奈:“我们原先想着,这东西正好拿来下药。”   二花喉结滚动一下,总算能坚决……不太坚决地挪开目光。   白争流想了想:“要不然这样。你和其他人分一只,留下那只,就给其他拐子留下?”   这样不错!二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转而又意识到:“那你们呢?”   为什么他们话里只提旁人,不提自己?   二花满脸担忧,白、梅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没事,你们吃。”   ……怎么可能没事!   昨天半夜里的饥饿,到现在还历历在目。早晨起来那会儿,两人也不好受。   更何况,他们前面才经历了消耗不小的体力活动。要不是有作为成年人的意志力撑着,光是两个真正的孩子站在这儿,恐怕早就倒下了。   但还是那句话,两个二十多岁的人,难道要和一群五六岁、六七岁的小孩儿抢吃食吗?   白、梅做不到这点。纵然腹中再饿,在其他人吃饱前,他们都不会对难得的食物伸手。   他们克制自己,挪开目光。而在案板前,二花眼睛缓缓眨动。半晌,也从油纸包前面挪开。   梅映寒道:“你不吃吗?”   “不吃了!”二花鼓起脸颊,“你们都不吃,我吃个什么。”   白争流哭笑不得:“你前头还喊饿呢。”   二花:“你们也……”   白争流:“我没有。”   二花:“……”   梅映寒:“我也没有。”   感受是一回事,喊出来则是另一回事。   两人并未撒谎。想到这点,女孩儿脸颊更鼓:“你们听错了,我也不饿。”   对上白、梅不赞同的目光,她又补充:“有五个坏人呢!两只烧鸡,怕是不够他们吃的。其他人……你们早上被带走,他们一下子就把那盆糊糊吃干净,这会儿一定也不饿。对,就这么办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05章 三月羊   二花态度坚决。白、梅又劝了两句,她非但没有松口的意思,还反过来问:“万一那些坏人提前回来了,发现咱们什么都没准备好,你们要怎么办?”   说罢,十分坚决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好让自己距离油纸包更远。   白、梅眼角抽抽。白争流还好些,毕竟此前不常与小孩儿接触。梅映寒却是忍不住叹气,低声与情郎说:“我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六岁孩子。”   在梅映寒印象中,六岁应该是个能拿得住剑,也能舞上几下的岁数。可要说像二花这样伶牙俐齿,甚至知道从眼下状况入手,出言反驳他们,梅映寒还真是头一回接触。   白争流听着这话,眼皮微跳。   他看着背过手去,一副“我在认真研究厨房里还有什么,你们也快点一起干活”的二花,没说话,只是目光晃了晃。   梅映寒见了,微微摇头。   前面争流的意思,是“在你看来,她会不会和我们一样”。   梅映寒觉得不会。   虽然在说话上比同龄人强很多,但一些细节上,又能看出二花的确是个小孩儿。   会被吃食吸引,又会在不如愿时悄悄赌气。只是情绪来得快去,去得更快。稍稍别扭一会儿,又开始在其他事上专心。   梅映寒能想到最合理的答案,是二花家里果然对她极为亏待。缺少了吃喝,个头自然也长不起来。   她的实际年龄可能比外表大几岁,但也大不了多少。   等二花稍走远些了,梅映寒目视前方,低声把这个结论告诉情郎。   白争流微微点头,正要说什么,忽听小姑娘惊喜叫道:“有酒!这里有酒!”   白争流眨眼,“你还知道什么是酒?”   二花没有回头。“那当然,我爹可是时常买酒。每次喝了,就说要把我卖掉换酒喝。”   白争流、梅映寒:“……”   虽然已经对女孩儿家中情况有所预计,骤然听到这话,两人依然颇有震惊。   尤其从二花现在所处的地方来看,她爹这么讲时,定是真心实意……   两人心头沉沉,二花的情绪反倒好些。在一堆酒坛旁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得出结论:“这个是满的,这里却只有半坛。他们若是开酒,应该开半坛这个。”   白、梅听着这些,情绪依然复杂。但看二花乐观,两人便也开口,“不必分辨这些,给所有坛子都把药下上便是了。”   二花眼前微亮,右手捏成拳头,扣在左手掌心:“对!就这么办。”   只是迷药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放在厨房。   三个“孩子”转到周围屋舍,按照前面审出来的结果,开始翻箱倒柜。   不光是迷药,他们还找到兵器若干、银两若干……最重要的,却是白争流从房梁上摸到账本。   翻开一看,这伙拐子做着黑心生意,账本上的内容却写得清清白白。买来卖出的大多是是“三月羊”,间或有“六月羊”“八月羊”,极少数时候会出现“青牛”。   若是不知内情,单看这账簿,恐怕要觉得拐子们是个做牛羊养殖生意的商队。只是他们要如何在这 远离草原的地方喂养牛羊,倒是颇值得琢磨。   白争流的手指从纸页上的一个个“羊”上扫过。细细看完两页后,他猛地将余下所有内容一并捏住,再蓦然松手。   “哗啦啦——”   纸页迅速翻卷,淡淡灰尘扬在屋中。   “一页便有近二十个孩子遭他们毒手,”刀客嗓音沉冷似冰,“这样厚的记载,自他们手中进出的少说也有千人!   “如此恶行,此前却从未教人察觉……”   白争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想:是当真没有察觉吗?还是财帛动人心。   纵观整个账簿,关于“青牛”的部分都只有出,没有入。即便明知拐子们做得不是正经生意,这也是极不合理的状况。   除非,“青牛”本身便象征了某种有去无回的东西。   “怕是不单如此。”   白争流旁边,梅映寒指出。   白争流、二花一起看他。梅映寒的目光却还落在账簿上,看着那沉甸甸的纸页。   越是往前的页数,越是显得陈旧。   有多少孩子的人生葬送在这群拐子手中了?而这仅仅是他们碰到的一伙儿。   天山大师兄慢慢吐出一口气,道:“若附近一整条巷子都是拐子的窝点,此地父母定脱不得干系。更有甚者,他再往上的郡守,历年来考评之人……”   白争流听着这话,面色愈沉,二花倒还是懵懵懂懂。只在梅映寒话音落下时,问了句:“郡守再往上呢?”   白争流说:“便是皇帝了。”   二花嘴巴张开一点,又闭上,脸上茫然更多。   她约莫是细细想过,才说出下一句话:“皇上总会待我们好,不会将我们买来卖去吧?”   白争流:“……这倒不会。”   他已经握有天下最高的权柄了。纵然想当个昏君,也没必要拿这种事来敛财。   但是,对二花那句“会待我们好”,白争流并不赞同。   永和帝是怎么对自己的宠妃、骨肉,他可是亲眼看过。   这话没必要和二花说。白争流闭了闭眼睛,想着眼前种种,——自己和映寒不知被藏到何处的身体,现在身体真正主人的魂灵……有没有办法将此地拐子一网打尽?本地官员是当真受过贿赂,还是自己多想?   问题太多,他的状态又不好。疲惫、饥饿,种种感官叠加。没一会儿,白争流的太阳穴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梅映寒始终留意情郎的动静。看到对方拧起的眉毛,他眉毛跟着拢起。抬起手,两边指尖轻轻按在白争流太阳穴上。   没法用灵气替情郎疏解,好在还有本身具备的技巧。   在梅映寒指下,白争流起先只是觉得被他触碰的地方微微发热。到后面,紧绷的神经明显放松。   等梅映寒松开手,白争流再重新睁眼时,他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先办好眼前的事吧。”刀客一锤定音,“下药,布阵!”   二花积极响应:“好!“   梅映寒落后一步,唇角却带着放松下来的笑意:“好。”   二花:“等等,白哥!你说的‘布阵’是什么?”   白争流:“……”   小姑娘早晚要知道这些。前面一直不说,还是刀客、剑客带着谨慎,担心二花接受不了。   但到了当下,就算二花不接受,白、梅也必须叮嘱她:“你还记得前头那个带笼子的院子吗?”   二花点头:“对,三个坏人还在那儿呢!”   白争流:“你进门的时候,门口有一摊血。”   二花再点头:“是,我记得!”   梅映寒:“现在,我们要给其他地方也撒上血。”   二花眼睛微微睁大,“血……”   白争流:“莫要怕,是那些坏人的血。”   二花眼睛睁得更大了。两个青年看着她的表情,隐隐觉得不对。可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小姑娘已经笑了声:“好!”   白、梅:“……”你是不是太高兴了点儿?   两人没直说,表情却很清楚。二花看着,也不知道她领会到哪点,眼睛竟然能再明亮几分,快活地告诉白、梅:“从前他们打人的时候,我就在想,迟早有天,要让他们变得和挨打的那些人一样。现在,白哥,梅哥,我这愿景果真是实现了。”   听语气,她这会儿的情绪拿“喜滋滋”来形容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白、梅看她欢喜至此,先是哑然。过了片刻,又有种“理应如此”的情绪浮出来。   不论二花的真实年龄是多少,她对拐子们的仇恨都没有变化。   知道拐子们挨打流血,女孩儿只会觉得痛快,哪里可能害怕?   意识到这点,白、梅放下心来。但也记得叮嘱:“只是,你可要和前面一样,避开那些血迹走。”   “好,”二花郑重地点头,“就像你们一样,我知道。”   白争流:“还有屋中其他孩子——”   “哎呀,”二花叫到,“知道知道!不过,照我看,还是不要放他们出来。有他们在,只会添乱。”   梅映寒说:“你好像很不喜欢他们?”   二花一愣,抓抓头发。   蓬乱的发丝之下,女孩儿额头若隐若现。   再开口时,她没回答白、梅的话,而是问他俩:“我们算是好朋友了吗?”   白、梅说:“算是兄长、妹妹。”   二花眨眼,不知道自己应该遗憾该是应该向往,“我还不曾有过哥哥呢……”说着,发了会儿呆,这才继续回答:“我自然不喜欢他们呀!他们抢我吃的,还推你们去取拐子们的东西。你们不在意,我却是要在意的。”   抢食一事,白、梅这会儿是头次听说。   二花盯着他们,等他们的回应。半晌,见白争流开口:“好吧,你不与他们做朋友。不过,坏人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是得帮忙。”   二花不情不愿:“什么忙?我也能帮。”   白争流低声说了几句。二花听着,看看不远处的屋门,再看看屋门后的院墙。   “好吧。”她勉勉强强地答应,“就让他们一同来做事。”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06章 准备   虽然前头犹豫颇久,但这会儿点了头,再谈起其他孩子,二花就变得干脆起来。   “你们忙。”她主动道,“我去与他们说清状况!”   白、梅要做的事情的确多,又头次与其他被抓来的小孩儿见到,不知他们性情如何。   二花愿意出面,自然方便许多。   两人便对她道:“劳烦了。”   二花两人这句弄得怔住。半晌,才摸摸脸颊,回答:“说什么‘劳烦’……”   她还是头次听呢。   小姑娘走了。留下白争流与梅映寒,先把药下上,再琢磨起要在何处画血阵。   两人重新回到进宅子的大门处。这次,他们没进眼前主院。而是稍稍往旁边偏了一些,见到一条狭窄许多的走道。   与明显收拾过、宽敞明亮主院不同,走道左右都是高墙,遮住许多日光。人站在里面,只觉得周身空气都凉了下去。   再看地面。拐子们不曾奢侈地在这儿铺砖,两人眼前便是普通土地。只是上头人来人往,走得多了,地面也比一般地方夯实许多,以至于乍看上去,都见不到什么脚印痕迹。   可白争流还是发觉了端倪。   在一处墙角,有一枚圆圆润润、明显不属于人类的痕迹。   他半蹲在旁边看了半晌。还伸出手,一张一合,在上面比划。   梅映寒见了,问:“争流,看出什么了?”   白争流微微拧着眉毛,心中浮出一种极不妙的预感。   他抬头看情郎,回答:“留下这印子的,定不是人。可要说是什么动物,我也想不到……”   这话教刀客来说,可以算是有些稀奇了。梅映寒知道他有多擅长辨别各种痕迹,此刻听了这话,登时皱眉。   他自己也在那块印子上看了片刻,“起码不是牛羊。”   白争流笑了:“那倒是。牛羊脚底下都是‘蹄子’,这儿却是个‘爪子’。”   说着,微微一顿。   “我有点儿想法。不过,得等到放笼子的院子再确认。”   梅映寒应了声“好”。白争流又看看前后,目光渐深。   “他们从大门进来,多半不会直接回院,而是要把笼子里的……”刀客把后面的话含混过去,“送回后院,这才去住的地方。”   梅映寒点头,却又提到:“五个人,兴许会有分工。”   白争流想了想,觉得也对。“好。主院那边也把血阵布上,还有外头——”再看一眼走道,“这边还是算了。”   梅映寒赞同:“是。这边太窄,一次只能容两人并肩走过。拐子们多半不会走得这样亲近,如此一来,便是一次一人。”   要是走在前面的遇到血阵,像荣姓打手一样虚软倒地,旁人但凡有眼睛,就会察觉不对。   白争流喃喃说:“还是得去后院。映寒,咱们走。”   两人顺着走道往内。还没出去,就听到二花的嗓音。   她颇认真地完成着白、梅交代的任务,不光嘴上说说,还把其他孩子带到关了三个男人的院子门口,朝他们指:“看到了吗?像这样地上有血的地方,不要踩!”   孩子们脸上神色不同。白、梅一眼扫去,就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到担忧、犹豫……颇多情绪。当然,也有人在纯粹高兴。   “呀,你们忙完了吗?”听到脚步声,二花回头来看两人。   白争流诚实回答:“还没有。”   二花:“……”   他们对话,孩子们的目光便转过来。   其他人还好。那两个前头被挑走,后面又被白、梅救下的男孩看到他们,完全愣住。紧接着,面上浮出一丝惶恐。   白、梅能猜到他们的想法,也知道两人此刻说“无妨”,他们也不会相信,便不曾开口。   再者,以他们的角度,原谅那两个孩子的做法不难。可以两个孩子的角度,最好还是知道自己前头的做法有错。   他们继续对二花讲话:“我们还要在外面忙段时间,你们最好找个地方待着,莫要出来。直到我们去找你们,带你们去认路。”   小姑娘严肃地点头。   梅映寒记起什么,又低声开口:“他们当中,可有人不配合你?”   二花眼珠转了一圈,“没有。”   梅映寒略有意外。   他原先觉得,二花此前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是否因格外瘦小、又是唯一的女孩儿,所以被人排挤欺负。后来又听她说起抢食,剑客还坚定了这个念头。   没想到,当真提起的时候,二花竟然表现得很平淡笃定,告诉两个 “哥哥”:“他们知道,有你们罩我!”   白争流、梅映寒:“……”   白争流笑了:“对,我们罩你。”   二花得意地抬起下巴,转而又道:“再说,他们也知道那小妹逃走之后就被打死了啊!既然不敢出去,又见到笼子里三个坏人的样子,自然希望其他坏人也能被塞进去。”   白争流说:“我们尽力。”语毕,抬头,目光从二花身后每一个孩子身上扫过。   “不光是我们,”他说,“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尽力。离开这里,见到父母,便再没人拿着匣子让你们挑了。”   孩子们听着这话,瞳仁猛地收缩。   ……   ……   白、梅最终挑选的布阵地点,是主院厨房,从后院拐进主院的一条小道,放笼子的后院。   又以最后一个地方布下的血阵最多。白争流一边念叨“带着笼子里的……嗯,回来之后,他们见到笼子里有东西,自然要上前查看”,一边拿根木棍,在笼子旁侧画了三四个圈。   笼中三人心神紧绷地看着这一幕,生怕眼前“孩子”再给自己来一刀。   好在画完圈后,白、梅没继续在后院中停留,这就转身离开。   笼中三人松一口气,又有些难以置信于自己的幸运。   就这么被放过了……   正想着呢,两个“小孩儿”竟然又回来。这一次,白争流手里端着一个碗。   笼中三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经本能地一个哆嗦。   白争流也不和他们卖关子,飞快地揭晓了谜底。   那个碗,是用来放血的。   白争流重新拎起放在一边的长刀。客观来说,这场面甚至有些滑稽。   一个只到旁人腰高的小孩儿,用力地拖着一把竖起来和自己身量平齐兵器。还咬咬牙,将那兵器抬起!   笼中三人看得目眦欲裂。他们能感觉到,这回,眼前“孩子”的神色和前头有极大不同!   他们要迎接的不再是以问话为目的的威胁,而是实实在在的——   头领男人:“啊——!!!”   痛呼声穿透云层,凄厉得让人哆嗦。   不等声音散去,白争流抽刀。   头领男人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带着闷闷声响。   他分明还是想喊一声的,可刀客再未留手。前面那一刀,直接穿透了头领男人的器脏。   男人嘴巴微张,大量鲜血从中涌出。   白争流后退一步,梅映寒顶上,手里拿着白争流此前取来的大碗。   没一会儿,碗被装满,却仍有鲜血从笼子中溢出来。   白争流“啧”了声,也不浪费。重新把猴脸男人的衣服扯来,丢在头领的笼子外面。   之后,他的注意力回到梅映寒手中一碗血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一个阵,”白争流看向距离两人最近的一个圆圈,“就在这而儿吧?”   梅映寒:“好。”   两人分工。一个接血,一个画阵。   不光是院内,还有院外。   在笼院大门的两侧,白、梅各布了一个血阵。   想了想,白争流又从厨房舀了一碗醋,洒在楼梯上,好遮住血腥气。   不算成功。院子内外流血太多,醋味道虽冲,却不能将其完全压住。   好在加上风吹,笼院自身又是拐子们“处理”孩子的地方,留些血味儿也不算奇怪。   之后,白、梅又去了关着孩子们的院子。   众人没再接触那间押了他们很久的房子,只在院中乖乖坐着。二花在他们最前头,膝盖屈起,两边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发呆。   场面就像是一片平静的湖水。直到白、梅两人进入,将其中静谧打破。   二花跳起来,问:“可以了吗?”   白争流说:“没有。”   二花:“……哦。”   白争流端着碗,来到小屋入口。看了看屋门大小,唇角扯出一点儿笑。   二花好奇:“你觉得他们会来这边?”   白争流回答:“除了在你们……我们中挑选,他们一般不会走到里面,对吧?”   二花说:“这不是知道嘛。”   白争流说:“但如果有人意识到不对了,想要抓住咱们。这时候,咱们躲在里面,多安全。”   二花:“他们会直接把门踹开。”   白争流说:“要的就是把门踹开。”   说着,他将手中大碗微微倾斜。   所有孩子一起屏住呼吸,看着眼前这幕。   鲜血滚到地上。流出来久了,边缘处已经显得凝固。好在白争流画了颇多血阵,动作熟练,并不受其影响。   他动作又快,又坚决。再哪个地方多停一停,哪个地方快速掠过。如果忽略掉他手中的东西,或者干脆把那碗想象成一把毛笔。如今的白争流,便似那率性恣意的画豪。不过几下手臂来回,地上就有血阵成型了。   “好冷。”   白争流重新把碗端平的时候,院子里,二花轻轻摸了摸手臂。   她身边,其他小孩也像与她有一样的感受,同样在自己手臂上摸了摸。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07章 杂毛犬   天色一点点转暗。   白、梅在笼院与其他地方不断往返。一直到差不多酉时了,两人才停下忙碌动作。   这时看彼此,两人都是一身血污。   再怎么小心留意,接触多了,还是会把拐子们的血粘在身上。   两人相对无奈,商量:“主院里有口井,咱们去冲冲?”   话一提出来,就见到另一个人赞同的目光。   白、梅相视一笑,就要往外。只是没走两步,白争流又记起什么,重新回到笼边。   头领男人已经因取血的次数最多晕了过去,余下两个这会儿也奄奄一息。   原本听两个“孩子”的意思,知道他们仿佛要走,几人一齐松了口气。可这会儿,他们竟又回来……   他们浑身发抖,偏偏躲闪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白争流靠近。   不过,当下,白争流是真没有折腾他们的意思。   他真正的目标,是荣姓打手旁边的空笼。   借着已经暗淡了很多的天光,刀客抿着嘴巴,目光在笼中寸寸搜寻。   终于,他瞳仁微微收缩。手指伸进去,从中捏起了什么东西。   “映寒,”白争流轻声叫,“这群拐子,恐怕……”   梅映寒看他。   是看白争流指尖捏着的小玩意儿,也是看白争流骤然难看起来的面色。   半晌,他抬起手,安慰地揽住白争流的肩膀。   感受着情郎在自己身上轻轻地拍动,白争流剧烈起伏的心绪渐渐回归沉静。   “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说。   “好,我们一个都不放过。”   梅映寒回答。   时间再往后推。   小巷里渐渐多了人声,还有几声“汪汪”的犬吠。   白、梅静静潜在宅门处,将自己如今瘦小的身体完完全全藏在柱子后头。   二花等人则在他们的吩咐下躲在宅中。如果拐子们能直接踩中阵法、喝下迷药,他们便不必出手。可要是不行,就是他们现身的时候。   白争流一面分辨着外头的动静,一面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咚——咚!”   “咚咚!”   “咚!”   车子“骨碌碌”的动静传了过来,由远及近。到最后,停留在距离白、梅不远的门前。   白争流眼睛睁到最大,听外面有人靠近、开门……   “咔哒”一声,锁被打开。   有人在门口叫:“头儿!老侯,老荣!我们回来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片脚步声,连带车子被拉到前院的动静。   白争流舔了舔嘴唇,后背紧贴着柱子。   他并不后悔白日把食物留了下来。可这会儿,半是因为对接下来行动的忐忑,半是饥饿带来的头晕眼花,白争流耳朵都有些“嗡嗡”。   要是自己和映寒还是从前那模样,他怎么可能有担忧?……可说到底,眼下,马上要面对恶人的只是一群“孩子”。   刀客默默想:“最好还是不必用到那些后招。”   思绪正动,忽听到一声斥响:“还不快下来!往后头走!”   “呜……”   前面一句,是清晰人声。后面的呻`吟,却让白争流有些分不清楚。   想到自己前面看到的脚印、在笼子里发现的东西,他舌尖抵着上颚,脑袋悄悄探出一点,去看院中场景。   只一眼。   白争流身体猛地僵住,瞳仁巨颤。   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终究成真了。   五个出门卖艺的拐子赶回来的车上,竟然蹲着数只狗!   这些狗与同类相比,身材颇大。只是与它们旁边的拐子们相比,到底差了不少。   现在,它们正在拐子们的催促下下车——前肢先着地,然后是后肢。踏在地面上的爪子似是梅花形状,但明显与寻常犬类的爪子不同。每根指头都要更细、更长一些,落在地上时,印出一个白争流从未见过的印子。   不单如此。   寻常人只会看它们的皮毛,而后觉得它们虽长得与也一般犬类稍有不同,总得来说却毕竟是狗模样。   白争流却能透过皮毛,直接看到它们的骨骼形态。   然后直接想到他们头骨的样子。   刀客心头一紧,喉咙干涩又沉重。   果然……   为什么同一个笼子上,既有人类的牙印,又有掉落的狗毛?   因为、因为——   “呼,你们赶它们去院子里吧。”拐子当中,一个男人打了个呵欠,明显是困极了,抬脚便要往主院走。   其他人骂道:“雷重五,你惯是会偷懒的!”   打呵欠的男人:“我哪有‘偷懒’?”   其他人:“今日在外头,就数你收的钱最少。”   雷重五叫屈,“哪有?不过是我带着的那狗东西背起经来磕磕绊绊,旁人便都说你们那儿的狗东西背得好,不光能说《三字经》,连《论语》都能来两句,宁愿给你们花钱。”   其他人:“啧,哪来的这么多理由?它背不出来,你莫非不会自己在旁提醒?再有,早上出去的时候,你分明已经在打瞌睡了。说,昨夜去了哪儿!”   雷重五:“自然早早便睡了。”   其他人:“还不说实话?”   雷重五:“好好好!有人邀我去推牌九,但我也没玩儿多久啊!”   其他人:“推牌九?”皱眉,“你可莫要把咱们赚钱的法子说出去。”   雷重五大笑:“怎么可能?我脑子再清楚不过了。”   说着,他挪开目光,看向自己自己脚边那只刚刚从车上跳下来够。   与面对其他拐子时的打哈哈不同。目光对上那只杂毛犬的瞬间,雷重五“啧”了声,忽地抬脚,一下便踹在杂毛犬的肚子上。   后者身子飞起,重重跌落在地。也不知道起身,就那么蜷着身体,喉咙中还不断发出“呜呜”的动静。   雷重五面色已经沉了下来,说:“正好,搁这儿背一个试试。若是还像白日那样断断续续——”   杂毛犬:“呜呜,呜呜!”   旁的拐子一起大笑,相继从前院离开。   有的越过雷重五,去了主院。有的则赶着一只只狗,绕进宅子侧面的走道。   转眼工夫,前院只剩下雷重五、杂毛犬,加上躲在柱子后面的白、梅两个。   早在雷重五一脚踹在杂毛犬肚子上的时候,白争流已经全身紧绷。   只是当时周围人太多,他又对自己眼下的实力心头有数,这才不曾从柱后绕出。   到现在,白争流没了顾忌。   他看一眼梅映寒,见梅映寒也朝自己点头,心下一定。   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从柱后绕出,一点点接近雷重五。   其中,白争流还抬起了自己的衣袖。   原先用来制服猴脸男人的血阵已经没了。为了不让它产生更多影响,白争流把整块布料直接撕掉。   这会儿,他手臂上直接是坦荡的中衣。沾了许多脏污,看起来不算干净。可底色毕竟是白,这会儿重新沾血在上面涂抹,飞快地显出一个新形成的血阵来。   雷重五对自己背后的状况尚且一无所知。   昨夜输钱的愤懑、今天一整日都没赚到多少银两的憋屈、前头被同伴嘲笑的恼火……这会儿,被他一股脑地发泄给滚在地上的杂毛犬。   听对方只是痛吟,半晌发不出别的声音,雷重五心中更是厌烦,干脆走上前去,一脚踩在杂毛犬肚子上。   得嘞,这下终于安静。   他威胁地扯出笑脸,低声道:“总不会一句都背不出来吧? ——若真是这样,恰好,我近来正好想吃狗肉锅子。”   他没留意到,随着自己的话音,杂毛犬的眼神明显往外偏移了一瞬。   看到了正悄悄靠近的白、梅两个。   一瞬间,杂毛犬又是吃惊,又是茫然。更多的,却是担心。   又有两声“呜”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紧接着的,却是:“人之初,性本善……”   男人脚底下的杂毛犬,竟当真像拐子们前头对话中的一样,背起了《三字经》!   雷重五听着这一句句,眼睛轻轻眯起。   他是个粗人,没读过书,其实根本没法分辨脚底下的狗东西背的是对是错。   不过,他原本就是要泄气。对方说对了、说错了,倒是关系不大。   “错了!”在杂毛犬背到“苟不教,性乃迁”的时候,男人猛地呵出一声,脚上用力,近乎要踩碎杂毛犬的骨头。   杂毛犬原本就被他踹出腹伤,此刻再被折磨,更是承受不住。   可是……   狗皮之下,一双混沌的眼睛看向已经近在雷老五背后的两个孩子。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他们不应该被关着吗?   也不光是他们,自己当初也在那间小屋里待过。只是没待多久,就被拖到了另一个院子……   杂毛犬喉咙都是腥甜的。但只是稍微缓一缓,就开始继续往下背。   “教之道,贵以专……”   “我说,错了!”   雷重五的脚又抬了起来。   杂毛犬痛苦地闭上眼睛。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始终没有到来。   相反,雷重五身体开始颤抖。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一点。就在刚刚那一瞬间,自己背后贴上了某个冰冰凉凉、细若无骨的存在……   身上的力气像是开了闸的水流,拼命朝背心那一点奔涌。   雷重五身子一晃,极困难地转过头,想看清楚究竟是什么在自己背后。   奈何不等白、梅的面孔入眼,他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08章 接连不断   一直到雷重五倒下去,白争流都提着心。   倒不是怕对方再度暴起。用了那么多次血阵,白争流对它能起到的效果心中有数。   唯独在意的,是不知道男人会不会发出叫喊,引来其他拐子。   好早不曾。   白争流松一口气,闪身躲开,不让自己被雷重五砸到。   又麻利地抽出对方衣带,像前面对付留守的三个拐子一样,将眼前男人手脚捆住。   如此一来,纵是后面血阵力量消退了,雷重五照旧无法逃离。   做完这些,白、梅终于有精力去面对地上那只“杂毛犬”。   当下,不光白争流,梅映寒也已经看出“杂毛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头巨震。哪怕之前有所猜测,当真看到的时候,从心头涌出的愤怒,还是险些将天山大师兄淹没。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在“杂毛犬”身前蹲下。手指轻之又轻地抬起来,放在杂毛犬身上。   紧接着,白争流拧起眉毛。   “肋骨已经断了。”他低声对梅映寒说。   梅映寒皱眉,掌心向下滑动一些,摸到“杂毛犬”腹部。   他只是轻轻一碰,“杂毛犬”就抽了一口气。   梅映寒问:“这里疼?”   “杂毛犬”微微呜咽,混沌的眼珠上沾了水色。   可后面开口,他却不是呼痛,而是说:“你们快走……”   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离开,而是留在这儿耽搁时间?   “杂毛犬”心中焦急,也顾不上自己的伤了。他尽力抬起头,拿脑袋去顶白争流的手臂。   白争流心情更加复杂,低声说:“现在不行。二花说了,外头的人虽然不是这边拐子的同伙,却也是同行。咱们这么出去,定会被他们感觉。到时候,怕是又要被抓住。”   “杂毛犬”:“二花……?”   白争流说:“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你认得她吗?”   “杂毛犬”茫然。   乡里村中,喊一声这两个字,起码要有五六个女孩儿回头。   她们多半还会有一个叫“大花”的姐姐。父母懒得起名,便拿排行来称呼。   若是再偷懒一点儿,直接叫“大丫”、“二丫”也是有的。   所以,就算听过这个名字,“杂毛犬”也不能肯定对方说的是自己知道的那个。   再看看眼前两个孩子的年纪,能被他们称作“小姑娘”……   摇一摇头,“我不认识。”   白争流说:“没事,待会儿就认得了。”   杂毛犬微微点头。   白争流又道:“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来着?——对,现在不走,但后头还是得走的。等剩下四个拐子也没了,咱们再好好琢磨接下来怎么做。   说话的时候,白争流一下一下地抚着“杂毛犬”的脑袋,另一只手却依然按着“杂毛犬”的肋骨。   他继续说:“你也看到了,我们已经放倒一个。悄悄告诉你,这群坏人回来之前,留守的那三个也被我们关在笼中。现在,还有四个……”   说着,他手上忽地用力!   “杂毛犬”只觉得胸口又是一痛。只是和此前的疼痛不同,这一次,他痛过之后竟开始舒服。   他愣愣地看着白争流,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白争流再摸摸他,不知不觉,嗓音都比平常柔和很多,“我给你把肋骨正回来了。”   “杂毛犬”:“呜……”   梅映寒:“你器脏怕是也被伤到,”所以只是稍微碰一下肚子,“杂毛犬”都会疼痛难忍,“现在没办法给你治,只能先忍耐些时候。”   他说着,皱起眉毛,对眼下状况颇懊恼。   “杂毛犬”却已经知足,“前头那会儿,我还以为自己要被踹死。”   白争流笑笑:“你若是想,可以在恢复之后踹死他。”   “杂毛犬”没有回答。   他虽沉默,可白、梅看着他的表现,能浅浅猜出他的心思。   被抓的时候,他只是不知事的孩童。在这身犬皮里待久了,依然会懵懵懂懂明白很多。   自己这副样子,就算坏人们死了,又能怎么样?   与终日被关在后院的那些孩子不同,当了“杂毛犬”之后,他就能被带出去了。   在外总会碰到人,为什么拐子们不担心他趁机求助或逃跑?   “杂毛犬”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此刻,自由近在咫尺,他才意识到,恐怕是因为拐子们不断朝自己灌输的那些话音吧。   “你这幅样子,就算把你送回家里,他们也只会当自己碰到了能吐人言的狗妖。”   “高兴儿子回来?怎么可能!要是我家让人知道有这么个狗儿子,不得没脸见人。”   “哈哈,那不得干脆乱棍打死?”   被爹娘……乱棍打死吗?   认真说来,“杂毛犬”已经不记得自家在哪、父母是什么样子了。   他很难生出对“爹娘”的感情。相反,被拐子们念叨了一阵子后,光是想到这两个字,“杂毛犬”就有种由心底生出的恐惧。   就算身上的锁链没了,精神上的锁链也一直都在。   白、梅把他这份忧虑看在眼里。心中仍有怒意,更多却是因对方境遇而有的悲凉。   “你不说话,难道当我们是瞎讲吗?”虽然思绪很多,刀客的语气却显得寻常,“我们可不是一般人。”   “杂毛犬”的眼皮颤动一下,抬起眼,看向上方的两个孩子。   “我当前面那拐子被我拍一下,便倒在地上的时候,你已经知道这个了。”白争流说,“坚持住,和我们一起出去。   “之后,我俩自然有办法帮你脱掉这身狗皮,变回原样。”   他们不知道拐子们究竟在这些孩子身上使了什么手段。但有一点,只要能找回身体、用上灵气,任何伤痛都不会成为横在白、梅眼前问题。   白争流说得从容又笃定。“杂毛犬”听着,喉咙又有“呜呜”的动静。这一回,却不再是因为痛苦,而是时隔日久,再度升起希望。   白争流又道:“好啦。接下来,你便在这儿歇歇。我们把你藏在不显眼的地方,等我俩回来。”   “杂毛犬”:“好!”   白、梅说做就做。   前院空旷,藏个人不容易,藏条“狗”还不简单?   他们把“杂毛犬”放在角落的杂草间。细看时,是能看出其中的身影。可宅子已经乱了,那些拐子接下来只有逃命的心思,哪里还有余力观察周遭?   安置好“杂毛犬”,白、梅转回柱后,拿出留在这儿的一碗血。   他们守在门口,自然不是为了看拐子们是如何归来。两人的主要目的,在于封住他们的腿略。   用上从留守拐子们身上取来的血,白、梅在宅门处画下最后一个阵法。   他们的身影落在草丛后的“杂毛犬”眼里,后者目光中带出一点茫然。   这么多血……   他们是从哪里取来的?   自己被从所有孩子聚集的屋子里挑走那天,也曾见过这么多血。   再之后的东西,“杂毛犬’已经记不清了。光是去回忆那天的场景,他都会头痛欲裂。   可在眼前画面的刺激下,还是有一些细节在他脑海中复苏。   “杂毛犬”微微瑟缩一下,觉得有两个声音在自己耳朵旁边打架。   左耳的声音说:“他们方才帮了你啊!定是好人。”   右耳的声音说:“可他们现在的样子……好可怕。”   ……   ……   白、梅自然不会知道“杂毛犬”的想法。   布置好宅子入口的血阵,他们正要松一口气,便听到从后院传出的惊叫。   两人瞳仁一缩,当即迈开步子,朝声响传来的方向跑去。   宅子边缘的走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白、梅赶到的时候,恰碰到一个拐子从笼院冲出来,惊惶地要朝外间跑。   没跑两步,就一脚踩进门旁的血阵,“咚”一声倒在地上。   听到动静、正准备躲避的刀客和剑客:“……”   两人重新站直,蹲在地上的男人身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不过和前头其他拐子一样,被血阵抽干了力气。   白、梅还是将他捆住,这才朝院内走去。   此时已经完全入夜,一轮明月挂在天边。   月色之下,院中一切逐渐映入白、梅眼帘。   笼堆里的三个男人,徘徊在笼外的几只黄毛、黑毛“大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拐子们,还有……   白争流惊诧:“二花?”   拐子旁边,一身乱糟糟的女孩儿转过身。见到白、梅,她一下子露出笑脸:“你们来了!”   白争流却皱眉:“你之前一直在院里?”   二花点头:“对!”   白争流头疼:“不是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你们还是躲在屋中。”   二花随意道:“可我出来也没事呀!这些坏人一个接一个,‘砰’‘砰’,全都倒下来了!”   白争流:“万一你受伤了……”   二花:“不会,不会!”   白争流深呼吸。   看二花这样态度,他只好转入下一个问题。   “这边地上两个,外头还躺着一个。只有三个拐子进院子吗?还有没有更早逃掉的?”   “对,”二花想了想,回答,“他们先发现笼子里有东西,三个人一起凑过来看。结果还没站稳呢,就有一个人倒了下去。   “另一个人过来扶他,结果也跟着倒了。   “第三个人见了两个人的那副表现,先是愣住,紧接着大喊了一声‘有鬼’,这才开始往外跑……”小姑娘朝白、梅摊手,“然后,你们俩都知道啦!”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09章 去处   两个待在小孩儿身体里的青年看看二花,再看看被五花大绑、倒在一旁的男人。   知道……嗯,他们确实知道。   梅映寒心念微转,“这边三个,加上前院那个,共有四人。”   二花一愣:“这么说,还差一个?”   按照前面的审讯结果,晚上应该回来五个拐子。   她脸上露出紧张。白争流看在眼里,安慰:“另一个人也在,只是进了主院。”   二花眼睛眨动,慢慢应道:“原来是这样。”   梅映寒想了想:“外头这么多动静,其他人又迟迟不回院中,余下那人迟早也要觉得不对劲。这样,咱们去看看——”视线落在小姑娘身上,“我们去,你留在这儿,守着这些坏人。”   说前半段时,二花的表情略带严肃。到后面,则成了郁闷。   她尝试争取:“你们能做,我也能啊!”   白争流:“我们没法看着这里的坏人,万一他们醒来了,还把身上这些解开了呢?”   他的表情十分诚恳。   “所以,这些都要靠你了。”   二花:“……”   小姑娘神色勉强,却到底还是点了头:“好。”   白、梅看在眼里,总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就放下心。不过,人家都答应了,自己也不可能直白地说不信。   两人略带担忧地走了。倒不用再绕回前院,后院这边本身有一条通道,可以让他们直接进入主院。   担心余下那个拐子就待在院中,两人一露面就被他瞧见,这一路,白、梅走得极是谨慎。   好在到了院内,拐子不曾露面。   刀客、剑客先是松一口气,紧接着,再度提心。   两人的目光落在周遭的屋门、窗子上,视线寸寸扫过。   当下来看 ,最好的情况,是那拐子进了某间屋子。如此一来,他们只需要瓮中捉鳖。   可若拐子并非进屋,而是又去了前院,怕是少不得一番麻烦。   白争流低声说:“先找找。”   梅映寒点头。   为提高效率,两人暂且分开,各自走向一面窗户。   将手指含在口中弄湿,再在窗户纸上轻轻一戳……来了,其中的画面!   白争流:“……”情况比自己预想的麻烦一点。   天黑的情况下,他们是能凭借月光看到些模糊的建筑轮廓,却也仅此而已。   屋内的一切,对他来说根本是一片漆黑。再怎么瞪大眼睛,都看不清其中细节。   不欲让情绪影响行动,白争流深呼吸,把心头那股憋闷压了下去。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沿上摩挲,做好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在所有屋子门口布阵。等到明天一早,无论拐子身处何方,都要中招。   正琢磨着,忽而听到轻轻一声:“争流。”   白争流抬头去看。   见梅映寒站在一扇门前,一只手压在门上,要将其推开。另一只手则朝白争流挥动,示意他朝自己看来。   白争流眼前微亮。   看来不必那么麻烦,映寒已经有发现了!   刀客心情一定,连忙向情郎所在方向赶去。没一会儿,两个“孩子”会和。   梅映寒低声朝白争流解释:“我虽看不见里面的场面,却发觉这边门微微开着。不出意外,那拐子就在其中。   “再有,你听——”   听?   白争流略有意外,但在情郎笃定的嗓音之下,他还是凑近了门缝。   随后,青年瞳仁微缩。   没错了!虽然动静不大,可正值夜间,周遭再没有其他动静。一片静谧里,本应“不大”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   屋中正传来的,可不就是最后一个拐子沉重的呼吸声?   白、梅对视。如今环境里,其实看不清另外一人的表情。但下一息,两人手上便同样用了力,将身前屋门推开。   “吱呀——”   两个“孩子”轻手轻脚,进入屋内。   白争流有意没有反手关门。饶是如此,月光还是没照出屋内场面。   他忍不住叹息。还真是失去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本的身体有多好用。   好在就算失去视线,两人依然可以凭借声音,找到最后一个拐子。   他上半身躺在床上,下半身却依然踩着地面。像是正在床头坐着,困意突然袭来。还没来得及踢掉鞋子,人已经倒了下去。   梅映寒还是压低嗓音,“争流,有酒味。”   白争流说:“还有烧鸡的味道。”   两人一起松了口气。看来这拐子虽没踩中厨房的血阵,却吃了一肚子迷药。短时间内,不会成为威胁。   为防万一,两人还是给他身上盖了个衣袖版血阵的戳。等到男人力气尽失了,才气喘吁吁地将人捆住。   第三次弄错男人手臂的位置,白争流:“……映寒,咱们为什么不点灯?”   梅映寒恍然:“对,眼下倒是能让屋中亮堂些。”   他去摸桌子的位置,白争流留在床上等。   等着等着,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门外小院,心想:“这些拐子自己吃穿都挑好的,对那些孩子,却……”   思绪转到这里,更觉得拐子们可恨。   又想:“说来,此地官员若真是前头那账本上的‘青牛’,等把这群孩子救出去,我们要如何安置他们?……官府不可信,总得想些别的办法。   “最好的状况,是这儿距离我和映寒中招的地方不远。若是如此,崆峒派倒是就在附近。”   他心头模模糊糊有了打算。正巧这时候,梅映寒也找到了灯台并火石。   几声轻轻的敲击声传来,细小火花从剑客掌心冒出,又被他仔细接到油灯上。一瞬间,屋内不说亮如白昼,白、梅也总算不用再当睁眼瞎。   白争流松一口气,低下头,认真分辨起最后一个拐子身上的结。   分辨了片刻,他猛地抬头,看向屋门口。   不知何时,二花竟又过来了。正藏在门边儿,只从门框探头。   白争流:“……”   梅映寒这会儿也看到了二花。想想拐子已经被制服,短促心跳漏拍后,他重回心平气和。但还是问了声:“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   二花便笑道:“你们不是担心那些坏人跑掉吗?没事,我把其他人叫来盯着他们了。”   白争流、梅映寒眼角微抽。不得不说,小姑娘说的话十分有理。   二花认真计算:“我只有一个,他们却有好多。两个小孩儿分配一个坏人,肯定比我一个看那三个要靠谱。”   白争流勉勉强强:“也是。”   二花“哼哼”地笑了声,一脚踏入屋内。   她直接到了床边,观摩起白争流绑人的手法。   白争流看他一眼,没藏私。还特地放满了手上速度,好让二花多学学。   顺道说起自己前面的打算:“……等天亮了,差不多到他们平常‘出摊’的时候,咱们两两并在一起,换上他们的高大衣服。把那些‘背经犬’也带上,一同朝外头走。”   二花:“哎?”   站在床边的小姑娘,抬起头,眼睛也不眨了,就这么看向白争流。   白争流解释:“我想过了,若外头一直有他们的‘同行’盯着,咱们什么时候往出走都没用。但是,假装成他们,离开这地方,就算是寻常。唔,不过得把他们的胡子、头发那些剔下来,熬点儿米糊,粘在自己脸上、头上。”   想想就知道到时候该有多难受。不过,为了出去,这点儿难受是必须的。   白争流继续说:“虽说是‘天亮’了走,但咱们最好不要等到真正天色全明之后。还是那种朦朦胧胧、隐隐约约能看到些周围屋舍样子的点,一来旁人瞧见咱们,也看不清楚。二来,不出意外的话,那也是前后两班人马交接盯梢的时候,前一班人正困着,咱们成功逃开的概率也能大些。   “只要能从这个巷子出去,咱们第一时间往城门走。出城的时候也一样,检查本身没有进城时严格,咱们只要闭上嘴不说话,不让旁人听到你我都是孩子嗓音,事情多半能成!   “到了外头,虽然肯定还有很多麻烦,但总好过在这儿继续待着。再有,如果是最好那种情况,崆峒派就在附近。你们呢,便也暂时有个的地方落脚。尤其是你,二花。”   二花:“我?”   白争流解释:“我看你性子活泼,也算好动,又对绑绳结的法子颇有兴趣……”   二花承认:“我怕之后再遇到坏人,事先与你们学学。”   白争流笑道:“这边是我说的‘尤其是你’了。一般江湖门派招收弟子,都爱选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若是身子再灵巧些,本身又刻苦,整个门派都要争着当你师父!”   二花:“争着?当我师父?”   她的语气中充满不可思议。白争流听着,也觉得自己说的状况对二花而言可能太过陌生、遥远。不过,二花家中那样对她,自然不可能再送小姑娘回去。而以给小姑娘另找一个去处来说,入江湖,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让二花安心,刀客还有意道:“映寒,你觉得呢?”   ——作为天山大师兄、定然看过无数场收徒的人,你来评价一下我给二花找的出路?   他笑吟吟去看一旁的剑客。梅映寒则点头:“各个江湖门派都有收留、抚养孤儿的习惯。二花,纵然日后你真觉得习武太苦,他们也能养你到大。过上七八年、十来年,你还能拿一笔银子下山。大富大贵是不可能,以此为本钱,做个小买卖却足够了。”   白争流:“我若不曾记错,崆峒山下面镇中便有不少这样的商户。你过去了,便是他们的‘小师妹’。邻里之间,都是多有照顾。”   二花没再说话。   她垂下眼睛,嘴巴抿起来,像是正不断地在脑海里勾勒着白、梅为她描述的未来。   吃苦这种事,二花自然不怕。但是、但是——   “我不敢出去。”她低声说,“咱们就留在这里,不好吗?”   作者有话说:   对啦~之前说过,挑木人那段来自《子不语》(清,袁枚)里的《唱歌犬》一节。除此之外呢,“杂毛犬”设置的灵感来源同样是这里。   ps.仅有这两点来自《子不语》,整体故事走向和《唱歌犬》完全不同喔。 第310章 黑暗中   白、梅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两人都是一愣,白争流随即开口:“留在这儿……怎么可能?”   二花认真说:“怎么不可能?坏人已经被抓住了,咱们可以把他们也关进之前那间屋子。像他们对咱们一样,想起来的时候给他们喂点‘糊糊’,想不起来就让他们饿着。   “他们八个人,咱们也是八九个人。这么一看,这儿的房子正好够用。”   白、梅听着,心想:“是够用,但也仅仅是‘房子够用’了。”   白争流:“可咱们不光需要有地方住,还需要有东西吃。”   二花:“有呀!我之前在厨房里翻,除了酒之外,还看到了米和面,还有鸡蛋哩!”   白争流:“可没有菜。”   二花思考:“咱们可以在院子里种?我家就有在院中种菜,一直都是我在拔草、捉虫!”   小姑娘抬起下巴,脸上写满:“我很会做这个!”   梅映寒听着,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温和地说:“你得先有菜种,才能种菜。如今,我们却没有这些。   “再有,你说米面。可咱们这么多人,再多米面,又能吃多久?   “最重要的,还是周围……”   梅映寒微微一顿。   “一天不出门,周围其他拐子或许不会说什么。可两天、三天,他们总能发现异常。到时候,他们打上门来,想要带走咱们,把咱们当成他们手上的新‘货’,你要怎么办?”   长长几段话听下来,二花:“……你等等,我想想。”   她一脸“我是谁,我在哪,脑袋要转不动”。白、梅也是耐心,并未打断她的思索。   半晌,小姑娘又开口,却是道:“咱们能对付这么多坏人,其他坏人来了,定然也有办法!”一顿,“对啦,你们不是会在地上画那个——那个很厉害的东西吗?坏人一碰,就再也动不了了!”   白、梅:“……”   两人终于开始头疼。   白争流:“他们若从正门走,自然动不了,可若是翻墙呢?”   二花:“咱们在墙上也画!”   白争流:“咱们也不知道他们要从哪段墙进来。”   二花:“那就所有墙都画!”   梅映寒:“若真是这样,咱们每天一睁眼,就先看到一堆血墙。你实话说,真不会害怕?”   二花嘟囔:“怕——怕什么?说得好像……”   “总之,”白争流道,“若是要走,明天晨起,就是最好的时间了。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不会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   二花不说话。   梅映寒:“二花,你不用怕。明日走的时候,我们两个会在最前。倘若真运气不好,碰到人了,也是我们去与他们打交道。”   二花还是不张嘴。   白争流:“我知道,虽然我俩说了很多,但对崆峒派的情形,你还是不了解,所以会有紧张。这是寻常事,等你真正到了,却能知道那个地方的好。”   二花:“……”   她手指绞在一起,面上的表情犹豫又挣扎。   最终还是告诉白、梅:“可我真的不敢走。你们也留下来吧,好吗?”   得,说了和没说一样。   白、梅无奈。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其他情绪。   二花可怜。在家的时候,被父母欺压。到后面,更是被爹娘亲手卖掉。   到拐子们手里后,还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她没有经历过正常的生活,不知道白、梅给她规划出的是一条怎样道路,无怪会如此忐忑。   白争流默默计划:“算了。她这边说不通,旁人定然有愿意归家的。待会儿,我与映寒去与那些孩子讲清利害。   “答应明天一早走的人多了,二花也没其他法子,只能与我们一同走。   “到后头,自然是我与映寒亲自带她去崆峒派。虽然多少要耽搁时间,可也不能为了‘不耽搁’,就不管她。   “说起来,还是不知道我俩身体怎么样了……”   忧虑一闪而过,表面上,白争流还是镇定模样。   他和梅映寒都没回应二花那句“留下来”。两人默契地选择岔开话题,提到:“对了,你前头也见过那些‘背经犬’,可有发觉……”   二花乱糟糟的头发下面,眉头微微拢起一点。   她嘟囔:“你们还是不答应我!”说着,倒也回答了白、梅的问题,“那些犬……是不是人啊?”   白、梅心头一紧。没想到,两人还在琢磨怎么用更和缓的方式与二花说明这点呢,小姑娘自己就提了出来。   白争流问:“你看出来了?”   二花舔舔嘴巴:“对!他们会说话,自然是人了。”   梅映寒说:“这……倒也是这个道理。”   女孩儿的话,虽然简单,却十分直接。   顺着她的思路往下想,为什么“能口吐人言的犬”能在市集上引起那么多人旁观,让拐子们宁愿丢掉不少“货”,都要拿孩子来制“犬”?   白、梅可不会相信,他们有什么法子能一次成功。他们看账本时也发现了,“三月羊”的买进卖出根本对不上。   那些旁观的、掏钱的人,听着由“犬”念出来的“人之初,性本善”,究竟是怀着怎样心思?   白争流略略一想,便觉得有寒意涌上心间。   他再沉默半晌,叹一口气,“总归,你知道这个就好。对他们,也要当做同伴,好好关照。”   二花一本正经地点头:“对,我们是同伴。”   白争流:“再有……我与映寒在前院那边藏了个这样的‘犬’。如今里头安稳了,我们想想办法,看能否将他带回来。”   二花立刻自告奋勇:“我与你们一同去!还能帮忙。”   梅映寒婉拒她:“不必。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二花:“唔,不要又是那些可以交给旁人做的事啊!你们说。”   梅映寒:“那倒不是。你看出那些‘犬’其实是人了,其他孩子呢,有没有看出来?……日后,不光是你,其他孩子也是要和这些‘犬’相处的。你得好好告诉他们,不得欺负‘犬’们。等我与争流想出办法,就帮他们恢复原状。”   二花想了想,“好。”   两边说定,各自动身。   临走之前,白争流额外分了一个油灯出来,好让二花也拿着照明。   借着火光,两人一点点走向前院。路上不免商量:“若是咱们说服了其他人,二花却还是不愿意走呢?”   话是白争流说的。他身侧,梅映寒叹了口气:“二花在她家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白争流说:“不过,她再不愿意,咱们肯定也是要带上她的。”   梅映寒:“先看看与其他孩子说明情况的效果?”   白争流沉吟。   梅映寒:“若是其他孩子配合,倒是好说。若是他们也和二花一样,被吓破了胆子……”   白争流轻声说:“那就没办法了,咱们只能用最糟糕的法子。”   他们的底线,就是“这个地方不能留”。   为了达到目的,违背孩子们的心愿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梅映寒听出情郎话音中的郁闷,安慰他:“不一定会走到这步。说不定,用不了天亮,二花就想通了。”   白争流叹道:“这样自然最好。”   两人说着,总算到了前院。   “杂毛犬”还在草丛中待着。见到两人,喉咙发出激动的声响。   白、梅与他说明拐子们已经全部倒下之后,“杂毛犬”更是高兴地直接站了其阿里——站得很勉强,光是维持这个动作,就让他的身体剧烈颤抖。   没一会儿,约莫只有两三个眨眼的工夫,已经承受不住,又倒了下去。   白、梅看在眼里,心知是不可能让他自己走了。一商量,干脆又回了主院。就地取材,做出一个小小的、恰好能容纳“杂毛犬”的架子。   两头是拆了桌子之后得到的木条,中间则是柔软的布料。   带着架子回到前院,白、梅小心翼翼地把杂毛犬扶到上面,气沉丹田!   小孩儿身体上,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好在就白、梅到底还是成功站稳,并且迈开一步。   他们预备把“杂毛犬”带到主院。找张床铺让他休息,最好找点儿拐子们自用的药品。   无独有偶,召集了同伴的二花也又回了前院。双方对上,二花先是一愣,随即高高兴兴道:“白哥,梅哥,我正要去叫你们呢!我们在厨房发现了好大一块儿肉,预备煮掉吃!对了,烧鸡还剩一个。上头虽然下了迷药,但能不能把迷药洗掉?”   也是只有小孩儿才能提出来的方案。好好一只做好了的鸡,洗掉之后还能吃吗?……不过,在旁人看来水淋淋的奇怪滋味,对这些孩子来说,兴许算得上难得的美味?   白争流看看月亮的高度,知晓距离天亮还早,便回答:“你们且吃肉,莫要动那烧鸡。等我们给这位朋友看好伤,再去厨房找你。”   “呀,他就是你说的……”二花凑过脑袋来看。   没看多久。以此刻白、梅的力气,要他们长久抬着架子,实在太为难人。两人很快与二花说明,便进到一边屋中。   将架子放下来那一刻,白争流险些把自己也“放下去”。   他擦一擦脑门上的汗,嘴巴里念叨:“伤药,伤药……”器脏出血的内伤暂时没办法,外伤却得好好处理一下。   刀客开始琢磨拐子们会把药物放在哪里。这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杂毛犬”身上。   白争流一下子皱眉:“你怎么抖成这样,是很痛吗?”   若真的太痛,恐怕是腹中伤口再度恶化了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11章 处置   想到这点,白争流登时心焦。   他开口询问:“可是之前受了颠簸?都是哪里痛,且与我说说……”   “杂毛犬”听他这么讲,并不回应。只是喉中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声,眼眶里也含了泪水。   白争流看在眼里,再怎么着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收回手,勉强开口:“罢了,你且休息。等到天亮,我们带你离开。”   “杂毛犬”听着,依然是“呜”了一声。   白、梅不忍,偏偏什么都做不得。   屋中安静,倒是外头热热闹闹。过了会儿,还飘来一缕肉香。   二花从门口探头,叫白、梅:“肉好了,你们快来吃吧!——呀,”她也看到了“杂毛犬”,皱皱眉毛,走到屋子里,小声问两个青年,“他的状况很糟糕吗?”   白、梅无声点头。   二花恨恨道:“可恶的拐子!对了,我还打算问你们呢。那些拐子,咱们要如何处置他们?”   白争流没有犹豫,回答:“杀了。”   二花笑了:“你们也这么想?”   白争流:“对。留着他们,只会给我们招惹麻烦。”   这和他与梅映寒前头碰到拐子的情形还不一样。那时候,两人有足够的实力制服所有人,又见到了靠谱的褚县令。两者相加,自然是留下活口,方便后续救人。   现在却不同。曾经的“大侠”,成了说不定还没二花力气大的孩子。能坚持到现在,纯粹凭借他们被坑害时记住的符。若是把哪个拐子放过了,无论是他重新召集人手、去找自己一行麻烦,还是干脆引来别的拐子,让所有人知道有块儿“肥肉”正在出逃,都够白、梅喝一壶的。   两人没把这些考量说出来。总归光是一句“杀”,就让二花满脸雀跃。   “好,”在白、梅看来,她甚至有点儿快活过了头,“你说,咱们是吃完炖肉再杀,还是现在先去杀?”   白、梅听着,眼角又开始抽抽。不过,细细想来,以二花并其他孩子在拐子们手中受得苦难,他们会这样雀跃,并不为过。   两人只好建议:“还是现在动手吧。时间拖太久,没准还要生出事端。”   再有,看完了血淋淋的场景,最多吃不下东西。吃完了再看,却很有可能吐出来。   真这样,实在太浪费吃食。   二花又点头:“有道理。行,咱们这就动手。”   白争流:“喊个人来,帮我们把前院那个拐子抬到后面。再有,旁边屋子里的拐子……”   二花:“得嘞!”   她兴高采烈地出去喊人。白、梅看着女孩儿一跳一跳的背景,再转头,来看彼此。   梅映寒:“若不是此地离天山甚远,咱们又实在没时间回去,我倒是想再多个师妹。”   白争流也道:“玉涵一定能与二花说得来。不过,她这听了杀人就兴奋的状况可不能再有了。”   梅映寒:“没了拐子,应该不至于……”   白争流也这么觉得。   屋外,二花已经扯起嗓子,开始招呼。   屋内,两人说了几句,也迈开步子,预备往外走。   临走前,自然不忘记关照床上的“杂毛犬”,“我们去去就回。”   “杂毛犬”闭着眼睛,近乎把自己的脑袋埋进被褥。   白争流微微一顿:“原先答应你的,要你恢复过来,亲自去踹那拐子。可现在……”   以“杂毛犬”的情况,莫说“踹”这种高难度动作了,就连再把他带去后院,白、梅都觉得风险极大。   “没事。”被子里,一道闷闷的嗓音传了出来,“你们去就是了,不要管我。”   白争流说:“你且休息。”   “杂毛犬”:“好。”   叮嘱完毕,白、梅离开屋舍。   外间,几个孩子已经“吭哧吭哧”将那名倒在床上的拐子搬起来,将人往外拖。   白、梅见状,也上前帮忙。   一群“孩子”齐心。白争流原本还担心,大伙儿都没吃东西,会不会没有力气。但当他真的动手了,却发觉拐子出乎意料地轻。   不,大约不是轻——   刀客看看自己明显比其他几个男孩儿低了半头的身高,略觉无言。   旁人已经承担了拐子大半重量,白、梅说是帮忙,其实只需要在他们身边稍微扶上一把。   他们走得颇快,另一边,找前院拐子们的孩子也不慢。   不多时,双方在笼院碰面。二花甚至有闲心,把五个拐子排成一排,再伸手去戳笼中三人,笑道:“你们看!我们把谁带来了?”   笼中三人被放了太多血,纵然不给他们致命一刀,也徘徊在在死亡边缘。从其他人回来到现在,都处于一种半昏迷状态。   直到二花的手指戳上去,三人眼皮颤动,勉强睁眼。   看到外头场景之前,他们明显怀有期待。奈何这份期待还没呈现在脸上,倒在地上的五个同伙已经落入他们眼底。   距离二花最近的猴脸男人发出一声哀鸣,二花则又笑了。她很兴致勃勃,和白、梅提议:“咱们好多人呢!原本想要一人杀一个,可这样根本不够分。”这种算法,是把“犬”们也算了进来,“不如还是两人一个?”   梅映寒:“……你们还小,莫要做这些。”   白争流:“对,还是我们来……”   二花悻悻片刻,忽地记起:“我哪里‘小’?总比你们年纪大些!”   她斜眼看白、梅,两个青年在这点上却有坚持。   以拐子们对在场孩子们做的事,孩子们想让他们死,再正常不过。   但他们不该自己动手。   再怎么仇恨,他们都是不到八岁的小孩。“目睹死亡”,和“亲手让人死亡”,绝不能相提并论。   白争流和梅映寒对这些孩子的期望,是大部分人找到家乡,回到父母身边,过上平静安宁的生活。少数无家可归的孩子,比如二花,则在可以接纳他们的江湖门派中长大。   如果他们当真走了这条路,从小习武,心中有正气,能辨是非、懂公理,那未来有一天,他们如今日的白、梅一样提刀握剑,惩奸除恶,自无不可。   可即使是做到这些的白、梅,第一次杀人时,都适应了一些时候,何况眼前的孩子们呢?   白争流想了想:“人是我们想办法抓的,所以归我们处理。”   二花:“……”   她眼睛瞪大,眼神里写满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你怎么能……”   白争流认真:“抓得我们颇辛劳呢!你可不许与我们争。”   梅映寒也道:“正是。累得我们头晕眼花,难受得很。”   二花面皮微抽,想开口反驳。但后头,又成了无言以对。   要是这两人与她讲道理,她定然……可是,他们竟然耍无赖!   她极郁闷,但也只能道:“好吧,归你们。”   白争流微微笑了一下,“承让。”   这句之后,他和梅映寒各自取了一把刀。   一群孩子伴随几只“犬”,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他们身上。   白争流和情郎商量:“映寒,咱们从上头三个动手,如何?”   梅映寒:“正有此意。”   刀客说的“上头”,其实就是笼中。   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拉长下面五人死前的痛楚。   看着刀锋穿过昔日同伴身体,带走他们的性命,拐子们心头定会饱受折磨,不断冒出“什么时候才是我”的念头。   这又只是个起点。   等到笼中三人毙命,白、梅带着血淋淋的刀回身。   还活着的拐子们不是头一次见到死人,甚至不是头一次看到几岁大的孩子杀人。但白、梅干净利落的动作,还是让拐子们目瞪口呆,疑心自己看错。   这哪里是孩子!根本就是不知动了多少次刀的江湖老手!   如此老手,怎么会……   拐子们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便听到两个“孩子”开口。   他们先站在第一个拐子身前,却不看他,而是问其他几个拐子:“有什么关于他的事儿,你们愿意说说?”   其他拐子颤颤巍巍,不敢开口。   白争流笑了,他等的就是这个“不敢开口”。   “你们几个,”他转向旁边的孩子,懒洋洋开口,“把自己眼睛捂上。”   二花:“我不……”说着,对上刀客严肃的神色。   二花骤然安静。半晌,她抿抿嘴巴,按照白争流说的做。   不单是她,其他孩子,包括“犬”都捂眼的捂眼,背身的背身,不把视线留给白、梅。   白争流这才满意。   他再度提刀,刀锋毫不留情,直接斩向第二个拐子的手!   后者手指当即从指根处断开,足有三根,直直落到地上!   一瞬间,男人眼泪、鼻涕齐下,不消片刻便糊了满脸,叫道:“啊!!!痛、痛啊——!”   第三个拐子被这动静吓傻,不等白争流看来,便脱口而出:“我说,我什么都说!”   白争流眨眼:“很好。”   有了良好的开头,下面的事情变得非常顺利。   把五个拐子轮了一圈儿后,白、梅对这批拐子的动向、附近其他宅中团伙的风格、账簿上五花八门的暗号,都有了一定了解。   之后,迎着拐子们“我什么都说了,可不可以放过我”的期待目光,白争流和梅映寒给了他们最痛快的一刀。   五个脑袋齐刷刷落在地上。旁边的孩子们听到动静,捂在脸上的手指动一动,想要挪去遮掩,亲眼看看眼前场面。   奈何白争流先一步料到,直接开口:“保持现在这个姿势,往前走。”   二花手没动,嘴皮子倒利落,问:“摔了怎么办?”   梅映寒笑了:“放心,我们看着呢。”   二花还是显得犹豫。这时候,白争流又道:“你忘了,前面灶台上还炖了肉。”   肉!   二花一下子站不住了,“呀,我还真忘了!这么多时候,火怕是都熄了!”   她火急火燎地朝厨房冲,只在离开笼院时悄悄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月色之下,血泊之中,五团黑影滚在一起。   生前臭味相投,死后脑袋聚会……   该!畜生就配这个下场!   二花笑了:“走咯!吃肉。”   在她的带领下,其他孩子也开始朝外冲。   白、梅落在最后。等他们来到厨房,孩子们已经一个一个地端着碗,嗅着香气咽唾沫。   白争流这次没拒绝二花递来的碗筷。只不过,他提出:“我也去给那边房中的人送些吃的。”   二花正忙得火热朝天,听到这话,也只是“嗯嗯”应了两声。   白争流离开厨房。   到了小房子处,他先敲门,说明送食的来意。   屋内无人应声。   白争流皱皱眉头,略觉担心,干脆推门前去查看。   屋内景象在烛火摇曳中映入眼帘,刀客表情瞬间变化。   床上空空荡荡,“杂毛犬”竟是不见身影?!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12章 找   梅映寒比白争流晚了一步。一进门,先看到了刀客难看的神色。   他瞬时意识到了什么。端着自己的碗的手依然很稳,里头汤水不曾撒出半点。视线却已经挪到床上,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铺。   下一刻,两人快速上前。随意地把碗放在桌面上,就开始在屋中搜寻。   床下没有……柜子里也没有。   房间就那么大,哪怕有黑暗相帮,能够藏人的地方依然不多。没一会儿,白、梅就确定了,“杂毛犬”果真不在屋内。   两人立在床边,面色微沉。   白争流看着床上被褥间的褶皱,低声道:“应该不是凭空不见。”   所有褶子都朝向外间,“杂毛犬”一定有个从上头下来的过程……   梅映寒第一时间想到:“难道是还有拐子藏在宅中?”   白争流眉尖微拢。   梅映寒又自己否认了前面的念头:“不。不说咱们只看到了那么多人,就以他们的表现来讲,‘只有八人’不该是谎话。”   可如果这不是谎话,“杂毛犬”又为什么会消失?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一起冒出一个略显荒谬的想法。   “他总不会,”白争流喃喃说,“是自己跑的吧?”   梅映寒安静片刻。   “他受伤了,”天山大师兄客观分析,“肋骨刚被你正了过来,器脏也有不妙,寻常走路都颇艰难。若说是自己走了——为什么?”   白争流说:“我不知道。”一顿,“咱们得去找。”   不管“杂毛犬”是因为某个原因,选择自己离开,还是被潜伏着的谁悄悄带走,他们都必须找到他。   想通此节,白、梅立刻离开屋子。梅映寒去与二花讲一句两人接下来要去找人,又把肉碗放在厨房,言简意赅:“你们先吃吧,我们后头再说。”   二花一愣,“哎,这肉再不吃,可是要凉的!”说完,才反应过来了,“找人?那个受伤的阿弟不见了?”   她脸上显露忧虑,在场其他孩子也放下碗筷,担忧地看着外间院子。   “我俩会尽量找到他。”梅映寒道,“不必太担心……还有,吃完之后,你们最好休息一下。”   如果不是“杂毛犬”不见了的插曲,此时此刻,白、梅应该已经在和这些孩子讲起离开的决定。   可眼前多了更重要的事,梅映寒只好将这一步骤推后。预备等“杂毛犬”回来了,再和孩子们说清。   总归——   他一脚踏出厨房门。   外间明月依旧悬挂在天,夜色且长。   “应该是往外了。”听到梅映寒的脚步声,半蹲在地上、看着眼前一点儿血痕的白争流这么说。   梅映寒低头,一样看到那血痕。   白争流:“咱们虽然也有在厨房布阵,走来时却颇小心,不至于在路上洒了碗里的东西。再说,这血还没干。”   其实就算他不说这些,梅映寒也相信情郎的判断。   对方话音一落,他便开口:“走,出去看看。”   白争流点头、起身。   两人一同离开主院。他们身后,二花脸上的担忧还没退去,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两人的背影。   “唉。”她叹气,“为什么咱们的命都这么苦?总要出些变故。”   没有人回答她。   女孩儿回头,重新看向屋内。   “梅哥让咱们先吃,可我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后头说是休息,我也没那个心思……   “不如这样。”二花提议,“咱们也去外头,帮着他们一起找人吧?”   她讲完,距离她最近的孩子第一个开口答应:“好。”   那之后,是第二、第三个开口的孩子。说出的回答,也都是那个“好”字。   二花喉结滚动,“你们这会儿倒是知道要团结友爱了,从前却……”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一脚迈入院子。身后,孩子们也像前头应声时那样,一个一个来到院子。   “这么些人,”二花又喃喃,“不知道够不够。”   而这时候,白、梅已经在前院发觉线索。   本应在拐子们傍晚回来时便关闭的宅门,此刻竟是开着的!   他们短暂错愕,随即迅速上前,顺着门开启的那条缝隙,看向外间街道。   入眼的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临近的屋宅、蔓延出去的巷道……   想到二丫不断重复的“外头都是其他拐子”,白、梅的呼吸都轻了几分。   不过,呼吸虽轻,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两人推开宅门,让大门扩展到可以容两个人通过的程度,随即踏出宅院。   嘶!   两个“孩子”打了个哆嗦。   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从宅子走出的瞬间,白、梅便觉得周遭温度下降颇多。原本微凉的环境成了“冷”,自己没适应来,可不是就要哆嗦?   好在这一抖,身体被增加了少许热量,倒是舒服了些。   白争流看着身前的巷子。   这伙儿拐子的宅子原先就在巷尾,不必再费心分辨“杂毛犬”是往左还是往右。   刀客很快决定:“映寒,咱们贴着墙边的影子走。”   不知道其他拐子会在哪儿、什么时候出现,他们没法事先提防,只好从一开始就谨慎起来。   梅映寒听着这话,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两人贴上一侧巷墙,身形小,倒是真的让自己全然躲进影子。   旁边一段儿路有月色照着,不必担心看不到“杂毛犬”。   他们快步往前。这时候,二花也来到院子门口。   “帮忙,”她嘴巴里念,“我是来帮忙……”   “不管他是怎么走的。”走了一会儿,始终不见“杂毛犬”的影子,白争流心头愈焦。   他拿思索稳定心神。同时轻轻讲话,是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也是说给梅映寒听。   “总之,”白争流继续道,“不出意外,就是在咱们待在笼院那段时间。”   梅映寒同样轻声回应:“对。”   白争流:“咱们在里头待了多久?”   梅映寒:“你我问了颇多话,加起来总得有两刻。”   白争流:“……不知道能不能追上了。”再有,如果是附近其他团伙的拐子干的呢?   从八人团伙的拐子们口中,白、梅听出来,“背经犬”对他们而言堪比摇钱树、聚宝盆。   其他团伙待其极为眼馋。可惜把人团伙把“背经犬”的来历捂得紧,别的团伙压根想不到他们是从哪儿找到这样的“宝贝”,更不知道那身狗皮之下其实是活人,还都是几岁的孩子。   如果终于有哪个拐子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想要悄悄潜入八人团伙的院中,盗走一只“聚宝盆”。这会儿,人已经回到自己的住处。   白争流心情沉沉。   梅映寒同样觉得情形艰难,却还是道:“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白争流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笑了,“也是。”   两人继续沿着巷墙往前。路上不忘竖起耳朵,去听附近院子里的声响。   夜晚虽说安静,却不可能真的全然静谧。只要留心,便能听到墙内的呼噜声,讲话声。   到有讲话响动的那间院子前时,白、梅有意放轻了脚步,近乎把自己贴在墙上,去分辨——   半晌,两个“孩子”站直身体。   屋内不是什么线索,而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调笑。   梅映寒安慰白争流:“也算排除了一间。”   白争流想了想,觉得这话也对。   他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抹在旁边墙上,算是一个标记。   口中叹息:“要是咱们原本的身体……唉。”   哪里还用这么麻烦?只要打开那份不用眼睛,便能“看”到全局的视野。找个人,不是轻轻松松?   刀客颇郁闷。好在郁闷之后,他很快振作精神,继续往前。   又继续念叨:“这巷子倒是长。不过,咱们至多至多,只要走到巷口。   “要是小孩儿自己走,凭他现在的样子,就算比咱们多出两刻工夫,他也走不了多远。要是被人带离,那个带走他的人,定然在附近住着。   “若是今晚当真找不到。”白争流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咱们还是按照之前说的那样,先走。等到安顿好其他孩子了,再返回来找那小孩儿……唔?”   他话音忽而停。   两人身前,月色带来的模糊图影中,终于出现了“墙壁”“巷道”以外的东西!   白、梅呼吸都放轻了。对视一眼,便快步往前。   离得越近,看得便越清楚!   那倒在路边,毛茸茸、趴在地上的存在,可不就是他们苦寻不得的“杂毛犬”!   白争流心跳都快了许多。最开始,纯粹因为欢喜。到后头,却另有一阵紧绷横在心头。   答案出来了。不是被带离,他果真是自己走!   可是,为什么?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争流愈发放轻了脚步。   这时候,“杂毛犬”也像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动静。眼皮抬起一些,艰难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他一眼就看到了白、梅。随即,“杂毛犬”身体一抖,便要起身逃离!   白争流当即加快了脚步。不给“杂毛犬”离开的机会,直接站在了对方身前!   “杂毛犬”开始剧烈颤抖。   他不断后退,喉咙里是白争流已经听过很多次、称得上熟悉的“呜呜”声。只是这一次,刀客好像从里面听到了些不同的东西。   这时候,梅映寒也在“杂毛犬”身后站定了。   被前后夹击,“杂毛犬”的颤抖幅度更大。他看着白争流,视线堪称惊恐。   ——惊恐?   白争流忽地想到了什么。   “你在怕我?”他问,“为什么?”   “杂毛犬”没有回答,只是眼中渐起水雾。   “你前面在屋子里抖成那样,难道也是因为害怕?”   白争流进一步问。   若是这样,倒能解释“杂毛犬”为什么在重伤之下,还能走这么久。   他的确受伤了,只是伤势或许比自己原本以为的轻上许多。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13章 逃走?   接连三个问题砸在“杂毛犬”身上,他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从身体反应来看,被一身狗皮限制,此刻只能伏在地上的孩子已经快要晕厥了。   白争流耐心等了片刻,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叹息。   “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他说,“我们好歹帮你杀了那个拐子吧?”   那个拐子,这孩子好像都没有这么怕。   “他再坏,也是人!”“杂毛犬”终于承受不住,猛地开口,“你们却——”   却……   白争流神色一凝,直觉小孩儿接下来说的应该就是重点,问:“‘却’是什么?”   “杂毛犬”牙关紧咬,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他还是想逃,可前后两个“孩子”压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再有,拖着毕竟受了伤的身体在外面这么久,他已经很累、很累,这才倒在路上。   可他真的不想死。   明明就在不久之前,才升起了对接下来生活的希望。谁能想到呢?害他的是人,给他希望的却是——   “杂毛犬”闭上眼睛。   偏偏眼前两个“孩子”还不放过他。梅映寒接过白争流的话,问:“我实在想不明白,对你来说,有什么比将你害成这样的恶人更可怕。”   “杂毛犬”不答。   梅映寒耐心地开口:“我们不是早就说了?我俩不是一般人呢。要是普通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松地对付那些拐子?又怎么能和你承诺,后头会给你治好身上?”   “杂毛犬”依然不曾开口。但白争流敏锐地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动摇,眼神登时发亮!   有效果!   他看向梅映寒,用眼神向他传递这点。   梅映寒微微点头,继续和“杂毛犬”说:“你仔细想想,若我们真要伤你,至于做前头那些事吗?”一顿,“……你这样子,倒是让我们十分伤心。”   “杂毛犬”脸上的动摇愈多。   梅映寒叹气:“好吧,看你到现在都不理会我们,多半是当真不需要我俩了。也无妨,总归以如今这世道,被欺负的人那样多,我们去帮旁人,也是一样的。”   说罢,他竟然做出了要走的样子。   白争流眉尖微挑,算是弄那个明白情郎想干什么。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这还不够,最后的杀招,便是眼下这副“我不管你了”的模样。   就像是在市集上与人杀价,久砍不下来之后,做出一副“我要走了,你爱卖不卖”的姿态。往外走两步,总能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叫喊。   “等等!”轮到当下,白、梅刚刚走出去一丈远,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回头。   “杂毛犬”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抬头,看着眼前两个“孩子”。   “你们,”白、梅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小孩儿的语气中听出他的情绪有多复杂,“说得对……”   两个青年屏息静气。   “活着的人会欺负我。”“杂毛犬”恹恹开口,“如你们这边的鬼,却会帮我。我该相信你们,不该被吓走。”   白、梅:“……”   “杂毛犬”忐忑:“你们还能原谅我吗?”   白争流嘴唇动了动,梅映寒面皮微微一抽。   “杂毛犬”咬咬牙,“我……我当真知晓自己前头错了。”   白争流嗓音都是飘的,说:“你为什么觉得——”   “杂毛犬”:“我只知道恶鬼伤人,却不知道,世间是有鬼能救人。”   白争流:“等等,你为什么觉得我俩是鬼?!”   “杂毛犬”:“……?”   三双眼睛对在一起,一双比一双迷茫。   “杂毛犬”脱口而出:“你们怎么会不是鬼?”   白争流摸摸自己的手腕,再摸摸旁边情郎的脸。   他认真和“杂毛犬”道:“都是热的。”   “杂毛犬”:“可是……”   白争流:“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   “杂毛犬”一噎,短暂犹豫之后,一闭眼,豁出去了!   “你们俩之前弄的一身血,多可怕。”   他说。   白、梅听得一愣,正要开口反驳。   这时候,“杂毛犬”又说出下一句话。   “还有,和你们在一起那个‘二花’,我是亲眼看着她被打死的!”   长巷之中,一片寂静。   薄云从月亮下转过,遮住月光,在巷中三人身上落下一片暗色。   白争流花了些时候,才理顺“杂毛犬”话中的意思。   他的心情猛地沉下,视线紧紧对上后者的的眼睛。这么看着对方,问:“当真吗?”   “杂毛犬”说:“当然啊!她想要逃跑,结果没走出多远,那些拐子就来屋中查看情况。这一看,自然发现她没了。所以,拐子们抓住我们当中其他人,要我们说清她去了哪里、是什么状况。”   二花的嗓音回荡在白、梅的记忆中。   “前面也有人想出这个法子。”小姑娘说,“也的确跑出去了。”   “杂毛犬”:“就有人害怕,和拐子们说起她是怎么逃的,走时说自己接下来要去何方……没一会儿,坏人们就把人带回来了。”   二花:“结果,她被外头那些人抓住,直接被打死在屋门口。”   “杂毛犬”:“当时那场面,好吓人!她就被那么按着。一棍一棍地打下来,一开始还能听到叫,到后头,叫声都没了。”   “被打死也很疼的。”二花认真地对白、梅道。   “杂毛犬”:“不断有肉飞出来,掉在地上、掉在我们身上……”   他回忆着这些场面,身体又开始发抖。   “我虽不曾给坏人透露她的去向,可她挨打时,我也什么都没做……前头见了她,她便朝我笑……她竟然朝我笑。   “她是不是来找我们寻仇的?”“杂毛犬”问,“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他话音落下。   长巷深处,一道女童嗓音传出。   二花分明是在白、梅离开的后脚,就也跟着从宅子中出来。可一直到此刻,她方显露身形。   不光是她,还有她身后的孩子与“犬”们。   他们站在一起,又唯有二花的表情算得上灵动。其他孩子都只木木地看着前方,直到二花开口。   “对,你什么的都没做……”   二花背后,孩子与“犬”们一同开口:“对,你什么都没做。”   所有孩子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长长巷道中扩散、回响。   二花:“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怕我?”   其他孩子:“既然这样,你为什么……”   潮水般回荡的声音中,“杂毛犬”近乎崩溃:“你是、你是鬼啊!”   二花:“鬼又怎么样?我害你了吗?”   “杂毛犬”卡壳。   若说“害”,似乎的确没有。   但要说其他……   她毕竟是鬼啊!   光是想到这点,就足够让“杂毛犬”身体软倒。   正恐惧时,两道身影出现,挡在“杂毛犬”与二花之间。   不必说,正是白争流与梅映寒。   看到他俩,二花似乎也颇高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眼睛微微弯起。   “你们出来这么久都不回,我好怕你们被外面的拐子发现了。”她很有诚心地邀请,“咱们赶紧走吧!天都要亮了,万一再被别的拐子捉去,纵然你们很厉害,也定是要再吃一遍苦头的。”   白、梅却没看她,而是越过二花,去看她背后的几个孩子与“犬”。   两人思绪快速转动。虽然时间短暂,但他们已经从“二花竟然已经死了”的惊愕中回神,并且快速思索起后续事宜。   最重要的,是:“这些孩子呢?”白争流问,“他们也死了吗?”   二花神色微微凝结。   白争流说:“我想,应该没有。”   二花不说话。   白争流细细翻找着自己从昨夜到现在的回忆。不多时,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一点。   “早上我们从关人的房子里出来前,”他列出一个时间点,“曾与你讲话。那时候,他们还不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听你的,与你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   是什么时候开始,情况发生了变化?   从二花提起其他孩子时,总是满脸抱怨与烦躁,到所有孩子总是一同出现,并且人人都要在二花做出某个反应之后,才知道自己该去做那个反应。   不知不觉,二花已经在控制这些孩子!   白争流:“——当时我们讲话,他们见到我与映寒,表情颇惊恐。我那会儿是觉得,他们在怕我们逃跑。最重要的,还是不希望我们逃跑连累他们。但现在看,他们应该是见到了突然出现的你,所以害怕吧?”   在他的话音里,二花的表情一点点沉下。   “说这些。”她幽幽地开口,“有什么必要?总归现在,他们都愿意与我留在这里。没有那些坏人,也没有待我们不好的爹娘。只有我们,快快活活,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也就是你们俩,无论我怎么说都不答应。离开有什么好?崆峒山……”   女孩儿安静片刻。   在她身后,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变高、变大。   所有房屋街道,竟然成了一个山的模样,伫立在二花之后。   “好吧,”二花承认,“的确不错。但是,我肯定是去不了了,那就让你们说的山过来吧。”   她朝白、梅招手。   “快来!”   白、梅不可能“来”。   两人缓缓后退。终于,退到与“杂毛犬”同一条线上。   之后,梅映寒一弯腰,就将“杂毛犬”抄到自己怀中。与白争流一起,拔腿就跑!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14章 留   脚下的路在变形。黑暗当中,那座“山”还在继续拉高。   白、梅长久不曾进食,体力原本就有不支。又在这样的环境里,除了最初跑出去的几步,后头愈发踉踉跄跄。   “杂毛犬”也感受到了这点。   他这会儿已经换到了白争流怀中,与面朝前方的两个“孩子”不同,他却是始终都看着后方的。   以这个角度,“杂毛犬”惊恐地发觉,从方才到现在,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看似跑出很远,可他们身后的二花、那座由各样房屋拼出来的“高山”,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距离!   怎么会这样……   “杂毛犬”心头涌上一股绝望。   逃不掉的。这样下去,是绝对逃不掉的!   不光是自己,还有前后救了他两次,到现在也不想放弃他的两个小哥哥。   “呼哧、呼哧……”   “杂毛犬”能清楚听到抱着自己的小孩儿是如何喘气。   刚接过自己的时候,他的声音还算平稳。到现在,已经断断续续。   豆大的汗水不断从对方面颊旁边淌落,滴在自己身上。   “唔……”   手臂没有太大力气,到此刻,已经在不停颤抖。   “杂毛犬”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滑下去。   但不等他真正掉落,抱着他的小哥哥又猛地一用力,将自己颠了上去!   “争流,”另一个小哥哥叫他,“你还好吗?还是我……”   “还行。”白争流回答。这句话后,就咬着牙,再也没有说话。   跑!   现在自己是没力气,但以如今二人都没有灵气的状况,一旦停下,等待他们的就是被二花纳入控制范围!   到那一步,两人恐怕再难有出去的可能。同时,余下的孩子,也不会再有离开的机会。   还有不知现状的玉涵、韩殊,仍在信任长冲门人的所有人……与二十八将在一处的三位前辈,正在天山等待他们的师长们……   汗水落进白争流的眼睛,他眼里一片刺痛。   怀里的孩子又开始下滑了,不行!其他人已经成为二花的傀儡,暂时留下他们,也是无奈之举。可怀里设个,还有机会和他们一同出去……   “争流!”   始终留意着情郎的状况,发现白争流的脚步慢下不少,梅映寒当机立断,从他手中抢过“杂毛犬”。   重量从手中消失的一刻,白争流接近恍惚。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好险没有跌倒。   “吸气,”梅映寒抱紧“杂毛犬”,同时提醒他,“呼气——”   白争流本能照做。   在情郎的指引下,他的呼吸节奏一点点稳定。身上疲惫不可能消除,却到底舒服了不少。   可白争流还没来得及思索自己“舒服”了多少,就记起来:“映寒!”   自己节奏稳了,映寒呢?   他侧头去看。果然,为了指引自己,梅映寒自己的呼吸乱了!   白争流喉间一涩,又在梅映寒额头上看到与自己方才一模一样的汗水。   而这副场面出现在映寒身上,已经是第二次了。   “放我下来。”   梅映寒怀里,“杂毛犬”忽地开口。   无论刀客还是剑客,都没听清楚他在睡什么。   “放我下来!”杂毛犬的嗓音抬高了。   梅映寒终于低头看他,听杂毛犬说:“我也休息了这么久,现在可以跑了!”   梅映寒嘴巴微张,就要讲话。   “杂毛犬”打断他:“你别说话了!还行不行啊……我原本也没那么重的伤,你们不也知道了吗?前面抖的厉害,是因为怕二花。”   这倒也是。   就像白、梅此前分析的,要是他当真伤重,压根不可能走这么久。   梅映寒还是不曾停下脚步,却还是开口了,“好。我把手往下,你自己跳下去。”   平常锻炼时跑步,都不能跑着跑着猛地停下,何况现在。   把手压下去,“杂毛犬”距离地面的位置近了,跳下去,也不费事。   他怀中,披着狗皮的小孩儿点头,答应地十分干脆:“好!”   梅映寒便:“三、二、一——我松手了!”   他紧扣的手臂倏忽放开,杂毛犬果然落在地上。   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是两人一“犬”并行的画面。可白、梅紧接着察觉到,自己身边竟然缺了一道身影。   怎么会!   两人倏忽回头,正好好看到二花停在“杂毛犬”身前。   后者明显还是害怕,四条腿都在发抖。可都这么怕了,他还能朝白、梅喊:“你们两个,快走!”   白、梅心头巨震,“你——”   “走,走!”“杂毛犬大喊,“你们两个是好人!一定要找到出去的办法啊!”   话音落下,他听到身前传来一声笑。   二花问:“为什么要出去?留下有哪里不好?”   “杂毛犬”一愣,身体战栗,从脖子一直麻到背脊。   二花:“你现在出去了,那些人会怎么看你?还是与我们一同留下。”   她讲着话,手臂亲热地勾在“杂毛犬”脖颈上,脸颊都要蹭在“杂毛犬”身上。   这个姿势,女孩儿一直挡在面颊上的头发也被蹭开一些,头次教人看清面孔。   在她的眼睛上方,本该光洁饱满的额头上,竟有一大片伤口。   原来拐子们抓住她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把她带回去,对着其他孩子“杀鸡儆猴”。他们抓住女孩儿的头发,将她脑袋一下一下撞在墙上。一边撞,一边怒骂:“跑?我让你跑!还敢不敢跑了!?”   女孩儿拼命尖叫、挣扎。可一个自小就没吃过饱饭的孩子,怎么能敌得过身强体健的成年人?她的那些努力,对拐子们来说,简直像是在挠痒痒。   鲜血模糊了双眼,小姑娘很快没了声息。一直到后来被丢到其他孩子面前的地上,她才有一点清醒。   却很快被更多痛楚淹没。   “活着的时候,”二花说,“我好痛,好痛啊。到现在,才舒服多了。”   “杂毛犬”没有说话。   他已经没办法说话了。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麻木,就像女孩儿身后其他那些“犬”。   二花笑着抬头,在他脑袋上拍一拍,轻声说:“来吧。”   “杂毛犬”乖顺地走到她身后,和其他“犬”待在一起。   女孩儿则抬眼,看向前方黑洞洞的街道。   在她停下来的这段时间,那两个她最想留下来的哥哥已经不见了。   二花皱眉。   她前头说的话是真的。自己从前的家里,并没有一个“哥哥”。   只有阿姐和她。阿姐的名字,也正如“杂毛犬”所想的那样,叫做“大花”。   父母待她们极不满意,前脚骂阿姐“赔钱货”,后脚就骂她“小贱种”。还时不时念叨,当初生下她们的时候就该把她们丢到野地里,再蒙上眼睛、堵上耳朵嘴巴,防止下一个赔钱货来找自家。   有时候二花会想,如果自己和阿姐当中有一个男孩儿就好了。   阿姐待她很好,她便希望那个变成男孩儿的人是阿姐。她当了哥哥,一定不会像邻家小妹的哥哥一样,待小妹多粗暴打骂。   后来自己被卖掉,与阿姐分开。二花一直在害怕,怕自己也像其他孩子一样被拐子拖走,挑选匣子中的东西。可也会想,家里少了一个“赔钱货”,爹娘是否会待阿姐宽容一些……   她注定无法知道答案,也不能见到阿姐了。   但是,她见到了理想中阿姐会变成的“哥哥”。他们那么宽容忍让,对一群出卖自己的小孩儿也能说出“原谅”。二花听着,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想,当他们的妹妹,一定是件好事儿吧?   她的确比外表的年龄大一些,但也的确是个小孩子。   现在,作为“孩子王”的二花面对空巷,喃喃自语:“白哥,梅哥,你们在和我捉迷藏吗?”   “……咱们纵然能藏一时,”白争流说,“却还是迟早要被找到,得想其他出去的办法。”   消失在女孩儿面前的刀客、剑客,这会儿其实距离二花不远。   趁二花被“杂毛犬”吸引,两人躲进旁边一座宅子里。   他们也发现了,跑了那么久,二花距离他们依然那么近。照这么看,继续跑下去也没用。不如先躲起来,看看状况。   两人随意找了间屋子进去。其中空空如也,没有一丝人住的痕迹。   找了把椅子坐下,梅映寒:“哪能想到,这里竟是鬼境。”   白争流:“其实早该想明。”   知道答案之后回看从前,便会发觉这一天中二花已经透出很多破绽。   总是在关键时候出现,从头到尾都抗拒“离开”……再有,宅子里前前后后发出那么多声凄厉叫喊,两边邻居却没发一言。   之前白争流是觉得,既然邻里都是拐子,平日折磨人的时候怕是不少。纵然听到这边的动静,也会觉得留下的人在教训“货物”。   现在再想,这边的拐子几乎只做“三月羊”生意。大人小孩儿的叫喊声差别极大,要是真有旁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出?   可惜现在再说这些,算是完全来不及了。   两人静静坐着,半是思索,半是休息。   这样的场面没持续多久。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   作者有话说:   来了~   这章发出来就百万字啦!是江江第五篇百万字的文,从19年到现在,不可思议.jpg   有时候觉得时间并没有流逝,自己还是刚刚注册了这个账号。有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超快,怎么已经写了那么多内容了。   不知道第多少遍说,感谢所有小天使的陪伴(抱心心),有你们在是一件超幸福的事。   本章发个红包吧~ 第315章 上屋顶   来了!   白、梅进到屋中时,便知道他们躲不了太久。此刻知道外头来人,两人心神略有紧绷,但不算惊惧。   他们先是一动不动,静静待在原处听了片刻,断定:“只来了一个人。”   虽然还是麻烦,但并非不能应对。   两人从椅子上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窗边儿。   白争流伸手,动作更轻,碰上眼前的窗子。   外间,那个正在发出脚步声的存在似乎是在某扇门前停了下来,将其推开。   白争流舔了舔嘴唇,趁着对方推门的时候,一样推开身前的窗子!   趁着月光,他悄然向外望去。   就是此刻。   白争流当机立断,道:“咱们走!”   不论进入旁边屋中搜寻的是二花,还是别的孩子,现在他人不在院子,便是给出白、梅离开的机会。   经过前面的休息,两人已经恢复了些许精力。他们极为麻利地翻出窗台,紧接着,又屏住呼吸!   脚步声又出现了。   在旁边屋子里没有发现的找寻者,正在走出来。   刀客、剑客喉结滚动,目光在身前小院里快速扫过。不到眨眼工夫,两人一起看向不远处的一棵树。   那棵树不知被种下了多少年,如今已有成年男人腰粗。两个孩子藏在它后面,虽说勉强了些,但不是不行。   没有时间犹豫,白、梅在最短的时间内移动位置。脚下刚刚站稳,背后不远的地方,便传来了找寻者踏出屋子的动静。   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过丈远。   白、梅屏住呼吸。   他们虽然没了武功,与人交战的本能却还留在心头。   恰好,此刻周遭十分安静。哪怕不用双眼去看,两人也能通过找寻者脚步声发出的地方,判断对方的方位。   依靠这份判断,两个人谨慎地在树后挪动脚步,与对方视线错开。   往侧面一寸……再一寸……   期间,白争流还不时抬眼,去看头顶树木还算茂盛的枝条。   他和映寒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否则的话,就算能躲过找寻者一时,难道还要带着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地身体龟缩一世?   得想办法出去。   如果眼下自己所处的,是从前看到的那些鬼境,这恐怕真是件难事。   可这儿不一样。五个拐子可是在外面收了一整天钱,才带着一群“犬”回到宅子里。换句话说,这里和外界仍然是相通的。   白争流现在的目标,就是找到那条通道。   既然要找通道,就要先从这个地方离开。   大门肯定不能走。外面就是巷道,二花正侯在那里。   眼前这些直跳,恐怕是他和映寒唯一的“路”了。   白争流定下心思,预备找寻者一离开,自己便叫情郎开始爬树。   可还没等到时候呢,他忽然觉得旁侧情郎的状态有点不同。   是呼吸!   在自己思考“离开”的事时,不知不觉间,映寒的呼吸声竟然停了!   白争流又是担心,又是疑惑,转头朝梅映寒看了一眼。   也是这一眼,他看清楚了让梅映寒呼吸停滞的东西。   就在找寻者前面推开、从中出来的那扇门门口。   一颗头正端落在地上,脖子上还带着猩红的血色。此刻与白、梅对上目光,脸上露出一个包含怨恨的笑容!   白争流瞳仁骤然收缩,意识到什么,朝树的另一边看去!   一个人影正站在他和梅映寒前面躲藏的房屋门口,却半点儿没有将屋门推开的意思。   留意到白争流的目光,他甚至迈开双腿,往前了一步。   望着对方肩膀以上的空空如也,白争流还有什么不明白?   被二花派来找他们的,根本不是那些孩子,而是不久之前被砍掉脑袋的拐子!   来不及耽搁了。白争流当机立断,自己蹲下来,朝梅映寒道:“映寒,上!”   梅映寒也知道,这会儿绝不是他们相互担忧的时候。他毫不犹豫,一脚踩上白争流的肩膀,身体登时上升,手一抬,便挂上树枝!   “……嘶!”   对于剑客原本身体而言轻轻松松的动作,换在现在的孩童身体上,却是让梅映寒原本就因抱“杂毛犬”太久而酸痛的手臂一麻,险些就这么跌在地上。   可是不行。拐子已经近在咫尺,争流还在下方待着。   梅映寒一闭眼,也不知是从哪里来了力气,竟真的把自己送上树枝。之后,他立刻稳定身体、朝下方伸手,与站起来的白争流掌心相扣。   上下一同用力,要将白争流拉上树。   动作间,两边“孩子”的胳膊都在颤抖。   梅映寒肩膀剧痛,近乎因这一个动作脱臼。   白争流也不太好受。但看着梅映寒苍白的嘴唇、额头滚落的冷汗,还是把自己的不舒服通通忍耐下来。手脚并用,攀到另一根树枝上。   这时候,断了头的拐子正好来到树下。   他没带上脑袋,这会儿也做不出“抬头”的动作。可是,看不看白、梅,都不影响他行动。   树上的两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刻,便发觉身下的树木正在剧烈颤抖。   是那个拐子!他两只手各自扶住树的一边,开始猛烈摇晃身前的树。   上方,白、梅险些因他的动作跌落。   两人勉强稳住,不敢再耽搁,赶忙攀着树枝,朝不远处的院墙过去。   期间数度差点被拐子得手。好在到最后,两人还是坚持住了。   从晃动的树枝到稳固的墙壁,白、梅一齐松了口气。   不过,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下方,拐子发现了两人位置的变化,也跟着转过身,来到墙边。   白、梅都以为他会做什么,可他竟然只是站着。   不管了!   两人骑在墙上,彼此比划了两下,很快明白对方的意思。   当务之急,是重新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然后再去规划他们接下来要如何走。   要是直接跳到墙的另一边,不是不行。可这样一来,拐子只需要绕去隔壁,两人就还是逃脱不开。   甚至于,对方直接找来二花……   白、梅都觉得,他们应该直接顺着墙走。   这却不是一件简单事。墙壁自身的宽度摆在那里,虽比前面的树枝强上许多,可到底不是用来安置人的地方。再说,建造的时候,为了防备被其他人侵入,许多墙壁的顶端都会镶嵌许多尖锐的石头。   白、梅现在所在的墙顶就是这样。虽然这些石头并不会直接割伤他们的身体,可在上面移动,定然是十足痛苦!   只是再怎么痛苦,眼下,他们也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白、梅一面防备拐子在墙边拨拉,想要抓住两人腿脚的手,一面勉强往前。   好在这样的艰难并未持续太久。等来到院墙与屋舍的交界处,两人立刻抛弃了又窄又教人难受的墙,相继攀上屋顶。   他们有意压低身体,不让自己暴露在巷道中人眼里。   之后,伴随着院中拐子怒气汹汹锤墙的动作,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屋上。   白争流完全不记得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踩了多少个瓦片,走过多少家院子。   一直到再度精疲力竭,完全没有挪动双脚的力气了,他才停了下来,和梅映寒一起躺在屋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眼皮变得很沉重,像是下一秒就要闭合。   白争流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睡的。他很清楚,一旦自己和映寒在这种时候睡着,再醒来时——不,他们恐怕是再也不“醒来”了。   为打起精神,他和梅映寒讲话。先就月亮发言,道:“映寒,这月亮都要落了,怕是已经要天亮。”   梅映寒说:“那边是西。”   白争流眼睛缓缓眨动:“唔,西……”   的确,月亮和太阳一样,都是东升西落。   他们既然差不多能确定这会儿是什么时候,自然也能通过月色照来的位置粗略确定方向。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提到这点?   白争流侧过头,去看身边躺着的另一个“孩子”。   对方的五官还是很陌生,神色却让白争流觉得十分熟悉。   哪怕是在危机重重的现在,看了对方,他都会觉得安心。   在白争流目光下,想要揉揉酸痛的肩膀,最终还是没有动作的梅映寒:“……”   没必要让争流在这种地方担忧。   他神色不动,分析:“‘杂毛犬’每日都要被带出去见人,也就是说,他知道往外要如何走。”   白争流脑子转了转,回答:“对。”   梅映寒说:“如果真的存在一条出去的路,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原本打算走的那条。”   白争流:“嗯。”   梅映寒:“咱们刚刚出来的时候,月亮照下来的影子,大概是这个位置……”   他也没用什么工具,只拿手指,在身边的瓦片上比划了一下。   白争流看着,想了想,说:“没错。”   梅映寒:“如今约莫过去一个时辰……”他说着,逐渐朝一个方向抬起目光。   虽然因二花的“造山”行为,很多房屋、包括巷道所在的方向都发生了偏移,但两人依然可以依靠现有的条件确定方位。   “争流,”他说,“咱们要朝那边走。”   白争流没有回答他。   梅映寒一怔,转头,朝身边另一个孩子看了过去。   发现白争流闭上了眼睛,连呼吸也变得均匀。   这是……还是没坚持住,睡着了?   梅映寒的心情稍有复杂。不说争流,其实他自己也几乎坚持不住。   二花一时也没有追来,其实稍微休息一会儿,也是无妨的吧?   这样的心思从梅映寒心底升起。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顺着想下去,就见白争流又睁开眼。   不仅如此,对方还一下子坐了起来。   “走吧。”白争流心头略有懊恼,“咱们快走。时间长了,怕是又要出什么变故。”   “……”梅映寒点头,“好。”   白争流又笑:“还好咱们没吃这里的东西。我有种感觉,一旦吃了,兴许就没这么容易走咯。”   其实他们现在的状态,又哪里算得上“容易”呢?   梅映寒这么想着,口中却道:“对。”   不管他们当时是出于什么原因理由,至少现在来看,曾经的决定,帮了他们一把。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16章 睡一觉吧   白、梅在屋顶上的行进,总得来说,还算顺利。   一路往外时,两人又碰到了几次到下方院子里找人的拐子。不单单是断了头的那几个,原本待在笼中的,也被二花放了出来。   与没了脑袋,却还能直立行走的同伴们不同,从笼子里出来的三人……不,这会儿已经不能说他们是“人”了。   每一个,都走得奇形怪状。   他们在笼中被拗成了怎样扭曲的姿态,这会儿,就依然是什么姿态。   脑袋弯折到胸口,手臂曲在腿边。最初时,屋顶上的白、梅压根没看到下面院子里有这么个存在。直到一不留意,余光扫了过去,刀客、剑客才瞳仁猛地一颤。   这是个什么东西?   黑暗原本就模糊了他们的目光,何况拐子的形貌实在怪异。花了会儿工夫,两人才认出,下面的恐怕就是此前的猴脸男人。   只是现在的他,比起“男人”,恐怕更像是某种在地面上爬动的虫子。   白争流再怎么见多识广,看了对方在地上挪动的样子,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赶紧朝梅映寒那边靠了靠,嘴巴微微动弹。   为防被猴脸男人听到动静,刀客没有真正发出声音。可梅映寒多了解他?只是嘴唇动一动,他也能读出来,白争流正在念叨的是:“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尽量忍耐,不让自己在这种时候笑出来。   等到猴脸男人爬进一间屋子,白、梅赶快转移位置。   越是移动,他们越是觉得,自己身边的环境在发生变化。   初时还不明显,只有一两声隐隐约约、用“听错了”也能解释过去的虫叫。可等移动到某间屋子上时,白争流清晰听到,自己身下的屋子里,正有一对夫妇在讲话!   他们家仿佛是做什么早市生意的,虽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会儿还是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可夫妇两个已经要起身了。   动作间,男人还在抱怨。自己二人昨日不过是到晚了一些,就被人抢走了他们一直在用的好摊位。今日可万万不能如此,一定要……   “一定要”什么?   屋上,白争流凝神半晌,还是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音。   他的心情缓缓沉下,意识到,从刚刚那一刻还是,自己——看一眼旁边的梅映寒,从对方凝重的表情里发觉了同样的东西。   自己和映寒,又被拖回了鬼境。   “应该快了。”白争流半是自我安慰,半是安慰情郎,“映寒,你发现了否?从刚刚开始,咱们能听到的动静越来越多,动静本身也越来越大。   “咱们应该没有想错,二花的确没有完全控制这片地方。现在你我在的,已经是鬼境和外头的交界处。只要继续往下走,咱们总能彻底离开!”   说到后面,“小孩儿”因疲惫显得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亮色。   梅映寒看在眼里,一面因白争流现在的状态暗暗放心,一面点头。   “对,咱们总能离开。”他重复一边白争流的话,同时,又看向瓦片上,自己二人的影子。   估量一下从前面到现在两人花费的时间,再用时间重新推算方向……梅映寒选中了一个点,继续与白争流一同往外。   皇天不负有心人。   终于,活动了一天一夜,身体勉强忽略了饥饿,却无论如何无法忽略疲惫的“两个”孩子,听到了一阵叫卖。   他们甚至嗅到了隐隐约约的香气。并非什么山珍海味,只是街头最寻常不过的油炸果子的味道。配上豆浆,便是普通人家一天当中最常见的早点了。   “很近了。”   两人相互打气。   只要脱离鬼境,他们就算解决了眼前的第一个麻烦!   接下来,就是先让目前在用的身体好受一些,然后找寻线索,知道他们原本的身体所在……   诚然,白、梅现在对所谓“找寻线索”还是一点儿思绪都无。可前头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两人都相信,自己绝不会因眼前的一波风浪跌倒。只要养足精力,他们一定能想出办法。   “瞧一瞧看一看唉哎,我们家是新炸出来的果子,热乎乎,香喷喷哟!”   “来尝尝我们家的肉馍吧!里头都是好肉,前一日才买来的呢!”   “早上不得吃点儿带汤的?这位大哥,要不要来碗胡辣汤?”   “我们家的馒头,刚出炉,又香又软!”   “咕嘟。”   白争流咽了口唾沫。   他们终于看到了巷外!   虽然天还没有亮,但这座城市中的很多人已经像两人前头听到对话的那对夫妇一样,开始为一天的生意忙碌。   这是世俗当中最真切的烟火气。从前觉得寻常,现在才发现不易。   不必再多说什么。两人提着一口气,一路从屋顶通过,终于来到了巷子口的最后一间房上!   往下看去,行色匆匆、要赶去上工的男男女女近在眼前。他们之中,有的人在叫卖声里停下,舔着嘴巴,在某家摊子上花几枚铜钱,换来热腾腾、香喷喷的早餐。有的则丝毫不把目光分给两边的小摊,而是一心赶路……   白争流心想:“待会儿下去了,我也要吃……唉,我没钱。”   他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自己和映寒撑着最后的力气,去找个空旷的地方卖艺。赚来两个铜板,总算能买肉饼。   “小孩儿”被自己的联想逗笑。声音发出来,他身边,另一个“孩子”也用含笑的眼神看了过来。   两人找了一处没什么人,不引人注目的边角。梅映寒先从屋顶滑了下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卸掉摔落的多余力量。再起身,看向复刻自己前头动作的白争流。   身边香气还在,响动还在。   直到白争流落下来的瞬间。   刀客、剑客同时意识到,那些热闹的、让两人心生向往的声音,竟然又都不见了。   他们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心脏猛地下沉。   像是被浸入一片冰凉的水中。两个“孩子”慢慢靠近彼此,同时睁眼打量四周。   那些喊话的人、叫卖的人……   前一刻,还是那么鲜活。后一刻,却像是一片朦朦胧胧的烟雾,在他们眼前消散!   白、梅牙关紧咬,听到烟雾之后,传来一道女孩儿清脆的嗓音。   “捉迷藏,我赢了!”   烟雾同样散去。出现在后方的,不是二花,还能是谁?!   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白、梅两个,晨光正在她身后升起。   本该带来温暖、希望的光线,到此刻,却只让白、梅更加看清楚了二花,还有她身后的孩子们与“犬”。   此前喊着要白、梅离开的“杂毛犬”也在其中。只是,和此前挂念白、梅的模样不同。现在的他,和其他的“犬”没有丝毫区别。似乎除了拱卫在二花身侧,他便再也没有惦记的事情。   “来吧。”女孩儿再度向白、梅伸手,虽是一副让人恐惧的样貌,嗓音却显得天真又无邪,重新向两人发出邀请:“留下来吧!这儿再也不会有什么‘拐子’了,你们要是觉得无聊,或者还不解气,可以多杀他们几次!那也是他们活该。   “其他时候,就是咱们这些人,快快活活、安安生生地待在这里……我前头倒是骗了你们,要是觉得那个宅子太挤,也不用所有人都住在里头。总归这里能住人的地方那么多呢,你们随便挑、随便选!   “就算要住在‘山上’,也没有问题……”   伴随她的话音,白、梅身后,本来静止不动的高墙竟然开始前移!   白、梅登时意识到,这墙壁,是要把他们推到二花身边!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两人也不曾坐以待毙。   他们的目光快速在四侧搜寻,想要找到下一个逃离的机会。   虽然以二花最新说明的情况来看,那些拐子,恐怕早就不是第一次被她杀死了。   他们此前基于“拐子们是从外面回来,所以这里必定有一条通道”的想法是错的,并且错的离谱。   可是万一呢?   万一某个地方还藏有生路,只是他们不曾发觉?   抱着这样的想法,白、梅大脑快速转动。偏偏此刻,除了两人身后的墙之外,两边其他建筑也开始朝着他们所在的一小片地方推移!   四个方向,三个都被高墙堵住,还有一个正是二花所在!   更有甚者,白争流、梅映寒的后背此刻被墙壁顶住,竟是生生要推他们往前!   难打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了吗?   他们在此地翻船,会变成阴邪当中的一员,再也不能离开?   无法将长冲门的消息传递给众人,无法再去救玉涵、韩殊,还有邪祟侵袭之下不知存有多少的受害者们……   白争流咬咬牙,重新看向背后墙壁。   如果自己之前可以赶在拐子到来之前爬到树上,现在也一定可以!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叫到:“映寒!”   话音落下,梅映寒同样抬头。   这时候,眼前场面却出现了超出两人意料的发展。   原本虽然也高,却并非不能让两人尝试一番的高墙,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再度增长了!   只是眨眼工夫,就从普通人家墙壁的高矮,变得近乎耸入云端。   攀爬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刚刚存有希望,希望就这么破灭……   白争流舌尖死死抵住上颚,喉咙之间泛起一片血腥味。   看着这一幕,二花脸上露出笑意,笑容还不断扩大。   终于,墙壁将白、梅送到女孩儿面前。   “不痛的,”她和两人承诺,“我又不是那些拐子,绝对不会害你们。你们看,他们不都还好好的?”   女孩儿背后,所有小孩和“犬”都在她的话音之下点头。   动作整齐划一,近乎看不出彼此之间的区别。   “咱们这么多人,”二花雀跃道,“之前好多我想玩儿却没法玩儿的游戏,都可以开始了!——啊,对,要先让你们也加进来。”   她欢喜到一半儿,响起了最重要的事。随即面色一凝,视线直直落在白、梅两个眼上。   分明是一个人,却能同时与眼前两人对视,低声说:“你们现在很累啦。来,先睡一觉吧。”   先……睡一觉吧?   白争流知道这样不该。   可是二花说的没错。被换到了一个弱小的身体,经历了前头那样激烈的一天一夜,他真的很累、很累了。   睡一觉。   二花低声说:“只是睡一觉,来。”   白争流的意识开始下沉。   “舒舒服服的,再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白争流想:“不——”   他想要去拧自己手背、大腿,或者哪怕用脑袋去撞背后的墙壁。   疼痛可以让人清醒,自己只是需要一点刺激。   “等你们醒来,”二花继续道,“就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了。”   “唔……”   白争流、梅映寒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像是二花说的那样,陷入一片沉沉的……空旷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17章 苏醒   白争流原本以为,自己是不会再“醒”了。   没想到,就在鬼境当中,他意识沉落的瞬间,思绪便直接变得清晰。   怎么会?!   从一片绿荫中睁眼,他先是怔忡,随即意识到什么,开始环顾四周。   愈是看,刀客的心脏跳动越快!   自己竟然到了这里!   真是不可思议。   不,仔细想想,其实是理所当然。   白争流并不清楚二花对其他人的控制是以哪种方式、手段进行。但是,由“杂毛犬”最开始时存有清晰意识,后来再见时已经和二花身边其他人如出一辙来看,二花做的,更像是将他们的思维封锁掉,留下一具躯壳,作为对外活动的工具。   可是,被封锁掉的思维又去了哪里?   答案只有两个。要么,女孩儿直接将他们抹杀。要么,真实属于那些孩子的思绪仍然在,只是被关到了某个地方。   而从白争流自己的情况来看,答案应该不是前者。   要关住“思维”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要用的,自然是另一个思绪缥缈的“笼子”。   而白争流自己,本身便拥有这么一个“笼子”。   只是……咳咳,他的“笼子”,好像是比一般人的要大一些、宽广一些。   在他考虑这些的时候,周边林子里,刮来一阵细微的风。   风吹过他的头发、衣袖,让刀客的面颊上多了一些细微的痒。   他对这些毫不在意。相反,在脸上的细痒下,白争流唇角越勾越高。   谁能想到?二花竟然直接把他送进了他之前在意识里筑造出的闪灵!   自己是这样,映寒应该也同样是这样。   这非但不是关押他们,相反,还是给了他们一把钥匙。   之前白争流还头疼呢。纵然两个人从鬼境里出去了,想找到自己的身体,恐怕还是要花费一番功夫。可现在,二花直接把与身体关联最紧密的道基送到了两人面前。   要不是二花不在眼前,白争流简直想对着女孩儿夸一句“做得好”。   至于现在——   短暂喜悦之后,他收敛神色,开始回忆。   自己当初,是怎么从这片区域出去的来着?   被雷劈中。   唔,现在显然是没有雷了。不过,说到底,这片山林,林中的屋子,还有周围的每一棵树,都是他的意识化神。   作为一切的主人,想要将它们“收起”,只需白争流心念一动。   “……”   轻轻的,水面之上,出现一道涟漪。   池子当中,乌发玄衣的青年睁开了眼睛。   他在第一时间,感受了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   白争流咬牙忍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悄悄转动眼珠,先朝自己旁边看,确定身侧另一个人的状况。   无独有偶,在他望向对方的时候,梅映寒也睁眼看了过来。   白争流眼神一亮,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了一刻松快。   他的目光从梅映寒身上错开。倒不是因为看完情郎就开始“喜新厌旧”,而是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做。   譬如,观察周边环境,以及自己的情况。   白争流首先确认,自己和情郎这会儿都在某个建筑内部。   这里就像一个汤房。周围都是空旷的,唯有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池子。其中灌满了液体,而他们正浸泡在这些液体当中。   丹田空空如也。只要有一丁点儿灵气诞生,就会被周围的液体吸走。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虽然看不见自己身上的状况,不过白争流可以用那种不拿眼睛的“视线”来扫视二人身体。这一下子,他就发现,自己手臂、胸背,还有腿上,都被人用刀割开几道口子。   映寒也一样。   这些口子不知存在了多久,总之,那几块儿伤口已经被液体泡到褶皱发白。   结合自己与映寒略显苍白的脸色,可以想见,意识被抽到那两个孩子的身体中之后,那个抓了他们的人,放了他们多少血!   确定周遭无人,白争流低声开口:“映寒,咱们先从池子里出去。”   梅映寒点头。   两人虽说手脚被绑,但依然能依靠腿上的力量翻身挪动。   没一会儿,两人就来到池边。   之后,他们背靠背,为对方解开了身上的绳索。   手脚得到解放,丹田也因离开了池中诡异的液体,多少恢复一些灵气。   白、梅却没有拿上这些灵气疗伤。他们谨慎地放出“视线”,观察起屋外环境。   为不浪费,两人还快速分配了一下彼此观察的地方。   片刻后,白争流低声说:“这好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宅子。我那边是花园,建得颇好。”   一般的江湖人或许不会知道那些崎岖古怪的石头有什么价值,刀客却已有经验,明白虽然在自己眼里那些石头长得丑陋,可在许多达官显贵眼里,那可是需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的好东西,值得认真赏玩品鉴一番。   他话音落下,梅映寒微微点头,也认同这个说法。   “我这边有许多屋子,”印证了白争流猜测的就“富贵宅”,“但是……”   白争流问:“‘但是’?”   梅映寒皱眉:“其中却没什么人生活的痕迹。”   白争流:“……”思索片刻,“是所有房子都是这样,还是部分房子?”   梅映寒又细细看了片刻,直到丹田内的灵气再度用完,“部分。”   白争流分析:“还记得咱们在路上见到的那对‘夫妇’吗?当时那我见了他们,可曾从他们身上看出什么异常?”   梅映寒:“没有。”   虽然后面的事实证明,他们身上的异常大了去。   白争流:“所以,不管夫妇两个是不是活人,至少他们是比后头那些‘马匪’要灵动很多的,对否?”   梅映寒点头。   白争流:“再有,后来那个‘孩子’……”说到“孩子”,不免又想到二花。   白争流微微皱眉。   他不知道二花会不会再自己与映寒离开之后发现异常。但不管怎么样,之后,他们一定会再回那条巷子一趟。   “——她应该就是抓咱们的主谋。”收回心神,刀客继续说,“一个主谋,带着她手下不管是死是活,但定然要耗地方来住的人,到了一处部分地方住了人,部分地方明显没住人的宅子。   “好一点儿的情况,她原本就是这栋宅子的屋主。坏一点的情况,真正的屋主……”   梅映寒安静片刻,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道:“既然那人现在不在,咱们就抓住机会。”   白争流点头。   他知道,这会儿情郎说的“抓住机会”,不可能是偷摸从这地方溜走。而是找到二十八将与镇星,同时尽量恢复灵气,修复伤口,让自己尽可能恢复。   只有这样,才能在敌人真正到来时有能力做点什么。   然而,找兵器一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   为了节约灵气,两人没有继续用“视野”搜寻,而是在确定周边静谧之后,轻轻推开浴池的门。   刚刚从中步出,他们就发现异常。   虽然以肉眼去看,眼前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走廊。可只要用灵气去感知,就会发现,他们周遭围绕着一圈力量。   白、梅考虑片刻,还是不曾与那股力量硬碰硬。只是尝试着与其接触,想要像在贺城之外,利用空气中的阴气去攻击高耀祖那样,一样将此地的力量收为己用。   片刻后,白争流:“……”仿佛不行。   被他碰到,那股力就消散了。像是被分开手指捧起来的水流,不给白争流半点面子。   但也有一点发现。叹了口气,刀客打起精神,眼神却是更亮了。   “不管那位‘姚夫人’是何方神圣,”刀客一脚从被力量划定的区域内踏了出去,“她好像完全没考虑过,咱们两个有可能逃出去。”   他身后,梅映寒错了半步,一样从禁制中离开。   事情进展得比预想中顺利一点儿。剑客猜测:“一般来说,魂魄被从身体里抽走,应该再也回不来?”   这是唯一的解释了。白争流听着,略有哑然,“照这么说,咱们还得感谢二花。”   梅映寒:“二花……”   白争流:“她死了,这点定然是真的。只是死后化作怨鬼,一直徘徊在那片宅子当中,又杀了余下的拐子们。”   梅映寒接话:“那位‘姚夫人’把咱们的魂魄灌入新的身体时,应该就是考虑到了这点。她知道那边出事了,多半存在一个怨鬼,便想让二花处置了你我。”   白争流说:“为什么?”   梅映寒一怔。   白争流认认真真地分析:“她既然能对咱们下手,也当真成功了,为什么还要那么麻烦地假二花之手?直接趁咱们昏迷、无法反应的时候,把咱们两个杀了,不就行了?”   梅映寒:“……”   梅映寒也跟着认真起来,“是个问题。”   不过,他一时之间还真没有想法。   白争流:“总不可能是因为良心发现。”   梅映寒:“自然。她拿咱们的身体有用,但对咱们本人,怕是只想除之而后快。”   白争流:“既然不是‘不想’,那便是‘不能’了。”   梅映寒就:“为何不能?”   问题又绕回了最开始那个点。   “她有能力杀我们,”白争流一面往外走,一面梳理思路,“也很希望杀我们。之前动手,我们是没办法反抗的……除非,有什么东西可以替我们‘反抗’?”   朦朦胧胧当中,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一道身影映入白争流眼帘。   前面他和映寒分了地方探寻,可当时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更远的地方。对眼下浴池周遭,倒是有所遗漏了。   此时此刻,刀客瞳仁一缩,整个人都警觉起来。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18章 找回   回到自己身体中的刀客,只要愿意,就能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   前提是,他早早抱有戒心。   可是方才……   白争流不确定自己和情郎有没有显露痕迹。   他大脑快速转动。虽然没有二十八将,但这会儿的他和映寒,面对敌人,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青年目光中带着十足谨慎,凝视不远处的影子。   只要对方有一丝动作,他都会有所反应。   偏偏没有。   白争流静静等了片刻,眼神稍微偏移。不再开口,而是和梅映寒比划手势。   白争流:“他没发现咱们?”   梅映寒:“仿佛不曾。”   白争流眉毛稍有拧起。接下来的心思太复杂,无法用简单手形表达。他干脆开了口,只是不曾发出声音。   青年问自己的情郎:“你觉不觉得,他的打扮,有些像之前的‘马匪’。”   梅映寒眼皮微跳。半晌,点头。   白争流唇角抿起,忽而迈出步子。   他还是很小心,一路都在用灵气遮蔽自己。直到来到那个身影身后,又喉结一滚,骤然迈步,站在对方身前。   注视着映入眼帘的面孔,刀客瞳仁猛然缩小,甚至险些发出声音。   “这……”   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前方清晰的反应,还是引起了梅映寒的注意。   梅映寒并未开口询问,而是同样迈步,来到白争流身侧。   这下子,两人同样看清楚了那个一动不动、立在走廊外间的影子。对方面容麻木,瞳仁中毫无生气。哪怕不多做试探,两人也能看出,眼前绝非活人,仅仅是一个被炮制过的傀儡。   也是一个……他们熟悉的傀儡。   在血魔之祸中,江湖各大门派摒弃私心,通力合作。   不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他们都在那段时间与无数人合作、结交无数伙伴。   包括峨眉的君家兄弟,包括武当的玄澄道长,也包括许多同样意气风发、嫉恶如仇的青年俊彦。   “是黄山的刘师兄。”   片刻寂静之中,梅映寒轻声开口。   白争流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有一刻的头脑空白。   而现在,映寒用一句话,换回了他的神智。   白争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脑后散开,一直延伸到脊柱、四肢百骸。   他眼前重新出现了那日在林中见到的“马匪”们的面孔,控制不住地问自己:“我是不是也曾在哪里见过他们?他们是不是也是某处门派的师兄师弟?……又是如何落入这些邪祟妖人手中,被他们残害至此!”   他以为自己会把这些话说出来,与情郎商量两句、在映寒回应的话音中心神安稳下来。可事实上,白争流只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说:“他如今仿佛并未收到什么‘指令’,怕是不会乱动。”   梅映寒看他片刻,缓缓开口:“是。”又看一眼两人刚刚从中走出的建筑,猜测,“这应该是‘姚夫人’的第二道保险,她很怕有什么人找到这里、带走咱们。”   白争流到底还是没控制住,冷笑出声:“看来咱们还真是颇受妖人欢迎。”   梅映寒:“京城当中,两个灵胎未曾出世,便引来诸多阴邪觊觎。轮到咱们,那些妖人怕是更加癫狂贪婪。”   白争流:“‘姚夫人’放了咱们那么多血……”   梅映寒说:“她会后悔做这种事的。”   白争流安静了会儿,倏忽笑了。   “对,”他说,“她会后悔。   “——我会让她后悔。”   ……   ……   话是说到这儿了,接下来怎么做,依然是横在白、梅面前的问题。   好在经过两人的试探,果然,即便他们解除身上的伪装,已经被做成傀儡的刘师兄也没什么反应,算是大大节约了他们的灵气消耗。   之后,两人一边在宅中各间房屋中找寻,一边大致确定了这栋宅子中居住者的数量。   六个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以他们留下的痕迹判断,白、梅认为,这六个人中,有五个都是较低的地位。住的房子更小,里面的摆设也不见精贵。   更有甚者,白争流在看到一滴落在床头的血迹时,对他们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你说,”他问梅映寒,“那‘姚夫人’要放咱们的血,可没抓到咱们的时候呢?”   梅映寒说:“她会选择其他人。”   白争流点头:“对。之前在常老鬼那边,宋家……”   他又想到了自己和梅映寒挖出来的满院尸骨。   还有天山之下的累累白骨,与他们身处一地的刘师兄,不知生死的师弟、师妹……   白争流维持着既是怒意汹汹,又是冷静的心神,继续道:“再有,前辈们与你我说过的前朝皇宫景象。这些都能看出,他们修行邪功,需要大量血肉。”   灵体为最佳。实在没有的时候,其他人也能凑合。   但刀客还有一件事不理解。   他的目光又落在身前血点上,说:“若住在这儿的人也修炼邪功,他与‘姚夫人’应该是同门关系,待遇不该差别至此。   “若是这原本就是屋中所住之人的血……”   白争流微微沉默。   半晌,他说:“咱们要按照最糟的情况来算。六个敌人,映寒。”   梅映寒:“走吧,继续找二十八将和镇星。”   白争流喃喃道:“这么多间屋子都不是,它们可能根本不在这里。”   梅映寒:“也有可能。”   白争流说:“而且,咱们踏进来的地方,其实都已经事先‘看’过一遍。”   梅映寒说:“咱们‘看’得并不熟练,是有可能出现偏差。”   白争流:“是,偏差——”叹了口气,“你说,咱们都能‘看’了,为什么不能‘说’呢?”   梅映寒一怔。   白争流还在设想:“你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样的能力是从何而来,通过什么而‘看’。但有一点,它与灵气有关,总是直接呈现在咱们的大脑……魂魄当中?既然这样,咱们或许应该抽些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它别的用途。”   梅映寒的声音有些沙哑,“不,不用‘抽时间’。”   换白争流怔住。过了会儿,他无奈地笑笑:“也是,咱们哪里有时间。”   他话音落下,忽而察觉出一点古怪。   没等白争流琢磨出这份古怪从而来,他又听到了梅映寒的声音。对方告诉他:“争流,你试一试。不要开口,与我讲话。”   白争流:“……!”   他的瞳仁猛地收缩,不可思议地侧过头,看向自己身旁的情郎。   梅映寒的话语还没有从他耳边落下,可他的嘴唇竟然闭合着,一点儿没有张开的迹象!   白争流心脏“怦怦”跳动,只觉得胸膛之中跃动的器官要从喉咙中跃出。   有那么一瞬间,他近乎晕眩。但是,振奋感紧接着涌上白争流心头,促使他按照情郎说的那样,同样双唇闭合,只在大脑里与对方沟通。   “映寒——”   白争流先叫对方的名字。   梅映寒眼神晃动一下,朝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映寒,”白争流又叫,带着十足的雀跃欢喜,“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梅映寒回答:“因为你的话。争流,这股力量一定不只有‘看’与‘听’‘说’两个作用,我有预感。”   白争流笑:“是!咱们之前完全是被束缚住了,可分明也想过的,这是‘神仙’的能力。”一顿,“‘神仙’还会什么?”   梅映寒想了想:“隔空取物。”   白争流便摊开手掌,叫道:“二十八将!”   两个人屏息,静静等待。   一息、两息……第三息过去的时候,刀客忽而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傻气。   他叹口气,放开手。可这时候,梅映寒忽而道:“兴许不是做不到,只是需要先确定东西在何方。”   说着,他同样摊开手。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屋中,架子上的书册、桌子上的茶杯……许多零碎的东西,开始隐隐约约的颤动。   终于,白争流看到茶杯的盖子从原有的地方飞起,来到梅映寒手上。   梅映寒垂眼看了手上的杯盖片刻,将其轻轻一抛。   盖子并没有像寻常该有的那样落在地上,发出碎裂声响。而是以一种极不符合常理的姿态,重新漂浮到原本的地方。   望着这一幕,白争流的心跳又有些加速。   不必梅映寒再说什么,他自然而然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二十八将……”   层层叠叠的声音,像是水波一样,以白争流为中心,从他所在的屋子向外扩散出去。   梅映寒作为距离他最近的人,同样是“听”得最清楚的人。他知道,刀客这会儿发出的动静,不会被任何一只耳朵捕捉。   能“听”到的,唯有白争流自己、站在他旁边的梅映寒,以及……   屋宅深处。   一个被施加了重重封印的屋中。   贴了无数符纸的桌上。   放在展架上的一把长刀,开始“嗡嗡”颤动。   “二十八将……”   来自主人的呼唤重新出现。   “哗啦!”   第一张符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向空中飞去。   这只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哗啦”“哗啦”“哗啦”的动静不断从屋中传出,不绝于耳。   桌子像是承受不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从四条腿开始,出现细细的、若隐若现的裂痕。   “二十八将——”   来了,又来了!   长刀的嗡鸣声更大,点点灵光从它身上浮现。最开始时,只是极为隐约、恰似黑暗中一只飞虫的小点。到后面,却逐渐磅礴、照亮整间屋舍!   而这时候,桌子上的贴的符纸已经尽数散开,只留下摇摇欲坠的桌身。   长刀依然在嗡鸣,它身侧,散落的灵光开始隐隐约约地朝着某个方向聚拢。   不,确切地说,那一共是三个方向。   不多时,杨春月、潘桂、凌华的身影共同出现在屋中。   潘桂虽已不是活人,这会儿,却还像是活人那样活动一下身子骨。可惜手指关节、脖颈肩膀到底不能发出“咔哒”的声音回应他,让他有些许不痛快。   当然,最多的不痛快,还是那拿走灵兵的妖人给的。   他们发现白、梅出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妖人拿着重重阴符,直接切断了三位将军现身的途径。   他们满怀对两个后辈的担忧,直到现在,终于听到了来自后辈们的动静!   “来了!”   桌子上的裂痕达到最大,最后只留下一声“吱”响,便直接分成两半,各自砸在地上。   杨春月一把握住仍然浮在空中的二十八将。她身边,凌华眼神复杂,握住另一边的镇星。   潘桂看着这一幕,“哈哈”笑了笑,“快走!莫要让争流、映寒他们等急了!”   再有,他也迫不及待想知道,两个后辈可还安稳。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19章 刘师兄   白争流是在第三声呼唤时感受到来自二十八将的回应。   最先那会儿,二十八将的动静还非常细微。白争流却没有错过,很快跟随那阵嗡鸣所在的方位,找到了存放二十八将的屋子。   还好……   意识到那是什么地方时,刀客不由地想到。   按照自己与映寒现在的搜索方向,真找过去,怕也是傍晚时候的事儿了。万一那会儿“姚夫人”已经回来,自己二人岂不是手无寸铁?   眼下,这种情况却不可能发生了。   白争流心中安稳。半是继续呼唤,半是尝试着直接用“意识”去触碰那些困住二十八将与镇星的阴符。   等到第一张阴符被他撕开,接下来的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在白争流的引领下,梅映寒也就加入了撕阴符的行列。   两人一同“动手”,不多时,就见到了重新现身的三位前辈。   至此,白、梅心头安定。   等到杨春月三将出现,他们已经在讨论:“……若是早早知道,咱们还有这份本领。前面在贺城应对‘巨人’,怕是不会有当初那么吃力。”   两人拼尽全力的一击,仅仅是让对方绊倒。若不是凌华将军手下士卒们唱起战歌,唤回颇多黑布军的神智,还不知道战局将走向何方。   杨春月三人听了片刻,目光相对,都从彼此视野中看出满足。   小辈们看来并没有大事,他们之前的担心未卜湾χzㄚし癥哩是多余的。   这并不让三将失落。相反,他们精神头都好了很多,可以和白、梅问起:“这几日,你们是什么状况?”   “几日?”白争流敏锐地意识到,过去的时间,果真比他和梅映寒经历的长些。   杨春月听出了他话音中的疑问,也跟着凝重些许,回答:“是。如今距离你们被那小鬼坑害,已经过去五天。”   “五天……”白、梅沉默片刻,与前辈们大致说了两人的经历。   前头正放下心的杨春月等人,听着听着,情绪再度紧绷起来。   潘桂反应最大,错愕道:“你们的魂魄被换到了另两个娃子身体里,还经受一遭鬼境?!”   白、梅点头。   杨春月皱眉,喃喃说:“怎会如此?以那伙儿妖人的能力,夺舍哪有这样容易……”   “不是‘夺舍’,”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凌华开口了,嗓音柔和,说出的话却十分精确,“是‘换魂’。你们说了,被换去的是两个孩子的身体,对否?”   白、梅应了,凌华便继续说:“长阳子是同我说过,他在妖人身上看过这等诡谲的能力。稚子本弱,他们的魂魄不会有成人那么稳健。又天生纯净,越是年幼的孩子,越能容纳旁人神魂。   “只是与夺舍不同。一次夺舍,要让被夺舍一方也主动做出准备。相应的,天道会将这种行为认定为‘交易’,一笔两清。落入被夺舍方体内的魂魄,会慢慢与前者契合。到后面,日子长了,纵然是长阳子,都有可能看错。   “如今这种,却根本坚持不到‘日子长’的时候。稚子之躯,根本无法长期容纳成人之魂。待得久了,只有肉身湮灭一个下场。倒是在他们体内的成人,只要在稚子肉身情况转糟之前离开,便能不受影响……”   在场其他人听着这话,都觉得体内生起一片寒意。   白争流忍不住问:“那那两个孩子的魂魄呢!”   凌华想了想,回答他:“在将成人神魂送入之前,施术者要将稚子魂魄引出。   “那以后,若是没有另外的容易,稚子神魂自然只能留在周遭。时日一长,便再也找不清方向……”   “不过,”看出白、梅神色因此变化,凌华又补充,“若是日子且短,或许有办法将他们唤回。民间不也有‘招魂念经’的手段?虽然那些乡间神婆不一定是灵体,但她们用的法子,兴许真有几分作用。”   杨春月听着,想了想,说:“的确,我听过这种事。”   白争流连忙问:“前辈!那你可知道届时手段?”   杨春月面露犹豫:“只是听说,某家孩子在山上‘失了魂儿’,转眼却被神婆带回来……”要说那神婆用了什么法子,她却说不出了。   白争流听着,略有失望,却也反过来安慰杨春月:“无妨。只要知道这个招数有用,等我们解决掉这边的事,回去找那小姑娘,把两个男孩儿的身体一并找回,便知道要去试试。”   虽然只是一个“尝试”的机会,可对两个莫名被拐、离开身体的孩子来说,应该也是一样重要。   他们会有机会回到父母身边。而不是直接被判定死亡,埋入黄土。   杨春月听着,抿抿嘴巴,道:“正是这个道理。”   白争流看她神色转了,这才放心,又掂量一下手中长刀。   “他们约莫六人,咱们这边也有五人。”他说,“他们为首的,是一个要阴谋诡计,才能捉住我与映寒的‘姚夫人’。咱们这边,却无人惧怕与他们正面相对——   “我们赢定了。”   ……   ……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没有继续侯在屋中,而是重新返回了浴池。   等到重新见到“刘师兄”时,白争流、梅映寒一起停下脚步。   他们看着眼前的面孔。的确是熟悉的人,至多是不见的几年在他身上增添了一些风霜。可在两人的回忆里,刘师兄依然是豪爽说着要与他们喝酒的模样。   可惜……   白争流、梅映寒一起拿起了手中的兵器。   虽然前面算人数时,他们并没有算上刘师兄。可两人都清楚,一旦“姚夫人”回来,发觉他们逃脱,刘师兄就会成为“姚夫人”最得力的打手。   他们不可能冒这个风险。自然要在人回来之前,一劳永逸地接触麻烦。   更何况,眼前的“人”看似还站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回神,朝他们露出灵动表情。可内力,他已经早就不是人了。   刀刃、剑刃一同落下。   稻草散开,细碎的草杆在风中飘动。   白争流蹲下身,伸出手,抚上男人的眼睛。   他的掌心一点点在对方面孔上挪动,由上而下……最后,男人闭眼,彻底结束了他曾经豪爽义气、大笑着邀请诸多新结识的伙伴去往黄山,也曾经重伤在身、却依然大呵“这儿由我顶住!你们快去找那血魔”……的一生。   认真讲来,白、梅与他的交集不算很多。可光是这些场面,已经足够让他们在心头拼凑出一个对此人的印象。   白争流轻声说:“师兄,等解决此地祸患,我与映寒定寻个好地方将你安葬。日后有机会,也会将你的消息告予黄山前辈。那时候,他们定然要来接你归家。”   这句话后,他抬起手。却不是起身,而是像前面面对众多马匪时一样,挑开了男人的衣裳。   映入眼帘的场面,让在场所有人瞳仁一缩。   白争流是其中最冷静的一个。毕竟,他早就在其他人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痕迹了。   “这,”潘桂忍不住叫道,“他身上哪来的这样多鞭痕?”   没错。除去因习武、因闯荡江湖而有的无数大伤小伤之外,刘师兄身上,同样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鞭痕!   白争流慢慢吐出一口气,说:“我疑心,他们抓这些‘傀儡’,原本是另有目的。只是在其中,有些人没了,所以又被他们利用一遭。”   否则的话,以他见过的胡屠户身上状况,制作傀儡,压根不需要对方身上有这么多伤口。   白争流尽量用平稳语气,“也不是如我和映寒一样放血……唔,”他的手指在某几道伤痕上轻轻掠过,“不,恐怕还是有那么几回的。却不多,主要目的,还是要他们做其他事。”   可又是什么事,会在刘师兄、前头的“马匪”们身上落下那么多伤?   白争流、梅映寒都想不明白。他们见识太多,也受到年龄限制,有很多事,不曾亲眼去看。   倒是三个前辈,在一阵思索之后,杨春月迟疑着开口,和潘桂、凌华确认:“潘叔,凌将军。你们看,这些痕迹,像不像……”   潘桂心急:“有什么思路,春月丫头,你说!”   杨春月说:“咱们从前见过的。前朝那会儿,有人对待服徭役的民众,便是像眼前这样,一鞭子一鞭子往上抽。”   潘桂瞳仁微微收缩。   他喃喃说:“照你这么说,他们旁边还有一个‘监工’?”   杨春月谨慎地说:“我也只是这么一想——”   潘桂沉默,凌华则说:“是有这种可能。”   得到另两个曾见过此类事的人认可,杨春月转过头,对一脸疑问的后辈们道:“有些事,需要大量民丁去干。可活儿毕竟太苦,按理说,若是他们给百姓足够的米粮,未必不能换得人自愿。可是,能用鞭子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又要耗费那么多?”   白争流听到这里,缓缓点头,梅映寒也说:“这么一讲,我是见过一些做苦役的死囚。”他们身边,也有监工。   只不过,“死囚”做事,寻常人只会觉得活该,并不会心疼他们辛苦。   白争流喃喃说:“不过,他们究竟在做什么隐秘的事?”   梅映寒:“恐怕只有等‘姚夫人’回来,咱们才能知晓。”   白争流:“……也对。”   话音落下,他倏忽转身。   杨春月三将略有吃惊地看他,不知道白争流这是要去做什么。梅映寒却有思路,看着往前迈开步子的情郎,他没有犹豫,同样再度靠近了那锁住他与争流身体多日的屋子。   之后,两把兵器又被抽了出来。   验证此前一些猜测的时候到了。   他们出来的时候,外头的禁制并未做出反应。但是,轮到两个“外来者”想过要闯入——   刀锋、剑刃碰上禁制的瞬间,原本空空如也、极能迷惑外来者目光的地方,忽而卷出一阵阴气!   城中,另一处宅院里,一个身着华贵的女人面色微微一僵,看向眼前人,眼神之中充满怀疑与试探。   若是白争流、梅映寒在这儿,他一定能认出。女人身前,可不就是被他们叫了多日前辈的秦桑、沐鹰。   可惜他们身不在此。   也无妨。   “说来说去,”女人发难道,“你们便是不信我!我讲了多少次?那两人狡猾!我是曾将他们捉住,可转脸就被他们逃脱!那之后,便彻底没了两人的踪迹……”   她脸上扯出一丝冷笑。   “与其跟我纠缠,不如好好想想,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说罢,她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屋子。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20章 姚夫人   越往前走,女人脚步越快。   她的脸上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可只有姚夫人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有多乱。   禁制被触动,说明有人在自己不在的时候闯入了那栋宅子。   可是怎么会这样?宅子的位置是机密中的机密,除了自己,就连平日住在那边的血奴们也不知道它的具体位置。   为了糊弄过来抢灵体的人,自己可是特地把血奴们都带了出来。如今身在其中的,仅仅是两个被关在其中的灵体。   ——难道是灵体破除了自己的限制?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姚夫人直接否决了。   不可能!她的神魂转移之术,虽然也有逆转的法子。但那法子是尊者唯独赐予自己的,整个长冲门中,都唯有她有这样的殊荣。   当然了,其他人只要做出贡献,也多少得到过一些尊者的赏赐。可是,一年年看下来,姚夫人慢慢觉得,并没有哪个赏赐比自己掌握的术法好用。   除了《摘星录》。   但是,摘星录是属于所有人的,并非某人一人独有。照这么算下来,还是她拿到的东西最好。   这让姚夫人心头升起了一丝原本没有的野心。她想,等到尊者降临的那一天,自己或许可以凭借这一份与众不同的呢冲,得到更多东西。   不过,那毕竟是之后的事情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表现,有没有引起秦桑、沐鹰的怀疑。可是灵体被发现的可能性近在眼前,姚夫人完全不敢冒险。   她必须回去看看。   说到“回去”……   女人在一片房屋中间停了下来。   她分明没有开口,房屋中的人们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用出门,站在姚夫人面前。   女人的视线快速从他们身上扫过。不多时,看到了那对负责引诱白、梅追上“马匪”们的男女。   他们其实并不是真正夫妇,当时的断臂孩子自然也与他们无关。不过,这两个人还是有些共同点的。   姚夫人吩咐:“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若是他们过来了,给我传信。”   这会儿她说的“传信”,自然不可能是如白、梅那样,去驿站寻找人手。   姚夫人话中提到的,也是一种从《摘星录》中学到的术法。而单看这对男女既然能够学会其中的术法,便能体会到,“血奴”的身份的确存在些许不同。   不过,这些都不是姚夫人这会儿在意的事情。   她又转向在场另外三人。他们同样是两种性别,两男一女。   每一个人衣袖被撩起来时,都能看到他们手臂上一道一道的伤痕。   姚夫人道:“你们几个,和我走。”   “是。”男女们应声,同时闭上眼睛。   姚夫人往日会对这样的乖觉满意。可是现在,她满心只有“不能被那两个家伙发现”,以及“不能让我好不容易抓住的两个灵体逃出去”。   早知道这样,倒不如直接在抓住他们的时候,直接将他们身上的血放干、肉吃掉!   可她那时候起了其他心思。一口气做这些,是会让自己的实力大幅度增长。开始,如果能将他们藏起来,细水长流。有朝一日,她的实力恐怕会进展到一个所有人都要吃惊、恐惧的地步!   在这种可能性的吸引之下,姚夫人做出了决定。现在,再说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看着闭上眼睛的男女们,袖子飞扬,捏出一串法诀。   原本平静的院子里,霎时刮起一阵狂风。   狂风之外,那对“夫妇”虽然没有得到姚夫人的吩咐,却同样闭上眼睛、死死低下了头,不敢觊觎半分自己暂时不能得到的东西。   纵然这个过程中,风卷起的沙石从他们的面颊上划过,刺得他们脸上、裸露在外的脖子上一阵疼痛,两个人都没有违背的心思。   直到狂风散去。   男女终于各自咽了一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这一眼,他们猛地僵住!   只见原本应该变得空空如也的院子当中,竟然还站着两人人影。   不……不应该说“还站着”,他们刚刚还不在这里。只是主人离开之后,他们倏忽出现。   男女的牙关开始颤抖。   秦桑微笑着看着两人,脸上表情和煦。若是几个月前,有人在京城中看到这样的“秦大人”,少不得要上前问一声好。   可现在,没笑多久,他的表情冷淡下来。   看着这样的变化,男女膝盖一软,竟是直接“噗通”跪在地上。   秦桑望着这一幕,骤觉索然,却还是开口:“我问你们阿黄去了哪里,你们可愿告知?”   虽然都知道“姚夫人”是女人的本名,但在外隐藏了这么多年,他们彼此称呼的时候,还是会叫对方现在的名字。   那拐子和白、梅说起“把你们带来的,是‘姚夫人’”时,白、梅尚只是从他的话音之中模模糊糊地猜到一个长冲门中的“前辈”。但他如果直接说“黄夫人”,两人恐怕就能直接把人对上号了。   这是后话,先说眼前。   听了秦桑的话,跪在地上的一双男女愈发恐惧。   他们也不说话,只是拼命磕头,口中说着“饶命”。   看着这样的两人,秦桑原本的索然心情更多了十分。他缓缓地、遗憾地开口:“好吧,看来你们对阿黄忠心耿耿,并不愿意做这个‘叛徒’……”   说着,他展开手中的扇子。   而男女在扇子展开的声音当中,惊恐地开口,连忙为自己澄清:“仙师!并不是我们不说,只是姚仙师每次走得时候,都不会让我们看到……”   秦桑微微一笑:“哦?原来是这样啊。”   他语气温和。哪怕明知道眼前男人绝对不好对付,听到他用这样的口吻讲话,跪在地上的男女还是松了一口气。   “正是这样!”他们连忙说,“大人,我们说的句句是真。”   “我相信你们。”秦桑还是微笑着。   地上的男女也开始笑。直到男人笑着笑着,开始七窍流血。   最开始的时候,女人并未反应过来身旁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听着那细微的“噗噜噜”响动,她缓缓意识到一些事,大着胆子转过视线,竟然看到男人口中不断涌出血沫!   她瞳仁骤然缩小,身体僵硬。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死了,自己却没有死。   难道就这么被放过了吗?   虽然就算这会儿活下来了,待会儿,夫人回来之后,自己多半还是难逃一死。   可现在还能呼吸,对女人来说,已经是一种劫后余生。   她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害怕,只用一种恍惚神色看着眼前男人。   “别怕。”秦桑依然表现得十分友好,告诉女人,“我杀他,只不过是因为他脸上的胡子很不顺眼。你却不同了,是女郎,原先也没有胡子。”   啊,胡子……   女人盯着秦桑面上的胡子,脑子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明白。   秦桑便继续对她解释:“我不爱人和我留一样的胡子。尤其是他这样,分明是与我一样形状、一样长短,却显得那么脏,不知道多久没有清理过。啧,我仿佛都在上头看到虱子了!”   说到最后,秦桑的身体十分夸张地抖了一下,像是真的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深恶痛绝。   女人听着,终于放松地笑出来。   原来是这样!自己不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碍到仙师的眼睛,所以,一定不会……   女人口中开始泛起血腥气。   到死,她都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到秦桑了。   而在她倒在地上之后,秦桑抱怨地对旁侧沐鹰开口,道:“师兄,你也不帮着点儿!”   沐鹰冷笑:“帮?帮你发疯?”   秦桑:“哪里有——”一顿,又笑了,“我也不喜欢头发都梳不好的女人,她死有余辜。”   沐鹰不耐烦与他说这些,直接道:“方才看清楚她用的哪种法诀、定位在什么地方了吧?快走!”   秦桑这才收敛神色,慢慢道了个“好”字。   他们原本也不需要问那对男女。   再说另一边。   姚夫人这会儿已经带着余下三个血奴,来到自己的另一处宅子。   这个宅子的来历其实也有一番说头。她全面接手之前,这里属于一个富商。只不过,有一天,富商得到了一门可以延年益寿的法诀。像是故事里注定地那样,他对自己的子孙后代举起了屠刀。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同样的事,在漫长的岁月里,不同的地方上,不断上演。   而现在,进入本该完全受自己控制的宅子时,姚夫人的心跳越来越快。   不对劲……   如果宅子是被人闯入的,为什么进入的禁制反倒没有受到任何破坏?   可要说闹出东京的当真是那两个年轻的江湖人,姚夫人还是不愿意相信。   她太笃定自己的法术了,根本不觉得它会有破绽。   直到一阵刀风、剑风夹杂着灵气,向她袭来。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突然感觉这个副本的标题得换一下   原本说诡戏班,重点在拐子们拿狗皮人卖艺上   结果根本没详细讲这部分   _(:з」∠)_思考一下,换成什么 第321章 擒下   攻击了禁制之后,白、梅便潜伏在宅中,等待宅子主人归来。   他们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纵然“姚夫人”出现时,他们果真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对方也曾在血魔之祸时,与他们并肩而战。   白、梅已经没有更多惊愕了。   现在想想,以血魔与常老鬼等邪祟如出一辙的修炼手段,当时长冲门人出现,根本就是去扫清痕迹的吧?   这般念头在刀客、剑客心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压下。   如今最终要的,还是将姚夫人擒下。之后,从她口中逼问刘师兄被迫做了些什么,再有,玉涵韩殊的消息。   两人凝神静气,默契无比。一刀一剑将姚夫人限制在一片区域内,不给她半分挣扎空间。   杨春月三将则越过姚夫人,来到女人身后的男女们处。   几个“血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回来,就要直接对敌。此刻皆是心神紧绷,警惕地看着面前飘在空中的将军们。   杨、潘、凌则是丝毫不给他们反应的余地,灵光闪烁间,三人曾经的兵器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他们手中。   不过……   数息之后,杨春月看着心神大乱,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眉尖微微拧起。   她身旁,潘桂、凌华面对的情形也差不多。   虽然早早听争流、映寒说过,被姚夫人带在身边的可能不是其他长冲门人,而是类似仆从的身份。可她既然能带上对方,就说明他们是“有用”的。   眼前这样,却不像是有用啊。   他们忽略了什么?   杨春月松开握刀的手。   由灵光组成的刀并没有因此落下,而是依然横在男人颈间,限制着他的行动。   杨春月则缓缓低头,去端详眼前男人。   她看到对方恐惧无比,眼睛闭着,鼻翼不断收缩。   看到对方嘴巴里喃喃念着什么,细细观察嘴型,却只是毫无用处的“菩萨保佑”。   看到……   杨春月的眼神倏忽一凝。   她猛地伸出手,拉开男人的衣领。   而后,女郎脱口而出:“他身上——”   有那么多伤!   不是如同前面刘师兄一样的鞭痕,而是真真正正的刀伤!   以杨春月三人的眼光来看,自然一眼就能瞧出,这些伤口都没有落在致命的地方。相反,它们像是有意避开了会让人出血过多、直接死亡的地点,讲究一个“细水长流”。   现在,男人身上的伤口正在一点点崩裂,其中血流涌出,化作细小的血色雾气,涌向——   “铿!”   一直在被动躲避的姚夫人,在接触血雾之后,精神一振!   她倏忽抬手,掌心一对峨眉刺横在眼前,同时挡住二十八将与镇星,也让白、梅与她视线相对。   昔日和蔼可亲的“前辈”,这会儿完全换了一张面孔,从眉梢到眼角都透出狰狞。   “我倒是小瞧你们了,”姚夫人冷笑,“竟真能从转魂术下逃脱!”   白、梅不理会她。   姚夫人紧接着又道:“可惜啊,就算你们回来了,也是个神魂不稳。迟早有天,还要魂飞身外……”   白、梅依然不为所动。   姚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恨恨。   她如何看不出来?眼前的两个青年,莫说什么“魂飞身外”了,根本就是好得不能再好!魂魄与身体完满契合,道基稳固经脉扩宽,灵气自丹田而生,冲到他们四肢百骸!   正常打斗之下,她根本不是两人的对手。这才在前头使计,当下又作此发言,想要两个青年乱去心神,露出破绽。   对方却根本不吃这套。   好在自己也算是有备而来。只要三个血奴在,她就能源源不断地得到力量。纵然他们死了,姚夫人也能对他们的尸身加以利用……   她心神微动,正要念一句法诀。这时候,变故又生!   只见杨春月三人竟各自拎起一个男女的后领,就这么带着人走了。   姚夫人愣住,白、梅则是不禁一笑。   如果角色互换,他们也会做出和前辈们一样的选择。   有眼睛都能看出来,姚夫人要从他们身上取血。   想要让她不能成功,就要挡住血雾飘散。   可这哪儿有那么容易?血这种东西,和水一样难以限制。杨春月三人又不可能现场找个容器,把那几个男女关在里面。   既然这样,走远点,就是最简单便捷的方式了。   感受着血奴们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姚夫人的面容微微发白。   白、梅毫无怜悯地看着她,清晰感受到,随着峨眉刺上萦绕的红色一点点散开,架住二十八将、镇星的力道也在迅速变轻。   两人再一使力,峨眉刺登时从姚夫人手心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鸣响。   姚夫人面容发白,在左右刀剑的压制下,一点点跪在地上。   她这会儿倒像是恍然一般,对着白、梅演戏:“白小友、梅小友,怎么是你们在这个地方?我接到消息赶来,路上脑子一晕,对后头的事,便有些记不分明了……”   白争流眉尖一挑。这样子,是想假装自己和刘师兄一样被人控制,所以做出此前那些?   若是白、梅不曾听过拐子的口供,他们可能会相信这话。可现在嘛,两人只是把刀剑又压得距离姚夫人的脖颈近了一点儿。   后者已经感觉到从脖子上传来的刺痛。   她闭上嘴,眼中怨色更深,却并不绝望。   都从前朝活到现在了,除了转魂术,姚夫人自然也有其他手段。   虽然心头可惜,这具自己用了多年,历来十分顺手的身体怕是要废去了。却也无妨,自己早早选好备用,对面儿也是个年轻貌美、伸手不凡的女郎。   姚夫人绝望似的低下头,嘴唇微动,默默念咒。   就连身前两个青年又戳戳她,问“究竟是你们这些妖人,共同假造出一个长冲门。还是原有的长冲门人,被你们取代身份”,女人都没有回答。   快了!她马上就能从这具身体之中脱离。到时候,且看这两个毛头小子要如何将她捉去——   姚夫人这么想着,却在神魂轻飘飘离开身体的瞬间,察觉不对。   原先任由自己自由来去的躯壳,到此刻,就像是一个笼子,生生将她锁在其中。   女人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后面,目眦欲裂。   “你们做了什么?”她问,“做了什么!”   白、梅看她这样,自然知道,自己前面心神微动,琢磨的“那股能‘看’,听‘说’的力量能否做到禁锢一人”的想法生效了。   两人并没有回答姚夫人的问题,而是重复:“长冲门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夫人神色更加狰狞,满目怨恨,望着眼前两人。   自己竟然阴沟里翻船,栽在这种地方?   她不可置信,又意识到,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两个青年有如此实力,沐鹰、秦桑才会在见过灵体之后,还愿意把他们放出京城。   可笑自己还在为遇到灵体信息,却不曾想,从一开始,自己恐怕就是被扔出来的探路石!   姚夫人心头恨极,依然没有回答白、梅,而是将另两个人拖下水:“你们那两个好前辈,可是生生盼着你们死呢!他们也要如我一般,不,他们还不如我!碰到灵体,竟然还放你们活着……唔!”   她的话音骤然停顿,眼睛瞪大看向白、梅,喉咙中一片“嗬嗬”声响。   两道嗓音一前一后从她脑海中响起。可她清楚地看到,眼前两个青年根本不曾开口!   他们就那么从容地侵入了她的识海。神识所过之处,那些被姚夫人压在心头多年的秘密,像是被揭开上头的所有遮掩,一并暴露在阳光之下。   “原来这个地方叫做‘识海’。”听着姚夫人的心音,白争流恍然。又琢磨一下她想到的其他东西,“映寒,那咱们‘看’东西、‘说’东西的,是不是就叫‘神识’了?”   姚夫人听着这些,喉间蓦地一甜。   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败在连这种基础细节都不知道的青年手中。   “她不杀咱们,只是为了‘细水长流’啊。”又翻看了片刻姚夫人的思绪,白争流一阵无聊,“我还当你我真有什么庇佑。”   “庇佑”……   点点鲜血从姚夫人唇角溢出。   梅映寒:“争流,且看。她这会儿想到的,是什么场面?”   白争流:“咦?”他被吸引注意力。眼前场面仿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肉眼所见,另一部分则来自意识。   哦,现在他知道,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名叫“神识”了。   在白争流的“识海”当中,一段场景逐渐展开。   他看到了许许多多、没有尽头的身影。他们排成一队,慢慢往前,背后都有一个背篓。背篓当中,放着某样颜色深沉、看不清细节的东西。   虽然整体行进速度不快,旁边却也有人盯着。一旦发现有人“掉队”,便有一鞭子抽了上来。   “快走!”那人斥道,“这么点儿东西,值得你们在这儿磨磨唧唧?若想偷懒,可莫要怪大爷我不客气!”   说罢,他又扬起了手中的长鞭。   在男人的催促下,漫长队伍重新恢复整齐,继续往前,直到走进白、梅再也瞧不见细节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来了!   恭喜小白小梅总算学会修真专用名词(x2个) 第322章 搜魂   画面结束,白、梅心神沉沉,都意识到,前面的场景之中,自己还看到了其他熟悉的身影。   从前意气风发的豪杰,现在竟像是牲畜一样被人驱使!   纵然不论这些,也不知道,那些背篓中究竟是什么东西……   “阴石”。   在两人思绪转动的瞬间,姚夫人给了他们答案。   紧接着,又是对方的反抗:“我呸!什么灵修,还不是会用这上不得台面的搜魂之术!”   白、梅:“搜魂?”   姚夫人面色愈差。到这一步,已经不再完全是因为被捉住的不甘。而是她的识海很难承载更多力量,如今被白、梅几番搅弄,逐渐出现溃散之兆。   这份危机感一样传入两个青年的思绪。刀客、剑客登时凛然,也不在意“搜魂”不“搜魂”了,而是抓紧时间,继续问:“前头那些人,背着阴石,是要做什么?”   姚夫人:“做……准备。”   白、梅:“什么准备?”   姚夫人:“尊者……降临。”   白、梅瞳仁微微收缩。   又是“尊者”!   “他是什么身份?”两人当即问出下一个问题,“‘降临’下来,又要做些什么?”   姚夫人:“……”   她思绪中出现一片空白,喉中也涌出鲜血。   白、梅看着这一幕,都知道,女人多半是活不长了。   他们并不同情,甚至觉得她吃苦太少。就这么死掉,反倒是占了便宜。   可惜以两人如今的状况,也无法让姚夫人不死。不说她活下来,日后会不会再作他乱。只说听他们不过是两人行走江湖,又有无数担子压在肩头,哪来的精力看管她?   白、梅压下心思,稍稍等待。   过了片刻,姚夫人神色回缓。   她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脑海当中,刀子翻搅一样的疼痛再度袭来!   那两个年轻人继续问她:“你那‘尊者’,究竟是什么身份?来我们这儿,是有什么心思?”   “极星天尊……”姚夫人神思恍惚地回应,“自当带领我等,奔赴大千世界。”   思绪落下,她脑海里又出现了一道图景。   白、梅看去,只见一个身形巨大、宛若山峦厚重的黑影坐在莲花台间。莲花台下,是一片尸山血海。   以姚夫人为首的长冲门人们则分别坐在莲花台左右,身下各有一法器。或金元宝,或飞叶,也有可能干脆只是一把刀、一把剑。   他们面容虔诚尊敬,眼里带着对黑影的无限崇拜。而在他们身下,累累尸骨之间,白、梅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   两人心神更沉,同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以姚夫人此刻的状态,她确实承受不住更多了。   梅映寒抓紧时间:“他会在什么时候‘降临’?”   “……准备得当之后。”   白争流:“怎样算是‘准备得当’?”   姚夫人:“阴阳混淆。”   梅映寒:“如今是什么进度?”   姚夫人:“快了……很快——”   白争流咬牙:“那些人现在在哪里?!”   “……”姚夫人双眼睁大,嘴巴张开,眼神模糊,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   白、梅一同抬高嗓音,呵道:“说!”   这一道声音,于姚夫人而言,不亚于雷霆直接劈落在耳边。   话音落下的瞬间,姚夫人眼睛、耳朵、鼻子一齐流血!   白、梅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无半分怜惜,只再度呵道:“说!”   姚夫人喉咙深处再度发出模糊的响动,白争流与梅映寒在她的识海当中听到无数痛苦哀嚎,尖锐的叫喊声像是锥子一样扎入两人大脑。   两人却不为所动,依然紧紧盯着姚夫人,不给她半点逃避问题的可能。   终于,姚夫人虚弱至极,给出回应:“普隆山。”   这句话后,姚夫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白、梅垂眼看她,的确感觉到,这会儿女人的神魂已经支离破碎,离死不远。   白争流尝试着操纵自己的“神识”,想把姚夫人乱七八糟的神魂碎片拼起来。   梅映寒有所留意,也开始与他一同拼凑。   就这样,姚夫人在生死之间沉沉浮浮。深入灵魂的痛苦还在,意识却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察觉自己的动作奏效,白争流停下拼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卖掉’我们的地方,是在哪里?”   “……桂花巷子。”姚夫人回答,“走到最里头的屋子,那群拐子就死在里头。”   ……   ……   姚夫人终于还是死了。   白、梅看着她凄惨的死状,心头遗憾。   分明做了那么多恶事,死得却这样轻易……罢了,还是做正事吧。   他们开始用神识呼唤,请前头避开的前辈们回来。   虽然是刚刚发现的能力,可没用多久,白、梅已经炉火纯青。   不多时,杨春月三人果然给了他们回应。但在这同时,也告诉他们一个坏消息。   差不多就在姚夫人死的时候,她带来的三个男女也死了。杨春月三人检查过,初步判断,他们的死因是心脏上的一处符咒。   对这个结果,白、梅有些意外。细细想来,却又是理所当然。   “不过,”杨春月说,“我们到底是赶在他们死前问出点什么。”   白、梅很感兴趣,“前辈,您说。”   杨春月:“他们是被人拐去的。”   听到“拐”字,白、梅眉尖皱起,暗想,这种事情如此猖獗,背后是否也有长冲门的推波助澜?   杨春月:“说是眼睛睁开,便到了一处山中。”   白、梅:“……普隆山?”   杨春月摇摇头:“具体是什么地方,他们便不知道了。只知道那边的聚集了很多人,人人都要吃苦做活。经常有人会死,但他们从不知道那些死人的尸身去了什么地方。   “当然,这是他们还在山里时的状况。等他们被姚夫人带出,对那些死了的人的归处,算是心里有了估算。   “至于为什么会被带出来……”   杨春月微微冷笑。   “他们自愿加了长冲门。却不是要进去当人,而是去当那群人的奴才。”   隔山差五出点血,便能活下去,还能不再在山林里吃苦。这买卖对于许多血奴来说再划算不过,他们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至于“活下去”的过程中,少不得要助纣为虐。譬如白、梅醒来时身上的很多刀伤,都是几个血奴动手割开的。   姚夫人不过是要享受,怎么可能亲自动手?   这种事儿,血奴们便不在乎了。   白、梅听到这里,有些喟叹,但不算因意外。   世界上那么多人,他们早就知道不能让所有人跟自己是一个看法。而他们自己,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不过,从屋子里的痕迹来看,还少了两个人。”   想了想,白争流说。   潘桂飒然道:“好,我立刻去斩了他们!”   梅映寒:“叔爷爷,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一顿,“再有,他们多半也已经死了。”   潘桂:“……”   “也是。”他肩膀上的力气松懈下来,只是眉尖依然拧着,问两个青年,“如今这状况……唉,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白、梅认真想了片刻。   既然确定长冲门有问题,那就不必回京与沐鹰、秦桑质问了。他们可以直接转道,前往普隆山。   这个地名不算陌生,梅映寒曾经去过,白争流也有听说,知道它坐落西南。   传闻,那片地方遍地瘴气,无数虫蛇。外人过去,不留神之下被咬上一口,都有可能致命。   “到了地方。”梅映寒先说了地名,之后提到,“怕是要联系五毒的前辈、师兄弟姐妹,看能否得到他们帮助。”   与中原各大门派不同。五毒虽有名声,行事却低调隐蔽。前头血魔作乱时,此门也没有回应来自屠魔盟的邀请。依然待在瘴气之中,避世而居。   不过,“找上门”毕竟还是与“发邀请”不同。梅映寒觉得,自己二人可以尝试一番。   白争流听了这主意,也跟着点点头。   “顺道给各大门派送信,”他又提出,“以从那女魔识海中看到的状况,光是你我二人,怕是难以应对。”   梅映寒想了想,“这事上,怕是要求助崆峒的前辈们了。”   恰好,按照他们前头的打算,两人原本就是要往崆峒拜访的。   “只是不知道,“白争流喃喃说,“那么些孩子,咱们能救下几个。”   梅映寒说:“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走吧。”   早点出发,早点抵达,兴许就能多救下一人了。   白争流听着这话,自然点头。当下,便不再在姚夫人这宅子里耽搁,快速离开。   走的时候,也不忘按照此前说的那样,带上刘师兄的尸身。   为节约时间,两个青年与三位前辈兵分两路。白、梅前往桂花巷子,杨春月三人去安葬刘师兄。   一行人都没看到,在他们离开之后,两道身影逐渐在姚夫人的宅子中显露身形。   “真是废物。”   秦桑一脸厌烦,如此评价姚夫人。   沐鹰听着,并未多说什么。只走向姚夫人平时修行的屋子,多少拿些姚夫人的珍藏离开,也不让自己白来一趟。   作者有话说:   小白小梅,无师自通…… 第323章 妇人   白争流、梅映寒从桂花巷子离开时,刚过清晨。如今回来,又已月上中天。   整个巷子静静悄悄,只有零星狗吠声传来。   白、梅对视一眼,缓缓迈开步子,踏入当中——   只是抬脚、落脚的间隙,两个人明显感觉到,自己身边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是哪里变了?   白、梅不动声色,一步一步地往前。   晚风吹了过来。正值秋时,白日还有秋老虎发威,到晚上,温度却是正正经经地降了下来。   若两人还是孩童模样,这会儿便要觉得冷了。换回真正的身体,一点儿秋风,不至于让他们觉得寒凉。可风中的气息,却引起了两人的注意。   白争流分辨片刻,低声说:“是血。”   梅映寒点头。   可抓来二花的拐子们早就死了,如今又是哪里来的血气?   两人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一起加快了脚步。没花多长工夫,就顺着气息,来到一座院前。   他们先没进入,而是将神识探入眼前院落。映入眼帘的场景,让白、梅瞳仁微微缩小。   一个女孩儿站在院中,正是他们熟悉的模样。女孩儿身后,则是他们同样熟悉的一群孩子、一群“犬”。   白、梅甚至从孩子群里看到了彼此前两日的样子。再细细去想,情郎旁边那个,应该就是“自己”吧?   两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短暂掠过,很快又落在二花身上。   不光是二花,还有她身前的人。   女孩儿的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几颗血珠从她额头滚落   她手中拿着一把刀。乍看起来,是厨房切菜的样式。上头却沾了血,还继续她面前的妇人身上扫过。   妇人脸上写满了惊恐,身体早早跌倒在地,手撑在身后,看起来想要向后挪动。可她背后,又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她的动作,让她的挣扎变得徒劳,只能眼睁睁看着二花在自己身上落下一刀又一刀。   又要来了!   妇人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恐惧地等着即将到来的疼痛。可是,疼痛却迟迟不曾真正到来。   须臾,妇人迷茫而带有期待地睁开眼睛,正看到一玄一白两个青年站在自己面前,挡住了朝她刺来的刀。   妇人瞳仁猛地收缩,“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心思一闪而过,又在看清两人的江湖客打扮后变成惊喜。   “大侠!“她失声叫道,“救救我,救救我啊!”   话音未落,就听到那个玄衣刀客开口。却不是向自己,而是问那头上流血的小女鬼,“你为何杀她?”   经历过与二花相处的一天,白、梅大致摸清了女孩儿的行事模式。   对和她一样受害的无辜孩子,二花也会下手。但是,这里的“下手”是指她拿一种“我是为了保护你们”的逻辑,把其他孩子圈在自己的掌控中。   同样是作恶,但她是出于“好心”。白、梅自然不会赞同她,更不会助纣为虐。可要是能够挽回,他们更倾向于先尝试去救其他孩子,再来评判二花的功过。   而对于将她、将其他孩子害成这样的拐子,二花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结合女孩儿之前说的“外头都是他们的同行,与他们狼狈为奸”,白争流觉得,在救妇人之前,先与二花问清楚。   他说完,便见二花同一种十分稀奇的反应看他。   先是目光一点点在白争流……哦,还有旁边的梅映寒身上扫过。之后,女孩儿扭过头,去看自己身后的两个男孩儿。   再看看白、梅,又看看两个男孩儿。   “……”白争流意识到什么,“你能看到我们的魂魄?”   二花则道:“你们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双方都没有正面回复另一边的问题。而二花毕竟年幼,不像两个青年,早已懂得“不动声色”。一点儿念头出现,都完全显露在这小姑娘脸上。   比如现在,白、梅就从她神色中看出“这两个人,是不是要对付我”的警惕。   两人不曾分辩。这一点,二花不算想错。   所以白争流再开口时,是道:“若你有个合适的理由,我们便不拦着你。”   从心怀期待,到逐渐意识到情形诡异、眼前两个青年像是与那小女鬼有什么交情的妇人听到这里,登时一个哆嗦,“你们——你们也是这小女鬼的同伙儿?!”   白争流没理会她,只继续看着二花,问:“说吗?”   二花神色沉沉,看看白、梅,再看看他们身后的妇人。最终,想到了两人提着刀,站在自己那边的拐子身前的样子。   她垂下眼睛,额头鲜血滴滴落在身前的地面上,告诉白、梅:“我从那边逃走的时候,曾碰到过她。   “那会儿她在门边看我,还问我,是不是被人欺负。   “我听她话里颇关怀,便也信她是个好人,找她求援,望她报官。她口中应得好,还将我带到家中歇息,给我食水……”   “之后,”二花的嗓音逐渐变轻,“她让我候在屋中,说会带官府的大人们来。可等她出去,我却听到屋中有人叫喊。   “顺着声音过去,我到了一扇门前。门里有一个阿姐,对我说‘快跑’说这阿娘不是好人,她就是被她骗来……”   白、梅听到这里,心神一凛,回头看向那满脸恐慌,正悄然向一旁挪动的妇人。   她嘴唇都在哆嗦,对上两个青年的目光,连忙叫喊:“怎么会呢!我从不曾见过这小女鬼,大侠,莫要听她胡说!”   二花骤然尖叫:“我没有胡说!!!听了那阿姐的话,我想往外跑,可正巧撞到你带着那些拐子回来。他们拉着我的头发撞墙,你就在一边看着!你看,你看啊!!!”   伴随女孩儿的话音,妇人脖颈骤然转向一边。白、梅确信自己听到了“咔嚓“的动静,一起微微拧眉。倒也顺着妇人此刻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不远处墙壁中央一点暗红色痕迹。   “你还对那些拐子说,“二花原本虽有重伤,可眼睛以下还算秀气的小脸变得青白狰狞,“让他们把我看牢。如你这边的‘货’都是挑断手筋脚筋,不让她们出门……   拐子们则回答:“哪能一样?你卖货,是卖给人家当婆娘下崽子。我们呢,可是要赚大价钱!”   大约还有一些话吧,可惜二花那时候头痛眼晕,什么都听不清楚。   最后的模糊意识里,她的目光透过空空的院落,看向那扇关了“阿姐“的屋门。模糊地想,自己还是没有逃出去。又想,不知道里面的人会不会被迁怒……自己的阿姐,如今过得如何?   “我没有,没有。”在二花的一字一句之下,妇人愈发慌乱,只知道喃喃否认。   可她越是否认,二花就愈怒。她一个闪身,直接绕开白、梅,出现在妇人身前,一把举起手中刀刃——   “是你害死我!!!”   女孩儿的嗓音越来越高,讲话间,整片土地都开始动荡。   周遭建筑再次开始转、推挤,将妇人夹在其中,让她逃无可逃!   眼看二花刀尖就要落下。   两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一个握住她手腕,制止她的动作。另一个劈手夺过她手中刀子,将握刀的手背在身后。   二花浑身颤抖,缓缓抬头,看着不让自己杀死妇人的白、梅。   她面上又开始流下血滴。却不再是从额头伤口而来,可是一颗一颗的血泪。   女孩儿问:“你们不让我杀她?”   白争流说:“没。杀她之前,先弄清楚那个给你报信儿的阿姐去了何方。”   二花微微一愣。   白、梅眼看她乖巧下来,面色回归正常。只有脸颊上将落未落的泪珠,提醒二人前面发生了什么。   两人皆不动声色,转向妇人。期间,白争流明显感觉到,二花再一下一下地瞄自己背后的刀。   他干脆将刀子抛起,拿神识制住,让它飘在空中,是一个二花正常踮脚绝对够不到的高度。   二花:“……”瞪眼睛!   妇人嘴巴微微张大,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场景。   果真是小女鬼的同伙儿!自己之前根本就是瞎了眼睛,才向他们求助。   好在现在为时不晚。她已经弄清楚了,他们如今有关心的事儿,拿自己,那是投鼠忌器。   妇人打定主意,在离开这鬼地方、安安全全之前,绝对一句话都不说。   她心思很稳,听到青年问话也不开口——等等,她明明是不开口的,可为什么在……   “你把那与二花同时买来的女郎卖到何方?”   白争流问。   “有个武金的婆子来,托我给她侄孙相个媳妇儿。我便说,那柴房里的货就不错,让她去验。婆子看了,果然极是满意,当天就掏了钱,把人拖上牛车带走!”   为什么她的头脑之中,有人在回答那人的话?!   妇人完全惊愕,就连头上隐隐传出的刺痛都不曾在意。而这时候,白争流又问了下一个问题。   “这是你买卖掉的第几个女郎?”   妇人:“我也不是做这个生意的,拢共不过十几、二十吧。”   不!妇人后知后觉,惊恐睁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巴。   可嘴能捂,思绪却是不能捂的。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24章 交锋   开始接触灵气之后,白、梅除了体质更好,另有一项优势逐渐显著。   他们的记性也变得很好。这会儿听妇人回话,哪怕不拿纸笔,也能清晰回忆起她说的所有内容。   从第一个被她带走的女郎开始。   “……也是有人托我说媒,说是男的已经打跑好几个婆娘了,在当地臭了名声,想寻个远些地方的。我心中正愁的,行在路上,碰到一个带着丫头来这边儿投奔亲戚的女郎。一看,皮肉那叫一个白,又是个人生地不熟的,便动了心思。那找我说媒的人提了,一旦把姻缘讲成,能给我三两银子的酬金呢!   “乖乖,三两!平常积积攒攒,得有一年两年才转得这么多银子。   “后来他们果真来送钱了,我便说,日后若还有这种差事,便来找我。”   这么一连讲了数个。妇人的头痛已经清晰起来,捂着脑袋“哎哟”“哎哟”地倒在地上。发现光是这样没法缓解痛苦之后,她把手捏成拳头,开始一下一下地往自己头上砸。   疼!怎么会这么疼!   简直像是有一只手,伸进她头里,把脑浆子都捏住!   她逐渐虚弱。白、梅看在眼里,结合在姚夫人那边问话的经验,知道这是她神魂即将溃散的征兆。   两人加快了提问的速度,也好在妇人卖去女郎的地方都差不多。总算赶在她魂飞魄散之前,把所有女郎的去处都弄清楚。   此外,妇人还说了另外一句话,引起了白、梅的注意力。   “挑去那些‘货’的手筋脚筋?这法子,还是从旁人哪儿看来的。”   梅映寒:“‘旁人’?”   妇人:“是。我慢慢有了些名气,这时候,就有人上门找我。说他们手上有一批‘货’,人却是要走了。问我,要不要直接收。   “我那会儿正发愁呢。新的生意是有一家三个兄弟,想一起讨门亲事。给的钱少,原先是不想要的。可若有送上门的‘货’,要了也无妨。   “便和那群人讲价。好说歹说呢,终于用八钱银子,就把那‘货’拿下。一转手,又是一两八钱!   “赚得的确少些,可也不劳心劳力,轻松啊!”   每当想起这笔生意,妇人心头便要升起些许得意。   不过现在,她是再得意不起来。意识越来越虚弱,终于,在一句话音落下后,她思绪一黑,昏了过去。   耐下性子等在一边的二花看到这里,眼前微微亮:“你们问完了?”   白、梅:“嗯。”   女孩儿看一眼飘在上空的刀,再看看倒在地上的妇人,要求:“还我。”   白争流没动,而是问:“你果真要亲手杀她吗?”   二花用一种“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眼神看他。   白争流则端详女孩儿片刻,提议:“不如这样。你把她交给我们,我们将她带去官府——”   二花叫道:“官府的人与他们是一伙儿!”   白争流:“那就去再往上的官府。这边不行,我们就去府城。府城不行,我们就送她进京城。”   二花不说话了。她明显又记起了自己曾经与白、梅两个的对话——旁人可以被收买,但当皇帝的总不行吧?   如果白、梅愿意这么麻烦的行事,倒的确是一个解决办法。   但她不懂,“为什么我不能杀她?”   白争流说:“你杀了她,之后打算做什么?”   二花说:“再在这个巷子里看看,有有没有其他如这些拐子们一般的人家。”   白争流:“而后?”   二花:“把他们统统杀了!”   她说得斩钉截铁,听得白争流和梅映寒很想叹气——果然是这样。   道理上说,二花做得没错。但是,他们不打算让二花按照“道理”来做。   她年纪毕竟太小,除了板上钉钉害过人的拐子团伙和眼前妇人,女孩儿不一定能判断出谁是真好,谁是真坏。   而留在这边、一直杀人……她手上积累的鲜血越多,就越难放下执念超脱。   到最后,恐怕要变成真正为祸一方的恶鬼,再被人斩杀。   梅映寒说:“我们也有一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二花皱皱眉毛,狐疑地看他。   梅映寒平静道:“你不要杀人,把这里的事情统统交给我们。”一顿,“不光是坏人,还有与你一起的这些孩子。”   听前半句时,二花露出一点思索神色。到后半句,她眼睛睁大,骤然警惕:“不行!”   梅映寒问:“为什么?”   二花:“他们在这里好好的——”   梅映寒:“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二花:“活着有什么好?那么疼、那么疼……”   梅映寒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又问一遍:“他们还活着吗?”   二花沉默。   梅映寒没再问了。他的神识扫在所有孩童身上,轻易找到了二花用来控制他们的东西。   那是一缕缕细丝一样的阴气,蜘蛛织网般从二花脚下散开,蔓延到所有孩子身上。   梅映寒心念一动,轻易切断了其中一根。阴气尽头的孩子眼皮眨动,茫然地看一眼外间。仿佛记起了什么,脸色倏忽发白。   他后退一步,像是想跑。奈何在鬼境中待得太久,身体过于虚弱。一步都没迈出去,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梅映寒眉尖微微拧起,仔细去看这个孩子的状况……还好,虽然身体极度虚弱,但距离拐子们被杀、他当上二花的“伙伴”已经有些时候,他却还没饿死。这足以证明,寻常时候,二花有在给这些孩子找寻食物。   凭借这点,他便更愿意拿平和的方式解决问题。当然了,前提也是二花能够配合。   白争流接过话头:“他们还好好的,你杀过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二花,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女孩儿的身体微微颤抖。   白争流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挡在专心替其他孩子解开束缚的梅映寒身前。   “如今收手,”他又说,“你只杀了恶人。受人评判,也是有功无过。”   二花眨眼。原本已经干涸在面颊上的血珠又落下了,顺着前头的痕迹滴滴答答,滚在地上。   她固执:“我不要!这些人该死——”   白争流客观:“对,他们该死。”   二花:“外头好危险,他们会被抓住!”   白争流说:“我们保护他们,不让他们被抓住。”   二花还是在抖,这一次却是因为愤怒,“我不要、不要!”   在这一声声“不要”中,她的身体越来越来越高,终于到了能一把握住空中刀子的位置。   长高的自然不是她原本的身子,而是她脚下的土地。   二花抬手,再度去抓近在咫尺的刀——她依然没有成功,白争流甚至没有动手,便操纵刀子从二花手中飞走。   女孩儿眼睛都瞪大了,又是不可思议又是愤怒。嘴巴张开,尖叫:“啊啊啊——!!!”   不远处,已经被切开操控阴气、或躺或坐在地上的孩子们跟着哆嗦一下,捂住耳朵。   好一点的只是鼻子流血,糟糕些的连耳朵都开始汩汩往外冒出热流。   他们又惊又怕地看着眼前场面,本能地想要逃走。可身体实在太虚弱,别说“逃”了,就连撑着地面站起来都不够。   他们一个个哭出声,找在场唯二的成年人求助:“怎么办,怎么办?”   “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   “呜呜,我想回家——”   白争流与愤怒的二花对视。   狂风涌动,将二花原本就凌乱的头发吹得更乱,头一次让刀客看到了女孩儿的额头。   那里自然是一片伤口。拐子拽着她的头发撞在墙上时毫不留手,一眼看去,甚至能看到二花破碎的骨头……   但白争流还看到了另一样东西。   他微微一怔。这个间隙里,二花升起得更高。她已经完全超出了刀客、剑客的高度,身下隆起的地面再度变成了小小的山丘。   在这座“山丘”上,女孩儿弯下腰,青白的面孔与白争流相对:“我知道要怎么办了——”   有一滴血落下来。若是正常情况,这会儿已经落在白争流身上。   但没有。血珠漂浮在半空,滚滚涌动。   二花没再因此生气。但她额头上、眼睛上落下的血越来越多,不消片刻便积攒到人面的大小。之后,这人面大小的血竟挣脱了白争流灵气的束缚,要覆在刀客面上!   白争流侧过身体,险险避开。大量鬼血却不放过他,依然朝他的面部奔涌!   二花看着这一幕,就脸上露出一个梦幻的笑,小声说:“都说了嘛,你们要留下来的!”   她昨天明明已经抓住这两个人了,谁能想到他们还会离开?……好在离开之后,两个人又回来。二花暗暗下了决心,这一次,自己一定要把他们留下!   正想着呢,背后传来一道嗓音:“你这么想要‘兄长’,就不怕你家阿姐伤心?”   二花悚然,猛地转过头去。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白争流已经到了自己身后,自己却没有一点感知,甚至以为他仍在自己身前躲闪?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325章 姐妹   对白争流来说,二花的攻击从来都不是问题。   她是个新生的、没有伤害过无辜的鬼。   换句话说,她太弱了,弱到根本不会对白争流造成威胁。   就是那在空中飞来飞去的血珠子,多少显得有些麻烦。   白争流不想考虑自己被碰到的话,会出现什么状况。他思绪一动,干脆像是前面对付姚夫人、对付那拐了无数女郎的妇人那样,悄然将自己的神识探入二花识海。   一切顺利。白争流稍稍影响了二花的意识,让她眼前出现了前面有过的画面。自己则一个闪身,来到女孩儿背后。   然后,就是此刻了。   听到他话音时,二花短暂怔忡,随即迅速反应过来。   她没有回答的意思,而是张开嘴,又要尖叫。   白争流却比她更快开口,问:“你额头上的那个伤,是来这儿以后有的,还是之前?”   二花:“……”   尖叫卡在喉咙里,她不解又困惑地看着白争流,不明白他提这个是想做什么。   白争流一样看她。只不过,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女孩儿总算露出的面孔上,而是只看对方额头。   二花头发下方一点位置,前面见到时都被乱蓬蓬发丝遮住的地方,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   虽然过了颇多时候,可一个道女郎的话音,这会儿清晰地浮现在白争流耳边。   他忍不住叹息。在此之前,自己是当真没有考虑过这点。但是,如果二花被拐子带走之后,果真是一直不曾到哪个“买家”手中,而是颠沛流离到现在……   “我家小梅额头上,有一块疤……是一枚铜钱大小。”   白争流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目光下移,落在女孩儿的眼睛上。   双方目光相对,他说了陈娘子与自己提的那句话。   “若我没有想错——”以这句话作为开场,“你阿姐说,她学了新绣样,是顶漂亮的荷花,正要教给你。”   白争流一字一句,缓缓告诉二花。   在他的话音之下,二花的表情一点点变化。   从狰狞,到茫然,再到嘴巴动一动、面颊动一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泪水已经滚滚涌下。   最开始时,还是一颗一颗的血泪。到后面,血泪里明显多了别的东西。颜色一点点变得浅淡,冲刷着女孩儿的面颊。   与此前的愤怒怨气不同,这会儿的二花,是在纯粹难过。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动静,除此之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哭了不知道多久,才算能和缓一些。却也是抽抽噎噎,问白、梅两个:“你们当真见过我阿姐吗?她过得怎么样,爹娘还打她吗?”   ——她过得不好。虽然比你晚上几年,但还是被你们那对黑心肝的爹娘卖掉。   白争流心里这么想,嘴上讲的时候,却只讲了陈娘子的后半段经历。   “她在一个有好官的县丞,与一群女郎一起,开了一家小店。”这也是实话,最多不够完全,“我们与她打交道时,便看出她是一个极机敏坚韧的女郎。虽然走的时候,她的店还没有正式开张。但是,她应该能做好。”   二花听着,脸上露出了白、梅见到她以来,头一个能称得上“幸福”的笑。   她一时忘记了被梅映寒护着的那些孩子,也忘记了自己前面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拐子。满心满眼,都是自家真正的阿姐,想知道她如今的日子是什么样。   尤其是在听到了白争流那句“能做好”的评价之后,二花下巴微微抬起一点,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骄傲”。   “当然了,”她斩钉截铁地开口,“我阿姐什么都能做好!”一顿,“但是,她不是‘赔钱货’了,阿爹阿娘会不会在管她要钱?”   小小的女孩儿,又开始为了姐姐的生活忧心忡忡。   白争流听得哑然,心想,虽然自己对二花一家子的了解不多,可从他自陈娘子、自二花口中听到的那些消息来看,要是陈家夫妇知道陈女郎身在何方,他们找上门来,还真不是毫无可能。   不过……   “你阿姐开的店,”白争流说,“在一个距离你家颇远的地方。他们不知道陈娘子人在何处,我看啊,也不会有找上门、欺负你阿姐的机会。”   二花捧着脸。这会儿,她脚下的“小山包”已经降低了很多,正是一个可以与白争流平视位置。   女孩儿迫不及待,催促白争流:“还有呢?我阿姐还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不知真正阿姐如何的时候,她是想过让旁人来“顶替”心里的阿姐。可现在,自然还是真阿姐更加重要。   白争流听着,心想,其实我们与陈娘子接触也不多。前面听到的,几乎已经是他们对那女郎认识的全部。   不过,既然二花想听……   刀客想了想:“我们遇到陈娘子,其实并不是在城中,而是在山道上。那时候,也不光是陈娘子,另外几个与她一起做生意的女郎也在。她们的马车出了点问题,人也受了些伤。不过,我和映寒帮了她们一点小忙,她们就安安稳稳地往县城去了。”   依然是没有一句谎话。但把拐子相关的内容删掉,不给二花更多烦恼。   饶是如此,二花还是紧张:“受伤?受了什么伤?”   白争流:“小伤,我和映寒一下子给她们治好。”   二花喃喃:“小伤……”   她出神,白争流则敏锐地察觉到,从刚刚开始,二花的身形就像是变淡了。   他眼神微微一晃。虽然有所预料,但发现陈娘子的消息对二花效果这么好,到底还是欣慰。   这时候,二花又问:“对了。说这么多,你还没讲,我阿姐究竟要开什么店。”   白争流:“……”   他承认:“我不知道。”   二花:“不知道?”   “对。”一开始的话说出去了,后面刀客也能坦然,“不是讲了吗?我们见到她们的时候,那店还在筹备呢。那会儿我俩也没想到,日后还会碰到你。否则的话,一定要多打探两句。”   二花闻言失望,但并未怀疑白争流的话。   有那句“绣荷花”,她便完全相信,这两个小哥哥是当真碰到过自家姐姐。   她与阿姐之间,的确有一番对话。   “阿姐,阿姐。”比现在更小,口齿都不算很清楚的女孩儿拉着姐姐的手,一点点往村子尽头走。路是那么长,身上还残留着被父母打了的疼痛。   她不想回家,只愿意与姐姐远走。过去不知道多久,两个人离开了村庄,到了外间的湖边上。   湖上正有荷花绽放。二花头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景致,一时发痴。连从家里出来时的悲伤都忘掉,一心一意地拉着姐姐的袖子,叫姐姐也看荷花。   陈娘子眼睛弯起。她脸上还带着一个巴掌印,二花却觉得阿姐这会儿的样子极漂亮。   她还想往水里走。腿脚迈动,可把陈娘子吓坏了。她一把圈住妹妹的腰,把小二花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叫道:“二花!你这是要做什么?”   二花却全然不明白危险。她快快活活,和阿姐说:“那花,好看!摘了,送阿姐!”   陈娘子微微一怔。半晌,唇角绽开一个比荷花还要漂亮的笑。   她保持着笑容说:“阿姐不要。花自然还是在原先的地方长来才好,不过二花愿意送阿姐,阿姐还是高兴的。”   二花小声重复:“高兴?”   陈娘子笑着说:“对!”又问妹妹,“你看到那花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说着,手指轻轻在妹妹胸膛点一点。   二花就捂着胸口,“咯咯”地笑,“好痒,好痒!心里痒痒的,这就是‘高兴’?”   陈娘子:“嗯!心里痒痒的,就是‘高兴’。”   高兴的姐姐,高兴的妹妹,一直在池子边儿上坐到了夜幕降临。   她们看着蜻蜓落在荷花上,看着青蛙在荷叶上跳。二花还是很想摘花,陈娘子便和妹妹承诺:“你不要摘它们,我给你找更漂亮,也能拿起来的花。”   二花问:“是什么?”   陈娘子想了想,笑了:“我不是正在学绣花吗?”她也算是早早看清父母,知道自己想要吃饱饭,就必须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正巧,邻家的婶婶在城中接了活儿,绣一只帕子给七文钱呢。   陈娘子便努力地去给邻家洗衣服、劈柴火。婶婶答应她了,如果她能做好这些,便教她绣花。   “等我学得好一些了,便去绣荷花。”陈娘子告诉妹妹,“到时候,二花就有荷花荷包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26章 不要抢   二花和白争流说:“……我以为那个婶婶是骗阿姐的。阿姐给她做了那么多活儿,她却还是连绣线都不让阿姐摸。说阿姐的手太粗糙,碰到线的话线会坏的。”   这话不算错。可陈娘子当时不过是个小姑娘,手为什么会糙?还不是因为替自己家、替“邻家婶婶”家做了太多活?   “邻家婶婶”受了好处,又以此为借口毫不付出……   白争流听得皱眉。梅映寒距离稍远些,表情同样不太美妙。   这对姐妹,仿佛都不曾遇到什么良人。   二花却不知道两个大人是这么想。   她兀自高兴,“原来她没有骗阿姐,阿姐真的学会了。”   白争流没接话,静静注视着二花越来越淡的身体、面容。   小姑娘没发现成年人眼神里的不同。一个情绪完了,紧接着又是下一个。   “若是我能再见阿姐一面就好了。”   她小声说。还问白争流:“我能再见见阿姐吗?”   白争流想,这个问题可能没那么好回答。   尤其女孩儿话音落下的时候,她身体变淡的进度停了下来。   “让拐子们通通死掉”的执念,被“看看阿姐现在生活”的执念取代。   后者明显更和缓,也更安宁。可对白、梅来说,又与前者没什么不同。   怨鬼因执而生。不满足执念,便不会从世间消散。   偏偏陈娘子远在千里之外,要让她与二花见面,怕是比阻止二花杀人更难。   可如果不答应二花,她会不会又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白争流心头权衡。半晌,还是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他和二花说实话:“你阿姐如今身在的地方,远在南地,怕是没那么好到。   “二花,你可听说过芙蓉江?”   二花诚实地摇摇头。   白争流不把她当孩子糊弄。纵然她不知道,也认真解释:“我们见到陈娘子,是在从京城去芙蓉江的路上。”   说着,他干脆把天上的刀子召下来。上面鲜血退去,只留下雪亮刀刃。   刀客很不讲究地直接拿刀刃在地上划拉。   “这边是京城,“画一个圈,“这边是芙蓉江。我们碰着你阿姐的地方,大概在这里。”   他在地上圈出一点。二花为了细看,把自己降得更低了些。   “哦哦,”她应道,“我呢?我在哪里?”   从姚夫人处离开时,白、梅已经摸清楚了自己当下所在。被二花问起,他不慌不忙,在另一边画了个圈。   “咱们在这里。”他说,“要赶路去寻你阿姐,快也得两三个月工夫。这还是快马加鞭、一路急赶的情况。”   二花哑然。兴奋淡下许多,脸颊都鼓起来。盯了地面上的图画半晌,问:“若是不急赶呢?”   白争流:“半年,一年,都有可能。”   话音落下,二花彻底黯然。   她这时已经恢复了正常高度。手指轻轻地摩挲地面,碰碰代表自己的圈,又碰碰代表陈娘子的。   如此良久,她说:“那我是不是再也没机会见到阿姐了。”   白争流:“应该吧。”   二花黯然。   白争流看看她身前身后涌动的阴气,想了想,心中微动。   “不过,前面我和你梅哥在贺城,就是这边,”他又在地面上粗陋的方位图中圈出一个地方,“曾经碰到过一件事。”   二花不太感兴趣,勉强问:“什么?”   白争流看她:“有一对母子,也像是你与你阿姐一样分离。当儿子的成了鬼,他阿娘却是活人。为了让阿娘在自己没了之后过得安心,他走之前,有去与他阿娘告别。   “可在那之前,他分明已经释然消散。   “二花,我不能与你保证,说你放下执念之后一定能见到陈娘子。可我们之前碰到的事情是真的。再有,如果你答应,日后有机会再见你阿姐,我们会与她说起你的事。”   女孩儿正因前半句话牵肠挂肚,骤然听到后半句,瞬间警惕。   “我的事儿?”她问白争流,“你打算怎么说!”   白争流:“有拐子害你,但你在拐子手里保护了其他孩子。”   二花:“……啊。”   她不懂很多事,却本能知道,如果自己这会儿点头,后面再说要其他孩子留下陪伴,会显得很没道理。   可他说的是真的吗?他以外,另一个梅哥哥也能答应自己吗?   小姑娘的目光在白、梅身上转来转去。明显是心动,但是又有犹豫。   “你可以发誓吗?”她问,“如果做不到这些,就……”   白争流回答:“可以。”   他还帮二花补充了接下来的内容。   “若我有所违背,便让我武功再无寸进。路遇恶人,无计可施,受你今日之苦。”   二花听着,眼睛睁大,问:“那坏人岂不是要得逞啦?”   白争流:“……”失笑,“自然又要有旁人来对付他。”   二花还是不满意,忧心忡忡:“‘旁人’来前,岂不是还要有其他人被欺负吗?”   白争流从善如流:“那我换一种说法。”   二花听了,犹豫片刻,叹一口气。   “唉,你还是不要发誓了。”女孩儿看着白争流,“但你真的会去和阿姐说,对吧?”   白争流心下微哂,面上依然认真,回答:“对。”   不光是自己说,还不忘把情郎拉上。   他抬高嗓音,问:“映寒,对吧。”   梅映寒一样回答:“对。”   得到承诺,二花心满意足地笑了:“好,我相信你们啦!”   话音落下。   小姑娘的身体再度开始变淡,渐渐与月光融合。   她头发的蓬乱、额头上的伤口一点点消失,连面容都显得年幼了许多。   年纪小小就要给家里做工,又时常被带去村前地头晒着。这样的二花,并不是一个白净漂亮的小姑娘。但她有阿姐精心编好的头发,上面还有陈娘子亲手放上的小花。   在那些快乐的日子里,二花蹦蹦跳跳地围绕在姐姐身旁,叫道:“阿姐,你也戴花!”   “好。”女郎拉着妹妹的手,从天亮走到天黑,从天黑走到天亮……   二花最后消失的时候,白、梅听到她散在空气中的嗓音。   是低低一声,“阿姐,我好像要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了。那里有吃不完的果子、尝不完的点心,我待得每一天都快快活活,高高兴兴……   “这么多好吃的,阿姐你可不要和我抢,一定要晚点儿来啊。”   ……   ……   风声寂静。   那少数目前还清醒的孩子,望着二花消失的方向屏住呼吸。   过了许久,他们才像确定了:“她……真的走了吗?”   白争流、梅映寒原先正在想二花最后的话。听到这儿,目光转回来,落在讲话的孩子身上。   他们的表情里有对二花的害怕,还有害怕之外的茫然。   白争流说:“对,她走了。”   前头讲话的孩子问:“还会再回来吗?”   白争流说:“应该不会吧?”一顿,看着孩子们恍惚的神色,又补充“只要不是欺负过她。”   小孩儿们:“欺负她?”   白争流:“那些拐子不就是因为欺负过她,才被她找上门?若是再有旁人欺负过她,说不准她也要找回来。”   这话下来,几个孩子的反应各有不同。   有人惆怅,有人担忧,也有人心虚一样低下头。   白争流将他们的种种表现收入眼中,大致猜到,低头的男孩儿应该就是与拐子说过二花去向那个。   他也是在拐子高压之下想要保全自己的受害者,决不能把二花的死归咎在他身上。   白争流知道这个道理。   就算没有这个孩子,二花的消息也会在不久后被那个妇人说出来,拐子们照样会找到她。   但不到十岁的孩子这么做能被理解,若是长大之后,还是同样的做法……   刀客面色不动,轻声开口:“若是有功德的人,倒是不担心再被找上门来。”   功德?几个孩子悄悄竖起耳朵。   “对。”白争流说,“先是再也不要做出卖别人的事了。之后,也要多在旁人有需要时提供帮助。”   “帮助……”   他们喃喃重复着这话。   白争流举例:“若是路上看到走路艰难的老人,便过去扶。知道哪家孤儿寡母,不便做活儿,便去上手。再有,现在——”   有梅映寒不断为孩子与“犬”们提供灵气,此刻,已经没几个人躺在地上了。   唯独剩下的,是白争流与梅映寒前面用过的两具身体。   白争流说:“得劳烦你们,去找找他们两个在哪儿。”   小孩儿们已经见过真正的鬼,听白争流这么说了,一个个并不觉得意外,却还是有几分害怕。   白、梅把他们分成两到三人一组。有同伴在一起壮胆,小孩儿们的精神头总算足了一些,可以轻手轻脚地从院子里走出。   他们带了满心满耳刀客的叮嘱,说“找他们的时候,可要尽心尽力”“若是敷衍做事,还不如不出去”“二花也看着呢,或许等余下两个伙伴回来了,她就能安心”……一面在脑海中重复白争流说的那些要点,一面到了空旷的巷子里。   一个个手在面前张开,朝着巷子大喊:“回来——”   “坏人已经没啦,你们可以回来!”   “回来——回来——!里头的两个叔叔说了,马上就要送咱们回家!”   白、梅听着他们的声音。梅映寒笑着摇摇头,道:“若是他们长大,能明白你这番良苦用心,便是好事了。”   前头讲了那么大一串儿,中心思想其实很简单,“做亏心事前先想清楚,二花可在一边看着你们呢”。   至于为两个孩子喊魂,白、梅其实没指望外头的孩子们。   “好了。”刀客伸展一下身体,“咱们也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   明天放假,更新时间按节假日来喔 第327章 脱皮   来自刀客、剑客的神识又一次铺开。这一次,比起过往的“水流”,两人散开的神识更像是薄薄的、即将消散的雾。   这场悄然降临、不引起任何巷中居民留意的“雾”,在他们还在酣然大睡的时候,细细搜索了桂花巷中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在天亮之前,找到了两个已经神思模糊、呆呆立在巷角的两个孩子。   原本可以直接把他们引回,但听着外头依然没有停歇的“回来”声响,白、梅相互看了一眼,轻轻在背后推动着小孩儿的身体,让他们一点点往前挪动。   到处找人的孩子们:“回来——”比起刚刚出去的时候,他们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但终于从拐子手中逃脱、马上就能回家的喜悦,压过了身上所有不适。   再有,也有孩子喊上两声,就要往旁边看上一眼。心头懊恼,其实那些拐子也没什么值得害怕,可惜自己当初被吓晕了头……唉。   正想着呢,余光当中,隐约冒出一个影子。   男孩儿眼睛倏忽睁大,嘴巴也张开。过了片刻,倏忽叫道:“停,停,你还要往哪里去?”   这是对神思混沌、被白、梅悄悄推着朝前走的孩子说的。   又叫其他伙伴,“你们莫要走啦!我找到人了!”   尚不到天亮,原先散出去的孩子们重新回到白、梅眼前。   他们秉着呼吸,看两个江湖客将倒在地上的同龄人身子扶起。又引着他们的魂,一点点将魂魄送入身体。   整个过程都清晰地展露在这些孩子眼前。他们激动、雀跃,而在这些之外,又有那么零星一两个孩子,在白、梅的动作中,模模糊糊地领悟了什么东西。   灵气的种子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播撒,只等未来有一天生根发芽。   至于现在,低头想了半晌,还是闹不明白自己“领悟”了什么的孩子,注意力迅速被前方传来的动静吸引。   “唔……”   两个失魂多日的男孩儿,茫然地睁开眼睛。   他们魂魄飘散在外的日子不长,却还是受了些损伤。这会儿懵懂地看着白、梅,过了片刻,才记得喊“爹”“娘”。   白争流对着嘴角一撇,眼看就要哭出来的孩子无措,好在情郎对付孩子是真有办法。   他眼睁睁地看梅映寒拿片随手捡来的叶子折了蝈蝈,逗笑两个小孩儿。一面叹为观止,没想到映寒还有这么一招。一面庆幸,还好有映寒在啊。   再转头一看,其他孩子也凑近了,羡慕又渴望地看着同龄人手上的叶子蝈蝈。   白争流:“……”   他拿手肘碰碰梅映寒,低笑:“映寒,他们也盼呢。”   这句话后,一群孩子脸上的渴望更加明显。   梅映寒脸上露出无奈。白争流看着,以为他要点头了。可心上人只侧过头,指了指孩子们身后的“犬”们。   他脾气温和,说:“我们俩还要给他们看伤,你们且等等?”   小孩儿们怔忡。“犬”们看起来都是皮毛光鲜完整的样子,哪里又有伤了?   刚这么想完,有人记起什么,面色当即微微发白。   这时候,白、梅已经在和“犬”们商量。给他们治疗的过程,怕是有那么几分难熬。不如先回到拐子们的宅子,大家待在床上,难受的时候,也能直接趴着休息。   “犬”们相继点头。见识过白、梅的本事,再听他们说这些,所有披着狗皮的孩子都对恢复一事抱上期待。尤其是已经和白、梅打过交道的“杂毛犬”,他虽然不太明白白、梅身上发生了什么,前头还是小孩儿的样子呢,如今怎么又成了大人了?……但人定是那两个,他不会认错。   “那好,咱们这就走吧。”与“犬”们说定,两个青年又转向在场其他孩子,“你们呢?是在这边等,还是一并回去?”   孩子们听着,面上显露犹豫。   平心而论,自然不想走。那个宅子对他们来说是一场噩梦,光是踏进去,都会让他们想到在里面挨饿挨打的日子。   可妇人这边,房子明显不够。要让那么多“犬”一同上床,想想也做不到。   “回去吧。”第一个孩子开口了。他就是前面看到白、梅引魂的场景,模糊间感受到了什么的那个。   “嗯,回去……”陆陆续续,也有人接话。   白、梅听着,笑笑:“看来大伙儿能一起走。”   走之前,他们还做了最后一件事。   把倒在地上的妇人抬起来,送进二花描述中关了人的屋子。这么一来,就算妇人在他们离开时苏醒,照样无法离开。   之后,两个青年,一群孩子,加上一群“犬”一同走在巷中。过往显得漫长、没有尽头的巷道,今天却变得很短。不多时,他们已经回到原有的地方。   重新进入主院,白、梅让所有“犬”各选一间屋子。   “犬”们有点愣神,“杂毛犬”作为与白、梅最熟悉的那个,代表所有同伴问:“是一个一个来治我们吗?”   “不是,”白争流说,“一起。”   “一起……”“杂毛犬”忍不住重复。   梅映寒:“待会儿的感觉应该不太舒服。你们一人一间房、一张床,难受的时候发泄的余地也能大一点。”   他们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却也知道狗皮从人身之上褪下的场面一定不好看。有灵气在,疼痛不至于,可光是难堪,也能压倒一个孩子的心灵。   打滚、嘶吼……到时候,他们怎么样都行,不会再有人看见、听见。   白、梅没有说这些细节,有些“犬”表现得懵懵懂懂,另一些却听懂了。默默看看周边,开始挑选自己那间房子。   等所有“犬”都进了房间,白、梅又看向在场其他孩子。   他们倒是颇乖觉。不等两个江湖客开口,已经主动道:“我们去前院玩蝈蝈吧?”   虽然只有两个蝈蝈,但有蝈蝈的孩子并不吝于分享。   他们大方在前,其他孩子也不争抢。而是一个个地轮流接过叶子蝈蝈研究,琢磨自己能否复刻。   白、梅看他们气氛不错,便只说了句“好,留心不要出门”,就让他们离开了。   小孩儿们欢天喜地地往前院走,那两个最后醒来的男孩儿被其他人簇拥。小脸虽还是苍白,却都算露出笑容。   白、梅看在眼里,同样笑笑。而后转过身,开始分工。   以院子的中轴线为划分,左边的孩子归白争流负责,右边的归梅映寒。   他们身上本来就不剩什么灵石,被姚夫人捉去一次,仅剩的那些也被她丢走。好在眼前形势并不严峻,只是稍显麻烦。要让狗皮里的孩子们重新长出皮肉,与外面那层狗皮分离。   最好还能顺便长出头发,否则的话,明天从这儿出去的,就是一堆小光头了。   白争流被自己联想中的场面逗笑。很快又压下心思,开始将灵气均匀地传入每一个房间。   屋内,紧张地趴在床上的“犬”们逐渐有了不同感受。   先是痒。   并不难受,就像是羽毛在皮肤上飘。身体暖呼呼、热乎乎的,恍惚之中,会想起阿娘的怀抱。   紧接着,皮肤上的痒痒变得更多、更加剧烈。“杂毛犬”再度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同时还用左边的前爪去搓右边的前爪,这儿是最痒的地方。   他搓啊搓,搓啊搓……   不光是爪子,身上也开始痒!   白、梅果然隔绝掉了每个房间里的声音,“犬”们听不见旁处的动静,慢慢也觉得其他人一定听不到自己。   他们原先还只是小声地叫,到后面,声音一点点变大。   初时,还是在拐子们刻意培养下养成习惯的“呜呜”声。到后面,他们开始讲话。   “好痒,好痒!”   “呜,爹,娘……”   “我不是狗,我是人!不是狗,是人!”   “嘶——!”   “杂毛犬”搓着搓着,从自己的“爪子”上,搓下来一大片狗皮!   他完全愣住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才浑身颤抖地意识到,自己眼中的不再是属于“犬”的毛发,而是“人”的手臂!   小孩儿两只手并用,先把小臂一下的狗皮全都清理掉。之后,有了灵活的十根手指,他低下头,开始很不习惯地在自己脸上猛搓。   “我不是狗,”一边搓,小孩儿一边继续念叨,“我是人!”   “爹娘才不会不要我,我要回家……唔!”   脸上的皮肉也已经长好、与狗皮分离了。他这么一搓,外头那层皮很快掉落,被小孩儿捧在手中。   他的身体还被颜色驳杂的兽皮覆盖着,人却一时没了动作。   只看着自己捧在手上的狗脸,长久凝实,用视线细细描摹上面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细小的伤痕……之后,小孩儿猛地发出一声尖叫,将狗脸扔到一边!   “啪”的一声,狗脸砸到房门,又从房门上滑下。   “我不是狗,”小孩儿的嗓音里多了哭腔,“不是,不是!”   他开始撕扯自己胸腹、腿上的狗皮。   愈多属于孩子自己的皮肉露了出来,在灵气的修复下,显得健康又鲜活。   同样的场景,在每一间房子里上演着。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感觉周三放假真的好快乐啊=口=如果以后每个周三都能放假就好了(开始做梦)   ps.安利一下正在上映的电影,《龙与地下城》。其实看的时候只是选了个时间最合适的片子,没想到看完了感觉好喜欢TT。   是西幻,传统的主角小队挫败反派阴谋故事。难得的是整个构架很清晰完整,小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有闪光点,而且风景很好看~ 第328章 讲故事   陪伴了所有孩子整整一晚的月亮,到底沉入东方。   天际泛起淡青色的时候,在前院里玩儿蝈蝈的小孩们已经人手一只草编。   只是样子……咳咳,说那些草编是蝈蝈,恐怕有些勉强。   他们自己倒是不介意,一个个玩儿得兴高采烈,累了便坐在台阶上歇息,还分享自己对“回家”的幻想。   “你们说,咱们这次是真能回去吧?”   “应该可以!拐子已经死了,再也捉不到咱们。”   “还好……唉。”说着说着,叹一口气。   其他小孩看向叹气的人,纷纷问:“怎么了?能回家你还不高兴?”   当然不是不高兴了。叹气的男孩儿立刻给自己澄清:“我当然高兴啊!但是,二花……”   二花再也回不了家了。   有从前的接触,又有之前听到的、二花与两个江湖客的对话,前院中的孩子模模糊糊知道,二花与她爹娘的关系并不算好。   但是,她不是还有个姐姐吗?从昨晚听到的情形来看,她怕是连姐姐都很难见到。   想着这些,一群孩子嘴巴不由地瘪起,都升起几分难过来。   白、梅推开前院门的时候,就见到这样一幕。   他们先是一怔,只当自己没留意时,外面又出了什么差错。等问清楚了,才心情复杂,说:“我们也答应二花,一定会把她的消息告诉她家阿姐。”   其他孩子:“……嗯。”勉强打起精神。   白争流看看他们,忽而问:“你们家中可有姐妹?”   有的孩子说有,有的孩子说没。   白争流说:“等你们回家以后,若是有姐妹的,便像对待二花一样,对待你们的姐妹。”   “那若是没有呢?”一个孩子问。   白争流笑笑:“没有亲姐妹,总有堂姐妹、表姐妹吧?——若是连这也没有,日后你们长大了,成了亲,兴许便要有女儿。   “二花爹娘待她不好,你们莫要这样。若是未来有天,她知道你们因感激她,善待家中姐妹女儿,她定也会高兴。”   孩子们懵懵懂懂,却还是一一点头。   有的说:“可我从前待小妹就很好。家中有什么吃食,历来都是先让她挑。”   有的说:“爹娘待我姐的确总是很凶,日后一定不能……”   有的说:“这也是‘积攒功德’吗?”   “功德”?白争流一顿,想起来了,回答:“是。”   那小孩儿就笑:“我知道了!——哎?”想起什么,朝面前院中探头,“他们呢,怎么都没出来?”   一句话,把原本畅想着未来的孩子们重新拉回紧张。   难道就连这两个很厉害的叔叔也救不了他们?一双双眼睛一齐朝院子里看了过去,里头写满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忧虑。   白、梅看在眼里,原先还有点莫名其妙。等弄清楚这些孩子在忧虑什么,两人哭笑不得。   “想什么呢?”白争流道,“他们好好的。就是待会儿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你们还认不认得。”   好好的?一群孩子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看眼前空空如也的院子。   “……只是没有合适的衣裳。”梅映寒解释,“你们好好与白哥哥待在院子里,还是不要出去。等我把衣服买回来,咱们便能离开了。”   孩子们听着,挠挠头,齐齐应声:“好!”   梅映寒又补充:“不过,你们家有远近,各在东西,凭我们两个人,怕是没法一一送你们回去。所以,我们商量过,决定把你们托付给一群朋友。”   孩子们眼睛睁大一些,难免担忧:“朋友……?”   他们自然信任白、梅,绝不相信他们是和拐子们一样,带走自己后便要将自己“转手”。可听梅映寒说起这两个字,还是有些打退堂鼓。   白争流看在眼里,略觉头大。   他拉拉梅映寒的袖子,小声说:“映寒,还是我去买衣服吧?”   梅映寒看他。   白争流喉结滚动,坚决不在脸上流露出“我一个人真的应付不来这么多小孩儿”的意味。   可梅映寒是谁?他怎么可能读不懂白争流的想法?   剑客又有些好笑,说:“可你知道要给他们买什么尺寸的衣裳吗?”   白争流:“……”   梅映寒说:“还是我去吧。应付他们也不难,你给他们武一套刀法,他们自然会乐意去崆峒派。”   白争流舔舔嘴唇,眼神有些飘动。   “再有。”梅映寒最后补充,“几位前辈应该也快回来了。”   这倒是。白争流心下一松,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他松开梅映寒的袖子,改为细细替情郎整理一下衣领,笑道:“我们就守在这儿,等你回来。”   梅映寒看着心上人弯起的眉眼,心中一片柔和软意,轻声道:“好。”   白争流看他出门。   前院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在场孩子的眼神齐刷刷黏在了他身上。   刀客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说实话,不算紧张。前头和这些小毛头打交道,自己也没少出面。   “我知道,你们不认得我们那朋友是谁,难免要害怕。”他说,“没关系,我这不是就要与你们讲吗?   “他们一个个的,都是大英雄呢。前几年,也有段时间一直有人‘走丢’。就像你们一样,都是被坏人抓走。”   小孩儿们听得抽气:“竟然有这么多坏人吗?”   白争流严肃:“对。而且那时候的坏人,比咱们碰到的这些厉害多了。他们抓的可不光是孩子,还有如梅哥哥与我一样的大人呢!”   话音落下。   小孩儿们齐齐张嘴。   “竟然这么厉害——”   “那要怎么办啊?”   “原来是‘哥哥’吗?完了,我之前一直喊‘叔叔’!”   白争流:“……”   他的目光从最后一个讲话的孩子身上飘过。对方眨巴眼睛,无辜地看来。   白争流一样无辜地看他。   小孩儿:“……嗯,哥哥。”   白争流这才挪开目光,又要开口。   这个时候,他忽而一顿,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青年转过头,面向身后院子,“也想听吗?想听的话,从床上把单子扯下来,先披在身上,出来听就是了!”   这句话后,不一会儿,一扇扇房门推开。露出来的,果真是对前院孩子们来说略显陌生的一张张面孔。   两边孩子彼此看着。前院中的小孩儿们是好奇,主院中的孩子们则是紧张。   狗皮虽然脱下来了,可他们之前习惯了被人当做“犬”来看待。久而久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算不算是人了。   之前虽然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可真正要显露于人前、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还是会害怕。   这份情绪在主院孩子们心头蔓延。不一会儿,好几个孩子都稍稍后退,像是想要缩回身后黑暗。   偏偏这时候,一道清朗的嗓音飘了过来,打断他们所有思绪。   “为了对付那个坏人,江湖上的诸多英雄豪杰站出来,一同组建了‘屠魔盟’。我与你们梅哥哥也在其中,也是那个时候,我们——嗯,当了好朋友。”   白争流笑着开口。   ……   ……   梅映寒回来的时候,未进院们,先听到一阵笑闹声。   “然后呢,然后呢!”一个披着床单的小光头追问,“那个大坏蛋是不是被抓住了?你们是直接‘咔嚓’了他,还是把他送到官府?”   梅映寒心想:“唔,这是在说从前——”   白争流的嗓音传了出来,说:“我们自然是把他扭送官府。官府的老爷听了,对他当街抢走别人糖葫芦的事儿大为生气,当场下令,要他给整条街上的孩子各赔一根糖葫芦。”   梅映寒:“……?”   他一脸疑问地走进院中。这时候,白争流正要开启下一段儿故事。   “下头我要说的这个坏人,他才叫一个可恶!”白大侠义愤填膺,“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撕坏了一个孩子做好的功课!   “那份功课,是那孩子辛苦熬了三天三夜才做出来的。就等着被先生夸赞,得一套先生珍藏的砚台呢!结果,统统被那坏人毁了……”一边说,白争流一边给梅映寒使眼色。   梅映寒从疑问中回神,笑道:“大伙儿饿了吗?咱们一次定了太多衣服,那边店里说要花些时间去改成衣,得中午才能做好了。我便给他们留了地址,让他们做好之后直接送过来。之后,想着你们许久没有吃东西,应该饿了,便买了两笼包子。”   包子!   听到这话,孩子们连白争流故事里的侠客是怎么惩治坏人都忘了,全心全意地朝梅映寒扑了过来。也就是梅映寒自小习武,当真眼疾手快,才来得及将一个个热腾腾、软乎乎的肉包塞在孩子们手上。   到最后,也不忘给自己和白争流留两个。   两个青年凑在一块儿说话。梅映寒问:“怎么回事?”   白争流咬着包子叹气,“别提了。我一开始给他们讲咱们和崆峒派前辈、师兄弟们打血魔的事儿,开还好,说着说着他们就开始害怕。   “我想了想,觉得那些事儿是颇血腥,不适合与孩子们说。便把原先的血魔伤人,改成了血魔勒令被抓去的豪们替他种地干活儿。小孩儿们这才安定了,一心一意喊着除掉坏人。   “我就说,大伙儿一起推翻了血魔,他抢来的那些地也回了各家人手中。可他们还觉得没听够,我只好编起了‘梅大侠勇夺糖葫芦’……”   作者有话说:   小梅:?? 第329章 新衣   梅映寒一边听,一边笑。   白争流幽幽地看他,幽幽地叹气,幽幽地咬一口包子   “……包子不错。”一口下去,饱满的汁水已经渗到包子皮中,当真分不出是那边是面皮,哪边是肉馅儿。刀客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三两口吃完一个,意犹未尽。   梅映寒看得更加好笑,变戏法般又拿出一个。   白争流轻飘飘地看他,做口型:“行啊,给我开小灶?”   梅映寒低声说:“小孩子,之前又那么久没好好吃东西。如今能有精神,都是咱们拿灵气吊着。一口气吃太多肉包,对他们肠胃不好。”   白争流说:“有道理。”   “再有,”梅映寒又说,“你喜欢,自然要多给你几个。”   白争流:“……扑哧。”   他觉得剑客的后一句话才是重点。这样明晃晃的偏心偏爱,让刀客十分喜欢。   原本略有“幽怨”的心情彻底和缓了。他开始慢悠悠地吃第二个包子,同时告诉梅映寒:“前辈们已经回来了,不过他们说自己不便在小孩儿们面前露面,就先回去。”   梅映寒:“嗯。”   白争流:“虽然讲的内容偏了点,但他们现在也算对崆峒派有些了解。就是我又想到一个问题,恐怕略显麻烦。”   梅映寒:“什么?”   白争流严肃:“崆峒派的绝学是拳法,我方才却给他们舞刀!你回来前,他们一个个可比划得可欢了。”   梅映寒:“……”   梅映寒被逗笑,说:“无妨。日后哪一天,你开宗立派了,便从里面挑徒弟。到时候,崆峒的长老们定然没法和你抢人。”   说得煞有介事。白争流听得好笑,还跟着点头:“好。不过,咱们可要先藏好这份小心思……”真是,顾邈从前怎么会觉得映寒死板无趣?在白争流看来,自己的心上人可是世界上一等一的有趣。   两人说笑片刻,孩子们也填饱肚子。   俗话说“吃饱了就睡”。在这群孩子身上,算是有所体现。   一个两个,手指还油乎乎的,就开始打呵欠了。   白、梅看在眼里,干脆把他们统统赶到主院睡觉。   听着这句安排,刚刚脱下狗皮的孩子们登时忧心。怕伙伴们走进房间了,一眼看到自己最不愿意让人瞧到的东西。   后头的事实证明,他们纯属杞人忧天。白、梅自然不会留下这样的疏漏,孩子们进门时,不单撕扯得到处都是的狗皮没了,就连原先凌乱的床单也变得整整齐齐。   这样的环境当中,孩子们一个个趴在床上,倒头就睡。   白、梅则并不疲倦,留在院中,连同又被召出的三个前辈,一起规划了日后行事。   “二花说,这一片全是拐子。这里头或许有因她接连撞到了两伙拐子而有的夸张,但也可能是那些拐子平日谈话的时候当真透露了些什么。”梅映寒分析,“还是得在附近看看。”   白争流点头:“对。还有那个账本,他们的口供,还有那个女人……从这儿去崆峒派的路上,咱们正要经过此地府城。到时候,可以一并将这几样送去。”   杨春月:“送去账本、拐子之后,这些孩子?”   白争流:“还是去崆峒派,这点不变。”   三个将军知道,比起官府,白、梅的确更信任江湖人。愿意先送一部分证据给官府,也是出于试探目的。   有罗城那边的事情在前,难怪他们心怀警惕。   几人并未就这点多说,而是转换了话题,道:“却是不知道,世间是只藏了一个长冲门,还是……”   这也是有道理的担心。白、梅听了,并不因三个将军怀疑崆峒派而生气,反倒认真地与几人说起:“正要讲起此事呢。若是没有长冲门之事在前,送完他们去崆峒派,我们就该放手。可有了长冲门……唉,到崆峒派之后,我们少不得还要试探一下。到时候,就劳烦前辈们出手相帮了。”   杨春月三人听着,自然道“好说”。   “说白了,”白争流道,“无论长冲门那些人面上是什么模样,内里,他们都是当年昏君身边的那些妖人。前辈们与他们打过交道,自然更容易认出他们些。   “再有,你们如今是灵体,寻常人看不到你们的存在。唯有那些妖人,早早做有准备……”   杨春月三人听着,面色始终肃然。   “不过,”梅映寒又说,“长冲门位于东南,原先与天山的联络便不多。崆峒派却不然,他们的大长老说来与凌霄子师伯关系颇好。平日里时常写信联络,年轻时更是一同在江湖行走。若有破绽,师伯应该早早便能看出来。”   白争流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不由问:“原来师伯与二长老还有这么一番交情吗?”   梅映寒含蓄地:“我听说,负责崆峒内务的,便是他们二长老。”   “……”白争流听懂了,合着是两边负责赚钱的人平日写信交流心得。   他忍不住笑。笑过之后,又开始怀念天山上的师长们。   别看梅映寒前面说“开宗立派”时白争流没有反驳。内心深处,他却是已经把自己当成半个天山的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天山。”   白争流感叹。   梅映寒听着,心想,至少也要在咱们去过普隆山,并且那边再没有出什么问题之后。   白争流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说了一句,心头便算放下,转而问起梅映寒:“你前头说的衣服,差不多也该到了吧?”   梅映寒看看天色,“是,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说曹操,曹操到。   两人刚刚提起这茬,院子外面,便响起“骨碌碌”的轮子声。   白争流初听到时,还有些意外。直到他真切看到了梅映寒买的东西,才哑然。   足足十几身衣裳!哪怕现在是秋老虎还在的时节,也总有晚间颇凉的时候。所以,梅映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买夏装,而是让人在稍微有些厚度的秋装里挑选。   等选完了厚薄款式,又要成衣店的人按照他记下来的尺寸改衣。不光是曾经是“犬”,现在是小光头,只能暂时披着床单的那几个,其他孩子也有新衣服!   梅映寒解释:“总归他们都要和咱们一起走。所有人都穿得一样,路上也能方便些。”   白争流叹为观止,“梅师兄……”   梅映寒:“嗯?”怎么忽然这么叫他?   白争流眼睛又弯起来,“光是这些小毛头有吗?”   梅映寒笑笑:“你我自然也有。”   他们出门在外,日日风霜,又不好一直把各个时节的衣服带在身上。   要是以往,梅映寒看天气不算太冷,应该也不会特地折腾。不过现在,买都买了……   一堆孩子的衣服,加上两个成年人的,放在哪家店里,都是让人羡慕的大单子。   把银锭放在掌柜面前的时候,对方虽然还能维持冷静,眼睛却还是有些直了。当即和梅映寒保证,接下来他们会暂时闭门不接待其他客人,只一心一意赶制给大侠的衣服。后头送货,也绝对不必大侠本人操心。   梅映寒听得满意,又补充:“虽然要你们赶工,衣裳质量却不能出错。自然,送到之后若是穿得合适,还要有赏。”   掌柜的听了这话,笑得牙齿都要看不见了,“哎,好!”   再说当下。   验完衣服的数量、尺寸,梅映寒果然额外给了上门送货的人赏钱。   这时候,白争流已经回到院子里叫人了。   小孩儿们睡了一个上午,听到外头的动静,迷迷糊糊地醒来。   等分辨出白争流话中说的什么,原本的“迷迷糊糊”,瞬间成了“兴高采烈”。   看着一个个小毛头从自己身边冲过去,白争流头一次有了种“映寒小时候,面对满山的师弟师妹们,是不是也是这种心情”的感觉。   他笑眯眯地看着,见情郎开口,让所有小孩儿站好。又一一拿出依照他们身形尺寸改好的衣服,递到他们面前。   看着看着,白争流忽然觉得这幅画面里少了一点什么。   他转过头,去看还待在主院里,用略有艳羡的目光看着前院的其他孩子。   他们身上有衣服,但还是有点儿羡慕能穿新衣服的同伴。   不过,又的确只是羡慕。他们知道,虽然同样是被拐子带走,可这些同伴远远比自己要可怜……   看着这一个个孩子的表情,白争流笑了笑:“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领新衣裳。”   小孩儿们一愣。等到他们反应过来白争流说了什么,脸上立刻绽放了灿烂笑意,朝门外冲去。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明天见~ 第330章 崆峒   两个大人,一群孩子,先是热热闹闹地去了城中食肆,又在吃过午饭后声势颇大地一同出城。   旁人看了这样的场面,都被孩子们身上齐整的穿着引去目光。无人发现,他们所搭的马车上还有一个被捆住的妇人。   就连车上的孩子们,也被灵气遮挡目光。只知道行路途中,两个哥哥在府城停留了一个时辰。   也是这一路,白争流愈发看出情郎的做法有多英明。   有拐子之事在前,带一群小孩儿出门时,谁都会多提一口气。要是小孩儿们穿着乱七八糟、颜色各异的衣裳,一眼看去,直接和路边其他孩子混在一起……   这口气怕是要直接卡在喉咙里,时时刻刻都让人不得安心。   现在却不同了。无论是食肆的桌边,还是马车车头,他们都能一眼分辨出身边有多少小孩儿。   其中哪个被路边的小摊吸引目光,哪个被隔壁桌的人逗趣,“你们是跟着师长们一同出门的小少侠吗?是什么门派?”   小孩儿听得半懂,大声回答:“崆峒派!”   白争流:“……”看看梅映寒,“你说,会不会咱们人还没到崆峒,名声就传过去了?”   梅映寒失笑。   几天后,当真到了崆峒,这话被白争流当做逗趣之词,讲给此地长老。   长老们此前已经听白、梅说过这些孩子的来历,也拿到了他们从拐子手里得到的口供,知晓每个孩子来自何方。   作恶的人已经没了,他们虽恼怒自己眼皮子下出了这档事,但也无法再做什么。一个个默默憋着气,面色都不大好。   直到被白争流一句“外面怕是人人都觉得,想要年幼孩子学些功夫、强身健体,便要来崆峒了”逗笑,才纷纷道:“倒是为我们立了个金招牌。”   又叹息:“按说分给我们的地方出了鬼境,我们该是头一个知道的。哪能想到,还要你们来出手。”   白、梅说:“那边变成鬼境的时间应该不长,”否则的话,小孩儿们也活不下来,“再有,我们能发现,也纯是凑巧。”   崆峒长老们乍听这话,还当他们是客气谦逊。谁能想到,两个青年下一句话,就是:“我们是被人有意坑害,送到鬼境中的。”   崆峒长老:“……!”   他们既惊又怒,连声问两个青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几人看不到的地方,杨春月三将朝白、梅轻轻点头,示意:从他们前头的言谈表现来看,没在这些长老身上看出问题。   白、梅不动声色地转回目光,面色凝重:“这就要讲起我们要说的另一件事了……”   邪道妖人早早洗白身份,潜伏在正道当中,甚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伪装,竟能使用灵气;   大量江湖客并寻常青壮被带去普隆山,日日搬运阴石,不知是为了什么。   听到前一半儿内容时,崆峒长老们脸色巨变,连声问:“你们说的可是真话?”   话音落下,又意识到白、梅既都开口了,这样的质疑显得毫无必要。几人转口,改问他们可有证据。   白、梅:“……若说证据,我们手上是没有现成的东西。但‘姚夫人’前头关我们的地方,是城中一处宅子,我们还记得那是哪条街上,要如何走。若前辈们还有疑虑,不妨派人去查。”   崆峒长老们听着这话,逐渐冷静。   的确。从白、梅描述的两人经历来看,他们能凑巧拿出某样物证,才是稀罕事儿。几人当面儿会相信,背后,却少不得疑虑。   他们是与天山派关系更好,可长冲门也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两个后辈开口就对他们说长冲门其实是一处魔窟,要他们怎么痛痛快快改变认知?   可现在,人家没有强行要他们点头。只是说,某个地方可能存在证据,他们不妨自己去查。   二长老此刻出面,道:“白小友、梅小友既说到这儿,我们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讲的那个宅子,我们定会让人去看。再有,前头拐子们在的巷子,城中官员,我们也会留心。”   前半句在白、梅意料之中,后半句,则是意外之喜。   同样的事,他们也能做。可两个外来者,毕竟不会有在本地深耕多年的崆峒派做得顺手。   把这些一并交给崆峒派,两人也能尽快南下,不耽搁工夫。   “再有,”二长老面容微凝,“你们前面提到的‘普隆山’。”   白、梅打起精神:“长老,请说。”   二长老吐出一口气,“这一年来,我们门派中,也有弟子没了音讯。”   白、梅瞳仁微微缩小。   有玉涵、韩殊多半是被长冲门扣下的事在前,又亲眼见过被做成人皮傀儡的黄山刘师兄,听到这话,两人其实不算意外。   但“不意外”是一回事,心头的沉重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二长老下一句话,就是:“我们此前一直觉得,他们是不是撞到了某处鬼境,这才——”话音一顿,面容中浮现怒意,“若他们的失踪是人为,我崆峒派,定要与那些邪道妖人不死不休!”   白、梅心神波动,一样想:“若是玉涵、韩殊出事……”   不,必不可能如此!无论两人经历了什么,他们一定好好活着。   白、梅坚定地想。   两人思绪间,崆峒长老们也平复了心情。   他们郑重说:“既有这等大事在先,我们就不多留你们了。”   又说:“按说,崆峒弟子亦有可能陷于那山,我们也该着人出面,可……”   长老们脸上露出些许为难。   不是他们有意推脱。可调查拐子与官员的行贿受贿关系,确认桂花巷中还有没有第三窝拐子。还有更重要的,送白、梅带来的这些孩子回家。   哪样事不需要人手?再有,白、梅还提到,希望由他们组织,给各大门派送信,再度说明长冲门之事。   虽然白、梅在贺城时也曾写信送出,可请陌生人带信,哪有让同为江湖名门的崆峒派可靠?另外,“普隆山”三个字,他们也是刚知道不久。自然要抓紧将此事告予旁人,以防他们去京城扑个空。   桩桩件件算下来,白、梅知道,崆峒是真的拍不出多余的人了。   两人十分理解,并不认为是长老们有意推脱,还反过来安慰:“咱们从前在屠魔盟时,不也是各有分工?今日,便是长老们为我等解决后顾之忧,我们出面救回陷在山中的兄弟姐妹们。”   长老们听到这话,松一口气,承诺:“你们且安心去。其他事儿,有我们呢!”   双方说定,白、梅又在崆峒用了一顿午饭,便要下山。   崆峒为他们准备了行囊、马匹。白、梅没打开包袱,但已经感觉到了其中涌动的灵气。   两人道:“长老们有心。”   长老们如今也已经开始修行。听两个青年这么说,一下子知道他们是感知到了行囊中的灵石。   他们摆摆手,“我们能为你们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勿要客气!”   白、梅笑笑,便要牵马上路。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道——数道童声,喊他们:“白哥哥,梅哥哥!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白、梅抬头,一眼看到十几个朝自己二人跑来的小毛头。   两人微微一顿,把抬起的脚收了回来,暂且放下缰绳,迎面上前。   马在两人身后甩甩蹄子,瞅瞅被小毛头们淹没的两个青年,百无聊赖地低头吃草。   白、梅在短短时间内,被灌了一耳朵问题。   “你们这趟走,是不是又要对付坏人了?”   “你们后头还回来吗?会不会去看我们?”   “我能不能留在这儿学武功?长大以后,变成和你们俩一样的大侠!”说着,还要像模像样地捏捏拳头。   白、梅先回答前两样问题。“对,对付坏人。”“等解决了这些事儿,我们自然会回来的。到时候,说不定就能见面。”   前两个提问的小孩儿心满意足,第三个则睁圆了眼睛,一门心思看着白、梅。   两人愈发哭笑不得,“不想着回家了?”   小孩儿:“……”低头,对哦,还有爹娘!   白、梅看他,认出来,这就是之前与他们相处最多的“杂毛犬”。   懂再多道理,也不能改变拐子们在小孩儿心头刻下的深深痕迹。即便现在,这孩子还是怕家人嫌弃自己。   刀客、剑客明白这点,却不会直言。他们笑道:“你有这份心,我们自然高兴。可具体能不能留,还得等你回去之后,和爹娘商量着来。   “你可要想清楚,习武并不是什么轻松差事。若是不知道什么叫‘不轻松’,可以在回家路上,托送你的施师兄师姐先教你两招,平日便练着。”   两人一句一句叮嘱,小孩儿认认真真地点头。到最后,鼓起勇气,露出大大的笑脸:“我懂得!”   自己一定能坚持下来。   白、梅看着,心头原有的情绪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两人从小孩儿眼里看到了与多年前的自己十分相似的东西。如果他真能坚持,十几年、二十年后,未必不会当真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好。”最后揉了一遍小孩儿们的脑袋,白、梅翻身上马。-   阳光洒落在他们身上。小孩儿们抬起头,看到拯救自己的英雄哥哥们发丝、肩膀上都有一层薄薄的金光。   “再见。”   白争流、梅映寒对这群孩子说。   “再见——”   小孩儿们回应他俩。嗓音稚嫩,层层叠叠,回荡在山岭之中。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31章 烤乳猪   “哒哒,哒哒——”   崆峒派赠予白、梅的马,比他们自己在市集上买的要健硕颇多。不说“神驹”,也的确是一流的良马。   白、梅又逐渐学着用灵气为马匹消除疲惫、通畅筋络,此趟南下,速度比两人以往赶路时要快许多。   这是好事,两人却不曾因此放松。   他们不知道长冲门人是如何彼此联络,只从常理推断,姚夫人久久不见音讯,其他邪道妖人兴许要有疑心。   以他们在普隆山的布置,一点儿疑心,不至于让他们推翻计划。可若他们因此怀有防备,对白、梅来说,依然是事倍功半。   抱着这些担忧,白、梅在十一月末,抵达普隆山所在的南岭郡。   又花了些日子,赶往普隆山所在的庞县。   这个时节,若他们仍在北地,兴许已经迎来年末的第一场雪。南岭的温度就却还若北地的秋日一般,两人甚至不用再购置新衣。   不过,不用买新衣是一回事儿,县城还是得去的。   不为别的。只为在进城之后,打听到城中规模最大的客栈。再过去说出在崆峒那会儿就定好的暗语,确认有无其他人因普隆山之事赶来。   对上小二茫然的目光,白、梅心头浮出答案。   没有其他人。   至少现在没有。   两人也不失望。以他们的速度,加上崆峒派传信过程中必定耽搁的时间,要是有人在他们之前赶到,才是稀罕事儿。   梅映寒直接拿出早在路上就写好的信,给上面填了个日期,便连同银两,一并递给小二。   里头并没有什么机密内容,只大致讲明就了自己二人身份。加上他们到来的日子,便能让后来的人知道,他们进入普隆山多久了,是否长久未归。   如果答案是“是”,后来人们便必须细细斟酌一下普隆山中的危险程度,看是自己直接去闯,还是留在县城里再等等。   “若是日后有旁人来,说出我前面讲的那句话。”梅映寒和小二叮嘱。   看到银子,小二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又殷勤地问白、梅:“两位客官!走了一路,可否累了、渴了?你们找到我们家,应该也是途中打听过。兴许知道,我们家的菜里有一道极有名的烤乳猪,人人来了,都得点上那么一斤两斤的。”   白争流笑道:“是有听说,不过——”   原本想说,自己和情郎不饿。又赶时间,还是莫要在县城里耽搁。   可说到一半儿,白争流心思一动。   再怎么着急,“知己知彼”也是必须的。自己是头一次来南岭,映寒此前倒是来过,但那也是多年前,普隆山尚未出事儿的时候。   两人对此地的了解着实不够。这种情况,就需要当地人出面了。   “不过,”他转变话头,“一两斤,当真够吃吗?”   小二就笑:“若是旁人,兴许够了。可既是大侠们这样的豪杰,”白、梅一看就是江湖客打扮,任何一个见多识广的小二都不会认错,“这分量,自然不够。”   白争流想了想:“来上五斤吧,再来两道小菜,一壶酒。”一顿,“淡酒。”   “好嘞!”小二记下来,眉开眼笑地将单子报给后厨。不一会儿,就端着个巨大的托盘,带着一身香喷喷的烤肉香味儿,重新回到白、梅身边。   对上白、梅略带疑问的目光,小二解释:“客官!这一只猪要烧熟烧透,不得用上半天工夫?这么长的时候,难道是让大伙儿一直等着?必不可能的嘛!   “我们都是头一天晚上便动手预备。杀猪、烧皮……一道道工序做下来,第一头猪出炉,天都要亮了哩。这时候,再烧第二头猪。”   一头早晨卖,另一头则是下午。什么时候卖完了,什么时候收工。   白争流笑:“这会儿是中午,我们吃的是新猪还是旧猪?”   “刚出炉!”小二信誓旦旦,引着白、梅去看:“客官,你们瞧!这猪皮上,可是有一个个芝麻大的小孔?”   白、梅垂眼一扫,果然。   小二便讲:“这是在烧猪之前扎出来的,为了让火烧得更透,也让滋味渗入肉中更多。您二位尝尝,是不是又香又酥?”   他能说会道,烤出来的乳猪又的确香。还不光是香,仅说视觉上,便是一种享受。   烧到金黄的皮,皮上带着蜜一般的色泽……白争流原本只是想找个理由留下,多和小二聊聊,看能否打听出些普隆山的消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惊喜。   见两个江湖客都吃了肉,脸上露出夸赞模样,小二得意:“看吧!我就说了,我们家的乳猪是整个县城,不,是整个南岭都数一数二的好。”   白争流笑:“好,我们信了。”   小二:“嘿,客官,有眼光!”   他又去给白、梅端小菜以及酒水。期间,不忘继续为自家招揽生意:“客官!可还要住店?若是住店,我们店原先就要送一份烤猪的。你们现在这顿,不用付钱!”   白争流忍俊不禁,“这么好,你们莫不会亏本?”   小二只是“嘿嘿”地笑,并不多说。白争流看了,自然知道,人家这么做,定是有得赚。   他再笑一笑,没就这个问题多谈。而是趁着小二不忙,一边小酌,一边问:“我们俩还是头一回来你们这边。好吃食,如今算是尝过了。好风景,却还不曾多看。周遭有什么名胜,你且与我们讲讲。”   有戏!小二眼珠子转了转,愈发热情卖力起来。   要是多在周边玩儿几天,住在他们店里的时候可不就变多了?……他可不是无缘无故献殷勤,只是招子足够亮。早在两个江湖客来到自家店门口的时候,就盯上了……哦,不是,是“认真看过”他们的马。   众所周知,马是有钱人才能骑的玩意儿。别看那些说书故事里的江湖人一个两个都快意恩仇、策马千里,真正能做到这点的人其实不多。   更多江湖客,纯粹依靠两条腿走路。或者要银子不要面子,骑驴骑骡子也有可能。   再者,纵然都是骑马,马与马也有不同。   眼前两个青年的坐骑,小二虽认不出那是什么品种,说一句“膘肥体壮”却不为过。可见他们平日给喂的都是好草料,花了大价钱、大工夫!   “要说好风景,客官您可算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地方就是两样东西多:好山多,好水多!   “山呢,出了城,旁边就有‘五山’。”他娓娓道来,“距离我们这儿最近的,还是都山。山上风光秀丽,不少大诗人都留下过一两句呢。   “再说水。都山之下,便是庞水。我们这县城,就是因此得名。你们若有兴趣,我便为你们牵线搭桥。在水上泛舟钓鱼,那叫一个有滋有味。”   说这话,小二眼睛眯起来,一副陶醉其中、深深享受的样子,直接把白争流逗笑了,道:“看来果真是好风光,连你这样的当地人都这么喜欢。”说着,看一眼旁边的梅映寒,又对小二开口,“我身边这位梅大侠,可是从北面儿来的。那地方,最多的就是雪山。可你若要让他说雪山好……”   梅映寒似是反驳:“雪山上,也有一番不同风光。”   白争流有意问:“那你会像这位一样,与人讲起那‘不同风光’,都颇有享受吗?”   梅映寒:“……”   梅映寒无奈:“寻常人,还是莫要上山了。就连那些经年的采莲人,都可能在山上迷路走丢,冻伤冻坏。”   小二听得咋舌。南岭历来潮湿闷热,平日最令人烦恼的就是蚊虫鼠蚁。他原先还在想呢,可以推荐两位客官去药店配一包驱虫香,挂在身上,总能少些烦恼。   现在一听,人家连雪山都熬过来了,到南岭又能有什么烦恼?   “两位果真见多识广。”   小二这么喟叹。   白争流又转向他,继续笑道:“你前面说‘五山’,如今又只提了‘都山’?余下的地方呢,又有什么好坏?”   小二回过心思,想,“也没什么好坏。高不高、矮不矮,对你们这样有功夫的江湖客怕是区别不大。只是对我们店区别很大,若是你们跑远了,晚上定然不会回来住……”嘴巴上倒是依然热情恳切,“这不要提呢嘛!除了都山,另有越山,奎山……”   分明都是差不多的地方,在他口中,却是处处有趣。白、梅听得喟叹,若不是他们抱有目的而来,此刻说不定真的已经被小二说动,计划起接下来要去何处游玩。   “那,”听完一长串儿,白争流有意无意开口,“普隆山呢?”   小二一愣。   白争流看他,脸上带着笑意,说:“我曾听说过这个地方,据闻上面也有好风光。闻说,那座山已经就在城外了,想来出城不久我俩你能看到……”   小二抽气:“不行!”   白争流、梅映寒眼皮齐齐一跳。小二也意识到,自己前面的声音好像太大了点儿。   “客官们,”嗓音放平放低了,他的态度却还是一样,“你们可万万不能去那地方!”   白、梅看他,心平气和,问:“为什么?”   “因、因为,”小二咬牙片刻,到底松口,“那边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吃人山’!进去了,便再也出不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   感觉这篇文写完之后,可以搞个“最有上进心小二”评比? 第332章 幸存者   白争流、梅映寒同时开口:“‘吃人山’?!”   小二脸色发苦。   他是真不想在外来人面前提起这个,仿佛南岭是多凶险的地方。   明明除了“吃人山”外,到处都是好景致。哪怕不特地奔着游玩儿去,只随便找个城外的地方歇歇脚呢?照样能看上满眼青山绿水。   可现在……唉。   小二吐出一口气,打起精神,到底开始细讲。   “会有这名字,一是因为那边地势比其他地方要险。别看都在同一条线上,可要说都山、越山是这样,”拿手比划出一个斜坡,“普隆山就是这样。”   斜着的手背白争流、梅映寒面前竖起来。   “如此一来,那些猎户、采药人平日都不爱往上面跑。一样的水土,想要什么其他山上没有?何必去那凶险地方。   “二呢,就是因为上头有过一窝大虫。”   梅映寒抓住重点:“有‘过’?”这是现在没有的意思吗?   “对。”小二点点头,“说来还是我小时候的事儿了。当时啊,我也爱和邻家伙伴去外面玩儿。上山摸鸟蛋、下水捞泥鳅。   “我们这儿的孩子都是这样,大人也不太会管。   “直到有天,我娘忽然把我叫了过去,说这段时候都不要上山。   “我不想听,问她为什么。她便与我说了大虫的事儿,还说已经有哪个村子的孩子被叼走。有了这话,我才被吓到,后面果真乖觉了些时候。”   小二没说的是,自己当初还做了一段时间噩梦。正是那些噩梦,让他对此事印象极深。   “后来又过了一些时候,村里气氛又松快起来。邻家兄弟再去山上玩儿,他们家里人也不管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便反过来问我,难道不知道大虫已经被打杀,打虎英雄还受了县老爷嘉奖。   “我一听就知道,这话定然是他们家那个在县城里做活儿的舅舅说的。他们俩呢,也就仗着多了门亲戚与我炫耀。不过,我听了这话,便算放心,又开始与他们一同出去。”   至此,小时候的事情算是讲完。小二咽了口唾沫,话锋转到现在。   “也是近三年——唔,兴许时间还能再长一点儿的事儿吧。又有人在普隆山上没了,被找到的时候,只剩下一把骨头。   “客官,你们想想,他若是因山势险峻而跌落摔死,旁边定得有个高处吧?可是没有,人是在一处还颇平缓的坡上发现的。却又是七零八落,骨头散得到处都是。听说啊,上头还有牙印呢!”   白争流:“牙印?”   梅映寒:“……听说?”   小二承认:“我也不是那做官的,自然不知道里头那么多弯弯道道。可人人都这么讲,我便这么和您二位说了。”   白、梅心头微动,“人人都说?那你又是从哪里听到?”   小二没明白为什么白、梅会这么问自己。但前头那么多话都说了,这会儿他也不嫌麻烦。细细回想片刻,告诉两人:“先是我们掌柜在教育三郎,让他莫要偷溜出门时说起。紧接着,又有在店里头吃饭的客官这么说。”   白、梅若有所思:“这样。”又问小二,“出了这等事,官府可有组织打虎?”   “自然有,”小二叹气,“可非但没有找到那伤人的大虫,还折进去几个捕快。那之后,官府就没动静了。   “哦,说‘没动静’也不对。他们是有在城外张榜,道谁能除去那大虫,便增银三十两、四十两、五十两……钱是一点点往上加的,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人动心。可最开始,有村子组织青壮来揭榜的时候,大伙儿还颇期待。到后头,却是看清楚了。   “什么‘英雄好汉’?那根本就是送死的勾当!被夸上几句、分到五六两银子,能有活生生地回来重要?……就我所知,那些上山的人,还没一个能下来呢。”   小二愈说愈是唏嘘,连嗓音都禁不住抬高。   这一高,就把旁边桌子上的人引来了。   “哎哟,可不敢这么说。”一句话讲出来,白、梅连带小二的目光都转了过去。三人眼中,映出一个微胖、穿着富贵的身影。   白、梅不认识人,小二却是一眼看出来:“呀!这不是金掌柜吗?”   三个字一出来,刀客、剑客心中有数。   不出意外的话,此人该是个县城中的商户。生意颇好,四处都结下善缘。   梅映寒朝对方拱拱手,倒是没起身。就着之前的坐姿,问:“阁下可是知道些什么?”   金掌柜眼睛眯起一点儿,说:“是比这小子晓得的状况多些。只是,您二位……”   他看看梅映寒,又看看他身边的刀客。   小二察言观色,适时介绍:“金掌柜!这两位是来咱们这边儿游玩的客人,我前头正给他们介绍周遭山色呢,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普隆山。”   金掌柜叹道:“既是客人,你给介绍都山、奎山,哪座山不好?怎么偏偏……”   白争流说:“您误会了,是我们从前便听过普隆山的名声。”   金掌柜苦笑:“恐怕不是什么好名声吧?我斗胆问一句,两位既是武林中人,又探得这么详细,可是想上山一观?”   上山?小二屏住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白、梅。   见两人点头,他脱口而出:“客官!您两位如何就这么想不开!既是来玩儿,去那些好山好水之地不好吗?”   金掌柜听得无奈,心想,人家两个八成就不是来玩儿的。   不过,他自己也是这个念头,与小二一并劝:“这么多年了,普隆山里总是出事,却不曾牵连其他地方。慢慢的,我们当地人也都知道,只要不越过它与周遭山岭的交界线,便不会有危险。   “外头贴的榜,已经好几年不曾动过。我都说不好,那玩意儿还在不在。   “两位侠肝义胆,愿意出手为我城居民排忧解难。金某感激,”说着,也朝白、梅拱一拱手,算是还了梅映寒前面的礼,“可若是为此搭上两位大侠,便不值当了。”   白、梅听他说得诚恳,心中微微一动。   “金掌柜,”白争流叫道,“你前面说,‘可不敢这样讲’。再往前一步,是小二哥说,山上再没有一个人下来……”   刀客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他目光并不危险,却也直直落在微胖男人的身上,不让对方从自己的视线中移开。   “你,”白争流斟酌言辞,“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金掌柜微微一愣。半晌,笑道:“我刚才不过随口一说。”   白争流依然看着他,继续问:“是不是有人没死?”   金掌柜:“……”   男人沉默。两张桌子中间,小二晕头晕脑:“啊?客官,你在说什么,什么‘没死’……”   梅映寒进一步问:“他虽然没死,只是状况颇糟,于是外头都没人知道他还活着?”   金掌柜喉结滚动。   小二眼睛都瞪大了。他不愚笨,能看出来,老顾客的表情正意味着那江湖客猜对了。可金掌柜才说了几个字?自己还一直在旁边听着,为什么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这份困惑被小二清清楚楚摆在脸上。白争流察觉到,和他分析:“以你们这儿对山上大虫的关注,假若真有人活着从山上回来、带来山中的消息,不管他有没有真切打死大虫,总要引起颇多注意。   “可是没有。唯一的理由,就是那人自己没有宣扬。   “可他为什么不说?讲出来,纵然没有赏金,只能拿个英雄之名,于日后来说也是好事。   “除非……”   白争流再去看金掌柜。   他前面那些话,明面上是给小二解释不错。实际上,却是说给他这个知情人听。   “以他如今的状况,已经连山里的消息都说不出来了。   “金掌柜,“白争流叫他,“那人是伤重得再起不了身,连话也说不得,还是——”   “疯了。”金掌柜轻声说。   几人之间,出现了一片小小的寂静。   这两张桌子以外的地方,人们照旧在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肉。更远处的街道上,秋末的阳光落下来,照耀着每一个行人的肩膀。   两张桌子之间,小二艰难地抬起自己方才掉下去的下巴,磕磕绊绊:“金掌柜!您……您说的是真的?”   “这有什么假?”金掌柜说,“那活着的人是我家管家娘子老家的外甥,我这才知道其中细节。说是上山之后,一群人迟迟不下来。慢慢的,大伙儿都当他们通通被大虫吃了。如此过了半年,忽有一天,大半夜的,院子里冒出个人来。”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33章 回家之人   且不说那人家中父母妻儿已经接受了他不在的事实,骤然发现儿子、丈夫归来,会不会以为自己是见了鬼。   就光是“深更半夜,自家院子墙角有个男人蹲着,嘴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就足够一家老小惊恐万分了。   当妻子的一声惊叫,把邻家吵醒。听出隔壁动静不对,邻家的汉子当即抄着农具冲出去,口中呵:“是谁!冲着一家老弱妇孺欺负,算什么本事!”   不消片刻,他就到了隔壁院子里。这会儿,浑身脏兮兮的男人依然在墙角蹲着。   老人、女人、孩子躲在门中,紧张地往外望。   邻家汉子提着农具,小心翼翼地靠近墙角。   距离愈近,他愈能看出男人的情况。   对方不光身上脏,连脸上也脏。不知多久没有正经吃过东西,整个人都被饿成一种皮包骨头的状态。   这模样颇骇人,可与邻家汉子想象中的凶恶不同,对方见了他,明显极为害怕。口中一阵怪嚎,身体拼命往旁边的影子里挤。   这让邻家汉子心头涌上一丝古怪。   他到底没把锄头砸下去,而是朝隔壁家人要来绳子,要把男人捆住。   这个过程中,男人拼命挣扎。竟还真迸出几分怪力,险些从邻家汉子手中逃脱。   隔壁家的老人、妇人看到这一幕,连忙从屋子里出来帮忙。唯有一个还在学走路的孩子,被娘亲安置在屋中。   原本以为,他们会面临颇麻烦的状况。没想到,老人、妇人一靠近,男人就不动了。   他瞪大眼睛,视线在这几人身上不停挪动。最终,“呜”一声哭了……   ……   ……   半天之后。   刀客、剑客顺着金掌柜的指路,来到城外一处村落。   两人却没有进村。而是站在外头分辨了片刻,便沿着小路,开始朝山上走。   按照金掌柜的说法,那男人刚回来的时候,他家里人是极高兴的。赶忙把人从地上拉扯起来不说,还与他抱头痛哭。   邻家汉子看着这一幕,稍有尴尬,又庆幸自己没把那一锄头挥下去。否则的话,事情怕是说不清了。   他诚心诚意地朝隔壁一家子道了恭喜,转头回到自家,和焦急等待的自家婆娘说起:“日后,他们家的日子能好起来咯。”   这个愿景,却注定无法实现。   金掌柜管家娘子的弟弟、弟媳一家在儿子回来的欢喜过去之后,很快发现,回来的儿子不太“正常”。   他好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大部分时候,喉咙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偶尔被逼急了,才能冒出几个零星字眼。   这也就算了。弟弟、弟媳尚能安慰自己,儿子能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紧接着发生的状况,却让他们完全接受不了!   最开始那几天,极度虚弱的儿子只能躺在床上,根本无法起身行动。   一家子老小安心照料他。没想到,照料着照料着,人忽然又不见了。   当爹娘的、当妻子的都近乎崩溃,还以为之前儿子、丈夫回来的场景是他们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他们必须接受人已经没了的现实。   谁能想到呢?刚这么悲观地想完,人就又冒头了。却不是从哪个正经地方,而是由房梁直接掉下来。   正沉浸在难过气氛中的一家子目瞪口呆。虽然他们知道男人是爬树好手,可为什么要去房梁?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呢,人就冲到院子里,一把抓起正“咯咯”叫着的母鸡,直接把鸡脖子拧断。   然后,他极粗暴地拔掉鸡脖子上的毛,一低头,竟就这么冲着鸡脖子咬了下去!   鲜血登时从男人唇齿之间漫出,学走路的孩子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半晌,男人的妻子反应过来,一把捂住孩子的眼睛,又要抱孩子进屋。   没想到,步子还没迈出去,男人就冲了过来。还“嘿嘿”笑着,把死鸡碰到妻儿面前。   孩子看不到眼前场面,只拿小手拨拉着母亲,想要知道身前正在发生什么。妻子则看着男人沾着鲜血的嘴巴、牙齿,还有那只脖子被折断的鸡……眼睛一翻,差点晕了过去。   这还是个人吗?根本就是只猴子、野兽!   妻子到底还是撑住了。与老人商量过,拿出积蓄,去请大夫。   好不容易回来的人,又是家里最重要的劳力,哪里能不管?再说,街坊邻里都看着。   可惜大夫请来了,却给了这一家子致命一击。   他看完男人的情况,告诉众人,男人疯了,再也救不回来。   家中老小盼回来的不是顶梁柱、壮劳力,反倒是个拖累。   从感情上,他们自然不会直接嫌弃起自家儿子、丈夫,而是对他在山中的遭遇十分心疼,又后悔当初男人进山时没有将他拉住。   可时间一长,面对终日疯疯癫癫既,招惹自家、邻家家禽家畜的男人,他的父母妻子也开始支撑不住。最后咬咬牙,干脆收拾起了家中早年建在山上的一间小屋,把男人送了过去。   每天早上,他们会去给男人送一顿饭,不至于让人饿死。   至于其他的,他们有心无力。   有时候,或许还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们出去的时候外头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压根没有回来”……   “应该就是这儿了。”   白、梅看着山路深处的一间小屋,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没错。   他们加快了脚步,也留心起周遭环境。   普隆山还没出事的时候,这儿算是村里人上山时的必经之路。   俗话说“靠山吃山”。他们村旁这座,比起其他村子依靠的山要更险峻不错。可经年下来,一村人还是从中得了不少好处。   这也是他们愿意组织青壮、上山杀虎的原因。没想到,青壮们就那样折在里头。   到现在,小路因长久只有男人家人经过,变得荒芜许多。一脚踩下去,足下都是野草。   距离小屋近了,虽未进门,白、梅已经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   他们面不改色。一个“疯子”住的地方,能有多干净?这点,白、梅早有心理准备。   他们忽略了地上堆起来、一眼看去便知烂了许多的水果,也忽略草丛中时不时出现的秽物。花了会儿工夫,走到屋门前。   门微微开启着,从缝隙往里看,里头空空无人。   白争流解下刀,用刀鞘末端点在门上,将其推大。   屋内状况清晰映入眼帘。一个窄窄的木板床,上头是颇薄的、棉花都硬了的被子。此外,还有一个翻倒的小矮凳,和一张同样颇矮的桌子。   桌子上有些食物痕迹。南岭这边气候潮湿,不似北方干燥。洒在桌上的汤水长出了一层毛,上面还徘徊着苍蝇。   “嗡嗡,嗡嗡。”   白争流皱着眉头,又往旁边地面看了一眼。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脚边有一个碗。   碗里也是长了毛的吃食。   “嗡嗡,嗡嗡……”   白、梅稍微往远处退了一点儿。   他们低声交谈。刀客先说:“这家人应该挺长时间没有来过。”   剑客:“许是哪天过来的时候,发现昨日放下的食物还没被动过。第三天再来,照旧没动。第四天,就觉得没必要再来了。”   白争流沉默。   他心情颇复杂。一方面,觉得男人的家人颇无情。另一方面,又知道对方如今的状况,对他家中而言的确是一个很大的负担。   往最糟糕的角度考虑。他不回来,家里人还能得到村里其他住户的愧疚。虽然少了壮劳力,平日做活却总有人愿意帮衬。可他回来了呢?不说生活上给家人造成的麻烦,单看他四处捉邻家的鸡鸭,就让家里人早晨这家道歉、晚上那家赔偿。   两个老人,加上男人的妻子,没准儿不止一次、两次地想过,“如果他就那么在山里没了”……   这时候,梅映寒又开口。   “争流,别想那么多。咱们虽未碰到过此类状况,可灵气既能替人疗伤,这‘疯病’应该也在其中。   “等人好了,前头多少问题,应该都不是问题了。”   白争流叹气:“也对。”又打起精神分析,“总之,得先把人找到。”   梅映寒点头。   在这点上,白争流还算乐观。   他和情郎分析:“你看到那边堆着的果子了否?——里头虽有坏的,但也有些还算新鲜。人应该就在附近。”   梅映寒笑笑:“有道理。”   白争流又琢磨:“他虽有在这边‘积攒’吃食,带血气儿的却一点都没往回拿。”诚然,里头一定有上山之后“捕猎”颇困难的缘故,但刀客觉得不止如此。   梅映寒也是同样看法:“对,应该是有意为之。”   白争流喃喃说:“他或许的确‘疯’了,但还是有一套在林子里生活的经验。映寒,我觉得……”   他话音尚未落下,两个人身后林中,忽而传来一阵“哗啦”声响。   白、梅当即转头看去。这一眼,看到一个浑身脏污、面颊上都不例外的男人站在树林里,警惕地看着自己二人。   对上他们的目光,男人瞳仁微缩,转头就跑!   作者有话说:   来了!   周五……嘿嘿……周五~ 第334章 找到   男人脚下速度极快,手臂更是灵活。白、梅在后面追着,便觉得金掌柜那句“他根本就是个猴子”说得没错。   能拽住藤条,直接荡秋千似的把自己荡出两三丈远,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儿吗?   白争流反思。自己那句“有在林子里生活的经验”,还真是说浅了。   好在他和梅映寒也不是一般人。   青年的目光紧紧落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一路下来,非但没有跟丢,还在不断收紧双方之间的距离。   终于,男人听着身后的动静,明显慌了。   他不确定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是无法甩开“追兵”……正犹豫着要不要上树躲避的时候,男人听到了从背后传来的风响。   他瞳仁再度收缩,毫不犹豫地朝侧面儿一让,想要避开即将到来的攻击。   却没想到,就是这一让,把他让进了另一个“追杀者”的陷阱里。   感受到脖颈上冰凉、沉重的触感,男人浑身发抖,低着头,不敢有再多动作。   白争流看出他的惊慌,拧了拧眉毛,收起手中二十八将——的鞘。   他们是来问话顺便治病的,绝无伤人的打算,自然不会拔刀。只是男人见了他们就跑,想要达成目的,起码得让人安静下来,这才有了前面的“威胁”。   现在,看着仍在不停发抖的男人,白争流和梅映寒交换一个眼神。   白争流:“现在要……?”   梅映寒:“就这么给他治吧。”   白争流想了想,觉得也对。   眼下自然不是什么好场合,但以男人的状况,难道还能等他们给他沐浴焚香?   刀客轻轻点头,又掂量一下自己的爱刀。   下一刻,二十八将鞘上灵光流转。这点点灵光像是落在水中的墨水一样,均匀而迅速地扩散开。不消片刻,已经来到男人身边。   被灵气触碰的那一刻,男人像是遗忘了他的惊恐,转而露出一股茫然。   他神思恍惚,身体、精神一起变得疲惫。眼皮无比沉重,不愿意阖眼,却又难以忍耐……   终于,“咚”的一声,男人直直砸在了面前那棵被他选来“上去躲避”的树上。   白争流、梅映寒:“……”   白争流咳一声,半是自言自语,半是给自己“辩解”,道:“看来他的确跑累了。”   梅映寒:“是。”   白争流看他,梅映寒则显得专注,视线依然落在男人身上。   白争流眼睛微微眯起。他又有了那种很奇妙的感觉,肉眼看不到,神识却能感知。大量灵气正顺着自己与映寒的经脉流出,灌入男人的身体。   隐隐约约的,他从男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不同的东西。   就像是……   刀客看向男人腹部。   “映寒,”他叫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梅映寒:“嗯?”   他转终于转向白争流,目光专注认真。   白争流就将情郎这副神色看在眼中,忍不住微笑一下,这才正色开口,道:“山中多半并没有什么‘大虫’,或者就算是有,也只是邪道妖人放出来分散旁人耳目。”   梅映寒点头。   白争流又道:“真正让他变成现在这样的,应该是长冲门在这儿做的事。那些阴石、被抓来当做奴隶的人……”   梅映寒说:“对。”   白争流继续分析:“但他身上没有鞭伤。由这点能看出,他虽然大概是见到了什么,却并未被妖人抓住。   “只是不被抓也不够。从他进山到出山,前前后后拢共有半年。没人不想逃离危险、尽快回家。他之所以耽搁这么久,多半是因为不能。”   梅映寒:“要么是陷在到处都是阴石的地方,出来不得。要么,是虽然出来了,却已经疯掉,找不到回去的路。”   白争流点点头:“对,都有可能。但有一个前提,他的确接触了阴石。”   梅映寒:“虽然接触了阴石,但他身上并没有阴气。”   白争流:“阴气是会随着时间推移变淡、消散,但它给人带来的影响没那么容易清除。可是映寒,此人之前跑得多快,咱们都看到了。”   梅映寒:“这说不过去。”   白争流笑笑,终于说到正题:“除非,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帮他抵消了阴气。”   梅映寒眼神微动。   争流的意思,是认为男人和谢琼英的两个孩子一样,都是灵体。   梅映寒也认同这点,道:“若真是这样,倒是此人之幸。”   同时,也是他们的幸运。找到一个曾经去过长冲门人窝点的人,不知给白、梅省去多少寻路的工夫。   “可惜了。”白争流叹气,“他丹田隐隐在吸收灵气不错,力度却微弱。若是放在寻常门派里,早点被发现天分,怕是个好苗子。到现在,连给自己疗伤都……”   这是实话。梅映寒没再说什么来安慰,而是转开话题,顺道引走情郎的注意力。   “他这样子,想来颇久没有正经吃上一餐了。咱们不如先备些东西,不让人醒来时只知道腹饥。”   白争流一哂:“也对。”   有剑客这话,雷山意识尚且朦朦胧胧的时候,先嗅到了粥米的香气。   不,不光是粥米!   他还嗅到了肉香、菜香……是刀客折返一趟,从山下的村子里买来米菜。另有半只鸡,一并炖到了锅里。   还不忘给里面撒些野葱姜片,祛除腥气。   雷山肚子“咕咕”叫唤,身体挣扎着想要醒来。   “差不多了吧?”   有人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问。   “唔。”另一个人应一声。听那隐约的声响,仿佛还尝了一口肉菜粥。又点头,“已经熟了。”   雷山猛然睁眼!   周遭场景映入眼帘。他虽饥饿,却也存有一丝理智,知道观察四周。   第一眼,先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个青年。一人玄衣,一人白衣,都是干脆利落的江湖客打扮。   两人在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有一口石锅。那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就是从锅中传来的,肉和菜都被切到稀碎,与米混在一处。   “咕嘟”。   雷山咽了一口唾沫。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很想吃锅子里的东西。可警惕心又告诉他,两个青年都很面生,不知道他们来自何处。   再有……   雷山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他手指漆黑,上面有一层厚厚的泥。不光是尘土,里头还混合了平日捕猎时蹭到的动物血。指甲更是惨不忍睹,不知多久没有修剪过。此刻不但又长又尖,里头还塞满了和手指上一样的污泥。   拜这些污泥所赐,雷山自己都有点忍受不了手上的味道。   可再顺着手腕往胳膊上看,又会觉得,那些污泥都不是问题了。   他的手臂、勉勉强强能挂在身上的衣服……哦,还有头发。   雷山刚好看到一只虱子从自己头发上跳出去。   男人沉默半晌,放下手。   旁边,看似在看锅看火的两个青年:“……”   虽然雷山一句话都没说,但他表现出来的意思已经颇明显。白争流看明白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提醒雷山:“往你左手边走,用不了多久就有一条溪水,你要不要去里边洗一洗?”   青年话音落下,见男人抬起头,深深地看着自己。   白争流神色不动,仿佛没看懂他眼神里的试探,继续说:“洗完了过来吃东西,粥刚好放凉。”   雷山还是没有开口,却按照白争流的意思缓缓起身,去找他所说的溪流。   看着他的背影,白争流摸了摸下巴,突发奇想:“映寒,你说,万一他真就那么信不过咱们,待会儿直接跑了呢?”   梅映寒默默抬起手。   白争流起先没明白他这个动作的意思。直到梅映寒掌心摊开,露出里面的一样东西。   白争流的面色变得古怪。片刻后,他小声问:“你什么时候拿的?”   原来梅映寒手上,正是一块儿指甲盖大小的布料。从颜色就能看出来,这布一定是来自刚才那个男人。   梅映寒回答:“你去买米买肉的时候。”   他当时留下,负责生火、做锅以及看着雷山。期间,想到“不知道醒来的男人是个怎样态度、愿不愿意配合我们”,干脆抽出镇星剑,削掉男人衣服上的一个角。   这样一来,就算雷山醒来之后跑掉,他们也能直接把对方找回来。   白争流笑笑:“英明。”   梅映寒“嗯”了声,神色淡淡,要放下手。   却没成功。白争流制住了他的动作,从旁边捡了一片叶子,把那片布压在上面。这才算满意,放开梅映寒的手。   梅映寒好笑地看他,见白争流转头:“喝粥喝粥——别说那个男的,折腾这么久,我自己也饿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35章 消失的人   距离白、梅的上一顿已经有些时候。白争流这会儿说饿,倒是真的。   雷山再回来的时候,两个江湖客已经吃上了。   他们十分洒脱。听到雷山的动静,也只朝他看了一眼,问:“你直接用锅喝粥,可否?”   讲这话的是白争流。他态度坦荡,雷山听着,口中没答话,肚子先叫了一声。   男人刚刚洗了澡,顺带搓了搓衣裳。从头到脚都是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   幸好这是南岭一带,面前又是火堆。也只有风吹来时,雷山会觉得冷。   前面一直不开口,到这会儿还不应声,就有些不合适了。   男人应了声“好”。嗓音粗粝,听了便知道是许久不曾讲话。   一边说,一边在火堆旁坐下。   白争流很有技巧地用两根木棍把石锅架起来,摆在雷山面前。   雷山看了,喉结又是滚动。   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两个青年究竟是谁,自己突然“清醒”是否与他们有关。此地凶险,最好还是尽快离开……   但是,米香混合着肉菜香味,直直钻进了男人鼻子里。   明明不算多霸道的味道,和白、梅早前迟到的烤乳猪相比堪称寡淡。可于雷山而言,这是他长久以来吃到的第一顿“食物”。   头脑在瞬间成了空白,等雷山反应过来,面前的石锅已经空了。   温暖的菜肉粥从食管一直来到胃部,舒坦得雷山想要叹息。恰好这时候,他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   身上干爽清净,肚子也被填饱。虽然已经苏醒颇久,可直到此刻,雷山才有一种鲜明的“再世为人”之感。   他的头脑也清晰许多。等放下石锅,男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白、梅拜下。   白、梅看着,没有阻止。只在雷山起身的时候,问了句:“你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吗?”   雷山听了这话,心中一动。   他原本还有不确定。方才那一拜,八成是为赠饭之恩,余下两成才是“这两个人救了我”的可能性。现在听了刀客、剑客的话,终于知道,对方还真是有意唤醒自己。   他们既有这样的能力……   雷山谨慎地回答:“小人不知。”   白争流笑了:“你怎么这样拘谨?”说着,还轻轻用掌心拍一下梅映寒手臂,轻飘飘地斜他,“映寒,可是你太严肃,吓到人家?”   梅映寒:“……”无奈地露出笑脸。   他自然知道,情郎前面那么说,只是为了让气氛和缓。   但在白争流转过头后,梅映寒还是觉得一阵浅淡涟漪在心头扩散。   “我们时间不多。”玩笑之后,白争流神色一正,“就开门见山了。你在山里那半年,遇到了什么?”   雷山眼皮颤动。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听了这话,依然呼吸漏了一拍。   白争流看着他,继续道:“实不相瞒。我们找到普隆山,是为了寻人。有一双我们的师弟妹失踪了,我们探到消息,他们可能身在此地。   “之所以找上你,是听你姑母的主家提起,“三言两语说了二人遇到金掌柜的事儿,“现在,你神思清明,身上也舒坦。正好天色尚早,不如趁这个时候,细细与我们说来。”   “失踪……”雷山重复一遍这两个字。   白、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双唇紧抿,不知想到了什么。   半晌,雷山开口:“他们在不在这儿,我不知道。可此地危险,外面一圈还好,里面却是真正有进无出。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梅映寒说:“这么说,你又是如何出来的?”   雷山叹:“我也不知道。”   白、梅拧眉。雷山看出他们不信,微微苦笑。   “莫说你们了,我现在想想,也觉得不信。   “如今,我虽然能好好与你们讲话,可脑子里有的,都是上山之前的场面。   “赵贵给我们说,山上大虫虽凶险,可现在打掉它,总好过日后它自己下山,直接叼走哪家孩子。   “林哥听了,就说大虫原先也不一定下山。可我们主动送上,它定是要笑纳……”   虽是农户出身,雷山讲话却颇有条理。伴随他的话音,白、梅宛若被引入去年深秋。   林勇之后,又有其他人反对,说:“是啊,赵哥!前头上去那么多捕快都折了,咱们真能打那大虫?”   赵贵听得皱眉,教训众人:“正因为捕快都折了,才更看出那大虫凶险。我只问,接下来的日子,你们是要知道自己打掉了大虫,安安心心地当那打虎英雄。还是日日都提心吊胆,听到外头一点儿动静,都觉得是大虫要来吃人?”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是啊,庞县之下那么多村子,为什么偏偏他们玉田村急冲冲地拉出队伍?——自然因为他们是十里八乡距离普隆山最近的地方。   老人传下来的经验,已经吃过活人的大虫必须杀死。否则的话,大虫很快又会来尝人肉滋味儿。   看着一言不发的村中青壮们,赵贵的语气又温和一些:“你们莫要总把这趟想得多艰难。平日一个个的,又不是不曾上山打猎。从前都是干着行当的好手,就说你,大山,不还扛过一头野猪回来?……哪有那么难。”   说到这儿,雷山心想,自己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被赵贵勾起了一腔豪情,觉得自己果真能赚上官府的赏银。另分得卖虎皮、虎骨得来的钱,给家里起一栋大院子,再给孩子求得真正读书认字的机会。   不像自己,刚刚学到《幼学琼林》,就因为家里没钱没粮,回家做事。   怀着这腔豪情,雷山与众同伴一起进入山林。   没两天,他们的信心,就被击碎……   “先是有人不见了。”男人盘腿坐在地上,言语间,捏了捏自己的裤腿。   白争流、梅映寒打起精神,和他确认:“不见?”   “对。”雷山点头,“当时是我们进山的第二天早上,还没找到大虫的踪迹,正商量着再往深处走走。说着说着,忽然发现,林勇哥竟然不在队伍里。   “我们一下子愣了,问了一圈儿,想知道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到这会儿,我们也不算着急。只觉得他一时内急,去了某个僻静地方‘方便’。带队的赵贵哥还拿这事儿教训其他人,怎么刚刚进山,就有人不记得他前头的要求?……结果呢,我们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林勇还是不出来!   “我们终于开始着急,商量着要不要出去找寻。最后还是赵贵哥做主,留两个人在原地等林勇,剩下的人分散出去喊人。还说定,无论找没找到林勇,都要在太阳到头顶的时候回来。”   说到这儿,他沉默了片刻。   不用雷山继续讲,白、梅也能猜到接下来的发展。   “又有人失踪了?”   梅映寒问。   雷山抿抿嘴巴,点头。   “这次失踪的,是留在原地的人……”   赵贵前面说的话没有错,能被选入打虎队的,都是平日有过狩猎经验的青年。   他们自然有眼力,能看出来,别说老虎了,地上连个兔子脚印都没有!   可如果不是大虫,那三个人又为什么会失踪?   余下的人陆续回来,看到眼前场面,都知道不对。   赵贵也是个果决汉子,当机立断:“不往里走了,咱们回去!”   这天剩下的半日工夫,被他们用在全速赶路上。   海日再没出什么意外。奈何天色渐暗时,他们还未出山。   所有在临山地方长大的人,都知道在林子里夜行有多危险。   雷山一行虽知道留在山里,怕是又要有什么状况。可听着树丛深处传来的隐隐兽吼,他们还是停下脚步,生火扎营。   赵贵给余下的人排好守夜顺序。雷山负责的,是中间那段儿。   白日操劳,晚上又被人从睡梦中拉起。他颇困倦,只是知道事态严重,还是打起精神、维持清醒。   饶是如此,雷山还是迷迷糊糊了一段时候。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林子里吸引他,要他迈开步子,朝树林深处走去。   雷山近乎都要迈动步子了。可要起来的时候,他被脚底下的树藤绊了一下。   雷山一个踉跄,立刻从那种迷糊状态中挣脱。   当时只是莫名,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状态分明不对。   “这之后,我一直坚持到了下一个人换班的时候。”   整理一下思绪,雷山继续道。   “当时叫他醒来,我心中其实隐隐有些不安。现在来想,怕是我已经知道,他们守夜途中一定会出事。   “可那时候,我只当这是寻常担忧。叫了人,就自己寻了地方去睡。直到天亮,赵贵叫我醒来,告诉我,又有人不见了……”   “这才是我们进山的第三天!十几个人,直接变成八九个!——我们又是惊,又是忧,只能安慰自己,马上就要出山,无论林子里是什么在索命,都和我们没关系了。   “但是!”男人忽然咬重了嗓音,手臂上仅剩的一层皮肉紧绷起来,“抱着这个念头,我们要继续往出走,却是根本走不出去了!   “在来路上做的标记,通通消失不见!这也就算了,我们新做的标记,竟也看不着踪影。像是有一双眼睛在林子深处盯着我们,要将我们困在其中。   “我们身上带着干粮,倒是能再坚持一段时候。可一旦干粮吃完……不,都等不到那会儿,人已经全没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36章 身前身后   还剩下七个人时,领队的赵贵总结出两条规律。   首先,白天的时候,所有人不能分开。如此一来,就不会再出现“分散出去找人,结果非但没找到,自己也不见踪影”的状况。   其次,晚上守夜的人要尽量多。两个人可能被迷走,三个人、四个人呢?总能多些斡旋余地吧?   想得很好,可惜没用。   第四天,雷山再睁眼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赵贵并另一个同村青年。   余下四个人还是失踪了,和之前的几个人一样,消失得没有半点踪迹。   饶是村子里年轻一辈中最沉稳的赵贵,到这会儿,也显出几分崩溃征兆。   他抱着头,嘴巴里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持续了会儿这个状态,又开始在原地反复转圈。   雷山并另一个青年看得十足担忧。   过了会儿,赵贵忽然抬头。   “说不定咱们一开始就想错了。”他眼里带着一种怪异的亢奋,激动地望向雷山与另一个同村青年,“今天,咱们白天不要动!”   雷山:“赵贵哥,你的意思是?”   “晚上再走。”赵贵斩钉截铁道,“我想明白了!既然此次出事都是晚上,为什么咱们还得晚上走?林子里再危险,也不会有那捉人的鬼东西凶吧?就这么定了,等到天黑,咱们一鼓作气,从这地方出去!”   雷山隐隐觉得这个说法不对,可那个时候,他自己也是一头乱绪。   既然赵贵想出法子了,那边听他的看看吧。   抱着这个念头,雷山与余下两人一起,从天亮守到天黑。   期间,几人果真是一点儿分开的意思都没有。吃东西是共同分了从村子里带出来的干粮,喝水是想到寻找水源的过程中可能出事,于是干脆不喝。就连解手,都是面对面,连别人的尿星子迸到自己腿上了都不在乎。   终于到了天黑,赵贵把火把分给其他两人,沉声说:“走。”   走!   三个人,对着天上星斗分辨了方向,选准位置,坚定往前。   许久以后,白争流、梅映寒面前,雷山嗓音渐低。   哪怕过去了那么长时候,到了知道自己已经回家、已经远离危险的如今,再想到当时的场景,他仍然觉得喉咙发干,起了一胳膊鸡皮。   “赵贵哥走在最前面,”他说,连嗓音都显得飘忽,“然后是我。最后,是林猛。”   同样是林家人,留到最后的这个青年,说来和第一个失踪的林勇还是堂兄弟。   “我们走啊走……走啊走。夜里赶路毕竟危险,我都能听到林子里传出来的野兽走动声响。心神绷着,那是一点儿都不敢分出念头……结果,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白争流问:“发现什么?”   “林猛,”雷山说,“他不见了。”   白争流:“……”   刀客慢慢吐出一口气。   有了前面的铺垫,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他大脑转动。与把普隆山视为洪水猛兽的雷山不同,听到这儿,白争流反倒觉得山上情形还好。   如果真是什么要命的阴邪,怎么会把“捉走玉田村打虎队”一事拖了那么久?就算队伍里有个拥有灵体的雷山,让对方忌惮,这种先一个、再一个的拿人方式,也能说明对方实力有限。   不过,白争流也知道。于自己与情郎来说“实力有限”的阴邪,落在寻常人面前,已经足够就让他们经历一番惨痛。   “我先是发现后面没有动静,”雷山咽了口唾沫,“身上一下子起了白毛汗。可还是有点儿念想,便朝后面叫,‘林猛’‘林猛’……自然没有人回答。   “我终于还是鼓出勇气,回头去看。后头黑洞洞的,哪里还有什么人!?   “就那会儿,我这颗心啊,都要跳出来了。”胸口是“隆隆”的声响,雷鸣一样震到耳边。雷山口干眼花,整个人都要被恐惧淹没。   他完全没法想象。林猛没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再有,对方消失的时候,自己怎么一点动静听不出来?   如果是被什么东西带走,林猛总得叫上两声吧?……或者,他是自愿走的?   种种心思盘绕在雷山心头。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一个激灵。   只剩下自己与赵贵两个了!接下来,两人一定不能再出差错。就算把他们的双腿、双脚都绑在一起呢,必须不能再和赵贵分开!   抱着这样的心思,当时的雷山猛然回头,看向前方。   而现在的雷山,则朝白、梅惨然一笑:“我也不过是回了此头,前头才多大功夫?可是、可是——   “赵贵竟然也没了!”   雷山真真切切被吓到了。此前虽然也经历了很多,可他毕竟能拿“他们失踪的时候,我什么都没看着”来自我安慰。另外,身边有人或者没人,感觉毕竟不同。   可那会儿,他孤身一个,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林子。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出现了,分明没有什么东西碰到他,他却觉得自己被掐住了脖子。   男人在原地大叫:“赵贵!林猛!你们快些出来啊!!!”   明知道这种做法没用,可雷山完全没法控制自己。   喊了不知道多久,他声嘶力竭。不知不觉时,脸上已经全是眼泪鼻涕。   模样狼狈,可雷山根本没有精力在意这些。再怎么精壮的汉子,也被这层层叠叠的恐惧压垮。   等到自己的喊声停下,周围重回寂静。黑暗像是浓稠的墨水,将他浸在当中。   他再也坚持不住,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没心思在意自己面向的是东南西北、究竟是往外还是往林子深处了。雷山只希望距离自己原先所在的地方远一点,再远一点。   期间,他几次摔倒。其中一次摔倒时,甚至弄灭了火把。可雷山统统不在意,只知道一骨碌爬起来,再继续超前跑。   就这样跑啊……跑啊……他精疲力尽,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又一次跌倒后,完全没办法爬起。   眼皮像是被浆糊黏住了。迷迷糊糊之间,他像是听到了人声。可雷山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思绪一沉,落入一个阴暗、混乱的梦境。   “……我见到了很多人。他们背着东西,一直往前走。”雷山模糊地想起了一些,立刻朝白、梅两个说起,“我也一样,往前,不停地往前。”   梅映寒心中一动,“背着?可是一个这么大的篓子。”说着,他伸手比划一下。   雷山见了,犹豫地点头。   白争流看他,“你若是还是想不起来,不必勉强。”   “我……”雷山吐出一口气,“我可以,让我再想想。”   白、梅不逼迫他。脚下就是普隆山,再怎么着急师弟、师妹的安危,这点儿时间,他们还算等得起。   片刻后,雷山再度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总算稳定一些,告诉面前的江湖客们:“对,就是这样的篓子!里头有时候是些冷冰冰、看了就让人畏惧的石头。有的时候,却是——”   白、梅:“‘却是’?”   “人。”雷山说。   白、梅登时皱眉。   他们此前已经想过很多,可这个答案,还是有点儿出乎意料……   雷山想起的更多了。作为天生灵体,此前虽然一直不曾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可现在,有白、梅帮他引导,男人的头脑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清晰。   他进一步说:“时常有人会在搬运那些石头的过程中支撑不住。一旦他们倒下去了,其他人就要负责将他们背走。”   白、梅:“背走?”“走去哪里?”   雷山:“那种石头最多、最中心的地方。”又给两个江湖客解释,“我们平日要做的,就是不断把那些石头往出运。不过,说是‘往出’,却不是出山。我们从头到尾都在石头堆里,只不过……要把那些冷冰冰的时候,带到原先比能不冷冰冰的地方。这么一来,过些时日,那些地方也要变得冷冰冰。”   一番话,放在不了解阴石特性的人耳中怕是颇为拗口,白、梅却能听懂。   普隆山中,存在一个阴气最盛之地。那里的阴石无疑是最多的,而这儿的人做得事,就是把集中于聚阴地的阴石搬运出来,好让它们污染其他地方。   至于为什么要把坚持不住的人带到聚阴地……白、梅正在思索,恰好,雷山又给他们做了补充。   “送过去人的地方,也有里头的看守在。他们不让我们抬头,可就算不抬头,我也能听到些他们那儿的动静。   “他们会和人问些家里的状况。父母如何,妻儿如何……再问,‘可你就要死了。日后,你老爹老娘无人孝敬,怕是要早死。死后也安宁不了啊,你这个不孝子留在这儿,连个给老人家烧钱的都没有。都这样了,你还要死?’   “分明是受他们逼迫,可照这话听来,倒像是他们不愿意让人死。”   雷山想不明白背后缘由,干脆把所有细节都复述给白、梅。   两个青年听着,同样莫名。想了想,白争流问:“若是你呢?”   雷山:“我?”   白争流点头:“是。若是你听到这些话,心头是什么感想?”   雷山舌尖抵着下颚,脸上神色极为复杂。半晌,终于说:“自然是拼了性命,也要回家——   “我大约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了。那天,我也因为搬了太多东西支撑不住。便有人来拖我,也要把我送入那个冷冰冰的地界。我虽意识朦胧,却知道人一旦进去了,就再不可能活着出来。从前那些被送进去的人,可都是这样。   “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进去。大约是念头太盛,竟不知道从哪儿来了力气,将背着我的人推到一边儿。之后,有监工过来,二话不说便要朝我们抽鞭子。我自然不应,一抬手,竟把他的手制住。   “这动静出来,愈多人来围我……我一边和他们打,一边顺着他们来得方向走。”雷山说,“就这么一边打、一边跑,竟真的从哪黑黢黢的山洞出来了。”   白争流看他,“你还记得路吗?”   雷山歉然回答:“这……林子各处都有相似之处,我那时跑得也着急,脑子又不太清楚。”一半儿是因为自己,俗称“被吓疯了”。另一半儿,雷山不知道,白、梅却能想明,应该是阴石的影响。   总之,现在再让雷山引一次路,他自认是做不到了。   白、梅对此有心理准备。虽略有遗憾,却并不完全失望。   他们更在意另一个细节。   两人已经知道,怨鬼是因为执念而出现。   而那些“监工”的做法、他们在被抓来的青壮们临死时有意说出的话……   白争流看一眼梅映寒,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真正开口。只是,一道嗓音已经出现在梅映寒识海中。   他不想让雷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便以此传递消息。   白争流问自己的情郎:“映寒,你说,他们是在有意炮制怨鬼吗?”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337章 伪装   普隆山内里的状况尚未真正展露在白、梅面前,两个青年便迎来了新的问题。   听着脑海中的话音,梅映寒表情不动,同样以神识回答:“十有八九。”   白争流自己分析:“怨鬼多了,自然能炮制出更多阴石阴气……如此往复,生生不息。”   想着想着,他自己的思绪紧绷起来。   长冲门人——不,还是用前朝妖人来称呼他们吧。   从《摘星录》出现的时间来看,早在前朝末年,他们已经开始为了“极星天尊”的“降临”做准备。   不论傅家先祖后面做了什么决定,至少在七十年前,他的起事,客观上打断了妖人们的第一次准备。   那之后,妖人们死的死,逃的逃。   有人没躲过长阳子的追杀,也有人改名换姓,夺舍他人,悄悄把自己藏入尘世里。   他们悄然潜伏,一面儿是为了不让长阳子有所察觉,另一面儿,则是假借新的身份发展势力。   终于,七十年后,怨鬼现世,祸害人间!   下面要发生的,恐怕就是姚夫人提到的“阴阳混淆”。紧接着,“极星天尊”出现在这片天地。   想到姚夫人识海当中坐在莲花台上的巨大身影,白争流心情沉沉转下。再看眼前面色惆怅,明显是记起自己回来之后受到了家里人怎样对待、不知如何面对的雷山。   刀客无声叹息。   雷山家里人做得过分吗?   过分。不送食物,意味着直接放雷山去死。若不是他还残有一些在山林中生活的本能,白、梅见到的,可能已经是一具尸骨。   但能说他们残暴吗?   雷山刚回去的时候,他们的高兴欢喜也是真的。当时请大夫,并未吝惜银两。   雷山自己也知道。哪怕自己神智依然正常,只是沦为废人了,家里人都不会将他赶走。   可他留在村中,日日招惹别家鸡犬。说句实在话,以他那做派,家人一年到头辛苦种地赚得的银两,恐怕要不了两个月,都要替他赔出去。   这些状况,雷山头脑混沌时想不到。如今清醒了,却不得不去想。   白、梅不是他本人,无法在上面给他任何建议。好在雷山并不会强求,自己沉默片刻,便打起精神,问白、梅:“两位大侠,你们若要找人……我多言一句。   “你们两个比我、比村子里所有兄弟都有本事,我知道。可山里头那些人同样身负不凡,还是那句话,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白争流、梅映寒一起道:“我们不打算走。”   雷山叹气,并不意外于这个答案。   “好。”他说,“我虽不知道那个洞窟究竟在哪里,但与赵贵哥他们一同进山的路,我还算记得分明。你们若要去找,不如从那条路往里走。若是运气好——”   男人微微一顿。   普通人遇到鬼打墙,自然是不能再糟的坏运气。可眼前两人似乎不同,这是他们有意求来的事儿。   不过,拿“好运”来说,也让雷山觉得别扭。   他干脆把这话含混过去,“兴许能碰到和我们一样的状况。那之后,只要一直朝‘南’走,应该就能碰到那伙人了。”   白、梅琢磨一下这话,知道雷山的潜台词,是“我不认识路,可那里面的人肯定认得。你们真想找人,不如试试被里面的人带进去”。   他没直说,因为这话听着还真有几分像诅咒。   但对白、梅而言,的确是个办法。   白争流应了一句“好”,又在心头琢磨,自己是不是要表现得弱一点。   说来,自己和映寒名声虽响。可这年头,没见过的人往往只听说过他俩的名字,却不知道两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映寒“雪衣持剑”的特点比较明显。至于自己嘛,玄衣耐脏,爱这么穿的江湖人不少。用刀的人比起用剑的人是少些,却也是江湖上的一大流派。所以,白争流还真不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   他没刻意掩盖心思。梅映寒非有意偷听,却也捕捉到几句。   “认出”;   “用刀”;   “假装弱小”……   他眼皮眨了眨,若有所思。   “好。”打定主意,正式进山之后要表现得不那么会用刀后,白争流问雷山,“就按照你说的。我们要进山,是怎么走?”   他话音从容又果决。雷山听在耳中,莫名生出几分“这两个青年兴许真能成功”的希望。   男人唇角快速挑起一瞬,再压下时,也跟着正色起来:“早年,我们村子里的人上山打猎,是有踩出一条山道……”   雷山捡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勾勾画画。   从白、梅前面上山的路开始,慢慢把线条指到深深林中。   “没准儿,你们还能看到我们之前做的标记。”雷山说。语毕,又忍不住叮嘱,“你们进山的时候,一定要多带些吃食。虽然有‘靠山吃山’的老话,可真到了那时候,哪有心思打猎?再有,我也是后来想到的。如果你们进去的时候,不光是隔上一段儿,给路上刻上图形。而是像我现在这样,捡上一根木棍儿,直接一路把木棍儿在地上勾过去……”   白争流轻轻“哎”了声,“这法子倒是不错,像是在地上牵了根线。”   雷山笑笑,表情显得落寞。   白、梅一眼,就知道他是又想到自己村中那些人了。   他们对视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陪雷山静了片刻,复而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走了。”   雷山抬头看他俩。   男人眼神里带着迷茫:“事不宜迟?方才不是还说了,要多带吃食……”   他自然想不到“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已经不需要吃东西”的方向。而是在踟蹰片刻后恍然,人家是江湖大侠,平日行路也要备干粮。不特地多准备,应该是因为原先就有吧?   “我知道了。”迷茫从眼中消散,雷山正色许多。   他一样起身,紧接着,又朝白、梅一拜。   “无论如何,”雷山说,“我能有今日清醒,多亏了两位大侠。二位此行,定要平安。”   带着雷山的祝福,刀客、剑客出发了。   临走时,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与雷山说明。接下来一段时间,应该还会有其他江湖中人陆陆续续赶来。   听到这儿,雷山对他们的担心总算淡去一些。不过,看表情,他应该还是很想叮嘱白、梅,既然有帮手要来,不妨多等两天。   白、梅却是不打算等的,自然也没给雷山说出这话的机会。   两人走得极为爽快。良久之后,停留在原地的雷山才缓缓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朝身前火堆、石锅看了一眼。   他还是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家人。   不如……留在那栋小屋,也就是进山的必经之路上。真碰到两位恩人说的“其他江湖中人”,还能为他们指指路,也算做些贡献。   想到这儿,雷山心神清明,连身子都轻快了不少。   只不过……   记起小屋里里外外如今是怎样的惨状,原本的轻快,很快又变得沉重下去。   ……   ……   再说白、梅。   他们铺开神识,很快找到雷山说的小路。就连对方提到的“树上标记”,也被二人发现了七七八八。   再以此为起点,人还未入深山,神识已经探了进去。   不多时,两人有了发现。   约莫三两个时辰外的地方,有一道阴气组成的屏障,笼罩着整个普隆山。   白、梅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匆匆朝屏障所在赶去。   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屏障。   前后不过一步之遥,两人却明显感觉到了周围环境的不同。   如果抛却神识,只用肉眼,方向的感知会骤然变得模糊起来。   一步路,自以为是往前,实际却可能是往左、往右。   白、梅意识到这点,却没有“走正路”的意思。   按照白争流计划的那样,两个人颇尽心尽力地装出弱小模样,只等“监工”上钩。   为此,眼看天快黑了,白争流甚至没提议生火。而是一边继续转悠,一边“心惊胆战”地对梅映寒说:“映寒,咱们是不是迷路了?”   梅映寒的目光从周围转过一圈,客观道:“看样子,是的。”   白争流忧愁:“这可如何是好?走不出去,又没有吃食,连火也不曾生起……”   他们这样子,不比之前的玉田村打虎队没威胁多了?——虽然神识还没感知到什么阴邪存在,但白争流觉得,自己不能因此掉以轻心。   这可是前朝妖人经营了不知多少年的地方。其中凶险,一定远远超过前面自己与映寒经历的一切。   正想呢,见到情郎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一颗石头。   白争流莫名地看他,见梅映寒同样莫名地看自己,说:“火石。”   颇言简意赅。   白争流:“……”也对,他们身上带着这玩意儿,起火对二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适当假装弱小是不错,可要是装过了头,怕是反倒事倍功半。   白争流“松一口气”,“我都把这东西忘记了。”   梅映寒听了,眼里浮出一丝笑意。   赶在天色彻底暗下之前,两个青年面前多了一堆火焰。   这时候,白争流又意识到了北地与南地的不同。同样是捡柴火,在北面山林中时,地面上的枯枝拿来就能用。到当下,却必须细细分辨,分出哪一根潮湿,哪一根干燥。   这还不够。即便是已经精心挑选了比较干燥的部分,柴火燃烧起来,依然会带出沉闷的烟气。   白日做粥时还不明显。到这会儿,他们为了维持“弱小”的形象,都距离火堆颇近,不可避免地嗅到那些浓烟。   白争流咳嗽了两声。梅映寒听着,眉尖微微拧起。   白争流留意到,再度咳嗽——哎呀,这下子,映寒眉毛拧得更深了。   刀客唇角勾起一点细小的弧度,很快压下。   他挪动身体,一点儿一点儿,让自己的肩膀与情郎的肩膀并在一起。   梅映寒侧头看他,眉尖似乎有平缓的趋势。   白争流一本正经:“映寒,我好害怕,你会护着我吧?”   梅映寒:“……”   梅映寒:“会。”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38章 两种可能   筑基之后,睡觉对白、梅来说更多是一种习惯,而非必须要做的事。   但和吃东西一样,两人没有抛却这样习惯的意思。   在鬼境中,有时几天几夜不眠,那是不得而为之。寻常时候,纵然精神尚可,到了夜幕降临时,两人也会寻找地方休息。   总归有神识留意周边,正常情况下,已经不可能有东西瞒过他们的耳目。   这样的两个人,为了引蛇出洞,刻意安排了守夜前后。   白争流“自告奋勇”,占了后半夜。梅映寒没争过他,守了比较安稳的前半晚。   不过,无论是轮到哪一方的时候,另一人都仅仅是闭上眼睛。识海当中,两人一直在沟通。   白争流:“……若是这招‘引蛇出洞’不起效呢?”   梅映寒:“那咱们就一直往里走,总能找到阴气最浓郁的地方。”   白争流:“也对。”   片刻后。   白争流:“纵然找到了阴气最浓郁的地方,如果那里并不是‘入口’……”   梅映寒:“那便辛苦二十八将、镇星。”   白争流:“哈哈,的确辛苦。”   再片刻后。   白争流:“一直不让前辈们出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无聊。”   梅映寒:“……”   白争流抬起眼皮,悄无声息地看他。   他这会儿“睡着”,正是靠在梅映寒身边。两人身后是一株颇有年头的古木,恰好能遮挡两个人的背部。   以这个角度,能看到梅映寒微微抿起的嘴唇。他的心上人仿佛想到了什么事,视线凝在面前的某个点上。   过了片刻,梅映寒才像是缓过神一样,回答:“争流,你还记得师叔是怎么醒来的吗?”   白争流:“师叔……”   他微微一顿,知道这会儿梅映寒说的自然不是凌云子师叔,而是杨春月。   结合此前的话题,刀客进而想到,情郎提起此事,多半是为了凌华将军。   他是拿着“兴许长阳子师祖也能从镇星中醒来”,换取凌华将军留下。从贺城离开至今,路途中花费的时间也有数月光景。凌华将军一直表现淡淡,并未对镇星起太多兴趣……   这自然不代表他不关心长阳子了。只是理论上说,这会儿的镇星已经是后辈的兵器,凌华又是个懂得分寸的人。他不会对梅映寒提出诸如“让我多与镇星亲近”的要求,却不代表他不会在看到镇星时,思念起故人。   要让白争流来说,他自然一样希望师祖醒来。不过,情郎这么问他,他只能无奈地回答:“这得问师叔自己。”   梅映寒:“……”缓缓吐出一口气,“是我病急乱投医。”   他明明也知道的。与其说“杨春月被什么唤醒”,不如说“杨春月的意识一直停留在二十八将之中”,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将她从里面拉出来。   这个契机就是灵气。足够的灵气浓度,为杨春月支撑起一副现实当中的“身体”。   可同样的道理,放在镇星身上明显不适用。最简单的,当初在天山,梅映寒可是在满山灵矿中待过。那个时候,镇星依然没有多余的反应。可以想见,就算长阳子仍然停留其中,他需要的也是其他媒介。   再有——   白、梅心里都清楚。他们不能光往好的角度考虑,那么多人都去转世投胎了,为什么长阳子就一定得留着?按照时间来算,如果他在死时就离开,这个时候,都已经是个老人了。   类似的沉沉心情徘徊在两个青年心头。半晌,伴随着火焰当中偶尔冒出来的爆声,白争流神识再度涌入梅映寒识海。   “不过,”他说,“若是我,真走到那一日了,一定舍不得走。”   梅映寒:“争流!”   白争流笑笑:“着急什么?咱们又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梅映寒无言。   他们无数次面临生死。每次要紧关头,都能将一切抛下。   可现在,争流这么讲——   火焰跃动,连带光影一并在梅映寒面颊上跃动。   再没有人讲话。整片山林,在此刻都显得极为静谧。   不知过去多久。   他低声说:“若真是有那么一日,争流,你把镇星也融到二十八将当中吧。”   白争流微微一怔。   梅映寒淡淡说:“那样子,凌华将军与师祖算得上是团聚。”   白争流问:“还有呢?”   梅映寒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你与我,自然也算是团聚。”   ……   ……   普隆山中的第一个晚上,在两个青年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当中过去。   他们没有遇见任何危险。虽然两人都已经十分留心,可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雷山说的“像是黑暗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自己”的状况。   两人略有失望,却并不因此灰心。只在第二日整装,继续朝山林深处行走。   路上,和正常进入山林的人一样,他们会花费大量时间“尝试离开”,又在发现所有方向都无法走出山林时陷入崩溃——   “周围还是没有动静?”   白争流在识海中问。   “没有。”   梅映寒给了他确切的答复。   白争流表情没有变化,心头却说:“这算不算是另一种‘不对劲’?”   梅映寒想了想,回答:“继续往下走。”   白争流:“自然。只不过——”   梅映寒:“争流?”   白争流摇了摇头。   他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不过,刀客也并没有因为这个,就把自己的想法对着情郎隐瞒下来。   “我是在想,”脚下继续走着,深市当中,白争流对着梅映寒分析,“咱们从离开京城,到后面进入灵源。再之后,去往贺城……这一路,都一直被长冲门的妖人盯着,你说对否?”   梅映寒:“对。”   白争流继续道:“接下来,碰到二花、杀了‘姚夫人’,咱们算是从他们的盯梢中离开了。”   梅映寒意识到什么,“是该这样。”   白争流:“两种可能。”   他没有任何动作,梅映寒脑海中却出现了情郎比划出两根手指的样子。   “第一,他们的确失去了咱们的踪迹。之后,不是我瞧得起自己。可映寒,以咱们一路上对他们造成的麻烦,你觉得他们会轻易放弃吗?”   梅映寒微微一怔,缓缓摇头。   白争流继续道:“好,如果他们不放弃,那他们会做什么?”   梅映寒思索片刻,回答:“在路上继续布置陷阱,等待咱们上钩。”   白争流:“我也觉得——或者第二种可能性,他们其实还在盯着咱们。只不过,比之前更加耐心。所以直到现在,咱们都没有察觉。”   梅映寒眉尖再度拢起。   白争流看着这一幕,心头的肃然淡下两分。   无论遇到怎样的状况,只要映寒在他身边,他就能从容应对。   “他们‘需要’咱们。”这同样不是白争流的自夸,而是长冲门妖人从之前的行为中透露出的讯息。   “灵体”对于妖邪来说是大补。像是谢琼英两个孩子那样天生的自然最好,但要是实在没有,如白、梅这般后天修成的也会是不错的选择。   “他们一定还会做些什么,尝试抓到咱们。”白争流说完了这句话。语毕,还朝梅映寒摊了一下手。   梅映寒回答:“所以,这其实是一件事。”   白争流:“对——问题是,为什么到现在,咱们都没有察觉动静?”   梅映寒一面思考,一面缓缓说出猜想:“争流,你说,会不会咱们现在已经在某个陷阱里了。”   白争流停下脚步。   他环顾四周。南面的林子,的确和北面的很不一样。纵然是丛霄在山林中长大的白争流,这会儿,眼里都出现很多陌生的植物。   还有趴在不远处树上、正在对着两个人吐信子的蛇,刚刚从两个人脚边爬走的小虫。   白争流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神识正在铺开。   不再是像之前那样,粗略地找寻阴气存在,而是认真、专注地夹带着灵气,冲刷过周围一片地方。   其实一直都有的……自从他们进入普隆山区域以后,阴气就一直环绕着两人。只不过它的浓度太淡了,以至于白、梅甚至有些“习惯”。   这种“习惯”无疑非常危险。可惜的是,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之前都为了“引蛇出洞”,有意无意地放任了这点。   直到现在。   不光是他,梅映寒的灵气也开始冲刷四周。   如果以另一种眼光就来看这片山林,便会发现,一直沉闷的阴气当中,出现了两个鲜明的小点。   这两个点,依然像是图画上骤然出现的小洞。慢慢燃烧——逐渐扩大——   到了某一处,白争流的瞳仁猛地一缩,蓦然回头。   他看到一个黑影,从距离自己不远的树后一闪而过!   白争流脑海当中划过无数念头。这些念头落在他口中,却只剩下一句话:“追!”   话音尚未落下,他身边,梅映寒已经像是一根离开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白争流紧随其后。不消片刻,已经与梅映寒并肩往前。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39章 来晚了?   “呼哧……呼哧……”   男人惊慌地跑着。   身前道路被林木挡住,他匆匆拿双手拨开。可这显然效用不大,没一会儿,他的脸上、手臂上就多了几条被枝条划出来的痕迹。   这也就算了,最让男人心慌的,是自己身后的声音明显越来越近。   三丈……两丈……“啊!”   男人惊叫一声,又慌又怕地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青年。   对方一身玄衣,与浑身破烂、散发酸臭味道的自己相对站着,称得上风度翩翩。   这会儿,风度翩翩的青年——自然是白争流,正拿一种略显微妙的目光看着眼前男人。   比他之前想象的好追。   完全没有被使出来阻挡自己的术法,更没有猎人面对“猎物”时的野心勃勃。一定要说的话,白争流甚至觉得,双方之中,对方才是那个“猎物”。   最重要的……   他目光下移,落在男人破损衣衫下隐约透出的皮肤上。   虽然因为时候颇长,皮肤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成疤,可还是能看出他此前经受虐待的痕迹。   “你是从山里逃出来的?”   短暂思索后,白争流这么问。   男人嘴巴微张,似是因这句话怀有犹豫。可接下来,见到刀客眉尖微拢,他立刻回答:“对!我是——”   短短三个字,被男人说了足足两个呼吸的工夫。   一直到尾音再拖不下去,他才止住声音,用一种又是期盼,又是惧怕的目光看着身前的青年们。   梅映寒意识到什么,温和道:“兄台莫要害怕。我们与山中人并非一伙,倒是仇家。此番前来,也是过来找人。”   “找人……”   男人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半晌,他视线忽而一亮。   白、梅听男人迫不及待问:“你们是从外面进来的吗?”   一句话完了,不等两个青年回应,又拿更加激动的嗓音开口,“那你们知不知道要怎么出去?”   梅映寒先回答前一个问题:“是。”   后一个,他则没直接说“知道”或“不知道”,而是反过来问男人:“兄台如何称呼?”   “我?”男人微微一愣,回答,“我姓丁,应该比你们大上几岁,你们叫我‘老丁’就行。”   白、梅点头,梅映寒又问:“丁兄,我看你方才跑时的步法,应该不是江湖人?”   老丁喉结滚动,咽了口唾沫。   他明显很想从白、梅身上得到离开普隆山的方法,又不敢拒绝回答他们的问题。   如果这两个人生气、离开,自己多半没法再找到他们。到时候,好不容易出现的希望又成了空。   所以他努力回答:“对,我不曾练过武功。”还奉承白、梅,“两位方才那身手,可实在是俊!”   梅映寒似乎笑了一下,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白争流倒是开口,嗓音随意,问:“我方才就想说了。原以为你是山中妖人,见了我们,这才要跑。可你既然不是,又为何这么急着逃?”   老丁“哎”了声,苦笑:“我与你们说实话。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才是心惊胆战。既希望是外头又有人进来,告诉我们进出通道在哪儿。又怕你们和之前那伙儿人是一起的,正想着敢不敢上前招呼呢,你们就发觉我了!”   对上两个青年扫来的目光,他条件反射地跑。也是这会儿被白、梅抓住,又因两人温和的态度,勉强放下忧虑,这才能安心与二人讲话。   “原来是这样……”白争流点头。   他身边,梅映寒则略有些失望。   不是江湖人,那他认得玉涵、韩殊的概率怕是很低。   就算双方曾经擦肩而过,以山中环境,都不一定能记得他们。   不过,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同样被抓住过的人,梅映寒还是打起精神,问:“我先与你说说,我们要找的是什么人。若你听说过他们,定要告诉我俩。”   老丁听出他话音中的认真,不由咽了口唾沫,紧张道:“好,你说。”又追道,“若我不知道他们,你——你是不是就不告诉我怎么才能出去了?”   梅映寒一怔,安抚道:“自然不是。咱们今日见着了,便是缘分。你我有缘,我们怎么会对丁兄置之不理?”   一番话,老丁听得熨帖,人也凝重起来:“你说。”   梅映寒道:“好。这次进山,我们是听说师弟、师妹被困在山里。他们约莫是十八九岁年纪,平日总是行在一起……”对江湖子弟来说,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在寻常人看来,可能就是玉涵“不庄重”的证明。   梅映寒自然不会觉得师妹不好。不过既是与人打听,他便半点可能让人回想起玉涵、韩殊的特质都不落下。   讲完两人是如何同进同出,他又说到玉涵、韩殊的身形外貌。   老丁听着,对着梅映寒的描绘沉思:“这样子的女郎……郎君——”低头半晌,面容中浮出一丝挣扎,到底苦笑。   “我怕是真没见过他们。”老丁说,“两位既然找来,怕是对这山里发生的事也有所耳闻?”   见白、梅点头,他脸上苦笑更深:“非我不愿意帮忙,只是被困在这儿的人实在太多,我当真……唉!”   梅映寒看他,眉尖微微拧着,面容中浮现一丝失望。   “当真没见过?”他追问。   老丁听着,只是叹气。   双方沉默。半晌,老丁犹豫道:“大侠,你方才亲口说的。哪怕我没有那对男女的线索,你也不会对我置之不理。”   梅映寒吐出一口气:“对。”   老丁听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这江湖人的语气比前头淡了很多。   但他还是不愿放过希望,拿饱含期待的语气开口,问:“那大侠!你是先送我出去?”   梅映寒眉尖拧起的幅度更深。白争流看在眼里,忽而笑一下,接话:“丁大哥,你不要着急啊。就算你不知道玉涵、韩殊去了何方,也多少能给我们提供些线索吧?”   老丁叹气:“我倒是想!可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白争流说:“我是说,你还没与我们讲起呢!那伙儿妖人平日看管你们甚是严格,你又是如何逃出来的?再有,光是丁兄你一个人逃出来了吗?还有没有旁人,这些日子与你一起?”   老丁被他这一长串儿话绕得头晕。花了些工夫,才算理清。   却仍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先说:“是了!是还有些人与我一起。”   梅映寒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听他这么说,又开口:“既要带人出去,自然不能把那些人落下。丁兄,你且带我们去见见其他人吧。”   老丁叹气:“也好。唉,我也是前头听你们那么说了,太过欢喜,这才忘了提起他们。”一顿,接着朝白、梅解释,“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后,我们最初想的自然是离开。下了山,再去临近城中报官、看能否得些银两……也不知此地是何方,还有没有办法回故里。   “可是真抱着这个念头往外走,才发现根本出不去!不瞒两位,初察觉这些,我们压根不敢相信。只当是自己不熟悉此地山林状况,走迷了方向,也是有的。   “可就算是迷路,也不可能做在后头的标记,往前走几步,又出现了吧?——这么来了好几次,我们终于相信,是这个地方有问题啊!   “也没法子。不论出不出的去,人总是要往下活的。好在这是林子,用心些,一天到头,总算能找到些吃食。这趟出来,我便是为了这个……哦,这边走吧。”   老丁说着,开始给白、梅引路。   “虽然分不清往外是朝哪边走。”他还是叹气,“至少附近这一片儿,我们是摸熟悉了。”   白、梅听着他的话,不多说,只是点头。   “可惜了,”老丁又道,“出来这趟,我是带不了半点吃食回去。”   说着,他犹豫着看向白、梅。   心思已经写在脸上。但本就是领了“寻找食物”任务出来的人,回去的时候非但一口吃的都没找到,还又领了两张要吃东西的嘴巴。纵然白、梅说过自己有办法带他们离开,老丁的疑虑依然算是有理。   毕竟吃饭是马上要发生的事,“离开”却还没影。   白争流对这样的思虑并不反感,而是理解道:“莫要担心。这一路,我与映寒见到了颇多林中走兽。你若怕待会儿没得吃,我们大可以现在就抓只山鸡。”   老丁的脸色便亮了,却还是推辞:“这……如何好意思。”   白争流笑笑:“江湖中人,本就该如此。”停了停,又说起正事,“距离你们住的地方还有些路吧?山鸡的事儿莫要着急,总归我们在回去之前把鸡捉来给你。现在,再说说你们之前的事。”   老丁舔了舔嘴唇,像是不懂:“之前——”   白争流说:“对,之前,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同样的问题,不久之前,他们也在雷山面前问过。可惜雷山被抓期间神智受到影响,最多记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如何从山窟中走出,那是半点都回想不起。   眼前男人倒是神思清明。问他,应该不会有问题。   果然,听完白争流的话,老丁很快回答:“是有人引着我们。”   白争流问:“谁?”   老丁脸上的亮色转为发苦:“我也不认得啊!只是听到前面有声响,仿佛有人喊着‘与我一同冲出去’,我便闷头去冲。路上也有那些监工来追,可是都教人拦下……”说着,庆幸地拍了拍胸口,“与我一同往前的人,不少都折在了路上。我是知道的,能从那鬼地方出来,并非我自个儿有什么本事,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白争流听得皱眉。虽然老丁说得粗糙,可单从这番说法,依然能察觉到他此前经历的凶险。   他自然道一句“可惜”。可紧接着,老丁又道:“是可惜。原本,那里头的监工说,准备已经做好了,要将我们所有人都杀去。若非因为这个,前头也不会有人要跑。可都要掉脑袋了,总得搏上一搏,你说对吧?   “唉。若是他们运气好一点儿,也能与我们一同出来……只不过,那时候死,不过是眨眼的事儿。出来之后,这要死不死的样子,怕是还不如留在里头呢!”   白争流、梅映寒捕捉到他话音中的关键字,瞳仁微微收缩。   两人一前一后问:“你说什么?”   “那些监工,要将你们——”   老丁茫然地听着两人的话音,回答:“是!多少人都一起人头落地了,那场面,忒吓人!四处都是血啊,我往外跑,一不留神跌倒,身底下就是一具尸体。嘶,竟还是热乎的!”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340章 消息   老丁鲜明的恐惧展现在白、梅面前,两个人却都没有心思分辨。   他们脑海中尽是对方方才话音中透出来的信息。一时之间,心头说是惊涛骇浪也不为过。   之前,白、梅就有考虑过,为什么两人能顺顺利利地抵达南岭,从金掌柜那边得到消息,遇到雷山……   虽然没有直白说过,但内心深处,白争流已经做好了“雷山透露出的讯息其实是一个陷阱”的心理准备。   包括前面面对老丁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从容,身体却一直紧绷着。神识始终带着灵气、散在四周。老丁有一点儿异常的动静,他们都会直接抽出兵器。   却不曾想,不等他们有所行动,就从老丁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讯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四个字回荡在白争流心头,他的心脏在一瞬间发冷。   难怪没有任何阻拦!难怪从头到尾都不曾遇到麻烦。   并不是“有更大的危险等在眼前”,而是这儿根本就是一个被长冲门妖人放弃的地方。他们在来的路上花费时间越长、在普隆山中耽搁越久,对秦桑等人来说,就越是有利。   刀客舌尖抵着上颚,久久无言。   梅映寒同样一言不发,神思翻腾。   两人之间气氛变化,老丁有所感受。   他舔舔嘴唇,又是害怕,又是担忧。唯恐自己前头说错了什么话,让这两人放弃带自己走的念头。   想起白、梅提到的“师弟、师妹”,男人亡羊补牢:“我虽不知道他们在不在当初逃出来的人中,但是那会儿所有人都乱,大伙儿也不是往一个方向走。我们这群人里,是没有他们的踪迹。可说不准,他们就去了山上别处……”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老丁顶着白、梅的目光,踟蹰良久,还是把那句话说出口。   “两位大侠这么厉害,你们的师弟、师妹自然也不一般。他们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已经从别的来路子里出去了,正在想办法与你们联络呢!……定、定不可能折在里头。”   最后几个字,和蚊子叫的动静差不多。   白、梅听着他的话音,半晌,朝男人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脸。   “你说得对。”梅映寒说,“玉涵、韩殊他们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与你聚在一起的,大约有多少个人?”   前后话音转换颇快,老丁险些没有反应过来。   好在梅映寒耐心,愿意在他发愣的时候等他。片刻后,听老丁开口:“七个。”   “七个人,”梅映寒点了点头,“一只山鸡应该不够。这样,我去打两只回来。”   老丁讲话都打磕绊了:“两、两只!”   梅映寒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从旁边的情郎身上扫过。   “争流,”他又叫道,“丁兄这边先由你照顾,我去去就回来。”   白争流道了声“好”,见梅映寒足尖一点,身影消失在自己二人面前。   他的目光则凝聚在梅映寒消失的地方。眼睛看不见,神识却依然能笼罩着心上人的身影。再有,识海之中,始终能传来梅映寒的嗓音……   “大、大侠!”旁边老丁似是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白争流转头看他,见老丁的表情又变成了方才那样,又是期待,又是忧愁。   “你们当真能出去吗?”他一再和白争流确认,“你们这些江湖人,是不是都能……”   白争流的目光从男人面上扫过。看到他面上新鲜的伤痕,也看到他眼神里的忐忑。   “对。”刀客点一点头。   “这样……”老丁目光垂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半晌,似乎是记起白争流还在自己身侧。他猛地抬头,解释:“我心头欢喜呢!在这山里待了这么久,总算有机会……大侠,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在哪儿啊?”   白争流说:“南岭。”   老丁嘴唇动了动,似是在重复这两个字。   白争流看他一副对眼下所在十分陌生的样子,倒是不意外。于时人而言,除了像他们这样四处行走的江湖客,或是一些需要赶考的书生、当官之后的外放……只说农人,他们一辈子能到过的地方,恐怕就是自家的村子,再加上邻近的镇县。就连府城,对许多人而言,都是他们一生都不可能去过的地方。   他干脆问:“你家在哪里?”   老丁回答了一个地方。   白争流心头估量片刻:“你想回去,若是骑马,得有一个半月工夫。”   老丁:“骑马……”苦笑,“莫说骑了,我唯独一次亲手碰到那玩意儿,还是前些年,有要上任的官老爷途径我们村子,到我家问路。我一边答,一边忍不住看那马。官老爷见我心动,便主动问我,说那马乖觉,我要不要摸摸。”   白争流温和地说:“你既有心回去,我虽只有一匹马,无法将它赠你。但寻常盘缠,还是能帮帮忙。”   老丁惊喜:“这——这话当真吗?”   白争流说:“咱们说了这么些话,你且说说,我与映寒什么时候骗你了?”   老丁想了想,回答:“没有。”   说他们与前头霸占此地的妖人有仇。妖人们不在,这话没法验证。但从白、梅一路以来的话音、反应中看,这话应该是真的。   说他们过来的目的是找人。光看他们对话音里那对男女的关心在意就知道,这话同样不会有假。   说他们有办法从这鬼地方出去……光是想到这点,老丁就觉得自己浑身从肩膀酥麻到脚指头。每一寸皮肤都在呐喊,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了!   虽然妖人们走了,可作为山岭,寻常地方该有的危险这里都有。更不用说,这儿的野兽都比其他地方凶险许多。   最开始,他们也打过狩猎的心思。可后头没用多少时候就放弃了,那是不想吗?不,根本就是不能。   如果那剑客能顺顺利利地带回来山鸡……老丁胡思乱想着,忽而听到一阵激烈的鸣动声。   他脚步不由地一顿。旁边,刀客唇角勾起一些,喃喃自语:“映寒这速度,还真够快的。”   这就捉到了吗?老丁的呼吸都屏住了,愣愣地朝着刀客所见方向看了过去。   如果他脑子更灵活一些,或许会想:“刀客现在看着的方向,和声音传出来的方向仿佛不大一样……”   可是,山林中过于艰难的生活,早就把老丁并与他一起的同伴们逼到极点。他只是本能地与白争流一起看着林子,不消片刻,果真看到一道雪色的身影从林子里走来。   不,不光是雪色。   老丁痴痴地看着梅映寒的左手。那里正拎着剑客刚刚打下来的猎物,果真是与他临走时说的一样,不多不少,两只山鸡。   白争流听到了响亮的咽口水声。   留意到他的目光,老丁抿抿嘴巴,收敛一些,至少不像是之前那样,眼睛里能直接放出绿光。   他喃喃说:“哎呦!要不然怎么说是江湖大侠呢,就是与旁人无法放在一起比啊!我们那么多人,那么些时日,都抓不到一只……大侠,你们不知道。不是我们没用,实在是这鬼地方,不说老虎豹子了,就连普通一只松鼠兔子都比其他地方的要凶。我们当中,倒是有人想要在树上设陷阱,好歹抓上一只小东西填饱肚子。   “结果怎么着?你们定然是猜不到的。他倒是真让那陷阱把松鼠套住了,可就在去取的时候,松鼠那么一挣,直接把人手指头咬下来一块儿!到现在,都流着血呢!   “这还只是一些小玩意儿。那些大东西,真碰上了,不得是非死即残……”   白争流看他一副后怕的样子,像是当真见过什么“大东西”。   他说:“这样么?我们倒是运气好。一路走来,也就碰到一个你。在此之外,几乎没碰上什么活物。”   老丁摆了摆手:“也就是这两天……”说着,一个停顿,又开始担忧,“大侠们!待会儿回去了,你们定要留心着。那些人,说来与我算是同伴,但也只是这些时候凑在一起、共同想办法在这鬼地方活下去。见到你们打来的东西,他们说不准要抢呢。”   梅映寒说:“原本就是按人数备的,他们也会抢吗?”   老丁嘴唇又动一动,回答:“那可说不定。他们相信还能出去的话,倒是好说。要是不相信,一心一意想在这地方往下过,不得……唔,就是这儿!你们瞧见前面那棵树了吧,上头还画了我们的标记。”   白、梅朝着老丁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然如此。   老丁朝他们叹:“最开始,我们是想着以这个地方为出发点,多少往外挪一挪呢?结果走来走去,都没什么进展。到后头,也就放弃了……人走的时候,会在上面划一道。人回来了,就在原先那一道上再覆上一道。若是哪天,回来的时候发现上面的就道道都没有被覆掉,时间却已经晚了,就说明里头说不准是出了事,其他人最好藏好。再不然,就是直接跑!”   白、梅循着他的话音,更仔细地看着树干上的痕迹。片刻后,白争流说:“现在还有两个道子在。”   老丁答:“对,就是我。”   说着,他扯起嗓音,朝树林之中一小片还算平坦、被搭建了一些“床铺”“棚子”的地方喊:“是我,老丁!莫要放箭。”   白争流眼睛微微眯起。   老丁话音落下,树上枝叶里果然缩回去了什么东西。   然后,那个缩回去什么的地方传来人声。口音与老丁并不相同,不过白、梅走南闯北多年,原先就是各地的口音都能听懂。   那人朝着老丁喊:“怎么又找到人了?不是说了,咱们这边再这么下去就要断粮……”言语之间,明显对老丁的行为颇不赞同。   老丁连忙解释:“这哪里是一般人!他们是刚刚从外头进来的。”   树上的人便说:“刚刚进来?难怪,我看他们穿的衣服都不太一样。”   后头明显还要继续讲些什么,但老丁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对方接下来的话音,“自然!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武林大侠,工夫好着呢!听我说咱们这边有七个人,便特地打来两只山鸡,说要给咱们晚上加餐。”   “山鸡……”听到这儿,树上的人终于露脸。   他却不知道,早在自己还藏着的时候,白、梅已经用神识把他看了个干干净净。   和老丁一样,男人身上带着一道道鞭痕。虽然大部分痕迹已经自然愈合,但也有小部分伤口,约莫是后来再度加重,一直存在于男人身上。   此刻,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白、梅两个。而老丁又道:“快些下来吧。对了,这两位大侠,是来找人的……”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41章 两路   有了老丁的介绍,不一会儿,树上的、棚子里的人一起出来。   面对白、梅,他们还是显得谨慎。只是,这份谨慎在他们看到梅映寒手上那两只鸡的时候,成了明显的食欲。   ——饿狠了。   白争流心头默然判断。   他表面上没有说什么,神识却一刻不停地扫过周围一片地域。   除了零星一点儿被埋在地下的细小骨头,能被他找到的、与“食物”有关的东西,只有一些野菜的根部,还有野果核。   认真来说,还是前一类更多一些。虽然南岭的气候与中原地区不同,到了本应是深秋、乃至入冬时节,这里依然带着一种潮湿的闷热。可要找到果子,毕竟没有此前那么容易了。   都不用把山鸡杀过剥皮,仅仅是“这是长久以来难得接触到的肉味儿”的认知,就让与老丁一起的一群人忍不住咽唾沫。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白争流还是微笑一下,“不如,咱们边吃边说?”   中和酸出来,自然听到一片赞同的声音。前头从树上下来的那人甚至直接朝梅映寒伸手,想要接走梅映寒手里的东西。   白争流身体微微一侧,挡在对方身前。   男人立刻朝白争流看来——平心而论,白争流觉得对方其实很想瞪自己一眼。只是顾忌到老丁前面说过的那些话,他才勉强镇定,问白争流:“不是说,边吃边说?”   嗓音都是粗哑的。   “对啊。”白争流十分从容地开口,“手上一时也没有什么东西调味,待会儿烤出来的鸡肉味道可能平平,大伙儿担待一些。”   “烤……”   一群人咽唾沫的声音更大了。   白争流看在眼里,又恍然。就说自己前面仿佛遗漏了些什么,原来是火!   这地方,要是没有火石,还真不是所有人都能生火。   不论最开始的时候,这些人是否适应。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上一些时候,怕是不适应也不行了。   如今听了白争流的话,他们面上纷纷露出恍然神色。   是啊,烤……   半是记忆当中美味的诱惑,半是对白、梅两个人实力的顾忌,他们一个个地点了头。   白争流看了,满意。   他侧头朝梅映寒说:“映寒,那吃食上,就辛苦你。”   梅映寒点头。   两个人里,的确是由争流出面更好。   若是他……并不是刀客不把玉涵、韩殊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只是客观来说,的确是梅映寒与他们的感情更加深厚。当下,也是白争流更加容易维持冷静。   剑客转向老丁,礼貌而客气地问:“附近有水源吗?”   老丁立刻回答:“有!”   本来就找不到吃的,要是在没有干净的水,他们怎么可能在林子里坚持那么久?   他十分殷勤,提出:“大侠,不如我带你过去吧?”   梅映寒婉拒了他,“不必,你告诉我如何走就好。”   老丁“唔”了声,看神色,并不因自己被拒绝了而失望,只道:“那你走这边。看见了吧,我们选这地方,就是因为往前走不远,就是条干净溪水。这些日子总在两个地方往返,都踩出一条路了!”   梅映寒抬眼去看,果然。   “那就劳烦您。”老丁笑呵呵说。   梅映寒淡淡应了声,“丁兄太客气了。”   老丁摆摆手:“可不能这么说。若是我们里头哪个人去做这活儿,其他人定然是要不服的……”讲了一半儿,闭上嘴巴。   梅映寒眼神晃动一下,没多说什么。   他走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凝在自己背上。   梅映寒垂下眼,握住山鸡脖子的手微微用力……半晌,又被他松开。   沿着老丁说的方向,没一会儿,剑客果然找到一条小溪。   他在溪水旁边剖开山鸡的肚子,把其中下水取出。考虑到一群人已经很久没有尝过正经吃食,这会儿怕是不会嫌弃这些,他便没有像是往常一样将山鸡的器脏挖个坑埋掉,而是用溪水冲干净上面的血和秽物,再将鸡心、鸡肝等放在一旁摘好的叶子上。   都是能吃的。   这些工作,梅映寒做得十分细致认真……“咔嚓”。   正认真着,一不小心,手上用力太过。   看着掌心断掉的鸡骨头,剑客哑然片刻,静静将它挪到一边,又开始处理另一只山鸡的下水。   再说白争流处。   剑客离开之后,刀客明显感觉到,随着自己“孤身一人”,身前的落难者们眼神变化很多。   像是在端详……判断……   他微微笑了一下,手掌扣上身侧的二十八将。   这个动作,让一部分人的眼神收敛很多。另一部分人却依然维持从前的样子,仿佛白争流并不是他们的“希望”,而是好不容易碰到的肥羊。   察觉这点的不光是白争流,还有将他和梅映寒带回来的老丁。   老丁对同伴们的表现发愁,可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苦着脸看白争流,眼神像是在说,“看吧,你们回来之前,我已经提醒过……”   白争流也不在意。面朝众人,他直接开口:“前头已经和丁大哥说过了。我们要找的是两个人,他们是我们的师弟师妹,名字是玉涵、韩殊。”   他话音未落,老丁接口:“要么怎么说是江湖中的大侠呢,连名字都这么气派,和咱们半点儿都不一样的。”   白整理听着,没说话。   老丁继续道:“这么好听的名字,咱们之前若是听说过,定然要有印象。可是我当真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唉,你们说,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片刻后,其他人的声音也陆陆续续地响了起来。   “为什么人家师兄就那么好?人不见了,还特地过来找。”   “是啊!我都怀疑,我被绑来的这段时间,家里婆娘已经改嫁了。只是不知道老娘过得如何,若是好,也还罢了。若是不好,待我回去……”   “白大侠,”也有人直接来与白争流讲话,“你说的这两个名字,我们可真是半点儿都没有听过。”   白争流轻轻地“哦”了一声,“也对。丁大哥是与你们一同的,他既然都没有听过,你们自然也没有了。”   老丁说:“唉,白大侠,我知道,你们要找师弟师妹的心迫切。只不过,”犹豫一下,“你看,我们这边也真的没法再给你们什么线索。若是可以,我们自然会说。可眼下这样——他们不好意思开口,我便厚着脸皮说了。”   他盘腿坐在由厚厚树叶垒起的垫子上,背脊挺直,问白争流:“你们继续找人之前,可不可以先把我们送出去?”   这话出来,一群人各有各的反应。   绝大多数是赞同老丁,道:“是啊!两位大侠,我们和你们还不一样。你们能在这林子里找吃找喝,我们呢,多少日子都只能混一个水饱。今日若不是遇到你们,还真不知道晚上要吃什么。   “前面那么多日子,我唯独下肚的,还是一条鱼!就这么点儿大。”一边说,一边朝白争流比划了一个食指的大小,带着一个苦笑,“莫说填饱肚子了,就连尝到味道都不够啊!”   也有对白、梅仍有疑问的:“不过大侠,你们……你们当真有办法出去吗?我也不是要怀疑你们,只是这林子不好走啊!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说实在的,我宁愿留在这儿。”   老丁立刻反驳:“留在这儿做什么?是等着饿死,还是被那些走兽咬死?”   前一个人则“嘿”了声,“说得好像真能出去似的。我说真的,若是咱们现在走了,过些日子,却总是无法走出。到时候,又有野兽过来——”   白争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们争吵。眼看气氛越来越热烈,对于几人口中说的“野兽”,白争流的概念也越来越清晰。   他眉毛轻轻一挑。   有雷山“打虎队”的经历在前,刀客原本以为,山上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大虫。给山里人造成威胁的,就是长冲门妖人。   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仿佛并非如此?   这地方……其实还是有些东西的?只是自己和映寒运气好,这才什么都没碰到?   白争流心思转动,神识又一次铺开。这一次,不再注重其中夹杂的灵气,而是沿着脚下的土地,一点点蔓延向远方,还有更远的地方。   他“看”到了梅映寒。情郎正在做的事情,半点儿都谈不上优雅。可是落在梅映寒这个人身上,白争流却怎么看都觉得好看。   滚动着水珠的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哦,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   白争流的神识越过剑客,继续往远。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42章 问与答   “过就过来呗。”老丁终于还是不耐烦听同伴那些担忧了。   说白了,他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亲近关系。只是此时环境特殊,几方不得不凑在一起。   眼下自己看着了希望,旁人却还怀有踟蹰之心……老丁冷漠地想:“我管你这么多?情形再糟,也糟不过现在。”   被他轻慢冷漠的态度激怒,前头一直顾虑着的男人眼睛瞪起:“你!”   老丁毫不畏惧地朝他看去,道:“我怎么了?”   男人低声道:“你可莫要忘了,从前……”   老丁皱眉。   男人微微冷笑:“你就不怕一样的事儿再来一回吗?到那时候,丁哥,你还要怎么逃出去?”   老丁面色一沉,道:“这种事,不用你操心!”又道,“你都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我又如何不能了?”   他们言语交锋,另一边,白争流的神识已经寻到一处明显发生过大战的林子。   那已经在另一座山头了,一片儿都是倒塌断裂的古木。粗大的树干被拦腰劈开,留下边缘一点儿链接树皮的芯子,尖刺刺地朝着上方,像是从地下探出的长剑。   也是在这儿,白争流看到了一片血色。   那些血沾在树上。日子久了,后头又有走兽来舔食。若不是白争流是用神识一寸寸地扫过去,怕是还分辨不出其中痕迹。   他眉头拧得更深。正要再在那周边细细找寻,忽听到身前炸起一声:“总归,你们不能走!”   白争流眼皮一跳,目光终于再度凝聚在眼前一伙儿人身上。   不知何时,老丁已经站了起来,和面前的男人相互指点。   老丁:“我走不走,与你有什么干系?”   男人:“你——你莫要……”   老丁不耐:“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话。我不会忘,但你也不能忘!”   白争流身后,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青年身后的杨春月撇撇嘴:“我都要听得不耐烦了。”   潘桂道;“要我说,争流、映寒就是太客气。就他们这遮遮掩掩、话说得不明不白的样子,还和他们周旋什么?映寒也是,竟然还为他们打两只鸡。”   凌华没说话,只静静望着场面最中心的老丁。前头还显得畏畏缩缩的男人,到这会儿,像是换了一张面孔。   白争流一哂。面色不动,以神识回答:“叔爷爷,我们自己也是能吃东西的。”   潘桂:“哦……?”   他看了白争流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乐了一下,不再开口。   也是这会儿,梅映寒回来了。   他手里是两只干干净净的鸡,另有用叶子包起来的各种下水。   白争流一见他,就笑道:“呀,你动作这样快,我都还没生火呢。”   梅映寒看看他,再看看不远处的男人们。   自己也没走多久。可在这点儿时间中,他们像是已经分成两个小团体。   梅映寒说:“无妨,我来。”   白争流点点头:“好。”   随着梅映寒的归来,原先争吵的众人有了偃旗息鼓的架势。   不论是要走的还是要留的,姿态在此刻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吃的!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两只处理好的山鸡身上,见剑客动作麻利、姿态利落,从旁边树上劈下数根枝条,又将它们削得光秃秃的。再把山鸡分成无数小块,串在树枝上。   火也起来了。鸡肉架上去,不消片刻,众人已经嗅到肉香。   众人情不自禁地咽起唾沫。肉,这可是他们许久都没有正经吃过一顿的肉啊!   梅映寒有意把肉切得细碎。又悄然用上灵气,让肉块均匀受到火焰炙烤。没一会儿,就从一堆树枝里挑出一串儿已经熟了的。   眼看他将那枝子拿起来,老丁等人脖子都伸长了。其中又以老丁的动作最为明显,他近乎把一句“我与两位大侠关系最亲,这第一串儿肉,自然是我的”写在脸上。   梅映寒却没有枝子递给他,而是手腕一转,将块块儿熟透了的鸡肉交到白争流手上。   随着枝子在两人手中交换,众人的目光跟着偏移。   老丁喉结滚动,嗓子都比先前哑上一点儿,叫道:“白大侠!我——我已经好多日子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   白争流“哦”了一声,作势要把枝子递出去。   老丁眼睛都要睁大,脸上带着欢喜,迫不及待要将其接到手上。   偏偏就在两边还剩一寸距离时,白争流收回了手。   老丁眼睛蓦然瞪大,前头一直和他唱反调的男人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怒意汹汹地看着白争流,道:“你这是做什么?戏耍我们,很有意思吗?”   白争流惊诧道:“哪有?兄台莫要多想。”   男人阴晴不定地看他,嗓子微粗,道:“我不管你们是如何想,他们有两个人,咱们却有七个——”   听前半句时,白争流还算上心。等后半句被说出来,他意识到,对方并非朝自己开口,瞬时兴致索然。   “丁大哥也这么觉得?”刀客看向老丁。   老丁抿了抿嘴巴,还是显得殷切:“白大侠!我是什么心思,你再清楚不过了。这人犯浑,莫要理他。”   白争流点头:“好。”还是捏着枝子,“我方才不过是想起,若是丁大哥太久没动油水,骤然这么吃,恐怕伤了肠胃。”   老丁口水都要泛滥:“伤便伤吧。白大侠,我——”   白争流说:“好吧,既然丁大哥也不在意,我自是没什么好说。”   老丁:“嗯嗯,自然,不在意!”   白争流淡淡说:“只要再答一个问题,这肉串儿便是丁大哥的。”   老丁:“好,一个问题……”一愣,终于反应过来,“怎么又有问题?”   白争流看着他,笑了一下。   老丁皱眉:“白大侠!我指天发誓,对你们,我可半点儿隐瞒都没有啊。你们师妹师弟,我从头到脚都没有见过。”   白争流说:“我何曾要问这些了?”   老丁:“那……”   白争流:“你们前头一直在说的野兽,是在那边儿的山头碰到的吗?”   他说着,朝自己方才发现战场痕迹的地方抬了抬下巴。   众人看在眼里,瞳仁微微收缩。   老丁磕磕巴巴:“你们、你们不是刚刚进山吗?”   白争流随口道:“是啊。你们不也知道山中情形诡异,分不明方向。我们刚进山,可进山之后是如何走,怕是一句两句讲不分明。”   老丁面皮绷紧一点,低声说:“原来是这样。”   白争流已经没再看他。他转向旁边众人,道:“丁大哥不说,你们若是说了,这肉串儿,一样归你们。”   众人却再没有之前的振奋,而是都拿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刀客。   半晌,才有人干巴巴道:“是。”   话音刚出来,就引得周围人的怒视。   气氛一时诡谲,白争流却像不曾留意似的,笑着把肉串儿递了过去。   对方手一抖,指头在“同伴”的目光下微微蜷缩,很快却又伸展,一把接过白争流手中的肉串,开始大快朵颐。   白争流则忽略众人的目光,从梅映寒手中拿了一串儿新肉,问出第二个问题。   “你们是怎么从野兽手里逃出来的?”他道,“我看那边的情形,仿佛有人流血、受伤,诸位的状况看来却都还好。”   狼狈脏乱是一回事,细小的皮肉伤也不是没有。但总得来说,这群人的状态都不错。   “不错”的众人,在白争流的话音下沉默。   还是前头拿了肉串儿的人开口了。他擦一擦嘴角的油渍,视线紧凝在刀客手中第二串儿肉上,说:“不是人受伤了,是那只大虫。”   一句话说下来,众人之间古怪的沉默被打破。一时之间,在场所有人纷纷开口:“对,是那条大虫。”   “它来的时候,先撞倒了不少树,”这句和白争流前头“看”到的景色对上了,“那些树不都留下刺棱了吗?它一不留神,撞上去。哗啦一下,被开膛破肚了!”   说罢,又朝白争流伸手。   白争流却没有把肉串递出去,而是继续问:“当真吗?开膛破肚这样严重的伤势?”   男人:“自然!要不是它伤得严重,我们怎么可能逃?”   白争流:“倒是这个道理——”嘴巴里这么说着,手上却又把肉串收回一些。   对上男人明显焦躁的目光,他还是微笑,道:“都这么严重了,众位兄长又缺少吃食,怎么没想过把它带过来,也好解大伙儿腹饥之忧。”   男人:“……”   老丁在这时候接过话头:“哪里是不想?只是那么一条大虫,怕是得有千斤重!我们又如何拖得动。又担心血腥气引来其他走兽,这才忙不迭地走了。后来再想,虽是可惜,却不后悔!谁知道,我们走以后,那大虫会不会醒来,再行那攻击之事。”   白争流:“哦,原来是这个道理。”   前头一直和老丁针锋相对的人:“废话少说!你若不打算给我们吃东西,便莫要这般惺惺作态!”   白争流惊讶:“我何曾‘惺惺作态’?”环视众人,“前面这位大哥与我讲实话,说你们是从那边过来的时候,我不是直接将肉串而给他了吗?可曾有半分耽搁?”   针锋相对之人:“那现在——”   “现在,”白争流前面的讶然淡了下去,“你们一个两个,竟是一起拿话编我,我又如何能将吃食给出?”   作者有话说:   小白:我大概是太善良了吧╭(╯^╰)╮ 第343章 记忆中   场面一时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林叶的声音。   梅映寒还在细细转动火堆上的枝条。与此前粗暴的将肉加工熟透不同,这会儿,他打开了旁边的叶子包。   若是老丁等人还有心情分辨,他们会惊讶地发现,原来那片巨大叶子里还有乾坤。   除去清洗好的下水之外,另有一个小些的叶包。再将其打开,就能看到梅映寒找溪流的路上碰到的各种调味植物。   其中最引人视线的,是一把红艳艳的山茱萸。   南岭本来就是产茱萸的地方。梅映寒既然看到了,就不会放过。   他将这些茱萸、野葱野姜在石头上捣碎,细细涂抹在肉块儿上。   这下子,肉块儿再接触火焰,登时被激出一股比之前更加热烈、更加让人食指大动的浓香!   可惜的是,此时此刻,老丁一伙儿人完全没心思去思考这么香的烤肉是什么味道。   他们眼神闪动不定,半是惊诧,半是审视地看着面前两个青年。良久,依然是那个已经尝过肉味儿的人开口,干巴巴笑道:“大侠,您这可就误会我等了!我们哪有骗人,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巴都能作证呢。”   白争流遗憾,把肉串儿重新递回给梅映寒。   梅映寒一并给上面涂了刚刚处理好的料汁。他也知道,即便这么处理过,肉串儿的味道依然不可能与自己与情郎在城中吃过的乳猪相比。但放在山林里,也算一餐美味了。   剑客低头烹饪。他身边,白争流解下了身边的刀。   讲话的男人瞳仁微缩,身体悄然后退。   那一直和老丁唱对台的汉子则冷笑,从身边取出自己这些日子精心备下的防身之物。   那说来是一把“石斧”,可实际上,只是把打磨尖锐的石头用藤条绑在一根木棍上。   这也够了。他掂量着“斧头”,低声道:“我方才就要说了,他们一个人的时候你们不动手,如今两个人,倒是……”   老丁沉默。   男人:“都到这种时候了,你们还要当孬种?人家可是明明白白说了,你们前头的话,他们可是一个字都不信!为什么会这样,用你们那猪脑子想想!”   随着这声高呵,众人虽不情愿,却还是起身了。   他们警惕而畏惧、畏惧而贪婪地看着眼前两人。被他们的目光扫过时,白争流恍然之间,觉得自己又被怨鬼盯上。   可他们哪里是鬼?经历了二花的事情,白、梅再也不会犯类似的错误。再有,他们现在用的可是自己原本的身体,能够一眼看穿虚妄。   他依然坐在原地,从头到尾,都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倒是众人抬脚往前,双方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有趣的是,这个时候,明明肉眼看来众人占据优势,一斧头下去,就能砸碎刀客脑袋。却也是他们,愈是靠近白、梅,脸上表情愈慌。   不该是这样!老丁慌乱地想。   “不该、不会……他们能那么轻松地在林子里狩猎,哪怕不论‘来找人的江湖人’这一身份,他们的功夫也强过自己一行不知多少!   “为什么两人还一直待在原地不动?我们对他们来说当真是威胁吗?旁人犯蠢,我可不能一样!”   思绪转到这里,老丁理智堪堪回笼,停下脚步。   紧接着,他惊愕地发现,不只是自己,其他人竟也一样停下了步子。   老丁不解地看着四周。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自己之前为什么要动?……正想着,他对上其中一人的目光。   老丁悚然。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折磨、看到痛苦!好像对方并非自愿停下,而是——而是什么?   他想不分明,只是本能地在心里发出警报。跑!眼前两个青年于自己而言太过危险,距离他们越远越好。   “滋啦——”   不远处,梅映寒用镇星削了块儿石板,将其架在火堆上,一点点烧热。   等到石板滚烫,他挑了些许鸡油涂在上面。等到鸡油一点点融化,剑客把剩下的茱萸并野葱姜放上去,开始“翻炒”。   辣味、葱姜特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比之前单单用它们处理肉块儿时更加鲜明刺鼻。   距离最近的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阿嚏——”   他眼里冒出了晶莹的泪水。   一半儿是因为生理本能,另一半儿则是因为恐惧。   白争流看得叹气,抬起头,望向众人。   以位置来看,他坐着,所处的地方自然比在场所有人都要低。可众人完全没办法因此轻视他,相反,他们心头已经蔓延起绝望!   为什么动不了?   想要离开的老丁,终于明白为什么身边诸人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别说两条腿了,就连眼皮子都不受他的控制。半天不眨,到此刻,已经变得酸涩无比。   “我们原本不想这么做。”刀客淡淡说,“用了这招,你们纵有下半辈子,也都只是头脑混沌的傻子、废人。”   他在说什么……   白争流:“可好好说话,你们不听。用吃食来换,你们还要骗人。好吧,走到这一步,也是你们自己选的。”   老丁:“唔,唔唔!”   后悔!他不知自己有多后悔!   早知道会走到如此地步,他压根不会在发觉白、梅身影时停下,以至于被他们发现、抓住!   白争流被他的动静吸引,看向老丁,忽而一笑。   “现在,我再问一遍。玉涵、韩殊是什么模样,我们此前都已经说过。现在,你们重新说,此前有没有见过他们?”   话音落下。   众人脑海里响起一片回答。   “这两个名字,实在是耳熟!莫非是——”   “仿佛就是之前那对男女的名字。”   “嘶,这两个人果真是来找那对男女的?”   “凶多吉少,凶多吉少啊!”   “早知如此,我便不……”   “我可没有对他们动手!是他们运气不好,被那大虫划伤!”   白争流眉毛一挑,看向最后一个想到玉涵、韩殊受伤了的人。   对方正头痛欲裂。要说几句话前,他还在疑虑,为什么那刀客有如此决心,道他们下半辈子会成废人。到现在,却是有些懂了。   痛!好痛!   像是有一把凿子,直接凿开了自己的脑子!脑浆子一并被那凿子搅开,若非身体被限制住,丁点儿都无法动弹。现在的他,恐怕已经蜷缩在地,发出声声惊叫。   这时候,“凿子”又落下来了。那人问他:“划伤?也就是说,玉涵、韩殊之前是与你们在一起?”   “是……”   把不光是被点到的人,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答。   “是他们带着我们,从那个鬼地方冲出来……”   “恶人太过凶狠,将他们两个击伤。尤其是其中的郎君,从山窟里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要不行了。”   “正是他们出来的时候带着伤,这才将那大虫引来!”   “大虫凶险,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怎么能再折在它们口中?那对江湖男女既然将我们带出,想来也是希望我们好好活过。”   “总怪不到我们头上。难道还要我们去与那大虫打斗吗?那不是平白让人去送死!”   伴随句句心声,一道道画面在白争流神识中展开。   时隔一年光景,他重新看到了师弟师妹们。只是与分别时不同,老丁等人脑海中的玉涵、韩殊,早已没了在天山上畅快肆意的模样。   他们形容惨淡,身上满是大伤小伤。最严重的一处,还要数韩殊背上那道深深的口子。   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他靠在玉涵怀中,整个人极端虚弱,却还是断断续续说:“玉涵,你快走……”   玉涵泪流了满面,坚持道:“咱们一起走!我背你!”   说着,就要将韩殊放在自己背上。   韩殊没有力气制止她,却还是在不停地劝:“带上我,你们全都走不了!玉涵,你忘了吗?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长冲门的事传回去,莫要让师长、梅师兄他们再受骗!”   玉涵却不理会,还在坚持去背韩殊。   韩殊背上伤口不断流血。光是靠衣服垫着,完全不够。   他定定地看着玉涵,眼神从复杂,一点点变成空洞……不远处,被二人合力勉强击伤的大虫已经再度起身,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   老丁焦急地开口:“女侠,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玉涵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不可能放下韩殊。   偏偏正是她经历过打斗、浑身无力的时候。努力了数次,依然无法在背着韩殊的之后站起。   玉涵只好向着自己二人刚刚救下的青壮们求助:“你们帮把手!带韩殊一起走……”   老丁犹豫了,低声说:“女侠,我说句难听的,带着他,怕是谁都走不了了,大虫会嗅着血味儿追上来的。”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44章 串联   听着老丁的话,玉涵明显一愣。   她花了些时间,才算反应过来。之后,原本就因虚弱、失血而有的苍白面色变得更糟,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不远处,老虎已经完全起身,正拿一双血目瞪视身前的人们。   各样的威胁当中,很快有人承受不住,跌跌撞撞向林子里逃去。   白争流在其中看到了许多陌生面孔。这点上,老丁倒是没有骗他。一同出来的人中,是有很多在慌乱下逃去了不同方向。   可不论是从哪个方向逃的人,都丢下了救他们出来的人!   听着愈近的虎吼声,老丁哆嗦一下,身体不由后退。   他勉强又劝玉涵;“你把他留下,大虫兴许就不会追了!”   听着这话,玉涵目眦欲裂。   她说:“他是为了你们才受伤的!若是只有韩殊一人,他怎么会躲不开那畜牲!”   老丁:“唉,话不能这么说。”   他退得更远了。视野当中,大虫已经来到玉涵身后。   腥风在侧,玉涵无法忽略。   她仓皇回头——这是老丁看到的最后一幕。紧接着,男人转过头,与自己早走的同伴们一同朝前奔去。路上,还在不停念叨:“这可怪不得我!方才答应她了,就是我们三个人一同死。”   过了会儿,又自言自语:“也是她太死心眼儿了。那男的明显马上要死,还留着干什么?现在倒好,一个两个,都折了进去。”   这两句之后,老丁完成了自我说服。正好看到扶着前面高树喘气的人,他连忙过去。   初时,对方见了他,眼神里还是警惕。但老丁低声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后者立刻安心,喃喃说:“两个人,够那大虫吃些时日了……”   老丁:“可不是呢!”又说,“兄弟,你此前可有在山中待过?我们那儿是地地道道的平原,在这鬼地方,我连怎么走都说不上来。”   后者听着这话,眼睛转了转,“我从前倒是曾经上山,只是也不在这一片儿。”   老丁笑道:“总比我强!”   两人说着说着,开始往前。   白争流听到了老丁的心思,也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心思。他们都在想,“说不准那大虫后头还要追来。到时候,我只要比旁边这人跑得快。”   两人一面儿想,一面儿走。   路上,又零零星星地碰到几个人。   他们一同朝远离大虫出现的地方走。最开始,抱着十足的期待,还一同抱怨玉涵与韩殊,说:“怎么可能走不出去?要我说,就是那小娘皮看咱们老实,有意不往外走,想对着咱们作威作福。”   到后面,他们几次碰到“前头做的标记,转眼又出现在不可能的方向”的事儿,终于意识到眼前山林的诡谲。   ……   ……   老丁倒下了。   连作为邪修、识海强度远远胜过常人的姚夫人都承受不住白争流这样“搜魂”,何况是老丁这样的普通人。   白争流在他的记忆里翻找一刻,他的魂魄就脆弱一分。直到现在,但凡再来一点刺激,老丁就能直接魂飞魄散。   白争流在这个时候收手。若是他有雷山的运气,能在神志不清时跌跌撞撞地离开,那是他理应活下去。   若是不能……   抛下玉涵、韩殊的时候,老丁不也没想过,那对江湖男女还能不能活。   白争流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开,去看在场其他人。   他们已经彻底领教了刀客的厉害,此刻无一不瑟瑟发抖,在脑海中拼命求饶:“大侠,大侠!我们知错……”   白争流反倒惊讶:“你们有什么错?大虫总是要吃人的,你们不过是选择让它吃旁人罢了。”   他表现平静。愈是这样,身前众人愈是惊恐。   白争流又叹:“面临救命恩人,你们也能这样果决,白某实在佩服。”   到了安全地段后,老丁等人拿来自我说服的话,刀客也懂。   他们不是大虫的对手。那种时候,不留下玉涵他们,难道真等着所有人一起葬身虎腹?   白争流厌的不是他们的逃跑。他甚至相信,真到了无法逃脱的时候,玉涵自己都会开口,要众人留下自己。作为自小愿望行侠仗义的天山弟子,为旁人而死,女郎不会有怨,只会觉得欣慰。   但他们不该走得那么毫不犹豫,连玉涵的最后求助都忽略!这才是白争流话中强调“果决”的缘故。   话说出来,众人噤若寒蝉。   没人相信他是真的“佩服”。正如白争流也不会相信,他们是真心“知错”。   刀客忽略众人心头的浓浓恐惧,沉下心,继续在几人识海里翻找。   他抱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说到底,哪怕是最后离开的老丁,都没看到大虫咬碎玉涵的脑袋吧?   有饿虎扑人的画面在前,这样的想法未免可笑。可只要没看到大虫肚子里的骨头,白争流就不想放弃。   战斗发生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难寻痕迹。那更早之前呢?他可否找到一样玉涵、韩殊身上掉落的物件,再拿那物件去找师弟师妹?   “……女侠,”旁人记忆中的画面里,老丁凑到玉涵面前,还是那张殷切面孔,“那些恶人不是已经走了吗?你怎么还皱着眉头。”   说着,嗓音压低一些。看他讲话的人听不清楚,白争流却能从他的口型中判断。这个时候,老丁是在问玉涵,难道那些恶人还会去而复返。   玉涵身上也带了伤,只是没有后头那样严重。   她回答:“他们能做出前面的事,想来是不会回来。但放任他们在外,怕是要有更糟的事要发生。”   女郎为此忧心忡忡,周围众人却不懂她的思虑。听了玉涵前半句,便露出欣慰欢喜的神色。   “我就说!咱们再不会被捉回去了。”   “那地方,我是一天都不愿意多待。”   “要我回去,还不如我死了……”   看着庆幸的众人,玉涵脸上露出一丝愁苦。   她转过头,去看身前重重叠叠、无穷无尽的山岭。   虽然从原先被困的地方离开了,可距离走出这片地域、联络上师门,还有很长的路。   这时候,韩殊回来了。   他带着新捕来的猎物,身上有热腾腾的血气。   见了他,老丁一下子从玉涵身边移开,搓着手吹捧起眼前青年:“不愧是江湖大侠!呀,这么肥的一头鹿。”   韩殊听着这话,把鹿扔在地上。自然有人接手,剥皮、放血,分离出滋味最好的肉。   “玉涵?”   看出女郎神色不佳,韩殊叫了声她的名字。   玉涵回神。韩殊在她身边坐下,扣住她的手。   他没有多问,也不用多问,只和女郎说:“咱们能出去的。”   听着韩殊笃定的嗓音,玉涵瞳仁微颤。半晌,她眼睛微微闭起,点头:“好……   “我们定然能出去。”   话音落入韩殊耳中,他露出一个笑容。   玉涵看在眼中,又过了片刻,说:“说好了,明日轮到我去打猎。”   韩殊无奈:“这点事儿,你都要与我争?”   玉涵斜他一眼,眼神又恢复了从前的灵动,“这话,不该是我来问你?”   韩殊哼哼两声,不说话了。   玉涵又说:“可惜了。千辛万苦藏起来的一把簪剑,竟丢在那山窟中。”   韩殊:“不可惜。若不是有那小剑助阵,咱们还不一定能出来呢。”回过头,再感叹,“你们女郎真是厉害,从头到脚都是藏兵器的地方。”   玉涵:“这就算厉害了?你那是不好好研究,我就见过不少在身上各处藏兵器的郎君。发包里,腰带上,不到处都是地方。”   韩殊听得咋舌,白争流则停下翻搅眼前人思绪的动作,将自己前面听到、看到的画面重新拉出。   玉涵:“可惜了,千辛万苦……”   中间的话音,被白争流忽略过去。   玉涵:“一把簪剑……”   白争流再度倒退、拉出。   玉涵:“簪剑,丢在山中。”   玉涵:“簪剑……”   白争流面前,恰好旁观了这番对话,同时也在大虫来时毫不犹豫拔腿就跑的男人浑身发抖,股股鲜血涌出七窍。   而白争流微微笑了笑,自言自语:“找到了。”   不过,光是找到目标物还不够。接下来的任务,是知道山窟入口在哪儿。   这也不难。只需要沿着众人的记忆,一路往更早的时候探询。   白争流像前头对待老丁的时候一样,不会走到让众人魂飞魄散的地步,而是给他们每一个人都留了一口气。   等到大致拼凑出一条路线,他拧了拧眉心,自己大脑也涌出一股使用过度的疲惫。   正好,这个时候梅映寒叫他:“争流?”   白争流回神,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时,自己身边已经满满都是食物的香气。   除了自己前面见过的烤肉串儿外,梅映寒还在极粗陋的环境下炒了下水,另外用剔出来的骨头做了一锅汤。   此刻,正拿看似平静,实则紧绷的目光看着自己。   白争流心头一软,在情郎身边坐下,握住梅映寒的手。   他把梅映寒紧握着、泛着冷汗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再与他十指相扣。   “映寒,”白争流实话实说,“玉涵与韩殊极有可能已经不在了。”   他面前,天山大师兄瞳仁猛地一震。   “——但是,”白争流又补充,“我找到了一线希望。等吃完东西,咱们就出发,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他们。   “活着的他们。”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45章 飘飘扬扬   梅映寒能听出来,心上人前后两句话都是真心的。   师弟师妹的确很大概率遭遇不测,但白争流仍抱有一丝乐观,觉得情况还没走到最糟的一刻。   他心脏不断跳动,落在耳边,像是震耳的雷鸣。   半晌,梅映寒回答:“好,我们去找。”   白争流就笑。   他身上有一种很自然的魅力。再糟糕的环境,也能像是一股清风,吹进身边人心里。   梅映寒将情郎的神色看在眼中,心头的紧绷稍稍放松,想:“玉涵、韩殊……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将你们带回天山的。”   怀揣这样的思绪,梅映寒端起削好的石碗,先给白争流盛了一碗汤。   除了鸡骨外,里头还有一些细细漂浮的野菜。单口吃时或许会觉得苦,这么泡在汤中,被肉汁浸透,就成了香。   白争流原先只想着不能浪费情郎的一番精力,真正上手后,才觉得“不愧是映寒”。   事事擅长的天山大师兄,就连在这种恶劣环境里,也能操办出一顿好饭。   他一口气就把碗里的汤喝了一半儿,再拿梅映寒用小木棍削出来的筷子去夹石板上的下水。   梅映寒在炒制时下了重料,又将所有下水都切得极薄,上火之后烧得又韧又脆。   二者相加,白争流咬下一口鸡肝时,甚至没从上头尝到多少腥味儿。但也不会被野葱姜的气味完全遮住,而是依然保留着一丝“鲜”。   他把筷子上的那口鸡肝吃了,又接连夹了几筷子。   这时候,梅映寒拿了个肉串儿过来。却不再是递给他,而是细细将木条儿上的肉块儿夹下来,一并放在炒下水旁边。   白争流不用额外动手,直接拿筷子就能去吃。   刀客眼睛亮亮,看着眼前一幕。   这无疑是情郎待自己的关怀,而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当然,喜欢归喜欢,白争流不忘说:“映寒,你也吃。”   他们打山鸡时是为了问话,但以眼下的情况,东西不进到两人肚子里便等同于浪费。   无论刀客还是剑客,都不会做这种事。   听着耳边话音,梅映寒微微笑了一下:“好。”   白争流能察觉到,此刻情郎的笑不算真心。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要求刚刚得知了坏消息的映寒开怀。再说,白争流自己也挂念着那对青年男女。   他只是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不消多久,身前石板已经空空如也,碗里的汤也被喝了个干净。   得到了“恶人已经离开”的消息,白、梅不必再像之前那样佯装弱小。接下来赶路,两人恢复了正常速度。   只是以普隆山的宽广,他们还是花了两天工夫,才找到玉涵等人曾经逃出去的山窟。   白、梅站在山窟入口。尚未迈脚进去,就感觉到了从里头传来的森森寒气。   但也仅是寒气。两个青年又感受一番,确认其中也有阴气逸散,只是不算浓厚。   想到长冲门人离开时,应该不会落下阴石这样重要的“资源”,两人稍稍惊讶了片刻,就将这个发现放下。   他们朝山窟内部走入。   一路走,一路看到周边山石上残留的打斗痕迹。   玉涵、韩殊被抓之后,长冲门人自然不会放任他们保留兵器。除了好不容易藏下的簪剑之外 ,这对男女手无寸铁。   但于他们而言,敌人手中的刀剑,尽能抢过来用。最困难的,只是“抢”的那一刻。   “……也就是说,”白争流边走边分析,“簪剑应该在更里头的位置。”   梅映寒眼神晃动一下,知道自己虽在有意克制,情郎却还是察觉出了他的焦灼心绪。   他轻声回答:“有理。”   白争流微微笑了一下,又叹:“可惜了 。那几个人,一个个都没坚持下来。我至多是跟着他们的记忆找到洞窟所在,再里头的场景,却是无缘去见。”   梅映寒不由看他。   说起来,直到现在,争流还没说过他为何那样对待老丁等人。   不过……   剑客眼神一暗。   情郎是怎样的品性,他再清楚不过。   老丁等人能被他毫无负担地抛弃,只说明他们做的事儿实在天怒人怨。   有这个认知在,梅映寒不会去可怜、同情那几个男人。只是隐隐为师弟师妹不值,他们拼尽全力去救的,竟是这种人。   “无妨。”他说,“咱们花些精力去找,总能有所收。”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梅走得愈深。   周边环境开始发生变化。他们身侧、足下,都出现一种黑色的粉末。   不知不觉,白、梅被蹭了一头一脸。   两人略有心烦,用神识将身侧粉末隔离开。白争流还嘀咕:“怎么这么多?到处都是。”   梅映寒没说话,却一路把神识向前延伸,想知道这些黑色粉末究竟占据了多少空间。   倒是不危险。他们已经仔细探过了,粉末就是粉末,里头并未含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也并无带毒。可一不留神吸到鼻子里,鼻腔又痒又难受也是真的。   出乎梅映寒意料,黑色粉末存在的范围,远比他最初的预想要大。   无论他往内延伸多少,这些粉末都漂浮在空中。更有甚者,愈是洞窟深处,粉末就越多。要是一个普通人被放过去,怕是会喘不过气。   梅映寒轻轻地“咦”了一声。   白争流听到,转头看来,开口便问:“映寒!你可是发现——”   梅映寒说:“争流,你还记得姚夫人识海中的景象否?”   白争流微微一怔。   “记得。”刀客很快调整好心态,拿姚夫人看到的画面对比眼前。   他很快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之处。姚夫人眼里的洞窟四通八达,到处都是走道。每一个走道当中,都有辛辛苦苦背着篓子搬运阴石的民夫。   他们的血肉已经被阴石侵蚀,人虽活着,却也只是行尸走肉。   可现在……   黑粉将绝大多数走道遮掩,白、梅尽量沿着主干前行,同时用神识在两侧小道中搜寻,不放过一丝找到簪剑的可能性。   “这些粉。”刀客抬起手,抓了一把粉末,又将掌心摊开在身前。   粉末无害地停留在白争流手上,白争流却知道,“此前没有这些东西——不光是姚夫人那会儿没有,玉涵他们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也没有。”   那会儿,女郎与身边众人衣衫虽褴褛破旧、满是脏污,可细细分辨,便会发现他们身上的“脏”,和现在的粉末完全无关。   梅映寒点点头,“对,这些是在玉涵他们走后,或者走的时候才有的。”   白争流心中一动,又道:“除了多了这些外,山窟里也少了些东西。”   梅映寒:“人,和阴石。”   白争流语速加快:“咱们之前觉得,是人带走了阴石。可若是并非如此呢?这些粉末——前辈们!”他嗓音微微抬高,唤出杨春月三将,诚恳问,“你们可曾见过……”   一句话还没说完,白争流已经停了下来。   只因他察觉到了杨春月等将的神色。   作为灵体,三将并无真正意义上的肉身。但只要他们愿意,依然能捧起一片黑粉。   现在,三将便是任由粉末漂浮在自己的“身体”里,同时各自抓着一把粉,面色一个较一个凝重。   白、梅看在眼里,屏住呼吸。   他们见三将抬头,视线深深,望向洞窟尽头。   半晌,还是杨春月开口:“前朝皇宫里,也有个地方,到处都是这种东西。”   “阴石粉。”凌华肯定了杨春月的说法、白争流与梅映寒的猜测,同时补充,“那些妖人对外的说法,是这些东西能让他们‘沟通天地’。”   白、梅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沟通天地……”   凌华:“是。旁人都觉得这是妖人们故弄玄虚的说法,长阳子却认为,这恐怕是实话。   “给长阳子赠剑的仙人只出现过一次就消失了,再未入他梦里。他想拿妖人的事去问对方,却总寻不到对方踪迹。   “也无妨,这已经说明,咱们的世界之外,仍有‘天外天’。”   这是白、梅已经知道的事情。筑基的时候,他们甚至窥见了另一个世界的一角。   两人对凌华的话接受良好,一起点头。凌华看着,又说:“妖人要沟通天地,依靠的媒介就是阴气。他们在宫中炮制惨案,其中自然有大半缘故是在自己修行。但也有一小半,是为了和‘天外天’中人联络——这也是长阳子猜的。”   如果能抓住妖人审问,就有机会验证这个猜测。   自京城离开时,长阳子这么对凌华说。   凌华对上长阳子明亮的目光,点一点头。   “二十八将”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长阳子的战争却远远没到时候。   凌华不会阻长阳子,哪怕他知道对方往下追寻,必定是危机重重。   只要这是长阳子想做的事,他就会支持。至多自己也尝试着“修行”,希望未来有一天,能与长阳子并肩而走。   可惜的是,凌华并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长阳子也在日后“疯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从妖人口中得到线索。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346章 活着   “照这个意思,”潘桂道,“这些粉,都是用过了的阴石?”   他嗓音颇粗。一句话,就把凌华从原先略显怅然的氛围中拉了出来。   见凌华点头,潘桂又道:“他们是沟通了什么?能用到这么多石头!”   凌华自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杨春月道:“总归不会是好事。”   潘桂抽一口气,点头:“自然!不会是好事。”   可惜无论好事坏事,如今的他们都不得而知。   众人压下心思,决意先顾眼前。杨春月三将也分散出去,帮白、梅一并找寻玉涵的簪剑。   这一找,又是三天。   期间,众人遇到了无数尸骨。   他们生前遭受折磨,死后仍显得不安宁。大半都难以瞑目,另外小半,也在闭眼的同时满脸痛苦。   最初时,白、梅等人还抱着将他们带出去安葬的心思。往后,却意识到山窟里的尸骨实在太多。凭借他们现在这点儿人,怕是有心无力。   众人只好放弃。但还是尽量为他们摆出端正姿势,同时默默心想:“等一切是非结束……”   不知不觉,白争流与梅映寒已经许下许多“以后”。   两个青年伸出手,各自为身前一名浑身鞭伤的农夫合拢双眼。   或许因为遍布阴石粉末的缘故,山窟内远比外头要干燥。这么长时间过去,里头的尸身依然没太多腐败迹象。   透过这些尸身,白、梅脑海里缓缓浮出他们死前的场面。   积攒了足够多的阴石之后,长冲门人终于启动了某样仪式,从“天外天”得到他们想要的讯息。   之后,他们欣喜若狂,开始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杀人,离开。   这期间,小股并不想死的人开始挣扎。   他们中的大多数失败了,被长冲门人残忍镇压。单看部分尸身上头凶烈的伤,就能意识到这点。   但也有人成功了,譬如被玉涵、韩殊带领的小队伍。   长冲门人也有尝试去追他们,但并未一直追下去。   没过多久,他们决定抛下玉涵、韩殊等人不管,总归……   白争流猜:“他们是觉得外面禁制仍在,玉涵、韩殊根本跑不出去吗?”   梅映寒:“有可能。”   白争流又猜:“也可能是去追玉涵、韩殊,对他们来说太不划算?”   梅映寒:“也有可能。”   白争流看他一眼,意识到,情郎口中虽然回应着自己的话,但他九成九的精力,依然用在寻找簪剑上。   眼下他们正处于一片混乱“战场”中,从各种痕迹判断,这儿很有可能是众人最初开始反抗的地点。   换句话说,要是再这儿依然找不到簪剑,他们还能找到那样小东西的概率一定会大大降低。   想明此节,白争流没再开口,而是同样开始一心一意找寻。   皇天不负有心人。   进入洞窟数十个时辰之后、他们根本不知道外头是日升了还是日落了的时候,一把巴掌长的小剑,被刀客从层层叠叠垒在一起的尸骨下翻了出来。   虽有神识作为辅助,可众多尸身上零碎的东西太多、之前又找了太久。以至于直到东西都到手上了,白争流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他怔怔看着那小剑半晌,终于记起了什么,扬声喊:“映寒!”   “映寒——映寒……”   青年的嗓音回荡在山窟中,一重一重地扩散。   不等这些扩散的声音消失,白争流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   正是梅映寒。   筑基之后,他们已经不需要睡觉、饮水、吃饭。可以说,进入这片山窟之后,两人没有一刻停下来。   可不需要休整是一回事,白、梅这两天的消耗是另一回事。此刻站在白争流身后、正在蹲下的梅映寒脸色发白,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也没明亮太久。   簪剑找到了,接下来,才是最要紧的步骤。   他们会用这把小剑施展以物寻人之术。如果小剑能够飞起、引着两人去找它的主人,白、梅才能真正安心。   想着这些,梅映寒喉结滚动。   他抬起手,就着白争流捧着小剑的姿势,手指在剑身上方凭空滑动。   一点灵光从他指尖溢出、倾泻而下。   白争流感受着掌心突然而至的温暖,呼吸都一并停滞。   这一刻过得很快,眨眼就要结束。   却也过得很慢。白争流能看清楚梅映寒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看到小剑上细密的纹路,甚至看到情郎指肚上的茧……   终于,他感觉到掌心的小剑动了一下。   白争流的瞳仁猛地收缩,难以抑制的亢奋从小剑所在的地方一直窜到颅顶。   他心跳极快、动静极大,人却还是一动不动,绝不影响梅映寒接下来的施术。   而小剑就像是一条活泼的鱼儿,不断挪动、不断挪动——过了一息工夫吗?还是只是一个眨眼?   总之,小东西从白争流掌心浮了起来。   明明只有几寸长,此时此刻,却杀出了一往无前的架势。   惊乱了前方的阴石粉末,发出破风的哨音。   白争流猛然起身,要追上前去。   只是迈出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刀客转头看向身后,见情郎依然半蹲在原地,怔怔看着簪剑离开的方向。   望着这一幕,白争流心头振奋仍在,又有一丝难言的窝心。   唉……   映寒真是一个好师兄。   还好簪剑给出了反应。否则的话,白争流都无法想象,情郎会有多难过。   他伸出手,扶在梅映寒肩上。   梅映寒抬头看来,见一张面孔在自己身前放大,再放大。最终,一个亲吻落在他唇角。   他瞳仁在这一刻收缩,所有意识瞬时回笼。再看眼前景色,哪怕仍是那一片飘飘扬扬、除去黑色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色彩的阴石粉,依然让剑客看出几分亲切。   也是这时候,情郎含笑的嗓音落在他耳边。   白争流叫他:“映寒,你还能走吗?”   梅映寒笑了声,站起身。   他没有回答白争流的话,而是以行动做出反应。   白争流被他拉着胳膊,猝不及防地朝前冲了出去。   刀客:“哎哎哎——”   他半真半假地叫道。   梅映寒转头看他,眼神里带上担心。   白争流立刻不叫了,唇角勾起,面容带笑:“怎么又不走了?再愣下去,那把小剑怕是要出你我的神识范围。”   梅映寒看出他无恙,这才同样笑笑,与白争流一同朝簪剑追去。   两人从洞窟入口来到找到簪剑的地方,是花了不少时候。但要从中离开,并不需要太久。   不过半天,白、梅就重新看到外间林色。   分明是和他们进入时没什么区别的林子。因靠近阴气核心,周遭一片树都长得不算太好。叶子枯黄,神识扫过去,会发现上面甚至没住什么山鸟虫蛇。   白、梅却连看到这样的树,都觉得它们美观大方。   不过,两人并无太多时间欣赏。   他们跟着小剑,不断往前。   剑身刺破林梢,走远一些,终于能惊起一片飞鸟。   一玄一白的身影紧随其后,不知不觉,已经来到山巅。   眼前竟不是下山的陡坡,而是一处断崖。   白、梅身在高崖之上,因眼前的场景略有怔忡。   但很快,他们看到了崖顶石头上蹭着的血色。   两人心头转过无数念头,这些念头又在小剑一转方向,直指下方时烟消云散。   青年们对视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呼啦啦——”   风从两人身边穿过,刮起了他们的袖袍。   他们不断地下坠,小剑则始终在两人前方。   白争流心头,那些因小剑有所反应而有的欣喜又一次开始沉沉落下。   这么高的地方…….   他怀着难言心思去想。   纵然玉涵、韩殊果真从大虫口中逃脱了,他们又要怎么在从高崖上跳下去之后保命?   抱有顾虑,刀客心脏“咚咚”跳动。   他不断用“小剑既有反应,就说明玉涵还活着”来安慰自己。只是女郎活得好不好,这些日子又是如何坚持下去,于白争流而言,依然是个未知数。   无数思绪之中,断崖底部映入两个青年眼中。   这个距离,小剑依然在下沉,他们两个却必须想办法停下了。   若是一年前的白、梅,面对这样的情境,怕是只能想法设法利用下方的林子削去坠落时的力道。可以他们落下的高度,两人怕是依然要受一回重伤。   现在却不同。   白、梅丹田、经脉中的灵气一起涌动,身下自然而然涌出一阵狂风。   无边风中,下方林叶开始不停颤动。等到白、梅再靠近些,便见绿林翻腾似海,而他们正要落入这片“海”中。   看一眼小剑的方向,两人并未真正落下。   他们脚下一点,竟在空中径自转了方向,继续朝小剑所在冲去!   如此御风而行,身前林子被灵气推动,自发地超两侧分开,为白、梅敞出一条道路…….   终于,他们眼前出现一处山洞。   小剑没入其中。   白、梅看着山洞外人员活动的痕迹,心脏跳动愈烈。   两人从空中落下,快步朝前走去,正好听到山洞里传出的动静。   “这是……”是女郎的嗓音,“我的簪剑?它怎么在这里!”   紧接着,是一道郎君的动静:“玉涵!梅师兄去岁回天山时,曾用过一个术法,你可还记得!”   活着。   白、梅无声地看向彼此。   他们挂念的师弟师妹,虽在外吃苦流离,遭受不知多少折磨……   但他们,依然活着。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47章 三个山洞   话音之后,白、梅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既杂也乱,白、梅却还是分辨出来,这是两个人的脚步。   青年们心中更加振奋。虽说只要玉涵、韩殊有口气在,他们就能拿灵气替师弟师妹疗伤。可知道他们如今安然,不曾吃更多苦,白、梅心头还是一阵安慰。   转眼,一对男女的身影出现在洞窟。   四个人,八只眼睛对在一处。   望着外间的两道身影,玉涵、韩殊神色之中甚至出现了一丝恍惚。   真的是梅师兄……还有白师兄来了。   玉涵怔忡之下,喃喃开口,问旁边的韩殊:“我还醒着吧?是不是在做梦?”   韩殊则紧跟着她说:“玉涵!你快掐我一把,看我能不能醒来!”   白、梅:“……”   两人心中的激动,到这一刻,成了哭笑不得。   只是毕竟高兴。眼看师弟师妹反应不过来,他们干脆抬脚往前。几步之后,在玉涵、韩殊眼前站定。   看在近在咫尺的师兄,青年男女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尤其是在梅映寒伸出手,在两个人脑袋上各敲了一下之后。   师兄……   认真说来,他们和师兄的年纪并没有相差太多。但梅映寒担了一个“兄“字,平常生活里,待弟弟妹妹们自然多有关照。   嗯,不光是负责温和体贴,也负责师长们忙碌的时候带着师弟师妹练基本功。再有,捉拿偷偷摸懒的师弟妹们。   玉涵、韩殊性格不同,但都属于刻苦上进的一类。两人并未因这个被梅映寒抓过,倒是曾给自己加练太多,险些伤了筋骨,被察觉这点的梅映寒一人一下敲过脑壳。   这下子,过去的画面重新出现。两人终于肯定了,真的是师兄!   青年男女嘴唇动了动,来不及说话,泪水已经打湿眼眶。   再接着,眼泪滚滚而下。   “呜呜……”玉涵率先哭出声。一边哭,一边不忘说:“师兄!长冲门并非良辈!我们去送信,他们看到时只道‘竟有此事’,仿佛也十分义愤。可我和韩殊不过是喝了他们的茶水,没了意识。再睁眼,就被他们捆在车上了!”   韩殊也说:“师兄,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也被他们骗了!”   “不,那些恶人此前已经走了。”梅映寒正要说一句“没有”,玉涵已经很有道理地反驳,“纵然他们再做坏事,也不会是将人抓到这边。师兄——”   一段话,女郎讲得断断续续,话音里还带着抽噎。   可说着说着,她眼睛亮起,语速都快了不少:“我们还一直担心呢,怕你们不知晓那些坏蛋的真面目,也受他们坑害。可你们既能找来,难道?”   她近乎能听到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   一定、一定……   玉涵在心中祈祷。同时,梅映寒点点头,给满心忧虑的师妹肯定答案:“我们发现了长冲门人的真实身份,来这儿之前,已经传信给各大门派,也有送信回天山。”   玉涵恍然:“这样便好……”   她话音渐轻。   白、梅听着,心中微微“咯噔”。   再朝前看,前一刻还又哭又笑的师妹,竟然已经闭上眼睛,直直朝地上倒去。   不等白、梅有所反应,韩殊已是大惊失色,叫道:“玉涵!”   一面说,一面从背后将玉涵搂住,滚滚灵气从他经脉奔涌而出,传递到玉涵体内。   白、梅看着这样的景象,微微一怔,转而恍然。   他们自然不会像对待敌人那样,直接对自家师弟搜魂。但看韩殊眼下表现,情况已经非常明显。   在离开天山的这些日子里,玉涵、韩殊也开始修灵了。   他们没赶上师门的灵矿,但外间天地甚广,机遇良多。韩殊会有眼下表现,白、梅惊讶完了,就是欣慰。   细细想来,师弟师妹为什么能在被捉走奴役良久后保有力气从山窟冲出?为什么又能在此前那等绝境虎口脱生?——自然因为体内灵气的帮助。   玉涵没什么大碍。只是情绪在短时间内大悲大喜,气血上涌,这才晕厥。   没一会儿,她缓缓睁眼。对上身前三人挂念的目光,她微微赧然。   白、梅看出来了。不欲让玉涵难为情,两人主动挑起话题:“玉涵、韩殊,这些日子,你们是怎么过的?”   青年男女对视一眼。提到这点,他们可有太多话能说。   不过,说话之前,韩殊先邀请:“梅师兄,白师兄,你们一路行来,定然累了,不如先去屋中坐坐?”   梅映寒看一眼他身后的山洞。   玉涵看着师兄的眼神,咳一声,用手肘一碰韩殊。   “这地方,哪里算得上‘屋’,”她道,“不过是我们跌落之后,要养伤,又一时找不到离开的法子,想着总得有个地方遮风避雨,这才……唉,师兄们,你们进来看吧。”   女郎一面儿说,一面儿往山洞里走。韩殊始终待在她身边,看眼神,是生怕玉涵再晕一次。白、梅则行在这对青年男女之后,没一会儿,山洞里的景象展露在他们面前。   靠近外面的位置,被玉涵、韩殊设置了一些陷阱,防备走兽破坏洞里的布置。   这些陷阱内侧,则是用大叶子编成的帘子。这会儿是敞开的,玉涵介绍,说是为了通风。   再往里,竟是分了三条小路。   “我们选这里,“韩殊说,“就是因为这个。”   三条小路,分别通向三个更小的山洞。   到这里,纵然外面有光照入,于寻常人来说洞内也是一片漆黑。也就是修灵之人,能够看清其中的陈设布置。   最左边的小山洞被用来安放各种玉涵、韩殊储备下来的食物。粗略一看,白、梅已经在里头见到了鱼干、肉干,还有些长成了的果子。   中间的山洞,则是韩殊的住处。岩壁上挂着几把材质不同的“刀”,有的是拿石头打磨,勉强能看出一个刀的形状。有的是木刻而成,样子更显粗糙。还有明显是从旁人那里捡来的,刀刃已经断了,只留一个光秃秃的刀柄。   看来韩殊在这山崖下方也没放下习武,只是手上家伙实在不足……唔?   白、梅的目光落在岩壁角落,意外地看到,那里竟然有条“鞭子”。   同样是亲自去做,这条鞭子的外形比那些木刀、石刀正经许多。应该是拿两人平日打下来的动物皮制成,可惜他们实在没有更好的条件,鞭身已经出现蜷曲收缩。   话说回来,韩殊自己又不学鞭子,惯用这玩意儿当兵器的应该是玉涵吧?   两位师兄目光转开,重新落在旁边的青年男女身上。   玉涵、韩殊平日习惯了在黑暗山洞中生活,不曾多想就直接带两个师兄进来。现在对上白、梅似有疑问的目光,两人忽地意识到:“呀,师兄,你们能看见否?”   白争流与梅映寒:“……”   “能。”梅映寒说,“玉涵,最右边是你的屋子?”   玉涵松一口气,笑道:“我就在想嘛!师兄能走到这里,定然也有一番际遇。”所以,也不能怪她此前疏漏。   这句话后,才是回答大师兄的问题。   “对。我们那会儿一看这山洞,就觉得这根本就是给我俩准备的地方。一人一间,还带储物的。外面再刮风下雨,里头都是暖暖和和。”   当然,除了这个优点之外,山洞还有很多缺点。   南岭潮湿,多虫蛇。玉涵、韩殊刚找到这个避风所的时候,每日半夜,都要爬起来捉一遍钻到伤口里的虫子。   下雨的时候里头温度是高,可更倾向于“闷热”。待得久了,极容易喘不上气。   更不用说,水往进灌了以后,两人好不容易找到的一点儿干燥草团都要被打湿,感觉身上已经在长蘑菇。   除了身上的伤,这样的环境也让玉涵、韩殊吃了大苦头。   可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最困难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师兄和白师兄一起出现在两人面前。对上两位兄长担忧的目光,玉涵、韩殊只想把自己的状况描述得好一点,再好一点,好让师兄们知道,离开的这些时日,两人并没有受太多磋磨。   这份心思,白、梅又如何不懂?   对上师弟妹忐忑恳切的目光,两人抿了抿嘴,到底接话:“这样就好。我们就担心你们受了伤,遇到山林中的野兽。在上面那会儿,看到悬崖旁边的石头沾了血,实在是吓得心跳都要停住。”   玉涵叹气:“呀,竟然还是吓到了师兄……对了,我给你们泡茶水喝!”   她匆匆去储物山洞那边取“茶“。叫得好听,其实也就是些有滋味的叶子。但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十分捧场。只是热水冲开叶片,就道了两句“好茶”。   玉涵、韩殊看着这一幕,抿唇一笑,指引白、梅在韩殊“房中”坐下。   至此,四人终于开始叙话。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48章 叙话   先讲话的还是玉涵、韩殊。他们知道,师兄们对自己的状况一定多有忧愁。此刻相对而坐,便立刻说起二人离开天山后的经历。   “说来,我们能撑到今天,多亏了前往长冲门的路上遇到的一件事儿。”   玉涵道。   那时还是去岁冬天,滴水成冰的时节,两人路过一个村子。   眼看要过年,按说是应该人人欢喜,可村中人总愁眉不展。两人见了,自然开口询问缘由。   同时也在心头打算:“世间的难事,说白了,不过柴米油盐。若是这等问题,我们倒能帮上些忙。”   没想到,他们借住那户人家的农汉开口了,却说,是怕附近山头的熊瞎子下来。   “年年这时候都要来,我们附近几个村子也联合过,一并防范。可真见了那畜牲,人人都打哆嗦。能跑都算不错了,还有人被骇到,愣在原地不敢动弹,就那么被……”   玉涵、韩殊听了这话,一下子明白其中利害。   他们商量一下,决定在村中多留两天。熊瞎子来了,便帮村民们解决麻烦。   这话说出来,两人借住的人家先是欣喜,紧接着便是担忧。觉得玉涵、韩殊虽有功夫在身,与他们这些寻常人不同。可是,那熊瞎子也不同啊!   “立起来的时候,”农汉的妻子朝青年男女比划,“足够丈高呢!”   玉涵二人听了,并不畏惧,只道:“就交给我们吧。”   若是个武艺高强的活人,两人还要谨慎。可熊瞎子嘛,再怎么聪明狡猾,也是有限的。   眼见劝不住,农汉一家心情复杂。又是担心这对青年男女,又是对他们描绘出的“从此以后,你们再不用受那畜牲危害”有所动心。   玉涵、韩殊就这样开始等待。偏偏一直等到第三天,始终没见过熊瞎子踪迹。   两人略有焦灼。若是往常,也还罢了。可现在,他们肩头还有送信任务呢!   看看对方,好像和自己一样担心。   两人目光对上,瞬时懂得了彼此的心思。得,不等了,两人主动上山去找吧!   且不说这话出来,又引了农户一家多少惊乍。总归,玉涵、韩殊还是上山了。   也是在这儿,他们得到了一份机缘。   原来那熊瞎子之所以守在山里,是因为它发现了一株颇不同的药草。   那药草在玉、韩二人上山时,已是含苞待放。   天山做雪莲生意发家,玉涵、韩殊自然也对这方面有所了解。他们一下子看出,这药草极为不凡。再想一想,熊瞎子连下山吃人都放弃了,只一心一意守在药草旁边……   不行,决不能让它抢占药草!   两人心头有了决意,再观察一下周边地形,因地制宜设置了一些陷阱。往后,他们悍然出手。   活人与熊,打了个昏天黑地。玉涵、韩殊凭借他们预先做的那些准备险胜,却也遍体鳞伤,比从普隆山山窟中掏出来时情况好不了多少。   他们都觉得,自己恐怕很难出山了。又懊恼,师门要求的信还不曾送到。   正在这时候,药草开花了。   两人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灵气的存在,却也本能知道,待在那药草旁边让他们非常舒服。   玉、韩心思一动,干脆将药草摘下,一人一半送入口中。   “师兄,你是不知道。”在这种结果是好的事儿上,玉涵倒是不介意诉苦。她一副“现在想想,我都害怕”的样子,与梅映寒、白争流讲起,“那时候,哇,我们第一反应就是这玩意儿是毒药吗?我们是不是认错了。怎么一口下去,就那么痛!”   像是浑身就筋骨都被打断了,好好的活人成了被无形力量摆弄在手的面团儿。两人不断惨叫,初时还有心情关照对方,到后面,脑子近乎成了空的,只能感受到自己身上。   慢慢的,他们察觉一点不同。   身体依然很痛,可痛到极致了,又有一丝微妙的舒服。   这绝非两人多了受虐体质的意思。只是他们原先重伤,药草入腹之后,其中力量上来便给他们锻体塑骨。这个过程自然疼痛,常人难忍。可一旦锻体塑骨结束,天地灵气自然而然地教两人经脉吸纳,他们当然会觉得舒服。   “过了约莫半天吧,我们一起从地上爬起来。看看对方,真是笑死人了!”诉苦结束,女郎的语气立刻重回活泼,“脸上、身上,竟然全是浓黑的污泥,又脏又臭!我俩赶紧找了条溪水清洗,再之后呢,慢慢发现自己行路轻便了好多,受伤时恢复也快了。又一合计,发现了身体里的这股‘气’。往前推一下,这才发现,十有八九是当时那棵草药的功劳。”   梅映寒笑笑:“你们愿意为当时的村民留下,帮他们排忧解难,于是有了善果。”   玉涵捂脸:“啊呀,说得怪不好意思呢——再之后,事情就和我前头提到的差不多了。”   与“得到机缘”一事上被仔细描绘的前因后果不同,被长冲门坑害的经历,玉涵、韩殊说得十分简单。   “早知道,不喝他们的茶水。”   女郎“耿耿于怀”,与两个师兄抱怨。   白、梅心中知道,哪怕他们不喝,长冲门也有法子将两人制服。可玉涵这么讲,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安心一些……   他们决定顺从玉涵的心意,转到另一个话题:“原来如此——你们是不知道,去岁在天山,还有阴鬼冒充你们两个。”   玉涵、韩殊“啊”了声,双目瞪圆,“竟然还有这等事?!”   白争流说:“他们顶着你们的样貌,说有采莲人失踪。我与映寒就随他们一同入山,也是经历一番磋磨。”   青年男女神思恍惚。他们并不意外白、梅碰到新的邪祟,可听说自己也被牵连其中,心情毕竟不同。   再往下听,天山深处竟关押着一名老鬼。等老鬼被除掉,山中隐匿多年的灵矿出现在众人眼中。   玉涵、韩殊先是惊讶:“嘶!”   又是错愕:“唔!”   最后,就成了欣慰欢喜。   “如此一来,诸多师弟师妹、旁的门派的大伙儿,功夫定然飞涨。”韩殊抚掌而笑,“我们原先另有一桩担心的事,就是长冲门人实力强横,咱们轻易难以应对。如今看,倒是杞人忧天了。”   白、梅听着,笑一笑,又说起景州城的程家。   说起来,他们会去程家,还是因为眼前两人的信。   提到这一家子,玉涵、韩殊立刻打起精神。再听说其中竟然还牵连了白、梅早前碰到的常老鬼,两人又是一番惊异。   顺着这个话头,白、梅干脆又提起御香坊、京城……不知不觉,他们一年来走过的地方都被在师弟、师妹面前讲出。玉涵、韩殊最先还只觉得师兄们英勇,遇到颇多磋磨却从无惧色。到后面,开始觉得两人不易。   尤其是两人得知,月前白、梅还有中招的时候。   两人只剩叹息,还是梅映寒反过来安慰他们:“要不是借此捉到那位‘姚夫人’——你们见过的,就是对付血魔老祖那会儿的‘黄师叔’——我们还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呢。”   道理没错,可玉涵、韩殊还是有些难受于师兄们受苦。   白争流只好再换一个话题,问两人:“长冲门人撤走的时候,可有提到他们要去哪里?”   这是正经事儿,玉涵一下子正色起来,旁边韩殊也露出认真思索神色。   “我听他们提了‘备船’。”韩殊说,“还说什么‘到时候风浪大,真颠簸起来,把你晃下去’一类。”   白争流:“船……”   梅映寒:“风浪?”   两人目光相对,脑海里先闪过诸多大江大河的名字,思绪又开始朝另一处地方聚拢。   白争流喃喃道:“他们莫非要出海?”   玉涵说:“我们此前商量,也觉得极是这个可能。”   白、梅眉尖拢起。   “若是这样,”他们说,“可就太过难寻。”   “唉。”玉涵、韩殊跟着两个师兄愁苦叹气。   “若是我们想错,”梅映寒又说,“他们是到江上,真照着‘海’去找,怕又是一番耽搁。”   面前,青年男女听到这里,又叹了一声。   眼看所有人都蔫头蔫脑,白争流:“……并非没有法子。”   玉涵、韩殊眼睛立刻亮起,期待地看他。   白争流说:“我们既能找到你俩,便也能找到那些人。只不过,需要一两样他们用过的物件。”   韩殊喃喃开口:“物件?”   白争流点头:“对。他们从山窟里走得匆忙,或许有所遗漏。等咱们从这里离开了,再折返回去找找。”   是这个道理。青年男女的神色微松,进而想起:“对了,师兄。你们能从这山中出去否?外头明显围了什么东西,我们对上,却束手无策。”   同一个问题,老丁等人此前也惦记过。当时,白、梅只道自己自然有办法。此刻面对师弟妹,两人才算详细说:“用灵气。咱们一起攻上去,定能以力破巧。”   倒也是。玉涵、韩殊接受了这个答案,韩殊还说:“我们之前也这么想过,可惜……”   可惜他们那会儿受了伤,实力发挥不出。到后面,更是被困在崖下,完全没有就离开的机会。   白、梅安慰两人:“莫要担心,咱们很快就能走了。”   玉涵听着这话,先笑一笑,紧接着却“呀”了声。   “禁制破掉的话,它们,”她忧心忡忡,“岂不是也能下山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49章 山中威胁   “‘它们’……?”   一句话,换得白争流与梅映寒不解的目光。   玉涵、韩殊见了,立刻意识到,他们之前没和师兄们提到的细节太多了。虽然是出于“不想让师兄担心”的好意,却也影响了两人这会儿的理解。   青年男女立刻解释:“对。师兄,你们或许猜到,我们曾在山里碰到野兽……”   白、梅心想,“我们可不是猜到。”   而是在老丁等人的记忆中,亲眼所见。   这时候,玉涵、韩殊已经继续往下说:“……初时,是一头老虎。这畜牲极是暴躁凶猛,我俩几度险些葬身于它口中。虽有灵气庇佑,可那会儿我们受伤,它鼻子又灵。无论我们跑到哪里,都能追上。”   那是他俩过得最艰难的一段时日。纵然现在见到师兄、确认安全了,再想到从前,玉涵、韩殊依然心有余悸。   白、梅安慰他俩:“都过去了。有我们在,你们定不会被这么欺负。”   青年男女笑笑,“自然!”他们相信师兄。   笑过了,玉涵又说:“出现转机,是因那大虫被我俩打伤。它身上的血腥气——呃,可能还要加上我俩身上的,引来了一条巨蟒。”   白、梅:“蟒?”   玉涵想了想:“兴许也不是蟒?我记得,蟒本该无毒。可那条玩意儿,明显有毒。把大虫缠上的时候,大虫还知道拼命挣扎。一口下去,大虫却不动了。”   白、梅轻声说:“竟然还有这等事。”   韩殊点头:“正是。我们见了这一幕,又是庆幸,又是悚然。大虫没了是好,可我俩也不可能因此高枕无忧。果然,当时我俩逃了,没过两天,那条蟒又追了上来。”   虽然有“蟒无毒”的认知,可想想那玩意儿的样子,韩殊也没法说那是条蛇。干脆就含混地拿这话称呼,总归白、梅能够听懂。   白、梅的眉头则皱起来。他们知道玉涵、韩殊在普隆山过得艰难,却没想到,竟会这么难。   “我们没法子,只好和它周旋。好在它身形大,我们使了点计谋,把它缠在树上。打了个结,这才杀了它。”明明是好事儿,玉涵却笑不出来,“结果那天晚上,我们又遇到了新的……唉,这回是一群狼。”   “我们后来才琢磨出来。”韩殊说,“这些畜牲,仿佛在山里划分了领地。我们逃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把前头的畜牲引到了后头畜生的领地上。再有,一个占地盘的没了,它的地盘原本也要被其他畜牲占走。”   玉涵:“总归,接下来,我们就一直被那群狼追着。就这么被逼到崖上,韩殊还没完全恢复,我又受了新伤……看到了旁边往下垂的藤枝,我们便想要接住这玩意儿,在下头藏上几个时辰。结果呢,上头的狼群始终不走。过了一天一夜,仍能听到动静。”   韩殊:“那玩意儿总是嚎个不停,像是在提醒我们他们还在似的。”   玉涵:“我们心想,不能这样啊。一直被吊着,不说伤势如何,光是挨饿也受不了。没法子,只好开始往下打算。”   韩殊:“好在那高崖是陡峭,上面的藤枝却多。间或还能看到些从石缝里长出来的树,我们爬累了、饿了,就歇在上面,还能摘果子吃。”   玉涵笑道:“运气最好的时候,我们还碰到一个鸟窝!想不到吧?都到那种时候了,我们竟也吃上了鸟蛋。”   就是滋味不太好。   生吃,腥得慌。   可也没法子。那会儿,不论玉涵还是韩殊都饿得头晕眼花。纵然摆在面前的不是生鸟蛋,而是更难以入口的东西,两人都要拿它填填肚子。   这么坚持了多日,上头的狼嚎逐渐远了,两人也距离地面越来越近。   玉涵、韩殊惊喜地发现,山崖之下竟不是一片荒芜,而是树水齐全的一片谷地。   两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寻食物。   野果摘下来,鱼儿抓起来……还是不讲究做熟,那个时候,两人实在没有精力钻木取火。   有了吃的补充能量,他们的伤口开始缓慢恢复,双手也渐渐有了力量。   下一步要怎么办?依照两人的打算,自然是从此地离开。可是他们细细查看了谷中情形,很快意识到,这是个四面环山的绝境。虽有活水,水却是从山缝而来,又从山缝而去。   从下面走是行不通了,两人的注意力重新转到山崖上。   可惜他们下来的时候,扯断了不少藤条。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再说,还不知道狼群会不会依然守在上方。   要是从其他地方上呢?玉涵、韩殊尝试了一段时日,随后才发觉自己的运气多好。以其他方向山崖的湿滑,还有上头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儿能借力的藤条树干,自己最多攀爬数丈,就要从上头掉落。   若是他们被狼群追赶到其他崖上,恐怕压根等不到今天,两人就能直接摔死。   “……原来是这样。”   听完玉涵、韩殊更加详细的经历,白、梅哑然。   单知道师弟师妹受苦,却没想到,两人的苦难也有颇多模样。   两人神色之中流露出心疼,玉涵、韩殊自己倒是笑嘻嘻的。   他们不是木头人,自然不是不觉得辛劳。可眼前可是师兄,怎么能让同样不易的师兄因他们的事难过?   “有师兄你们在,”玉涵甚至大大咧咧地说,“上悬崖,应该不是问题。我唯独担心,如果把最外面一圈儿困住咱们的力量弄没了,这里头的狼啊,其他厉害的野兽啊,是不是要下山去找附近百姓麻烦。”   韩殊也说:“虽说那些村民世世代代长在附近,按说对这些早有经验。但是师兄,接触过灵气、阴气的走兽,明显与从前的样子不同。”   前者,显著例子是两人曾经遇到的熊瞎子。后者,则是普隆山中给玉涵、韩殊造成威胁的一切动物。   “更狡诈,也知道相互配合。”玉涵道,“若是真让它们下山了——”   白、梅听明白了师弟师妹的担忧。   两人想想,同样觉得这是个问题。   “用点办法,”白争流说,“将它们引到一起,咱们先杀一波?”   玉涵、韩殊视线一亮。   梅映寒点头:“若说全部清理,咱们恐怕也做不到。”不是能力的问题,若有那个心思,以他和白争流现在的实力,打可以将整座山都筛一边。但是,还是那个问题,时间。   玉涵、韩殊曾经留出三天空期给村子里的熊瞎子,轮到白、梅,两人的想法是:“我们最多等到大部分门派都赶来普隆山,所有人会和的时候。”   拿到两人留在客栈小二手中的信,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多方见面,接下来,就是确认长冲门妖人的去向、前去阻止追赶。   这些道理,不必两人明说,玉涵、韩殊都明白。   “只要能把威胁最大的几波打掉就行。”两人点点头,“那之后,村子里的护卫、官府的人马,也能应对余下的麻烦了。”   “好。”白争流点头,话锋再一转,“最后一个问题。”   玉涵、韩殊认真看他。   白争流摊手:“我和映寒过来的一路,都没碰到你们说的凶恶畜牲。也就一些山鸡、松鼠,还有不到手臂粗的小蛇,愿意在我俩身边蹦蹦跳跳、动来动去。”   青年男女哑然。   “竟然如此?”玉涵不可思议道,“它们分明……师兄,其实我们之前还是漏说了一些。有的走兽,我们碰到了,却顺利避让过去……分明是到处都是啊!”   白争流说:“难道他们这段时日都打起来了,没了大半?”   玉涵恍惚,韩殊倒是提出不同见解,“玉涵,你记不记得,其实早在咱们和那条蟒对上之前,你就一直说,有种被盯上的感觉。”   玉涵说:“对。最开始,以为是大虫潜在暗处。到后头,又想着是不是我心思太多。”   韩殊:“若是并非如此呢?”   玉涵:“你是说……”   韩殊:“若那蟒跟上咱们的时间,比咱们早前以为的要靠前很多呢?”   玉涵:“这?”   韩殊分析:“只是前头大虫尚有余力,我们也还能支撑。一直到我们快要分出胜负,那蟒终于出现,将猎物抢走。”   玉涵想了又想:“唔,你这么一说,仿佛是这么回事。”一顿,颇恼,“一群畜牲,还知道欺软怕硬?”   它们知不知道欺软怕硬,白、梅不知道。但师弟师妹话音里的意思,白争流听明白了。   说来说去,还时得启用他们刚刚进山时的方案,假装弱小。   他转头去看梅映寒。   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对方。   梅映寒:“……”   梅映寒:“我会护着你的。”   白争流笑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50章 上崖   初步方案有了,接下来就是拟订细节、具体实施。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另一件要紧事。   离开山谷。   玉涵、韩殊对两位师兄信心十足。说到离开的法子,两人还是一头雾水。   仅仅是觉得藤枝已断,师兄们却还能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定是用了不凡的手段。尤其是想想两人刚出现的时候,是那么从容冷静,一看就与他们俩下来时的狼狈模样不同。   被师弟、师妹拿好奇而信任的目光看着,两位师兄心神微凝。   离开的法子是有,但要说是像他们下来时一样“飘然出尘”,恐怕……   梅映寒说:“你们且收拾一下要带走的东西吧。”   玉涵、韩殊精神一振:“是,师兄!”   转过身,两人就开始忙碌。   食物得带。野果就在山谷,好歹有机会发芽滋长。两人好不容易备下来的鱼肉兽肉,留下可不就是纯粹浪费?   韩殊负责把这部分整理好,又在“怎么带”一事上犯难。   按照自己和玉涵此前的习惯,找根树枝,把各种肉干一串就行。可想也知道,真这么干了,不论师兄们待会儿是要拎着他们登山,还是在崖壁上刻出落手、落脚的地方,自己都会行得艰难。   想来想去,韩殊找上两位师兄,问:“师兄,你们一路来,随身行囊都在何处?”   白、梅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韩殊跟着看。   数息之后,韩殊:“……那师兄可否有什么东西,能当包袱皮用?”   他后知后觉,两位师兄除了身上佩刀、佩剑之外,竟是什么都没拿上!   他们平日吃喝,难道全部是从周边取来?……韩殊心头疑问之余,对白、梅更加钦佩。   被师弟这么看着,刀客、剑客咳了一声,也意识到师弟师妹与自己不同。   两人想了想,干脆由梅映寒出面,从自己衣摆撕下一块儿布料来。   韩殊又是吃惊,拦道:“师兄!不必如此。实在不行,我还是拿根木枝……”   “拿着吧。”梅映寒不容置喙地说,“这么多东西,都要串起来,你不嫌累赘?”   韩殊退上一步:“我撕自己的衣服,也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白、梅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看了看。   韩殊:“……师兄。”   白争流笑叹:“客气个什么?你现在的衣裳,也撕不下来什么吧?”   这是实话。韩殊和玉涵离开天山时穿的衣服,早在他们一路颠簸中变得破碎不堪。两人现在穿的,说来还是他们闯出山窟时,眼疾手快与兵器一并夺来的外衫。   可外衫只有那薄薄一层,里头依然是两人残破的旧衣裳。上面本就许多孔洞,他们到山谷下后,又在水里把衣裳搓了搓……   别说装东西了,恐怕稍微大力一点拉扯布料,都能让它直接断成两截。   韩殊听着,挠挠头,到底接受了师兄的好意。   食物打包,两人找到的一些药草一并打包。想了想,韩殊还把挂在石壁上的竹筒摘下来。   里面还有一半儿水。也不知道上去之后能不能快速找到西楼,拿着它,有备无患。   这时候,玉涵的准备也做好了。   她那边带的,只要是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   见师兄们和韩殊说完话,又转头来看自己,玉涵直接解释:“都是我们在山窟里认识的人给的。他们说,自己怕是撑不下去了,希望我们帮忙,给家里带个信。”   白、梅心头微微沉下,如何不知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锁扣、木簪里承载了多少人的感情。   “那可要好好收着。”白争流温声说。   玉涵笑笑,眼里有和神色不符的悲伤:“好。”   准备完成了,随后就是离开。   玉涵、韩殊来到洞外。临走时,也不忘拆掉洞中两人设下的陷阱。   本就是为两人平安才有的东西,如今他们不在了,自然没必要留下。   外间天色倒是不错。两人在日光中站定时,心头一齐想到。   以往他们也会出来,或说一天会有大半时间在外面过。可那会儿无论晴天雨天,落在玉涵、韩殊眼里的都是一片灰蒙蒙景色。   现在,他们心境开阔了,眼里所见也有不同。   “走了。”   白争流、梅映寒轻快地说。   玉涵、韩殊屏息静气。   到底要如何走?两人盼了那么久、那么久……   思绪正动,见师兄们抬起脚,竟是直直踩在了眼前空中!   青年男女瞳仁收缩,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   梅师兄他们身前明明没有东西!为什么能像踩着台阶一样,一步还不够,后头竟然步步往上!   “怎么不走?”   像是留心到两人的惊愕,师兄们一起转过身来。   他们身形颇高,在玉涵、韩殊眼中,却不会显得“居高临下”。他们依然觉得师兄们态度温和,待自己颇关怀。   两人从中收到鼓舞,一咬牙,竟是学着师兄们的样子,一脚踩上身前空气。   “有东西!”   玉涵脱口而出。   不只是第一步。她一连往上迈了几步,都觉得脚下踏实。   玉涵只觉得神奇无比,一面继续往上走,一面止不住低头看。   住了许久的山洞、困住她和韩殊日久的山谷,竟然就这么越来越远。   整个过程轻轻松松,两人没受一点儿磋磨。   “师兄!”同样的事,玉涵在想,韩殊自然也在想。   他叫了白、梅一声,眼睛都是亮的,问:“师兄,这是你们的神通?”   白争流谦逊:“一点小法子。”   梅映寒只是微笑。   看着两位师兄的态度,玉涵、韩殊愈发觉得他们高深莫测。   双方分开不过一年,竟有了这般大的差距。   等从这里出去——两人下定决心——定然也要勤修苦练,不说追上师兄,起码再遇到类似场面时,不要拖师兄们的后腿。   山崖甚高。   除了最前面的几句话,剩下的时间,众人便沉着气,步步往上。   四人皆是自幼习武,并不觉得这么枯燥的爬台阶行为难熬。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还是有滴滴汗水从他们额上滚落。   “呼哧、呼哧……”   白、梅状态还好,玉涵和韩殊却有点喘气了。   两个当师兄的听出来,有意放慢了脚步。   玉涵、韩殊留意到这样的细节,咬咬牙,一面走,一面调整气息。   他们不知道,白、梅内心并没有外表展露的那样超然。相反,两人都有几分无奈。   要是两人对灵气的掌控够了,能像传说中的神仙那样腾云驾雾,还用费现在的劲吗?   他们自己倒是能踩在哪里,就把灵气垫在哪里。轻功运起来,几步路便上到崖顶。加上玉涵、韩殊,却不行了。   只好这么一步一步走着,师弟师妹到哪儿,就把灵气给他们垫到哪儿。   那么高的山,光上去就要半天工夫。好在玉涵、韩殊有毅力,一直到最后一段儿,都不曾喊累。   只是在真正登上山顶时,两人绷着的那股劲儿卸掉,身体不由地软了下去。   梅映寒要求:“不要停,再在平地上走两圈。”   玉涵、韩殊又开始咬牙。都知道师兄这么要求是好心,防止他们头晕、心口痛。   两人便又转了两圈。期间,白、梅也没闲着。   白争流负责找柴、点火,梅映寒则把韩殊带上来的那些东西聚在一起,削好新的石锅,预备给师弟师妹做一顿晚饭。   肉干、鱼干都是现成的,不用经过太多处理。只需挑出几片,切成细条,再一把放进水中。   照例加一些野葱野姜,另有梅映寒摘葱姜时无意中碰到的山芋。一锅东西煮着,没一会儿,散出诱人的香气。   玉涵、韩殊一面转圈儿走,一面咽唾沫。明明两人也算有手艺,梅师兄对那些肉干的处理也不算稀奇,怎么今天就觉得锅子里的东西光是闻着就好吃?   “好了,过来吧。”   正想着,梅映寒开口叫两人。   青年男女精神一振。不等师兄再开口,两人已经在火堆旁边坐端坐正。   “哈哈……”看着积极的玉涵、韩殊,白争流忍不住一笑。   他身边,梅映寒听着情郎的笑声,也弯起眉眼。   玉涵、韩殊正一门心思地琢磨什么时候能吃上肉汤。见两个师兄动作停下,饿肚子的男女不由抬头去看。   正值日暮西垂,淡金色的光线落在白、梅肩头,也照亮他们的眉眼。   两人视线不曾相对,玉涵、韩殊却已经他们的姿态中看到了足够多的亲昵。更敏锐的是青年男女中的女郎,她模模糊糊地想:“我怎么觉得,就算白师兄趁这个机会给梅师兄一下,梅师兄都不会有丝毫防备……”轮到他们,则一定会被敲着脑壳教育。   她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我在想什么?白师兄自然不会做这种事。呀,梅师兄开始舀汤了!”   玉涵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明亮无比,口舌生津,满脑子都只剩下即将到碗里的肉汤。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51章 狩猎者   “咕嘟咕嘟!”   没有人的第一碗汤是一口一口抿下去的。往往就在拿到石碗的几个呼吸之后,碗里就只剩下菜、肉。   玉涵、韩殊眼睛微微眯起,感受着胃部的温暖、充实,神色放松又享受。   再拿木枝儿筷子加一口肉送入口中。原先因晾晒、熏制工作,变得有些柴的肉,这会儿浸满了汤汁。下一筷子里的野菜,同样多了滋味。   绝了。   玉、韩两人默默在心头确认,兴许的确是梅师兄手艺好。一模一样的材料,自己就做不出这样的好味道。   他们也不说话。快速吃完一碗,又拿眼睛去瞄锅底。   考虑到师弟、师妹此前经历颇多磋磨,这会儿骤然放松,胃口一定与往常不同。在备食时,梅映寒就准备了颇多东西。   如今石锅还有一半儿是满着的。   看出两个年轻人的潜台词,梅映寒失笑:“怎么,还等着我给你们舀第二碗?——自己来。”   玉涵、韩殊小小的欢呼一声,没一会儿,碗又满了。   白、梅看着两人的动作,没讲话,只拿神识交谈。   白争流:“他们当真是吃苦了。”   梅映寒:“正是。”一顿,“可惜接下来,也没法子好好休息。”   白争流:“至少今晚可以。”   梅映寒:“是。”   有他俩在,玉涵、韩殊没有守夜的烦恼。吃完东西,就可以好好睡一觉。   于青年男女而言,这也的确是长久以来他们的第一个好觉。   两人睡得昏天黑地,一直到第二日晌午,终于有醒来的意思。   事后想想,两人总觉得自己是被又一阵浓香气催醒的。   还没睁眼,大脑先意识到,两个师兄又在做好吃的。   再睁眼确认,果然!正被架在火上烤的,不是烧兔,又是什么?   更让玉涵、韩殊食指大动的,是他们在烧兔上,嗅到一点细细的甜味。   仔细朝师兄们身边一观察,竟真的在白师兄身旁看到一片宽大的叶子。叶子四面儿都被扎了起来,变成一个粗略的盒子模样。而在这个“盒子”中央,就是一片亮晶晶、泛着金色光彩的粘稠液体。   蜂蜜!   玉涵惊喜:“白师兄!这——”   白争流笑道:“早上碰巧遇上了。”又道,“去洗漱吧,映寒给你们备了水。”   水?玉、韩朝旁边一看,果然有一个石头“水盆”。再想想其中水的来源,青年男女大为感动。   “师兄……”实在太辛劳了!   “辛劳”的白师兄、梅师兄:“……”   “争流,”梅映寒又在识海里唤了情郎一声,引得刀客侧头看他。   见剑客眼睛微微弯起,脸上带着笑意:“你嘴角,留了一丝蜜。”   白争流眼睛微微睁大,立刻抬手去擦。   但梅映寒阻止了他的动作。他靠近白争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嘴唇碰到白争流唇角。   白争流:“……!”   他下意识去看不远处的师弟妹。青年男女正在专心洗漱,并不会察觉自己这边的动静。可哪怕清楚这点,当下时刻,他还是觉得一阵火热从心头蔓起,涌向四肢百骸。   等玉涵、韩殊回头,就见到一个专心致志翻烤火堆上的兔子的白师兄,和一个继续往兔子上刷蜜的梅师兄。   两人之间,氛围仿佛与前头不同。   ——这一念头极快地从玉涵心里闪过。紧接着,她精神一振,开始期盼烤好的兔肉。   等这一顿吃完,四人终于收敛心思,去研究除去山林之害的事儿。   要是寻常野兽,其实并不必做得这么绝。将它们驱入深山,再不得出来便是了。偏偏这会儿众人要面对的,是一群接触了阴气,在天长日久的浸染下,明显变得与以往不同的家伙。   沿着那个“佯装弱小”的思路往下,白、梅又想到灵体对阴邪的天然吸引。   至此,一个计划成型了。   ……   ……   脚步声回响在林中,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喘气动静。   一个身影踉跄地奔逃在前。他身后,群狼绿油油的眸子在林中若隐若现。   有年轻、刚刚加入狩猎队伍的野狼率先按捺不住,想要从深林里冲出。   可它刚有所行动,就被旁边的老狼一掌拍在背上!   “嗷呜——”   年轻野狼又惊又怒,不明白老狼为什么会如此动作,却又碍于对方的力气,只好乖乖垂下尾巴、表示臣服。   老狼收回爪子,重新望向前方,眸子里出现一种类似于人类的狡猾。   狩猎还在继续。   前方的活人已经越跑越慢,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好在他及时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这才不曾真正跌入下方深深的草丛当中。   不过,有一滴血,顺着青年的动作,流到他脚下的土地里。   片刻后,青年跑开了。他原先停留的地方,则出现一匹从黑暗里走出的狼。   它顺着青年的脚印左右绕了两圈儿,又低下头,深深地嗅着血流的地方。   紧接着,低头的狼猛地伸出舌头,在草叶上的血珠上一舔,瞬息将上面的新鲜血迹送入口中!   “嗷呜——”   整片林子里,都传出头狼振奋的嚎叫。   他身后,一匹又一批的山狼在头领的引领下,同样仰起头,发出阵阵狼嚎!   头领找到了新鲜的、重伤的猎物!   一旦吃下对方的血肉,它们的能力将迎来巨大的提升!   这会儿,狼群还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的预感是什么。   他们再聪明、再狡诈,都依然停留在“野兽”范围内,无法做到真正的思索。   可冥冥之中,又有什么在驱使它们。告诉所有狼,这次捕猎,会改变它们整个族群的命运……   与其同时。   在前方“奔逃”的白争流听着身后动静,心神一动。   他在神识里呼唤情郎:“映寒!我看它们怕是终于要来了。你那边呢,准备好了否?”   梅映寒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好了。”   “行!”白争流神识铺开,确认了跟着自己的每一头狼的位置,又确认了梅映寒的位置。   他跑起来依然显得踉踉跄跄,像是下一秒就要跌倒。可这么一个“重伤在身”——胸膛大片血色,其实都是早上留下的兔子血,就是给里面灌了点儿灵气当伪装——的青年,竟然还隐隐加快了速度。   大约是感受到威胁了吧。   头狼粗浅地判断。   但是,没关系。自己的猎物,注定……   白争流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一片林子里难得平坦、空旷些的地方,隔着一片草丛灌木,与另一头的群狼对视。   群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像是在嘲笑眼前青年前头做得那些无用功。跑了这么久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要成它们口中的食物。   以头狼为首,所有山狼放慢步子,充满威胁地朝白争流靠近。   眼前的青年像是它们过往狩猎经验中的那些主角一样,待在原地,不敢动弹。   而它们只需要再往前一些,就能将青年纳入扑杀距离。   头狼牙齿露在外面,涎水不断从齿间冒出。   快了……很快了……   如果它是一个人,这会儿,应该已经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但它毕竟只是一个畜牲。于是,头狼听到的是自己持续发出的威胁低吼,还有身侧同族们那边一样的动静。   终于,被视为猎物的青年与它们之间不过丈远!   再下一步,头狼就突破了这不值一提的距离。   它身体高高跃起,白争流甚至可以嗅到扑面而来的腥气。   可此刻,他竟一丝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站在原地。   腥风愈重,狼群近在眼前!   仿佛下一秒,他就要被它们撕成碎片,一身血肉化作它们的口中餐!   这时候,白争流唇角勾起,露出一个群狼无法理解的笑容。   他嘴巴动了动,是做出口型。可惜,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群狼的身影已经在空中定格了。   “……启动。”白争流说,说完又“呀”了一声,看着下饺子似的落在地上的狼群,脸上看不出多少喜悦,只觉得这是极寻常的一次狩猎。   没错,狩猎。   只是真正的捕猎者、猎物,从一开始,就与狼群认定的不同。   他低头去数被阵法抽去力气的山狼数量,另一边,梅映寒并两个师弟妹从林子里走出。   玉涵、韩殊对着眼前一地野狼瞠目结舌,进一步认知到了两位师兄如今的实力。一时之间,连“追赶师兄的脚步”都来不及去想了,满心只有:“这就完了?”   “玉涵,韩殊!”   正琢磨着呢,被白争流叫了一声。   青年男女立刻打起精神,叫道:“来了!”   两人来到白争流身边,听白争流问:“你们辨认一下,这是当时追赶你们的狼群吗?”   玉涵、韩殊表情凝重,知道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看看除了眼前这群之外,普隆山里是否还有别的狼群。”   两人都知道事情严重性,立刻打起精神,细细辨别。   头狼鼻梁上的疤痕,额头上一块儿极为夺目的白色……片刻后,玉涵点点头:“就是就它们。”   “好。”白争流说,“接下来,就以它们为诱饵,看能不能钓来别的。”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52章 断肠草   这两天的普隆山,明显比以往躁动。   所有敏锐的走兽,包括盘旋在空中的飞鸟都朝一个方向行动着。它们的本能告诉它们,那边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吸引自己。   可惜的是,行在途中的走兽们还不知道,自己奔赴的,仅仅是一个陷阱。   倒是天上的飞鸟,似是察觉到了某些端倪……   白争流带着几颗野果回来的时候,玉涵、韩殊正一门心思地朝天上瞧。   一边瞧,还一边讨论。   玉涵:“那只雕已经飞了两天了!它到底准不准备下来?”   韩殊:“下来也死不了。梅师兄、白师兄不是控制着吗?会死的只有能下山伤人的猛兽。其他的鹿啊松鼠啊,给它们清一清阴气都放了。”   也有少数没放的,却也不是滥杀。只是他们待在林子里,多少需要一点儿猎物来填饱肚子。   更多动物,则在被清掉阴气之后恍然意识到这个地方的危险性。往往一站起来就跑了,步子都不带停的。   玉涵:“也对。我主要想摸摸它,此前还不曾有机会碰呢。”   韩殊:“这怕是难了。师兄们把阵法布在地上,最多再囊括旁边几棵树。就算它下来了,只要不往那几棵树上停,照旧不会晕过去。”   玉涵遗憾:“唉……话是这么说。”   韩殊看她一会儿,笑了:“以后若是有机会,咱们去寻个有金雕筑巢的山崖。再把师兄们的阵法学会,趁金雕不在,将阵布在它窝里。   “再怎么不往别的地方停,自己窝总还是要停的吧?到时候,定是一下子就晕了。你想怎么摸,怎么摸。”   玉涵笑了:“好啊!——呀。”   她耳朵动了动,听到林子深处的动静。   女郎瞬时正色起来,提醒身侧的同门:“小声,又有东西来了。”   韩殊肃然。正要隐匿身形,又听身侧玉涵喃喃开口:“脚步好乱,真不知道是什么。”   韩殊心想,“不光玉涵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若能像师兄们一样,不必睁眼转头,照旧能看到被东西遮掩的、甚至是自己身后的动静,该有多好……   可惜这会儿师兄们去取水了,只留玉涵、韩殊两个,注定没人告诉他们答案。   两人也不心急,只是压低身体,等待新的猎物出现。   一步、两步——   对方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还不是一个两个。听动静,根本就是一群。   最要紧的,是他们还隐隐听到了其他动静……   玉涵、韩殊分辨着被风送到自己耳边的声音。数息之后,瞳仁蓦地缩小。   两人目光相撞,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不可思议。   而紧接着,这份不可思议,又成了恍然。   玉涵喃喃说:“师兄们,怎么偏偏这会儿出去?”   另一边。   正被师弟惦记,觉得他们不该此刻离开的白、梅:“……阿嚏!”   白争流揉了揉鼻子,抱怨:“怎么回事儿?这种地方,总不可能着凉吧?”   这是实话。“着凉”嘛,总得足够“凉”才行。可纵然不提筑基之后,他与梅映寒都很少受到外间环境影响。只说南岭这地方,本身就绝对算不上“凉”。   梅映寒说:“此地是有些古怪,留心。”   白争流眉尖微微拧起,环顾四周。   “是味道。”他忽而说,“风里的气味不对,这里果真有什么东西。”   有这句话,已经取到水的两个人,额外在外找寻了些时候。   最终,一株颜色鲜亮、带着灿灿金色的花出现在白、梅面前。   白、梅的表情同时变得凝重,喃喃道:“断肠草……”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可不就是这剧毒之草!   更让白、梅心惊的是,两人明显能感觉到,这株断肠草和周边其他草木都有不同。   它身上天然流转着一股力量,让它比周围其他草木生长得更为茁壮。   ——不,也不能这么说。   看着断肠草周边一圈空处,还有空空的土上隐约可见的细小骨头,白、梅纠正了自己的看法。   这哪里是“比其他草木更茁壮”?根本就是直接拿周围的草木、动物做了养料,好来催化自身!   “可它身上不是阴气,”白争流又细细分辨片刻,神色略带古怪,“是灵气。”   早在就看到眼前一幕时,梅映寒的眉尖就拢了起来。到这会儿,眉头皱得更深。   无数思绪在心头翻转。最终,他想起师弟、师妹曾经提到的一个细节。   “玉涵、韩殊能顺利抵达长冲门,后头又一直坚持到现在,一大原因,就是他们碰到一株带有灵性的药草,帮他们突破。”天山大师兄道,“既然为人止血疗伤的药草能够得到灵气造化,这毒草,想来也能。”   白争流说:“毒草、药草,对灵气来说都是一样的吗?”   梅映寒客观:“现在来看,大抵如此。”   白争流抿了抿嘴巴,脑海还是乱糟糟的。   半晌,才说出一句:“映寒,看来除去长冲门妖人炮制的那些鬼境之外,其他地方,也在发生变化。”   梅映寒:“……是。”   白争流叹道:“我原本以为,只要将他们解决掉,一切便回回到从前。”   梅映寒没有说话,白争流则继续喃喃自语。   “现在来看,怕是再也回不去啦。”   不过,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也不是完全悲观。   “人能修灵,草自然也能。照这么说,动物兴许同样可以。”刀客一面分析,一面从腰间抽出兵器,“皇帝曾派人四处找寻灵矿,也的确有些成果,可见灵石并不是天山独产——他们选中普隆山,是不是正因为这地方特殊?”   梅映寒看着情郎一刀挥下,斩断了眼前断肠草的根茎。   一瞬间,大量黄色雾瘴从毒草断裂出迸发。顷刻之间,席卷周遭林木!   林木在接触到雾瘴的瞬间枯萎,原本鲜翠的叶子化作一片可怕病色。白、梅倒是因为身上覆着的灵气,并无大碍。   至多是丹田内的灵气空了小半。   感受着雾瘴吞噬灵气的速度,白争流轻轻“嗤”了一声。   这时候,他听旁边情郎开口,说:“十有八九。普通石头怕是不能直接转化成阴石,咱们脚下的地方,多年之前,应该也是一处灵矿。”   “是啊。”白争流散漫地收刀。再看看倒在地上的断肠草,仍觉得不够。   最后,他和梅映寒在旁边点了一堆火,眼睁睁看着断肠草消失在火塘中,这才松出一口气。   世界是公平的,给万物修灵的机会。   想到这点,白争流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心脏都在发胀,某种急切的欲望正在萌发。   他又想到“大世界”三个字,同时多出一种朦胧的念头。   其他世界很厉害,我出生、成长的这个呢?……是不是说,“它”也在成长。未来有一天,未必不能与长冲门人满眼期待地提到的“大世界”比肩?   没有人能告诉白争流答案,可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回答了自己一个“是”字。   话又说回来,他知道,想让一个世界成长,最重要的,就是在其中培养足够多的修灵者。   不光是人,还有草木、走兽……但是,这并不妨碍白争流“处理”毒草。   要不是碰到自己与映寒,它一定会继续长大、侵蚀周边一片植物与土壤。   有朝一日,正片山林都变成它的养料,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真是这样,对周边村庄的人威胁未免太大。   他的确是一个期待世界变得更好的修灵者。不过,在那之前,他也是一个人。   熄灭火堆,白、梅打道回府。   还没靠近那片被他们拿来“狩猎”的地点,两人先听到了人声。   玉涵笑声太大,隔着数十米的林木,照旧能传递到白、梅耳中。   两人先是惊讶。发生了什么事,让玉涵这样开怀?   紧接着,他们意识到什么,登时加快脚步。   两边的距离在缩短,玉涵的声音也在不断传出。   她说:“……竟还有这等事吗?不可思议!”   韩殊接口:“我们有近一年光景,没听说外间状况了。还是这两日,才与白师兄、梅师兄重逢。”   玉涵说:“对呀!他们自然也在。如今是去找水了,待会儿就能回来。咦,我们前头不曾与你们说起吗?”   韩殊:“仿佛的确是忘了。”   玉涵:“哈哈,难得见了人,太过振奋,不好意思。”   韩殊:“是啊。我们原本还在想,是否要在那座山崖下终老……”   “呸呸呸,”玉涵道,“莫要再说这些!不吉利!”   韩殊:“好。”   这时候,白、梅已经来到距离师弟师妹只有几棵树的位置。   隔着垂落的枝条、藤蔓,两人清晰地看到了不远处的场景。   玉涵、韩殊正在与什么讲话,脸上都带着开怀的笑意。   而在他们身前,正在与两人对话的存在——   白、梅一起笑了,一步踏过身侧高树,显露身形。   “大君师弟、小君师弟,”两人招呼道,“好久不见!”   出现在玉涵、韩殊面前的,可不就是君阳君陶兄弟?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53章 再见故人   除了君阳、君陶之外,白、梅还看到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不过,无论他们认不认得对方,对方都显然认得两人。见了刀客、剑客,便一迭声地叫道:“白大侠,梅大侠!”   “白大侠,梅大侠!”   “白……”   白、梅眼神微微晃动。   有些惊讶。不过,两人此前也有想过,算算时间,其他门派差不多该抵达普隆山。   这么一想,原本的惊讶化作了然。两人与众人一一招呼过,又在君阳、君陶的带领下,认识了此前没见过的那些人。   君家兄弟还负责解释:“……这位陈兄,还有这边的王阿姐,都是近一年中才加入各大门派的。”   白、梅挑眉,“莫非?”   “对,”君阳笑笑,“他们与咱们的人一起进了鬼境,在里头表现极佳,还有些直接被激发了修灵能力。恰好,咱们有修炼的法子。便一拍即合,成了各门派的新弟子。”   只是这样的“新弟子”,年纪往往比从小拜入门派的弟子大些。就像君阳、君陶旁边那位“王阿姐”,看眉眼,已有三十多岁年纪。   嗯……怎么细细看去,竟还有几分熟悉?   白争流眨眨眼睛,又朝“王阿姐”看了看。   对方朝他笑笑,眼神温和而友好。   某些记忆在白争流脑海中复苏,他瞳仁猛地收缩。   这时候,君陶正巧接过兄长的话,“最开始,我们还在称呼上别扭了些时候呢。按照惯例,该后拜入门派的人管先拜入的叫‘师兄师姐’。就算年纪错开些,也是如此。”   可毕竟错不了太多。五岁娃娃叫四岁娃娃“师兄”,大伙儿会觉得有趣。十五岁的少女叫十四岁的少女“师姐”,大家也不太能看出问题。   惯例因此保留。偏偏到了现在,是三十多岁的汉子妇人要管五六岁的孩子叫“师兄师姐”,众人终于开始觉得别扭。   白争流还沉浸在震惊中,不曾对君陶的话有所反应。梅映寒则很给面子,问:“而后呢?”   “而后,”“王阿姐”转过头,笑着回答,“我们说好各论各的。他们管我叫‘阿姐’,我则管他们叫‘师兄’。”   倒是个办法,能让双方都减些别扭。   梅映寒笑了:“有理。”   说着,意识到情郎已经颇长时间没有动静。   他侧头去看白争流,见白争流嘴唇动了动,略有犹豫,却还是跟着君家兄弟叫道:“王阿姐?”   “哎,”妇人笑着开口,“是我。”   这下子,不单单是白争流,梅映寒也听出其中的不同了。   他的眼神同样落在妇人身上,从对方的发髻,看到眉眼、完整的面相……君陶在一边站着,拉着兄长的袖子偷笑,“阿兄,我便说吧!看到王阿姐,两人定是要吃惊的。如今这反应,是不是有趣?”   君阳无奈地看一眼弟弟。   白、梅则齐声道:“可是广安府的王阿姐?”   “对,“妇人还是笑,“怎么,看了如今的我,认不出来了?”   白、梅承认:“是有些不敢认了。”   在广安府时,王氏是个面上有颇多皱纹,发间也有根根白色的老妇。傅铭见了她,就要直接叫她“婆婆”。   白、梅虽看出她年纪没有面上那么大,只是因平日操劳,早早变得苍老,于是拿“阿姐”来叫她。但要让两人去想,一年之后再见,“王阿姐”能变成如今的样子,两人还是很难相信。   可在知道答案之后,仔细去看妇人面容,两人又会意识到,并不是君陶、君阳连同妇人,一起在自己面前演戏。   “王阿姐”的皱纹没了,白发变成乌发,面皮带着健康细腻的润泽。背脊再挺直一些,整个人又胖一点儿……可不就是眼前的样子?   “莫说你们,”王阿姐并不因为白、梅的话不高兴,相反,她摸摸自己的面颊,与眼前两个年轻人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敢认呢!可是碰了灵气之后,我身子一下子好多了。那些腰酸、背痛的老毛病,通通都没再来找过。脸色也好了不少,旁人都说,我如今这样子,年轻了起码十岁。”   白争流笑眯眯:“莫说十岁,就算告诉我阿姐如今是二八女郎,我也相信呢。”   “你啊。”王阿姐捂着嘴巴笑。细细看时,依然能从她眼角看到纹路。可哪怕有这些纹路在,旁人眼中,妇人的样子也与从前大有不同了。   最大的变化是哪里?白、梅仔细想了想,觉得应该是王阿姐的神色、状态。   他们在广安府见到的妇人,满心都是对鬼境的惧怕、对“自己能否回家”的忧虑。担心自己不能回家,又担心自己不在家时,丈夫儿子不知如何照顾自己。   可如今,她当了峨眉的新弟子、君阳君陶的新“师妹”,又与他们一同出现在这里。可以想见,是已经不因家里那些事而烦心。   “对了,”王阿姐又补充,“这些日子,我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名字?   这是大事,白、梅正色,问:“叫什么?”   “王秀兰。”妇人微微扬起下巴,脸上笑意自信而从容,“秀是好字儿,兰也有个‘君子’的说法……”从此以后,她再不是灰头土脸,只知操心家里,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老婆子“王氏”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别说旁人,王秀兰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想想老头在自己几次惊险归来以后,非但不表示关心,还连道“晦气”,“为什么别人都碰不到这等事,总是是你能碰到,可见就是你的问题”。就连儿子,也拿奇怪的目光看她。   王秀兰便觉得,自己今日所有表现,都十分应该。   “秀兰姐。”白争流当即叫了一声。   梅映寒紧随其后,拱手道:“秀兰姐。”   王秀兰笑笑,“哎”上一声,“好了,我不耽搁你们与旁人讲话。再说,”她环顾四周,感受到了此地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肃杀,“我们找来时还在想,究竟是什么引得林中飞鸟走兽奔腾至此,莫非那些妖人又有阴谋。没想到,竟是……”   白、梅点头:“是我们的布置。”   他们大致说了自己二人对“不能让被阴气浸染的走兽侵扰百姓”的考虑,引来一片点头。   紧接着,得知玉涵、韩殊已经大致与众人说过长冲门人早前离开,很有可能预备出海之事后,白、梅又谈起其他。   “我们原先的打算,是在此地留上两日,便去那山窟中找寻长冲门妖人遗留的东西。”两个青年郑重开口,“如今多了众位帮手,不如咱们兵分两路。”   君阳问:“是怎样分法?”   梅映寒叫:“玉涵、韩殊——”   青年男女在人群中应声:“师兄!”   梅映寒道:“你们两个带路,引一些人,往那山窟中去。”   青年男女肃然道:“是,师兄!”   “诸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白争流又朝众人拱一拱手,“若是愿意与玉涵、韩殊一同前去,帮他们一把,请站这边。   “若是想要与我和映寒留下,一并清理山中有所危害的走兽,请来我们这边。”   两句话后,诸多江湖男女分成两列。   细细看去,还是在玉涵、韩殊那边的人更多。   这在白、梅意料之中。愿意在“普隆山被长冲门妖人占领,如今凶险无比”的消息下进山的,多是有侠肝义胆的真正豪杰。而看眼下两路,自然是玉、韩那边更需要人手帮助。   不过,这也不说明留在白、梅身边的人就是偷懒。只是眼看站在玉涵两人那边的人实在颇多,显得白、梅这边颇冷清寂寥。再看看旁边阵中的山狼、野猪,这边也不是全然不需要人手了。   “玉涵,韩殊,”作为师兄,梅映寒叮嘱,“你们可要好好将人带到地方。”   青年男女飒然一笑:“自然。”   他们对自己的记性颇有信心。别看这是惯会让人迷路的山林,于玉涵、韩殊而言,再怎么相似的绿树,又怎么比得上一片白茫茫的雪山?   倒是两位师兄……   玉涵、韩殊反过来叮嘱:“师兄,你们也是,要留心林中危险!”   白、梅心有一暖:“自然。”   诸多江湖侠客都是性子干脆之人。话说到这儿,也就准备分开。   等一行人逐渐消失在林中,白、梅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过了片刻。   白争流看了看手中竹筒。   梅映寒看了看白争流手中的竹筒。   他们先前出去打水……仿佛……是为了做饭来着?   可玉涵、韩殊一口都没吃上,就被派出去做事了。   白争流安慰情郎:“没事。大伙儿进山,总要带上干粮。玉涵和韩殊就两个人,与那么多伙伴在一起,定然饿不着。”   梅映寒无奈地笑了笑,转对一旁留下的江湖客们道:“诸位,你们腹饥否?现在吃午饭,会不会太早?”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54章 教学活动   玉涵等人离开的第一个时辰,肉汤再度烧了起来。   眼看就要从山里离开了,师弟师妹们之前攒下来的食材可不能浪费。   白、梅把包袱里的肉干、鱼干一口气取出大半,预备待会儿一起下进锅中。   另外,两人还有了新花样。   照旧是把从山鸡身上刮出的鸡油放在锅底煎出油水,之后却打了一颗鸟蛋进去。没一会儿,周围一群人就嗅到了浓浓的蛋香。   君陶也是留下者之一。他原先正对着哥哥离开的方向张望,到此刻,鼻子不停抽动,显然是被香味吸引。   白争流看了,笑道:“大君师弟这会儿去的地方,我和映寒也曾过去。那里的确是四下空空,莫说长冲门妖人了,就连一只山猴子也找不到,你便放心吧。”   被戳破了对兄长的担忧,君陶“嘿嘿”笑了声,神色里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在白、梅面前坐下,说:“我就是瞎操心。阿兄功夫比我强,怎么可能有事?前一次,我们一同进了鬼境……”三言两语,讲了一番他们在收到来自白、梅的新信之前发生的事。   两人没再入山林宅坊,而是到了一座塔中。   从外面看,那塔只有八层高。进去了,才发现里头另有乾坤,一层有一层的凶险。   君陶在第四层时受了伤,之后几层,都帮不上手,只能眼看兄长在自己面前勉强支撑。   青年讲着讲着,话音渐低。   “我若是更厉害些,能帮到阿兄……”失落片刻,又打起精神,左右看看,“白大哥,梅大哥,你们这儿的阵法好生厉害!可否教我?”   白、梅自然不愿看他继续低落。再有,接下来,他们还要共同应对所有长冲门人。己方力量越大,他们越有希望得胜。   梅映寒看一眼眼前的锅子,又朝白争流点点头。   白争流会意,告诉君陶:“行。你梅大哥继续弄汤,我来教你——还有诸位。”   他的目光从君陶身前挪开,看向在场众人。   众人神色微亮。   白争流说:“愿意学的,请到我这边来。”   “呼啦啦”,一下子,众人把刀客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甚至险些踩到旁边的火堆。   白争流只好自己往旁边挪了挪,好给情郎安心做汤的空间。   把蛋液煎出香气之后,梅映寒打开竹筒,将新打来的水倒了进去。   伴随“滋啦”的动静,前一刻还干净剔透的水,迅速成了细白色的汤。   梅映寒又数着开火的时间,朝里头加肉干、加野菜。   动作之间,心上人的嗓音从旁边飘了过来。   他认真与众人解释:“……这套法子,说来我们也是从长冲门人那边得来。”说罢,又引动灵气,在面前空中给众人演示一遍。   众人看得十分认真,不少男女都一边看,一边上手自己描摹。   君陶也是其中之一。他不光自己要学,还暗暗下定决心,等兄长成功归来……也可能不“归来”,双方直接约定好,在山林外再见。   总归,那个时候,自己和兄长说起新学会的玩意儿。   阵法本身不难,对江湖客们来说,难的是知道灵气还有另一番用途。   慢慢的,白争流察觉这点。他想了想,又起出新的话题:“借物寻人的阵法,大伙儿早前应该都有所了解。”   基本都是间接从他们教过的人手上学来。   众人点头,白争流继续道:“这段时日,我和映寒又发现了一些灵气的新用法。”   还有新用法?众人眼前一亮,尤其是君陶。   他甚至凑近了一点儿,求道:“白大哥!这个能教吗?”   其他人没有君陶与白、梅二人那样熟稔。虽然心头都是一样想法,此刻却不好意思说起。   他们只好拿眼神去问白争流。不多时,得到了教人惊喜的回答。   “可以。”白争流点头。又记起什么,喃喃说:“若是那伙妖人当真去了海上——”   虽然他没有相关经验,但多少听人说起过出海时的状况。   天气不定,不时便要刮风下雨,引起一片惊涛骇浪。   哪怕是“风平浪静”的时候,也有人会浑身发软,呕吐不止。   若这些状况也应验在他们一行身上,怕是不妙。   白争流只能希望,有灵气护体,众人的情形能够好些。   他正色许多,要继续开口。这时候,梅映寒却插来话音,道:“汤已经好了,诸位是先吃,还是先学?”   “啊。”君陶摸摸肚子,陷入挣扎。   白争流失笑:“先吃吧,我也饿了。”   众人自然听他的。   白争流也信守承诺。后头放下石碗,果真与江湖客们梳理起自己与情郎对灵气的理解。   踩在半空中行走,直接招来数丈外的东西,拿肉眼以外的东西看周遭……   一些细节,江湖客们此前也有所体会。但在场这么多人,唯独有白、梅已经筑基。两人对灵气的掌控,胜过旁人不知几许。   对他们来说,只要稍稍琢磨一下就能融会贯通的东西,对旁人来说,极为不稳定,需要大量练习。   也不是白练。根据君陶的反馈,他明显感觉到,在自己一遍遍尝试操控灵气的过程中,对灵气的运用能力,包括丹田里灵气新生的速度,都教往常快了许多。   转眼两天过去,山林之上升起一片烟火。   林中所有江湖客都被这动静吸引。无论之前在做什么,这会儿都站起身,去看烟火的颜色、数量……   包括白、梅。   这哪里是烟火,根本就是早前离开的玉涵一行在给他们传递消息!   用的是江湖上通用的表达。等到烟火平息,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果真是让我们离开此地,再去会和。”   梅映寒问君陶:“小君师弟,你那边可有用来回话的东西?”   君陶点点头,从腰间陶出几个小瓶子。   里头却并不是直接能用的烟火,而是硫磺、硝石等。   这些东西,混好之后带在身上未免危险。他们平日行走,少不得磕磕碰碰。若是因此受伤,岂不是太过冤枉?   但真到了用的时候,君陶动作又很快。三下两下,就调配好一个烟花筒。再点燃下方信子,将烟花筒抛到天空。   君陶心中一动。   他注视烟花筒的方向,灵气缓缓升起。竟是活学活用,拿着这两天刚刚学到的法子,尽量把烟花筒往高处送!   他动作不算熟练,好在一切非常顺利。不消片刻,巨大、没什么鲜亮颜色的烟花在天空炸开。   君陶心满意足,自言自语:“这下子,他们都知道咱们看到啦!”   白、梅微微笑一下。   众人简单收拾过,预备启程。   离开时,白、梅有意让他们锻炼。便指挥众人,要他们来破坏自己二人先前设立的阵法。   众人肃然。光是想想这两天被引来的野兽,也能想到白、梅阵术的强大。现在,这么强大的阵,竟要交给自己摧毁吗?   除了肃然之外,他们心里悄然涌上几分激动。   白、梅看在眼中,略有莞尔。   都是在江湖上有名气的角色,又都或多或少掌握着修灵之法,也在近两天勤学苦练过。不过是应对一个小阵,自然不会有什么难度。   白争流与梅映寒知道这点,更知道,等到法阵散开,众人脸上的欢喜不会有假。   整个队伍士气大振。到了真正走的时候,君陶还在摩拳擦掌:“咱们定然能比我家阿兄他们更早到外头一圈儿!到时候,困山大阵也是咱们的!”   众人被他这句话就带动,当场就有人应道就:“自然该是我们的。”   “哈哈,那咱们还不快走?”   “走!”   江湖客们雄赳赳、气昂昂。白、梅见了,更加忍不住笑意。   白争流拿手臂碰一碰梅映寒,问:“映寒 ,你觉得呢?”   梅映寒客观:“论与外间的距离,自然是另一队更近。”   白争流:“哦——”   梅映寒:“论行路的速度,自然是我们这队更快。”   白争流:“哈哈,我也觉得!”   单以君陶来说,这小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再细看他脚底,竟是根本没踩在地上!   青年对这两天所学掌握甚好,已经能够长时间踏空而行。   只不过……   白争流再碰碰梅映寒。这次,梅映寒直接扣住了他的手。   白争流感受着手背、手心传来的触感温度,心情更佳,嘴上说的却是促狭的话。   “那你现在再说说,君陶这么走路,大约多久之后会支撑不住、直接倒下去?”   梅映寒:“……”   梅映寒:“总得坚持一个时辰吧?”   他们一面讲话,一面行于山林。   抓紧赶路,近乎没有停息。   终于在两天之后,与另一支队伍相逢。   没能赶在伙伴们之前抵达困山之阵,众人颇有遗憾。不过,没过多久,这份遗憾就转为其他心思。   “阿兄,阿兄!”   呼唤着兄长,君陶猛然前冲。   君阳原先正因弟弟的声音露出笑容,转而却看到,弟弟的动作不像是在“走”,倒像是在“飞”。   等弟弟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君阳愣了愣,才把人扣住。   “阿陶,”他问,“你刚刚,那是——”   “哼哼,”君陶眼睛亮亮,得意洋洋,“白大哥、梅大哥教我的!阿兄,你想学吗?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失眠江江……十一点睡结果两点多就起来了,努力到四点才再次睡着otz   怎会如此TT 第355章 海边村落   对上弟弟的目光,君阳觉得,自己有理由认为阿陶学新功夫时“用心不良”。   但这又如何?哪怕弟弟真的只是想在自己面前炫耀一下,或是想拿“师父”的身份与他这个兄长逗趣,说白了,还不是愿意在学会好东西的第一时间分享给他。   多一点小心思,也很可爱。   君阳笑道:“好,我想学,请阿陶教我。”   他说得一本正经,反倒让君陶不好意思起来,小声念叨:“呀!也用不着这样正式啊。”   类似的对话,也发生在其他相熟的江湖客们之间。   不过,人们并没有因为眼下的重逢停下歇息,而是很快继续往前。   其他人在教学,天山师兄妹们则说起另一件事。   白、梅从玉涵、韩殊手中取到数样东西。一个镯子,金灿灿的。沾了一些山窟中的阴石粉,但仍能看出它原有的贵重。   一把匕首。刃已经断了,身上带着斑斑点点的锈痕。   一个酒杯,并两个盘子……   按照玉涵的介绍,山窟之中,细细一找就会发现,各种七零八碎的小东西很多。   其中自然有被抓来的民丁们遗留的东西。但有一点,他们身上不可能带有攻击性的物品,更不可能有如此贵重的手镯。   “再有,我们吃饭的时候都是直接给发黑乎乎的窝头。”玉涵比划一下,“也就半个拳头大。运气极好的时候,才能从里面尝出来一点面味儿。都这样了,怎么可能有餐具?更不用说喝酒。”   “再有,”韩殊补充,“君阳师弟在它们上面用过那个术法,就是师兄你们拿来找到我俩的那个。这些物件都能飘起来,还都是去一个方向。”   白、梅心头一动,问:“哪里?”   韩殊回答:“东面——”   看着两个师兄的神色变化,他苦笑一下。   普隆山地处西南,要沿着这些匕首镯子指出的方向往东,如果真依了白、梅那个关于“海”的猜测,他们至少要花两到三个月才能追上长冲门人。   这么长时间,够那些妖人足做多少事?   白、梅光是想一想,就有心惊。   韩殊忍不住叹:“早知如此……白师兄、梅师兄,你们还不如不来找寻我等。只要按照你们此前的思路,直接进京找寻沐、秦两个。”   如此一来,能节约多少时候?   白、梅听出他语气中的懊恼,登时从原有心思中回神。   两人一个道:“沐、秦两个狡猾,我们直接去找,极有可能被他们误导。”   另一个说:“若真是如此,还不知要耽搁多久呢。”   玉涵、韩殊自然知道这话是安慰。可到了这种时候,师兄们仍愿意关怀他俩。光是这样的认知,便让玉涵禁不住展颜一笑。   “好了。”梅映寒又道,“不就是往东吗?咱们快马加鞭,抓紧赶路——”   师弟、师妹面前,他不欲再露出不妙神色。   可他表面克制,白争流却知道。内心深处,情郎的思绪已经沉沉而下。   当真来得及吗?   ……   ……   众人不曾在普隆山耽搁多久。又一天后,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山林。   他们寻到进山时候留在外头的马匹,又抓紧时间,在附近县城采购干粮。   动作风风火火,引来诸人注目。   在这注目的诸人当中,白、梅还看到一张颇熟悉的面孔。   雷山。   双方见面,彼此都有惊讶。   从雷山现在的打扮来看,他应该是在城中找了一家店做活。   看着白、梅,再看看他们身边浩浩荡荡的江湖客队伍,雷山从怔忡中回神,朝两人拱手。   一句话都没说,可白、梅已经读懂这个动作的意思。   ——多谢你们前头的帮助。愿两位日后,顺顺利利,诸事无忧。   白、梅忍不住笑笑,朝他回礼。   众人进城是在中午。不等日头稍暗,一群江湖客已经快马出城。   “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官道,响彻道路两边的山野,慢慢的,化作惊雷一般的动静。   维持这样的速度,一行人由秋走到冬。就连寻常百姓因年节而欢庆的时刻,他们亦在赶路。   无人怀有怨言。他们此刻不能与家人团圆,为的是日后能有更多人与他们的家人团圆。   终于,赶在大雪纷飞的时节,众人接近海边。   这时候,队伍里已经不光是从普隆山出来的江湖客们。另有沿途加入的各门弟子、原先在去往普隆山的路上,收到消息之后匆匆改换方向的人们……整个队伍多达百余人,并且还在继续扩大。   其中不乏年纪颇长,与白、梅父母一个岁数的“前辈”。可人们还是隐隐以白、梅为首,愿意听从这对对灵气把控最为深入、了解最多的青年指挥。   肩上承担了这么沉重的责任,白、梅感受到了压力,却并不退缩。   神识扫过前方一片村落,两人拉紧缰绳,马蹄在雪里连踩数下。   君阳在他们身侧,屏息问:“白大哥、梅大哥,前面情形如何?”   赶路这段时间,江湖客们相互交流最多的,便是他们曾经碰到的鬼境。   其中,又以“贺城”给众人的印象最深。   整整一座城!悄无声息地吞了那么多人进去,他们甚至不曾听到风声!   众人明白,其中很大缘故,是在交通不便,传信不易。可越是懂得这样的道理,他们越是要毛骨悚然。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多少地方遇到了与贺城一样的事?   那些地方有没有被某个修灵者撞见?还在继续吞人进去吗?   可以说,抵达海岸之前,江湖客们最担心的事情之一,就是整片海岸已经没人了。   如今听君阳说起,其他人也逐渐变得安静。   有那已经能比较熟练地掌握神识的,一个个都把自己的神识探了出去。   没那么熟练的,则勉强按捺心中焦躁,等待白、梅的回应。   “有些压抑,”白争流分辨,“但都是活人。”   众人瞳仁微微收缩,“嘶——”   这是好事儿,可他们听着,怎么觉得更加不安了?   长冲门妖人难道只是出海,不曾作乱?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可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这边竟还没有动静吗……   众人陷入各自的思绪。   场面一时静谧,直到白争流又开口,道:“另有一件怪事。这里分明是海边的村子,可岸边竟只有零星几艘小船。”   江湖客们:“……只有小船?”   “这不该,”立刻有人开口了,“我家虽不临海,却也在江畔。临江那些村子,各个都是靠水吃水。光是一天撑船得来的钱,就够一家人吃穿!”   众人听着,目光纷纷转向此人。   白、梅认出来,开口者姓黎,单名一个旭字。   骤然对上无数目光,黎旭呼吸微促,却能继续介绍:“虽然不是所有人都做次生意,可一个村子里,总有七八条大船小船。   “小船送人,大船送货,码头日日热闹……这还只是江畔呢!到了海边,怎么可能没船?”   众人闻言思索。   黎旭这话,自然不是说白争流说谎。只道此事怪异,想弄清楚长冲门早来的那几个月做了什么,可以从这个细节着手。   白、梅沉吟片刻,安排下去:“既有如此怪事,咱们自当进村打听……莫要只去一个村子,周边各处,连带县城,都去转转。”   一是分散出去的人多了,得到新鲜消息的概率就大。二是这么多人,一口气进到村里,不免要吓到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寻仇。   想了想,白争流又补充:“除了打探消息,也要问问有无能租出来的船。咱们这么些人,又要出海,总不可能划那些小船了事。”   这些话,他不但是用嘴巴说,也拿神识推动它们传递。   算是赶路的几个月里,白、梅发现的又一种灵气用法。   如此一来,不论江湖客们距离刀客、剑客是远是近,都能清楚听到两人讲话。   等白争流话音落下,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各门派的弟子聚在一处,零散江湖客中相熟的人也走到一起,商量起各自要前往的地点。   白、梅和君家兄弟、王秀兰一路。君陶骑马靠近一些,提议:“前面的村子那么近,咱们不如直接过去?”   白争流看看已经陆续朝其他方向前去的众人。照这个架势,最后恐怕还真是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被落下。   他应了一个“好”字,王秀兰又接口,道:“海边还是与江畔不同。江民做的是送往迎来的生意,说白了是要从‘人’身上赚钱。可海边这些渔民,一年到头,只能指望多在出海时得一些收成。”   梅映寒道:“王阿姐是说?”   王秀兰摇摇头:“若是没有白郎那句‘压抑’,我都要以为,村子里的船只是出海了。可既然村子里气氛不同……唉,还是前去看看。”   白争流若有所思。   王秀兰的说法,其实他也考虑过。可看着村中人的神色,刀客又觉得不是这样。   最后,他道:“是。再多问题,也得前去看了,才能知晓。”   作者有话说:   来了!……不行了江江太困了QAQ,今天三更中午八成发不出来(估计午休时间会一头栽倒睡觉……),所以咱们下午or晚上见啦 第356章 买船   江湖客们进入村子的时候,雪已经停了良久。只是天空依然显得灰蒙蒙,偶尔吹来一阵风,风中带有细小的雪粒。   落在脸上,瞬时被脸颊的温度融化,变成一点冰凉的水滴。   白争流随手将水滴抹去。动作间,恰好与一个坐在自家门边,朝外眺望的老妇对视。   他抬起的手微微一顿。   不……   又细细看了一眼,刀客意识到,对方只是望着自己一行所在的方向罢了。   再确切一点,老妇看着的,是此刻白争流身后的海。   她就那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像是在等待某个人的归来。   白争流心头一动,朝老妇家的院子走去。   他没有太过靠近,只在人家院前围栏外喊:“您好——我们是过路的江湖人,想寻您问个话,不知方便否?”   一套话音,白争流说得干脆利落、光明正大。   他明显感觉到,伴随自己开口,不少来自其他屋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一行身上。   片刻后,老妇尚且怔怔地坐在自家屋门处,不曾回答白争流的话音,另一个妇人却从旁边的院子里走出,拿警惕目光看着他们,问:“什么话,偏要找余家阿婶说?”   白争流心道:“原来眼前这家人姓‘余’。”   他有些遗憾于老妇的反应。既要问与“出海”有关的话,自然是找时刻留意着海面的人更好。可既然老妇难以回答,又有其他人主动出现,刀客也不介意转换目标。   他客客气气地笑一下,身体顺势转向一边,朝隔壁院子里的妇人拱手:“阿姐,您可知道,约莫两三个月前——也可能是再早一点儿,这附近,是否有诸多人一同出海?”   话音落下,白争流明显感觉到,妇人的面色沉了下去。   不光是她,从周围其他院子里传出的视线也显得不太友善。   白争流不慌不忙,继续说:“倘若真有,我们还得朝您打听一下,那是否是抢了我们东西的一伙儿人。”   妇人一顿,重复:“……抢了你们东西?”   “对。”白争流颇恳切,“我们在找的人,非但掳走了我们门派的镇派之宝,还打伤了我们的师弟、师妹。他们如今是去别的村落查探消息了,您没瞧见。若是见了,便要知道被打伤之后,两人有多可怜。”   妇人听着,神色几番变化,像是在斟酌白争流这话对是不对。   白争流看在眼中,斟酌片刻,又道:“我们也是得了消息,说他们极有可能是出海了。若是阿姐不曾看到那群人,也无妨的,兴许他们不曾经过咱们村子。只是在下还得多问一句,若我们出海追人,可否买咱们村中船只?”   他自然知道,眼前村子里已经没有船。但妇人是当地人,消息总比他们灵通。   说着话,刀客微微侧身,给身旁剑客使了一个眼色。   梅映寒会意,从怀中掏出银两。   看到实打实的银子,妇人瞳仁一缩,明显心动。   但她虽然心动,却依然立在门口,并没有出来的意思。   白争流心头各样思绪转了一圈儿,轻声道:“原先是想着,花钱租船也是可行的。不过,我与阿姐说实话。若真能见到仇家,我们少不得与他们打斗。动作间,难免伤到周身器物。若是让船哪里有了损伤,归还时再有争执,便是不美了。所以,还是一把买下……”   妇人道:“你们便是这五个人吗?”   终于接话了!   刀客心中喜悦,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回答:“不。阿姐,我前头也说了,另有其他同伴一同追来,如今正在别的村子里问话呢。”   妇人问:“那究竟有多少人?”   刀客知道,对方这么讲,就是有卖船的意思了。   都说“靠海吃海”,可比起让家里人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去海上搏命,只图一口吃食,大多人还是喜欢安静平和的日子。   梅映寒取出的银两,足够眼前妇人一家子搬入城中安顿妥当。若在这过程中精打细算些,甚至足够给家中孩子请先生启蒙。   但他们人实在太多,光是以眼前这家子的实力,怕是出不起能让他们出海的船。   白争流实话实说:“总得有上百人吧。”一顿,赶在妇人面色暗淡之前补充,“若是阿姐能帮我们牵线,无论买卖成与不成,我们都有酬劳来谢。若是后头真成了,我们还愿意给阿姐一笔谢款。”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给他们介绍大船,就有钱赚?   妇人的脸色又亮了。她从自家走出来,来到院中围栏旁侧,给白、梅一行打开院门。   “我看了你们就觉得,”她说,“是与前头那伙人不同的!你们一个两个,都面善多了。”   君陶听着这话,赶忙露出一张灿烂笑脸,意思是:对,我最面善!   君阳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弟弟。再旁边一点,王秀兰朝妇人点点头,算是招呼。   妇人心想,“这群江湖人中,竟然还有女郎……”不过,这也和她没有关系。   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你们说的酬劳,是看到大船之后给,还是谈过买卖之后?”   白争流再看梅映寒。   梅映寒直接从前面取的银锭上掰下一角,递到妇人手上。   妇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动作。引得白争流在情郎神识中道:“映寒,你仿佛吓到人家了。”   梅映寒:“……”   他能两根手指掰开银锭,是因为他常年习武,又是修灵之人,指尖力道与旁人不同。   但单单这么一弄,的确显得手中银两不实,仿佛是从哪里找来、伪装骗人的假货。   好在漫长犹豫之后,妇人咽了口唾沫,还是把那点儿碎银接了过去。   东西到手上的瞬间,她掂一掂分量,心头先安稳大半。   余下大半,则在她朝碎银上咬了一口,确定手里的东西并无问题之后,也一并安了下去。   比起前头的大银锭,眼下自己手上的,实在是块儿小东西。   也就指甲盖儿大小,不到一两重量。但是,这已经是自家数月的收成了。   妇人打起精神,脸上都带着笑意,招呼一行人进家中喝水。   还说:“你们算是问对人了!要找大船,可没法在我们村子里找。唉,说来也和你们那仇家有几分关系。   “也不是三两月之前,得有四五个月了吧!也是像你说的那样,呼啦啦的,一口气来了上百个人,说要出海,要我们出船。   “还不光是出船,另要我们出人哩!我家是运气好,汉子正接了一个镇子上的长活儿,不曾去赚这份银两。可其他家里,不少青壮动心。”   她那会儿也动心,还抱怨自家汉子,就算把镇子上的长工丢了又怎么样?这些江湖人开出的价钱可不低!   按照他们说的时间做事,赚得可比镇上干活儿多多了。纵然在海上耽搁了些时候,也颇有一份得利。   可她家男人只说,都是与镇上老爷讲好的事情,如何能临时变卦?……因此,双方很是闹了一段时间矛盾。还是到后面,分明已经是当时江湖人们说好的归来时间了,海上却迟迟没有船只的影子。各家人的心情,也一点点从“期待家里男人拿回银两”,变成“心惊胆战,只怕家里男人再回不来”,她才发现自家汉子的好处,不再给人脸色看。   这些细节,妇人不曾与白、梅一行说起。可她面前的,又都是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最擅长看人之人。只听她口中一些隐约提到的细节,几人便弄清楚当时发生的事。   这却不是真正让一行人在意的状况。白、梅反复念着妇人口中的“四五个月”,心头沉沉。   真的还来得及吗?他们反复在心头问自己,又在下一刻,抹去所有忧心。   现在再说其他,也无济于事了。不如专注眼前,快些找到船来。   想到这里,白争流道:“如此说来——”   正在念叨“船人并失,实在惨痛”的妇人回神,“我既收了你们的钱,自然是有法子。若你们真能把那伙人找回来,另外,也是将我们离村的人一并找回来,那便是我们村的大恩人了!”   白争流说:“请您说。”   妇人正色:“你们要在村子里买船,是不大可能。要买,便去寻造船的人啊!那边,总是有新船——”   说着,犹豫一下。   “只是啊,你们要能承百人的大船,却没那么容易。   “无妨,没那么大,照样出海。”   讲到这里,像是担心白、梅一行觉得这话太不负责任,她又连忙补充。   “前头那伙儿人,便是这样做的。他们一共‘租’了各村子共八艘中等大小船呢,也都能搭许多人。你们数量虽多,但与他们比起来,还是略差一些。照我看,买上四艘中型的船,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我也要先与你们说好。买船是小事,看你们也不差这个钱。想找人驾船,有前头那些人的事儿在前,怕是难咯!”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实在不好意思今天三更这么晚,回来以后太困了所以先睡了一觉otz   不过明天、后天还是周末版更新时间啦。 第357章 听说   白、梅一行能理解妇人这话。   从前村中青壮们愿意跟长冲门人走,一是乐意拿自己的劳力赚钱,二则是怕这群人把家中赖以生计的玩意儿直接驾走,他们想找人追回都没可能。还是时时刻刻盯着,才算安心。   可现在,眼看前一批人回不来,新来的江湖客又愿意把购船钱一把付清,村里人自然不会再做同样的生意。   只是理解归理解,要真这样,于江湖客们来说,也是一桩麻烦。   妇人话音落下,见眼前男女聚在一起,彼此商量:“……按照这位阿姐说的,买四艘船,便至少要凑四个会驾船的人出来。”   妇人心想,这恐怕不够啊!能搭三十人的船,总得十多个人才驾得开。   但这话被她咽了下去。真说出来,怕是彻底没了赚到谢款的可能。   “黎旭算一个。”君阳道,“他出身江畔,又对船的事儿有些了解,应该会驾船。”   “其他人……”王秀兰想了想,“等大伙儿各处打探完消息,重新聚拢,咱们得问问。”   白争流点头:“对,要问。实在凑不齐,怕是只好——”   妇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她开始懊恼。自己虽是善意,可刚才那句话,实在不应该这会儿说出口。   好在不远处青年的下一句话是:“请造船处的人来教教咱们。”   “如此一来,”梅映寒说,“怕是又要耽搁时日。”   “真耽搁了,”白争流道,“也是没法子的事。总好过出了海,咱们再无计可施。”   事情就算定了下来,几人又开始朝妇人打听什么地方有造船。   妇人看他们是这样态度,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总算安稳,答:“我知道几个村子有,但他们手中数量不一定够。若是你们去问了,他们却拿不下这大生意,未免浪费时间。不如这样,等我男人回来,我便叫他引你们进城。   “到了城里,自有商行能包办这笔生意。再说,你们这么多人出海,总得多买些淡水、吃食带上去。也是在城中,才有这等方便。”   至于自家嘛,也能因给城中掌柜介绍了这等大买卖,再赚一份谢款。   妇人算盘打得颇精明,白、梅一行看出来了,倒是并不反感。   对方说的,的确是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他们不差钱,愿意拿银两买方便。   双方一拍即合,接下来,就是一边等妇人的丈夫做完工归家,一边等去其他地方打探的江湖客们回来。   妇人家就在村口,白、梅一行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众江湖客分别的位置。   他们便干脆留在妇人家里,一面喝妇人端出来的热水,就一面继续与她打听消息。   主要还是问此前来的长冲门人是什么状况。为首者是什么模样,带了什么东西……妇人听着,愈发肯定他们果真是来寻仇,颇认真地回答:“带着他们那人,模样还颇威严周正!瞧着也就三十多岁吧,若不是那身打扮,我怕是要将他当成哪家书院的教书先生。”   白、梅并君家兄弟听着这话,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张面孔。   “正是长冲妖人的掌门。”君陶小声告诉王秀兰,“姓袁。不过,现在来看,这多半也是假名。”   王秀兰点点头。拜入峨眉之后,她恶补了许多关于江湖各门的知识。不过,现在看来,怕是还有不够。   “要说带的东西。”妇人又说:“那‘教书先生’腰间插着一根小旗子。我一看,心里就琢磨,这是练功夫的,还是耍杂演的?——因这心思,于那旗子,便记得极深!   “再论其他人带了什么,确实不太记得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   王秀兰道:“阿姐,您说。”   妇人道:“他们另拿了许多箱子。我前面不是说,那群人一共‘租’了八艘船吗?其实真论人数,他们租六艘船便足够了。若是愿意挤一挤,还能再少些呢!但是,那些箱子,却是极有分量的。”   众人:“箱子……”   “对。”妇人点头,“我男人虽没同他们一同出海,可他们要走那天,另出了一天八十文的价钱,要村里人去给他们搬东西上船。我男人也去了,回来便与我说,原先以为就钱好赚,毕竟从前城里做工,一天至多给四十文钱。去掉吃食,至多拿三十文回来。哪像现在,就在村子外头,就能取足足两倍、三倍的钱。   “真到了地方,才知道,哪里是好赚?根本是要命的活计!一个箱子,看起来也不大,竟能有那么重。得有两三个汉子,才能扛起来!就这样,也得走一会儿,就歇一歇。   “再有,大侠,你们是不知道。我男人回来以后,就直接病倒了。整日躺在床上喊冷喊热,把我吓得不行,掏钱给他请大夫看。大夫来时开了药,竟是一百文一副。到最后,竟还亏了钱……”   白、梅交换一下眼神,君陶也在兄长耳边嘀咕了句:“怕是阴石吧?”   君阳看一眼弟弟,眼神冷静,微微点头。   “现在想想,”妇人琢磨出不对来,“就说呢,他们明明已经雇了驾船,为什么不干脆让那些人去搬箱子?分明是知道那箱子有问题——哎哟!”   她一拍大腿。   “从前啊,我们不敢朝这上头想,生怕冤枉了好人。可听你们说了他们都是坏人,我便明白了,他们就是不想让驾船的在出海之前折了,这才额外花钱。若是早早知道这点,唉!”   江湖客们看她露出痛心神色。再怎么为自己最亲近的人没出事而庆幸,于同村、包括邻村青壮们极有可能遇害了的事儿,妇人也有浓浓的惆怅悲虑。   谁家还不是七拐八拐的亲戚了?她自己男人没事儿,可堂姐家的姐夫,却……唉!   难过着呢,又想起自家正在招待客人。   妇人带着一丝期望抬头,问白、梅:“若是——若是你们真能找到那‘仇家’,能不能……”   白争流承诺:“若你们这边还有人活着,我们一定将他们带回来。”   妇人要的就是这句话。听刀客开口,她神色一亮,“若真能将人带回来,你们便是我们整个村子的大恩人了。”又朝窗外看,念念叨叨地抱怨,“这都什么时候了?从前做工,也没见人这么勤快。”   还不忘问白、梅:“对了,恩人,你们晚上有地方去吗?”   白争流因她变化的称呼哭笑不得。自己虽然答应了,可说白了,现在什么都没做。   妇人的信任与关怀,像是一块压在他肩膀上的转头。好在白争流对此非但不反感,反倒又多了几分找到长冲门妖人、制止他们再度害人的决心。   想了想,他回答:“今夜是没时间折返城中了,不过无妨。我们这群人东行许久,原先也不是日日都有机会进到城中、住上客栈。在外头找片干净避风的地方生火,一晚上便对付过去了。”   妇人眼睛都瞪圆:“外头——恩人,如今外头冷着嘞!”   白争流笑笑:“却没有我们的来处冷。”   妇人不信,白争流却知道,自己说的实话。   自己与映寒在外奔波日久,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二人的起点正是天山。   天山有雪,终年不化。山上寒冷,远非此地能比。   更不用说,两人这会儿还有灵气护体。也就是不想让一路见到的百姓觉得怪异,他们并江湖客中的许多人才没有穿一身薄衫过冬,而是按照节气,换上厚衣。   “怎么能住外头?”妇人还在念叨,“总得住到个房子里。可惜你们人太多了,我家是定然住不下的。”   她发愁,白争流听着,心头微暖。   不管怎么说,被人关心的感觉不坏。   唯独的问题是,对方的关心,真的有点儿没到点子上,还得多劝劝。   正想着呢,妇人又开口了。   “我想到了。”她道,“你们可以去祠堂。”   白争流一怔:“祠堂?”   妇人点点头:“对,我们这儿都有。一个村子里,最阔气的地方就是那处了。你们人虽多,却也不是要在里头多做什么。只是睡一觉,地方还是够的。   “我再去寻人,叫每家每户,都给你们出一床被子。一个村子不够,便去找邻村……”   白争流制止:“阿姐,当真不用!”   妇人却说:“如何不用?……明知恩人在村边,却什么都不做,实在不好。”   白争流抿了抿唇,还是说:“我们不一定能把你们的人带回来。”   这话背后的意思太残忍,他原先不打算说。可眼看妇人为他们的事儿如此操心,被子之后,下一句话是不是“每家每户,都出一口吃食”?   若是妇人家中富贵,村中人人吃饱饱穿暖,有之前的诺言在,这份待遇,白争流也就接受了。可旁人自己都过得清苦,他怎么能心安理得?   妇人则在他的话音之后,微微一怔。   白争流:“……”果然还是太残忍了。   他张口欲言。没想到,在自己讲出安慰之词之前,妇人先道:“我如何不知道?可是……唉。”   她情绪明显低落,这时候,白争流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拉了一把。   回头去看,不必说,拉他的人自然是映寒。   只见梅映寒掌心摊开,上头可不就是前面才被掐去一角的银锭?   看着银锭,白争流眼神微微亮起,笑道:“这样,阿姐。劳烦你去给村里人说,我们这次来的人太多,若村中父老愿意给我们被褥吃食,都有银子答谢!   “对了,住祠堂之前,是不是也要先给你们村长说?可惜了,我们来前也没想到这点,不曾带些见面礼来。只能拿些银子,也算稍稍表示心意。”   妇人完全没想到,事情能被白争流一句话转成买卖。   这超出她的本意。不过,对上青年们诚恳的神色,她犹豫良久,还是没把拒绝的话说出来。   还是把银子拿上吧。   有了这笔进项,接下来的冬天,大伙儿也能好过点。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358章 村长   接下来,妇人带着白、梅一行出了门,去找村长。   既是说事,也是要他们认得路,以免找不到祠堂。   “……按说也不会,”她道,“你们瞧见了吧?就是那边,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个青砖的大屋。”   白、梅一行顺着妇人指向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一个与众不同的屋顶。   “祖宗保佑,”妇人做了一个拜佛的手势,“要恩人们好好找到仇人,也让恩人把村里的人带回来……”   眼见她脸上再起忧心,白争流想了想,岔开话题。   “阿姐,”他叫一声,又看向前头妇人提过的“余家婶婶”,低声问,“那位婆婆待会儿有吃食吗?”   妇人微笑一下:“这你倒是不必担心。”心里更加觉得眼前青年与从前见到的长冲门一行不同。那伙儿“江湖客”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把眼睛长在了脑袋顶上,何曾这样亲切地与村中人讲话,还对自己看到的人颇关怀?   她细细解释:“余婶家儿子、儿媳也是去镇上做工了。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会把一天的吃食备好。我们村里人也都看着,若是有哪个混账去他们偷食,能一人一口唾沫把那混账淹死。”   白争流听到这让人安心的答案,跟着笑一笑:“那就好。”   若是老妇晚上挨饿,他少不得要提出,请妇人去给她送一些。其中钱财耗费,就从自己一行这边出。   不过,妇人这么已解释,他也回过神来。老妇虽因上了年龄,神智不像青壮那样清醒。可看她的衣裳,分明是干净整洁,家中一定有人照料。   是自己多心。   妇人见状,对这年轻人观感更好。不等白争流多问,便解释:“你看她守在门口看海,其实啊,是在盼她爹呢。”   白争流:“……?”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就连原本没有参与这边对话的另几个人,在妇人讲到这里的时候,都不由转头看来。   对上一片儿目光,妇人也有点紧张,讲话都比先前要打磕绊,道:“正是!”   君陶忍不住说:“阿姐!那婆婆的爹,总得有六七十岁了吧?”   这还是保守估计。内心来说,君陶觉得光是那个妇人就已经有六七十岁。   这么大年纪,怎么可能与长冲门人一同出海,然后失踪?   青年脸上写满了这样的疑问,妇人则是完全没领会到君陶的困惑。听他开口,便回答:“不止呢!若是她爹还在,总也有八十、九十岁。余家婶婶是她爹的老来女,村里人都知道……”   君陶更加困惑,君阳却已经明白了:“她爹并不是这回失踪的?”   既是提问,也是给弟弟解释。   君陶恍然,妇人则道:“自然。我嫁过来的时候,不,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事儿了。不过,也就是这两年。余婶年纪大了,脑子犯迷糊,还把自己当做小娃娃,这才整日盼着她爹回来。”   梅映寒问:“阿姐,你可知道,余家爷爷是如何失踪?”   妇人:“这……我如何知道?”一顿,对上一群青年的目光,看出来他们是真的好奇,“待会儿你们见了村长,去问问他,兴许能有眉目。”   一行人点头。   妇人又朝眼前一瞧,笑了:“还说呢,眼看已经到了村长家门口了!”   她把江湖客们引到一个老翁面前。看外貌,这老翁的年纪与余家婶婶相差不多。思绪却清醒些,听说白争流一行是来“寻仇家”的,还有心思问,他们与长冲门人究竟是什么仇。   江湖客们挑挑拣拣地说了些。   老翁便道:“他们在外,竟行了如此恶事……”说着,开始咳嗽。   到底是年龄大了,外头看,精神再好,身体也早已不堪重负。   白争流听得不忍,眉尖微微拢起,指尖不引人注目地在袖子下晃动。   一缕灵气顺着他的动作,进入老翁胸膛,滋润他的肺部。   老翁咳嗽的动静瞬时小了很多。他隐约察觉出了不同,却并没意识到这份不同与眼前江湖客有关。只觉得眼下自己说话,是比往常轻松一些。   担心这份轻松随时都会过去,老翁抓紧时间。先叹一声:“早知如此,我老头子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进村。”之后,又大方地给出了祠堂的钥匙。   也提出一些要求,希望江湖客们一行不要惊扰他们先祖云云。   讲话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在白争流等人腰间的兵器上打转。   白争流最初还不觉得什么,到后面,他一点点回过味儿来了。   说到底,这村长其实也在担心他们“闹事儿”吧?   前面刚刚经历过一场江湖客带来的惨痛,面对又一波同样打扮、来历的人,哪怕他们说得再怎么好听,又看似极有诚心地拿出了银子,村长到底还是要多想一些。   白争流想,这种误会,恐怕只有等到自己一行人离开的时候才有机会澄清了。   他假装不曾看到对方的眼神,转而问起余家婶婶父亲的情况。   作为年幼时曾经见过后者的人,村长知道的,果真比妇人知道的多一些。   “余老爷子出去打渔,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村长这么道。   白争流等了片刻,意识到,这好像就是对方要说的所有内容了。   他忍不住多问一句:“而后呢?”   村长道:“而后,便是余家娘子她娘辛辛苦苦操持家里,拉扯她与她家阿弟长大。好不容易送余娘子出嫁、她阿弟娶亲,按理来说,正是应该享福的时候。结果兴许因为从前太操劳,如今总算放下了心,竟是直接大病一场……”   白争流耐心地听。   村长:“余娘子与她家阿弟也是孝顺,虽然各自日子都过得平平,却都愿意凑钱去给他们娘亲买药。”   白争流想,其实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耐心。   村长:“大侠或是不知晓。我们村子里的人,平日生病,都是自己往过抗。”看神色,大约是觉得白争流一行对自己的话音兴趣不大,于是连忙补充,“像是余家娘子与她弟弟这样的做法,已是极大方!更不用说,他们竟然不要家中老娘总喝一副药贴。而是喝上三次两次,就让大夫重新开药。”   白争流:“……”   白争流确认了,对方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听什么。   也是这时候,旁边剑客轻轻咳了一声,引去村长的注意力。   “余家老爷子打渔的时候,有没有出现什么怪事?”   他问。   村长却似疲惫。他这个年纪,再怎么精神矍铄,一口气说太多话,还是会支撑不住。   “怪事,”老翁念一句这两个字,“打渔的人,出海之后能不能回来,不都是凭借运气?老爷子没回来,也不过是运气不好……”   江湖客们失望。   “不过,”村长又说了一声,“你们这么一说,我仿佛的确记起些什么。”   众人满怀期待,朝他看去。   就见村长眼睛都闭合着,半晌,没见嘴唇有什么新动静。   妇人一直待在旁边,见状,不由担心:“村长,村长!”   老翁惊醒:“呀,这不是邱家娘子——”   妇人忧心忡忡:“村长,你方才竟是昏过去了!”   老翁更惊:“昏?我?”   君陶听不下去:“方才这爷爷不过是睡着了。”又转向村长,“你记起什么,可能与我等说说?”   村长迷茫地看他。   江湖客们看他这样的表现,已经能猜出老翁的回答。   果然,接下来,村长只问他们,自己前面在与他们说些什么。   众人心中失望。   好在考虑到老翁的状态,他们对在此地得到线索一事原本也没有太多期许。这阵情绪很快被压下,再看看天色,白争流估算,应该已经有一部分江湖客折返。   他们提出告辞,村长点点头,要出门去送。   江湖客们想想外头的寒风,再看看老翁被紧紧裹在袄子里面的身体,到底还是把人劝了回去。   妇人在旁边看着,同样松一口气。   她前头还担心呢。自己把江湖客们带来,自然是出于好心。但要是在好心之下办了坏事儿,怕是再说不清。   从村长家离开,他们便兵分三路。   白、梅前往村外,接应回来的江湖客们。君陶、君阳则去祠堂,先看看状况,也是收拾一下。   王秀兰则跟着妇人,与他一起去各家各户说明情况,“购买”被褥吃食。   双方已经距离颇远了,白、梅还是能听到从妇人与王秀兰那边传来的声音。   妇人一直在说:“应该是我拿着东西直接过去,竟还要劳你来走这一遭。”   王秀兰便笑道:“如何说‘劳’?我就爱四处走动。从前那么多年,只见到村子里的样貌,与自家老头那张老脸,都不知道,外头世界竟这样精彩广阔。”   妇人:“我看你还年轻——”   王秀兰温和地说:“早前几个月,我与你看起来,也相差不了多少。若是再往前推,去年这个时候你见了我,怕是要直接管我叫‘婶婶’呢。”   妇人吃惊,并不相信王秀兰这话。王秀兰却知道,自己说的是真的。   两人一路讲着,听得白、梅好笑。白争流说:“我猜,咱们下次再见到那个阿姐,她应该也会与今日的样子有所不同。”   梅映寒点头:“秀兰姐兴许会教她一招半式。”   白争流道:“若是我现在见到一个到处找吃食、流浪挨饿的孩子,也想教他一招半式……”   两人的声音同样变远。   这时候,村长家里。   村长的大儿子早前跟着长冲门的船出海,再也没有回来。   二儿子则和其他逃过一劫的青壮一样,在镇子上干活儿,总算不曾遇害。   现在,在村长这边照顾他的,便是家中大儿媳。二儿子夫妇则一直待在镇子上,算是在那边安家立业。   被大儿媳扶着朝屋子里走的时候,老翁的嘴唇不停地动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儿媳对着场面习以为常。人年纪大了以后,总会想起一些从前的事,再与过往的自己对话。   她待在丈夫父亲身边久了,对此早已习惯,一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倒是村长,此前并不觉得什么,这回却十分计较儿媳的反应。   自己说了几句之后,见儿媳并不理会,他嗓音都抬高一些,强调:“我想起来了!”   大儿媳这才意识到公公并非在“自言自语”,而是真切与自己讲话。   她问村长:“爹,你想到什么?”   村长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   分明是几十年前的事,现在想想,却和昨天一样。   那会儿“余家婶婶”是个娃娃,他其实也是。不清楚大人们脸上的沉重是从何而来,还觉得阿娘与自己说的“这些日子,万万不要靠近海边”太过啰嗦。只是人小腿短,光是凭借他自己,原本也没有去海边的能力。   直到家里的几个堂哥憋不住了,商量着“爹娘都是吓唬人的,我可一定要去海边转转”。正说着,看着当时还在院子里玩沙子的村长。   小孩儿心性,他们把村长一并带上,去到海边。   再之后,只有村长一个人回来。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59章 回忆   “不要去海边。”   儿媳预备了半天,只从公公嘴巴里听到这么一句。   她前头一直都在江湖客们旁边,也完整地听到了江湖客们与公公的对话。可惜更多回忆,只存在于老翁心里。   骤然听到这么一句警告,儿媳一头雾水。再一琢磨,莫非是公公又想到了自家苦命的男人……   她跟着悲从中来。   走的时候,丈夫还与她承诺。做完这次活儿,拿了工钱,他们不说可以搬进城中,至少可以送家中孩儿去二叔家借住,顺道由二叔家隔壁的先生启蒙……结果呢?孩子现在是送过去了,丈夫却始终没有回来。   村子里没人会把这种犯忌讳的话题放在明面上谈。就算偶然讲到,也会迅速找补:“呸呸呸,我说什么呢?人定然还行在海上,说不准明日就能回来。”   儿媳也抱有这样的期望。可她同时知道,期望之所以是期望,就是因为太难实现。   “好。”面对惊恐的公公,儿媳认真回答,“不去海边!”   有了这句,村长算是安心地闭眼休息。然而,接下来的夜晚,他依然难以度过了。   脑海里都是当初父母、长辈们惊慌的声音。爹娘是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海边,兄长们又是去了哪里。其他长辈则是不敢置信地拉住他的手臂,一门心思想知道,为什么自家孩子消失不见。   当时他才多几岁?定然是没有孙子们大,否则怎么会连爹娘、长辈们的话都无法回答。   只知道不断地发出“啊啊”的动静,又用手指去指海面。   海上风平浪静,完全没有了前面兄长们被卷进去时的汹涌。可是天空依然是灰暗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暗红颜色。   明明之前没有。   就像是兄长们的鲜血,给天空染上了那一点暗红。   ……   ……   就在村长身边的儿媳都不知公公想了多少,已经从村长家中离开的江湖客们便更不可能知道村长们的这番回忆。   他们各有忙碌之事。   推开祠堂大门之前,君家兄弟做好了看到一地厚灰的心理准备。可等当真见了建筑内部,两人才发觉,祠堂不愧是村里唯一有青瓦的建筑。   哪怕是在眼下这般并非年节的时候,也有人时常清洗。手指在窗台上摩挲一下,再抬起来,指肚看不到一点儿灰。   君阳和君陶四处看了看,没一会儿,就打消打水来擦洗地面的念头。   “只不过,”君陶还是提出,“不是说还要拿被褥来吗?真给它们铺到地上,等咱们走了,村里人还用不用?”   君阳想了想,“应该会带着草席来吧?”   君陶眨眼:“阿兄所言有理。”   君阳看着、听着,掌心微痒,有种朝弟弟脑袋揉上去的冲动。   “那现在,咱们——”他到底没这么做,而是四处看了看,给自己和弟弟安排了接下来的工作。   两人预备在祠堂外面的空地上搭建一个简易灶台。这样一来,若有村民送来的食材是生的,也能直接加工。   哪怕不出这种状况,给大伙儿一人烧些热水,也是好事。   “阿陶,”君阳吩咐,“你去隔壁院子里,看能不能借一口锅。”   寻常情况,一户人家只会有一口锅。若是再穷一些,可能只用瓦罐烧水饭。   借给他们,意味着旁人没法做饭。君阳也想到这点,又说:“他们若愿意,便请他们过来一起吃,再付些铜板。”   君陶麻利地去了。天上,日头越来越暗。   君阳嗅着空气里飘来的海腥味,扭头朝大海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的缘故,他明显感觉,这会儿的天色,比自己一行下午来的时候要暗沉了许多。   不过……   青年摇摇头,把目光转回身前。   都已经什么时辰了?太阳都要落下去。天色暗沉一些,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他们在操劳,王秀兰也在操劳。   几方分别的时候,考虑到她接下来的差事,梅映寒直接把银子塞在她手中。   要是从前的王秀兰,捏着沉甸甸的银两,心头一定满满都是惶恐。可现在的她,已经能从容掂量一下银子分量,思索待会儿要给村民们一人几钱。   路上,王秀兰也的确如白、梅猜想的那样,把一句“你呢?要不要也和我学一些功夫”说出口。   妇人听在耳中,又是心动,又是不可置信,问她:“我也行吗?”   王秀兰笑一笑,回答:“有什么行不行的?都是两只眼睛一张鼻子的活人,哪有什么差别。”   这个道理,是她经过了漫长人生之后才能懂得。她很幸运,也想带给与过往自己处境相似的人同样的幸运。   “我……”妇人嘴唇微微颤抖,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我愿意学!”   王秀兰微笑一下:“好。咱们先去传话,等把村子转完,我便开始教你。”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这话。而王秀兰相信,眼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两个女郎看着彼此,心头燃起一样的热火。   相比之下,白争流、梅映寒所在,则只能拿一个“冷”字形容。   “进了村子,”他们出了村子,果然见到候在众人分别地方的几名江湖客,连忙上前,“一直往深处走,看到其中唯一一个有青砖的房子,就是那处了。   “峨眉派的君陶、君阳师弟已经在那边等着,不会没有人招呼。   “对,我们已经与村中人讲清楚……   “约莫明日,我们就去城中,看能否买来船。”   最开始,白、梅还是一句一句与人讲话。到后面,看着不断归来的江湖客们,白争流开始懒得开口。   见了人,直接用神识把要说的内容打进对方识海。   外出数个时辰,有所收获,迫不及待想要与领头的白大侠、梅大侠交流的江湖客:“……”   还有并没有收获,更加迫不及待想要听听白大侠、梅大侠是否有打听出什么的各门弟子:“……”   仔细想想,白大侠与梅大侠的考虑也没有错。他们现在就这么一点点人,无论说了什么内容,接下来,等到所有人会面的时候,还是得去重复。既然如此,何必浪费口舌?   白、梅就这么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直到明月挂上夜幕,梅映寒:“争流,咱们回去吧?”   白争流没有反对这个提议,只道:“咱们给接下来的人留一点标记。”   梅映寒自然点头。   两个人四处捡来石头,在村子入口的地方布置出一个小小的石堆。   接下来若还有人回来,看到它,就知道自己应该进入村中。   刀客、剑客回到祠堂的时候,灶台里还在烧火。   只不过,在灶前忙忙碌碌的已经不是君家兄弟,而是玉涵与韩殊。   见到两个师兄,青年男女连忙招呼:“师兄,过来喝一碗热汤!”   白争流忍不住笑。一面笑,还一面看一眼梅映寒。   他想到一件“趣事”。   从普隆山到此地的一路,江湖客们历来是谁白日清闲些,晚上便主动“下厨”。   也是这个时候,白争流才知道,明明都是一样的食材,落在不同的人手里,竟然能有颇多不同味道。   ——这话还含蓄了。   宿在城中,能直接从食肆中买吃食的时候不谈。江湖客们在外时,能打来的猎物就是那些,吃入口中的滋味也相差无几。   不光是眼下这路。往前那么多年,从“刀仙人”还在,白争流跟在师父身畔闯荡。到后面师父没了,他独自行走江湖,认识颇多伙伴;   再到血魔老祖出现,屠魔盟成立……多少年下来,白争流很清楚,就他们惯打的那些野味、摘的那些野菜,做得好吃不容易,做不难吃还不简单?   总归以刀客的标准,但凡不是被困在天山时那样毫无调味品,只能吃蛇肉又腥又臭的原本滋味的状况,能被他评价为“难吃”,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抱着这样想法的白争流,吃到了玄澄做的炖菜。   一口下去,他心情复杂地放下石碗,许久都没有端起来。   那以后,所有江湖客达成统一意见。   如果不是必要情况,一定不要让玄澄接触吃食。   玄澄面皮直抽。   他们武当没有天山那样富贵,却也不是什么缺钱的小门小派。原先就很少在出门时宿在野外,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经历,竟然还嫌弃他做饭难吃?   玄澄不接受,玄澄颇郁结。   不过所有人当中,只有自家小辈南明安慰他。   玄澄正要感动,就发现南明手里的碗已经空了。再往旁边一看,草堆上湿漉漉的,泛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   玄澄心头愤愤,同时止不住自我怀疑了起来。   尤其是第二天,梅映寒坐在火堆旁边。   玉涵、韩殊抱着石碗,吃得近乎流泪,倒把旁人吓了一跳。   “呜呜,”玉涵道,“我、我就是想到被长冲妖人折磨的时候——”   梅映寒:“……”   再说现在。   一片嘈杂的人声因玉涵招呼白争流、梅映寒的话停了下来。   两个人的归来,对众人来说意味着一件事。   他们今天一天打探来的各种消息,终于能与人说起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第360章 进城   “约莫四五个月前,”这是绝大多数江湖客说出的第一句话,“长冲门人来了这边,要租船出海。”   对周边的村子而言,这无疑是他们去年一整年中最大的事。先是以为碰到赚钱的好机会,欣喜若狂。拼命争取,又因种种缘故,并非所有青壮都随船离开。   他们失望、惆怅,乃至妒忌过那些上船的同伴。可在往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应有的不是妒忌,而是庆幸。   确认人人都知道这个消息,一部分预备开口的江湖客停了下来。   其他人有了更多讲话的空余,能与诸人提起:“……我要从那村子走的时候,一个娃娃拦上我,问若是他有消息,能与我换银两否?   “我听着这话,初时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那娃娃可怜,冰天雪地,却只有一双草鞋穿,便说‘是,可以换银两’。   “他便说,长冲门妖人来时,他曾跟在他们身侧。原先是想讨上一两枚铜板,也好换烧饼充饥。不巧听到那些人讲话,一个问,‘咱们这趟出去,要多久才能到师父说的地方?’另一个便答,‘海上行程又怎么说得准?师父倒是提过,师祖前一次来,在海上漂了足有三个月’……”   “三个月”。   众人暗暗在心里记下这个时间点。   早前他们就有所疑惑了。既然长冲门人已经出海那么久,为什么到现在依然无声无息、风平浪静?……有那警惕些的江湖客,早拿神识、灵气把周遭探了个遍,就怕出现众人已经进入鬼境,却还是茫然不觉的状况。   目前来看,他们所处的应该是现实不错。但长冲门妖人的去处、目的,依然是压在众人心头的一块石头。   现在,那块石头松快一点。   南明这会儿就坐在黎旭旁边。他手肘碰一碰后者,低声问:“原本要三个月功夫行船的地方,若是他们在海上迷失方向,是不是可能走上四五个月?”   黎旭:“……”   他一个江畔出身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海上之事?   可还没来得及把这话告诉南明,黎旭就意识到,周边不光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   他面皮抽抽,终于还是在察觉白前辈、梅前辈一样在看自己神色时破功,自暴自弃道:“兴许——光是江上风浪,都能把船吹歪,海上怕是更要如此。”   众人恍然:“哦!”   黎旭整理一下思路,继续道:“诸位,你们莫要总想着他们在‘水’上。换做你们,若是入了某处深山老林,四侧都是一模一样的林子。要去一处地方,偏偏又没有任何标记,只隐约知道‘上次从那儿出来时花了三个月’。再要你们找回去,是难还是容易?”   君陶快言快语:“那根本不可能找到!除非人数众多,把整片山都搜一遍。”   黎旭道:“可人再怎么多,同这海比起来,也只若林间一只蚂蚁。”   说到这儿,众人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不过,”梅映寒提出来,“只怕他们手中有别的东西,能为他们引路。”   也对。将心比心,若是自己,也不可能在毫无头绪的时候乱跑。   众人刚刚放松的情绪再度紧绷。这时候,又有人开口:“诸位!若论起行船时间,我也知道一二线索……”   白、梅与江湖客们一同看向讲话之人。   “吃食。”那人说,“长冲门人离去之前,买的吃食也与前头那位讲的一样,能用三个月。”   “那也不该啊,”玉涵直接道,“去时花三个月,不已经把船上淡水、干粮吃完?”   讲话之人踟蹰:“兴许他们还会打渔来做补充?”   黎旭摇头:“论起这些,本地人应该比咱们了解。他们说三个月,应该就是已经扣掉渔获的分量。”   讲话之人:“那……”   他想不通,其他人也想不通。   难道那伙儿妖人离开的时候,压根没再想着回来?   “我也听到一点,”一片沉寂当中,还有人开口,“也是个娃娃和我说的。他从那伙儿人身边走过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喊。回过头,却又没一个人朝他这边看。”   “我还打听到……”   这场线索交换,一直持续到深夜。   江湖客们脑海里多了很多信息,同时也多出颇多疑问。   等到人们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呵欠,白争流做主,结束了晚间交谈。   “明日一早,我们见到那阿姐的丈夫便会找来这边,”刀客说,“带我们去找此地商行。买船、买粮。   “这些事儿,用不着大伙儿一同出面。来上十八人,不,十二人便差不多了。余下的人,不妨留在附近。也是等阿姐来了,请她为大伙儿介绍,多少学一学在海上生存的本领……”   驾船的细节,自然有商行那边来教。余下的人,却不能干等着。   白争流不曾出海,可光看黎旭的谨慎,也能猜到海上行船与江上有极大不同,更何况即将出海的是一群很有可能连渡江经历都不曾有过的男女。   要是他们现在上了船,尝试过,觉得无法适应,不如尽早留下。免得真离了案,才觉得受不了。到时候,总不可能再为他们回来。   白争流安排完,众人齐齐称“是”。白争流便点了几名在各自门派也有采购经验的江湖客,连带本身就曾接触过船的黎旭等人,说定第二日的行程。   转天,妇人的丈夫果真一大早就出现在祠堂外。   正想着“我过来这样早,其中的江湖客恐怕还未醒来”,就听到祠堂内传来一阵喝声。   男人微微一怔,正巧,祠堂大门在他面前打开。   白、梅的身影从门后显露出来。双方对视,男人面上还带着拘谨,妇人倒已经露出笑脸,拉着丈夫便道:“我就说!人家江湖大侠,自然是要早早起来练功的,最是勤勉!”   她没说的是,这话其实还是自己从王秀兰那边听来。两人交谈间,妇人已经对王秀兰的过往有一番了解。   为了勉力这些与过往自己十分相似的女子,王秀兰每每讲到自己的丈夫、儿子,都说得十分仔细。自己过往是如何早起伺候那对父子,后来又是如何把这段早起的时间拿来练功修行。听得妇人心向往之,自然也是早早就将丈夫拉起。   这会儿悄悄朝祠堂院子探头,王秀兰果真正朝她笑,手里还有一对峨眉刺。   妇人心头欢喜,她丈夫则闷声说:“大侠,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白争流反问:“你们早上起起来,吃东西了吗?”   丈夫喉结滚动。吃是吃了,不过只有一碗稀汤。莫说填饱肚子,怕是待会儿去一趟茅厕,那些汤水就要被从体内排出去。   可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如他们这样,一天多少能吃上两顿,已经强过附近很多人家了。   “吃过。”男人这么说。   “那也再吃点。”白争流不容置喙地开口,“我们这边儿灶刚烧上,还有不少时候才有饭菜出锅,总不好让阿兄阿姐白等。”   丈夫、妇人:“这……”   王秀兰来,亲亲热热地挽住妇人的手,“阿姐,待会儿我们还要找你帮忙呢。你现在不吃,我们都不好意思了。”   妇人这才点头。   早晨做饭的,是一名中年江湖客。手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最重要的是,他用起粮食一点儿都不手软。丈夫与妇人眼睁睁地看着人端起米坛子,直接往下倾倒!   没一会儿,他们家两个月的口粮没了。   哪怕知道这是因为祠堂当中人多,两人依然一阵心疼。再等这份心疼过了,做好的肉菜粥被分给他们,夫妇吃了堪比过年时的丰盛一餐。将碗筷还给江湖客们的时候,还忍不住道:“我当真不是在做梦?”   “自然不是!”那收碗筷的江湖客笑呵呵地说。   饭后,众人就该启程。   与妇人沟通的事情被顺势安排给王秀兰,她丈夫那边,则由一名江湖客骑马带上,十二人策马入城。   光是“去”,就耗费了众人半天工夫。   到了城中,江湖客再分两路。一部分负责采买吃食,要他们送到商行,后头直接拉到船上,另一部分则在男人的介绍下,与本地商行负责人见面,说起买船之事。   对方听说白争流等人的目的,先说:“几个月前,也有一波如你们一样的江湖客……”   梅映寒拿出一锭银子。   对方咽了口唾沫,又说:“我们是有渠道购船,但你们要得太紧……”   梅映寒又拿出一锭银子。   对方手指抽了一下,再道:“那些造船的匠人,不是我说,各个都是臭脾气!”   梅映寒拿出第三锭银子。   白争流旁观这一幕,摸摸下巴,总觉得眼下的情郎别有一番魅力。   三锭银子沉甸甸的雪花银面前,商行负责人看剑客,就像在看一尊财神。   想想也是。一口气买四艘船,这样的生意可不多见。   “这些银两,”梅映寒温和地开口,问,“够了否?”   “够——是兴许不够的。”商行负责人先是极快地应了声,接下来,却又慢吞吞地开口。视线落在银子上,其中写满了痴迷,“我前头说到哪儿了来着?对,那些造船的匠人,哥哥都是臭脾气。寻常人家要买船,都得提前买好诸多礼品,去与他们好生说道。就这样,他们还挑三拣四,让人爱买不买。   “客官!您说,这种小事儿,自然不用您亲自出面。只是我们这儿的伙计既有出力,是不是——哎哟,客官!”   梅映寒把第三锭银子拿了回去。   他看着商行负责人,神色还是显得温和。可谁见了都知道,这不是个好说话的剑客。   身前男人讲话的嗓音都低下去不少,只是还抱有几分希望,和梅映寒念叨:“我可并未骗客官你啊!你去外头打听一下,保管人人都这么说。”   梅映寒再度伸手。   商行负责人终于急了:“客官,客官!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们既然找到这儿了,自然还是想买船的。放眼整个县城,也就是我们这儿人脉最广,最能让您得偿所愿!”   “这是定金。”梅映寒把一锭银子推给商行负责人,余下的到底被他拿了回来,“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要看到船。”   商行负责人快速舔了一下嘴唇,高声应道:“好嘞!”   作者有话说:   小梅,真的很有钱。 第361章 县志   从商行出来,余下几个跟来的江湖客尚有恍惚。   他们的目光一直在梅映寒身上打转。梅映寒意识到了,看过去,几人倒是露出正经神色,仿佛前面看着剑客的人不是自己。   梅映寒:“……”   他微微无奈。再想想自己之前的作为,倒是并不后悔。   想用最快的速度买到船,砸银子是最简单的办法。若是选择另一条路子,仔细问价,再一点点儿往下砍……倒是可行,只是速度定然慢了许多。   他们得到的各种线索尚且显得模糊,说来说去,都不能断定长冲门人在海上究竟遇到了什么。这种时候,最没办法给他们浪费的,就是时间。   “诸位,”白争流开口,打断了这片心思浮动,“既然买船之事便这么定下了,接下来,你们要不要也去各粮行转转?”   一名江湖客听出他话音中的细节:“‘你们’——白大侠、梅大侠莫非不去?”   白争流点点头,倒是坦然:“我另想起一件要紧事,正要与映寒去办。”   两人一路都表现得十分可靠。听他这么说,余下江湖客们都点点头,并无追问的意思。   “既然这样,那便快去。”   “早知道你们有事,刚刚去商行,便应该我们出面……”   “哈哈,郭兄!若是我们,恐怕没有梅大侠那般爽快。”   “这话倒是不错……”   几人说了几句,再看白、梅,又开始催促他们快走。   还道:“正巧,一天之中两批人去粮行问价,若是有那心思不正的掌柜,恐怕就要借机生事了。我们不把这事儿告诉吕兄他们,就悄悄地去,也好做些分辨。”   白、梅见他们就有主意,便也点头。几人在街道上分别,诸江湖客的声音远远随风传来,的确是在商量“试探”的细节。   梅映寒则说:“争流,你我现在?”   “去县衙。”白争流说,“我也是忽然想到——呃,映寒,咱们出京时带的那卷圣旨还在不在?”   四肢眼睛对在一起,刀客、剑客面面相觑。   说实话,白争流已经对此不抱什么期望了。他自我安慰,“罢了,就算没有圣旨,也只是我们进县衙时麻烦一些,要多费些口舌与那县令争辩……”   没想到,片刻之后,对上梅映寒的笑脸:“自然带着。不过一块布,能占多大地方?”   白争流登时惊喜。   “从灵源走了之后,咱们就没碰这东西了。”他感怀,“前前后后过去了多久?总得有大半年。”   梅映寒说:“这是有用的东西,怎么会丢?”   白争流挠挠头:“自然不会有意仍去,只是兴许出什么意外。”   梅映寒笑笑:“最大的意外,不就是桂花巷子那会儿?当时都没丢,后面自然更不可能。”   白争流跟着笑:“也对。”   他看梅映寒在马鞍旁挂的袋子里翻找片刻,果真拿出一条颇陈旧的黄绢。   展开看,因时间推移,上头不少字迹显得暗淡。好在下方落的章子尚能分辨,白争流点点头:“对,就拿这个。映寒,咱们去看本地县志。”   梅映寒轻轻抽了一口气,恍然:“县志!这等好东西,此前是该记起。”   要想知道一个地方曾经发生了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查看它了。   长冲门人是四个月前来的,他们的事儿自然不会在县志上有所记载。但是,村长与村中妇人都曾在白、梅耳边说起的“余家婶婶父亲失踪”一事,兴许能在其中窥见端倪。   抱着这样的想法,白、梅来到县衙。   本地父母官姓伍,单名一个行字。   伍行县令听了衙役的通报,说“外面两个江湖人,自称是京城来的钦差”时,心头只有不可思议。但未防万一,他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他心头一团乱麻,计较着人来了以后,若是向自己索要什么便利好处,自己要如何验证他们身份?……正头痛时,听两人说,他们仅仅是想要查看县志。   县令:“……”有些吃惊,试探问,“钦差老爷来了,我们胶县虽小,却也不能怠慢。”   那个一身玄色衣裳,脸上带着笑意的江湖客说:“我们要看县志,你却与我们说其他事,这算不算怠慢?”   话音落入县令耳中,他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白争流见状,神色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是十分无奈。   他也不想吓唬县令,可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眼下一群人最欠缺的,就是时间。   与其与县令扯七扯八,花上一两个时辰相互试探,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虽然粗暴简单一些,却能解决问题。   一头汗的县令叫了人,让他们将白、梅引到县志馆。   江湖客们临走时,县令嘴唇动了动,明显有话想说。可最后,想起刀客那句“算不算怠慢”,他还是什么都没讲出来。   一直到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了,他才后知后觉:这两个人是能拿出圣旨,可自己明明应该花些心思,查验圣旨真假。   再有,此前从未听说过两个江湖客打扮的钦差的消息。按理来说,出了这等人物,哪怕京城没有风声,外头依然会有各种书信流传。   这些书信的来源,自然是各地官员在科考过程中经营出的人脉。   同门、同乡、同届……以那圣旨的陈旧程度,两位“钦差”应该已经走了不少地方。伍县令不信,其中就真的没碰到过一个自己认识的人!   所以,果然还是被骗了吧?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冷汗再度出现在伍县令背上。   旁人冒名钦差是大罪,自己把不是钦差的人当成钦差招待,落在上级眼里,一样得不到一句好。   男人咽了口唾沫,在书案之后坐了良久。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告诉自己:“只要他们没什么妄动,我便……我便当他们不曾来过吧!”   看一看县志,不算大事。   白、梅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给伍县令带来这么多的心理波动。   结束与后者的会面之后,两人就将此人抛在脑后。尤其是后头踏入县志馆,里头的人迎上来,问他们要看什么年月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估量……思绪转起来,更加不会去想自己离开之后伍县令那边还能有什么变故。   “从现在前推,”白争流有了答案,“六十,到八十年间。”   “哎!”里面的人应了声,没一会儿,便抱着许多书本走来。   “你们竟是要看前朝的东西吗?”放下书本之前,那人还问了白、梅一句。   两个江湖客心头算算,以余家婶婶的年纪,她父亲在时,可不就是前朝?   虽然这么想了,他们却谁都没开口。   县志馆的人也不怒,还朝江湖客们笑笑,说:“也就是咱们这儿了,一直把前朝的县志留了下来……”这种东西,只要里面没什么特殊记载,光是“留着”,并不犯忌讳。可真把时间前推几十年,战火连绵的时候,有谁还记得保管它们?   会不会再战争里被一把火烧掉,全凭运气。   胶县的县志属于运气好的一类。如今出现在此地的白、梅,同样算是运气颇佳。   听到这番解释的时候,白争流已经拿起一册书本。   都是古物了,肉眼就能看出来,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些书册比外头摆放的新书要陈旧许多。纸页泛着一种带着透色的黄,刀客手指落在上面,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总觉得稍微往下一压,这纸都能直接碎了。   也难怪县志馆的人又在念叨:“你们是县令大人请来的人,我自然不会拦着。不过,寻常事后,这些书可丢不是给人看的。从来是摆在那儿,只能看看封皮……哎哟,轻点,千万不要给弄碎了!”   白争流没理会他,倒是梅映寒,抬眼朝对方看去。   县志馆的人咽了口唾沫,不再开口。   梅映寒低头。   视线还没落在手中书页上,先听到了从一边儿过来的笑意。   “从前怎么没想到?”白争流在识海当中打趣他,“我们家的映寒不光一掷千金、挥金如土,还如此威严。一个眼神,就骇得人家说不出话来。”   “……”梅映寒又一次无奈,在心头轻轻叫一声“争流”。   白争流没有给他回应,唇角却轻轻地勾了起来。   梅映寒等了片刻,始终不见情郎的回音。   他可以用神识,这会儿却还是选择以双眼去看白争流。就见情郎认真地捧着手中书本,目光一页一页从上面扫过。   看到与海无关的内容时,速度会快一点。当若是碰到哪年海上有灾祸,他便会停下来,认真看……   梅映寒就这样看了白争流半晌。而后,他转过目光,自己也专心起来。   两人这一专心,就是足足一个下午。   期间,倒是没忘记给其他来县城的江湖客传信。还是那个法子,用管县志馆的人借来的纸页,包裹住一枚从同伴那里得来的铜钱。给铜钱施上以物寻人的术法,接下来,铜钱自然会带着纸页飞去目标人物身畔。   说两人恐怕要花费比预计更久的时候,若是其他人已经完成此行目的,不必刻意等待、找寻他们两个。无论是选择在城中留宿,还是干脆赶在天色完全暗下去之前回村,都无需对他们说起。   等将铜钱信纸送出,两人彻底没了顾忌。眼看外间渐昏,他们还朝县志馆的人借来油灯,挑灯夜读。   “你们,哎,你们可一定小心些。”给他们端来油灯时,那人简直下一息就要晕倒。分明对白、梅的身份怀有顾忌,却还是鼓足勇气朝他们劝,“周边都是纸,一烧起来,便是什么都留不住!连这房子,周围的房子,也得跟着遭殃!”   白争流说:“多谢提醒。”   来人欲言又止。   白争流又客客气气开口,“阁下,你有些挡光了……”   来人:“……”   叹一口气,到底还是走了。   再说白争流。他要看什么东西,自然不用管周边有无光线。油灯被端来,对其他人的意义远大于对他和梅映寒的意义。   前面会那么开口,其实另有缘故。   ——找了整整一个下午,看了不知道多少场本地出现的海难,知道原来胶县之下还出现过“海中大鱼上岸,一只便有一座屋宽”的奇观……这之后,白争流终于还是从中筛选出了可能有用的信息。   约莫八十年前,曾有一队方士来到胶县。   县志之所以会记载他们的事情,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来历并不一般。   这队方士,另有一个称谓,是前朝皇帝极信奉的“活神仙”。   他派方士出海,目的只有一个,即为自己找寻可以让他飞升天外的灵丹。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62章 记载   白争流、梅映寒拿起县志的时候,曾刻意区分过这些县志被记载下来的时间。   排序之后,剑客从前往后看,刀客则从后往前。   为了不遗漏信息,一个人看过的东西,另一个人还会再看一遍。   白争流前面就留意到,拿着自己手上这本县志的时候,梅映寒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   他当时留了个心眼。等到自己将那本县志拿起来,刀客迅速明白过来,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情郎的视线。   前朝……方士……   哪怕不曾听村长说起此前海上曾有的古怪,看到这两个词时,两人依然会产生联想。   算算时间,这队方士出现的时候,前朝昏君还只是个“昏君”,并不曾做出后面那么多血腥残暴之事。   求长生虽然荒谬,但对于皇帝来说,只算是平平无奇。   更不用说,现在,白争流和梅映寒都已经隐约碰到了“长生”的门槛。   他们更想知道,这队方士在海上遇见了什么。   可惜的是,手里的县志仅仅记载了方士们抵达胶县时的景象,并未提起他们出海以后的经历。   也无妨。看完与方士有关的内容后,白争流迅速从书籍堆中拿起另外一本,在其中翻找起来。   他刚刚读过,心中还有印象……有了!   “哗啦啦”的纸页翻动声停下,刀客锁定其中一页,道:“方士离开的第二年,一个渔民从海上救了人回来。对方被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完全是顺着水流飘来。”   梅映寒思索:“争流,你觉得他是当时出海的人?”   白争流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继续和情郎讲:“那个人醒来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疯子。平日总神神叨叨、自言自语也就罢了,见到杀猪宰羊的血腥场面,他非但不觉得惧怕,竟然还要不断往前凑去,还面上满是痴态。”   不怕其实也很正常。猪血这种东西,只有与杀猪人家关系好的人才有机会分到。无论做血肠还是蒸来吃,都是一道好菜。   可那人的表现,吓到村里人了。这事儿之后,就有人私下叮嘱自家小孩,一定要远离“疯子”。   加上此人身体状况慢慢养好,村民们不可能长久留着一个陌生人在自家吃饭。过了些时日,干脆将人赶走。   梅映寒听到这儿,应了一声。   白争流继续往下梳理:“之后不久,周边一片村子里就出现了鸡鸭丢失的事……这种小状况,哪里来说并不应该被记载。会被你我瞧见,原因只有一个。丢失的鸡鸭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影响了当年民生。   “还有这个。同年,村中还流传起恶疾,竟然能在一夜间让成年男子浑身干瘪,形似枯骨。映寒,你想到了什么?”   其实他不必问,梅映寒脑海里已经飘过许多画面。   “那个时候,”剑客轻声说,“《摘星录》已经出现了。”   白争流听着这话,神色之中出现一丝凝重。   “我也这么觉得。身体干瘪,正是因为被放了血。   “那之后,倒是有小半年都再没出什么风波……”   白、梅并不会因此庆幸。对一下时间,两人迅速意识到,会有这段安稳时期,很有可能是因为当初被救起的的方士已经离开胶县,前往京城。   接下来的几年之间,他会连同其他妖人,一起教唆皇帝,炮制不知多少血案。   不过,当下的重点,还是本地发生的事情。   “这小半年的平稳之后,”白争流又开始翻县志了,“开始频繁有出海船只失踪。从余家婶婶的年纪看,她父亲应该就没在这个时候。”   梅映寒听着这话,下颚紧绷,视线一列一列从县志上的文字上扫过。   “这些失踪的人里,”他接着白争流的话往下说去,“倒是也有人回来。”   白争流点点头:“对,他们回来之后,倒是没有什么鸡鸭丢失、人员恶疾。但是,有很多回来的人也‘疯了’。”   同样是面对血腥场面,疑似方士的男子和归来的村民,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与前者的兴奋不同,后者们对于鲜血,甚至是所有红色的东西都产生了强烈恐惧。   后头几年的县志还记载了一件事。某村举办婚宴,抬着新娘的花轿刚刚从村外走来,小孩儿们兴高采烈地围绕轿子,想知道新妇是什么模样……这时候,一个疯子出现,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喊大叫。细细分辨他的话音,正是“死了,全都死了”!   围绕过来的孩子们被吓傻,接亲的新郎官儿则连道“晦气”,当场撸起袖子、带着其他接亲的弟兄涌上,要将那疯子赶走。   却没想到,不等他们接近那个疯子,疯子已经浑身抽搐,倒在地上。   新郎愣住,忙喊:“不是我干的!诸位也都看到了,我还不曾碰到他呢!”   话是这么说,却不能放着倒下去的疯子不管。   新郎忍着晦气,请人去一趟县衙。仵作来了,当场断定,疯子是被人吓死。   好好的婚礼,平白成了“葬礼”。此事后面也作为“奇闻异事”,出现在正在被刀客剑客查看的县志之上。   上面并没有明确说那个再婚礼当天出现闹事的疯子是谁,不过白争流结合之前看到的各种细节,大胆猜测,他恐怕就是一个侥幸从海面上回来的人。   “都是出海归来,他们兴许碰到了一样的东西。可后头反应截然不同,也就是说,其中定然还有不似之处……”   刀客沉心思索。他身侧,油灯之上,火苗不断跳动。   再旁侧些,梅映寒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情郎。   两个人并不需要灯光照明,但是有盏小灯在也不错。   亮色的光晕出现在争流的额头、鼻梁……一直到脖颈,上面都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彩。   剑客看怔了一瞬。这时候,白争流留意到情郎的视线,转头望他,问:“映寒?”   梅映寒眼神晃动,反问:“争流,你还记不记得,在姚夫人的识海当中,咱们见到了什么?”   一句话,引起了白争流的记忆。   他很快开口,告诉梅映寒:“是血!”   准确地说,是一片尸山血海。   “极星天尊”坐在莲花台上,而其他人则分列天尊两边。   他们身下,是不知多少尸骨,鲜血浸泡着一切。   白争流明白了梅映寒的意思,同时,他的脑海当中冒出一种十分不妙的猜想。   “‘降临’。”白争流说,“咱们之前一直觉得,这是极星天尊要来这里。可是映寒,这分明是还没有发生的事……如果,咱们一直想错了呢?”   真的是没有发生吗?若是如此,那些人又在恐惧什么?   刀客声音轻了下去。   从县志之中的到的信息,与之前两个人知道的各种消息掺杂在一起,惹得白争流的脑子乱乱糟糟,耳边一片鸣声。   过了许久,终于听到一点清晰的声音。   是梅映寒叫他的名字:“争流。”   顺着这句嗓音,刀客瞳孔重新聚焦。   他看着旁侧的剑客。油灯的火光不光是笼罩着自己,同样笼罩着对方。   他亦看到了在心上人身上镀着的淡淡金边。   这是一片黑暗、静谧,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空间……虽然身前还有无数危机,不过当下,注视着眼前场景,白争流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无论长冲门的人想做什么。继续他们之前没有完成的事,或者开启一项新的阴谋……”   梅映寒缓缓开口。嗓音落在白争流耳中,让他想起两人一起走过的无数山涧,还有其中潺潺涌动的的溪水、月光。   “至少现在,”梅映寒继续道,“他们还没有达成目的。   “他们十有八九是遇到问题了。否则的话,怎么会计划三个月的路程,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争流,咱们是不知道很多事情,可长冲门人也并非全知全能。   “至于那位‘天尊’。是,他是有可能十分厉害,会把咱们的世界变成那副可怕模样。可是他若是真能这么做,为什么之前不来?偏偏要等到现在。不,他现在都还没过来。   “我想,一定还是有什么限制了他,而那样限制现在也在。   “咱们还有时间。明天晚上,咱们的船就来了。往后一夜用来准备,后天一早,咱们就能出海。”   白争流听着情郎的话音,慢慢闭了闭眼睛。   对,映寒说的没有错。   不要把长冲门人想得多厉害。想想“姚夫人”,她才在自己与映寒手底下撑了几招?……还有玉涵、韩殊,他们不是顺利从重重围困之下逃脱了吗?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变成十足坚定,唇角同时出现一丝笑意。   “你说得对,映寒,”他先是这么说,随后话锋一转,“只不过,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   梅映寒态度温和,问他:“是什么?”   白争流促狭地看情郎,说:“说来说去,你不是也从来没有出海吗?我听他们说,头一次坐船的人可能会头脑发晕、手软脚软……映寒,上船之后,你会不会这样?”   梅映寒:“……”   梅映寒:“兴许,”微微一顿,嗓音里同样带笑,“到时候,可要靠争流你护着我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63章 买卖   心上人太坦荡。听着对方的回答,白争流逗弄之心大减,眼睛却禁不住弯了起来。   笑过了,又推开窗,看看外间天色。   明月高悬,距离天亮还有不少时候。白、梅商量一下,觉得此刻无论回村,还是在县城里另找地方住,都有些太打扰人,干脆在县志馆对付一晚。   到天亮,昨日给他们抱书来的人来没来。江湖客们看到后院的井,干脆自己打水洗漱。再把所有被搬出来的书整理好,再上面留一张“昨日多谢,我们先行离开”的条子,便出发去了商行。   两人到时,商行伙计正在一面打呵欠,一面开门。见到“财神爷”来了,那青年立刻打起精神,招呼白、梅:“财……咳咳!两位大侠,今日怎么来这样早?”   白争流笑笑:“也没别的事做。”   青年小心翼翼道:“您二人昨日说了的,看船要等晚间。”   江湖客们点点头,“自然。”   伙计松一口气。   他前面那么说,是担心刀客、剑客出尔反尔。昨日讲好了交货时候,今天却以“早晨过来没看到船”为理由要求退款。   如今对方这态度,倒令伙计放心。他赶忙加大力气,将余下一半儿门一并推开,又高声招呼白、梅:“客官!您二位进!”   刀客、剑客踏入商行当中。   伙计又殷切问:“日头这样早,客官,您二位早饭吃了否?”   白、梅回答:“未吃。”   伙计就笑:“难得来一趟胶县,二位可一定要常常我们这儿的大虾面。得嘞,”把两个江湖客带到雅间,“您二位坐!我这就叫人,出门买面。”   在他们这种沿海的地方,海中渔获最不值钱。就算是寻常百姓,也能时不时在食肆坐下,要一份伙计说的“大虾面”。   但这不意味着伙计待白、梅懈怠。论及他们初来胶县的身份,一碗油亮油亮、上头整整齐齐码着五六只虾的面摆在眼前,还是颇有冲击力。   白、梅看到面碗之前都没觉得饿,真见了碗,却是胃口大开。三下两下,就把一碗面吃完。   再细细对付其中的虾。   虾肉新鲜,都是前一夜还在海中活蹦乱跳的好货。只是天还没亮,就被渔民捞起、匆匆送到城中。   又被那做大虾面的食肆买去。人家也是刚刚开门,按说这么早压根不做生意,只是后厨要热火朝天得备菜。谁让商行在胶县颇有面子呢?听到敲门声,推开一看,外头是行里的伙计。食肆的人就懂了,问:“又要招待贵客?——且说吧,今日算是要买什么。”   几方配合,终于让面热腾腾、香喷喷地出现在白、梅面前。   虽没怎么吃过海鲜,可论及剥虾,白争流还是一把好手。   他小时候填不饱肚子,若是能从河水里钓上小虾米,便是上天眷顾——手指将虾头掰掉,再灵巧地拨开虾衣、掐掉虾尾巴,没一会儿,一块晶莹带香的虾肉就出现在刀客面前。   他叫情郎:“映寒——”   梅映寒恰好也叫他:“争流……”   双方视线相对,随后目光一起下移,看到了彼此手中的东西。   两人先是一怔,随即失笑,心里不可自知地泛起甜意。   没有人缺一口虾,更没人缺剥虾的技法。但是,这样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的感觉实在不坏。   白、梅默契地忽略了“既然两个人都擅长,不如各自剥了自己吃”的选项,把手中虾肉放到对方碗边,又拿起一只新虾。   他们动作都十分干脆利落。所有虾处理完,肉依然热乎着。   商行伙计的确机灵,早早在旁边准备了蒸好的毛巾。两人擦过手,就能享受起心上人的心意。   白争流:“唔!好鲜。”   梅映寒:“滋味的确不错……”   前头剥得快,这会儿开始吃了,两人倒是慢条斯理起来。   一口下去,虾肉细嫩弹牙。面上的酱汁早在前面熬煮的过程中渗入其中,让刀客、剑客齿尖鲜甜之余,又尝出几分更醇厚的滋味。   不过虾这种东西,带着壳子时分量吓人。只剩下肉了,便是一口一个。再怎么珍惜,两人还是没一会儿就吃完。   伙计在外面探头。若是刀客、剑客喜欢,他不介意再送两位碗面。掌柜的说了,对“财神爷”,必须得舍得付出,这才能让生意长长久。   不过,那两人已经开始擦手。伙计看在眼里,改了心思,给白、梅一人端上一碗热汤。   汤水下肚,两人一身暖意融融。纵是寒冬腊月,额头也出了一层细汗。   伙计看在眼里,颇为自得。客人这样舒坦,说白了,还不是他招待得好?   接下来,还有足足一天呢。   伙计打定主意,要在今日展露自己入行以来所学,定要让两个客官满意。没想到,宏伟雄心刚刚展露了一半,外头就来人,叫道:“这是老爷昨日定的粮!”   伙计一头雾水地走出去,同样叫:“李三!”都在一个县城做工,谁不认识谁。不拿眼睛看,他都能从那破锣嗓子中认出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们掌柜什么时候定粮了?”   粮行来人:“不是你们掌柜!是昨日到我们这儿的客官……”正说着,白、梅就出来了。   商行伙计看看他俩,半晌,一拍脑袋。   “二位大侠!原来是你们的东西。哎呀,买这些,不是与我们讲一声就行吗?怎么还劳烦您二位亲自联系。”   一面说,一面招呼粮行来人将东西往自家大堂搬。   还在心头暗暗骂自己猪脑子。人家都买船了,自然要出海。既要出海,怎么可能不准备吃食?……正想着呢,听玄衣江湖客吩咐:“去取个新袋子来。”   伙计微微一愣,很快回神,大声应:“好嘞!”   白、梅没有细说,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验货”的意思。   粮行来人面色从容,看商行伙计将新袋子取来。白争流接过,便拿着它,在那一袋一袋粮食之间走动。   正走着呢,外头又有人进来。   这回的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昨日被分去买粮的几个江湖客。在商行见了白、梅,几人先笑,道:“我们就说!二位昨日没讲今日要在何处会和,这便是不用我们操心,很快就能见面的意思。如今果真,一大早,就在这儿碰头了。”   白、梅笑笑,顺势问:“几位来得巧。正好来看看,咱们要验哪袋?”   众人听着这话,围绕上前,对着一片鼓鼓囊囊的麻袋挑挑拣拣。   白、梅后退,无声相望。   对其他江湖客买来的这批粮食,两人颇为满意。   别看他们仿佛什么都没做。但早在前头,他们俩围绕一袋袋粮食打转的时候,两人已经用神识,把所有麻袋都“看”过一遍。   现在的场面,与其说是他们验粮,不如说是做给其他江湖客与粮行来人看。   不多时,众人已经选定一袋。将商行伙计取来的新袋子展开、落在下面,白争流抽出二十八将,拿那雪亮刀锋,在被粮食塞满的袋子上轻轻一划——   众人听到了袋子破裂声响。   这动静却只有极短的一瞬。紧跟着,大量“哗”声倾泻入众人耳畔!   是一颗颗米从袋中涌出,像是春日破冰的潮水一样汹涌无前。没一会儿,原先的袋子干瘪下去,新换上来的袋子则鼓了起来。   粮行来人看准时机开口,笑道:“客官!我们诚业粮行历来讲究认认真真生意、踏踏实实卖米卖面。整个胶县,人人都知道,认准城业!……价格上,我们是比其他粮行贵了些,可这米是什么品质,您几位可是亲眼瞧见。”   江湖客们便笑:“是是是,瞧见了。”   粮行之后,众人订的酒水、干货等也到了。整个商行大堂被堆得满满当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转行。   商行伙计则对一众江湖客愈发殷切。能让县城里那么多掌柜同时做生意,他们得花多少钱?从指头缝里透出一点儿,都够自己吃上两个月。   屋中一片和睦。这样的气氛,在商行掌柜踏入门槛时,达到了最高点。   明明是深冬,他却先擦了擦脸上的汗。再看看摆了一堂的东西,掌柜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意,朝江湖客们中的领头者白、梅道:“二位大侠,在下幸不辱命啊!”   白、梅看他。   见掌柜扬起下巴,颇骄傲自得:“四艘船,我都给您几位找着了!都是新船哩,没来得及出海几次,就被搁置下来。”   为什么会搁置?不就是因为原先讲好的买家到了海上,一去不复返。   造船那边也愁,觉得把货压在手上,日久天长,慢慢成了累赘。   商行掌柜从江湖客们那儿收的是寻常价格,真正买船时压低颇多。一笔生意下来,就赚的盆满钵满。   看着此人脸上的笑,白争流私下对梅映寒道:“映寒,你瞧,这掌柜像不像刚刚偷到鸡的黄鼠狼?”   梅映寒忍俊不禁。   他倒是不在意对方赚了多少,只要买来的东西好用就行。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64章 出海   商行掌柜是真诚心做生意。等一行人重回海边,看着海面上飘飘荡荡的几艘船,哪怕是白、梅就这样从未接触相关知识的人,也能看出其质量颇好。   后头黎旭来了,亲身上船检查。这摸摸、那儿摸摸,如此半晚上过去,人从第四艘船上探出脑袋:“诸位,这船当真不错!”   商行掌柜听着这话,矜持一笑。   白、梅同样笑了,大声开口:“好!既如此,便劳烦诸位出手,将我们买的这些东西搬上船吧。”   这是自然。不必他们说,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那些挤挤挨挨的麻袋吸引良久。等到亲身上手,都无需打开看。只要在边儿上摸一摸,江湖客们便了然。   “郭兄,你们竟买了精米!果真爽快。”   “呀,赵兄,这酒可是好东西……”   一众负责采买的人听到这番夸赞,颇觉不好意思。   “莫说我们了,”他们道,“还要看白大侠、梅大侠。我们不过买了些小东西,这几搜大船,确实实打实的。”   江湖客们听到这话,略略一想,觉得也对。   吃食好当然不是坏事。但在场这么多人,谁还真缺一口吃的了?没米没面,也不耽搁他们自己捕鱼捉鸟吧。   倒是船。若是没这玩意儿,一群旱鸭子,怕是真的只能望海兴叹。   想到这儿,又不免记起昨日一天,村中妇人对他们的那一番“操练”。   众人心有余悸。同样是走路做事,在地上的时候自己明明颇稳当,为何上船的时候,总要绊倒?   那教导他们的妇人最开始还紧张,得王秀兰细细安慰。到后头,她完全对江湖客们无言,想不明白:“船是晃,可你们脚底下的板板总是平的!如何就走不了路了?”   唉……该死的长冲门妖人!该死的“极星天尊”!若不是他们,众人缘何要受这等磋磨!   在心头念叨一番,再看身前船只,江湖客们眼神坚定许多。   上船!找到长冲门妖人并他们口中那位“天尊”,让他们后悔之前所做之事!   眼看众人面上、心头燃起了激烈战意,白、梅微微笑了下,转而向商行掌柜请教起开船之事。   原先是预备白日便学会的,可伙计们都说,这种事儿,还得亲自摸船之后才好上手。江湖客们也觉得有道理,事情便被拖到现在。   当下,白、梅,连带十多个昨日被妇人“操练”时表现不错,既不晕头晕脑,还对海上日子充满向往的江湖客一起在造船人面前站定,细细听他们说起四艘船的构造细节。   与已经筑基、无需饮眠的刀客、剑客不同,在场绝大多数人其实都还保留着这最根本的需求。天黑了困,睡醒了便腹饥。只是于其他江湖客来说,越早出海,他们越能安心。而于胶县众人来说,人家把银两给足了,只有要自己打起精神、好好讲解一个念头,这份钱,为何不赚?   双方一拍即合。等到黎明初升的时候,白争流已经能像模像样地掌舵。   也摸清楚了帆与风之间的关联。在岸上诸人不曾留意的时候,他悄悄动用神识,调整起船帆的角度——   “中间那艘,”海岸上,人们的低语声顺着风,来到刀客耳畔,“仿佛比其他都快啊。”   “这艘是哪个村子造的?”   “好像是比其他的贵一些。否则的话,怎么能跑得这样猛?”   听着这话时,朝阳恰好落上白争流的面孔。   他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定格在天空与海洋的交界处。   ……   ……   “唔……”   出海的第三天,第一批不适应的人出现了。   确切地说,晕船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早在前面被妇人带领着,在渔村余下的几艘船“练习”的时候,已经有人感到了不适。只是看看周围人的状态,他们还是选择硬撑下来。   妇人可是说了,当时之所以那样颠簸,一大原因,在于余下的船实在太小。若是船体大些,众人也能少承受一些风浪。   “唔——呕!”   君陶虚弱地趴在船舷上,两只眼睛都是晕的。整个胃部翻江倒海,若非周围人都没事,他简直要怀疑昨日吃的东西带了毒。   君阳看着这样的弟弟,忧心忡忡,提议:“阿陶,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出海的第三天,他们还会碰到一些在远处捕鱼的船。他们想要更多收获、更多银钱,于是铤而走险。   若是将阿陶托付给他们……   看着面色苍白、神色恍惚地弟弟,君阳扪心自问,觉得真这么做了,自己怕也放心不下。   可要说自己跟着一并回去,后续再想办法追上。   种种思绪在他脑内盘旋。君阳难得踟蹰,不知如何才好。   吐完一遭的君陶一抬头,就对上兄长犹豫的神色。   他眼皮眨动。虽然速度比平日慢了不少,视野也因前头的晕眩呕吐有些模糊,却还是一眼看清楚了兄长的思绪。   小君少侠立刻开口:“我不回去,不要想着送我走!”   君阳听得叹息,温言劝弟弟:“阿陶,你如今分明难过……”   君陶坚持:“阿兄,莫要说这样的话!你都来了,我如何能不来?……呕!”   前头半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可惜这份气势并未持续太久,又被一阵新的呕吐声响打断。   面对这样的弟弟,君阳焦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弟弟不点头,他总不能强行把人绑回去……唔?   大君少侠眼神晃动一下,若有所思。   白争流从旁路过,恰好对上君阳略显微妙的目光。   他脚步一顿,谨慎地朝君阳又看一眼。   君阳轻轻咳嗽一声,看看旁边的弟弟,倒是不曾隐瞒。   他三两步来到白争流身边,压低嗓子,与他说了自己的心思。   “以物寻人之术,我也会施。”青年十分坦诚,朝白争流说明自己的计划,“只要白大哥给我一枚铜钱,过些日子,我自然会想办法追上。”   白争流想了想,问:“你怎么确保小君师弟不会再来追你?”   君阳一怔,目露犹豫。   白争流笑了一下:“光是把人送回去,怕是不能解决问题。这样,小君师弟如此难受,说到底,还是受不住船上颠簸。可若是让他不觉得颠簸,不就再没这烦恼了?”   君阳抿抿嘴唇,“白大哥,你的意思是……”   “我也只是这么一想,”白争流将自己的思路细细告诉君阳,最后,又叮嘱,“若是此计不通,你还是送小君师弟走。他如此难受,真待下去,怕是更要不好。”   至于送回去之后……   白争流没明说,君阳却已经意识到。想让弟弟不追来,最好的法子,是自己也留在岸上。   可这怎么好?明知海上有大事发生,自己却不理不顾,贪图安稳。光是想想这样的可能性,君阳就难以接受。   再一想,阿陶是不是也这样觉得?除此之外,甚至会多一重“我牵累了阿兄“的愧疚。   君阳缓缓吐出一口气,下定决心。   哪怕白大哥的法子不行,自己也得继续坚持,总不好让阿陶当真愧怍下去。   白争流很快走了,君阳则留下来,继续看顾弟弟。   君陶前头模模糊糊地听到兄长与人讲话。他心中忧虑,再看回到身边的兄长,神色自然带出担心。   “阿兄……”   青年嘴唇动了动。既想要兄长靠近,又觉得自己刚刚吐过,虽然冲到船舷也算及时,却到底沾了些污秽。   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觉得兄长的手贴了上来,掌心正扣着自己后背。   君陶心中一暖。   年幼上峨眉,父母知道这对孩子来说是机遇,愿意将兄弟俩送走。两个孩子自己却有惧怕,也知道师长、师兄师姐们待自己好,夜深人静,依然要想家。   可两个年幼的孩子,怎么可能凭借自己回家?……到最后,还是做兄长的揽着弟弟,低低叫:“阿陶,莫怕。”   君陶在这样的声音里入眠。而伴随兄长嗓音的,便是如今这样一下一下拍在自己后背的掌心。   胃中依然翻江倒海,可这一刻,君陶感觉到了久违的舒适温暖。   他眼睛微微闭合,整个人都有些飘然。疲惫难受太久,总算有一丝安稳,慢慢便涌上困倦。   他睡着了。   君阳看着面前的弟弟,唇角轻轻勾了起来。   君陶这一觉极长,再睁眼时,已经夜幕降临。   可以说,他是被新做好的饭菜香气唤醒。可饥饿还没有来得及袭来,青年立刻想起前几日腹中的翻江倒海,面色忽而变得煞白。   这时候,他听到了开门的动静。   兄长推门进来了,手上拿着两碗饭菜。对上愣愣睁眼的君陶,他立刻笑了,唤道:“阿陶,来吃!”   君陶犹豫:“我还是……”   君阳微微一顿,问;“你现在,还难受吗?”   看神色,待君陶极为关心。   君陶心头又是一暖,正要回答一句“没事了”,忽地意识到,从醒来到现在,自己好像的确没有觉得不适。   他心中惊诧,猛地想到什么,低头去看。   ——自己的双脚,竟然一直盘在空中,不知多久没有接触船面。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65章 行船   “是白大哥想出来的,”君阳解释,“你晕船,是因为脚踩在船面上,不如踩在地上安稳。可若是不去踩呢?普隆山那会儿,你不是已经学过踏着灵气走了。”   君阳后来也学会了这招。认真讲来,君陶还真成了他半个“师父”。   前头和白争流讲完话、去到弟弟身边时,君阳揽着弟弟后背,就是为了把自己的灵气灌到头晕眼花的弟弟身体。   等小君少侠两只脚飘起来,晕眩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灵气涌来的舒适安稳,君陶这才迷迷糊糊睡着。   听过兄长的话,君陶恍然:“竟是如此。”   君阳又说:“我算过了。往常时候,你踏空而行,约莫能坚持一个时辰。若没那么激烈的大动作,时间便能大大延长。再加上我的灵气,一整日坚持下来,绰绰有余。   “只是若遇到麻烦,提前用完灵气……”   大君少侠叹一口气。   并非他对弟弟小气,只是一行人原先就是为了铲除妖人、保卫山河而来。这种状况,不得不防。   “咱们出海之前,不也朝商行那些人打听过?即便是他们,初次上船,也有不适应的。只是多在船上待待,总能习惯。”   君陶了然:“好。我先每天踩在船上两个时辰,后头适应些了,再往上加。”   君阳听到这儿,朝弟弟笑了笑。   这日以后,两人就按前头说的时间行事。   他们所在的船上共有二十六七人。接下来,这二十六七人每日早起,都能在船舷碰到小君少侠。   休息了整整一晚,君陶精力充沛,信心十足:“……唔!”   一阵浪拍过来,他面色骤白,再度趴上船弦。   江湖客们:“……”   到下午,情境却截然不同了。   几个时辰前还奄奄一息的青年,完全换了一副状态。不光面色红润、谈吐轻快,还能在其他人下网捕鱼时挽起袖子,高声叫道:“我来,我来!”   “……”君阳含笑望着活蹦乱跳的弟弟,只觉得如此鲜活的阿陶怎么看怎么好。   注视良久,忽而察觉身边动静。   转头望去,原来是是白争流到他身侧。   “有用?”白争流一样笑着问。   君阳点点头,“还没谢过白大哥。”   白争流笑道:“这有什么好‘谢’?”一顿,“既然在小君师弟这儿有用,轮到别人,应该一样有用。只是旁人不像小君师弟,有你这样愿意把一身灵气都渡给他的阿兄。”   君阳听着这话,面皮微微发红。   虽然是自己做出的事,可被人这么说起,竟有几分难为情。   白争流把他这副样子看在眼里,心头一哂,倒是不曾戳穿难得赧然的大君师弟。   他假装什么都不曾留意,继续道::“也无妨。哪怕旁人灵气不够,只能舒坦一时三刻呢,也好过现在。大君师弟,你与小君师弟可愿把这经验介绍给旁人?”   君阳瞳仁微微收缩,受宠若惊:“这……这如何谈得上‘经验’?”   这么说了,白争流也不回答,只继续拿一双笑眼看他。   君阳受到鼓舞。思考片刻,他说:“好,我把阿陶叫回来。”   “不急。”白争流道,“晚上吃饭时再说。”   君阳恍然:“正该是那时候。”   白天,为行船便利,四艘船并不会格外关注其他同伴到了哪里。只在日暮时分,船上江湖客们才会用上从其他船拿来的铜钱,彼此会和。   也是这会儿,江湖客们会用锁链将四艘船锁在一处,防止夜间洋流让他们分散。   人挨在一起,自然而然有了晚间聚会的传统。   这儿是海上,船又是木头打制,自不能像在岸上那样燃起篝火。可江湖客们还来不及为此遗憾,就发觉夜晚的海面美得惊人。   风平浪静时,月光粼粼落在水上。有鱼群从船下游过,再往下一些,则是一种在白日饱吸了日光,晚间便能散出莹莹光晕的水草。   从船舷朝下看去,平日再不解风情的人也要怔然。而这时候,船上又要传来众江湖客的合歌。   一片粗犷歌声里,夹杂着当日负责餐食的人的高喝:“晚饭好咯,快些来舀!”   吸取长冲门人的“教训”,这趟出海,江湖客们备了足足半年吃食。   帮他们将东西送到海边儿的路上,商行掌柜不住咋舌,朝白争流劝:“这么些米面,真上了船,要不了多久就要发霉!”   照他的意思,就算江湖客一行人多,要吃的东西也的确多,他们采买的时候仍要掂量。否则的话,出海时算得好好的,没过两天,一部分食物先在海上潮湿气候的影响下霉变,另一部分食物受前面霉变之物的牵连。   再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不如好好把心思放在海上。往深处走,每日能打到的渔货也足够填腹饥。   白争流谢过他的好意,但还是道:“我们自有办法。”   商行掌柜听着,见实在改变不了白争流的心思,到底叹口气放弃。   转看当下。灵气是个好东西,船上的江湖客被分成几组,其中一组,就专门负责祛除粮食上的水分。   几天下来,效果颇佳。无论豆子还是大米,都没沾上一点儿潮气。   而在这些从岸上带来的粮食外,江湖客们也没忘记像商行掌柜说的那样打渔。   今晚,他们吃的就是鱼片饭。按说这玩意儿一般要拿来煮粥,但干食更容易填饱肚子,淡水也是行船时十分稀罕的资源。厨房做的时候就有意少加了水,一筷子扎下去,再拔出来,是能从留下的坑洞中看出一点儿亮色。可乍一看,却瞧不出汁儿来。   歌声渐轻,几条船上的江湖客们分别起身,去自家船上的厨房外等吃食。   君阳、君陶就在其中。靠近一些,就能看到两人之中面皮更嫩的青年不断念:“最要紧的,便是要跟上行船……”   君阳侧着头,认真听弟弟讲话。   君陶:“初次尝试,最好在室内。纵是一个没控制好,也不至于飞到船外——阿兄?”   他狐疑,视线不住在兄长面上打转。半晌,问出一句:“你方才,难道是在笑我?”   君阳一本正经:“怎会。”   君陶眼睛微微眯起,“我刚才看到你笑了!”   君阳:“你看错了。”   君陶:“阿兄——”   君阳摊手:“好吧。我就是想,如果之前没有将你放在床上,而是果真让你被落在行船路上某处,要怎么找你。”   君陶“啧”了声,“居心不良!”   君阳眨眼:“抱歉,阿陶。”   君陶:“……”   原本佯装出来的“生气”成了哼哼唧唧,半晌,小君少侠低声开口:“哎呀,也没怪你。”停一停,又开口,“阿兄,你看我前面讲的那些如何?”   君阳微笑一下:“自是极好。”   有兄长这句评价,当天稍晚些的时候,君陶给所有和自己一样晕船的江湖客介绍了经验。   这天往后,众人明显感觉,在船上待着舒心不少。   虽然他们自己不晕船,但日日听着那动静,也颇折磨。   如今倒是好了。   “起网,起网!”   转眼又是新的一天。结束了早晨的萎靡不振,下午,君陶精神昂扬,还有心思参加今日的捕鱼。   网已经拉了一半儿,船上的江湖客们依稀能看到被捞起的鱼群挣动。   君陶跟着众人使劲儿。不光双腿,手臂也灌上灵气。旁人喊号子,他也跟着喊:“一、二!一、二!”   白争流远远看着这幕,笑了。友人能恢复活力,不光是作为兄长的君阳,他同样跟着高兴。   笑着笑着,察觉到旁边投来的目光。   白争流眨眼,慢慢凑到梅映寒身侧,邀请:“梅师兄,咱们也去拉网?”   梅映寒听着这个称呼,就知道心上人又起了其他心思。   他乐意奉陪,含笑应了一个“好”字。   也是这时候,变故突声。   一串儿惊叫传到白、梅耳边,两人瞳仁骤缩,身体比头脑更快一步做出反应。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已经出现在江湖客们拉网之处。   也是这会儿,他们听到一声:“阿陶——”   “哎!”君陶答应的嗓音传来,却并非在船上,而是已经到了船下。   几人探头过去,就见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渔网旁边。两只手拉着断裂的渔网,脚下分明空空荡荡,只有风和海水,却被他踩得比什么都实在。   不过,君陶显然并不轻松。他出了一脑门汗,除了前头喊话那声,便是牙关紧咬。死死拖住渔网,不让这丰盛收获落回水中。   白、梅看着这幕,登时明白前头发生了什么。   一网打上来的渔货太多,以至于船上原先配的网支撑不住,断在起网的时候。   君陶则在千钧一发至极冲了出去,苦苦支撑……   “阿陶!”   第一个冲下去帮忙的自然是君阳。之后,白争流、梅映寒……许多江湖客一同踩着风、踩着浪,来到海面上。   动作间,一把无形的枷锁在众人心头打开。   原来纵然他们不晕船,平日也能在海上练习驾驭灵气,增长实力!   一天天过去,习惯日日在船上船下打转的人愈多。   不知不觉,江湖客们在海上的行程已经过去一个月。   从普隆山带出来的几样东西依然在给他们指明方向,长冲门人却始终不现踪迹。   有前头从各个村子打听来的“三个月”视线,江湖客们倒是不显焦躁。只是私下里,难免说起:“这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反倒愈是担心……”   似是老天听到了这些话,没两天,江湖客们等到了他们不断提起的“动静”。   这日起身,众人愕然发觉,海面起雾了。   丝丝缕缕的雾,像是一团一团细细的棉花,填满了几艘船间的所有空隙。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66章 分散   在陆上时,江湖客们也曾碰到起雾天气。却总不会持续太久,太阳出来,水汽便能消散。   今日不同。   面对头一次见到的雾海,白、梅都表现出了十足谨慎。已经到了平日启航的时间,他们却没让众人解开四艘船上的锁链,而是提议:“不如等等看。”   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   船不再行进,连下方波浪都舒缓很多。君陶前面又适应了颇久,这会儿与其他江湖客一同站在甲板上,面色也不显得发白。   只是表情依然不太好。   是因为天光不盛、日头到现在都显得昏暗吗?为什么比起清晨,海雾非但没有消散的趋势,反倒还愈发稠浓了?   看出这点的不光是君陶,还有君阳、王秀兰……   几人心头升起对眼下状况的担忧,另有江湖客已经耐不住性子,往前两步,来到船舷处,对着外间雾气,道:“他大爷的!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雾轻飘飘地散在四周。伸手去摸,也只会觉得指尖仿佛湿润了些。   “今日先不要行船了。”思来想去,白争流做出这么一个决定,又转头去问梅映寒,“映寒,你说呢?”   梅映寒缓缓点头。   情况仿佛是不大对劲,不如再等等看。   两人这么向众江湖客宣布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等”,就是足足三天。   三天当中,江湖客们的每一次晨起,都伴随着外间传来的“娘老子的,为什么还不散”动静。   吃饭的时候,白争流还听到君陶在小声和君阳说:“阿兄,你说长冲门那些人是不是也碰到了同样的状况?”   君阳垂眼思索,白争流同样思索。   他梳理思路:“长冲门那些人来这里,是要找一个地方,完成某件事。”   梅映寒补充:“好让‘天尊’‘降临’。”   白争流:“他要出现,意味着原先拦住他的东西消失了……”   梅映寒:“总得有一条‘路’,才能过来。”   白争流脑海中出现了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但他依然谨慎,顺着现有的东西往下推断,“这雾来得诡异,可要说它同样把长冲门那些人拦住……不,”现实中的海雾依然徘徊在四侧,刀客脑海里却有云雾散开,让他看到之后月色,“他们之所以会来这里,不正是因为这是他们当中有人拿到《摘星录》的地方?纵然此地诡异,那也不是对他们,而是对你我!”   梅映寒眉尖都拢起,点头:“是这个道理。”   白争流心脏“怦怦”跳动,不妙预感不断翻卷,“可若不是被海雾拦着迷路,他们又为何要耽搁这样久?既然此地‘诡异’与那‘极星天尊’有关,咱们又是追着他们的方向过来,这不正说明他们已经找到地方了吗?”   梅映寒:“争流——”   白争流看他。   目光相对间,他的心跳仿佛平息下来。映寒还是用他那双平静、带着让人安稳力量的眼睛看自己,两人距离极近,刀客甚至能分辨出剑客眸中自己的影子。   “不管怎么说。”白争流吐出一口气,“明日,无论雾有没有散,咱们都最好启程。”   梅映寒点点头,也赞同这点:“总不好一直耽搁,时日有限。”   两人统一了意见,却还不曾直接在众江湖客面前宣布。   他们又把相熟的君家兄弟、王秀兰等人叫来,另有另一条船上的玉涵、韩殊……几人碰头,白、梅听取过所有人的意见,确认大伙儿的心思都相差无几,这才真正有了决断。   “待得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玉涵说,“咱们船上吃的再多,也不可能吃一辈子。”   “对,”韩殊点头,“与其到那个时候崩溃,不如现在就动起来,这样才更好给大伙儿挣出一条活路。”   正事到这儿算是说完了,几人又讲起其他。   “这两天外头是这样,都不好下网。”君陶叹气,“原先觉得鱼吃多了也腥气,现在看,还真有点儿想。”   “原先是担心雾有问题,附近的鱼也有问题,”君阳解释了一句,“可既然要走……”   白争流道:“再收网的时候,先细细查过里头鱼的情况,再看要不要下锅。”   众人听着,齐齐应了声“好”。   第四天起身,雾果真不曾散开。   江湖客们正要抱怨,就听白、梅说起新的下一步安排。   得知今日就要重新启航,人群之中出现短暂躁动。少数人不安,大多数人对此倒是支持态度。   他们的心思和玉涵、韩殊差不多。在这儿留下去,情况非但不会往好的方向转变,还有可能变得更糟。虽然现在担心食物不足,略显杞人忧天,可难道还真要等到没东西吃时再开始心烦吗?   “既要行船,这锁链自然该解开。”等了片刻,见躁动的江湖客们平静下来了,白争流继续道,“只是当船散开,咱们怕是很难分辨彼此的方向。所以,今日开始,四艘船要排成一条线。”   以他脚下这艘为例。他们排为“甲号”,主要任务就是继续追踪长冲门人的踪迹。那么接下来行船,船上人面向的方位,一定是以从普隆山中拿到的那些东西为印。   而跟在他们后面的“乙号”船,上头的江湖客们则拿着“甲号”上江湖客们的东西。   往后类推,控制好每艘船的速度,不要让它超过前面的船,打乱排序。   “诸位,”白争流问,“都听明白了吗?”   话音落下,几艘船上响起一片应和声。   白争流听着,又说:“每日晚间,‘甲号’船会看准时间停下。到那时候,咱们还像现在这样,将诸艘船锁起,莫要分散。   “一天见闻,都要在这时候讲明。若是哪艘船碰到难事儿了,也要在这时候说清。   “诸位。”他环视四周,目光如炬。有身在其他船上的人,分明与白争流还有一段距离,此时此刻,却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看透看穿。   这自然是神识的功劳。白争流前面没说的是,在“排成一线,不得打乱”之外,自己情郎的神识也是拴在诸多船上的一重保险。只要他们还待在二人的神识笼罩中,就不用担心江湖客们分散。   不过海面辽夐,万一几艘船当真散远……   白争流看看手中信物,觉得还是“以物寻人”更加保险。   “——若遇到的难事儿甚难解决,连行路都拖延,便用上你们船上的烟火。”这东西,在普隆山那会儿就被江湖客们当做信号用过,“烟火响起,其他船再不用‘排成一线’。所有人竭尽全力,朝烟火声响的方向赶去!”   说着,白争流微微一顿。   他等待片刻,再问众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嗓音从他身畔、从海雾中传出,又这样传出极远。   “没有问题——”   “好!”白争流道:“那便启航!”   停了三天的船,在这天早上,再度踏上行程。   前半日,江湖客们相当谨慎。也不看铜钱指明的方向了,专盯着海雾中前方朦朦胧胧的船影跟上。   都这么近了,总不可能再找不到吧?   “乙号”、“丙号”、“丁号”上的人抱了同样心思。不等中午,就等来了同样的结果。   他们三艘,连带最前面的“甲号”竟撞到了一起。速度慢,撞击的力度便也不算大。几艘船都没出事,只是上头的江湖客们依然兵荒马乱。   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终于将几艘船分开。   白争流哭笑不得:“这又是做什么?眼下是运气好,可万一运气没那么好呢?咱们离岸已经足足一个月路程了,若在这会儿弄破了船,那可决计是没地方修的。”   所以,还是分开些吧。   其他江湖客也明白这个道理。后头三艘船上,负责拉帆的就人们摸摸鼻子,等到下午,果真把速度放慢一点。   白争流站在“甲号”船尾,看着后方的船影一点点远去,直到完全被浓雾覆盖。   “丁号”率先消失在自己的神识范围内。之后不久,“丙号”也没了踪迹。   刀客心道:“幸好前头没把大话说出来——不过,这海,还真不是一般的宽广。”   他唇角轻轻抿起。   心头隐隐显出一些不安。不过,把这两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想一遍,白争流又觉得,自己已经把所有要考虑到的问题都想到,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抱着这样心思的刀客,在当天晚上,就迎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咱们已经停下半个时辰了。”君陶在甲板上团团转,“后头的船呢?为什么还不追来?”   其他人听着这话,都没有应声,只是表情显得有些难看。   王秀兰勉强说了句“再等等吧”,君阳则拉住弟弟,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君陶也知道自己前头转得人心烦。他捏捏手,乖乖坐下来了,眉尖却还是紧拧着。   不光是他,还有白争流、梅映寒……所有人的眉毛。   他们从黄昏开始等待。直到太阳彻底落下,漆黑夜幕笼罩整条船。   依然没有其他船的动静传来。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67章 焦躁   “谁也没想过,事情竟成了这样!”   王秀兰对着白、梅劝。   君陶、君阳紧跟着开口,一个说:“白大哥,梅大哥,昨日也不光是你们说要走。就算是今早,大伙儿听了‘莫要停留,继续行船’,不也都是高高兴兴的?”   另一个则道:“你们莫要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娘老子的!”君阳话音刚落,另一个江湖客开口。   他骂了一句,自然也不是说白、梅,而是一边发出声音,一边警惕地环视四周。   “要我说,这一圈儿根本不是‘雾’!”他伸出自己的兵器大刀,直接朝船外挥了过去。   动作间,那片丝丝缕缕的白没有一点儿反应,依然平静落在那里。   一击空落,大刀江湖客愈怒。   他嘴巴里喃喃念着“老子就不信,制不了你们这群鬼东西”……说着,再度抬刀。   在他的带动下,其他人望向船周海雾,神情也一点点变得不同。   白争流看在眼里,没有阻止那名江湖客的发泄。   直到约莫一盏茶工夫过去,对方微微气喘地停下动作,其他江湖客也重回安稳,白争流才开口,“计大哥,诸位,还请听我等一言。”   江湖客们一同看他。   虽然现在出了问题,可众人从普隆山一同走来,白、梅的实力与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   他们并非一开始就掌握了人群中的话语权。可是通过一日日的行动,获得了众人的信任。   再有,就像王秀兰等人前面说的。再度启航一事明面上是由白、梅提出来不错,实际上,却相当于他们所有人共同的决定。   要是只因对方是第一个开口的人,就把这会儿的麻烦完全推到对方头上……这也太无耻了。世间是有这样的小人不错,但是在场的江湖客都不会如此。   他们至多是发泄一下情绪,往后便镇定下来,思索起后续要如何。   白争流说:“为今之计,只有顺着这些东西指引的方向,”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在普隆山时找到的匕首,“继续往下找了。   “找到长冲门妖人,无论倒时有没有与其他人会和,咱们都要想办法出手。”   说到这儿,白争流微微一顿。   他脑海里划过一道极为不妙的思绪。不过,对上前方一片信任的目光,刀客抿了抿嘴巴,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来。   他的停顿,被众人理解成留给他们思索的空隙。片刻后,那名计姓、舞大刀的汉子率先点头:“正该如此!”   有他带头,一片应声从江湖客们之间传出。   白争流听着这些声音,看着眼前场面。良久,依然无法在唇角勾起笑容。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决定不去勉强自己,直接宣布:“大伙儿先动手准备晚饭吧。也莫要太悲观,兴许咱们正吃着,他们就追上了呢?”   众人便笑,“若是这样,我定要好好教训那群小子。就算不想撞船,要他们行慢一些,也不能这样慢吧!”   “正是呢,平白吓人……”   无论什么时候,食物都是一种让人心中安稳的东西。   哪怕是当下,提起晚饭,江湖客们脸上依然露出一丝笑意。   切菜、上锅……这些事儿,自然有人去忙碌。白争流则留在了船尾,继续看着后方浓雾。   他身形挺拔修长,与前方白雾相映。一眼望去,便像是一副水墨画。   梅映寒看他片刻,一并走入画中。   听出来人的脚步声,白争流没有回头。只在心上人停在自己身边时,轻声开口。   “映寒,我刚刚没有说……”   梅映寒说:“会有办法。”   白争流看他。   梅映寒道:“最坏的状况,无非咱们始终找不到长冲门那些妖人。其他的,争流,只要咱们定下一个方向,笔直朝前走,难道害怕你我走不出这片海雾吗?”   “……”白争流无声地叹一口气,意识到,“你也想到了。”   梅映寒点头。   他就是在情郎前头讲话时停顿的那一下意识到的。同样是拿着“目标”身上的某样东西,“乙船”“丙船”可能在浓雾中迷失、行错方向,那他们呢?   那把匕首指给他们的“长冲门妖人”所在,真的是对的吗?   有此前一次次施术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的经验,白、梅从未怀疑过“以物寻人”之术的可靠性。更何况,他们的确是靠着这个术,找到了这片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我问题很大”几个字的雾   可如今他们已经身在雾中,万一雾本身就是一重影响……   “不能乱掉军心。”白争流说,“咱们还有足足五个月的吃食,前头几次打渔,剩下的东西也不在少数。接下来,就算一直迷路,至少也能有两三个月安稳。”   梅映寒见他想得通透,微微颔首,算是放心。   白争流又计划:“映寒,虽然匕首指出来的方向极有可能有问题,但我还是想再跟着走一走。”停下来,脸上浮现出更深的忧虑,“这样行上些日子,若是始终……不曾有什么状况,兴许也是一桩好事。”   梅映寒眼神晃动一下,明白他的意思。   除了“术法指引方向出错,以至于余下三条船寻不到这边”之外,眼下情境,其实还有一种解释。   术法并没有问题,海雾也对他们并无影响。真正阻拦了余下三艘船行进的,是其他东西。   ……   ……   晨起行船,黄昏停船。   这样的日子,“甲号”上的众人又接连过了一旬。   白、梅明显能感觉到,随着时间推移,江湖客们身上透出的焦虑越来越深。   在未与其他人会和,也不曾找到和长冲门有关的新线索前,白、梅想要缓解船上的气氛,唯独的法子,就是尽量让江湖客们每一日都吃好、喝好。并时不时地招呼众人在甲板上活动,无论是合歌还是点到为止的比武,都算是活跃气氛。   不过,前头还时不时拿出来的酒水,这会儿被白、梅封在库中,一连多日都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湖客们也没有就此提出疑问。对上他们的目光时,白、梅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之前担忧的那些事,似是已经被其他人看穿……   那便看穿了吧。   白、梅心头出现一种异样的平静。   如今的“甲号”,就像是一块烧着热油的锅子。任何一点状况,都会变成浇在上面的水珠。   两人只能希望,“水珠”来得晚一些。在这基础上,有人分明已经猜到情形不对,却还愿意将一切按下。对刀客、剑客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私下里,他们也没放弃找寻其他的船。   二十八将中的三名灵体日日徘徊在外。有白争流的刀作为锚点,他们倒不用担心走丢。再有,三人能活动的范围比白、梅神识能覆盖的范围更大,真有什么状况,他们也更容易察觉。   可惜一日游过去,三人始终没带回来什么好消息。告诉白、梅的,只有:“还是没有看到其他船。”   “不曾在附近看到什么岛。”   “雾到处都是,没发觉哪边能淡些。”   眼看三个前辈消散在眼前,白争流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和梅映寒说起:“再过两天,要是还没有消息,咱们就和大伙儿讲明。”一顿,“之后,也莫要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了,就一心往外走吧。”   梅映寒:“好。”   白争流喃喃叹:“没消息也不是坏事。至少其他人十有八九是和咱们一样迷路,而不是……”又停一停,“玉涵、韩殊也实在不易。前头刚经历了那种事,如今又成了这样。”   梅映寒想了想,说:“在他们看来,多半是咱们失踪,他们艰难找寻。”   白争流一怔,随即乐了,“哈,也是。”   两人态度转变,船上其他人似有所觉。   再一日起身,送走三位前辈,请他们继续在周边探索之后,白、梅明显感觉,人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不同。   也兴许,只是两人的心态变了。   白争流胡乱一想,又有点好笑。半是因为这会儿自己还能苦中作乐,半是总算能卸下心头沉重负担。   他看江湖客们十有八九都在甲板上,干脆直接开口。最先两个字,依然是:“诸位……”   话音落下。   刀客耳尖微微一动。   不光是他,其他人里也有几名有所反应。   梅映寒、君阳……数来数去,都是人群中修为更高的那几个。   隐约意识到什么,白争流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他急急说了一句“等等”,身体往前,转眼来到船舷边!   另有前面有所反应的其他几人。他们在白争流身侧排开,与他一起看着船外景象。   这副模样,自然引来其他江湖客的诸多猜测。而他们还没来得及问起,瞳仁便是一缩。   听到了!   海的另一面,雾的另一边!有高亢有力、强健震撼的歌声传来。   “大海咸水清又清——”   是谁在唱?   众人屏住呼吸。   “白力比武来招亲。春只使包大合唱,又请虾蛄来弹琴!”   伴随歌声,一道船影缓缓自雾中出现,显露在一船人面前。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本章出现的是现实里有的三沙渔歌哦 第368章 渔夫   自船影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江湖客们心头就盛满振奋。   多少时间了?他们多久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声音?   如今周身总算有了浪花拍船以外的动静,哪怕来的是长冲门人,众人看对方都有十足亲近。   当然,亲近归亲近,兵器还是要往出拔的。   江湖客们半是激动,半是警惕,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不远处的船影,看对方越来越近……   如此过了近一盏茶工夫,众人逐渐察觉不同。   “我怎么,”君陶犹豫着开口,“觉得那艘船有点儿小了?”   从对方出现到现在,小君少侠能明显听出来,船上人唱歌的动静越来越大。   从现在的声音判断,对方已经距离他们极近。可哪怕是当下,那船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影子。   “对!”使大刀的汉子点头,视线这会儿也没从船影上挪开,“肯定不是咱们的船。”   这个消息,让众人的喜悦消散一半儿。   他们相互看看,掌心紧扣身侧刀剑。只要对方一有异动,就会做出反应。   会是什么?一道忽然袭向“甲号”的风,还是忽而消失在他们眼前的船影……   短短时间,江湖客们心头已经涌现无数猜测。却没想到,真正等来的,会是一声叫喊。   “吓!”小船上的人像是终于发现了旁侧大船,惊得大叫一声,“哪儿来的船?”   众江湖客:“……”   君陶大喊:“我们都在这儿这么久了,你先前没看到吗?”   话音到一半儿,君阳拉住了他的袖子。可惜动作还是迟了一步,没能阻止弟弟把话说完。   他面皮微抽,看向下方小船的目光更加警惕。配剑白虹闪过一道流光,正体现出主人紧绷的心情。   不光是他,船上其他江湖客大抵都是一样反应。   白、梅则在紧绷之余,扫开神识,悄然去探船上身影……   “小娃娃,”不等两人神识真正落在那人身上,白、梅就听到一声笑音,“这么偷看旁人,可不礼貌!”   两人瞳仁骤缩,二十八将、镇星齐齐嗡鸣!   不等他们作出下一步反应,对方再度开口。这一次,亮若洪钟的嗓音直接落在每一个人耳边。   与白、梅防备的不同,对方竟颇爽朗地回答了君陶的问题,道:“我前头一心唱歌,哪有工夫看周遭?”   刀客、剑客微微抿唇,看向君陶。   小君少侠闻言眨眼。白争流另留意到,君阳还捏了捏弟弟的手。   大约是被哥哥的动作给予了信心,君陶很快开口,道:“听你的口音,仿佛不是这边的人吧?”   “哈哈,”对方一笑,“竟还能听出这来。你的口音,也不像这边儿人啊。”   君陶说:“我来此地,是有要事!”   对方道:“我来此地,是为打渔。”停一停,“这可是生计大事,应该也算‘要事‘。”   君陶眼睛骨碌碌转动,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安静,船上其他人屏息。这时候,对面小船上的人又开口,却是说:“行嘞,我还要去忙活。你们这些娃娃,可比我年轻时会享福多咯,还知道出海来耍……”   伴随话音,船影渐远。   江湖客们察觉这点,原本的紧张都成了怔忡。   这就走了?当真走了?   没有什么阴谋诡计、邪恶陷阱,对方就是个来这边打渔的渔夫?   众人面面相觑,握着手上兵器的力道都松了许多。   这种情形中,王秀兰犹豫着开口,“就让他走吗?好不容易碰到了人,咱们不得好好问问状况?”   “怎么能问!”大刀江湖客急了,“这种地方,哪可能有普通渔夫!那人定是有问题!”   王秀兰:“纵然‘有问题’,也好过先前全然没有思路。”   类似的话音,还出现在其他人口中。   有的主张向前追去,还有人认为“渔夫”状况不明,他们自然不要节外生枝。   一众江湖客争论得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高。   最后,君阳蓦地抬高嗓音,道:“大伙儿都莫要说了,还是听听白大哥、梅大哥怎么看!”   原先喧闹的甲板倏忽静下,所有人一同转向白、梅,目光落在他们面上。   迎着众多江湖客的视线,白争流、梅映寒心头转过千般念头。船上这男男女女,老中青少的声音一起徘徊在他们脑海。   “万一是什么陷阱……”   “我们都走到这儿了,难道还怕‘陷阱’?”   “是啊,要我说,如今最怕的反倒是没有动静!”   白、梅心头终于凝出一个统一的念头。   “追!”   两人发话,原本就赞同追上渔夫的江湖客自然欣喜。那些反对的,也只是抿了抿嘴巴,再未发出什么声音。   不必白、梅继续吩咐,众人已经按照近日分工行动起来。   都是做熟了的工作。不多时,“甲号”以近一旬来最快的速度,破开海雾,驶向渔夫离开的方向!   当下时刻,前方船影已经变得极小。若非江湖客们多多少少曾经修灵,怕是要分辨不出浓雾中的那一点。   舞大刀的汉子站在“甲号”最前,身体有一半儿探出船外。   方才数他最反对,这会儿,也数他最着急。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嘴巴里不断念:“怎么这么快?他怎么走这么快!”   过了会儿,又转头问掌舵的白争流:“白大侠!咱们还能再快一点儿吗?”   白争流目光落在前方,大脑快速转动。   对方问的问题,他这会儿也在想。   想要让船的速度加快,无非就是那几个法子。减轻船的重量?不可能,他们必须守住船上的所有食物。   加快下舱划船力道?可行,不过……   这一刻,白争流分辨出了耳边的风声。   “呼呼”的声响徘徊在他身畔。那么清晰、分明,又容易被人忽略。   他眼神一点点变亮,轻声回答:“有。”   下一刻,刀客身后发出一声“砰”响。不少心神紧绷的江湖客被骇了一跳,猛然回身,就见原先略显干瘪的白帆竟在瞬间变得鼓胀。周遭浓雾仍在,紧密围绕着整艘船。唯有那帆,像是被大风吹过。   “快了!真的快了!”   怔忡之后,大刀江湖客迅速意识到这点。   同时,他和船上其他人发觉了另一件事。   正在吹动白帆的风,其中明显夹杂着灵气。   所以,这是……   梅映寒眼神晃动,什么都没说,只调动起自己的灵气,一样化作轻风,卷向鼓鼓荡荡的船帆。   有他加入,白争流压力一轻。   他神色微微一亮。碍于手上动作,这会儿不便去看情郎,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   再往后,君家兄弟、王秀兰、舞大刀的江湖客……   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甲号”的行进速度也越快越快。   然而不论他们走得多快,与前方船影之间的距离都不曾缩短。   众人逐渐察觉出了其中诡谲。甲板再度变得安静,一时之间,只能听到风吹动船帆的声音。   虽然心弦紧绷,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劝说白争流停下。   是啊,他们散在雾里那么久,终于等来一个变数。无论这个变数象征的是危险还是机遇,江湖客们都该一试。   海风吹在众人面孔上,吹散了少数人的犹疑,让他们也一点点变得坚定。   “大海咸水清又清……”   远方渔歌再度唱响。   “白力比武来招亲。”   君陶跟着小声念道。   “春只使包大合唱……”   渔歌仿佛比之前近了一些。只是肉眼来看,那艘小船依然行在远方。   白争流心头却是一动。以他如今的识海强度,纵然前面不曾认真分辨渔夫唱出的调子,这会儿依然能接上下一句。   他与君陶一起念:“又请虾蛄来弹琴!”   没有错,当他们嗓音传出,渔夫的歌声明显加大。似是开口之人心情畅快,往下又唱:“大海咸水清又清,”却是换了新词,“刀鱼身长刀法好,仗义行侠打不平。   “大海咸水长又长,鲳鱼小姐做眠床……”   不必白争流额外说,等到渔夫唱到这儿,整艘“甲号”上的江湖客都跟着唱了起来。   小船的影子不断从雾中拉近,朦胧之中,众人甚至看到了上头渔夫的身影。   那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身材略矮,脸上却带着极为爽朗的笑意。手上一把鱼叉,正站在船末回头。   对上江湖客的目光,他甚至抬起手,向他们招了招。   君陶愣愣地抬起手,也朝对方招了招。   下一瞬,一股刺目的光照进所有江湖客的眼睛。众人下意识地闭眼、遮挡视线,唯有白、梅,在这关键时刻,尚能散开神识,好让自己知晓周边变化。   可等四侧场面映入识海,两人还是怔住。   阳光、蓝天……蔚色的大海,在远方跃动的游鱼。   白争流、梅映寒眼皮颤动,缓缓睁开双目。   与识海中一模一样的场面被纳入肉眼,两人却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在雾中徘徊了整整一旬的船,竟就这么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感觉这个架势有点危险啊为什么三更越来越……江江,不要打牌了,努力TT! 第369章 返回   白、梅之后,其他江湖客也相继睁眼。   他们一样教眼前场面惊住。那之后,心头才浮上喜悦。   大刀江湖客不可置信地问周边人:“咱们这是出来了?”一顿,又喃喃念,“可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映寒看他一眼,回答:“现在来看,应该是前头那位‘渔夫’为你我引路。”   大刀江湖客无言相对。他前面虽然也默认了“跟随渔夫离开”一事,可说白了,还是按照对方会把他们带去一处陷阱准备。哪能想到呢,渔夫竟真的是好心人。   不对。   男人心想:“我们这么多人,不说武艺多高超,起码各个都是修灵者。可身在那浓雾时,却毫无应对的法子。渔夫却能从容在其中穿行,他……”   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或者说,他到底是不是“人”?   种种疑问徘徊在男人心头。同时,也徘徊在其他众人心头。   离开浓雾的喜悦普一出现,便消散得七七八八。余下的,便是对眼下状况的担忧。   君陶问白、梅:“白大哥、梅大哥,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因这句话,在场诸人的目光大多落在了刀客、剑客身上。   王秀兰也开口,道:“咱们现在是出来了,可总不好就这么走了。”   对啊!众人也这么觉得。无论前头遇到了什么,出海的时候,他们可是抱有一腔雄心。   要真这么回胶县,不正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再有,虽然直到现在,长冲门妖人都没有动静,可江湖客们绝不会因此就认为他们无害。   一定有更大的阴谋在酝酿。而现在,就是他们距离“阴谋”最近的时候。   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白争流道:“自然不能走。”   说着,他视线转动,一寸寸看过面前每一张面孔。   确定所有同伴眼神中都带着坚定,白争流继续道:“无论前头那船家是什么身份,他能出现在那片雾里,还能把咱们带出来,说明他对里头的状况极熟悉。”   这点毫无疑问。众人点头。   白争流:“倘若是他,或许能带我们找到长冲门妖人。”   江湖客们若有所思。   “可白大哥,”君阳问,“如今浓雾、渔夫都没了影子,”他们四面八方,都是一片碧海蓝天的秀丽景色,“咱们要如何找到那人?”   白争流说:“这个嘛——”   众人视线之中,他镇定地迈开步子、镇定地来到船边。   然后,江湖客们就见白争流将手撑在面前,做出一个向外扩出的形状,喊:“船家——您还能听到吗?”   梅映寒:“……扑哧。”   他忍俊不禁。听到笑音,刀客回头,眉尖挑起看他。   梅映寒眨眼,走到白争流身边,一样做出架势,朝外喊:“船家——!”   这下子,轮到白争流露出笑意。   实话说,天山大师兄如今的动作、姿势,和他平日展露出的气质颇为不搭。没了那份温和从容,更多一份洒脱。   白争流看在眼里,却觉得喜欢。他从来都知道,心上人并非雪山上的雕塑,而是那样生动鲜活。   刀客转过身,继续喊:“多谢您送我们出来,不过,我们这趟出海,是抱有一番目的!”   两人的声音交替缠绕,落在海面。   有他们带动,君家兄弟、王秀兰、大刀江湖客……其他人也开始朝海面喊话。   有单纯说希望船家再出现一次的,也有说起他们从普隆山一路走来,为的就是找到长冲门妖人,希望船家成全的。   还有人扯着嗓子,问:“这片海十分诡异,不知船家对其中状况知晓多少?”   他们的嗓音落在海面上,良久,无人回答。   江湖客们略有泄气。这时候,白争流眼神心中一动。   虽然不知道前头那几首渔歌对船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过……   他嘴唇微微张开,唱:“大海咸水清又清。”   原先就是极简单的调子,刀客前头又已经唱过一次。这会儿再唱,轻轻松松。   在他的带领下,不多时,船上已经响起一片渔歌声调。又数君陶唱得最大声,嗓子都扯起来,一面而唱,一面儿挺胸抬头,连身子都往上飘。   君阳赶忙把弟弟拉住,不让弟弟当真飞到天外。   “大海咸水深又深……”   “大海咸水浪又浪——”   “船家,船家,你在哪儿?来见见我们,听我们说句话吧!”   “是啊,来听我们说句话!”   “大海咸水——”   “我说,”一道无奈的嗓音从船边响了起来,动静不大,落在在场众人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你们人都出来了,何必再在这地方耽搁?还是快些回去,免得家人担忧!”   江湖客们瞳孔猛地缩小,趴在船舷,向下看去。   见着了!一条小小的渔船,正浮在他们这艘“大船”旁侧,船头站着刚刚与他们分别的渔夫。   以对方的位置,想要看到江湖客们,便必然要抬头。只是日头太盛,仿佛刺到了他的眼睛。渔夫的双眼为此微微眯起,整个人更显得淳朴憨厚。   听着他的话音,白争流:“船家,若真现在回去了,便是我们自己日日担忧。”   渔夫无奈:“这是为何?”   白争流反问:“您在这儿待了多久?”一顿,“几个月前,是不是还有一伙儿人过来?”   渔夫没有应话。   白争流能看出来,对方虽不答,却还在继续听自己讲话。   他便往下说:“我们这趟出海,便是为了他们。”三言两语,说了长冲门人所行恶事。   讲得简略,却叫听的人义愤填膺。   最后,白争流问:“船家,我们一路经历磋磨,好不容易到了此处。眼见有找到那群人的希望,.余彦又分明知道他们还有恶事要做。你说,都这样了,我们还能走吗?”   似乎是不能的。   渔夫脸上仿佛出现了这样的意思。白争流见状,又要往下开口。   而这时候,刀客周遭,其余人已经慢慢变了脸色。   又以那大刀江湖客的神色变化最为清晰。他望着渔夫,嘴唇都微微发抖。   刚刚才琢磨过那渔夫到底是不是人,这才多久?他就见到了对方不是人的铁证!   前面对方的身影一直被浓雾遮住,众人便看不出什么。直到现在,雾气散了,大刀江湖客眼里清清楚楚,渔夫身侧,竟然没有影子!   他就像是一根竖在海水中的柱子。正专心地看白争流,还在刀客话音停顿时叹气:“唉……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   大刀江湖客手指都有点发僵。他稍稍往前,想要提醒白争流。又想,万一白争流受了惊吓,反倒误事呢?   正想着呢,脑海里飘来一道声音。   “井兄,”是叫他,“冷静,莫动。”   大刀江湖客眼神一震,顺着声音看向它的主人。见梅映寒正望着自己,眼神从容而镇定就。   可是……   男人嘴唇动了动。   他没来得及说出问题,梅映寒已经言简意赅地继续往下:“你看到的东西,争流自然也看到了。”   大刀江湖客一愣。   既然看到,为什么还这么从容?   他正想不明白,梅映寒的嗓音再度出现。   他帮对方梳理思路,道:“他前头做得事,是不是在帮你我?”   大刀江湖客嘴唇抿了起来。   梅映寒又道:“他现在在做的事,是不是在劝你我?”   大刀江湖客:“……咕嘟。”   他咽一口唾沫,原本波荡的心情,因梅映寒这两句话,慢慢变得平和。   是啊,碰到活人的时候,自己知道他们有好有坏,不可尽信。还是得细细观察他们行事,才好判断是否交托后背。   碰到渔夫,怎么就不记得了?   男人镇定下来。梅映寒又观察他片刻,确定他这边不会再出问题了,便把注意力挪到其他人身上。   “请船家成全。”   船头,白争流朝船家拱手。   “‘成全’。”后者笑了笑,扭过头,看向身后。   困住江湖客们数日的迷雾,竟然再度出现了。只是这回,他们隐约在雾气当中看到了其他东西。   白争流眼睛微微眯起,认真分辨。半晌,他瞳仁微缩。   也是此刻,浓雾已经没过“甲号”旁侧的小渔船,眼看要将渔夫跟着淹没。   “船家!”在这关头,白争流又喊:“另有一事,还要拜托您帮一帮!”   渔夫问:“是什么?”   白争流听着他模糊起来的话音,抓紧时间开口:“与我们一同来的,另有三艘船。现在,他们兴许依然迷失在海面。若是可以,请船家帮着找寻他们,也将他们一并带来。”   渔夫又问:“‘一并带来’——你如何知道,他们不是早就想走?”   白争流神色坚定:“我自然知道。”   从普隆山一同出发的那些同伴,在他们行路途中不断加入的同伴……   “不光是他们,”白争流又补充,“胶县那边,后头怕是还会有其他船出海。”   只是依靠快马、信鸽,消息传递的速度还是太慢,他们又急着追赶离开的长冲门人。可以想见,等他们的信送到各大门派,必然将掀起又一波东行浪潮。   “哈哈,好!”渔夫明显满意白争流的回答。他嘴巴里念了一句话,船上众人却没有听清。   只依稀辨出几个字,“如此风骨……安心——”   作者有话说:   来啦!   又是这个点了,我感觉今天三更也会推迟…… 第370章 上岛   不多时,浓雾彻底覆盖了“甲号”。   这时候,江湖客们心头已经没有了从前的仿徨,留下的唯有坚定。   “你们且往前。”渔夫把这话留给他们,“看到前头的影子了吗?一路过去,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只是抵达之后,还须快快下船。这玩意儿太显眼了,万一教上头那些……发觉——”   讲到后面,渔夫嗓音渐远。   小船再度离开。临走时,给江湖客们留下了目标。   不必白争流多说,众人已经开始拉帆。   “他刚刚说,”君陶一面干活儿,一面琢磨,“万一让上面的什么发觉?”   君阳:“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阿陶,莫要再用灵气了。既然船家有意警告,咱们还是把力气留在后面。”   君陶应了声“好”,果真收敛了正在运转的灵气。   双脚重新踏上甲板,青年眉尖先是拢起,随即慢慢松开。   还好……呃!   他晃了一下,不适感再度涌出,又被君陶艰难地压了回去。   他视线死死落在不远处的黑影上,尽量用其他思绪来充斥自己脑海,不让自己继续关注身体状况。   半晌,还真让君陶看出一点儿端倪。   “那东西,”青年轻声道,“像是一座岛。”   这个猜测,在不久之后得到了证实。   随着“甲号”愈发靠近黑影,黑影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庞大、巍峨……与其相比,“甲号”就像是一只小得可怜的虫子。而站在甲板上的江湖客们,则比虫儿还要不引人注目。   不多时,“甲号”停靠在小岛岸边。   这下,哪怕不论渔夫之前的警告,众人也察觉到异常。   整座岛的边缘都透着森森冷气。再细去感受,那又哪里是什么寻常寒冷?分明就是阴气!   江湖客们心头警惕。等下了船,行在前面的人第一时间开始寻找地方躲避。   白争流则在后方,直到看到所有人都从船上离开,这才一并从船舷跳下。   双脚轻巧地落在岸石上,之后,刀客转过身。   他没像其他同伴那样急着藏起自己的身影,而是探出神识,推动“甲号”,让它一点点飘远。   等到船只飘出一段距离了,白争流又抛起二十八将,又神识操控着,让长刀在半空出鞘。   让船离开,是考虑到渔夫前面的忠告。再有,哪怕渔夫不说那句“万一教……发现”,白争流也不会忘记:不出意外的话,长冲门人可都在岛上!   虽然把船推走,有再也找不回来的风险。可让它留下,情形兴许会更糟。   唯独的问题是,万一其他人行在路上,恰碰到一艘空船……   白争流继续控制爱刀,让它最锋锐的地方指向甲板。   “咯拉——”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二十八将以刀为笔,就这样开始在甲板上留字。   写清楚自己一行人的进度、打算,顺道规划一下众人之后要怎么会和。这之后,白争流才算收刀入鞘。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看着在浓雾中再度远去的二十八将,这才回身,细细观察自己身后的岛。   虽然从海上往这边看时,只能看到一片浓雾,岛上的视野却还算清晰。一眼望去,能看到数丈外的情形。   白争流大略观察一番,很快追上前面上岛的同伴,与他们一起用灵气遮掩身影。   江湖客们初来乍到,事事警醒。   “越往内,”梅映寒一面观察,一面低声对白争流道,“阴气便越浓郁。”   白争流轻轻点头。   若从空中俯瞰,眼下的岛,该是一个不那么规则的圆形。   而从他们上岛的方向看,原先的圆,就成了一个三角。   愈是往里走,地势愈高。   约莫是受阴气影响,这里并没有什么植物。一路走来,白、梅只看到了零星苔藓覆在石块上。   这些苔藓颜色暗沉,浓绿中隐约又透着一丝稠红。有江湖客一脚踩上去,立刻有汁水从中挤出。乍看上去,分明是一片血色。   再之外,就是那些早已枯萎,却尚未倒下的树木了。叶子掉光多年,树干变成一种枯惨的白色。白争流从庞走过,还隐约听到细微声响从树干中传出。   “窸窸窣窣……”   他眼皮一跳。下一息,一只甲虫从树干裂缝中爬了出来。   它抬着脑袋,不知是在空气中找寻着什么。不一会儿,寻到目标,展开双翅。   “嗡嗡,嗡嗡……”   甲虫从树上飞起,翅膀下的身子映入白争流眼中,惹得他头皮微微一麻。   那里并不是如寻常虫子一样的光滑皮壳,而是一片坑坑洼洼、色泽鲜红的部位。乍看上去,有几分像被剥开的石榴。以修灵者的眼光细看,却会发现那些“石榴籽”正在甲虫背上起起伏伏。   白争流被恶心得够呛,连忙挪开目光。这时候,甲虫也找到了它的目标,专心地把自己埋在刚刚被人踩裂的苔藓上。   白争流吐出一口气,快步往前。没几步,走到那踩到苔藓的江湖客旁边。   后者见了白争流,原先还在莫名。等刀客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终于瞪大眼睛,低头去看自己的鞋子。   这一眼,鞋面儿、鞋底还是干干净净。但等他将用来隐藏自己的灵气从鞋底撤走……“嘶!”   江湖客倒抽了一口冷气。   就在那一瞬间,忽而有无数“嗡嗡”声响从他们头上脚下、四面八方传来!大量甲虫从石缝、树干上爬出,对着江湖客的鞋子虎视眈眈!”   他赶忙又把灵气盖了上来。然而这不过寻常遮掩,能治标,绝不能治本。   白争流手腕一翻,拿着二十八将,对那江湖客道:“把你鞋底削去半寸吧,没办法了。”   江湖客无奈点头。   一行人停下,看刀客为人处理鞋子。   有人前面已经察觉异动,这会儿更是心神紧绷。也有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旁人停下,自己便跟着停下。见了白争流的动作,既然十分茫然。   直到被削掉的鞋跟被丢出去。一瞬间,所有甲虫倾巢而出,竟是在空中直接把那节鞋跟围住!   看着眼前一片一片的“石榴籽”,君陶:“呕……!”   他一阵范围,勉勉强强抬手捂嘴,这却明显不够。还是稍后一些,君阳同样抬起手,遮住弟弟的眼睛,君陶才感觉好些。   感受着兄长掌心的温暖干燥,君陶讲话还是有点磕巴,“可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梅映寒回答:“应该就是普通虫子。”   众人用一种“你在开玩笑吗”的眼神看他。   梅映寒补充:“普隆山上的走兽会被阴气影响,这儿的自然也会。再有,这边虫蚁接触阴气的时间,怕是比普隆山走兽早上许多。   “不光是虫子。诸位且看,两侧的植物……’”   顺着梅映寒的话音,众人朝周遭望去。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进了一片“树林”。   四处都是狰狞惨白的树干,像是一具一具枯骨,对着江湖客们张牙舞爪。   “这地方,”大刀江湖客嗓子微微发哑,“看着便觉得邪门儿!那劳什子‘极星天尊’,就待这里?”   白争流无声地摇一摇头。他倒是觉得,要是长冲门妖人信奉的“尊者”已经来了,当下他们看到的景象定然不止如此。   不过,梅映寒的话,还是说服了众人。   王秀兰甚至想到:“动物、植物接触阴气,会变成这副样子,那人呢?”   众多江湖客屏息,脑海里多少出现一些可怖情形。白争流则想了想,回答:“我们见过的沐鹰、秦桑,包括姚夫人,他们倒都还是从前的样子。”一顿,“不过,这兴许和他们修炼的邪功有关。”   这个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周边的虫子基本完成了对鞋跟的抢夺,得胜的甲虫站在鞋跟上,口器覆上那片稠红色的苔藓汁液。   其余虫子则再度隐入环境。若非江湖客们笃定自己先前所见,看到再度空下来的树林、石头,恐怕要以为自己做了一场不同寻常的幻梦。   虽然眼前清净了,江湖客们还是不曾在此地多做停留。而是赶紧迈开步子,朝岛内深入。   众人越爬越高,越高便要消耗越多灵气。一个时辰过去,人们多少觉得负担。   他们习惯性去看白、梅两个,又提议:“走了这么久,咱们还没碰到什么险情……前头那些虫子是恶心,可它们仿佛只是受岛上原有的东西吸引。白大侠,梅大侠,你们看,是不是能先把咱们的护体灵气撤掉?”   “是啊!再这么下去,不等碰到那群妖人,咱们——”   后半句话是大刀江湖客说的,却不曾讲完。   说到一半儿,他面皮抽动一下,不太确定地转口询问:“那边是不是有动静?”   场面像是他们在海上听到渔歌时的重演,却又完全不同。   “呼、呼……”   乱石白树之中,有人不断向前奔逃,不多时,出现在江湖客们眼前。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今天连二更都晚了……!   三更九成九还是下午TT,这里说一下,就不发请假条了 第371章 伤者   “呼……呼……”   来人还在奔跑。   跑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有好几次,江湖客们都觉得他立时就要摔倒。   然而君陶前冲的动刚做了一半儿,那人竟又站稳了身体。扭过头,慌张又恐惧地看一眼身后。   见后方空空荡荡,他似安下心来。可这样的安心也并未持续多久,很快,来人又开始重复之前的行动,三步一晃地朝前跑去。   君阳压着弟弟的肩膀,目光依然落在来人身上,低声道:“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这也是其他江湖客的一致想法。   虽担忧正跑着的那人,可众多江湖客都未轻举妄动。   一是依然记得渔夫前头的话。来人看起来十分可怜不错,可万一他就是渔夫让他们防备的存在呢?拿软弱可怜面孔骗取同情,反手便将人拉入陷阱的事儿,在场的江湖客都没少碰见过。   二,则是那人虽满惊惧,却依然能动能跑。短时间内,不像有性命之忧。看表现,又对这座岛颇有了解。看到石头上的红苔藓,都一律绕着走。   倒是江湖客们,上岛不过几炷香工夫。贸然露头,后面中招了,怕是连冤屈都没地诉苦。   抱着这样的心思,无人轻举妄动。   他们静静地看奔逃者从自己眼中离开,目光转向对方背后。   是什么在追逐他?长冲门妖人,或是“极星天尊”……   抱着这样的心思,片刻后,又有声音传来时,江湖客们纷纷打起精神。   他们视线一挪不挪,落在声音传来的地方。不消片刻,分辨出:“呼哧、呼哧——”   众人愣住,大刀江湖客脱口而出:“不是吧,那人不是已经跑走了吗?”   其他人没说话,可看神色,心头多少也有一样的困惑。   这时候,梅映寒开口,客观道:“同样是喘息动静,两边的声音却不太相同。”   是这样吗?众人思索,倒是不曾怀疑梅映寒的话。   若把修灵一事比作往瓶子里装水,贴着“白争流”与“梅映寒”两个名字的瓶子,里头的水比他们其他所有人都多。江湖客们先前已经感受过灵气对自己耳力、目力的提升,此刻自然明白,梅大侠会这样说,便是已经听出自己没留意到的细节。   这些细节,对于其他人而言,仅仅是时间问题。   果然,不消片刻,又有人开口:“是。新来的这个气息更弱,也更急促。”   “可恶!”大刀江湖客一拳落下,未伤他人他物,只砸在另一只手掌心。   他面容看来粗犷,这会儿却展露细心。知道情形未明,自己还是莫要触碰周边,以免显出痕迹。   “他们怕就是胶县被抓来的青壮吧?”君陶愈发忧心,“阿兄你瞧,两个人身上都明显带伤。”   这是实话。虽然距离远,众人还是从两个奔逃的人身上看出许多细节。各样淤痕、鞭伤……仔细观察,甚至能看出他们被从指根截断的手指头。   这些伤势,和普隆山中“监工”们对付被抓来青壮的手段恰能对上。江湖客们看得义愤填膺,各自抓起兵器,只等奔逃者后方追逐的人露面。   他们未等太久。   大约是前面受伤太重、此刻体力用尽……不多时,第二个跑来的人跌倒在地上。   光是摔倒也还罢了,可他落地时角度不对,明显是崴了脚。   来人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哀叫,浑身都动起来,用尽所有力气,帮助自己站起。   他原先速度就慢,这会儿更是一瘸一拐。努力良久,也不过挪出一丈距离……“啊!”   伤者脚下一滑,再度落在地上!   “不行,不行……”   几次尝试,来人都不曾站起。   他神色愈慌乱,几次回头。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江湖客们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众人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   压根没人知道他们到来,眼前伤者绝不可能是针对他们设置的陷阱。   再有,他们是来救人的,怎么可以为“引蛇出洞”,就让原先就陷于苦难的百姓承受更多折磨?……像现在这样,继续藏匿身形,同时为男人疗伤,不也是一举两得。   白争流身体蹲下,掌心灵光浮动,眼看就要落在男人身上。   男人还对刀客的动作一无所知。意识到自己腿已经废掉后,他咬咬牙,干脆用手肘代替了双脚,开始在地上爬行。   一步,两步……   “哈哈,这次又是你输了!”   江湖客们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白争流替男人疗伤的情况,陌生嗓音在耳边炸响时,有好几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一个激灵,蓦然抬头,就见白木尽头,出现两个暗红色的身影。   再一细看,原是那两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暗红道袍。一个脸上带笑,与身侧人调侃。另一个则面皮绷紧,不用问也知道,他一定是“输了”的那个。   这些却都不是重点。   最让江湖客们心惊的是,乍看起来,这两人分明是在寻常走动。可每迈出一次脚,他们竟都能挪动近一丈距离。   缩地成寸!   白争流脑海之中出现这四个字,同时闪现出无数从前看过的神仙话本,就连手上动作都不由顿住。   也是这短短心思转动的工夫,红袍人们已经出现在江湖客们与伤者面前!   “没用的玩意儿。”“输了”的人明显心情不好,瞥着趴在地上的伤者,他“啧”了声,抬起脚,便直接踹了下去。   伤者不敢抬头,伏在地面,浑身发抖,口中喃喃念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心头则是一片绝望。自己害大人“输了”,没有逃在另一人前面。大人丢了面子,定然要……   恐惧的泪水不知不觉溢满他的眼眶。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始终没有到来。   相反,伤者花了颇长时间,分辨出一声惊叫。   “啊——!!”   这叫声——   伏在地上的人瞳仁骤缩,不可置信地意识到:是“大人”在惨叫!发生了什么?!   他又是惊愕,又是仓皇地抬头。红袍人飞出的场面映入眼中,灵气与阴气剧烈碰撞,产生出一股极强的波动!   伤者身上仅有的遮身布料因这波动而飘扬起来。他眼神恍惚,想:“我一定是在做梦……”   “梦”中,他身侧浮出数道身影。   像是有水泼来,泼去他身边的尘埃,也让原先隐藏着的江湖客们显露踪迹。   白、梅在前,二十八将、镇星齐齐出鞘,一同对准前方红袍妖道。他们身后,诸多江湖客分散两列,恰排成一个三角模样,将伤者守在当中。   这是?!   看看身前,伤者浑身发抖。   他艰难地抬手,在自己手臂上轻轻一掐……   长久的折磨,已经让他感知不到比较微小的疼痛。   男人一咬牙,干脆从身侧捡起一块石头,朝自己手臂砸下。   “砰——!”   不给红袍妖道反应的时间,白、梅一跃而上,驾着灵气,攻向两人!   他们身后,君家兄弟并其他江湖客看似不曾动身,却有源源不断的灵气从他们身上涌出,若丝丝缕缕的细线,缠绕在白、梅身上,灌入他们经脉。   这是他们在方才匆匆商量出的战略。   以妖道“缩地成寸”的表现,对方的实力十有八九在白、梅之上。另外一成、两成可能性,则是江湖客们对灵气的运用了解还是太少,这才不能展露出自己的真正实力。   可双方既要相对,就不能冒险。   灵气对阴气有天然克制作用,面对强大敌人,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最初一刻爆发最强大的力量,一击即杀!   刀客、剑客面前,红袍妖道瞳仁收缩,似是完全无法理解眼下场景。   一直到携带刀剑杀戮锐意的灵气卷到他们身前,两人才匆匆抬手,要捏动法诀。   却已经太晚了。   江湖客们以所有人丹田中的灵气被耗去九成的代价,在一息之中,斩杀了两个红袍妖道。   眼看妖道们的身体在灵光中湮灭,白、梅在原地静站片刻,确保再不会出什么变故,方才收刀、收剑,回身去看被其他人护卫着的伤者。   “我们是从胶县出海的,”白争流这么开口,“你是那儿的人吗?我们听说,半年前,有许多胶县青壮被妖人欺骗。”   伤者不曾抬头。   白争流看他还在发抖,心中不忍,嗓音都更柔和一些,继续说:“不要怕。和我们说说,岛上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这次过来,就是要带诸位回……”   接下来的话,白争流没有说完。   虽然前头看了伤者良久,但当下,还是头一次他与对方这样接近。   以如今的角度,白争流恰能从伤者头发的缝隙中,看到他的面颊。   上头有许多新伤旧伤,这些却不是吸引白争流视线的东西。真正叫他在意的,是自己看着伤者时,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白争流嘴唇抿起,道:“抬头。”   伤者哆嗦一下,将脑袋埋得更低。   白争流心脏“怦怦”跳动,骤然伸手。也不嫌弃伤者身上脏污,就那么扣住对方下巴,硬生生迫对方抬起面颊!   看到他的动作,在场其他人自是吃惊。可吃惊之后,他们一样朝那张不断躲藏、不敢显于人前的面孔看了过去。   “沐鹰。”   白争流面色冰冷,叫出身前人的名姓。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72章 心魔誓?   近几十年中,长冲门在江湖上活动频繁。早前为应对血魔,众多门派联手号召群雄,建起屠魔盟,他们更是牵头门派之一。   而沐鹰、秦桑这对“师兄弟”,历来是长冲门中表现最活跃的一批。不光白争流,在场其他人多半也认得他的面孔。   正因为认识,众人纷纷惊愕。   他们止不住地拿目光去打量地上的伤者,同时惊呼:“沐鹰?!”   “为什么会是……”   “怎么是他?不该是胶县青壮吗?”   “沐鹰?长冲门那个沐鹰!?”   “吓!这么一看,果真是他……”   一叠动静中,沐鹰原本就糟糕的面色显得越来越差。   白争流看在眼里,颇为稀奇:“前头那么多恶事都做了,到此刻,你却知道没脸吗?”   沐鹰咬牙。   他还是想低头。可有白争流控制,他压根动弹不得。   只好仰着面孔,任由众人视线落在自己面上。   等最先的惊讶过去,江湖客们的目光就成了仇怨、痛快……谁还没几个被长冲门祸害的亲朋了?白、梅运气好,师弟师妹被这伙儿妖人掳走了,都能活着归来。其他门派的弟子,却不一定有这样的好运气。   不过,他们也知道轻重缓急。再仇怨,当下依然并不妄动,至多口头上骂:“我呸,白大侠当真高看这畜生!”   “正是,畜生如何知道‘没脸’?”   “我师兄平日待下头的师弟师妹最为关照,却被这群畜生……”   后面这句,是个黄山弟子说的。话都没讲完,这黄山弟子已经泣不成声。   其他江湖客听得不忍。再看沐鹰,眼里仇怨更多,骂声也更大。   白争流并未阻止。让大伙儿骂骂,也算给他们发泄的渠道。   这么听了半盏茶工夫,他终于有其他动作。   左手维持着扣住沐鹰下巴的姿势,右手则抬起来,示意众江湖客安静。   人们看到,声音逐渐低下去。这时候,白争流再开口,问沐鹰:“你成了这副样子,想来其他长冲门人也差不了多少,对否?”   沐鹰仍是咬牙。   白争流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   他不准备与沐鹰费口舌。对方既然不答,刀客便探出神识,欲直接在对方识海当中搜寻答案。   沐鹰尚未防备,便觉得头脑当中一阵剧痛。   他面色骤然煞白,身体颤抖不止。大量冷汗从鬓角滚落,嘴唇都哆嗦。分明没过多长时候,人却已经像是被从水中捞出来的尸体。花了好大精力,才吐出一声:“不……”   白争流漫不经心:“哦,那你要直接说吗?”   “对,对。”沐鹰痛苦地回答。   嗓音落下,头脑中那股刀子翻搅似的疼痛顿时弱下许多。   他如蒙大赦,同时心头恨恨:“这伙儿人,竟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正道’!这上来便搜魂的手段,纵是那老畜生门下弟子也……”   白争流说:“‘正道’或者‘不正道’,自然看所行目的为何。对你这种恶事做尽之人,用不着客气吧?”   沐鹰闻言悚然,忽地意识到,对方只是停止了“搜魂”,神识却依然停留在自己识海间。   自己有什么想法、念头,这年轻刀客统统都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明白这点,沐鹰不敢继续乱想。收敛心思,只当自己是一块儿石头。   白争流却不可能放过这颗明显对岛上诸事知之甚多的“石头”。见沐鹰颤颤巍巍、难以开口,他眼睛微微眯起,便要有所行动。   “我说,我说!”沐鹰从刀客神色中看出威胁,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几个月前,我们上了岛。袁松涛那狗东西,找到老魔前头说的位置,便要像他说的那样,开启‘通道’。”   “通道”。   白争流眼神微安,面色不动,冷声道:“继续。”   沐鹰恐惧地看着他。任谁见了此刻的男人,都无法将他与过往长冲门中的“沐前辈”联系在一起。   纵是他自己,也绝对想象不到。开启通道、迎接尊者降临,原本是自己半生奋斗之事。可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恐惧之后,愤恨涌上。沐鹰继续道:“我们将这些年积攒的阴石全都搬来,布置在老魔头吩咐的地方。再加上招魂幡,其中万千怨鬼同时被引动……一时天地变色,阴风滚滚。我们便眼看着,‘通道’被打开了。   “不多时,那头有人出来。便是那群红色袍子的走狗,他们一面往外,一面谈笑。   “袁老狗连忙上前,把供……供品,便是其他还没用完的阴石捧给他们,也想知道老魔头本人什么时候来,我们好做些准备。   “结果呢,那些走狗不过是看来一眼,便嫌弃着说,这等小世界,连阴石都不过尔尔!若非老魔头吩咐,他们绝对不愿意前来。   “我听到这话,已经觉得不对,便悄然后退。袁老狗却还立在原地,一副恭敬表现,我呸!”   在众多江湖客的目光里,沐鹰啐了一声,显然对“掌门”的做法不屑到了极点。   自己日后受了那么些苦难,凭什么他就能死得那么干干脆脆、痛痛快快?   他心头不平。这时候,白争流又开口,淡淡说:“莫要废话,继续。”   好吧,继续。   沐鹰压下心头怨愤,不太情愿地继续开口。   “先前那话音里满是嫌弃的红袍走狗之后,又有另一个红袍走狗开口,却是说:‘这个小世界虽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尊者却说了,咱们在这儿做什么,他都不理,这还不好吗?’   “讲完这句,两个红袍走狗哈哈一笑。其中一人抬起手,就扣上袁老狗的脑袋。   “再之后……”   沐鹰闭了闭眼睛,仿佛还能直接看到当天的情形。   类似的剧痛,他们自己也做过不少。不过从前,他们才是按住旁人、不给他们挣脱机会的一方。   轮到自己,纵是被沐鹰嘲笑“恭敬”的袁掌门、袁松涛,也瞳仁一缩,意识到:“几位尊者,这……”   话音尚未落下,那扣住他脑袋的红袍妖道已是咧嘴一笑,掌心用力。   沐鹰听到了“咔”的一声脆响。他脊背发凉,意识到,袁老狗从前炮制过不知多少次同样的动静。这一回,却轮到他自己。   而在场其他红袍妖道看到这一幕,竟是半点儿神色变动都没有。   他们依然说笑,依然抱怨嫌弃着眼下的小世界。同时畅想,“罢了,等把这儿做成‘血海’呈予尊者,尊者八成也不会受。到那时候,‘血海’不还得你我来享受?”   “话是这么说,可这么一个地方……”   “再怎么样,也是一个开辟了‘通道’的世界。这年头,想找到个修炼空间,难!”   红袍妖道们三言两语说定,这时候,扣住袁掌门脑袋之人也松开了手。   沐鹰面皮紧绷,朝“掌门”看去一眼。就见对方人还站着,头发缝隙中却隐隐约约地涌出了什么红色、白色……   他浑身战栗,威胁感盘浮心头。直觉在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想活命,就跑!   抱着这样的心思,沐鹰缓缓后退。   “我那时候,”数月之后,他嗓子沙哑,对白争流与众江湖客道,“已经转过身去,是以并不知道后头发生了什么。只仿佛听到袁老狗惨笑,那些红袍走狗惊呼怒斥……等我也被抓回去,就见地上、空中,到处都是阴石粉末。为首的走狗手中拿着招魂幡,那招魂幡却似受了什么损坏,被从中间掰折。   “原本已经开启的‘通道’,”讲了那么久,他终于说到最让江湖客们在意的点,“本身便并不稳定。如今,给它提供气力的两样东西都没了,自然也就关闭。”   众多江湖客听着最后两个字,哑口无言。   “关了?”   “难怪这群妖人出海那么久,咱们却始终没察觉什么动静!”   “这倒是好事一桩……”   “莫要急着欢喜。那‘通道’是一时关了,还是长长久久地关了?……岛上还有多少红袍人,他们就甘心留在这儿、一天天地等着,此外什么都不做吗?”   一圈儿分析下来,人们原本略略松快的心情又回归紧绷。   而白争流面向沐鹰,下巴微抬,嗓音依然冰冷:“听到了吗?说!”   沐鹰抿了抿唇,到底开口。   只是当下,他说出的不再是江湖客们想要的答案,而是:“我都讲完之后,你要怎么对我?杀了我吗?”   白争流眉尖微挑。   他没讲话,但光是这么一个神色,已经足够沐鹰理解他的意思。   沐鹰定定看他。竟是缓过气来,与刀客讨价还价。   “我敢以心魔起誓,前前后后告诉你们的所有内容,若有半句假话,便天打雷劈、魂飞魄散!你呢?   “若你也以心魔起誓,等我把你们要的东西说完了,你们便放过我,护我离开这鬼地方。日后,也绝不追杀于我……若有违背,譬如哪天伤我、哪天又要杀我,便同样是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样,我便继续往下说。”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73章 起誓   江湖客们还是头一回听说“心魔誓言”的说法,不由微怔。   等他们花些时间、反应过来——   “白大哥!”君陶第一时间叫白争流,“你万万不要答应!这畜生,分明是不安好心!”   其他人也同样说:“是!虽然不知道那劳什子‘心魔’是什么,可一听就不是好东西!现在答应了,日后怕是后患无穷。”   “还与他废话那么多作甚?不如直接杀了他。岛上定然还有其他人……”   在这一声声话音里,沐鹰的面色就逐渐苍白。   虽苍白,却还是开口:“你们当岛上还有多少活人?我与方才那人,已经是难得坚持到现在!再余下的,倒是有,可你们莫要去那群走狗住的地方找吗?   “他们虽然只是老魔头手下最低等的魔修,却也各个筑基,还有几个金丹期!光凭你们这群炼气、至多筑基的散兵,凭什么从他们手里抢人?”   炼气、筑基、金丹……   又几个新名词从沐鹰口中出现。白争流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他此前已经大致领悟出“筑基”两个字的意思,经验在前,“炼气”也很好理解。但要说“金丹”……刀客心想,这应该就是“筑基”之后的下一步路吧?   恰好,大刀江湖客听完沐鹰的话,不屑一顾道:“听你在这儿瞎说!”   沐鹰立刻回答:“我如何‘瞎说’了?你们果真什么都不懂!这么一群人,竟也敢追到岛上来?   “我且问你,若让你与这刀客比试,你能有几分概率得胜?”   大刀江湖客:“……”   别说。从普隆山过来的一路,江湖客们做得最多的“娱乐”就是彼此切磋。他还真和白争流打过,正因此,对沐鹰这个问题的答案,大刀江湖客心知肚明。   但他不会在沐鹰面前开这个口。   “呵,”大刀江湖客不言,沐鹰却已经懂得,此刻冷笑一声,“你与这筑基的刀客相差如此,这刀客与那金丹走狗只会相差很多!对上他们,你们只有送死的份儿。   “所以,还是……”   他想说,“若是想知道消息,还是问我。否则的话,另一个在外的长冲门人,就是你们前头看见跑过的那个,可再不会有我这么好说话。”   没想到,白争流听过这番威胁,竟道:“原来如此——既定是打不过,我们也不必去冒险了。沐鹰,多谢告知。”   沐鹰一愣。   白争流甩开他,转身面向众人。   动作间,仿佛被他推在地上的不是活人,而是什么脏手的垃圾。   最让沐鹰目眦欲裂的,是自己倒在地上后抬头,竟看到那姓梅的剑客捉起白争流一只手。拿着帕子,细细擦去他手指上的脏污。   仿佛只是碰到自己,便是一件恶心事儿。   沐鹰怒得头晕脑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精力分辨白争流此刻话音。   他正与其他江湖客说:“依我看,他便是虚张声势。红袍妖道这么长时间没有行动,总不可能是善心大发。他们不做,唯一的理由便是‘不能’。”   梅映寒很配合他。白争流话音一落,便在旁边接话,问:“为何‘不能’?”   白争流说:“十有八九,关乎外面那重‘海雾’。   “我想,它不仅仅是困住了咱们,也同样困住这些妖人。   “前头你我虽有想错,可想错不错……总归,不论那海雾是从何而起,只要有他们,这儿的红袍妖道便一时不能离开。既如此,他们愿意留下也无妨。总归,让他们折磨的这些人都是罪有应得。”   话音落下,梅映寒点头。   其他江湖客看到这一幕,虽然摸不准白争流是真心这么讲,还是就在沐鹰面前演戏。但梅映寒已经把答案递在他们鼻子底下了,他们自然同样点头。   白争流笑笑:“好,那便走吧。”   沐鹰怒视他,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这么想着,手指却开始发抖。   终于,在江湖客们走出数丈之后,沐鹰开口:“通道迟早要被那伙儿走狗修复。等老魔头来了,外头那圈儿雾气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们?你们若要阻止此事,怕是只有现在能用!”   江湖客们不曾回头。   沐鹰心急如焚,以手臂为支点,不断向前爬行,同时继续喊:“金丹的走狗是难应付,我却有法子让你们应对他、彻底断绝他们开启通道的希望……你们回来,回来!只要发誓,无论事前事后,都不杀我——”   前方,白争流与梅映寒交换眼神。   后方,沐鹰嗓音渐弱。   白争流:“他仿佛就能说这么多。”   梅映寒:“那?”   白争流:“咱们回去看看。”   梅映寒:“好。”   沐鹰原先已经伏在地上,奄奄一息。没想到,身前忽而多了两道影子。   他条件反射地一个哆嗦。又记起什么,猛然抬头,眼睛里一片象征希望的光彩。   “你们……”   白争流:“‘心魔誓’是什么东西?”   沐鹰瞳仁一缩。   他斟酌,盘算要如何开口。这时候,白争流又道:“若你这句话骗了我,也会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吗?”   沐鹰抖了一下,不敢耽搁白争流的时间了,快速回答:“心魔……修行到一定程度,修士便极有可能产生‘心魔’。说白了,就是心头再也过不去的坎子。你要静心提升,那玩意儿便来扰你清净,让你境界不得寸进。这就算了,还极容易冲击丹田经脉,一不留神,便是重伤。”   白争流问:“你有吗?”   沐鹰苦笑:“我都不知多久不曾修炼了。”   白争流还是那三个字:“你有吗?”   沐鹰犹豫一下:“此前有过。不过,已经被我解决。”   白争流:“既能解决,看来也不怎么打紧。”   沐鹰匆匆道:“不!我还没有讲完。心魔是一个东西,‘心魔誓’是另一个东西。这玩意儿一旦说了,便是天道去听。若你发誓之后有所违背,后头惩戒你的,也是天道。   “魂飞魄散、不得好死……这些话,都会成真!”   白争流嫌弃:“莫要说这话咒我。我还什么都没答应呢,如何就要被惩戒了?”   沐鹰:“……”   沐鹰苦笑,哀道:“我不过是想活。你们答应我,我也能安心与你们说……再有,你们莫不怕我骗人吗?同样是发誓,我讲过之后,再说什么,你们不就都能信了?”   人群之中,黄山弟子:“就你这畜生,竟还想活?”   沐鹰抿唇不言。   白争流:“只要我发誓了,无论再问你什么,你都如实说?”   沐鹰看到希望:“对。”   白争流:“无论问你什么,你都能给出清晰答复?”   沐鹰:“对。”一顿,小心翼翼,“要是我知道的东西。最少,也要是我能推断到的东西。”   白争流:“我呢?要承诺不追杀你?”   沐鹰快速点头,还说:“不光是你,还有你们所有人。”   白争流回头看了一圈儿,又笑了:“你还真是贪心,竟然要在这儿站着的所有人都发誓吗?”   沐鹰赔笑:“大侠,我知晓自己从前有错。如今谨慎一些,也不过是——”   白争流淡淡说:“好了,莫要废话。那两个红袍人一直不曾回去,说不准其他妖道会不会有所察觉,往这边找来。”   沐鹰紧张地抿了抿嘴巴。   白争流定定看他,摆出起誓的手势,同时道:“大伙儿,与我一同说。”   黄山弟子:“白大侠,我!”   白争流语气一沉:“咱们登船的时候,都说过什么来着?”   黄山弟子微微一愣。   白争流侧头看他。   他十几岁便开始孤身闯荡江湖,如今说来不过二十四岁。   只是经历颇多、所遇机缘颇多……自然,其中也有刀客竭尽心力的缘故。   不知不觉,白争流已经站在整个武林的顶点。一个普通眼神,都能让旁人觉得肩头一重。   半晌,黄山弟子眼睛微微闭起,后退一步,同样抬起手。   白争流这才回头。   在沐鹰振奋的目光中,他缓缓开口。   “我,白争流,在此立下心魔誓言。”   其余人也和他一同说。   “我,梅映寒……”   “我,君阳……”   “……”   白争流:“只要沐鹰亦在此立誓。前前后后,对我等无一句虚言……”   沐鹰抿了抿嘴唇,在刀客的目光中开口。   没关系。他告诉自己。自己前头做错了选择,已经沦落到如此地步。用知道的线索换取活命的机会,是理所应当。认真说来,还是他赚了。   可为什么自己心头还有不安?……男人头脑快速转动,话已经说了一半儿,又连忙补充,“我说‘前前后后’,是说来这岛上,咱们碰到之后!……此前是有些事骗你们,但你们不能追究,更不能以此为借口,说我背诺!”   白争流看他,面容之中隐隐浮现怒意。   沐鹰看在眼里,心头反倒是一松。   对,就是这个!自己看穿了这群江湖客话音中的陷阱,接下来,才是真的性命无忧!   沐鹰压着唇角的笑意,朝后说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74章 小蓬莱   “……若有违背,”白争流道,“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其他江湖客跟着他的话音,陆陆续续开口。   他们之后,沐鹰语气振奋,一样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至此,一群人的心魔誓言结束。   黄山弟子落在沐鹰身上的眼神,依然像是刀子一样。沐鹰对上,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恐惧。   他杀不了我!我前头甚至加了一条,不光他们亲自动手不行,指使旁人同样不行!就连拿言语诱导旁人动手,譬如找个人,告诉他沐鹰此前犯过大错……这种状况,依然在誓言禁止的范围之内。   沐鹰仍在克制,却已经有点儿压不住了。   “咱们前头说到哪儿了来着?”他主动问白争流,“如果你们放着不管,通道会怎么样,是吧?   “自然是会重新开启。红袍走狗们可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办法与那老魔头联系。用的法子也简单,仍是袁老狗的招魂幡……”   听着他的话音,白争流逐渐回神。   就在刚刚,“誓言”结束的那一刻,他心头浮上了一种十分玄妙的感觉。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存在听到自己这群人发出的声响,无声叹息……   刀客收敛心思,看向沐鹰,“而后?”   沐鹰解释:“一般来说,小世界自带天道规则的保护。无人飞升时,不管里头发生了什么,都不会与外界有所联系。   “只有有人飞升,‘通道’开启,才会与外相连。   “可真要等人飞升,那得是何年何月?……你如今二十四岁,是筑基。比起常人,多了百年寿命。可余下一百七十多年时间,哪里又够你结丹了?   “再说碎丹成婴、凝结分身……大世界里有句话,是‘修行无岁月’,可见其中耗费时日之多。这还是灵气充足、不会修行到一半儿,就吸空一整条灵矿的地方。轮到咱们这,”沐鹰扯起唇角,勾出一个略有嘲讽的笑,“怕是要等几百、几千年,都没法出一个人才!”   白争流是头次知道自己寿数也有增加。他略有吃惊,却并未在此投入过多心神。而是顺着沐鹰的话往下猜测,问:“所以,你们预备用另一种法子,打破这里与其他世界的‘壁垒’?”   沐鹰道:“白大侠英明!我等原先的确是这么打算。”又解释,“这念头,也不是凭空而来。八十年前,袁老狗曾来过此地。也是那会儿,他看到了老魔头世界往这边落下的投影。”   又是一个新说法。白争流听着,不动声色问:“不是说小世界都有‘天道规则’保护吗?”   沐鹰:“话是这么讲,却也有例外。那些大世界的老东西,对这套都是玩熟了的。真想对小世界做什么,总有办法绕开限制。   “这小子的剑,我看着眼熟,仿佛就是当初长阳子那把?”   说着说着,他转向梅映寒。   梅映寒眉尖微拧,白争流则道:“莫要说这无关之事。”   沐鹰求饶:“如何就‘无关’了?”一顿,到底没把那句“长阳子的剑不也是从天外来”说出口,只继续道,“总之,老东西们人没法过来,却能其他东西到小世界。   “这么一想,咱们像不像他们手中棋子?他们抬抬手,咱们便厮杀不休。”   说着说着,他脸上还流露出一点儿怅然。   白、梅看到了,并不同情他。相反,他们对沐鹰的厌恶更深一重。   落到如此地步,此人知错了否?   没有。   沐鹰或许的确在悔恨。但他悔的,是自己错信旁人。恨的,是害他沦落至此的魔修们。连这会儿困住他,让他不得不立誓交换的江湖客,也八成在他的仇恨名单上。   唯有对自己先前残害过的人,沐鹰没半点念头。   自伤片刻,他见旁人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也觉得无趣。   男人打起精神,继续开口。   “也是那时候,老狗得了‘天外赐功’,便是那本《摘星录》。他大喜若狂,将功法带回中原。   “此人历来自私自利。初时,只打算自己私下修炼。可修炼此功,须用上大量血肉。慢慢地,我们便被招到他身侧……   “却还是不够。鸡鸭猪羊之血只在初时有效果,活人鲜血才是最好的练功之物。他早前已经知道这点,可惜后头作案太多,到底让人察觉。纵然那会儿已经招揽了我等在身侧,还是无法摆脱麻烦。   “此人干脆与我们托出身份,说他是朝廷派出的方士。问我们可要一同进京,将《摘星录》献予皇帝。”   这是白、梅已经知道的事。此刻再听,两人面上毫无波澜。倒是其他江湖客纷纷皱眉,骂一声“狗贼”。   沐鹰没在意这点儿动静,继续道:“我们都道他疯了,他却说,皇帝才是世上最渴求长生之人。一二枯骨,于他而言只是点点尘埃……到底还是去了,竟真让他进了宫,说起在小蓬莱得了‘仙术’一事。   “哈哈,那皇帝竟然还真听了、信了!……往后的事,你们大都知晓。只有一点,袁老狗从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   “其一,自然是他自身不断提升修为。其二,就是那招魂幡了。   “他给我们、给皇帝的《摘星录》都并非全篇。真正的原本,只有他手上有。招魂幡的做法就是从上面来的,具体要如何炮制,我不知晓。只知道他将上头的禁制解开时,整座小蓬莱都叫那些阴魂怨鬼填满。这几十年里,他杀的人,害的人,尽在其中!   “对了,你们在京城那会儿,不是不知道丽妃宫里那些前朝阴鬼是从何而来吗?……更具体的,我不知晓。但丽妃怀孕后、你们进京前,袁老狗曾到过京城!”   白争流眼微动。   倒没想到,自己与映寒那会儿没想明白的问题,会在当下有了解释。   他心头恍然,神色却依然平静冷淡,还朝沐鹰问:“你说这些,与我们要问的事有何干系?”   沐鹰面微紧,忙道:“我这不是就要说到了吗!——前头已经与你们讲明白了,光凭个人,怕是再过上几百几千年都无法飞升。纵然袁老狗这些年来始终修行魔功,修为远胜你我,他照样不能!   “多了招魂幡,情形便不同了。那玩意儿相当于把几万、几十万个人的气力集中在一起。又都是死人,你们这一路,碰到多少怨鬼,心头应该也有数。再没用的活人,当了鬼,都有最少炼气期的能力。再往上,如芙蓉江那荣王,少说也是个筑基后期!”   讲到后面,沐鹰语气稍显复杂。   正是笃定荣王的能力,他与秦桑去岁夏时才把白、梅引向灵源。谁能想到,两人非但没有折在里面,反倒还有了收获?   再之后,贺城,桂花巷……前者,算是秦桑一手策划。后者,他们虽然没插手,却也一直在旁边盯着。   各样怨鬼游魂,都没给白、梅造成威胁,反倒让他们境界越来越高。到最后,沐鹰和秦桑也放弃了。“尊者“已经将降临的时间、地点吩咐下来,他们急着出海。正好,江湖客们从阿黄那边得知了普隆山的存在。就让他们南下,也好给自家留出时间。   一直到抵达小蓬莱,秦桑都因这个安排得意非常。沐鹰呢,他的情绪没有秦桑那么外显,却也觉得这套连环计做得不错。   直到通道当真打开,魔修发难。袁松涛第一个死了,没多久就是秦桑。沐鹰自己则艰难地活了下来,到当下,把曾经恨不得置于死地的人当做救命稻草。   “一个炼气打不过筑基,一百个却行。再往上,金丹、元婴……”男人又吐露了新的名词,不过江湖客们都再没心思分辩,“终于,袁老狗为招魂幡攒够了怨鬼,它们合起来的一击,比起传说中的大乘修士都不弱!又因本体弱小,受招魂幡控制,没有可能逃脱……这就是袁老狗的倚仗。   “他临死的时候,总算动了回脑子,将这玩意儿折掉。纵然是那些走狗,想重新开启通道,也必须先将招魂幡修好!为此,他们抓着我们,日夜折磨。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是这有这样炮制出的怨魂,效果才最好。   “大侠们!你们若要阻止那群走狗,最简单的法子,就是把招魂幡偷出来。”   大刀江湖客眼中闪动杀意:“你前头不是说了,被那群狗贼看守的地方十分凶险,我们有去无回?”   有前面的誓言在,沐鹰不怕对方真正伤害自己。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对上对方的目光,他不由又是一抖,这才说:“我有办法!这不是正要说么?   “你们无须与那些人打斗,只要声东击西。将他们的看守引开,之后去偷。法子我也给你们想好了,你们从外头来,一定知道外圈海雾的作用。那玩意儿能迷惑人的感知,对物品也有用。只要取些海雾来,投到他们的住处……”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75章 大世界   “把海雾取走,投入红袍妖道住处”这事儿乍听起来十分离谱,可沐鹰既然在此刻提起,就说明他有十足把握。   落魄的阶下囚花了些时间,教众人画了一道符。   “储物符,”沐鹰解释,“虽是叫这个名字,不过不一定得是某样具体东西。只要眼睛能看着,就都能被填进去。   “一张符里约莫能放一车东西,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在旁的事情上,这是不方便。但对你们来说,应该本就是好处。”   江湖客们听着,不必沐鹰再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要是能维持更长时间的符,他们不得留个人在符旁边,时时准备操纵?   以红袍妖道们的实力来看,要江湖客们做到这点,还是有些勉强。   倒不如想办法把符送进他们之中,再在外静候。时间一道,他们即能进入。   不过,送符的法子、他们自己要怎么在海雾当中保持方向感……这一条一条,还是需要留心。   众人思索时,沐鹰又有些酸溜溜,在一旁念:“我倒是不曾想到,你们竟然有这种东西。”   他这会儿说的,是白、梅在听完了他的说法后便取出来,分给众人的符纸。   按照沐鹰一开始的想法,江湖客们不过侥幸修灵,却全然不似自己“幸运”。《摘星录》是魔功不错,同时,也是一本地地道道的法诀。他拿到的版本虽不完全,却也深入浅出地讲解了魔修在筑基中期之前会遇到的所有问题。   相比之下,眼前的灵修们完全是野路子。到大世界灵修面前,怕是只有被嘲笑的份儿。   谁能想到呢,一群野路子手里,竟然也有真章法!   沐鹰暗暗不平。   他最恨的的确是害自己沦落至此的魔修不错,但要说他对面前的江湖客们有什么好感,那就大错特错。   对沐鹰而言,最好的状况恐怕就是自己从岛上安然逃脱,江湖客们同魔修同归于尽……   “你在想什么?”   阶下囚琢磨自己日后自在享乐、再无仇敌的场面时,旁边刀客画完一张符纸。对上他明显飘忽的神色,冷不丁问了一句。   沐鹰登时激灵,恍然之中,有种自己被完全看穿的错觉。   他低低说了句“没有”,又干巴巴去岔开话题,说:“不过,莫说是那老魔头。就是多来一个元婴期的走狗,现在这招也完全没用,你们倒是运气好。”   不像他自己……   白争流对这话不置可否。对方开口时,他把身前符纸拿起来,按照沐鹰前面说的,心念微动。   近乎是同一时间,梅映寒转过头来看他。   白争流笑笑,心念又是一动。同时掌心摊开,上面多了一方手帕。   梅映寒无奈地笑了笑,同样摊开手,从情郎手中拿回自己的东西。   白争流再看沐鹰,道:“这术法倒是有趣。我不过是想到映寒怀中有什么的东西,就把帕子装了进去。如此看来,是不是我们本也不用去接触那些红袍人?”   “不。”沐鹰神色略有古怪,“寻常情况,能被装进去的只有无主之物。若是旁人的东西,一是他们有所警觉,你不可能轻易得手。二是你得对要装的东西足够了解,前头说‘看到’,便是要知道那样东西的全貌。”   像刀客这样,动动心思,就直接把剑客的东西装进空间,至少沐鹰是从未见过。   他忍不住又补充:“他对你全无防备,这才有这样的功效。”   话中意思,自然是强调自己教的符纸绝无问题。   “……哦。”白争流面色十分从容,心想,这倒是说得过去。   不光自己拿映寒的东西。映寒拿自己的,应该也是同样效果。   他没在意这点。见周围其他人还在尝试画符,干脆把眼下空当利用起来,和沐鹰打探:“你前头说了,金丹、元婴——那老魔头呢?又是什么状况?”   沐鹰微微一愣。他没想到,在这时候,白争流还有心思想其他事情。   但他先前对白争流有承诺,此刻便依然有问必答。   “我不知道。”男人摇摇头,“这些老东西的修为,对外都是隐秘。仿佛是担心有人去寻仇,若是让人知道自己是什么境界,岂不是要被针对?不如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教旁人去猜。”   白争流瞅他,能看出来,沐鹰这会儿说的是实话。   他问:“但总归,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   沐鹰点头:“是。”   白争流又问:“话是这么说,却也总有人能对付他吧?”   “有是有,”沐鹰说,“可那些大能要么只知静修,不理俗世。要么势单力薄,能应付老魔头一个,却应付不了他手下那一群。再要么,压根找不到老魔头在哪里。”   白争流心思转动,“你们险些做了他的手下,这点倒不是问题吧?”   沐鹰苦笑:“手下……”他是真不愿意再和刀客提起此事,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的承诺又是他自己立下的。到这会儿,再不情愿,也只能实话实说,“我知道他所在的地方是‘莲花窟’。在外呢,仿佛还有个名字叫‘魔莲血海’。   “可知道名字是一回事,找到地方,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多世界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也有特地与旁地建起通道、彼此往来。莲花窟却不同,老魔头时常在外活动,祸害其他世界。哪边魔气——咱们这儿的阴气,算是魔气的一种——最盛,他就被哪边吸引,把整个莲花窟都挪过去。确保空间通道打开的时候,与那个世界对上的是莲花窟,而不是其他世界。”   白争流抓住关键词:“其他世界?”   “对。”话都说到这儿了,沐鹰也不在乎多说一点,“前头不是讲了吗?‘三千世界’。这数却是虚的,《摘星录》前言部分有写,光是出过飞升大能、与外界相连的世界,就有上万之数。更有许多像咱们这儿一样,还不曾与外界真正连接的地方。”   白争流听着这话,默然无言。   不光是他,梅映寒、君家兄弟……同样画完符的人,这会儿尽数被沐鹰的话音吸引。没有画完符的,也停下手上动作,侧耳倾听。   众人心头都有恍惚。   原本觉得世界虽大,自己却已经走过不少路,看过不少风景。如今听过沐鹰的话,众人才知道,自己所见所知,不过沧海一粟。   这其中,又以白、梅的感受最为深刻。   旁人是头次知道这些说法,他们却已经在筑基那会儿,窥见传说中“大世界”的一角。   只是不曾想到,他们那会儿看到的、想到的,还是太少。   “也就是说,”思索片刻,梅映寒提到,“若是以其他办法打开空间通道,出现的便不一定是‘莲花窟’了?”   “对。”沐鹰点头,“还是《摘星录》上写的。若是一个所有人都在习武的世界,对上的很可能是崇尚体术、多为体修的大世界。所有人都在炼丹种药,对上的便是丹修、药修居多的世界……这些大世界还会在小世界中招收弟子,热闹着!”   众人听着,虽在特殊时刻,心头依然浮出一抹向往。   “阿兄,”君陶又在和兄长咬耳朵了,“照这么说,咱们对应的应该就是‘体修’世界吧?”   君阳想了想,“不一定?这家伙说了,得是全民习武。可咱们这儿,习武的要么是入朝当官,要么是行走江湖。总归是有个说法,而非寻常百姓也勤练功夫。”   “唔。”有道理,君陶被兄长说服,又开始畅想,“那我就猜不出来了,咱们究竟会对应到怎样的大世界……”   君阳心想,前头沐鹰也说了,要以这种途径打开通道,起码是几百、几千年之后的事情。到那会儿,自己和弟弟多半已经成了一捧枯骨吧?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对上阿陶期待的目光,君阳并未把自己真正所想道出。而是微笑一下,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君陶抿抿嘴巴,笑了:“对,到时候就知道!”   有兄弟俩的话音带动,其他江湖客脸上也带出喜色。   他们是厌恶沐鹰,可正因讨厌,能用到对方的时候,才要好好利用。   大刀江湖客说:“炼丹都能成道?你这家伙,可莫要骗人。”   沐鹰赔笑:“我哪儿有这个胆子?这会儿说的炼丹,并非像袁老狗那样骗人,而是那些大世界真的有好丹药。我听说,有些药只要吃上一颗,就能让人立刻拔升境界。那些大宗大门的长老,若生个不成器的娃娃,便要拿这种法子,让他不落于人后。”   大刀江湖客:“……啧,还有此事。”   又有人说:“若是炼丹能成,我这练剑的呢,是不是也有一门‘道’?”   沐鹰立刻回答:“自然有。剑修、刀修,都是大世界中热门的流派。他们出行,都是踩在自己兵器上飞走——”   踩在兵器上飞?   白争流心中微动,垂下手,掌心扣住身侧二十八将。 第376章 储物符   刀客手中,二十八将显得安静、乖巧。   感受着手里那份冰凉坚硬,白争流脑海当中慢慢浮出沐鹰所说的场景。   自己脚踏长刀,在云间风中自自在在。前方是璀璨朝阳,脚下是秀丽山水,身侧是御剑而行、长久伴于身侧的映寒。   光是想到,刀客便觉得心跳加快几分。   当真实现的话,一定是极为快意潇洒的事!   不过,现在……   白争流放下手,又拿起一张符纸。   用沐鹰的话说,岛上的红袍妖道数量不少。这么一来,他们需要的储物符也是越多越好。   原先分配的任务是一人两张,白争流已经完成自己那份。但本就是多多益善的东西,多来些也无妨。   在一众江湖客的齐心协力下,不多时,拢共七十张储物符汇聚在白争流掌心。   众人简要收拾一下,便预备朝着岛岸折返。   见状,沐鹰面上露出犹豫神色,试探问:“该说的,我都说了。若还有什么问题,白大侠,你这会儿问也行——”   话音还没落下,梅映寒伸出一只手,拎起沐鹰后领。   沐鹰瞳仁一缩,乖乖闭嘴。恰好,白争流在这会儿转头,视线上上下下字他身上扫过。   “……”沐鹰挤出一个干笑。   白争流眼睛眨了一下,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落在他身侧的梅映寒身上。   沐鹰眼睁睁看着青年露出一个温和笑脸,与看向自己的冰冷、审视完全不同。   前前后后是这种眼神、目光……看起来,完全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沐鹰心头愈苦。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白、梅出京之后悉心扫除痕迹!阿黄那蠢货,更是应该将她拦住,不要让她在这刀客剑客面前透露太多讯息。   这么做了,现在他一定会是白、梅好不容易碰到的前辈,吃苦受难的受害者。哪像现在,根本就是剑客手里的一块货!   未防两个青年真对自己生出意见,沐鹰干巴巴补充:“原先是觉得我腿脚不便,真与诸位一同出行,岂不是成了你们的拖累?现在,哈哈,既然梅大侠不嫌麻烦……”   梅映寒温和地说:“有何麻烦?”   沐鹰彻底闭嘴,无言以对。   一行人顺着来路走。路上,倒是真有人在对沐鹰提问。   关于岛上的虫子、苔藓。沐鹰听了,回答:“在阴气里待久了,有没有新鲜血肉补充,自然成了这样。”   和江湖客们原先的想法差不多。   “那些虫子,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就是这些苔藓了。”沐鹰又补充,“哦,还有它们自己。苔藓呢,也不是什么良善玩意儿。别看它现在不动,到了晚上,那些小叶子可的都是捕虫子的触角。那场面,真叫一个恶心!   “但是,它们俩互相坑害是真,对人倒没什么损害。说白了,就是一点儿草、一点儿虫。”   白争流:“来说说岛上‘魔修’的状况吧。”   “哦,”沐鹰老老实实,“为首的那个金丹魔修姓索,名叫个索图……”   来时,江湖客们抱着十万小心,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   这会儿,他们大致知道些状况——绝大多数时候,红袍妖道们都待在后半边山上,琢磨要如何修复通道。只有零星人会来岛前,目的便是像前头被江湖客们斩杀的那两人一样,用俘虏们寻些乐子。   他们相互调侃时说的“输赢”,其实就是沐鹰与另一个逃跑的人谁先被找到。好好两个活人,被他们弄得像是笼子里的蝈蝈。   而对曾经的长冲门人们来说,这座岛,的确是一个“笼子”。   他们拼命想逃。魔修们最先这么玩儿时,还真有几人怀抱信念,逃到岸边。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压根不可能离开。   被魔修们笑着再捉回去。“赢了”的人,会得到下注者轻飘飘一鞭子,奖励似的催他回地牢。“输了”的人,运气好些,能在几天之后不成人样地出现在地牢里。运气差的,沐鹰就再也没见过了。   有这些状况在,到后面,虽然长冲门人们心知肚明,魔修嘴上说得再好听,实际也不可能放自己离开。但还是得跑,至少跑过身边的人!   白争流听了就一会儿魔修的事,心头慢慢有所计较。   他不再开口,梅映寒就接过话头,朝沐鹰问:“我们前头不是还见了一个人吗?他是谁?”   沐鹰报了一个名字,也是江湖客们熟悉的“长冲长老”。   梅映寒微微皱眉,说:“你之前说,还有零星的人活着?”见沐鹰点头,“这些人中,有没有胶东青壮。”   对,这是大事儿!若是有,待会儿他们少不得再分出一队人,想办法去施救。   “没有。”沐鹰回答,嗓音都低了不少,“并非我向他们动手,是袁老狗。”   江湖客们:“……”   王秀兰瞳仁微缩,猛地想到:“你前头说过,袁松涛在魔修们来时,曾送上‘供品’?”   沐鹰痛苦,却碍于心魔实验,再不情愿,也必须实话实说:“是。”   黄山弟子:“你说的‘供品’,竟是——”对上沐鹰的神色。无数愤恼涌上心头,再想想自家师兄,年轻人当真险些拔刀。   还是白争流及时叫起这弟子的名字,青年人才匆匆忍住。   饶是如此,沐鹰还是被狠狠瞪了数眼,眼神里充满仇怨。   他本能瑟缩,下意识去看方才“护住”自己的白争流,就听青年幽幽开口,道:“你当真是该死啊。”   沐鹰不知如何回答这话,心绪更是紧绷到了极点。   最后只能悄悄抬眼,看一看天色。见天空虽然还是灰蒙蒙的,却没有凝云落电的意思。总算松一口气,想:“罢了,他们生气也是应当的。只要生气之余,不要想着杀我……”   对话之间,行路速度像是也被加快了。   不知不觉,众人已经重新回到他们登陆的地方。   他们来时搭乘的船已经没了影子,整条岸线显得空空荡荡。   又有浓重海雾,像是一堵高墙,挡在众人眼前。   江湖客们抿着唇,各自拿出自己画好的符纸。   绝大多数人手上都是两张。但也有部分人,譬如白争流、梅映寒……手上有三张、四张储物符。   所有人一起将符纸抛起,拿灵气操控着,让它们分散在眼前雾中。   不要交叠,如此一来,自然要造成浪费。   像现在这样……白争流神识散开,将所有灵符纳入眼帘。心念一动,符纸们无声轻晃。   好!就是现在的位置。   他心头满意,道一声:“诸位——”   江湖客们齐齐站端。   他们当中,有人已经从白、梅处学会符纸运用,有人早前便另有机缘,学会新招。这部分同伴,白争流自然不用操心。他在意的,是另小部分对就控符一事尚且生疏的人。   白争流引导他们:“分出你们的灵气。”   众人听着耳畔动静,微微恍惚,随后连忙照做。   分出灵气……   王秀兰屏住呼吸。   平日里,在众缩伙伴当中,她一直属于战力比较弱的一个。   这并非因为她天分如何,或是努力不够。只是相对于其他自小习武的江湖客,她毕竟欠缺太多。   有这样的“经验”在前,此刻,她本能觉得,自己或许又要成为最慢的一个了。   “用来引动符纸灵气不用太多,”白争流说,“否则的话,是白白浪费。   “但也不能太少。万一连灵符本身都觉不出你的动静,不照样是浪费?   “你们且看,”白争流两只手并拢,又分开,一团灵气自然从他掌心浮出,在每一名江湖客身前飞过,“约莫就是这么些。”   王秀兰更加专心。小团灵气在每个人面前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她必须抓住时机,细细感受。   距离她还有两个人……一个人……来了!   女郎打起精神,略有有生疏地探出自己的神识,向眼前灵光触碰过去。   共有多少、要如何从自己经脉中分散同等分量……王秀兰原本觉得,自己碰到了又一个难题。可等真的触碰到那团灵气,她骤然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复杂了。   照料家庭多年,王秀兰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   眼下这状况,像不像自己面前有个模子面团儿。接下来,自己要在另一团面里分出堆堆同样大小?   她豁然开朗。等到白争流的灵气离开,已经有另两团灵气出现在王秀兰面前,只等待会儿被送入灵符当中。   王秀兰目光坚定,背脊挺直。若是旁人不知她的真正来历,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她亦是自幼习武、行走江湖的女侠。   她以外,其他江湖客也纷纷凝出自己的灵气。   这一步完成,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了。   像是游园时的投壶游戏。盯准属于自己的符纸,把灵气送进去!   又比真正的投壶简单许多。有神识帮忙,简直像是他们到了“壶”前面,一松手,把灵气送进去。   下一刻,诸人眼前,海雾无声颤动。   这样的颤动,仅仅持续了一息。紧接着,七十张储物符同时狂卷,一道道小小的龙卷风出现在符上,将周边海雾一吸而空!   江湖客们眼前出现了此前从未拿肉眼看过的岛边海面。君陶嘀咕:“吓!这么一看,要是‘储物符’足够多,岂不是能在雾里头直接开出一条路?”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青年话音落下的瞬间,两边雾气向中间涌动。不一会儿,曾经出现在江湖客们面前的空处消失于无形。   君陶:“……”   这也太不给面子!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77章 利害   沐鹰此前说过,储物符的存在时间是从符纸引动、装好东西的一刻算起。共计三个时辰,若是制符人手艺格外高超一些,或许能再延一个时辰。   “但要画上品、极品灵符,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儿?”不用问,这肯定也是《摘星录》里描述的细节,“你们只要防备不要画歪,让灵符提前失效,这就行了!”   因这句话,前面收拢储物符时,白、梅是一张张的检查过。这会儿装好海雾的符纸入手,白争流甚至又看了一遍,这才将东西收好。   君陶已经从前面“被打击”的情绪里回神,满是好奇地凑到白争流面前,问他:“白大哥,这装了东西的灵符有没有变重?……不过,里头的东西是雾。纵然真的多了分量,怕是也感觉不出吧?”   白争流想想方才手上分量,觉得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好在心上人实在靠谱。不等白争流开口,便朝沐鹰踢了一脚。   沐鹰一个哆嗦,立刻回答:“自然没有分量!…….这还只是最初等的储物用具呢,一般是给那些下层修士将就用。但凡是有些家底、实力的人,用的就是各种储物法器了。”   “行了。”梅映寒又在他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就你话多。”   沐鹰闭嘴。不远处,君阳略有无奈地抬手,一样是拉住弟弟后领。   不过,他的动作明显比梅映寒拎沐鹰时柔和亲昵很多。   把弟弟拉回身边,君阳:“阿陶,咱们时间不多,莫要浪费。”   君陶抿抿嘴巴,点头。   君阳又看白争流。白争流微微颔首,示意无事。随后便蹲下来,身形正在沐鹰面前。   沐鹰满脸困惑。不是刚刚才有人提醒,说莫要浪费时间……正想着,见刀客伸出手,掌心覆上自己的腿骨。   感受着从对方手上传递出的灵气,沐鹰汗毛都要炸起,忙道:“你——白大侠,你这是做什么?!”   他抖个不停。半是为了不知道刀客要做什么而不安,另一半儿则是作为一个好歹入了道的魔修,前面伪装成灵修、日日接触灵气的时候,他可都是做足了准备。哪里像是现在,刀客的灵气那么猝不及防地灌了进来,登时与他体内残存的阴气冲撞。   “呃……!”   沐鹰身体弓起,整个人像是一条被吊起来的鱼,拼命原处扑腾。   再怎么扑腾,都逃不过刀客掌心。   外表的难堪还是其次。最让沐鹰痛苦的,是经脉里不断交锋的灵气、阴气。   双方简直把他的身体当成战场,在他的经脉之中不断厮杀,近乎要将他五脏六腑都搅成碎片。   疼痛叠加,男人惨叫:“啊啊啊——唔!”   高亢的叫声响到一半儿,像是被掐住脖颈一样,声音忽断。   再细细看去,竟是沐鹰直接晕了过去……   白争流眼皮微跳,神识探出,细细在对方体内搜寻。   诚然,在前头的冲撞中,沐鹰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说是经脉寸断也不为过。但有白争流的灵气支撑,当下他的状态其实不错。   起码双腿能走动了,身上许多暗伤也已经去除。   确认这些,白争流淡淡说,“莫要装死,快快起来。”   地上,沐鹰身体抽搐一下。   白争流神色依然平静,数:“三、二——”   沐鹰手指开始发抖。   他艰难地睁开眼皮,看向身侧青年。   刚刚那一刻,男人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却不明白,明明自己也听到了白争流的誓言,为什么……   “站起来。”   白争流吩咐。   沐鹰瞳仁一颤,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半晌不动。   直到见白争流再度开口,似是又要说些什么,他才一个激灵,猛地从地上爬起。   爬起?   沐鹰后知后觉,更加不敢相信,脱口而出:“你把我治好了?”   白争流说:“你这么想?”   沐鹰:“……”   他仔细感受片刻,觉得自己的确想错。身体灵活了很多是真的,可在这同时,自己体内仅剩的一点魔气也被清空。   现在的他,于修行来说,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认识到这点,男人双手蓦地捏成拳头。只是形势比人强,他心头有再多怨愤,也只能   “你知道就好。”白争流道。紧接着,他半点不耽搁地说出了自己的安排。   “这些装了海雾的储物符就交给你。由你带着它们,潜回魔修的住处。”   沐鹰听着这话,瞳仁猛地缩小,“你说什么?我!?”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白争流问,“沐鹰,你真觉得我们的符纸是无穷无尽,经得起浪费?……拢共就这么多,待会儿一把用完。这次机会没了,你难道还有下一个法子?”   自然没有。沐鹰面皮抽搐,却还是不愿听从。   他微微咬牙:“你这是推我送死——你明明起过誓了!“   “对,你前头不是那般笃定‘心魔誓言’的作用吗?”白争流又问。   笃定……自然是笃定的,可刀客为什么这会儿说起此事?   沐鹰挣扎的动作微微停顿,目光犹疑地看向刀客。   白争流面容平静,“那你就该知道,我这会儿不是要害你,反倒是要救你。”   沐鹰:“……”   他沉默。   细细去想,对方说得没错。   储物符有时间限制,这儿与魔修们的住处尚远。扣掉赶路的时间,能让他们行动的空隙,怕是不超过半时辰。   江湖客们待“小蓬莱“深处并不熟悉,在场诸人里唯有自己知道里头是什么样。要是只由他给众人描述,他们走错了道、早早碰到了魔修……到最后,怕是所有人都不能下岛。   沐鹰也能看出来,刀客前头对付两个红衣魔修时险些把灵气用光。后来一路行走,是恢复许多。但为了救治自己,那恢复的灵气也没了大半。   若只是要害自己,何必费那么多周折。   沐鹰:“……我现在这副样子,若是被哪个魔修看到,他们直接出手杀了我呢?”   白争流想了想:“那我们另给你几张符。”   早在京城那会儿,沐鹰就知道刀客、剑客另有画符除魔的本事。当时他还在心头笑话两人,区区最基础的符法,他们竟能那么重视。   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靠“区区最基础的符法”保命。   沐鹰心情复杂。半晌,说了个“好”字。   事情就这么定下。临走前,君陶留意到,白争流还留了一张符在礁石上。   是什么?小君少侠朝石头看了半天,到底没看出个所以然。正琢磨,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   “阿兄,阿兄!”他求饶,“我自己走。”   君阳无奈地放下手,“非我啰嗦。可此地凶险,你应该知道。若是掉了队,我要去哪找你?”   “自然,绝不会掉队。”君陶笑嘻嘻地在兄长身上蹭蹭,“好啦,咱们在!”   “……”君阳头疼。   兄弟俩,加上在场其他江湖客都没想到,往后路中,还另有新变故。   他们往回走了一段,正好碰上前头另一个逃跑的长冲门人。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仅仅是意识到魔修来寻自己的时间比往常晚了许多,于是十分忐忑。   他主动露头,江湖客们自然将他擒住。再看此人面孔,的确十分熟悉。江湖客们皮笑肉不笑,纷纷朝他问好。   此人瑟瑟发抖,去看沐鹰。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沐鹰干脆地劈手一刀,软软倒了下去。   江湖客们:“……”   沐鹰在一片拔出兵器的声响里冷汗直冒,磕磕绊绊地解释:“诸位大侠!咱们时间不多了。与其再和他解释,不如让我‘用’他回去。只说发觉他要逃,那些魔修便能放过我。”   白争流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众人的刀、剑重新滑入鞘中,沐鹰见状,松一口气,又朝众人告状:“此人可绝不无辜!在外之时,他做过不知多少恶事。普隆山亡魂无数,其中至少三成是他手笔。”   白争流问:“你呢?”   沐鹰面皮抽搐,意识到,自己竟又把自己套了进去。   “我……我平日行走在外,不太管普隆山里的事。”   他勉强开口。白争流听着,淡淡应了一声,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沐鹰瞧瞧看他。见他不理会自己,勉强松一口气。   在这群江湖客当中,自己竟是比在魔修手里还要心惊胆战。   他心头愁苦。想想后面要在魔修住处放储物符的事儿,更是一口气憋在心头。良久,终于将其吐出。   都走到这一步了,接下来,只盼船到桥头自然直。   作者有话说:   摇着小旗子喊   大家,冲鸭!! 第378章 进入   在沐鹰的带领下,江湖客们直入岛心。   虽说做过心理准备,可愈接近魔修所在,沐鹰依然愈有紧张。这会儿勉强苦中作乐,与身侧的白争流说:“我们时常被那些走狗放出来‘比试’,论这地方的路,倒是没人比我们更熟。”   白争流:“……”   他勉强理会沐鹰:“原来如此。”   沐鹰得了回应,更开始不断念叨。仿佛只要这样,就能延迟自己孤身闯入魔巢的时间。   可惜真正的路程,并不会因为他这份心思而加长。两个多时辰过去,江湖客们终究到了一处山谷。   沐鹰与众人解释:“那些屋舍,说来还是我们建的。”   一顿,见江湖客们没有更多反应,他自觉无趣。   “总之,往里头走的时候,我便悄悄把储物符藏好。你们……”抿了抿嘴巴,“可一定要来啊!”   白争流说:“自然。”   沐鹰咬咬牙。双腿发僵,实在不愿意走。可再不走,储物符的时间节点到了,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并非什么勇猛、坚毅之人。遇到危险,第一反应仍是逃跑。可过往几个月的经历,又清晰告诉沐鹰。如果错过眼下这唯一机会,等待自己的未来,将是真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干了!   他拎起昏迷的另一个长冲门人,孤身进入谷中。   江湖客们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大刀江湖客先开始不自在,嘀咕:“这畜生,咱们就靠他?当真行么?”   白争流道:“就当是让他探探路。”   众人叹息。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   他们重新拿灵气隐匿了身形,待在谷外,等待储物符时限到来。   期间,也说起待会儿自己一行要如何进入。   “咱们既然有所准备,便尽量不去碰那海雾。”白争流说,“实在要进去,也要事先在外面留人,用些东西,将人连接着。”   这法子说来粗暴,对上压根不讲理、连“以物寻人”术法结果都能干预的海雾,反倒最为合适。   众人听过,干脆拿剩下的时间张罗起连接人的东西。   先是有人解开自己的衣带。再比划一下,发现衣带长度根本不够。   又有江湖客瞄准魔修们那边的屋舍,琢磨:“都住人了,里头应该要备上绳索。”   还有人:“早知如此,咱们下船的时候就应该……”   一群男女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王秀兰站了出来,提出法子。   “下船的时候,咱们哪能想到这么多?……若这儿是寻常地方,倒可以就地摘草编绳。可现在,白大侠、梅大侠能带上足够的符纸,已是难得。其他东西没有,都是寻常。   “咱们现在尚能取用的,怕是也就身上衣裳。吴道友前头说衣带,光是把这带子解下来自然不够,但将它从中间裁开,分成三条、四条,岂不是颇长?”   这主意说来简单,只是在场江湖客们虽都是武艺上的一把好手,论起针线活儿,却都没王秀兰反应得快。   此刻听她一说,众人纷纷恍然。接下来,便是一个个虚心地排着队,研究王秀兰拿自己的衣带做范例时是如何操作。   身边没有现成的剪刀,王秀兰干脆找“师兄”君阳借了他的佩剑白虹,又无奈:“这么简单的事儿。你们瞧,只要分好位置,从中间划开……”   原先一寸宽的衣带,被王秀兰轻巧地划了四刀。都是一刀到底,再在分开的地方打结。   如此一来,一根足有两丈多长的“绳索”就准备好了。她左右看看,觉得将它挂在其他地方也是累赘,干脆依然拴在自己腰上。   众人纷纷效仿。没一会儿,原先风姿飒爽的江湖客们,衣着都显出几分褴褛来。   君陶将“新衣带”系完,还喜滋滋地在兄长面前转了一圈。一面转,一面叫:“阿兄,快来看我!”   君阳:“……嗯,看过了。”   众人看着君阳无奈的神色,纷纷露出笑脸。   这一刻,众人或有意,或无心,总归都没再去惦念自己所处的危险环境。唯独想的,是自己与一众友人同行。   可惜他们的笑脸并未维持多久。没一会儿,白争流咳了声,开口提醒:“诸位——”   江湖客们转头看来。   白争流面色凝重,道:“时候快到了。”   众人笑意收敛,一齐露出严肃模样。   用这最后的时间,白争流强调:“里头不算宽阔。咱们分散开,抓紧时间找寻。   “七十张储物符听起来虽多,海雾却不可能长久落于一处。一阵风出来,怕是就有散去的风险。大伙儿务要时时留心,真有这种情形,哪怕‘招魂幡’已近在眼前,也要人先出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若有人找到了招魂幡——”   青年嗓音渐低。接下来的话音,像是一场轻飘飘的幻梦,落入每个人耳里。   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山谷屋舍之中,海雾迅速升起。没一会儿,就包围了所有魔修居处。   白争流看在眼里,喉结微微滚动:“走!”   ……   ……   他们这艘船上,共有二十六名江湖客。   如今两人同行,白、梅难得分开行动。   他们都是人群中武艺顶尖之人,这种情形中凑到一起,难免浪费。于是梅映寒与王秀兰同行,白争流身侧则是那名黄山弟子。   有此前共同行路的经历在,双方早就十分熟悉。安排之后,那黄山弟子便来到白争流身边,叫了声:“白大侠。”   白争流颔首。双方一同离开,等与旁人距离远了,白争流微微侧头,望向身侧青年。   “曹毅,”他叫了声,“我前头让你发誓,不伤害沐鹰——”   黄山弟子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白大侠,我懂!‘上船’之前说的话,对否?”   白争流听着他咬重的字音,心头了然,对方果真是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跟着微微一笑,再转头看向前方海雾。   雾气当中,正隐隐传来人声。有人在怒吼,也有人在叱骂……只不过,这些动静完全被海雾包裹住。   “咱们去最前面的屋子。”白争流简单看过一眼,心头已有主意,“你在外面拉我,我进去瞧瞧状况。”   沐鹰前头曾经说过,他作为阶下囚,并不知道魔修们会在哪里修复招魂幡。但早前给人盖屋子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最前面那间屋子的布局与其他屋舍都有不同。   虽然没见到装在这些屋中的家具,他依然有五成把握。最前面一间屋子,会是魔修们平日聚集起来叙事的地方。   事都在里头叙了,东西会不会也放在里头?……白争流不知道答案,只能亲眼过去看看。   曹毅听着他的话,应了一个“好”字。   两人很快绕到目标屋舍之后。接着,白、曹两个各自解开衣带,系成一条足够让白争流绕着屋子走一圈的“绳子”。   白争流先是把一头系在自己手腕上。想一想,又觉得这么一来活动必定受限。若遇到魔修,打斗起来,没准儿还要把自己缠进去。   他解开“绳子”,简单将其捏在手中,就这么走入浓雾。   曹毅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一点担心。   再想一想,若是连白大侠都无法安然从里头走出来……青年长长吐出一口气,压住那些胡思乱想,打起精神,开始留意周遭环境。   白大侠说了,可万万莫要觉得如他这样的“放哨”是轻松差事。魔修那么多,前头他们能在山谷外碰到,此刻亦可能碰到没待在屋中的。   一定要小心谨慎、事事当心……   在外的曹毅都抱着这般心思,海雾中,白争流自然更是如此。   来到雾中之后,他的可视范围迅速降低,近乎只有身前一尺。   再拿神识探周遭。在外时看,雾也没覆盖多少地方。这会儿来探,却觉得它们铺天盖地、无穷无尽。   白争流心神微微绷紧。还是低下头,看过掌心的“绳索”之后,他的情绪才重新安定。   沿着自己进雾时的方向往前走,不一会儿,刀客看到了墙壁。   他开始一只手拉住“绳索”,另一只手触碰墙壁,沿着屋子绕圈儿。   这法子依然十分简单,却让白争流迅速找到了一面窗子。   他没有直接将其打开,好让自己进入屋内。而是站在窗口,侧着头,细细去听里头的动静。   ……十分安静。   白争流维持着侧头的姿势,垂下目光,去看近在咫尺的窗纸。   半晌,他直起身,往前迈开一步,重新隐入雾中。   近乎是在同样的时间,一双手推开了窗户。   屋中的人探出头。与江湖客们在外碰到的魔修一样,他身上也是一件深红色的袍子,细细去看,会发现袍子袖口、下摆都绣着莲花纹路。   “奇怪。”魔修喃喃自语,“我方才分明听到有人从外头过来了,为何这会儿看不到人影?”   一尺之外,白争流静静站在墙边,不出声,更没有丝毫动作。   那魔修也不曾察觉白争流的存在。他仿佛烦恼地叹了口气,继续自言自语:“罢了!这雾来得古怪,我还是不要出去触霉头。”   说着,他又缩回脑袋,重新关上窗户。   海雾之中,白争流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若有所思。   也就是说……这些雾不光能让人迷失方向,还能迷惑修士的感知?   既然这样,潜入眼前的房子,应该比自己之前所想容易一点。   抱着这个念头,白争流忽地再度出现在窗前,一抬手,竟是不顾其中魔修会有什么反应,便径自将窗户推开!   开窗的瞬间,他的目光与其中魔修相对。   魔修瞳仁骤缩,显然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大胆。再细细一看,出现在窗外的,仿佛是一张陌生面孔?   他忽地意识到:“你是从外面来的——”话还没有说完,白争流已经后退一步,再度消失在魔修眼中。   他望着眼前细微流动的雾气,心中默数。   十、九、八——   唔,用不了这么多时候。   数到“七”的时候,白争流沿着原路重新出现。   这时候,窗子依然维持着打开的样子,其中魔修却已经不见人影。   白争流知道,他是“追”着自己离开了。不过,这招必定不能糊弄太久。   他掌心在窗台上轻轻一撑,极轻巧地落入屋内,像是一只身形敏捷的猫。   在那魔修反应过来、回来找寻之前,自己要抓紧时间……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79章 绳子   类似的场景,还在山谷中的各个地方上演。   红衣魔修们被引到屋外,江湖客们则是趁机进入,在各个地方翻找起来。   如沐鹰猜测的一样,白争流面前这间屋子,明显不是给人住的地方。   这自然不是说里头没有床铺、吃食这些寻常人生活中要用的东西。白争流作为筑基之人,很清楚修为达到自己这一步后,人们该是什么反应。   不吃不喝,从不睡觉。对于这些魔修来说,应该只是寻常。   真正让白争流做出判断的,是他面前这堆桌椅。   一张最豪华、最尊贵的椅子放在最前面,被擦得干干净净。   比起“椅子”,称它为“榻”可能更加合适。   往下一点儿,则是一把微微侧防的椅子。这会儿倒是寻常人会坐的东西了,而在这把椅子旁边,则有一张窄桌。   桌子再旁边,是不断往前延伸的一排椅子。   白争流在屋内简单走了一遍,脑海中很快出现了魔修们平日使用这间屋子的情境。   不出意外,最前面的豪华椅子属于极星天尊。纵然他并不亲自降临,在场魔修们依然保持着对他的尊敬。   而那把侧着的椅子,则属于沐鹰曾经给把江湖客们介绍过的一把手索图。他是抵达“小蓬莱”的魔修中境界最高的一个,据说是可怕的“金丹期”。   “金丹……”   白争流轻轻念了念这两个字,双手已经落在门闩上。   他心头颇遗憾。看了一圈儿,别说“招魂幡”了,自己连一个稍微大一点、能用来收纳东西的匣子都没发现。这么看,招魂幡必定不会在这间屋子。   但事情也不是那么绝对,刀客预备再去院子里看看。   抱着这个心思,他卸下门闩,打开屋门。   一抬眼,正好与一抹暗红色相对。   白争流:“……”   他立刻重新将门合拢,同时脚下后退,重新将自己埋入雾气中。   下一刻,爆裂声猛然响起!刀客只见到一片屋门的残骸向自己飞来,所有断裂处都极尖锐。真被它们碰到了,不死也伤!   白争流本能提刀去挡。偏在这时候,他眼神一晃,看到了自己掌心里的“绳子”。   刀客略有无奈。早前的担忧成了现实,真把这东西捏在手上,自己恐怕……   他别无他法,只好先将“绳子”放下。而在衣带绳轻飘飘落在地面的同时,自二十八将上爆发的刀气已将他身前一片屋门残骸震成齑粉。   白争流神色依然凝重,并不因此安心。   果真,下一秒,一股森冷气息从他身前扑来。阴气若网,铺天盖地,要将刀客笼罩其中!   “从哪儿来的灵修?”魔修嗓音紧随其后,向白争流冲上!   白争流自然不惧,依然提刀便挡。但听“铿——”一声长因,他虎口一麻,正是二十八将与魔修的兵器相撞!   也是这一刻,白争流终于抽出心神,细细去看眼前红袍之人。对方明显不是前头被他引走那个,只是双方下手之狠辣、看到刀客时的贪婪皆如出一辙。   唯独一点不同。   几下打斗之后,白争流心头有底。   他的视线紧紧落在魔修身上,将对方的所有动静纳入眼中,面容冷静沉稳,道:“你的修为不如原先在屋里那个魔修,也——”   不如我。   “索图”作为穿过通道的魔修里修为最高的一个,是金丹期。他能服众,成为岛上所有魔修中说一不二的存在,便意味着有大量魔修尚不如他。   这个认知,让白争流心神稍稍安稳。不过,他依然没有掉以轻心。   既然已经试探出魔修功力,他再没迟疑。接下来,步步都是杀招,很快将魔修逼到屋子角落。   一路上,魔修武器掉落、拿出的阴符被白争流一刀划破……看惯了小世界里任人作践欺辱的长冲门人,魔修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刀客这样的硬茬子。直到脖颈上架起长刀,他依然没有反应过来,怒视白争流,道:“你这灵修,既要主动送来,我便——”   话音停住。   白争流不浪费时间。确认对方没了反抗的力气之后,他直接将神识探入魔修大脑,想要从中找到招魂幡的位置。   可惜的是,过往无往不利的招数,这会儿竟似受到阻碍。   白争流眉尖微微拧起。一定要说的话,此前被他搜魂的姚夫人、拐子妇人等等的脑海都是一本摊开的书,自己如何翻动都轻松自如。眼前魔修,脑子里却有一堵墙。自己刚刚要进去翻找,便直接碰壁。   这也是大世界中的某种术法吗?就   刀客心思微动。就在此刻,一道戾风从他背后刮了起来。   白争流的配刀还架在身前人脖颈上,身体已然下翻。顷刻之间,竟是直接消失在了背后偷袭的魔修眼前!   对方明显愣住,没想到白争流的反应竟是如此快。再看自己,非但没有伤到刀客,还一剑刺穿了同伴肩膀!   受伤了的魔修吃痛,怒视来人,骂道:“混账!有没有眼睛!?”   刚刚出现的魔修沉默片刻,忽而迈开步子,迅速拉短了自己与同伴之间的距离。   后者正骂到一半儿,刚说到“你要如何赔偿我”,便被新来的魔修锢住面颊两边,眼睁睁看对方手腕动作,用力一扭!   “今天出现的灵修颇厉害,”一边拧断同伴脖颈,魔修一边开口,含糊解释,“我在外头,也看到有人受伤了……索图大人看到,定要说你们不过一群废物。紧接着,便要那你们去炼旗。与其这样,倒不如先便宜了我。”   他的嗓音一点点变低,倒是那先是受伤,随后被拧断脖子的魔修虽受重伤,却一时未死。只瞪着一双眼,含恨望着他。   “总不能还怪我吧?”被这么盯着,哪怕是魔修,心里也有几分膈应,“若是被伤了的是我,你敢说自己不会先下手为强吗?”   重伤者听了这话,没有开口回答。   只是在看向眼前人时,他的目光很明显地微微挪开,转向那人身后。   身后?   伤人魔修猛地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去。   正对上一张十分陌生、自己从未见过,却总之不是修魔者的面孔。   这么容易地完成偷袭,白争流自己也叹为观止。   他把二十八将从两个魔修胸膛里拔出来,再用刀尖戳戳还没死透的后一个魔修,问他:“方才不理会我,是因为觉得我已经逃了?”   魔修双眼瞪圆,恨恨看他。   对上这样的表情,白争流不但不惧,还露出一个微笑。   “前面还是把你们想得太吓人了。”如今来看,虽然几个“金丹期”的魔修值得忌惮,余下的,却不过一些小鱼小虾。   “好啦,你们两个,生前争执,死后可莫要继续争了。”   说着这话,白争流又往后来的魔修心脏处补了一刀。确认对方再没有气息,他才重新提起二十八将,环顾四周。   好消息。当下,他身边没有第二个要搞背后袭击的魔修。   坏消息。如同他刚才放下“绳子”时想的一样,这会儿,自己果真还是迷失在了海雾当中,分不清方向,更不知道原先被自己丢下的“绳子”去了哪里。   白争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重新往前。   他越过两个魔修的身体,不多时,找到墙壁,将一只手放在上面。   虽然不知道“绳子”头儿被放在哪里,但自己是从窗户进来的。也就是说,只需要找到窗户,就能知晓“绳子”中间位置落在什么地方。   抱着这个心思,白争流开始往前走。   一面走,一面在心头默默计算时间和步数。   一间屋子,再大也不会超过十步距离。只要自己能在这个范围之中找到窗口,就说明自己在屋中的感官没有受到影响。   相反,若是不能……   白争流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   从他的位置看,自己头上脚下、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样的海雾。   不过,刀客却知道……唔?   白争流在墙壁上摸索的手微微一顿。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已经到了窗子旁边。   窗子依然敞开着,“绳子”也正搭在上面。   白争流将其重新捡起,放在掌心。身体则是如进来时一样轻巧一跃,转眼就到了外间地上。   他知道,自己虽然杀了两个魔修,可论及大局,依然算是“失败”了。   无妨,招魂幡不在这间屋子,定然是在其他地方。   白争流开始沿着“绳子”的方向往外走。走的时候依然延续了在屋子里的习惯,不断计算脚步、时间。   按照他进来时的“经验”,从与曹毅分开到走进雾气,花费了约莫十步。而从进入雾气到碰到墙壁,同样是十步。   说来不长,不过……   “不长”两个字,会是他这会儿已经走了十五步,却依然处于海雾当中的理由吗?   白争流原地停下,神色微沉,再度垂下视线。   这一次,他颇认真地看着掌心里的“绳子”。这玩意儿前身是自己的衣带,白争流对它的长度再清楚不过。   他心头涌上一丝微微不妙的预感,此刻吐出一口气,脚下不再动作,手却不断收回,将绳子拉到自己身后。   不多时,玄色的部分结束,变成曹毅那边的鹅黄色。   被拉动的过程中,“绳子”松松垮垮,半点儿没有紧绷起来的趋势。   白争流意识到这点,动作越来越急,也越来越快。   终于,他看到了绳子尽头。   青年牙根紧咬,望着那短短的布头。片刻后,重新抬眼,看向前方。   曹毅放开了绳子。   ——外面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380章 出雾   从始至终,白争流都没有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虽然曹毅说他“懂了”,可这是实话吗?会不会他根本没有明白白争流话音里的暗示,并且怀恨在心。   白争流竟然不让他报仇,而是放过害死自家师兄的凶手……   不可能的。   与众人一路走来,他们早已不仅仅是结伴而行的之人,而是能够在任何时候都交托后背的战友。   白争流甚至相信,就算曹毅真的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对方也不会对自己撒谎,甚至在这种时候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可能性只有一个。   刀客抿了抿唇,掌心牢牢握住刀柄。   分明是空空旷旷、只有海雾存在的地方,他竟然直接抬起了脚!   仿佛面前并不是一片空气,而是切实存在的台阶。他沿着那并不存在的东西,一节一节地往上走去。   与此同时,雾气之外。   留在外面的江湖客们,的确碰到了不小的麻烦。   他们见着了另一批魔修。   曹毅反应极快,早在听到魔修动静的时候,已经隐匿起身形,故而暂时没被魔修发现。   但他也不敢继续拿着“绳子”。自己被魔修处置了倒是其次,他更担心白争流被魔修顺着“绳子”找到,误了众人大事。   咬咬牙,曹毅到底将衣带绳放开。这还不算,临松手前,他一鼓作气,直接“绳子”另一头抛进海雾里。   如果是白大侠……   一定会想到办法!   抱着这样的心念,曹毅藏身在一块山石之后。   这里也不光有他,另有或是事被曹毅提醒,一样发现了魔修踪迹,或是直接自己躲藏过来的几名江湖客。   王秀兰便在其中。   她眉尖拧起,担忧地侧耳判断外间动静,又低声和曹毅商量:“若是他们发觉了里头的白大侠、梅大侠他们……”   曹毅跟着抽气。   众人忧心忡忡,反倒是一直显得颇冲动的大刀江湖客开口,说:“你们想的不对。这种时候,咱们正应该想方设法,吸引那些人进去。”   众人微微一怔,转头看他。   大刀江湖客继续讲话,竟说得颇有理有据:“你们想想,他们在里面那样久,照样没有一个魔修出来。说明海雾的确有用,只要进去了,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咱们的人!”   若让白争流来评判,这话其实不对,自己分明就接二连三碰到魔修。   不过,对于外间的江湖客们来说,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曹毅、王秀兰等想一想,觉得的确是这个道理。可办法是有了,操作却还是个问题。   几人先后开口,同样问:“可是,要怎么——?”   原先是想说“要怎么吸引他们”,没想到,大刀江湖客还不等他们把话说完,已经主动站了出来。   众人皆不可置信,眼看大刀江湖客露出嚣张面孔,直接向一众魔修叫喊,道:“你爷爷我在这儿呢!既然看到了,还不快些过磕头来! ”   王秀兰听着,发出一声低低惊呼。   好在动静还没真正传出,她已经反应过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曹毅则恍然大悟。对啊,要说吸引,有什么比他们自己上阵更加有效?   魔修们渴求活人血肉,最渴望的便是如同他们这样的“灵修”……这种状况,他们明明同样知晓,为什么没有先对方一步站出来?   曹毅心中懊恼,目光死死落在大刀江湖客身上,见对方喊完话,便迈开步子。   不想一开始就暴露目的,男人并没有直接冲向海雾,而是装模作样,只在雾气在外围跑动。   认真说来,这法子的破绽也很明显。可魔修们一是想不明白海雾为什么会出现在山谷中,二是不知道这陌生汉子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眼前。被双重疑问搅晕脑袋,竟当真没有多做考虑,便径直朝大刀江湖客追了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动静低了下去,曹毅依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花了片刻时间,他回神,意识到另一件事。   若是自己,会在什么情况下放松对敌人的考虑?   自然是知道双方实力相差极大、己方压根不会出现危险的时候。   踩死一只蚂蚁,需要花时间做准备吗?不用。   这群魔修……真是从头到尾,都没把小世界的人放在眼里。   他因这个想法略微感到悲哀,很快,又发现外面已经没有了动静。   再偷偷将脑袋从石头旁边挪开,朝外看上一眼。   曹毅蓦地屏住呼吸,心脏不停跳动,近乎要从喉咙蹦出体外!   的确有魔修被大刀江湖客吸引离开,却也有人留了下来。   现在,那些留下的人正在朝自己这边前进。   曹毅一咬牙,低声对身边王秀兰等人道:“你莫要出来!”   这句话后,他若前面的汉子一样起身。只不过,曹毅并未复刻大刀江湖客的表现。   他另有主意。面对越来越近的魔修,青年先是露出惊慌失措面孔。满脸不可置信,明明已经有人上前吸引目光,为什么自己还要被发现?   他双腿僵硬,仿佛连怎么逃跑都不知道。直到对方当真近在眼前了,曹毅终于发出一声像模像样的惊叫,随即转身就跑!   王秀兰依然躲在原先的地方,表情异常复杂。   她并不像成为同伴之中拖后腿的存在,可是、可是——   前后两次都没有抢占先机,只能眼睁睁看同伴为自己一行献身!   她想看看外面的情况,又担心自己一冒头,就会被魔修发现。如此一来,自是辜负了曹毅他俩的心意。   正心思转动间,王秀兰听到一声惊叫。   她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手脚一起冒出冷汗。须臾,才意识到惊叫的声音自己并不熟悉。   换句话说,对方并不是……   “白大侠!”   没等王秀兰想出一个所以然来,曹毅的嗓音砸入她耳中。   她瞳仁蓦然收缩,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一动静。掌心冷汗仍在,前后不过数息,掌心已经从冰凉变作滚烫。   曹毅没事!   白大侠及时出现,将他救了下来!   这个认知,让王秀兰脸上露出笑脸。   她终于从石头后面探出身形,看向外间——   挡在曹毅身前,提到与数名魔修对峙之人,不是白争流,又能是谁?   王秀兰看在眼里,心头自是欢喜。同时,也要喃喃自语,念一句:“可是,白大侠怎么会……”从海雾里出来?   风把她的声音带到白争流耳边。   刀客听着,眼神晃东一下,心想,这不是很简单吗?   说白了,这会儿众人眼前的海雾都是被储物符撞过来的。既然如此,海雾浓度、占地面积自然有限。   它们是能对人造成很大影响,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可是,东南西北分不清楚,上下左右总能有所察觉吧?   白争流只需灵气垫在脚底下,不断往上走,花不了多长时间,就从海雾里冒头了。   也不怪旁人想不到这法子,实在是前面所有遇到海雾的场合,他的招数都行不通。   脑袋出来了,身体跟着出来,不过是几息之间的事。   也就是在这几息之间,白争流看到了曹毅的一番举动。   刀客心头平静,没有半分自己看对了人的欣喜,倒是有点因外面的场景心神紧绷。   曹毅这种做法……不是本该如此吗?既然他从来没有怀疑对方,自然不会因眼前场面动容。   眼看魔修越来越接近曹毅,白争流来不及多想,提起二十八将,便朝对方所在冲了过去。   魔修也明显察觉到了从背后用过来的灵气。原本还在担忧、生怕自己做不到将人引入海雾的黄山青年,很快发现战场已经不属于自己。   从雾中出来的白大侠,与凶恶朝自己杀来的魔修战在一起!   双方兵器碰撞的声音不断传出,灵气、魔气跟着双方主人交锋。   看得见的战场,惊现异常。看不见的战场,暗潮涌动!   曹毅看在眼中,心头先是一片欢喜振奋。紧接着,又开始懊恼于自己实力低微。   都到了这种时候,竟然只能在旁边观战,而不是加入战中!   尤其是片刻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青年提剑赶到自己身边,同样加入战局。   来人正是君陶!   和曹毅等人一样,他前面也守在外面,手中是一根牵着自家兄长的“绳子”。   原先倒是没什么事儿,君陶甚至觉得这任务有几分无聊。只不过,阿兄愿意让自己留在外面,也是对自己的关心。   君陶又是喜悦,又是苦恼地想。   他当然是很喜欢阿兄对自己的关怀照护,但有时候,也希望阿兄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事事都需要阿兄关怀的孩童了……   心神浮动间,听到了不远处魔修们的动静。紧接着,又是大刀江湖客闯入海雾当中的声音。   君陶舌尖抵着上颚,屏息静气。   他知道自己与魔修们的实力差距,更知道贸然冲出去的行为绝不明智。   所以,他只是在一旁看着曹毅等人的举动。心头暗暗计划,如果他们那边当真出了意外,自己就是到了应该挺身而出的时候。   没想到,白大哥及时出现,直接让君陶计划的“挺身而出”没了用处。   他为此欣慰。不过,也没有就此完全放心。看到白大哥与魔修战在一起,君陶没有犹豫,加入战局!   只不过……   真正赶来之后,君陶又意识到,白大哥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有点奇怪。   像是在暗示他什么,要他去看某个地方。   君陶心中犹豫。   在战斗当中分心,原本是极为危险的举动。   但现在——   秉持着对白争流的信任、对几个月来双方共同战斗而有的默契笃定,君陶一咬牙,还是这么做了。   紧接着,他险些惊呼出声,欢喜又不可置信!   没有错,白大哥刚才的眼神一定是希望自己发现这个!   就在魔修身侧,一把小旗子插在对方的要带上,旗面正顺着魔修的动作晃动!   “君陶!”发现君陶注意力的变化,白争流蓦地叫道。   君陶听到,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朝魔修腰侧的旗子拔去。   招魂幡!   江湖客们苦心寻找,甚至陷了那么多人在海雾当中、难以逃脱的东西!   就是现在,来到自己手中!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81章 打打打   眼看招魂幡落入君陶掌心,白争流言简意赅,又叫:“走!”   君陶微微一愣。   这种重要的东西,自己虽然拿了,但是……   在君陶原先的想法中,招魂幡只会在自己手里过一圈儿,很快要被交到白争流手上。   没想到,白大哥会这么安排。   他咬咬牙,朝四侧看。   后头的魔修已经反应过来,正朝白大哥一并围上。   其余江湖客陆续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哪怕是曹毅,这会儿也咬咬牙,预备冲入战局。   自家阿兄……对,阿兄依然在海雾里,尚不知遇到了什么情况。   君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跳得极重。   然后,他扭头便跑!   脚下就是灵气。他这一离开,近乎是踩在风上。   身后的打杀声响越来越大。约莫是那些魔修想要追他,又被白大哥、被其他人拦住。   君陶不太熟练地铺开神识,想要“看看”身后状况。反馈回来的情形,却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绝大多数魔修是被拦在江湖客们那边没错,但也有人从旁侧忽而出现,竟是已经来到自己身后。   若非自己警觉……   君陶堪堪避过魔修捅过来的兵器。   掌心的招魂幡一下变得烫手。但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自己越不能停,更不能将其松开。   君陶咬咬牙,再度提速。   若是其他人拿着招魂幡,在魔修带来的压迫感下,脚下难免要出差错。   君陶却不会。他是整艘“甲号”上,甚至是来的所有江湖客中最擅长驾驭灵气、踏风而行的一个。就算是白、梅,在这一方面,也不一定比得上他。   谁让他们并不晕船,在“甲号”行进过程中,并不像君陶一样,一天之中总有六个时辰脚不沾地?   至于其他晕船的江湖客,却是没有一个和君阳一样,愿意将自己所有灵气都给弟弟的阿兄。   现在,不知阿兄那边情形如何,自己手上是白大哥交托的重要之物。   跑!跑得越快越好!   甩掉背后的魔修,找个安静隐蔽的地方,毁掉招魂幡,断绝魔修们重启“通道”,大肆入侵这个世界的可能!   抱着这些心思,君陶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白争流的神识范围之内。   “看”着依然坠在小君师弟身后的魔修,白争流略有担忧。不过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打起精神,应对身前的敌人。   正想着,又是一道阴气朝白争流卷了过来。   刀客眼皮都没有跳一下,抬起二十八将,刀锋涌出的灵气自然与阴气冲撞一处!   阴气被轻轻松松化解。不过,于眼下战斗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兵器相撞的动静不断传出,与此同时,渐渐有风吹来。   这些朝江湖客与魔修们吹来的风,不单单是吹起了他们的衣摆、吹乱了他们的额发。同时,也吹散了他们身侧的海雾。   数息过去,先是有江湖客露头。   正是那手持大刀的汉子。他虽主动跑入海雾,却毕竟进得晚,迷路半天,还处于比较外围的区域。这会儿正握着兵器,警惕四顾,不知什么时候魔修就要从旁侧冲出来。   正提着心,就发觉雾没了。   好!大刀江湖客立刻振奋精神,冲着不远处露出的一片红袍,提刀便砍!   魔修猝不及防被他斩断双腿,先是惨叫一声,随即大量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两人身侧土地。   大刀江湖客看在眼里,没有丝毫同情。反是再度提起兵器,毫不犹豫,要朝对方心口斩去。   “唔!”   动作到一半儿,他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腹部。   一根鲜血组成的锥子,竟从自己背后钻了进来,直直破开他的腰侧!   下方地面上,断了双腿、无法站立的魔修看着这一幕,口中发出一片怪笑。   剧痛之下,大刀江湖客身体一晃,心中明白,那伤了自己的血锥正是受对方操控。   他怒意汹汹,一时竟忘记身上疼痛,朝魔修呵道:“笑个什么?!你爷爷我纵是被捅穿了,也能杀你!”   话音落下,他便提起伴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重新朝着魔修胸口劈了下去。   “噗呲——”   大量蕴含魔气的鲜血从对方身上喷出,这一次,直接盖了大刀江湖客一头一脸。   男人猛地将兵器撑在地上,这才稳住身形,没让自己在那股阴冷气息的冲撞下直接跌倒在地。   可是盖在身上的血,还是不断散发冰冷气息,剥夺自己的力气。   腰侧的血洞愈痛,操控血锥的人分明已经死了,他却依然觉得有一把刀捅在自己身上,还在伤口当中不断翻搅。   “嘶……”   男人低声抽气,双眼渐花。偏偏这时候,被风吹散的海雾愈多,更多魔修看到了受伤的他……   眼看又有魔修朝自己攻来,大刀江湖客强打精神,提刀要挡!   不行——   他手臂虚软无力,双腿更是难以站稳。光是“提刀”这一动作,就让他险些摔在地上。   好在危难关头,一把剑从旁边伸了过来,这才让男人躲过一劫。   他略带感激抬头,正对上一双平静的眼睛。   “司大哥,”梅映寒道,“你受了伤,莫要勉强,去旁边避一避。”   大刀江湖客喉结滚动一下,应了句“好”字。   散开的海雾愈多,露出的江湖客与魔修也愈多。   双方战在一处,同时,各自朝着自己的同伴聚拢。   随着时间推移,山谷中出现了清晰的两个阵营。   不断有人受伤。魔修那边不论,江湖客这边,每倒下一个人,就让白争流的心思紧上一分。   除了前头腰间被开了个洞的司大哥,另有被魔修以刀背砸碎肩膀,这会儿整条手臂都抬不起来的曹毅;   险些被一剑刺穿心口,虽然勉强躲开,却还是胸膛受伤的王秀兰;   面色惨白,浑身是血的君陶……   能站起来的江湖客越来越少,魔修那边,人数却似没什么变化。   白争流最先一心专注眼前,并未察觉这点。可当己方颓势明显,他到底有所留心,随即意识到:“该死!他们有控尸之术!”   怎么偏偏把这点忘了?早在两年前的夏天,自己与映寒身在广安府的时候,就亲眼见识过这点!   可是,刀客也的确没想到。那些受到操纵、摇摇晃晃一并朝己方攻来的魔修,分明刚刚倒下!结果,他们的同伴已经把手伸向他们的尸体?   白争流对魔修的行事作风多了一重认知。不过,当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细细观察,没一会儿,得出结论,低声对身侧情郎说:“映寒,那些活尸行动起来颇为僵硬,不是威胁。真要防备的,还是躲在他们后面,想要他们引开咱们注意力的魔修。”   梅映寒点头,“咱们不能上当。”   “对,”白争流道,“想个办法,给活尸做上标记!”   “标记——”梅映寒眼神微微晃动,手腕一翻,几个大小均匀的灵气球出现在他掌心。   随后,他像是弹玻璃球一样,手指一动,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灵气球便从剑客手中飞了出去。   以分量来说,这点灵气对于魔修不是威胁。但就像沾着魔气的血让大刀江湖客极为不适,梅映寒这会儿弹出去的灵气也让他面前的魔修们颇不舒服。   几人匆匆避开。可活人能避,活尸却慢了一步。   灵气球正正好好落在几具活尸额头。顷刻间,尸体头顶出现了仿若被烧焦的坑洞!   梅映寒微笑一下:“这算不算‘标记’?”   白争流飒然大笑:“算!映寒,你我相互配合,继续!”   双方讲话时声音不小,话声自然传入在场其他人耳中。   魔修们震怒,只觉得白、梅公然这样,根本是瞧不起自己。   他们被激怒,攻击愈猛。不过,这次的攻势很快就被江湖客们挡了回去。   让魔修们愤恼的一番话,让江湖客们听来,另有一重意思。   自己前头是觉得疲惫、难以支撑……可是,白大侠、梅大侠尚不将这群魔修放在眼中。自己作为他们的同伴、战友,怎能拖他们后退?   一方军心渐乱,另一方士气振作。没一会儿,山谷中的局面开始逆转。   这按说是好事。然而白争流看在眼里,心情却始终没像面上那么欢喜。   相反,他的情绪越来越凝重,神识不断从在场魔修身上扫过。   这些人,的确给江湖客们带来了很多麻烦。白争流却能感觉到,他们当中,并没有哪个极为厉害。   换句话说,里头应该没有哪个人是“金丹期”。   那被沐鹰视作最大威胁,在岛上拥有超然地位的魔修索图去了哪里?   想到带着招魂幡离开的君陶,白争流喉结滚动一下,一刀下去,又砍断一个魔修的脑袋!   一时之间,整个山谷都被血腥气、阴气笼罩。若从天空俯瞰,怕是要觉得这山谷当中正是一片暗红颜色,若魔修们的衣袍们般。   感受到情郎攻势的变化,梅映寒先是惊讶。随后,他略略一想,明白过来。   “争流,”这次讲话,剑客不曾开口,而是用了两人脑海当中存在的那条“通道”,“君师弟也逃出去些时候了,不知情形如何,你不妨追过去看看。”   这提议正合白争流心意,他却不曾点头,而是回应:“不可!我走了,你……”   梅映寒一剑挑起两个魔修,将他们身体串在一起。   白争流:“……”   原本想说“你带着其他人坚守,怕是难以支撑”。看看眼前场景,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再相信情郎一点。   刀客爽快一笑,不再犹豫,而是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好!”   双方说定,交换眼神。白争流开始后撤,梅映寒则补上他的位置。一剑出,百敌退!   不多时,白争流已经来到所有江湖客之后。   他经过受伤的同伴们。曹毅、王秀兰等人不提,君阳却是在看到他动作的瞬间,就仿佛明白了什么。   峨眉少侠嘴唇动了当,苍白发青的双唇微微张开,露出一个“阿陶”的口型。   白争流朝他点头,意思是:勿要担心,我这就前去查看!   君阳安心地放松肩膀,目送白争流离开。   作者有话说:   _(:з」∠)_工作日礼拜天是坏文明……! 第382章 不安   君陶前头离开时虽慌乱,却并未失去理智。   他们上岛时间不长,并不知道那些陌生的地方都有什么。冒失去一个不认识的方向,很有可能生出其他危险。   抱着这样的认知,君陶走的,依然是江湖客们走过一遍的路。   虽然他离开后不久,就从白争流的神识中消失。可有前半段路程打底,刀客还是很轻易猜到小君师弟后半程要怎么走。   他一路追上。赶路同时,脑海里浮现出颇多画面。   如果事情果真如自己所想,那个一直没有在山谷中出现的金丹魔修,早在先前就追着君陶离开。到这会儿,早已赶上对方……   白争流面皮紧绷,强行将自己所有念头压了下去。   快!快些往前,找到君陶!   他做着最糟的心理打算,也想过,哪怕自己思路出错,君陶并没有危险。以双方从山谷离开的时间来看,要追上对方,仍要花费不少时候。   没想到,离开山谷没多久,自己就听到了嘈嘈杂杂的人声。   白争流微微一愣,本能地先藏匿了自己的身形。   他满心警惕,抬头去看。   这一看,却让刀客瞳仁骤震,笑意不自觉地蔓上面颊!   “玉涵、韩殊!”   正拥在君陶身侧,与他一起朝前行进的,不正是自家师妹、师弟?   听到前方传来的动静,玉、韩两个,连带旁边些的君陶,都是一愣。   他们如此,更后面些的江湖客自然更是如此。还是玉涵自己先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发亮,一面朝前面看,一面叫:“可是白师兄?!”   白争流扬声回答:“正是!”   玉涵:“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双方彼此呼唤,不多时便会和。   自海雾升起、几艘船分开,白、梅已经长就没有见过师弟妹们。此番再见,虽然环境不同,江湖客们脸上还是露出笑容。   不过,眼下明显不是叙话的好时候。   白争流简单朝玉涵、韩殊,并浩浩荡荡赶来的一众江湖客点了点头,便道:“咱们边走边说。”   众人听着,纷纷道:“对,边走边说!”   带着江湖客们,白争流折返。   他揣了一肚子问题:分开的这些时间,玉涵韩殊过得如何,他们船上有没有出问题?   看眼前人数,应该是乙、丙、丁三艘船一同过来了。他们是同时遇到了那名渔夫吗?……再有,话说回来,到现在,自己还不知道那名渔夫是什么身份呢。   虽然疑问重重,但真正开口时,白争流选择先问:“小君师弟,你情况如何?招魂幡——”   君陶干脆地说:“已经折了!”   说罢,他伸出手。掌心果然有一把旗子,旗杆断折,看上去毫无特殊力量。   白争流喉结滚动一下,将东西接到自己手上,反复细看。   一面看,一面听君陶说:“我前头不是从山谷跑出来了吗?后头有魔修在追,我心慌呢!想要停下来与他打,又怕打不过。可要是不将他解决了,万一他又叫来其他帮手……   “这么一面跑,一面想。正不知如何是好,就碰到了他们!嘿,他们竟是在和我面对面地走。”   玉涵解释:“白师兄,你不是在岸边留了一封信,在上头画清楚了要如何入岛吗?我们看到了,便按照上头的说的行路。没花多久,就碰到小君少侠了。”   白争流听着,笑了:“你们看到了。”   “对。”韩殊接过话头,“原先看到贴在石头上的符纸,我心头还担心呢,生怕是什么魔修的东西,”“魔修”这个词,还是他刚刚跟真正的魔修学会的,“但仔细一看,符纸上分明是灵气!玉涵也说,在你和梅师兄那儿见过相似的东西。所以呢,开始决定接触看看。   “这一看就明白了,原来里头是白师兄你留给我们的地图!”   白争流点头:“正是如此。”   前头在岸边装海雾时,他看着远方暗暗沉沉、看不清背后场面的雾气,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要是其他人来了,但是找不着路,岂不是一桩麻烦?   可要是直接把地图留在岸边,万一真有魔修见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最后,白争流斟酌一番,选择将纸页装入储物符中。   他知道,这么做,另有一幢“东西被后来的江湖客们忽略”的风险。但情急之下,刀客选择不多。   好在后来的发展如他心意。看着身侧熙熙攘攘的人群,白争流原先紧绷的情绪平稳许多,又朝君陶问:“之后,你们一同处置掉那魔修,你又毁了这东西?”   君陶点头:“这玩意儿可真不好处理!我们那么多人,一起用灵气朝上面砸,终于让它一点点弯折。”   原来如此么?   白争流再看一眼手上静静躺着,毫无动静,也看不出什么灵气、阴气痕迹的旗子,心头还是觉得难以想象。   君陶还在他旁边念叨。说完旗子的事儿,又说那个追了他半天的魔修。   青年的嗓音里带着一点儿懊恼,“我那时候光想着,沐鹰把这儿的恶人说得那样可怖,万一我应对不了,反倒让人把招魂幡抢了回去,岂不是辜负白大哥对我的信任?不行,一定不能停下!   “结果呢,真等玉涵姐他们来了,我有了底气,与大伙儿一同对付魔修,这才发现,那家伙不过是个纸老虎!若是我前头胆大一些,不想那么多,定然早早将他解决了!”   小君少侠抬起下巴,脸上露出自豪的光彩。   不用说,虽然他动作慢了一步,却还是在与魔修的交战中立了大功。   白争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按照常理来说,他应该笑,顺道夸赞君陶两句,再朝众人说些鼓舞士气的话。   带着他们,一并杀回山谷。   可现在……   刀客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还是那句话,“金丹期”魔修去了哪里?为什么从头到尾去,自己都没有察觉此人的踪迹?   正想着呢,君陶又开口,朝白争流问话。   这次,他的嗓音略带一点紧张,说:“白大哥,你现在出来,是山谷那边已经没事了吧?……我阿兄,你可有见到?他如何了?”   不太好。   白争流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对上君陶忐忑的目光,想了想,到底没有骗他。   “大君师弟受伤了。”刀客坦白,“怕是……伤得有些重。”   话音入耳,君陶嘴巴微微张开,脸上那些欢喜瞬间消失无踪。   “受伤?伤重?!”他急切问,“白大哥,究竟——”   白争流:“我不清楚他具体伤在哪里。不过,我出来的时候魔修已呈颓势,大君师弟并其他伤者都被护在后头,想来不会再出问题。”   君陶听到这里,心头仍是不安。理智却知道,白大哥这会儿说的,已经是阿兄受伤之后最好的状况。   再说,白大哥既能出来,一定是因为问题不大了。   他勉勉强强说服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希望快些返回。   白争流看在眼里,理解青年的心情,跟着加快脚步。   数十名江湖客一起赶至山谷。进入之后,看着眼前场面,白争流心头先是一松。   在自己离开这段时间,映寒已经带领其他人,将魔修尽数擒住。这会儿,正在查看君阳、曹毅等人的伤势。   听到外间的动静,有人抬头看来。见到山谷入口黑压压一片身影,抬头江湖客先是警惕,随即心头振奋。   来了!   他们的援兵!   对上同伴们的目光,后三艘船上的人无一不是加快脚步。君陶更是近乎飞了起来,径直朝自家兄长扑了过去。   “阿兄!”   年轻侠客高声叫道。嗓音虽大,落在兄长身畔的力道却很轻,生怕惊扰了兄长。   “你,“真正靠近之后,君陶连声音都压低了,眼里、心头都是焦灼,近乎手足无措,“阿兄,你身上……”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这是受了多严重的伤?   君陶眼眶发酸,近乎落泪。只是转念一想,兄长倒下去了,接下来不正靠自己保护他?……之所以会有当下状况,说白了,还是方才将相对安全的位置留给自己。   他强行咽下一腔酸涩,只默默抬起手,想要将自己剩下的灵气送给阿兄。   “阿陶,“动作到一半儿,君阳抬手阻止,“我现在没事。你把灵气留着,兴许待会儿还有用处。”   君陶心中更酸,忍不住再叫一声:“阿兄……”   梅映寒在一旁听着,想找个时机,和君陶具体说说君阳的情况。可等了半晌,都没在这对兄弟彼此担忧的表现中找到合适时候插话。   最后,他只好站起来,先去给其他人看伤。   白争流把情郎的举动看在眼中,心头安定,知道心上人一定没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环顾四周。神识铺开,想要再找找“遗漏的魔修”身在何处。   一无所得。   倒是那些受伤的修士,在听到君陶带回的“招魂幡已毁”的消息后,纷纷露出笑容。   刀客听着众人的笑声,轻轻抿唇,视线落在不远处被困住的魔修们身上。   他也很想跟着庆祝,可是沐鹰毕竟那么说了。   沐鹰……   说起来,沐鹰呢?   分明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两个字,当下,白争流却觉得一道闪电劈入自己脑海!   沐鹰,沐鹰!   按照此前的计划,他将储物符带入山谷。之后储物符发挥功效,他趁机躲藏,不在江湖客们与魔修的交战当中露头。   现在交战结束,白争流神识甚至圈出了魔修们囚禁长冲门人的地方。他们当中,却不曾出现沐鹰的影子!   他去了哪里?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消失不见!   意识到这点,白争流蓦然加快了脚步。转眼之间,已经来到一名魔修身前。   这魔修被卸掉双臂双腿,倒在地上,面容依然年轻,维持着就最好的岁数。看其身形,却像是一条丑陋的蠕虫。   对上白争流的目光,魔修唇角扯起,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白争流不管这些。他抬起手,一把抓住魔修衣领,直接问:“沐鹰呢?!”   魔修不曾回答。   白争流喉结发干发紧,又问:“索图呢?”   魔修:“哈哈,哈哈……”   白争流身后,江湖客们被他的动作吸引,纷纷抬头看来。   他们自然听到了白争流的话音。原先的笑意消失无踪,众人心底纷纷发冷。   魔修仍在狂笑。一面笑,一面口呕鲜血。   白争流咬牙,将人摔在地上,抽出二十八将,就要动手。   这时候,他身后传出一声惊呼。   “那——”曹毅用自己仅存的完好手臂指向天空,嗓音微微磕绊,“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   登岛至今,“小蓬莱”的天色始终谈不上明亮,而是带着一种幽暗、沉寂的灰白。   现在却不同了。   原先的灰白天色,被一片浓郁的黑笼罩。   再细细看去……   众人脸色齐变。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83章 来迟了   作为江湖客中修为最高的人之一,面对迅速占据了半边天空的浓黑,白争流照例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   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在其中发现了许多若隐若现的影子。   每一个影子,都伴随着细微声响。   “呜呜,呜呜……”   “好痛!痛!!!”   “为什么偏偏是我?”   “爹,娘……”   “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数悲怨嗓音交叠在一起。   不细听时还好,一旦细细琢磨起“黑云”中的动静,耳畔的声音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前后不过须臾工夫,竟似在人耳边响起!   “我不要死,我要活命!”   不,不对!   这明明是怨鬼的心思,怎么自己嘴巴也跟着动了起来?   江湖客们被怨鬼们带动,感受着他们的痛苦、折磨,偏偏又保有自己的意识。   阵阵寒意从众人脊骨升起,顷刻间涌至四肢百骸。   不能这样!   能到“小蓬莱”的,毕竟都是心智坚韧之辈。有了念头,众人便开始在脑海中默念师门法诀、各路武功……总归,绝不能被这些怨鬼带动。   在场有少林出身的弟子,干脆大声诵起《金刚经》。   “如是我闻……”   清正佛音之中,江湖客们头脑渐清。也是这会儿,他们悚然发觉。前一刻还远在天边的怨鬼,当下,竟已来到自己面前!   他们冰冷的手臂缠上江湖客的身躯,双目、口鼻皆汩汩流血。前头还只是含恨开口,察觉江湖客们回身之后,一个个竟是直接暴起发难!   江湖客们腿脚被抓住,不少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怨鬼们拉入他们当中。   大刀江湖客也是其中之一。   他前头受了伤,身子本就虚弱。后来是被其他人关照着躲在后面,梅映寒也在拿下所有魔修之后出手为他疗伤。   可苦战之后,剑客留有的灵气本就有限,又要留心医治旁人。   他不曾将这份为难表现出来,大刀江湖客已主动开口,潇洒道:“梅大侠,你快去替王师妹、君师弟他们瞧瞧——我?我不是已经止血了吗。余下的,让它自己长。”   梅映寒听到这话,深深看他。   “司大哥——”   “好了。”大刀江湖客面上带着一丝笑,“若你是我,定然也要这么做。”   自己已经伤重,接下来不知是安稳还是波折。这样情形当中,自然是希望年轻人们好好地活。   话音落入梅映寒耳中,青年在原地定格良久,终于点头。   后悔吗?   被怨鬼拖入那片“黑云”时,男人扪心自问。   他原先以为自己被洞穿腹部时已是痛极了,可此刻再看,前后感觉完全不同,倒是说不好哪边更加难过。   意识开始游离,像是来到身体之外的地方,茫然地看着怨鬼们水蛭般覆在那具身躯上,你争我夺。   “该是我……”   “我的,这是我的!”   “你们谁有我苦?好不容易有了一具身体,为什么要随我抢夺?!”   怨鬼们一个个面目狰狞,相互厮打。大刀江湖客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鬼拔掉了另一只鬼的手臂,转脸又被其他鬼拧掉脖子。   他看得瞠目结舌。过了会儿,才意识到,那仿佛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才是最有资格与人争抢的一个。   可是——   他又是那样疲惫。好像光是抬起手的动作,就能耗干净他的浑身力气。   算了吧?   大刀江湖客心想。   就这么算了吧,自己已经……   伴随这样的心思,他的意识一点点下沉。   眼看就要再无声息。   偏偏就在此刻,男人看到了一点亮色。   在注视那点亮色的过程中,他的思绪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一只手在背后推动,将他重新推回身体!   这一切,说来漫长。真正算来,却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工夫。   大刀江湖客再度睁眼,前头那点光亮竟然仍在身前。   他先是怔怔去看。片刻后,忽而意识到:眼前亮色,其实是一片灵光!   男人瞳仁猛地收缩,顺着光亮来源看了过去。   是他——   是白大侠!还有他身边的梅大侠!   这一刀一剑、历来亲密的两个青年,竟以自己丹田内所剩不多的灵光为支撑,在无数怨鬼的包围之中,为众人撑起一片安全的空间。   灵光照耀之下,其他受到影响的江湖客也陆续回神。   众人看着灵光外的场面——挤挤挨挨、无穷无尽,将整片天地一同占据的的怨鬼——面色都不太好看。   君陶更是面色惨白,痛声开口:“怎么会?我当真、当真是把招魂幡毁了啊!”   就算怨鬼在招魂幡被毁之后没了去处,泄露在外,也不该是现在!   闹不清究竟是这么回事,君陶脑子“嗡嗡“作响,慌乱又茫然。   正难捱时,掌心忽地压了一股力道。   青年缓缓低头,对上兄长的目光。   “阿陶,”君阳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却崩打起精神,安慰弟弟,“莫慌。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好想想。”   “想想……”君陶焦灼地念道,“我就是拿了那旗子,再和大伙儿一起把它弄折。”   同样的话,白争流已经听君阳说过一遍。此刻再听,他也并不觉得是君陶遗漏、隐瞒了什么。   结合沐鹰不在此处、魔修听到“索图”二字时的狂笑……   “我们怕是,”刀客慢慢说,“到底来晚了。”   似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音,众人脚下,大地开始振动。   先是零星山石从山谷四侧滚落,接着,振动更大,落下来的石头也越来越多。   受到白、梅庇护的江湖客们在地动中晃晃荡荡,好几人都跌在地上。   一片“隆隆”的动静中,怨鬼造成的响动都似小了许多。   不!细细看去,那一张张狰狞的阴魂面孔果真是平息下来。脸上不再含怨带毒,而是仅剩麻木。   “究竟是怎么回事?!”曹毅堪堪稳住身形,脱口而出。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所有人都心头惶惶,看向四侧。   一直到变故再生,有人惊呼:“这些鬼!这些鬼又动了!”   鬼?又动?   众人目光一凝,落在光壁外的怨鬼身上。   看清不远处的场景,曹毅咽了口唾沫,几近自语:“果真在动。”   一个个阴魂,维持着麻木的姿态,转向他们来时的地方。   层层鬼躯挡住了江湖客们的视野,让他们无法分辨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江湖客们凝心看了良久,还是没有收获。倒是将他们护住的灵光,随着怨鬼们离开,一点点变得浅淡。   呀,灵光!   君陶蓦地回头,看向白、梅两个,关切道:“白大哥,梅大哥,你们怎么样了?”   “还好。”白争流轻声说。   听了这话,众人却无法安心。   相伴而行这么久,他们何曾见到白大侠、梅大侠状态面色这么差的时候?   人们愈是忧虑,玉涵更是直言:“你们若是不能坚持,一定莫要勉强!”   白争流微微一顿,不曾开口。   还是梅映寒道:“玉涵,我们当真还好,只是……”   他一面讲话,一面抬头。须臾,视线落在被成百上千怨鬼遮挡的空中。   众人看着他的动作,忽地意识到:“梅大侠,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玉涵、韩殊也说:“师兄,你与白大哥,莫非——”皱眉,“一定还有办法!你们且和我们说说,那边究竟是什么状况!”   白、梅听着师妹师弟的话音,面皮微动。   想要露出笑脸,又实在做不出表情。最后,两人放弃。   还是梅映寒讲话,道:“那些鬼魂,正在冲击空中某处。   “他们动作间,我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震荡。   “想来,那便是沐鹰前头说的……”   “‘通道’。”白争流接口,“恐怕沐鹰刚刚回来,人就被魔修捉走。‘索图’从他口中拷问出咱们的情况,恰逢他补好招魂幡,要重新打开通道。   “不欲咱们打扰他的大计,毕竟蚁多尚能咬死象。便将计就计,把那些储物符放在屋舍周遭。”   曹毅不可思议地开口:“可是,咱们杀了那么多他们的人!”   白争流听着,回答:“既是魔修,怕是没那么在乎周遭之人。”   前头他在雾中,两个魔修明知道他刚走,就在原地撕打起来。   白争流没去过沐鹰口中的“莲花窟”,但其中人的行事方式,他已经可以想来。   这么一琢磨,索图直接让手底下的魔修到江湖客面前送死,同样不是怪事。   再说,万一来的江湖客们根本不堪一击呢?他派那些手下过来,反倒是给他们加餐了。   众人终是沉默。   不甘、难熬、愤慨,无数情绪从江湖客们心头翻涌而出,愈来愈烈。   终于,还是要寻一个出口。   玉涵、君阳、王秀兰……   无数人张口欲言。就在此时,一样东西从天而降,打断了他们的话音。   众人只听“咚”的一声。受到惊吓,他们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再定睛往前看去,不少人当场胃部翻腾,险些呕吐!   纵然是没有吐的,这会儿同样浑身发冷。   原来那样落在众人间的存在,正是一团血肉模糊、艰难蠕动的——   人身。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84章 本能   一个时辰前,这团血肉尚在和“甲号”上的江湖客们讲话。   想到他此前所作所为,江湖客们待他便极是厌恶。偏偏此地情形特殊,他们又耽搁不起,竟真被对方拿捏住。   白争流要求众人发誓,曹毅开口反对。这时候,是有人不愿反对刀客的决定,内心却悄悄赞同。   直到白争流说完那句“上船前”,曹毅偃旗息鼓,其他人亦若有所思,到底顺从了刀客的想法,一起给沐鹰编织承诺。   他们口中说着“绝不杀你”,内心之中,却没人觉得沐鹰能活到事情解决、众人离岛。   是,江湖客们受誓言限制,不好伤害沐鹰,可“上船”的原先也不光是他们。   一定论及众人出海时讲过什么,十名江湖客,怕是有八名都难以回忆起。但是,他们都知道,当初“上船”的人不光是自己,另有其他三艘船的人呢。   谁能想到?没等他们告诉后来的同伴们发生了什么,就看到此等场面。   望着地上那团血肉,众人没有丝毫爽快,只从中看出索图心狠手辣。   这番作为,像是一个预告。告诉他们,等到他手中事了,“通道”开启,江湖客们也会沦落至此。   “……”白争流看了形貌凄惨的沐鹰良久,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脚,绕开沐鹰,手提二十八将,顺着怨鬼们奔赴的方向走去。   被束在一旁的魔修看到这幕,脸上再露出笑容,江湖客们甚至又听到了“哈哈”的动静。   有人愤怒地转过头,与他们对视、朝他们抬起兵器。也有人并未朝这些魔修投过眼神,而是默默动身,跟上白争流的步子。   是,大伙儿都听过了白、梅的话,意识到了己方的失败。   他们错过了阻止索图的契机,只能眼睁睁看着魔修再度来到这片土地。   但这不代表他们什么都不能做了。   对着落在后方的一名怨鬼,白争流挥起二十八将。   长刀之上,灵光闪动。   不等刀锋落于怨鬼身体,灵光先一步飘到他的身上。星星点点,像是春日当中最温和的细雨。   被这阵“细雨”浇上身体,怨鬼茫然地看向白争流。又低头,看一眼此刻的自己。   “我这是……”   他轻轻开口。还没来得及说完一句话,嗓音就飘散在风里。   江湖客上方,依然是黑云压山,怨嚎不断。   众人却没再关注了。   他们就像先前的白争流一样,迎上距离自己最近的阴魂。   触碰到灵光,有的阴魂直接苏醒、消散。这种情况,江湖客们就不会在他们身上费更多力气。   也有阴魂非但不散,还冲上来攻击江湖客们。面对如此凶恶的情形,江湖客们也不会生惧。只要他们来了,便统统灵气伺候。   不多时,已有上百怨鬼消失在江湖客们眼前,而众人还在继续前行。   丹田、经脉里的灵气已经接近干涸了?没关系,多用些心力,总能再唤出一些!   强行榨出的灵气太多,以至于丹田隐痛,经脉似有寸断之苦……也无妨,都到这一步了,难道他们还会想着安然回到胶县,日后继续当那劳什子“大侠”吗?   魔修一旦成功,定不会放过他们。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替自己选一个轰轰烈烈、对世人有用的死法?   于眼前千千万万、无穷无尽的怨鬼而言,他们的行为,不过是螳臂当车。可在江湖客们看来,哪怕只是让魔修晚一步出现。或者再退一步,让世间少一个伤人的阴魂,都算值得。   “啧,”众人似是听到一道沉沉嗓音,带着嗤笑意味,“不自量力。”   无人在意。   他们依然在提起兵器、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阴魂落下。一个个江湖客,像是一条条徘徊在阴魂之海外的游鱼,逐渐深入。   最初,人们还有心情判断自己眼前的鬼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从他们的样貌穿着,来判断他们生前有什么经历。   到后面,疲惫感涌上。最先被江湖客们放弃的就是这些杂乱念头,脑海只用单纯地去想一件事。   这一刀落下了,下一刀还能抬起来吗?   下一刀也落下了,那下下一刀——   同样的的动作进行了太多次,恍惚之中,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至少对白争流来说是这样。   回顾自己过往二十四年人生,他遇到的敌人颇多,能被称一句“强敌”的更是不在少数。就连精疲力尽、难以再战的状况,也遇到很多次了。   他无数次看到死亡逼近自己。这么一想,眼下情境并不算特殊。   抱着这样心思,白争流身上极累,手臂、双腿都像被人灌了铅。有无数次,他都恍惚觉得自己要倒下去了。   可是毕竟没有。他非但未倒,还不断往前。除去一名怨鬼,又除去一个。   五十八、五十九……   下一个是六十吗?无所谓了,数不数都无妨。   与他同行的江湖客中,有人倒了下去,再也无法起身。   也有人和白争流一样,咬着一口气,无声坚持。   为节约灵气,自前头迈开脚步开始,白争流就没再动用神识。   视线也锁定在前方,连多转一下视线,都觉得是浪费体能。   他看不到周围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江湖客与自己共同往前。唯一能确信的,就是无论是倒是站,在场江湖客心头都绷着一股“气”。   再有,映寒一定仍在自己身侧……   杨春月三人回来的时候,对上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境。   他们远远看到天上“黑云”,已经意识到出事。再看江湖客们的状况,虽不知岛上细节,却能猜到这群后辈遇到了怎样麻烦。   眼看白、梅除了握住兵器的那只手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面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三人心头齐齐一惊,连忙落下,一面清理掉周遭冤魂,一面将灵气打入白、梅并在场其他江湖客体内。   这来之不易的灵气,于众人来说,便像是一汪沙漠里的泉水,让他们干涸、微缩的丹田经脉重新染上润色。   白争流迟来地感受到了疼痛。   他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脑海里怔怔飘着一个念头,是:“怨鬼……为何我眼前的怨鬼不见了?”   因江湖客们动作的停滞,原先近在他们身前的阴魂们已经又往上了一段距离,不再处于众人一刀一剑便能劈中的范围之内。   正想着,白、梅听到:“争流、映寒!”   两人瞳仁终于一缩,抬头望去,正对上杨春月三人的目光。   再有……   除了三位前辈之外,白、梅另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他们数个时辰前才与对方分别。看不到对方身影了,脑海里对对方的猜测却一点儿都没少。   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徘徊在“小蓬莱”外的海雾之间……先前,对方走得潇洒,一点儿没有替江湖客们解惑的意思。如今,留意到白、梅困惑的眼神,对方却是朝他们笑笑,主动开口:“娃娃,原来你俩与凌将军、杨将军还有这等缘分!”   状态特殊,白、梅又花了点时间,这才听懂对方的话音。   白争流:“你……”   梅映寒:“前辈,你们……”   两人话没说完,旁边,潘桂不满地撇嘴,“怎么光说他们?争流、映寒如今见我,也要叫一句‘叔爷’。”   那多出来的第四人,也是前头带领一船江湖客离开雾气,后头又在他们要求下带着众人抵达岛屿的渔夫听了这话,“嘿”地笑了声,“叫你‘叔爷’,叫我,是不是也是一般?”   话说到这儿,虽然渔夫尚未自我介绍,白、梅却已经领悟,道:“您也是‘二十八将’之一?”   渔夫却道:“这几个字,休得再提!”   不是针对两个后辈,只是听到了,难免要想起自己那憋屈的死法,谁心情能佳?   不过,他也承认:“我是与你们这三个前辈有一些交情。”说着,又感叹,“我原本以为,世上只留了自个儿一个!没想到,竟然还……”   此类话音,前头杨春月三将在海雾中碰到渔夫时,就已经听对方说起。如今渔夫再度开口,三人倒也不觉得啰嗦。   他们心头的感慨,不比对方少上半分。   渔夫还道:“当初大伙儿上了刑场,旁人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呢,脑子里却都是‘前头逃走的妖人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亦是不少。长阳子追着其中一个去天山,余下的却不知藏在何方’,再有,又是‘上岸这么多年,若是能选,我还是希望死在海上’……这两者相加,让我飘飘摇摇,来到这座岛旁。”   然后,他发现了这座岛的不同之处。上面阴气环绕,草木枯死。一个个甲虫从石缝里爬出,展开翅膀,露出下方看了便知道不正常的鲜红血肉。   “那以后,”渔夫“呵呵”笑了笑,“我便再也没有离开了。”   话说得简单轻松,白、梅却知道,来到海岛外的日子,对渔夫而言怕是并不好过。   他们虽不知道对方的具体经历,可同样被困在生平憾事中的凌华在贺城过着怎样日子,两人却是亲眼所见。   若是往常,这会儿,两人一定有极多话要讲。   偏偏是此刻。   两人嘴巴张了张,望着远去的怨鬼,感受着空气中愈发浓重的阴气,到底道:“前辈,如今……”   几名将军听出后辈们话中的为难。想要叙话、想要多说点什么。可是,眼下,哪里是能够放松心情的时候?   得益于前辈们的帮助,他们又有了力气。这种时候,自该提刀,再去斩杀怨鬼。   听了这话,几名将军同样安静。   片刻后,杨春月温和开口:“我们这会儿过来,就是要与你们说。   “你们啊,接下来便好好休息。那什么‘通道’,便交给我们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85章 四将军   这是众多江湖客不曾想到的话。   他们当中,许多人曾在赶路过程中见过杨春月三将。尤其是“甲号”上的人,从前白、梅拜托他们帮忙寻找出路的动静,多多少少落入他们耳中。   江湖客们知道三将实力不俗。如今见到“渔夫”与他们一同归来,双方关系显然甚笃,也都有喜悦。觉得己方增加了新的战力,一定能斩杀更多怨鬼!若是运气好些,再杀几个魔修也说不定呢。   可是,当下,他们竟然这样说……   白争流想了想,问杨春月:“师叔,你们有法子吗?”   “法子,”杨春月笑笑,“自然是有。”   白争流立刻道:“请师叔说来,看我们能不能帮忙。”   杨春月:“……”   她话音停下,定定地看着身前的江湖客们。   在白争流的话音之后,不少人与他同样开口,说的也是一样话音,只是将其中的“师叔”改为“前辈”。   单从相貌来看,她其实比在场不少人都显得年轻。虽然饱经了战场上的风霜,可说到底,女郎尚未至不惑之年。   不过,从真正年龄去说,眼前这些,的确是她的“后辈”了。   这样看众人片刻,杨春月倏忽笑了:“你们当你们是轻松的吗?我们虽就有法子阻止‘通道’关闭,可余下的事儿,还得你们负责。   “这样多怨鬼,万一让他们流散出去……你们贺叔爷和我们讲了,那些雾,差不多就是在岛上阴气变多的时候出现的。想要阻拦外头的人进来,一样阻拦里头的人出去。纵然没他,等你们船上吃食差不多吃完、人差不多要放弃的时候,也能离开雾里。   “待会儿,我们成功了,岛上阴气源头断绝,谁知道那些海雾还能持续多久?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恢复体力。等到我们没气力的时候站出来,将他们一一清去……”   说到这里,杨春月微微停顿。   片刻后,她再度开口。这次,嗓音凝重许多,态度也显得极坚决。   “争流、映寒,还有诸位。   “你们或是已经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或是纵然之前不知道,现下也有所就猜想。   “既如此,便该知道,惩治这些妖魔,原是我们当年没有完成的差事。   “怨鬼是如何产生的,你们很清楚。我们为何能这样留在世上,却还未可知。   “或许……便是因为还有这桩心愿不曾了解。你们啊,可莫要阻拦我们去做此事。”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忍不住叫:“师叔!”   其他人亦然开口,各自叫:“前辈。”   杨春月唇角重新勾起,朝他们点头。   她身侧,凌华、潘桂,还有新出现的渔夫“贺叔爷”,也是一样动作。   这就是几人面对后辈时的告别了。   江湖客们看在眼中,心情沉重、复杂……同时,又不可自制地散出希望。   尤其是在四将离开的一盏茶工夫后,他们明显发觉,怨鬼们前行的速度慢了下去。   大刀江湖客前头沉稳过了,这会儿又表现得颇心急。四将来时降下的灵光,让他的伤势复原颇多。这会儿,已经能凑到白争流身前,和他讲话:“白大侠!是不是成了?”   白争流看看他,还是有点担心。大刀江湖客自己倒是不太在意的样子,还不断朝上方望去。   望完了,他回过来看白争流,眼神里带着催促。   白争流:“……”   白争流回答:“兴许?”仔细感受片刻,“我们的灵气还是不太够,没法用神识。不过,能感觉到从‘出口’方向传来的波动非常剧烈,应该是前辈们在和索图交手。”   他提了“索图”两个字,江湖客们的话音不由变多。   曹毅:“希望几位将军平安得胜。”   君陶:“我前头往山上走,仿佛还听到有人在耳边念叨,说什么‘不自量力’。现在想想,莫非正是那魔头?”   其他人:“嚯,你也听到了?”   “我也……”   “当时精疲力竭,还当是什么错觉。沐鹰前头不是提了吗,‘心魔’。”   “‘心魔’……”这是不理解这两个字的其他船成员。“甲号”江湖客看出他们的疑惑,立刻开口解释。   众人恍然,王秀兰又道:“‘金丹期’,说得吓人,却不知道几位将军是什么修为。”   白、梅此前一直没有开口参与话题。听到这儿,才思索片刻,说:“兴许……也是金丹期?”   王秀兰闻言睁大了眼睛,其他人也露出意想不到的模样。   “当真?”惊讶之后,他们眼睛都亮起。   若是将军们与索图同属金丹,他们赢的概率必然大大增加!   所有人都盼着这点。白争流见状,干脆和他们分析:“旁人是什么修为,我不知晓。但那位贺前辈,功夫的确远在我和映寒之上。”说着,讲了他们当初遇到渔夫,想要拿神识探探,却被对方直接识破的事。   前头不知道渔夫立场,为使军心不乱,他们不曾讲起此事。如今明确对方站在自己一边,倒是不再有这个烦恼。   江湖客们听在耳中,也不在意白、梅此前的隐瞒。而是就这他们的话,展开新一轮讨论。   “连探一探都不行吗?好霸道的能力!”   “照这么说,那位将军的确厉害!”   依众人对修灵之事不算清晰的认知,这的确说明“贺叔爷”实力高强,   他们心头安定许多,开始认真盼望着战斗结果。   身体则老实地待在原地。像杨春月说的那样,多休息,准备下一轮战斗。   至于将军们选择自己迎敌、将他们抛在一边……这不是极正常的事吗?前头对付血魔,众人也会把武功不扎实的小弟子安排在山下。都是从大局考虑,此刻,江湖客们也觉得自己被看轻。   就是到底紧张。坐一会儿,就忍不住抬眼,往力量波动的地方看看。   这一看,还真让江湖客们看出几分细节。   “那边的怨鬼仿佛散开了点儿。”君陶叫道,“你们看,就在前头!”   顺着他的话音,江湖客们齐齐抬眼。大刀江湖客还找白、梅问:“白大侠,梅大侠,依你们前头看的,几位将军是在那边儿吗?”   梅映寒回答:“正是——”不用别人多说,他自己的心神也紧绷起来。再怎么知道不该浪费灵气,此刻,也忍不住悄然探出一缕神识。   顺道捏了捏情郎的手,意思是:我已经用了灵气,你不要再用。   正打算一样捏捏心上人的白姓刀客:“……”得,慢了映寒一步。   他也干脆。得了情郎的暗示,便停下自己这边的探索,一心一意听心上人转播。   片刻后,迎着白争流并在场所有江湖客期待的目光,梅映寒缓缓开口。   “如今上头,几位将军该是兵分几路。   “贺叔爷、杨师叔一起应战索图。其他人……唔,凌华将军守在‘通道’处,再没让任何一个怨鬼靠近。   “潘叔爷,找到他了。他现在,应该在为其余几位前辈撑起灵气护卫。让怨鬼们不要靠近贺叔爷、杨师叔他们,给索图增加战力。有余力的时候,还能帮凌华将军砍几个怨鬼。”   众人想象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白争流说:“索图呢?他状况如何。”   “不好。”梅映寒说,“他身上有好几处受伤,应该不是两位前辈的对手——嘶!”   白争流:“映寒!?”   “没事。”想到自己前面看到的场面,梅映寒平复呼吸,“索图方才悄悄去除一样东西,仿佛要以此来害贺叔爷。不过,杨师叔及时察觉了,一刀将那暗器挑飞。”   “好!”君陶忍不住喝彩。   梅映寒听着,思绪却被另一件事占据。   从自己开口开始,争流就朝他靠了过来。到现在,胸膛贴着自己的肩膀、手臂。   梅映寒悄然垂眼。在旁人看,这是他想要更加专注于不远处战局的表现。只有梅映寒自己知道,这象征着他的片刻分心。   也不怪他如此。   前面紧绷了太久太久,一度陷入绝境。如今柳暗花明,所有人心头皆是振奋,本就松懈许多。   旁边的,又是自己最爱的人。   梅映寒心头一片繁杂思绪。只是真正开口时,依然显得平静无波,道:“杨师叔、贺叔爷不愧是昔日战友,双方默契至极。杨师叔挑飞索图暗器时,贺叔爷直接从侧面攻了上来——”   梅映寒话音停顿。   众人屏住呼吸。   “映寒?”白争流催问,“接着呢?贺叔爷攻上之后,又如何了?”   梅映寒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仿若三月春晖的笑意。   “贺叔爷制住索图,杨师叔手中长刀紧接着从那魔头脖颈斩落!   “他们赢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386章 拿到   剑客话音落下,在场众人的反应并非直白欢喜,而是齐齐安静。   好消息来得突然,以至于入耳的那一刻,大伙儿的第一反应都是不可置信。   直到数息之后,这片沉寂被人打破。   “当真!?”   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白争流最先凑近梅映寒。   看着心上人近在咫尺的面孔,梅映寒喉结滚动:“……当真。”   这一句后,他抿抿双唇,平复心神,再度开口。   “现在,贺叔爷在检查索图的状况。   “大家或多或少都碰到过魔修,知晓他们厉害。明面上,咱们或许把人杀了。背地里,他们却能夺上旁人的身体复活。应该是考虑这点,贺叔爷额外留心。   “杨师叔,她在查看索图身上的东西……”   梅映寒一顿,有些不太理解眼前场面。   “她摘下了索图的戒指——唔,”剑客恍然,“原来如此。”   白争流眨眼:“映寒?”   梅映寒解释:“沐鹰前面说过,储物符只是最基础的置物用品。稍微有些家底的修士,用的都是其他东西。   “我想,索图手上,就是那‘其他东西’。”   就在刚刚,杨春月左手捏着戒指,右手掌心凭空出现一块阴石。   梅映寒由此做出判断,想的也的确没错。杨春月正是发觉了那枚戒指上流转的力量,于是将其摘下,尝试探入神识。   一番举动不算困难。索图已死,他这储物戒自然也成了无主之物。不过,杨春月大致看了看就做出判断:除了阴石,里头其他东西也显得颇为不详,是典型的魔修法器。   却也无妨。东西可以毁掉,戒指则能在灵光净化后留下来。争流、映寒日后继续修行,有这玩意儿,一定能方便许多。   杨春月把戒指收起,继续找寻。   又片刻后,她瞳仁微微收缩。   “……那是,”梅映寒嗓音都平了几分,“招魂幡。”   君陶听着,不由屏息。   他与梅映寒之间分明有些距离。可这动静,梅映寒还是迅速察觉了。   剑客半是寻常解释,半是有意安慰,道:“不怪争流和小君师弟前面认错。我现在看,也觉得假招魂幡和招魂幡当真没什么区别。说到底,是那魔头狡猾。”   话音落下,君陶抿抿嘴巴,神色明亮不少。白争流则笑了笑,贴在梅映寒手臂上的胸膛微微颤动。   梅映寒:“……”冷静,冷静。   他一连朝自己念了不知多少声,总算觉得心情平息。   结果下一刻,白争流更加靠近了,连下巴都搭在情郎肩头。   梅映寒:“……”   他头脑晕了一瞬,心中庆幸,这会儿不是行路途中。   否则的话,还真不知道自己能走出什么步子。   “你们那两个师兄,关系真是亲近。”旁人看着这幕,朝玉涵、韩殊感叹。   玉涵、韩殊咳一声:“正是,我们也觉得白师兄、梅师兄有缘呢!”   当初梅师兄带白师兄回来,众人已经觉得两人交情极佳。后来在普隆山遇见,这对青年男女更是觉得,两位师兄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说起来,前年……还是大前年?我仿佛记得……”有在除去血魔老祖之后,去天山喝酒的江湖客记起什么,压低嗓音,朝玉涵、韩殊打听。   话没说得太明白,两人却听懂了。   原先的笑意被压下,玉涵轻声说:“小师弟是觉得,他与九王爷更有缘。”   “……!”琢磨出这话的意思,江湖客纷纷抽一口冷气。   玉涵目光扫过众人,自他们眼中看出同情。   她眼神晃动,再度开口,却是岔开了话题,“前头都没时间问,现在总算闲下来了。诸位,可否与我们讲讲,沐鹰前头究竟说了什么?……筑基、金丹,吓,听起来好高深呢!”   韩殊也道:“从前与两位师兄比划,我只想着日后定要勤修苦练,才有机会追赶上他俩。现在来看,师兄不愧是师兄,竟是我原先以为的还要厉害许多!这会儿再说‘追赶’,倒是没什么底气了。”   有这两句话,原先拿同情目光去看剑客的人们登时转了心思。   是啊,人家厉害着!就算一时没遇到良人,在其他事儿上,也一直走在众人前头。   更不用说,大侠自己洒脱。要不是前头忽然想到、问了一嘴,谁能想到他还遇到此事?   “莫说你们这些小辈,便是我,“一个中年汉子笑呵呵开口,“见了白大侠、梅大侠,也只琢磨着趁他们有时间的时候,好生与他们切磋!若是能从他们那儿领悟到一星半点儿,都是好事呢。”   “哈哈,我最羡慕玉涵、韩殊的就是这个了。是白大侠、梅大侠的师弟妹,受他们指点,是理所应当。早知如此,当年我要寻门派拜师的时候,定要再往西边走走。”   “谁说不是……”   “我也……”   “不过,我还是觉得,”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阵阵话音,君陶悄悄和兄长咬耳朵,“从去年秋冬开始,咱们先是往东赶,紧接着又出海。这当中,一直是所有人待在一块儿。   “众目睽睽之下,白大哥、梅大哥虽然亲近,却也是发乎情、止于礼。   “所以——”   小君少侠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笑意。   “阿兄,你说,”君陶道,“玉涵、韩殊他们,是不是还不知道白大哥与梅大哥的关系?”   君阳:“……”   顺着弟弟的话,他面皮抽了一下,“没准儿还真是这样。”   君陶:“我倒要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   小君少侠摩拳擦掌、气势昂扬。半点都不记得,当初在罗城时,自己和兄长在同一件事上是怎样迟钝,让白、梅不得不将话挑明。   君阳看在眼里,几分无奈,几分窝心。到最后,这些心思又都汇成笑意。   众人和乐融融。维持这样的气氛,一直等到四位将军回来。   杨春月拿到了招魂幡。有她暂且控制,倒是不担心怨鬼们散出太远。   但这毕竟是阴损玩意儿,杨春月不可能让它久留在手。再和江湖客们碰面时,四将就在商量,究竟要拿它——最重要的,还是里面的阴魂——如何是好。   “也是可怜人,”杨春月说,“在我看,就和贺城那些鬼兵一样。有人能释然归去,便让他们好生投胎。实在害过人的,再斩杀他们。”   其余三将亦赞同这点。既有余力,他们愿意多做一些。只是具体操作上,依然有些麻烦。   凌华想了想,依然比照在贺城时的经验,提议:“无论如何,我们先把状况与他们讲明。再有,少用些灵气,落在这些魂灵身上,多少能让他们心智清明。”   脑子明白了,沟通起来也简单。   他提出来,众人齐齐点头。江湖客们也打起精神,表示自己已经休息妥当,可以做事。   杨春月笑道:“正要与你们讲呢!前面不是说了,如今啊,我们没了力气,该是你们站出的时候。”   在四将军的安排下,江湖客们分作二十余组。这二十多组人,又按照阴魂多少,散到整座岛上。   他们要做的,就是尽量与阴魂们接触,筛出他们当中愿意投胎,只是从前被招魂幡束缚的存在。   这项工作说难也难。阴魂太多,纵然有杨春月手中的招魂幡限制,他们齐齐涌动时,仍显出一阵要将江湖客们吞没的架势。   说简单同样简单。不少安静下来的阴魂听完江湖客们的话音,当场流泪,怨气尽消,散于天际。   一番折腾下来,又是三天过去。吃食方面倒不用发愁,自有贺叔爷帮忙,从前头四艘船上取来。   众人预警知道,他的名字叫“贺满归”。在京城那会儿,为众人立碑时,杨春月还曾与白、梅说起他。   贺满归如今是渔民打扮,从前也是渔民出身。在战场上时,兵器正是一把鱼叉。   敌军见他这副表现,先是嘲笑。要不了多久,却在他的凶猛攻势之下肝胆俱裂,再不敢妄言。   也是这三天里,时不时有人抬头,看向前头被阴魂撞击良久、至今仍显出暗色的那片天空。   不单是他们,就连四将也对此颇在意。只是感受来、感受去,都只觉得那边天空覆了一层浓郁阴气。随着时间推移,阴气还明显淡化。似乎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完全消散。   抱着这个认知,众人勉强定下心神,继续做手中事。   阴魂还是太多了。大片大片那些没了,却有不少藏在岛上各处,甚至临近海雾之中,他们要一一将他们找出……   如此又过了几天,众人逐渐习惯那片颜色不同的天空。   转眼到了江湖客们上岛的第七日。白争流再从下方路过,到底不禁抬头。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不动。   旁侧玉涵觉得奇怪,叫道:“白师兄,怎么了?”   白争流眼皮猛地一跳,一股细细密密的寒意从背心散开,催他蓦然回身,朝不远处的情郎叫道:“映寒!你看上面——”   四将皆散到“小蓬莱”边缘。临近地方,功力高些的,只有他们两个。   眼看梅映寒抬头,白争流再度开口,语速极快:“那片地方!是不是又有动静了!?”   作者有话说:   这里是正文的最后一个波折了=v= 第387章 撕裂   半个时辰之后。   分散在外的江湖客们重新聚拢,回到他们此前与魔修、怨鬼们交战过的山谷。   所有人心神凝重,目光沉沉,看着上空。   众人视野之中,苍穹之上,那片明显比其他部分天空暗了许多、黑了许多的地方,又是一动。   这一次,动静明显比此前清晰许多。天空宛若成了一张紧绷的灰蓝色缎子,其中暗色便是上头最显眼的污渍。   现在,一只无形的手从污渍后方伸来,在上面碾压、按揉。   天空因此微微凹陷。须臾,又恢复原状。   “咕嘟。”   不少江湖客被这诡谲场面骇到。看了好半天,终于记得咽一口唾沫。   白、梅的情绪要稳定很多。可哪怕是他们,也是在第三次看到天上的动静之后,终于肯定,一定还存在某些自己一行没有解决的问题。   两人转向不远处的四将,与他们请教:“前辈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却不仅仅是他们,四将同样一头雾水。杨春月甚至重新拿出招魂幡,看了半天,也没从上面看出什么异常。   “应该不是招魂幡的问题。”凌华说,“这些日子,咱们都有看着。阴魂再未上天,而是统统藏入岛里。”   “前头几天,那边的阴气都在淡下。”杨春月也意识到这点,“今天却不同了。”   伴随一次次凹陷,天上暗处的阴气浓度也在缓缓增加。不算很快,却依然不容忽视。   “可既没有鬼飘上去,”潘桂咋舌,“阴气就是从哪里来的?”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   暗色天空背后,那只无形的“手”忽的加重了力气。   山谷中一片惊呼声,君陶抱着兄长手臂,喃喃开口:“阿兄,我是不是在做梦?”   否则的话,怎么眼睁睁看着天掉下来了呢?   君阳:“……”   难得的,他没办法回答弟弟的问题。   只是身体侧过一些,把另一条手臂挡在君陶身前,警惕地稍稍后退。   前头被不断“按压”,险些触碰到山谷的暗色天空缓缓恢复,重新拉开了与众人之间的距离。   只是这次,纵然放个寻常人过来,也能看出,除了颜色不同之外,天上暗处又多了一种奇异的透明感。   它“前方”是被长冲门人称作“小蓬莱”的岛,后头却是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色。   众目睽睽之下,那片黑色蠕动、下碾。   “又来了,又来了!”   眼看天空再次落下,江湖客们急急后退。   同时,一个念头在众人心头飘飘忽忽、逐渐成型。   ——潘将军前头说的极有道理。而今岛上是还残有不少游魂怨鬼,魔修却是有一个算一个,已经被众人清去的。   怨鬼们受招魂幡影响。杨春月希望用更和缓的手段送他们离开,于是仅仅为他们划定了活动区域,却不曾命令它们全部停留在一个地方。   那被划定的活动区域,可不包括天空。   一言蔽之,岛上已经没有任何能出产阴气,影响那片暗色的存在了。   然而天空的变化、阴气的增加,又不是江湖客们的错觉。   意识到这些,众人心头沉沉。   排除掉先前分析的“不可能”,剩下的状况再糟、再恶劣,也是对眼前状况的唯一解。   “‘通道’虽然没有完全打开,但前头那次,已经有魔修从另一边过来。”贺满归嗓音当中带有清晰疲惫,“可见无论多不稳定,这里和魔界之间的路子,已经被打通了。只是后头出了意外,没让它完全建起来。   “后头,魔修操纵阴魂,让他们一个个在天上冲击。以咱们看,仿佛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咱们就将它制止。可实际上,恐怕——”   恐怕天空尽头、通道深处,已经有什么存在察觉了小蓬莱上的动静,并且沿着阴魂撞出来的空隙,缓缓抵达这边。   不必贺满归再说,众人脑海里已经冒出这样的答案。   短短时间内经历了担忧、紧张、茫然……到这会儿,心情彻底沉了下去,被这恶劣推断碾碎。   “叔爷,”压抑气氛中,白争流开口叫道,“咱们现在能做什么?”   对,现在——   江湖客们表情依然糟糕,耳朵却悄然竖了起来。   不光是他们,其余三将同样在这时候看向同伴。   他们抵达小蓬莱的时间还是不够长。对这儿的很多状况,都没有贺满归那样了解。   迎着众人的目光,贺满归吐出一口气,“为今之计,也只有尽可能地拿出灵石,与上头阴气抵消。   “就算通道当真已经成了大半,就差这临门一脚,那群魔头现在过不来也是切切实实的。咱们只要利用好眼下时间,灵石够多,便能让通道里外状况都偏转。”   “是个法子!”潘桂惊喜,转而意识到:“可是,咱们现在这样子,又要从哪里找来灵石?”   贺满归看他片刻,没有说话。   男人目光中,潘桂仿佛看出答案,脸上笑意一点点收敛。   “会有的。”他自我安慰,“不就是灵石吗?陆上那样多,海上自然也有!咱们和前头一样,散出去,细细找寻。   “再有,老贺,你在这儿转悠几十年,纵然不知道哪里有灵石,起码知道哪儿没有吧?画张图纸给这些后辈,可别让人家白跑一趟!”   说到后面,他开始真切觉得,自己的确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找是一方面,大伙儿也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派出人手,返回胶县,再往西行……去那些储有灵石的江湖门派取一些回来,也是备用办法。   可惜天山实在太远,否则的话,他们还有什么好发愁?   潘桂想着这点,又有些想叹气了。   “总归,咱们切莫继续耽搁……”   快些行动起来啊!否则,真要等到魔修出现的那一刻吗?   一句话还没说完,潘桂看到了周围人比前头再糟糕了十倍、百倍的面色。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同一个方向。不光是脸,动作也有变化。   有的摆出防备模样,有的本能后退一步,还有人已经拔出兵器,手臂微微颤抖。   潘桂怔忡。   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答案。只是那种可能于众人而言太艰难,潘桂一时不愿承认。   不过,他毕竟是曾经的二十八将之一,心智之坚,非常人能匹敌。   思绪再怎么“不愿承认”,身体还是一点点转了过去,重新面对那片与众不同的天空。   原先虽被□□颇多,变了模样,却毕竟不曾有更多异常的天上,出现一抹鲜明的暗红色。   立在地面的众人与那抹暗红色距离颇远,最先教他们映入眼帘的,其实只是一个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小点。   可紧接着,“蚂蚁”越来越大。是魔修的手臂、身躯……眼看看脑袋就要出来。   潘桂想,明明自己已经没有呼吸、心跳了,为什么这个时候,依然觉得一块石头压在自己胸口,让他险些喘不过气?   男人弄不明白,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剩一个念头。   原来,不光是回天山拿灵石之事不可能成功。就是当下,他们也没有空余去其他地方找灵石了。   天空已经被撕裂。   “这狗东西!”死一样的沉寂里,潘桂忽地暴喝一声,抬脚往前。   他身侧,杨春月、凌华……所有人瞳仁一缩,脱口而出,“潘叔你这是——”“老潘,你做什么?”“叔爷爷!”   “没有灵石又怎么样?”潘桂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转眼工夫,人已经去到半空之中。   众人看不清他的面色,只见着男人背影。阴风滚滚,吹得他衣袍猎猎做响。   不过,这些响动虽大,却抵不过潘桂传回的话音动静大。   “老子如今这样子,”男人“哈哈”笑道,“浑身都是灵气!这不比那劳什子灵石好找、好用!?”   “嘶——”   众人听懂了!   “潘叔!”杨春月身体往前一步,无数话语堵在心头,偏偏不知从何言说。   这短暂光景之中,潘桂已经来到魔修身前。他眼前,魔修脑袋都出来一半儿,下巴、嘴巴、鼻梁,接下来就是眼睛了。   潘桂却不曾给他这个机会。   他举起手上重剑,劈头盖脸地朝魔修砸了下去。猛一下子,竟是直接将出来一半儿的魔修砸了回去。   魔修惊愕的动静从通道另一头透出,潘桂“哼”地笑了声,不给对方返回的机会,人已经来到魔修原先的位置。   他毫不犹豫,催动一身灵气迸现!眨眼工夫,身形淡去一半。   “再来!”   男人又喝一声,又有大量灵气迸出……不光是自己站的一处,他前后左右,竟然多了一样的灵气源头!   潘桂瞳仁收缩,猛地朝新的灵气迸发方向看去。杨春月、凌华、贺满归……三人看着他,目光是与他一样的坚定、一往无前。   “你们——”   自己要牺牲时,潘桂毫不犹豫。看旁人同样如此,他的嘴唇却微微颤动起来。   然而这样的颤动并未持续多久。   “好!”片刻后,潘桂大笑,“咱们兄弟姐妹,今日再并肩作战一回!”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88章 前赴后继   前一刻还黑云罩顶、山雨欲来的地方,到这会儿,被丝丝缕缕的灵光覆盖。   变化发生得太快,不少江湖客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先是察觉异常,短短时间内,情况变得极糟。再借着,潘将军提出意见——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呢,其人连带另几位将军一并到了天上。   看着灵光从四将身上散出,转眼与“通道”出口的阴气纠成一团。而后灵光汹涌,阴气节节败退,江湖客们心头一片复杂。   白、梅无疑是其中心情最难言的两个。   对其他江湖客而言,四将是长辈口中的人物,是戏本子里才有的传奇。他们甚至可能疑惑过,太`祖皇帝要杀他们,究竟是因其昏庸,还是将军们罪有应得?   得了杨春月等人诸多帮助之后,疑问消散很多,感激逐渐生出。却也仅仅如此,共同出海的人太多,便是寻常人与人之间都可能仅仅是点头之交。自然能彼此信任、并肩作战,可要说更加亲密深厚的感情,却不至于。   几位将军,于大多人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名字。   唯独在白、梅看,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从广安府到谭家庄,再到天山、景州、罗城……无数路途当中,他们身侧有心爱的情郎,也有关怀照料自己二人的长辈们。   几人虽无血缘,却早早能被称一句“家人”。更不用说,杨春月还是白争流师父的亲姐姐。再这个师门如家门的世道里,他孝顺杨春月,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梅映寒呢,与女将军没有这重前后辈关系不假。可一来,他与白争流亲密无间,杨春月自然也是他的“师叔”。二来,后头遇到了凌华将军,依照凌将军与天山师祖长阳子的关系,他们两人,亦是一对“老祖”与“徒孙”。   如今的场面,于他们来说,便是眼睁睁要自己看着家中长辈赴死。   两人心头有哀有戚。平日在江湖客中再如何威严可靠,到此刻,依然觉得鼻腔都酸了起来。   抱着这样情绪,刀客、剑客只见天穹之上,阴气被灵气不断打压、逃无可逃……这时候,“通道”背后,被封锁的魔修不甘之下,有了新的动作!   在天空后“按揉”的“手”,一下子换成了“锤头”。杨春月四将所在的那片暗天被狠狠击中,连带周围一圈儿天空都多了沉沉颜色。   四将本就是毫无保留地送出灵气,遇此情形,他们原先已经近乎透明的身体再度透化,直到肉眼难以看清!   而这时候,又有一抹暗红从四将之间显露。   白、梅神色一凝,登时从前面的沉沉心绪之中挣脱。   “映寒。”   白争流叫自己的情郎。   梅映寒眼神柔和,目光落在他身上。   白争流迎着情郎的视线看了过去,恰好见到对方眼中的自己。   他唇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平静、坦然的笑脸。   不用多说了,白争流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沐鹰说什么‘御刀而行’,”他说,“我还没有试过呢。映寒,咱们现在试试?”   梅映寒微微笑道:“好。”   一问一答之后,两人同时抛起手中兵器。   二十八将、镇星稳稳悬浮在两个江湖客面前,他们抬脚踏上。   悬崖峭壁、高树细枝两人都曾走过,一把刀、一把剑的宽度,对他们来说绰绰有余。   “起!”   白争流念了一声,二十八将“嗡嗡”而鸣,高度上升。   白争流又念:“走!”   长刀破开阴风、长剑刺穿云层。两人并肩奔赴天际,决绝无比!   下方众江湖客完全来不及反应,便只能看到白、梅的背影。   他们先有一刻恍惚,紧接着,明白过来白、梅这是要做什么。   与看到四将离开时的感觉不同,当下,所有江湖客心绪振动,不少人喃喃出声:“白大侠,梅大侠……”   也有人心脏“怦怦”狂跳,豪意涌上心头。   “再怎么样,都不能让那群狗东西过来!”曹毅咬咬牙,学着白、梅的样子,一并将自己的兵器抛起、踩在上头,高叫:“走!”   “白大侠、梅大侠这番前去,怕是抱了决心。”王秀兰说,“但我想,多少灵气能完全阻挡魔修过来,总有个确切的数。多些人与他们一起,白大侠、梅大侠回来的概率,还有前头那四位将军回来的概率,都能大上许多……”   说着,她看看自己手上的峨眉刺。   这兵器,平日是颇好用。可当下,要说用它去往天边?   王秀兰略有怀疑。不过,看看前头先是飞得歪歪扭扭,后头却似找到技巧,平稳许多的曹毅,她又觉得自己不妨试试。   峨眉刺被抛起。   不远处,白虹、紫电两把长剑亦被抛起。   君家兄弟看看彼此。“阿陶!”“阿兄……”   他们身后,大刀江湖客,玉涵,韩殊……   无人犹豫。   所有前来者,都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   白、梅行在最前,速度最快,起初并未察觉后方动静。   他们目光死死锁在正在尝试迈过“通道”的魔修身上,眼看四个前辈的身形已经接近虚无,像是一片水中散开的波纹。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两人一心赶路,速度极快,原先轻柔的风落在他们身上,也成了能将面颊割开的力道。   青年们的发丝在狂风中飞舞,又相互纠缠在二人身后。   白争流余光在上面扫过。因焦急而空成一片的心头,忽而多了一丝恍惚。   说起来……自己与映寒如今这样,算不算一种“结发”?   思绪转到这里,无数回忆喷涌而出。像是春日冲散坚冰、一往无前的潮水,顷刻之间,席卷了刀客所有思绪!   他想起了自己与心上人第一次碰面。与傅铭见到梅映寒时含酸的情绪不同,白争流那会儿有的,更多是一种好奇。   此前已经无数次听到“梅师兄”三个字,虽还不曾见到对方,白争流脑海里已经勾出一道清隽温和、让人信赖的身影。后来果真与其相见,短短相处之后,刀客再度加深了这个念头。   梅师兄,果真是个君子。   后来,他与这名君子一同迎战,再笑着道别。一个留在天山,一个赶赴京城。双方都说了“再见“,却都不曾想到,两人真正的再见会是什么模样。   现在让白争流去回忆,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在广安府那会儿是什么心情。却有一点,虽然遇到了颇糟心的事情,可想到接下来的路程有梅兄这样志同道合之人相伴,也算一点乐事。   更不用说……嗯,与自己相比,还是梅兄比较“可怜”。   再往后啊,他们经历更多、相处更多。从前便不分明的那点“可怜”,被白争流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再也不曾记起。   他还是欣赏梅映寒,而这份欣赏当中,慢慢又多了别的东西。   不光是他。同样的感情,一并在梅映寒心头萌发。   他们依然是至交,却又不只是至交。哪怕接下来就是接连不断的忙碌,各路怨鬼、长冲门妖人们压根不曾留给两人闲暇空间。白、梅分明日日夜夜都与心爱之人相伴,亲昵却往往只停留在肩膀相贴。偶有水乳交融,次数却两只手都能数过来。但是,晨起时的比武、目光触碰时的了然、手指紧扣的安稳……这一切,于两人而言,同样有不同滋味。   白争流想过很久以后,自己与心上人一头白发,看着刚入门的徒孙们像模像样的舞刀弄剑。   想过近一些的,结束了与长冲门人有关的种种阴谋,自己与映寒总算放松下来,不要总把多数时间花在路上,而是寻个地方,细细去看它风光、赏它佳肴。   想过很多、很多。   也想过像现在这样,他们根本不曾有什么“以后”,在与妖人交战的过程中、在未来遇到的某一次危机之中,两人一着不慎,中了敌人阴谋,再也看不到明天。   如今最糟的一种情形应验。白争流能坦然赶向“通道”,心头却还是有几分无奈。   这份无奈,在梅映寒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转身看向背后时,又在白争流脑海中扩散。   “诸位……”   他嘴唇微微颤抖。   “白大哥!梅大哥!”   远远留意到白、梅的目光,君陶开口来唤。   白争流看着他,看着君陶身边的男男女女。良久,脸上勾出一点笑来。   小蓬莱的事情不会流传出去。无妨,自己做这些,原先也不是为了扬名。   不光是他,相信其他江湖客也都怀有同样的心思。   只要百姓安□□活和乐。   或者兴许没有那么安稳,一天之中唯有两顿,不知明日吃食在何方……   可至少,他们还活着。   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   ……   不过还是会有遗憾。   学着几位前辈那样,将身体嵌入“通道”入口,逼出丹田、经脉中所有灵气的时候,白争流忽地记起。   自己前头定做了、请人送回天山的两身喜服,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有无真正送到。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89章 游魂   冷。   再有意识时,这是白争流的第一个感受。   与被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怨鬼包围时不同。那会儿虽然也觉得寒凉,阴气滚滚扑到人的皮肤上,总体却要喧闹许多。鬼们的哭声、喊声不断从围困者耳边传出,像是要把活人一并拉进他们的噩梦。   现在却不一样了。   四侧都是寂静的,仿佛有人伸手,捂住白争流的眼睛、耳朵。   他看不到外间景象,听不到外间声响。不光无从得山谷如今是什么情形,就连自己前头意识沉寂了多少时候、今日是何年何月都不知道。   有一瞬间,白争流心头冒出怀疑:兴许我们还是失败了。魔修到了“小蓬莱”,先找到岸边停靠的四条船。再搭着他们,一路前往胶县……   长冲门私下占据的普隆山已是尸骨累累、残骸遍地,那魔修到来之后的山河呢?   念头一起,白争流心头若烈火烧灼。就连身上寒意,都被这股热火逼退许多。   他强令自己心神安稳,自言自语:“我既然还有意识,说明情况尚未走到最糟的一步。”   又左右看看。   入眼照旧是一片漆黑。阴气浓稠,不可见底。   这般环境当中,刀客迈开步子。   想知道眼下环境如何,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亲自去瞧去看。   江湖人,用双脚丈量山河。   ……   ……   “那些……江湖人……”   一片又细又轻的声音,在“小蓬莱”上密密响起。   若有哪个实在不适应御兵器而行,不知不觉便落在大部队后头的江湖可听到动静,回头去看,怕是惊诧无比。   那些他们找了多日、躲在山缝石穴中无论如何都不出来的怨鬼,这会儿竟然一个个地冒头了。   他们抬头望着天上那片暗色,像是丛丛簇簇、一堆一堆从山石中长出来的蘑菇。   “他们在……”   “恶人又要来了。”   “我要走,要走!”   “走?如何——”   细细长长、飘飘荡荡的“蘑菇”们偏离了最初讲话的方向,朝说起“要走”的那人凑了过去。   与在场大多数游魂一样,此魂身上也有层层叠叠、数都数不分明的鞭伤。嘴角、眼侧也有淤青,光是看到,就知道他生前遭受了怎样对待。   “怎么不能走了?”一身残败的青年开口,“捉我们过来的恶人已经死了!那群江湖人也不在这儿。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旁边,一个个子很矮,看起来还是个孩童的游魂紧跟着讲话,问:“你想去哪儿?”   青年下巴抬起,嗓音铿锵:“回家!”   孩童:“哦——”   他未更多反应。可青年的话,已经在更多游魂之中溅起一片风浪。   “是啊,回家!”   “如今都已经过去五十年了,我……我哪儿有家?”   有游魂挺胸抬头地走,也有游魂懵懵懂懂地留。   这时候,前头那个孩童模样的游魂又开口,朝天上暗处指过去,问众多“大人”:“呀!那儿是又怎么了!”   众魂说话的工夫,最后一个江湖客也将自己嵌入“通道”出口。   说来奇怪。“出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上周边围拢的阴气,约有一丈宽窄。   这么些地方,让五六名江湖客并肩站过去,已是勉勉强强。可前头拢共进了百余人,到此刻,竟是看不出什么痕迹。   游魂当中也有略晓玄学之人。朝天上一看,那中年汉子便皱起眉头,“不妙啊。”   留下的众魂纷纷看他。纵然已经许多年不当活人,到此刻,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   中年汉子见状,干脆分出些耐心来,与众人解释:“你们当那些江湖人在做什么?这几天,我冷眼看他们四处找咱们。一个个的,倒都是修灵之辈。   “这下好了。他们每一滴血、每一块儿肉,里头都带着灵气。   “于邪魔来说,寻常灵气自是伤人。可多了活人血肉缓冲,原先的‘大伤’便成了‘大补’。他们半身都进去,若是叫那正要过来这边的魔修瞧见,怕是……”   中年男人没有把话说完。可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众魂都懂。   他们当即咋舌,不可思议道:“那他们还这般做?”   “一个个的,莫不是傻子不成?”   “哼!纵是傻子,也是不好对付的傻子。那群魔头好不容易死了,咱们从他们手上逃脱。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结果呢?转头又被这些人追追赶赶。说的倒是好听,竟道咱们放下执念就能去投胎。哼,我这辈子还没活完,投什么胎!?”   “正是,荒谬!”   一群游魂说着说着,动静越来越大。   这时,中年男人喝了声:“诸位!现在不是道这些的时候。”   众魂被引回思绪,勉勉强强转头看他。   中年男人再度抬头,望着天上通道,神色严肃。   他说:“你们当他们在做什么?会这样子,莫非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死吗?”   众魂:“哈?”   中年男人神色愈凝,道:“他们定是知道,才更要这般。”   孩童游魂:“阿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年男人:“唉……我前头虽提了‘有魔修过来,将人抓住’。但那地方,对江湖人威胁最大的可不是魔修,而是阴气本身。   “前头咱们受魔头控制,朝那儿猛攻。又叫那魔修拿术法辅助,将咱们所有攻击都算在他一人头上。以此迷惑天道,做出渡劫时的模样。   “江湖人们的打算,怕是以他们自身血肉与通道的阴气中和,让一切恢复如常,不叫那群魔头得逞。   “倒是个有用的招数。可他们人数不够,纵然把血肉都填进去,也填不上那个窟窿!”   其他游魂:“血肉?”   中年男人:“是。灵修灵修,那可不光是能用灵气,而是从头到脚,从指甲到血肉,都教灵气日日夜夜浸着。   “想要中和‘通道’里的阴气,可不是要连这一点一点渗入血肉的灵气一并使出来?可灵气早和人身融为一体,这会儿再说分开,哪有那么容易?自然是跟着被通道吞了。”   原先还在骂“傻子”的游魂们听到这里,总算开始不安。   “吞了……再往后呢?”   中年男人斩钉截铁:“往后?再无旁人阻拦,魔修自是如入无人之境,大肆杀掠!”   游魂们:“嘶——”   抽气之后,游魂们“沸腾”了。   原先一个个都是轻声讲话,恨不能旁人压根听不到自己。此刻却不住前凑,恨不能将脸贴在中年男人脸上。   这一幕说来颇吓人,中年男人却丝毫不惧。他看着身前身后,听着他们声声问题。   有的问:“那现在还有没有办法?”   也有的质问:“凭何你这么说了,我们就要信你?我这些天也听着呢,纵是那些江湖人,也不似你懂得多啊。”   于前者,男人回答:“办法……兴许还是有的。”   于后者,中年男人沉默片刻,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   众人看他,见他淡淡一笑,面容中并无什么骄傲自得,仅仅是怀念以往。   “这玩意儿,是我早年在宫中当值时的腰牌。   “世人都说皇帝叫妖人所惑。可那些荒诞残忍之事,妖人们说了,皇帝便一定要做吗?”   游魂们睁大眼睛。   这种说法,他们还是头次听到。   一片安静里,立在中年男人身边的小孩儿脆生生回答:“既是坏事,自然不该做!”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道:“孩子都懂的道理,皇帝不懂!   “我那年劝谏皇帝,叫他听贤臣,远小人,莫要再行求药求长生之事,他不听。   “非但不听,还要用宫女侍卫来做药引。不光是宫女侍卫,还有他的眼中钉,我,还有与我一同劝他的几人。   “我为何会懂这些?当年那些妖人在皇帝面前说了多少话,我都一一听入耳中,记在心里。原先是想挑出他们话中破绽,好再去劝劝皇帝。谁能想到,我压根不曾等到这个时候!”   游魂们听着听着,瞪大眼睛。   他们来历不同、出身不同。有人是五六十年前战乱时死,也有人是在普隆山里被磋磨得永远闭上眼睛。   这么想来,再有一个曾经在前朝皇宫任职的游魂,仿佛也不值得意外。   “阿伯,”那小孩儿又问了,“你前头说有办法,究竟是什么办法?”   “办法……”   中年男人嗓音微微拉长,抬脚迈步。   游魂们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没走一步,身上的阴气就更淡一点。十步之后,所有阴气通通散去,留下一个通透清正的背影。   若是从前,这便是游魂自行消散、谋求转世的机会了。可现在,中年男人非但未散,还抬脚往上。   游魂们见着这一幕,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当场失声惊呼:“他也要去那地方送死?”   众魂皆是不可置信。   可现在,除了这个,似乎再没有其他答案。   ……   ……   黑暗。   前后左右,走来走去,四处都是一模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心头数了一千下后,白争流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可以换个思路。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90章 道基之山   眼下的黑暗绝不正常。   白争流是头一次接触“通道”,但他有基本的常识逻辑。知道自己、情郎,加上后头一百多名江湖客同时进到一个地方,纵然被外力分散了,也不会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一个人影。   哪怕是魔修也好!前头不正有魔修在往外挤吗?若是当真碰上,白争流至少能确定,自己所处的地方,的确是“通道”出口。   可现在,他谁都没见着、谁都没碰上。   白争流想,如此一来,自己反过来做出推断:“我这会儿,难道已经不在‘通道’里?”   那还能是哪儿?   他站在原地,任由黑暗将它吞没,脑子却是快速转动。   一片黑暗、不知晓外间景象,连岁月变迁也不知道……这说法有些耳熟。   思索片刻,白争流恍然。自己在京城那会儿,曾听一个疑似被从招魂幡中放出来的游魂说起类似的话。   可总不能说他现在就招魂幡里吧!   刀客让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了一下。想了想,又将这个可能性否定。   这些日子,招魂幡一直在杨春月手上。她和白、梅提过一嘴,自己觉得整日拿个阴森森的东西在手上太不是事儿,所以干脆对招魂幡做了一些改动。   尽量给它一个灵气环境,让它上头的阴气逐渐消散。这么一来,招魂幡对阴魂们的控制力也下降了些。但杨春月只需要保证它们不离开“小蓬莱”,此外阴魂们想怎么躲藏,她倒是不太在乎。   白争流心道:“若我真进了招魂幡,周围一定不是这副样子……不过,既然《摘星录》就有记载那玩意儿的做法,莫非对魔修来说,它其实是个寻常东西?”   自己刚刚进了“通道”,迎面碰上魔修,直接就被对方装了?   不至于。京城的游魂生前都是普通人,又到底过去那么多年,这才对自己生前最后的经历记忆模糊。白争流却是记性极好、身手不凡,拿魔修们的话来说,还是一名“灵修”。   真碰到魔修了,他肯定有记忆。   那么这种可能性也可以排除——等等?   思绪转到一点,白争流莫名生出几分恍然感。   自己前头的想法是错了没错,但也不一定全错!   游魂们在招魂幡里为什么会觉得黑暗?   因为他们身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被阴气充斥!   还因为他们自觉在招魂幡中行动很久,改换方位,可作为“魂”,他们的步子,如何要与常人比较?   “我刚刚——”   刀客自言自语。   “当真‘走’了一千步吗?”   说着,他转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与身侧身后一样,入眼所见,是一片浓稠、毫无变化的暗色。   白争流在这片暗色中伸手。手背到了距他足有一尺的地方,他却仍能看清楚上面的皮肤纹路。倒是两边黑暗,丝毫不受青年动作的影响。   “呵。”白争流笑了声。确定了,自己的眼神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环境。   或者说,是他对“自己”,与对“环境”的感知被割裂了。   想明此节,白争流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碰到过这种状况,不过,在桂花巷的经历,给了他一点处理眼下情境的思路。   青年的思绪一点点下沉,须臾,从黑暗之中抽离,来到那片熟悉的山林。   这里是他的“道基”。他在灵源时搭建起了眼下的山,还在山里盖了一间小屋子。心头本能明白,此地是于他,就像是高楼之根,重要至极。   虽然他还没有琢磨出这片山林的作用,可是……   可是,现在,映入眼帘的场面,让白争流的心脏骤然沉下。   他的山林,为什么枯萎了?   ……   ……   梅映寒在想同样的问题。   雪山上看不到植物,很正常。   但总不能连雪都看不到了吧?   他拧着眉毛左右打量。半晌,在原地蹲下来,手指触碰到裸露在外的山石。   分明不是真正石块,梅映寒依然感受到了石头棱角的粗硬。   这样的粗硬却不曾一直持续。没一会儿,梅映寒指肚触碰的地方开始变得柔软、湿润。   低头去看,他在自己指尖看到了一片刺目颜色。   鲜红无比,宛若血流。   剑客维持着前面的动作,瞳仁深处却是一震。   这是……   他喉结滚动,冰凉感倏时涌上,蔓延至剑客四肢百骸。   这是“小蓬莱”上遍地都是的苔藓。   自己为什么会看到它们?   ……   ……   高耸入云的绿树,变成枝干惨白、叶子凋零的模样。   还不光是白争流出现时看到的那一片。等他开始往林子深处走,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登上林梢,从高处俯瞰正片山林!   他看到了满眼惨白颜色。曾经丰茂的树林,这会儿成了比“小蓬莱”还要诡异的样子。更让白争流担心的,是朝更远的地方看时,他惊愕地发觉,其他山头的林子不仅枯萎,还开始干裂。   “哗啦——”   青年眼中,变故倏忽发生!   枯萎白树上,那些原先极深、极长的裂痕,竟在白争流的注视下再度扩大!   不仅如此。裂口边缘还生出无数新裂,像是从前繁茂生长的树枝一样不断蔓延。再接着,原先就虚弱无比的枯白树木承受不住身上这样多的裂口,竟就那么直愣愣地散开。像是一片灰尘,飘洒在空气当中!   这是?   白争流心念一动,道基之山上自然起风。   风将白树裂去时形成的粉末吹向远方。不多时,已经来到白争流的面颊旁边。   他伸出手,抓住一片粉末。   再将掌心摊开,细细去看那树粉。   阴气……   白争流感受到了那若有若无、却毕竟存在的东西。   他的原先就紧绷的心神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凝重。脑子里乱哄哄的,千头万绪,又理不出一个思路。   注视之间,“哗啦”“哗啦”的动静开始不断从旁的地方传来。   白争流喉咙发干,缓缓抬头。   粉末被风从他的掌心带走,青年却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留意这些动静。   他看到一棵又一棵的树以同样的方式在他眼前消失。再接着,消失的速度开始加快。从前头还能勉强数清除数量,到现在,根本就是一片一片地倒。转眼工夫,已经有两个山头变成光秃秃的样子。   出问题了。   白争流舌尖抵着上颚,要求自己冷静、清醒。   想想办法……道基都成了这样子,可见自己已经被阴气侵蚀到了什么程度!要是刚才没有过来,而是继续无知无觉地在黑暗中走动,怕是什么时候被阴气完全吞没了,人都还是一心茫然。   现在却不同了。自己事先察觉了变故,甚至能看着身下树木白了一片,地上草丛却还带有绿意的林子,大致估算出自己还剩下的时间。   总还能坚持那么一时三刻。   不过那一时三刻之后,自己又要怎么办?   白争流大脑飞速转动。   的确,决定赶赴“通道”的时候,刀客已经做好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心理准备。可糟糕的打算是一回事,真遇到麻烦之后的而表现是另一回事。更不用说,外间情况尚不明朗。他在危机面前束手不动了,岂不是正顺了魔修心意?   “大多数林子都白了,但碎掉的暂时只是最外面那一片。”压下其他心思,白争流自言自语,“可见阴气对我的侵袭,有一个由外往内的过程。”   伴随话音,几座紧密贴在一起的山头开始震动。在白争流的有意控制下,一点点分离。   刀客把象征着自己道基的山头分成三个部分。最外围,是阴气最多最深,基本已经救不回来的地方。中间,则是也受到影响,不过情形尚好的几座山。核心处,则是他找了半天,总算看到的一棵绿树所在。   说来也巧。那棵绿树旁边,正是一个于白争流而言非常熟悉的地方。   一间屋子,也是他和情郎在天山时的住处。   “这儿有什么不同吗?”   再看一眼里里外外三圈三林,白争流跳到树下,预备朝着小屋所在的方向奔去,仔细研究一下自己道基上仅存的绿意。   约莫是落地时的冲击太大,青年并未“脚踏实地”。他的两条腿陷入地面深深一层叶子当中,直接被覆盖到了小腿腿部。   白争流面皮抽动一下,只好沉下心,先把自己的腿拔出来。   再有……   他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刚才,仿佛踩到了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   是什么?   虽然时间紧急,白争流依然觉得,自己得知道一个答案。   抱着这个念头,已经开始急奔的青年勉强抽出时间,往自己脚下看了一眼。   他瞳仁紧跟着微微收缩,猛地意识到,自己纵然“还有时间”,那份时间也不多了。   ——青年玄色的鞋子边缘,染上一点血一样的暗色。   结合树的变化,白争流很容易想到这些暗色是从何而来。   前头怎么没想到!?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脚下,那些被凋零叶片与土壤覆盖的地方,已经长满了与“小蓬莱”上一模一样,稍微弄破就能沾上“一身血”的苔藓。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91章 屋子   在白争流朝着林中小屋狂奔的时候,梅映寒也在做类似的事情。   两人前前后后思路都差不多。既然环境不对,那就先去一个对自己来说绝对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等等,为什么道基之山也有了变化?情形果真恶劣!   不过,道基之山虽有变化,却也存在一小片一如从前的山石。   上头并非“流血”苔藓,而是梅映寒极为熟悉,从小看到大的真正白雪。   见了这副场景,梅映寒怎能不前去一观?   得益于在山石上行路要方便许多,梅映寒到小屋前的时间还比白争流要快一点。   这边情况比长满了苔藓的地方要好很多,但剑客依然抱有十足警惕。   雪中出现的不一定是炭,还有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他先是围绕小屋外围的雪层转了一圈儿,又试探性地把剑鞘丢在了上面。   心中默数十下,确定剑鞘不曾出现问题,青年这次才一脚踏入其中。   紧接着,梅映寒怔住。   在苔藓山石上时,他虽有隐隐直觉,到底还是感受得不够鲜明。   现在却不同了。梅映寒很确定,自己身下这片地方,依然教灵气充斥!而不像其他位置,已经是阴气萦绕,危机满满!   心头再怎么知晓自己不能掉以轻心,这会儿小屋没事,不代表待会儿小屋同样没事。此刻,梅映寒还是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又开始想:我找到了“安全”的地方,争流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无独有偶。   同一时间,白争流也思考:“映寒是与我一同进入‘通道’的,我被卷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地方,他应该也差不多。我能想到进到道基处,他定然也能想到。   “再有,我这片林子成了这个鬼样子,映寒……”   刀客摇了摇头。   他觉得心上人那边的情况十有八九比自己更加糟糕。自己好歹还有树林作为缓冲,梅映寒呢?恐怕已经要被红苔藓淹没了。   白争流心头忧虑,当下却也想不出什么帮情郎的办法。只好自我安慰:“总之,我先想办法从那个黑漆漆的地方‘出去’,找到映寒、其他兄弟姐妹的肉身。对,还有四位前辈——   “从这儿‘出去’,应该多少能带些灵气走吧?”他左右看了看,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不远处的小屋上。   从旁边那棵小树苗就能看出来,这儿是正片道基之山里唯一灵气依然占据上风的地方了。而在这片绿茸茸的地方中心的,便是那间小屋。   打定主意,白争流再次抬脚。这一次,他鞋底落在地上,感受到的终于是寻常山林土地,而非软趴趴、稀呼呼的苔藓!   白争流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继续朝前走去。几步之后,他停留在小屋前。   青年伸出手,将掌心扣在屋门之上。   ……   ……   ——总之,先去屋子里看看,没准能有什么发现。   抱着这样的想法,梅映寒来到小屋之前,伸出手,就要推开屋门。   ……   ……   “吱呀——”   屋门在白争流面前打开,露出其中布置。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在门口站了片刻,用怀念目光,去看其中本该熟悉,这会儿看去却有些陌生的桌椅、床铺。   说到底,这里是对他来说最接近“家”的概念的地方没错。可他住在里头的时候,实在不多。能记清楚眼下这些细节,已是不易。   ……   ……   “吱呀——”   对梅映寒来说,眼前的屋子,是他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   最年幼的时候,小小的孩童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听着外间“呼呼”的风声。   天山是真的冷。尤其梅映寒是这一代的“大师兄”,这意味着他是凌波子他们膝下头一个徒弟。“凌”字辈大多人至中年,再不济也是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的时候。   他们从前是照顾过更年幼的师弟师妹,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面对新从山下捡回来的小娃娃,众人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生怕小梅映寒受一点儿委屈——可是,他们给梅映寒的,都是从自己角度出发的好东西。   那么多人,竟都忘记了,自己在山上不怕冷,是因为习武多年,有内功护体,并不惧严寒入侵。梅映寒呢?却才那么小一点儿。白天的时候拿剑,都只能拿一根小木剑。面皮紧绷着,手上却有些不由自主的晃悠。看得凌云子不由自主捧着脸,小声念:“呀!真可爱。”   “可爱”的徒弟,到了晚上,被冻到了。   小梅映寒抽抽鼻子。他冷,但师父、其他师长们都说啦!所有人都是一个人睡的。那么他想,自己也要勇敢……阿嚏!   第二天,“凌”字辈见梅映寒一直不曾起来,心头纳罕,去小孩儿房中看。   一看才知道,小孩儿发烧了。   一群中年、青年人看着迷迷糊糊讲话的小孩儿,又是自责又是心疼,眼泪都要掉下来。   开始忙忙碌碌。凌霄子凌云子去山上打狐狸,要用狐狸皮给小师侄做身最暖和的袄子,再缝一床最暖和的被子。凌波子则又是熬药,又是将自己的内力打入梅映寒体内,半点儿都不心疼,只要徒弟快快好起来。   在师父、师长们的用心照料下,梅映寒这场发烧,只持续了两个时辰。   当天下午,他已经能再像模像样地在院子里“舞剑”。更晚的时候,还能盖着厚厚的新被子,悄悄觉得热,把被子掀开一角。   实在担心徒弟、半夜过来看的凌波子:“……嘶!”   好在自己来了,不然徒弟岂不是又要受寒?   凌波子走后,梅映寒又悄悄……   一样担心师侄,于是一前一后来到小孩儿房子里的凌云子、凌霄子:“……嘶!”“嘶!”   有了照顾第一个小徒弟的经验,后头玉涵、韩殊他们被捡回来的时候,给小弟子们准备的东西变得规整起来   除了足够暖和的衣服被褥,还要给他们多加一些炭火。   有了这么多好东西,小弟子们开始期待夜晚的到来。等查房的师父们走了,他们可以悄悄去其他人的屋子串门,分一把白天得来的瓜子花生,吃着吃着睡着。第二天醒来,不光神奇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床单也干干净净,一点没有瓜子花生的碎屑。   玉涵小声和韩殊商量,今晚自己一定不睡着,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映寒在旁边听着,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他已经是个半大孩子了,会与师父师长们一起照顾小辈。自然也知道让玉涵、韩殊在意问题的背后答案,不过,梅映寒没有直接揭秘的意思,而是要让两个小孩儿自己去看。   再之后呢?   他成了少年,成了青年。这一代的天山弟子越来越多,梅映寒便成了越来越多人的“大师兄”。同时,一个叫他“梅兄”的刀客走进了他的生活。   “邀请他来天山看看吧”的心思出现了很多次。不过那个时候,梅映寒所有的还是邀请友人的心态。   直到他逐渐发觉,自己对“友人”有了不一样的心思。紧接着,他又意识到,“友人“对自己也是一般。   眼前的屋子,就从他一个人的居处,变成两个人的“家”。虽然刀客在里头停留的时间不长,梅映寒依然已经对屋子做了许多细节上的改动。   在墙上剑架旁边多钉一个刀架,柜子上摆放了保养二十八将要用的全套东西。衣橱更不用说,如果不是收到了玉涵、韩殊他们的来信,梅映寒应该会再往旁边放一个橱子。   这不是要把他和争流两人的东西分开。只是原先只有他一人,夏天和冬天的衣物,身上会带的那些护具,全都放在一块儿就行。多了刀客,相当于多了一倍东西。如此一来,最好把衣服和护具分开归置,找起来也方便些。   至于“刀客过去都是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带在身上的东西从来不多,根本没有能够填满柜子的东西”,无需烦恼,争流没有,他不会帮他买吗?   无数思绪,在梅映寒脑海中滚滚而过。   最后,他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不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一天了。”   抬脚,迈入。   ……   ……   抬脚,迈入。   之前的想法没错,里面的灵气果真……   白争流判断到一半儿,思绪被旁侧传来的动静打断。   他猛地侧过头,警惕地望着自己侧后方的屋门。   这时候,刀客尚未留意到:说是“警惕”,可这会儿,自己的手还是自然垂落着,半点没有去拿二十八将的意思。   像是本能知道,发出动静那人不会伤害自己。   在他一偏不偏的目光里,一个身影逐渐显露在白争流面前。   对方见了他,同样惊讶。而那份惊讶尚未完全淡去,就成了强烈喜悦。   “争流!”   梅映寒上前一步。   “映寒!”   白争流同样上前一步。   一玄一白两个身影彼此拥抱,力度之大,像是要把对方纳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此前的所有紧绷、隐隐不安,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通通都消失了。   只留下欢喜。   作者有话说:   道基盖房之妙用,2333 第392章 道基灵光   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好一会儿,两人波动的情绪才算平息。可以稍分开些,问彼此:“映寒,你状况……”   “争流,你……”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下。   目光依然对在一起,彼此纠缠。   半晌,还是白争流先笑了一下,说:“我先来吧?”   梅映寒注视他,眼神温和,道了句“好”字。想了想,又补充:“咱们先坐下。”   白争流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更大。   他们都知道,外头就是风风雨雨、艰难险阻。   没有时间耽搁。但再怎么“不耽搁”,也不妨碍梅映寒当下想让白争流舒服一些、快活一些。   两人牵着手,在床边坐下,白争流这才开口。   他说来自己在黑暗中走动的事,又说了自己来到道基之山后的发现,最后总结:“映寒,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也在山里盖了一间房子?如此看来,咱们能在这儿碰到彼此,就是因为这个?”   梅映寒想了想,说:“极有可能。背后应该还有些缘故,不过咱们对‘修灵’之事知晓还是太少,一时不能想明。”   白争流柔声:“后头总能慢慢知道。”   梅映寒:“后头……”这种说法,就是认为他们不会死在魔修手中,而是还有“以后”。   领会了这重意思,梅映寒笑了,“好。后头,咱们一起去钻研。”   白争流唇角扯起,又问,“映寒,你呢,碰到了什么?”一句话后,冒出点儿紧张,“你的雪山——”   “和你的山差不多。”梅映寒看一眼屋门方向,“不过我那儿没有树,就只是石头上长一层红苔。”   在脑海中勾画着梅映寒描述的景象,白争流忍不住深深皱起眉头。   还是梅映寒安慰他:“无妨。前头在岛上待了那么久,我也看习惯了。”   “……”白争流往他面上瞄一眼,见情郎果然一脸平静。   他忍不住叹息,道:“如何能‘习惯’?”又说,“我可不信,听到我道基的样子,你能不心疼。”   梅映寒无言。看他神色,似是默认。   白争流想:“得。说他‘心疼’,看他现在这样子,我却又开始心疼。”   思绪转了转,刀客岔开话题,“道基成了这样,说明咱们自身已经被阴气侵蚀得七七八八。可前头在那片黑里走的时候,我的身体看起来并无大碍。”   梅映寒:“兴许那根本不是真正的‘身体’。”   白争流点头,“我也这么想。不过现在,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回‘真身’。”   梅映寒:“是。回了真身,行动兴许反倒受限。”   白争流喃喃:“不过你我在这儿碰面,到了外头,怕是又要……”   梅映寒沉思:“还是要试试。前头咱们见不到彼此,是因的确分隔两处。现在,你我却实实在在是在一块儿。这样出去,兴许要有不同。”   白争流喉结滚动,在情郎的话音中,一点点多了决心:“好,正该如此。”   从道基山上出去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于现在的白、梅来说,他们已经是第三次自山内离开,定了心思之后,两人各自在心头念了一个“收”字,眼前屋中景象便逐渐消失,显出一片灰败景象来。   到后头,灰色越来越多、越来越暗,各样家具陈设逐渐没了影子。   白、梅知道,这是自己已经“出来”了。两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四侧。   入眼还是那片暗色。   刀客、剑客心头各是一沉,低呼:“映寒……”   “争流!”   脑子里转着“前头竟还是想错,我出来时仍孤身一个”的念头,没想到,思绪刚动了一半儿,就听到来自另一个人的动静。   白争流抬头、低头。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圈儿。   非但没找到梅映寒,连自己的身体都没见着。   这样子,饶是历来临危不乱的白大侠都有些没绷住。哪怕知道此地情形诡异,灵气用一点就少一点,依然选择“奢侈”一把,朝外探出神识。   而后,白争流陷入更深的疑问。   他颇犹豫,再开口,叫:“映寒,你——”   眼前的存在中传出回答的话音,“是我。”一顿,“争流,如今这样子,怕是我们一同出来,便直接融为一体。”   白争流:“……”   他赞同情郎的话,只是更加觉得诡异。   自己神识之中,压根看不到人影!“自己”存在的地方,仅飘着一个光团。   那是浓郁阴气中仅存的一点灵光,看起来虚弱无比。白争流怀疑,再等片刻,光团就要直接被阴气吞没。   可这是“自己”。   确切地说,不光是白争流,梅映寒也在其中。   若是他们见了外头对众魂讲话的中年男人,便会知道如今情形是因为两人受了太多阴气侵蚀,肉身已消融在阴气当中,就连神魂也残破不已。只是两人毕竟有筑基修为,这才在道基山上保留了一点灵气。   可光是这样,依然不够。阴气侵蚀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们的意识很快会变得混沌,成为游走在黑暗当中的一抹影子。又在下一个呼吸时,彻底成为“通道”的一部分。   真正让白、梅神智继续存在的,是他们的“结合”。   一个人的灵气不够,那两个人的呢?   虽然不了解这么多细节,白、梅还是猜到,要是没有眼下的融合,自己恐怕状况不妙。   有了这个想法,两人来不及惊诧自己和情郎的状态,便提出:“算了,不管这些,你在便好!咱们得快去找其他人。”   话是白争流说的。这会儿,他已经把散出去的神识撤了回来。   动作颇快,可比起最先见到光团的时候,他与梅映寒的道基灵光还是小了一圈。   白争流更加意识到情况危机。他不敢再耽搁时间,立刻凝聚心神,望向四方。   原以为接下来的事依然艰难。可这一看,白争流不由怔住,喃喃又叫一声:“映寒,你看。”   与进入道基山前不同。此刻,他们身侧虽然同样是无穷无尽的暗色,里头却多了许多小小光点。   刀客已经没有心跳,却依然仿佛听到了“怦怦”的动静。他本能察觉到,这些光点,就是接下来破局的关键。   “我们去看看。”梅映寒说。   白争流:“好!”一顿,“可是,我们——”这副样子,要怎么行动?   刀客起了这样的念头,尚未说出口,生在同一个光团中的剑客便似有所察觉,“定是有法子的。争流咱们一起想着“要去那边”,就这么试试。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只好无论什么法子都试试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与梅映寒同时心道:“我们要去那边光点处。”   黑暗之中,那团最明亮的光色开始就摇摇晃晃、飘向远方……   从白、梅所在到光点所在,约莫是三丈距离。   对拥有康健肉身的江湖客们闻言,这点路程,要不了一息工夫。如今情形却有不同,两个青年晃悠了半天,仅仅前进了一半距离。而在他们的注视下,原先还显得明亮的光点明显暗淡许多。   白、梅心头焦急,且又不好做些别的。只能不断催动自己这团道基灵光,好险在对面彻底变成灰色之前赶到。   光团伸出细细的一丝,触碰前方暗淡的光点。   模模糊糊之中,白、梅仿佛感受到什么东西。   两人精神微振,立刻问道:“你情况如何?尚能坚持吗?”   “……”透过双方之间的灵光丝线,那种“感受到什么“的感觉又来了。可惜这一次,白、梅依然没有捕捉到对方的思绪。   刀客、剑客心情沉沉,却也知道越是这种时刻,越要耐下性子。   终于,在两人说了一串儿话后,他们第一次听到了来自光点的声音。   “我……”   白、梅精神又是一阵,赶忙仔细倾听。   可惜的是,对方的表述依然含含糊糊,难以真正沟通。   白争流想了想,他们听到光点的动静前,在谈论什么来着?   “武当?”他问,“你是武当弟子?”   “……”光点照旧没有讲话,只是模糊地闪烁一下,像是在回应白、梅的话音。   白争流见了,又开始报这趟出海所有武当弟子的名字。终于,在说到“南明”两个字时,光点有了新的回应。   白、梅这下确认了光点的身份。他们与南明出海后没在一条船上,彼此之间却也算熟稔。如今看了对方这副模样,两人心有都不好受。   再有,南明神智已经模糊糊至此,其他光点背后的魂灵又是什么状况?   刀客、剑客不敢耽搁。匆匆将南明拉上,便冲向下一个光点。   也是他们难得幸运一回。南明这副样子,要带他离开,倒是不用再让南明同意、配合。就连再碰到的其他光点,也是只要白、梅接触了他们,他们就能直接跟白、梅离开。   不知不觉,光团扩大许多,照亮一方黑暗。   作者有话说:   贪、贪吃蛇…… 第393章 加入   扩大的过程中,光团里的动静也越来越多。   不光只是白、梅在沟通,偶尔还要响起几道其他江湖客的声音。   有人问:“吓!这是哪儿?我为什么在动?”   也有人惊恐:“我的手!我的腿!我在哪儿?!”   这些人的声音交织在一处,混合成一个统一的动静。   “是谁在讲话?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白、梅听着这混乱,没法子,只好分出一个人带着光团继续搜集,另一个人则沉入光团当中,对众人安抚解释。   听过说明,众人总算得了三分镇定。再看眼下场景,一个个便思索起要如何帮忙。   不多时,他们有了发现。   “白大侠、梅大侠,那边,那边!”   一个个光点里发出的声音,江湖客们的齐心协力下连成一片。   顺着他们指出的方向看过去,白争流还真发现了一团徘徊在外、比在场光点们都明亮些的灵光。   他心中一动,本能地猜想:“我与映寒比旁人功力更高,在这地方也就更加明亮。眼前这个,同样比其他人都亮,这是不是说……”   自己眼下看到的,正是更早之前进入光点的前辈们?   怀着对杨春月三人的担忧,白争流不敢有任何耽搁,当即便冲上前去。   光团变大之后,他的速度也快了不少。转瞬之间,已经来到那团灵光旁侧。   和前头应对其他江湖客的时候一样,白争流先试探着接触。以灵气为“触角”,分出小小一点,在对方身上轻轻一碰——   “你……?”   传递回来的画面,让白争流微怔。   竟是个从未见过的男人,难道“小蓬莱”上还有其他存在?   白争流脑海中出现了徘徊在外的阴魂怨鬼们。可他们身上总是一身阴气,实在无法与眼前的灵光挂钩。   刀客满腹疑问,这时候,梅映寒已经询问:“阁下可是另听了我们出海的消息,于是追上之人?”   白争流:“唔?”这倒是说得过去。“甲乙丙丁”四艘船,原先也只是江湖客们中的先锋。   没想到,对方直接否决了剑客的猜测,还以神识给白、梅传来一道画面。   白、梅只觉得心神一花,转眼便见到中年男人对着其他游魂讲话的场景。   说他的身份,也说了“通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他潇洒转身,直上天际。   白、梅看着,起先惊诧。前头以为不可能的答案,竟然就是真相。   到后头,惊诧散去,变成尊敬。   “原先觉得‘通道’内的情形定然糟糕。见了你们,方觉得还好。”不等两个青年开口,中年男人已经直白道,“应对眼下状况,正该像你们做的这样,把所有人都聚在一处。   “人数增加,灵气之威也能加大。或许有望冲破阴气,让‘通道’彻底消失”   白、梅能听出中年男人话音中的振奋,却只能苦笑,道:“前辈,你现在看到的,已经是绝大多数我们的人了。”   一共来了一百余名江湖客,现在被他们找到的,约莫在八十左右。   剩下的人,白、梅在黑暗里徘徊了很久都没有结果。他们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光是想到这点,两人便十足心痛。   “这……”中年男人沉默。   两个青年倒是乐观一些,问:“若有必要,我们这些人,倒是不惧任何状况。”   唯独可惜,他们不久之前才谈了“以后”。   中年男人看不清他们的神色,自然也不知晓这份可惜。但也遗憾,道:“人若是再多些,倒也有可能让你们一并留下。可眼下几个人,唉!”   白争流笑笑:“照这么说,前辈果真有办法?”   中年男人:“办法是有,不过只有一次机会。”   白、梅并那些神智尚在、能够讲话的江湖客听到这话,一起肃然,朝中年男人道:“前辈请讲。”   中年男人便开口:“你们身在阴气当中,每息都消耗极大。如今是所有人聚在一处,尚不觉得。可等时间拉长,纵然那些魔修不做什么,你们也要自然消亡,再不是他们入侵的阻碍。   “但灵气、阴气本是相克,只要你们拼尽全力,朝阴气一击。若运气好,兴许能直接让这儿的阴气散去——”   灵气团中,一道嗓音问:“若是运气不好呢?”   白 、梅能听出,这正是君陶开口。   “若运气不好,”中年男人叹息,“你们总归是看不到了。”   白、梅:“……”还真是有道理。   中年男人提醒:“做与不做,你们务要想明。再有,你们留下的时候不多。若再往后等等,纵然你们下定了决心,也再来不及。”   说罢,他靠近江湖客们那一团灵气。   意思很明显。男人上来了,便没有下去的意思。无论白、梅并其他江湖客做出怎样决定,中年男人都会与他们一起。   白、梅微微动容。就在数个时辰前,岛上徘徊的阴魂们还是江湖客头疼的对象。到现在,双方却能通力合作、共对外敌。   “诸位,”他们神识再铺开些,将每一个光点都纳入其中,“你们是如何看法?”   光点们纷纷响应,就连原先已经变得混沌、意识模糊的那些,也透出鲜明意思。   “自然去做!”   “我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再回去。”   “正是!能到岛上,已是万幸。”   “做与不做都是要死,那还等个什么?!”   听着这一连串动静,白、梅心头涌出细微的笑意。   有友如此,纵然再不曾有“以后”,两人也有一腔豪情欢喜。   “前辈,”一片杂乱动静之中,白、梅开口:“既如此,我们便——”   “阿伯——”   话音被打断,白、梅:“……?”   两人并更多江湖客一同显露疑问,就连中年男人,脸上也透出困惑。   只是很快,伴随着更清晰、更接近的“阿伯”呼唤,他记起什么,脱口而出:“莫非!”   男人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江湖客们一起看向男人看向的反向。   他们眼中,竟有无数灵光点点而来,若繁星璀璨,又像银河流动。   “阿伯,阿伯!”   “银河”最前方,是一道轻快的孩童嗓音,“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着你!”   中年男人心神震动,良久,终于记起给江湖客们解释。   “是其他被那帮魔头害死之人……”   “他们竟一并来了。”   ……   ……   一盏茶工夫前。   看着登上天空的中年男人背影,游魂们最大的想法是吃惊。   傻了吧?他们好不容易摆脱控制,可以自在生活,这人竟然选择去那危险之地。   想不明白、无法理解。游魂们纷纷开口,一个一个都说中年男人也是傻子。   “我想过了。”讲完中年男人,游魂们又开始讲自己,“‘无家可归’又怎么样,这大天大地的,我为什么一定得回哪儿去?今天我就进皇宫,过几天皇帝老儿过的日子。”   “光是过日子?”听完前一个游魂讲话,他旁侧,另一个男人“嗤”地笑了声,摇头晃脑,“俗!庸俗!”   前者:“嘿,那你来说个不俗的?”   后者摇头晃脑:“我要给如今的皇帝托梦,就说我是他祖宗,让他好好孝敬我!”   众魂就听到这里,发出一片“哈哈”笑声。   这样的和乐气氛持续了颇长时间,直到被一道童声打破。   小孩儿抬头看他们,困惑地说:“可是,等那群坏人来了,一定会再把我们捉回去呀!”   众魂卡住。   小孩儿:“阿伯走了,不知道他的办法好不好用。”   他抬头看着天上,神色颇有关切。   众魂沉默地看这一幕。   半晌,前头那要给皇帝当祖宗的魂开口了。   他咬着牙,神色透出几分狰狞,阴气在他身畔涌动。   “这一个个畜生,”阴魂道,“我活着的时候,折磨我。我都死了,他们还不放过我!他爷爷的,与他们拼了!”   话音落下,他就迈开步子,若前头的中年男人一样,朝天上走去。   同样每走一步,身上阴气便消散许多。   再往后,其他游魂或沉默,或是脸上浮现出一样的狰狞怨色。   若是哪个江湖客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定要升起十分警惕,认为这些阴魂即将使出杀招、祸害人间。   可事实上,他们仅仅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离自己期待已久的“自由”越来越远。心知肚明,赴一条注定死亡的道路。   或许因为早前在招魂幡中的经历,他们对“通道”里的环境更加适应,没有经历江湖客们早前的散落阶段,便一个一个找到了同伴。   而后,又数一同过来的小孩儿感官最敏锐。都不用其他游魂再找寻,他已经发现了中年男人所在。   一点一点灵光涌向中年男人,也涌向江湖客们。   曾经,他们是对手。现在,他们携手共战。   白、梅静静地数着加入的游魂数量,光团中的点数突破了一百、两百……模模糊糊中,他仿佛听到有人问:“你们怎么回来了?”   “切!”对方不屑一顾似的,“怎么能光让你们做英雄、我们当狗熊?”   “若是这些魔头离开,害我家里——”   “前辈,”两个青年问中年男人,“如今这些人,可还够了?”   中年男人先是一怔,随即斩钉截铁开口。   “足够。”   作者有话说:   来了!   想到还有一天就放假了就好开心嘿嘿! 第394章 怎么……   前几天还热热闹闹、上演一出江湖客们与游魂们追逐之战的“小蓬莱”,这会儿变得安安静静,再也看不到一丝人影。   只有甲虫“窸窸窣窣”地从各处缝隙里爬出来,一面寻觅今日的食物,一面留心周遭环境。   不过,它们的“留心”,仅限于观察附近有没有更加强大、能将自己作为猎物的同族。或者更弱小一些,能让自己果腹的同类……于天空正在发生的变化,甲虫们亦无所觉,至多是发现天色好像明亮了一点。   若是有虫子因这点明亮抬头,变化的源头便十分清晰了:宛若缎子的灰蓝色天空上,那醒目、碍眼的“污渍”中,竟然多了一点光斑。   “嗡嗡……”   光斑越来越亮、越来越大。   “嗡嗡、嗡嗡——!”   到此刻,之前一心找寻吃食的甲虫,终于多了份直觉性的危机感。   它们或是展开背后的翅膀,尽快朝阴影笼罩的地方飞去。或是拖着好不容易碰到的食物,辛苦地重新进入地下。再或者,动作太慢,干脆被天上落下的光芒定格在原地。   “嗡嗡……”   虫翅发出的动静从密集到衰弱。愈是靠近光斑的地方,动静就愈是明显。到最后,光斑正下方的位置,甲虫一动不动,伏在石块上。   原本油亮的壳子变得暗淡,翅膀也脆弱不堪。若是有个调皮孩童过来,一指头戳在甲虫身上,怕是下一秒就要惊呼:“呀!它的翅膀竟然碎掉了。”   虫翅落在地上,成了一片粉末。   原本被遮住的、那些石榴籽一样的红色存在则空了一片。自上方看,甚至能看到甲虫体内的器脏。   而在它身边,原先暗红暗红、叶子饱满鼓起的苔藓,也在短短时间内干瘪下去,成了脚一踩便直接化作齑粉的杂草。   与此同时,光斑依然在扩大。   天上暗处——如今已经不能说“暗处”了。乍一眼看过去,像是同时有两轮曜日悬挂于苍穹。   总之,前前后后,被长冲门人、后头过来的魔修们多次开启的“通道出口”,开始剧烈颤动。   再也没有魔修要强行撕开出口,从中走出。相反,白、梅意识恍惚之中,宛若听到了阵阵遥远痛吟。   两人想要继续分辨,思绪却越来越沉重。朦朦胧胧之中,他们像是已经睡去。   既然是“睡”,总是该做梦的。   许是前头心思太重。即便到了梦中,白争流、梅映寒眼前依然是“小蓬莱”的景象。   他们看到上头红苔干瘪,甲虫成了一个个空壳。看到被阴气盘绕多年、终于得以见着一抹蔚蓝的天空。最后,他们看向了“通道”。   白、梅便觉得,眼前场面果真是做梦。否则的话,他们看到的“通道”怎么与现实当中的“出口”不同,变成一条真正长廊了呢?   说是“长廊”也不恰当。像是有某个狂傲的画者,用笔沾了朱砂、墨水,尚来不及将它们混至一处,便在纸页上落下长长一撇。   约莫是掺在笔尖的水太多,朱砂墨隐隐向周边晕染。   这么一条通路,自然不及他们曾在各处富贵宅院、乃至宫廷之中看到的长廊雅致端方,但仅是如此红黑相间的一道,已经足够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入侵。   ——本应如此。   这样初次诞生灵气,其中修灵者尚且懵懂的小世界,历来都是莲花窟众魔习惯了的猎场。   谁能想到?从他们门下走狗毁掉招魂幡,到当下一群江湖人的反抗。他们始终无法大举进入不说,还又生出了新的变故。   红黑相间的通道中,耀目灵光闪烁。   以所有江湖客、所有游魂汇聚的地方为起点,自他们身上爆出的灵光往外延伸。朦朦胧胧之中,两人看到了一条崭新长廊,通向位置的方向。   “呼……”   白、梅听到了一声绵长吐息。   两人被这动静催动,自前头看到的震感景象中回神,想要寻找声音发出的地方。   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看了很久,终于,白争流意识到:“映寒,你看那边!那个‘通道’的出口!”   梅映寒果然沿着情郎的指引望过去,紧跟着,瞳仁就是一缩。   “这是……”   不久之前,还让江湖客们满心警惕地“通道”,这会儿竟是活人之口一样,不断吐息!   先是“小蓬莱”上的浓厚阴气被“通道”吸了进去,落入那条自灵光延伸出的长廊中,又在里头变得越来越清、越来越淡。   接下来,是长长一吐。大量灵气叫“通道”喷出,宛若狂风,瞬间席卷了整座岛屿。   外间灰雾被这阵狂风吹散,转瞬消失无踪。蓝田、白云、清澈的海面显露在白、梅面前,两人竟还看到了自海面露头、欢喜吞吐灵气的游鱼!   几口灵气下去,游鱼身上鳞片更亮,眼睛也教从前有神许多。在水里晃晃脑袋,不经意间,看向天上白、梅所在之处。   “……”两个青年不由屏住呼吸。一直到游鱼转开了视线,两人才吐出一口气,相继讲话。   白争流说:“怪事,我前头竟觉得那条鱼在看咱们。”   梅映寒语气微妙:“我也觉得。”   白争流:“不可能吧?咱们分明在做梦啊。”   梅映寒:“做梦……”   “通道”又是几口吐息。   这时候,“小蓬莱”周遭一片,已经完全看不出阴气痕迹。   相反。大量绿色自岛上冒头,按说早就被魔虫掏空的地方,竟然还在隐蔽处藏了草种。   这些草种从前缩在石头缝里、躲在最深最深的泥土之中。四面八方、头上脚下都是可怖阴气,魔虫日日从它们身边爬过,要把它们当做食物。   它们却还是坚持了下来。直到今天,受到了久违的灵气灌溉。   草叶颤动,再旁边,一棵棵树苗破土而出,愈长愈大。转眼间,已成茂林之相!   白、梅望着这样的景色,良久不曾开口。   果真是做梦吧?梦中才有这样美景。像是魔修从未到来、魔气从未入侵。岛上从来都是这样绿意盎然,像是镶嵌在蔚蓝海面上的明珠。   “若此地当真能变成这副样子。”白争流终于道,“纵然咱们再回不去,也是值得。”   梅映寒看向他,笑一笑。   白争流回以笑意,还扣住了情郎的手。   他左右看看:“我从前看那些了却遗憾的游魂,到这会儿,差不多就要去投胎了,怎么你我还在这儿不动?”   梅映寒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心上人的手捏紧一些,说:“咱们一起从道基山上出来,便自然成了一团灵光。如今相携转世,应该也会一块儿出生。”   白争流促狭笑笑:“哦,这话有理!到时候,咱们生在邻家。年纪大一些,便能找个门派拜入了。”   梅映寒应了个“好”字。   白争流喃喃说:“只是不知道,到那时候,咱们还有没有机会去天山。”   梅映寒说:“自然有。”   白争流:“是啊,若是这副场面是真的……”沉默片刻,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也没见其他游魂投胎前见到什么幻象啊?柳娘子、郝掌柜,一个个,不都是见到害死他们的人没了,人就跟着走了吗?”   梅映寒自心上人话音里听出些什么,眉尖跟着微微拢起。   “争流,”他说,“你觉得,会不会是——”   白争流飞快地接口:“咱们压根不是做梦!这场面,就是真的?”   梅映寒点头:“沐鹰前面不是说过吗?小世界连接到哪个大世界,与其中风尚有关。若是修灵者多,去的自然是个灵修世界。”   白争流:“是!前头袁松涛用招魂幡假冒活人,让那什么——”   梅映寒:“‘天道规则’。”   “对,”白争流说,“就是这个!让它觉得,咱们是个魔修世界,就把魔修地界和咱们连接上。现在却不同了,咱们那么多人,都是拿灵气修行。又是没了肉身,仅是灵光聚集一处。你说,这像不像招魂幡那原理?”   梅映寒笑了:“咱们说是一同攻那通道,其实也是一同攻那壁垒!这么一来,修灵者的世界就被引来了!”   白争流:“没错,定是这样!”   心上人的分析恰好与自己的分析契合。刀客心头振奋。再想想两人的猜测,压在心头的巨石顿时滚落。   如果事情果真像他们猜的那样,修灵者的世界出现,自“通道”传来大量灵气。于这片山河上的千万百姓来说,无疑是好事一桩。   他们非但不会让魔修奴役受苦,生时遭受折磨、死后也不被放过,还能在灵气更多、更充裕的地方修行,有朝一日,真正做到沐鹰说的那样,渡劫飞升!   白、梅想到这些,便有心神鼓荡。最后一丝遗憾消失无踪,两人相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出释然微笑。   “……不过,”又等了片刻,白争流开始耐不住了,“为什么咱们还没死透?”   梅映寒迟疑,不知这问题要如何回答。   好在很快,白争流也没有闲心问了。   两人感受到一股强烈下坠的力道,像是有一只手拽住他们的魂体,将他们拉向岛面!   作者有话说:   小白:让我快点死透吧,下辈子和梅师兄做竹马   天道:NO,活着! 第395章 回归   耳边一片嘈嘈杂杂的声响。先时还显得模糊,到后面,越来越清晰。   有人在惊叹:“我竟还活着?”   也有人在恍惚:“看来这死后的世界,与生时也没什么不同……”   话音出来,立刻引起一片反驳。   “如何就一样了?吕兄,你莫非忘记,咱们此前到的那座岛上是如何荒凉景象?”说话的江湖客看看四周,“哪比得上此处。”   这话却是不错的。其他人听了,同样点头。   “李师姐所言甚是。前头一直待在那灰不拉几的海雾里,上了岛,看到的也是一片白树枯石。”对白、梅来说,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如今见了这满眼绿意,我竟有几分不习惯了。”   是谁?   刀客眉间轻轻拢起。   “那你还是尽快习惯,”又一道女声开口,转而又叹,“也是怪事。分明已经死了,我竟还觉得肚子饿。”   这道声音的主人,一定时常用轻快嗓音讲话。   “咦!我还当只有我呢。”   “我也。当真古怪,此前可从未听说过,死后人还能觉得饿。”   “哈哈,说得仿佛你死过一次似的。”   “怎会!只是在白大侠、梅大侠那儿,我听过几位将军讲话。他们几个,寻常就是不吃东西的……”   更多声音涌上来,淹没了白争流的意识。   “五、十、十五……”还是前面那道熟悉的女声。她似在统计什么,过了会儿,得出答案。   “咱们这边一共二十六个人,也不知道其他师兄弟、师姐妹去了何方。”女郎说,“这样,咱们在附近转转。一是找寻吃食,二呢,也看看有没有其他人在。”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赞同。   “是!正该如此。”   “若是所有人都能在这神仙地方再见,我也算死而无憾。”   “呸呸呸!莫要说这不吉利的话。”   “哈哈!有何不吉利?你莫是又忘记,咱们已经死了!”   讲话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死倒是无所谓,“一道略有粗哑,应该属于中年人的嗓音开口,“只是可惜了你们这些年轻的。”   “这有什么?你们能当英雄,我们也当得!”   “嗐,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经此一战,武林众门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都没了。再往后,情形怕是不妙。”   “这……”   “无妨。师父他们自会收新徒儿,传承衣钵。”   “……”   “怎么,这话哪里不对吗?”   青年这么问了。中年人叹了口气,答:“担心的就是这个。你们师父年纪多大,他们新收的徒弟年纪又是多大?这当中,一有不好,恐怕就要被人趁虚而入!   “我看你们穿着口音,该是东南那边的门派吧?”   青年:“是!我等五毒弟子。”   进普隆山前,白、梅曾想过向五毒求援,最终却因绕路必将花去大量时间作罢。不过他们不联系,不代表其他江湖客不联系。后头东行、出海,都有五毒弟子参与。   “那边官府并不强横,是能好些。”中年男人微微笑了一下,“中原却不同了。我们武林中人,受了百姓颇多尊敬。让一些当官的看来,可不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是有人会谢咱们帮忙,却也有人觉得咱们多管闲事。碰到个计较的,直接把兄弟抓进牢中,随便找个罪名。”   这话听呆了五毒弟子,于中年男人来说却是寻常。   “只是,”他又说,“纵是再恨江湖人的官府,也不敢与我们来硬的。他们知道咱们武艺高强,自是有所防备。可若是咱们都折了,师长们老去,师弟妹却尚未长成,又当如何?”   “嘶!”   五毒弟子们开始忧心忡忡,连找吃食的心思都没了,一心只想回到门派中。   可若真回去了,他们与前面那些徘徊不走的游魂有什么区别?未来有天,他们同样会变成怨鬼!   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五毒弟子便噤若寒蝉。就连走着走着,脚下出现一个人影,他都一无所觉,就这么一脚踩了——   “哎哟!”   没踩成。   中年人不愧是在江湖行走更多岁月,此刻眼疾手快,一把将旁边的年轻弟子拎了起来。   后者先是惊叫一声,又在中年人的示意下低头,望向身下。   两个熟悉的人影就躺在那里。若是没有中年人那一手,自己恐怕……   五毒弟子咽了口唾沫,叫:“白大侠,梅大侠!”   青年嗓音之中,白争流的意识再度被拉起一条细细的线。   “白大侠,梅大侠!”   中年人也叫了起来。甚至不光自己开口,人还朝周边招呼。没一会儿,更多人也涌了过来,一起看向地面上的人影。   在众多江湖客忧心忡忡、满是焦灼的目光中,刀客、剑客眼皮缓缓颤动。   “太好了,师兄!”   两人睁眼那刻,正对上玉涵、韩殊惊喜落泪的面孔。   白、梅同时一怔。   紧接着,他们猛然侧身,望向旁边另一人所在。   将心上人的模样纳入眼中,两人紧绷的肩膀松下,连神色都变得平和。   玉涵、韩殊:“……”   怎么说呢。   忽然觉得自己多余起来了。   青年男女对视一眼,一同摊手。   这动作后,又一起笑了。   “既然白师兄、梅师兄都在,”玉涵还大胆分析,“其他人果真也在周边!这下子,我就放心了。”   围在一边的江湖客中,立刻有那些与门派人分开的露出心动神色,想要再去找寻。   “师兄,”玉涵又转来看白、梅两个,笑吟吟开口,“我和韩殊还商量呢。眼看我们是散不去了,这儿环境也好。以后就住在此地,天长日久,就当咱们大伙儿一同隐居了。”   “玉涵,”梅映寒看着师妹,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有没有可能……”   玉涵眨眼:“师兄,您说。”   她身侧,其他江湖客也露出认真神色。   白争流摊手,接过情郎话音,“咱们没有死?”   众人:“……”   众人:“啊!?”   ……   ……   在天上时,白争流是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还和梅映寒说起,自己为什么一直以原样待着。   梅映寒自己也闹不明白其中缘故,自然无法回答。   眼下却不同了。他们明显感觉到,无论自己还是身边的人,都踏踏实实地存在着。   双脚落在土地上的触感,呼吸时进入肺腑、又被吐出的空气。还有落在另一个人旁侧,若有若无与对方触碰的手……   只是,于他们来说十分清晰的状况,旁人却不相信。   “后头来那人不是说了,”玉涵问,“咱们肉身都已经毁了,单单剩一个魂儿,这还能活?”   白、梅看看她,再看看女郎身侧,随着玉涵动作一下一下微微晃动的影子。   玉涵顺着他们的视线看了过去。   女郎沉思。   茫然。   “对啊,只是一个魂儿,不可能有影子,”多半也不会饿,“可师兄,咱们的肉身真的还好好的?”   梅映寒友好地建议:“要不然,你掐自己一下?”   玉涵便笑了,“我才不要!”讲话时,眼里光彩愈多,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欢欣雀跃,“当真吗?我们还活着?”   白争流:“是。我想,可能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灵气一并修复了咱们的身体。”   玉涵:“另一个世界?”   白争流:“对,正是……”   说着,他话音一顿。   从玉涵及在场其他江湖客的神色中,白、梅意识到一件事。   两人开口,异口同声:“你们没看到?”   “……”回答他们的,是在场其他人疑惑的表情。   白、梅同样疑惑。但见此状况,还是把自己前头所见说了出来。   一群江湖客惊诧的惊诧,感叹的感叹。一时之间,众人耳边都是“世上竟有这等事”的话音。   不过,比起白、梅的疑惑,其他人倒有不同见解。   “是你们看到便寻常了,”江湖客们纷纷说,“谁让你们功夫最高,理应与我们有所不同。”   白、梅哭笑不得,不由道:“如何又‘功夫最高’?要以这话来说,怎么不是贺前辈看到。”   “这,”众人面面相觑,“许是里头还有其他缘故?”   只是那“其他缘故”究竟是什么,在场便没人能说出来了。   白、梅也没真指望江湖客们讲个原理。既说起前辈,两人更在意的还是前辈们如今身在何方。   白争流的手轻轻落在刀柄上。梅映寒留意到,轻声开口:“咱们在的地方与他们有些距离,前辈们在的地方,该与咱们也有些距离。争流,莫要着急,咱们细细在岛上找过去便是了。”   白争流自然明白这点,只是心头仍有不安。   对上梅映寒关切的目光,他回道:“是该如此。”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maybe就正文完啦~   (也可能是后天) 第396章 离岛   在江湖客们的有意找寻之下,一同来的同伴们果真一一显露身形。   他们有的其实就在周边,只是昏迷的时候长了些,这才没让旁人发觉。   有的则是在“小蓬莱”另一边苏醒,与同伴们一样,还当自己死后到了某个花红柳绿的仙境。见到来找自己的同伴,还握着后者的手痛哭流涕,道:“咱们兄弟两个,虽未同年同月同日生,却也当真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来找人的江湖客:“……”我不是,我没有。   虽然前头自己也抱有同样念头,这会儿闻见此言,他们还是哭笑不得。   白大侠、梅大侠听着自己一行的话音时,应该也是同样感受吧?   “且听我说。”找人之人,将双手放上被寻之人肩膀,模样认真又郑重,“你我都还好好活着!”   后者:“……啊?”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一两天里,上演了无数遍。   聚集在一起的江湖客们越来越多,除了活下去的喜悦外,众人还意识到另一件事。   那些藏在岛上的游魂,似乎已经没了痕迹。   想到在“通道”那会儿,朝大伙儿飘来的点点灵光,江湖客们有所思悟。   能留到后头的游魂,虽然会躲会藏,不愿投胎,但他们还有一项特点,神思清明。   他们自能想到,一旦魔修到来,自己的“留下”毫无意义意义。一旦被抓到,就是重回过往,继续去受那就暗无天日的苦难。   所以,在最后关头,他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如此作为,”夜晚,聚在篝火旁的江湖客感叹,“也当得上一句‘侠’了。”   众人赞同这评判,接下来的话题也多多少少围绕他们展开。   一片热闹当中,白争流始终没有出声。   他早已解下了自己的刀,这会儿将二十八将平放在膝上,双手轻轻搭在长刀两侧。   不远处跃动的火光在青年面上投出明明暗暗的影子。他的唇微微抿起,视线垂落。   梅映寒看在眼里,心头自是担忧。可争流怀有什么心结,旁人没留意,他又怎么可能不去留意?……更不用说,四位将军虽是与争流的刀相伴相生,说到底,同样是他的长辈。   想了想,梅映寒低声道:“争流,咱们再找找,总有法子。”   白争流没有接话。   梅映寒看他这样,心头酸涩。   他再开口,像是与情郎说,也像是自言自语,道:“几位师叔、叔爷吉人自有天相……”   白争流眼皮颤动,终于转头看他。   梅映寒在心上人眼里看到了火的影子。除此之外,白争流的神色竟显得颇平静。   “映寒,既然其他‘游魂’留不下来,前辈们——”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不是想得多通透、多能放得下,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岛上还有哪处是大伙儿没转过的?   这样情形中,白争流觉得,自己必须得“接受现实”。   他也担心梅映寒。都是一起走来,对他们俩多有关照的长辈,凌华将军与天山师祖长阳子又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意识到他们再难回来,映寒怕是要难过良久。   微微一顿后,刀客接着自己前面的话说了下去。   “前辈们是与其他游魂不同,可那‘通道’之内是什么状况,咱们不也没琢磨明白吗?兴许对他们这样的灵体,‘通道’还要危险更多。”   这下子,轮到梅映寒垂眼不言。   白争流轻声道:“他们从前、现在,都护卫了天下百姓。如今魔修被挡,‘通道’彻底消失。他们若是知道,一定会欣慰。”   梅映寒:“……是啊,欣慰。”   白争流慢慢靠向他。他把脑袋就放在情郎肩上,目光往前。   有人从魔修住处搜出一把二胡,这会儿正在拉动。旁侧,其他江湖客一面笑道“你这拉的,压根不成调子”,一面载歌载舞。   白争流感觉到,有一只手扣在了自己肩膀上。之后,一个吻落在他的发顶。   他笑了笑,抬头,目光再和梅映寒相对。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唔。”   这是历经苦难,终于得了一刻安宁的有情人。   “噶?”   这是知道师兄们担心前辈,虽在欢腾之中,却始终不忘留意两位师兄状况的玉涵、韩殊。   韩殊:“梅、梅师兄和白、白师兄!”   听着耳边磕磕巴巴的声音,玉涵咽了口唾沫,把自己掉落的下巴重新安了回去。   她仿佛镇定自若,“是啊,韩殊,你竟是才发觉吗!”   韩殊看她。   一息、两息、三息。   玉涵还是镇定自若:“对,我也是刚刚发觉。”   韩殊:“……”   往后,“通道”消失的第三天,找齐同伴的江湖客们开始为回归做准备。   四搜船这会儿都系在岸边,他们先是上去清点了食物数量,又将视线落在岛上一些瓜果、野菜上。   离开胶县时,商行来人曾与他们提过一嘴。海上行路,最不好保存的就是菜与果子。可最重要的,也是它们。若是长久不食,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生病。   因这个,江湖客们走前买了很多萝卜、白菜等容易放置的菜垒在舱中。的确有用,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天气又一日比一日暖和。没吃的白菜已经烂掉七七八八,萝卜倒还能捡出些完好的,却还是不够。   为了安稳回归,就从岛上直接取材吧。   一个个果子被摘下来,都挑那些皮儿厚、耐储存的。野菜呢,则晒成干再收好。   在这样的忙碌中,又是数日过去。江湖客们填满了船舱,终于再度启航。   他们按照来时那样,各自上了四艘船。“甲号”上,白争流将掌舵之事交给旁人,自己则来到船后,看着逐渐远去的小岛。   慢慢的,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白争流听到了感叹的动静,说:“来时倒是没想到,走的时候,这岛能变得这么漂亮。”   话是君陶说的。他双脚贴着甲板,站得安安稳稳。君阳在他旁边,含笑听弟弟讲话。   白争流心下纳罕,目光在这对兄弟身上转了几圈儿,目光最后还是落在君阳身上。   刀客眼神问:“小君师弟不晕船了吗?”   君阳轻轻咳了声,在弟弟看不到的角度比划:说不准,不过他现在是忘了这事儿。   白争流忍俊不禁。   君陶对发生在自己背后的交流一无所知,还在兴致勃勃地与兄长说:“以后要是再有出海的机会,咱们一定要来转转。”   君阳笑着应了一个“好”字。   ……   ……   没了海雾遮挡视线、迷惑方向,众人归岸的路程,走得出乎意料顺利。   不过,从“小蓬莱”出发的时候,他们只有“甲乙丙丁”四艘船。等到抵达胶县,沿岸村民见到的却是足足十艘。   原来在白、梅等人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新的船队。船上正是江湖客们熟悉的身影,天山的凌云子、凌霄子便在其中。   见到许久未归、只以书信与门派联系的白、梅两个,长辈们眼眶未红,话音却微微带哽。再往旁边看,玉涵、韩殊……   赶在场面一路滑向悲情之前,玉涵朝凌云子撒娇:“我们可都听梅师兄、白师兄说了,您前头给我们做了穗子。”   凌云子唇角扯起一点,到底笑了,道:“是啊,现在总算能交给你们了。”   玉涵美滋滋:“我就盼着这个呢!距离梅师兄头次与我们说起,早过了数个月光景。”   等凌云子将剑穗取出来、送到两个小辈手中,玉涵当即把它系在自己的鞭子上。   凌云子看看她身侧,又说:“等回去天山,玉涵,还有韩殊,”另一名小辈也不能落下,“你们一同去武器库,挑个趁手的新兵器吧。”   玉涵、韩殊听着这话,一同应出“好”字。   他们离开天山时带的兵器,早就不知道遗落何方。这会儿用的,都是在东行路上才采买而来。遇到敌人,也能抽得他们嗷嗷叫。可要说趁手,还是欠缺很多。   “回天山啊。”半晌,两个青年又喃喃开口,“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呢。”   “回天山……”不远处,听到这话,白争流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看向梅映寒。   对上情郎的目光,梅映寒:“……?”   白争流抿嘴笑笑,道:“我有一个主意。映寒,咱们与众多伙伴经历生死,按说是要好好聚聚。可大伙儿现在一心归乡,怕是不曾有这个心思。不如这样,咱们把时间后退,邀请大伙儿几个月后去天山一趟。”   梅映寒听出白争流话里有话,一时却难以想明。   白争流:“按说去其他地方聚也行,可天山不是有灵矿么?”   这话极有道理。梅映寒干脆不继续往下想了,无论争流在琢磨什么,于大家来说,都是好事。   “如今正值阳春,”他只建议,“便请大伙儿七月、八月的时候来吧?天山那时候最暖和,纵是再畏寒的兄弟姐妹,也不会受不住。”   “七八月啊。”白争流心想,自己回头就去翻黄历,看到时候有什么好日子,“行,就这么定了。挑个时间,与大伙儿说说。”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97章 回天山   在说与众人前,白、梅先把“夏时请江湖客们到天山做客”的打算说给凌云子、凌霄子。   听了这话,两人恍然笑道:“是,我都忘记了!前头——”   白争流:“咳。”   凌云子、凌霄子疑问看他。   白争流:“咳、咳!”   两个长辈眼神晃动一下,明白过来。   凌云子镇定地把之前的话接了下去,说:“前头大伙儿操劳许久,对你们几个照拂颇多,咱们本就该好好招待人家!再有,争流,映寒,我听诸位说,你们俩如今的功力已有宗师境界?”   这话就有点太夸张了。梅映寒从“情形不对,这几人仿佛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中回神,解释:“也不至于。只是在修灵一道,咱们的确有些见解。”   凌云子便笑,说:“既有见解,回去之后,可要好好与我们说说。”   梅映寒应了一声“自然”。   再看身边几人。师叔、师伯已经恢复了从容姿态,争流更是始终含笑望着自己。再往旁边,玉涵、韩殊……哦,这两个倒是一脸茫然。   各种心思在梅映寒心底转了一圈儿,最后,他也笑了。   虽猜不出具体细节,天山大师兄却知道,如今这场面,一定是心上人与师长们为自己准备了某样惊喜。   他们藏得辛苦,自己就配合一些,当做什么都没想到吧。   ……   ……   十艘船一起归岸当天,江湖客们共喝了一次酒,而后便各奔东西。   至于靠在岸边的船只,则由当初掏钱的天山门人做主,将它们留给沿岸渔村。   于凌霄子、梅映寒来说,这是因为渔船厚重,他们不可能带走,不如就地做一桩好事。而对渔村村民来说,确实从天而降的幸事。   听了他们的话,不少渔民当场愣住。再回神,已是泪流满面。   前头长冲门人前来,带走的不光是村中青壮,还有许多人家活下去的希望。   船没了,壮劳力也没了。剩下老弱妇孺,要如何挨过往后岁岁年年?   江湖客们抵达村子的时候,觉得村中冷寂。一方面,的确因为年轻人要么被带走,要么去城中做工,渔村自然显得寂寥。另一方面,确实因为不少老人压根没活过前头的冬天。   现在却不同了。送到村子的船并不归属个人,而是属于整个村落。村人们可以选择将它租出去换钱,也能自己组建队伍搭它出海。   若是选择后者,虽然也要废一番辛劳,可这种规模的大船,搭起来原本就更加安全。   再有,江湖客们说了,不必担心船只被谁霸占。在场数百名江湖客,连同他们不曾出现在胶县的师门中人,日后只要从此路过,就会前来查看……   一番布置下来,于此地村民来说,相当于在寒冬腊月为他们点燃一捧柴。   虽然不是细致地负责了他们日后没一口吃、每一件衣,可双方萍水相逢,能得这样的好处,对村民们来说已经是万幸。   再说天山一行。   其他人都走了,他们自然也不会在胶县久留。安排好增船之事后,一行五人同样上路。   由东往西,这一路走得仍然迅速,却毕竟没了前面的焦灼。至少到晚间,众人会算着与附近城镇的距离,尽量不在郊岭留宿。行到某处名胜时,也有心情停下修整,看看大好山河。   这么一来,真正回到天山,已经是六月末了。   凌波子提前收了梅映寒递出的信。上头写了师兄师妹、四个小辈会在近日归来,却不曾写具体时间。是以他这段时间,每日都要从山门路过几次,朝上山的路张望。   天栾、静姝从旁路过,笑着与凌波子打招呼,问他:“您这是又在等梅师兄他们?”   凌波子要做出威严模样,半晌,却还是笑了,坦然点头:“是!算起来,应该就在这几日了。”   青年男女便感叹:“师兄他们能安然归来,实是幸事!咱们得大摆筵席,为他们接风吧?”   凌波子想想信上的内容——说来也怪,那玩意儿竟是一张纸,包裹着自己前头给师兄的玉佩,大晚上地飘到自己身边。   也就是凌波子见得足够多,心态又足够稳,这才想到,应该是两个小辈在拿特殊的方式给自己送信。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模神秘的微笑。   “接风宴要有,可若说‘大摆’,哈哈,还是在八月初。”   考虑到其他江湖客在往返路途中花费的时间,白争流并两位师长还是把日子定得晚了一些。   “八月初?”听到这话,天栾、静姝脸上浮出惊讶。   看到这副模样的两个小辈,凌波子脸上的笑意愈发神秘。   他面前,青年男女看他片刻,开始低声嘀咕。   天栾:“这副样子,还真有点……”   静姝:“应该是两位师兄马上回来,他老人家太欢喜了吧?”   天栾:“话是这么说,不过……”   凌波子威严地:“咳!你们在说什么?”   两个小辈眼珠转了转,露出无辜模样。   看他们如此,凌波子自己先笑了。“行,我先教你们知晓。不过,你们可得瞒着一人。”   天栾、静姝看师长是玩笑口吻,便也拿玩笑口吻回答:“自然!我们嘴巴可严实着呢。”   凌波子:“且过来,听我细说。”   天栾、静姝:“嗯……嗯??梅师兄与白师兄要摆婚酒!?”   两人一时不曾控制,嗓音极高。   凌波子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山门之后,各个转角、柱旁,探出一颗颗脑袋。   “梅师兄和白师兄要成婚了?”   “呀!这可是好事儿。”   “前头一直追着那些阴魂魔头跑,如今总算解决大患,正该办场喜事,冲一冲晦气。”   “师父!”“师叔!”“两位师兄打算在什么时候摆酒?”   凌波子:“……”   他头疼地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青年男女。天栾、静姝这会儿也知道自己“闯祸”,一个个低下头,露出十足心虚。   凌波子叹口气。事已至此,只好把自己前头收到的信拿出来,直接让众弟子传阅。   这桩发生在天山的状况,正在归途上的五人自不知晓。   等到他们终于踏入山门,迎上的便是众人雀跃欢喜的目光。   白争流从众人视线里察觉到什么,眼睛轻轻眨动。   另一边,梅映寒:“……”   为什么他一看别人,别人就把眼神转开了?   等他不看,前头转开目光的人又把视线落回来,在他身上上下下打量。   一面打量,一面低声讲话,说些什么:“梅师兄果然还不知道。”   “你快收收,梅师兄在看你了。”   “不过,这趟出去,梅师兄、白师兄的气度果真有所不同……”   梅映寒眼皮跳跳,干脆将目光转向情郎。   师弟师妹们便:“梅师兄看白师兄了!”   “白师兄也在看梅师兄!”   “你们觉不觉得?和走的时候相比,两个师兄显得更亲近了。”   “哈哈,这是好事儿啊!”   他们还不知道,以两位师兄现在的耳力,这些“低声开口”,落在白、梅那边就宛若在他们身边讲话一样清晰。   梅映寒轻声说:“争流,他们仿佛很爱看咱们在一起的样子。”   白争流:“咦?你这么一说,仿佛真的。”   梅映寒缓缓道:“而且,我听他们前头的说法,你——”   白争流听他话音,总觉得情郎下一刻就要说“你有事瞒着我”。   他先下手为强,“是啊,人家都发觉了,只有映寒你没发觉。我时时刻刻看你,对你之心,日月可鉴。”   梅映寒:“……”   他眼神复杂。白争流看在眼里,有些想笑,又强行克制。   “你这副神色,”刀客又问,“莫非不信?”   梅映寒喉结滚动,到底笑了。   “信。”他认真说,“争流,我待你之心,亦是日月可鉴。”   白争流挑唇要笑。   梅映寒又说:“无论你为我备了什么,我都很期待。”   白争流:“……咳,你可以假装一点都不知道。”   梅映寒从善如流:“好,我一点都不知道。”   白争流看他片刻,总觉得自己从情郎眼里看出了三分促狭。   他有心再说些什么,半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凌波子在一旁看着、听着,半是为了弥补自己前头的失误,主动开口:“虽然不知道你们具体哪天回来,可接风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你们一路赶回,定是疲惫。这样,大伙儿先去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晚上再说。”   一番话,算是把白争流从梅映寒那边“解救”出来。不过,希望师兄师妹、小辈们好好休息的心情也是真的。   归来五人听了这话,纷纷应了“好”字,各自回去住处。   路上不免与其他师弟妹们招呼,不过大伙儿早都得了叮嘱,此刻都显得克制。再好奇师兄姐们在外经历了什么,此刻仍是贴心地说:“好啦好啦,我们后头再听,你们休息便好了!”   如此,白、梅回房。   看到屋中熟悉陈设的瞬间,两人同时松下一口气。   “回来了啊……”   那些危机、磨难,到底都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结婚!! 第398章 正文完   白争流是打算将自己买了喜服,预备与心上人摆酒之事当做“惊喜”。但他也知道,从采买各样摆酒时要用到的吃食、用具,到把天山派布置出喜气洋洋的样子,桩桩件件,不可能始终瞒过梅映寒的眼睛。   他甚至觉得,早在路上那会儿,梅映寒已经猜到自己想做什么。后头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演戏配合自己。   这样子……   也颇有趣。   等到时间来到七月中旬、下旬,陆续有江湖客抵达天山。   看着天山上下一派热闹欢喜的样子,有那敏锐些的,直接猜到:“哈哈!我说白大侠、梅大侠怎么在大伙儿分开时来邀请,原是好事将近。”   白争流近来听多了这话,现下已是面不改色,答:“正是。与诸位生死之交重逢,可不就是世最大的‘好事’?”   说着,还侧头去看梅映寒,笑道:“映寒,你说我这话对否?”   梅映寒微微一笑:“对。”   江湖客被两人这一番对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困惑望向他们。不过,这样的困惑并未持续多久,人已经被玉涵等拉走,低声说明两位师兄之间的趣味。   江湖客们听着,忍不住抽一口气,再竖起拇指。   不愧是白大侠、梅大侠!就连成婚这种大事儿,都比旁人高一重境界。   玉涵:“……?”   这幅反应算是怎么回事?……罢了,看不懂便看不懂,把情况讲清就行,   类似的场景,这半个月,在天山上演了不知多少次。   一直到装饰用的红绸被送到库房,梅映寒亲手为装绸子的木箱盖上盖子,他都维持着对接下来要发生之事的“一无所知”。   到这一步,白争流开始哭笑不得。有好几次,甚至想主动与情郎挑明。   可他旁敲侧击,心上人便只作出听不懂的样子。要单刀直入了,人家还会抢先岔开话题。   白争流:“……”好好好,随你。   刀客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心头是无奈,唇角却一直勾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到了白争流与师长们一同看定的良辰吉日前一天。   门派里的小弟子们、自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客们都有些按捺不住。看向行走在一起的白、梅,总要挤挤眼睛。   白争流已经确定,不到明早亲眼看到喜服,梅映寒不会“知道”二人要成婚。见状,他有意开口去逗情郎:“映寒,这些天,我看各位师兄师妹、从外远来的兄弟姐妹,仿佛都总得了眼疾。”   梅映寒闻言,往周边看了看,脸上浮出些许忧心,“仿佛是如此。难道他们远道而来、水土不服?……可师弟、师妹他们也是这副模样,又要如何解释?”   白争流乜斜他。还装?   梅映寒一本正经,分析:“莫非是天山环境有什么变化?争流,你我去灵矿处探查一番,如何?”   白争流微怔。   一个多月来,他头次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色渐暗,日头渐昏。虽说两人行走山中,并不在意有无天光照亮。可从门派到灵矿,一来一回,一夜怕是早就过去,如何赶得上明日婚宴?   难道映寒当真不知道自己的准备?   白争流狐疑看他,梅映寒见状,脸上忧虑更甚,低声说:“争流,你的眼睛,莫非也?”   白争流听着这话,忽地笑了。   不,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映寒一定早就看出那些准备,现在说这些,怕是另有目的。   白争流大方坦荡,回答:“无事。不过你说的对,灵矿若是出事,定是大事,咱们是要去看看。”   两人讲定,与人说了一声,这便匆匆入山。   八月,已经是天山之雪最薄、最少的时节。可一眼望去,仍要觉得身前身后、头上脚下都是白茫茫一片,难以辨明方向。   这还是相对便于认路的白天。等到夜幕降临,星斗悬挂于天,换个功夫低些、不擅长雪山行走的江湖客,怕是该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至于此。   两人无论是否真心,都是认真赶路。不多时,已经进到天山极深之处。   这会儿,白争流察觉身边人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心中微动,跟着放慢了速度。嘴巴上却“不饶人”,拿出忧虑语气,问:“映寒,怎么不走了?山中若是真有什么差池——”   梅映寒朝他笑笑。   白争流看在眼中,说了一半儿的话音轻了下去。   “不是‘眼疾’,”梅映寒说,“只是我想找个借口,带你出来,所以说‘灵矿可能出事’。”   白争流忍不住笑:“带我出来?好在咱们就算一晚不睡,也不会出太大差错。否则,耽误了吉时……”   “不会耽误。”梅映寒柔声说,“咱们不会在外面待多久。”   白争流:“唔,莫非你是想在山上额外布置什么?当真神秘,竟然瞒过了我。”   梅映寒没接这话,而是道:“争流,你看身后。”   白争流:“身后——”   他下意识想探出神识。可当对上梅映寒的目光,看到他眼里的一点亮色。白争流心中微动,将已经铺出去的神识拉回,胸膛传出一片“怦怦”振动。   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映寒的眼睛越来越明、越来越灿烂,像是漫天星河都落入他眼中。   刀客到底回头了。只是转身的那一刻,心头仍是几分喜悦,几分自得。   欢喜于情郎也有心意赠予自己,自得于再怎样的惊喜,都比不上自己送他的一场婚仪。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争流看清了眼前场景。   一瞬间,他屏住呼吸。   是灯!前头映寒眼中的亮色、他一定要带自己离开的原因,在当下,统统有了答案。   无数孔明灯自他们来时之路升起,焰火辉辉,下方雪山被照出一片暖亮。不似人间,倒像天上。   刀客与剑客便踩着这片暖色雪中,看眼前辉煌景象。   那样璀璨、绚丽……两人目光之中,升起灯越来越多、越来越高,与真正明星交相辉映,不逊分毫。   “他们下山去买那些灯笼、红绸的时候,一并把这些买下、送上山。”白争流仍在出神,他身侧,梅映寒含笑开口,“前头那次,你带我去看挂来装饰的红绸,我还当你已经发现了。只是到底不想放弃,便说我去检查箱子。没想到,竟真把你瞒了过去。”   白争流只顾着看情郎“装模作样”,完全忽略了一并藏在箱子中的孔明灯。   “……”刀客眼皮缓缓眨动。   “争流,”梅映寒又讲话,轻声问,“你看这景,喜欢么?”   白争流喉结滚动,转头看向情郎。   余光里仍是辉煌灯火,眼前情郎隽逸如旧。   白争流低低地笑。越往后,笑意越是清晰。   “喜欢。”他坦荡说,“很漂亮。映寒,你费心了。”   微微一顿,又说:“所以,他们瞧着你我偷笑,不光是因为——”我“瞒着”你,还因为你同样瞒上了我?   梅映寒笑笑:“兴许?”神色又就变得温和,“往前一年有余,咱们去过那样多地方,却始终没精力去看、去赏。直到前两个月回天山,总算能在外久留。可当时心头毕竟有所挂念,还是错过许多。”   白争流舌尖抵着下颚,本能知道,情郎接下来说的,一定是极动人的话。   他心头生出期待,果然,梅映寒下一句话就是:“争流,你愿意与我一同行走四海,看遍世间所有风景吗?”   白争流笑:“愿意。”   梅映寒又说:“你为我们备那些——我很高兴。起先猜到了,还不敢信。可往后,他们都在讨论,我听到越多,就越欢喜。”   白争流还是笑:“欢喜便好。”   梅映寒叫他:“争流。”   白争流先是应了一声。想一想,又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梅映寒深深看他,眼里只留下他一人的身影。   平日总显得冷静自持的人,这会儿却无比动情,嗓音都显得颤抖,重复:“我们……当然会一直在一起。”   一盏一盏、数之不尽的孔明灯仍在上升,像是繁星落入红尘,为他们贺喜。   ……   ……   “一拜天地——”   锣鼓声暂歇,负责主持婚仪的凌霄子高声叫道。   时值吉日良辰,骑马行街归来、身着喜服的白争流、梅映寒相视一笑,都觉得心上人今日俊秀无比,愈看便愈是欢喜。   两人按照凌霄子的指点,向天地拜下。   “二拜高堂!”   两位新人转身。他们前方,摆了一片椅子。   天山师长们坐在一边,以梅映寒的师父凌波子为首。另一边,则是一个排位,并一把长刀。   刀客、剑客都是孤儿,被各自师父捡起养大。于他们来说,师父便是“高堂”。   再考虑“刀仙人”杨六郎与二十八将的关系、曾依托长刀出现的诸位前辈……这么安排,既是白、梅的意思,也得了天山师长们的赞同。   “新郎对拜!”   从地上起身,白、梅转向对方,认真拜下。   凌霄子继续叫:“送入洞房!”一顿,笑了,“稍等!两位新郎,你们可都要先留下与诸位喝酒。”   这话出来,玉涵、韩殊……所有天山弟子;   王秀兰、曹毅……与白、梅一同出海,又一起安然归来的江湖客;   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笑了。君陶更是豪气万丈:“对!我们不醉不归!”   君阳无奈地拉了弟弟一把,从旁边桌上拿起糕点,塞进弟弟嘴巴。   君陶:“唔唔!”   君阳:“既要喝酒,就要先垫着些,免得待会儿难受。”   君陶:“……”有道理!   一片欢声笑语里,刀架之上,一道流光隐隐自二十八将上闪过。   此时无人留意。到第二天,白争流重新拿起长刀,却有所感知,轻轻“咦”了一声。   “映寒,你快来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没错没错,这里就是“正文完”啦。   雪山孔明灯是《逆天改命》里小梅对小白告白时出现的场景,感觉这里也得有,果断加上。   原本在热热闹闹婚礼的时候就要结束,但写着写着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最后几行的画面,干脆一起写了=v=   觉得结束得有点突兀的小天使,没事的我们还有番外。   因为一直没有新脑洞,所以番外还是按照之前说的,小白小梅的休闲一日,加上如果小白小梅提前相遇。   另外会写写江湖、朝堂的后续发展,毕竟正文留了不少这方面的坑~   其他的,要是这两天有新想法的话会一并写出来,没有的话就算啦。   翻了一下自己的微博。《逆天改命》里小白小梅的故事在去年4.1结束,4.10我就发了一条想写他们故事的个人可见……到现在,也算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吧~   惯例,本章评论的小天使有红包,明天发哦。   谢谢大家一路追文,爱你们=v= 第399章 番外一(上)   从“小蓬莱”离开数月,刀客又一次从二十八将上感受到了灵气波动。   他心情之振奋,自不必细说。可惜等梅映寒听到动静、同样来看,前头白争流感受到的灵气波动又消失了。   眼看心上人眉尖微拢,露出失望模样,剑客想了想:“争流,先前咱们以为前辈们不在了,是因岛上游魂都没了痕迹。可还是那句话,前辈们毕竟与那些游魂不同。”   白争流还在思索自己前头的感觉,闻言“嗯”了一声,却有八成心思不在梅映寒的话音上。   梅映寒也不在意,继续温声讲:“你既觉得二十八将又带了灵气,咱们便往最好的方向想。兴许前辈们一直都在,只是——”   白争流终于抬眼看他。   青年的嘴唇微微抿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里尽是专注。   梅映寒:“咱们在广安府初次进到鬼境之前,杨师叔不也没出来过?还有后头,在谭家庄那会儿,师叔用光了一身灵气,所以沉寂数月,直到进到灵矿当中,这才能够现身。   “没准儿这回也一样。他们一直都在,只是得有充足灵气,才好现于你我眼前。”   随着他的话音 ,白争流的双眼越来越亮。   “映寒,”他叫,“你说得有理!恐怕正是这样。”   梅映寒就看着心上人欢喜的样子,微微一笑。   同样的道理,光是争流一人,自然也能想到。可事关前辈们的安危,争流哪怕想到了,怕是也无法直接确信。   直到自己开口,为争流的认知添一块砖、加一片瓦。   “要让前辈们尽快恢复,”白争流又说,“咱们得去灵气最充足的地方,对否?”   梅映寒:“对。”   “好。”白争流道,“咱们今日便动身,往灵矿去吧。”   说着,又是一笑。   “映寒,”刀客想起前天晚上的经历,“那会儿你假借‘去灵矿’,带我去山门外看那些孔明灯。当时可有想到,咱们那么快真要过去一趟?”   梅映寒失笑:“自然没有。”   白争流笑着乜斜他,梅映寒看在眼里,心中微动。   说起来,昨夜算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呢。   青年喉咙微微发干,想到前辈们状况不明,到底把脑海中的种种画面压下。   得知两位师兄刚刚成婚,立刻就要前往灵矿,天山诸弟子心情颇复杂。   “师兄们强过你我太过,却依然勤修苦练……”   这是感慨的韩殊。   “咱们原先就比不得两位师兄了,如今他们勤奋,咱们难道还能偷懒?”   这是紧跟着便收拾行囊,预备一并前往灵矿的静姝。   “……”   其他天山弟子,多半也是类似反应。   除了他们,前来参加婚宴的江湖客们亦是深觉白、梅刻苦。有过在灵矿修炼经历的,当即找上“凌”字辈的师长们,提出自己也想趁着这趟西行,再去修炼些日子。不太清楚灵矿作用的,见同伴们皆如此,也鼓起勇气,同样请求。   凌波子等人:“……”行,想怎么练都行。   只是私下里,他们还是哭笑不得,也念叨:“映寒从前便是他那群师弟师妹的榜样,如今又加一个争流。我看啊,他们两个怕是比着谁练武的时候更多呢!”   这倒是误会了。可惜白、梅不在此地,没法澄清。在跟前的凌云子、凌霄子则对这话都是赞成,凌云子还说:“从前初见争流,我便觉得这孩子品性极佳,是个好苗子。又与映寒年纪相仿,两人打交道的时候怕是不少,定能成一对好友。没想到……”   凌霄子笑笑:“没想到,两人竟成了好事。不过,这样才更好。”   凌云子跟着笑,“正是呢。”   作为众人话题中心,白、梅已经抵达灵矿。   与他们初次来到此地相比,周围场景已是截然不同。   没了染黑石壁的阴气,分明是在山窟之中,四面八方却都显得明亮。这份“明亮”又不刺目,而是呈现出一种柔和光彩。   灵气充盈。站在里头,哪怕不主动吐纳,丹田、经脉也会一点点被其冲刷。要不了多久,整个人都变得轻快。   白争流将二十八将从腰间解下,邀请心上人:“映寒,咱们来练练吧?”   虽然环境已经很好了,但白争流还是想多做点什么,好让前辈们快些恢复。   他和梅映寒比武,除了周遭空气中的灵气外,自己经脉中的灵气也会流入刀中。   梅映寒知道他这心思,加上前段时间准备成亲之事、准备给对方的小小惊喜,双方已经有些时候不曾交手。此刻,剑客欣然答应:“好。”   两人摆开架势,不一会儿,灵矿里响起兵器碰撞的“铮”声。   灵气、刀气、剑气混合在一起,分明是没有风的地方,两人的袖袍却慢慢鼓荡。   对面是自己心爱的人,白、梅自然都收着手,不会伤到对方。可两人的打斗依然痛快,一刀一剑之中,慢慢进入忘我境界。   等到后头的天山弟子、江湖客们赶来,未见他们的身影,先听到了他们比试的声音。   众人并不知道白、梅的比试已经持续多久,只记得“旁人比武,不得干扰”的规矩,默默寻了僻静地方等待。   也有人沉下心神,细细去听那刀剑相撞的动静。若是本身修为高一些,这会儿,就能用上神识,亲自“看”到白、梅比武的场景。   君阳就是其一。   他原先只是随意一眼,到后头,竟是慢慢沉浸其中。只觉得白大哥、梅大哥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玄妙无比。   意识到这点,君阳虽是极想不间断地看下去,理智却一点点挣扎而出,抬起手,一把拉住身边的弟弟。   君陶眨眼,满脸莫名地看向兄长。   “阿陶,”君阳说,“咱们凑近些看。”   君陶:“凑近?”   “是。”君阳眼神灼灼发亮,“你不是一直突破不了《峨眉剑法》第七重吗?兴许能从白大哥、梅大哥那儿学到些什么呢,咱们快走!”   一顿,又抬高了嗓音,对其他人道:“诸位!白大哥、梅大哥的比试精妙无比,有大家风范!若有哪位兄弟姐妹,能确保自己前去观战时不被他们泄出的刀气剑气所伤,不妨一同去看看!”   话说清楚了,要是谁分明没有能力自保,却还要凑这个热闹,在场众人都是个见证。   听了他的话,众人果真心动。不过,真正动身的不过三分之一。   这三分之一人的到来,白、梅有所察觉,却并未在意。   君阳都感受到的事情,他们两个当事人如何会感受不到?……自己的刀、剑,像是在一次次挥动中,契合了某种自然而生的韵律……两个筑基青年,又是身在灵矿之中,近乎不会疲惫。白、梅便稍稍放纵一把,让自己感受韵律的时间延长、再延长。   如此,竟有三日过去。   这期间,所有江湖客都屏息在侧。吃饭、饮水,包括休息都是静悄悄的。   有人看着看着,自己有所领悟,跟着空手比划起来。这时候,其他人就会稍稍距离对方远些,为其留出充足空间。   至于抽出自己的兵器、现场练习起来……也有,君陶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早在动了这份心思的时候,他就悄悄起身,自己寻了一处空旷僻静的地方。   三天之后。   白、梅终于停了下来。   若是旁人,有了前头的经历,此时一定精疲力竭。可刀客、剑客不同,他们只有一种“圆满”的感觉。   之所以停下,也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就在方才,白争流手中长刀忽而散出一阵微光。   在二人注视当中,那阵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像是夜空之中飞舞的萤子,在他们身侧,勾出几片模糊朦胧的影子。   “怦、怦——”   两人的心开始狂跳。   另外的天山底子、江湖客看到这样的场景。前者尚且茫然,后者却是瞬间联想到了什么,一个个都停下了手上动作,同样起身望来。   安静了三日的洞窟里响起细微人生,是有江湖客按捺不住心头激动,低声与身边人交谈:“莫非?”   “定是这样!我从前也见过前辈们出现的样子,就是如此!”   “当真?几位前辈好好活过来了?”   “呸!什么‘活过来了’,说得仿佛人家之前出事儿了一样。”   他们对杨春月四将虽然没有白、梅那样的亲近之心,却也一个个都极为尊敬。   一敬他们是从前战时的英雄,二敬他们在“小蓬莱”上所作之事。   后头发觉他们“消失”,众人心头多少有所遗憾。如今眼看四将仿佛重新出现,一个个的,自然欢喜。   这样众人瞩目当中,二十八将旁侧的灵光一点点凝成实影。   白争流眼睛久久不眨,一直到眼前几片光影露出他熟悉的模样,朝他与心上人开口,叫:“争流、映寒——”   这一刻,白争流心头终于有了实际感知。   “师叔,叔爷……”   他与梅映寒一起轻声叫道。身前,四将“哎”了一声,一个个的,都是当初的模样神色。   杨春月关怀:“你们定是担心坏了。”   潘桂感叹:“那会儿也是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与你们说一声。我们如今这样,想让我们出事,没那么容易。区区几个小魔头,不配!”   贺满归看向四周:“这儿倒是个好地方,都是灵石,待着舒坦!”   凌华……   凌华没有说话。   在重新出现的那一刻,他便似意识到了什么。望着周边,又望着身前一个个身着白衣的天山弟子。良久,等到白、梅意识到什么,看向他,凌华终于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   “这便是天山吧?”   他问。   是长阳子离开京城之后前往的地方,是他度过后半生的地方,也是他埋骨的地方。   眼前这些青年男女,是他的徒孙。学着长阳子留下的功夫,用着长阳子用过的兵器……   凌华不知道长阳子有无转世,双方是否还有再见的机会。   但他看着眼前一切,恍惚之中,仿佛又听到了那道身影在自己身旁讲话的动静。   “等这些事儿了解了,我要找个地方隐居。   “什么地方?定要是山清水秀,春夏开花,秋日结果。   “徒弟?我可不要收徒,那也太麻烦了。不过,你可以来与我同住。对,就咱们两个——”   凌华心想:“他这些愿望,竟是一个都没有实现。”   又想:“可收下一个个弟子,教导他们习武、看他们长大的时候,他心头,一定也有满足。”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没想到!明明只是给“休闲一日”写个前置剧情的,竟然写了一章otz 第400章 番外一(中)   众人看出凌华心头感触,皆有叹息。   不愿触及他的伤心事,杨春月想了想,先问白、梅:“不过,前头我们在刀中,那是真的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白争流回答:“八月初八。”   杨春月笑道:“好日子!我们也真是会挑时候。”   梅映寒听到这话,忍不住轻笑一声。   众人视线被引过来。对着一众和善微笑的长辈,梅映寒喉咙又有点发干。   倒不后悔自己前头发出的动静,只不过想想要讲的话,还是有些紧张。   “前辈们若是能早几日醒来,”他说,“才是真的好。”   杨春月:“哦?为何这样讲。”   白争流笑着朝梅映寒看去一眼,又转向几位前辈,回答:“我与映寒,正是五天前成亲。”   杨春月四人:“……”   贺满归认识白、梅太晚,在“小蓬莱”那会儿,虽看出两个青年十分亲近,却并未多想。   其他三将,却是对白、梅的关系清清楚楚。尤其杨春月,她可以说是看着白、梅一路走来。更何况,白争流还是她家六弟的亲徒弟!   四舍五入,那就是她的亲侄子!再以杨家如今的状况看,他算是杨春月唯独在世的小辈了。   这样重要的小辈大婚,自己却没能参加婚礼——不不不,作为亲长辈,自己何止应该“参加”?根本是要从头到尾,细细参与。   杨春月心头郁闷至极。自然,也没忘记对白、梅说一句“恭喜”。   “恭喜”完了,又记起:“呀!这么一说,我还没给你们送礼……”哪有小辈成婚,长辈什么表示都没有的?   杨春月更加郁闷。虽然记得克制,却到底表现出一些。白、梅看在眼中,心头动容,说:“师叔,你们如今醒来,对我们来说,便是最好的‘礼’。”   杨春月叹息:“话是这么说……”记起什么,看看四周,疑惑,“你们新婚,来灵矿做什么?”   白争流眨眼,没把那句“来比武,好让师叔你们快些醒来”说出口,而是道:“自是练功。”   杨春月眼睛都瞪大了,“练功?”还是那句话,“你们可是刚刚成婚!如今又没有妖人、魔修那等糟心事了,不得好生歇歇、好生玩乐?”   说到后头,她自己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再度复杂。   白、梅看在眼里,有心解释。杨春月却右手捏拳、落在左手掌心,十分确切地开口:“好了。我说是你们‘师叔’,真算来,该是争流的半个姑姑。你们既成了婚,这声‘姑姑’,映寒也叫得。”   两个青年:“……姑姑?”   杨春月:“好,既是你们姑姑,这话,我便直接说了。”   两个青年微微屏息:“您说。”   杨春月:“刚刚大婚,不许练武!你们这就回去,无论做什么,接下来几日,都不得碰兵器了。”   白、梅:“……”哭笑不得,尝试说些什么,“姑姑——”   话音刚出口,他们对上杨春月的目光,微微一顿。   还是那话。若是知道他们这几日的努力,都是为了早早将他们唤醒,前辈们心头一定别扭。   想到这儿,两人干脆敛口。再细细去想,“歇息”两个字,对他们,还真有些陌生。   “好啦。”杨春月往前,笑着在白、梅的肩膀推了一把,“快去玩吧!”   白、梅乖乖听话:“好。”又看四将,“前辈,你们这些日子,是在外头?”   杨春月心道:“我们三人不说,凌华将军来了这儿,却定然是要去长阳子墓前看看的……唉,还是不好直言。他到天山,原先就难过。”   想到这里,她脸上还是前头的笑意,说:“前头我们也憋了那么久,好容易出来,自要好好转转。争流、映寒,你们也别惦记着操心我们了,耍你们的去吧!”   白、梅听着,道了个“好”字。   前辈们的行走虽受二十八将所在限制,范围却足够宽广,倒是不用在这上面担心。   接下来,两人果真从灵矿中离开。   他们与四将的对话,天山弟子、江湖客们听了个七七八八,大抵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白师兄、梅师兄走了,几位前辈……   应着众人的目光,凌华朝同伴们轻轻点头,消失在灵矿当中。   没了一个!   众人屏住呼吸。   “呀,我记得你。”潘桂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大刀江湖客,“前头你不是还说,想和我比划一下吗?快来!”   大刀江湖客受宠若惊,来到潘桂身前。   贺满归笑呵呵的,拿着鱼叉,看向众人:“我有多年没见过岸上景象啦!今日先失陪,让我去外头镇子、村子转转。等转够了,你们若是有谁想寻我比划,一下,尽管开口!”   众人精神一振,玉涵甚至开口:“前辈!不妨让我给您带路。”   贺满归:“好说,好说。”   他跟着玉涵走了。这下子,众人又去看杨春月。   杨春月笑着开口,说了句什么。众人理解地点点头,各自散去。   这些状况,已经从灵矿中走人的白、梅并不知晓。   两人行向天山派所在。路上,步子是前所未有的慢。   前头刚刚离开“小蓬莱”那会儿,他们知道世间再无魔修威胁,却毕竟牵挂师门,于是依然赶路。   等回了天山,为了大婚,仍有许多要操心的事情,自然也算不上真正轻松。   成婚之后,转天就到了灵矿。之后三天是怎么过的,更不用说。   直到现在。   白争流的步子又慢了一点儿。   梅映寒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一点儿。   白争流再慢一点儿。   梅映寒又跟着再慢一点儿。   最后,白争流停了下来。   梅映寒也停下来,看向他,叫:“争流?”   “映寒,”白争流难得露出苦恼模样,“师叔……姑姑说,让咱们歇息、玩乐。”   梅映寒:“是。”   白争流:“可这两样事,又要如何做?”   梅映寒:“如何……做?”   “是。”白争流点点头。   他是真心实意烦恼。说“歇息”吧,两个人这会儿已经不用吃饭、睡觉。纵然偶有累极了的时候,也需要闭上眼睛调息。可说白了,除了这种状况,更多夜晚,他们在床上闭眼,仅仅是维持习惯,并非真正需要睡眠。   更不用说,此刻天还亮着。想到回去之后去“歇息”,白争流便满心都是古怪。   至于“玩乐”。白大侠懂很多东西,刀法、粗浅药理、那些总结归纳出来的灵阵与符法……还有暗器、点穴、下毒等等,行走江湖、对付妖人魔修的东西,他不说尽知尽晓,也的确是当世数一数二之人。   再说其他。烹饪、读写……平日生活要用的能力,他也会个七七八八。   可要说“玩乐”?一时之间,白争流脑海空空。   他并不在情郎面前遮掩这点,而是坦然说:“我不太懂得这些。映寒,你呢?”   梅映寒踟蹰片刻,同样坦然:“我怕是也不太懂得。只是咱们平日在外,也听到一些说书、进过几次梨园,”说书是吃饭的时候顺道听的,梨园是查景州程家之事时带有目的地去的,“听书、看戏,这便是‘玩乐’吧?”   若是杨春月在他们身边,一定要哭笑不得。   分明是要两个小辈放松!他们怎么还比比武时还显得艰难?   白争流倒是觉得情郎说得很有道理:“没错。咱们下山,去镇中看看有无戏班。”   梅映寒点头:“好,就这么办。”   有了明确目标,两人重新加快脚步,快速下山。   到了山下,却又碰到难题。   如今非年非节不说,还正是农忙时候。附近镇上纵又戏班子,人也要操劳农事,根本没有工夫上台。   瞧着梅映寒身上那身天山弟子装束,镇上居民很乐意告诉他们这种细节。不过要说找个能让他们听戏的地方,旁人便爱莫能助了。   白、梅失望,步子重新变得缓慢。   两个青年,这么慢吞吞地走在街道上。   周边有各样小摊,不过,他们都没有心思细看。   “玩乐……”念着这两个字,白争流忍不住叹息,“映寒,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这么难?”   梅映寒道:“我也觉得。”   “唉。”白争流再叹息,仔细琢磨,“于我来说,最放松的事情,仿佛就是练刀。”   梅映寒笑了:“若是旁人听到这话,自然不信。”   练刀辛苦。这一点,杨春月恐怕亦是清楚。   白争流说:“小时候是累,可长大了,慢慢便察觉乐趣。”再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刀对他来说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唯一东西,是他独行生活中仅有的伙伴,于他来说意义不同。   后来有了更多朋友、有了映寒。断水刀没了,换做二十八将。白争流心态有了些许变化,对刀的看重却始终如一。   梅映寒道:“这倒是真的。”   白争流心动:“映寒,咱们不如?”   偷偷上山,偷偷继续比划?   梅映寒听出心上人的言下之意。有些哭笑不得,同时也有心动。   说白了,他和白争流是同样看法。   不过,“前辈可是特地叮嘱过。”   白争流:“唉……”   正在第三次叹息,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声响,正是:“白大侠,梅大侠!”   刀客、剑客一怔,抬头去寻声音传出的方向。   不多时,两人视线定格。   看到正招手叫他们的汉子,白、梅先是一怔,随即露出喜色。   他们朝着对方走去,转眼到了对方身前,一起叫道:“赵大叔!”   原来呼唤两人的,正是赵大。   两年前,对方失踪在山上。白、梅前去找寻,虽然将人救了回来,赵大却永远失去了双腿与一根手指。   两人为赵大日后的谋生方式担忧过,这时候,凌云子想出一个主意。既然赵大还有余下的手指能用,不如教他一些缝补手艺。后头,白、梅还特地找他做过些小东西。   如今再见,赵大正在一个摊子后面。见了白、梅,他脸上也是喜色,说:“我前头还不敢认呢!前些日子,你们成婚,我可是看到你们骑马了。哈哈,好事儿!大好事儿!”   世人虽注重“阴阳调和”,可天山并非中原,民风本就开放很多。于赵大而言,白、梅又有救命恩人的身份在前。看到两人成好事,他自是为他们欢喜。   说着,还从摊子下面摸索出两双皮毛手套:“我当时便琢磨,要拿什么东西当做贺礼。想来想去,自然是要送自己的手艺。刚做好,正琢磨要怎么递给你们呢,你们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401章 番外一(下)   白、梅看赵大面色,见他欢喜之余,脸色红润。虽然双腿没了,手臂活动却十分自如。可以想见,过去近两年岁月里,他过得着实不错。   再往下头看,原来赵大之所以可以出摊,是因为他下方有一把椅子。那椅子旁侧有两个木轮,结合位置,应该是可以用双手推着活动。   倒是个心思灵巧的木匠做出来的。   既然知道对方过得不错,白、梅便收下了对方的贺礼,大大方方应了一声“谢”。   赵大看两人把手套戴上,道:“我这儿虽然记得你们的尺寸,可那毕竟都是从前留下的。若是哪里不舒坦了,你们直接说,我现在就改。”   白争流笑道:“哪有不合适?好着呢!”   赵大便笑:“那就好。”一顿,又压低了嗓音,“我从前听说,你们去外头,碰到了什么大麻烦。如今回来,是那大麻烦解决了?”   白、梅并不意外于他的问题。镇上时常有天山弟子往来,赵大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二消息很正常。   两人耐心回答:“是,解决了。”   赵大听着,还是笑,还告诉他们:“我还见着一些明显是从外头来的人,口中也在谈论你们俩,一副崇拜模样!   “我听了,便想,那当然,你俩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能不厉害吗?”   白、梅看他夸得热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们只是做了一些该做之事……”   赵大:“两位大侠,切莫谦逊。”   白、梅咳了一声,知道再说下去,只能听到更多夸赞,干脆岔开话题,问赵大:“您在这儿摆摊,平日生意如何?”   “还不错。”赵大笑呵呵地回答,“大伙儿对我关照,有什么和旁处一样的东西,都愿意多走两步路,来我这儿买。自然,我给的价格也实惠。大伙儿关照我,我不能凭他们的心意坑人。”   白、梅纷纷道:“正该如此。”   赵大又问:“对了,白大侠,梅大侠,我看你们一路在街道上慢慢走,可是要找什么东西?”拍拍胸脯,“整个镇子,还没有我不知道的店呢!你们要找什么,与我说!”   他十分热情,要给白、梅指路。白、梅听着,却是叹气,说:“赵大叔,这事儿,你还真帮不了我们。”   说着,两人大致把“姑姑”布置下来的任务说给赵大听。赵大果然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道:“竟然还有这等事。”   白、梅心有戚戚地点头。   赵大又乐了,说:“想要放松,还不容易?纵然没有戏班子,你们也能去看话本子啊!”   白、梅一愣:“话本?”   “正是。”赵大说,“往前走上百步,有一个书斋。看到梅大侠是天山弟子,那边的伙计一定给你们极实惠的价格。   “你们去了,就问他们,时兴的话本有哪些。一箱子买下来,保管你们直接看到过年。”   白、梅若有所思,这的确是一个思路。   两人朝赵大道谢。他们态度郑重,这下子,轮到赵大不好意思,说:“我也是听邻家说的。”   还压低嗓音,与白、梅讲八卦,“邻家住着一个念书的郎君,平日总把自己关在屋中,我们都当他是在苦读。结果呢,有一日,他娘从他床底下搜出来整整一箱话本。那可闹得哟,整条街都听到了。”   白、梅想象一下赵大描绘的场面,嗯,的确颇为热闹。   不过,对青年做的事,两人很不赞同。   “这便是那郎君的不对了。”白争流说,“家中供他读书,自然十分辛苦,怎么能这么偷懒?”   梅映寒也到:“那一箱话本,恐怕不便宜吧?”   “谁说不是?”赵大摊手,“不过,这些事儿,就不是咱们能多说的了。”   白、梅叹一口气,“也是。”   无论如何,对方的做法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思路。   告别赵大,两人果真朝着不远处的书斋走去。   到了地方,伙计看了白、梅一眼,都没留意到梅映寒身上的白色衣裳,就直接对着脸,认出他们就是前几天的新郎官儿。   伙计一下子笑了,开口便是一连串吉祥话。听得白、梅脸上也带出了笑意,与伙计说明自己的来意。   “哟!”伙计脸上笑意更大,“想要些话本,打发时间,对否?”   白争流听着对方的话,总觉得伙计的表情中透出一点古怪。只不过,这概括的意思确实不错。   他谨慎地说:“正是。”想一想赵大前头说的那些,又补充,“要是最时兴的,多些。”   “得嘞!”伙计说,“您二位稍等!到后头喝一杯茶,我这就去给您二位收拾!”   收拾?喝茶?   白、梅微微一愣,都觉得伙计这番说法是不是夸张。   只不过,两个人转念想想,又觉得是不是因为他们说了“多些”,对书斋来说是笔大单,这才有了如此待遇。   怀揣疑问,两人到底前去喝茶。过了会儿,伙计过来,手上却并非白、梅此前想象中的大箱子,而是一个小小的木盒。   白、梅惊讶,问:“这便足够了吗?”   伙计朝他们挤挤眼睛,笑道:“最时兴的!听我一句劝,这种东西,贵精不贵多。你们回去看,准没错。”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出现在白争流心头。他忍不住拿起木盒,想要将其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精”本子。   没想到,动作刚到一半儿,伙计便火急火燎地把手按了上来,“这可不行!大侠,您得回去之后看。”   “回去之后?”白争流狐疑,“什么话本,竟然弄得这么神秘?”   他问得太坦荡,反倒是让伙计愣住半晌,这才低声道:“哎呀!这可不是光天化日能看的东西。”   一句话,让刀客联想颇多。   非光天化日——难道只有私下里能看?   为什么?——莫非官府有意查封此书?   一瞬间,刀客心神凝重起来,说:“我明白了。”   再看看旁边的梅映寒,白争流用一样凝重的语气开口,说:“映寒,既然如此,咱们就回去看话本吧。”   梅映寒原先正在看伙计。听到白争流这话,他眼皮微微一跳,有点犹豫,却还是点头:“好。”   两人这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书斋的伙计站在门口,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出神。   过了一盏茶工夫,掌柜来到伙计身后,在人脑袋上敲了一下,说:“做什么呢?在这儿站着,也不知道吆喝,莫非是要偷懒?”   伙计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只不过,我前头碰到了……”犹豫一下,把自己前头招待两个客人的情况说出来。   掌柜听着,也是一愣。后头,再有客人从书斋门口进过,便看到有两个人立在门口,望着天山门派方向,若有所思。   再说白、梅。拿着木盒子,两人心神紧绷地回到门派,又到了自己屋中。   经过前头一番折腾,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只是尚未全黑,仍有黄昏光色落入窗里。   白争流想了想,没有点灯,只就着这光,谨慎将木盒打开。   两人先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如今看到盒子里只有一本书,心头也不意外。只是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话本能让伙计那样神神秘秘,还被官府查封。   抱着这样的心思,两人将话本翻开。   须臾之后。   刀客、剑客耳根一起浮上一片绯红色。   白争流喉咙发干,脸颊发烫。   确切地说,应该是浑身都在发烫。   感受着掌心当中的汗水,他勉强开口,说:“映寒,这……”   梅映寒的喉咙也是干的,低声说:“兴许是咱们说得不太清楚,那伙计误会了。”   白争流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不少,“对,一定是这样,他误会了!”   这句话之后,屋子里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寂静。   白争流觉得,自己应该把话本放回盒中。如果可以的话,最后将其退回书斋,告诉伙计,自己要买的不是这种东西。   可是……   就为什么脑子里这么想,手却一直在书页上捏着?   眼睛也一直落在上面。   刀客的喉结轻轻滚动。在平日不引人注目的动静,到此刻,却是那么清晰。   白争流近乎被自己发出来的声音骇到。好在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心神紧绷的人不光是自己。   一滴汗水从身侧人鬓角滚落,落在自己脖颈上。   他肩膀一缩,整个人都像是被烫到。   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觉得空气都比平日热了不少。   是因为这会儿是八月,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吗?可此前,自己分明没有这么觉得。   无数心思在刀客心头涌动,这当中,又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花了一会儿工夫,分辨出来,原来是情郎呼吸的动静。   这个认知浮出脑海的那一刻,他瞳仁微微一缩,嘴巴轻张,叫:“映寒——”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白争流清晰地感受到了梅映寒身体的震动。   莫名的,前头所有躁动都消失了,他变得心平气和起来,甚至能在嗓音里带出几分笑意。   “这上头写得倒是有趣,”白争流说,“咱们要不要……试试看?”   梅映寒听了这话,安静半晌,应出一个“好”字。   ……   ……   再次见到两个小辈的时候,杨春月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可她看了白、梅半晌,依然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便不计较了。杨春月将前头心思抛在脑后,笑着朝两人递过一样东西。   白、梅看到那样东西,便是一愣,“这是?”   杨春月说:“储物戒。这些日子,我与你们叔爷爷他们清理了上头的阴气。如今正好拿来,给你们当成婚之礼。”   白、梅听到这话,皆是肃然,说:“姑姑,这东西太贵重,还是……”   杨春月不由分说地把东西塞给他们:“正因贵重,我们才将它拿出来!你们在上面各滴一滴血,便能让它认主了,快来。”   在杨春月催促的话音之中,白、梅到底照做。   血滴在储物戒上的瞬间,两人神思一晃。都觉得冥冥之中,自己身畔多了什么东西。   日后自有时间习惯。当下,两人郑重地对前辈们道谢。   “莫说这些了。”杨春月摆摆手,想到什么,又问,“前头让你们歇息,你们做得如何?”   话音落下,觉得白争流幽幽地朝自己看来一眼。   “还不错。”他说,“只是——”   杨春月略有担忧:“只是?”   白争流:“书里写的,也不可尽信。”   原先觉得,自己与映寒前头能在灵矿中比试整整三日,话本里写的其他事物,于他们来说也是小意思。   没想到——   唉。   在杨春月更加担忧的目光之中,白争流想了想,到底安慰了长辈一句。   “虽然耗得工夫多了些,却还是挺快活的。”   杨春月一怔,看出小辈话音中的真心,终于笑了,“那便好。”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402章 番外二(上)   【番外二:如果小白小梅提前相遇】   “诸位叔叔婶婶、阿兄阿姐, ”热闹的街道上,忽地响起一道清脆嗓音, 引得不少人投过目光, “小子今年十二岁,年纪不大,却也已经跟着师父学刀多年, 小有心得。   “今日, 小子便给大伙儿比划两下。叔叔婶婶、阿兄阿姐们若觉得小子功力不错,便给小子捧个场吧。”   这算卖艺人的标准开场。过路百姓听着, 有的不感兴趣地转身离开。也有人看说话的孩子模样俊俏, 笑容讨喜, 便干脆停下脚步, 围在孩子身侧。   众人视线里,白争流心头默数:“五个人、六个人……八个人了!开始吧!”   他像模像样, 拿起一把刀。   前头说的“十二岁”是真的。这个年纪的白争流,个头还没有开始窜。脸颊带着孩童的稚嫩,只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能看出性格中的坚毅。   可再坚毅,他依然是个实实在在的孩童。   再和那原先该由成人比划的刀对比一下, 当即就有过路人开口:“小孩儿!这刀都快有你人高了,当真能行?”   话一出来, 前头停下步子的围观者们开始打退堂鼓。   对啊!万一这孩子一个不小心, 把自己伤了。虽然人人都看着,就算衙门来了人,自己也定能无恙。可无论是身上沾了血, 还是在状况未明前被衙役掰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步子重新迈了出去, 人们露出要走的样子。   白争流瞳仁微缩——不好!可万万不能让他们走了!   师父前些日子受了凉。初时还好,能跑能动,还自己去城外山上采药来吃。白争流原先已经放心,没想到,一觉睡醒,师父竟直接发起高烧,人也跟着神志不清起来。   他心急如焚,纵然自己也在师父的教导下懂得些许药理,到这种时候,还是不敢去给师父用药。可若想在城中看诊,总得有足够银两。   小孩儿实在没法子,这才想了“卖艺”这招。从前,他也在师父的带领下与人耍过把式,可那会儿,百姓看着一旁的老者,自然要安心许多。哪像现在,自己竟因年纪、身量被质疑……   眨眼之间,无数心思从白争流心头闪过。   他知道口辩无用,干脆直接拎起长刀,也不管旁人是否转身,就这么舞了起来!   从前听师父说过,自己手中的刀名为“断水”,取的便是一个锋利无比、能将水流斩断的意思。如今教白争流舞来,转头的百姓只听得一阵虎虎动静。纵是步子已经迈出数步的人,在这威风声响下也不由回头。   这一回头,就情不自禁地屏息。   “好刀法!”   小孩儿身量是小,厚重长刀在他手中却轻得像是一根树枝。他提刀劈砍,若是师父还在,这会儿两人就要上一门绝技——   师父会把一桶木炭朝他倒来,期间白争流挥动长刀,将自己防卫得密不透风。须臾,所有木炭落下,小孩儿衣裳竟颜色如旧,半点儿没让那木炭沾到身上。   每到这时候,周遭就会响起一片叫好动静。白争流会趁势拿起托盘,在众人面前转一圈,好让他们投下铜钱。   现在……   小孩儿抿抿嘴巴,将目光投到那喊了“好刀法”的人身上。   他眼前微亮:江湖人!   来人一身白衣,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身穿白衣的孩子。这副模样,明显是哪家门派的师长带着徒弟们下山游历。   当下,那些白衣小孩正好奇地看着白争流。   白争流却已经挪开视线,重新看向站在他们最前头的白衣长者。   他朝对方供一拱手,十分恭敬,道:“这位前辈!小子今日独自出门,有样精彩招数想演给大伙儿,却苦于无人相助,难以施行。如今见到前辈,便是缘分。可否请前辈出手,将他木炭朝小子倒来。”   从师父身边离开的时候,白争流已经打上这个主意。当下有了目标——是江湖人,所以能看清楚自己的功夫值得多少赏钱;是江湖人,所以不会在意因这点小忙“惹上麻烦”……他毫不犹豫地开口,朝对方讲明表演细节。   白衣长者听到这话,微微笑一下,果真答应下来:“好。”   在场其他人心头也生出期待,低声与身边人交谈:“这小孩儿,到底要做什么?”   “一身木炭落在身上,他那衣裳怕是要不得咯!”   “我前头就在想了,上街卖艺,为何要备一桶木炭在旁边。”   “……”如此种种,白争流听到了,却不曾理会。   他认真地把木桶提到白衣长者身边,又叮嘱:“前辈,待会儿我摆开架势,您便朝我倒来。不必事先说明,我能看清。”   白衣长者朝桶里看了看,道了句“好”字。他身后,个子最高的一个男孩儿同样看看木桶,再看看白争流。   白争流留意到,那小孩儿眼里带着三分担忧。   明明是萍水相逢,他却像担心木炭砸坏自己似的。   这个认知,让白争流心尖轻轻跳了一下。不过,他不曾在意。   确定白衣长者答应了,小孩儿果真后退几步。   他视线紧紧黏在木桶上,见白衣长者微微弯下腰,将其提起、倾斜——就是现在!   断水刀在空中飞速舞动,动作之快,恰似流水落于空中。周遭百姓看着这一幕,无一不张大嘴巴。直到小孩儿动作停下,木炭也全都落在地上,他们才反应过来,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好!”   “好!!!”   “小孩儿,我前头是小瞧了你。你这功夫,当真了得!”   一片夸赞声中,白争流迅速收刀、依照惯例拿起托盘。   有百姓默默走了,也有人摸摸袖子,朝盘子里投钱。   白争流又开始在心里数:“两枚、五枚……”他之前就已经到医馆打听过了,找坐堂大夫粗略瞧一瞧,就要二十文。要是开药,少说得一百文。   小孩儿知道后者对自己来说不太可能,他的目标也仅仅是二十文。只要得了大夫准确说法,他就能再想办法。   抱着这样的心思,他转到了白衣长者身前。   对方从袖子里摸出一抹银色。白争流看在眼里,屏住呼吸,心脏剧烈跳动。   这位前辈,竟然拿出了整整一锭银子!少说也有十两!   他近乎头晕目眩。十两,够自己和师父生活五六年,怕是还有剩余……   “小孩儿,”白衣长者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将银子放进托盘中,而是问白争流,“我看你这功夫,仿佛颇有章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白争流咽了口唾沫,回答:“从我师父那儿。”   “师父?”白衣长者,也就是下山做生意,顺道带弟子们出来长长见识的凌霄子微微一愣,神色之中显露失望。   想想也对。都是有章法的功夫了,怎么可能是自己瞎捣鼓出来的?眼前孩子必定有师父,自己看到好苗子、想要把人带回天山的心思怕是落空。   虽然意识到这点,凌霄子还是多问了句:“你师父是谁?——怎么让你一个人来卖艺?”   若是他师父对他不好,自己便……   凌霄子矜持地笑一笑。   “我师父生病了。”白争流没回答他前一句话,“我要凑钱,给他看病。”   凌霄子微微一愣。   两炷香工夫后,城郊庙中。   凌霄子半蹲下来,拉起老人右手,为他把脉。   他身后,白争流望着师父紧闭的眉眼,忧心忡忡。   他身侧,那个前头显得担心他的白衣小孩儿犹豫一下,轻声开口:“凌霄子师伯对药理颇精通,有他出手,你师父定是没事儿的。”   白争流微微一怔,转头看向身边的孩子。   两人是差不多年纪,身量也相差无几。此刻再与白争流视线相对,那小孩儿眨眨眼睛,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是因为他的话音太笃定吗?还是因为他笑得太温柔?总之,白争流乱跳的心脏竟真平静许多。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候,前头的凌霄子也收回手。他略想片刻,说:“老先生早年受过不少伤,平日似是没事,可一旦碰到什么,让残留内伤恶化……映寒,”叫一声自家师侄,“我给你念个方子,你去城中抓药。”   刚安慰过白争流的小孩儿应了一声,匆匆去往凌霄子身侧。   白争流看着他的背影,看他一面听白衣长者说药名,一面轻轻点头。等白衣长者说完,小孩儿把方子重复一遍,说得分毫不错。   他心想:“原来他的名字,叫做‘映寒’。”   又想:“抓药——”   十二岁的刀客一个激灵,连忙去抓自己的钱袋,说:“我与你一同去!”   他动作太明显,凌霄子一看,就知道这孩子的心思。   虽然没了将人收入门下的指望,对白争流,凌霄子依然印象极好。   又看出了这对师徒日子的艰辛,他自然不会让白争流掏钱,便说:“你莫要去,我还要与你叮嘱些如何照料老先生的话呢,你且来听。”   白争流犹豫:“这。”   凌霄子:“你师父那些内伤,是个大问题。现在开的药,也是治标不治本。若是继续下去,怕是不出三年,他便要……”   白争流瞳仁一缩。   凌霄子朝梅映寒使了一个眼色,梅映寒会意,赶忙出门抓药。   玉涵、韩殊看看师兄的背影,也有些想去。可再看看眼前的老者、小哥哥……他们还是停下来,与白争流一起,听凌霄子细细道来。   虽是为拦着小孩儿,才开了话头,凌霄子却讲得十分认真。白争流听他说了一盏茶工夫,受益匪浅。   又过了会儿,梅映寒拿着药回来。凌霄子问白争流,可有煎药的物件。白争流赶忙点头,从一旁翻出一个陶罐。   这其实是他和师父平日煮饭的东西。当下,却讲究不得太多了。   凌霄子当即生火、煎药……白争流看着他的动作,有心帮忙,又知道自己贸然做事,怕是才要坏事。于是只守在一边儿,默默看凌霄子往陶罐中放下药草。   都是贵重药材,自己卖艺赚到的钱,肯定不够还。   白争流心头难受。正在这时候,一道身影在他旁边坐下。   “你吃东西了没?”梅映寒问,“我在城中,顺便买了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打开看,喷香气味登时涌出,原来是两个肉包。   白争流看着,很想说“吃过了”——人家已经给师父买了药,自己总不能再拿人家东西——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直接把主人出卖掉。   白争流:“……”   “吃吧。”梅映寒笑笑,“否则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把两个包子分给四五个师弟、师妹了,你就当帮帮我。”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感谢在2023-04-29 23:59:14~2023-04-30 22:3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ajor-E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物自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3章 番外二(中)   一贴药就要至少一百文, 两个包子总不可能更贵。   抱着这样的心思,白争流“自暴自弃”地从同龄人手里接过吃食。油纸包到手的那一刻, 他口水开始大量分泌。   真的很饿了。   发现师父高烧胡话之后, 白争流所有心思都放在师父的状况上,完全没有留意自己。   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又是长身体的年纪。莫说两个肉包, 就是再来两个, 他也能吃得下。   尤其是一口咬下去,发现肉汁儿已经浸到包子皮里……不过三口, 白争流就吃光了第一个。到第二个, 才算和缓一些, 用了五口吃完。   食物咽下去, 面前出现一张帕子。   白争流心情复杂地接过来,擦一擦手、嘴巴。   “你叫什么名字?”琢磨着要怎么洗帕子的时候, 旁边的孩子问他。   “白争流。”他回答,又反问,“你呢?”   “梅映寒。”   “梅映寒……”   “对。”梅映寒笑一笑,又给新认识的小伙伴介绍,“这是玉涵、韩殊……”   他每说一个名字, 一同跟来的小毛头们里就冒出一个,朝白争流招手。   “你前面说, ”白争流脑子里乱糟糟的, 努力把每一个人脸都和他们的名字挂钩,“他们都是你的师弟师妹?”   “对。”梅映寒笑道,“我是他们的师兄。”   一顿。   “大师兄。”   白争流轻轻地“哇”了声。想了想, 说:“我们师门,只有我一个。”   梅映寒:“那你师父待你一定极精心。”   白争流笑笑:“是呢。”看一眼旁边的凌霄子, “你师父也很好。”   梅映寒却说,“嗯……我师父其实另有其人。”说着,简单介绍了一下天山派复杂的师徒关系。   白争流虽一直与师父四海为家,却也知道一些中原门派的状况。听着梅映寒的话,他的嘴巴一点点长大,恍惚:“竟还有这样的门派。”   “对。”顺着这话头,梅映寒又开始给白争流介绍天山,“……旁人都嫌那边冷呢,我们在山上长大,倒是早就习惯了。”   白争流想象着梅映寒话里终年白雪皑皑的山峦,有些向往,说:“真想去看看。”   “那就来啊。”梅映寒笑道,“欢迎你,还有你师父。”   白争流能听出来,这话是对方真心之言。   不过,是否当真能够前去,还得师父说了算。   说起来,师父……   白争流朝旁边看了一眼。   梅映寒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虽然担心,却也知道这会儿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有老者醒过来、状况好转,新认识的小伙伴才能真正放松。   他闭上嘴巴,安静地等师伯熬药。   天色渐昏,陶罐里散出的气味越来越苦。   终于,三碗水熬成一碗水,药成。   凌霄子将药汁倒出来,要白争流将汁水交替倒在两个碗中,加快放凉的速度。   等到药液温热、恰能入口,他亲自扶起老者,将药给他灌了下去。   这还只是个开始。   喂药之后,凌霄子又要白争流扶着老者坐起,自己坐在他身后,往他躯干的几处要紧穴位打入内力。   白争流大致看出他在做什么,不由屏息。没过多久,听到了师父发出轻微呻`吟。   他精神一振,连忙叫道:“师父!”   小孩儿身前,老者眼皮缓缓眨动。过了良久,终于睁开,看向眼前的徒弟。   也看到了徒弟身侧的几人。   老者一怔,头脑虽还带着病重的混沌,却已经意识到,自己能够醒来,怕是受了眼前师徒的帮助。   他要朝凌霄子拜下道谢,凌霄子自不敢受。   他一把将老者扶起,也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便说:“老先生,您不知道。这小孩儿为了给你治病,特定跑到城中……”总之,把话题往白争流身上引。   老者看出他这是在岔开话题,犹豫一下,还是顺着凌霄子的话说了下去:“争流是个好孩子。”   凌霄子顺着这句,又夸起白争流的刀法。   别说,他还真挺好奇。小孩儿有人教,会武功还算正常。眼前老者呢?他又有什么机遇?   可以想见,老者年轻的时候,怕也是一番传奇。   可惜人家大病未愈,否则的话,凌霄子定要端来美酒,与起共饮。   看师叔这一时半会儿不打算走的架势,梅映寒叹了口气。   不用凌霄子吩咐,他主动站起来,预备再去一趟城中,为大伙儿买来吃食。   ……   ……   这个夜晚,天山师徒们是和杨、白师徒一起,在城郊庙中度过的。   天山弟子们平时住惯了客栈,到了庙里,也不会叫苦。相反,几个小的都觉得新鲜。要梅映寒来说,根本是振奋过了头。   他便也没刻意约束。饭后,只确定人在自己视线里,就任由他们“探险”。   过了半天,玉涵等人消耗去过于旺盛的经历,缩回师兄旁边打瞌睡。   梅映寒十分欣慰,觉得师弟师妹们总算要安安生生睡觉。   没想到,他们眼睛都闭上了,嘴巴还能嘀咕:“还好小师弟没有来。”   梅映寒:“……?”   “对对,”天栾接玉涵的话,“他要是来了,肯定要哭。”   梅映寒:“……”   “小师弟?”旁边,已经与天山大师兄有些交情的白争流低声问。   师父和天山那位长辈还在说话呢,讲到什么“故人”,什么“阿姐”……他意识到,这恐怕是师父一直没有告诉自己的事。小刀客便颇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   干脆去与新认识的伙伴讲话,算是错开心思。   梅映寒一样低声解释:“小师弟家在江南,出身富贵,性子有些,”一顿,选择合适的词,“娇气。”   白争流微微一怔,却是关注起另一件事:“‘家’?”   原本以为,小伙伴与自己一样,是被父母丢弃,又被师门长辈捡回去养大。没想到,竟是不同的。   白争流心情复杂。自然为新认识的伙伴高兴,他知道师父待自己极好,可偶尔时候,还是会羡慕那些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孩子。   原来,他们到底是不同的。   思绪浮动间,旁侧孩子开口,说:“是,小师弟与我们不同。”   白争流:“……‘我们’?”   梅映寒说:“我,玉涵、韩殊——”没认真提所有人的身世,而是简单说了说诸位师长的取名习惯。   白争流听着,手一点点捏成拳头。   刚刚才为小伙伴高兴过,这会儿,他又开始为对方难过。   自己会羡慕那些有爹娘的小孩,映寒呢?他会不会羡慕小师弟?   白争流说:“我的名字也是师父取的。”   意思是,“我和你是一样的”。   梅映寒听着,自然领悟。   他朝白争流笑笑:“说真的,等师父们谈完话,咱们就去问问,你们能不能去天山玩玩,如何?”   白争流自然心动。   梅映寒还与他描述:“天冷是一回事儿,可正是那样冷的地方,风景却漂亮——这些,我和你说过了。再有,就是山上的人。”   他挑了一些师门中的趣事,与白争流说起。白争流果真心动,也欣慰地察觉出:虽然小伙伴是孤儿,但他有好大一群“兄弟姐妹”。唔,确切地说是弟弟妹妹。   总之,映寒半点儿都不孤单,他可以放心。   白争流眼睛微微弯起,果真安然不少。再想想梅映寒前头的话,他心动,轻轻点头:“好!我们去与师父们说。”   让两个小孩儿没想到的是,不等他们向师父们提起,两边师父已经主动朝他们开口。   一个说:“争流,接下来,咱们就与天山的人一起走。”   一个说:“映寒,你与争流关系不错,对否?”眼看师侄点头,“接下来一路,你可要好好照料他们。”   白争流自然欢喜,同时,也有惊讶,问:“师父,当真吗?”   梅映寒则是眼前微微亮,痛快点头:“好!”   老者听着徒弟的话,微微恍惚,回答:“真的。”   停下里,过了良久,终于道:“争流,你从前年纪小,所以我不曾与你说。原先想着,是要把这些事儿一直带到地里的。如今,却是碰到了故人之徒——”   白争流巴不仅屏息。他听懂了,又不算完全听懂,“故人?”   老者轻轻点头,道:“我亲生的阿姐,说来,你要叫一声‘师叔’。她与凌霄子的师父关系极好,说是真正姐弟、兄妹都不为过。”   长阳子虽然不是开国二十八将之一,却与二十八将关系颇为亲密。老者年幼的时候,总听阿姐说起。   可他被送出京城时年纪太小,又受到极大惊吓。对很多事,都只有模糊记忆。更不会知道,原来阿姐的“兄弟姐妹”之中,还有一人未死,而是去了天山。   假若早些知道……   老者心想,自己怕是也不会去做什么。若非昨日偶然遇见,这些事儿,自己便当真是要带进坟墓里。   白争流在师父的话音里,轻轻点头。   他还是头次知道师父还有一位“阿姐”。想来,师父还有更多事,后头会慢慢与自己说起。   作者有话说:   来了 ~ 第404章 番外二(下)   半是想要知道更多师父的过往, 半是对新结识小伙伴的“故乡”抱有期待,对接下来的天山之行, 白争流是十足放在心上。   他还是时常向梅映寒问起与天山有关的事情。梅映寒也当真是细心, 每一次,都会给白争流说起不同的山中景色、趣事。慢慢地,虽然人还没有到, 可白争流心头已经勾勒出天山的影子。对门派中的人, 也知道了七七八八。   三个月后,一行八人踏入山中。   对师兄带着五个孩子出去, 回来却带着六个孩子的事儿, 凌波子、凌云子等表现出了十足好奇。   再看看一同归来的老者, 这份好奇就成了凝重。   两个人交换视线, 凌波子拿眼神问:“师妹,你可曾在江湖上见过这号人物?”   凌云子:“不曾!我还想问问你呢。”   凌波子:“你看他的刀。”   凌云子:“看起来是把好刀没错, 不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凌波子:“……”一个一把年纪,却不曾有什么名号的人物,这会儿被师兄珍而重之地带了回来……   师兄妹两个打起精神,上前招待。   凌霄子也没有卖关子。赶在接风宴之前,就私下与级师弟师妹们说明了老者的身份。   凌波子、凌霄子多少知道开国二十八将的传说, 更是清楚他们的结局。此刻听说老者与二十八将当中唯一的女将军杨春月有关,心跳都漏了半拍。   “不过, ”凌霄子想了想, 又说,“你们也莫要只因他阿姐的事对他尊重。我请他回来,用的理由有三。   “师父他老人家与杨将军的交情只是其一。其二, 他的内伤怕是得用雪莲常年调养。其三,就是他那一身刀法了。”   天山武功, 兼包并蓄。   有的门派,会为了保持功法的“纯净”,严格禁制弟子们学习其他门路的武功。一旦发现,就要将弟子逐出师门。有些更加严厉的,甚至会在那之前亲手废掉弟子的内力。   天山却完全不会这样。对他们来说,功法只分为两种。有用的,以及没用的。   若是老者只愿意将刀法传给自己唯一一个徒弟,凌霄子自然不会多言。但若是他愿意教更多人习刀,让杨家刀法在几十年后再度发扬光大……天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嗷嗷待习武的小毛头了,若是哪个能让老者看上,他们一定积极主动地把人推过去。   也算给自己减轻负担,咳咳。   “你们是不知道。”想到这些,凌霄子露出一个微笑,“我最开始留意到他们,就是因为争流——就是我带回来的小孩儿,他那一身功夫。”   听他这说,凌波子、凌云子心头一阵好奇。   等到他们亲眼看过白争流在演武场中与自家小毛头们比划的样子,这份好奇,就成了对杨家刀法的尊崇。   是,他们从前也知道,除了名门大牌的武功之外,民间也有奇人高手。   可“知道”和“看到”毕竟是两码事。光是想到这对师徒从前在外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虽然白争流一再强调,自己和师父虽然没什么钱,却真的没有饿肚子——天山众人心有就是一阵难过。   因此,白争流很是过了两年走在路上,随时有“凌”字辈长辈给自己塞吃食的日子。   从糖葫芦到糖炒栗子,再到各种糕点,肉包子、豆沙包子也不落下。最夸张的,是有一次竟走着走着,面前冒出一个端着热汤的师叔,笑吟吟地招呼他:“争流,我刚刚熬好了鸡汤,你快来帮我尝尝味道。”   白争流:“……”   还好他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么吃下去,也只是个子越来越高,而不是变成一个小胖子。   当然了,他也不可能光是自己吃。收下来的各种吃食,有一小半进了梅映寒的肚子。另外一小半,则被分给玉涵、韩殊等师弟师妹。   玉涵等人私下和梅映寒嘀咕:“梅师兄!我们就说嘛,白师兄对你最特殊。有什么好东西,都是你选完之后才轮到我们。”   梅映寒哭笑不得,说他们一定是多想了。   玉涵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应该想太多。   她绝对想不到,当天晚上,梅映寒就对敲门进到自己房间里的少年说:“争流,你给我带的那些吃食——”   “什么?”白争流在认真从怀里掏东西,一时没有听清楚梅映寒讲话。   梅映寒看着他的动作,话音停顿。半晌,露出一个微笑,“今天的果子我很喜欢,争流,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快来看。”   白争流果真凑过去看,在梅映寒手上看到一个穗子。   是用黑线作为主体,上面又点缀着金色线条,显得贵重又大气。   望着上面精细的绳结,白争流有些惊讶,问:“映寒,这莫非是你亲手编的?”   梅映寒脸上浮现一点不好意思,说:“是。我想着你差不多也要到自己选刀的时候了,到时候,总要有东西来配。”   所以他主动去找凌云子师叔,提出自己想要学习她的手艺。   听到师侄这话,凌云子的反应和这会儿的白争流差不多。先是惊讶,随即就笑了,问梅映寒,是不是要送给白争流。   梅映寒自然点头,凌云子就感叹:“当初争流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他与你年龄差不多,你们俩后头关系一定好。没想到……好,我教你,你要什么颜色?”   梅映寒听着这话,脑子里闪现过白争流挥动长刀时的样子。那样灵动潇洒、自如狂放。   他一下子想到配色:“黑色,金色。”   “这两样吗?”凌云子琢磨片刻,“是不错。那孩子爱穿一身玄衣,正适合如此搭配呢。”   再将时间拉回此刻。听完梅映寒的话,白争流想了想,“我这些日子,是在琢磨这事儿呢。”   在外头和师父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师徒两人除了“断水刀”外,也从铁匠铺中买过兵器。   一两银子一把,对寻常人家是够了,对他们这样的刀客,却是不够适合。往往用不到半年,就要破损、弯折。   到了天山,凌波子听说了白争流的情况,亲自带他天山专为年幼弟子们打造的长刀里选了一把。不过,随着白争流的身量一点点长长,那把刀也有些短了。   虽然白争流师徒没有真正加入天山,但在天山弟子们眼里,他们早已是自家的一份子。所以从上到下,包括凌波子等人,都默认白争流会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打开天山真正的武器库,从中挑选一把长阳子用过的刀。   没想到,白争流另有心思。   梅映寒听出这点,问:“争流,你有什么想法吗?”   白争流说:“天山的兵器自然好,不过,我有一把很想要的刀。”   梅映寒:“是什么?”   白争流抿抿嘴巴,低声道:“咱们从前被凌霄子师伯带着出去,不是有曾听说?当年皇帝处死二十八将之后,曾经用他们的兵器熔成一把新刀。”   梅映寒从记忆里翻出此事,心中一动。   自己是听过这个说法。再想想争流他师父、杨前辈的身份……有些事,在天山无人公开讨论。但作为与白争流关系最为亲密的同辈,梅映寒多少听过一些风声。   他扪心自问,如果自己是争流,一定也会想要这把刀。   “好,”梅映寒说,“那咱们就去取它。”   他说得太平静笃定,反倒让白争流怔忡片刻,这才笑道:“映寒,那把刀存不存在都不一定呢。纵然真的有,按照传闻中的说法,它也在皇家兵器库里,哪有那么容易得到?”   梅映寒说:“总之,咱们得尝试一下。若是当真没有,想办法找到杨将军当年用过的刀,也是一桩好事。”   白争流听得心动,轻声说:“也是。”   梅映寒又说:“再有,我听说,凌华将军也是用刀之人。”   白争流又笑了:“哈哈,你这么说,我日后怕是要找不止一把刀。”   梅映寒却显得认真,说:“当真找到了,就从中选一把最合适的。”   白争流顺着他的话音,开始畅想。   是啊,万一杨将军的刀与自己路数不同,自己强行去用,也不是好事儿。   真正选刀,还是得选最合适的……   这个时候,两个青年还没有想到,六年之后,血魔之祸初现,他们与旁人共组屠魔盟时,竟然真的找到了机会。   两人几次救了“江湖王爷”傅铭的命,傅铭对他们十分感激,主动问,自己该用什么东西当做谢礼。   白、梅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傅铭想到的怕是金银官爵。但他们心头早有答案,此刻自然说出。   “二十八将”四字出口,倒让一路与傅铭暧昧的天山小师弟顾邈抽一口气,忍不住道:“白师兄,梅师兄,这——”   傅铭同样一愣,犹豫片刻,到底答应:“你们得先告诉我,为什么要那把刀。”   这个问题白争流也想过,此刻从容回答:“刀有‘刀气’。愈是杀伤多的刀,‘气’便愈足。我想,世上怕是再没有刀能有二十八将兵器共熔的那把‘刀气’重。”   很符合傅铭对他“一心练刀,不理世事”的印象。九王爷点点头,“好,我会与皇兄说。”   有这句话,白、梅加上傅铭、顾邈,四人一同上京。   路上,刀客剑客眼看傅铭从暧昧到真正亲密。又不知为何,开始闹脾气。   白、梅:“……”   罢了,小师弟已经长大。这些情情爱爱,不该由他们掺和。   两人拿上二十八将,离开京城。   一年后,他们在广安府,经历了一重不可思议的险境。   又数月后,险境再现。这些暂且不提,只说险境最后,从二十八将中浮现的那道身影。   时隔数十个年头,老者终于有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姐姐,听对方开口,管自己叫一声“六郎”。   还有更久、更久以后。   长冲门伪装江湖名门正派,祸乱四海,还欲引魔修降临人间。   白、梅带领江湖客与之对抗,“侠侣”之名渐起,一日日响彻天下。   这些,都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谈论着要如何取得心心念念之刀的白争流和梅映寒,还只是两个怀揣梦想的少年而已。   番外二完   作者有话说:   来啦!二十八将会有的哦~   接下来就是“讲讲江湖和朝廷的后续发展”番外,不过江江得好好想想这个番外要怎么写。可能不是明天发,后天or大后天吧,总之应该在假期内(如果没有……应该不至于没有吧,但要是真没有就文案请假条见TT),咱们到时候见啦~   ps.这个月份竟然都有蚊子了,写作话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它从我面前飘过去,没打到。   关了电脑我就去点蚊香_(:з」∠)_! 第405章 番外三   【番外三:后来的事】   共同经历过血魔之祸、长冲门之乱……各大江湖门派的团结, 达到空前地步。   尤其是年轻一代弟子。他们将白争流、梅映寒称作“师兄”,这绝不只是口中念念, 而是在内心深处对两人极为尊崇。   不过, 再怎么亲近,众人也仍有各自事做,不至于一直留在天山。   白、梅婚仪后, 江湖客们又在灵矿修炼了月余。待到天气转凉, 便一一告辞。   人走了,书信却没断过。有过年过节时的问候, 有遇到疑似“灵草”后的告知, 还有……   “武当回去的时候, 又遇到了鬼境。”   白争流快速扫过新到信件上的文字, 眉尖微微拧起,将上头的主要内容告诉梅映寒。   “说是他们进了一个村子, 半夜却觉得不对。外头黑洞洞的,分明是寻常天气,却一点儿月影都看不出。拿神识一瞧,又发觉村民们一个个都站在他们借宿这家的院子里头。”   梅映寒同样皱眉,“有怨鬼操控他们?”   白争流翻到下一页, 看过之后点头,“是。玄澄道长同南明他们找出了藏在村民里的怨鬼, 算是把大伙儿从其手中救出。人都没事, 他写信过来,主要是为了给咱们提醒——   “‘通道’是没了,阴石、怨鬼却仍有遗留。它们藏于世间, 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作乱,咱们务必留心。”   梅映寒听着, 神色微肃。   白争流见状,反手将信盖上,安慰道:“虽有遗留,却毕竟没了长冲门在后头推动,闹不出大动静。像玄澄道长他们碰到的事,有他们在,已经足够应对了。”   梅映寒缓缓吐出一口气,说:“也是。”   其时已是十一月末,又到了要过年的时候。   上一个新年,白、梅是与众多江湖客在路上讲究的。今年不同,最大的祸患没了,白、梅又成了婚。以师长们的意思,是要花大心力操办。   这是好事儿,天山弟子听了,都是欢呼。一个个兴致勃勃,猜测着今年能拿到什么年礼。   气氛如此,玄澄信里写的又确实不是多紧急的状况。白、梅受到感染,慢慢也就放下心中忧虑。只私下计划,等过完年,两人还是出去多走走、多看看。   也不光是为了确定鬼境状况。无论白争流还是梅映寒,都不是能闲的住的。让他们在山上待半个月,那是放松。待半年,就是难熬了。   此前都是东行、南下,这一次,他们计划往北。看看塞外风光,也尝尝当地牛羊。   计划颇好,可一个人的到来,将白、梅这些心思完全打乱。   那是一个清晨,刀客、剑客惯例早起锻炼。练到一半儿,听到外头传来嘈杂动静。   原是执勤弟子在外碰到山下镇民,而那些镇民——   “带了一个情况不太妙的人过来。”前往门派内部报信的执勤弟子喘了口气,和白、梅说起细节,“我粗略看了看,那人身上一片陈伤。瞧着……像是被上过刑。”   微微一顿。   嗓音压低,极快地补充了句:“官府的刑。”   白、梅瞳仁微缩。   他们不意外于执勤弟子能看出这点。同样是刑讯手段,江湖官府用的向来是两条路子。若是细在此道上研究的人,或许能在看到伤者的时候,直接断定他是从什么地方、什么人手中受的磋磨。   但是,为什么会有一个受到官府刑罚的人来到天山?——他是如何逃脱,又有什么目的……   无数心思在白、梅心头打转。两人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当场道:“带我们前去看看。”   “好。”执勤弟子立刻转身,为白、梅引路。   一行人匆匆往外,不一会儿,镇民带着的那个人出现在两人面前。   看到白、梅,对方并不认得,还在忍耐伤痛,重复:“我来找白大侠、梅大侠。”   白、梅却已经认出对方。两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俯身将人扶住,道:“董大人!”   来人正是大理寺卿,董阶!   前年春夏,白、梅为了御香坊的冤情赶赴京城,曾将自罗城朱大人处搜到的账本交给他。再往后,更是以丛霄口吻写下一封鸣冤信,说明御香坊一案实情。   白、梅不知道董阶收到这两样东西之后,具体做了那些事。但他们要离开京城时,炮制了御香坊惨案的孟家父子的确受到处置。两人所行恶事,更是被编成说书故事,日日在京中流传。   有这些前情在,哪怕猜到孟家之所以迅速倒台,十有八九是另有人在后面推动,白、梅对董阶的印象依然极好。他为御香坊众冤魂站出来时,可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而现在,他为什么……   对上董阶疑问的目光,白、梅没有犹豫,告诉他:“你要找的,正是我们。”   听到这话,董阶一愣。紧接着,他两只手齐齐发力,抓住刀客、剑客扶住自己的手臂,近乎声嘶力竭:“皇帝欲效仿前朝,修邪术、炼恶丹。两位大侠,定要制止他啊!”   白、梅瞳仁骤缩,脑海里快速重复过董阶的话。   他们有无数问题:皇帝为什么会做这种事?董阶又为什么找上自己二人?……可根本来不及问,董阶已经脑袋一垂,晕了过去。   他再醒来,是在三天之后。   这三天里,白、梅用上灵气、雪莲……诸多法子,总算将董阶一个垂死之人拉了回来。   而等董阶睁开眼睛,白、梅总算从他口中听到“皇帝效仿前朝”的各样细节。   原来自白、梅从京城离开那会儿,永和帝就开始慢慢减少上朝次数。   朝堂众臣对此自是反对,董阶也是上折子劝谏的人之一。不过,雪花一般的折子,并未改变永和帝的态度,反倒让他对上折子的大臣们有了一丝厌烦。   皇帝出现在朝堂的次数更少,大臣们也越来越急。刺探帝踪是重罪,也总不能真闹不清楚皇帝为何出现这么大变化吧?……董阶省略了一些细节,总归,前年末,朝臣们终于还是知道是什么改变了皇帝。   一本由钦天监监正、监副献上的“仙书”。   听到这里,白、梅瞳仁猛然缩小。   董阶已经在继续说起:“陛下先是以动物炼丹炼药,再之后,是天牢中的死囚。”   一切便如七十年前的事重演,朝臣们又是惊愕,又是痛心。无数人再度上书,希望皇帝在没有一错再错的时候收手。   永和帝却被激怒了。动物、死囚,要么不是人,要么不配为人。自己并未做错,为何大臣们一个个都要将前朝昏君与他做比?   好啊,你们当我是昏君,我为何还要与你们客气!   董阶与众多朝臣被永和帝下狱。有人承受不住狱中磋磨,上书乞情。也有人始终坚持,在狱中永远阖上了眼睛。   董阶是第三种。他被自己的老师保了出来,踏出阴暗潮湿的天牢那天,老师问他,你可后悔?   董阶说,不后悔。   老师深深看他,再开口,就是要他离开京城。   留下来,董阶一定还会做些什么,从而丢掉性命。   可要是走……   董阶不愿意。他并不惧怕死亡,却也有顾虑,毕竟不愿意牵连老师、家人。   这时候,有人给他指了一条路。   “去天山,找一位白大侠、一位梅大侠。”   裹着石头的字条被丢进董阶暂居之处,落款是一个“谢”字。   董阶迟疑了些时候,最终决定照做。   西行的路,走得并不顺利。   有人在追他。董阶并不知道对方属于什么势力,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被捉到。   好在他不是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然跌跌撞撞、用时良久。可最终,他还是来到了天山。   “谢……”念着这个字,白争流仿佛明白了什么。再看一眼旁侧梅映寒,见对方点点头,显然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谢琼英。曾经的丽妃,后来离开皇宫。   她被白、梅从怨鬼包围中救下,自然知道白、梅有什么本事。   “两位。”看着白、梅的神情,董阶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这两个江湖客并不惧怕“皇帝”两个字,也的确显得有办法。不过——   他问:“你们打算如何做?”   白争流听着对方的问题,眼神微微晃动一下,回答:“董大人,你大约也能猜到,被秦桑、沐鹰献给皇帝的,并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地地道道的邪术。   “恰好,我们对付最多的,便是修习那邪术的魔修。”   未等年节真正到来,各大门派再度收到了来自天山的英雄帖。   曾经的屠魔盟成员、出海找寻“小蓬莱”者再度集结,这一次,剑指朝堂。   正在血池修行的永和帝被众多江湖客直接从宫中带了出来,在京城最热闹的大集市上丑态毕露。   皇位换了人。按说该轮到的是太子,可惜永和帝别的事做不好,却的确是个好父亲。不光太子,他其他孩子的住处也都被人发现了血池。   那么,难道是九王爷?   朝臣们对傅铭当皇帝的选项并不满意。江湖客们不清楚,他们却是知道的。自从与那个姓顾的江湖人扯上关系之后,九王爷不知闹出了多少笑话。这么一个人,如何能当大任?   再说,傅铭毕竟已经年近而立了。再怎么“难当大任”,也是一个有主意的成年人。   到最后,是一个年幼的宗室子被带到京城,坐上那把椅子。   这些后续,就与江湖客们无关了。   他们再度道别,同时彼此提醒。   自己做的是于天下人有利的好事,却到底是把朝廷连绵踩在地上。那些大臣们脸上是笑,心里指不定多恨他们。还有刚刚坐上龙椅的小皇帝,全都值得留心。   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孟家案给了白、梅灵感,江湖客们还没离开京城,“皇帝修行邪术,江湖客愤而出手”出手的故事已经流传开了。众人行在路上,但凡有个官差对他们声音大一些,旁侧百姓的眼神就要变化,怀疑是官差要对江湖客打击报复。   往后,更是出现一样奇景。   百姓们受了冤屈,竟是不会找到官府,而是直接去临近江湖门派求助。   这其实不算新鲜。早前鬼境不断出现,许多地方的百姓已经习惯“有困难,找门派”。到现在,也不过是对朝堂的不信任加重,带动更多人这么做。   白、梅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私下也会讨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是如今的各大门派,咱们自然信任。可若是哪一天,又有一个‘长冲门’出来……”   这是白争流最担心的事。再有,就算没有“长冲门”,又怎么保证各大门派的下一任、下下一任掌门依然心怀正义、一意行善?   万一在他们里面,也出现一个“永和帝”呢?   梅映寒听着,想了想,说:“至少哪个门派出了‘永和帝’后,其他门派定不会坐视不理。”   “也是。”白争流释然,“我还听说呢,有些前头没划给哪个门派的地方,已经是几个村子、镇子的青壮组织起来,去相对临近的门派,希望把他们几个村子、镇子一并纳入门派的管事范围。还有那没有地的,干脆朝着有门派管的地方搬迁。   “照这么看,若是真有哪个门派行恶,百姓本身也能做出选择。”   至于往后,各大门派是维持如今多足鼎立的姿态,还是没落,乃至消失;   是始终维持今日的和睦友善,还是矛盾渐起……   怕是还要交给时间来评说。   番外三完   作者有话说:   来啦!想到五一就这么结束了,江江:TT   之前小白小梅思考过很多“朝廷做得不好,应该怎么样才好”的问题嘛。现在,算是他们见证的第一个尝试吧。   让权力慢慢过渡到并非“世袭”,而是“能者居之”的江湖掌门们手中,情况会比之前要好吗?——肯定是有“一段时间”会好的,但就像小白说的,他们能肯定自己认识的人的品行,却不能肯定他们的接替者是什么样。   所以这并不是“最好的答案”,而是发展过程中的一步。   小白小梅,还有与他们怀有一样正义之心的朋友们会成为这个发展过程中的“纠错者”。   他们已经是灵修了,会有很长的寿命,同时也有足够的实力。   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答案。作为作者和读者的我们,就先和他们say goodbye啦。   像是两条相交的线。从开文到现在,我们一起见证了小白小梅的故事,再分别、各自往前。   谢谢大家陪伴小白小梅走过的这一路。祝大家学习进步、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两位主角会追随着自己的信念理想前进,幸福、快乐到永远。   也期待和小天使的下次相见。   ps.正式完结的章节也要有红包~惯例发到结算完成之后=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