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万人迷文里的万人嫌 作者:砚栀 简介:   🔖 他们亲手丢掉了月亮。   ​   标签:天之骄子,重生,星际,系统   主角:穆朝(zhao)   配角:现耽预收《分手十年后他还想吻我》   风格:正剧  视角:主受   收藏:421 评论:405 评分:暂无评分   ┄┄   【已完结】   穆朝重生了。   他的世界原来是一本出错的书,为了纠正剧情,系统愿意给他重生的机会。   可睁开眼才知道,原来他的重生需要付出代价,他的一切都要被一个不认识的万人迷主角顶替。   曾深爱他的父皇,现在看他一眼都嫌厌烦。   恋慕他的友人也推开他,转头去安慰那个主角,“别怕,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就连视他如太阳的帝国人们,都对他避之不及,连提一提他都觉得晦气。他们齐心协力,务必要把穆朝杀死,这场注定结局的谋杀,要朝阳坠落,折辱他的荣光,毁去他的骄傲。   他们成功了。   被钉死在祭台上,穆朝忍着痛想,原来他是一个万人嫌啊。   早说啊。他想,早告诉他的话,他还重生个什么劲?   可当穆朝以为全世界都要为他的死普天同庆时,却看到——   他的父皇撕心裂肺,要归还他应有的荣耀。   恨他至极的友人红着眼哀求,只求他一次回望。   全帝国都求他回来,星网刷满了道歉。就连那个新世界里众星捧月的主角都扯他衣角,像被剜了心,不许他闭上眼睛。   原来他们后悔了。悲痛着,哀求着,奋不顾身,汲汲皇皇。多么努力,他们要穆朝回头。   可这一次,穆朝不再愿意了。   *全员火葬场   喜欢的话也可以点进专栏点个收藏,谢谢~   【预收】分手十年后他还想吻我   前男友要我做他的三级片主角。   ┄┄   立意:该放手就放手 第1章 重生   “殿下,请您不要再往前了。”   穆朝恢复意识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前却一片模糊。   血色大片大片地蒙在眼前,穆朝看不分明,只能隐约看见两个人站在自己面前,正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   是谁?   “我听说殿下发了高烧,来探望您,没想到却看到阿流在这里,”那人咬牙切齿地说,“您为什么还要为难我?为什么要这样对阿流?”   这是顾留钧的声音?   穆朝仰起头,在模糊的视线里,怔怔地看着打头那人的脸。   ……真的是小顾。   是他的朋友,陪伴他长大的人。   但,小顾,已经死了啊?   这个念头浮现的那一瞬间,穆朝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连带着肩背也跟着颤抖。   小顾已经死了。   就在自己面前。   他的机甲被炸开大半,驾驶舱脱落,电线和零件一并下坠,这么狼狈,却牢牢挡在自己身前。   有血溅到穆朝的眼里,也像现在这般,视线模糊,一片狰狞的猩红。   小顾就在驾驶舱里,眼睛都无法睁开,却摸索着握住穆朝的手。   他低低地、断断续续地交代着最前线的战报,说他歼灭了一半防线,说阿朝,你要小心,你要保护好自己,要记得陛下的遗愿,活下去。   活下去。   这是顾留钧对穆朝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现在是为什么?是我也死了吗?   穆朝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我终于能与父皇和小顾再次见面了吗?   然而眼前这个顾留钧却没有表现出半点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看着穆朝如此狼狈,却皱着眉后退,紧紧地挡在了另一个人身前,低头对穆朝说:“殿下,请您以后不要再……不,殿下,请您离我和阿流都远一些吧。”   他语气很沉,咬着齿列,一字一顿地说:“我再也,不愿意看见你一眼。”   “……”   穆朝没有说话。   他额头上是破开的血痕,鲜血压弯睫毛,流到了眼里。   脸色很苍白,嘴唇亦然,大抵是因为高温缺水失去了光泽,只剩下细碎的伤痕。   顾留钧还在继续,“您到底要做什么?如果今天我不来,您要怎样?要杀了阿流么?”   “阿流来看望您,哪怕您这样对他,他也不介意,”他几乎怒火中烧,“可您呢?您到底是不是人,有没有心!”   在这样狂风暴雨的诘问声中,穆朝此刻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死。   小顾也是,顾留钧也没有死。   他是帝国的继承人,却在一次虫族入侵中,失去自己所有亲人与友人。   当初顾留钧死后,穆朝接替了他的任务,用尽所有精神力突破防线,砍下了最后一只虫族的头颅,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拯救了帝国。   在呼吸渐停时,穆朝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世界线完成,本书剧情正式结束。”   “剧情线出现错误,人物设定出现重大问题,重复,出现重大问题。”   “由于未知错误,该世界线主角未诞生,由反派人物独自完成剧情线。为进行修正,请求与该人物进行交易。”   穆朝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明白。   这个声音说他的世界是一本书,而自己是这本书中的人物。然而,这本书的主角却没有正常诞生。在这样的情况下,穆朝完成了主线任务,有权利与系统做一个交易:   那就是以自己一半的精神力作为交换,交换一个重启世界的机会。   系统说,它能够重新构筑剧情线开始前的世界,换一种说法,就是它能够逆转时光,让穆朝重生。   这是给予独自承担主角职责、完成世界线的穆朝的奖励。   这居然是真的吗?穆朝难以置信,却正好撞上顾留钧冰冷的眼神。   “你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不能——”   顾留钧顿住了。他居高临下,看着穆朝,像看着世界上最无可救药的东西,“穆朝。”   他的友人,疑惑地,理所当然地这样问他:   “你为什么不能去死呢?”   门哐当被摔上。穆朝怔怔望着,忽然狠狠一掐手心。   时光倒流了。他真的重生了。   ……可小顾,为什么会这样和他说话?   他的小顾从来都笑着望他,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怎么会舍得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叮!主…宿主您好,我是您本次世界线修正的专属系统。”   一道声音凭空出现,与先前那个“系统”出现的方式很像,声线和语气却截然不同。   “很高兴与您达成修正世界线的交易,本系统及主体将全力达成交易内容。”   “交易……”穆朝咀嚼着这个名词,用精神力问:“小顾,顾留钧,他和我记忆中不太一样。”   “正确。交易前,主体曾告知您,在您的前世中,主角顾流缨,也就是角色顾留钧的弟弟,未能正常诞生。为了修订错误,在这个世界我方需要确保由主角顾流缨亲自完成主线任务。”   “在新的世界中,宿主是被划分了‘反派’的剧情人物,其他剧情人物对待您的态度,会和您前世有所区别。但我方以系统准则发誓,本世界中所有人物的灵魂和精神体都与宿主所认识的人物完全一致。”   反派?   第一次和这个词扯上关系的穆朝怔了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纤细,白皙,还没有被战火和墓碑刺痛的手。   他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会配合。”穆朝素来寡言少语,此刻却用最郑重的语气和最认真的态度,说:   “谢谢你们。”愿意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挽救他曾失去的一切。   系统闪了闪,没有再说话。   或许穆朝不知道“反派”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个世界线中的他是什么样,才能这么轻易地接受这一切。   但系统知道。   在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穆朝不再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不再是那个被全帝国期待的天才,也不再能拥有全世界的爱戴。   他是不被承认的皇嗣,是被抛弃的孩子,是被所有人冷眼相待的反面角色。   他在剧情线里,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衬托主角顾流缨。   顾流缨温驯宽容待人大度,穆朝便阴郁消沉憎恶世界。   顾流缨天资聪颖运气极佳,穆朝便毫无能力不思进取。   顾流缨受穆朝冷眼、被穆朝打压,却总能被人看见,他们蜂拥而至护着顾流缨,争着抢着把穆朝推开,骂他疯子,说他废物,要把他推下无边地狱,让他再不能来伤害顾流缨。   所有人都爱顾流缨,   却无人愿意爱穆朝。   穆朝不知道他醒来前发生了什么事,系统却一清二楚。   前两日,他明明没有天赋,身体虚弱,却一定要跟顾留钧一起去参加训练,结果因为和C级机甲精神力适应出错而发起高烧。   卧病在床也不肯好好养伤,一定要人去叫顾留钧来看他。   而顾留钧正好在训练,没办法第一时间赶过来,换顾流缨先来探望,顺便帮顾留钧请个迟。   结果穆朝便发起了脾气。   他对着顾流缨大喊大叫,四处摔砸,顾流缨躲开,他还不依不挠,下了床去砸他,结果反倒伤了自己,磕破了额角。   而匆匆赶来的顾留钧,正好看到半脸血痕的穆朝,正歇斯底里地赶顾流缨出去。   于是他极厌极弃,居高临下,看到穆朝如此狼狈,都不肯施舍半点关心。   “你为什么不能去死呢?”   这恐怕是他,内心里最直白的真心话了吧。   而看着还跪在地上,面上露出极细微欣喜的穆朝,系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叫做“不忍”的情绪:   他要如何做,才能对穆朝说,他如今万人嫌万人恨,他爱的人全都忘了他,全都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连系统都觉得说不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初次见面,晚上好   大概是一篇纯纯狗血酸爽文,是我最爱的全员火葬场   励志做一篇合格的深夜读物   如果您愿意收藏,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下一本】分手十年后他还想吻我   十年前,纪明川上大学不久,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山道上飙完车放平座椅,在星空底下做得热汗淋漓。   林凭生搂着纪明川的后肩,手指在上面梭巡。   那里有一个刺青,纹着林凭生的名字。   他说,“阿珩,我永远爱你。”   十年后,纪明川成了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十八线影星,经纪人急于在他这即将人老珠黄的赔钱货上捞最后一笔,丧心病狂,找了几十本三级片让他选。   他漫不经心翻开,翻到其中一本,停下。   《三流货色》,开场床戏,快十场戏要他露点,字里行间都要出卖他的尊严。   而封面第一页,写着当今世界最闻名导演的名字:   “林凭生”   如果感兴趣可以点进专栏收藏一下~非常感谢!!! 第2章 父皇   穆朝在地上耐心地跪了一会儿。   他很有经验,在战场上多年厮杀让他学会了最快恢复行动力的办法。然而力气恢复得却比预想中慢得多,穆朝估计是精神力的缘故。   为了交易,他献出了自己一半的精神力。   所有人都知道,精神力可谓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一旦精神力受损,往往就是不可逆的伤害,轻则虚弱疲倦,重则病重致死。   对于缺少一半精神力的人,还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像穆朝这样还保持意识的可谓是前所未有。   不知多久之后,穆朝把自己撑了起来,找到盥洗室把脸上的血污都洗了干净。   他的动作十足仔细,先是把指甲缝隙间的污迹一点点搓洗掉,再一寸一寸地抹过那张苍白虚弱的脸。   渐渐的,被埋没在下面细致的五官慢慢清晰了,倒映在镜子中的,是一张疲倦失血的少年面孔,眼底乌黑,瞳孔无神。   他怔怔凝望片刻,拿手摸了摸,冷冰冰的指尖贴上削瘦的脸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打算处理额头那伤口,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   常年在生死一线中搏杀培养出来的意识让穆朝瞬间绷紧脊背。他往盥洗室门口一闪,藏在了一个微妙的视觉死角。   而外面也传来声音:“殿下,陛下唤您过去。”   ……陛下?   父皇。   穆朝猛地转过身,与一个女人对上视线。   那是一名身着制服的陌生侍女,脸色显得漠然而严肃,垂手立在他面前,语气冷淡:“请您不要耽搁,现在就随我过去。”   皇宫很大,是由几座连在一起的主宫群和数座别宫构成的。穆朝印象中,自他有意识以来,他就一直住在主宫群里。   而现在,他却住在别宫,要绕过好远的路程,才能到皇帝所居住的主宫。   领头的那个侍女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领路。   一路走来,两人路过不少正在工作的侍人和巡逻的侍卫,而所有人在看到穆朝时,都别无二致地露出了躲闪或冷漠的神色。   穆朝没有和那些夹杂厌烦的目光对视。   他这一刻模糊地意识到系统所说的“反派”是什么意思,但能够见到父皇的想法塞满了他整个脑子,让他能暂时对周遭的目光视而不见。   尽管他从没有被这样注视过。   他生来就被父皇保护起来,后来走上战场也没有丢过皇族的脸。所有人看到他都像是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没有人会这样看他。   就像看一只可怜又可恨的流浪狗。   一只悄悄溜过走廊,缩头缩尾躲在门后,看着屋子里的炉火,以为自己也能得到幸福的流浪狗。   抵达主宫后,侍女带穆朝到一处大门前。这是一处皇帝常用的议事厅,侍女领完路便默默退到旁边,独留穆朝一个人站在门前。   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呼吸还有些重,穆朝下意识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痕——没有再出血了,很好。   身上也没什么异常,侍女没给穆朝换衣服的时间,穆朝只好整整衣领以充充场面,如今乍眼一看,也还算过得去。   只有手是颤抖的。   穆朝左手用力握住右手手腕,深深从胸口呼出一口气。指尖很凉,手里微微渗出冷汗。   他在紧张。   ——万一这只是一场梦呢?   万一那个系统、那场交易、还有刚刚的小顾,都全部只是他一个人临死前的臆想,一个因为软弱而构筑的梦境呢?   毕竟,说他的世界是一本书什么的……比起真实来说,难道不是更像一场梦么?   他紧紧锁住自己颤抖的手腕,力气大得在上面留下一道瘀红。   片刻后,穆朝推开了门。   有光照进来,不偏不差地照到穆朝瞳孔,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半晌,他才适应那过于灼热的日光。   不顾眼里生理性反射而溢出的水汽,穆朝直直地朝屋内最高处望去,一颗方才还在砰砰直跳的心一点点落下来。   一瞬间,穆朝竟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是他。   父皇。   阶梯之上,高座之中,一个男人坐在那里。   他有和穆朝同样的黑发,还有一双同样的金色眼睛。哪怕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穆朝也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比烈日更璀璨的双眼。如此奢侈繁丽的装潢,如此璀璨耀眼的光芒,都无法消减他半分荣光。   ——他的父亲,帝国的皇帝,穆渊行。   前世,穆朝最后一次听到他父皇的消息,是在一场惨绝人寰的战役之后。   被敌人伏击,独身陷入变异生物潮,以精神力自爆摧毁敌军全三成以上兵力,自己也无一点痕迹留下。一任足以彪炳千秋的皇帝,最后只能立一座衣冠冢。   而他最爱的孩子,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在看到穆渊行的那一刹那,穆朝是空白的。他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说不出,只有心跳声,一下一下,“砰砰”作响。   那心跳声如此剧烈,如此疯狂,在耳膜炸开,连系统都感应到,被迫出声提醒:“宿主,请您冷静。人物穆渊行、顾留钧都属于主要主角之一,剧情重要程度仅次于顾流缨。”   “我知道。”穆朝用精神力同系统说:“我知道。”   这不是他的世界。这当然不是,穆朝心知肚明。可无论他多明白多清楚,在这一瞬间,他仍然……   无法自拔。   穆朝深吸一口气,按了按心脏的位置,笔直往前走去,最后在阶梯前停下,微微躬下身,露出柔软白皙的脖颈。   “父皇,我来迟了。”   满室寂然。   这间议事厅中并非只有两个人。两侧立着侍女和皇帝直属护卫,而阶梯之下,也就是离穆朝最近的位置,站着两个人,是他刚刚才见到过的顾留钧和顾流缨。   此时那两人正以一种惊诧的神情望向穆朝,神色之强烈,哪怕穆朝低着头,都能清晰感受到那视线的温度。   ……怎么了?   正当穆朝疑惑时,阶梯之上传来了一声冷淡的轻响。   “一次机甲适应训练而已,你就疯了么,”男人的声音慵懒,却无人能忽视其中冰冷的轻蔑:“我何时允许你这样称呼我?”   穆朝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抑制不住地抬起头,怔怔地朝男人望去。   还是那张英俊傲慢的脸,与穆朝算不上相似,却是如出一辙的黑发金瞳。   还是那熟悉的冷峻神色,对谁都不屑一顾,只有在看向穆朝时,才会流露出些许温和的包容。   可那张脸。   那张穆朝有记忆以来看到的第一张脸,那张对他永远带着细微笑意的脸——   怎么会,在看着他时,露出这样厌弃无情的神情?   或许是穆朝沉默的时间太久,穆渊行敲击扶手的指尖停下了。他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下阶梯,最后停在穆朝面前。   旋即一道冷风闪过。   全场无人敢说一句话。   只有最中间的少年,只伶地僵在那里,脸朝一边偏去,额发落垂下来,遮住一双金色眼瞳,看不清神色。   那白皙细瘦的脸颊上,缓缓地、缓缓地浮起了红痕。   “穆家上千年,从未有人无法通过C级机甲的适应训练,更何况无用到需要卧床多天,”穆渊行的声音居高临下,如此冰冷,连一丝多余情绪都欠奉:“废物果然是废物,不被人期待的杂种。”   皇帝打过后,仿佛没有发生过此事一般,又说:“顾流缨。”   “在。”   穆渊行往发声的人瞥了一眼,那是一个头发略长的少年,长相温润精致,一双眼是春日的湖泊,让人见之欢喜。   “我看到了检测结果,变异的S级,很好。”来自皇帝的一句赞许,可谓是极尊贵的礼物,顾流缨正要道谢时,却听到穆渊行继续说:   “皇家私库有收藏尚未制成机甲的核心,作为你检测的奖赏,也当作你十八岁生日礼物,我准许你在其中挑选一个核心。”   一个核心!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睁大了眼睛,除了穆朝。   皇家私库里的机甲核心,有往代战神留下的,也有由最珍贵材料制成的,每一个都是当世瑰宝,价值无双。   可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服,只会敬佩又倾慕地想,只有顾流缨这样好的人,才配得上这么贵重的礼物。   至于现在还等待处置的另一个人……   穆渊行将视线转了回来,看着眼前垂着头的少年。   “穆朝,禁闭一星期,没有我的允许,不允许任何人探望,”皇帝的语气残酷而毫无回旋的余地,俯视着穆朝:“听懂了吗?”   穆朝抽了抽指尖,被打的脸侧一片僵硬的麻木,拿舌尖顶了顶,疼痛便细细密密地泛了上来。   他从茫然中挣脱,看向穆渊行,第一次感到这张熟悉的脸如此陌生。   陌生到,他掐紧手心拼命用力,才终于逼自己反应过来回答,“……是。”   有什么堵住了自己的喉咙,舌尖尝到了血腥味,又好像只是错觉。穆朝垂下眼睛,低低喊他:“陛下。”   他第一次这么叫他。   等所有人都离开,空荡荡的议事厅只剩下穆朝一个人。   他仍然站在原地,脸侧红痕微微发青,放着不处理或许会留下疤痕。   但穆朝一动不动。   他看着脚下的地砖,是熟悉的样式,熟悉的颜色,甚至连裂痕都是熟悉的。窗外略略传来一点风声,其中隐隐夹着熟悉的笑声,或许是自己哪位熟人,正在为今天的好天气真心感到高兴。   今天天气确实很好,日光灿烂,高阳满照。这么好的阳光,谁都该出去走走。   穆朝的眼珠缓缓转了转,麻木地看向脚侧的阳光,很恰好地,那光芒停在他脚尖,就是不肯往前一步。   连对众生平等的日光都不肯光顾他。穆朝扯了扯嘴角,忽然慢慢蹲了下去。   他将脸埋进怀里,任由伤口被手臂摩擦,在这片恍惚的、不被光芒所爱的阴影里,穆朝忽然想:   好痛。   他喃喃地,无声地想,好痛啊。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3章 主角   “一段由剑与火,机甲与虫族为基底的史诗,在受所有人所爱的顾流缨的带领下,他与深爱他的男人们共同守卫帝国,将虫族消杀殆尽的故事”。   系统是这么和穆朝说的。   穆朝在系统的讲述里寻找自己的名字,不出所料,只是一个不起眼又遭人厌的小角色,之前说他是“反派”说不定都显得过誉,要用一个最符合的形容,大概是:   一个只配当背景板的,愚蠢的,恶毒的,跳梁小丑。   而已。   而顾流缨,那位“主角”,要与其他那些穆朝所熟悉的“配角”们一起,用坎坷曲折的前生和仁慈纯粹的灵魂,得他们所爱,被他们保护,在他们之间周旋。   最后在全帝国的祝福下,披上无与伦比的荣光,得到无比幸福的人生。   听上去有些荒诞,穆朝想。   原来他和他爱的人们,他愿意付出一切的帝国,都只是一本书的背景板而已。   七天以来,门除了送三餐的人以外一次都没开过,空荡荡的房间无人问津。   他从没有受过这等冷遇,但没关系,穆朝想。   他们都活着——他的父皇,他的小顾,他的帝国。   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比起这些,他的情绪不值一提。   关于顾流缨,穆朝也打听了很多消息。   这位命运钦定的主角性格温和,天资过人,很受欢迎。   有多受欢迎?该怎么说呢,他确实像是曾经穆朝的翻版,谁都爱他,谁都愿意把世界捧到他面前,只求他高兴。   在第八天上午,日光正好时,穆朝决定出趟门。   自从父皇死后,他被迫担任全帝国最高统帅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空闲休息过了。最前线的天空总是一片阴霾,不要说太阳,连一口不带硝烟的空气都没有。   可正准备出去,门却被敲响,门后露出一张不算熟悉,却印象深刻的脸。   “殿下,日安。”   顾流缨轻声细语,眉眼和煦:“您感觉还好么?我带了您最喜欢的甜品,您要不要尝尝看?”   穆朝万万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他第一个能正常说上话的居然是这位“主角”。   两人坐定,看着顾流缨忙前忙后准备点心,穆朝低声说:   “谢谢你来看我。”   出乎穆朝意料,顾流缨倒茶的手一下顿住了。   他惊愕又惊喜地抬起头:“不、不客气。您不介意我来看您吗?”   看来这里的穆朝是真心讨厌顾流缨,不过一句客套,顾流缨就能露出这种表情。   “你是小顾的弟弟,我不介意。”   “小顾……?”   顾流缨脸上的笑一下子凝滞了,“您说的是哥哥吗?”   穆朝点点头。顾流缨语气掺上点艳羡:“这样啊,您果然还是比较喜欢哥哥。”   穆朝的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他想要说些什么,搁在膝盖上的手却忽然被人一把抓起来!顾流缨两只手紧紧裹住他一只右手,身体朝前倾,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穆朝。   距离一瞬间就拉近了,穆朝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手指的温度和掌心的纹路。   刹那他裸露在外的小臂激起些战栗,穆朝下意识往外抽,而看起来力气并不大的顾流缨却紧紧锁住他那只手,温度灼人,这么紧密贴在他手臂上,他几乎要感到反胃——   顾流缨直勾勾地看着他,浅色的眼睛透着股混乱的暧昧。   他靠得太近,太近,近到湿润炙热的呼吸尽数打在穆朝颈间。   他听见顾流缨带笑的气音:   “我可以把这当成您答应我了么?”   “关于我,一个星期前的请求。”   “——顾留钧殿下。”   侍女的问好声打断了顾流缨。   顾流缨愣了,穆朝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边往后退拉开距离,边转头看向门口。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顾留钧停在沙发旁,面朝穆朝而背对顾流缨,一张英俊面庞脸色阴沉,黑色眼睛幽幽盯着穆朝:   “殿下找阿流有什么事吗?”   穆朝张了张嘴,顾流缨抢了先:   “哥哥,是我自己要过来的。你怎么来了?你先坐下——”   “你来做什么?”顾留钧神色窝火,眉眼严厉:“你还没吃够教训?”   顾流缨一时噤了声。他神色里缓缓浮出委屈,顾留钧受不了他这个表情,揉了揉眉心,在弟弟身边坐下。   这时候顾留钧才看向穆朝,好像之前几分钟这里只是一团空气——不,现在顾留钧的眼神可不是看空气的眼神。   是什么眼神呢?穆朝迟钝地回忆。   然后他想起来了。   当年他和小顾一起上战场,第一次见到虫族,小顾就露出了这样的眼神。   “殿下,”顾留钧声音低沉:“如果没什么事,您还是不要见阿流了。”   “哥哥,我只是来看望……”   “那也不行。”   穆朝摸到一个茶杯,里面是刚刚泡好的热茶。他将手指紧紧挂在上面。   好冷。明明才刚入秋,为什么这么冷呢?   “你刚刚说什么?”穆朝轻轻偏过头,问顾流缨,“你说想要我答应你什么?”   所有人都望过来,顾流缨眼睛闪了闪,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问问殿下。马上就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您可以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么?”   听到这句话,首先有反应的并不是穆朝,反而是顾留钧。   他脸色顿时阴沉,“什么?阿流,我们不是说好了……”   “如果没时间的话也没有关系,”顾流缨神色认真地看着穆朝:“也不是多重要的宴会。”   房间陷入了沉默。   身后的佣人们动都不敢动,只敢用眼神偷偷交流,一个比一个惊讶。   在此之前,穆朝从没有参加过顾流缨的生日。   最开始是穆朝不想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里的穆朝只喜欢与顾留钧说话,对顾流缨态度极恶劣,好几次都到了要动手的地步。每每顾流缨送来请柬,穆朝都会将它随手丢弃。   后来顾流缨学乖了,他再也不去问了。   顾留钧眉心皱得很紧。   他听出来顾流缨是真心邀请穆朝,一时间难以理解,只觉得他的阿流这么好,而穆朝根本不配这一番真情。   “殿下,阿流心地纯善,待您一片真心,”他说,“如果您还有心……”   潜台词这么明显,说穆朝没心没肺,说穆朝不识好歹。   连眉眼间的神情,都冷漠而警惕,好像穆朝下一秒就会扑上去,对他心爱的弟弟做什么一样。   可穆朝没有。   他只是想起他之前查到的资料。   在这个世界,顾留钧和顾流缨是已逝顾家大公夫妇的孩子,皇帝感念前任大公的功绩和对其年幼时的照顾,留顾家两兄弟在宫里抚育。   哥哥顾留钧20岁,在军校上三年级。而弟弟顾流缨与穆朝同龄,准备18岁成年,将在来年春季入学军校。他们三人从小相识,若是不知道的人来看,或许会说他们是“青梅竹马”。   会有人这么对青梅竹马么?穆朝觉得不会。   所以他粗糙地、简单地,给他和顾留钧现在的关系下了一个定义。   不是朋友,太美好了。不是陌生人,太浅薄了。也说不上仇人,他大概不配做顾留钧的仇人。   一个恨不得从没认识过的人。   这个大概就恰当了。   顾留钧锁紧眉头,已经在思考等会穆朝拒绝,他该怎么安慰他的阿流——   “好。”穆朝应答。   没人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顾留钧的脸色变了。   这还不算完,在房间里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穆朝若无其事一样,又问:“什么时候?”   顾流缨的眼睛略略睁大。   一抹微妙的诧异在他眼里闪过,又迅速变成欣喜:“就在一周之后,星历9月24日——您可以来吗?”   星历9月24日。   穆朝先是僵了一瞬,然后咬住了自己半边齿列,像在忍耐什么。   手也在抖,再握不住方才那茶杯,用尽千番力气,也只能堪堪将杯子放到桌上。   他的睫毛垂下去,被旁边的顾留钧看见。   顾留钧第一次发现穆朝有这样浓的眼睫,能将那双平日里阴沉无礼的金瞳遮个七七八八,竟让人感觉,他很脆弱。   脆弱得整个人都缩在沙发里,方才那点强撑出来的平静不得不消褪了。头也抬不起来,没人看得清他表情。   就连肩膀都很瘦,瘦到有些伶仃,骨骼也细,摸上去恐怕都嫌硌手。   “我可以去。”许久,才听到穆朝很低地说话了:“那……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在场的人露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顾流缨说不出话,顾留钧仍皱眉,片刻后是顾流缨身边一个侍女站了出来。   她说:“穆朝殿下,您的生日被陛下列为最高机密,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时间。”   最高机密?   任三岁小儿来听,都知道只是推辞。   大概背后的真相,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他的出生日期,避之不及,提一提都觉得晦气。   穆朝没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手虚虚地笼在一起,像笼一个注定会消散的梦。   不是的。   他第一次有这样想辩驳的时刻,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星历9月24日,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顾流缨的生日,所有人都为他献礼,为他庆祝,为他送上全世界最灿烂的荣光和祝福。   但没有人知道,   那也是穆朝的生日。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4章 小顾   上一次十八岁生日,穆朝记得很清楚。   这是他在去军校前最后一次生日,父皇给他腾出整个主宫办宴会,放了整整一夜的烟火,连夜晚都如白昼般辉煌。   他到现在都记得,小顾送他的防护石是用金色丝线串起的,陪他长大的侍女为他亲手织了一条绣着太阳的手帕,他的副官亲自写了一本诗集给他,而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送给他一整颗星星。   穆渊行将那颗星辰的控制权递到自己手上时,眉眼微微扬起,带着骄傲与欢喜,说这颗星星有“朝阳”的名字,每日有一个小时会如金子闪耀,足够照亮全世界的阴霾。   他说他的孩子就像这颗星星一样,终有一天会驱散任何一处无可躲藏的黑暗。   ……他做到了。   他明明做到了,父皇。   那为什么舍弃他?忘记他的一切,丢弃他如丢一块无人需要、让人厌烦的垃圾。   “殿下?”   “殿下!”   被喊声唤回注意时,穆朝慢慢回过神,眼前也渐渐浮现了原本的景象。   没有金线,没有手帕,也没有星星,也没有那个居高临下睥睨自己的皇帝。   只有一桌凌乱的点心,一个神色担忧的顾流缨,还有——   小顾?   手中忽然多了几分热意,穆朝有些木地往下看:一杯热茶。   是被硬塞到自己手里的,杯柄还握在别人指缝。   穆朝抬起头,看见顾留钧身体往自己这边倾,一边手握着椅子扶手,另一只手轻拿着那杯子,害怕热茶从杯沿溢出去。   “殿下,”他看着顾留钧皱着眉问:“你还好吗?”   穆朝一时间有些怔住,他下意识收紧手,将那茶杯牢牢捧在手心。   有些烫,灼灼的暖意一点点蔓延,直直往手臂肩膀里钻,有朝心脏进发的趋势。   对啊,对啊。   穆朝回过神来。   虽然现在他们都不喜欢自己,甚至还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但他们总是没有变的。   笑起来一样,说话也一样,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嘴唇,所以也会有一样的心。   ……只要他努力,穆朝的心热起来:   有没有可能他们会记起来?哪怕记不起来,那能不能重新接纳他?   系统不是说了吗,说这是一次奖励,说除了什么主要剧情线其他都可以变。   没道理小顾和父皇不行。   顾留钧看他拿稳了,就把手抽了出来,恢复原本疏离的姿态。与此同时顾流缨焦急地问:“殿下?您有哪里难受,是不是之前的烧还没好——”   他被穆朝一个轻轻的摇头打断了。   少年还是窝在沙发里,脊背有些佝偻,一双手紧紧握着那杯茶,好像那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没事,”穆朝看顾留钧一眼,眼睛里隐隐夹了坚定。他又望向顾流缨,重复了一遍:“你的生日会,我会按时到的。”   大概是没想到穆朝还想着这件事,顾流缨原本伸出来想扶一扶穆朝的手僵在半空,而后又自然地收回去,改为一句贴心的安慰。   “好,我会一直等待殿下的。”   很快顾留钧就硬拉着顾流缨离开,那些跟着他们的佣人也鱼贯而出。   等周围终于没有人时,穆朝问系统:“关于我的生日,你知道什么吗?”   系统显然恭候多时了,他在发现穆朝反应奇怪时就开始检索原书剧情线,可惜没什么收获,眼下只能对穆朝表示否定:“宿主,我翻遍了整本书的内容,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设定。”   说到这里,系统停顿半刻,闪烁着回答:“最有帮助的内容,是说您自小脾性恶劣阴沉,不受宫内所有人喜欢,尤其被穆渊行厌烦。”   “……”穆朝没有对这句话表示什么,他反复缩起指尖又伸开,方才那杯壁的余温还留在手里,由灼烫变成模糊的温暖。   穆朝用精神力朝系统说谢谢,系统闪了闪,没有回复。   过了两天,仅剩一半的精神力不再那么痛之后,穆朝也终于能摸去训练场一趟。   在精密的自我测试后,穆朝确定,这个所谓的“收取一半精神力”更多是指在“量”上的一半,在“质”上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在帝国的精神力测定中,质与量往往是相辅相成的。越顶尖的精神力,往往会具有同等级的庞大容量。   现在的穆朝,说难听点,不过是一个拥有高阶精神力的空壳罢了。   知道这件事后,他想了很久,暗自做了决定。   9月24日前一天,有人来敲穆朝的门。   往日里,会光顾的只有送餐和清扫的侍女,而这微重里带着谨慎的敲门声显然不是她们任何一个。   穆朝开门前用精神力试探了一会儿,得出一个让人惊讶的答案。他连忙打开,见到来人时露出了一个笑容,连语调都微微上扬:“小顾。”   顾留钧就站在门外。   他显然是刚从哪里赶回来,身上穿着制服,手里提着一个盒子,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前,一双颇具气势的眼睛沉默地看着穆朝,在听到对方对自己的称呼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这个是给你的,”顾留钧不准备进来,在门口站定后,将手中东西递给穆朝:“如果不合适,马上告诉我。”   穆朝对这样的发展有些愕然。他接过那个盒子,掀开盖子——   一套礼服。   一套深蓝色、样式仿若帝国军装的军礼服,整整齐齐地叠在里面,最上面放着胸针和袖扣,都是同色系的宝石。   穆朝看了那礼服许久,才抬起头,一双金瞳一错不错地望着顾留钧:“为什么?”   顾留钧说:“殿下很少出席宴会,我怕你没有准备。明天就是阿流生日,希望你能来。”   “……”穆朝的指尖抚了抚那衣服表面,触手柔顺,针织细密。他将那盒子往自己怀里倾了倾,说:“我知道了。我会穿的。”   可能是惊讶于穆朝如此好说话,顾留钧挑了挑眉,利落地告别:“那就这样。我告辞了。”   “——等等。”穆朝喊住他。   顾留钧又转回来。他年长,此时高穆朝不少,随意一瞥都像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小顾,”穆朝抱着那盒子,指尖按在上面微微发白:“小顾……”   他一时情急,把人叫住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整张脸都是局促,耳尖都兴奋得微微泛红。   顾留钧等着他,不太有耐心的样子,步伐一直是要走不走的,但却一直不迈出去。他垂着眼睛,瞳孔里倒映出穆朝纤长浓密的眼睫。   “你弟弟,”半晌才等来穆朝的声音:“顾流缨,他喜欢什么?”   这个问话也超出顾留钧设想。他忍不住多看穆朝两眼,“阿流没什么特别的偏好,性格很好,一定要说的话,更喜欢实用的东西。”   实用吗?穆朝垂下头,脑海里纠结地闪过几个选择:他身边亲近的人不多,送礼的经验更少。   “如果是你,应该什么都可以。”顾留钧语气逐渐变得不满,还带着些许凉薄的不悦:“阿流一向对你很好。”   你却这样对他。顾留钧忍不住为自家弟弟不平,又开始感到愤怒。   他语气这样有攻击性,穆朝却没说什么。只是一直低着头,一边手指搭在另一边手臂上,瘦得让人心烦意乱。   那礼服会不会太大了?顾留钧忽然想,即使他之前已经问了服侍穆朝的侍女他具体的尺寸。   可这已经是同身高下的最小号。   “小顾,”他听见穆朝声音低低的,像一层薄薄的云雾:“如果我说,我的生日也是……”   “什么?”惊觉自己盯着对方伶仃锁骨太久,猛地回过神的顾留钧惊醒般问:“抱歉,请殿下再说一次。”   ……殿下。   穆朝搭在臂上的手指陷了下去,留下几个月牙似的印子。   “没事,”   穆朝最后还是松开了手:“明天见,小顾。”   他轻轻弯起眼睛,是一个眉眼含笑的神情。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5章 生日   主宫中一座宫殿。   杯觥交错,人声习习。廊外是一层浅浅的薄阳。   日快落了,宴会也将开场。   穆朝到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   他抵达时,厅中已经有些人,他们都举着酒杯两三交谈着,看上去和谐自如,人人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友好。   直到他踏进门那瞬间。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到他身上,有些很放肆,盯着穆朝不放,更多的只是远远望着,像夜晚林中幽幽的狼窥伺落单的猎物,扎在身上就能品出一丝寒意。   穆朝第一次被这样注视。   前世,所有人看他如看帝国最崭新的希望,目光都是明亮的、滚烫的。而这些人,看他更像看一个不速之客,惊讶,轻蔑,鄙弃,厌烦。   穆朝通常是一个很冷静的人。   他很少发脾气,很少耍性子,擅长把自己的需求和情感压缩到极致——这是穆渊行教导他的。他拿出全身气力,贯彻他父皇的教诲,于是在这样群狼环伺的目光下,步伐还是稳妥而坚定。   只是脸色还是泛白的,唇瓣也因为休养不够而缺了血色。但他的脊背如此挺直。   像一株被抽了筋的玫瑰。   被夺走一切,徒留下清瘦而艳丽的表皮。   顾流缨看到他来,很惊喜地靠过来了:“殿下,您来了!”   他哥哥顾留钧陪在旁边,甘愿为顾流缨当一个沉默的护卫。这位护卫对穆朝点点头,站在顾流缨身后。   穆朝今天穿了顾留钧给的礼服。可能是侍女给的尺寸确实更新不及时,这衣服在他身上显得人有些伶仃,徒增一点瘦弱。   他回应顾流缨的招呼,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对方:“生日快乐。”   顾流缨显然还想不到他会送礼物,惊讶跃上眉梢的同时,声音也跟着欣喜:   “是送给我的吗?”   帝国的风俗是当面收到礼物后要马上拆开。顾流缨门门课程都是最高分,礼仪也不例外。   他熟练又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上的绑带,一边手捧着那盒子,另一边手慢慢揭开,终于得以看清礼物的全貌:   一颗防护石。   顾流缨低着头,穆朝没能看清对方的神色。而顾流缨也只是顿了一瞬,马上抬起头看着穆朝,唇边带着灿烂的笑:   “这是防护石吗?谢谢殿下!”   的确是一颗防护石。   与其他流光溢彩的礼物相比,这颗防护石显得朴素了。银白色的外表,没有打磨得很圆润,还带着些古朴的棱角。最顶端被穿了一根银线,是用很细密的织法编的,长度刚好合适人戴在脖子上。   顾流缨显得很喜欢这份礼物。方才他收了那么多东西,大多都是被重新盖上盖子搁到一边的下场,唯独这一份,顾流缨亲自拿了出来,系在脖子上。   “长度刚刚好,”那颗防护石在顾流缨锁骨中间闪烁:“殿下,哥哥,好看吗?”   还没等穆朝和顾留钧说话,一道傲慢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就一颗防护石吗?”   空气一时间静了。几人转头望向发声处。   ——那里站着一个少年,有一头灿烂如金子的头发和一双天空一般的蓝色眼睛。   那少年穿着暗红色为主调的礼服,边缘绣着金边,神色出奇傲慢。他抱着肩,站在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穆朝说:“你就送这个,不觉得拿不出手吗?”   夏恩·希特里。   穆朝认识他,公爵的独生子,板上钉钉的下任继承人。据系统所说,这也是一位“主角”,剧情参与程度很高。   前世他与夏恩接触不多。穆朝认识的人多半是在皇宫和军校认识的,一个比一个成绩优异品行端正,后来纷纷随他上了战场。   而这位出了名跋扈的公爵继承人,显然不在他的交友名单内。   “你在说什么,夏恩?”第一个说话的是顾流缨。生日宴会的主角皱紧眉心,将手里打开的盒子小心关上,抱在怀里怒视着夏恩:“殿下送的礼物,怎么容许你来评判?”   “送得如此随意,都不许我来说一句吗?”   夏恩说这种话,也不能说是错。   市面上的防护石,由于做工精细的要求,大多都是机械产物,效能平庸却稳定,一般也只能缓解精神压力。   想要最好的防护石,往往是需要最顶尖的精神力拥有者耗费多天时间一点点雕刻才能制成的。这样的防护石功效极其优越,对外伤和精神力伤害都有作用,往往有价无市。   这类防护石绝不是穆朝能买到的,他废物的名声也早就传遍了,那这颗防护石,自然只可能是他在市面上随手买的了。   “去哪里买的?做工这么差,我倒要看看哪家店做得出来?”夏恩从阶梯上一步步走下来,他不算很高,和穆朝个头相仿,此时快和他平视,从眉眼里透出一股傲慢。   “夏恩!”顾流缨提高了声音,这是穆朝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到他用如此尖锐的声音说话:   “殿下能来就足够了,我也很喜欢这份礼物,请你不要——”   “这是我自己做的。”穆朝回答。   他直直地看着夏恩,没有回避对方含着蔑意的双眼,一双金瞳宛如初生的太阳。   夏恩被这目光逼得怔了怔。他原本傲慢嚣张的气焰忽然消退了一瞬,脸也不自在地转到一边去。   谁都知道,皇子穆朝性情阴郁,做事鬼鬼祟祟毫不光明磊落,又因为实力低微而被皇帝厌弃。   盲目追逐顾留钧,又喜欢打压顾流缨,坏事做绝,名声烂尽。   可此时望过来的目光,却像是冬日刺破冰层的朝阳,如此耀眼,又如此尖锐,若是敌人站在这里,或许能感到后背发寒的杀意。   夏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神色变幻不定,好半晌才冷笑一声:“就凭你?”   穆朝仍然安静地看着他,看得对方脸色一点点变差,心里忽然松了。   ——算了。   没记错的话,夏恩·希特里现在也不过十七八岁。   一个孩子而已。这个世界的自己之前确实有许多不好的传闻,夏恩说不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对他恶语相对。   穆朝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正想和顾流缨说没事,顾流缨却撞开夏恩,凑近自己。   顾流缨看起来想牵他衣袖,却犹豫着保持距离,一双温驯的眼睛是流丽的浅棕色。   “殿下,没关系的。”顾流缨微笑:“即使是买的,我也很高兴。”   穆朝皱皱眉,他倒无所谓被误会,但顾留钧还在旁边。他看得出来小顾很重视这个弟弟,虽然知道现在小顾讨厌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给对方留一个好印象。   所以他准备再重申一遍“这是他自己做的”,却眼睁睁看着顾留钧也走近过来。   “殿下,”他听见小顾用熟悉的声音和不熟悉的语气说:“您送任何物品阿流都会喜欢,所以没必要说谎。”   “……”   是说谎吗?   你以为这是说谎吗?   穆朝的眼睛很细微地睁大了一点,清晰地倒映出面前两人的身影。   防护石的认定很复杂,不靠仪器是做不到的,必须借助专业的设备,才能做出正确的评定。   所以穆朝也没有想过他们会毫无理由地相信他。   只是——   只是。   这一瞬间,一股乏味在穆朝心间里蔓延开来。   周遭那些原本不以为意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忽然变得醒目,里面有他曾经的朋友,他曾经的副官,他曾经的护卫,他曾经的那些重要的人。   如今,他们全都忘记他了。   他们只记得,“穆朝”是一个什么都得不到的、撕心裂肺张牙舞爪的丑角。   就像小顾一样,像顾留钧一样,从来不会考虑“穆朝没有说谎”。   “……嗯。”最后,穆朝也没有再重申一次。   他只是笑了笑,又低声说了句“生日快乐”,看着顾家兄弟离开去接待新的客人,自己一个人独自站在原地。   在所有客人来齐,宴会正式开场的瞬间,穆朝悄然走出了门。   在离开大厅那刹那,一道迅疾的破空声平白而起,从细微到辉煌,到达顶点的瞬间炸开——   穆朝转过头去,他金色的眼瞳被亮得微微眯起,与其同时,漫天漫地的笑声、庆祝声、烟花炸裂声共同响了,那大片大片的烟花盛开,极绚丽的一朵跟着一朵,为顾流缨送上最盛大的祝福。   而穆朝,沉默望着那烟火许久。流星雨一样的天际下,他抬起的面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像一场无声的等待。   直到他意识到这烟火不会结束时,他拢了拢挂在肩上的外套,安静地走入灿烂得萧索的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6章 17   他没有走远。   顾流缨今日办宴会的地点,正是穆朝前世住的地方。他对这里很熟了,从厅后径直走就能走到小花园,再往里些能看到一汪小小的湖泊。   等穆朝反应过来时,他面上已有夹杂水汽的微风吹过,惹得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始终没有说话,任由穆朝四处走的系统小声问:“宿主?”   穆朝再没去看天上那盛大的烟花秀,而是在湖边随意坐了下来,月色落到他身上:“没事,逛一逛。”   系统沉默了。   偶尔穆朝会觉得系统和他认知中那些人工智能有很大区别。   比如这个时候,系统默契地跳过刚刚那些事,陪穆朝看那个小小的湖,很认真,让人感到安心。   不被相信的沉重和异样的熟悉感在心里交织混杂。   他不由得放空了,发呆一样看着湖面,不发出一点声响。   穆朝看起来是一个安静的人。   安静得过分。或许他曾经也会对着某个人多话,在某个温暖的午后,与对方滔滔不绝,谈到高兴处还会露出笑容。   可似乎在这个新世界相遇后,系统只发现了他的沉默。   属于系统的指示灯闪了闪,他跟着无措。   夜晚气温不高,身周的空气有些凉。   以往穆朝是不惧周围环境变化的,但少了精神力之后身体也跟着虚弱,凉意逐渐漫入骨髓,潜入肌肉,发酵成隐秘的痛苦。   他携着这样的痛苦站起来,想要离开时,眼前那片湖忽然动了动。   第一眼看上去其实有点诡异。   和游鱼弄出的动静不同,湖面像是有一只手在搅动,划出无规律的小漩涡。   穆朝第一时间提起警惕,又在下一秒愣在原地:   那些漩涡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又一朵炸开的水花,像是有人砸了落石进去。渐渐地,那水花有了形状,和天空上的烟花十足相似,宛如绽放的花,肆意地盛开,再盛开。   与此同时,有声音在穆朝精神海中响起:   “主人,生日快乐。”   一朵极大的“烟花”从水底升起来,洋洋洒洒地溢开。但又控制得很好,没溅到岸边的穆朝半点。   穆朝原本搁在手臂上取暖的指尖松开。   他那双金色的眼瞳望着那无色的“烟花”,原有的冷淡一点点消褪,换成一种将近茫然的惊讶。   精神海里的声音低低响起:“……系统不能直接干涉现实,现在没有办法给您送礼物,只能用精神力为您放一放这样的烟花。”   穆朝没有笑,他只是盯着那水做成的烟花一动不动,这么专注,专注得让人动容。   很小,很不起眼。与漫天夜空鎏金一样的璀璨烟花相比,这一点点水波,像一颗掩藏在日月星辉后的黯淡小行星。   可穆朝一秒都没有移开视线。   他任凭天上那些烟火在他眼中滑过线一样的光点,瞳孔最深处的地方,只满满装载这些小小的水花。   直到湖面重归平静,穆朝说:“谢谢。”   “如果宿主您能喜欢,我会非常高兴的。”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烟花。谢谢。”   被两次道谢,系统不停地闪,几乎闪得连在一起,变成夜空里连片的星辰。   他执拗地说:“宿主,您一定要开心。”   “……”穆朝眨眨眼,缓缓说:“你刚刚叫我主人。”   “规则上是要叫您宿主的,但我更喜欢这个称呼。”   “既然喜欢,以后这么叫也无妨。”   穆朝垂下眼睛,想了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个好问题。   系统愣了愣。穆朝是一个很好带的宿主,这是认识以来,第一次穆朝提出了系统无法马上回答的问题。   而对方似乎也不着急,站在湖边,月光与湖光一同映到他白皙的脸上,那双总是裹挟寒意的眼睛也变得安宁。   “我没有名字。”系统还是回答了:“系统只有编号。我是00017号。”   “00017……”穆朝将这串数字在唇齿间弹了弹,“那我便喊你17。”   17又闪了闪,这一次闪得很缓慢。穆朝看着他,居然感觉他闪得很快乐。   他没办法解读一个人工智能的心情,但那闪光中透露出来的情绪,却让穆朝莫名地感到一丝熟悉。   就好像17也在痛一样。   水烟花又放了一会儿,不算很久,17闪烁的光也越来越暗。穆朝以为快结束时,忽然听17说:“主人,您在这个世界想做什么?”   “……完成你和我的交易。”   “这是您和主体的交易,不能说是主人和我的。”17有些无奈地解释:“之前我就与您说了,这是一场奖励性质的交易,虽然主要剧情线不能被破坏,但您可以脱离原本‘反派’的剧情线,做一点自己想干的事。”   “您有什么想干的事吗?”   这个问题触及到了穆朝的知识盲区。   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   上辈子,他有记忆开始就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所有人都说他必须继承父皇的全部。他要学政,要习武,要上战场,要为了帝国奉献一切。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想干的事”,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在这个熟悉也陌生的世界,他居然能够奢想这种事。   这一次轮到穆朝卡壳了。他想了很久,对17缓缓说:“我想早一点杀死虫族的首领。”   穆朝这么说完,沉吟不语。   想要比前世更早地歼灭虫族,最首要的果然还是提高能力。   无论如何,训练场都要提上日程,以及来年春季要前往军校……   隐约间,他听见精神海里一声无奈的轻叹,穆朝的思绪被打断,看到17又在闪。   17的声音越来越小,断断续续的,却还是坚持着问:“还有吗?”   “还有?”   “比如您想去吃什么、想去看什么,或者想和谁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吃什么?看什么?从来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穆朝一瞬间懵了。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如果说还有……”   “我想和小顾再一次成为朋友。”   “我想让父皇认可我。”   “我想,可以和所有我在乎的人,一起去看我的星星。”   毕竟,以前在父皇送他行星之后他就去了军校。等他终于空闲一点,战争便开始了。   他18岁成人的礼物,竟一次都没能亲眼目睹过。   “那很好啊,”17笑着祝福他:“您一定能做到的。”   等宴会快结束了,穆朝才往厅里走。他拐过花园,走上厅外走廊时,忽然迎面而来一位少年。   当穆朝与对方离得远时,阴影淹没了少年的身型,直到两人靠近到避无可避的距离,穆朝清楚地看到了一头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金发。   ——夏恩。   见了穆朝,夏恩倒没露出半点惊讶,步伐焦躁地冲过来。   像是蓄势待发。   也像早有预谋。   穆朝对他说不上有什么想法,看他如此急迫,便站停了等他过来。   看到穆朝这样不闪不避的反应,夏恩反倒有些愣了。   他怀疑又讶异地上下打量穆朝许久,直到确认眼前此人就是那个著名的皇族废物,他才又挂上那副嚣张傲慢的神态,瞪着穆朝说:   “你跑哪去了?”   “……”穆朝心里只有奇怪。   他和这个希特里家的小少爷非亲非故,印象中应该也没什么仇怨——这人怎么用一种自己对不起他的语气说话,问他的行踪问得理直气壮?   穆朝不答他,夏恩的脸侧平白多了几丝微红。   他咬着牙,又逼近穆朝一点,一双湛蓝眼睛看着穆朝不放:“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心虚吗?”   他咄咄逼人:“流缨收到你那个破防护石就那么高兴,你还不参加他的生日会……穆朝,你这人真是死性不改!”   如果说顾留钧和皇帝是他至亲至爱之人,他多几分忍耐,对面前这个少年穆朝就是一点不熟了。他自认脾气没有多好,冷冷瞥夏恩一眼就要绕开他离开。   “穆朝!”   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对方竟然还有几分力气,扣在穆朝细如新雪的腕子上,有那么点动弹不得的意思。   “你跑什么?你说话啊!”   “我与你无话可说。”   “你!”夏恩气急败坏,他太白了,有一点情绪脸就涨红:“你现在就给我过来,流缨人好不计较你,那我替流缨来教训你——”   夏恩力气大得超出穆朝预料,还没等穆朝散开精神力攻击,他就一下把穆朝带到墙边,直直撞上一个香槟桌。   “——殿下?”   一声脆响在夜色中惊雷般响起,三五杯金色香槟哗然落地,穆朝顾不上自己被钳制的手腕和染湿的衣襟,猛地往发声处望去:   顾留钧惊诧地望着自己,而他身边站着一个高挑的男子,神色温和中夹杂担忧,正匆匆走来。   与此同时,顾留钧声音下沉,隐隐含着怒火:“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7章 空洞   香槟在地上蔓延开,像一场盛大的浩劫,闪耀着华而不实的灿光。   夏恩明显因顾留钧的出现而有些惊慌。但他很快镇定,理直气壮地瞪着顾留钧:   “我抓到穆朝了。”   “你抓他做什么?”   “流缨的生日,他就来露了个面就跑了,我看他不顺眼。”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顾留钧眉头旋紧。   两三句话,他和身边那个高挑男子已经走到了夏恩旁边,距穆朝只有一步之遥。   “小顾。”穆朝还是站在那里。   香槟杯都用高级仪器保温,杯壁还挂着白霜,淋淋漓漓洒下,穆朝衣摆被四散的酒液沾湿,凉意从华贵面料沁入皮肤,湿意与寒气一起,流淌在透白的肌肤里。   而穆朝只是望着顾留钧,一双金色的眼睛比夜色还安静。   “殿下,”顾留钧还是皱着眉:“您之前在哪里?即使您与阿流有矛盾,但阿流还是希望您能多留一会。”   “留什么?我现在就赶他出去。”   旁边的夏恩大声说:“流缨见他干什么,给自己添堵吗?顾家大哥,你就不能劝劝流缨,让他——”   “好了,”那高挑男子终于说话了,语气很无奈:“先不要吵了。”   所有人目光汇集到他身上。   那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头发有些长,用绑带束在一起垂在耳侧,一双眼睛是淡淡的灰色,深邃而温和。   他温声对穆朝说:“殿下,初次见面,我是许乌文。您衣服湿了,用这块手帕擦擦吧。”   此时另两人才发现穆朝的狼狈,夏恩冷哼一声撇过头去,顾留钧的眉心锁得更紧,有几分欲言又止。   穆朝不做声,接过许乌文的手帕,随意擦了擦。   他对自己的事总是很不上心的。   也没有上心的余裕。   擦完之后,他看向递给自己手帕的人:说是初次见面,但穆朝对这个人有印象。   前世,许乌文直属父皇的亲卫队,在父皇被伏击的那次战役中为救皇帝而战死。穆朝迅速看了看他的制服,从肩章判断出来对方的军衔,轻轻一点头:“许上校,谢谢。”   “殿下客气了。”   “不过是一点点,有什么可擦的……”   “夏恩!”顾留钧沉声责道:“够了。阿流刚刚在找你,你现在跟我走。”   “流缨找我?你怎么不早说!”夏恩提高声音,又狠狠瞪穆朝一眼,目光流连片刻,才硬拉过顾留钧说:“那我们快走。”   然而他手中顾留钧的手臂却没有动。平日里总是沉肃的男人看着穆朝,眼神有些复杂,比平日里单纯的厌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   “殿下,您能在这里稍等我片刻吗?”顾留钧语气犹豫:“我有话对您说。”   “……”穆朝没想到这样的发展。他有些茫然:小顾是来找他的吗?   他自始至终都望着顾留钧,好像在场人中他只看得见对方,此时冰霜般的面容也融化几分,露出些许讶异。   “我知道了,”穆朝点点头:“我会等你的。”   听到穆朝的答复,顾留钧没露出高兴或满意,他嘴唇张开又抿起,还是被夏恩硬生生拖走了。   偌大的庭院走廊,瞬间又寂静了。   墙壁上嵌着壁灯,昏黄的光落下来,只照亮穆朝半边眉眼,一点光斑落在他鼻尖上,流离出一点寂寥又纤细的美感。   他不动,也不说话,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硬生生拖到尘世的神像。   许乌文这样看他一会儿,还是发话了:“殿下,夜里风大,您不如去厅里等吧。”   穆朝像是才发现他还在一样,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去里边等吧,”许乌文很坚持。他有一把好嗓子,这么近的距离说话,像是在呢喃情语:“您刚养完病,不要又着凉了。”   此时穆朝才终于看他一眼,撞进对方如同深渊一般吸引人的眼睛。他们对视许久,许乌文只等到穆朝再一次摇头。   许乌文只得叹声气,他说好吧,说里边还有人等自己,不能陪殿下在这里等人了。   穆朝轻轻颔首,想收回视线时,肩上忽然多了点沉沉的暖意。   “至少收下这件外套。”许乌文整了整那衣服上的褶皱,确保它严严实实贴在穆朝肩上。   有些大了,避风刚刚好。   穆朝不喜欢陌生人的接触。他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对方搭在肩上的手给拦下:“我先告辞了,殿下如果有事,可以去厅里找我。”   许乌文朝他微笑,欠身行礼,转身离开了。   “主人之前认识他吗?这个世界,您与他第一次见面。”一直在精神海里没说话的17冒泡。   穆朝摇摇头:“不认识。我只是听过他名字。”   这件外套上晕着很细淡的香气,大概是刚才那位许上校用了什么香水。   他不喜欢别人的气息,就将身上那件外套扒下来,犹豫片刻,还是挂在手上而不是丢在一边。   17叮嘱他:“那主人,外边温度确实低,过一会顾留钧还不来,还请您进去等。”   说是稍等片刻,却比片刻要长得多。   等厅内的喧嚣都变小,穆朝要等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夜渐渐深了,凉意也渐渐深了,穆朝衣摆不再滴水,又在夜风中慢慢阴干。   “请主人进去吧。”17一边催他一边黯淡地闪:“很晚了,温度太低了。”   穆朝没说话。他望了望天,月亮爬上去,与前一次他十八岁生日见到的月亮一模一样。   人不一样,月亮却一样吗?   “小顾之前嫌我太安静,”   穆朝突然说:“他小时候比长大活泼,觉得我一天到晚不是学习就是看书太无聊,拉我出来玩。父皇不喜欢我乱跑,所以他总带我来这里。”   “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月亮。”穆朝的声音清淡如水:“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一轮圆融的明月,静静隐在云流后,落在穆朝金色的眼中。17还没来得及和他的主人说“好看”,又听穆朝继续说:   “他跟我说,如果我要当帝国的太阳,他愿意做月亮。”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怕我太孤独,他要是当月亮,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就能及时赶到我身边。”   “他一直都能及时赶来,一次都没晚过。”   除了今晚。   从未迟到过的月亮,今夜不再为他升起。   风愈发猛烈,发出萧瑟声响,穆朝找了一个避风处等,却还是被风刮到脸颊。   他本就苍白的肌肤此时几乎透明了,眼底还残存着青色,嘴唇也干裂,被风吹得刺痛。   没人记得,其实他刚刚结束禁闭不久,烧也没退几天,精神力被剥夺一半的痛苦都反噬到身上,外表上看这么虚弱。   但穆朝还是站着。   他的脊背永远是挺直的。   看上去如履薄冰,过刚易折。这么多人看不过眼他的骄傲,觉得这是废物的自持,不值钱的廉耻。   17觉得不是。   每隔一会儿,17就会问上一句要不要先回去,穆朝没有一次点头。   问的间隔越来越短,17的语气波动越来越大,然而穆朝还是摇头。   17听着厅里从人声鼎沸到悄无声息,从灯火通明到三两烛光,终于忍不住了,对穆朝说话的语气夹杂上严肃:   “已经很晚了。请主人走吧。”   “……”这一次穆朝没有立即对他摇头。他转头看一眼月亮,发现它已经偏离天空中心许多了,或许过不久就要被天光遮掩,被朝阳取代。   他望那单薄的月亮片刻,才肯对17点头:“走吧。”   穿过空无一人的宴会厅,不少桌面还残留着残羹冷炙,一盒盒礼物堆在角落,被人遗忘,丢弃,不屑一顾,只能等着人把它们收走。   穆朝走得不算快。在冷夜里呆上几个小时还是不容易的,他皮肤泛着刺骨的凉意,裸露在外的脖颈也冰,摸上去像冰块。   结束了。   顾流缨十八岁了。   而穆朝,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生日,也结束了。   过了好一会儿,穆朝终于看见几个正在清理前殿的佣人。他快步走过去,问其中一个佣人:“宴会结束多久了?”   那人显然被他吓了一跳,人都连连退后几步,看见是穆朝时又变成不喜和防备,旋即又睁大眼睛。穆朝不明白这人变脸一样在做什么,重复问了一遍。   “宴会、宴会结束两小时了。”那佣人垂下头,眼神却还是忍不住打量穆朝:“殿下怎么还没回去?”   “小顾在哪?”   “小顾?您说的是顾流缨殿下吗?”   还没来得及纠正对方,就看见佣人自顾自地说:“流缨殿下前几个小时突然头痛发抖,各位殿下少爷都吓到了,就送殿下回寝宫,也叫了医生。”   “所以现在客人们都回去了,还有几位陪在流缨殿下身边。殿下,您怎么没过去。”   他抬眼,悄悄打量穆朝,却被那人青白的脸色吓到。这样暗的灯光,这样瘦的人,形销骨立地站在那里,好像一张能被风揉皱的碎纸片。   “顾留钧呢?”   “留钧殿下?留钧殿下自然是陪流缨殿下了……殿下,需要我送您回宫吗?您需不需要医生?”   需要吗?   这一瞬间,穆朝整晚都没被风彻底吹凉的心,忽然凭空生出一大块空洞,风、记忆和痛苦从这个空洞中央穿堂而过。   已经回去了啊。他蜷一蜷手指。   小顾回去了。   那片空白一点点燎原,点燃穆朝整颗心,将那颗心脏,慢慢,慢慢地烧穿蚀烂。   等烂了,也就不会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8章 无信   回到寝宫,穆朝一言不发,草草脱掉身上脏污的礼服,想将它随手抛下时,还是顿了顿。   他凝视手上精细昂贵的礼服,手抓紧又松开,最后还是脱力一样将它们递给一旁的侍女,等她离开后,自己一头倒在床铺中央。   17体贴地帮他拉上窗帘,在房间陷入昏暗的瞬间,穆朝就沉沉入睡了。   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光怪陆离的梦一刻不停,一段段记忆打碎又拼贴,在脑海里旋转。   他越睡越心凉,越梦越惶恐,身体像陷入了海的最深处,还在不停地下坠。   梦见小顾遥遥微笑、而自己如何奔跑都去不到他身边的瞬间,穆朝猛地醒了。   “——殿下?”   一个人坐在他床侧,看到他惊慌苍白的脸色,神色怔忪:“你怎么了?”   “……”穆朝望着他。面前人的脸庞和方才梦境中那人重叠,一模一样的眉眼,连皱起眉来眉心的褶皱都一样。   他梦游般伸出手去,却在距离对方眼睛一指节远的地方停住。   怎么能不停呢?任何人看到顾留钧眼中的戒备和疑惑,都不会像穆朝这样没有自知之明。   “殿下?”顾留钧沉声问:“你还好吗?”   这一声让穆朝彻底清醒过来,那僮僮重影跟着消散,让穆朝清醒地看清对方的脸。   他收回手,扶住自己隐隐发痛的额角,看天外天光正盛,大概是中午,他才睡了不到六小时。   穆朝边揉边说:“没事。”   明明这般说了,顾留钧脸色还是十足僵硬,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   如果在往常,穆朝对这样的视线还算是有些抵抗力,能厚着脸皮无视过去。甚至说不定他还能勉强笑笑,努力去找一个话题,希望顾留钧能应上几句。   但今天他太累了。   累到没时间构筑他最熟悉的对抗外界的冰层,没力气抵御哪怕一点点恶意。   “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   “不,”顾留钧急促地打断他。   比他年长几岁的男人笔直地坐在床边的手凳上,从肩膀到腰背的线条都是硬朗的:“我要同殿下道歉。”   “……”   这倒是有些稀奇了。   穆朝没说话,按了按自己干涩的喉咙,一双眼睛安静地凝视着顾留钧,听他说:“殿下,昨晚我对您失约了,我很抱歉。”   男人两手撑在膝侧,神色十足认真:“对不起。”   窗外渗进来的天光洋洋洒洒地落在顾留钧脸上,将对方深邃的五官照了个通透,那双睫毛细直浓密的眼睛,在真挚望人时,是让人心跳加速的英俊。   穆朝有些呆愣地望着他,被没有预料到的话语击中,他变得局促:“没事……我没有等很久就回来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向您道歉。”   顾留钧微微低下头:“以及您送给阿流的礼物,我很抱歉误会它是您从市面上购买的。”   “您离开后,我找专人测定过,确实是人工制作才会有的品相,不可能在市面上流通。”   如果说方才顾留钧第一次道歉就已经让穆朝受宠若惊,那这个道歉穆朝便脑子空空一片了:   ……小顾怎么了?   他心里忽然生出些困惑般的欣喜:小顾对自己印象好点了吗?   ——他成功了吗?原来小顾真的能再次变成他的朋友吗?   在顾留钧眼中,便是往日里让人生厌的皇子殿下变得柔软,一双金色眼睛柔和得让人不忍心说出一句重话。   在这样的视线蛊惑下,顾留钧无意说出了心里本没打算说的话:“……不知道殿下是从哪里找的人打造的防护石?性能真的很好,我想再为阿流准备一个以防万一……”   穆朝松动的心僵住了。   他嘴唇张合,忽而抿住,又慢慢缩回了床上,脊背也如担重负一般蜷了起来。   但他还是残留一点希冀,说:“这是我自己做的。”   整个房间忽然沉默了。   方才还说话的顾留钧刹那停住。   他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心又皱起来,前倾的身体也靠后变成防备的姿态。   就连语气都变得冷淡:“殿下……哪怕面对我,您也不能说出实话吗?”   “只是一颗防护石而已,哪怕不愿意告诉我制作者,也没必要这样欺瞒我。”   他先前为了顾流缨整夜没睡,心里压着担忧和急躁,好不容易看到顾流缨醒了,为了道歉立刻匆匆赶到穆朝这里,都没有陪阿流多久。   顾留钧还以为穆朝变了,以为他至少不再说谎成性。   结果他仍然如此,性情低劣,言而无信。   看着穆朝睁大的眼睛,顾留钧难以忍受地站了起来:“我还是同您道歉,无论是之前爽约还是误会您的礼物。为了补偿,您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这是顾留钧早就想好的赔礼,他本来还准备问穆朝想要什么,然而现在自己满心满意都是不知名的怒火,只想转身马上离开。   “如果殿下想好了,可以差人告诉我您的要求。”   说完这句话,顾留钧便抛下神色怔然的穆朝,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开,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   徒留穆朝一个人坐在床上,略长的发凌乱地遮在脸侧,脸色青白唇无血色,欲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后一点点缩了回去。   他低垂着头,额角缓缓地痛起来,整夜受风和睡眠不足的苦楚慢慢涌上来,淹没穆朝的理智。   只留下方才顾留钧不悦的脸色和冷淡的语气,在脑海里不断回旋。   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他只是说出了实话而已。   那是小顾心情不好吗?对,他弟弟生病了,他应该也整夜都没睡,小顾有脾气也可以理解。   是他太愚钝,顺着小顾说是别人做的又如何呢?证明是他自己做的又能怎么样——   可那是他自己做的。   那是穆朝自己做的啊。   那是他耗了三天的时间,不眠不休,一点一点用精神力镌刻,才做成的那么小小一块防护石。   上面每一处凹槽,每一点痕迹,都是他小心翼翼打磨过的。甚至现在,他垂在身边的手,指尖都磨着细碎的伤痕。   这么赶的时间,他连处理都没处理,也没办法托人去帮忙打磨装饰,只好自己找了一条银线穿过去。   可那银线也价值不菲,性能也是很好的。   穆朝的手指陷入床褥里,又收紧。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疲惫又清晰地闪过一个念头:   是他的错。   他自顾自地做,自顾自想要对方信他,自顾自地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小顾拼死都要救的穆朝。   但他已经不是了。小顾也不再是了。   他们现在,只是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或许比陌生人更要差。   穆朝忽略一下一下愈发剧烈的心跳,他看着床头柜,上面搁着面镜子,此时纤毫毕现地映出他半张脸。   面容青白,嘴唇干裂,眼底泛红,一副不讨喜的败落模样。   他与那个凌乱虚弱的人对视,突然有点想笑,唇角却扬不起来,只好盯着镜中那人平平的唇线,骂他,骂自己。   小顾讨厌你,不信你,憎恶你。   一个这样让人讨厌的陌生人,凭什么要求小顾信你。   你又是哪里来的信心,以为他们会像记忆中那样对你。   主宫最中心,皇帝书房。   “你说这是穆朝送的?”穆渊行把玩着手心里样式朴素的防护石,手背撑着脸,脸上神色让人难以辨明。   他坐在书桌后,书桌上零零散散摆着几本公文,而占据最大面积的是一套散落的工具,最中心是一颗圆圆的小球,咕噜噜滚在一角。   “是的。”立在他旁边的女官欠了欠身。   皇帝将那块防护石在手心转了转。他是当今帝国的最强者,精神力强度前无古人,顾留钧顾流缨辨认不出来的防护石,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从精神力篆刻上来说,极其强大,无限接近于完美。穆渊行两指捏住那块石头,放在自己眼前,日光折射过去,流离出绚烂的光芒。   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东西。……精神力S级?   “顾流缨怎么样?”他冷不丁发问。   一直低着头的女官抬头看去,看见穆渊行紧盯着那块防护石,眼里是沉默的审视。   “医生说可能是精神力发育期的问题,休养几天就好了。”   “是吗,那你派人看好他。”穆渊行摩挲着防护石的表面:“那些人陪了他一晚上都没走?”   “回陛下,是的。留钧殿下和希特里少爷都还在。”   “他倒是一直很受欢迎。”   穆渊行好整以暇地抛了抛那块石头。   他与上任皇帝不同,以好战闻名,虽然因为性格暴虐说一不二而被传为“暴君”,但由于军功赫赫而广受帝国仰慕。   然而一旦有实力名望傍身,做事自然毫无顾忌,哪怕是一旁侍奉皇室过百年的女官,也无法猜透眼前这位帝王的心意。   “去顾流缨那里。”穆渊行突然站了起来,随手将那块价值连城的防护石丢给女官:   “把这个放回去,然后——”   皇帝偏过头,如同太阳一般熊熊燃烧的金色瞳孔撞上璀璨的天光:“叫穆朝过来,让他来看顾流缨。”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9章 怪物   “流缨,你感觉怎么样?你想不想喝东西,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点心,你尝尝看好不好?”   “夏恩,不要凑那么近。阿流,医生说你要先喝药,还有健康仪马上要扫,你先伸手出来……”   房间布置奢华面积够大,一堆侍女佣人井井有序地团团转,中间一张大床躺着一个微笑的清秀少年,旁边凑着两个英俊男人,一个是他哥哥顾留钧,一个是夏恩。   乍一眼望去,多和谐。   这是侍女帮他推开门之后,穆朝心里升起的第一点无谓的想法。   看到有人来,屋子内戛然静了一瞬。   之前皇帝已经派人通告过穆朝会过来,但所有人仍然欲言又止又敌意满满地瞪着穆朝。   除了一个人。   在所有不善的目光中,顾流缨显得这么另类:   “殿下,您来看我了!”   他声音沙哑虚弱,却明晃晃地透着惊喜和热络。   一双水般明亮的眼睛看着穆朝,像是真心欢迎他:“您来得好快,我没有什么事的,您不用急……”   穆朝走过去,他无视周边戒备的眼神,在顾流缨床边站定,垂下头,乌发也遮住眼,遮住他眼底浓重疲惫的青黑:“医生说你精神力失控了。”   “是的,说是发育期就会这样,不用担心的。”   穆朝静静望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拂上对方手心,浓密的睫毛上下眨了眨,轻轻托住对方的手。   “你做什么,”夏恩猛地站起来,伸出手去要抓住穆朝的手臂:“你别动他!”   比他更快的,是一直紧紧守在一边的顾留钧,第一时间就钳住穆朝:“殿下。”   他冷冷望着穆朝,语气却强硬:“请您松手。”   没等顾留钧说完,穆朝已经放开了顾流缨的手,乍眼望去,脸色竟又苍白了。   他摇摇头:“我不会做什么。”   “……”顾留钧死死瞪着他,僵持片刻,还是松开了手。   穆朝也就从善如流地往后退。   他看着顾留钧替他占了顾流缨床边最近的位置,自己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一边,只能静静凝视顾留钧焦急的侧脸。   这一刻穆朝再次肯定,这个男人,不再是他的朋友,不再时时刻刻把他放在第一位。   现在顾留钧有自己的弟弟,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喜恶,他有很健康的身体,有很英俊的容貌,有很好的生活。   只是,这样好的生活里,没有穆朝。   而已。   佣人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到。”   进来的男人步伐如流星,眉眼傲慢冷漠,五官明明是标致的,却让人不敢直视。   他肩上披着军装外套,打底的白衬衫扣紧到最后一颗纽扣,显出一股莫名的肃穆与克制。   穆渊行忽视所有人对他的问好,几步走过穆朝身前,在床前站定,偏头问一旁的顾留钧:“怎么样?”   顾留钧:“医生说休养几天就好了。”   穆渊行轻轻一颔首,低头叮嘱顾流缨好好休息,余光随意一瞥,便看见站在边上的穆朝。   那少年瘦弱,身上一件单薄的单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一片无悲无喜的茫然,居然在放空。   好像这整个房间,都不能得到他一点目光。   穆渊行喊他:“过来。”   穆朝抬眼望望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穆渊行旁边。男人很高,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穆朝走过去,只能平视对方领口:“陛下。”   穆渊行没答他。取而代之的,穆朝感觉冰冷的视线在自己眉间梭巡,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整个人上下打量一遍。   片刻,穆渊行才收回了视线:“你之前去过训练场。”   “……是。”   “去做什么。”   穆朝垂着头,手攥紧又松开。   他其实有些不清醒了,但还是强撑着抬起眼,一双金色的眼瞳如春日冰湖,乍暖还寒时也冰凉平静。   他回答他的父皇:“您明明知道。”   第一次,面对穆渊行,他连解释都不想解释。   正以为又要等到一股剧痛,等来的却是笑声。穆朝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穆渊行的笑容。   如果这浅浅一抿也能叫做笑容的话。   皇帝挥挥手,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朝旁边的近卫说:“把训练场的通行令给他一份。”   “是。”近卫回答。   穆朝凝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麻木的指尖抽了抽。他本就是被吵醒的,被冷风吹了一晚的滋味并不好受,此时头一突一突的痛。   既然是穆渊行叫他来,那现在他走了,自己自然也该告辞了,他与另外几人告别。   顾流缨致歉不能送他离开,而夏恩第一个冲上来拦他,吵着说:“话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   却被顾留钧一把拦下,他皱着眉按着扑腾的公爵继承人,沉着脸看穆朝离开。   在对方快走出门时,顾留钧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   却只看见穆朝未曾停留半步的背影。   穆朝其实不是故意的。   他确实没听清。   头痛变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紧紧密密地笼在他身上,让他眼前都开始朦胧,变成一张扭曲抽象的油画。   他方才托住顾流缨手腕,不是想害他,只是他曾经也受过精神力发育的苦,知道这种病症少见,想帮帮他而已。   可惜白费了精神力,还被人怀疑不怀好心。   穆渊行进来的时候,穆朝精神力已经见底,只觉得世界乱成一团,像猫玩过的毛线,一缕一缕杂糅在一起,变成梳理不断的模样。   他支着清伶的脊背,在这样的混乱世界中硬生生凭着意志力走了长长一段,直到听不见顾流缨房中的声音,他才卸力般靠在墙边,抓着自己的衣领,小而急促地喘息着。   “主人,”他听见17着急的声音:“您怎么样?您先等等我,我马上请求强制介入——”   “主人!”   “主人……”   就连精神海中的声音都逐渐模糊。穆朝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手臂猝然失力,整个人砸到地上,发出闷钝的声响。   他颤抖着手,伸出去按自己的太阳穴,指尖下突突跳动,像一个十万危急的信号。   好吵。   指下跳动的皮肤好吵,头痛好吵,心跳声好吵,这个世界好吵。   ……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次?   是做了那个交易来到这里之后吗?是在看到小顾和父皇那样冷淡的模样之后吗?   还是在第一次听到父皇的死讯,被迫站上最前线之后?   他睡不着。睡不着会头痛,穆朝知道。   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睡不着,心也会痛。   恍惚中,有人抓住自己手臂。气息很熟悉,触感是微微的冰凉。那双手稳稳地扶他起来,又忽然将他带离地面,穆朝看见绘满名贵壁画的天花板。   他将手软软搭在对方的手臂上,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天色都还亮着。   房间空空荡荡。比起顾流缨满屋子的人,他这里安静过分。   穆朝不讨厌这样的安静。   窗帘被拉上,只有缝隙里透出些微亮光。穆朝凝望着那细细的光芒,“你拉的窗帘吗?”   “是的,主人。”17回答。   “我睡了、不,我昏了多久。”   “只有三个小时,主人。”17语气担忧:“您还是叫医生来——”   “不用。”穆朝打断他:“三个小时里,有人来过么?”   “……没有。”   穆朝不说话了。终端忽然弹出信息,穆朝伸手点开,先看到时间,然后看到几张图片。   他略略睁大眼睛:这是那天顾流缨生日的照片。估计不知道是谁拍了下来传到了网上。   也是,据穆朝所知,顾流缨并不排斥网络,经常在公众面前露脸,偶尔还参加过全网直播的慈善活动,在星网上有很高的人气。   不过寥寥几张照片,下面就全是评论了,每一条都很激动,有感叹顾流缨已经这么大了的,也有说顾流缨长得真好看的……   穆朝的视线停驻。   他看到条消息:“第七张照片最后边,有个黑头发的人是谁?”   下面跟了好几条,各种胡乱猜测,然后最后是一条“喂,他的眼睛好像是金色的”结束了混乱的争吵。   穆朝蜷了蜷手指。   “金色……不会是那个人吧?”   “怎么可能,他早就死了!”   “别说了,要被封了!”   穆朝愣了愣,下一秒页面果然全部消失。他不死心地又搜了搜,发现几条零星的相关消息,但也是很快就不见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往上升。穆朝皱着眉搜索了几次名字,最后得到的结果让他心底发凉。   ……没有自己。   所有网页,所有引擎,都没有自己。没有名字,没有照片,没有一星半点痕迹。   像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穆朝”这个人一样。   手心发凉,指尖像冰一样。穆朝抿了抿嘴唇,问17知不知道什么,而17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与主剧情线无关,”17的声音无比自责,还有一点莫名的愤怒:“抱歉,主人。我没办法得到相关的信息。”   穆朝定定看着一片空白的终端,忽然眼前一闪。   又是一条新的关于顾流缨生日的报道,下面迅速刷起评论,中间夹了几条——   “别告诉我真的是十八年前那个怪物!”   “金色的眼睛,而且又不是陛下……”   “如果是的话,那个怪物怎么还活着?”   “怎么没人杀了他?”   穆朝的眼神颤了颤。他张了张嘴,方才一片恶毒言论的屏幕又被清空。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关掉终端。   许久之后,穆朝扯扯嘴角。17担忧地喊他,他摇摇头。   “我没事。”   他没事。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他。穆朝早就知道了。父皇,小顾,皇宫里所有人,他以前所有朋友,所有点头之交。   没人喜欢他。   所以,前世那些,他守护过的帝国的人民,不喜欢他,也似乎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了。   只是消失了而已,穆朝对自己说。   只是没人知道自己而已。   只是知道的人似乎都讨厌他而已。   只是从前为他欢呼为他祈祷的人,现在都喊他“怪物”而已。   ……只是这些而已。   他将脸埋进膝盖。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10章 逃避   “穆朝殿下最近怎么总往训练场跑?”有人在身后拍侍女的肩:“莉安,你不是殿下的起居侍女吗?”   莉安扭回头。   她是唯一一个专职负责穆朝寝宫的佣人。   原本应当是配备十个以上的人手,但很久之前就没有人愿意去穆朝那里。   而不久前,穆朝更是遣散了大部分佣人,只留她一个人。   “殿下的行踪,我不知道的。”莉安回答。   那人戳戳她手臂:“你不用瞒了——宫里都知道了!”   莉安皱了皱眉。她停下手中的工作,叹了口气。   “殿下最近确实很奇怪……”她想起穆朝对她的微笑和道谢,喃喃道:“我最近都不怎么见到殿下。”   不怪宫里的佣人都开始讨论这件事。   足足半个月,穆朝没有去纠缠顾留钧,也没有去欺负顾流缨,而是一天到晚整个人栽在训练场里,以一种堪称疯狂的方式,独自做着各式各样的精神力训练。   他资质太低,皇帝没给他配备老师,借用训练场的人更不可能指导他,一个两个路过时行色匆匆,只在眼角余光明目张胆地透出点厌恶和猜疑。   而他似乎也不需要谁来帮他,自顾自地使用那些复杂的仪器,用最先进的设备做着最危险的训练。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学会这些仪器的使用方法的,也没人知道他怎么得知这些本应该是帝国机密的训练方式。   很多军部人员偶尔也会来训练场,而穆朝废物疯子的名头是很广为人知的。他们一开始以为他只是来找麻烦,一个个路过穆朝时都脸色铁青。   后来发现穆朝确实是在训练,有几个不知道当年事的人缓和了态度,偶尔也会凑到他背后,看看这个臭名远扬的“皇子”在做些什么。   久而久之,军部便多了些奇异的传闻,说是那位连C级机甲都上不去的皇子殿下,居然在训练场里如鱼得水,每个训练完成度都很高。   不信的人太多,近来帝国平静,星盗稀少,不少闲在军部的人打申请来训练场,发现传闻居然都是真的,又回去乱传。   这样的传闻纷纷日上熙熙攘攘大半个月,顾流缨的发育病终于好了,军部人员的讨论话题也随之一转,转到讨论顾家小公子终于能回来了。   顾流缨是变异S级,人温顺礼貌,身份高贵却平易近人。帝国允许任何性别之间通婚,顾流缨之前在训练场就很讨这些训练人员喜欢。   这次他终于回来训练,可以说不少人都期待很久了。   可顾流缨回来之后,并没有继续跟着顾留钧训练。   他第一时间找到了穆朝。   “殿下。”   神态温柔身姿端丽的少年站在射击场外,朝场内唯一一个不回头看他的背影喊:“我能和您一起训练吗?”   那个背影停住,缓缓转了过来。   额上滚着汗珠,乌发被护镜压得凌乱,他看到是顾流缨,怔了怔,放下手中的器械。   穆朝正在做射击训练。   为了恢复精神力,他精心制定了一套恢复训练,17也提了建议,其中精神力射击便是重中之重。   这是辅助战士与机甲精神力同频的训练,一向以高压力高难度著名。   听到顾流缨的请求,穆朝望着他,没有答话。   “……您不愿意和我一起吗?”   看到他犹豫,顾流缨失落地问:“没关系,如果您不愿意也没事的。”   “不是不愿意。”穆朝说:“但这个训练,你会很辛苦。”   顾流缨眼睛亮了:“我不怕辛苦。”   说是这么说。   “哈、哈……”   不过一个小时,顾流缨就不堪重负地喘着气。器械已经因他手臂脱力而被甩掉,他整个人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一张脸白皙里透着薄红,连手指都在轻微地打颤。   射击训练要求训练者的精神频完全与机械契合,对精度的要求超乎寻常。   帝国的战士标准是A级,最低也必须是特殊B级,而他们在这项训练上的平均坚持时长不超过一小时。   顾流缨第一次尝试,已经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了。   而穆朝……   汗水从他脸侧滑下,滑过他毫无起伏的唇角,曾经阴郁无神的眼睛透着残酷冷淡的光芒,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最远距离快速移动的标靶,精神力缠绕指尖摁下——   满环。   一时间,顾流缨有些看呆了。   他直直地看着穆朝,那视线若是被旁人看到,恐怕会感觉顾流缨被什么邪祟上身了。   那是一种看着最心爱的猎物的眼神。   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他拆吃入腹,将他融进自己骨血里,再也不会分开。   “殿下,您还继续吗?”顾流缨摘下护镜,笑眯眯的。   “继续。”穆朝言简意骇:“下一项。”   “请让我与殿下一起!”   “随你。”   一开始知道顾流缨和穆朝一起,顾留钧是想马上去把自家弟弟拽回来的。   那可是穆朝,那个说谎成性的疯子——自己纯善温和的弟弟为什么总往他身边去?   后来是他多次旁观两人交往,才拧着眉接受了。   ……穆朝与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虽然很少和顾流缨说话,但却没有欺辱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打骂他,反而在顾流缨有什么不理解的时候,会过去搭把手、帮个忙。   顾留钧原本以为,穆朝之前只是因为身体还没恢复没精力作妖而已,现在却有些看不明白了。   只能百般叮嘱顾流缨:“阿流,如果殿下欺负你,你一定要跟哥哥讲。”   跟着穆朝练了半个月,顾流缨还是无法跟上穆朝的训练强度,只能先行告辞。   他很受宠爱,所用的器械都是最高级的,要经常拿去给训练场的军备处保养。   顾流缨无论对谁都很温和,工作人员对他也都很熟悉,一个个笑着接过他的设备:“殿下又来了,这些晚点我送去您宫里。”   顾流缨回以微笑,却没有马上离开,驻在台前问:“我最近和穆朝殿下一起训练,但殿下似乎没有自己专属的器械……?”   一位女工作人员惊讶地抬头:“是的,您也发现了。”   旋即她露出几分为难和不平:“我已经向制作部催过很多次了,但那边就是不发过来。”   “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做好吗?   “怎么可能,那帮人就是看穆朝殿下——”   工作人员语气已经有些愤慨了,又急急刹住车,小心翼翼地看了顾流缨几眼。   “殿下,您如果哪天去制作部那边,麻烦您去跟他们说一声,您去的话他们肯定就听了。”   顾流缨笑笑,随口说:“殿下最近很照顾我,我会去说的。”   “穆朝殿下真的是很好的人。”   那工作人员点头,终于笑了:“我以前也以为穆朝殿下是……但最近天天与穆朝殿下见面,我才知道殿下原来很平易近人。”   顾流缨轻敲桌面的指尖停住。他看那工作人员一眼,一双漂亮眼睛弯了起来:“我会和殿下转告这些话的。”   “哎?不用的!”那工作人员脸微微红起来:“我相信所有和殿下接触过的人都会这样想的……”   不仅仅是她,最近负责借还器械的人都这么想:   到底是哪里来的传闻,这么不靠谱,居然污蔑那样好的人,说他无恶不作、生性顽劣、咄咄逼人。   明明在还设备的时候,穆朝没有一次看不起他们。   虽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却会乖巧地双手接过东西,朝他们点点头,低低地说谢谢。   顾流缨看着工作人员因为笑容而微红的脸侧。   他勾了勾唇角,额发遮挡之下,眼睛一点点冷了下去。   夜已经完全深了,训练场的人也越来越少,终于到了寂静无声的地步。   只有穆朝还在。他缓缓睁开那双鎏金般的眼睛,手搭上检测仪外探的圆球,仪器绽放出光芒。   此时四周空荡荡的,偌大一个场地,穆朝站在中心,没有任何人看见他。   那光芒愈发茂盛,时间流逝,穆朝脸色也慢慢变白,等到仪器不再变化时,他松开了手。   最上面的表盘只走了大半。   ——A级。   17探头看了看,沉吟:“比昨天多走了一点。”   穆朝点点头。他的康复训练进展不是很快,帝国这么多年都没研究透精神力这门学问,他也没指望多快就能恢复自己之前的水平。   不如说,从之前的D级、甚至更低的情况达到现在的程度已经不容易了。   但还是不够。   9月24日之后,穆朝或多或少的,改变了想法。   他大概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意识到,或许仅仅靠努力是没办法得到小顾和父皇的认可的。   这背后隐藏的东西远比穆朝原本想的要多。找不到的个人信息,莫名其妙的厌恶,全星网好像都知道他却无人敢提……一切的一切,都让穆朝感到疲惫。   在不知所措中,穆朝选择了他最熟悉的方式:训练。   再多训练一天,再多练习一点,让精神力再强一点。   只有足够强,才能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别的不说,就说几年后与虫族的战争,就足够有理由让穆朝为此拼命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感情和认可,精神力才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东西。   穆朝低下头看自己的手,红肿,破皮,磨损最严重的地方出了血。   ……或许只是逃避而已。   尽管是他,也难以承受了。无论是冷淡的眼神,还是抗拒的态度,穆朝都难以承受了。   谁受得了呢?   在得到过所有爱之后又失去。   没有人受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希望您喜欢。   如果您能收藏的话,我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第11章 机甲   又是大半个月,每晚精神力检测仪的表盘都比前一天走得多一点。   有一天那表盘终于快走到一圈,穆朝难得心情不错,次日颇为轻松地去训练场,还没进去,就看到场外聚了一圈的人。   那些人大半都穿着军装,也有些人穿着专门的制服,但毫无例外地都别着星辰样式的胸针。   星辰是军部的标志,这些全部都是军部的人。   穆朝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人群注意到他来了,纷纷静下来,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往他身上扫,最后还是给他让出一条路。   打头的人向他致礼:“殿下。”   那人的军服是深海般的蓝色。帝国军服中,颜色越深说明军衔越高,而皇帝的军装制服就是纯正的黑色。   这样的蓝,此人地位已经很高了。他比穆朝高挑得多,只浅浅一低头,这样的角度看仿佛在俯视穆朝:“您来训练吗?”   穆朝点点头,径直走过去。那人显然想不到穆朝这般态度,急急喊住他:“殿下!您能否晚点再进去?”   穆朝停住。   他此时才看此人第一眼,一双金色的眼睛毫无波动,只有一点冷淡的询问。   “……”   那人站定,对他欠了欠身:“今天我奉陛下命令,护送流缨殿下的机甲来训练场。现在机甲刚刚到,训练场里还比较乱,您在这里等一等吧?”   机甲?穆朝皱起眉,记忆模糊地闪过去,17提醒他:   “您刚到那天,皇帝说要送给顾流缨的生日礼物。”   穆朝顿时了然,他知道事情始末就不再关心,也懒得再看那人一眼,自顾自地往场内走去。   那人见穆朝不为所动,神色便不好了,走上前想拦他:“殿下——”   穆朝停住了。   那人还以为自己的话生效了,急急地站到穆朝旁边。   他原本神色便不虞,此时更是紧皱眉心,说话的语气夹着不满:“殿下,这是陛下亲自下令送来的赠礼,是顾流缨殿下亲自挑选的核心,我们军备部耗费近两个月才完成的作品,您怎么能这么鲁莽,万一弄坏了殿下的机甲,您要怎么……”   他一边抱怨,一边不悦地去看穆朝,却因为对方的神情而愣怔。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茫然?震惊?感叹?震撼?   ……慌乱?   那双眼睛是金色的,代表着帝国最纯正的血统。   之前不是没有人因皇帝对穆朝恶劣的态度怀疑穆朝的血缘,却没有人敢真的在这双金瞳面前质疑穆朝。   因为这样的颜色实在太过耀眼。所有人在看到穆朝的第一刻,都会忍不住想:   不可能有除了陛下之外的血统,能够拥有这样纯粹、这样灿烂的眼睛。   而此时,那双被歌颂了千年的金色瞳孔不停颤动着,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难以相信的事,慌张得令人感同身受。   那人看着穆朝的眼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能看到刚刚被送来的机甲,立在训练场中心,外甲闪耀着冷厉的光芒——没什么特别,虽然是顶级机甲,但穆朝不至于露出这样的眼神吧?   那是一种被背叛的神态,不可置信,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明明只是一台机甲而已。   军部的人几乎感到无措了,他看着这位臭名远扬、名不副实的殿下,明明之前还觉得厌烦又不屑,这一刻心却莫名的抽痛起来。   ……原来这位殿下有这样一张看起来完全不恶毒的脸。与其说不恶毒,不如说,甚至让人感觉脆弱。   军部的人不知何时微微把脸撇开,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这位殿下也想要一台,他愿意向陛下去申请。哪怕会受到责罚,他也愿意。   只要穆朝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殿下,”好一会儿,那人才艰难地说:“流缨殿下在路上了,我们还要为他做机甲的精神力认定,还请您……”   “R9017。”   “……什么?”   “它的核心编号。”穆朝猛地转过头来,眼瞳还在颤抖,望上去灼灼如火:“是不是?”   “……是。”那人惊诧不已:“您怎么知道?”   他当然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的父皇,在他十岁生日那一天,第一次带他进训练场时,就将穆朝的精神力刻在了这具机甲的控制枢纽上。   皇帝笑着告诉他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机甲,从此,它陪了他整整十年。   他第一次进入这具机甲的机甲舱,是只靠自己手脚并用攀上去的,小小一团陷在里面,手差点够不到操作台。   他斩杀的第一只虫族,是用这具机甲的手心炮,一发便穿透那只虫族心脏。   他第一次全胜的战役,是坐在这具机甲的控制舱里,亲手推下炮台控制板,放了三分钟不停不歇的烟火。   他听到父皇的死讯时,和这具机甲一起,不眠不休整整三日才赶到最前线,却连父皇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看着小顾在自己身前倒下,小顾眼睛都睁不开,摸索着将这具机甲的控制键放到他手心,说阿朝,你一定要活下去。   哪怕到最后——   哪怕是最后,穆朝半点精神力都不剩了,这具机甲也油尽灯枯,只有最后一把光能刃。   他将那刃抽出来,踏着血泊往前走,一刀砍断虫族领袖的首级,结束了这场将近毁灭帝国的战争。   这么多年,这么多生死一线的战场,它都在。   父皇走了,它在,小顾死了,它在。就连自己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秒,模糊的视线里,也是他纯白的机甲,在星光下沉默而执着的背影。   这具由帝国最顶尖核心R9017为基础,用尽皇家库存中最珍贵材料才做成的机甲,没有一刻离开穆朝身边。   但它很快就要离开了。   半个小时之后……不,或许十分钟之后。   当顾流缨出现的那一瞬间,这一具陪伴穆朝生与死、无论谁离开都从未抛弃穆朝的机甲,就会转投他人。   无论穆朝流血与否,无论穆朝存亡与否,无论穆朝是痛苦还是安好,悲伤还是喜悦——   都再与它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瞬间,穆朝唇间尝到一点撕心裂肺的血腥气。   痛彻心扉,心如刀绞。可这一刻,这个世界还是不肯放过他。   被所有人爱慕的那个人,在他身后喊他:   “殿下?”   顾流缨站在不远处,看着穆朝的背影,语气很轻,很困惑,想不到为何穆朝会出现在这。   明明前面该是他的机甲,而不是穆朝的。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发问,“您在做什么?”   铡刀落下。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以后更新时间暂时调整到每天18:00,比之前早一点,谢谢大家~ 第12章 赌约   “殿下,您是觉得这具机甲有什么问题吗?”   旁边的人看穆朝反应实在奇怪,凑过来问,才看清穆朝正脸就惊慌失措:“殿下!血!”   什么血?   穆朝抬起手,轻轻点了点唇角,入目一片血腥,指纹被血液沁满,密密麻麻爬成螺旋。   ……哪里来的血?   穆朝恍然,是他自己的血。   他刚刚咬破了舌尖,细细的刺痛从唇舌中漫出来。   倒也不坏,至少他终于冷静下来。   身旁那人急忙递手帕给他,穆朝垂着眼接过,随意抹了抹。   身后嘈杂声渐起,很多人眼中露出痴迷。   看的当然不是他。他们都向穆朝身后望去。   “殿下?”   穆朝也转过头去,看着万众瞩目的顾流缨。   突如其来的对视,顾流缨有些愕然。   他很快笑了,体贴地掠过刚刚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殿下,您也在,我今天过来接收机甲,您要不要和我一起看看?”   他身边跟着顾留钧,男人显然是从军校特意赶回来的,穿着一身笔挺的制服,站在自己弟弟旁边,此时也看着穆朝。   穆朝没有说话。   他看着顾流缨,嘴唇上面还流着血,顾流缨很快就注意到。他惊讶地走过来,担忧地问:“殿下,您的嘴唇——”   “没事。”穆朝短而快地摇摇头,低声说:“我看到了……那台机甲。”   “您看到了吗?它的核心编号是R9017,我当时一眼就挑中了。”   顾流缨笑了起来,世界都随着他的笑容变得明亮。   “是不是很漂亮?”   “……很漂亮。”   “谢谢殿下。”顾流缨笑得更深了。他一直凝视着穆朝,一秒都没移开,看清了对方脸上每一分情绪、每一处细节。   “流缨殿下,”一旁的人说:“我已经将机甲的控制枢纽带来了,您现在要做精神认证吗?”   顾流缨:“不用等陛下吗?”   那人说:“陛下嘱咐过我了,您可以先认证,不用等陛下的。”   “那拿来吧。”顾流缨伸出手:“我先把精神力刻印上去好了……”   他的手腕在半空中停住。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每个人都看着顾流缨白皙的小臂,上面搭了一只骨节清瘦的手,指尖苍白,指甲也缺乏血色,一双缺乏生机的手。   “……”顾留钧皱眉:“殿下。”   他居高临下,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您在做什么?”   穆朝如梦初醒。   他像是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拦下了顾流缨,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只手颤了颤,极缓慢地移开了。   与那只手一样,他的头也缓缓地垂下去。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穆朝另一只手紧紧攥成了拳,指尖再次陷进手心,血一滴滴滑下,一片温暖的湿意,在掌心蜿蜒。   见穆朝终于移开手,军部那人连忙双手递上控制枢纽。   那是一个嵌了蓝色宝石,极精致小巧的机甲控制装置,被隆重包装,小心翼翼地递到顾流缨面前:“流缨殿下,您可以将精神力输入进去了。”   顾流缨却没有接过那个枢纽。   他微笑着,看着那颗蓝色宝石,看着上面倒映出来的穆朝倒影,又看着穆朝苍白的指尖和垂下的脸庞。   他看了很久,久到那人疑惑地抬起头,想再提醒顾流缨一次时,顾流缨突然开口了。   “殿下。”   他笑得很惬意,很自然,语气也平静,像在问天气:“您想要我的机甲吗?”   全场寂静。   军部的人张大了嘴唇,顾留钧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顾流缨。   穆朝抬起头。   在顾流缨进来之后这么久,他终于认真对上对方浅色的瞳孔。   穆朝看着顾流缨含笑的眼睛,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   脊背爬上一片战栗,穆朝急切地说:“你想……”   顾流缨重复:“殿下想要吗?”   穆朝怔了怔。   他垂头,看着那镶嵌蓝色宝石的装置,额发遮住他的眼睛,只露出一张被血染红的苍白嘴唇,分辨不出情绪。   许久,他点点头。   “殿下!”自始至终都因震惊而没有说话的顾留钧失声道:   “阿流,你在想什么?那是陛下的礼物!殿下,你也是,你们在做什么——”   “好啊。”   顾留钧骤然收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看他笑容温和,眉眼漂亮,心里骤然升起一股寒意。   顾留钧第一次看不透自己的弟弟。   “如果殿下想要,我可以让给殿下。”顾流缨说。   穆朝的眼睛亮了:“你——”   “只要殿下允诺我一个要求,无论以后我说什么,殿下都要答应我一次。”   “如果殿下愿意,可以向我发起挑战。殿下赢过我,我就会亲自去求陛下,将机甲赠予您。”   这意外太突然。如果是往常,穆朝定会仔细思考,分析清楚利弊之后再谨慎对待。   然而今天不一样。   这是他的机甲。这是陪他整整十年的机甲。   它被放上了天平一端,对穆朝来说,无论天平另一端放上了什么,都不可能撬动这台机甲一点重量。   “好。”穆朝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不行!”顾留钧沉声说:“阿流,那是军备部所有人,耗费两个月的时间才完成的机甲,里面一应设施都是配合你来做的,绝没有换人的道理。”   “殿下,请收回你的话,这是阿流的机甲,与你……”   顾留钧顿了顿,语气冷酷:“毫无干系。”   穆朝的手臂忍不住抽了抽。   ……毫无干系?   是。的确。就像顾留钧说的,那是顾流缨的机甲,和他确实没有关系。   没有一点,半点,关系。   血腥味愈发浓烈,穆朝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其实也不是很严重,只是像被人一把推进水里,整个人都被淹没,无论手臂如何挥动,都像是石头一样慢慢下坠。   那么努力伸出手,看到的,也只是黑暗而已。   他当然没有溺过水。   只是这一个瞬间,就这一个瞬间,他觉得水面已经没过他视线。每一次痛苦的呼吸,都看到一个个气泡涌过来,再一个个炸开,尖叫着大笑,对他说。   说你好没用。   说你不要脸。   说你真是不识好歹,痴心妄想,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你天真,说你愚蠢,说你该乖乖闭上嘴,默默离开,不要再在这里丢脸。   最后一个气泡炸开,穆朝回到了现实。   用了很多很多力气,他才敢抬起头,看了顾留钧一眼。   只那一眼,顾留钧忽然怔了。   明明那眼神还是平静的,像一层薄薄的冰,冰下却滚着说不出口的伤痛,欲说还休的悲哀。   一眼望去,哀莫大于心死。   他连被恨都不配,只能得到这一点不屑的怨忿。   “……”   顾留钧如鲠在喉:“殿下……”   “你说我可以向你提一个要求。”穆朝轻轻开口,此时顾留钧终于发现他唇上残留的血迹,听到他语气中的沙哑。   “我现在,请求你——”   “别阻拦我,顾留钧。”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对方。   他以前从没想过,他会这么称呼对方。   原来无论多荒谬的事,都会有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明天会在22点更新~最近在调整更新时间,会尽快稳定下来,不好意思。 第13章 输赢   帝国素有比试。   通过挑战得到什么是帝国常有的风俗,最盛行的时候甚至有生死战,以性命为代价换取自己想要的物品。   一般来说,正式的挑战需要有见证人,此次穆朝和顾流缨由顾留钧见证,分为三部分来进行。   第一项,通常为精神力资质的测定。通常来说,帝国人民的精神力只会在成年前有所波动,并且波动幅度很小,这一部分一般都是虚设,赛前就知道结果。   第二项,为精神力和机甲匹配度的测试。这项测试的测定方法很多,最常见的正是穆朝与顾流缨一同练习的射击训练。   最后一项,为实战测试。双方采用相同等级的机甲,在限定场地内进行实战。   不过十几分钟,训练场内外站满了人,顾留钧沉着脸站在场内最高台上。   他揉了揉眉心,暗暗咬紧了牙。   他并不担心顾流缨会输,但却仍然十分恼火。   那个穆朝,以前私底下诋毁谩骂阿流便算了,现在居然敢大庭广众之下抢阿流的东西。   还有阿流……   顾留钧怒火中烧,愤怒里,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哥哥,开始吧。”他听见顾流缨在场下喊他:“我和殿下准备好了。”   在挑战中,见证人是必须绝对中立的。顾留钧勉强对弟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完了前期流程,便让人推上第一项测定需要用的仪器。   精神力检测仪。   穆朝望着那个仪器,面容无悲无喜。   “主人,您还没有完全抵达S级……”17在精神海里悄悄担忧。   穆朝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是挑战方,所有测定都必须先上,仪器一准备好,他便站了上去,将缠了绷带的手放进仪器里。   ——他的后背猛然升起一股凉意!   就如有只毒蛇在身后虎视眈眈,一股强烈的被窥视感燃起,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很遥远的地方,恶毒又冰冷地盯着他。   穆朝一瞬间僵硬了,他微微闭了闭眼睛,而那股冷意忽然却消失了。   ……错觉?   他手心渗出汗水,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仪器外探的部分。   场外议论纷纷,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角斗场里纤细单薄的背影,一个个交头接耳,面上都是看好戏的兴味模样。   “这位殿下之前不是上不去C级的机甲吗?”   “什么?!那精神力等级必然不到C级,甚至可能没有D级啊。”   “皇室的精神力等级通常都是最高机密,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公开的。”   “这位能算是‘皇室’吗?陛下都……”   “别说了!仪器动了!”   众目睽睽之下,仪器最顶端的转盘指针不停前移。   伴随着针尖转动,顾留钧瞳孔紧缩,原本沉着不悦的冷峻神情猝然破碎——   在所有人震惊的视线中,仪表缓缓转过一整圈。   整个训练场,一时间陷入无声的寂静之中。   原本那些面露戏谑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所有人都直直地看着那仪表盘上的指针。   它仍然在走。   虽然很慢,但它未曾停下。   宛如风雪中踽踽独行的旅人,黑暗里孤独求索的归乡者,用最痛苦最执拗的深情,一步步地往前,再往前。   ——这代表什么?   所有人头皮发麻。这代表什么?他们简直不敢想象背后的意义。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指针,看着它艰难地往前。   只有一旁的顾流缨忽略了那根细细的针。   明明他才是这场闹剧的主角之一,注意力却全然不在仪器上,反而紧紧盯着穆朝。   很痛吧。   顾流缨目不转睛地看着穆朝染血的袖口,又看到他苍白沾血的嘴唇,心跳越来越快。   他跟着穆朝训练好几天,是整个场内最了解穆朝实力的人。   那些人这么震惊,他却毫无波动,甚至更关注穆朝唇边一点血痕。   是咬破了舌头吗?何必呢,只是一具机甲而已。   脸也越来越白了,强迫自己提升精神力果然也很痛苦吧,为什么这么想要那台机甲呢?那台机甲有什么特别的呢?   如果真的很特别,那该怎么办?顾流缨掩住唇边的笑意,只觉得苦恼。   明明殿下特别的人,应该只有他才对。   那根针终于缓缓停了:   一又四分之一圈。   这是帝国最精准的仪器,半圈为B级,一整圈为S级。据说当今皇帝能够转动仪器整整三圈。   而穆朝,那个连C级都不到的人,居然跨过了S级的界限。   旁观者全部震惊得失语。   这样的精神力,怎么可能连C级机甲都上不去?二次发育?隐藏实力?   ……那明明该是个废物才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跨过如此神圣的界限?!   而高台上的顾留钧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僵硬地喊:“……S级,下一位。”   顿时所有人又望向顾流缨。   万众瞩目之下,他浅浅笑着,走上前去扶了扶穆朝的手臂,满意地感受到手心下对方的颤抖。   “殿下,”顾流缨微微蹙眉:“您还好吗?”   穆朝摇摇头。   他面如白纸,脆弱得像一捧飞逝的余烬,却跟顾流缨说没事。   17素来机械平稳的声音难得焦急:“主人,您的精神力没有稳定,这样强行释放出来测试会出事的!”   穆朝喘口气,勉强站定,并不理17,而是死死地望着仪器的表盘。   顾流缨已经放手进去了,那根指针也开始移动。   与穆朝不同,那针锋很轻易地转到一圈,而又轻巧地往前挪动,很快过了四分之一的位置便不动了。   穆朝没有表情。   场边人的议论声渐渐大了,顾流缨将手抽出来——他显然还有能力往前。   台上的顾留钧判定顾流缨胜利,顾流缨欠了欠身,走到穆朝旁边,这次是穆朝一把抓住顾流缨的手,声音很低:   “……你没用全力。”   “毕竟要为后面准备。”顾流缨没有甩开穆朝,反而凑近了:“殿下,如果我赢了怎么办?”   “……”   穆朝松开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第二项射击训练。这一项要更明朗,顾流缨跟着穆朝在这个项目上练了这么久,别说赢了,连他半成水平都达到不了,穆朝很轻易地胜了。   他赢下比赛时,场外的哗然声如海浪般涌起。   难道奇迹要在今天发生么?旁观者脸色难看,不少人手都在抖,看着场内这场逆转的闹剧。   难道那个废物,真的能够胜过他们最珍爱敬重的顾流缨殿下么?!   没有人敢想象。   可这一可怕的念头却浮现在所有人脑海里。   ——或许,穆朝真的会赢。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最后一个项目,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场中两个人,不敢发出嘈杂的声音。   顾留钧:“双方需要使用同样的B级机甲,在五分钟内决出胜负。胜利的方式有使对方丧失行动能力和使对方离开场地。”   “点到为止,如果我判断赛中有出现伤亡的可能性,我会马上阻止。”   场地很大,B级机甲多为厚重大型的款式,相应的训练场地也更大。   穆朝站在场地的一侧,看着面前铁色的机甲,轻轻把手贴了上去。   好冰。   然而,一丝灼热从穆朝心底里升上来,指尖明明被机甲外壳冻得发白,却忍不住用力,紧紧地贴在那外壳上。   他利落地一翻身,猫一样钻进了驾驶舱。这是公用的B级机甲,驾驶舱不怎么宽敞,也说不上先进。   然而穆朝坐在里面,宛如坐在宝座上的神明。   冰白的指尖轻轻按下操控板,一息之间,淡蓝色的光流网络状向四周逸散,瞬间将穆朝裹在中心,像是一个温暖的蛋壳。   穆朝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不会赢。   无论是谁来,无论是什么机甲,无论是什么规则,你都不会赢。   别的任何事都好,父皇忘记他也好,小顾讨厌他也好,哪怕全帝国、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也永远有一样东西,绝对不会离开他。   穆朝猛然睁开眼睛,璀璨的鎏金瞳孔被幽幽蓝光映亮。   与此同时,高台上顾留钧厉声命下:   “比赛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14章 狂热   五分钟倒计时,第一秒。   一股白炽光猛然炸开,连一道呼吸都没有的时间,外壳极其厚重的机甲骤然推进,宛若幻影一般越过半个场地,直逼另一台机甲身前!   然而另一台机甲也相当快,反应极其迅速地抬手格挡,撑住穆朝机甲一记重拳,而后掌心张开,机械一层层坍塌收缩,射出一颗圆形球体。   ——轨道弹!   场外已经有人激发出机甲护臂阻挡,所有人紧盯场内:   躲避?还是迎击?这么快的速度任何武器都追不上!那就只有闪避——闪避不及时,这一战就结束了;但若是闪避,无疑是失了先机!   然而跌破旁观者眼镜:   穆朝一点未躲。那具铁色机甲收回手,玩闹般拦在那弹药旁边,旋即下一刻张开五指!   它毫不犹豫地握住那颗圆球,掼在顾流缨机甲脸上!   “怎么可能!”有人失声喊:“那个怎么可能被拦回去——”明明是一碰到就会爆炸的东西!   “——嘭!!!”   爆炸声猛然响起,不少人下意识护住头脸,也有人坚持注视着爆炸,却悚然发现那具铁色机甲消失不见了。   “后面!”站在高台上的顾留钧尖锐一指,所有人随他的声音望去。   在漫天的爆炸中,那具铁色机甲丝毫未停,仿佛没有重量一般轻盈跃起,转瞬间跳到顾流缨机甲背后,又极重一踹,硬生生将对方踢到三十米开外。   ……那应该是以笨重著称的B级机甲吧?   场边某人后背发凉,听见旁边的人的呢喃声:“……不可能……”   怎么可能?   要怎样的精神力和机甲适配度,才有可能将这样的铁块用得如臂使指,宛如自己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被踹的机甲反应相当及时,一个标准的落地动作翻身单膝下跪,两只掌心张开连续向外发射激光。   好!反应足够快,叫好声正要响起,场内穆朝却轻巧地绕开,最后那些流光居然未能擦过穆朝机甲分毫。   他一边闪避,一边再次用最快的速度俯冲而去,姿态迅猛如天空上傲慢的白鹰。   顾流缨见此不见效,反手抽出机甲身后的光刃。   远攻不行自然要换近身战!   然而穆朝仿若视那光刃为无物,再一次反重力般一跃而起,掌心张开射出炮火将那刃锋弹开,从背后安然落到顾流缨机甲上方。   双手举起,铁色的指尖贴在亮着光的双眼旁边。   看上去轻轻一点,却发出崩裂的声音。   抚摸对方机甲头部两侧,仿佛爱抚情人般柔软的动作。   顾留钧脸上落下冷汗:   胜负将明。   驾驶舱内,穆朝看着显示屏中对方机甲头颅上部,金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只燃烧着熊熊烈火,仿佛一把被圣火淬炼千年的金剑,如此锋锐,灼灼夺目,熠熠生辉。   ——这不该是一个废物该有的眼神!   下一刻,全场人都看见,那双手毫不犹豫地翻转,一声“咔哒”声响起——   一颗球状的铁块,重重砸在地上,发出轰隆巨响。   所有人都噤了声,看着场内,表情如梦游。   ……结束了?   谁赢了?   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除了穆朝。   驾驶舱里,他仰起的脖颈勾勒出一条张如弓的曲线,喉结也跟着滚动,发出轻微的喘息。   显示屏里,他清晰看到,顾流缨机甲的头部,被他硬生生拧了下来。   战斗终结。   这个赌约,是他赢了。   穆朝闭上眼,听见身边潮涌般的惊呼声。   “……”   顾留钧站在高台之上,素来冷漠的眼睛惊涛骇浪。   他甚至说不出话,只能与场内其他人一样,怔怔看着场上的那具铁色机甲。   说是天才,还不能够形容。   如果要给一个形容词,   那大概会是——怪物。   直到顾流缨机甲身上的亮光全部灭掉,四肢也颓然落下,顾留钧才如梦初醒:   “穆朝胜,”他梦游般呢喃:“用时……三十四秒。”   全场喧哗四起。   驾驶舱内,穆朝握紧了操作柄。   哪怕谁都离开,哪怕这个世界就此忘记自己,机甲也不会。   这是他的灵魂,他所有沸腾的血液。   他那冰封一样的外表中,永远炙热、燃烧、不停奔流的那一层火。   这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他决不允许谁夺走,决不允许谁侮辱。   这里所有人都不行。虫族不行。世界不行。   哪怕是这个众星捧月的主角也不行!   在所有人敬畏的目光下,驾驶舱缓缓打开了。   穆朝从里面跳下来,缓缓走到顾流缨机甲前。顾流缨已经打开了舱门,此时被卡得躺在里面,与穆朝对视。   顾流缨:“殿下赢了。”   “嗯。”   顾流缨:“三十四秒。”   “嗯。”   一阵笑声响起,穆朝疑惑地抬起头,看见顾流缨脸上放肆的笑。   他笑得很夸张,很大声,笑到眉心都皱紧。   “殿下,赢了也不想说点什么吗?”穆朝等顾流缨笑了很久,等来这么一句话。   他偏偏头,显得很困惑,一双眼睛明明白白地写着:有什么好说的?   “好,好。那就不说了。”顾流缨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脸上还挂着过分张扬的笑容:“二比一,殿下赢了我,我愿赌服输。”   “嗯。”穆朝心中一块大石落下,方才过度使用精神力的后果也返上来,眉心抽抽地疼。   他伸手去按,无意识中对上顾流缨视线,手忽然一顿。   ……那该是多么疯狂的眼睛。   一大片不可理喻的狂热,全堆积在顾流缨眉眼蔓延的阴影里。它们纠缠着、咆哮着,要把穆朝的一切吞噬殆尽。   可等穆朝再仔细望去,只看到他温煦的一点微笑。   “去找陛下吧,殿下。”   顾流缨笑着,灿烂得要命。他高高兴兴地说,“这个机甲,现在是您的啦。”   ——才怪。   他顶着这么无害的表情,却怀揣着滔天的恶意。看着穆朝希冀的眼神,他想,他的殿下是这么天真,这么好骗。   好骗得他都快觉得不忍心了。   可惜,也只是一点不忍心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今天18点更,明天22点~ 第15章 碎裂   顾流缨从自己的侍女中挑了一个,让她将赌约告诉陛下,请他裁夺。   等待期间,顾留钧仍然残留在震惊中,拧着眉看着穆朝,对方却始终不和他对视。   那位似乎身体就没恢复过的皇子殿下垂着头,独自一人靠在一旁,好像在给自己打绷带。   他用一只手笨拙地给另只手臂系绷带,神思还有些恍惚,雪白的绷带杂乱地捆在他手上,像索命的囚索。   顾留钧凝视他一会,撇开了头。   没过多久,有人喊他们去见皇帝陛下。   仍然是上次的接待室,仍然是安然居于高座上的穆渊行。   他白皙的指尖把玩着那枚嵌着蓝色宝石的装置,问顾流缨到底怎么回事。   顾流缨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清楚了,甚至话语间把责任都揽给了自己,言辞恳切地祈求皇帝能够同意他们的赌约。   他愿赌服输,请求将R9017给穆朝。   “是吗。”穆渊行漫不经心地听顾流缨为穆朝说好话,在听到他说“殿下只用了三十几秒就击败我”时摆了摆手。   顾流缨噤声。   始终低着头的穆朝感到穆渊行的视线在他脊背上掠过,刺得他发疼。   “S级……”穆渊行谓叹,视线从阶梯下一群人转移到自己手上那块枢纽。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那颗被人哄抢的机甲控制枢纽,将它握在手心里,随后——   他松开了手。   那枚有着蓝色宝石光泽的无价之宝,被穆渊行如丢弃垃圾一样,狠狠摔在地上。   他是帝国最强者,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是顶级素质。   此刻用力一摔,那装置连一点缓冲都没有,转瞬就砰然碎裂,炸成无数小块,在阶梯上轰然弹起。   顾留钧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些碎片。   他甚至脑子一片空白,一时半会无法处理眼前的景象。等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去看顾流缨的脸色,却发现对方看起来和自己一样震惊。   视线再顺过去……   穆朝。   那个今天一鸣惊人的废物,不,新生的S级脸上没有一点波动。   一双金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那些碎片一点点滚下台阶,最后滚到他脚边。   半片碎开的蓝宝石,轻轻摔在他脚边。   对于一副机甲来说,它们的控制枢纽在刻印精神力之前是绝对不能有任何损坏的。   这个控制装置是起承载机甲“意识”作用的,而在刻印精神力后,机甲会以主人的精神力为载体,相应的,控制枢纽也就没有了用处。   然而,在没有精神力刻印的前提下——   一旦它碎了,就意味着这台机甲的“意识”被摔碎了。   它再也不能和任何人有共鸣,不能听任何人的指挥做出动作,不能跟随任何人上战场,更不可能杀死任何一只虫族。   换句话说,R9017,在这一刻,就变成了一块废铁。   穆朝的嘴唇动了动。   他从脚边开始,一点点顺着往上看。   那四分五裂的蓝色宝石和银色碎片,散落这么多级台阶,在阳光之下,竟折射出一道道璀璨的亮光。   在这样的亮光下,穆朝觉得自己什么都想不到。   只有痛。   只有心都要被撕碎的痛苦,在全身上下奔流、咆哮,好像势必要把他每寸血肉都吞噬掉,才能熨平其中半分。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机甲碎了?   它应该是坚硬的,强大的,像一堵厚重而沉默的墙,或者一副能隔绝全世界的盔甲。   它一次又一次保护穆朝,将他小心裹在自己身体里,无论穆朝想要多快的速度、多强的力量——它都能做到。   但穆朝却没有保护好它。   那些碎片还发着光,穆朝听到阶梯上高高在上的皇帝高高在上的声音:   “是什么让你们有了这种错觉,认为我送出去的东西,你们会有处置的权力?”   全帝国都敬畏无比的暴君随手拈起一粒碎片,看阳光透过它散发出来的盈盈蓝光:“从一开始,你们就只能选择接受,”   他毫不留情地将那粒碎片碾成齑粉,任那些粉末在空气中散开。   “或者毁灭。”   夜晚,穆朝坐在床尾。   他呆望着窗外一帘幽幽的夜色,两只手叠在一起,像半开的花一样拢起。   而手心最中间,是一块蓝宝石碎片。   “主人……”17犹豫地探出来:“您……还好吗?”   穆朝不回答。   他指尖颤了颤,将那枚碎片握在手中央,迟来的珍惜。   “主人,”17担忧极了:“您没有吃晚饭,今天又过度使用精神力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没事。”穆朝的声音很空白:“我没事。”   “……”17沉默一会,又说:“至少吃点东西吧。”   穆朝没回他,只是将双腿撑起来,整个人缩在床上。忽然他问道:   “你之前和我说过,小顾、父皇……所有人的灵魂,都和我认识的一样。”   “那,‘穆朝’的灵魂呢?”   这个在传闻中疯狂、善妒、行事恶劣、被称为废物的孩子,他的灵魂呢?   近来与穆朝互动越来越多、回答问题也越来越快的17沉默了。   “主人,”17的声音变得艰涩而机械:“系统无权强行夺走角色体内的精神、意识及灵魂。”   “……他是自愿离开的。”   穆朝听了,没说话,只扯扯嘴角。他凝视着手心里那块碎片,边缘好锋利,快划破掌心。   “17,”他说:“R9017,以前是父皇送给我的。”   “……我知道。”   穆朝没问17是怎么知道的,自顾自继续说:“这是我10岁生日的礼物。”   我很珍惜它,它也很珍惜我。   他的声音变得破碎:“我成年之后,除了父皇,没有人能赢过我和R9017。”   “我知道。”   “……”穆朝笑了笑,脸色比被风吹皱的纸更苍白:“你知道吗?”   “17,”穆朝说:“父皇以前说他爱我。”   穆渊行抱着他,嘴唇贴在他额头上,然后说爱他。   ——他的父皇真的爱他吗?   如果是真的,那么对待这个世界的“穆朝”,他怎么忍得下心这么做?如何忍心,才能放纵他“自愿离开”?   一旁默默守候的17,尽管听不见穆朝此刻心声,却也能从对方凌乱冰冷的思绪中窥见一点末微。   他忧愁地在精神海里转了几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闭上嘴。   按照系统守则,其实这时候有很多种办法处理,比如强制安抚情绪啦,比如直白点告诉宿主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剧情故事啦,比如……   可17着实说不出口。   或许面对别人,17还能正经以待,公事公办,冷冰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   可唯独穆朝……唯独他的主人,   他做不到。   他看着穆朝这样,哪怕只是眉眼里露出一点落寞,都觉得痛得不能呼吸。   或许主人应该离开这些人,17忽然想。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他马上就认同了。   如果主人愿意离开这里——   他的想法还没说出口就中断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来敲响穆朝的门。   “殿下,”侍女垂手立在门侧,“陛下找您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16章 脸红   穆朝茫然地看着她进来,在门口对他欠身。   “殿下,”最近对他态度略有和缓的女子说:“陛下请您过去,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穆朝反应不过来。   窗外天光大盛,看起来像是中午,穆朝第一次睡到这个时候。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睡过头了,竟然有这种幻觉。   “陛下下令十二点准时开始,”莉安欠身:“您还有二十分钟洗漱。”   “……”看来不是做梦。   恍若梦中一样洗漱、换衣,又跟着卫兵到主宫——居然真的是去餐厅——穆朝直到来到餐厅门前,才感觉自己恢复点理智。   父皇怎么会让他来?穆朝迟来地思索着。   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这种问题了。大门在面前缓缓打开,穆朝抬头一望,就能看到餐桌最前端的男人。   穆渊行已经坐在那里。   整张餐桌只有他一人,周围站满了仆从。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来,与穆朝对视。两双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睛,一个呆怔,一个兴味。   “过来,在这里坐下。”皇帝的指节敲了敲左手边最近的一个位置。   餐点一道接着一道被端上来,每一盘都极其精致。   餐厅里一时间只有杯盘碰撞的声音,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穆朝坐在座位里,机械般切割着手下的食物。他坐在餐桌的最前端,穆渊行离他的距离不超过一米。   这是除了被扇耳光那次之外,穆朝离穆渊行最近的一次。   这个认识让他无意识中绷紧了手臂,连下颌的线条都是收紧了,平添几分少年人的清瘦倔强。   穆渊行打量着这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这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从穆朝清秀的侧脸一点点看到高挺的鼻梁,饶有趣味,兴致盎然。   随后他说:   “你不是那废物。”   穆渊行的语气平静又戏谑,仔细听去,带着质疑的冷意:“你是谁?”   穆朝握着餐具的手僵住。   他答不出话,只能木木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脑子一片混乱。   而在这关口,穆渊行却忽然低下头,像忘了刚刚自己在说什么,专心切割食物。   “……”   穆朝的眉心一点点皱起。   他掩饰一般垂下脸,在食物快被他切碎之后,一股诡异而似乎有迹可循的猜想,在他心里缓缓浮起来。   “17,”他在精神海里问:“交易准则第三条,交易双方不得以任何方式强制干扰角色主观意愿,是么?”   17闪了闪:“是的!”   他在穆朝精神海里转了转,小心看了看一旁的穆渊行,犹豫着小声问:“……主人,怎么了吗?”   穆朝垂下眼。他沉吟半晌,还是摇摇头:“没事。”   在17察觉不到的精神深处,一股浅浅的忧虑慢慢升上来,积淀成沉沉的不安。   他将刀叉握紧,花了点时间,手才继续动了起来。   后来偶尔穆渊行也会叫穆朝过去。   这天去见过皇帝,穆朝没有急着回房间,而是在主宫的花园里逛了起来。正当他给17介绍到第十三种花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喊声。   “殿下!”   远远地,一个男人朝穆朝走来。他手臂上搭着一件军部的制服外套,身上衬衫笔挺工整,连头发都一丝不苟。   男人走近他,笑着问:“您怎么在这里?”   “上校。”穆朝点点头:“闲逛。”   “陛下的花园确实是散步的好地点,殿下眼光独到。”   穆朝看看他,直白问:“上校找我有事吗?”   “没有什么事,”许乌文没有因为他这有些不耐的问句而不虞,只摇摇头,说:“只是远远看见殿下,想与您打声招呼。”   “您之前与顾流缨殿下在训练场打赌的事,军部这几天一直有人传。我很后悔那天没有去护送R9017,没能一睹您和顾流缨殿下的风采。”   “……侥幸而已。”穆朝垂下眼,收回抚弄花瓣的手:“我先……”   “什么赌约?”   光天化日,平白多了一道声音。   许乌文和穆朝同时朝发声处看去,只看到喷泉后蹿出个人,金发碧眼,一脸傲慢的疑惑:“你和流缨打赌?打什么赌?”   他又是从哪里来的?   夏恩几步走到穆朝身边:“赌什么?你又和流缨作对——”   “希特里阁下,”没等穆朝说什么,许乌文温声打断他:“据我所知,是顾流缨殿下先提出的约定。”   “……”夏恩的耳垂红了一大片,他瞪向许乌文,又瞪回穆朝:“流缨,流缨这么做是看得起你!”   他扬起下巴,显得十足嚣张:“所以呢?流缨怎么击败你的?又从你这里拿走什么东西?”   “让我猜猜?你不会又输了块防护石吧,”夏恩嘴叭叭的,一时间另两人只能听他说话:   “那你也不用太伤心,那种便宜货,你想要我都可以白送你……”   “阁下,”许乌文叹气:“最后是殿下赢了。按约定,顾流缨殿下要将机甲R9017转赠给穆朝殿下,但陛下不同意这场赌约,最后作废了。”   “……”夏恩缓缓扭回头看许乌文,又缓缓扭去看穆朝,动作僵硬如机械人:“你赢了?”   穆朝没避开他的视线。   “你赢了?!”夏恩的语气活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   “怎么可能——我就说为什么流缨在禁闭,我想见他都废了好大功夫!”   “你们还赌那台机甲?那可是陛下赐予的,你们还敢赌……所以陛下作废了吧!”   想通这一出,夏恩又有些洋洋得意了,他说:“我看你就别肖想了,那种东西怎么轮得到你。”   许乌文眉心轻皱一下。穆朝面无表情,甚至走了神:说不定夏恩说的是对的。   他或许确实,配不上那台机甲。   “希特里阁下,殿下是堂堂正正取得的胜利。”   “三局两胜,殿下赢得了射击和实战的胜利,并且在最后一战中,仅仅用34秒就击败了对手。”   “陛下废除赌约必然有陛下的考虑,但希特里阁下,还希望你收回前言。”许乌文神情淡淡:“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A级,还没有讽刺S级的权力。”   在军部里,许乌文脾气好性子佳是出了名的,无数家族盯着他身边空缺的位置想往里塞人。   这是夏恩第一次看到许乌文这样严肃、这样长篇大论地讲述什么,他不禁有些呆了。   呆了半晌,夏恩终于微微低下头,移开视线:“……赢就赢了,我又没说他不能赢……”   他嗫嚅片刻,转瞬眼睛又亮起来,直直盯着穆朝:“还有,什么‘S级’?”   穆朝一句话都不想说。   然而许乌文还是非常贴心地解释:“在第一局中,殿下的精神力测试中,仪表走过了一圈。”   如果说之前许乌文说的话,夏恩还姑且可以当作有水分、顾流缨经验不足一时失足正常来处理,那么这句话他就一点半点都不能忽略了。   “……怎么可能,”夏恩喃喃:“明明是连C级机甲都上不去的人……”   S级,在全帝国人的心目中,几乎可以与“神圣”划等号。   在这个精神力为尊的世界,S级,甚至更高的等级,牢牢占据了话语权和最庞大的利益。   夏恩自己是A级,已然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他自认同龄人中自己也算得上优秀,尤其是在平庸的贵族子嗣中,他怎么也没给家族丢脸。   但眼前这个废物皇子……   眼前这个人,名为穆朝的人:   他转动了仪表盘足足一圈。   夏恩抿紧了嘴唇,好半晌没说话,只盯着穆朝。   此时他褪去方才的高傲和自我,定定看着穆朝,视线专注而柔和:“是真的吗?”   “许上校说的都是真的吗,殿下?”   穆朝茫然了一瞬。   他抬眼,看着表情严肃的夏恩,点了点头。   旋即,穆朝看到少年过分白皙的脸上,从耳后开始慢慢变红,逐渐红到眼尾鼻尖,最后整张脸都溢满了浅浅的淡红。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17章 劣等   穆朝的心情已经不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了。   他看着夏恩涨红得快要滴血的脸,眉心皱了皱,对许乌文说:“麻烦你带他去找医生。”   说完转身便走。   结果还没走出两步,手臂就被扯住。   穆朝一回头,看到夏恩紧紧抓着自己,语序颠三倒四:“怎么、你别……你站住!”   “……”穆朝顿了顿,打量这人片刻,语气毫无波动:“你脸红成这样,可能有什么问题,还是跟上校去找医生看看比较好。”   夏恩听到一旁许乌文轻轻的低笑声。他感觉自己连指尖都发烫了,却还是死死抓住穆朝:“我不找医生——你先别走!”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抓紧穆朝:“你怎么会变成S级?你明明以前就是C级!”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流缨早就跟我说过了,你连C级机甲都上不去——”夏恩说到这里一卡,语气古怪地慢下来:“……你隐藏实力?”   穆朝瞥他一眼,眼睛里空空荡荡:“与你无关。”   ……夏恩竟无法反驳。   他嘴唇张张合合半天,就是说不出反驳的话,最后只能不甘不愿地松开穆朝的手:“不说就不说,不就是隐藏了一点能力吗,谁在乎啊……”   嘴上说着这种话,视线却飘来飘去,于是听起来变得没有底气,反倒像是在抱怨。   他别扭半天,对穆朝说:“对了,流缨说,如果我遇见了你,让我转告你。”   “……什么?”   “说希望你有空去看看他。”夏恩撇了撇嘴:“他出不来,没办法见你。”   “鬼知道为什么流缨这么惦记你,”夏恩抱怨:“我去看他,他就让我给你带话,真是气死了!”   他愤愤一甩手,转身就走。   许乌文担心这位准公爵胡作非为,歉意地朝穆朝笑笑,也跟着离开了。   又是一周,穆朝换上侍女莉安准备好的正装,再次被领去皇帝专用的餐厅。   今天皇帝叫他过去的时间比以往都晚,此时夕阳快要完全落下,天边还是一大片橘红的亮光,像一层层薄薄的鎏金。   卫兵带他到餐厅门口,与餐厅的佣人交谈片刻,告诉穆朝此时晚餐还没开始,殿下可以先在附近逛一逛。   穆朝不置可否,只点点头。   他站在餐厅门口半晌,看着夕阳没下地平线,才缓缓走过走廊。   这里是皇帝居住的宫殿,却意外地没有什么卫兵。大概是如果是皇帝都应付不了的敌人,那全帝都的卫兵加起来估计都顶不上用。   也是这个原因,一路上穆朝畅通无阻,偶尔遇到一两个洒扫的佣人,他们也是匆匆走过,不敢看他一眼。   等他逛过前半,到了宫殿后半部分时,穆朝看到一扇半掩的门。   或许是夕阳太好,或许是这座宫殿实在太熟悉,穆朝一时沉溺于这安宁静谧的氛围,轻轻推开那扇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   刚刚走进来,穆朝脚步微微一顿:   这是整座宫殿最核心的房间,也是最中心的位置——穆渊行的寝宫。   皇帝日常起居作息、最毫无防备的时间,都是在此度过的。   穆朝后背绷紧。他下颌都收成一条线,下意识巡视四周,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出去时,却被眼前一片璀然留住目光。   一大片幽远深邃的亮光。   穆朝怔然地凝望着房间一角。整个房间都是昏暗的,只有那一处闪烁着微微的幽光。   无数颗圆圆的小球在里面旋转、徘徊,有些十足快,有些又跟静止了似的,一颗又一颗组在一起,旋即又一组一组地嵌合。   ——那是帝国的缩略模型。   几个星系,连同他们的无数颗星球,被微缩成一个仅占据四分之一房间的模型,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神秘而庄严的微光。   穆朝几乎看呆了。   他望着那模型许久,低头一看,看到模型前边搁了张沙发,地上又散落着几颗圆圆的小球,估计是还未来得及做完放上去的行星。   他下意识走过去想捡起那些星星,却在靠近沙发时一顿。   一道浅浅的呼吸声,在穆朝耳边响起。   他缓缓抬起头。   一张脸,一张五官标致眉目英挺的脸,安安静静地埋在黑色的发间。   白皙光滑毫无岁月痕迹的皮肤,长而直的睫毛,都随着呼吸微微的起伏。一双眼睛形状姣好,闭上时居然有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平和,除却浑然自成的高傲,那些足以刺痛人的冷淡丝毫不见。   ——穆渊行。   穆朝停在沙发前。   他的手还保持着伸向地板的姿势,而眼神却避无可避地望向沙发上的男人,与对方鼻尖的距离不超过二十厘米,呼吸都要撞上。   穆朝这几日宛如灰烬般冷掉的心,突然急促地跳了跳。   他强行按下心跳声,悄无声息地捡起那几颗圆球,将它们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缓缓往身后退,正想退出房间时,还是忍不住扭头一看:   这一看,就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   黑发金眼的男人倚靠在沙发上,静静望着他。   他与穆朝的视线相对,目光冷静得不像是刚醒来的人,那股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又攀上他眉眼,在他目光中,穆朝好似一只蝼蚁。   在穆朝僵住的视线里,穆渊行忽然伸出手,抚上了穆朝的下颌。   动作如此轻慢,像路过一只脏兮兮的野狗,随手摸一摸绒毛,就算得上降尊纡贵。   几只带着茧子的指尖,随意地托住他的脸侧。   穆渊行手臂轻轻发力,就将十几岁的少年往自己这边拖了过来,距离近到穆朝能体会到对方呼吸的温度。   他的神经简直要绷成一根线——   “真奇怪,”穆渊行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你到底混了谁的基因?长得这样不像我。”   穆朝的脑海一片空白。   搁在下巴上的手带着穆朝的脸左右转了转,穆渊行像是要把十几年的份都补回来一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穆朝的脸。   “眼睛,鼻子,下巴……都不像,”穆渊行的语气挑剔,转瞬又带上一点笑意:“不过——”   连笑声都冰冷,可动作却炽热。   那双手往下,穆朝感到对方的手摁上自己的嘴唇:“这里倒是很像。”   他的心漏了一拍。   一直僵硬的思绪终于缓慢地转动了起来。穆朝抬起手,抓住了穆渊行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腕。   “什么意思?”穆朝问他:“什么叫‘混了谁的基因’?”   穆朝有些混乱。   在他第一世的小时候,穆渊行就告诉过穆朝,说他是实验室机械繁衍的最高产物,是穆渊行自己的基因与帝国历史上历任战神伟人基因的混合,每一条基因链都记载在册、可以追溯。   穆朝自己不清楚他身上到底有谁的基因,但从头到尾跟进实验、亲自挑选每一条基因链的穆渊行绝不可能不清楚。   穆渊行看着穆朝抓着自己的手挑了挑眉。   见穆朝没有松开的意思,也不生气,只是带着笑意说:“我没跟你说过么?”   穆朝下意识摇摇头。   旋即,那只安抚他下巴的手松开,又猛然抓住他衣领——   穆渊行的眼睛与穆朝相对,两双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睛近到不能再接近的距离。   他听见穆渊行咬牙切齿的声音,恨极怒极,好像要把他撕碎。   “你不知道?居然敢在我面前说你不知道?”   “你哪来的胆子在我面前说这种谎?一个——劣等品!”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18章 身世   ……什么?   “你是那帮里希人用我的血肉,耗费足足三十年才造出来的废物。”   “用我的基因和不知道什么鬼东西混在一起,最后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战场上,让我白白养了十七年的劣等品。”   “现在,”穆渊行说,“你知道了么?”   穆朝搭在穆渊行手臂上的手僵住了。   废物?   ……劣等品?   他敏锐地抓住了这段话里的重点。   里希人,穆朝有印象。前世,穆朝是在历史课上学习到这个名词的。   据说,这是穆渊行登基后的第三场战争歼灭的对象,他们是与虫族勾结的叛徒,以基因改造为主要攻击手段……   基因改造?   穆朝的心停跳一瞬。   不,不可能。   他记得很清楚,里希人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就被父皇歼灭了,而那些所谓的基因改造技术根本比不上帝国,他们根本不可能培育出自己。   整个帝国,只有皇帝——只有他的父皇能完成那样的实验,给予他生命……   “你现在知道了,”穆渊行叹了口气,目光从之前的憎恶变成一种看着孩子淘气的无奈。   这一会他又是那个不屑于在他身上浪费感情的皇帝了:“饿了吗,回你房间吧。”   “陛下……”   “回去,”穆渊行加重声音:“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来这里。”   大门在穆朝眼前缓缓合上。   他呆怔地望着紧闭的门,望着上面繁复细密的花纹,一点一点蹲了下去。   伸出手,用指尖触摸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又缓缓收回来。   穆朝将自己蜷成一团。   他很小地缩在一起,将头埋进了膝盖。   …   夕阳彻底西沉,整片走廊都坠入黑暗之中。   穆朝一个人躲在门角的阴影里,没人赶他走,他便定定呆着,头也没有抬起来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喊他:“……殿下?”   穆朝耳尖动了动。   “您怎么在这里?”来人声音温和,语气诧异,急急地来碰他:“您有哪里难受吗?”   穆朝将头从臂弯里抬出来,一双金色眼瞳黯淡,倒映出眼前人的身影。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最后吐出干涩的答声:“……林——”   说话说到一半,穆朝改了口:“林知护卫长。”   蹲在他面前的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殿下晚上好,您需要我帮您叫医生么?”   穆朝安静地凝视他片刻,摇摇头。   林知有些为难。   他看着穆朝苍白的脸色和晕红的眼睑,无奈地笑了:“不看医生的话,殿下和我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诱哄想吃糖的孩子,听起来让人发笑,穆朝却怔怔发愣,盯着林知不放。   半晌,他伸出手,将手指搭在林知摊开的左手手心里。   某间偏殿,佣人鱼贯而入,放下餐点后又默默退出去。   “先吃一点吧,殿下。”林知体贴地帮他放好餐具:“这么晚了,您千万别饿坏了。”   穆朝沉默看着他。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甚至说他对他很熟悉。   曾经很熟悉。   林知,皇帝直属护卫队队长,据说是穆渊行的发小,陪伴穆渊行长大。   ……亦然,他也曾陪伴穆朝长大。曾经无数次,穆朝安安静静地睡在林知怀里,被抱去见穆渊行。   穆渊行总是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颊,穆朝往往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父皇一眼,又伸手去扯林知领口,小小一团,软软地喊他“林叔”。   但现在,他只能喊他一声“护卫长”。   “殿下有感觉好点吗?”林知还是带着穆朝熟悉的笑容,用穆朝熟悉的声音问:“最近降温了,殿下要注意身体,以后不要再像刚刚那样躲在角落了。”   他绝口不提穆渊行将穆朝赶出去的事,只抿着嘴唇笑:“殿下如果有心事,都可以同属下说。”   “别的不敢说,至少保守秘密,属下还是很在行的。”   穆朝还是不说话。   林知也不催他,耐心地等到穆朝肯抬起头。他安静地打量林知许久,问:“护卫长,您知道里希人吗?”   “……里希人?”林知对穆朝的提问表现出惊讶:“殿下,您怎么会问这个?”   “陛下刚刚叫我过去,告诉我说,我是里希人的实验产物。”   林知定然没想到穆朝会如此直白,他一时失语,半天才慢慢说:“是这样没错。”   旋即,他忧虑地皱起眉:“您怎么与陛下提起这个?您明明知道——”   林知骤然噤了声。   穆朝毫不放松,单刀直入:“知道什么?”   林知有些犹豫。   他为难地蹙起眉峰,叹了一口气:“陛下在十七年前就下令过封锁这件事的消息,您为什么还要提……”   电光石火,林知的话顿时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抬眼:“您……难道您不知道当年的事?”   穆朝摇摇头。   空气陷入微妙的沉默。林知的手都僵住,瞳孔缩成一线,怔怔望着对面那个瘦弱单薄的身影。   许久,林知才艰难地说:“……是我们的失职。”   随后,他缓缓讲述了十七年前的事。   十七年前。   这是穆渊行成为皇帝后亲征的第三场战争。敌人是里希人,帝国的叛徒。   如同前几场战役一样,穆渊行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不费吹灰之力便击败了对方主力部队。   直到最后一场战役。   到十七年后的今天,林知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将入冬的秋日,他跟随穆渊行打入里希人主力驻扎的星系。   一路上穆渊行视所有阻拦为无物,在他攻进最后一颗行星时的指挥塔时——   他看到了一个孩子。   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恐怕出生不超过一个月,有黑色的发和白皙的皮肤。在穆渊行的炮火将要将他摧毁时,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林知作为护卫长,始终紧紧跟在穆渊行身边,也是第一批看清那孩子长相的人。   也是那一刻,林知第一次看到穆渊行那样的表情,震惊,无言,愤怒,憎恶,还有——   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陛下将您带了回来,然后颁下了最高等级的令条,下令在场所有人都绝不能将此事外传。”   林知叹了一口气:“但当时那是最后一场必胜的战役,战士们且不提,随军人士就有无数,几乎是您现身的瞬间,整个星网都传开了……”   “然而陛下的命令自然是无人敢违反。这么多年,没有人敢提起,但没有人会忘记。”   “大概……已经变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穆朝听完,始终沉默着。   直到听到“秘密”时,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笑声:“但我不知道。”   “……”林知将头深深垂下:“是我的失职,没能考虑到您……”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在战场上突然出现的孩子就是个怪物,他身上带着原罪,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原罪。   没有人想过,那只是一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婴儿。   林知不敢想象,穆朝是如何在“废物”、“杂种”的谩骂声中,无知无觉无助地活过了这漫长的十七年。   ——他如何活下来的呢?   这一刻,连林知都觉得浑身发冷。   穆朝靠在椅子里。他那么瘦,瘦得像是要被那靠椅吞没。   “……我不知道,” 穆朝喃喃重复:“……‘穆朝’不知道。”   所有的困惑都连成线,讳莫如深的生日,没有痕迹的星网,“杂种”,“怪物”,“劣等品”……   穆朝知道了,现在才知道。   而那个没能活到十八岁的孩子……他到死,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憎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父亲”将他当作垃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被任何人爱和期待。   就在这样的“不知道”中,那个“穆朝”一次次的心生希望又绝望,最后自愿“离开”。   他会感到困惑么?   那个孩子,在别人鄙弃冷待他的时候,他会觉得难过么?在别人为顾流缨庆生的时候,他会不会有一个瞬间,很想很想找到一个人,可以回答他,告诉他——   告诉他,为什么他连生日都没有呢?   穆朝咬紧牙关。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知感到有冷汗从自己颈后渗下。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强烈的心痛从他身体深处炸开,像是他最爱的孩子被狠狠地伤害,而他无计可施一样。   ——可明明这是他第一次和穆朝好好说话。他心爱的孩子,应该只有留钧和流缨才对。   为了缓解这种痛苦,林知语无伦次地说:   “……殿下,请您不要太难过,如果有什么就直接与属下说就好,属下无论什么都会为您做到。”   而被他恳求的少年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凝望着桌面。   林知愈发慌张,心快跳出喉咙:“这样、这样!”   他眼前一亮。   “您看这个!”   林知献宝一样,取出个东西,推到穆朝面前:“您看这个,是留钧说要送给您的!”   穆朝空白的目光往上抬,落到那东西上:   那是一个有六角的方体。外壳是仿木质的纹理,上面雕着繁复的花纹,在黑夜里闪着隐秘的幽光。   “留钧今天才托我将这个送去您那里,您看看好看吗?”林知捧着那物件:“留钧说他找了好几个人,才做出来这么漂亮的!”   穆朝嘴唇动了动。   那是祈愿灯。   据说是古时流传下来的习俗。在一年一度的帝国祭中,人们都会同亲朋爱人,一起点亮一盏祈愿灯,将它放上天去。   “留钧说这盏灯放上去能燃烧足足两个星期,比一般的只能亮三五天的好多了!”林知急急地说:“帝国祭快到了,殿下,您同留钧一起去看祭典……”   看着穆朝落在那灯上的眼神,林知顿了顿,恳求般说:“……好吗?”   穆朝轻声问:“顾留钧想和我一起去祭典吗?”   林知点点头,重新带了点笑意:“留钧说他之前对您态度不好,他很愧疚,所以想邀请您一起去看灯。”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给我?”说完,穆朝都觉得自己可笑:“……他不想见我?”   明明是疑问,却用肯定的语气。   可不是么?   别说顾留钧。这一刻,连穆朝自己都不想看到自己。   太难看了,他在心里轻声说,怎么这么难看?一个怪物,一个妄想得到爱的可怜人。   “……”林知瞠目结舌,半天才说:“流缨正在禁闭,留钧大概是在陪弟弟。”   旋即林知焦急地说:“但之后的帝国祭,留钧一定会和您一起去的!”   “——您不是,一直想和留钧一起去看灯吗?”   这么多年,被拒绝过这么多次都没有放弃,固执地一遍遍去问,“今年要不要一起去祭典?”。哪怕被如何恶语对待,伤心一次,消沉一次,又死灰复燃,下一次还是期期艾艾,祈求对方回头,看自己一眼,哪怕一眼。   即使明知道他不会回头。   没有人会为他回头。   直到最后,穆朝仍然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慢慢抬起指尖,抚摸着那盏灯,手下触感冰凉,大概用了很好的材料,才做出了能放上天燃烧这么久的灯吧。   那……   那那个“一直”,又是多久呢?   三次?五次?……十七次?   曾经那个“穆朝”,多少次去求顾留钧,希望他陪自己去看一次灯呢?   会比十七次还要多吗?   穆朝不知道。   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命线   林知还在继续说:“您和留钧、流缨小时候总在一起玩,当时都很要好。”   他用一种宠溺而怀念的语气说:“您年幼些,又比较安静,留钧最年长,总是主动照顾您和流缨。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殿下和他们一起偷偷溜出宫去看祭典,一起过生日,一起去花园打闹。”   “您小时候还……还很乐意和流缨相处,当时您总是不说话,一个人呆在藏书室里,流缨就会去找您,要和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但后来我当了留钧的老师,总拘着他练习,您和他们俩就见得少了。这都是属下的错。”   “殿下,”林知的目光带着歉意,又很温暖:“您还记得吗?”   穆朝仍低头凝望着那盏精致的灯。   他当然不会记得。   只是,一个安静、瘦弱、腼腆的孩子,模模糊糊隐隐约约地浮在记忆深处。   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和一头柔软的黑发,脸颊带着孩子特有的稚嫩,连望人的目光都是沉默而柔顺的。   “一起去看灯吗?”他好像连那孩子怯生生的声音都能听清,“一起去,好不好?”   可惜没人和他说好。   比起爱与被爱,他先懂的,是卑微,是拒绝,是无缘无故的嫌恶,是没有来由的憎恨。   穆朝只觉得如鲠在喉。   ?“我收下了。顾留钧的邀请,我会考虑的。”   得到对方不算肯定的回复,林知有些失望,却还是微笑着告别:“好的。殿下注意休息,最近降温,您保重身体。”   穆朝深深望他一眼,转身离开。   这天之后,穆渊行没有再叫过穆朝。   穆朝再次扎进训练场。   这一次他几乎住进了训练场里,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人声鼎沸还是寂静无声,穆朝都一个人站在训练场的角落,像一座原本就被立在那里的雕像。   无数次,17强行打开机甲舱,用精神力将穆朝从里面拖出来。他的主人衣服湿透全贴在后背上,一张脸灰白,嘴唇干裂脱水。偶尔眼睛都睁不开,眼皮疲倦地搭在眼球上,连眼下的青黑都是脆弱的。   也偶尔穆朝勉强清醒,17抓紧机会劝他:“主人,您的身体……”   而穆朝摇头打断他:“没关系。”   “无所谓的,”他说:“不怎么痛。”   “怎么会不痛?”17又急又气:“您的脸,您的心跳,全部数值都在报警!”   穆朝沉默,然后摇摇头。他靠坐在空无一人的训练场里,看着漆黑的天空:“我很强的。我以前杀过很多虫族,现在不算什么。”   “可现在没有虫族!”   “……”穆朝扯扯嘴角:“是吗。”   他喃喃自语:“没有虫族啊……那,”   “那我为什么还活在这里?”   一个怪物,如果都没能力杀死另一群怪物,那它活着,到底有什么价值?   穆朝闭上眼睛。17说不出话。   无论是谁来,无论是什么词语,都没办法形容,听到穆朝说出这句话时,17是如何心碎。   那是穆朝啊。   曾经那么耀眼,被所有帝国人奉若神明,骄傲得宛如太阳的穆朝啊。   他的太阳,却叫自己怪物。17几乎要替他的主人流下泪来。   这一刻,他无与伦比地希望自己有实体,希望自己能干涉现实,希望——   希望他能给穆朝一个拥抱。   一天穆朝从训练场回来,摇摇晃晃地走进浴室。   17担心地看着他关上浴室门,调来今天的监控看,确定没有什么地方异常才长舒口气。   穆朝的精神力进化太快,偶尔会露出一些破绽,17自认能做到的事不多,至少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他想要做到最好。   因为,他做得越好,穆朝要担负的,或许就会少一点。   他谨慎地留在浴室外,过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   主人在里面呆得太久了。   意识到这一点,17在精神海里轻轻呼唤穆朝,几声之后都没有得到回应——他的精神力猛地越过浴室门,冲到穆朝身边:   “主人!”   入目,是一片湿透的雪白。衬衫挂在肩胛骨上,勾勒出清癯的骨骼。   水流顺着脖颈,一滴,一滴往下坠,坠到领口深处,沾湿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冲进来的17一瞬间竟不敢直视,可等到他真正看清了浴室内的情景…   …他如果有眼睛,大概现在就叫目眦欲裂。   17急急喊了穆朝好几声,这时才发现浴室里一点热气都没有,探出精神力,一碰上铺天落下的水流,17就被冰得忍不住缩回来。   现在是冬天,白日甚至飘着小雪。   而水是冷的。   17猛地拍下把手,倾盆大雨般的冰水终于停下了。   他心急如焚,正要找治疗仪出来时,对上了穆朝半睁开的眼睛。他的主人蜷缩在一起,靠在冰凉池壁上,茫然地望着虚空,直到听见17的喊声,才缓缓眨了眨眼。   过了许久,瞳孔慢慢有了焦距。   “17?”穆朝声音沙哑:“怎么了?”   “水是冷的,您刚刚昏过去了。”17很焦急:“您还是先找医生来——”   “没事。”穆朝摇摇头。他抬起一只手,将自己从浴缸里撑起来。   “只是太困了,休息一下就好。”   “可是主人……”17急得团团转。他眼睁睁看着穆朝跌跌撞撞地走到镜子前,随手扯下毛巾擦头发,动作粗暴得像对一只畜生。   衣服湿透了,穆朝准备解开扣子。等解到左边袖扣时,他的动作忽然停了。   他静静地,指尖搭在那小小的袖扣上。   17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颗袖扣:普通的水晶材质,做工也不出奇,挑不出错的款式而已。   有什么稀奇的么?17这样想着,然后看到镜子的穆朝。   清瘦如纸的侧影,苍白瘦削的脸颊,微微半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袖口——不,不是袖口,而是再往上一点的地方。   掌根之下,小臂向上。   手腕。细白。一块骨头漂亮地凸起,肌肤下是青色的血管,因为瘦,显得格外明显。   而穆朝的眼睛就看着那几根蜿蜒的、青色的生命线。   17一瞬间怔住了。   意识到的时候,只有一道巨大的嗡声,在变成红色的系统界面里轰鸣。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20章 礼物   “主人,”17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请停下!”   “您如果不开心,都可以告诉我,有任何想做的事也可以告诉我,我全都会为您做到!”   他又急又惶恐:“什么都可以!只要您不要……不要这么做!”   “17,”穆朝打断他。17简直屏住了呼吸,如果他真的有这个功能的话。   “你看这里,”他声音很轻很恍惚:“这里,是不是有几条白色的伤痕?”   “——什么?”17一口气被噎在喉咙里。他凝神去看,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发现他的主人是对的:   确实有几条伤痕。   横过手腕,横过那几条凸起的静脉,白色的,极其淡,如果不仔仔细细去看是绝对注意不到的。淡到连穆朝和17到现在才发现。   这么细,这么淡,没人注意得了。但就是这么小小几条痕迹,背后隐藏的意义,却让17整个系统都凉了。   “他才十七岁,”穆朝轻声说:“你之前和我说,他是自愿离开的。当时第一次听,我不太能理解。”   穆朝从战火里走出来,最痛恨放弃生命的行径。如果可以,他愿意拯救任何一个人,只要这个人还愿意活下去。但在他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穆朝”所经历的生活后:   “现在想想,我似乎也懂了。”   毕竟,穆朝想,连他自己,都好像快撑不下去了。   ——何况一个孩子?   他摩挲几下那腕口,直到肌肤都微微红了才停手,问17:“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抱歉,主人……我只有浏览原书的权限。整本书内,关于您的内容十分稀少,大部分都与顾流缨有关,没有与这些痕迹相关的资料。”   这是自然的。   顾流缨是主角。这个世界都围绕着他转,他看不见的地方根本没有提及的必要。   穆朝是谁?不过是一个反派,一个上蹿下跳手段低级的小反派,他的作用只是衬托主角而已。   ——至于他平日里如何生活,他多遭人厌烦,他手腕上那一点莫名其妙的伤痕,又有谁在乎呢。   想到这里,穆朝忍不住笑了一下,索性拿过旁边的睡衣套在身上,把袖子往下拉,盖住那痕迹。   “没关系,”他语气轻松:“不会有人看到的。”   17沉默了。   他的显示灯一下一下地闪烁着,想给出一点安慰,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别人看到又怎么样呢?   我怎么是会为这个担心?他难过地想,我只是担心您难过。   无论说什么都没用,这一刻17无比憎恨自己的无力。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甚至现在他想碰一碰穆朝,让他被水淋得冰凉的手暖一暖都做不到——   等等。   17突然怔住。他喊:“主人,我能送您一个礼物吗?”   “……”   这倒是超乎穆朝预料。他眨了眨眼,问:“什么礼物?”   “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觉得您会需要的。只要戴上它,再注入精神力,就可以改变外表,甚至精神力的性质都可以改变。”   精神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闪着微光的亮点。   一道小小的光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亮晶晶的东西,用大概是“手”的部位,将它呈到精神海最中心。   17打开“手”,穆朝也因此看见那是什么:   一个耳坠。   贝壳似的颜色,却闪着珍珠般的光泽,整体呈现出片羽的形状,而边缘看上去竟是模糊的,被那珠玉般的光晕开。这样小巧,估计只有指甲盖的大小。又是这样精致,让人见之难忘。   “载体是一个单边的耳坠,”17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系统规定,我不能够直接干涉现实,所以花了一些时间才完成。”   “主人,”   他听起来紧张得快碎了:   “您可以……收下它吗?”   穆朝久久凝视那耳坠。   他在精神海里轻轻卷起一个浪花,托住那闪着微光的坠子,触感如此温润,挂在耳垂上,大概会像一个吻。   那浪花缓缓一荡,耳坠便从精神海里来到现实之中,穆朝的手心上。   “谢谢,”穆朝说。他轻轻将它系在耳垂上。它没有针,穆朝耳垂上亦没有耳洞,但它却像天生长在穆朝耳上,轻盈而牢靠地贴了上去:   “17,谢谢你。”   穆朝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贵重的礼物。   普通的能够改变外貌的装置并不算少见,可是穆朝第一次听说连精神力都可以改变的装置。要知道,在当今帝国,指纹已经不能作为身份认证的标志,取而代之的就是精神力。   这样一件可以改变精神力性质的物品,放到外面,恐怕是无价之宝。而这样的东西,17就这样送给他了。   只是想让他高兴而已。   17一闪一闪,精神海里的光点小幅度地转来转去,最后扯了扯穆朝的精神力。   穆朝顺势望去,看到17无比郑重地对他说:   “主人,希望您以后,再也不会伤心。”   一瞬间,穆朝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望着精神海里的那个小光点,发凉的手,好像一点点回了温。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穆朝很困惑:你只是一个系统而已。   我们才认识几个月,说难听点,也只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你为什么这么在乎我的心情?   你对我这样好,对我这样糟糕的人这样好。   我要怎么才能回报你?   “您不需要回报我。”一道温柔至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穆朝才惊觉自己把心里想法说了出来。   “如果要说,始终是我应该感谢您,”17轻声说:“您对我来说,如同光一样美丽。”   穆朝怔了怔。一股红晕攀上他耳侧,他整个人偏开了脸:“……别闹了。”   一道轻笑声在耳边响起,17听起来很高兴:“是真——”   “好了,”穆朝打断他:“……你送给礼物,我也要回礼才对。你有什么想要的?”   17愣住了。他呆呆地一闪一闪,穆朝耐心地等了很久,听到他小心翼翼地说:“主人,我曾同您说过,您之前的交易是与主系统签订的。”   “如果、如果可以,您可以同我交易么?”   “……”穆朝垂下眼:“你想要什么?”   心里漫起失落感。   的确,穆朝想,他身上唯一拿得出手的,或许只有精神力了。   可如果17要把剩下一半也拿走,那他该如何自保呢?   “我想要您的承诺,”17的声音比风更轻:“我希望您答应我,”   “答应我,活下去。”   “……什么?”穆朝茫然地抬起眼:“你不要我的精神力——”   他猝然收了声,眉心慢慢皱起来:“可我……”   可他的的命,真的配得上一个承诺么?   17失声很久。穆朝看不懂他的心情,只看着他不停地闪烁着。半晌后17慢慢说:“怎么会呢?”   他听起来快碎了:“我怎么会要您的精神力呢?”   穆朝迟疑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为你活下去的。”   17猛地亮了起来。穆朝看着那个光点在他的精神海里转了好几圈,才听见17说:“那主人想要什么?”   穆朝思索片刻,说:“我只需要你陪——”话音未落,一股眩晕迅疾地升上来,他就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一样,腿脚发软步伐踉跄,最后一手撑在洗漱台上。   四肢一秒内升起无与伦比的剧痛。   这种痛,就像是有人拿着钝刀,一刀刀凌迟他的神经,将穆朝的每一寸皮肉都剖开,把他的灵魂从躯壳里剖出来,嬉笑怒骂,吃吃冷笑,要看他的灵魂是不是真的像一只怪物——   快看,是怪物呀!   快来看呀,好难看的怪物呀!   不识好歹的怪物,滑稽做丑的怪物,看不清楚自己位置的怪物。   “怪物”。   他痛得不能呼吸。   17立刻察觉到了。   他前一刻还沉浸在紧张中,下一秒便反应过来:“主人?”   “您还好吗?主人,主人!”   穆朝痛得蜷缩在一起,手臂狠狠磕到洗漱台也像是没知觉,紧紧地箍住了头。他连脊背都瑟瑟发抖,这种痛与皮肉之伤不同,能直直刻进你精神,留下抹不掉的痕迹。   “主人,主人!”   得不到回应。17觉得他快疯了。   他看着穆朝痛到苍白的脸颊,显示灯的光点闪成一条连线。来不及犹豫了,17收拢自己所有外放的精神力,显示灯一点点变得黯淡——   他的世界忽然变得一片漆黑。   在17的精神力被封锁时,一只手伸了出来。   清癯,有力,被镜面倒映出骨节分明的剪影。   那只手扣住穆朝冰凉的指尖,正要将人整个抱起时,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争论声。   手的主人顿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21章 邀请   “殿下在房间里吗?”许乌文低声问。   站在门前的侍女莉安朝他欠身:“许上校,晚安。殿下刚刚才回来。”   许乌文:“那劳烦帮我通告一声,我想拜见殿下。”   莉安显得有些犹豫。   自从穆朝在训练场中打败顾流缨,他在宫中和军部的人气大大上涨,最近几日多了不少人来拜访。   之前那些人,穆朝全部都回绝了,让莉安“自行处理,不用通报”。   可眼前这位许上校是直属于皇帝护卫队中的一人,是不折不扣的实权派,之前似乎与殿下有过接触……   莉安正犹豫,正想答应时,房间内忽然传出一声尖锐的警报声!   两人神色同时一震。   莉安顾不上许乌文了,她急急忙忙地道歉,随后立即打开门小跑进去,许乌文跟在她身后两三步,也紧紧地跟进了门。   这是医疗舱的报警声,莉安直直冲进浴室:   她看到一个少年缩成一团躺在医疗舱里,双目紧闭,不知生死。   这一瞬间,曾经那么不喜欢穆朝,甚至想尽办要要调走的莉安心如擂鼓。她冲上前去,焦急地扶起穆朝,小声喊:“殿下、殿下!”   跟在后面的许乌文看清了浴室中的情景,眉心紧锁:“我马上联系医疗部。”   他一边打开终端,一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整幅镜面,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映出许乌文自己严肃的神色。   ……他凝视一会,收回了视线。   莉安焦急得根本没注意到许乌文在做什么。   虽然她从前是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个胡作非为、歇斯底里的废物,但在殿下赶顾流缨出去之后的几个月里,在得到穆朝微笑和道谢的几个月里:   莉安实在做不到对他恍若未闻,冷眼相对了。   如果换做以前,看见穆朝这样,她或许会想“又在发什么疯”,可现在却没办法置身事外。   心脏怦怦乱跳,看着穆朝惨白的脸,她心都跟着痛起来。   许乌文看她慌乱,走到医疗舱前,一把将昏迷的人抱起——他为怀里的重量感到一丝疑惑:   太轻了。   摇摇头,许乌文冷静地吩咐莉安:“你联系医疗部。”   莉安急急点头,看着许乌文将穆朝抱上床,她凑过去检查穆朝身上有没有伤痕。   许乌文不得不往后站,凝眉看着床上的人,眼神里浮出一点忧虑。他正要再次联系医疗部,门口恰好传来脚步声。   “我去把医生带进来。”许乌文语气严肃:“你注意殿下。”   莉安点点头,去探穆朝体温,目光却无意间往下,看到穆朝因为被抱起来而裸露出来的半截小臂。   从很久之前开始,可能是莉安刚刚来到穆朝宫殿的时候,她就几乎从没见过这位殿下穿短袖的样子。即使是夏季,最炎热的时间,穆朝也永远穿着服帖工整的长袖。   曾经还有人私底下冷嘲热讽:   不会是柔弱到连阳光都见不得吧?不然怎么连个手都不敢露。他们嘻嘻笑着,拿穆朝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言语间还要掺杂点贬低,才显得他们秉性正直,没有和怪物同流合污。   明明他们或许连穆朝的面,都没见过一次。   莉安不喜欢这样的流言,但内心里,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影响。   真是脆弱,她曾经想,这种废物,为什么会是陛下的孩子?   然而,在这意想不到的时间,在昏暗的房间,莉安第一次看到了穆朝的手腕。   泛着红的皮肤,像是被谁狠狠摩擦过。   本来莉安应该马上移开眼,但她却像着了魔一样不自觉地盯着那里看:   穆朝殿下,她恍惚地想,原来,这么白么?   定了定神,莉安摇了摇头,想拉来被褥盖上,余光却忽然凝固了:   那些薄红肌肤里青色血管之上,隐隐约约的,泛着白浅浅凸起的……是什么?   莉安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这边!”她听见许乌文的呼喊声:“麻烦您快一点,殿下情况不好!”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念头,或许只是鬼使神差,阴差阳错,莉安的指尖颤了颤。   在所有人都没看见的地方,她将穆朝被卷上去的袖口翻了下来,盖住那片薄红的皮肤。   穆朝醒来时,天外光泽大好。   他怔怔凝望那绚烂的天光,被旁边一声疲惫又惊喜的声音唤醒:   “殿下?”   穆朝转头过去,眼底青黑的男人坐在床的另一边,正紧紧凝视他。   “殿下,”许乌文语气雀跃:“您终于醒了,我马上为您叫医生来。”   出乎意料的人出现在这里,穆朝却只是眨了眨眼。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耳坠上,忍不住挣扎着想摸一摸,却被许乌文按住:“殿下。”   “您还不能乱动……医生马上就来了,您听话。”   穆朝望着他,缓缓将手垂了下去。   “17。”他在精神海里呼唤。   “主人,”17听起来等待多时了:“您终于醒了!”   “诊断出了什么结果?”穆朝问他。   “医生说您是精神力透支了,”17听起来有些不满:   “……明明不是这样的。根据系统诊断显示,您是因为精神力突破才会导致短暂昏迷,但似乎没人提出这种可能。”   也不奇怪,穆朝静静地听着。   精神力升级实在太过稀有,S级以上的升级更为罕见,恐怕从古至今到找不出几个案例。   没有做最深层的检测,误判为精神力透支很正常。穆朝也没有多么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精神力又有了突破。   等17终于说完,穆朝问:“我的耳坠呢?”   它还好好地在自己的耳垂上吗?   声音很轻,夹着一点虚弱,17却马上接话:“还在的。”   “在您的耳垂上,很……很漂亮。”   穆朝摸了摸精神海里的光点:“谢谢。”这声音诚挚,带着一股让人心热的力量。   于是那个光点又僵住了,穆朝发现17的精神力有些犹豫,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正想发问,却被人抓住了手。   他抬眼望去,是一群穿着制服的人。   “殿下,我现在要为您检测。”医生想掀起他的袖子,却被穆朝按住。   “拿检测仪过来,不用太费心。”   一群人面面相觑,还是顺从地松开了穆朝的手。   一个上午过去,医疗部的人才肯离开。许乌文一直陪在一边,加上昨天晚上,他足足五十个小时没有休息过了。   在检测的间隙,穆朝曾想让他去休息,却被笑容温和的男人摇摇头拒绝:   “殿下的安危都没能确定,我不愿意离开。”   穆朝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跟许乌文原来是这么熟的关系。   等那帮医生终于走了,穆朝撇头望许乌文:“上校。”   他连目光都是清淡的:“您有什么事吗?”   许乌文望着他,十足关心:“殿下,您还有哪里不适吗?”   穆朝不回他,只重复:“您有什么事?”   他这样油盐不进,许乌文也只是无奈地低笑了一声:“殿下不用这样防备我。”   穆朝不置可否。   “一周之后,帝国祭就要到了。”   “您有一同出行的人选了吗?”   帝国祭?   穆朝怔了怔。他下意识看向大门边的柜子,上面摆着一盏灯——正是顾留钧让林知转送的祈愿灯。   许乌文必定看到了那盏灯,却还这样笑容可掬地问他。   这样有趣。他想,曾经的“穆朝”,十几年中都未曾有人邀请他一起去帝国祭,因为他是怪物,因为他歇斯底里,因为他被皇帝厌恶,因为很多不可理喻的缘由。   短短几个月,现在就有人跑来请他一起去帝国祭,一个两个都对他笑,说想和他同行。   ——他们自己不会觉得自己很可笑么?   “上校有么?”   “暂时没有,”许乌文摇摇头:“但我希望您能成为我的人选。”   穆朝没说话。   这样灿烂的天光,透过窗洒进来,仍然是灼热的。   落在穆朝眉眼间,将那双金色的眼眸照亮,将他的五官恰恰好地分出一层光与影的交界。   许乌文耐心十足。他看起来颇有信心,或许没怎么被人拒绝过。   穆朝垂着眼睛,于是许乌文看不清他脸色,如果他看清了,说不定就不会这么自信了。   那是空洞的表情,眼睛没有神采,眉间没有情绪,什么都没有。   一具空荡荡的,敲一敲只会有回响的躯壳。   “请您回吧,”穆朝说:“我……”   他的手忽然被人抓住。很温暖的一双手,紧紧握住穆朝冰凉的手。   “请您再考虑一下吧,”许乌文眼神恳切:“哪怕再考虑十分钟也好。”   穆朝愣怔看着他,手指忍不住缩了缩,却不小心划过对方手心,立刻不敢动了。   “会有别的人邀请你,上校,”他说:“会有更合适的人陪你一起去。”   “但我只想与您一起参加。”   “……我并不有趣。如果有人认出了我,上校也会很麻烦。”   “我不在乎,殿下,”许乌文说:“我也不害怕麻烦。”   穆朝静静地沉默了好一会。   半晌,他将手抽回来,还没等许乌文失望,穆朝点点头。   “我会考虑一下的,”他说:“谢谢你的邀请,许上校。”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22章 祭典   顾留钧正在对着镜子整理领口。   他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军部制式的正装,一反常态穿了一套偏向休闲的西装,又在领口系了领针,暗金色的饰品闪着幽深的光。   窗外天色将暗,他就在这微暗的日光中,抬手碰了碰那枚暗金色的领针。   “殿下。”他的卫兵喊他:“穆朝殿下派人来找您。”   “让她进来。”顾留钧有些惊讶,同时忍不住又整了整袖口:“这么急吗?我很快就过去——”   一边回答,顾留钧一边露出笑意。   他上次和穆朝见面,还是在训练场上顾流缨和穆朝定下赌约那次。后面一个月他都陪着顾流缨禁闭,除非军部来人找他,不然他绝不出门。   这不长不短的一个月,顾留钧原本以为他能安心陪弟弟修养训练,自己也可以好好准备下一学年的课程。   但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穆朝的眼神。   那个请求顾留钧不要阻拦他的眼神。   那个蕴藏着无限情绪的眼神。   他明明没做错过什么。顾留钧想:   为什么……穆朝会这样看他?   这样一想,难免有些出神。   这般魂不守舍的姿态被顾流缨瞧见了,顾留钧从来不瞒着自家弟弟任何事,于是简略说了说自己的苦恼。   “那不如邀请殿下一起去帝国祭怎么样?”弟弟这样建议着:“如果有误会的话,可以借帝国祭的机会一起解决。”   顾留钧赞同这个想法,并发出了邀请。   果不其然,穆朝收下了那盏灯,现在还叫人来喊他。   所以那个眼神是自己的错觉吧。   大概是那天发生的事太多太离奇,记忆也出现了差错。   那可是穆朝。顾留钧理所当然地想,穆朝怎么可能会拒绝他?   “留钧殿下。”来人顾留钧有几分面熟,似乎是穆朝宫里的,叫做莉安。   此时她垂着眼睛,手里捧着一个顾留钧很熟悉的物件。   “殿下让我过来,他很抱歉不能和您一起去参加帝国祭,这个要还给您。”   莉安抬高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盏灯。   一盏顾留钧找了很久、等了很久,才拿到手的灯。他甚至敢保证,这会是今年帝国祭上最耀眼夺目的一盏灯。   但它却被退回了。   连带着他的邀请,一起被毫无情面地回绝了。   顾留钧残存在嘴边的笑意僵住了,他的手还搁在领口,身上散着淡淡的香水味。这么精心准备,眉心却不得不皱紧:   “殿下让你来拒绝我?”   “是的。”   “……”或许是有哪里搞错了。   顾留钧放下搭在袖口上的手,扯过一旁的外套:“我现在过去找殿下,你帮我带路……”   莉安:“您不用了,殿下已经离开皇宫了。”   “他去了哪?”   莉安终于抬起始终低着的头,一双眼睛半望着顾留钧,神色没有一点波动:   “去参加帝国祭。”   “十币,客人您拿好。”   “谢谢。”穆朝在一旁的付款机上点了点,接过来一杯热饮。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帝国祭,全帝国都放假。平日里严苛的街道管理条例也会在这几天放宽,整个帝国都流光溢彩。   穆朝刚刚停在路边一个摊子买了一杯饮料,捧在手心里取暖,被人群挤着慢慢往前。   离他上次参加帝国祭……大概已经是三年了。   上军校之后,刚入学的新生有两年是不能随意出校的,穆朝作为帝国继承人必须以身作则。而还没等这两年禁令结束,虫族便来了。   当战火燃起,帝国祭就变成了所有人梦中的虚影。面对虫族的进攻,帝国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举办庆典。而穆朝在经历身边人一个个离去之后,也再也没有心力去怀念这所谓的“珍贵的时光”。   这场帝国人年年欢庆的盛宴,对他来说,已经恍若隔世了。   “主人,除了放灯,祭典还会有什么活动吗?”17问道。   “……我记得是有办什么比赛的。”穆朝迟疑地说:“我只在十五岁之前偷偷溜出来参加过外面的祭典,十五岁之后就跟着父皇,在宫里主持宴会了。”   “比赛?”17探出精神力四处乱窜:“您说的比赛,我看见了。”   “往前三公里,有一个很大的场地。”光点一闪一闪:“主人想去看看吗?”   穆朝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反正他一个人,去哪里都自由。   今天早些时候,他坐在房间里写信,信里说他很抱歉,但他要拒绝许乌文的邀约。   莉安站在旁边,她问他是不是要和顾留钧一起去参加祭典,穆朝却摇摇头。   “莉安,你帮我将灯还给他。”穆朝将那盏灯给了莉安,什么都没带,孑然一身出了门。   出乎所有人意料,穆朝都没有接受任何一个人的邀请。   那个所谓的比赛确实很盛大,台上的主持人语气轻快地介绍,说这是最后一轮比赛,邀请了不少嘉宾来参加,奖品也会是最好的!   与周围人相比,穆朝显得格外平静。他沉默着听那主持人介绍规则,并高声呼喊,请台下的观众也来参加。   这似乎是一个很大型的活动,占据了帝都中心的一个极大的场馆。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圈,报名的人也很多。穆朝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正想离开时,主持人介绍到奖品:   “最后一轮的胜利者——会得到一颗成色非常完美的金朔石!大家可以看到,非常大,这么大的金朔石,市面上是绝对找不到的!”   穆朝的脚步停下了。   他扭过头,望着主持人面前的玻璃柜。   那里面有一颗发着亮光的水晶一样的圆形岩石,呈现出完完全全的纯正的金色,在这灯火辉煌的祭典中,这颗石头也亮得格外突出。   如果只是亮,穆朝是不会回头的。   但这是金朔石。   大多数人看金朔石,都只觉得这是华而不实的石头而已。除了作为婚姻的媒介和爱情的证明,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然而,穆朝却知道,金朔石还有一个作用。   那就是能够承载极少量的高强度精神力。因为承载量太小,所以不能做成机甲的控制中心。但因为承载强度极高,所以即使是3S级的精神力,都能够发挥作用。   再加上硬度不算太高的特性……   他忽然想起,那天在那个房间里,看见的星球们。那么多星星聚拢到一起,光芒下,他想起穆渊行闭起的双眼。   ……想起那位陛下,在最后冷漠至极的眼神和话语。   鬼使神差的,穆朝找到了报名点,过去要了张表格。   报名的人笑着拿过穆朝的表格:“好的。您是配置了面部装置吗?”   穆朝点点头。   他的眼睛太惹人注目,所以他特地给耳坠注入精神力,改变了自己的外貌。   “因为我们下一场比赛的特性,所以不可以佩戴任何精神力或眼力的辅助装置哦。”工作人员笑着解释:“如果您有什么特殊需要,可以跟我再沟通。”   穆朝皱了皱眉,余光瞥到一边的一排面具上,随手挑了一个盖在脸上,确认遮住眉眼后,才将耳坠取下来递给对方。   “可以了。装置您可以赛后来取,还请您在旁边稍等。”工作人员熟练地接过装置,递给穆朝一把小钥匙。   穆朝接过却没离开,只低声问:“下一场比赛,是要比什么?”   工作人员疑惑地抬起头,眨眨眼:“……您刚刚没听吗?下一场比赛,是用精神力射击的比赛哦。”   卫兵是负责帝国祭第一天晚上巡逻的一个普通士兵。   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毕竟帝国首都人流量平时就很大了,在帝国祭简直大到一个离谱的程度。   虽然在当今皇帝的统治下,帝国的治安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好,但还是免不了一些意外事项的发生。   比如现在。   原本好好在街上逛来逛去的人们,忽然都有了一个统一的方向,直直地往城中心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惊声喊叫:   “什么、多少个满环?”   “不可能……不是说就连军部公开的记录,都没有这种成绩出现吗?”   什么满环?卫兵觉得自己很抓狂。   看着人群流动的方向,卫兵记得那应该是举办帝国祭祭典赛的方向,他正头疼,正好收到来自上司“加强祭典赛场馆守备”的通知,忙不迭地越过人群跑过去。   而在进入场馆,看清赛台的那瞬间:   卫兵呆住了。   “满环——又一次满环!”   “名字为‘17’的选手,在最后一轮的赛事中,打出了第六十七个满环!多么不可思议的成绩和续航力!”   “但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17’还在继续!!!”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之处,高高的台上,聚光灯的中心。   一个纤瘦的身影,肩上夹着枪托,指尖搭在扳机,姿势标准得宛如教科书,侧身过来的姿态让人根本移不开眼睛。   而就在所有人被这身姿吸引,想一望那人容貌时,却被一个极其普通的面具挡住视线,只能看到一点柔软的嘴唇,在白炽光下泛着浅浅的红色。   白皙的指尖再次摁下。   当所有人的心都随着响声高高提起,而那声音还余音绕梁之时:   巨大的屏幕上,再次浮现出“满环”的字样。   一瞬间,欢呼声仿佛能够掀翻屋顶。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喜欢的话可以点个收藏哦~ 第23章 惊喜   比起场外的喧嚣,赛台上反而很安静。   优良的隔音装置将所有喧闹声都隔开了,除了自己扣动扳机的声音,穆朝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点欢呼声。   他不知道这些欢呼声是为谁响起的,多半不是为了自己。穆朝上台前稍微看了看,发现这场比赛是帝国祭典的重头戏,有不少明星似的选手在上台前跟台下的观众打招呼。   估计这些欢呼声都是送给他们的吧。穆朝凝视着远处的靶心,稳稳地扣下扳机。   而与穆朝的镇定不同,在台上迅速解说的主持人无比激动。他低声对着耳麦迅速下达指令,余光瞥着赛场。   不同于观众 ,他看得见参赛选手。   剩余的参赛选手寥寥无几,大多都气喘吁吁,只有一个少年仍然面色平静,手指放松地搭在扳机上——就好像创造奇迹对他来说就跟呼吸一样简单,一样理所当然。   这是哪里来的宝贝!   主持人朝耳麦喊“切镜头切镜头”,完美截到那少年新一次满环的画面。他满意地咧开嘴笑了,视线转到少年脸上,忽然停驻在他下半张脸上。   那少年上半张脸戴了面具,是他们统一提供的,但这么平平无奇的面具却遮掩不住他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因为专注微微抿起,抿出一片薄薄的水红,在光下居然让人不敢直视。   主持人怔怔地看着那点鲜红,不自觉舔了舔嘴唇,指挥导播的声音不知不觉停了。他看着那少年,直到又一声枪响——他才恍然梦醒。   “让我们来看……”主持人恍惚地转过脸,眼睛猛然睁大:“第一百环!比赛结束!——胜利者是,17!”   ……   穆朝听到了宣布他胜利的声音,忽然缓过了神。   他在做什么?   他看着手里的枪,一点点收紧了手。方才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带来的冷静的狂热褪却,指尖还火热着,心却觉得茫然。   为什么要参加比赛呢?   穆朝有些头疼,他想起刚刚那颗金色的石头,知道自己赢了,却没办法高兴。   又在做这些没意义的事。   他脱开枪,双手交握垂下,这一瞬间,忍不住责怪自己:   哪怕带回去了,也根本送不出去。说不定会被那人扔出去,还要对他露出轻蔑又不信任的眼神。   像要问他:   你都在做些什么?   ——你又在不怀好意地筹谋什么?   根本没人期待这个礼物。   一股茫然又自责的情绪慢慢升起来,穆朝缓缓握紧了手。他像是做了错事一样走下台,取走耳坠想偷偷离开时,突然被工作人员拦住:“您去哪?您的奖品还没有领!”   穆朝看了那人一眼,扭回头低声说:“我……”我不要了。   可这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一瞬间,穆朝的眼眶忽然微微热了。   他忽然,无比,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穆渊行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重要到他这么踟蹰,这么懦弱,这么踌躇不决,连去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穆朝想,明明曾经的自己,那么一往无前,无论面对怎样的困境,都不曾犹豫过。   是什么让他这样优柔寡断,活得不像自己了呢。   “您的奖品已经被包好了,”那工作人员见穆朝不说话,连忙说:   “因为奖品保存和安全的问题,您可能不方便带走,我们也提供邮寄的服务。我们邮寄是军部管控的,全过程都由机械处理,您填下的地址是完全保密的,我们所有工作人员都不会知道,您可以放心。”   穆朝最终还是填了一个地址。   填完之后,他犹豫片刻,问:“……你们有纸笔吗?”   “纸笔?”那工作人员很诧异。   在当今的帝国,纸笔已经算得上一种奢侈品,在平民中几乎是绝迹了。   但正好,此次大赛的参与奖中有纸笔,那工作人员递了一副出来。   穆朝接过,仔仔细细地在上面写了几段字,又用火漆封好:“麻烦帮我一起邮寄过去。”   “哇……是送给恋人的礼物吗?”   恋人?穆朝眨了眨眼,摇头。   “是送给……”他喉口发干,一点点低落下去。   “送给一个,我很想得到他认可的人。”   “您肯定会成功的,”工作人员笑着祝福他:“您今天可是破了纪录!那个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穆朝扯扯嘴角,转身离开。准备走出会场的瞬间,他听见有人喊:   “殿……朝!”   一只手抓住他衣摆。   穆朝怔了怔。   他回过头,那么暗的后场,那么黑的通道,他却明明白白地看清了一双眼睛。   浅棕色,长眼尾,睫毛很翘,亮着欣喜的光。   “殿下!”   这次声音很低,却还是听得出来雀跃。   穆朝望着那双眼睛,他离门口不过一步的距离,却始终没有动,也没有将衣服从那人手里扯出来。   “顾流缨。”他平静地望着对方。   按顾流缨的说法,他是偶遇到穆朝。   他说他和顾留钧走散了,又看见这边人很多,想着来这边等顾留钧,却发现正在比赛,就凑一凑热闹。   “没想到却看到您在比赛!”顾流缨神色兴奋。   他靠得穆朝很近,近得穆朝能感知到他灼热的呼吸:“不是,您的伪装很好,导播也没有切到您的脸,但……”   “能有这种水平,打出这么多个满环的人,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殿下一个了。”   “满环”这个词,穆朝在短短半小时内已经从身边路人交谈声中听了无数次了,而顾流缨又重复了十几次。   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运气而已。”   穆朝转移了话题:“你禁闭结束了吗?”   “还没有。”说到这个,顾流缨又恢复了往日里温和善良的样子,加之一点沮丧:“但陛下说帝国祭可以放宽,特批我出来一天。”   “这么巧,我就见到了殿下。”   顾流缨朝他微笑。笑得很淡,笑容中的喜悦却很深。这瞬间他的眼睛变成一道黑漆漆的漩涡,能将所有亮光都吸走。   “……快要九点了。”穆朝避开他的视线:“一起回去么?”   顾流缨怔了怔,点开星脑看时间:“真的!这么晚了。”   他手指托着下巴想了想:“殿下。”   “嗯?”   “难得出来一次,您想跟我去一个地方吗?我今天下午收到了军部的讯息……说R9017机甲已经拆分完毕了,有26%的零件还可以使用,现在就在军部帝都据点F里。”   “——您想去看看么?”   “确认。编号472890,确认为【顾流缨】,识别通过。”   “请进,顾流缨阁下。”   大门在穆朝面前缓缓打开。   这里是军部在帝都的据点之一,按穆朝的记忆,这个据点主要用来放置尖端军备,机甲也包括在内。   ……而R9017,也在里面。   穆朝的手心竟微微出汗。他有些出神,没注意到身边人看他隐晦沉默的视线,只紧紧望着打开的大门。   在顾流缨询问他“是否要看一看机甲”时,穆朝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大部分零件都已经被嵌合了,据说这台机甲制作得非常完美,所以拆分也很艰难,能有26%还能够被使用已经很惊人了。”   顾流缨走在他身前半步,一盏盏灯随着两人前进缓缓亮起,照亮银白色的通道,每一面墙上都刻着帝国的标志。   穿过第八道沉重的防护门,顾流缨抬起手,指腹贴合门旁的识别装置。   最后一扇门也打开了。   一个宽广到恢弘的大厅,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一台台待机状态的机甲,安静而威严地站在厅内,一眼望去,仿佛暴风雨下一层层席卷而起的海浪。   “殿下,R9017就在那边了。”顾流缨指着最角落的位置,那里确实有一些散落的零件。   而零件的最中间,是一个圆形的舱室,在看见那间舱室的一瞬间,穆朝的心就开始狂跳。   这是——   “这个是R9017的控制舱,”身旁的顾流缨笑着说:“他们说舱室在设计时特意增加了可脱离的设计,没想到在拆分时起了作用。殿下,本来我想禁闭结束之后再带您过来,算是送您的一个礼物。”   穆朝摇摇头:“不用。”   “我已经……足够惊喜了。”   手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样,摸上了舱门的开关。圆形舱缓缓打开,穆朝看着内里的装饰,连手指都忍不住打颤。   这是他的机甲。   每一处,每一块,都是如此熟悉,颜色,布置,精神链……一切的一切,都与穆朝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几乎是魂不守舍,无知无觉地走了进去。熟悉的内饰让回忆淹没了穆朝的神智,他居然感觉眩晕。   他抚摸上舱内的控制板,指尖被冰凉的板面刺痛,穆朝伸手想取出胸口那块碎片,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沉的闷响。   他本该第一时间转头,却慢了半拍,最后只看见缓缓闭合的舱门——   以及,顾流缨被黑暗遮掩半边的脸。   穆朝停下手,下意识皱起眉:“你……”   头顶之上,警报声轰然炸开!与此同时,一阵刺目的红光落下来,将顾流缨罩在中心,将他的面容分割,像阴雨天光影寥落的雪山。   那个素来笑容无害、眼神纯良的少年,缓缓地,缓缓地弯起眼睛。   顾流缨垂下砸烂控制舱最高权限枢纽的手,转过头,穆朝看清他正面,半张脸隐在红光之中,流离出透白的肌理,半张脸埋没暗影里,只看得见勾起的唇角。   “殿下。”   穆朝听见顾流缨很轻、很低、很温柔的声音:   “其实这才是我想送给您的礼物。”   “这样的惊喜……您会喜欢吗?”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第24章 迷恋   在顾流缨话音未落之时,一道尖锐的精神力迅速朝他刺去!   穆朝的神色冷了下来,方才恍惚的神色全部消失不见了。   他在生死一线的战场摸爬滚打两年,对如何一击制人如何绝地反杀再为清楚不过,然而外溢的精神力却如同齑粉,在半路灰飞烟灭,没能对顾流缨作出丝毫攻击。   一道温热缓缓淌过穆朝的嘴唇。   他反射性抬起手,指尖被晕成一大片斑斓的红色。   鲜血从他鼻底下滑,滑过嘴唇,将唇纹尽数染红,在漫天漫地的红光之下,竟然多了几分妖异的脆弱。   ……   穆朝猛地抬起头。   他用笃定的语气和平静的声音说:“神经毒素。”   顾流缨缓缓笑了:“答对了。”   “其实整个据点都溢满了毒素呢,殿下进来足足十分钟,现在才发作,我已经很惊讶了。”他一步步走近穆朝,落地鞋跟敲出声音。   咔哒。   “不愧是赢过我的殿下。”   咔哒。   “你拿走了我的基因样本,再找人做了专门针对我的药物。”穆朝的声调很平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想要后退的身体却一个踉跄,掌根也不得不撑住身后熄灭的控制板,肩膀跟着塌陷,弯成一道弓状的曲线。   “是的,殿下。”   咔哒。   “……为什么?”   穆朝努力从指尖汇集一点力气,却连鼻血都止不住:“我自认没做过什么,如果是以前的事,你可以向我说明,我会做出补偿。”   “什么都没有,”顾流缨笑出了声:“殿下什么都没做错。”   穆朝抬起眼睛,在耳坠的掩饰作用下变成黑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流缨。   “只是我想要这么做而已。”   咔哒。   他停下了。   站在穆朝面前,他看起来这么游刃有余,甚至有闲暇轻轻托起穆朝的手臂,好让身下人不会整个人都塌下去。   冰凉滑腻的指尖,攀在穆朝肌肤上,像一条缓缓游走过去的黑曼巴。   “殿下。”   顾流缨的指尖抚上穆朝耳侧的耳坠,轻轻将它取了下来——显然,他也掌握了这就是穆朝改变面容的装置的情报。   “您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在黑暗中,穆朝被装置掩盖的金色双瞳,避无可避地露了出来。   “我其实一直好奇很久了。”   顾流缨的指尖缓缓划过穆朝的颈侧,所过之处迅速激起一层战栗。   “明明我和哥哥都是陪着殿下一起长大的,为什么殿下只喜欢哥哥呢?”   他忽然用力,指甲狠狠陷进穆朝下颌的肌肤:“明明我更讨人喜欢,我脾气更温顺,我对殿下更好。殿下为什么只看得见哥哥?”   穆朝感觉眼前开始模糊,鲜血源源不断地从鼻腔里涌出去,一点点带走他的神智。   他暗觉不妙,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位看上去如此纯良的主角现在是在发什么疯,一心一意努力挽留自己不知不觉流失掉的精神力。   精神海像被强行关闭了一样,穆朝尝试着呼唤17,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其实我都死心了的,但殿下,您为什么突然愿意跟我说话?”   “您为什么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为什么来探望我?为什么肯教我射击的方法?”   “如果您不这样的话,”顾流缨靠得更近了,穆朝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   “我本来……可以忍受的。”   穆朝的心跳一滞。   “而且,”顾流缨忽然松开他,献宝一样,从衣领里取出一块东西:“您还送给我礼物。”   在顾流缨手心里的,是一块银色的石头。   是他9月24日,送给顾流缨的防护石。   “我和哥哥不一样的,我相信这是您自己做的,真的很漂亮。”顾流缨的语气像正在邀功的小狗。   他将那块防护石举起来,捧到他和穆朝相隔极小的空隙中。   他轻轻地,珍之重之爱之地,吻了吻那块闪着银色光泽的石块。   “——这是,我和您的定情信物啊。”   ……神经病。   穆朝垂下摁住鼻尖的手,血更汹涌地往外流,他看起来这么虚弱,顾流缨温柔地伸出手想圈住他:“殿下,我现在就带您离开……”   又一道十足针芒般的精神力,狠狠朝顾流缨轧过去!   如此近的距离,顾流缨根本无处躲避,而那精神力视他自身的精神力屏障为无物一般,极其狠辣地破开顾流缨的精神屏障,正要继续深入时,被一堵厚重无比的“墙壁”挡下。   一声闷哼。   穆朝额上滚下几颗汗珠。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血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上脖颈,流过上面蜿蜒的青色血管,再流进衣领,将布料全染红紧紧贴在皮肉上。   他勉强睁开眼。   模糊的视线里,是顾流缨呆怔的神色。   他手心里,那块被小心翼翼捧着的防护石上,赫然多了一道裂痕。   穆朝送出的防护石,在这个关头保护了顾流缨一次,保护了这个正想伤害他的凶手。   “……”   顾流缨看着那道痕迹。他神色这么伤心,悲恸得像世界毁灭。   “殿下。”   “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顾流缨听起来快要哭泣。   穆朝眉心狠狠一跳。   一只手鬼魅般绕到他肩膀后,指尖夹着一块小贴片,闪电般往下压!一股极其猛烈的剧痛在穆朝后肩绽开,疼痛之惨烈让久经沙场的穆朝都忍不住惨叫出声,他哀嚎着,有温暖的液体顺着嘴唇滑下去。   穆朝马上咬住嘴唇,舔舐到浓郁的腥味,喉咙抑不住地发出呜咽声。   他简直像只祈求怜悯的幼兽,可怜兮兮地蜷着发抖,顾流缨揽着他的手立即收紧了,两眼也愈发阴郁下去。   他用一种胜券在握的语气,慢条斯理,假兮兮地说可怜的话,“殿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本来想等您睡着了,再慢慢带您走的。”   “但现在没办法了。因为我……”   “真的很生气。”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瞬间,穆朝看清了顾流缨的脸。   那张始终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此刻无悲无喜,连唇角都是一条平直的线,姣好微垂的眼尾,也裹挟着无尽的恶意。   “殿下,”   他听见顾流缨温润的声线和平淡的语气:“晚安。”   看着穆朝不堪重负地闭上双眼,顾流缨扯了扯嘴角。红色的警戒光描摹他的侧脸,在昏暗中,他轻轻摸上穆朝的脸侧,那里被血染红大半,他不喜欢。   于是一点点擦干净那血迹,最后像捧着全世界最昂贵的宝石一般,柔柔地捧着穆朝的脸。   顾流缨望着他。   他刚刚当然没有说谎。   其实真的可以忍耐的。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在殿下被穆渊行打了之后吗?   殿下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他笑,跟他说话,还站在他身后,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对准目标,怎么扣下扳机。   还有那一次,殿下站在他破碎的驾驶舱前,像天神降临一样,从厚重的B级机甲里,露出一张素白的脸。   从那一刻开始,顾流缨就决定了。   “虽然您突然变成了S级,但没关系的。”顾流缨爱抚着穆朝的脸颊:“我会帮您变回C级的。”   “任何事情您都不用担心,我都会帮您完成的。”   “如果您想继承帝国,我会帮您登上帝位;如果您想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会帮您逃离穆渊行;您想要什么,我都会帮您得到的。”   穆朝整个人都坠落他怀抱。   怀里的人是这么温暖,让人无法放手,又是这么轻,让人这么担心。   担心得顾流缨心都快碎了,只能把穆朝抵在控制台前,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的五官。指腹贴上穆朝的眼皮,好像还能感受到底下眼球不安的扰动。   “我会为您做到一切的。”   因为我爱您啊。   顾流缨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管针剂,上面贴着一串乱码般的字符和半朵百合花的图样,如果有军部的高级人员,定然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   这是百年前就被列为帝国第一禁药的药品,“Z0003”,唯一的作用——   就是毁掉一个人的精神力。   哪怕是SSS级。   顾流缨掀开穆朝的额发,虔诚地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针尖贴上穆朝颈侧,陷进去,一滴血珠溢出来,在皮肤上流淌,蔓延出一道黏腻的痕迹。   “——请您也爱我吧。”   指腹下压,液体下流,刻度线一点点下降。顾流缨紧紧凝视针尖刺破的肌肤,呼吸愈发急促。弥漫的血腥味刺鼻,他看着人的目光这么疯狂,像是成瘾多年的疯子,在无尽的痛苦中第一次得到他的解药。   他只需要一分钟——   “我不会爱你。”   一道低低的声音在顾流缨耳边响起,却宛若惊雷!他的心失重地猛然坠下,脖颈却被死死掐住:   什么时候?!   “轰!”   一片天旋地转,玻璃管砸碎在地面,顾流缨的后脑勺狠狠撞上地面,剧痛和晕眩瞬间占据他八成意识,剩下两成游离在半空,看着眼前的少年。   穆朝半跪在他小腹,用两条腿死死压住他的身体,一只手牢牢摁住他的头脸,而另一只手夹住自己脖颈侧的针尖,“咔嚓”一声,毫不犹豫地将针尖摁断。   他的衣领在刚刚的争斗中被掀开,露出其下瓷白的皮肤,大片大片的肩膀和锁骨露在外面,在警告灯的红光下凹陷出一道深邃神秘的阴影。   连脖颈都透出濒临极限不堪重负的美丽。   “‘穆朝’也不会爱你。”   他尊贵而冷漠的殿下居高临下,目光如神明俯视罪无可恕的人类,无情中带着一点怜悯:   “你想要的那个人。”   顾流缨的眼角因为窒息流出些许生理性的眼泪。   他伸出手摸索穆朝掐住他的指尖,却撼动不了对方一点气力。   “早已经死了。”   死在他即将十八岁的末夏。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喜欢的话可以点个收藏哦~也可以点进作者专栏点个收藏,爱你们~ 第25章 松手   直到感到身下人不再挣扎,穆朝才松下手。   微长的头发垂下,有几缕刺进他眼里,带来细碎绵长的微痛。   他的呼吸声很急促。血似乎止住了,神智却还模糊。   顾流缨拿来对付他的毒素这么猛烈,穆朝硬生生拔高了精神力,几乎把牙齿都咬碎,才勉强逼自己清醒过来。   这样极端的手段,他撑不了多久的。穆朝感觉自己喉头撕裂一样痛,有血腥味从肺间往上蔓延,好像下一秒就能占据他所有感官。   死死压在顾流缨身上,穆朝挣扎着点开星脑——被屏蔽了。   他毫不意外,转而取下自己颈侧的装置。   这是一个用来联络的装置。由于不借用帝国的星际网,再加上过小的体积,只能和特定终端联系。   今天离开之前,穆朝将装置的另一端交给莉安,以备什么万一,现在看他还颇为明智。他简略交代了几句,发了一串地址过去,让莉安叫林知护卫长过来。   做完这一切,一股泄力感猛然上涌,穆朝咬咬牙,从口袋里取出一管小小的针剂。   如果17还在,还能说话,多半会不停地发出警报,让穆朝放下那管针剂。这是能够在短时间内提高人精神力的药剂,性能极强,反之副作用也极强,足够让人在床上躺上三天生死不知。   但穆朝管不得这么多了。   不知道为何,从顾流缨发疯砸烂装置开始,先前在训练场中感受过的那毒蛇般的目光忽然悄声出现,如影随形地黏在他肩膀上。穆朝在那天后调来各个监控查看,却发现不了任何异常。   而现在,那股异常的窥视感又出现了。穆朝凝视那针尖,深吸一口气,将针剂推进自己的身体:   现在不是他放松的时候。诡异的、看不见的敌人,空气中的神经毒素,他失去力气一秒,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未知的一秒——   “……殿下?”   驾驶舱的门被打开。   穆朝的心,也随着落进来的光,缓缓地坠落下去。   顾留钧撬开那个被锁死的驾驶舱,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自己的弟弟,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连呼吸都是微薄的。白皙的脖颈上,浮出了深深浅浅的淤痕,有些深到发紫,可见用了多大力气才能弄出这样的痕迹。   而他身上,半跪着一个少年。黑发凌乱,半张脸都是血迹,眼睛却好好地睁着,仍然是该死的金色,冷漠到令人憎恶的地步!   一时间,顾留钧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上涌。   他直直冲过来,毫不费力地掀开了压在顾流缨身上的穆朝,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上顾流缨的鼻尖:“阿流、阿流!”   指尖感到一点微弱的气息,顾留钧战栗着吐出一口气。他心脏都快停跳,此时裹挟着无尽的愤怒,瞪向一旁撞在控制台上的少年。   “你在做什么!”   面前人和以往无数次看到的穆朝重合。每一次,每一次,在顾留钧撞破他和顾流缨独处后,都是这样的结局!   他做错了什么,他的弟弟又做错了什么——才让穆朝做得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你到底还要这样多少次?”顾留钧将弟弟扶到一边的驾驶座上,暴怒着朝穆朝冲过来,狠狠地揪住他衣领:   “阿流到底有哪里对不起你?!我又有哪里没做好,让你这么对我弟弟!”   他比穆朝高这么多,又这么用力,将穆朝整个人都压在控制台上。   腰侧和后背传来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伴随着神经上的痛苦,穆朝简直眼前一黑,满耳都是嗡嗡的巨响。   他痛苦地蜷缩在一起,哗地从口中吐出鲜血,指尖无力地去掀顾留钧的手:“松手……”   而怒火滔天的顾留钧自然注意不到穆朝如死灰的脸色,只有无穷无尽的愤怒,让他双目赤红、歇斯底里,毫不犹豫地进行这一边倒的凌虐:   “如果不是阿流刚刚给我发消息,如果不是我赶过来,你现在要对阿流怎么样?你要杀了他吗!”   原来小顾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恨不得亲手杀了一个人的表情。   穆朝怔怔地望着他。   方才给自己注射的药剂缓缓起了作用,虽然疼痛依旧,但精神力却一点点恢复,理智也跟着回来了。   逐渐清明的视线,是无比熟悉的脸,无比熟悉的人,不熟悉的样子。   顾留钧双眼掺着血丝,嘴唇抿得死紧,咬牙切齿,连额上都暴出青筋。   这一瞬间,穆朝的心忽然安静了。   他静静地望着顾留钧,也不再去挣开他的手。   顾留钧以为他想伏法认罪,恨极地说:“你今天别想再揭过去,我马上联络警部,陛下马上就会知道——”   “顾留钧。”   他被穆朝一声轻轻的呼唤打断。   “今天,是你弟弟叫我过来的。”   惨白的脸,秀气的五官,血痕斑驳的唇角。   “他带的路,他开的门,他将我带进这个驾驶舱。”   薄如纸的身躯,无力的手指,脆弱的黑发。   “他砸烂的锁,他先和我动手。”   轻轻掀起的眼睛,细长的睫毛,与下面一双看不清神色的金色眼瞳。   “你知道吗?”   穆朝握住顾留钧的手腕:   “现在,我每一次呼吸,毒素都会往我身体里多蔓延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   “真的很痛。痛到,我其实都快不能和你说话。”   “他是你弟弟,我知道。你问我还要这样多少次,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以前的每一次,你都是这样,挡在你弟弟身前,将我挡在外面。”   “哪怕一次,哪怕一次都好,你有没有想过——”   有没有想过,这其实,不是他的错。   不是‘穆朝’的错。   顾留钧抓住他衣领的手,已经因为震惊微微松开。   “不可能……”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不可能,阿流不可能这样做……你在说谎。”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在说谎,你最擅长说谎,你——”   穆朝抓着顾留钧的手,贴在自己颈侧。那里尚有一个针口,上面沾着干涸的血迹。   “你看那里。”他声音轻轻的。   顾留钧机械般随着他视线望去。   当他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整个人都仿佛被重锤劈下,一片空白。   “电击板和Z0003,你在军部任职,你知道这是什么。”   穆朝疲倦地闭了闭眼睛:“上面还有他的精神力。”   顾留钧没说话。   他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梭巡过那些染着穆朝血迹的东西,梭巡过那块贴片和针管,最后移回穆朝的脸上。   ……他才发现,这位素来阴郁烦人、疯疯癫癫的殿下,也会有这样的神情。   这样安静,这样冷漠,这样平淡,平淡得让人心痛。   脸色惨白,血痕斑驳。猩红的灯光下,他脆弱得惊心动魄。   顾留钧的心像要裂开一样。他对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只能踉跄着后退,松开了穆朝。   “殿下,我……”他开始语无伦次。   穆朝摇摇头。   他一句话都不想听对方说,于是将自己撑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想先离开这个地方,至少离开这些毒素——   “殿下!”   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他的小臂。   穆朝连头都没回,只听见身后的人急促地说:“您去哪?您现在不可以……”   “我要去哪,”   穆朝淡淡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抓着他的手僵住。   松开,又收紧,又松开,最后还是收紧。   他听见顾留钧慢慢恢复冷静的声音:“不,殿下,您别走。”   穆朝一言不发。   “……”顾留钧感到喉头仿佛有肿块一般,堵着他说不出话。   但他不能不说。   “您……”顾留钧艰难地说:“您能不能,别将今晚的事情告诉别人。”   “……”   从身体内部涌上来的是什么?   是血吗?大概吧,不然,他为什么这么痛?   痛到眼中猝然湿了,泪水一层层积在眼眶,凭着一股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倔意,始终没有落下去。   穆朝缓缓转过脸,看着顾留钧。面前的男人不敢直视他,也不敢放开手。   “请您不要将今晚的事说出去。”顾留钧急促地说:“您想要什么都可以,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应。”   “我是顾家的继承人,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弄到。”   “行星,矿产,金钱……什么都可以,机甲也可以,”顾留钧仿佛觉得自己找到了关键:“您想要的R9017,我能帮您找到更好的——我一定可以。”   大概是因为穆朝不言不语的姿态,顾留钧多了几分慌乱:“如果您什么都不缺,我……”   “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他眼睛亮了:“训练、上课、去祭典、去军校——您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陪您!”   “您以前,不是一直希望我和您一起的吗?我会和您一起,无论多久都——”   “够了。”   穆朝打断他。   他看着顾留钧刚才明亮的眼睛,心脏一点点收紧。   这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穆朝记忆里的小顾,与眼前的顾留钧,几乎一模一样。   都是这张脸,都是这双眼睛,都是这张嘴。   眼神,眉宇扬起的幅度,唇角的张合,说话的节奏,语气的抑扬,就连用词的癖好,都一模一样。   在他那么多记忆里,小顾都是这样,朝他笑,用亮晶晶的视线对他张开手:   “阿朝,这辈子我都会陪着你。”   “无论遇到什么事,无论你在哪或者我在哪,我都会回到你的身边。”   而顾留钧却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   求他放过他弟弟,放过想扼杀他精神力的人。   ……那是他的精神力啊。   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啊。他的亲人被夺走,友人被夺走,身份被夺走,帝国被夺走,机甲被夺走。   到最后,连他的精神力,都不能留给他吗?   这一瞬间,穆朝连心痛的力气都没有了。情绪像是空气一样,从他脊椎里硬生生被抽走,不留一丝半点。   只留下一个空壳。一个敲一敲还能发出声音的,没有一点感情的壳子。   “殿下……!”顾留钧快绝望了:“阿流是我弟弟,我不能……”   “他是你弟弟。”   他是你弟弟,你为他做什么都理所当然,哪怕献出生命献出灵魂,你都在所不惜。   所以,这样的话,你说得这么顺口,这么大义凛然,这么毫不犹豫。   那我呢?   我认识你二十年。这个世界的我认识你十七年。   这个世界的自己,那么多次祈求你陪他去放灯,陪他去训练,那么多次希望你能看他一眼,能站在他那一边,哪怕一次。   而你,有没有过一次,一次就好——   答应过他?   穆朝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面对着顾留钧哀求而痛苦的眼神,带着毫不动摇的坚定,他慢慢地将手从顾留钧手里抽出来。   他对自己的狠心感到惊讶,却不感到意外。   你是小顾吗?或许是吧,你们的一切都一样,连精神力都一样。   但我不一样了。   我没办法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   后续一周晚上八点更~ 第26章 离开   顾留钧眼睁睁看着穆朝的手从自己虎口中掉出去,他心急如焚,起身就想拦他:“殿下——”   “够了!”   一声厉喝从门口传来。顾留钧张皇失措地看过去,脸色惨白。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林知疾速走过来,毫不犹豫地拉开顾留钧,挡在穆朝面前:“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顾留钧的嘴唇颤抖起来。   林知愤怒地瞪着顾留钧,胸口不停地起伏,语气痛心疾首:“你怎么能变成这样?我是这样教你的吗?”   “老师……”顾留钧强忍住自己后退的冲动:“阿流他……”   “不要再说了。”林知深吸一口气:“陛下已经知道了,现在,马上和我回宫去!”   舱内顿时陷入一片荒芜的寂静。   回程的悬浮器中。   穆朝摁着自己的手臂。掌心下脉搏突突跳动,异样的生命力在他身体里咆哮,他独自一个人靠在角落里,紧紧攥着自己的耳坠,脸上的血痕还没擦拭干净,所有人都离他很远,没人敢靠近。   穆朝垂下了眼睛。   他再一次尝试着在精神海里呼唤他的系统,终于在大概第八、九次时得到了回应。   17听起来很卡,带着机械般的迟钝:“……主、人……”   穆朝眼前一亮,顾不上跳动的脉搏,低声问:“你还好吗?”   “我没有事,”17听起来很焦急,声音却支离破碎:“我只是……被绊住了。”   穆朝皱起眉。   “系统之间的一些事,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全部处理好了。我向您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17听起来,是一种故作的轻松。穆朝静静听着,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并非不担心。   只是。只是17相信他。   那他也应该相信17。毕竟在这个新的世界,如果连17也不能相信的话,那穆朝也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能够信任的人了。   悬浮器的速度很快,不到半刻钟就抵达皇宫。   顾流缨先被带了下去,顾留钧眼睁睁地看着弟弟被带走,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和穆朝一同被领进一间书房。   穆渊行就坐在书桌后。   他姿态并不端正,闲适地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本书——纸质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穆朝和顾留钧被林知带进去时,穆渊行抬了抬眼睛。   等到所有人都在他面前站好,恭敬地垂下头,穆渊行才垂下眼,慢慢翻过一页书:“说吧。”   林知先简单讲了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到顾留钧艰涩地、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遍他看到的事,最后轮到穆朝时,穆渊行抬了抬手,没让穆朝开口。   他从林知手上接过一份报告,上面清清楚楚地列出了现场所有细节和相关鉴定。   他撑着脸,随意翻了翻,在看到“现场精神力鉴定分别为S级、SS级”时顿了顿,而后将那份报告丢上书桌。   穆渊行问:“顾流缨在哪?”   林知:“目前被关在宫前地牢。”   “关着。至于顾留钧,带他回房间。”皇帝挥挥手:“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出门。”   林知顿了顿,低头应是,同时把顾留钧一同带出去。   门发出厚重而沉闷的响声。   穆朝独自一人站在书桌前。   由于受到星际风暴的影响,帝都星的昼夜偶尔会有异变,帝国祭正是挑在每年异变最多的时间举办。   此时明明该是深夜,窗外却隐隐泄露出一点晕开的鱼肚白,尽管黑暗仍占据大半天空,却也似乎快要到白天。此时熹微日光落进来,落到穆朝脸侧,倒映出一片苍白瘦削。   “说吧,”穆渊行将报告搁在一边,“你不才是当事人么?说说看。”   穆朝垂下脸,从帝国祭典赛讲起,再到见到林知结束,没有遗漏细节,也没有夸大其词,就好像在讲的事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一个陌生人身上一点普普通通的小事。   听的时候,穆渊行不动声色,只有在听到“Z0003”时才略顿了顿翻阅书页的手,打断穆朝一次:“你被注射了?”   穆朝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被注射了两毫升左右。”   “两毫升……?”   “是。”   穆渊行的眉宇紧紧皱起来,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穆朝对他每一个表情都很熟悉,知道这是他要生气的表现。印象中,穆朝只在很小的时候见到过穆渊行这样的表情。   ……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呢?似乎是哪个想送人进来的贵族,偷偷在他的杯子里加了东西,他高烧三天之后醒来,看到父皇便是这样阴沉沉的脸色。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父皇那么生气。   这模糊而温暖的记忆,让穆朝微微抬起眼。他抬起眼的半秒中,心里莫名,升起希冀般的紧张。   “把顾流缨给我——”   穆渊行的声音忽然卡在原地。穆朝怔怔看着他,看见他的神色极其诡异地扭曲了一瞬间。   ……随后穆渊行的表情恢复了平静,自如的,甚至带着微微的不耐,好像穆朝说的只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说:“流缨确实做错,这种东西都敢弄来,看来是平日里管教不够。”   “这件事是他不对,我会让人去教育。”   戛然而止。   很久之后,或许也没有很久,穆朝缓缓抬起头。他站在惨白的日光里,一双眼睛茫茫地望着穆渊行:“……什么?”   穆渊行皱起眉:“怎么?你觉得不满么?”   他脸微微一沉,停下敲击桌面的指尖:“你受了惊吓,我大概能理解。如果心情不好,就拿去这个。”   他从桌面上随手取过一物递给穆朝:“一颗小行星的控制枢纽。在第二星系,名字……”   穆渊行思索一瞬,说:“似乎叫做朝阳。每天有一个小时会发出金色光芒。”他看了一眼那物件,心中忽然想起:   这原本是要送给顾流缨的。R9017摔了,自然要换个礼物。   不过,给穆朝也不是不行。   他无可无不可地颠了颠:“你拿去玩吧。”   穆朝垂眼那东西,有一会儿没开口。再说话时,他问:“您不惩罚他么?残害皇族,偷用禁药,按帝国律法,应是死罪。”   听了这话,穆渊行抬起头来。他看着穆朝,明明是坐着,却硬生生给人一种俯视之感。   半晌后他嗤笑一声,合上手中书本:“皇族?”   “你可曾记得,”   穆朝听见穆渊行淡漠的声音:“我承认过你一次?”   ……   一句话而已。   只是一句话,穆朝的世界忽然空白一片,只剩下穆渊行张合的嘴唇:   “若你还不满意,我会告诉他,让他同你道歉。”   “……道歉?”   那一直连一点情绪都不舍得给他的眼神终于变了,变得锋利而压迫,“你不满意?你还想要什么?”   ——你这样的人,还配要求什么?   ……是啊。   穆朝在心里轻轻说,是啊。   他还能有什么不满。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顾流缨是主角,主角怎么会做不好的事,如果做了,那也是要快快略过去的。   都已经罚过了,甚至要给他这样的人道歉,那还要怎么样呢。   ——可我以为,哪怕您再厌烦我,再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也会看在我这么多年,这样痛苦朝您伸出手的模样,会稍微心软,稍微想起我是您的孩子。   再不济,也总会有一点不忍,有一点同情。   原来没有。   可惜没有。   ……果真,没有。   穆朝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觉得眼前人是这么陌生。   这一瞬间他忽然无比感谢自己之前是写的匿名信,不然那所谓的礼物送到时,不知道穆渊行是要把它丢去哪里。   看穆朝接过那东西,穆渊行再次低下头去翻开书。穆朝凝视他英俊平静的侧脸,许久后,还是问出口了。   他说:   “如果顾流缨真的得手,我的精神力被毁了,您也不会处罚他吗?”   穆渊行翻书的手顿住,抬头看穆朝一眼,连话都没说。   他只用一个眼神,就让穆朝明白了一切,在明白的同时,他如坠冰窖,从指尖到心脏都被冻僵,一瞬间,他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   只有茫然,只有冰原那样空空荡荡的茫然,在他每一根神经里游荡。   他忽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他到底是为什么,才会想从寒冰中得到温暖?他生生饮下这冰,自以为能够煨暖半分。   但冰这么锋利,这么尖锐,一口饮下去,血肉模糊,冻透心扉,把他整个灵魂都黏连在一起,比起痛苦,先感到的,大概是心冷。   冷着冷着,是不是就会冻死呢?   穆朝抬头,深深凝望了穆渊行一眼。   他看得这么用力,好像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很久,房间内没有人说话,只有穆渊行偶尔翻阅过书页的声音。   穆朝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父皇,看着他阅读时微抿的唇角,看着他眉心浅淡的皱痕,看着他的脸,与自己无甚相似的那张脸。   看得他眼眶发涩。   “陛下。”   “如果……”如果我走了,您会伤心么?   被呼唤的人闻声抬起头,渊渟岳峙一张脸,眉目疏朗,发羽乌黑,面目泠然,没半点情绪。   他那双与穆朝如出一辙的金色瞳孔,高高在上地,冷冰冰地说:   你怎么还在这里?   ……是了。   这就是了。是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寻死路。   这一瞬间穆朝如鲠在喉。他定定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弯下了腰。   “陛下,”父皇,   “我回去了。您……”再见。或该说永别。   他顿了顿。抬起手,指腹贴近心脏,感受其下碎裂的跳动声。   往后余生,请您照顾好自己。   如果能常笑笑,那便最好不过。   如此诚恳,如此悲哀,他想:   大概是会多笑的。   因为我要走了,您再也不用看见我,想想便知,您会多宽慰。   “献给您,帝国无上的荣光。”   穆渊行皱着眉,抬起眼时,只看到阖上的门扉。他心里乱了瞬间,定定注视片刻,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翻书声又在房内响起,这一次响了几分钟,就被一声闷响取代。   看着被砸到地毯上的书,穆渊行素来傲慢的神色里带上戾气,他眉眼阴沉,打开终端说了什么,很快门口打开,林知匆匆赶来。   “之前去看护穆朝的那批人,把他们统统给我找回来!”他连咬字都阴鸷,林知许久没看见他这般恼火,心惊的同时,难免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陛下……”   “有一个算一个,把穆朝从小到大的报告给我全部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跑路……! 第27章 消失   关门那瞬间,有什么东西顺着面颊而下,一片湿凉。   穆朝的手很稳,步伐也很稳。他抬手轻轻抹过脸颊,方才一直安安静静的17悄悄冒出来,“主人……”   穆朝摇摇头,17便噤了声。   他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穿过走廊,穿过花园,穿过重重叠叠的宫墙,然后停在皇宫最外门的门口。   有人来拦他,居然是一脸疲倦的莉安。此时她神色惊愕:“殿下,您——”   “我有事出去,”穆朝眼眶微红,但神色已无比平静:“晚点再回来。别告诉任何人。”   莉安迟疑,却也没敢拦他。她眼睁睁看着穆朝出去,渐渐没在熹微日光中。等他渐行渐远,莉安终究忍不住高喊一声:“殿下!”   穆朝步伐未停。   “今晚要降温,您记得早点回来!”   夜深了,虽然因为昼夜异常天色渐亮,但今天的帝国祭也结束了。   穆朝穿梭过萧瑟街道,嘴唇冻得乌青,前面出现条巷子,他走了进去,越走越深,直到走到巷子尽头。   他靠在墙上,毫不顾及墙面脏污,只疲倦地闭上眼睛。   而眼睫触及下眼睑的瞬间,有泪水滚下来。一颗,一颗,又一颗,全部不堪重负地从眼眶里滚下来,将整张无悲无喜的脸庞打湿,湿得像一场夏末突来的大雨。   在泪水交织的雨声中,他终于弯下腰,抓紧胸前的衣襟。   他第一次这么哭,前世未有过,今世也不曾,哭得肝肠寸断,目断魂销,痛心入骨,一场大雨全落冰凉手心,落成一条冰封的细河。   但这么难过,哭泣也不大声,只是从喉咙中发出哽咽般的破碎声音,细小得让人心痛。   在这冬日里的偏僻小巷,像野猫藏在无人角落,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   除了17。   只有17注意到。只有17听见。只有17记得。   只有17在穆朝哭泣时能陪着他。   只有17见过,见过这个在角落里狼狈的少年,曾经也被全世界瞩目过。   只有17明白,这么多个夜晚穆朝看着镜子里苍白的幽魂,不知道为了什么在坚持,只是劝自己一定要撑下去,语气卑微至极,把自己都骗过去。   只有17懂得他的泪水,明晰耳光落下那一瞬间他的茫然,机甲碎裂那一毫秒他的痛苦。顾留钧抓着他的手,哀求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的那一刻,只有17明白…   …明白那一瞬间,穆朝真的有想到过死。   只有17知道。知道即使是最后那一刻,被小顾抓住手的那一刻,他居然心生希冀。知道他那么天真,那么愚蠢,那么想要相信,或许小顾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曾爱过他的。   只有17在他知道顾留钧早已抛弃他时能留在他身边。   在一次次希望落空时,只有17。   他看着穆朝,心如刀绞,那么渴望他的主人能够幸福。   可此时此刻,这个知晓一切的追随者,只能听着穆朝不成调的声音,自己紧紧团成一团,恨自己无能,说不出话,不舍得说话。   17想。   他常常,会觉得他的主人就像一只风筝。   看起来谁都留不住,谁都不在乎,但心上却被拴了一根线,有的人牵一牵,他就一片血肉模糊。   而现在,风筝线终于断了。   在穆朝看不见的地方,17沉默着。他升起精神力,将他的主人紧紧裹在里面。   一股极其阴毒的力量缓缓攀上17用精神力做出的屏障,在数次突破无果后,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尖叫声。这声音穆朝是听不见的,但17听得见。   “把他带回去!”那尖叫声喊:“带回去!!!”   17不说话。   “……你骗我,”那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像砂纸一样粗糙:“你骗我。”   不知来源的声音停顿了半晌,但17仍紧绷着。半晌后,他听见一点轻飘飘的声音:   “你赢不过我的,”那语气是笑着的:“你觉得,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17不说话。   他看着穆朝的脸,对那道声音无声地说:   撑到我死为止。   在再次尖锐起来的咆哮声中,17始终没有移开望向他主人的视线。   大概是在第三天,才有人发现穆朝不见了的。   穆朝唯一的贴身侍女——似乎叫做莉安的女人——急匆匆地找来林知侍卫长,说殿下两天都没回来。   林知听到时眉头一皱,带着人将皇宫和帝都都搜了一遍,连军事重地和烟花之地都没放过,却一无所获。   上报给皇帝,穆渊行笑了一声,眉眼里压着隐隐的怒火:   “小孩子闹脾气,就随他去吧,”他挥挥手:“什么时候回来了就叫过来认错。”   偌大皇宫,庞大帝国,这么多事等着穆渊行去处理,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比穆朝重要?   不过是闹离家出走而已,穆渊行想,他原本还以为穆朝精神力有了长进,人也该有长进才对——现在看来,还是烂泥扶不上墙,废物一个罢了。   ……只是废物罢了。   然而穆渊行却始终没等到人来认错。   等到一个星期里都没有丝毫穆朝的消息,林知终于忍不下去,亲自去找穆渊行申请搜查令。   穆渊行也难得皱起眉,允许林知搜查整个帝都星。   反了天了。穆渊行脸色阴沉,不过是一两件小事不顺心意,居然也敢离家出走这么多天?   他带着恼火拿起刻刀,落下时手心里圆球却一滚,簌簌从他手下滚出去,刀锋便无意划破他指侧。   穆渊行一把掷下刀,看了眼时间,躁郁地向门外佣人喊:“穆朝呢?我不是说过每周挑一天中午让他过——”   他猛地收了声。门外听到这喊声的佣人也寒颤着低下头,不敢直视皇帝。   穆渊行紧皱的眉间慢慢松开。他抽过张手帕,缓缓擦过伤口,很快不出血了。   他看着那不再渗血的伤口,眉间阴晴不定。   林知正好这时过来汇报情况。一路上他走过来,频频听到路边有人议论:   “最近真不好过!”   “可不是?无论是谁看起来都阴沉沉的,尤其是……”   “尤其是陛下,简直了,整个人都低气压。”那人语气夸张,努力压低声音说:“书房那边,说是换了好多套茶具了。”   林知皱了皱眉,他走到书房门口,看到门口佣人都一副紧张作态,不免脚步一顿。   进去时,又正好撞上穆渊行阴恻恻的脸色,林知不由得低声问:“陛下?”   他与穆渊行从小相识,是难得能和皇帝随意些说话的人,此时也直接问出口:“是之前那帮星盗出了事?还是哪颗星球虫族复起?”   穆渊行摆摆手,缓缓吐出一口气。等面上神色略微平静些,他才沉声问:“什么事?”   林知看他这副模样,要说的事也踌躇半分。半晌后他咬咬牙,说:“您有一份急件。原本是一周前就该送来的,但这周全帝都管制,所以这时才送来。”   管制的原因,自然是穆朝。   穆渊行心烦意乱,并不想理会:“你去处理。”   林知默了默,说:“臣调查过,这份急件是帝国祭第一晚寄出的,寄出方是……”   “殿下。”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唯独两个人,都知道这个“殿下”说的是谁。   穆渊行的目光缓缓转到林知脸上,那眼神是黑天下的冰川。而林知低着头,只感觉后颈出汗。   “是么,”穆渊行说:“那就拆来看看。”   林知泄了力。   盒子被一层层拆开。   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用多层防护装置严严实实保护起来的透明方盒。盒子中央,是一块丝绸的软垫,上面安好地放着一块金色的石头。   “金朔石?”林知恍然:“殿下之前去参加了祭典赛,赛事的奖励似乎就是这个。”   穆渊行不答他,只沉默着将指尖贴上盒身。他很快发现盒子侧面放了一封火漆封好的信,于是拿小刀将它裁开。   最后一点纸边被划开,信纸掉出来。穆渊行接住它,很薄,很轻,好像一松手就会和穆朝一样,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写者似乎不想暴露身份,只说了些祝愿国泰民安的套话。往常这种东西是必然送不到穆渊行手上的。   他讽笑一声:“匿名信?他玩什么名堂。”   然而翻来覆去,都找不到一点线索。穆渊行面容愈发冰冷,目光瞥到那装着金朔石的盒子,忽然随手扔了信拿过那盒子,旋即手指松开——   他毫不犹豫地把这份礼物丢了出去。   “不过是个不敢写名字的人寄来的,”穆渊行声音发沉:“林知,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谨慎,这种东西也敢带到我面前?”   “……”林知沉默,看着那被掷于地上的盒子和其间掉下来的那颗金色石头。   很快有人进来将那盒子和石头收走,林知心里暗叹,朝穆渊行弯下腰:“是臣的失误,未仔细检查就放可疑物件进来,臣愿受一切惩罚。”   “不需要,下去。”   林知却没有动。他站在那里,像一座雕塑,静止的时间太久,让穆渊行都意外地抬头看过去——   “陛下,”他说:“殿下……今年或许才十八岁啊。”   穆渊行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只以为自己是您的孩子。或许以前天资拙劣,行事不妥,可……”   可到底,流着您的血啊。   ——您怎么能这样对他?   林知是抱着受到惩罚的心理准备说的这话,出乎预料,穆渊行只是垂眼瞥他,眼神锋利,声音却听不出情绪:   “滚出去。”   等房间里没有人了,穆渊行低下头。   猩红色地毯被那小盒子砸出一小块凹陷,很浅,稍微走过去就能盖住。穆渊行看着那凹陷,迟迟没有动。   良久,他并没有走过去,而是回到桌后,重新拿起了染血的刻刀。时间有点久了,指尖狠狠一抹,居然抹不掉,干涸在刀刃上,泛着暗沉的红。   穆渊行看着这点红色,许久,脱手将刀放下。   他的手抬起来,将整张脸都盖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hzc的一点前奏,终于要到我最爱的情节。) 第28章 拼图   等顾留钧知道穆朝不见了,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自从帝国祭那晚,他就被关在房中,整整半个月都没能见到任何一个人。   在这漫长的时间中,刚开始顾留钧焦虑得快要发疯。   他在寝宫里日夜不敢安睡,直到林知看不过眼,告诉他“顾流缨没事”之后,他才第一次能够安心闭上眼睛。   在被放出来的第一天,顾留钧先去看了顾流缨。   他万般珍惜的弟弟,在帝国祭那晚之后就被锁进地牢,受尽了刑罚,此时伤得只能躺在床上,现在都不能完全清醒。   顾留钧过去时,正好赶上顾流缨因为幻痛在床上不停翻滚,唇齿里发出了极痛极伤的嘶吼声。他吓得连忙抓住弟弟的手,心疼地不停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哥哥在,哥哥在……”   好一会儿,顾流缨才稍稍消停下来,却又陷入了昏厥。   看着他苍白清秀的脸,顾留钧紧紧抓着顾流缨冰凉的指尖,心痛得无以复加。   如果不是穆朝……   顾留钧摇摇头,垂首将额头抵在顾流缨手上。   不,他告诫自己,这次穆朝才是受害者,是阿流做错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自己确实不该先入为主。   一刹那,穆朝那双安静的眼睛出现在脑海。他难免想起那日穆朝声声质问,不由得紧紧抿住嘴唇。   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想起穆朝。   可能是被禁闭时无事可做,也可能是那夜穆朝的眼神太悲哀,顾留钧不知不觉就会想起他。   这么一想,便再也忘不掉。   每一晚,每一夜,顾留钧闭上眼,就能听到那一句轻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这句话、这个声音,折磨得他在深夜惊醒,抓着衣襟不住喘息。   ——去看看吧。   顾留钧叹了口气,确认顾流缨短时间内不会醒才站起身出了门。他径直走向偏殿,找到穆朝住的那个房间。   这可能是他第三次来到这个房间。   第一次他来送礼服,穆朝对他笑了,第二次他过来道歉,却不欢而散,而第三次……   顾留钧却没能见到穆朝。   咯吱作响的门,空荡荡的房间,被风吹起的纱帘,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站在门口,连空气都是冰凉的。   是不在吗?顾留钧皱皱眉。   这倒是稀奇。若换作往常,哪怕自己在禁闭,穆朝也会想尽办法来见他的。这一次禁闭时没人来就算了,他出来半天了穆朝也没联系,来穆朝房间找人,居然还找不到。   往日里,顾留钧只觉得穆朝缠着他太过,每每见到穆朝,都满心烦乱。但今日顾留钧虽然依旧心烦,却似乎,不是因为被纠缠而心烦。   而是因为……   他没有细想。   人不在,今天估计只能走了,顾留钧打开星脑,却只看到穆朝灰色的头像。正当他有些无措,感到不安像藤蔓一样爬上来裹紧他心脏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顾留钧殿下?”   来人是一个女子。穿着宫中千篇一律的侍女服,还有几分面熟。   “你是……莉安?”   莉安震惊地瞪着他,半晌后点点头:“您来这里做什么?请您不要随意闯入殿下的——”   她声音戛然而止。   顾留钧并不在意一个小小侍女的异常,他几步走近她:“殿下在哪?我有事要找他。”   “……您说什么?”   女人看着他,神色惊愕得扭曲,隐隐中还带着几分愤然:“您怎么有——!”   不对。莉安看着顾留钧怔然的神色,眉心轻轻皱起。她深吸一口气,问:“您不知道吗?”   在毫无人气的房间,顾留钧听到她如此说:“殿下失踪了。”   顾留钧皱了皱眉,第一反应是不信:“什么?”   他听着莉安讲述这半月发生的一切:那夜穆朝无声无息的消失,持续一周全帝都的搜捕,整整半月在第一星系的通缉。   这么铺天盖地的搜捕——却连半分消息都没有。   “不可能,”顾留钧喃喃:“殿下为什么会走?”   侍女终于忍受不住。莉安抬起眼瞪他,嘴唇都被气到颤抖,大概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抑自己想要痛骂的欲望。   “还能是为什么?”她的声音尖锐:“您怎么、您怎么不去问问!问问现在好端端住在宫里的那位!”   “闭嘴!”   一道厉喝惊雷般响起。顾留钧眉心紧锁,声音硬生生拔高,与平日里那个沉默有礼的军部天才大相径庭:“你以为你是谁?”   敢这样说他的弟弟?   莉安的脸颊微微抖着,大概紧咬着牙关不肯说话。   顾留钧定定看着她许久,眼睛眯了起来。   不经思考的、下意识说出来的话,是这样的:   “是因为阿流吗?”   “因为阿流没有被严惩,因为阿流没有如他意想中那样被关进监狱、或者被下死刑——所以他不满了吗?”   莉安震惊地抬起头,整张脸都是不可置信。   顾留钧脑内一片空白,嘴唇却还在说:“因为嫉妒吧。嫉妒阿流的天赋,嫉妒阿流受欢迎,所以自己逃走了——”   “殿下!”   尖锐的女声猛然打断顾留钧,“您怎么能说这种话?!”   她的眼神活像顾留钧做了什么活该千刀万剐的事,“宫中都传遍了,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殿下、殿下差点就被顾流缨毁掉了精神力!”   “是顾流缨带他去的那里,是顾流缨给他下的毒!”   “阿流他只是一时——”   “您想说什么?一时糊涂吗?!”   “一时糊涂,所以要毁掉殿下吗!?要毁掉好不容易变成SS级的殿下吗!”   “……什么?”   “SS级,”莉安重复:“您知道吗?殿下在帝国祭那晚,已经变成SS级了。”   “SS级的殿下,为什么要去妒忌一个S级!”莉安可能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敢这样和宫中的几位殿下说话,怒火和心痛已经占据她所有理智:“殿下明明——”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这句话都没能说完,泪水就从莉安眼眶里滑出去,她被哽咽声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   是啊。   殿下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他才是受害者,他才是那个被迫放过凶手的人。   她有什么好哭的?在几个月之前,她也和那帮人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加害者。她从没对穆朝笑过,她从没主动关心过穆朝。   在这个皇宫里她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对穆朝都这样不好,这样冷漠。他们看着穆朝一点点溺进水底,看着他落寞,看着他日益苍白的脸色,却窃窃私语,一言不发,看好戏一样站在旁边,把他的痛苦当茶余饭后的消遣。   他明明有求救过。   他明明在一开始,还那么心存希冀,以为会有人对他改观,能给他一个好脸色。   可十七年——十八年来,有没有一个人给过他笑容?   莉安眼眶通红。   她有什么资格骂顾留钧?   她也是一样的人。不,甚至她更糟糕!她可是穆朝的贴身侍女,却没能看出穆朝的痛苦,从没有尝试去靠近他,自顾自地以为穆朝就是传闻中那样的人。   ……穆朝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她为什么这么晚才知道这一点,晚到无计可施,什么都做不到。   顾留钧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如同幽幽的黑洞,不断地吞噬着光。他没有看莉安,也没有看任何东西,定定地站在原地。   等他的视线终于再次一点点凝聚,面前的侍女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莉安的脸已经恢复了原本古井无波的样子,除去微红的眼角,没人看得出她曾痛哭过。   她抱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盒子,顾留钧觉得那盒子有点眼熟。   “留钧殿下,”莉安对他说:“这是殿下之前吩咐我要交给您的东西,请您收下吧。”   顾留钧怔怔伸出手,接过来打开。   入目是一片深蓝色,光滑柔软的面料,精致的做工,一个胸针搁在里面。   上衣胸前的扣子里,斜斜插了一朵白色的玫瑰,茎上系了根丝带,上面用漂亮的字迹写了感谢的话语。   一套军礼服。   一套,自己送给穆朝的军礼服。   顾留钧的手指快抓不稳盒子。   “殿下说他很感谢您的礼物,”莉安朝他鞠躬:“但殿下说。”   说,尺码不合适,所以很遗憾只能还给您。   不合适的尺码,不合时宜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该向他们祈求温暖的人。   穆朝在这里,就是一套不合身的衣服,一块不对版的拼图。   ——这样的拼图,谁会留下呢?没有人会留下。   所以他才走了。多简单的答案,顾留钧却不愿意相信。   那天面对穆朝的诘问,他说不出话,心里震动之余,却无法感到多少愧疚。   而此时此刻他抱着那个盒子,仿若一只深陷迷雾的困兽。   为什么要走呢?明明精神力变强了,可以得到别人的认可了,虽然阿流做了那样的事,但总归是受了惩罚。况且不是说陛下还赐给他一颗行星么?   ……为什么要走呢?   这困惑在他心里愈发沉下去,电光石火,许许多多回忆从他脑海里掠过去,有穆朝被扇脸后红肿的面颊,有穆朝看着摔碎的机甲不可置信的眼神,有那一晚,   那一晚穆朝苦苦挣扎着抬起脸,睁开眼睛,看着他,看着顾留钧,说——   “哪怕一次,一次也好——”   他有没有相信他过?哪怕一次?   顾留钧打了个寒颤。   他勉强扯扯嘴角,零落对莉安说了句“我先走了”,抱着那个盒子逃似的走出这个房间。   独留莉安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怔怔低着头,紧抓衣襟,说不出话,不知道说什么话。   茫茫间,她回忆方才顾留钧的表情。那么张皇无措,谁曾见过那个高高在上的顾留钧露出这般神色?   她该替穆朝感到几分快意。然后心脏却空空荡荡,汩汩流着血,将情绪全部淹埋。   殿下,如果,如果换成您知道……莉安想,   您会感到痛快么?   或许不吧,电光石火间,莉安想:若换成穆朝知道…   …若换成穆朝来,他大概,只会觉得悲哀罢。   作者有话要说:   穆朝:跑了,勿cue 第29章 知晓   书房。   林知看着手下的文件,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半晌他叹口气,正要打开终端,门忽然被敲响。   他以为是送资料的人,随口喊:“进来。”   而门外站着的,却是位瘦削憔悴的男人。黑眼圈乌青,嘴唇苍白,神色恹恹,全靠英俊五官撑着才不难看——不是林知唯一的学生顾留钧又是谁?   林知顿了顿,沉声重复:“进来。”   这是帝国祭那一晚后,林知第一次亲眼看到顾留钧。时隔这么久,他仍感到怒火中烧。   林知看着顾留钧在自己面前站定,冷冷瞪视着他,再拿出那晚发生过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地骂他。   “殿下可是皇子,”林知厉声道:“你想没想过,如果顾流缨真的得手,现在殿下该是什么处境?!”   顾留钧苍白着脸说不出话。   林知看着他,胸膛被气得不停起伏,半晌后他挥挥手,想拿起桌上文件时,顾留钧突兀开口了:“老师。”   “殿下……真的消失半个月了么?”他艰难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他——”   文件被重重地摔在桌上,林知抬起眼,阴晴不定地看着顾留钧。   这样的反应与确认无异,顾留钧本就游魂般的神色更惨淡了。他张张嘴,说:   “老师,我愿意将功补过,”他声音嘶哑如三日没喝水:“请让我去找殿下——”   林知寒声道:“你说你要去找殿下?”   此时这位曾陪伴穆渊行征战几十年的男人褪去了平日里温和的外表,露出内里真正强硬的模样: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竟敢以为自己有资格抵过!你以为殿下是谁?你以为他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林知恨极:“平日里你们小打小闹,我看不过眼,却不好干涉,这一次,你自己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么!”   顾留钧攥紧了手。   “不要再提这件事,更别让陛下知道。”   “你,还有你弟弟,现在都叫做加害者。怎么可能让你们去寻殿下?”   “比起殿下,你先处理好这个吧。”林知将那份文件摔在顾留钧身前:“调令。今天之内马上把你的办公室收拾出来,给我滚去新部门!”   顾留钧怔怔接过,翻开看,指尖一点点用力,将脆弱纸张捏得簌簌发响。半晌,他垂下头,深深朝林知鞠了躬:   “谨遵老师教诲,”他哑着声说:“……是我愚笨。一切听从您的安排。”   林知恨铁不成钢瞪他一眼,叹了口气,挥手让他离开。   几日之后,天气渐冷,转眼到星历12月下旬。   帝都星沉浸在即将迎来新年的欢悦中,而天却还是很冷,夜晚也照旧漫长。   人来人往的军部,顾留钧正站在一间办公室外。   他眉目隐忍,静静等待着,里面迟迟未传来呼唤的声音,于是顾留钧忍不住出神。他看着脚尖,在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却好像仍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冬天了。又快到新的一年。   ……他会去哪?   这么冷,他从来没离开过帝都,他能去哪?他能够独自生活么,能找到住的地方么,能填饱肚子么,能有御寒的衣物么……   如果遇到坏人该怎么办?想到这里,顾留钧忽然想。   最坏的人,他不是早就遇见了么。   在皇宫里。就在这里。   “进来。”   顾留钧如梦初醒,应声称好,推门走进去。   长官坐在桌后,接过顾留钧递过来的报告,在屏幕上划了划:“这几处还有问题,继续去查。”   顾留钧接过来看:“是。”   他被调到这个部门快一周了,原本顾留钧所在的部门是出了名的贵族军校生所在的部门,里面的人员通常家世优越、实力强劲。而他在一群天之骄子中间仍然十分突出。   更何况还有林知在军部照拂,顾留钧往往接到的任务都是难度收益并存的,不仅仅能锻炼实力,对风评的提高、职位的晋升也大有好处。   而这个部门……   顾留钧看着手中的报告开始头疼。   这个部门出了名的压力大强度大,与他的机甲实战专业毫无关系。而且任务琐碎晋升空间小,虽然同为核心部门,但受重视程度要低得多。   而他新任长官知道了阿流做的事,也知道他为了阿流求情,对顾留钧颇为不喜。   以长官的人品倒也做不出刻意刁难他的事,但在顾留钧跟不上的时候,也从不留情,绝不会顾及他的身份。   原本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优待,那些对他的追捧、对他的夸赞,那些无比轻易就能完成的任务,那些完成了任务就能自然而然得到的成果——在这里都行不通。   他听着长官指出的问题,一条条确认后点头称是,直到离开后关上门,才从胸腔中深深吐出一口气。   顾留钧头疼,摁了摁额角,肩膀却忽然被人撞了。   他下意识伸手去挡,却硬生生忍住——顾留钧看见撞自己的人穿着身白色军服,眼神满是敌意。   “干不了的话就滚啊。”白军服语气很难听:“这里可不是你们这种公子哥能待的地方……老老实实滚回学校去怎么样?”   顾留钧眉心紧紧锁起,他伸手去够对方,却又被一个人挡住。   看起来是白军服的同伴。顾留钧停住手,冷漠地看着那位同伴。   “抱歉抱歉,”他歉意地笑着,将之前责骂顾留钧的人拦在身后:“他不是故意的,只是知道了您和令弟做的事有点激动。”   提到顾流缨,顾留钧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想说什么,又被白军服的同伴打断:“因为他叔叔以前就被Z0003废了……您知道的吧?当年这个药还挺泛滥的——”   顾留钧的脸微微白了。   那两人见顾留钧这副神色,面面相觑片刻,忽然白军服的同伴笑了,眉眼轻佻又兴味。   他笑眯眯地转过头,直视顾留钧:“顾少校……或者说顾殿下?”   还没等顾留钧来得及反驳,那人继续说:“您知道吗?其实那天,我也去了令弟的生日宴。当时有幸一睹令弟和穆朝殿下的风采。”   顾留钧怔了怔,眉心一点点皱起:“你们要说什么——”   白军服同伴伸出根手指,抵在自己嘴唇前面,嘴角上扬笑容放肆:“不过后面令弟昏过去了,我身份不够,没敢跟上去,只好留在宴会厅。”   “那晚上,依稀记得好冷啊。”   他慢悠悠地说:“我想着等风小点再回去,就留得晚了一点,差不多是最后几个走的。当我走出门的时候,您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顾留钧眉心紧紧锁着,还能看到什么?月光?花园?烟火的余烬?   ……   很突兀的,一股寒意,从顾留钧心间升上来,这一刻他的心声与面前人笑嘻嘻的声音重叠:   “我看见了——穆朝殿下!”他笑得怪异:“这么冷的天,穆朝殿下只穿着身看起来不太合适的礼服,一个人等在外面!我好好奇,又不敢过去,问了一圈,才知道……”   他拖长声音,顾留钧如坠冰窖:“才知道,他在等您呢。”   “尽管您早早就走啦,去陪您那讨人喜欢的弟弟去啦,但穆朝殿下还是在等您呢!”   “您……知道么?”   顾留钧像被狠狠打了一拳,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一瞬间他脑子里好像全是空白,又好像塞满了东西,唯一明晰的,是:   穆朝那晚上没走。   一直等着他。深夜,大风,低温。   他简直,站都无法站稳。   “几点?”梦游般,顾留钧从嘴唇里泄出几个字:“……他等到几点?”   那人苦恼了,手指绕了绕,敲了敲下巴:“嗯……这可把我难倒了呢。”   “不过,少校要不要算一下,”他怜悯地说:“我三点走的,殿下还在。那么,殿下什么时候才走呢?”   “想必您这么尊贵的身份,这么聪慧的脑袋,一定算得很快罢!”   ……   顾留钧目送那两人离开。   在一番狂风骤雨般的诘问下,他连一句反驳,都说不出口。   如何说,怎么说——无法说。   人来人往走廊,谁都行色匆匆,偶尔有人注意到顾留钧惨白脸色,也碍于最近他身上流言蜚语,只低着头当没看到一样路过。   只留下顾留钧一个人,许久许久后他缓缓低下身,将脸埋进手心,心里茫茫,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停滞在一处飞逸的思绪中:   当初,阿流和殿下的那场赌约……   场边,是不是就有这两人?在全场望着穆朝流畅英姿的炙热目光中,有两束是属于他们的吗?   这一瞬间,顾留钧感到喉口干涩。他弟弟当初准备做的事无比醒目地在脑海里回旋,能够毁掉一个人精神力的禁药,能够毁掉一位SS级精神力持有者的禁药。   阿流,原本要干的,是这么恐怖的事。   顾留钧没有办法责怪自己的弟弟。   于是这一瞬间,他无以伦比地,想要责怪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30章 虚伪   在走廊缓了好一会儿,顾留钧才有力气走回自己的工作室。   他推开门,灯光在他迈入那瞬间自动亮起。   将刚刚带回来的报告搁在桌上,整个人坐倒在座位里,他痛苦地蜷缩在一起,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心中的惨痛无法用言语表述,顾留钧想,再这么下去,他或许就要被空气溺毙。   求救一般,他拉开抽屉——顾留钧记得自己在里面放了几瓶常用药,总有些对现在有用的……   他看到一朵半枯的白玫瑰。   怔怔地,顾留钧的指尖不受控地抚上那朵玫瑰的花瓣。这是一朵被摘出来许久的花了,哪怕被放在有恒温恒湿效果的抽屉里,也难以避免地干枯了许多,边沿都泛起苍黄。   就好像穆朝一样。他忽然这样想。   它就和你一样,总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自顾自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寂静地枯萎——   顾留钧的指尖蓦地收紧。他坐在桌前发了一会儿呆,才打开终端。他点开通讯录,在顶端是两个特别标注的名字。顾留钧望着那几个名字,最后点开了其中一个。   单调的嘟声响了很久,孤独地响遍了房间,直到自动挂断都没有人接。   顾留钧扯扯唇角。他终究一句话没说,也没有关闭终端,而是再继续往下翻,点开另一个名字。   这一个人倒是接得很快,五秒不到,空中便浮现出投影。   身穿宫廷侍女服的女人,双手交叠,垂着眼说,“顾留钧殿下。”   顾留钧点点头:“莉安。”   “您有什么事么?”   顾留钧张了张嘴,几秒后,才在侍女逐渐变化的神色中说:“9月24号,那天晚上……”   侍女抬起眼睛,顾留钧却没注意到,艰难地说:“殿下,是几点回来的?”   空气都凝滞。   莉安的投影仿佛坏掉一般,许久都没有动弹。顾留钧紧张又彷徨地盯着她,半晌,听见莉安一声嗤笑。   “您不知道吗?”莉安说:“那天晚上,殿下凌晨才回来。我上去接他身上的外套,一手摸上去,”   “只觉得,比冰还要凉。”   顾留钧的嘴唇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眼神零落,形容狼狈,整个人靠在椅子里,局促得像流浪汉。   “不可能,”这荒唐言论被证实,这难以置信的真相被揭开,顾留钧几近崩溃:“不可能……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来,他难道不该直接走——”   “因为是您,”莉安打断他。   投影中的女人居高临下地俯视顾留钧:“因为殿下等的人是您。他那么喜欢您,年年生日都提前两个月为您准备礼物,您一回来第一个就去找您,无论您偏袒……偏袒旁人多少次,他都不曾真正怨恨您。”   “因为是您,是顾留钧说的约定。”   “所以殿下,才会不愿意错过任何一点可能——他是快到白天才回来的。因为您说晚上见,所以殿下等了整夜。”   “只可惜,”莉安轻轻说:“您甚至,连殿下的等待,都不知道。”   闷雷落下。   他的头痛了起来,嗡嗡狂响,像一千根针在里面狂舞,不将他撕碎不罢休。自我保护本能开始起作用,顾留钧下意识想像往常一样劝自己:   是穆朝活该,是穆朝一厢情愿喜欢他,他又不喜欢穆朝,是穆朝巴巴贴上来,所以他不需要愧疚——   这无所不利的劝解第一次没了作用。顾留钧脸色惨白,呆呆看着莉安沉肃的脸,如鲠在喉,四肢发软,久久回不过神。   只有无神的眼眸,带着茫然的视线,一点点转开,看到被搁在桌上的,枯萎的白玫瑰。   许久,他伸手过去,将玫瑰捻起,放到自己眼前,卷起的边,发黄的瓣,所有细节清清楚楚表露眼前。   “等了我很久,却不告诉我。”   顾留钧没有焦距的目光落在那枝白玫瑰上:   “为什么?”   那嗓音如同这玫瑰,枯萎的,也脆弱的,呢喃着,重复着:   “……为什么?”   顾流缨是在穆朝消失快三个星期时,才完完全全清醒过来的。   前半个月,他都被关在地牢里。黑黝黝的密闭空间,面无表情的审讯人员,丝毫不因为他的身份而留情。   顾流缨并没有挣扎。他知道Z0003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那一晚,对穆朝做了多么耸人听闻的事。   如果换个人,恐怕穆渊行早就处死了吧,顾流缨想。   但自己不一样。从顾流缨记事开始,他就发现这个世界对他似乎格外好。   所有人看到他都喜欢他,虽然年幼失怙,但强大聪慧的兄长照顾他,人人都敬畏的皇帝也善待他,就连没见过面的人,在见到自己时,也总是露出和煦微笑,叫一声“流缨殿下”。   顾流缨以为,他这一生都会如此顺风顺水下去。   直到他遇见穆朝。那一个,拥有着金色双瞳,虽不被皇帝承认,却才是实打实的“殿下”的孩子。   小腿又传来剧痛,这半个月他的小腿骨被打折又接上,顾流缨咬着牙忍耐,还是从喉咙里发出痛呼——这一声便被走进来的顾留钧听到了。   男人神色一凛,加快步伐匆匆走到床边,熟练地握起顾流缨的手:“阿流,哪里痛?告诉哥哥,哥哥去找医生……”   顾流缨摇摇头,虚弱地陷进枕头里,对顾留钧露出一个甜腻的微笑:“没事的,哥哥,只是忽然痛了一下。”   他甚至还勉强用手把自己撑起来,靠在靠枕上,对顾留钧眨了眨眼睛:“哥哥今天来得好早,军部的事已经处理完了吗?”   顾留钧的脸色僵了僵,很短暂,不到一秒的时间,却还是被顾流缨敏锐地捕捉到。   “最近不怎么忙,”顾留钧故作平静地说:“我申请提早回来照顾你。阿流,你的伤太严重了,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军校开学前痊愈。”   “哪有那么夸张,”顾流缨笑着说:“别说军校了,过半个月我说不定都可以开机甲了!”   这番话终于让顾留钧的脸色稍微好了些,但好脸色转瞬即逝。不到两分钟,这个还穿着军装、风尘仆仆的男人沉默了,交握在一起的双手互相摩挲了一会儿。   这是顾留钧有话要说的标志动作,顾流缨心里一沉。还未等他来得及打岔,顾留钧说:   “阿流。”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这么做?”   “……”   从顾流缨醒来那天起,他就在等待顾留钧说这个话题。   毕竟再宠爱自己弟弟,也不可能在他犯了这种事之后,还是连问都不问就一概包庇。   只是,问的时间比顾流缨预想的提前了一些。   顾流缨低下头。在顾留钧的角度,他看不清他的脸,更看不清表情。   于是顾留钧顿时有些无措:是不是还是不该开口?也是,阿流说不定只是无心的,毕竟他才刚刚成年……   然而莉安的话,在脑海里响起来。顾留钧脸色僵了僵,也低下头去。   忽然顾流缨动了,顾留钧只感到手中对方的手翻了过来,握住自己的手,与此同时,一道温热靠了过来,弟弟的脸在面前放大。   睫毛仿佛都能相接的距离,他甚至能感知到顾流缨的呼吸:   “哥哥,”   弟弟的声音黏稠而低哑:“你在怀疑我吗?”   顾留钧心头狠狠一震。   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就看到顾流缨退后了。   他从小到大保护着长大的孩子,露出一副受伤又惧怕的神情,在那张姣好清秀的脸上,简直就是泫然欲泣。   “因为我很害怕。”   顾流缨低低地说:“殿下之前想要走我的机甲,打败了我,还变成了S级,我真的很害怕。”   “哥哥,我晚上一直都会做噩梦,梦到殿下想要伤害我,想要拿走我的东西。我每天睁开眼前……”   顾流缨的声音近乎气声:“都会看到,殿下想杀了我。”   顾留钧睁大了眼睛。   “哥哥记得吗?”顾流缨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次殿下发烧了,哥哥没能马上去看望殿下,所以让我先过去。”   “我就去了。但是我刚刚进门,殿下就指着我让我出去。我被吓到了,站在原地不敢动,殿下就扑上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艰难:“他撞过来,想掐我的脖子。”   那晚,顾流缨脖颈上青青紫紫的掐痕瞬间出现在顾留钧眼前。   “还有之前,殿下想把我从塔楼上推下去,殿下在给我的酒里下毒……哥哥,我真的好害怕。以前我还有能力保护自己,但殿下、殿下也变成了S级……”   他柔柔地说:“我就……我就疯了。”   眼泪顺着顾流缨的脸颊滑下:“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疯了,才会做这样的事,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顾留钧还陷在浓郁的震惊中。他的手被弟弟的手抓着,久久都说不出话。   “哥哥会保护你的,”他说:“你不用、你不用害怕殿下。哥哥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顾流缨勾起了唇角。他简直心生怜悯。   明明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哥哥,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愚蠢呢?   垂眸看去,是顾留钧因为震惊而微颤的指尖,顾流缨强忍住想叹气的冲动,泪盈盈的眼往上抬,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不过也没关系,他想,哥哥这么蠢,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好了。   ——毕竟殿下这么喜欢你。   顾流缨露出一个干净柔软的微笑。   “我现在知道了,之前我真的昏了头,”他的声音又甜又低,近乎于呢喃:“我本来只是想……但是……”   声音戛然而止,这恰到好处的停顿让顾留钧皱着眉抬眼:“什么但是?”   顾流缨的眼神变得惊慌。他唰的松开顾留钧的手,摇了摇头,慌张地说:“没什么……就是我昏了头而已!”   “到底是什么?”顾留钧紧抓着他不放,语气变得粗暴:“阿流,哥哥相信你,你也相信哥哥,好吗?”   顾流缨喘着气,摇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在这样惊慌失措之中,顾留钧睁了睁眼,他马上抓住了一条线索——   “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有人说殿下会害你?”   顾流缨刹那抬起眼,瞳孔颤抖,嘴唇也跟着抖:“没、没有,是我自己……”   “别说谎!”   顾留钧大声说:“是谁?希特里吗?还是谁,谁帮你拿到Z0003的?军部的人?”   弟弟的手腕在手心里哆嗦。   顾留钧紧紧抿着嘴唇。他胸膛不断起伏,好半天才平静下去。   “告诉哥哥吧,”顾留钧蹲下身,与顾流缨平视,语气如诱哄:“相信哥哥。哥哥会保护你的。”   “好吗?”   顾流缨瑟瑟地看着他,手渐渐不抖了。   他张皇的神态逐渐平和,瞳孔也渐渐安定,许久,顾流缨反握住顾留钧的手。   他低声说:“我知道了,哥哥。我会告诉你都有谁的。”   半晌后,顾留钧手上多了一份名单。   “只有这些了,”顾流缨怯生生的,又很担忧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相信他们也是……哥哥,你不要对他们下手!”   “好、好。我不会做什么的。”他敷衍地许下必不会遵守的承诺。心里,难免对弟弟多了几分愧疚。   可在他的肩上,他看不见的地方,顾流缨微红的眼眶下,是紧紧抿起的、不停忍耐笑意的嘴唇。   等感受到肩上的弟弟终于安静下来,顾留钧才放开他。   他摸了摸顾流缨的头:“一切交给哥哥就好。”   “好,”顾流缨乖巧地点点头:“哥哥,我想跟殿下亲自道歉,但现在没办法出门……你能帮我请殿下过来吗?”   顾留钧放在顾流缨肩上的手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流缨(自信):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   穆朝:呵呵 第31章 愤怒   顾流缨继续说:“我是真心的,我想和殿下好好说对不起,想要补偿殿下……哥哥帮帮我好不好?”   顾留钧如鲠在喉。他定定地看着顾流缨,语气变得艰涩。   看着顾留钧这样异常的反应,顾流缨忽然升起一缕不安的预感。   “阿流不知道吗?”顾留钧低声说:“殿下,三个星期前就失踪了。”   顾流缨半靠在顾留钧怀里的身体猝然绷紧。   他没有说话。而是靠在哥哥怀里一动不动,像是一个稻草人。   这反应太安静,太沉默,等顾留钧发现不对时,已经过了几分钟了。   他一把将弟弟松开,抓着他的肩侧:“阿流?阿流!”   眼前的顾流缨脸色惨白,牙齿咯咯打颤,手也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襟。长长的睫毛垂下,掩盖住他眼中的情绪。   只有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在顾留钧耳边急促作响。   “失踪?”顾流缨抓着自己的衣领:“怎么可能?陛下在皇宫里,穆朝怎么可能——殿下怎么可能消失?”   “冷静一点,”顾留钧不停地捋着他的脊背:“那天晚上,陛下和殿下在书房里谈话,而后殿下独自出了宫,就……”   “再也没回来。”   顾流缨怔怔望着他。   顾留钧不忍地移开眼:“三个星期了,陛下吩咐老师四处寻找,现在第一星系都被调查过一轮,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线索……?”顾流缨骤然抬起脸:“殿下从小在宫里,他不可能,不可能逃得过军部的搜查!”   逃不过,却至今都没有线索。最坏的猜测同时在兄弟两人的脑海里升起,让两个人都顿了顿。   顾留钧指尖难以察觉地颤了颤,停在顾流缨背上。   “……不会有事的,殿下肯定安然无恙。”顾留钧沉声说:“没事的,阿流,殿下如今已经是SS级,即使宫外险恶,但殿下肯定能处理好的。”   ……SS级?混乱的脑中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讯息,顾流缨的视线在一瞬间中变得锋利,又迅速淹没在柔软的颤抖之中。   “你不用担心,先看顾好自己的身体。”他怜爱地摸了摸顾流缨的头发,实在不明白这样脆弱的弟弟怎么会做出那样恐怖的事,肯定是有人在蛊惑他。   可在顾留钧看不见的地方,顾流缨又低下了头。   这被顾留钧认定“柔软无害”的弟弟将自己的上半身蜷在一起,全身都簌簌发抖,可脸色的表情,比起担心,更像是——   扭曲的愤怒。   你怎么能逃?   你怎么能走!   我还在这里,我还在这个地方……你怎么能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在顾留钧怀里,顾流缨脸色扭曲到狰狞。他抬起手,狠狠咬着指节,眼神晦暗不明,微长的头发垂下,遮掩住恨极的眉心。   ……为什么他今天才知道。   穆朝失踪,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现在才知道。还得靠顾留钧才知道!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顾流缨脸色极其难看,军部?宫中?地牢的人?   不,他们没有背叛的可能性——   一瞬间,顾流缨额上忽然滑下一滴冷汗。   ……真的没有吗?   恍惚中,他突然看见穆渊行金色的眼睛。   昨天,皇帝叫人来找他。当时他都没办法下床,只能坐在轮椅上,被推过去见穆渊行。   男人看都不看他,漫不经心地捏着一颗小小的金色石头,一只手拿着刻刀,在上面一点点削掉多余的石块。   他随口问顾流缨几个问题,像是根本不在意。顾流缨也对答如流,没有一点纰漏。   一切都很顺利,原因,过程,结果——所有都在顾流缨的预想中进行。   除了在最后,穆渊行抬起眼,看了他一下。   瞳孔里裹挟着轻薄的凉意:   “回去吧,”他听见穆渊行如此说:“后花园最近新开了花,我让人摘了一些放去了你房间。”   “有空去看看。”   顾流缨抿紧嘴唇,回忆房间里的花瓶都插了些什么。   半晌后,他缓缓抓紧了床单。眼神也缓缓移开,看向摆在最角落的抱月瓶。   里面,正正好好,盛开着一束百合花。   他慢慢咬紧了牙关。   是吗,顾流缨整张脸都沉了下去,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他也绝对不会放手。除了他看得见的地方,穆朝哪里都不能去。   哪里都不行。   顾流缨还是恢复了镇定。   他抬起眼睛,红红的眼角让顾留钧心生怜惜:   “好的,哥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顾留钧安抚地点点头,余光却瞥见顾流缨紧紧抓着的衣领:   他其实不是在抓衣领。   顾留钧眉间皱起:“阿流,你手里是什么?”   顾流缨触电般松开手:掌心里的,是一块被银线穿过的石头。那块石头原本就没有精致的外形,现在更是徒生一道丑陋的裂痕,歪歪扭扭横在中央,无可修补,败落不堪。   “这是殿下送你的礼物吗?”顾留钧看着那块石头:“怎么裂开了?”   “……”顾流缨垂下眼:“那天晚上,殿下想攻击我,这块石头保护了我。”   顾留钧猝然失语。   这命运般的扭曲安排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是应该生气阿流居然做出这样的事,还是该高兴好歹阿流没有受伤害?   ……一时间,顾留钧竟有些分不清。   然而,之前莉安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那天晚上,殿下凌晨才回来。”   “只觉得,比冰还要凉。”   心在一瞬间收紧。   在顾留钧没反应过来时,嘴唇已经替他先说出了口:   “阿流,这块防护石……是殿下自己做的,对吗?”   顾流缨惊愕地抬起眼,看向顾留钧。   他的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但下一秒又变得模糊,最后恢复往常的温和。   “……怎么了,哥哥?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对吗?”顾留钧一反平常的执拗:“你知道的,对不对?”   顾流缨安静了。   他用指腹抚了抚那块防护石,将它放进自己的衣服里,只露出半根细细的银线。   用一种轻轻的语调,顾流缨说:“对。”   “这是殿下自己做的。”   顾留钧的眼神难以察觉地抖了抖。   但他还是硬撑着:“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知道。”   “为什么?”顾流缨歪了歪头,显得很诧异:“……我以为哥哥知道的。”   “——毕竟,我一直相信这是殿下亲手做的啊。”   顾留钧的手抓住椅子的扶手。   他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走,得用靠背和扶手来做支撑,才能勉强维持原样。   与力气一起被抽走的,还有心。那颗心不断地被拉扯,被撕裂,像是被活生生抽出胸膛,曝在空气中,渐渐停止跳动,变成一团死物。   这是他做的。   他自己做的。   所以那一天,穆朝凌晨才回到房间,没能安睡多久就被自己叫起。   道歉才听到一半,就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听自己说“没必要这样说谎”,说他不信他。   那个像是施舍一样的“要求”,最后是被用在一场赌约里。穆朝求他不要阻拦,求他给一个机会——   为什么不信呢?   他为什么没有相信穆朝?因为他资质低劣吗?因为他人品败坏吗?   不、不……他不信穆朝,是因为成见。这么多年的不满与积怨一层层垒起,像是一座大山,压在穆朝身上。   而这些怨恨,又有多少是真的呢?又有多少,是穆朝真正应该承受的呢?   顾留钧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才只是发现自己误会了穆朝,心就痛得想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殿下。顾留钧茫然地想:   这么多年,你原来,都一直经历着这样的痛苦吗?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么痛,这么难受,难受到让人想要找一把刀,找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捅向身体某个地方,让鲜血流出来——   这样,痛苦也能跟着流出来吧?   顾留钧指尖发凉,不敢却想象这么多年他都做过些什么。一直紧握他手的顾流缨自然察觉出这变化,他眼睛转了转,又露出了微笑。   “哥哥,”他说:“没关系的,哥哥之前不知道,也不是哥哥的错。哪怕哥哥心里难受,但只有找回殿下,就一定可以说清楚的。”   他形状姣好的眼睛弯起,乍看柔顺动人,细看狡诈如狐狸。   顾流缨说:“去找殿下吧,哥哥。”   “……”顾留钧沉默:“老师拒绝了我。”   “没关系,”顾流缨在他耳边低语,宛如蛊惑:“老师最看重哥哥了,如果哥哥多去问问,一定会同意的。”   “去找殿下吧,好么?”   看着顾流缨浅棕色的眼眸,顾留钧怔了许久,最后还是缓缓点了头,许下新的承诺:   “我会去的。我会把殿下带回来的。”   于是顾流缨笑意加深了。此时他终于能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我真的很想念殿下。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殿下了……”   见到他。将他带回来。   带回我的身边。   因为只有我在的地方,才应该是他唯一的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喜欢的话可以点个收藏,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QvQ 第32章 急躁   半个月后。   当门被敲响时,穆渊行正捏着一块小小的金色石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刻刀,全神贯注地在石头上雕刻着纹路。   他将精神力注入刀中,于是每一道刻痕都蕴含着皇帝全星际最强的精神力。而那颗圆形石头内部镶嵌着某个星球的核心碎片,在最后一刀落下的那瞬间,这颗石头就能够与星球相连,成为穆渊行监管这颗星球的最佳工具。   穆渊行做这个工作已经十几年了,这是大概第四千多颗星球,以金朔石为底料。   而星球的名字,叫做“朝阳”。   这个时间段,能够被守卫放行的人寥寥无几,穆渊行抬了抬眼:“进来。”   出现在门后的,是与他有几十年交情的男人,“陛下。”   穆渊行并没有停下雕刻的手。林知余光掠过那熟悉的石块,正要说话的嘴也停了停。   这颗石头,不是已经被陛下扔——   一时间林知的心里转过很多念头,匆匆间只能全部强行压下。他恭敬地站在桌前,一板一眼地汇报最近的紧急事况,偶尔得到穆渊行几个单字的回复。   而在最后一件事都汇报完、也得到了皇帝的回复后,林知咬了咬牙,站在原地,神色中流露出些许踟蹰:“陛下,关于殿下的事……”   殿下。   穆渊行停下手。   在这座皇宫里,能被称为“殿下”的人有好几个,然而此时两人都知道这指的是谁。   那一个,有着金色的眼睛和悲哀的眼神的,尚未成年的孩子。   穆渊行看着那已经被琢磨出形状的石头,手指不由得微微用力,骨节跟着泛白。   “说吧。”   这声音平静,即使是林知听来,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林知在心里暗叹,说:“殿下宫中的侍女,叫做莉安。她是宫内最后见到殿下的人,原本已经审问过了,但最近又得到了新的情报。”   “什么情报?”   林知垂下眼:“殿下的手腕上,似乎有自我伤害过的痕迹。”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什么?”   “据莉安所说,殿下的左手手腕上,有几道极浅的白痕。常见的改变外貌的装置少有能够掩盖此类痕迹的,臣认为可以以此为线索来寻找殿下。”   “确定么?”   “那侍女已经被测过谎,所称皆属实。臣进行过调查,没有发现以往殿下有类似的可疑行为,”林知的头更低了:“也可能是宫中监控不力。”   未等皇帝说什么,林知便单膝跪下去:“无论是什么原因,臣未能及时发现,罪该万死!”   他自然是该认错的。   当林知从那个莉安嘴里知道这一点,简直如晴天霹雳。那一刻他脑海里不由得转过很多关于穆朝的回忆,有他年少时安静纯粹的笑容,有他长大后沉默不语的孤独,有那一次他一个人缩在门外,双手环过膝盖,将自己松松抱住的哀伤。   林知回忆,那么多次会面,有没有哪次他注意到穆朝的手?——旋即林知发现他一次都没有注意过。   原来连他都不关心穆朝。连他都对穆朝视而不见。   林知曾经以为自己尝试过。他劝过顾留钧,提醒过穆渊行,暗自关照过穆朝……他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但其实,他也没什么不同。   空气陷入寂静。半晌间,没有人说话。   许久后,林知才从上方听到一道淡淡的声音:“起来吧。”   他心头一震。这声音疲倦,微哑,甚至——   甚至有些茫然。   全帝国上下,谁不知道穆渊行这位皇帝的作风?强硬果断,一往无前,任何阻碍都势必要拔除的主,什么时候有一点点动摇过?!   而在这瞬间,林知居然窥见了这位帝王的一点脆弱,虽然微不可查,但却确实存在着的脆弱。   他听见皇帝有些困惑的声音:“林知。”   心头一凛,林知回应:“臣在。”   “你之前和我说,穆朝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之前没有信你,只觉得是无稽之谈。”   “现在想想,”他望向窗外,一瞬间放空了视线:“说不定他真的不知道。”   林知心头一紧。在那日从走廊捡到穆朝后,他便与穆渊行报告过这件事,当时皇帝嗤笑一声,手撑着脸,眼神无比轻慢:   “他不知道?”穆渊行的声音嘲讽而冷漠:“那又——与我何干?”   当时那锋锐语气让林知惊得头皮发麻,而此时穆渊行空茫的眼神,也同样让人不忍直视。   “陛下……”林知艰涩开口,却被穆渊行摆摆手止住。皇帝看着窗外,旁人看来,他好像一尊雕塑。无比俊美,无比高傲,无比冷硬,又无比孤独。   穆渊行想,其实,他应当也像之前那样,冷冷说一句:   这又与他何干呢?不过是穆朝不珍惜自己生命,说不定自己还该拍手称快:这王朝的耻辱终于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命肮脏屈辱、不配苟活了。   但……   但这一刻,他只觉得,心脏一点点收紧。思绪变得混沌,乱糟糟地杂糅在一起。   穆朝的出身罪大恶极,他行事不干不净,他没有一丝半点能力——   穆渊行忽然想起,那天自己坐在高台上,俯视阶梯下的穆朝,原本只是平平无奇毫无波澜的一天,下人又报告顾家兄弟和穆朝起了争执。   司空见惯,穆渊行一边厌烦,一边隐隐恼火。   反正也无事,所以他喊来穆朝,看着少年在他面前站定,抬起头,一双金色的眼睛水光粼粼,波光熠熠。   然后穆朝笃定地、熟稔地、依恋地——   喊他:   “父皇”。   刹那间,打心底里,穆渊行品尝到一点痛意,陌生,无谓,不知所云,又……   又贯彻心扉。   穆渊行说:“按你所说,跟各部门下达吧。”   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让他停下、收回精神力、收回命令:   不过是一个废物,不过是一个被设计出来的孩子,不过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SS级而已,珍贵是珍贵,但也不是再也找不到。   ……不过是穆朝而已。   “继续找,”穆渊行顿了顿,补充一句:“如果第一星系都翻过一遍,那就去翻第二星系,第三星系!我不管你怎么做,三月军校开学之前,把人给我带回来。”   “听到么?林知!”   他为什么这么急躁?一个杂种,无趣,弱小,出身罪恶;愚蠢,恶毒,举动无谋。顾流缨身为顾家之后,继承了特殊的血脉,又被他允许留在宫中,论身份论价值,比十个穆朝都高。可穆朝却浑然不知,一次次挑衅,手段低劣得他都看不过眼。   每当穆渊行听到下人关于孩子们的汇报,都对穆朝“废物”的本质多加几分肯定:   不愧是残次品。   被一群垃圾偷偷研发出来的残次品。   如果苟活在宫中,安分点不要出现在自己眼前,穆渊行想他不介意养一个孩子。而现在明明算是如愿了,明明是皆大欢喜的事,穆朝走了,对谁都好,为什么他会……   如此急躁?   林知看着他。   忽然天外有些亮了,一束阳光刺破云层透进来。就在这样的阳光中,穆渊行站在桌后窗前。这瞬间他身上往常压迫感极强的戾气一点点褪尽,此时那张让人不敢直视的脸渐渐在晨光中清晰,带着些微茫然和倦态。   如此白皙,英俊,眉目标致。   和穆朝,居然如此神似。   林知几乎不忍心看。他掩饰什么一样匆匆低下头去:   “遵命,臣必不辱期望。”   “退下吧。”穆渊行仍然没有转身,背对林知说:“多去领几个人。”   “关于这点,”林知迟疑地说:“臣有一位人选,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很合适,只是……”   “怎么?”穆渊行语气平淡地问:“你想让谁来?想让顾留钧来?”   林知深深垂下脸:“陛下明见。顾留钧之前虽想包庇顾流缨,臣原本无意允许他参加搜查,但他足足找了臣半个多月,臣认为他有悔过之心。加上殿下自幼在宫中生活,军部、宫外对殿下都知之甚少。而顾留钧从小与殿下一起长大,对殿下的了解,连臣都无法媲美。”   穆渊行沉默片刻。   “此时他就在门外,陛下,是否需要见一见?”   穆渊行终于扭过头来。他冰凉的目光落在林知头顶,半晌后沉声说:“进来吧。”   门被咯吱推开。   一个男人走进来,形容仍然憔悴,眼底却灼灼闪着烈火。   “陛下。”顾留钧声音沙哑,单膝下跪朝皇帝问礼。   “你想去找穆朝。”穆渊行的垂眼扫他一眼,语气如冰川冷彻:“一个包庇加害者的同犯人。”   “是,”顾留钧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用力攥紧:“恳请您听一听我的理由,哪怕一分钟也好。”   他抬起脸:“我能够找到殿下,比任何人都更可能找到他。所以,请您给我一次机会。”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仰慕殿下,我亲近殿下,我与殿下相处十余年,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殿下。”   他的神色痛苦而执拗:“而殿下亦如是。只要我去,殿下一定会同我回来的。”   “……”穆渊行缓缓转身,正面俯视另外两人。他审慎地扫过林知的神色,又缓缓往下移,看到顾留钧埋在阴影中的脸。   “说说看。”皇帝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顾留钧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明天开始恢复晚上10点的更新时间~ 第33章 苏醒   穆朝猛然惊醒。   昏暗的房间,床头有一盏小小的、昏黄的灯,照亮一个角落。   他金色的眼睛在被照亮的角落里,闪着细微而无法忽视的光。太阳穴一突一突地疼,四肢也感到浪起般的酸痛。   穆朝茫然地看着那晕黄的灯光,神智还没有清醒,就下意识调整起不平顺的呼吸——直到他听见一道轻柔的呼唤:   “主人?”   “……”   是17。   原本微微僵直的身体放松下来,穆朝摁了摁后颈:“我睡了多久?”   “三个小时。”   17不无担忧地说:“您最近休息时间太短了,又不停奔波,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   穆朝沉默半晌,安慰17说:“我有分寸。”随后他点开星脑,里面突然跳出一条消息,他抽出手点开:   是新的通缉令。   对他的通缉令。   这是军部的特殊通话线,穆朝在离开的第一天就黑了进去。而大概一个月前,他每天都会收到几乎一模一样的通缉令。   上面有自己的照片,很多张,基本是抓拍。   唯一一张正面照,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穆朝,大概不超过十岁,脸颊柔软,眼眸低垂,望着镜头的模样是不知事的羞涩。   他连一张长大之后的正经照片都没有。   穆朝面无表情地删除了那条通缉令,抬眼看到终端上面的日期。   距离帝国祭那噩梦般的一晚,已经一个多月了。   在他逃出帝都星后,穆朝有半个月都没有醒来,这期间一直是17照看着他的身体。   他想起他刚醒的时候。   当时17问他:“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么?”   他听得出17的言下之意,17真正想问的,是问他,他会回去吗?   穆朝当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只是垂着头,手心摩挲着脖颈上细细的针口。明明按照他的恢复能力,这道裂口早就该痊愈了,但或许是他如此不想让他痊愈,所以还留在那里。   他用它来提醒自己。   回皇宫么?可那个皇宫并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早就被毁了,在他父皇的葬礼上,在小顾垂落的指尖上。   他哪里能回去。   所以,穆朝对17说:“我不会回去。我既然离开了那里,就不会回去。”   “那您想要做什么呢?”17问。   穆朝怔了怔,垂下的眼睛显得十分茫然:“……我不知道。”   他来到这个世界三个月,似乎都围着小顾和父皇打转,希望能得到他们一个眼神。   如今这已经失败得不能再失败,他也不愿意再继续品尝这失败——那现在的他,这样无用的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忽然有风声刮过,穆朝从回忆中挣脱。   这里只是一间随处可见的小旅馆,窗只有薄薄一片,此时风和夜色都一并掠过。   他望着窗面,与里面模糊的倒影对视:里面那人五官清秀,轮廓逐渐变得英挺,一双眼睛是过目难忘的金色。   如果有人看到这倒影,定然会惊叹着大呼面熟:这张脸,这个人,一眼粗略望去,居然与星网上皇帝偶尔流露出的影像颇为神似。   耳垂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泛着珍珠光泽的耳坠。   这是17赠给他的礼物,穆朝轻轻点了点它,他的面容忽然就变了个样,看着倒影中陌生的面孔,穆朝打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张请柬,上面写着时间地点,稍稍辨认就看出来是一场拍卖会。   在穆朝前世的记忆里,虫族看上去是突然出现的。但在无数军部人员的献身中,穆朝也得到了宝贵的情报:   除去最高首领的诞生,在全帝国的范围内,有整整三个星球曾被虫族提前吞噬。在虫族首领能够活动的第一时刻,这三颗星球、甚至他们所在的星系都在短短几天内沦陷。   原因就在于,这几颗星球被投放了“巢”。   前两颗,穆朝已经拿到了。而第三颗巢,第一次出现在“帝国第四星系”中的301号星,也就是穆朝现在所在的星球。   根据情报,这颗巢会在这张请柬上写明的拍卖会中出现。   穆朝的指尖微微收紧。他有些出神地想:   或许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毕竟这个世界有其他的人,有叫做“主角”的人,生来就注定拯救一切。   而他只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安静地做一个背景板,或者一个配角就足够了。更何况,他只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怪物。   ——但至少,他还能够操纵机甲。   能够拿起刀。能够保护帝国。能够做出些什么,哪怕微不足道的,哪怕不值一提的,哪怕与顾流缨能做到的相比显得很可笑的——   但哪怕是他,也能做出些贡献罢?   所以面对17的问题,他当时说:“我想守护我能够到的地方。”   此刻昏暗灯光染亮请柬上烫金的字体,也映出穆朝沉默的眼睛。他看着它,慢慢合上了床头柜。   几日后。   “先生,请出示您的凭证。”   黑发黑眼的青年递过请柬,被人细细扫描了一遍。   那人毕恭毕敬地将请柬递回去:“没有问题,您可以进去了。”   穆朝接过,走了进去。一小段楼梯后,是一大片金碧辉煌的厅堂。不少人穿梭在其中,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遮掩外貌的装置。   他敛着眉眼,唇角微微抿紧,主动避开了人群。偶尔有人注意到他,皆露出了怔然的神色:   这沉默的、如冰如灼的冷漠。明明五官不甚精致,却如此让人移不开眼——看过的人都微微失了神,想去窥探这冷淡青年的内里,却一恍惚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只能呆呆站在原地,惆怅茫然地望着空气,好半天才被其他人叫醒,被问及“你怎么了”的时候,也只能愣愣摇头,没办法描绘他一点模样。   对于这些目光中蕴含的含义,穆朝自然是没注意到的。星脑突然弹出了提示音:   通缉令突然更新了,乍一望去和前几日都没什么区别,除了最底端。   那里记录着搜查参与人员的所属和编号,最开始几天经常变动,但最近几个星期都没什么动静了。   除了今天。   穆朝看着那个编号,抿了抿嘴唇。   这个世界的自己,可能不知道这个编号代表谁。   ……但穆朝知道。   那是顾留钧的个人编号。穆朝认识这个编号,比认识自己的编号更早。   他的编号出现在上面,就说明,他要来找他。   ——顾留钧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在袒护他的弟弟之后。在那样难堪又决绝的场面之后。   他怎么还能够来找他?   穆朝的眼神梭巡过每一个字母和数字,指尖停在星脑好一会儿才关上。   这场拍卖会的宾客非富即贵,虽然都按照规矩用了装置遮掩自己,但也有张扬的人佩戴了能够彰显身份的饰品,甚至有露出真貌毫不掩饰的人。   穆朝的请柬是从黑市买的,钱还是靠他之前做了几颗防护石才换来的。   如果这时候有人想与他交谈,以他的交际能力,很难天衣无缝地融入这里的气氛。   于是穆朝越来越往角落走,他只想安分待到拍卖会开始,如果有他想要的那个东西,就立刻买下走人…   …“——殿下?”   身后一道带着疑惑的轻声,把空气都冻成冰河。   作者有话要说:   是谁呢? 第34章 天真   穆朝步伐一凝。   空荡荡的走廊,身后只有一个人:不算很高,戴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面具,只能看到鲜艳的嘴唇和眼睛,瞳色大概有遮掩,但却能看到……   一头璀璨的金发。   一时间,穆朝有些怔住了。他静静看着夏恩,半晌后眉心恰恰好拧起,露出一个迷惑的神色:“您……”   “穆朝殿下!”那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是殿下吧!”   “您在说什么?”穆朝问:“什么殿下?”   他的脸色是一种木然的平静,结果对方却更笃定,甚至扣住他肩膀:“殿下,你在这里做什么?陛下可是——”   穆朝眉心一皱。眼前人的出现好像裹挟了帝都那沉沉的冷气,只是一碰面,就让人心生寒意。   思绪不由得放空了,好像有一层厚厚的壳在一瞬间支离破碎,迸裂成看不清的模样。他伸出手,抓住夏恩的手腕顺势反手一扣,就把人死死压在地上。   铺了柔软的地毯,夏恩撞在地上只发出一点钝钝的声响,那张面具也应声坠下。穆朝俯视他,压迫感极强的精神力赫然释放出来,直直朝夏恩的双眼逼去。   精神力宛如子弹一般疾射而出,毫不留情地刺破了空气,割断几根飘扬在半空的金发。   “殿下,等等!”   一点都没停,继续往下。   “听我说啊!”夏恩放出来抵抗的精神力像豆腐一样被轻松切开,一点都没拦下:“这里是我的星球,如果我遇害的话,全星球都会封锁的!”   听到这样威胁,穆朝仍然没有反应,他垂眸看人的视线仿佛注视死人,手下也失了轻重,将夏恩的脖颈勒出青紫色——   “住手……住、手……”   手下人的呼救声一点点弱下去。穆朝一双金色眼眸渐渐失了情绪,指下也越来越用力。直到17在精神海里急促地大喊一声“主人!”,他才如梦初醒,猛然松开指尖。   剧烈的咳嗽声在耳边响起。   穆朝怔怔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夏恩,此时金发少年脖颈上浮起一圈青紫伤痕,一眼看过去无比恐怖,连眼泪都咳出来。   穆朝嘴唇抖了抖,他视线游移,低低说“抱歉”,而夏恩伸手捂着脖子不停咳嗽,半晌后才狠狠剜了穆朝一眼。   但出乎穆朝意料,夏恩居然没说什么,只瞪了他许久,然后就慢慢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我又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快点起来,”夏恩没好气地说:“我要被你掐死了!”   半刻后。   空无一人的盥洗室,夏恩皱着脸摆弄他那头金灿灿的头发。   他一边弄,一边时不时看穆朝一眼。   被看的人抱着手靠在一边,一句话都不说,发呆一样走着神。   ……夏恩憋着气,继续回去搞自己被割断了好几个地方的头发。   所以,穆朝为什么会在这里?   还没等夏恩发问,穆朝反而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颗星球是我母亲家族的,”夏恩不情不愿地解释:“我准备成年,母亲说先将这颗星球的掌管权给我,当作成年礼物。”   穆朝继续看着他,不说话。   “……”夏恩叹了口气:“阿流最近心情不好,我就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买回去送他。”   穆朝此时才点点头。   “殿下呢?殿下怎么在这里?”夏恩终于搞好那头头发:“你不知道现在全世界都在找你吗?为什么不回宫去?”   他眼神澄澈,全是不解,大概还有点觉得穆朝莫名其妙的意思。   穆朝静静看着夏恩,他已经从夏恩这里得到了足够的信息,也不想辩解什么,转身就要走,却被夏恩一把拉住:“喂!你没听到我说话么?”   夏恩的手很烫,却被穆朝轻轻挣开。   “我知道,”他静静说:“但这没什么所谓。”   夏恩眉心紧紧皱起:“怎么没所谓?”   “再过段时间,就不会有人来找了。”   “……你怎么知道?”   穆朝的眼神里掺了几分疑惑,似乎很不解夏恩怎么连这都不明白。   他理所当然地说:“我对陛下来说,并不是多重要的人,对顾少校来说更是如此。我留在宫里对谁都不好,现在走了,他们大概是很高兴的。”   “你胡说什么?”夏恩难以理解:“那他们怎么还要找你——早收回那通缉令不就好了?”   这确实也是穆朝难以理解的地方。但他这么多天想了又想,也为穆渊行找到了一个合理解释。   “或许是陛下担心我的身份暴露。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还活着,如果消息走漏,会给陛下带来困扰。”穆朝说:“我不会告诉他人我的身份,你不用担心。”   “谁担心这个?!”夏恩抓狂:“你都在想什么!算了算了,别的不说,你到底为什么跑了?”   他带着无恶意的困惑,皱着眉问:“帝国祭那晚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受什么委屈了?难过到要离家出走?”   “……”   穆朝收敛了眉眼。忽然间,很想叹口气。他抬起头,看着夏恩疑惑又神采飞扬的脸。他和夏恩大概算是同龄人。这位公爵家的继承人,眉眼里全是骄纵的天真,连眉心皱起的弧度,都是柔软无知的。   只有被保护得很好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天真。   穆朝想,哪怕是这个世界的自己,恐怕都不会这么天真。   于是他只是摇摇头,轻轻笑了:   “比起问我,”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阿流?”   夏恩脸都冷下来,伸手抓住穆朝衣袖:“你什么意思?”他语气发冷:“穆朝,你不要阴阳怪气的。你知不知道流缨可担心你了?他一片好心,结果你在这里说这种鬼话,你信不信我告诉他你在301星……”   “随便你。”   “……什么?”   “我说,随便你。”穆朝耐心地重复一遍,将自己的手从夏恩手里抽出来。柔软布料瞬间就从夏恩虎口滑出去,他愣愣地看着穆朝,嘴唇大张,隐隐有些傻:“随便……?”   “如果你觉得这样会让你高兴,或者让顾流缨高兴,那你就去做吧。”   “……”明明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夏恩却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眼眶突兀地红了,死死盯着穆朝。   而穆朝并不想和他耗下去,他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不跟顾流缨说么?那我走了。”他一点都没犹豫,转身就离开。   身后那人似乎很生气,在他身后吼:“你——你不识好歹!”   穆朝脚步都没停,只从心底里泛起一点可怜的好笑来,他一 边惊异自己还能有这般情绪,一边习以为常地嘲笑自己。   你看。   连这位天真的小公爵,也理所当然地觉得是他的错。   肯定是他无理取闹,肯定是他乱发脾气,哪怕那些人做了什么错事,也是穆朝先干了什么坏事,所以他们才迫不得已,才不得不犯了些小小的错。   而那个“小小”的错,那一块铁片,那一个受尽宠爱的疯子,那一个黑暗的夜晚,那一管针剂——   只要一点点,就能够彻彻底底地毁了他。   所以他怎么可能回去?   他又不是不会痛。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夏其实不是很坏的孩子,但他伤了穆朝的心。   最近轮空所以在尝试各种各样的更新时间,20/21/22点不等,但总之22点肯定会更,偶尔会早一点,谢谢宝子们~ 第35章 道歉   离开盥洗室,穆朝便去找自己拍卖会的位置了。   他从黑市里买来的请柬是最低级的请柬,位置也很偏。   整个拍卖会场分为三楼,而穆朝只能去一楼的位置。他不是一个追求享受的人,不如说这样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才更得他心意。   当穆朝快要坐下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喘气声,一只手也探了过来。   有了一次经验,穆朝不费吹灰之力就躲开了那人的手。他心里无奈,低头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夏恩撑着膝盖,抬起一张精致的脸,气喘吁吁地看着他。希特里家素来以那双灿蓝的眼睛著名,而身为血统最纯正的继承人,夏恩的眼睛蓝得让人移不开眼。   “我、”夏恩估计是一路疾奔过来的,声音都是断续的:“我有话要说!”   而穆朝一句话都不想听。   他扭过头去,拿出请柬比对着位置,快要找到时叹了口气,再次躲开夏恩想抓住自己的手。   他将那张请柬折叠好,放进腰侧的口袋。   “我没有时间跟你争辩,”穆朝淡声说:“你想告诉顾流缨就尽管说,不用通知我,我没什么所谓……”   “抱歉!”   一声夹着喘息、但仍然十分清晰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穆朝愣了愣,皱起了眉:“什么?”   “我说,抱歉,”夏恩终于不喘了,站直之后,咬着牙,用那双蓝眼睛望着穆朝:“我刚刚去问过了。”   “……帝国祭那晚的事,我问过了。”少年垂下睫毛,闷闷地说:“流缨做的事,我也知道了。”   “……”   荒芜的心,忽然掠过很多情绪。穆朝垂眸,说:“你知道了。但这与你无关,你不用替顾流缨道歉。”   “我不是替他道歉!”   夏恩有些着急了:“我是、我是!”   之前嚣张跋扈的少公爵忽然说话都不利索了。他结结巴巴地就是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半天之后一跺脚:“你跟我一起吧。”   穆朝困惑地看着他。   “去我的位置,”夏恩说话逐渐变得流畅:“我的位置在三楼,是一个包间,比这里大——你跟我一起去。”   “我不需要。”   “为什么?”夏恩急了:“我那里比这里大得多,这里又小又吵,你不觉得难受吗?”   穆朝不回答,只摇摇头:“你该走了。”   虽然这里很偏僻,但夏恩一连串的动静还是招惹了不少人看过来,尤其他们看到夏恩那头标志性的金发之后,目光微妙地留滞了很久。   现在本就是特殊情况,虽然穆朝对自己的伪装有自信,但注意到自己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而夏恩无论到哪里都是发光体,天生要吸引人的——穆朝只觉得能离得越远越好。   看他油盐不进,夏恩气得抿紧了嘴唇。但他气了半天,什么都没做,只闷声说:“你来拍卖会,是想买什么吧。”   “……如果我来喊价,没人敢和我竞价。你、这样你都不肯来吗?”   穆朝顿住了。   他已经快走到自己的位置,此前夏恩一直紧紧跟在他后面,一副很想抓他又不敢的样子。   看他终于肯停下,夏恩又走近了一点:“你……”   穆朝猛地转过身。他面容无澜,一双眼无神,带着烧尽似的平静,直视着夏恩灿蓝的眼瞳。   夏恩不喜欢穆朝这样看他。他下意识有些心慌,拇指紧紧摁着手心,颠三倒四地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被穆朝打断:   “……我知道了。”穆朝还是妥协了:“我跟你去。”   他们一路上了三楼。   尽管有掩饰面容的装置,但好像这个会场里人人都认识夏恩。几乎是所有人在他们经过时都会微微低下头,跟夏恩致意。   “到了。”夏恩在他前面停住,随从打开了门。   里面是一个装潢高档的包厢,面积估计比下面百来个位置加起来都要大得多。   穆朝面无表情地走进去,无视了身边所有人打量自己的眼神。   他甚至能听到一些窃窃私语:   那是谁?   少爷的朋友?少爷的朋友都在帝都吧?   “殿——”夏恩的声音急刹车:“我该怎么叫你?”   “召木。”   “……”夏恩似乎被噎了一下:“召木,我知道了。”   那些窃窃私语变大声了:   才知道名字?   怎么会才知道名字!是少爷新认识的人?   不会吧?难道是少爷……   穆朝眼神扫过驻在一边的侍从,那些人顿时都低下头去,一个个静若寒蝉。   “你怎么认出我的?”穆朝确认那些人不会再说话时,扭头问夏恩。   其实他应该一开始就问,但自从他离开帝都,不知为何反应变得迟缓许多,虽然也不碍事,但偶尔会莫名走神。   遇到夏恩之后,似乎更容易出神了。   夏恩眨了眨眼睛,似乎想糊弄过去,但好半天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你的脖子。”   他举起手,绕到脑后,指了指靠近发尾的一个位置:“这里,有一道伤痕。”   穆朝怔了怔。他伸出手去摩挲自己的脖颈,手下却一片平整。17冒出来说:“的确如此,主人。痕迹已经很浅了。”   穆朝抿了抿嘴唇。他听着夏恩继续不自在地说:“其实本来看不见的……但你剪头发了吧,所以看见了。”   为了掩盖自己,也为了方便活动,穆朝确实稍微剪短了一点头发。但他清楚地记得,前世自己是没有那道伤痕的。   “……应该没有别人知道,”夏恩轻声说:“你不用担心。”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直到今天,夏恩都记得第一次见到穆朝的情景。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七年前吗?   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穆朝。   虽然去过皇宫很多次,但每一次都是被父母带着觐见皇帝。十岁那年,自己听说顾家老大是个测出精神力SS级的天才,所以不管不顾地进了宫,想见一见那位“最强的同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结果迷路了。   夏恩在皇宫里窜来窜去,他胸针上希特里家族的徽章让那些下人都不敢拦他,于是他误打误撞,闯进了一个玻璃温室。   那天阳光很好。灿烂的光,灿烂的太阳,泼洒一样落进温室里,照在那些半开的花上。   夏恩不是一个喜欢植物的人。他转了转觉得无趣,转身就想走时,却听到了翻书的声音。   是顾留钧吗?夏恩一下子来了精神,蹑手蹑脚地走向了发声处。   ——不是顾留钧。   是一个黑发的男孩。大概和自己同龄,或者更小一些。   他坐在一座高大花台的最顶端,背对着自己。从夏恩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柔软的手指和膝盖上翻开的书本。   夏恩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他仰起头,看着那个孩子,看着他微卷的黑发和白皙的脚踝。衬衫的衣领被蹭开了,露出了一点点细腻的后颈。   上面有一道肿起的伤口。似乎快好了,已经结痂了,伤口的形状清清楚楚地露在空气里,也清清楚楚地留在了夏恩的记忆里。   可能是听到动静,那孩子转过了头。   他露出脸的那一瞬间,夏恩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长长的睫毛,微垂的眼角,波光粼粼的眼神。   轻轻一眨,漫天都是璀璨的金色。   夏恩每年都会见到皇帝。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金色的眼睛心惊了。   但这孩子却不一样。   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瞳孔,那样、那样震撼人心的美丽——   在这一瞬间,夏恩·希特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愣愣地看着那孩子的视线扫过自己却毫无停留,轻巧干脆地落到自己身后。   然后,拥有神的眼睛的孩子灿烂地笑开了:   “留钧哥!”   书本从他膝盖上滚下来,手腕探出袖口,朝夏恩的方向挥动。   而夏恩身后也传来声音:“穆朝殿下,请小心一点。”   声音的主人越过夏恩,走上前去接从花台上跳下来的男孩。   那也是夏恩第一次知道穆朝的名字。他看着那个笑着的男孩,看着他眯起的笑眼和白皙的脸颊,却得不到对方一点注意。   而后来的七年间,夏恩又认识了顾流缨。渐渐的,他不再去关注那个叫做“穆朝”的孩子,也渐渐的听到了那些歇斯底里的传闻、丧心病狂的劣迹。   他也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见到了穆朝。每一次,对方都站在角落里,不用那双金色眼睛直视任何人,只是低垂着头,只伶着孤单着,像一抹幽灵。   而夏恩总是站在人群中间。他往往是负责拉住顾流缨,让他别过去找穆朝的那一个。他曾经坚信自己是对的:   如果放流缨过去,他一定会被那个该死的废物伤害的。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在得知那一晚的经过时,夏恩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他,去留下他,去和他多说几句话。   夏恩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但在走廊上,在看到那个陌生背影剪短的头发下,那一点浅淡到难以分辨的痕迹时——   夏恩才知道,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七年前的“一见钟情”。 第36章 拒绝   拍卖会很快就开场了。   希特里家的位置果然是最好的,视野比楼下那些逼仄的座位宽阔得多。穆朝坐在夏恩对面,与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穆朝伪装出来的面容平平无奇,虽然五官仍略微能看出一点原本的清秀,但一眼望过去却没什么让人记得住的地方。   夏恩定定地盯着他,直到拍卖会被宣布正式开始,他才不情不愿地移开视线。   今天这一场拍卖会是最近三个月中规模最大的,拍卖品的品质也是最高的。   夏恩今天来,原本是想给顾流缨带礼物回去。顾流缨是一个喜欢收到礼物、喜欢收到惊喜的人,夏恩每年都会送他自己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   但夏恩从没有给穆朝送过礼物。   望着穆朝平静的侧脸,夏恩抿了抿嘴唇。   拍卖会首先是上半场,一件件拍品被送上来又被人买走,夏恩先拍下一套据说有几千年历史的古玉,而穆朝则拍下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浅蓝色立方体,被夏恩评价“没眼光”也不生气,只沉默着坐在沙发里,之后也不再喊过一次价。   上半场结束,短暂休息后,拍卖会就要进入最重要的部分了。哪怕身在最高层的包间,也能感到整个会场气氛逐渐变得高昂火热。   不过这无论对穆朝,还是夏恩来说都不怎么重要。他们在帝都见过更多盛大的场面,夏恩甚至已经完全不看拍卖台了,而是扭过脸来,毫不掩饰地盯着穆朝。   看得久了,穆朝转头回望一眼,眼波如水平静。   “……”夏恩拿舌尖顶了顶面颊,毫无铺垫的,他说:“你搬来我这里吧。”   一刹那整个包间的佣人都噤了声。他们死死低着头,惊诧目光快能烧穿大理石地板,一个个伸长了耳朵——   “不用。”斩钉截铁。   隐隐约约出现了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夏恩脸色一下难看下来:“我那里是最安全的。你要是不想去希特里的府邸,我可以带你去我的私宅,不会有人找到你。”   “不是这个问题,”穆朝静静看着下面一件又一件被拍走的珍品,看都不看夏恩:“我有住的地方。”   “……”夏恩耐着性子:“但肯定没有我那里好,不是么?你以前都住在——住在很好的地方,肯定适应不了外边。”   “没什么适应不了的。”   夏恩脸已经微微红了。他瞪着穆朝,想说什么却迟迟不说出口,最后赌气一样撇过头。   不去就不去……真当谁稀罕!他愤愤不平,不就是给了点好脸色,现在就这么横了……   还是悄悄又看了一眼,只看到穆朝平静侧脸。   莫非还在生气……?   夏恩撇了撇嘴,闷闷不乐地盯着下边的拍卖品,正好此时主持人又推上件新的:   “这是我们最后一件拍品,”主持人显得特别严肃谨慎。他小心翼翼地推来一个半人高的盒子:“这是非常著名的,编号为R8954的机甲核心!”   夏恩顿时坐直了身体,就连一旁买下那个奇怪拍品之后就一动不动的穆朝也看了一眼。   机甲核心一直都是帝国最珍稀的物件,没有其他任何事物能和它相提并论。而机甲核心的等级又是由编号大小决定的。   R8级别的核心,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在市场上流通的物品。哪怕在希特里家,这都是需要被小心翼翼收藏的存在。   这一整场拍卖会,哪怕没有前面的所有拍品,只有这一件,都足够轰动全星系。   这一次,主持人没有用任何溢美的词汇来形容那个核心,只是展示了鉴定书和外观,就让整个拍卖场都陷入了狂热。   竞价声此起彼伏,价格以看不清的数字迅速刷新。夏恩目光咄咄地望着那东西,在价格终于接近一个天文数字时,他猛地按下喊价键,喊出了一个全新的单位。   场内顿时陷入了寂静。   就连笑容满面的主持人都顿了顿,震惊地望向他们所在包间的位置:这个价格,足够买下好几颗星球!   这个数字实在是惊人,刹那间热火朝天的拍卖场都安静了好几秒,主持人稍稍等了等,在没人再喊价之后,重重敲下了锤子。   比起全场的狂热,穆朝显得过于冷静了。他没有对夏恩一掷千金的行为作出任何反应,只是静静等待着自己拍下的那个立方体送来。   但他不主动搭理别人,自然有人来搭理他。   “喂。”   穆朝抬头,看见刚刚花了巨款的夏恩站在自己面前。   夏恩早就解除了掩饰的装置,此时那头金发、那蓝眼睛、那张精致到漂亮的脸,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映在穆朝眼里。   而穆朝只是轻轻抬了抬眼,上目线轻轻一瞥,翘起的睫毛轻轻一眨,夏恩就忽然脸红了。他头都扭了过去,没和穆朝对视。   “我之前跟你说抱歉,”他声音闷闷地,又带着紧张:“不是想替流缨道歉。”   “我只是,想为我误会你道歉。我不了解事情经过,就对你说了那种话。”   夏恩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扭开的头又转回来,蓝眼睛慢慢亮了:“对不起。”   穆朝直视着那双眼睛。他张了张嘴唇,看着夏恩局促又坚定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困惑。   最后,他轻轻点点头,正想说什么又被打断:   “所以!”   “所以,那个R8、R8多少的那个核心……”夏恩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说:“那个核心,就算是我的道歉,我想送给你。”   只要你收了,就算是接受了道歉。夏恩在心里盘算:这个时候再让他住过来,肯定会答应……   “不需要。”   夏恩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呆呆地看着穆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不需要送我那个,”穆朝摇摇头:“我不用——”   “为什么不需要!”夏恩震惊中带着些许愤怒,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受伤:“R9017不是被陛下毁了吗?你现在根本没有自己的机甲!”   “是觉得R8级别的机甲不够好吗?”夏恩的语气变得尖锐:“难道一定要R9级别的机甲才可以吗!”   “……”穆朝垂下眼:“不是这个意思。”   他无法理解夏恩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是怎么回事,只语气平静地说:   “即使是R9开头的机甲……我也不需要。”   ……无论是多好的,都不需要。   夏恩站在原地。   他还看着穆朝,只是咬紧了嘴唇,眼神也跟着颤抖。   尖尖的牙齿好像咬破了唇瓣,一点血味蔓延出来,满口的铁锈味。   在这愤怒、震惊、恼火交杂的情绪中,夏恩的脑海里忽然突兀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那天顾流缨和穆朝打赌,谁赢了就能赢得R9017。因为相关者身份重大,又因为赌约约定的物品十分重要,于是全程都被记录了下来。   夏恩后来,求自己在军部任职的堂兄,要来了那段视频。   所有人都看见了穆朝无比惊艳的战斗视频,但夏恩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他操纵机甲多么熟练、格斗的技术多么高超,而是穆朝那柔软嘴唇上一点残留的锈红色。   原来那是咬破了嘴唇吗?   夏恩想,原来,当时眼前这人,心情也是如此难受吗?   这个让夏恩难受的人还在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但机甲就不用了。”   “是不是因为这是我送的?”嘴里的话根本没过脑,一股脑宣泄出来:“是不是只有我的道歉你不肯接受?”   一整日被拒绝、被无视、被掐着脖子喘不过气的怨恨升上来,烧断了夏恩的安全阀。   “明明别人对你这么不好,你都肯原谅,怎么只有我的东西你不肯要?”夏恩几步往前:“明明——明明顾留钧的东西你都肯收!”   “他送给你礼服,送给你灯,你不是都收了吗?为什么我送的你都不肯要?你讨厌我吗?”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吼了出来:“我想过了!我想过你缺机甲,所以才想送给你机甲!”   穆朝眼神震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夏恩,眉心紧锁,想插话却无处可入手,只能听着夏恩一句句升高的音调:“为什么不要?就因为是我送的吗?”   “如果是顾留钧送的,你就会收是吗?如果是他你就愿意要!为什么?为什么你一直都这样,一直都看不见我!”   一直都,看不见他。   第一次见面就是,越过了他,只看到身后的顾留钧。   后来的每一次都是,只有顾留钧在场,穆朝就看不到任何人——那样清秀的脸,那样柔软的笑声,全部都是给别人的,给顾留钧一个人的。   哪怕顾留钧根本不理穆朝,哪怕顾留钧从来不会对穆朝笑,哪怕顾留钧避穆朝如避蛇蝎——他都看不见别人!   夏恩以为自己根本不会在意。   但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在看到穆朝紧紧跟在顾留钧身后,伸出手想牵一牵他衣角却被甩开的时候,   在看到穆朝等在顾留钧门外,从白天等到深夜都等不到人的时候,   在看到穆朝小心翼翼送出亲手做的礼物,却被顾留钧随手丢到一边的时候,   他一边轻蔑地觉得这位皇子殿下真是下贱,一边忍不住去看他金色的眼睛,一边——   一边忍不住唾弃,忍不住嫉妒,忍不住讨厌穆朝,更忍不住讨厌当初向往对方的自己!   回忆涌上来,夏恩只觉得自己的理智被怒火焚烧殆尽:“是吗?如果是他送的,你肯定——”   “他送的,我也不会收。”   穆朝抬起眼。他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包厢的角落,随从都在另一侧,中间有隔断装置,没人听得见他们说话。   所以他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冷漠:“我不要你的东西,只是因为你现在才给我。”   如果……   如果你在前几个月送给我,如果你在我离开皇宫之前送给我,如果你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送给“穆朝”。   那我就会感谢你。我会珍惜你送的任何东西,哪怕不是这么昂贵的机甲,只是一束花,一片带着露水的叶子——我都会珍惜。   但你现在才送给我。   这瞬间,明明多日里如烈火烧尽过的荒原般的心情,顿时下了场大雪,泛出许多悲哀又彻骨的寒意。   “顾留钧现在送给我任何东西,我也不会要。”穆朝说:“我现在,与你,与他,与顾流缨……”   他顿了顿,忍住喉口被割裂一般的痛楚,用仿佛要剜出自己一颗心的平静,慢慢说:“与陛下,”   “都没有半点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37章 沉眠   或许是被穆朝如此决绝的语气吓到,原本气势汹汹的夏恩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他呆呆地盯了穆朝好久,才僵直地松开手,主动往后退了一步:“……抱歉。”   穆朝不答他,只垂眸坐下,等待他们的拍品送上来。拍卖场效率很高,很快就有人把东西送了上来。穆朝拿走了自己拍下的蓝色立方体,转身就离开包间。   夏恩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他想追上去,但脚却像是钉死一样,迟迟无法动弹。   拳头攥紧。   ——是穆朝的问题。   他都已经,都已经这么说了!他求过了,发过脾气了,软的硬的全都用过一遍了!他已经做了全部能做的——   是穆朝不肯答应他。   眼眶忽然热了。夏恩站在包间中心,那些随从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连头都不敢抬,半晌后他们听到一声抽噎声,登时手心都冒了汗。   这还是他们那不可一世的少公爵吗……?   又有人敲门,是要送那个机甲核心的人。他毕恭毕敬地推开门,被门内的情景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希、希特里少公爵,您的拍品送到了……”   夏恩低着头。他不说话,整个房间都没人敢说话。   半晌后,他举起手,所有人都提起心来——   夏恩擦了擦自己眼睛。他粗鲁地一抹过去,声音带着些哑,一张脸还带着微微的红,面色已经恢复了傲慢:   “拿过来,”他用一如往常趾高气昂的声音说:“拿来给我看看。”   他倒要好好看看!   ……看看他平生第一个没送出去的礼物,到底长的是什么样。   回到旅馆后,穆朝确认甩掉了所有跟踪的人,才小心翼翼地放下那个立方体。桌上之前就摆着两个不同颜色的立方体,现在是整整三个:   这便是虫族的巢了。   穆朝谨慎地在上面裹满自己的精神力,避免这些巢散发出辐射或者信号。现在他三颗都拿到手,不免松了口气。   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三颗立方体,穆朝不由得有些出神。夏恩方才暴怒中带着恳求的神色又浮现了,他眉宇间难免有些复杂。   他摇摇头,扫空那些无谓的思绪,伸手点亮灯,仔细研究起那几个立方体来。   夜很快深了,窗外渐渐黯淡,最后落成纯粹的黑。晕黄灯光落下,倒映出青年专注而空洞的侧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都要熹微时,那拿着立方体的手终于停下,指尖松开,东西滚落在桌上的同时,那双金色眼睛也缓缓闭上,侧脸贴着冰凉桌面,穆朝竟就如此昏昏睡了过去。   他一睡着,整个人都蜷在一起,手指握拳,指节弯曲,像无时无刻不陷在噩梦里,连眉心都蹙紧。   就连呼吸声都若有似无,带着一股沉沉的不安,好像白日里那些用无神来努力掩盖的痛苦都在夜里涌出,变成毫无防备的梦魇。   旋即灯光忽然熄灭了。   一张毛茸茸毯子被披在沉睡的人肩上,将穆朝整张雪白瘦削的脸围成一圈。青年在毯子里不自觉地蜷了蜷,长长的睫毛扫过谁的指尖。   那手指顿了顿,许久,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穆朝沉睡的眼睑,想揉开他皱起的眉心,却又恐惊扰他好梦,珍之重之,敬之爱之,好像手下人不是人人唾弃的怪物,也不是所向披靡的战神,只是个尚害怕梦魇的孩子。   一个仍需要谁来保护的孩子。   隔日穆朝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他困顿地睁开眼,惊觉自己难得睡了整夜。抬头往窗外看去,已是日光大盛了。   穆朝伸手揉了揉脖颈,毯子顺着他肩脊落下,他无意识将那毯子抓住搁在椅背上,望向还响着的门。   精神力稍微一探,穆朝皱了皱眉,沉吟片刻,还是过去开了门:   “有事么?”   门外,正是神色倔强的夏恩。这位少公爵执拗地盯着他,张口便说:“你搬来我家——”   穆朝抬手就关上门。门外人听起来气急败坏,穆朝并不搭理,径直走到桌前看着三颗巢发呆。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逐渐有砸门的趋势。   穆朝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起身,再次把门打开。   他没给夏恩一点开口的机会,斩钉截铁地说:“你想拿我的消息去讨顾流缨欢心,随便你。但我不会跟你走。”   夏恩顿时目瞪口呆:“我不是——”   “还是陛下承诺了什么赏赐?你若想要,我如果能弄来,也会尽力帮你。”   “……”夏恩脸涨红,他死死盯着穆朝,面颊都鼓起一块。   “喂……”好半天后,夏恩才开口,声音又哑又黏:“我看起来,是那种会为了个什么东西就出卖你的人吗?”   穆朝话都不用说,只淡淡一个眼神。刹那间夏恩只觉得自己被剜了心。   他低下头,忽然笑出了声,渐渐的,连眼泪都笑出来。从始至终穆朝都漠然地看着他,等听出那笑里面的哭腔,又露出点疑惑。   可惜这么多情绪,就是没有心疼。   夏恩想,现在他一点都不像自己。照往常,他早就破口大骂,废物杂种骗子什么难听骂什么,但这时候,他却再没办法说出口。   “你记得么?”夏恩问:“我们第一次见面。”   穆朝微微绷紧了,幸好夏恩似乎也没指望他的回答:“你不记得了吧。我本来也不记得,但忽然就想起来了。”   他抽了抽鼻子,好像刚刚那句只是随口闲聊,又把话题岔开:“为什么你不肯和我一起住?”   “我一个人也能生活,况且同你一起,被发现的风险太高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帮你遮掩?”   “你会么?”   夏恩多想说自己会。   但他说不出口。想来说出口也没用,面前这人也不会信的。此时夏恩忽然注意到穆朝身后的房间,小小的,有些逼仄,虽然肉眼可见的干净,但家具都很朴素。和皇宫、和自己的庄园,都是完全不能比的。   于是他问:“你舍得吗?就算我们对你……对你不好,但你毕竟还算是皇子。你现在离家出走,相当于自己放弃了这个身份。”   “为什么不舍得?”穆朝垂下眼,语气平静:“我只是放弃了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可陛下和顾留钧会伤心——”   “够了,”第一次,穆朝打断了夏恩的话。他皱起眉的样子都好看,看夏恩的眼神,好像夏恩说了多不可理喻的话:“他们怎么可能伤心?”   哪怕他死了,他们都不可能伤心。   “你是陛下的孩子,也是顾留钧的……他的朋友。你失踪了,他们为什么不伤心?”   “你错了。”穆朝摇摇头,难得有耐心。   “他们只想要SSS级的穆朝,”他说:“而不是我。”   这句话对夏恩来说简直就是谜语,他愣愣听完,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而穆朝难得好眠的好心情也被毁了个彻底。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夏恩一眼,往后退一步把门关上。   靠着门扉,好像还能听见夏恩浅浅的呼吸声。   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吧。他想。   被他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会为他到来。   也好。   他有自己,和17,便足够了。   可穆朝的预感第一次出了错。   隔日打开门,他愕然地看见那个金发蓝眼的少年站在门口,倔强地抬着头望他。   “我不是来叫你搬走的!”在穆朝说话前,他就提前说,“我是来——”   穆朝望着他。   “我只是来,见一见你的。”夏恩说,“我想见你。”   想得快发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第38章 铃兰   这样的早晨又发生了好几次。   不过夏恩虽然来,穆朝也只是偶尔才给他开门。一开始夏恩还会换着方法来劝他,后来似乎找不出理由了,只能噎着定定站在门口,闷半天说“那我来看看你总可以吧?”。   穆朝确实没拒绝。   得到了穆朝的首肯,夏恩显而易见地高兴了。   他次日来又带上了那个R8开头的机甲,被穆朝毫不留情地拒绝。随后几天他换着东西带过来,仍然送不出去。穆朝以为他很快就会消停。毕竟在他的认知里,这位少爷不仅脾气火爆,还格外不喜欢自己,哪怕为了哄骗他回宫惺惺作态,也不可能坚持多久。   只要一直耗着,夏恩肯定会放弃。   但穆朝却难得猜错了一次。   夏恩一直来,一直一直来。等到后面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不再带那些贵重的礼物,而是改带了些便宜有趣的小玩意。   某天,穆朝终于第一次收下夏恩带过去的东西:一束半开的铃兰,花瓣玲珑,瓣尖细白。当他收下时,夏恩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久久才说:   “你喜欢花吗?”   穆朝看他,浅浅地笑了笑。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夏恩换着法子送花,搜罗了301星能找到的品种还不算完,整个第四星系的花系都被他送了个遍,第四星系的贵族圈子纷纷传起了诡异的流言,说公爵家的继承人突然情窦初开了——居然将全星系的花店都包圆了!   夏恩也不是蠢的,他知道穆朝现在要避人耳目,他这般大张旗鼓肯定会有影响。在穆朝第一次拒绝那些花之后,夏恩下一次来就不带花了。   他来的时候双手合十,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等穆朝请他进来,夏恩才神神秘秘地凑到穆朝身边:   “你看,”夏恩一点点打开手指:“好看吗?”   那手心里,赫然是一串细细的链子,链身是银色,上边悬挂着一朵小小的铃兰。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做好的。”夏恩说:“好看么?是不是很好看!”   穆朝有些怔然。他看着夏恩手心里那串细链:“这是你做的么?”   夏恩点点头。   穆朝迟疑一瞬:“抱歉,我不能收。”   “……”夏恩看他的眼神好像穆朝做了全世界最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   “你知道我做了多久么!我做了整整一个星期!”   “为了找到这些材料,我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来的……都是最顶级的材料,你为什么不要?”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收。”穆朝平静地说:“太贵重了。”   说的自然不是这条链子的价值。穆朝说的贵重,说的是夏恩花在上面的心力。他无法收下夏恩耗费一整个星期做出来的任何东西,无论价值高低与否。   而夏恩显然无法理解,他的眼睛瞪大,死死盯着穆朝,半晌后抿了抿嘴唇:“你……”   “你不是,收了我的花么?”   “花可以收,为什么这个不行?”   穆朝骤然失语。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夏恩,半晌后摇摇头:“拿回去吧。送给你重要的人,顾流缨也好,你亲人也罢。送给任何人,都胜过给我。”   可我只想送给你一个人啊。   夏恩就快要把这句话吼出来,但看着穆朝平静而细微落寞的脸庞,他又闭上了嘴唇。   僵持片刻,穆朝越过夏恩打开门:“没有什么事的话,还请你先——”   一道银光从穆朝眼前闪过,一瞬间他瞳孔紧缩,极强的动态视力捕捉到其间纤细的花瓣——   还没来得及反应,穆朝就伸出了手,紧紧抓住那条链子。   “你做——”   “如果你不要的话,我就把它扔了!”夏恩看着他:“反正这个就是送给你的,你要是不要,你就把它扔了!”   穆朝的眉心已经紧紧扭起,夏恩这番孩子般幼稚的作态是他以前从来没遇到过的。他皱着眉看着夏恩,手里还挂着那串链子:“我说了,你可以送给你重要的人……”   “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   当夏恩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脸整个涨红了,连耳尖都红了个彻底,他低下头去,自然错过了穆朝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夏恩以为的,感动或是惊喜的眼神。   那是一种防御般的冷漠,空洞的瞳孔静静凝视着夏恩的金发,用一种审视的态度,平静地扫视对方,试图找出其间任何异常。   他用一种异常锋锐的语气说:“我是你重要的人么?”   夏恩却没听出来,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好半天才往上抬一抬眼,瞅一眼穆朝又迅速低下头。   “你别管这么多!”夏恩说:“你就收下怎么了?这可不是普通的链子,坠子上这花是我自己做的防护石。你大半夜还在房间外边弄精神屏障不累么?有了这个你就不用——”   他猛地收了声,撞上穆朝有些疑惑的眼神,顿时头皮发麻:   完了。夏恩想,这下穆朝不就知道他大半夜还偷偷跑来找他了么——   大概是夏恩遇见穆朝之后第三天,他白天被拒之门外,晚上实在气不过想偷偷溜过来,结果门都没碰到,就被一股极其阴冷霸道的精神力给震开了。   那道精神力,无比强大自然不提,最可怖的地方在它传递给人的情绪——沉默,阴郁,厚重,仿佛为了保护主人能啃噬所有敌人的恶犬,一刻不停地巡视领地,强势地向所有人宣示主权。   仅仅注视一眼,就打心底里感到发寒。   当时夏恩只不过刚刚碰到门,就被那阴冷的精神力渗进来,当场全身冰凉,头也跟着无比剧烈地痛起来,仿佛有人在对他低吼“滚”。   后面整整三天,他都发着低烧,也亏得那几天穆朝没怎么给他开门,不然肯定要发现他的异常。   不过穆朝的精神力性质怎么这么……这么凶?夏恩抿了抿嘴唇,忽略这个问题,转而语速极快地说:“总之你不收就扔了,我已经送给你了!”   旋即转身就跑,一溜烟下了楼。   留下穆朝手里攥着那链子,眉心微微蹙起。他回忆着方才夏恩说漏嘴的话,眼神里多了几分思索。半晌他垂下眼,打量手心里那朵小小的铃兰。   这不是他应该收的东西,穆朝有自知之明。   他凝视那柔软花瓣,眼神却冷淡,拢起那条链子,将它收进抽屉里。   说什么重要的人。   能说服自己,但如何能说服他呢?穆朝想,若要疯,疯一个夏恩就够了。   如果连自己也搭进去,那到时候夏恩不疯了——他又该如何自处?   而夏恩对穆朝的想法一无所知。   他只觉得高兴,甚至心里窃喜,像独占了穆朝一样。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很久、他还能一次次去找穆朝时。   他收到了顾流缨的通讯。   “夏恩,”夏恩听见顾流缨很好听,很温柔的声音,“殿下在你身边么?”   作者有话要说:   穆朝(猫猫冷漠):你们说的好听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第39章 自爆   当时夏恩正思考明日要带些什么去见穆朝:花已经送了遍,贵重的礼物穆朝无论如何都不收,不如送些吃食?   终端忽然响了,他心不在焉地接通了:“谁——”   “夏恩。”   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画面那头的人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这笑容漂亮到拿出去或许能拍出天价。   夏恩却没心情欣赏:“流缨?你怎么会打给我?”犹豫了一下,他掩饰什么一样说,“你有没有收到我送过去的礼物吗?”   顾流缨笑眯眯地:“我收到了,谢谢你。”   “你喜欢就好,我还看到有别的好玩的东西,等我回帝都一起给你带回去!”   “好呀,”顾流缨的眼睛弯了起来:“不过我不是想和你说这个,我只是想来问问你……”   “殿下在你身边么?”   夏恩顿时愣了。他下意识想否认,舌头却僵在嘴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起来太不可置信,一下子把顾流缨逗笑了:“很惊讶我知道吗?”   夏恩还沉浸在震惊中。他呆呆地看着投影,方才还红着的脸颊一下子苍白了。   帝国通信技术可以说是登峰造极,明明只是投影,夏恩却感觉顾流缨就在他眼前一样,好像能听见他柔软的呼吸声。   他看起来这么无害,天真得像一个孩子。曾经差点亲手毁掉穆朝的少年语气很轻快地说:“你也不用那么紧张。哥哥还不知道,所以搜查队也不知道,没必要担心他们马上找过去。不过已经锁定到第四星系,估计明天就能找到具体坐标了。”   “……流缨为什么会知道军部都不知道的事?”   顾流缨眼睛眨了眨,他的脸真是无辜极了,轻轻抿抿嘴唇就能让所有人原谅他。而这样单纯的脸却隐隐没在阴影里,于是夏恩只能听见他轻轻的笑声:“因为我很了解殿下呀。”   夏恩顿时沉默下来,手心里渗出了汗。   “你要说出去吗?”许久的沉默后,夏恩问,“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我很担心你,”顾流缨的眉心轻轻皱了起来:“你不知道陛下因为这件事有多生气,搜查队里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批了。”   他委婉地说:“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我很想帮你。”   夏恩一言不发。   顾流缨的视线扫过他抿紧的嘴唇,旋即他微微低下头:“……你不相信我么?”   “不是——”夏恩急急说:“只是这件事太突然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没关系,我并不是想逼殿下回来才联系你。我只是很担心夏恩,当然我也很担心殿下。”   “不过毕竟军部很快就会封锁301星,夏恩,拜托你告诉殿下这个消息,请他尽快离开这里。”   “你不希望穆朝回去?”夏恩震惊地问。   顾流缨显得有些苦恼。他落寞地垂下了眼睫,:“……我当然想殿下回来。”   “我还没有和殿下道歉,我很想念殿下。但如果殿下不想回来,我希望殿下能按照他的心意行动。”   他的悲伤和恳求是如此令人动容,就眉眼都带着让人心碎的难过。如果有哪个不知道前情后果的人听见了,估计会觉得他嘴里那位“殿下”是这么罪大恶极,竟然舍得不原谅这样的人。   连夏恩都快要被说服。他语气一下和缓下来,开始笨拙地安慰顾流缨。好半天失落的人才在夏恩的安抚声中抬起脸,一双眼睛带着水汽:   “我们一起保护殿下吧,”语气温柔的少年神情恳切,邀请他夏恩做他的同谋:“好吗?”   夏恩不知不觉地点了点头。   通讯挂断之后,夏恩呆呆地坐在椅子里。方才多少旖旎思绪都散了干净,他深吸一口气,以最快速度赶到穆朝住处,敲开对方房门:   “流缨知道了,”他对穆朝说:“明天军部就会包围第四星系,你若是要走,今晚就要离开。”   穆朝怔了怔。他沉默半晌,将门微微推开。   “进来吧。”   …   “我帮你准备好了星舰,现在就在楼下,两个小时后你按照这条路线离开,这是我们家私人的路线,军部短时间内发现不了,”夏恩指着地图,语气迅速地说,然后抬头看见穆朝不为所动的神色,“……你怎么了?”   他以为穆朝在担心,于是放缓了语气,明明自己都惊慌失措却强装着安慰别人,“害怕吗?不用担心,这里是我的星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穆朝沉默了一下。   他没有接话,只是说,“抱歉,我给你添了麻烦。”   “我不会拖累你,如果你被发现与我联系,我会说是我胁迫你。”穆朝语气冷静,“他们来追我,不过是害怕我的身份泄露出去给他们抹黑。所以你不用担心被牵连。”   “……”   夏恩许久没说话。等穆朝感到略微疑惑而抬起头时,他对上金发少年低垂的视线。   一瞬间他忍不住有些惊讶:   夏恩的眼神是这么哀伤,连他金色的长睫毛都揽不下那浓郁的悲哀。   他看起来太难过了。   就好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叼着绳子在空荡荡的街边打转,明知道自己犯了不能够被原谅的错误,明知道自己已经不再会被信任,却还希冀着主人能来找它,能原谅它所有任性和莽撞,能将它带回家去。   “你觉得我是因为害怕被你连累,才这么着急吗?”他听见夏恩低低的声音。   “……”穆朝没回答。他只是静静看着夏恩。   这刹那夏恩连嘴唇都抖了抖。他安静了一会儿,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他深吸一口气,想把地图塞给穆朝,却只看到对方将要转身的背影。   “谢谢你告诉我。”穆朝听起来像夜晚的一缕轻轻的风:“但我今晚不会走。”   “我会在明天从这条路线离开。”穆朝说出一条线路,这是最明显的几条线路之一,也必定是军部搜捕的重点,“很晚了,你回去吧。”   在夏恩震惊的目光中,门渐渐在面前关上。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穆朝转身离开的背影。他注视着穆朝的后颈,发现黑发又长长了,如墨般铺洒在素白的脖颈上。   那一点只有他知道的伤疤,于是也被遮掩了。   这一瞬间,他的心空落落的,像被谁挖空了。   被谁呢?   夏恩·希特里找不到答案。   次日。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顾流缨正在看301号星的地图。   他抬起头:“请进。”   门应声而开,后面是一张略带担忧的脸:“阿流?”   “哥哥。”顾流缨回答。   顾留钧轻轻走进来,把门合上。他眼下全是深深浅浅的青黑,眼睛泛血,一张疲倦的脸却掩不住隐隐的喜悦:“刚刚我接到了定位,已经确定了地点和路线,马上就能出动。”   顾流缨的眼睛顿时亮了   “终于能见到殿下了。”顾留钧叹了口气:“我之前一直对殿下不好,这次找回殿下……”   我会好好对他。   我会信任他。我会维护他……我再也不会抛弃他。   “哥哥觉得殿下,是因为对你失望才走的么?”   顾留钧怔了怔。他眉心微微皱起来:“总归有这个原因。”   有那么一瞬间,顾流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旋即马上变成信赖的神态:“我相信哥哥!只要殿下见到哥哥,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心里的恶意快溢出来。   顾留钧笑了笑,摸了摸弟弟的脸侧,姿态无比爱怜。他凝视顾流缨,半晌后叹口气:   “阿流,我不知道你和陛下说了什么才加入了搜查队,但我还是认为你现在不适合这项任务。”   顾流缨眨了眨眼睛,流露出几分让人难以抗拒的失落:“哥哥,可我真的很想见到殿下。我……”   “你在这里等我。”顾留钧的语气不容拒绝:“我马上就会将殿下带回来,带到你身边,所以你待在舰队里。”   顾流缨抬眼看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我知道了,哥哥。”他乖巧地说:“我会等你的。”   看着顾留钧走出去,顾流缨的脸沉了下来。   他轻轻“啧”了一声,一张清秀的脸看上去仍然很平静,嘴唇却抿起,透着几分不屑和厌烦。   顾流缨现在在的地方是舰队艾普西隆号。这是皇帝特批给搜查队的舰队,此时他们停在离开301号星几乎是必经的出入口处,如果穆朝没有得到其他人的帮助,他想要离开,必然会经过这里。   在顾留钧离开二十分钟后,耳机里传来谁惊喜的声音,“出现了!目标出现,锁定成功,马上进行追捕!”   顾流缨听到自家哥哥沉稳的声音,“是。”那台威风凛凛的机甲立即下坠,追逐着屏幕中不知道何时出现的一台星舰。   顾流缨怔了怔。   舰队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欢欣鼓舞的空气,但顾流缨却冷笑出声。   那恐怕的确是夏恩派出来的星舰。   但顾流缨知道,穆朝绝对不在里面。这台星舰只不过是障眼法。   他提前将消息告诉夏恩,当然不是想穆朝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逃离,但顾流缨同样不希望穆朝被军部找到。   ——他想独占穆朝。   从提前军部得知穆朝行踪的那一刻,顾流缨便想好了:他要让夏恩特意通知穆朝,让穆朝自以为自己有机会离开。夏恩对穆朝有着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好感,必然会帮助穆朝离开301号星。   那在主要路线都被军部封死的情况下,夏恩能怎么做?不过是借助那几条希特里家所谓的“隐蔽”路线罢了。   而顾流缨早就知道那几条路线的具体位置。剩下的,他只需要用一点点小小的恶作剧,把军部的目光暂时转移开,拖延时间,他就能够提前所有人一步,截下穆朝。   然后从此把他握在手心里。   耳机里突然传来顾留钧被电流扭曲后仍能清晰听出惊恐的声音:   “……A13号?你在做什么,不要脱队,A13号!”   顾留钧的冷静现在全不见了。   哪怕只能听见声音看不到他表情,也能从那沙哑拉高的声线里听出几分慌乱:“A13号,马上停下!想违抗命令吗!停——”   来不及啦,哥哥。顾流缨笑了笑,嘴唇微微张开,模拟枪响的声音,轻轻的:   “嗙”   与他细细声音同时响起的,是耳麦里传来的炸裂声响: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301号星上空炸开,街道上所有人都疑惑地抬起头,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大片黑云,还夹杂着黑灰落下。   好一场盛大的烟火。   舰队里有人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不断地联系顾留钧带队的所有机师:“A队?A队!情况怎么样了?为什么会下降到那种高度,行动被发现了!”   然而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顾流缨叹了口气,他静静等待着,大概五分钟之后,显示屏里终于再度显现了界面。   因为爆炸,此时唯一能正常工作的居然是顾留钧的机甲。从顾留钧的转接视面中,整个舰队的人都看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瞬间除了顾流缨之外,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大了。   一架坠落的星舰。   被毁得根本看不出原貌,无数电线裸露在外,厚厚的合金板被扭曲撕裂,大片大片全部都被烧焦。   旁边是几架A级机甲,同样碎得一干二净,是他们军部派去搜捕被波及到的机甲。   有人很快反应了过来,语气震惊中滚着迟疑:“A13号自爆……?”   的确是自爆。   顾流缨之前想了很久,什么恶作剧比较好呢。   一场自爆怎么样?   顾流缨看着一团混乱的屏幕,忍不住笑了笑。   不过他还以为夏恩这人很蠢,没想到也不是完全没脑子,还懂得特意派出一台星舰在这条最主要的路线里混淆视听,这倒是给他帮了大忙,让这场自爆变得很有戏剧性,完美达到他拖延时间的目的。   顾流缨轻轻哼起歌,他点了点耳麦,打开另一个频道,“谁中奖了?”   这是他早早埋伏好的暗线,人选都是对他誓死效忠的心腹,被派任了去拦下穆朝的神圣使命。   几秒过后,仍没有人回答,顾流缨皱起眉。   穆朝能够逃离的窗口期相当短暂,不可能没有人找到他,于是顾流缨再次加重声音,“谁找到了?”   频道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应。   “……”   他忽然察觉到冰凉的异样感。顾流缨从座位里站了起来。   方才漫不经心的神情,从他脸上褪了个干净。   从联系上夏恩确认穆朝行踪之后,他就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现在这微笑从唇边消耗殆尽。他整张脸冷得吓人,手紧紧抓着桌侧:“回答我!”   终端那边的沉默像在嘲笑他。顾流缨死死抓着桌角,胸膛不停地起伏。   无意中他打翻搁在手旁的水杯,玻璃杯砸到地面上应声而碎。顾流缨被这一声惊醒,找回了摇摇欲坠的冷静,猛地抬头看向转接的视面图。   那视面图已经离坠毁的星舰非常靠近——顾留钧快降落了。   抓着桌子的指尖开始颤抖。   一个不可能,却难以忽略的可能性在顾流缨心里浮现:   ……如果那不是障眼法。   如果那就是穆朝的星舰?   顾流缨的视线开始游移不定。他瞳孔放大又缩小,眼中的一切开始摇晃,他不由得一个踉跄。   屏幕最中心。   ……顾留钧降落了。   一大片焦土。星舰和几台机甲落到了郊外,一整个山头都被爆炸的余波烧毁。   而所有裂痕的最中间,正是那台被毁得一干二净的星舰。   顾留钧的机甲停在它旁边。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跟着顾留钧的视线,一点点靠近那台星舰。   而顾留钧走得并不快,一部分可能是他刚刚也被波及到现在状态不好,一部分也可能是他不敢靠近。   有人不忍直视地移开眼睛。   而站在最前面的顾留钧却无处可逃。他慢慢地、慢慢地接近星舰,最后停在它半挂的舱门旁边,伸出机甲臂——连机甲臂都在颤抖。   顾留钧一点点扯下那半毁的门。   ——在门被扯开的那瞬间,   所有人的呼吸都窒住。包括仍不停拨打频道的顾流缨。   作者有话要说:   走个剧情,准备(假)死遁,再给hzc添一把柴捏   这章写了超多的!(星星眼 第40章 确认   顾留钧坐在驾驶舱里。   他僵滞着,久久都没有动。   透过他转接视面才能看到现场的人群开始骚动,顾留钧却仍然一动不动。   直到那扇星舰的舱门陡然从中间裂开,他才整具身体都颤了颤,连带着放在控制板上的指尖也颤了颤,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他下意识打开了驾驶舱。   天光从缓缓下降的驾驶舱门落进来,他正好背对阳光的方向,身周渐渐亮起来时,只有他面前仍然落着一大片一大片阴影。   与光芒一同进来的,还有浓重到足够让人窒息的烟尘气息,中间掺着火药味和硝烟气,还有……   顾留钧连嘴唇都苍白了。   他的鼻尖,隐隐约约嗅到一丁点血腥味。顾留钧说服自己这是幻觉,这么大的烟这么浓的灰,不可能还有血迹残留。   他肯定没事……殿下肯定没事,说不定他现在就在另一艘星舰里准备离开301号星,只是他们还没发现而已……   顾留钧终于站了起来。手脚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只是听从着指令的机械。   他缓缓地往舱门走,在快要走出去的刹那,阳光刺进他的眼睛,生理性的泪水一瞬间流了下来。   在模糊的视线中,顾留钧用肉眼看到了眼前的一切。   ……这一瞬间,顾留钧大脑一片空白。   耳麦里传来舰队中心的指挥声,大概是说增援的事,可能中间还参杂着对他的指令,但顾留钧没留意。   他跳下机甲,缓缓走到星舰前,越走近,硝烟味越浓。   理智先于情感,直觉先于感性,顾留钧在这一瞬间就意识到:   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这样的撞击,这样的爆炸……哪怕是穆渊行都活不下来。   星舰上仍然有未曾熄灭的火焰,灼灼燃烧近乎泛黑的火没有能拦住顾留钧的脚步。火光映到他脸上,却什么都没映出来,只有一片毫无情绪的空白。   顾留钧将脱落的舱门踹到一边。他自己都不知道力气是哪里来的,一步步走了进去。里面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   浓浓的烟将整个星舰都塞满了,顾留钧面无表情地捂住口鼻。他的眼睛在浓烟中一瞬间就红了,血丝一根根冒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在烟雾里直直往前走。   顾留钧上过战场。   他成绩很好,身份又特殊,早早就跟着林知,去围剿星盗或者处理突然冒出来的反叛者。   但这个小小的星舰,在这一刻,他觉得比他在所有战场上见过的所有画面都要恐怖,恐怖到他没办法思考,凭本能跌跌撞撞地往烈火里走。   说不定不在这里,说不定在别的地方。尽管耳麦里始终没有传出新的讯息,但顾留钧的心里悄悄冒出些空泛的期望。   这一股期望给了他力量。顾留钧很快找到了星舰的控制室,这里是整个星舰最坚固的地方。   他是抱着一丝哀求进去的,却仍然得不到任何宽慰——与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同的黑火在其中熊熊燃烧,没有人,没有智能体,甚至连墙壁地板都被烧得焦黑。   连有没有血都看不出来。   顾留钧定定站在控制室中央,感到一丝晕眩。他踉跄一步,手心撞上一处墙面,生生按灭一丝硝火,掌心被烫伤的同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哥哥!”   他茫然地转过身,看到顾流缨戴着呼吸装置冲了过来,一边给他戴上一个新的一边焦灼地说:“情况怎么样?你有没有看到——”   顾流缨看到控制室内的情景就失语了,像一个烧到半截的鞭炮,生生卡住说不出话。   一向挂着微笑、好像握着全世界的顾流缨此时再也保持不住自己那张假面。   他勉励维持的冷静已经支离破碎,连带着那张漂亮脸蛋也跟着扭曲,透出一股病态的神经质。   不会有人在看到这种情景,还能希望有人能活下来。   “……不可能的,殿下肯定不在这艘星舰。”顾流缨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抖:“殿下已经SS级了,不可能会死在这种地方。”   他早就跟夏恩说过了,他早就说过了才对!夏恩不可能不告诉穆朝,他早看出来夏恩不是真心恨穆朝,夏恩绝对会为了穆朝尽心尽力——   但其他所有线路,所有离开的渠道,公共的私人的广为人知的少有人了解的——所有的所有的,没有任何人发现穆朝的踪影。   就连“疑似”的,都没有。   难道根本不打算离开301号星?哪怕夏恩出了这个主意,穆朝也不会那么愚蠢,他知道军部的力量,一旦错过了这个混乱的机会离开,不出半天时间他就一定会被找到!   顾流缨的手在抖。他努力同自己说这种爆炸杀不死穆朝,但却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是他制定的计划,他知道多大的阵仗才能让军部那些人相信穆朝会死在这场自爆之中。   他扶着顾留钧,留意着终端的消息,却始终没有任何人联系他。   没有任何人。   很快有新的人冲了进来。他们各自拿着不同的仪器,开始在整个星舰里不停地扫描。   此时顾留钧突然回过神来,他抓住顾流缨的手臂:“……你先出去,这里面不安全,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二次爆炸。”   还没等顾流缨说话,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战战兢兢的声音:   “少、少校……”他喊的是顾留钧:“我这里……”   那人吞了口口水:“我测出结果了。”   “检测出来了。这里有反应。”他声音很低:“血液反应和精神力比对,全部吻合。”   “目标……确实在这艘星舰内。”   没有人说话。   舰队中、追捕路线中、星舰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耳麦里静悄悄的,顾留钧却感觉一道重锤落下。他问:“你说什么?”   “……”那人闭了闭眼睛,大声喊:“无论是血液反应还是精神力反应,全部都吻合了!”   “目标——穆朝殿下!”那人顿了顿,声音嘶哑:“可以确认死亡。任务失败了。”   “……”   让人震惊的是,第一个有反应的不是顾留钧,而是一向温和柔软的顾流缨。   他露出了受伤野兽般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那个人宣判穆朝死亡的人,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简直是从喉咙里发出气音:“你说谎。”   “这里被毁成这样,你测出了什么?……殿下现在是SS级,怎么可能会被这种爆炸杀死!”   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说谎……你知道妄议皇族会被判以什么罪刑吗?”   “所有反应都吻合,已经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完全符合帝国制定的死亡确定标准。”那人被顾流缨吼得往后退了退,声音变小了,却还是很坚定:“……顾先生,无论您信不信,目标都……”   都死了。   又有人冲了进来。他们拿着和那人一样的仪器,有条不紊地开始进行测定。顾流缨的眼睛紧紧锁着新进来的人,看着他们操作那些他看不懂的仪器,然后去看那些人脸上的表情。   所有人的脸都是惨白的。   ……没有一个人露出了疑惑或者否定的表情。他们都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很久都没有新的人进来。最后一个拿着仪器测定完的人怯生生地说:“少校,我们的结果都……”   他说不下去了。但在场每个人都知道他要说什么。   顾流缨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嘴唇已经张开了,可以看到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舌头无措地悬在里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重响。顾流缨下意识看了一眼,发现他哥哥整个人都半跪在地,一只手勉强撑着墙壁,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脊背却在抖,仿若一场雪崩。   有人担忧地蹲下去想撑住顾留钧,却被他的脸色吓到。   男人整张脸都是青白的,双眼血红,不知道是生理性的还是因为悲痛而流的泪水干涸在脸上,面部肌肉却像是坏死了一样,全部僵硬在原地,做不出一点点表情。   他的视线愣愣地看着地面,被连声呼唤“顾少校”也没有一点反应,等有人终于忍不住想把他强行拉起来时,他们忽然听到水滴落地的声音。   很轻的一点溅落声。扶顾留钧的人以为他在哭,拿出手帕想递过去,却看到一点猩红。   血顺着唇角一点点下坠,坠到下颌、衣角、手心里,坠到焦黑的地面上。顾留钧伸手堵住脸颊,鲜血顺着指缝一点点外溢,将他手背上的细纹全部填满,再顺着小臂落下去。   “……再测一遍,”顾留钧嘶声说:“再测一遍。拜托。”   没有人回应他,纷纷移开了眼神。   在这样的空气中,顾留钧明白了什么。他张了张嘴,血不停地不停地往外冒,这一瞬间他竟然显得有些茫然。   他的眼睛里空荡荡的。   “咚”   穆渊行皱了皱眉。一颗未完成的星球滚下了桌子,他不耐地俯下身去捡,第一次却没捡起来,那颗圆球又滚了滚,第二次才被他捞进手心。   穆渊行将星球再次放到自己面前,余光瞥了瞥时间:   按照计划,现在多半已经找到穆朝了。穆渊行心不在焉地想,这么多人,穆朝多半是逃不掉的。   他拿起刻刀,在圆球上刻下一笔。   等那孩子回来之后,他要怎么惩罚比较好?违抗自己的命令,最低也要禁闭三个月。   ……但这样是不是赶不上军校开学?或许一个月就足够了。穆渊行皱了皱眉。   他什么时候会关注起这种事来了。不过是穆朝而已,SS级虽然有价值,但不至于考虑这么多。   穆渊行叹了口气,将刻刀放下,眼神微微凝滞在星球上。   他其实,偶尔感到一丝歉疚。这种情绪对皇帝来说是不应当的,是软弱的,是一个不必要的弱点。   但他在想起穆朝那双眼睛时——那双带着痛苦的眼睛时——他还是会放纵自己在这一瞬间感到些微的情绪波动。   等穆朝回来之后,应当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到时候对他稍好些,想来他就不会再走,也就不会再打扰到自己了。   穆渊行再次拿起刀,想要捻起星球,那颗圆形物体再一次从他手中窜逃出去。   穆渊行的脸微微一沉。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嘶哑的鸟鸣。穆渊行看了一眼,发现有白絮飘过,在泛灰的天空中格外明显,他微微有些出神。   下雪了啊。   十八年来第一次离开皇宫,他会冷么?   他在的301号星,现在也在下雪么?   穆渊行忽然很想听穆朝亲口对他说出这些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再也不会有人给他答案。   关于入v的问题,虽然我也想,但收藏还有那么亿点点距离(哭),我也好想入v爆更啊啊啊啊啊啊,如果能入v,信女保证每个周末万更。。。 第41章 忏悔   皇宫地下的地牢很深,透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林知走进去时,忍住想要捂住口鼻的冲动。他拿着通行卡,拐过几个弯,走到了地牢的最深处。   他停下,隔着栏杆看着里面的人。   ……林知以前,从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到顾留钧。   一个月前,负责追寻皇子的艾普西隆号传回了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帝国高层:   那位离家出走的殿下——穆朝——他死了。死在一场乌龙的自爆里,连身体都没留下。只有现场测量的结果,冰冷地给出了“死亡”的证据。   林知僵着脸,让跟着自己的人等在外面,自己解开锁走进去。里面的人眼睛被遮住,听见声响后抬起头。   顾留钧被锁在拘束椅里,束缚带横过他的咽喉和小腹,将人牢牢地固定在椅子上。他嘴唇干裂,脸颊瘦到凹陷,落下一片寂寥的阴影。   林知无意中看到顾留钧的手,指甲掺着血污,连因为训练而磨出的茧子都裂开了,顺着往上的小臂同样伤痕累累,不知道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受了什么刑罚。   这终归是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林知不忍地移开眼睛,却听见顾留钧说话了。   “……殿下?”他喃喃着说。   林知深吸一口气。他清了清嗓子:“顾留钧。”   顾留钧顿住。他愣在那里好半天,好像才从虚幻来到现实:“老师。”   林知翻开带来的文件:“你的判决已经定下了。由审判院提议、陛下亲自通过。”   他语气冰凉中带着痛惜,缓声说:“帝诏,大公顾氏之子谋害皇族,任务不力。今被查实,琢赐连坐家族,皆坐夺爵。”   顾留钧听着,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坐在那里,听到“谋害皇族”时唇角颤了颤。   “殿下,还是没找到吗?”   林知不说话。这沉默背后藏了太多东西,太沉重,沉重到渐渐压下顾留钧执拗抬起的头。林知看着顾留钧这副模样再也无法忍耐,几步上前解开绑住他眼睛的束带:   “你没听到吗!顾家的爵位——”   林知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条带子落到地面上,解开后才发现这么斑驳。藏在后面的眼睛被亮光刺了刺,泪水瞬间就溢了出来,却没有半点情绪。   那双眼睛是这么无神,像后面的灵魂已经被火烧毁,烧得一干二净,留在人间的只有一副躯壳。   林知与他对视的那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气到脸色发白,抬起手狠狠甩了顾留钧一耳光:“顾留钧!”   多日未曾修剪格外凌乱的黑发垂下,掩住那双宛如石木的眼睛。脏污瘦削的脸颊慢慢浮了起来,牵扯过唇角的伤口,一点点渗出了血丝。   顾留钧就这么流着血,偏着头,看着地面,一句话都不说。   林知恨极:“你这样是要给谁看?给我看吗!”他气得胸膛不停起伏:“你怎么能让我这么失望!”   顾留钧缓缓将头扭回来,血丝凝聚成血珠,顺着他下颌往下滑,然后脱开皮肤砸到地上。   “……哪怕你想去死,你也总得想想你弟弟。”   顾留钧游离的眼神凝聚了一刻。林知继续说:“我之后要去将判决告诉他,你希望我告诉他你现在这个鬼样么?”   “阿流在哪?”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只需要知道你和他都犯了错。”   顾留钧终于肯抬起头了。透过散落的额发,他看着林知:“老师……”   林知皱着眉回望他。   “我只差……”他呢喃着说:“只差十米。”   他的声音是碎裂的砂石:“只差十米,我就能够到他了。”   林知才明白顾留钧在说什么。他嘴唇抖了抖,不堪地移开眼睛:“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明明只是这么短的距离,明明不到一秒我就能跨越的距离,明明……”   “够了!”林知打断他:“陛下还没有决定你什么时候可以被放出来,你先安分待着——”   “我很后悔。”   林知收了声。他知道现在顾留钧恐怕什么都听不进去,决定今天先放弃,无论对顾留钧还是对他都好过。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听到身后的人说:   “我送的那件礼服,尺码不合适,我不知道。”   “阿流生日那天,我没有去见他。”   “阿流与他打赌那天,他哀求我,我没有理会他。”   “……那一天。我去看望他的那一天。”   “他和我说,这是他自己做的。我和他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林知说不出话了。   “我很后悔。我好后悔。”   他听见顾留钧这么说:“明明只要去看一看说一句话他就不会等我一整个晚上,明明只要我相信那是他亲手做的他就会笑,明明我只要不说话他就不用为了个机甲来求我。”   “明明只是一秒钟的时间,明明只是十米,只是我差一点就能够到的距离,”   “为什么……为什么?”   他声音嘶哑,不停询问他唯一能问的人,可林知根本给不了他答案。   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赴约,为什么我不理会,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相信?   为什么我不信他?为什么我不信他?为什么我不信他?   ——为什么我没能救他?   “老师,”   “为什么我够不到?”   林知再也听不下去。他匆匆走出牢房,狼狈地落下锁。手掌紧紧握住锁扣,掌心都被勒红。   等他的人迎上来想喊他,却被林知脸色吓住,他们面面相觑,听见了林知牙齿打颤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皇帝直属侍卫长终于缓缓平静下来。他面色如常,除了一双微红的眼睛,其他都冷面如霜。   他确认锁好了门,让人们跟上他。   去找过顾家兄弟,便要去和皇帝报告。林知进去时,只看到穆渊行的背影。   最近天一直很阴,偶尔还会下雪,雾霾似的雪一层层往下压。林知过来时,总看到穆渊行站在窗前,看着落下来的雪,一言不发,好像一座雕塑。   皇帝听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侧过脸。林知恭敬地垂下头:“陛下,已经将判决通知过顾留钧、顾流缨两人了。”   穆渊行微微颔首。他不看林知,只是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一份报名。林知眼尖,哪怕没想窥探帝王隐私,也看到那报告的标题:   那是301号星搜捕行动的完整报告。   那天之后,搜查队封锁了301号星和整个第四星系,将所有可疑的地方都做了精神力测定,得到的结果,仍然和第一天一样。   那就是穆朝生还的可能性,不超过千分之一。   穆渊行垂眉看着文件,问:“怎么样?”   “顾留钧状态较差,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顾流缨精神受到刺激,目前仍处于应激状态,无法进一步了解当日的情况。”   “是吗。”穆渊行放下文件,揉了揉眉心。林知很少看见穆渊行露出这么疲惫的样子,这位皇帝渊渟岳峙,行事冷酷,哪怕当年在战场上连战三天三夜都不显疲惫。   而如今,他却累得眼睛都半阖上,眼下一片青黑。看到自己从小陪伴长大的皇帝如此,林知只能匆匆低下头去。   “林知,”穆渊行忽然说:“你觉得,我待他如何?”   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两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林知踌躇一瞬。   “对不明身世的残敌之子,您过于仁慈,不够心狠。”   “但若是对与自己相关联的亲生孩子,您…”   林知顿了顿:“…的确失格了。”   穆渊行笑了笑,这笑容里没有笑意。   “那天,他的死讯传回来时,我第一次去看了他的医疗报告,”穆渊行轻声说:“以前我只当他不存在,我没有孩子,穆家也没有第二人,皇室更没有继承人。”   “但那天我去看了。营养不良、发育缓慢、精神力薄弱亟需修复……上面说他或许活不到三十岁。”   “他三岁时的报告,里面说,他同我——”   话不用说完,林知也听懂了。刹那间他紧紧咬着齿列,忽然跪了下去。   “陛下节哀,”他说:“殿下已经、已经……”   连林知都说不下去。更何况穆渊行呢。   于是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下雪了。”   林知顿了顿,抬头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却只看到灰暗的天空。黯淡的天际,只有厚沉的云无边无际地延展,而根本见不到一粒雪的踪迹。   哪里有雪?林知迟疑地看向穆渊行,却忽然晃了晃神。   他第一次——上百年来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穆渊行。这一瞬间林知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穆朝是这个帝国唯一的皇子,是唯一的继承人。是穆渊行唯一的孩子。   而现在,他死了。   于是这位皇帝,这位功绩与暴行齐名的皇帝,才会对着没有一点雪的窗外,露出寂寥的、茫然的、甚至含着一点点痛苦的表情。   “林知,”皇帝的声音这么轻:“我或许做错了。”   听到这忏悔的瞬间,林知就明白,不止往前百年,或许往后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他都不可能再看到这样的穆渊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后悔比草贱。 第42章 诘问   三月初,春寒料峭时。   时隔两个月,顾留钧终于能出那间不见天日的地牢。他换上一件白色的制服,第一次没有佩戴代表大公身份的勋章。   他对着镜子,一点点洗掉指缝间的脏污,但却洗不掉面容里夹着的深深疲惫,也洗不掉无神的眼睛里空洞的情绪。   顾留钧定定望着镜子里那个眼底泛青的男人,看见他唇角有一道小小的驳口,那是他方才给自己刮去青茬却错手弄出的伤口。   门外有人喊他,顾留钧走出去,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   领路的人频频回头看他,想从这位被废黜的少大公身上找些新闻或者乐子,却只能看到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暗自打了个寒颤,赶紧把人领到另一间牢房前溜走。   顾留钧站在那牢房外沉默了一会,才伸手敲敲门。   门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温和纯善一如既往。他稍等片刻,就看到一张清秀的脸。   顾流缨对他笑:“哥哥。”   两个月不见——这是他第一次和阿流分开那么久——顾流缨瘦了。   那张被娇生惯养宠出来的精致面容有些微憔悴,眼睛里却泛着奇异的光,翘起的唇角藏着无尽的恶意,又带着神经质的痴狂。   “你终于来接我了,”顾流缨若无其事地走出牢房,自己带上了身后的门:“我们回家么?……哦,现在不能回皇宫了。那我们去哪?”   “我在军部分配有宿舍,去军校前我们先留在那里。”   顾流缨顿了顿,“好啊。”   他自顾自地跟在顾留钧身边:“那我们的行李呢?还留在宫里吧,陛下没有让我们回去拿么?”   这个问题顾留钧答不上来。   顾流缨似乎也没想得到他的回答。他又冒出好几个新问题,一个接一个,顾留钧偶尔答得上偶尔答不上,他也不在意。   宫外有人准备接他们离开,顾留钧领着顾流缨离开地牢,穿过前殿走廊时,忽然迎面撞上两个人。   那两人一人都穿着绿色军礼服,一人浅些另一人深一点,似乎都没注意到顾留钧两人。   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声音很低,但对于精神力S级往上的顾家兄弟来说,简直和趴他们边上大喊一个效果。   “陛下还没有下令么?早就过了该宣布的时间了。”   “是啊,一月底就应该公布了,但陛下的心思谁猜得透呢?……也可能是没什么人在意这档事。”   “这倒也是!说起来真是晦气,跑出去就算了,居然还死了。”   “死得还不明不白,要我说,前几代皇族里都找不出这么糟心的死法,当年陛下就应该直接将他杀死。”   “当时议政厅也有讨论过,但这位殿下当年不是被全星网都看见了么,陛下也是没办法才养着他。”   听到这里,顾留钧已然明白那两人在说些什么了。他脸顿时沉下去,手也紧紧攥在一起,想上去打断他们,却又听见那两人说:   “不过总算是死了!要是没死,都不知道今年他去军校要闹出什么笑话。”   “说是这么说,但陛下现在都不宣布,除了我们几个家族和军部,外头都不知道这位死了啊。”   “别说知道这位殿下死了,估计帝国都没几个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恐怕都觉得这人几年前就没了。”   “唉,你说做皇子做成这样,可真是……那还有葬礼吗?”   “还葬礼……遗体都没有,哪来的葬礼!”   “闭嘴。”   这并不是顾留钧说的。   方才一副高兴模样的顾流缨收起了笑容,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像黑洞一样,直直地瞪着那两人:“——你们在说谁?谁死了?”   “阿流。”顾留钧皱起眉。   顾流缨却不看他:“什么殿下?哪位殿下,帝国的殿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们说谁死了。”   那两人显然被吓到了。他们面面相觑,很快认出了这位脸色阴沉的人是谁,神色就开始莫名。   顾家被废黜爵位的事早就在帝国高层里传遍了,那两人的眼神变得几分轻蔑:“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位穆朝殿下!”   “……”顾留钧握紧了手。   从前从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他们说话。   顾家从帝国立国起就是贵族,后来更是凭借战功不断晋升,直到升到帝国贵族的最高爵位。   他们兄弟虽然年幼失怙,却被接入宫中由陛下抚养长大,从没有人在他们面前无礼过。   眼前人嚣张傲慢的脸色,顾留钧是第一次看到。   但他却无法说什么。顾留钧紧紧挡在弟弟面前,冷冷看着那两人:不认识面貌,恐怕也不是多有能力的贵族,多半只是哪个显赫家族里的小辈而已。   连这种人都敢妄言,顾留钧冷声说:“你们尚在宫内就敢妄议皇族,评判陛下的决策,要我同侍卫长上报么?”   那两人神色慌了,又嘴硬道:“还侍卫长?你们现在就要被赶出去了吧!”   顾留钧神色一凝,他上前要说什么时,却被人打断:。   顾流缨强硬地站在前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两人,眉眼深处却溢出来一股疯狂和阴冷。   近日来天色一直很昏暗,唯一那么点细细的光洒下,在他脸上,像点燃火海的第一缕硝烟。   他站在那里,好像由黑暗诞生:“穆朝没有死。”   这一次,就连顾留钧都看向他了。三个人都傻了一样看着顾流缨,看着他眼睛里神经质的执念:“他没有死……谁都没资格说他死了。”   “什么没有死,报告都出来了,生还概率不超过千分之一,顾家的高材生连这个都看不懂吗?议政厅早就确认过死亡了。”浅绿制服不可置信地说。   “……”   顾流缨看着他。这瞬间浅绿制服忽然渗出冷汗,沁湿整个后背。那位一直风评极好、被所有人夸赞好性情好容貌的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千分之一,”他听见顾流缨带着疑惑的声音:“就不可能了么?”   这人疯了。那两人同时想到。他们恐惧地看着顾流缨,丢下句“疯子”之后忙不迭逃走了。   独留顾留钧站在他身后,脸色僵硬,声音沙哑:“……阿流?”   “哥哥,”顾流缨突然喊他。他转过头,脸上笑盈盈的,眼睛却吸走全世界的光,幽幽地望着他:“殿下没有死。”   这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没有死——对吧?”   顾留钧的唇瓣张开。他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自己弟弟微笑的面庞,在顾流缨笑容快挂不住的时候,他如梦初醒,说:“……我有东西在房间里。很重要的东西。”   顾留钧问:“要不要一起去拿?过去一趟,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顾流缨眨了眨眼睛,点头同意了。   说是回房间拿东西,但没有人往他们之前住的宫殿走。顾留钧和顾流缨一句话都没说,却很有默契地走向皇宫的偏僻处。   他们绕过一条条走廊,最后去到一个人影稀少的地方,连花园都有些荒芜,看起来许久没有人住过。   确实很久没有人住了——离上一次有人在此处醒来睡下,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这是穆朝住的地方。顾留钧本以为这里不可能有人,却在接近穆朝寝室时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声音。他微微一愣,看到门扉半掩,轻轻往里推——   他与一双金瞳对上了。   刹那间顾留钧的脸微微白了。他在这两个月里受尽刑罚,人虚弱又疲惫,一张脸几乎变成了纸片。   “进来。”   那是穆渊行。   皇帝在穆朝寝室中间。他坐在穆朝床边椅子里,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脸,眼睑微微垂下,让人看不懂情绪。   穆渊行看着两人走到自己面前,神色莫名。顾留钧拉下顾流缨跟他行礼,他也不说话。   “起来吧。”穆渊行淡淡说,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落在穆朝的床上。顾留钧无意识地顺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枕边被放了个什么。   他只敢匆匆一瞥,却也认出来了:   那是一朵半开的白色鸢尾花。   鸢尾花是帝国皇族的象征。出席典礼时常用黄鸢尾,若有战争则戴紫鸢尾。   唯独有皇族逝世时——用的是白色鸢尾花。   顾留钧眼眶发涩。他喉咙隐隐肿痛。   这么多年,穆渊行从未和公众透露过关于穆朝一星半点消息。他从未承认过穆朝的身份,从未赐予穆朝任何能象征皇室的物件,就连每一位皇族都会有的冠冕和机甲,他也从未授予穆朝过。   而在他死后,在穆朝死之后,穆渊行却用皇室的象征来祭奠他,用一朵未开花,放在他枕边,好像期盼它能开在穆朝梦里,陪他行最后一程。   ……可这根本不可能。就连顾留钧都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   他已经死了。顾留钧此刻无比清醒地意识到,穆朝死了。   他就是这朵被摘下的白色鸢尾花,还未能完全绽开时就被取下,无论初见时有多惊艳,却被关在皇宫中慢慢枯萎。   他无声无息离开这里,决绝,残忍。所有人等待他归来,却只等到一封死讯。   他才十八岁。或许不到十八岁,没有人知道他生辰。   顾留钧不敢再看,余光瞥见顾流缨,看见弟弟痴痴地看着那朵鸢尾花。   他叹了口气,将要告辞时,听见穆渊行说:“对了。这个拿去吧。”   穆渊行将一台光脑递给顾留钧。他坐在椅中的姿态格外疲惫:“本来要林知转交,既然你们来了,就拿去吧。”   顾留钧茫然地接了过来,穆渊行就让他们走,他抱着疑惑,在走出门后就点开,发现里面只有一份文件。   顾留钧打开它,随手翻了起来,脚步渐渐缓慢下来。   他的神色像看见了全世界最荒诞、又最可怖的东西。   “……阿流。”   顾流缨应声扭头。他整个人恍惚又怔愣,就好像灵魂留在穆朝房间里,从此就不出来了:“嗯?”   顾留钧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怔怔看着弟弟的面容。顾流缨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瞳孔渐渐有了焦距,又是平日里那副温和纯善的样子。   “怎么了?”   “9月10号那天,你……”顾留钧看着顾流缨,第一次对他的微笑,从心底里感到一丝寒意。   在顾流缨平淡疑惑的视线,顾留钧的声音脱口而出了:   “你曾,轻薄过殿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 第43章 监视   门外悄悄无声。   顾流缨听到这质问,眼神都没变一点。他平静地问:“你在说什么,哥哥?”   就连语气都是恰到好处的疑惑,眉心也微微皱起,让人不能怀疑他一星半点。   顾留钧捏紧手中的电子屏,他将屏幕转了过来给顾流缨看:“这是真的吗?阿流。”   “你都在说什么……”   顾流缨皱着眉凑近去看那屏幕:那上面是几行文字,下面附了几张图片,再往下滑似乎还有视频和投影。   顾流缨疑惑的眼神缓缓冷下来,像是冰封的冰层:“这是刚刚陛下给你的吗?哥哥。”   得到顾留钧肯定的答复,顾流缨的神色开始变化莫名。他伸手想拿过那屏幕,却被顾留钧躲开:“……这是真的吗?阿流?9月10号,你强迫了殿下?”   顾流缨看着顾留钧手中的终端。他感受到顾留钧落在自己身上一错不错的视线,沉默半晌后,他抬起脸,笑了。   笑得这么漂亮,诚恳,动人,无辜。眉眼弯弯,眼睛明亮。   嘴唇却说:   “真的哦。”   顾留钧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样,顾流缨冷静地说:“那天我爬上殿下的床,想拉开殿下的衣服。本来以为殿下发烧没力气了,所以一时不备被殿下掀下去了。”   “那之前后花园那次……”   “也是我。我当时抓住殿下,差一点就能绑起来了,结果哥哥你过来了。”   顾流缨顿了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哥哥老是来得这么快——明明我都让人拖住你了。塔楼那一次也是,殿下差点就喝了我带去的酒,偏偏你又过来了,还以为那是殿下带来的酒……其实那是我带的,哥哥不知道吧?”   他的声音含着抱怨,声线甜得能拉出糖丝,顾留钧却遍体生寒:“你为什么这么做?”   顾留钧猛地点亮屏幕,随手滑了滑,无数个日期和地点在他指尖溜了过去,每一桩下面都是一起不知名的惊天丑闻:“你不知道殿下,殿下是皇子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   “我知道啊,”顾流缨无辜地说:“可是我喜欢殿下,我想亲近殿下。我也不想这么粗暴,但殿下不愿意我靠近,我也没办法呀。”他苦恼地叹了口气:“总之现在得先找到殿下,然后再……”   “殿下已经死了,”顾留钧打断他。他双眼仿佛能溢出怒火:“殿下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   顾流缨伸手取过那台光脑,轻轻摁灭屏幕。   顾留钧警惕地盯着他,看着他抬头,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哥哥怎么知道?”   “军部已经下了结论,陛下也确认过了。”   “那他们又怎么知道?”顾流缨的声音又轻又黏:“明明都没有看见殿下的尸体……他们怎么知道殿下死了呢?”   顾留钧忍不住后退一步。眼前的人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此时深得宛如混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像索命的恶鬼:“他都没有答应过我,凭什么死?”   “……”顾留钧看着顾流缨,看着他从小宠到大的弟弟,第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喃喃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这样的,你明明——”   明明是我的弟弟,是天真的、善良的、柔软的弟弟…   “…我没有变过,”顾流缨说,他眼神平静,透出一种无情的残酷:“我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   顾留钧如遭雷击。   他像被狠揍一拳般踉跄着往后退,心里的震惊泛起了苦涩,甚至唇舌间蔓延开血腥味。   “你骗我,你说谎……”   然而顾留钧知道顾流缨没有说谎。   他如此深爱的人,却不如他想象中美好,他如此厌烦的人,却远比他认知中无辜。   什么都错了。一切都错了。在最开始就错了。   “你怎么做得出来,”最后顾留钧无力地说:“殿下他没有伤害过你,你怎么下得去手?”   “谁说他没有伤害过我?”   顾流缨反问,他眼神阴沉:“他喜欢你胜过喜欢我!这难道不算伤害我么?”   “哥哥,”这称呼多么讽刺,顾流缨凑近他的哥哥,低声在他耳边说:“你觉得全部都是我的错么?……明明哥哥自己也没发现啊。”   一道惊雷落在顾留钧脑海里。他脸色瞬间煞白,死死盯着顾流缨:“我……”   “哥哥完全没注意到吧,如果不是穆渊——陛下给了你这东西,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毕竟你说殿下‘死’了啊。”   “殿下也根本不信任哥哥呀。我曾经和殿下说过的,殿下威胁我说要告诉陛下和哥哥,我当时笑得好开心。”   他幽幽地盯着顾留钧:“我说,殿下,你觉得哥哥会相信你吗?殿下当时的脸刷的就白了,和现在的哥哥一样。然后我又问他,你觉得陛下会在意这种事吗,殿下就不说话了。但后面我想亲他,他还是不肯。”   “真是太可恶了,但是也太可爱了,所以我虽然生气,但也没说什么。”顾流缨叹气:“早知道我就应该不管这些,先——”   一道风扇过。顾留钧的手狠狠掴过顾流缨的脸庞,那细腻柔软的肌肤瞬间红肿起来,连带着唇角也跟着浮起。顾流缨一时间呆在原地,他愣愣地,许久才扭过头:“……你打我?”   这是有生以来,顾留钧第一次对顾流缨动过手。他们年幼失怙,顾留钧自小就担负起长兄的责任,更多时候是宛如父母一样在照顾自己的弟弟。   所以在这一刻,顾留钧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甚至开始颤抖起来。情绪一下子在他心头炸开,愤恨,怒火,震惊,后悔,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全揉在他眼睛里:“你——”   下一秒顾留钧的话僵在嘴里。他张着嘴卡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顾流缨顿时笑了,他笑得很夸张,牵扯到嘴边的伤口也不停下:   “怎么了,哥哥?你是不是才发现,你根本没资格代表殿下来怪我!”   ……顾流缨说得没错。   他想起来了。那个久远的、模糊的记忆,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大约是很多年前,穆朝在深夜里独自一个人穿过大半个皇宫,敲了敲他的门。   他打开门之后,看到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手指发白交握,只穿着薄薄的睡衣和一双拖鞋,露出了细白的脚踝。   那双金瞳惊慌失措地往上抬,茫茫看着自己:“留、留钧哥……”   他很不耐烦。   当时他和穆朝关系就不太好了,穆朝总是欺负顾流缨,好多次顾留钧沉着脸将两人拉开,一点点擦去自己弟弟脸上的泪水,再仔细地帮弟弟上药,最后才将看上去完好无损的穆朝赶出去。   迫于对方的身份,顾留钧说不出重话,只能冷着脸让他别再来了——但穆朝一次都不听。   所以那天晚上,顾留钧烦不胜烦地问穆朝:“又有什么事?”   那孩子恐怕是被他话语里的厌恶给吓到,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声音又低又脆弱:“我……白天的时候,我、我……”   顾留钧打断他:“殿下知道错了吗?如果要和阿流道歉的话,烦请您明天再来吧,现在太晚了。”   孩子张了张嘴,眼睛似乎迅速积了层水汽。天太黑了,顾留钧记不清楚了。他嗫嚅着,黑发遮过他张皇的眼:“我不是来道歉……我是想说,白天,顾流缨他想……”   “如果是想辩解的话,就不要再说了。”顾留钧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我现在不想听您的谎话。”   然后……   然后他将门关上。   房间里很温暖,有昏暗的灯光和重重垂下的帷帐,古老的壁炉点起了火,阿流蜷在床上睡得很安静。他走过去握住弟弟的手,弟弟张开眼,困倦地问他怎么了,他笑着摸弟弟的头发,说没事,只是一只野猫。   那天那么冷,是深冬的某一天,顾留钧记得还下了雪,一层又一层,宫人都来不及扫完,全堆在地上。   如果是野猫,大抵会冻死在那个晚上。   顾流缨看着顾留钧的脸色,瞬间就明白了。他大笑出声,眼尾甚至冒出了泪:“是吗?殿下是不是告诉过你,如何?哥哥信了吗,哥哥根本没信吧。”   “你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我说的对么?”   顾留钧的肩膀都在抖。他感到牙齿在嘴里打颤,半晌后他的肩膀彻底塌了下去。   说不出话,他嘴唇模糊地磕碰在一起,说:对。   对。   他没信,也没听。   他刚刚看那份文件,第一反应是这是皇帝伪造的,然后越往下翻,越不得不信。   与其说是相信顾流缨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不如说,顾留钧是不肯相信…   …不肯相信自己这么愚蠢,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都活在谎言里,不断地不断地甩开穆朝哀求的手,对他的哭泣视而不见。   “哥哥做什么这么伤心?你只是不肯相信你自己这么傻而已吧。”   “你在为殿下难过吗?你才不是,你只是觉得自己被蒙蔽了,所以才这么伤心!”   顾留钧的心被活活剖开了。他痛得佝偻下背,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我没有。”   “什么没有?你没有不相信穆朝还是你没有伤心?哥哥,别骗自己了。”顾流缨在他耳边低语,“你真的很好骗。你知道吗,好多次其实我都露馅了,不小心在殿下手上留了点痕迹啦,或者说话没控制好音量啦,但你一次都没看到。”   一次都没有。   看着男人彻底弯下了腰,整个人半蜷在地上,顾流缨撇了撇嘴。他仔细翻起那份文件,越翻脸色越难看。   片刻后他终于看完,一双眼睛直直瞪向房门,仿佛想刺过那扇门刺向门后那个人——那个掌握全帝国生命的男人。   顾流缨紧紧抿着嘴唇,指尖微微一动,精神力便毁了那光脑的电源,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现在弄这一出有什么用?顾流缨阴沉地想,人都找不到,还在这里装什么装,以为自己在忏悔么?   ……他怎么可能知道?顾流缨捏紧光脑:那些监视穆朝的人他早就处理清楚,从小到大他想做到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从没有人揭穿过他,连从前的穆渊行都不可能!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顾流缨心乱如麻,垂眼看向光脑,两手一掰将其从中间掰断,随手丢到地上。他思绪纠结,精神力不知不觉靠近了那扇房门。   一道极其阴森恐怖的精神力如海啸一般涌了出来,毫不费力地碾过了顾流缨,让他脸色瞬间惨白,唇角的裂口也豁然流出了鲜血。他连连后退,脚步踉跄。   “滚出去。”门后穿出穆渊行冷酷的声音:“这一次看在你们父亲身上,我留你们一条命。下一次——”   那声音变轻:“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在顾家兄弟走后,空荡荡的寝宫又走进来一人。   在僵硬如雕塑的皇帝背后,林知低垂着头,心中哪怕万般苦涩,都说不出一点。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陛下,从前监、看顾殿下的人,已经审问完毕,处理干净了。”   那背影终于有了动静。扭过头来,一张惨白面容,素来傲慢的眉眼沉着郁结的红。穆渊行定定看着林知一会,好像用了很长时间,才知道林知在说什么。   “……是么。”   在顾留钧前往寻找穆朝的同时,穆渊行终于找到了之前看顾穆朝的人。今天甩出来的资料,也大多是从这群人里手里拿到。   原本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该找这么久,但这一次却奇异般的处处阻拦,整整拖了几个月才找到。   ……而找到之后,那些人第一句话,便让穆渊行变了脸色。   “……看顾?”他们面容迷惑:“您当初,不是让我们监视怪、穆朝殿下么?”   监视。   ……监视。   什么意思呢。几乎是下意识的,穆渊行再次问:“……这么多年,你们都在,‘监视’他?”   那些人面带自豪,几乎邀功一般,说:“这是自然!殿下每次有异动,或者对流缨殿下心怀不轨时,我们都同您通报了。”   异动。   不轨。   通报。   凭着记忆,穆渊行看向人群中一个中年女人,他记得这是最早派去穆朝身边的人,那时穆朝还是个话都不会说的孩子。   可她眼中是如出一辙的狂热。他问:“……你也相同?”   “是的!”她表露出来的忠诚近乎是滚烫的:“在下向您担保,没容许怪物有任何出格行为——”   “滚出去。”   所有声音都停歇。那些人迷茫地看着穆渊行。   他简直要被这目光刺痛。   “我说滚出去!”   看着那群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穆渊行缓缓后退,坐倒在座位上。   监视。   监视啊。   对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十八年,原来从没有过一个人——   照顾过,穆朝么?   穆渊行的视线从门口,转回自己的手心。上面纹路干净,像他本人一般,从不怯懦,从不示弱,从不有感情。   ……那这一刻,心中的感觉,又能叫做什么呢。   当然不能叫感情。   他的心情,早就不配称呼为“感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朝就要出来啦 第44章 军校   “这是A组的名单,你看看吧。”   教官递过来一份文件,顾留钧伸手接过来。   他现在正在帝国军校中,三月是入学季,而帝国军校也如期开了学。自打几日前顾留钧离开皇宫,在军部暂住几天后,便来军校报道了。   ……距离那震动全帝国高层的死讯,也已经过了一个多月。   他没急着翻,只静静听着教官说:“我们帝国军校惯例是你们这些四年级的学长来带新一级新生。本来今年不应该是你,可……”   教官欲言又止,显然是想到最近顾家发生的种种大事,还有那位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殿下。   他看着顾留钧。这是他自己最看好的学生,不过二十出头就屡屡立下战功,但此时此刻,这位明日之星看起来却如此憔悴,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裂,脸庞寥落又瘦削。   半晌,教官叹了口气,拍了拍顾留钧的肩膀:“这份工作也不难,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联系我。”   顾留钧低头道谢,看着教官离开房间。   他已经在这里上了三年,原本今年顾流缨会是新生,但他现在并不能来报道,名义上说是精神治疗,实际上是变相的拘禁。   若换成以前,顾留钧必定是要上下奔走,直到把弟弟放出来为止的。可如今……   原本,还有一个人会在今年入学的。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有着忽然成长的精神力。如果他没办法适应或者有太多流言蜚语,顾留钧本来,是打算帮他的。   但他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新生名单上了。   顾留钧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伸手翻开文件:   这是今年新生A组的文件。帝国军校每年都会给每组新生配备一个指导学长。能进入军校的非富即贵,否则都是些极致的天才,要想管这帮新进来的学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本来这绝不可能落到顾留钧头上。   他慢慢翻了起来。军校分组是按照入学测试分配的,A组都是些精神等级最强的学生,随手翻一翻,看到的都是贵族。顾留钧在里面看到好几个熟面孔,他暗自思索下利害关系,便想合上文件——   他忽然看见一双黑色的眼睛。   顾留钧停下了指尖。指腹莫名抬起,轻轻摸了摸那张照片。眼神无意落在一边,凝固在两个字上:   召木。   A组。入学来源:特别召集入学。   特招生?顾留钧怔了怔。他前后翻了翻,发现只有这人是特招入学。   他沉吟片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滑到照片上。   说实话,那并说不上是多么好看一张脸。眉眼清秀,五官细致——但也仅此而已了。   眼睛和头发都是普通的乌黑,顶多皮肤苍白了些,但顾留钧的视线久久却没有移开。直到耳畔响起铃声,他才如梦初醒,重重合上文件离开了房间。   走廊静悄悄的。穿过几栋教学楼,走廊透出流离的阳光,刺目到让顾留钧忍不住眯起眼睛。   帝国军校的主体部分是浮在天上的,是一座无数浮空引擎连接成的浮空城。此时顾留钧往外看,能看到层层叠叠的云掠过。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流云拂过,最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停在一扇门前。   那门上挂着1A的字样,里面隐隐传来嘈杂声。他皱了皱眉,推开门进去:“安静。”   那些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顾留钧身上,而他视若无物,沉稳走到教室最前,两手轻轻搁在台上:“各位上午好。”   他的声音冷漠又沙哑,透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我是负责1A的顾留钧,随后一整年,我都将担任各位的指导学长。”   教室里顿时泛起一片窃窃私语。顾家的事虽然没有向社会公示,但教室里坐着的人哪个不是贵族?早就知道了顾家那点破事。   得亏顾留钧本人足够优秀,在帝国上层也说得上年少有为、赫赫有名,不然此时恐怕都有人要出言讽刺了。   顾留钧视若无睹。他垂下眼,翻开手中的文件。今天不过是开学第一天,他唯一的工作就是对这帮新生做精神力确认,确保他们的精神力等级与资料中匹配即可。当然,如果有瞒报的情况,瞒报的新生会受到最严肃的处理,轻则记录档案,重则开除学籍。   他让所有学生伸出手,自己则是走了下去。有几个学生对着他露出微妙的眼神,顾留钧也没什么反应,只平静地点了点那人的手腕,面无表情地在资料上画上勾。   又到一个人。顾留钧机械地伸出指尖,轻轻搭上那人的手腕,触碰到肌肤那瞬间,他顿了顿。   手中的触感,是微凉而柔软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从皮肤接触到的地方升起来,在没有认知到时,眼睛就抬了起来:   笔挺的制服。整好的领带。   纤细的脖颈,被领口细细掐成一束,正好卡在喉结。再往上,他看到清晰、利落的下颌线,   和柔软红润的嘴唇。   顾留钧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住了。他像要接受凌迟一般抬起眼——   不是他。   不是殿下。   眼前人困惑地直视自己,那双漆黑的瞳孔陌生,眼神陌生,整张脸都是陌生的。   一股无法言语的失望从顾留钧心里升了起来。此时教室里的人都纷纷看了过来,他才惊觉自己停留太久了。   “抱歉。”顾留钧收回手,草草走到另一个人面前,余光仍然忍不住瞥了一眼,对上那陌生少年的眼睛。   平静,冷淡,没有情绪的空洞眼睛。   他忍不住微微战栗了一瞬。   直到看着顾留钧走出教室,穆朝才将搁在桌上的手腕收了回来。   他静静凝视那被触碰过的肌肤几秒,才摇了摇头。   穆朝,或者说召木。   一个月前,他成功借夏恩的星舰作障眼法,在17的帮助下假死离开了301号星。   现在穆朝伪装的身份是一个在第六星系长大的孤儿,从小在全帝国最偏远贫穷的地方生活,得亏偶然赶上帝国军校的入学测试,才测出来S级的精神力,免试入学,甚至进入了最好的A组。   他来到军校有自己的企图。根据前世的战报,虫族第一次出现正是在明年举办的帝国大赛中,而这场大赛只有三大军校的学生才能参加。   出于最熟悉的考虑,穆朝入学了他前世上过的帝国军校。   一切都很顺利,用17送给他的耳坠遮掩了外表和精神力,报名,考试,入学……一切都如他所料。   除了一点。   他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早见到顾留钧。   穆朝恍惚中,想起方才那只轻轻触碰自己的手。那只手,手心上面有细碎的伤痕,茧子都是斑驳的。   又想起他的指尖,指甲修得很短,几乎能见到肉,甲盖上却隐隐泛着浑浊的血污,像是洗不干净一样倔强地留在上面。   明明在这个世界里,之前看到的他的手,都是那么干净,宽厚,温暖,掌纹清晰。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是因为爵位被废黜了?如果是他了解的那个顾留钧,虽然会觉得沮丧,但应该会想靠自己重新获得荣誉。   那是顾流缨出了什么事?……怎么会,父皇如此青睐他,他还是这个世界的主角。顾流缨怎么可能会出事。   那是为什么?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流过穆朝脑海:   ……因为他么?因为他“死”了么?   这个念头不要脸到穆朝一时间甚至想对自己笑出声。   想什么呢,这么久了还没有点数么?指望有人为你感到伤心,不如试着去买一张彩票,看看能不能刮出特等奖。   说不定中奖的彩票堆满整个屋子时,都不会有人为你流眼泪。   “主人,您感觉还好么?”17在精神海里悄悄探了出来,语气有点担忧。穆朝摇摇头,同他说没事。   当然没事。   不会再有事了。无论看到谁,都不会再有事。   “召——木同学?”耳边忽然传来声笑吟吟的呼唤。穆朝循声抬起眼,与一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对上。   桃花眼朝他笑得开心,眉眼一股溢出来的风流:“上午的课程结束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饭?”   “……”   穆朝皱了皱眉。眼前人是他的同桌,叫做洛嘉,全名洛嘉·凯米尔。自打这人坐到自己旁边开始,就若有似无地朝这边看过来,穆朝偶尔看他一眼,他都能相当精准地捕捉到,然后眨一眨眼睛。   或者说,单单眨一眨右边眼睛。   如果换成别人,估计魂都被勾走了。可惜这里坐的不是别人。穆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极其自来熟地凑到穆朝旁边,手相当自然地搭上穆朝肩侧:“我之前来过军校哦,有什么好吃的都知道……你不想和我一起么?”   我大概比你对这所学校更熟。   穆朝在心里叹气,他伸手打开洛嘉搭在自己身上的手,直接站起身来走出了教室,步伐迅速,几秒就将洛嘉的喊声抛在身后。   若是换了旁人,穆朝大概是忍不了这么久的。但偏偏这位洛嘉,他认识。   不仅认识,甚至还很熟悉。包括那双弯弯的桃花眼和笑眯眯的表情,他都很熟悉。   洛嘉是他前世的副官。陪着他出生入死走遍所有前线的那种。   从前世开始,这位副官就不停地朝他“放电”,明明穆朝从来不回应,他仍然乐此不疲地纠缠着穆朝,隔三差五就问他“殿下要不要和我试一试”,把偶尔过来探望穆朝的顾留钧气了个半死,一度要穆朝澄清他和那个洛嘉没半点私情。   走着走着,穆朝的脚步还是慢慢停下来。他顿在原地,想起方才洛嘉的表情。   到最后,穆朝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教室里,洛嘉看着门口,手撑着脸,眼睛眯了起来。   有人凑到他身边,是之前就认识他的人:“凯米尔?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在回味啊。”   那人挑了挑眉,顺势在他身边坐下,问:“回味什么?刚刚你边上这个特招生?”   他嗤笑一声:“那张脸这么普通?你还回味得下去?”   洛嘉瞥他一眼,唉声叹气:“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   “你当然不懂,”洛嘉慢悠悠地说。他抬起手,摩挲一下自己的指腹,笑意一点点变深了:   “有的美人呢,是用来看的。有的美人呢……”   他眨了眨眼睛,睫毛长得落下一片阴影,久久不说话。那人等他的回答等得急了:“用来做什么?”   洛嘉居高临下瞥他一眼,叹了口气,明明是可惜的表情,语气却隐隐藏了得意,简直像只狐狸:“总之你是看不出来的。”   “……”那人已经开始呲牙了:“凯米尔——!”   “总之。”   洛嘉扭过头来,直视那人的眼睛,余光也若有似无地瞥向教室里其他人。明明还笑着,却让被注视到的人都徒生一股寒意,仿佛被肉食动物盯上,身后便是万丈悬崖。   “他归我咯,”他笑盈盈的:“别让我知道有谁对他打主意哦?”   作者有话要说:   wuli朝朝come back! 第45章 照片   刚开学两个月风平浪静。   对于其他人来说,帝国军校严苛的教育让他们苦不堪言,但对于穆朝来说,实在是算不上辛苦。   除去要应付偶尔凑到面前搭话的洛嘉,无视他“跟我出去喝一杯怎么样”的邀请,这段时间算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穆朝最平静的一段时光。   ……唯一让穆朝感到略微棘手的,是他来到军校后,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会再次感到那阴毒的目光。   就好像谁窥视着他,嘶嘶吐着信子,硕大的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背后,随时准备一击毙命。   穆朝将这件事告诉了17,17问他“多少次了”,他如实回答,却迟迟没得到17的回复。   最后17说:“我知道它的存在,但很抱歉,我无法同您解释。”   “但您不需要担心,”穆朝现在还忘不了17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我以我的性命起誓,哪怕以死为代价,我也不会让它伤害您。”   夏恩是大概开学第二周才入学的。穆朝“死亡事故”发生的地点在301号星,他作为掌管这颗星球的负责人,被军部喊去调查足足两个月,差一点就要被审问,如果不是希特里家族的力保,恐怕现在还出不来。   他一到军校就来敲穆朝的门:   “喂,”金发少年眉眼纠结:“你……你在哪个组?”   “A组。”   “哦。”夏恩看起来有些失望:“我在B组。不过你放心,每学年末都有调换班组的机会,到时候我会申请调到A组的。”   穆朝没答话。他其实不是很在意夏恩在哪个组,但看夏恩一脸的凝重,他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夏恩压低了声音:“你在301号星的痕迹我已经全部处理完了,星舰也没有线索遗漏。”   穆朝点点头,他诚恳地说:“多谢。”   “谁要你说谢谢……”   他嘟哝一阵,问:“我被军部喊去调查,听他们说星舰上有你的血液反应和精神力反应,差点没吓死,你怎么做到的?”   如果说血液反应还容易伪造,但精神力反应却是绝对不可能伪造的。帝国最先进的仪器能够确定遗留下来的痕迹的时间,而调查报告上显示的是穆朝百分百在现场。   也就是生还几率为零。   穆朝:“我不能说。”   “那就不说了。”夏恩倒是难得干脆。他痛快地摆摆手:“这所学校一向捧高踩低,万一有人拿你是特招生来说事,你就来找我,我让他们看看我家的人不是好惹的!”   穆朝怔了怔。   夏恩这一回倒是料事如神。两个月以来,穆朝确实遇到几个因为他特招入学特地过来挑衅的人,一个两个嘴里说着什么“血统”什么“资格”,他统统没听,手都没动,精神力稍微放出来一点,人就全倒下了。   “谢谢,我已经处理好了。”   “什么?难道有人来找过你麻烦了!”   “算不上什么麻烦。”穆朝摇摇头:“不是很难处理。”   夏恩被噎住了。   等夏恩离开,17说:“主人,看来计划很成功。”   穆朝点点头。那些伪造出来的死亡证据自然不是他做的,他虽然精通战斗,对这类手段却只是一知半解。   而17作为系统,据说是“为了推动剧情”有一些特殊手段。也是凭借这种手段,穆朝才能一路顺利离开,乃至入学军校。   然而每次17用到那些“特殊手段”,穆朝都会有一段时间联络不上他,两分钟到半天不等,他渐渐也察觉17或许在瞒着他什么,即使面上不透露,但再也没让17这么做过。   快要上课,穆朝拿起终端和装训练服的包往教室走。帝国军校面积极大,包括实践基地、各类训练场、实验室在内,整整占据了帝都星周围的一颗小行星。   此时他为了赶时间,特地穿过一条少有人走的偏僻路线,静悄悄的走廊在面前蔓延。   穆朝的脚步忽然停下了。17疑惑地问:“主人?”   他没应答,静静站在走廊最中间。旁边墙壁上挂着一副巨大壁画,透出一股让人心凉的寂静来。   而这寂静中,一道隐约的喊声,细细地传入穆朝耳畔。他下意识皱了皱眉,那声音又不见了。   17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迅速给穆朝指出了发声的地点。绕过三间教室和两条走廊,穆朝停在一间盥洗室前。   一人一系统此时心中多少有数了。穆朝心里叹气,抬起手敲了敲锁死的门。   敲门声响起的瞬间,门内模糊的声音瞬间停止了。穆朝再次敲下去,这回里面传来道粗暴的喊声:“识相点就滚!”   “……”穆朝垂下眼睛,看了看终端上的时间。   快迟到了。他静静想,然后抬起右腿——   狠狠地踹了进去!   “轰!!!”被生生踹裂的门碎片全部往里飞溅!这栋楼似乎有点历史了,平时并不用来上课,连盥洗室的门都是故作高雅的白橡木。得亏于此,穆朝稍微一踹,几乎整扇门都碎了。   那些碎片宛如流星落雨般哗哗落在门内人身上。穆朝淡淡一眼扫过去:一、二……总共五个人。四个站着,一个跪着。   一阵剧烈的呛咳声,似乎终于有人缓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瞪着穆朝:“你……你疯了吗?!”   穆朝不答,旁若无人地穿过那四人,走到唯一一个跪着的人身前:“能站起来么?”   那人惊惶地抬起脸。一张苍白的小脸,眼睛是圆滚滚的形状,此时湿漉漉的,眼眶红了一阵圈。他瑟缩地抓紧自己的领口,等穆朝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才站了起来。   而还没等他站直,眼睛就再次睁大了,里面塞满惊恐:“你身后——”   穆朝头都没回,强横的精神力探出来一点,就直接弹开了妄图接近他的手。他再次低下头,问:“能站起来么?”   那人嘴唇动了动,呆呆看着穆朝:“……能。”   穆朝点点头。他终于转过身,看着身后那四个惊愕又恼怒的男人,似乎是二年级的学长。   而这些人也发现了穆朝的身份,打头那个面露狰狞:“新生,你不知道有些闲事不能多管吗?现在滚出去我还能——”   声音忽然静止了,像是被生生掐断一样静止了。一只无形的手,死死锁住那人的咽喉,让他发出宛如断线一般的呃呃声。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震惊了。   墙壁上挂着镜子,倒映出一张隽秀的侧脸,平静,象牙色的下颌,在镜面里划过恰恰好一条弧线。   有人冲了上来,穆朝没有动,只轻轻抬起手,他那海般磅礴的精神力就随着他指尖往前,只稍稍点一点——   再一个人倒下。   此时房间内除了穆朝和他身后那瑟瑟发抖的青年,就只剩最后一个人。他看着穆朝的眼神终于一点点染上恐惧,在穆朝微微抬起的目光中,他猛地往后退,却整个人跌坐在地板上:   “别、别过来!”   他们没有人再站着了。门口终于迟迟地响起警报声,机器发出机械单调的嗡鸣:“报告,贝塔三十七号楼三层西翼出现设备损坏,重复,出现设备损坏,请相关学生负责人马上到该地点……”   等顾留钧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场景。   那个奇怪的特招生,召木,斜斜倚在洗手台边上,他面前站着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止不住地频频看他,却连头都不敢抬。   而盥洗室角落,紧紧缩着四个人,看衣服是二年级的学生。顾留钧让自己身旁另一个老师先进去,搞清楚了情况。   他不由得感到头疼。事情并不复杂,破损的门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好歹还是要走一个流程。于是顾留钧沉声说:“召木,你现在随我来办公室。”   特招生抬起眼,他有一双如深潭般的眼睛,与平凡的面容并不匹配。他略一颔首,站直就要跟顾留钧走——   他的衣袖被一个人扯住。那个手还在抖的青年瑟瑟地揪住他袖子:   “谢谢、谢谢你,”那人连声音都透出一股好欺凌的胆怯:“我叫白昕,二年级维修科的学生……今天谢谢你,谢谢你。”   穆朝听到这个名字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他并不多言,起身就跟顾留钧离开,只留下白昕一个人站在盥洗室里,停在半空的手顿了许久,才慢慢收回来,圈住自己的小臂。   他望着穆朝离开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办公室内。   顾留钧坐到办公桌后,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他简单说了一遍相关的校规,以“没什么大事,落下的课程记得请假”结尾。   穆朝也只点点头。   顾留钧看了看穆朝的脸色,说:“你今天这样做,是没办法真正帮到那个人的。”   他来之前就看到了那几个学生的资料,那个白昕不仅仅是特招生,还是维修科的,在帝国军校的食物链里简直是底层的底层。穆朝今天的行为,对改善他的处境不可能起到什么实质作用。   穆朝沉默片刻,点点头:“我知道。”   顿时办公室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顾留钧以为穆朝没有听进去,可抬头一看他表情,又感觉穆朝是懂的。   他欲言又止片刻,慢慢还是不说话了。只眼神停留在穆朝脸上,许久没移开。   那双眼睛一点点变得恍惚。   “……”穆朝说,“学长,您还有什么事吗?”   顾留钧顿了顿,稍稍坐直:“——没事。”   他显然知道自己在胡扯,也知道穆朝发现他在胡扯。过了一会顾留钧抿了抿嘴唇,两只手握在一起:“抱歉。你和我的一个……”   他生生卡在半空,犹豫了片刻才继续:“一个朋友,有些像。”   这个回答并不在穆朝的设想范围内。朋友?   什么朋友?这个世界里,穆朝没发现顾留钧有什么朋友,他像是只关心顾流缨一个人。   而前世顾留钧的朋友……穆朝此刻最先也只想到他自己。不过他瞬间就撇除了这个选项。   所以他随口问:“像吗?”   顾留钧疲倦地说:“嗯。只有你们说话的语气很像。长相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是我最近神经有些紧张,所以刚刚走神了,抱歉。”他的声音里带着诚恳的歉意。   “您可以去见他。如果您想到他的话。”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魔力,一下子整个房间的气氛都凝固了。顾留钧的脸色也凝固了,孤零零挂在半空里:“他——”   终端响起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顾留钧像是急于逃脱这个话题一样,看都不看就接通了,一个投影马上浮在穆朝眼前。在这个角度,投影只能看到顾留钧看不到穆朝,但穆朝却可以清楚看到投影是谁。   那是顾流缨。   穆朝动了动。他凝视着那个投影,不用顾留钧提醒就往后退,想要走出这个房间,结果投影却立马发出声音:   “你是不是拿走了殿下的照片?”   穆朝的脚步微微凝滞。他克制住自己不要回头,听见顾留钧沉声说:“是。”   身后源源不断地传来声音:   “我在忙,晚点再说……”   “你敢挂断我就去学校找你!”   “……”顾留钧听起来更疲惫了:“阿流,你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先养伤好吗?”   “我在养伤,我还要去找殿下,”顾流缨自顾自说:“但哥哥,你先把照片还给我。那是我拍的。”   “那些照片不合适,”顾留钧的声音逐渐变得不耐:“这样的照片,你——”   “什么样的照片?”在穆朝关上门的那一刻,顾流缨冷笑出声:“怎么?你翻了么?你看到了吧,是不是很好看?”   “顾流缨!闭嘴!”   “好看吧。毕竟我什么都拍了,哥哥喜欢哪张?泳池那张还是训练场那张?”   穆朝握着门把的手不自觉用力。   “顺带一提哦,”他听见顾流缨甜得发腻的声音:“我最喜欢十六岁那张,殿下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嘴唇那么红,腰又那么细——我喜欢得不得了。”   “所以哥哥,你要是不还给我,”   那声音阴鸷而发狠:“我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变态味病娇再度出现   ps.全员hzc的意思,当然是永远不原谅啦!!!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那种(。   1的话,我是深情攻的忠实拥趸,所以不用担心是渣渣们!任何辜负过朝的人都会被我烧死… 第46章 放弃   一时间,整个空间都变得格外安静。   穆朝定定地站在门外,握着门把的手始终用不上力,没办法真的把门合上。隔着一条细细的门缝,他听见房间内也是一片沉寂,没有人说话。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照片?什么照片?   ……顾流缨在说什么?   穆朝早知道顾流缨是个疯子。   他第一次见他就隐约有了感觉,后来顾流缨和他打赌,他看见他眼里边的狂热,再后来顾流缨骗他,想毁掉他精神力。他对顾流缨的疯狂已经切身体会很多次了。   但他没想到顾流缨能做出这种事。   穆朝心里发寒,都是什么样的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在哪里拍的——   ……几岁开始拍的?   他简直被冻住了,是顾留钧的声音把他扯回现实:   这是穆朝第一次听到顾留钧用这么冰冷的语气和顾流缨说话:“顾流缨。”   “你不要逼我,”他听见顾留钧毫无起伏地说:“别把我当傻子。你以为我会一直包容你所有错误么?”   “你不会吗?”顾流缨嗤笑:“这么多年你——”   “对,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顾留钧说:“但我现在不一样了。在你胆敢对穆朝做出那种事情之后。”   “是我的错。”   “我一直……没有正视过穆朝,也没有看清你。你有错,我同样有。但我现在不会再错下去了。”   “……”顾流缨的声音变得缓和,可怜兮兮的:“何必呢?哥哥,反正你觉得他死了不是么?你为什么还要怪你自己,把照片还我,忘掉那些事,我继续做你乖巧的弟弟,你也继续当我的哥哥,这样不好么?”   “没必要,是,好。”顾留钧缓声说:“但我不愿意。”   “阿流,我到现在还没有办法理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者如你所说,你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但我明白了,我理解或不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犯的错,我不会逃避。而你犯的错……”   “我同样不会放过。”   穆朝整个人定在门外。   他没注意到顾留钧是什么时候挂的通讯,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他站在走廊一侧,背后是留了一条缝的门,面前是惨白的墙。如果有人路过,大概会发现穆朝的脸色与墙有得一拼。   那是顾流缨……没错。   投影的人是顾流缨,说话的声音也是顾流缨,那种傲慢甜腻的语气,也是顾流缨。   穆朝的眼睛低低地眨了眨。   ……那顾留钧,那个视自己弟弟为珍宝的顾留钧,那个为弟弟不惜向穆朝求情的顾留钧,   怎么可能用这种语气和顾流缨说话?   说的还是他。还是有关穆朝的事。   如果顾留钧安慰顾流缨,说马上把照片还给他,穆朝会觉得不出所料;   稍好一点,如果顾留钧温声拒绝顾流缨,说穆朝这么恶心的人,留下来会脏了你的眼睛,穆朝会有些无奈,却也不怎么意外;   能想到最好最好的,是顾留钧说,尊重逝者,让顾流缨不要再提穆朝的事了。这已经是穆朝最出格的想象,他已经觉得自己够能幻想的了。   但他没想过顾留钧会说这种话。可顾留钧说了,拒绝了,甚至对顾流缨说话的语气这么严厉、这么毫不留情。   但穆朝并不为此感到高兴,更不感到得意。   他只觉得空虚。一股空泛从他心底里往上升,慢慢地揉成一股悲哀和愤怒。   是吗。穆朝在心里笑,你现在觉得你自己错了么?你现在知道顾流缨也有错,自己也有错,而穆朝其实并不是一个罪无可恕的坏人了?   在以为穆朝已经死了之后。   何必呢。穆朝几乎想转头走进去,对顾留钧说,你弟弟是对的,你既然觉得他死了,又何必感到愧疚?   就让一切如常不好么?你当一个好哥哥,他当一个好弟弟,你们谁都开心,谁都快乐,照旧和乐融融下去——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再想起来穆朝这个人,不会有人想起年轻时,你们曾经犯过一个错,犯过一个足够杀死一个少年的错。事实上你们差点就做到了,如果他没有拯救过帝国,没有和系统签下协议,那么‘穆朝’就会在十八岁前死去。   无声无息的,无人在意的,无人为之流泪的十八岁。   穆朝捂住脸,将头低了下去。他沉默着,身后门却被一把拉开,顾留钧惊愕的眼神与穆朝无神的眼睛对上。   “……”半刻凝滞,顾留钧缓声说:“你听见了?”   穆朝看着他。他不想逃避,面对这个世界的顾留钧,他逃避得够多了。   可该感到逃避的人根本不是他。   所以穆朝点点头。   顾留钧抓着门的手收紧。他眼神飘忽不定,片刻后对穆朝说:“抱歉,是我不应该在这里通讯。但刚刚通讯的内容涉及一级机密,请你不要说出去。”   穆朝没什么表示。他盯着顾留钧沉肃的面庞,冷不丁开口:“是他吗?”   “……什么?”   “你的那个朋友,”穆朝说:“是那个‘穆朝’吗?”   顾留钧一时间失语了。他的脸变成一层石膏,或者什么雕塑之类的东西,冷冰冰的,像是被盖了一层面具。   他的眼神锁在穆朝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破绽:平静而略带困惑的目光,淡定而无知的脸。一个特招生,一个从小在第六星系流浪的特招生,长相平庸,虽然精神力等级高得离谱,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突出的地方。   可顾留钧就是没办法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没办法不看他说话时的唇角,没办法不听他每一个词汇的发音和语气,没办法不…   …不在他投来一道冷淡眼神时,心里莫名想起一个人。   一个全世界他最对不起的人。   “……这是我的私人事宜,”最后顾留钧狼狈地说:“你该走了。”   穆朝深深地看他一眼,毫不犹豫,他转身离开。   就这样到此为止吧,小顾。穆朝想,为了你也好,为了我也好。   我已经放下了。穆朝想起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那一幕,小顾——他的小顾,他留下鲜血的脸,他颤抖的嘴唇,他握着自己的手的手心,他在穆朝耳边低语“活下去”时的表情。   我不会再弄错了,穆朝在心底里悄悄说,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将你们混淆,你们根本不一样。我怎么会把你们当成一个人呢?我是多么不尊重我的小顾,也多么不尊重你。   所以我不会再错下去了。   我要放弃了。无论是你,还是父皇,还是这个世界,还是我无望可笑的追求……   我都要放弃了。   如果说在军校入学那一天,他看到顾留钧寥落瘦削的身影时,空洞的心里,还忍不住感到沉重,那么,这一刻,穆朝真正地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算了吧,他对自己说,足够了,已经够了。无论这个顾留钧是伤心还是快乐,是难过还是高兴——他都不会在意。   如果是现在的顾留钧,或许会想要穆朝的原谅吧。   但该决定要不要原谅的人不是他,他也根本不想原谅。并不是恨到不想原谅,而是,纯粹地觉得无所谓而已。   ——你会对一个陌生人,谈什么原谅不原谅么?   穆朝走出昏暗的走廊。在踏入阳光的那瞬间他抬起头,光芒流落过他的眉眼,将每一寸肌肤都晒透。   可心里却一片冰冷。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系统的要求。不该重来,不该回首,不该来到一个不欢迎他的新世界。   可惜没人告诉过他。穆朝往窗外看去。   天气真好。   可这么好的天气,他为什么觉得冷?窗扇半开,有风吹进来,顺着那缝隙穆朝低下头。   这里是十楼,离地面不算太远,但也足够了。   他静静凝视着,半晌,收回了视线,缓缓离开走廊。   作者有话要说:   真正决定放手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很晴朗。   ——他会不会也觉得开心? 第47章 月亮   “召、召木同学……”身后传来一道弱弱的声音:“我可能还要十分钟左右才能修好。”   穆朝跳下驾驶舱,看到机甲背后缩着个小小的人影,“谢谢。”   白昕得到他这一声道谢,整个人都慌了。他连连摇头:“不用的、”   他瑟缩一下,说:“那天,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还要被关很久……”   穆朝的目光掠过他领口上方露出来的一点皮肤,上面隐隐有青紫的勒痕。白昕没察觉到,朝他露出一个紧张而小心的微笑。   “……”穆朝打开终端:“前方一公里有虫族出没的痕迹,我去解决。”   “等、等等!”白昕连忙站了起来:“你的机甲还——”   “不用机甲。”穆朝直接转过身去,急速往远处奔去。   这是一门为期一周的实践课程。所有一二年级的学生都被随机分配到不同的实践区域,军校设置了不同的气候地形区,也投放了适量的虫族。不同科的学生有不同的任务需要完成,像就读于机甲科的穆朝就需要斩杀定量的虫族,并且收集相应的战略资源。   而就读维修科的白昕,原本是不可能被分配到穆朝所在区域的。但穆朝在实践开始第二天,就在一只凶残的虫族嘴下把人救了下来。   当时白昕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他瑟瑟发抖,向穆朝道谢。   穆朝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片区域时”,他抿着嘴唇说不出话。   顾留钧之前说过的话,在穆朝脑海里浮现。他沉默半晌,与白昕说“你之后的实践同我一起吧。如果我的机甲有损耗,就拜托你了”。   然后穆朝从认识以来,第一次看到白昕亮起的眼睛。   如穆朝所料,那不过是几只小型虫族,他抽出背上的刀,连精神力都没怎么放出来就轻松解决了。正当他想转身返回时,耳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   风声,簌簌落叶声,虫鸣声——   水滴落的声音。   穆朝怔了怔,旋即低头,入目是刚刚因为斩杀虫族满是血污的刀身,和被染成一片黑红的袖摆。   按下几个按键,感应区域亮了起来,白昕松了口气,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他看着那台机甲,手紧了紧,余光环顾四周,最后还是忍不起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机甲的外壁。   这是一台军校标配的A级机甲,机甲科的学生每人都有一台。对于维修科的白昕,能够碰到高级机甲的机会相当稀少,更别说能这样近距离摸一摸了。   白昕小心翼翼地检查过所有可能破损的地方,确定没有任何遗漏的地方,才拿出终端拨给穆朝,十几秒后却被自动挂断了。   “……”他又拨了几次,传来的都是一片忙音。白昕脸唰的白了,方才穆朝说的“虫族出没”赫然塞满他整个脑子——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跌跌撞撞跑出几百米开外了。手中还紧紧攥着缩小的机甲装置。   无尽的后悔与自责在白昕空白的脑子里尖叫,如果不是他修理得这么慢,召木同学就……   水声。   白昕怔了怔,步伐猛地顿住。他皱了皱眉,低下头看终端:为了方便和安全,他与穆朝对彼此开放了位置共享权限,此时代表穆朝的位置点确实就在前面才对。   白昕往前走,抬手扫过垂落的藤蔓。   入目,先是一大片璀璨夺目的阳光。   然后他看到穆朝。雪白的,一整片光裸的脊背。光落在上面,水往下流。顺着沁透如油墨的黑发,落过脖颈,坠到最突出的第七脊椎骨上,再危险至极地折过一条陡峭曲线。   白昕猛地转过脸,眼睛猝不及防撞上太阳,溢出一片生理泪水,很险,岌岌可危地悬在眼眶。   湖中人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捧起一掬水泼上脸庞,细长的手指捋过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黑发全往后顺,露出张透白如雾的脸。   他平日里很少将额头这样全部露出来,一晃眼,竟然淋漓出一种锋利的英气。   像才出鞘的剑。   又像终年不化的雪。   不知何时,白昕的脸无知无觉转过来,怔怔对上他的——   他的那双眼睛。   那双刺破阳光与空气,被这满湖衬托巍巍如落雪的眼睛…   …可冰雪就是要被人烧起来的。   要用滚烫的烈火,点燃一池冷白,将他燃烧,殆尽,叫他再不能露出这样的眼神。   “你来了,”他听见湖里的人说:“这处水源很干净,你要……”   白昕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连忙打断对方:“是、是吗?我还不用!先不用。”   穆朝露出了些微困惑的神情。他面色如常,扯过放在一边的衬衫——白昕注意到他的外套被洗过了晾在一边——套在了身上。   遮住了所有山河流淌的曲线。   “机甲已经好了么?”   “好了!”白昕连忙将手中紧握的装置递过去,穆朝点点头:“谢谢。”   白昕看他衬衫齐整,终于敢抬起眼睛,只见穆朝随意坐在湖边,他踌躇片刻,也小心坐在他身边。   “对不起,花了这么长时间。”   “已经很快了。”穆朝摇摇头:“本来这就需要很长时间。”   他倒不是安慰白昕。按照他机甲刚刚出现的问题,就凭现在他们手头上的工具,换个人来是肯定修不好的。但白昕不仅仅修好了,还只用了短短十几分钟。   白昕嗫嚅几声,他不安地收紧手又松开,半晌后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我很懦弱?被他们打,却都不敢反抗。”   穆朝清洗刀背的动作停住。他缓缓将刀放下,脊背挺直,转头看向白昕。   那目光,白昕不敢直视,只能惶惶低下头,于是他没看到,穆朝看着他目光,有一瞬间居然稍稍柔软了下来。   那天在盥洗室门口,穆朝本来没想那么直接。   他平时并非这么粗暴,哪怕要帮忙,也会稍稍了解一番前因后果。   但这一次不同。   那细细的喊声,穆朝是有印象的。尽管隔着门听得很模糊,但他仍然对这声音感到熟悉。如果这份熟悉感没有出错,这道声音的主人,是他前世所认识的一个人。   一个机甲天才。是到战争后期,穆渊行战死后才冒出头的天才,仅凭一人之力改进了无数战时机甲,甚至一度依靠他改进的机甲挽回了前线的颓势。   穆朝曾经想:为什么这个人出现得这么晚?如果他早些出现,那么……   那么他的父皇,是不是就不用死?   然而他拿到这位天才的资料后,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帝国军校辍学生,虽然书面成绩很高,但没有做出任何实绩,最后因为同级生胁迫不得不退学。而辍学后一度找不到工作,甚至不得不打工求生。   如果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参军,那么直到战争结束帝国灰灭无余,恐怕都不会出现。   只比穆朝高一年级而已。在穆朝入学的第一学年他甚至都没有辍学,或许无数次他们擦肩而过,但他从来都没有注意到他。   一次都没有。   这个天才的名字,就叫做白昕。穆朝垂下眼,记忆中那张沉默冷峻的脸和面前瑟缩发抖的脸重叠在一起,他闭了闭眼睛,说:   “不是这样的。”   白昕惊愕地看着他。   “你很强,”穆朝说:“你比这些人都要强。比那些欺辱过你的人更强。”   白昕呆住了:“什么……”   他慌乱地摆了摆手:“我怎么可能……我也只会修修机甲而已。”   穆朝看着他,半晌后,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这一瞬间,白昕的世界因为这浅笑静止了,仿佛刹那有光落下,寂静的、似雪如银的月光——   “不,”他听见穆朝说:“终有一天,你会拯救帝国的。”   白昕说不出话。他心如擂鼓,脑内一片空白,像有兔子在里面不停不停地跳。在那一群兔子的杂乱脚步中,唯一清晰的念头是: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如果真的,真的真的,我会有那么一天。   那,那一天,我——   我想,我希望,我祈祷,   我能够救下你。   “哟!这不是我亲爱的小——”   一道尾音上浮的喊声打断了平静。穆朝面色冷下去,一眼瞥过,湖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男人。   他有双笑眯眯的桃花眼,缓缓走过来,格外风骚。   但穆朝只觉得他像一只毛躁躁的孔雀。   “召木同学,”洛嘉迅速改了口。他轻盈地走到两人身边,从善如流地坐下:“真巧。”   “巧么?”穆朝反问回去。没记错的话,洛嘉被分配到的区域离这里至少有三天路程,确实是非常巧他们才能碰上。   洛嘉笑着扯了一堆有的没的,穆朝皱着眉挑着回应了几句。最后洛嘉终于说够了,才轻飘飘看了穆朝身后的人一眼:“这位是?”   白昕在有生人出现的瞬间就再次缩了起来。他从穆朝身后打量着洛嘉,迅速扫过对方弯起的柔软嘴唇。   “白昕。”他小小声说。   “白……学长?”洛嘉看到他身上二年级的制服,凑得近了点:“我是洛嘉·凯米尔,见到你们真有缘分——”   在穆朝看不见的背后,洛嘉的手不着痕迹地伸过他腰后,从白昕的角度,仿佛穆朝整个人都陷进洛嘉臂弯里,亲密无间,举止暧昧。   白昕的脸顿时白了。   洛嘉看着白昕的神色,嘴角笑意更深。他凑得更近,炽热的呼吸都快要打在穆朝脖颈上。   “所以呢?”他笑着问:“白学长怎么会跟召木在一起?”   月光确实落下了。   但他知道,那不是他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有化用。 第48章 葬礼   距离湖心两公里外有一处战略资源点,正好是穆朝需要的部分,他索性从两人中间站起身。   洛嘉伸手就想拉他,白昕也巴巴盯着他,而穆朝仍然摇头拒绝了:   “我一个人去。”   留下湖边两个刚认识的人面面相觑。   是洛嘉先搭的话。他问:“学长怎么跟召木一起?”   白昕窥他一眼,垂下脸去:“之前我不小心闯入这片区域,是他救了我。”   “是么——”洛嘉拖长尾音,好奇的语气下是听不清的情绪,他看着白昕在他声音里有些紧张的脸,忽然笑了:“学长喜欢召木么?”   白昕怔住。   在洛嘉紧紧的视线里,他每一点反应都纤毫毕现地倒映在瞳孔里,从一点点泛起红的耳尖,再到惊慌失措的眼睛,抿起又打开的嘴唇……   最后全在洛嘉揶揄的眼神里,化成一片苍白。   “学、弟,你,你可能哪里误会了,”脸色苍白的青年惶惶垂下头,手指已经勾结在一起:“我没有,没有喜欢他——我这样的人怎么能……我只是,只是……”   “——当然是开玩笑啦!”洛嘉一拍手。他脸上灿烂的笑容在白昕看来简直像魔鬼:“学长想说,只是感恩对吧?要我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别看他冷冰冰的,召木还挺经常帮别人的。”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哦,很多人都像学长一样,被召木救过呢!”   洛嘉笑眯眯的:“学长是维修科的对吧?我最近也有一台很喜欢的机甲损耗了,虽然是备用机甲,不过也是A级,学长有兴趣帮帮我么?”   白昕的睫毛眨了眨。他嘴唇微微抿起,第一次抬起眼睛,直直对上洛嘉的视线。   剥去闪躲怯弱的外壳,第一次露出最深处的——淬着些许冷意的眼睛。   洛嘉的笑容更大了。他稍稍坐直,不再侵犯对方的安全距离,随手打开终端,“啊”了一声:“召木回来了。”   白昕愣了一瞬。他又再次迅速垂下眼睛,肩膀跟着缩起。正如洛嘉所言,几秒后,树林里传来簌簌声,一只瓷白的手掀开藤蔓。   穆朝看着两人比他离开之前更靠近的距离,“你们在做什么?”   白昕想说话,却被洛嘉抢先:“没做什么。只是稍微聊了一下我们怎么认识你的,你想听?”   穆朝看了洛嘉一会,转头看着白昕:“是么?”   白昕宛如惊弓之鸟一样猛地抬头,好像花了好几秒才处理明白穆朝在说什么,然后急急点了头:“嗯……是。我们随便聊了聊。”   “……”穆朝的目光停驻在白昕柔软的发旋上,片刻后他说:“时间不早了,要早点找到扎营的地方。”   洛嘉一下子蹿起来,站到穆朝旁边,熟络地搭他肩膀,被甩开也不恼火:“走走走,我大概知道往西有地方合适,又安静又背风,最合适了……”   他眼角的余光,微不可查地划过身后的白昕身上。   相较于精神力等级没那么高的白昕,他能听到更远更细的声音。   比如在白昕慌张说出“不喜欢”时,身后隐约踩碎落叶的声音。   接下来的实践顺利结束了,顾留钧亲自过来把他们领回宿舍。   “后面一周都是假期,你们可以自行休整,”顾留钧确认着时间表:“一周之后是军校三年一度的公开展览,今年是建校第四百二十周年,规模也比以往更盛大,开幕仪式会有媒体直播,你们可以好好准备。”   帝国军校的公开展览,与其说展览,称其为军演可能更合适,不仅会展示最顶尖先进的技术设备,还会有机甲科的高年级生做机甲展示,其中不乏已经入职军部、正式参军的学生。每一次都会有相当多嘉宾,但星网直播确实是头一回,穆朝隐约记得前世是没有这一遭的,不禁感到一丝疑惑。   但他已经不再是皇子了。   现在的“召木”,只是个普通特招生。无论有没有直播或者哪个大人物要来,都和他无甚关系。   底下的人听了这个消息,纷纷开始窃窃私语。白昕站在他旁边,露出了茫然的眼神,穆朝瞥了他一眼,白昕的脸侧瞬间红了:“又、又到今年的展览了么?抱歉,我不太关注这些新闻的。”   看着白昕微红的脸,穆朝没说什么,见顾留钧说可以离开就要转身,却被白昕扯住袖子。   他扭头,看到这位未来的天才的脸更红了。   “召木同学,”白昕的声音在抖:“可以的话,我以后可以……联络你么?”   穆朝怔了怔。他并没有多想,只是点点头,在白昕猝然亮起的视线中,又补充:“我偶尔回复不及时,到时候请你见谅。”   白昕轻轻“啊”了一声,显得很紧张:“没、没关系,我不会打扰你的。我一周联系你一次可以么?”   穆朝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方才公开展览的事还在脑海里转,他忽然想起:   每一次典礼都会有各个年级的代表上台发言,前世自然是他,这一次会是谁?   一周之后的清晨,穆朝知道了答案。   他打开门,春日还略带陡峭的风掠进来,携着一丝隐约的香水味,让穆朝微微眯了眯眼睛。   旋即他看清门外的人。   深灰色军礼服笔挺,白衬衫领口亦没有一点褶皱,胸前挂着细细的金穗子,连带吊着一块胸章,上面是帝国军校校徽。   而一向随意落下的额发也被梳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来人朝他笑:“早上好。”   穆朝已经从一点细微的陌生中清醒过来。他审视对方片刻,才点点头:“早上好,洛嘉。”   洛嘉:“看到我这身不惊讶么?我还以为我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你早知道我今天要上台?”   “确实做得很好,我并不知道是你。”穆朝诚恳地说:“我有感到惊讶。”   其实不止一点点,不得不说么,无论多轻浮的人,稍稍打扮一番也能变得稳重。穆朝打量着对方,怀疑自己前世今世加起来,也是第一次看到洛嘉打扮得这么正经。   “……”洛嘉看着穆朝平静的脸,扯了扯嘴角,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微微弯下腰:“所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请你今天和我一起出席晚宴呢?”   每次公开展览的夜晚,帝国军校都会举办晚会,通常白日来观礼的嘉宾也会留下参加,是军校生结识人脉的大好机会。当然,也是发展感情的大好机会。   在帝国军校就有这么一个传言:   在展览晚宴上邀舞,是最贵重的告白。   也是,三年一次的机会,的确不可浪费。   于是穆朝感到一点困惑,他说:“你应当去找自己有好感的人参加。”   洛嘉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穆朝的脸,一点点确认穆朝没有说谎、赌气、脸红等等迹象,他是真心推荐洛嘉这么做。   “有没有可能你就是我……”   “穆——召木!!!”   走廊忽然传来大喊声,洛嘉的话直接被堵在嘴里,他带着一丝恼火看过去,却看到意料外的人:“希特里?”   夏恩看了他一眼,眼神疑惑。他来军校时间不是很长,还没发现他们离家出走的殿下身边多了这么号人物。不过他好歹对这张脸有点印象:“凯米尔?你在这做什么?”   这应该是我该问的吧。洛嘉面无表情地看过去:“我来找人。”   “我也来找人。”夏恩若无其事地越过他,扶着门框说:“召木,你的礼服我带过来了,你记得试。”   “……谢谢,我会穿的。”穆朝不记得自己拜托过夏恩。但他还是伸出手,从夏恩手上接过了盒子。   “B组观礼的位置和A组不在一起,我没办法陪你观礼,所以观礼之后再来找你,”夏恩看了看时间,说:“晚宴大概在八点开始,我七点来找——”   “等等,”洛嘉终于听明白了,他沉着脸看着夏恩:“我已经邀请召木和我一起参加今晚的宴会了。”   “是么?”夏恩有些诧异,看向穆朝:“你答应他了?”   洛嘉也看向穆朝。   而两人目光的中心毫无所觉地转过身,将礼服搁置在柜子上,才再次走到门口。   “抱歉,我不打算与别人一起。今晚的宴会我会独自出席。”穆朝礼貌地朝门外的两人点点头——   然后干脆利落地关上门。   围观了一场纠纷的17钻出来:“主人不答应他们吗?”   “公开展览晚宴,大部分学生都只能参加一次,我不认为他们应该浪费在我身上,”忽略说这句话时17波动的精神频,穆朝自顾自说:“更何况,无论是希特里还是凯米尔,都还是太显眼了。”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虽然已经让军部和皇室相信“穆朝”的死亡,但无论如何小心行事总是对的。17点点头,说:“那我陪主人参加今晚的宴会。”   穆朝疑惑地看了看17,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随你。”   反正哪怕他不答应,17也不可能离开他的精神海。   公开展览的开幕仪式在九点正式开始,穆朝洗漱过一番,对着镜子,抚摸过耳垂上的坠饰,确认自己的伪装无懈可击后便出了门。仪式主会场在军校最大的露天礼堂之中,但大部分流程都很无趣,穆朝兴致缺缺地坐在位置上,偶尔回应一次17的闲聊。   只有随着身穿灰色礼服、头发后梳露出张风流面容的洛嘉走上台时,他抬起头,认真听了听,却首先听到一旁传来的压抑惊呼和兴奋低喊。   “……”穆朝忽然有些许想叹气。   等洛嘉下台后不久,仪式就基本结束了。穆朝余光看到媒体已经准备收起设备,想终于可以回去了。   远处忽然传来喧闹声。   不是礼堂,不是仪式主要游行的主干道,而是……   当穆朝辨认清楚方向时,他的心忽然,突兀地停了一秒。   那是慰灵碑的方向。   帝国军校作为整个帝国历史最悠久的军校,最著名的除去它赫赫有名的一众校友,还有一个地方,所有帝国人民都知道的地方:   那就是慰灵碑。   千年来,每一场重大战役,无论是不是军校毕业,牺牲者的名字都会被刻上慰灵碑。无数座慰灵碑伫立于军校最中央,哪怕是皇族经过,也必须脱帽行礼。   ——但最近分明没有战争,也没有什么重要人物逝世才对。   媒体传来嘈杂声,似乎是有设备跟去了慰灵碑的方向。穆朝皱起眉,起身就想离开的瞬间,礼堂最中心的巨大屏幕忽然亮了。   亮起的刹那,他在耳坠伪装下黑色的瞳孔,也猛然收紧了。   屏幕上,只有一个人。他身穿纯黑色的军装,上面没有悬挂任何绶带或者奖章,黑得如此纯粹,没有丝毫杂色,如柄剑猝然刻进阳光,让人瞬间不敢直视。   他的身后,是无数高耸的白碑。而他就这样慢慢走了过去。一刹那,无数高碑之间,无数英灵之下,只有一个人,一步,又一步,走到所有慰灵碑的最中心处,随后停下。   那里很特殊,是从不对任何人开放的地方——除了皇族。   因为,那里是镌刻所有逝去皇族名字的,慰灵碑。   镜头缓缓对准了。而穆朝的嘴唇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出现在全星网直播画面里的,是一双灿金色的眼睛。   他抬头,透过屏幕,与全世界相望。而全世界也望着他,望着他泓峥萧瑟的眼神,他渊渟岳峙的表情,他掇菁撷华的面容。   还有他胸口上,唯一不是黑色的一处:   一朵半盛开的,白色鸢尾花。   刹那间,山河碎裂。   作者有话要说:   岁月静好的生活就这样很快结束了捏 第49章 道歉   星网上已经炸开了。   “那是陛下?陛下为什么会去军校?而且是去慰灵碑!”   “那里不是皇室的慰灵碑么?只有皇族去世才被允许拍摄的地方…”   “皇室,至少本族应该只有陛下一个人了。陛下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而且还是在公开展览这天,如果是其他日子,我们根本不可能看到。”   穆朝身边也有人在低声交谈。他看见下方有些人不停走动,有人在用终端与谁联系,又有设备被架起来,似乎是已经得到了转播许可。   而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他只是,死死地看着礼堂中心巨大的屏幕,那里面,站着他的父皇。   在这个世界,从未承认过他的父亲。   手忽然被人握了起来,穆朝恍惚,转头看去,看到夏恩担忧的脸。   他凑近穆朝,低声说:“你有没有关系?我们要不要现在走?”   虽然出了这么档事,但观礼的军校学生都仍然坐在座位上,就显得突然跑过来的夏恩格外奇怪。不少人已经投来了困惑的视线,但穆朝若无所觉。   他看着夏恩真切担心的眼神,颤抖的手终于能平静下来。   “……没事,”他摇摇头:“不需要,现在走太显眼了。”   夏恩环顾四周,不得不承认穆朝说的是对的。他重重呼了口气,抓紧了穆朝的手。   “那我陪着你,”他说:“如果你难受,马上告诉我。”   “——诸位。”   穆朝的视线颤了颤。   一道声音,直击灵魂。好像有冰,从身体最深处往上蔓延,不将他撕裂不罢休。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屏幕,皇帝站在那里,沉默,高傲,冰冷,只有肩背笔挺。他已经掌权几十年了,站在那里的模样不似平时锋芒毕露,如同剑鞘收起剑锋,只有眉眼的余梢,流露出些许沉光。   “我站在这里,是要宣布一件事。”他说:“关于帝国第二十任继承人,穆朝。”   “今日,”穆渊行顿了顿:“我来,宣布他的死讯。”   所有嘈杂声都消失了。刹那间,偌大的军校内,落针可闻。   只有穆渊行的声音,安静地,平静地,响彻帝国每一个角落。   除了穆朝。   他什么都没听进去,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看着穆渊行张合的嘴唇,仿佛灵魂被抽走,坐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空壳。   隐约间似乎有人在精神海里焦急地喊他,手也被人紧紧握住了,但穆朝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穆渊行胸前那一朵灿白的鸢尾花。   而那朵花被取了下来,皇帝将它拿在手里。他转身,俯下,低头,垂首,半跪在地。   然后,很轻,很轻地。他将那朵花放在一座碑前。   一座空白的慰灵碑前。   灵魂好像,在一瞬间碎裂了。如同垂落下去的花瓣,被埋葬进那块白碑中。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脑海里传来尖锐的警报声:   “主人!”   穆朝剧烈地喘了口气。他忍不住呛咳起来,但周围没人看他。所有人都沉浸在剧烈的震撼之中。   穆朝?   这是谁?继承人?皇子?   这里坐着的学生大多二十上下,没几个人记得当初轰动全国的战役。但所有略年长的成年人脸色都微微变了——显然他们都记了起来。   十八年前,那一场明明大获全胜却无人敢提起的战役。   战火硝烟中睁开的金色眼睛,被默认为帝国的耻辱的那双眼睛。   直到十八年后的今天,他的名字才被人知晓。而第一次公布于众,却是在宣告死亡消息的这一天。   可怜?怎么能怜悯一个怪物。可此时记起来的人,都只能感到心情复杂:   ——原来,那孩子,是叫做穆朝啊。尊贵的姓氏,朝阳的名字,明明是充满了祝福的名姓……   却过着诅咒般的人生。   不同于周围人的震惊与小声交谈,穆朝只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想:   皇帝在说什么?   脑子里,不断不断传来嗡嗡声,眼前浮现出一圈一圈的幻影。他有点想把自己蜷起来,想动动指尖,却麻木地连感知都感知不到。   “你可曾记得,我承认过你一次?”   皇帝曾经,是这么说的。他这么说过的。   现在,他却说:“继承人”。   血腥味从喉咙深处蔓延上来,穆朝感觉自己被冻住了。在这阳光之下,这晴天朗日之下——他被硬生生冻住了。舌尖,脖颈,指尖,眼神,小臂,大腿,极寒蔓延,从身体内部传来剧痛,神经都要剥下来一般。   他动弹不得。   只有一滴泪水。   一滴无色无声的眼泪,缓缓地从眼眶里滑出来。夏恩一直看着他,也是唯二两人发现的——另一个是在精神海里焦急乱跳的17。   夏恩看着他,无措又张皇,却莫名想:   这不是感动的泪水。是痛苦的,麻木的,崩溃的,不堪一击的。   这是灵魂被焚烧的,一种不能叫,不能喊,不能说,不能有任何动作,只能眼睁睁落下的悲哀。   耳边,是别人压低却仍然清晰的声音:   那不是敌人的实验产物么?怎么会是皇子?   而且居然现在才死!还以为至少十几年前就不在了……   那明明活着,为什么等死了才宣布?   既然都死了,也没必要宣布了吧……更何况要让那种怪物来当继承人。   算了,死都死了,现在就当是陛下的任性。死人又不可能复活!   窃窃私语愈发响烈,夏恩一个个瞪过去却发现人数太多根本瞪不过来,只能再次望向穆朝,只看到他的侧脸。此时这张伪装过的脸上的泪痕已经看不清了,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只看到穆朝毫无起伏的眼神。   ……可夏恩知道。他知道,凭穆朝的听力,他肯定能听清全部,无论多细小,多远,他都能听见。   但如果可以,夏恩是多么希望,多么盼望——穆朝一句都不要听见。   他心如刀绞,只能愈发用力地握紧穆朝的手,听见身边人说“没事”。   穆朝想,他只是有些惊讶。而已。   他早早就决定放弃了,无论是顾留钧,还是穆渊行,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只是陌生人。   只是坐在这里,耳边听见皇帝那句“死”时,还是有些微微的茫然。   ——或许这才是对的。   他早就在前世,知道父皇再也回不来的瞬间,小顾在他眼前断下呼吸的瞬间,就已经死了。   在这里举办的,就是他的葬礼。   真好。他还能有人祭奠,而不是无声无息地在战场上死去。   “主人,”17小心翼翼地说:“您需要我帮您么?我可以用精神力裹住您的耳朵,这样您就听不清了。”   穆朝摇摇头。他努力想扯起嘴角对17笑一笑,却发现他根本做不到。   “没事。我没事的。”他重复一次又一次:“……不用担心我。”   转播还在继续,大屏幕上,尊贵的皇帝终于转过身来,直面镜头。那双如火如焰的眼睛,哪怕隔着屏幕,也让人不敢直视。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像熄灭了本来永远都不会灭的圣火。脸上的肌肉,微不可查的,但确实存在的,轻轻抽搐了一瞬。   “我,”所有人都听见皇帝如此说:“未能尽到对他的任何责任。为此,我感到十分抱歉。”   无声的哗然。   好像这一个瞬间,被供奉的神像身上,碎了一道血色的裂缝。如此纯粹的,神性的冷漠,如此高高在上的傲慢,却透露一丝人类的痛苦。   ——是谁打碎了神明?将他拽下,坠落人间?   那个穆朝……那个怪物,是谁?   所有在观看这场直播的人恐怕都倒吸一口凉气,混乱,震惊,不可置信。   甚至有人痛心疾首:那是敌人啊!一个不明来历的小怪物,不杀他是仁慈,立为继承人是逾矩,若是还要为他感到抱歉,那是何等的失态!   任无知幼儿来,都知道穆渊行这一举多不恰当,多不应当。但屏幕中那张脸没有任何要改口的迹象,镜头放大,再放大,都看不到一点说谎的痕迹。   也是因此,穆朝才真真正正,看清了穆渊行的脸。   寥落的,瘦削的,清癯的。固执的,冷酷的,落寞的。   痛苦的。   有什么东西,重重捶了穆朝一下。即使知道这个世界的人与他的家人不同,这一刻,他还是感到自己被剜了心。比小顾在他面前哀求那一次,还要更加、更加,无法呼吸。   因为那是穆渊行,是皇帝。   是他的父皇。   你怎么能感到痛苦?你是帝国的掌控者,你本该高贵,傲慢,无情——你绝不会感到痛苦。   但他就是露出了那样的神情。那样不可否认的痛苦。   他在为穆朝,感到心痛。   穆朝意识到这点时,并不想哭,眼眶也没有湿,一片干涸,是荒芜的平野,是枯萎的森林,是火烧过他的神经,没办法再挤出一丁点眼泪。   只留下烧掠的瘢痕,无论多难平的爱恨,都只剩下一把空荡荡的余烬。   也就是这样,他才知道:   原来真正的崩溃,是哭不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写到文案了……! 第50章 序幕   转播没有持续太久,在穆渊行低下头后,才几分钟,镜头就被硬生生掐断了。   屏幕上重新转回公开展览开幕式的画面,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关注这次仪式。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起身离开,夏恩等了一会,直到感到手心里穆朝的指尖微微蜷了蜷,他才把人拉起来。   “一起去喝点东西么?”夏恩小心翼翼地说:“晚宴还要四个小时才开始,我们先去吃点好吃的。”   穆朝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为了避开人群,夏恩带着穆朝走过好几座浮空岛,最后去到一处很僻静的地方。期间夏恩一直紧紧攥着穆朝的手,原本穆朝想松开,却被夏恩反手握住。   他低下头,看着夏恩抓着他的手背上隐隐冒出青筋。   夏恩就这么拉着他走进了餐厅。   里面没多少人,或许别的学生都去参加公开展览的活动……或者去慰灵碑了。他们顺利找到个僻静位置,夏恩自告奋勇去买东西,端了两杯喝的回来。   “你尝尝看,”他把杯子塞进穆朝手里:“这是热的。很好喝的。”   穆朝看着他,浅浅抿了一口,热气顺着杯壁往上漫,熏得他眼眶泛起微红。   “很好喝,谢谢。”   夏恩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一时之间两人中陷入沉默。夏恩一改叽叽喳喳的常态,他托着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穆朝看着夏恩的面庞,有一个瞬间,忍不住走了神。   “……陛下怎么会挑这天过来?”窗外传来疑惑的声音:“这可是公开展览,媒体都会来,他今天过来不就是全世界都知道了么?”   穆朝的理智顿时回笼了。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向对面微皱起眉的夏恩。   夏恩有些欲言又止。他看着穆朝,好半天,说:“你不用在意他们的话,他们什么都——”   “你误会了,”穆朝摇摇头:“我只是也觉得奇怪而已。”   他好像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冷静,冷静得有点异常。一种近乎于机械式的冰冷在他眉目间晕开,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冷酷。   夏恩卡了一下:“的确很奇怪。如果是要慰灵,皇宫里也有陵墓,没道理一定要来学校里……还是在这一天。”   “因为陛下故意的呀。”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人同时看过去,看到一只笑眯眯的花孔雀。   洛嘉还穿着上台时的那套礼服,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他自如地坐到穆朝旁边:“哟,想我了吗?刚刚有没有听我的演讲?”   没等穆朝回答,夏恩就硬生生截断话头:“什么叫做故意的?”   洛嘉嫌弃地看夏恩一下:“字面意思。”   “陛下专门挑今天过来,就是要跟全帝国说的。”   他耸耸肩:“我过来的时候路过了媒体那边,他们说那位皇子本来也是今年入学,所以陛下特意挑了今天,挑了这个地方。大概不久之后就有官方通稿了。”   夏恩愣了:“……是考虑到殿下今年入学?”   洛嘉点点头。他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笑着去纠缠穆朝:“所以你怎么跑出来了?害我一通好找!我在看台那里等了好久,才有人告诉我你来了这边。”   “我同夏恩一起过来的。”   洛嘉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抬起那双桃花眼,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夏恩:“你带召木过来的?”   “是又怎么样?”   “不会这么样,不要这么有敌意嘛。”洛嘉摊开手:“只是我很好奇,希特里是怎么认识我们召木的呢?”   谁跟你我们?夏恩有些恼火了。他瞪着洛嘉:“——在学校里碰见就认识了!你又怎么认识……认识召木的?”   “我是召木的同桌啊。”洛嘉笑嘻嘻的,让夏恩想往上面揍一拳:“这么看希特里同学也没有认识召木很久哦,没必要天天黏在一起吧?”   “哈?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因为这是我可爱的同桌啊。”   任另外两人在那里吵,穆朝始终没插嘴。   他静静看着窗外,现在是下午,天色尚且亮着。那两人终于意识到争论主角的缺席,夏恩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   “好亮啊,”夏恩说:“今天太阳真够大的。”   洛嘉今天第一次点头:“的确。这几天天气都很异常,湿度比往年这段时间都要低。”   刺目的光透过玻璃稍稍削弱一点,光斑落下,倒映在穆朝的掌心里。他看着那仍然明亮的光芒,眉心皱起来一点。   脑子里闪过一点抓不住的思绪,一股熟悉的窥视感在背后烧起来,穆朝的手臂上起了战栗。   在马上就能抓到那异常的瞬间,他忽然听到几声讥笑。   “搞什么?陛下是疯了么?那个谁不是两个月前就死了,怎么还提这破事。”有人说。   “也就是说给平民听的,贵族里谁不知道?更何况还承认了那怪物的身份!”另一个人说。   穆朝的指尖抽了抽。他扭头望去,是三四个走进来的人,表情是褪不去的傲慢,眼神讥讽轻蔑。   “你知道那怪物怎么死的么?”这句话挑起了好奇心,立刻有人追问他:“怎么死的?”   “我二哥是搜查队的。据说他先是自己跑了,然后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杀死了。”   夏恩的脸颊陷进去一块。   “——跑?他跑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别的知情者兴致勃勃地接过话头:“我知道,我认识军部的人!说是帝国祭的时候,顾流缨想废了他。”   “顾流缨?顾家的小少爷?很多人都在追求他。”语气里透出些许神往。   “可不是!他肯定是看出那怪物有问题,所以才——”   “够了!”   所有笑着谈论“怪物”的人顿时都安静下来。他们用奇异的目光看着站起来的人——夏恩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他瞪着那几个人,恶狠狠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呲起牙齿:“你们——你们知道什么?!”   那些人里有人认出来夏恩那头金发,脸色微微变了。但更多人没反应过来,语气是被打断的不爽:“你说什么?你又懂什么!”   “一个新生,”有人轻蔑地看了夏恩的制服一眼:“怎么?你见过那怪物?那不如你说说,他长什么样?”   那人眼睛一转,露出的笑容裹满了污黑的恶毒:“怎么,很好看么?好看到你现在……”   “喂!”有人猛地扯住他:“那是希特里家的!”   “什么希……你说那个希特里?”他上下打量夏恩,才反应过来,脸一点点白下去。?   而夏恩还看着他。眸中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此时他身上没有半点面对穆朝时那死缠烂打的样子,一双蓝色的眼睛像冰封的宝石,镀着层阴冷暴虐的光。   这时候,他看起来终于像是一个公爵继承人了。   “你们知道他什么?”   夏恩一个字,一个字说:“连见他的资格都没有,就胆敢说这种话么?要不要猜一猜——”   “如果我在这里对你们下手,你们的家族敢不敢来找我?”   “夏恩,别说了。”   “可你以前不也讨厌他?!”   这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夏恩愣了愣,先是转向出声阻止他的穆朝,定定看了他好一会,然后才看到另一边。   那是那群人的中心,也是方才透露最多的“知情者”,穆朝记得在顾流缨生日上见过这个人。这位知情者惊怒地看着夏恩:“少公爵,我可记得,你每次见到那个皇子殿下,都要上去讽刺他的吧?”   “现在你是以什么立场,来跟我们说这种话?”   夏恩的脸白了,冰层猝然碎裂。他喉结滚动,却没有看那个呛他的人,反而无措地看向穆朝,对上穆朝毫无波动的视线。   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张了张嘴,穆朝却站了起来。   他转身,看向那群人,一句话没说,只是将自己的精神力放了出来。那强横无比的精神力在出现的瞬间,空气就好像硬生生被抽走了大半,他们就好像毫无防护地站在冰天雪地之间,灵魂都要发抖。   穆朝平静地望着他们。即使再不知好歹,那群人也只能面面相觑,转身离开了。   还没等穆朝坐下,他就听到夏恩愤怒中带着丝委屈的声音:“他们说了这种话!你还放他们走吗?!”   “夏恩。”穆朝的语气微微加重。这一场纠纷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餐厅里好几桌都好奇地看着他们,夏恩不由得噤了声。   “……对不起。”半晌后,夏恩闷声说:“是我太激动了。”   穆朝摇摇头:“你不需要向我道歉。”   “他们真的过分了!我已经记住那帮人的脸了。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穆朝看着他。   他其实,想说没有必要。   毕竟,“穆朝”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评判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说不得的呢?   望着夏恩恼火的脸,穆朝有些惊讶。他惊讶于夏恩会为他生气,却无力为此感到安慰。   ——大概他连自己,都想认同那些人说的话了。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洛嘉挑起一边眉,他静静坐了一会儿,才勾起个笑容:“希特里同学和那位叫做穆朝的殿下很熟么?”   “……我认识殿下很久了。也希望能和殿下熟悉。”   “这样啊,我还以为希特里同学和那位殿下关系很好呢。”   夏恩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你没见过殿下?”   洛嘉一摊手:“没有。我不怎么进宫。”   这倒是真的。至少穆朝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从没有在皇宫见到过洛嘉,但明明前世他十岁就认识洛嘉了,就是在宫中认识的。   是什么原因让洛嘉不想进宫?   “凯米尔公爵也得经常进宫吧,你为什么不跟去?”   “皇宫有什么意思?我才不想去。”   “殿、顾家的两个孩子都在,他们和我,和你年纪都差不多。”   “你说顾留钧和顾流缨?顾留钧这么无聊,我见他做什么?至于顾流缨……”洛嘉停顿了一下,眉眼里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坦然地说:“据说是个完美的人?”   “我啊,”他慢悠悠地说:“最讨厌完美的人。”   换做以前,夏恩肯定要拍桌而起,激烈地跟洛嘉吵起来,不誓死维护顾流缨的名誉不罢休。但经历那次逃离301号星事件后,夏恩再也没办法这么做了。   他不敢想象,如果穆朝按照自己原本的建议离开,他最终会遇到什么——顾流缨会对他做什么。   “如果我知道那位殿下还活着,说不定我会有兴趣。”洛嘉叹了口气:“毕竟是金色的眼睛,我还挺好奇的。更何况……”   “更何况?”夏恩皱眉。   “更何况,”洛嘉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在战场上出生的金眼睛怪物,所有人都不敢提他的名字,就像幽灵一样。”   他托着脸,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灿烂笑容:   “直觉告诉我,会是个美人呢。” 第51章 意外   夏恩一阵恶寒。   洛嘉叹气:“可惜陛下瞒得太死了,即使是军部和贵族,也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而已。”   这倒没有错。若不是夏恩那次进宫偶然走错了地方,他估计也得在成年之后才能认识穆朝。   不过,夏恩不免感到一点得意:你面前的这个,可不就是你想认识的人?但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了!   带着这点“赢了”的得意感,夏恩方才听到那群人讥讽的恼火终于消褪了,也自然而然地忘记了穆朝方才奇怪的神色。   但17没有忘。   他在精神海里,严肃地问:“主人,您为什么拦下夏恩?”   “……没必要和他们争论。”   “是这样么?”17顿了顿,沉声说:“不是这样的吧。您是不是在想,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穆朝怔了怔。他垂眸,看着精神海里一闪一闪的光点,惊讶于17的敏锐。   “嗯。”他说:“他们的确没说错。夏恩也没必要发火,所以我制止他们了。”   是啊,他们说的也没什么错。“敌人的实验品,帝国的耻辱,来历不明的怪物”,这些拿来形容他,恰如其分,名副其实。   于是穆朝对17低声说:“所以我没有难过,你不用担心。”   17一时失语了。   他当然会担心这个。但他更担心的……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才这么说您,”17忍不住说:“您是我见到过最好的人。”   “是吗?”穆朝轻声说:“原来在17看来,我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   有一个瞬间,17感到非常,非常的难过。   “所以你和穆朝很熟?”洛嘉轻佻的声音盖过17躁动的精神频:“他有照片么?”   “照片?”夏恩皱眉:“……大概有吧,宫里到处都是监控。不过如果你说那种正经的,恐怕——”   爆炸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轰”的巨响,宛如三重奏一样砰然炸开!等耳膜适应过来时,已经四处都溢满了疯狂的尖叫声。   穆朝猛然站了起来。夏恩第一次看到他的神色有这么大的波动——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更不对劲,他的手不停地抖,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穆朝的小臂:   “快跑——”他的声音好像是空白的:“穆朝!!!”   穆朝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冷静下来的速度简直是非人的:   “出事了,”夏恩听见他沉沉的声音:“东南方向1.5公里是防空洞,夏恩,带洛嘉一起过去。”   南林林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   她赤着脚——高跟鞋已经不知道去哪了,在挤成一团的人群里艰难地移动着。她不知道前边的人都是朝哪里跑的,但总比她身后到处乱砸的废墟石块要好得多。   “快转接!”耳麦里传来这样的声音,南林林狼狈地扭头,对着镜头艰难地说了几句“爆炸”“突发”之类乱七八糟的词,然后前方忽然一亮,她下意识看了过去。   ……这是地狱么?   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和所有看到眼前一幕的人一样:   不停闪烁的结界之外,浓稠的乌黑密密麻麻地压了过去,等她仔细一看,立刻感到无与伦比的反胃:   那是虫族。   无数的虫族,一只又一只连在一起,瞪着眼,隔着一层明明灭灭的屏障——南林林对上其中一只的眼睛。   她想吐。   紧跟着她的镜头也拍到了这一幕,耳麦里也跟着静止了,随着她终于反应过来扭头就跑时,她听见混杂着电流的喃喃声:“……怎么可能、”   然后电流彻底消失了。南林林下意识一抖,她意识到恐怕信号断了。巨大的恐惧裹住了她,说实话,直到现在南林林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本来只是代表台里过来跟拍这次公开展览而已,机会很难得,她昨晚兴奋得差点没睡着。结果陛下的出现更是让这一天达到了顶峰——然后她听见爆炸声。   但这里是帝国军校,全帝国除了军部和皇宫之外最安全的地方。南林林回忆起今天过来时看到的军校说明图:整个军校的主要地区是由一个又一个浮空引擎构成的,离地高度超过两千米,她今天上来时甚至看到了云在自己脚下。   每一座浮空引擎之间用廊桥连接,南林林过来时看到那所谓的廊桥已经被炸了。估计那爆炸声里也有它一份。   想到这里时她已经快崩溃了。跟拍南林林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叔,一直拖着她走,说什么“要找避难所”。南林林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思考了,只能跟着大叔跑。   然后眼前砸下一大片阴影。   她呆呆地仰起头,紧拉着她的大叔也抬起头。刹那间,她脑海里转过很多东西,有她今早才摸过的猫,有昨晚才通讯过的妈妈,还有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初恋。   她想,   这么高的地方,光真的好亮啊。   人在危险前,总是会下意识闭上眼睛——正当南林林的睫毛要碰到下眼睑的瞬间,被收拢到一线的视线里,她模糊地看见了…   …她看见一只白色的手伸了过来。   那阴影不再往下坠。   此时南林林终于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她前进方向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有栋楼彻底坍塌,像一大块奶油轻而易举地就融化,无数“碎片”四处乱溅,而其中一块就在那只白色的手上。她顺着那只手往上,对上一双巨大的眼睛。   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而大叔已经喊出声了:“机甲!”然后扛着他的镜头对准了那台白色的巨型物体。   白色机甲没有在他们面前停留太久,但南林林还是听到机甲里传出一道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像块冰,或者玉什么的东西:   “夏恩,带这里的人过去。”那道声音格外冷静,让南林林顿时清醒过来,她才意识到脚很疼。   一个金发少年走到她面前,南林林靠着那头发认出来这是希特里家的贵族,她愣愣地跟着他往前走,走进了一扇门,或者不能说是门,这扇门高到南林林得把头全抬起来才看得见全貌,而它中间开了个洞,边缘露出纠结在一起的铁或者钢什么的。   她走过去时差点被划到腿。   “那个……”南林林怯生生地喊住那少年:“这、这是避难所么?”   夏恩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他白皙的脸上全是黑色的灰痕,只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灼灼如火。   “我过来的路上听说这一座的引擎已经受损了,避难所应该打不开才对。”南林林结结巴巴地问:“……这门是怎么开的?”   夏恩皱着眉看着她,忽然注意到对着她的镜头,顿时明白什么似的挑起眉。   “喏,”他指了指那台白色的机甲,此时那机甲已经将所有碎片都推去了人群够不到的地方:“他轰开的。”   ——轰开?南林林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那扇门。她记得她走过来的时候,看到那扇门至少厚三米……   她呆呆定了一会,然后扭头问大叔:“我们还剩几个能动的摄像头?”   大叔看着她:“六个。”   “除了你肩上这个,其他全部放出去,”南林林的眼睛射出光来:“去跟着那台机甲。”   大叔朝她咧嘴笑了:“没问题!”   穆朝操控着机甲敏捷地跳过废墟。   爆炸范围太广了,他猜恐怕有几颗炸到了引擎,穆朝低头看去,感到机甲下的地面下传来极其不稳的波动。   “N区的屏障快撑不住了,”通讯频道里传来声音:“召木,你到N3,一旦屏障被破坏……”   那道声音显然说不下去了。这里只有他一台机甲,而屏障碎了会有无数只虫族涌进来——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穆朝没什么反应,低声回:“我知道。”   这座浮空岛在帝国军校上百座岛里是偏小的一座,而今天是公开展览,大部分机甲科学生都没有随身携带自己的机甲。目前整座岛上还能活动的机甲不超过二十台。   穆朝和洛嘉都已经上了机甲,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学长,刚刚和穆朝通讯的就是个负责指挥的学长。   而夏恩是没带的那个,只能干些疏散群众的活。穆朝在爆炸发生后以最快的速度,硬生生轰开避难所的门,那是整座岛最坚硬的地方,至少不会塌陷。如果运气好点,很快就能等到支援。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屏障没有被破坏。穆朝抬起眼睛,看着黑压压的天空,现在是下午四点,太阳应该是很大的时候,所以那些深深的夜色……   是虫族。   穆朝深吸一口气。   按照时间线,虫族大规模进攻要等到明年才会出现,不可能是现在。   他咬了咬牙,感到头嗡嗡地疼了起来。   17在他耳边不停地播报着位置,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条条处理。很快他和他的机甲都到了N3——   那屏障碎了。   好像垂死挣扎一样猛地亮了起来,然后极其美丽地绽开,就像彩绘玻璃或者什么宝石的碎片,反射过无数流转的光芒,尽数落在穆朝的白色机甲上,像粼粼的水波,美到让人窒息。   在那些彩色的光斑中,他缓缓抬起头。   刻着准线和状态栏的显示屏里,他看见那些流动的乌黑,一点点涌了进来。   穆朝抓紧了手中的操纵柄。   等视野范围内最后一个人走进来,夏恩松了口气。他擦了擦额头,手背上全都是灰,忍不住皱了皱眉。   点开终端,果不其然无信号。他烦躁地踹了墙壁一脚,忽然听到一点惊呼声。   他应声望去,是那个看起来像记者的女人,刚刚还问他关于门的问题——夏恩走过去:“出什么事了?”   那女人仓皇地抬起头,夏恩也因此看到她的屏幕,他正想说“现在没有信号你们转播不了的”,结果看到屏幕里,掠过一道白色的影子。   夏恩几乎被冻住了。他猛地抢过那屏幕,嘴唇张合中牙齿都跟着打颤。   “结界碎了,”那女人的声音是显而易见的惊恐:“……碎了,他,他挡不住的!”   有什么溅到镜头上,看起来像是血。夏恩死死盯着里面模糊的影像,在只能看清一半的镜头中,白色机甲被什么东西捅穿了肩胛。   那声音简直让人牙酸。   夏恩的指尖痉挛了一瞬。然后他站起来,将屏幕还给女人。   “我要过去。”他说:“你的设备定位在哪里?我要过去。”   南林林像看疯子一样:“你没有机甲,怎么……”   “我要过去,”夏恩直勾勾盯着她:“定位。”   南林林张着嘴。她瑟缩了一下,却死死闭着嘴。夏恩往前走了一步,她抱紧了那台屏幕——   “我、我有!”身后传来个声音。两人同时看过去,看到一个穿着军校制服的陌生男生。他看起来相当慌张,哆哆嗦嗦地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了什么:“……这是我的机甲,你、你拿去,激活码是……”   夏恩看着他,没有问为什么他不驾驶这台机甲去救人,只是将那东西接了过来:是一个手环。   他一言不发地将手环套上手腕,将激活码输了进去,旋即看着南林林。   “……N3,”南林林艰难地说:“N3。”   夏恩点点头,转过身。   他毫不犹豫地跨过那扇门,踏进阳光之中。南林林看见阳光落在他的金发上,那如同金子般的发丝在过于炽烈的阳光下,看起来像是白色的。   他点亮了那只手环,任由黑色的方块将他一点点裹在里面。最后的瞬间,南林林看见他蓝色的眼睛。   决绝的,沉默的,不顾死活的,为了某个人可以丢掉一切的,蓝色的眼睛。 第52章 死亡   当夏恩赶到时,他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背影。   穆朝的机甲站在那里,孤零零的。阳光落到上面,像一樽孤独的神像。   夏恩停下了。他好半天才从那台白色机甲身上移开视线,往旁边一看,看到了被破开一个巨大洞口的屏障,还有在屏障外梭巡却迟迟不敢进来的虫族。低下头,脚边全都是虫族的尸体,形态都很完整,干脆利落的一击毙命。   夏恩张了张嘴,他迅速连接上穆朝机甲的信号:“……召木?”   那台白色机甲缓缓转过身来。   夏恩看到它肩胛上一块巨大的空洞。他的脸不由得白了,手指猛地按下通讯键:“你还好吗!我过来帮你!”   “夏恩。”   他的喊声停下,心如释重负般缓了下去。此时夏恩才发现他刚才有多紧张,紧张到心脏停跳。   夏恩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我从别人那里搞了台机甲,现在就接替你出去杀那些虫子。”   “不,”通讯频道那边传来穆朝平静的声音。他说:“我出去与虫族战斗,你留在屏障里。”   “你开什么玩笑!”夏恩百思不得其解,他怀疑穆朝的脑子坏了:“你没看到你肩膀那里一大块破烂么?”   “……”穆朝沉默了一瞬,旋即说:“你到屏障的缺口处,打开C模式把你的防护盾抽出来,它可以暂时补上那块缺口。”   夏恩的喝声硬生生卡住:“——补上?”   “C模式的防护盾和这座岛的屏障材料融合度有78%,如果顺利焊上,至少能够再坚持半个小时。”   白色机甲已经再次进入待战状态。它从背上抽出一支光能枪,夏恩听见穆朝的声音。他说:   “这座岛,现在拜托你了。”   然后它从那块巨大的缺口闯了出去。   夏恩张大嘴,他很想喊他,或者骂他不要命——什么都好,但理智告诉他穆朝是在替他争取时间。他因为情绪浪费的每一秒钟,死亡的刀锋都悬在穆朝脖颈上。   他看着屏障外一点点聚拢过来的虫族,狠狠一咬牙,冲到那块缺口上,依穆朝所言抽出了盾:   “我马上就补上!”夏恩对着通讯频道的另一端吼道:“马上!”   频道那头,传来浅浅的呼吸声。然后夏恩听到他说:   “好。”   修补屏障的工作出乎意料不是很难,只是需要机甲一直定定站着不能被打扰而已。夏恩焦灼地调整着显示屏角度,抓狂地往上一抬——   他再次捕捉到了那台白色的机甲。   它像一只白鹰。在黑压压的虫群中,那台白色机甲独自穿梭在里面,所经之处无人可阻拦,身后不断坠下虫族身体。   炮火精确到极限,火光烧亮半边天空,炮管泛着岌岌可危的暗红,当最后管口碎裂,便抬起指尖,枪口校准,摁下扳机,巨响之后必有谁以死相鸣。等能源尽数用完,从背后抽出光剑,一只只劈砍过去,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连剑刃都卷边的时候,天空已经重新亮了起来。阳光再次落下,夏恩看着那愈发扩大的光芒,心里不由得感到喜悦。   只差一点,他此刻无比坚信,只差一点点,穆朝就能将那些虫子全部杀死——   云飘了过来。夏恩茫茫抬起头。   那不是云。没有云出现。但确实有阴影落下,几乎笼罩这整座小小的岛,夏恩看着那片黑色的“乌云”……   他马上意识到那是什么。与这同时升起的,是无与伦比的恐惧与慌乱。   “穆朝!”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喊出了对方的真名:“你给我回来!你挡不住的,你这样下去是送死!”   “爆炸开始快二十分钟了,增援肯定很快就来了,地面基地不可能没注意,更何况那些大型浮空岛也不可能被击沉,你回来我们想办法等支援——”   “夏恩,”   那始终冷静到泛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迟了一瞬,和他说:“不会有支援。”?夏恩想反问穆朝你怎么知道,那人心有灵犀一样,说:“我看到了。一百三十四座浮空岛,全部发生了爆炸。”   那地面——   “地面基地机甲库和武器库通通联系不上,恐怕也有不测。哪怕从最近的帝都星调来兵力,也要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穆朝重复了一遍。然后夏恩竟然听到他笑了一下:“我们等不到的。”   ……   夏恩想反驳他。   但他连一个字都反驳不了。指尖颤抖,嘴唇发白,后背发凉。眼睛干到痛起来,又溢出水分。   穆朝等了等,频道那边暂时没传来什么声音。于是他轻轻呼出口气,手指忽然短暂地离开了操纵柄,伸向了另一边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盒子。   “主人!”   17认识那是什么。所以此时此刻他快要疯了:“主人,那不是您前几天让白昕装的自……装置么?”   穆朝点点头。   “……您不可以这样,”17的声音升高:“您知道如果按下去的话、”   “我知道。”   17猝然失了声。   他知道。   按下去的话,   会死。   他拜托白昕帮这台机甲加装的,是一个很奇怪的装置。必须输入密码才打得开,而一旦打开按下去,三分钟后这台机甲连同其中驾驶者的精神力就会一起爆炸,穆朝想,经过了白昕的手,那个场面会非常壮观。   白昕当时听到这个要求,整个人都哆嗦,问他为什么要装这个。   穆朝说不出理由。但他坚持让白昕这么做,最后白昕颤抖着接了过去,犹豫了很久才点头。   他朝白昕道谢,白昕一边苍白着脸摇头,一边问他:   “那、那密码设置成什么?”   穆朝怔了怔。   他想了很久,很多数字从脑海里掠过,父皇的生日,小顾的生日,自己的生日,“朝阳”的星球编号……   最后他说:“9017。”   “R9017。”   他将密码输进去,盒子应声打开,里面是个红色的按钮。在17的阻拦声中,他按了下去。   显示屏上浮现出一个暗红色的数字,在昏暗的驾驶舱里,几乎鲜血淋漓:   0%   “……您不能这样做,”17说:“您先回去,我来想办法,我有办法的,您相信我。”   “我知道你有办法。”   17一喜:“对,我有办法,我知道是谁弄的鬼,也知道怎么解决,主人,您——”   “不行的。”穆朝轻声说:“17,我知道你想怎么做。只是稍微动手就知道,这些虫族看我的目光,和那股窥视感,一模一样。”   17的声音猝然消失了。   “它想要我死,而你一直在帮我躲开。”   穆朝的语气平静到伤人:“你帮我逃了出去,帮我伪造身份,帮我做了假死的证据。你跟我说你不用付出什么代价。”   但不是这样的。   “你最开始说,你是为了剧情才帮我。但现在早就没有什么剧情了。你不是为了剧情,你只是想帮我。”   “但你这样帮我,怎么会没有代价。”   穆朝第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17整个系统都被震住了。   ……他知道。   穆朝一直知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说过?   是因为不希望别人为他受伤,还是他早就期盼这一刻?哪怕只是无意识,是不是也早就——   期盼着这场死亡?   17如鲠在喉,纵使有万般哀求,也说不出口。他的精神频极其不安定地扰动,连穆朝都感应得到。虚空中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仔细看去又好像是错觉。   “这一次,”穆朝抬起手,抚摸上自己的耳垂,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耳坠,珍珠似的质感,像一个轻轻的吻:“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你还能付出什么呢。   17沉默了。   “我的确要,”17在沉默之后,缓缓说:“但哪怕我死了,我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   穆朝没说话。半晌后,他又一次轻轻笑了:   “谢谢你。”他重复了一遍:“谢谢你。”   然后他将耳坠摘了下来。摘下来的瞬间,他的脸一点点变了,乌黑的发垂下,高挺的鼻尖,柔软红润的嘴唇,漂亮标致的下颌。   还有他金色的眼睛。那金瞳注视着手心上的耳坠,然后注视着精神海里小小的显示灯,眼神温柔得不像自己。   “我会处理好的,主人。”17一改方才的狼狈,冷静自若地说:“请您中止程序,我马上介入,请您等待我十秒钟。”   穆朝将耳坠攥进手心里,握得很紧。他不回答17的话,只是看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17喋喋不休的声音猝然停了。他看着穆朝弯起的眼睛,刹那间,好像什么都明白,也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可他不想明白。   “抱歉,我没办法完成和你的交易了。”   穆朝说。   “您不可以这样,”17绝望地说:“您不可以这么抛下我,您如果、如果……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穆朝摇摇头,朝17笑。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笑得这么灿烂,好像什么坏事都没发生,明天,后天,大后天,他们都能永远在一起一样——他说:   “没关系的,”声音很轻,“你送给我的坠子,我会给夏恩,它不会受伤的。还有……”   “谢谢你。”   17几乎要喊出声。他快要崩溃,可在他能够说出任何一句话的前一秒钟,穆朝封锁了自己的精神频,一瞬间耳边静了下来。   他看着显示屏一只只冲过来的虫族,感觉很安静。   这么安静。   忽然有什么落下了。他低头看去,手背上有水痕滑下,顺着虎口坠下去。   眨眨眼,又是一点冰凉,冷冷地落在手上,落在紧攥着那枚耳坠的手上。溅开,流下,蒸发,消弭无声。   穆朝以前,一直被称作操纵机甲的天才。哪怕是他10岁的时候,只要是在机甲上,他的手就从来没有抖过。   但有那么一刻。可能只有一秒,或者半秒的一刻——   他的手连握都握不紧。   夏恩看着那台白色机甲仍然在黑云里周旋,忽然它不知道为什么,光剑落下的角度偏离了几度,竟然一下没能杀死剑下的虫族,也因此某只虫子有机会垂死反击,它被狠狠砸烂了半边眼睛。   他简直心惊胆颤。   越来越多的虫族围拢过去,它们根本都不看夏恩,好像这里没有人似的,就连夏恩放了几次枪都没被注意,无数的、简直多到不可思议的虫族一层层叠到穆朝身边。哪怕是没什么实战经验的夏恩,也下意识感到了不对劲。   他看向四周,一瞬间,心里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是不是,这座岛,这处屏障周围的虫族,格外的多?   可现在不是他能思考这个的时间,夏恩实在无法忍耐了,他看着白色机甲破损的右眼,再次在通讯频道里吼:“……总有什么办法,只要你先回来,肯定有办法!”   等了很短一会,但这么短一会夏恩就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他听到穆朝微微带着沙哑的声音:   “这座岛有三条廊桥,还有一条没断。如果虫族从这里去其他浮空岛,夏恩,所有人都会死。”   那就死吧!夏恩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别人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自己死,他自己死了都行——总之穆朝不能死,他不能死。   显示屏里忽然亮了一大片。夏恩眯了眯眼睛,看清楚之后猛地睁大:这是核能炮,A级机甲最强的攻击手段,穆朝居然留到了现在!   果不其然,原本围着他的那些虫族,近一点的已经全数蒸发了,远些的全部被震开,这个距离,穆朝完全可以回到屏障!夏恩看着那台白色机甲靠近,他欣喜若狂:“对,我们一起想办法——”   穆朝将什么东西放到夏恩手上。好像是一小块碎片,还有一条绳子,还是根链子,夏恩分辨不出来。   “这个,谢谢你,”他说:“夏恩,可以的话,把它送给其他需要的人吧。”   夏恩怔怔地听着。然后他觉得自己发挥了平生最快的反应速度,猛地抓住了白色机甲的手:果不其然,那只手马上在他手里挣了起来!   “要送你自己送,”他蛮横地说:“你别指望我!你要是敢松手,我马上把这个什么东西扔了!”   夏恩听见穆朝无奈的叹息声。他的心绷得紧紧的,就想把穆朝拉上来,却被穆朝打断:   “别这样。”   “我管你!你给我进来!”   “这附近的虫族还有上千只,如果全部杀死,三分钟内不会有新的虫族出现,只要你将屏障补全,或许能等来支援。”   “——你要怎么全部杀死上千只虫族?陛下都做不到!”   那一边的人不说话。惊慌塞满了夏恩的心脏:“我不会松手的!”   白色机甲只剩一边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听话。”夏恩听见穆朝这么说。他第一次听到穆朝这么温和的声音。他一直想听穆朝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但如果,如果这是穆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他宁可这辈子穆朝都别和他说话了。   “你知道我的性格,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   “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让它们进来,屏障现在也不可能补全……”   “我说有就是有,屏障马上、马上就好了!或者你进来,我出去,我去杀那些虫族,我也能杀死上千只虫族的……你相信我!”   “别开玩笑了,”穆朝的声音好轻:“你知道不行的。”   “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行——”   “夏恩,”他听见穆朝说:“算了吧。”   “你有亲人。有喜欢的人。也有人喜欢你。如果你死了,他们会伤心的。”   夏恩立刻想反驳他“我不在乎,我现在只在乎你一个!”,却被打断了:   “但我不一样,我死了的话……”   没有人会伤心的。   穆朝这样对夏恩说。   不,不,不是这样的,你错了,不是这样的,不是——   不是这样的。夏恩抓紧手中的手,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感觉有什么在疯狂地灼烧自己的血液,他就要把那台机甲硬生生拉上来……   手里重量一轻。   夏恩的心空了。   光芒一挥而过。那是光剑的光。那台破破烂烂的白色机甲,用自己的光剑,斩断了自己的右手,被紧紧锁在夏恩机甲里的右手。   夏恩是空白的。他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许久后他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但他的声音一点用都没有。白色的机甲,那杀死无数虫族的白鹰。   坠落了下去。   下一秒,轰然的爆炸声在夏恩耳边炸开!即使隔着厚厚的机甲和屏障,他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声音。就好像有十颗太阳同时从最中心燃烧,凝聚到一点再裂变破开!   一切都被蒸发了。至少五百米内,所有虫族全部消失殆尽,在那威力无匹的爆炸声中,全部化成了灰烬。   而空茫茫的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出现。那是一个小小的快散架的圆型盒子——不,那不是盒子!夏恩几乎要喊出来,那是一个驾驶舱!那是穆朝的驾驶舱!他下意识要离开没修复完全的屏障去接那个盒子——   然后有什么出现了,夏恩停下了所有动作。一道尖刺,黑色的,油亮的外表,上面是血,顺着流下去。   它贯穿了那个盒子。   夏恩的眼睛瞬间红了。   那盒子外壳一点点裂开,无数裂痕一道道的,密密麻麻纠结在一起——然后碎了。像一场哗啦啦大雨,在半空中,碎开,然后全部跌落下去。   只有一个人没有落下去。尖刺穿过他的身体,他的一切,他的鲜血涂抹过刺端,然后滑下,落在他的脸上。   那张与当今皇帝无比神似的脸上。那张总是沉默的、冷淡的、一言不发的脸上——   夏恩看到那张脸上的眼睛。他的呼吸声停下了。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日光这么灿烂,毫不吝啬地落到那双眼睛上,所有的光芒汇聚,在那金色瞳孔里汇聚成一点——   但它没有半点情绪。或者说没有半点生气。   像是一个祭品。一个被钉死在祭台上的神明,要被献给肮脏、罪恶、暴虐的祭品。他会被撕碎,会被□□,会被咀嚼,会被品尝。   会死。   下一秒,像是应约而来,又一片黑云压下。这一次,它落在那被当作祭品的神明之上,要舔舐他的死亡,以此作为这场胜利的褒奖。   刹那阴影深深,人间宛若地狱。   掠夺那凝聚在金色眼睛里的,燃烧的光芒。   神明弑落。 第53章 主人   当穆朝松开了夏恩的手时,屏幕上是95%。   他松了口气。   96%   他在心里默念。有点恍惚,感觉有什么推着自己往前,做下决定的瞬间,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一秒。   97%   虫族入侵的时间为什么提前这么多?……算了,对于主角来说,无论提前还是推后,大概都只是一挥手就能解决的事。   不像他,这么狼狈,也只是能保护一座岛的人而已。   98%   夏恩的屏障修好了吗?应该快了吧,说不定再过三分钟就修好了。   拜托了,请赶上吧。   99%   顾留钧在哪呢?   父皇也来参加公开展览了。他会没事吗?   护卫队总是跟着他,林叔也在,他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   他也一样。   那他会死吗?   穆朝对自己说:会的。   然后他轻轻笑了。   100%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了起来!耳膜都要碎裂,无数个鼓一起敲,轰隆隆占据了整个世界。   ……但他并没有感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怔了怔,穆朝很快意识到是白昕做的:他虽然做了自爆的程序,却设定驾驶舱不受影响。   不愧是那位机甲天才,出乎意料的温柔。但穆朝其实,不需要这样的温柔。   驾驶舱也在往下,现在穆朝可没有浮空装置了,他只能跟着重力一起往下。底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云,穆朝意识到那也是虫族。   ……真多啊。   这么多,大概很快就能将他彻底吞噬吧。   看着那片巨大的黑洞,他只觉得……   如释重负。   父皇。小顾。我来见你们了。穆朝的心是这么轻松,好像能飞上去。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无数的疲惫好像都消散了,这几个月他什么都没得到,反而不断地失去——他的信任,他的爱,他的亲情友情所有美好的东西……他的一切。   他失去一切了。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现在,他不是去死,而是去重新取回他失去的东西——他太累了。   他太累了。   正当他要一点点闭上眼睛,要迎来他心甘情愿的死亡时,想着要得到无比的安宁时。   他听见了。   穆朝听见了。   宿主您好,我是您本次世界线修正的专属系统。   主人,生日快乐。   您一定要开心。   我没有名字。我是00017号。   您如果不开心,都可以告诉我,有任何想做的事也可以告诉我,我全都会为您做到。   主人,我能送您一个礼物吗?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觉得您会需要的。   主人,希望您以后,再也不会伤心。   主人。主人。主人。   他睁开了眼睛。那双一直璀璨如太阳的金瞳,现在是黯淡的,无光的,被夺走一切的。   ……主人。主人!   有什么被点燃了。火苗燃起,升起,沸腾,一点点溢开,慢慢点亮——有什么涌了出来,湿润的,坠落的,凉的,暖的。他的金瞳又一次亮了。   泪水滑了下来。   对不起。穆朝的眼前一片模糊,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能这么对他?我明知道他会…   …他会伤心的。   17会伤心的。   血淋淋的数字,100%,在显示屏中央亮着。失重感这么强,他马上就能落下地狱——   对不起。   他从座椅里弹了起来。手指努力前伸,马上就要够到操纵柄——   胸前一片温暖。他缓缓低下头。   血,红色的血,像是一瞬间绽开的花,一点点在他胸前蔓延。血液的中间,是什么黑色的东西,尖尖的,泛着一点残酷的光芒。   他的思绪空白了。有什么涌上来,嘴唇莫名其妙就张开,吐出了什么,和着泪一起,温暖地落到手上。   驾驶舱的顶端碎开了。阳光,终于落了进来。   穆朝看着那光,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只能看到一大片苍白。   他就这么看着,不停不停地看着,始终不肯闭上眼睛。光芒落下,刺进他的眼眶,烧去一点浮起的泪水。   他听到一道声音。他自己的声音,轻的,温和的,还带着一点希望和期盼的:   “谢谢你,”   “17。”   对不起。   夏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他冷静地拔出枪,在用完最后一颗子弹前修补好屏障,冷静地看着冲上来的虫族被挡在外边,被烫得发出嘶吼的哀鸣。   他站在屏障里,冷静地往下看。   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黑云,无数的黑云,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他看着,忽然转过身,不顾那还在被不停冲撞的屏障,只是往回走。   穆朝说,能撑半个小时。   那他就信。   夏恩回到避难所,看着黑色机甲进来的人们都松了口气,围在机甲旁边紧张地看着他。他打开驾驶舱跳下来,将变回手环的机甲还给之前那个学生,然后走到那个女记者旁边。   他伸出手:“……在哪?”   南林林抬起脸。她长得很秀气,此时脸色苍白也不难看。她嘴唇抖着,手也是抖的:“被毁了……”   夏恩的动作微微一顿。   南林林嘴唇泛白:“爆炸太强烈,所有跟出去的镜头都被毁了。”   夏恩没说话。他定定站在原地,南林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他的脸色。   她发现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南林林低声说:“我会试试去恢复数据,但可能、可能……”   她说不出口,只能紧紧低着头,许久都得不到夏恩的回应。正当南林林后颈微微冒出冷汗时,她听见了呼吸声。   一点点变重,急促,混乱的呼吸声。   南林林一滞,她连忙站起来想去扶他:“你、”   重物坠地的声音。夏恩整个人摔到地上,他膝盖跪了下去,一只手紧紧抵着地面,一只手抓着自己的领口——他的呼吸加速了,像是一只溺水的鱼,在空气中无声地窒息。   “让开!”有什么人拨开了南林林:“他过呼吸了!都让开!”   周围嘈杂声渐起,而夏恩只是紧紧抓着自己的领口,手指不自觉往上,想掐住脖颈,却不知道被谁拉开。   模糊视线中夏恩扯住那个女记者的手,他断断续续地在急促的呼吸声里说:“拜、托你……数据——”   那个女记者似乎快哭了:“好、好,我会去试的!我会试的!”   眼前一片晕黑,思考越来越慢,隐约间听见“皇家护卫队来了!得救了!我们赢了!”,夏恩缓缓闭上眼睛。   不会再有救了。   这一次,他们输了。   一败涂地。   一周后。   跟着身前的女人,南林林穿过重重回廊,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巨型人物挂画,有几幅对她投来傲慢而冷淡的目光,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里是希特里家在帝都的宅邸,有四百年以上的历史。南林林手心里渗出一点冷汗,她抬头,前面带路女人的后背,如同军人一样笔挺。   走了小半刻钟,女人将南林林带到一扇半开的门前,她看着未阖上的门扉皱眉,正要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沙哑至极的声音:   “——让我出去。把家里那台R9的机甲给我。”   两人都不由得一滞。南林林很快辨认出来,这是夏恩的声音。   “宝贝,你的精神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们等几天再去好不好?”很温柔的声音。   “我不能等。”那声音表面上平静,但任何人都听得出岌岌可危:“他被带走了,我现在就要去救他。”   那道温柔男声凝滞了一瞬,旋即无奈地说:“还想去找你的那个,那个叫做召木的朋友么?陛下已经派人去找了,你不要急好不好?或者爸爸找顾家的小朋友来陪你?”   南林林垂下了眼睛。   一个星期前,帝国军校内发生的事震惊整个帝国,无论是那位叫做穆朝的皇子的死讯,还是突来的虫族袭击,都在星网上扬起了持续到现在的热议。   前一件事暂且不提,而后的虫族入侵,虽然在皇帝所带领的护卫队中将它们击退,但还是难免出现了伤亡,其中最为震撼,也最让人心痛的,就是两位军校一年级的学生,凭借自己的力量修复了屏障,更杀尽上千只虫族。   一位,正是在房间里,足足昏迷五天才醒来的夏恩·希特里;而另一位,便是至今仍处于失踪状态生死不知的“召木”。   而南林林来到希特里家也正是为了此事。她局促地看着身前的女人,正想询问她是否需要回避几分钟时,房间里又传来喊声,这一声,比之前更沙哑,更无助。   好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幼兽:“我不信任他们。”   “……我不信任他们。他们抛弃他了,怎么会去救他?”   除了我,谁能够去救他?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   “不信任?”一道嗤笑声:“夏恩·希特里,你哪里来的勇气敢说这种话?R9的机甲?你现在连C级机甲都上不去!”   这竟是一道女人的声音,“再让我知道你敢溜出房间,一个人跑去机甲库,我就要延长你的禁闭时间了。”   “他也是……”   “你给我闭嘴,”那女声尖锐打断:“你对他太娇惯了,才让他现在如此任性!”   一时间南林林只听到房间里断断续续的粗喘声,那是夏恩宛如受伤小兽般的声音。正当身前领路的女人终于肯敲下门时,与敲门声共同响起的是夏恩撕心裂肺的呢喃声:“……那我要怎么做?我知道,是我太弱了,我没能救下他。”   “我没能救下他。”   门被推开了。南林林跟着女人走了进去,她首先看到一个女人,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美得锋芒四射,神色冷漠。   南林林抖了抖,她知道这是夏恩的母亲,在军部相当有名。而她旁边坐着一个青年男性,有着柔和英俊的面容和希特里家标志性的灿金头发。   看到陌生人,夏恩的母亲首先皱起眉,领路的女人毕恭毕敬,道明了南林林的身份和来意,她挑了挑眉,审视地打量南林林一圈,才让出床边的位置,此时南林林终于能看见夏恩了。   她很震惊。   ……这位希特里家的小少爷,怎么会这么、   这么瘦?   短短一个星期,夏恩原本柔软白皙的脸庞便微微陷了下去,眼下一圈浅浅的青黑,嘴唇干裂,一双原本意气风发的眼睛也跟着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的泥沼。   他的双手垂在膝盖上握得死紧,南林林匆匆一瞥,看见里面是一根——   项链?   很漂亮的项链,铃兰花苞样式的坠子,银色的颈链,本应该被戴在谁的脖颈上,现在却勒在夏恩手心,一道深得淤血的红痕。   南林林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她走过去,看着夏恩低垂的头,轻声说:“希特里先生。”   夏恩的耳尖动了动。他缓缓抬起脸,看到南林林时眯了眯眼睛,然后微微瞪大了:“你……”   南林林点了点头。她犹豫片刻,还是取出一张芯片:“给你。”   她说:“我尝试过了,有一小部分没办法恢复,但情况比我想的好,最后那一段……”   南林林梗住了,她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为她看到的画面而感到惊诧和一丝恐惧:“最后,他、他落下去那一段,完全恢复了。”   说实话,南林林完全不知道夏恩是怎么能够坚持“召木没死”这个想法的,任何一个看到过那段画面的人,恐怕都不会觉得召木还活着。   但她不忍心说出口。   夏恩接过那芯片,看着它不说话。他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床上,指尖捻着薄薄的芯片,好像那不只是一个数据载体,而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他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出一个终端,将芯片插了进去,很快,夏恩便看见一个视频。   他的嘴唇抖了抖,指尖缓缓落下,将它点开。   床边的人显然对夏恩的反应感到疑惑,他们对视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止。只是南林林意识到那两人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觉得后背发凉。   而夏恩只是垂着头,那头宛如黄金般的头发暗淡地贴在他额角,遮住他的眼睛。   只有摁在终端边缘泛白的指尖,才能映示他的情绪。   最开始的镜头很晃,险险追着一台白色的机甲。夏恩看到那台白色机甲轻盈地跳过叠叠重重地废墟,看着他四处修补屏障——原来他已经补上两处摇摇欲坠的屏障。所以那时候,他才没办法补上那处屏障,也没有防护盾能挡下攻击。   然后镜头到了N区,白色机甲挡下了所有冲进来的虫族,随后他去到屏障外,替夏恩抢时间。   炮火,枪声,剑锋……   轰然一响!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无数颗太阳相连,最后汇聚到金色的瞳孔中间——   一击穿心。   最后,镜头凝固在那张脸上,鲜血顺着唇角流到眼尾,流过那灿金如光的眼瞳,勾勒出一道岌岌可危的红痕。夏恩在那点血红之间定格。   他张开嘴,从喉咙中喊出无声的嘶吼,眼眶迅速痛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极速往外涌,一滴滴往下落,坠到静止的屏幕上。   坐在一边的男人显然慌了,他喊着“宝贝”就要伸出手,却被阻止了。大权在握的女人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夏恩痛苦的脸庞,半晌后叹了口气。   “我向皇宫申请过了,”她说:“半个小时后,你可以见一见陛下。”   夏恩将那块终端抱进怀里。他说不出话,只能沉默,待到满张脸上都是纵横的泪痕,他终于能抬起头。   南林林刹那咬紧了嘴唇。在她眼中,夏恩那双仿佛被海恩赐过的眼睛,此时空空荡荡,好像大海已经在其中干涸,剩下的只有干巴巴的绝望。   她忽然感到无比心痛。   就连自己一个外人,一个从来没跟召木说过话的人,看到那画面都觉得喘不过气,那夏恩呢?   那如此喜欢召木的夏恩,喜欢到愿意为他去死的夏恩,亲眼看见那一幕的夏恩——   会是什么心情呢?   南林林连想都不敢想。   就像灵魂已经死去,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夏恩操纵着这空壳子的咽喉,干哑地说:“我知道了。”   他将项链系在脖颈上,掀开被子下床,男人连忙扶住他:“怎么了宝贝,跟爸爸——”   “我要进宫。”夏恩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坦白   当顾留钧拿着资料准备去找林知时,他看到了一个人。意料之外的人。   夏恩·希特里那头标志性的金发从他眼前划过去,顾留钧怔了怔,他以为对方是一如往常要来找顾流缨的,正想上前,告诉他顾流缨正在禁闭,却在看清夏恩面容时停下了脚步:   那是怎么空洞的表情。行尸走肉,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就连顾留钧走到他面前拦下他,夏恩都没有一点反应,很木,看了顾留钧一眼。   “……你进宫有什么事?”   夏恩定定地看着顾留钧,而顾留钧心中的困惑也愈发浓郁。他认识夏恩十几年了,对夏恩素来张扬倨傲的性格再了解不过。   这样失魂落魄的夏恩,他是第一次见到。   有那么一瞬间,顾留钧想起,当时他刚刚知道穆朝死讯,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也和夏恩有着同样的眼神。   “我去见陛下。”夏恩的应答轻飘飘落了下来。顾留钧皱起眉:“陛下最近很忙,想见到陛下必须先通过申请,你——”   “我已经申请过了,”夏恩声音沙哑:“可以让我过去了么?顾……学长?”   “……”这是夏恩第一次这么称呼他。顾留钧愈发有不好的预感。他看了看眼中的资料:正好,林知也正在议事厅。   “我同样要去见陛下,不妨和我同行。”   这个询问终于让夏恩的情绪有了一丝波动。那双蓝眼睛抬了起来,意味不明,看了一眼顾留钧,里面的情绪似乎很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好啊,”他听见夏恩说:“对,你也的确该看看……”   看什么?顾留钧的眉心愈发紧了。他审慎地看着夏恩,却不急于询问,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旁边,一起往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门口的护卫很快就验证了他们的通行令,将两人放了进去。夏恩率先走进去,顾留钧紧跟其后,两人一起踏进了一片昏暗。   厅内没有开灯。最近是春季,阳光逐渐明朗,但今天却格外的阴沉,明明是下午,窗外落进来的光却黯淡无色,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个寒冬。   林知站在厅内一张高椅旁,正低声对穆渊行说些什么,等两人走进来后,他们的交谈便结束了,顾留钧能感到皇帝的目光一点点梭巡过他低下的头,不由得捏紧手中的资料。   最开始夏恩没有说话。他甚至都没有问礼,只是将那节脊背压下去,神色恍惚得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顾留钧先说完自己的事,视线总是忍不住往夏恩那里瞥去。   ……出了什么事?   有股极不好的预感,枯零零往上升。   终于顾留钧说无可说,穆渊行的视线也梭巡到夏恩弯下的后颈上。他看夏恩和看空气没什么区别:“什么事?”   夏恩抬起头。直视穆渊行的眼睛。金色的瞳孔,冷淡的视线,熟悉得不可思议。于是这一瞬间,一股痛彻心扉的剧痛给了他力量,他张开嘴唇。   “陛下,”他说:“四个月前,我对您说了谎。”   举室俱静。   顾留钧强忍转头过去看夏恩的冲动,而林知也凝滞了。只有穆渊行,缓缓低下头看着夏恩:“是么?”   “您问我,我有没有在301号星上见到过殿下。”   穆渊行抬起了眼睛。   “我说,没有。”   穆渊行豁然从高座上站起来!他那永远冰封似的平静面容被打破——他走下高高台阶,朝夏恩走来:   “一个星期前,”夏恩平静地说,眼神如枯雪:“我见过他。”   他摊开掌心,上面是一块小小的芯片。   当白昕接到“皇帝陛下要见你”的指令时,整个人是很困惑的。   他只是一个军校学生,还是维修科的,也并非贵族子弟,皇帝怎么可能见他?可他的上司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就被推进悬浮艇往宫里去了。   幸好不是押着他去的,白昕想,否则他恐怕要紧张到窒息。   一周前,他在那次虫族入侵中,帮不少军校学生紧急修理了机甲,更是为皇帝直属护卫队中,一位姓林的长官处理了一点机甲的小问题。得益于此,白昕被临时编入目前人手严重不足的军部机甲维修部。   他原本是为此感到高兴的,虽然忙碌,但却能帮上忙。在维修部连轴转一个星期几乎没能合眼,再加上本就不喜欢关注外界的个性,白昕并不知道,虫族入侵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他相当忐忑地走进皇宫,被领到了一间议事厅前,当门被敲醒时,白昕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脸上隐约冒着汗。   门被缓缓打开,白昕头都不敢抬。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走进去,行礼,问好的,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来时,已经恍惚地对上了穆渊行金色的眼睛。   象征着帝国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白昕想,皇帝是不是比新闻里……还要瘦?或者说,憔悴?   他被自己僭越的想法吓得脸色惨白,险险没错过穆渊行的提问:“你同召木很熟?”   这个问题大大出乎了白昕的意料。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慌慌张张地说:“是、是的!”,旋即他脸红了片刻,又磕磕巴巴地补充:“我很喜欢和召木同学相处。”   落在他脑后脖颈的目光冰凉而让人毛骨悚然,白昕忍住自己的颤抖,又听皇帝说:“你觉得……”   皇帝奇异地停顿了片刻,在白昕手心冒冷汗时,他才缓缓说:“你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   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碎裂的。   就和那天,那天校园庆,穆渊行站在碑前,当着全世界的面宣告皇子的死讯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一样痛苦。甚至更深。   白昕大脑宕机。他愣愣地,呆了片刻,张了张口想说话,却为难地抿紧,好像在组织语言,半晌,他才说:“召木同学曾经救下过我,他将我拉了起来,他告诉我说、说,说我会变强,会有一天,能够去拯救什么。”   他是我的月亮,即使他不为我升起。甚至我得到的这点光,都是凿开墙壁偷来的欢喜。   但……   白昕说:“他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他说的那么认真。就好像说的是他的全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第55章 视频   穆渊行没有说话。白昕战战兢兢,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道温和的声音:“白昕同学,可以再多和我们说一些么?”   这声音白昕是听过的,是林知护卫长。正是有林知护卫长的帮助,白昕才能被编入军部。所以此刻他虽然觉得有些困惑,却还是点了点头:“我第一次见到召木同学,是在三月底的一天……”   我又被人堵在盥洗室,他们逼问我什么时候才肯退学,我喊都不敢喊,门却忽然开了,缝隙中露出一张素白的脸。   实践训练再一次被动手脚,被调去最危险的区域,虫族趾尖将将触到心脏的瞬间,看见白色机甲手中的光剑。   湖边。水声。手心里紧攥的是他的机甲核心,我攀开树帘,看到他的脊背在日光下蜿蜒。   然后他对我说。   “终有一天,”那神态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会拯救帝国的。”   白昕的心有火在烧。他一边说,一边算着时间:快一个星期了,召木同学还不联络他,那他是不是可以去联络召木同学了?   此间,穆渊行和林知就静静听着,直到白昕搜刮完自己所有珍藏的与穆朝的回忆,皇帝才点点头:   “是么,”他说:“他做过这么多事啊。”   这语气,好像穆渊行认识召木一样。白昕困惑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审视的眼睛——此时他才发现原来房间里还站着另外两个人!一个神情冷酷,眉宇却夹杂挥之不去的痛楚与惊愕,另一个神色恍惚,灵魂已经被带走了。   白昕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高年级赫赫有名的顾家长子顾留钧,还有经常在召木身边出没的希特里继承人。他之前从来没和这两人说过话,下意识回避顾留钧的视线。   “……”白昕等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陛下,我,我可以问您,为什么要问召木同学的事吗?”   一时间大厅里没人说话,好像落一根针都听得见。白昕的后背迅速冒出冷汗,他的喉结滚了滚,正想认罪时,听到皇帝淡淡的声音:“林知。”   “属下在。”   “送他回去吧。”   白昕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闭上嘴。他在顾留钧如芒刺背的视线中跟着林知走出门,在门被合上的间隙,白昕终于敢抬起眼睛,看向穆渊行的位置。   ——他看到皇帝垂下了头,阴影落在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模糊而苍白。   这一瞬间,白昕竟然从对方身上,感到一丝不可思议的脆弱。他忍不住抖了抖,急忙收回视线,跟上林知的步伐。   临走前,林知看着他笑了笑:“谢谢你。”   白昕愣了,他发出了疑惑的低声,林知没有解释,只是深深看了白昕一样,为他关上了舱门。   抱着百般困惑,白昕回到了军部。这一行见到的四个人都十足奇怪,询问的还是召木同学的事——说起来,召木同学这几天还好吗?   在虫族入侵最初,自己就收到了召木同学发来的避难提醒,里面还说他会处理好,请白昕不用担心,也不用急着联系。虽然白昕估计召木多半是群发的,但他还是很开心。   接下来又是跟着军部,日以继夜地修补虫族入侵中受损的机甲,以及分析最新的战斗资料,这样一算,召木同学的确一周都没有消息了。想到这里,白昕忍不住皱了皱眉。他走过自动开启的门,正要拿出终端,就听到身前传来嬉笑声:   你见过那个皇子殿下?   当然见过!我和父亲入过宫,结果我就撞见了,那位皇子殿下和顾家那位有名的小美人呆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   吵架?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你们知不知道,那位殿下——喜欢顾留钧!   什么?   啧,虽然顾家现在也没落了,但凭顾留钧的能力想再起来,不过是分分钟的事。那个穆朝居然想……   可不是么,还这么不自量力,敢和顾流缨争起来,我看他根本不是怪物,只是个愚不可及、不堪大用的废物!   白昕的脸色沉了下去。说话的那些人是他被编入军部前就在此工作的贵族子弟,平日里与白昕相处眼高于顶,明明什么都不会,却照样颐指气使地指挥白昕做这做那。白昕知道自己软弱,如果能做通常也并不拒绝,但此刻听到这番对话,一股无名的怒火却在他心里烧起来。   他与那位殿下自然是素昧平生,但这种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泼脏水的事,白昕再熟悉不过。   那些人并没有注意到白昕,仍在肆意说:   我看你说的对。你看,虫族入侵那天,不是出来个叫召木的吗?星网上一群人都喜欢他,很多人甚至说……   说什么?   说,比起那个有怪物之名的皇子殿下,愿意为守护帝国人民献身的召木才更有所谓的皇族风范。   我也看到了!你有看到吗,网上那帮人多夸张,都开始叫召木救世主了!   救世主?凭他?一个特招生!   ……什么?   献身?……谁?   一股嗡嗡巨响在白昕脑子里炸开,他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正当他愣怔时,他忽然听到一声颤巍巍的喊声:“喂、喂……喂!”   那是那群人中的一个,他正拿着终端在看什么。其余几人都被他吓一跳:“你疯了?”   “你们看,你们快看,”那人手在哆嗦,终端拿都拿不稳了:“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视频……”   那几个人纷纷露出困惑神色,凑到终端旁仔细看起来,出乎白昕意料,每一个看到终端的人,脸色也都一点点变白了。   但这已经没法吸引白昕一点点注意了,他心乱如麻,脑子几乎是空白的,连续拿了好几遍才把口袋里的终端拿出来,连字都输不下去——当他紧紧攥住拳,想给自己一点力量时,他再次听见了:   “那个召木。那个失踪的召木,”拿着终端的人说:“他、他居然……”   居然什么?!白昕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他几步上前夺过那群人中间里那台终端,迅速把屏幕点亮。   他的瞳孔猝然缩紧。   终端屏幕里,一段视频正在播放,下面闪过无数疯狂更新的实时评论。   而那视频画面,是白昕这辈子见过的最残酷的东西,比他第一次被霸凌更残酷,比他第一次直面虫族更残酷——   他看到一台白色的机甲迸裂开了。那是他亲手改装过的,每一个零件,白昕都细细抚摸过:   那是召木同学的机甲。   ……那是召木的机甲。   而碎裂机甲中,落下的人,却有一双金色的眼睛,阳光坠到里面,灿烂辉煌如鎏金。   这一刻,白昕想起方才,见到皇帝时看到的那双眼睛。他一瞬间,就知道为什么皇帝会让他过去了。   往后退。腰碰到什么,坚硬的桌角。手指脱力,终端滑了下去,他抬起手心,紧紧捂住了嘴唇。   在周围人惊愕又带着微妙畏惧的眼神里,白昕手心上滑,将整张脸掩住。   缓缓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三秒还是三分钟——有什么东西从指缝落下来。   南林林正在刷星网。   一周前她将视频给了夏恩,但不到三个小时,这段视频就被传上网络。最初出现在全星网流量最大的论坛,网络安全部门迅速封禁之后仍然源源不断地上传,三天之后帝国意识到不可能阻止视频的传播,不得不作出进一步的公关工作:   那就是承认视频的内容。   说,“召木和穆朝是同一个人”。   作为视频的拍摄者,南林林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她被关在军部整整三天才被放出来,一出来登上星网,便被上面关于这件事的热度给震惊了。   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一件事,无一例外,连虫族都不再能吸引他们丝毫注意力。   南林林不知道泄露者是怎么拿到这个视频、又是如何不断传播并且自己不露出任何痕迹的,但她知道这个人的目的已经实现了。现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不知道穆朝和召木的关系。   她叹了口气,点开Z论坛:这是全帝国最大的论坛,也是当初视频最初上传的地点。点进时事新闻板块,首页十几条信息,全部都是与那位“穆朝”有关的。   她随意看了几个标题,有几个是猜测穆朝的状态的,猜他死亡的人居多,这让南林林心里不住发沉,但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有几个是分析“召木”和穆朝的相同点的,里面还会有军校学生提供线索,一经出现就被无数条回复跟帖。还有在阴谋论的,说这一切都是皇室或者虫族的阴谋,南林林点都不想点开。   她看了一圈,果然找不到几条有用的信息。心里知道自己只是在做无用功,但南林林不知道除此之外,她还能为那位叫做穆朝、也叫做召木的少年做出点什么。   忽然有一条蹿到了首页前三,飞速上涨的浏览量吸引了南林林的注意。标题没有什么特别的,作者似乎是某个浸淫论坛多年的著名ID,她点开了链接。   第一行:   两个星期前,我曾这么评价:帝国不需要穆朝,只需要召木。   南林林顿了顿,接着往下看: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虫族死灰复燃,长期积累的隐患,皇室人数单薄。当我在听到那位皇子殿下——众所周知他来历非比寻常——的死讯时,我无比肯定一点,那就是帝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而也是同一天,我感受到了转机。突来的虫族入侵,代表全帝国最高战力的护卫队和军校居然只能勉强抵抗,对于全程密切关注的我来说,这是无比痛心的侮辱。但在这一时刻,我得知一位叫做召木的军校学生,经过粗略的估算,他斩杀了一千三百只以上的虫族,这个纪录在当今的帝国,只有陛下能够赢过。   有相同感受的人很多,多得超乎我的想象,我很意外如此多人关注到一个军校的学生,这也证明了我的预感是对的:一个实力高强、英勇无畏、还如此年轻的战士——一位战神,他多适合当救世主!   所以两周前,我写下了那句话。   但我没有想过,这句话中的两个名字,其实都是同一个人。穆朝,召木,我如此贬低与轻视的怪物,与我如此推崇与仰慕的战神,会是同一个人。   前一个星期,我说尽了所有能够诋毁穆朝的话,我说他来历不明,说他鬼鬼祟祟,说他心术不正,说他天资愚钝。   而后一个星期,我恍惚了三天,痛思了三天,在第七天,我写下这段话,我想对穆朝说一句抱歉。   我真的,十分对不起。   我,包括跟着我诋毁穆朝的人,之前根本不知道这号人物,更不可能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了,却凭借十八年前星网一小段模糊的视频,还有自己的揣测,来为他盖章。   多么愚蠢。多么无知。   但还来得及弥补。无论如何,召木,或者说穆朝,都必须回到帝国,回到我们的世界。   因为他会是帝国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秘密   光蓝色的波纹,昏暗,但足够让人看清的环境。   幽微的光芒下,走过去一个男人。   他有一头黑色的长发,步伐不慢,却很稳定,好像强行按耐着什么。   门被打开了。房间里更暗,将男人的面容切分出一块界限分明的光影,勾勒出无声的压迫感。   一股诡异的执拗埋在他眼睛最深处,被黑暗淹没。搭在门把上的手指清癯,只有指节被照亮,骨骼近乎透明,牵动着凸起的青色血管。   他将门合上。   视线的前方,房间的中心是一个圆台。周围是各式各样的仪器,发出恒定的噪音。被那些仪器围裹在一起,昏黄灯光下,圆台之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占据帝国各大新闻网站论坛头版长达一个月的人。   穆朝在上面。暗淡的光芒坠落在他鼻梁上,睫毛几乎是透明的。   男人走近,看着他,在这油画似的黄色灯光下,他有一种献祭式的美丽。体温检测超过三十九摄氏度,穆朝在发烧,他露出来的锁骨上一点醺红色,随着呼吸起伏,蔓延进半开的领口。   那红色太漂亮。没有人能从上面移开视线,所有看到这一刻的目击者,大概只会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伸出手去喊醒他,掐住他的咽喉,逼迫他喘息,让他笑,让他哭,让他落下眼泪,让他整张脸整具身体,都要流淌出那股鲜艳欲滴的烫红。   但男人没有,他伸出了手。他的目光很深,很沉,像一个潜藏无数年的黑洞,什么都有,但偏偏没有欲求。   只有虔诚。他用一种虔诚到纯粹的目光,那只手悬在穆朝摊开的手心之上,隔着一个微妙的距离,男人停顿了很久,才缓缓往下。即将要把那只手握入掌心的瞬间——   他被拖进了这昏黄灯光下!   一个呼吸,攻守易形,方才居高临下的现在被扼住咽喉,虚弱昏睡的牢牢占据了控制地位。眼睛里直视的,是一双金色的瞳孔,冷酷而没有一点情绪。刚刚还柔软瘫在一边的手指已经变成比刀尖更锋锐的武器,只消轻轻一划,男人的咽喉瞬间一凉!   但什么都没有流出来。没有血液,没有颤抖,没有抽搐。只有一双安静而沉默的暗色眼睛,用直勾勾的目光,凝视着那双缩成一线的金色瞳孔。   这不是人。穆朝迅速判断。他视线上抬,游走在男人脸上,寻找类似于机械核心的东西,还没有任何头绪时,他感到脊背一凉,瞬间起了一片战栗!   有只冰凉的手,隔着薄薄的衬衫,贴上他瘦削的肩胛骨。明明比冰块更刺骨,却在指尖经过的地方,皮肤宛如火灼,一片一片把他点燃。   高热带来的虚弱让穆朝的脸从眼睑到耳侧红成一片,但他掐死男人咽喉的手却很稳,没有一点动摇。只有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透白肌肤上的衬衫,暴露他的孤注一掷。   手底下被割开的喉咙已经开始复原,穆朝知道不能再拖了。   “目的,地点,身份。”他用双腿死死压住身下的不知名生物,标准的压迫姿势:“回答我!”   而男人一言不发。他的手仍然往上,抚摸的动作却与情.欲毫不相关,反而是一种温和的看护,好像是害怕穆朝摔下给他兜底一样。   男人在走神。   指腹下的触感湿润,无规律地起伏,温暖得不可思议,蓬勃,鲜活的生命力。他灼烫的呼吸打在自己颈侧,这热度让男人目眩神迷。   ……活着。   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流连忘返,恐怕这一刻哪怕死了,他也心甘情愿。   直到穆朝忍无可忍,空出一只手死死卡住男人的双手,男人才肯抬起头,穆朝与他对视。代替男人那摆设般的嘴唇的,是双暗色的眼睛。   好像黏腻的毒蛇,又好像狂热的教徒,用一种瘾君子注视针尖、沙漠旅人寻到绿洲的眼神,他这样看着穆朝:   “您还在发烧,”男人第一次开了口:“不能乱动的。”   穆朝眸光一沉。精神力凝聚成一点,直直逼向男人眉间——   手腕却被抓住!他悚然一惊,还未等反应过来时,肩膀已经被人抱住,然后像是对待什么珍稀瓷器一样,他被毫无抵抗能力地轻轻放在台上。   而刚才还被穆朝扼住生命的男人,此时半跪在穆朝双腿两侧,长发落下,遮掩所有光芒,留下穆朝金色的瞳孔,在这一小片男人制造的阴影里颤抖。   他的精神力被对方的精神力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生物的精神力,惊人的熟悉。就好像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穆朝的呼吸一滞:   “……17?”   他的语气,好像在询问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而男人只是低下头,在穆朝惊撼的视线里,他面容英俊,透着股机械式的冷白,眼睛原本该是无机质的,却透着股让人逃无可逃的疯狂,以及一点偏执而暴戾的迷恋。   长发晃动,光影也随之摇晃,流离在身下人标致的面庞上。   “主人,”面对穆朝无声震惊的视线,“17”只是垂下脸,用平静的声音,他说:   “好久不见。”   穆朝瞳孔紧缩。手腕被缚,他的精神力隐隐作痛。   “不对,”他说:“……你不是17。”   “这里是什么地方?”穆朝质询:“……战况怎么样?让我走!”   “17”垂眸看他,看见他眼尾一缕游鱼似的浅浅的绯红。他抱着穆朝的手愈发收紧,掌心下的躯体柔韧,滚烫,轻轻一摁就能摁下小小的漩涡。   太脆弱了。他想,这么脆弱的主人,差点死掉的主人。   死在他眼前的主人。   他见到过很多次了。   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俯下身,在穆朝耳边,他低声说:“抱歉,主人,您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警铃大作!穆朝的精神力猝然升起,比前一次仓促凝聚起来的更凝练、更锋锐!带着临死反抗的狠辣,凝聚成尖点毫不犹豫地朝“17”刺去。   而对方轻易接下那足够刺穿全帝国最坚硬金属的攻击,甚至很有闲暇,很温柔地搂住穆朝的肩膀,手指抬起,掩住身下人的额角。   穆朝听见他轻轻的声音:“不会很痛的。”   这是穆朝在意识的最后听到的话语。   皇宫最深处,机甲核心仓库。   这里保管着全帝国上千年来一点点积攒下来的最顶级核心,只有R9级别的核心有资格在这里陈列。哪怕是帝国皇室,也不过持有二十枚不到而已。   而最顶级的机甲,内部也还会有阶层划分。如之前顾流缨讨要的R9017,正是顶级中的顶级。按照通常情况根本不可能被赐予皇族之外的人。   白昕在保管库门口输入自己的军部编码。自从战争打响后,他就基本脱离了学业,全心全意在军部研究机甲。他身旁跟着一个人,正小心翼翼地觑视白昕的脸色。   这人是被分配给白昕的军士。不久前,那段震惊全星网的视频发布后,这位白昕准尉有三天没来报道。   三天之后,他再次在军部露面,可根本没人认出他——不是五官外貌的变化,而是气质、甚至灵魂的异变。   如果说以前是温顺的羔羊,如今便是在地狱中沉浮的恶鬼。军士小心地打量着白昕阴沉如一滩死水的侧脸,提醒说:“准尉,我们有三十分钟。”   白昕点点头。   与他诡异至极的改变相比,他一夜之间巨变的研究能力更引人注目。原本这位准尉对机甲便很有研究,而最近短短两周内,他改进了足足三款前线最常见的战用机甲,无论是损耗效率还是持久度,都有了惊人的提升。   也是因此,军士有机会跟着白昕看到这个所有机甲研究科心目中的圣地:皇室核心保管库。   他跟着白昕走进去。   此次他们过来,是白昕需要收集数据。机甲核心虽然是死物,但每个时间周期都会有一定的波动,有的核心上还会残留大量精神力,从而更加暴虐难驯。军士偷偷看着那些安静沉睡在重重屏障中的核心,难掩心中的激动。   这些都是珍品中的珍品,每一件都曾出现在历史著作里,轻描淡写的笔锋下是淋漓的鲜血。   但要说核心库中,最让人印象深刻,果然还是这一台。军士跟着白昕走到房间最深处。那里不同于其他地方,虽然也有重重屏障,却并非一个小巧的盒子,而是一副一人高的立方体,通体透明如水晶棺,上面结着一层又一层冰霜,霜花之下,只能隐约看清里面的模样:   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英俊的男人。   军士咽了咽口水。即使如此模糊看不分明,但仅仅是匆匆一瞥,也能窥见对方英俊到非人的五官和苍白安静的面容。   这是只有帝国上层才知道的秘密,帝国最顶级的机甲核心,世界上唯一一台人形机甲,有着与常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外貌,只有真正去触碰,才会从冰凉的体表意识到他并没有生命。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在帝国建国前,他就已经存在了。没有编号,没有称呼,所有知道的人,提起他时讳莫如深,或者说,“它”。   白昕的目光也被沉睡中的人形核心吸引,他没有波动的目光梭巡过透明棺的每一处,毫无感情,记录下上一个周期所有的波动,所有数据显示都是没有异常,但白昕却皱了皱眉,军士察觉到他的目光,问他有什么问题么,而白昕只是摇摇头。   “没事,”他简略地说:“和顾少校的会面是几点?”   “顾少校接到了前线的紧急通知,目前已前往第六星系,与您的会面被临时取消了。”   白昕握着数据板的手紧了紧,阴晴不定的目光,任以前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看到都会惊诧。   他深吸一口气,“啪”地合上数据板,转身就走,军士诧异于他突然变坏的心情,匆匆地跟了上去。   保管库厚重的层层大门在两人身后关上,谁都没有回头,也就没有人看见,在一重重大门之后,幽暗房间最深的地方,那水晶般的透明棺材下,一只冰白的指尖,宛如蝴蝶振翅一般,轻轻蜷了蜷。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幽灵   半年后。   第四星系与第五星系接驳处。   被敲门声吵醒时,顾留钧的头一阵一阵的疼。好像刚刚溺过水,无数气泡在耳膜外炸开,嗡嗡地不停歇。   他用手臂将自己撑起来,看见进门的是洛嘉:“到时间了?”   “还没有,”洛嘉·凯米尔现在是他的副官。自从与虫族开战,军校的学生全部被紧急征兵。洛嘉被分到他身边,军衔也是一天天往上升,“但有新的情报。”   顾留钧靠在身后坚硬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第四星系的情况比我们来之前预测的要好。”洛嘉翻着资料给他做分析。顾留钧静静听着,慢慢有了思绪。   半年前,穆朝坠落不久后,皇帝便发布了宣战公告。   虫族来势汹汹,第六星系瞬间成了主战场。然而比所有人预料中都要好的是,这一次虫族来袭似乎准备并不充分,帝国应付虽然不算容易,却也说不上捉襟见肘。   顾留钧是最先请缨去第六星系的那一批,所有人都说他是要振兴顾家,只有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他有一个,隐秘的心愿:   想见到他。   想救他。想夺回他。想与他……   与他道歉。   也是这个理由,顾留钧选择洛嘉作自己的副官。   他知道洛嘉是穆朝还是“召木”时的好友。不负他祖辈的威名,顾留钧前后在第六、第五星系立下不少战功,帝国上层对恢复顾家名誉的呼声愈发强烈,不少人以为顾留钧会回到安全的后方,但顾留钧没有。   在最新的调动机会中,他仍然选择了目前战况最激烈的地方:第四星系。   “虽然第四星系受多点袭击,但规模并不大,损伤都在可控范围内,”洛嘉看着资料,忽然皱起眉:“说是因为这个星系,有一个……幽灵?”   “幽灵?”   洛嘉点点头,他将资料摆在顾留钧面前:“一台不属于军方编制的机甲,神出鬼没,多次出现在战场上,但基本没有影像留存,这是唯一的一段。偶尔会插手士兵和虫族的战斗,却看不出明显的动机,基本行动路径是救人。这段影像就是709队某军士上报的,据他所说,他当时正是被这个幽灵从虫族嘴下救下来的。”   顾留钧猛的抬起头:“救人?”   洛嘉肯定这一点,扯扯唇角,此时他那股天生的风流又悄悄跑了出来:“说是幽灵出现过的战役一定是胜利,被他救下的人都喊他战神呢。”   玩笑般的语气,顾留钧却被话语中的称谓给刺痛。资料上只有一段模糊的影像,他低着头,死死看着视频里一道黑色的影子。那是一台黑色的机甲,速度极快,几乎是眨眼的瞬间,里边的虫族便□□脆利落地割去了头颅,随后毫不停留,直接转身离开,镜头不过一晃,那道黑影便消失了。   顾留钧皱着眉,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虽说第四星系被袭击不久,一般民众有可能还没来得及撤离,但这样的机甲操纵能力不可能出现在一般民众身上。他思索许久,仍然没有头绪,只好问:“有监测到虫族的驻地或者移动堡垒吗?”   洛嘉点点头,递过一份新的资料。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习惯:到达新的战线,必然会询问虫族在这条战线的所有落脚点,随后借歼灭的名义进去搜寻。   他们仍抱持着千万分之一的侥幸与希望。   这希望给他们最后能活下去的勇气。   顾留钧垂首认真看了许久,刚刚放下,刺耳的警报声响了起来。两人同时沉下面色,对视一眼。   “走吧。”   这一次突来的交锋比预料中更艰难。不知道是否因为第四星系难以推进,虫族的行径愈发疯狂,顾留钧坐在机甲里,艰难地擦了擦自己额角上的汗,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伤兵后退,一边低声对指挥频道施令。   等他意识到洛嘉很久没有报告情况时,已经足足十五分钟过去。   顾留钧抓着扶手的骨节泛白,接通洛嘉的通讯频道:“凯米尔少校?少校?洛嘉!”   他厉声喝道:“回话!你和所带队伍的情况?……洛嘉!”   频道那边只有滋滋的电流声,顾留钧心里发沉。他虽然并不擅长与洛嘉这种性格交往,但两人却守护着共同的秘密,珍视着同样的人——在那个人不在的时候,这是一种隐秘的支撑。顾留钧深吸一口气,最后做下布置准备直接前往洛嘉所在地点时,频道那边的电流声忽然变大了!   顾留钧心中一喜,他再次出声询问,几秒后,他终于听见洛嘉的声音——大吼声:“顾留钧!”   他当场被镇住,满眼都是不可置信,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听见频道那头的大喊:“坐标给你发了过去,你快过来!”   “你疯了么?”顾留钧双眼发紧:“这边的战况也——”   “幽灵!”   洛嘉喊道:“那个幽灵出现了!”   顾留钧在喉咙的质问声卡住了,好像被按了停止键。半晌,他缓缓按下通讯按键:“我知道了。”   他声音很冷静:“我马上过去。拖住他,洛嘉。”   频道那头传来浅浅的呼吸声。顾留钧闭了闭眼睛,用了一点力气,才将操纵柄握紧。   洛嘉正在与一台黑色机甲对峙。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今天他负责的区域是平民没有被完全疏散的区域,洛嘉不得不在保护平民的前提下与虫族战斗,难免有点分身乏术。渐渐精神力损耗达到了危险线,在一个晃神中,他操纵的机甲肩膀被虫族狠狠砍断——这还不是最糟的。   最糟糕的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就在自己和那只虫族之间。洛嘉甚至能看见那只虫族的眼睛缓缓往她身上转。   糟透了。洛嘉咬着牙,白昕这个混蛋,为了最快的连接速率,机甲与驾驶者的神经有一部分会连接在一起,这也就意味着洛嘉此刻的左臂也泛着刺骨的疼痛。在驾驶舱能源不足的警报声中,洛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虫子靠近那个女孩——   一道黑影出现。像夜空中突来的熊熊燃烧的流星。   那是一台与视频中如出一辙的机甲,从上至下,直直将那只虫子从头到尾劈成两半!洛嘉怔怔看着这一幕,那只虫子黑色的血液溅到自己的机甲上,而女孩却毫发无损,被稳稳揽在黑色机甲怀间。   洛嘉看到黑色机甲的眼睛转到自己身上。刹那间他的后背渗出些许冷汗。   这绝对不会是什么一般民众扮演的好心人或者英雄游戏,他想,单单是这一个动作,这一个透过机甲的冰冷的眼神,洛嘉就知道,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危险人物。   比白昕更危险。比顾留钧更危险。比他那个疯癫癫的弟弟更危险。   比穆渊行更危险。   洛嘉为自己的念头吓到。他强忍住往后的冲动,尝试着打开外放,与那个“幽灵”交流,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洛嘉,只是单手揽着女孩,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斩断所有靠近的虫族,他身周全是那些污黑的腐蚀性虫血,那女孩却一点都没被碰染到。   洛嘉抿着嘴唇,他紧紧盯视着黑色机甲的举动,目光侧瞥向屏幕中顾留钧的坐标,一公里,八百米,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一架纯白的机甲从天而降,稳稳落在洛嘉断了半边手臂的机甲面前,横在身前的光剑上全是破损,估计也是经历了一番狠战。顾留钧沉稳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过来:“怎么回事?”   洛嘉解释几句的空隙,那台黑色机甲已经把周边所有虫族料理完。   他似乎真的对洛嘉和顾留钧毫无兴趣,只抱着那女孩,转身便想离开。   洛嘉能感到频道那边顾留钧已经有些愤怒了,沉重的呼吸声传了过来,旋即他听到顾留钧说:“请阁下留步,您手上是我帝国的人民,无论阁下身份,都请将她交予我们。”   那黑色机甲恍若未闻,顾留钧的语气一次比一次沉重,在第三次警告都没有得到回应时,顾留钧猛地抬起手臂,五指张开,掌心迸裂出灼眼的光芒——   熄灭了。   甚至没有人看清,哪怕是精英如顾留钧和洛嘉都没看清。只有在那光芒黯淡下去之后,他才悚然一惊:   被摁灭了。没有任何高明之处,单纯的精神力的碾压,无声无息的,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好像只是伸手一样简单,这台黑色的机甲,这个幽灵,轻而易举地摁灭了顾留钧的掌心炮。   ……这是人做得出来的事吗?   洛嘉纵使之前有万千猜测,这一刻也不得不化为零。然而他没有思考的空间,那道黑影鬼魅般滑近,他甚至还抱着那个女孩,一只手松松地举着光剑,然后轻轻一划——   一股巨力将洛嘉推开。等他视野重新恢复清晰时,看到的是两个激战的身影。不,说是激战未免有失偏颇,只有顾留钧的白色机甲在激战而已,那台幽灵好像跳一支探戈一样轻松,明明看起来剑都没拿稳,却在每一次挥动后,都在白色机甲上留下重重的裂痕!   不可能,洛嘉脸色泛白,资料上从没有说过幽灵会袭击人……一声巨响传来,白色机甲被狠狠掼到地上!而幽灵跳了起来,他像是闪电落下一样,而那剑芒则是电光,直直刺进白色机甲的头颅,角度、力度都狠辣无比,冷酷得让人胆寒心惊。   千钧一发,顾留钧避开了,地面上一道深至三米的裂痕。洛嘉不由得头皮发麻,他看着白色机甲勉强用光剑格挡开对方的攻击,然后很愚蠢的——非常愚蠢的,顾留钧居然再次张开手心,想要再一发掌心炮!   洛嘉心中焦灼,虽然距离很近,掌心炮威力惊人,但明明就会被精神力给熄灭……但没有如洛嘉预料,掌心炮这一次没有熄灭,相反,那光芒越来越来亮,默契地避开女孩的位置,对着黑色机甲的右胸,亮得宛如太阳。   不是掌心炮。   极亮的光芒中,掌心塌缩,露出内里的轨道,洛嘉瞪大了眼睛:那是轨道弹!这种距离的轨道弹,这样的强度,这样的威力……与自杀有什么区别!他的嘴唇抖了抖,连忙摁下通讯频道:“上校!”   然而并没有出现如同洛嘉预料的事。确实有弹药射出,黑色的圆球,顺利靠近幽灵的身体,二十厘米,十厘米,五厘米……   能行。能行!   成功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洛嘉已经站了起来,握紧操纵柄,准备去支援——   没有爆炸。   他呆立原地。   什么都没发生。只有那台黑色的机甲,轻轻握住了那颗圆球,用他那暴烈的精神力轻柔地裹住那颗球,旋即以人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幽灵轻轻往后退,在两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他拉开了距离,同时手臂施力——   他将那颗轨道弹狠狠掼在顾留钧脸上。   惊天的爆炸声。洛嘉脸色惨白,他知道白昕改造过的轨道弹的威力如何,更明白想要握住那颗弹药再扔回去是多么不可能的事。但不可能在他面前实现了。   坍缩,迸陷,缩小到极致再爆发!风被撕裂,空气都静止的一秒中,顾留钧身下的白色机甲半个脑袋都化为齑粉。   他整台机甲往后倒去,发出轰隆巨响,扬起漫天尘埃。   在洛嘉的嘶吼和风沙卷起的呼啸声中,黑色机甲抱着女孩,隐没在茫茫的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线索   当洛嘉确认幽灵彻底离开之后,整个人连滚带爬掀开顾留钧的驾驶舱时,皇室来了命令,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帝都星。   收到指示时,洛嘉才刚刚撬开舱门,看见里面的顾留钧紧紧闭着眼睛,显然昏过去了。他不得不叫了好几个人,硬生生把他抬进星系穿梭舰。   回帝都星的路程有三天,顾留钧在最后一天才醒来,整个人神思恍惚。洛嘉难免有些忧虑,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他们一下悬浮艇就被接进皇宫,此时正是下午,日光灼烂靡靡,泼洒在每一个角落。然而哪怕再绚烂,都改变不了现在又到冬天的事实。   又一个,没有那个人的冬天。   顾留钧就是踏着这冬日里的寒意走进议事厅的,门打开,他先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   长发,高挑,瘦削。只看得见半张侧脸,却让顾留钧的目光忍不住停滞了一秒钟。   顾留钧从小在宫里长大,见过的好容貌的人数不胜数,他弟弟顾流缨就是一个例子,而穆家父子也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长相。   但眼前这个人,与顾留钧之前见到过的人都不一样。不是说五官多么精致,而是透着一股很冰冷的疏离,好像瞳孔和嘴唇都不是血肉,而是由冰塑成的人造制品。   那人听到声响,头都不侧一下,顾留钧看到他睫毛下凉薄的暗蓝色瞳孔,还有耳垂上一点极精致的光芒。   那是个耳坠。隐隐约约……似乎有些眼熟。   顾留钧眯起眼,听见那个陌生人说:“我知道他在哪。”   议事厅里寂静无声,顾留钧也没敢动,半晌后坐在长桌末端的穆渊行终于开口:“进来吧。”   他跟洛嘉走了进去。穆渊行旁边的林知先开了口,他简要说了叫顾留钧和洛嘉来的原因。   “有线索指,殿下目前正在第四星系。你现在驻守第四星系,陛下要将搜集殿下信息的重任交给你。”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下顾留钧的心脏。他猛地抬起眼睛:“……什、”   他迅速收了声,一双恍惚的眼睛楞楞地盯着林知,再缓缓看到一旁的皇帝。皇帝只是沉默着,没有任何要反驳的迹象。   顾留钧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抽气声,然后鬼使神差的,他望向那陌生男人,却发现对方也回视自己,那么冷淡的视线,在落到顾留钧身上时,温度还要低上些许。   顾留钧下意识皱起眉。他防御性地避开男人的视线,低下头,用尽全力将指尖掐进掌心,才能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半年了。   整整半年,整个皇室都在秘密搜寻穆朝的下落。保密起见,寻找穆朝并不能大张旗鼓,连顾留钧都不被允许参与。   他心知肚明这多半是因为他的弟弟:现在还被囚禁在帝都星,只能用自己的变异精神力做些后勤治疗工作的顾流缨。   这小心翼翼害怕任何人发现的半年,顾留钧不是没有绝望过。但一旦他想起穆朝那双金色的眼睛……帝国祭那天晚上的那双眼睛,那双看着自己,从滚烫到冰凉,从欣喜到麻木,一点点燃烧成灰烬的眼睛。   他就没办法停下脚步。   而现在,终于。终于——   顾留钧闭上眼。再睁开时,他的目光灼灼如火:“遵命。”   得到这样掷地有声的回答,穆渊行却一言不发,反而是看向那个陌生男人。顾留钧此时才发现白昕也在。他站在那个男人身后,肩章上三颗星星灼伤顾留钧的眼睛。   ……短短半年而已,这个曾经在军校里饱受欺凌的人已经爬到和自己同等的位置。   穆渊行看着男人:“我要更具体的地点。”   男人颔首。他连面对皇帝时都没有半点表情:“第四星系374和375星之间的交界处,他在那里。”   谁?没有参与之前对谈的顾留钧一头雾水,但却敏锐地捕捉到两人谈话的信息:一个地点。   在刚刚说穆朝在第四星系后,这个男人说出的一个地点。   他瞬间就明白什么,猛地扭过头去死死盯着那个人,突来的召回,无头无尾的线索,一切都一切,都指明唯一的答案!   是这个人。这个陌生男人,他知道——   知道穆朝在哪里。知道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   “凭此还不足够,”穆渊行说:“你必须给我更多的证据。”   “我不需要给你证据。如果我愿意,帝国所有的机甲都会在下一刻变成废铁,你们拦不住我,我一个人去寻主……去寻他,也没有什么分别。”   长桌末端的气压收紧,没人敢说话。   半晌,顾留钧听见穆渊行阴沉的声音:“你在威胁我吗?”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   议事厅的门在身后关上。顾留钧听到身旁的洛嘉吐出一口气。   “那个人是什么东西?”洛嘉难以置信地说:“怎么敢这么对陛下说话?”   顾留钧走神,摇摇头。他自己也疑惑这个问题,在皇宫这么多年,顾留钧从来没见过这号人物。也从没见过任何人,在对穆渊行那么说话之后,还能得到皇帝的许可。   更何况。   他知道穆朝在哪。知道这连皇帝都找不到任何线索的事。   “陛下也是,怎么会突然有殿下的线索?”洛嘉的神色难免有些质疑。   “……陛下的决定不会出错。”   洛嘉咕哝了一声,忽然他眼睛亮了:视野范围内出现一个神色冷淡的年轻人,不是白昕还能是谁?   “白昕!”他提高音调:“你来做什么?跟你一起的那个人——什么来头?”   白昕被这喝声止住。他扭头望过来,语气冰冷冷的:“这是保密事宜。”   洛嘉“嘶”了一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白昕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但他也没说什么。   毕竟,谁说只有白昕变了呢?   只不过他变得最明显而已。   “告诉我们嘛,”洛嘉狡黠地说:“我们可是要一起去第四星系。之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原谅我不行吗?”   白昕瞥他一眼。僵持片刻,他还是无奈地闭了闭眼睛:“机甲核心。”   “什么?”洛嘉没听清。   “皇家私库里,唯一一台没有编号也没有名称的机甲。”白昕淡淡说:“这样还听不懂吗?”   在场的人都在军部任要职,全部都听说过那个讳莫如深却流传许久的秘密,那个没有人敢提起的人形核心。洛嘉的脸色变了,原本轻佻的眼神也变得捉摸不定。   喂喂,开什么玩笑?上千年都没苏醒过的机甲,怎么会突然醒过来?   ——又怎么会,知道那个穆朝在哪里?   白昕看出来他们有很多疑惑,但他自己又何尝知道更多?不过是占了第一个发现那个人形核心波动的便宜,才借光能参与这次搜寻活动而已。   看着另两人紧皱的眉,他叹了口气,心知他们毕竟马上要去找殿下,还是不得不多给了一点暗示。   “现在他有名字了,他说他叫做17。”   “17?”洛嘉挑起单边眉,白昕点点头,无比肯定:“17。”   顾留钧和洛嘉同时陷入沉默。   门开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是林知出来,身前跟着那个陌生男人。   或者说,陌生的,称呼自己为17的人形机甲。   林知将人送走后又转身回了议事厅,而那人笔直朝顾留钧三人走来,正要无声路过他们时,顾留钧开了口:   “阁下为什么知道穆朝殿下?”   脚步声停下了。17缓缓扭过头,看着顾留钧。他的瞳孔仿佛泛着无机质的冷泽:   “我知道他所有事情。”   “……您说什么?”   17不说话,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他看着顾留钧的眼神很直白,混合着厌恶和不屑,然而最深处,最深的地方,还有一点……   艳羡?   顾留钧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沉下脸,让洛嘉先走,洛嘉担心地看着他,又警惕地看看那个17,最后还是走了。出乎意料,17也让白昕离开。方才还热闹的走廊,现在只剩下两个人。   顾留钧看着他,眼神审视:“不知道阁下为何知道殿下在何处,但您知道,如果胆敢欺骗陛下,无论任何身份都是死罪。我是与殿下一同长大的人,很了解他。如果您能告诉我更多信息,我或许能猜出更多线索……”   17打断他。冰一样的视线,冰一样的声音:“你了解他?”   那声音讽刺得像是一声嘲笑。顾留钧原本隐约的恼火变成十分。他也冷声下来,道:“至少要比您了解。”   17沉默了。正当顾留钧以为对方无话可说时,17开口了。   你第一次讨厌他,是你十四岁的时候。顾流缨过来告诉你他偷了你送给顾流缨的生日礼物,你原本不信,却真的从他房间翻出来,看着他惊恐哭泣的脸,你心烦意乱,乱糟糟的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你第一次责骂他,是你十六岁的时候。那时你觉得他针对顾流缨一天比一天严重,那一天,你看到他们站在塔楼上,你以为他要把顾流缨推下去,所以对他说,离自己和阿流远一点,你讨厌他,你恨他,你忍受不了他。   你第一次对他动手,是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顾流缨喝了那杯你以为是他送过去的酒高烧不起,你半夜撞开他的房门,在他从困倦变得害怕的眼神里攥紧手,将他狠狠甩在地上。   那次他后背青了半个月,床都没办法下,你却庆幸半个月他都不能来找你,来找顾流缨。   “这些你都知道,我也知道。”   他看着顾留钧惨白的脸,说:“但我还知道你不知道的。”   那份生日礼物他确实很喜欢,很想要,但却碰都没有碰,最后顾流缨看他不拿走,只好叫人放在他房间。那次塔楼是顾流缨约他,说你会在塔楼等他,他那么期待地上去,看到你微笑的弟弟。那杯酒。   那杯酒,你觉得会是谁送的呢?   没有人送的。是顾流缨自己给自己准备,再自己喝下去。因为顾流缨知道,他会在你二十岁的时候和你告白。他准备了一个生日礼物,一大堆烟花,一套新的军礼服,他亲自缝了纽扣上去,还有一封亲笔写的信。里面第一行,是喜欢你。   他就是,这么喜欢你。他对你笑,对你哭,你高兴的时候他跟着高兴,你难过的时候他连自己都忘记。   那你呢。   ——那你呢?   “现在,”他声音很轻,像一尾夺命的羽毛:“你还觉得你比我更了解穆朝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寻找   顾留钧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军部。   洛嘉已经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等他了,两只腿翘起来叠在一起,后背往后靠,手里拿着几份资料看。见他进来,洛嘉抬起头:“你弟弟找你。”   顾留钧没说话。这反常的举动让洛嘉顿时坐直了。自从战争打响,他们回到帝都的机会少之又少,但每次回来,顾留钧第一件事必定是要去见他那个宝贝弟弟的。   这次是被紧急召回,得先去皇宫也就算了,怎么事情都结束了,这人还不马上去见顾家那个出了名的小美人?洛嘉挑起单边眉,稍微一转就想到了:   “那个17对你说了什么?”   顾留钧被“17”这两个字眼惊醒。他从那恍惚的状态里抽离出来,深吸一口气,抽出终端打开:果不其然,他回到帝都短短两个小时,顾流缨已经发了十几条通讯申请过来。   他不由得感到头痛。与洛嘉以为的不同,顾留钧每次回来最先去见顾流缨,并不是什么兄弟情深、爱若珍宝,而只是因为——   因为顾流缨是个疯子。   如果说,以前只有穆朝知道这一点,那么现在,顾留钧也发自内心、极其深刻地认识到了。   他的弟弟。   是个疯狂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自己心爱之物的神经病。疯狂到明知顾留钧现在知晓他以前一切作为,还是能这样若无其事纠缠他,只为让顾留钧将他带出首都,把他带去前线。   让他有机会,能够亲自去寻找穆朝的踪影。   顾留钧想,自己以前到底是有多盲目,多混蛋?混蛋到顾流缨现在肆无忌惮,以为只要他落几滴泪,就能像以前一样无往不利,所有人都为他的心愿让路。   “说起来,你弟弟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这么久都被关在军部最底层?”洛嘉问:“按理来说,像他这种变异精神力,早就被供起来了,怎么现在跟坐牢似的?”   洛嘉当然听说过顾流缨。   这位容貌姣好、性情温和的顾家幺子在整个贵族圈都很出名,虽说去年隐约传出了Z0003相关的丑闻,但毕竟没有公开承认,不少人不相信不说,哪怕信了的人也觉得无伤大雅。   毕竟那可是顾流缨。被无数人追逐的天才,只是洛嘉知道的,想跟顾流缨说上话的贵族子弟,那都得以百计数了。   顾留钧的神色阴晴不定,他伸手摁灭又一个新来的通讯申请,目光的边缘,他看见洛嘉一副无谓的神色,说:“你想知道?”   洛嘉耸耸肩。   “那年Z0003,他原本,是想给殿下注射的。”   “……什么?”   还没有结束。顾留钧声音冷得像冰:“还有那一次,第四星系301星,夏恩谎称殿下在自爆中死亡的那次。”   洛嘉对这件事有印象。当然,如果说帝国祭的Z0003事件只是军部里的秘密,那么这间接导致穆朝死亡的301事件,在军校的视频流进星网之后,稍微消息灵通点的人都知道了。   没有任何线索的自爆,几乎百分百证实死亡的精神反应,不知所踪的皇子。这些劲爆标题吸引走所有人的注意力,但很少人知道,这一场闹剧中,曾有过顾家兄弟的身影。   “他也在,”顾留钧说:“没有线索,没有证据。但我知道……”   我知道。   “他一定做了什么。是他派遣了那架自爆的机甲。”   洛嘉的眼神已经不能用惊愕来形容了。那两只松松瘫着的腿也再也轻松不了,只能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顾留钧扫他一眼。洛嘉眉心紧皱:“……陛下知道吗?”   顾留钧沉默了。许久,他点点头。   洛嘉再次瘫坐在椅子上。这一次他是摔下去的:“……居然只是□□,看来你弟弟的精神力相当有价值。”   顾留钧脸色阴沉。他吸了口气,朝洛嘉伸手:“17的资料。”   洛嘉翻了个白眼,将手中那几份资料中抽出一份递给顾留钧。草草翻过,顾留钧记下其中稍微有用的信息,脸色更沉了:“……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   不可思议。顾留钧再次翻了几遍,确认没有任何自己遗漏的部分。   17是三天前苏醒的。当他醒来的那一刻,整个核心库的机甲都在暴动,白昕发觉异常匆匆赶去,却只见到男人面无表情地从水晶棺中坐起来,看人的眼神足够让人心里发寒。   他一开口,便是询问:   “主人……呢?”   没有人知道主人是谁。那个“17”显然也发现这一点。于是他换了说法,这一次整个皇宫都为他的只言片语震惊。   他说:“我知道穆朝在哪。”   而整件事中最诡异的部分出现了:他们多疑暴虐的皇帝非但没有任何惩戒,反而相信了17的说辞,将顾留钧从第四星系召回来,甚至现在还同意17还有跟着他的白昕一同前往!   顾留钧头痛无比。   他狠狠将资料摔在桌上,虚脱一样坐在椅子里。这位半年里立下无数显赫战功的顾家继承人现在宛如一只溺水的困兽,明明眼前似有希望,却只觉得万般事不如意,万般事都苦恼。   ……大概。   大概是因为那个该死的17说的话。那样他一句都反驳不了的诘问。顾留钧双手握紧,阴晴不定地看着终端。又一个新的通讯邀请过来,这一次顾留钧接通了。   那一头的人似乎有点讶异。顾流缨坐在讯号的另一头,微微勾出一个微笑,好像不是他本人打了这么多个通讯似的:“哥哥。”   顾留钧生硬地点点头。他很久不叫他“阿流”了。   他的阿流,心中的那个弟弟,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用一副假面活十几年,要用痛苦来占有别人的疯子。   顾留钧第无数次怀疑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为何他如此珍视的却是背叛他的毒蛇,他弃如敝履的才是真正的宝物。   “听说你回来了,”看上去如此无害的毒蛇微笑着:“现在不是例行回帝都星报告的时间吧?出什么事了?”   “无可奉告。”   对顾留钧这样的态度,顾流缨眼中掠过去一丝受伤。这瞬间他的脸是如此脆弱,易碎得让全世界的人都不舍得伤害他。可顾留钧的眼神始终是冷的,他半句话都不想多说,立刻就想将通讯挂断——   “是找到了么?”顾流缨话尾微微上扬:“殿下在第四星系。”   “对吧?”   顾留钧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通讯挂断。满背都是冷汗,在将近凝固的空气中,顾流缨语末的笑意萦绕不散。   “……我们走。”呆立半晌,顾留钧一把取过挂在一边的军服外套,拉着不明所以的洛嘉,直接登上去第四星系的穿梭舰。   再次回到第四星系,从离开到回归,总共加起来不到一个星期,六天都是在穿梭舰上。   穿梭舰常常要跨越虫洞,为了速度又牺牲了舒适度,整日都在颠簸,顾留钧原本就没能完全恢复的身体难免感到不适。但他却全部忽略了那些痛苦,满心满意只有要快,再快一点,在所有人之前,先找到穆朝——   至于为什么要抢在任何人以前,顾留钧不敢深想,只有潜藏于底的心跳,砰砰地说:   要先找到他,先见到他,保护好他,把他……   把他藏起来。   掌心生疼,顾留钧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到指尖深深陷进去,甲缝里都是血迹。   穿梭舰徐徐降落下去,还没有完全停稳,顾留钧便启动机甲首先冲了出去。隐约中洛嘉在身后大喊,顾留钧全部无视了过去,很快机甲屏幕上出现洛嘉的通讯信号,顾留钧也直接摁掉。   最后大概是洛嘉忍无可忍,给他发信息:现在什么都没搜查出来,你在战场上跑是送死吗?!   我不怕死。   好像预知了顾留钧的心声,又是一条信息:况且早就说了,要避免打草惊蛇,你这样冲过去,难道殿下注意不到吗!   这句话终于堪堪让顾留钧停下来。他犹豫片刻,还是缓缓降低了机甲的速度,也没有直接冲去304和305星,只是在距离两个行星最近的306星降落。   这三颗星坐落在第四星系的边缘,又因为没有什么资源加之气候恶劣,并不被战线波及。当顾留钧降落下去,走出机甲的瞬间,他被冷得手都颤了颤。   306星,资料上显示极其寒冷,虽然帝国人经历过上千年的基因筛选,能够经受极低的温度,但这里的温度也已经濒临人体能承受的极限。顾留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急躁,急躁到刚刚抵达就要马上来找。   他只是,不这么做,便觉得心里在烧。那团火已经烧了很久、很久,从穆朝离开那时开始,就在不停、不停地燃烧。   而现在,这团火终于能够期盼到一滴雨水,他终于能不再被烫得心扉绞碎,他如何能不急躁。   这里的大气层很薄,天空群星便格外明亮。顾留钧便唤出机甲附在体表,薄薄一层,刚好能保温。环顾四周,顾留钧才发现自己居然落在了这座星球的一座山峰上。   他提前了解过306星的资料,稍微看看位置,就知道这是这颗星上最高的山峰。顾留钧一边往上攀爬,一边在猎猎寒风里抬起头——   他英俊的眉眼倒映出漫天星色,视线的边缘,是一个模糊的、黑色的影子。   顾留钧的心停跳了一瞬。   那个影子回过了头。   像一颗坠落的星辰。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重逢   交锋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顾留钧只来得及启动机甲,连光剑都没来得及拔,毫厘的瞬间,他只能硬生生抬起手臂,支挡下幽灵从天而降的剑锋。   手臂瞬间被振得发麻,顾留钧紧紧握住操纵柄,另一只手在面盘上迅速飞舞。上一次见面毕竟是快耗尽能源的状态,这一次无论是精神力还是机甲能源都还是充足,顾留钧有自信,无论是抵挡,还是对抗,他都有不小的把握,至少能及时离开……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与上次不同,幽灵怀中并没有那个小小的女孩。那本就被洛嘉质疑是否是人类能达成的速度变得更快、更快,顾留钧几乎是看都看不见,就能感到光剑挥动间的热浪直逼眉间,他悚然一惊,再次拿光剑去挡,不过一次交手,极短的时间,剑刃上毅然一道深深的豁口!   顾留钧咽了咽口水。   来不及思考。左边?右边?不,是上方的攻击!这是走神半秒就会惨败的战斗,顾留钧满打满算,已经驰骋疆场三年左右了,尤其最近半年,日日浸淫在与虫族的搏杀中,但没有任何时候,任何一个人,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这样命悬一线,冰锐尖峰直直抵向喉间的感觉!   伸出手,无论是轨道弹还是掌心炮都被拦截,重火力时间太长,在对方变态的反应神经下相当于一个活靶子。情急之下,顾留钧居然只能召出防护盾,生生扛下对方的攻击。   然而幽灵似乎对冷兵器情有独钟。对着防护盾,他并没有扛出炮火,反而抽出一把小小的短刀。这样的短刀在机甲间的战斗并不有利,通常是能源耗尽时走投无路的手段。而幽灵现在的状态和走投无路大概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顾留钧执着盾,谨慎地看着幽灵,思索短刀一般如何出手——   眉间一凉。顾留钧心中也一凉:   快!太快了!肉眼看不清的速度,余光中只有一点冷冷的铁光,贴着机甲的双眼狠狠划过去,一瞬间半颗头颅都被削掉,露出其间密密麻麻的线缆!几乎是本能反应,顾留钧抬起盾死死挡下对方一击,然而幽灵极其自然、极其优美地脱刀,换手,再次朝盾牌上沿刺来。   视野已经丢了一半,再丢一半无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顾留钧情急之中拿盾牌死死抵住,手心里传来的触感让他心里暗暗叫糟,果不其然,下一刻光芒碎片星星点点,他的盾牌碎成无数碎片。但这不是可惜的时间,顾留钧只能继续抽出光剑,即使心知肚明这样下去必然是输,但却不得不这么做。   两柄细长光剑对峙,割裂出无数纤小的碎块,倒映出幽灵的黑色机甲。在无数个幽灵中,白色机甲渐渐左支右绌,一柄长剑被对方挑碎,又不得不换上另一柄,直到最后一把备用光剑都被硬生生挑飞,顾留钧身下的白色机甲,四肢已经全部伤痕累累,系统明显过载——   他已经动不了了。   纯白色的机甲,被削去半边脑袋,四肢都像泥巴一样垂在身侧,单膝跪下,头颅低垂,不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顾留钧坐在整个机甲唯一完好的驾驶舱里喘着粗气。他死死盯着屏幕里持着剑无动于衷的黑色机甲,看对方没有想赶尽杀绝的意思,难免扯出一抹苦笑。   该说什么?该庆幸洛嘉给的情报靠谱,这个幽灵果然不会杀人吗?   仅有的半边屏幕里,黑色机甲站在他前面,冷静得好像不是和他战斗一番,只是站着微微抬头,看看这满天星辰而已。顾留钧忍着痛起身,脑袋还嗡嗡作响时,他看见那黑色机甲微微扭过去,似乎是转身要走的样子。   他心中一凛。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大喊:“等等!”   那黑色机甲停顿一秒,然后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前走去。顾留钧心中无比焦急,他像是完全没认清现在情形一般,毫不犹豫地打开驾驶舱舱门,从机甲里跳了出去,追赶那台黑色机甲:“等等!我有情报要告诉你!”   黑色机甲一顿。没有转身,它维持着背对顾留钧的姿势,一动不动。   顾留钧额角滑下冷汗。面对机甲,人类像是蝼蚁。   哪来什么情报?脑子里迅速转着,混乱的思路越来越明晰:   第四星系,幽灵,305和306星的交界,救人,多次出现。   ——幽灵,说不定会知道殿下的下落。   顾留钧深吸一口气。在寒风中,他朝着幽灵大喊:“阁下,我是直属帝国皇室的特殊部队,顾留钧上校!听闻阁下常常出现在第四星系,并会出手帮助帝国人民,或许——”   他顿了顿,再次喊:“阁下是想帮助帝国赢得这场战争吗!”   黑色机甲不动。正当顾留钧怀疑对方是不是没听清时,机甲里传出一道沙哑机械的声音,明显是被电流扭曲过的:“不。”   “……那阁下为什么要救人?”   “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顾留钧紧紧皱起眉。他咬了咬牙,孤注一掷地喊:“如果,我是说如果,阁下是不希望看到牺牲的话,和我帝国军合作,必定能减少伤亡!”   “只要阁下愿意告诉我附近几颗星球的情报,我能将近期的战线布局图和平民撤退安排告知阁下!您一定清楚,知道了这些,能够救到更多的人!”   沉默。   久久的沉默。   风很冷。现在大概是这颗星球的深夜,温度低到人体快接受不了的地步,顾留钧感到自己睫毛上迅速结了一层霜雪。   牙齿在打颤,手臂也发抖,发丝间好像掺了碎冰一样冷。顾留钧嘴唇惨白,努力想放出一点精神力御寒,可战斗中的过度消耗让他一点力气都没有,最后竟只能半跪下来,手指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紧紧捂着裸露在外的脖颈,和不断呼出寒气的嘴唇。   “……阁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只要……只要您能告诉我一件事,一件事就可以……”   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过一个人。金眼睛,白色的脸,黑色的发,长长的睫毛,安静的时候会垂下去,映一片煽情的阴影,说话的时候会笑起来,弯弯的让人想摸一摸。   告诉我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如果没有,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要叫召木,为什么在军校时看着我、却不告诉我?   是我让他失望了吗?所以他才不愿意见我。可是、可是,如果可以,如果你见到他,请告诉他,告诉他我变了,我知道那些他说不出口的事了,我不会再放弃他,我不会再不相信他,我会好好对他,会把全世界捧到他面前——   只要他肯回来。   所以,如果你见过他,请告诉我。   簌簌的风声中,是什么东西开启的声音。舱门缓缓上抬的声音,风倒灌进密闭空间的声音,轻巧落地的声音,几乎听不清脚步的声音——   一双靴子出现眼前。视野里,黑色的鞋尖,束紧的绑带,军用的款式,踏在薄薄的雪层里,色彩浓烈得要命。往上看,野战军装款式的裤腿,并不是收紧的设计,却依然能看出其下纤细肢体,从脚踝到跟腱,都好像能一手握上去的宽度。   顾留钧艰难地眨了眨眼,他正想笑一笑时,听到一道声音。   一道……一道在他午夜梦回时,才听得见的声音:   “你想知道什么?”   风声这么大。声音这么轻。随随便便,就能忽略过去的音量,这一刻在顾留钧心中,如雷贯耳。   好像不敢看一样,他缓缓地、缓缓地把头抬起来,对上。   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冷得像雪,亮得像星,风掠过睫毛,吹出一派陌生的平静。   顾留钧怔怔。   是他。   真的,是他。梦中的那个人。   神啊,命运啊,这是真的么?那么久,那么多次,我的祈祷你们听见了么?这样好的事——这样好的美梦,我这样糟糕的人也能够拥有么?半年来无数次,被小心翼翼劝过或许他已经不在了,这样动摇的心,原来不用再破碎了么?   殿下,殿下……您去了哪里,您清醒着,为什么不回家?我一直在等您,我已经知道全部了,我知道顾流缨对您做了什么,知道您多难过,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您可以回家了,我会对您笑,会拥抱您,会陪着您,无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只要您——   只要您活着。只要您肯看看我,只要您肯回来!   “这几颗行星,”梦中人,用一种不应该的语气,不应该的生疏,不应该的镇静,说:“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什么……   顾留钧呆呆看着他。霜雪一层层堆叠在睫毛上,千层重,却舍不得垂下。   我想知道的,   已经,全部,知道了。   他声音轻轻,生恐惊扰这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陌生   被呼唤的人,神色没有一点波动,平静得像是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什么?”那魂牵梦萦的声音说。   “……”顾留钧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泪都快坠下。   这么熟悉一张脸,他从这张脸还带着圆滚滚的柔软,到逐渐瘦削清癯露出细腻线条,每一处变化,他都清清楚楚看见过。   而唯独没有在这张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没有情绪,冰做成的侧脸,一双金眼睛空空荡荡,映着这茫茫的天色,好像要变成一缕烟雾,随这风雪散去。   手指紧紧抓起一捧雪,冰冷渗进皲裂的肌肤,抽出细细麻麻的刺痛,顾留钧抿紧嘴唇,看见穆朝脸侧几滴污黑的痕迹,似有血凝固在上面,点滴在他脸颊,像一幅战争的浮世绘。他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夺走感情的兵器,一把刀,一柄剑……   唯独不像一个人。   心抽痛不已。他说:“是您啊,殿下,穆朝殿下,您是我……是帝国的殿下。”   那人没有一点反应。垂下来的眼神像在看空气,好像顾留钧和虫族在他眼中没有分别,只有能杀或者不能杀。他用一种陌生的评估眼神打量着顾留钧的四肢,顾留钧心里发寒。   他是在评估自己的生命体征。   意识到这一点时,顾留钧脑内一片空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唇已经在动了:“您是帝国的皇子殿下,穆朝。一年前,您先是离开皇宫,而后在第四星系失踪,又改换身份来到军校,最后在去年五月、在虫族入侵中,您……”   “再次失踪了。”   那人沉默看着他。顾留钧死死盯着对方眼瞳,渴望从里面得到一丝半点回应……   可惜没有。   “那你是谁?”   许久,顾留钧得到这样一句。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足够让他狂喜,他猛地抬起头:“我是顾留钧,同您一起长大,您一岁时就同我见过面,我曾和您一同学习训练过,也给您庆祝过生日、送过生辰礼。您、您是我的挚友,是我曾发誓要用生命守护的人,您——”   “是么?”再次的打断:“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的殿下皱着眉,垂下眼,看着他如看陌生人:“我不是你的穆朝。”   顾留钧的表情像天塌了下来。   然后对方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好像顾留钧对他来说只是一点空气。   像以往每一次顾留钧所做的那样。   ——如果是报复,顾留钧想,那穆朝成功了。无与伦比的成功,无可否认的胜利,他输了,他认输了,那么殿下、穆朝、能不能,能不能回过头,和他一起回家——   黑色机甲再次关上。   因为体温骤降而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最后的最后,是茫茫白雪中,越来越小的黑点。   设置好自动驾驶,幽灵看着屏幕的反光,与里面那双平静的眼眸对视。   顾,留,钧?   三个字,在唇舌间弹了弹,明明是第一次念,却好像反复咀嚼过无数次,从咽喉到舌尖,肌肉的运动如此自然熟稔。   幽灵沉默了。他看着自动驾驶的目的地,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心。这是一双战士的手,上面爬满细茧,另一只手的指尖攀上手心,无意识地滑动着,等他反应过来,幽灵才发现:   他在写那个人的名字。   “顾留钧”,三个字。   明明只是听到音节,却写出了具体的字符。   305和306星的交界,无数空间缝隙中的一处。黑色的机甲灵巧地穿过漂浮的空洞,落在一处小小的“星星”上。他找到表面的一个洞口,顺着往下落。   大概下落足足一分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他收起机甲,沿着长长隧道走进去,在走进一处泛着幽微蓝光的房间时,手腕忽然被人扣住——   他被人搂进了怀抱。   “主人,您比约定好的时间晚了十分钟,”男人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一双手死死扣在腰上,像一只巡视领地的野兽:“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幽灵垂眼看去,看见一头长发。后腰有一只手伸进来,冰凉温度非人类所能拥有,但幽灵只是微微瑟缩,并没有避开,手抬起来,掌心贴过那头长发:“遇到了人。”   “……”男人离开了幽灵的肩膀,转而拉开一点距离,静静凝视他的面容。   那只伸进来的手冰凉地贴在他的后腰上,揭开衬衫,顺着一点裸露出来的皮肤往上,一节节顺着脊柱上爬,仔细地确认他的完好,好像要准备将他吞吃入腹,吞进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无意识打了个寒颤,幽灵听见头顶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遇到了谁?”   “叫做顾留钧的人。”   男人沉默了一瞬间。然后他一把将幽灵的腰捞了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力道大得幽灵差点以为自己的肋骨会被勒断。   “他和您说了什么?”   “他说我叫做穆朝。”脸微微侧过,嘴唇差一点点,贴过男人的脖颈:“这是我的名字么?”   “——17?”   “17”不回答。   他只是将头埋进幽灵的肩侧,那头黑色长发也顺着滑下,一缕缕圈过幽灵的身体,好像铁铸的牢笼。幽灵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手,轻轻贴在“17”的肩胛骨上。他感觉对方冰凉的呼吸刺在自己脖颈上,非人的温度和体征,换成别人或许会很害怕,但幽灵已经习惯了。   半年前,幽灵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这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唯一能见到的,只有这个自称“17”的男人。   男人告诉他,他并没有名字,如果他愿意,可以称呼自己任何名字。但幽灵并没有,好像抱着一股固执,他觉得自己是有名字的。可无论他追问“17”多少次,得到的永远是一个回答:   “抱歉,主人。”   很多次,非常多次,他询问“17”问题,都只得到这样的回答,抱歉,对不起,我不能说——   而现在17的反应耐人寻味。幽灵微微抬起眼睛,回忆起那个陌生人。   有些话,幽灵不太能理解,里面有些字词陌生,但对方眼中的悲哀和渴望却不陌生。   “17”就这么看着。眼神是沉默的暗色。   他的主人,他用尽全力也要拯救的主人,偏偏在今天遇到了不该见的人,听到了不该听的话。他抬起头,视线对上一面镜子。   那上面倒映出主人单薄的后背。   因为自己的手,衬衫被掀开来,露出大片苍白的后腰,上面是红肿的瘀痕,交错在素白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脊椎骨的形状。   最上边从领口探出来,雪白后颈,沉墨似的发梢,“17”的目光停驻在那一点幽暗的缝隙。   让人想捏碎。让人舍不得捏碎。   长时间操纵机甲,加上战斗时的冲撞,身上出现淤青伤痕都是很正常的,“17”看了许久,然后垂下眼睛,指腹上滑,覆盖上那些痕迹,再一路上爬,停在最上方那块第七脊椎骨,那里凸起来,颜色最红,红得有点发紫,是一朵盛极将败的花蕾。   “17”移开视线,他将手放开,却听见他的主人问:   “17,这是你的真名吗?”   “17”看着他,刚开始没有回答,半晌后,居然露出了一个很浅的微笑:“是的,主人。”   “你喜欢这个名字?”幽灵有些难以理解:“一个数字?”   “我很喜欢。”   “17”垂下眼睛:“因为这是您为我取的名字。”   “……我?”幽灵眨眨眼:“是我起的么?”   他显得有些困惑,方才顾留钧眼中冰冷冷的面容,因为不解微微融化了,带着一股孩童式的天真,他仰起头。   “17”温和地看着他,再次将他搂紧。这一次很温柔,像少女搂抱心爱的花朵,像信徒渴望神明的宽恕:   “是的。很久之前,您就这样喊我。”   在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在只有我记得的世界中,只存在在我的记忆中的您,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第一次轮回里,在您还满怀希望的时光里,您也这么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喊你17。”   您是这样对我说的。   幽灵怔怔望着他。   “17”眼里的温度太炽热,与他冰冷的肌肤毫不相干,像是冰原里燃起的一团烈火。潜意识里感到这样的“17”很陌生,无可避免的感到危险,他感到局促,甚至下意识想往后退,却再次被对方搂紧。   俯下身,凑近耳边,低得将近气声的声音:“主人,抱歉。”   后背寒毛倒竖,警报瞬间敲响!可身体是如此熟悉对方的触碰,哪怕神经在叫嚣,四肢也无法马上跟上——就是这短短的一秒钟,幽灵就被扣住四肢,难以再逃脱一点。   放大的视线中,是“17”俊美而悲伤的脸:   “这是最后一次了,主人,我保证。”他说:“只要再等一会,等到顾流缨杀死虫族的首领,我会立刻带您离开这个世界。”   “——所以,请您再稍微忍耐一会吧。”   手指搭上眉心,幽灵的瞳孔微微涣散,三秒不到的时间,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来客   他做了一个梦。或者说,不止一个梦。   当他被咚咚声敲醒时,看见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贴在落地窗外,身后是深深浅浅的夜色。   他以为自己会马上从床上弹起来,但他并没有,身体软软地躺在床上,看着那个影子小心翼翼地踏进来,然后猛地扑到床边:   “阿朝!”   阿朝?阿朝是谁?……在喊他吗?   身体却顺从地贴过去,他借着月光看清那个人:一个少年,英俊五官还没完全长开,手心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你怎么来了?”他听见自己这么问。   “我来给你送吃的!”那少年将身上的黑色外套脱掉,熟门熟路地挤上他的床,将那个盒子放在他膝盖上,“快点快点,我怕它化了!”   他觉得自己毫无反应的警觉有点奇怪,但他没有动,只盯着少年看。   明明那张脸是陌生的,声音是陌生的,但他却感觉很熟悉。   非常熟悉。好像他们每天都会见面,会说话,会一起笑,会一起惹祸,再一起挨骂。   一起长大。   打开盒子,里面冒出一点寒气,他抖了抖,肩膀上忽然多了一点重量,他抬头望去,看见少年捏着毯子的边角。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笑了:“你可别再着凉了,我跟你说,老师已经给我布置新的课业了!”   他听见自己不服气的低声:“……我很快就会好,马上就赶上了。”   “哼,等你赶上了,我就要到下一阶段了。”   他不理少年,低头望去——这是什么?好像是一小碟食物,似乎是冰冰的点心,做得相当精致,边缘没有一丁点融化。现在是晚春,天气有点热了,带着这个跑过来肯定很不容易。他感到一丝温热的暖意,抿了抿嘴唇,小声说:“父皇不让我吃这个。”   “陛下不会知道的,”少年有点畏惧又有点兴奋:“你不是说你生病一定要吃冰激凌的吗?”   原来这个叫做冰激凌。他拿起勺子,那父皇是谁?老师又是谁?手自己动了,挖起一勺往嘴里送——他睁大了眼睛。   好冰。好甜。好好吃。   非常好吃。   看到他亮起来的金瞳,少年笑了,轻轻推他埋在被子下的腿:“好吃吗?没化吧!吃完你快点好,我一个人在训练场无聊死了!”   他将勺子从嘴唇里抽出来,舔去唇瓣上残留的奶油。他一勺接着一勺,等那个碟子终于见空时,他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少年笑吟吟的脸:   “——”   ……他喊了什么?   再次恢复意识,他发现自己正被谁抱在怀里。脸颊贴着谁温热的胸膛,皮肤接触到的是硬挺的面料,有一点点刺痛,轻轻的,很痒。   他抬起脸,看见一个人的下颌,还有长长的睫毛,以及底下金色的眼睛。   和他一样的金色眼睛。他眨了眨眼睛,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和自己有一样的眼睛。   那双金色的眼睛察觉到他的视线,垂了下来,原本冷酷的眼神变得柔软,抱着他的手也跟着抬起来:   “醒了?”   他点点头,嘴唇说:“父皇。”   这个人叫做父皇?好奇怪的名字。他看着“父皇”,两只手臂搭在对方脖颈边,他发现自己的手臂突然变得很短,圆滚滚一小段藕节似的,是小孩子的手。   “父皇”朝他微微笑了笑。他看见男人的肩膀和胸前都是金色的丝缕,一条条垂下来,刺得他脸颊有点痒。男人注意到他的瑟缩,伸手把那些丝缕拨开。   “怎么这么娇气,”男人无奈地说:“你今天就要十岁了,不能再跟父皇撒娇了。”   他只是把头埋进男人颈窝里,他的头发软软地贴在男人露出来的脖颈上,小孩子特有的温暖呼吸也一并打在上面,男人笑了,这次笑出了声:“跟父皇去看看你的礼物好不好?”   礼物。十岁。他抬起头,看见眼前打开的大门,一阵灼亮的白光刺过,视线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个巨型的人形体,在他能看清之前,眼前的景物又变了模样。   这回是浴室。与之前两次柔软的床褥和怀抱不同,这一回是冰凉刺骨的水。那些凝固的水流在身周打转,一刻不停地吞噬着他的体温。他打了个寒颤,伸手想把自己撑起来,却听到脑海里一道声音:   “主人,您可以收下它吗?”   他怔住了。谁在说话,“主人”?这是在喊他,除了“17”之外,还会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吗?   那道声音却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他毫无意识的、好像天生就会的,他看向自己的精神海,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光点——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到那个小光点的瞬间,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而光点捧着一颗小小的东西。一颗珍珠似的羽毛形状的小东西,这么小,他一时间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但还是与之前一样,身体自己就动了,他伸出手去接过那小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直觉,将那个东西贴在耳垂上。   原来是一个耳坠啊。   ……那这个光点,是什么呢?为什么要送他这个?   “谢谢。”道谢已经从嘴里逸了出去,他感到自己笑了。   身体很凉,冷得不自觉发抖了。浑身都痛,尤其是头,痛得不能呼吸,眼前甚至都有点晕。但他笑了。一股强烈的快乐从心里往上冒,好像溺水后没人敢靠近时,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手来的那种快乐——   “——”他听见自己说:“谢谢你。”   话音落下。   梦境碎裂。像是被塞进碎纸机,先是变成空洞的苍白,再被粉碎成一块块碎屑,最后被风轻轻一吹——   幽灵睁开眼睛。视野里,是熟悉的英俊面容:   “主人,”“17”朝他笑:“早上好。睡得好吗?”   幽灵看着他。许久,缓缓点头:“早。”旋即翻身就想下床,却被人拉住:“怎么了主人?”   “今天是可以出去的日子。”   “17”微微怔住,然后露出一个微笑:“主人记错了。今天是休息日,昨天您已经出去过了。”   ……昨天?幽灵怔怔看着他,想回忆昨天,却感觉一片空白,像被水浸过又被狠狠拧干,空荡荡的白:“……昨天?”   “昨天。”   幽灵低下头。他迟疑片刻,还是顺从地回到床上,偎进对方手臂里。在“17”的怀抱间,他只微微露出小半张素白的脸,眼睛茫然,眼角是水浸过的烂红。   望着地面,他没有情绪的视线碎成一片空荡荡的苍白。   只是又忘了,没关系。他想。从半年前的失忆开始,他就总是忘记一些片段,有时候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是一天,原本有些担忧,可“17”说没什么大事,一点都不严重。   肢体慢慢放松,手心微微回温,幽灵合上眼睛,更深地蜷进“17”的怀抱,好像身后人是全世界唯一的依靠。   ——谁说不是呢?   在他一团糟的脑子里,唯一清晰的只有“17”的身影而已,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17”而已,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呢能有什么大事呢?   只不过是一点,无关紧要的记忆而已。   背后,一双暗色的眼睛凝视着幽灵的后背。   梭巡过一节节脊椎骨,那双眼睛微微垂下,在白皙的后颈上凝滞。   ——像一张蛛网,一点点收紧。   顾留钧清醒过来时,风雪已经小了许多,薄薄一层披在肩上,连睫毛都被染白。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头顶是自己的白色机甲,为他创设出一小片避难所,如果没有它,说不定此时此刻自己已经被冻死了。   顾留钧等身体渐渐有了知觉,缓缓坐了起来,抹去手表上的飞雪,他悚然一惊!   他居然足足昏睡了大半天,猛然抬起头,视野里哪里还有黑色机甲的踪影,就连它离开时踏过的雪地,都是一片平静。   指尖收紧。深吸一口气,顾留钧攀进机甲驾驶舱,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能源不足百分之十,而距离第四星系指挥部还有那么长一段距离。顾留钧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去。   都要将殿下还活着、却什么都不记得的事传达回去。   哪怕他死,殿下都要安安全全地回到帝国。   两个小时后。第四星系帝国总指挥部。   这是在风雪中深埋地下的堡垒。破破烂烂的白色机甲方一降落,帮顾留钧检修的人面带急色:“上校,凯米尔少校找您好久了!”   顾留钧皱了皱眉。他跳下机甲,整了整袖口:“什么事?”   “帝都来了新的人,少校自己应付不过来了。”   挑眉,他很快想到来者是谁,本来急促的脚步难免一顿。那个莫名其妙的“17”,顾留钧不知为何,从心底里对他感到不喜,殿下出现的情报是这么珍贵,他真的应该——   脚尖已经抵到办公室门口,顾留钧垂下眼睛,想停下,门忽然被拉开!   洛嘉那张素来懒散风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焦急,在看到顾留钧时,他明显松了口气:“你怎么才回来!”   仅仅一个17,洛嘉不至于这番作态,顾留钧不动声色地紧了紧眉心,正想说话,却被洛嘉打断:“十三个小时!……我找了你十三个小时,你……”   大概是知道自己反应过度,洛嘉深吸一口气,他后退一步,似乎是想让开门口的位置,好让顾留钧看清里面的情形,顾留钧也顺势往前走,目光将掠过洛嘉肩膀的瞬间——   “哥哥,”一道意想不到的,像在糖霜里滚过一圈的熟悉的声音,轻轻喊他:“你终于回来了。”   顾留钧如坠冰窖。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出发   预料之外的人,正笑盈盈地站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心,肩膀放松姿态自然,好像这里不是战场,而是他的后花园一样。   带着好像永远都不会被击溃的从容,顾流缨笑着:“哥哥很惊讶么?难道哥哥不想我吗,我很想念你呢。”   顾留钧的脸颊往里陷了陷。他的态度很冷漠,看到他这番做派,旁边看着两人的洛嘉难免想起顾留钧曾对他说过的话,神态也不由得变得淡淡。看着两人不欢迎的面容,顾流缨仿若未闻,仍是笑着,还想继续说话,却被顾留钧生硬地打断: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的嗓音里夹着警告:“前线不是你能任性的地方,陛下的禁闭令也没有到解除的时间。”   “是我们带他来的。”   房间角落的门被打开,顾留钧猝然转过头去,看见一脸冷淡的白昕从那里走了出来。“我们”?顾留钧沉默着,果不其然,在白昕身后,是一道高挑的身影。   那个人形机甲,也缓缓走了进来。   “……”顾留钧攥紧了手。   如果说,他方才满心满眼都是要上报穆朝的情报,说他见到了殿下,和殿下说上了话,可殿下现在似乎出现了失忆的症状。那么现在,大概谁都不能让他再开口说一句了。   面对这些人,比起将穆朝的下落说出去、让他陷入莫测危机中,还不如自己做一只撬不开的蚌,无论是谁,都别想伤害殿下一分半点!   “最新的报告,顾流缨上尉的精神力变异已经全部完成,效果出乎意料。普通士兵,面对虫族时,精神力只能发挥5%左右的作用,而如顾上校和凯米尔少校这般精神力等级顶尖的战斗人员,也只有20%左右。”白昕拿出资料屏,指尖在上面点了点:“而顾流缨上尉的精神力发挥率,是百分之百。”   顾留钧赫然转过头,洛嘉也睁大了眼睛。   不会有人比他们更能理解对虫族精神力效率的重要性。由于虫族先天对精神力的抗性,帝国才不得不依托机甲来与有坚硬外壳的虫族战斗,但如果有人能视虫族的精神力抗性为无物,直接用精神力刺进虫族的心脏……   顾留钧沉默下去。洛嘉的眼神也变了。现在他能理解为什么顾流缨能在做了如此多能够判死罪的罪行后,还能安安稳稳呆在这里了。   “……可你们明明知道,”许久,顾留钧艰涩地说:“他在这里。”   他在这里。殿下在这里。你们怎么能、   怎么能将他带来殿下在的地方?   白昕抿了抿嘴唇。他明显僵住了,定定僵持几秒,顾留钧转过身去,脚尖直朝门的方向大步迈去:“随便你们,总之,殿下由我负责。”   他的声音发狠,像是咬着牙关:“只要我负责一天,就决不允许不该来的人插手。”   门被“啪”的关上。洛嘉紧紧皱着眉,他望着白昕,这位在军校时和他有一些交情、军衔升得飞快的男人,看着白昕面无表情的脸,一字一顿,说:“你怎么想的?”   你怎么想的。将杀人凶手带到受害者身边,将疯子放出牢笼,将恶兽放归荒原。   抛下这句话,洛嘉也迈开脚步,跟随顾留钧离开。   望着紧紧关上的门,白昕闭了闭眼睛。   旋即他看了17一眼,视线里的男人仍然没有一点反应,好像面前一切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不值得他一点情绪。   白昕的脸颊抽了抽。他的手指慢慢陷进手心,渗出血丝,他走到顾流缨面前,看着这张笑眯眯的漂亮脸蛋。   想,不愧这么多年残害皇族都平安无事的人,方才这样一番争论,他都能一言不发,唇角那抹笑意像是被焊上去的,被标尺量过,漂亮得不可思议。   “跟我来,”白昕生硬地说:“前线兵力告紧,你的能力必须派上用场。”   顾流缨眯了眯眼睛。眼角的余光看向17,他的笑容愈发浓郁。   “好啊,”他尾音上扬:“现在,我要去哪里呢?”   事实证明,顾流缨的确派上了用场。他所经之路堆满了虫族的尸体。一只只一座座,叠起来堆满,像为他加冕。   这样大的动静很快就传开了。原本顾流缨就是星网的宠儿,但在301号星事件后,他就在网络上销声匿迹,这是自从穆朝失踪后他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露面,原先逐渐消停下去的溢美和追捧死灰复燃,人们狂热地追逐,第四星系也渐渐吸引了整个帝国的目光。   而第四星系不仅仅有顾流缨。   由没来得及撤退的平民上传的影像里,风雪飘摇间,一道黑色的影子疾速闪过,不同于顾流缨的精神力碾压,黑影手中的光剑经过的地方,洒满了虫族污黑的血液。   有人数过,二十秒不到的视频,被杀戮的虫族超过上百只。   这再次点燃了整个星网,毕竟现在是战争时期,有什么比这样纯粹的暴力更让人心折?更多的视频被上传,那道黑影永远能轻易砍断虫族的肢体,从它们流着涎水的嘴下救下一个又一个人。   星网都关注到的人,帝国怎么可能不知道?顾留钧心知肚明那就是穆朝,可每次收到幽灵的情报,赶到时却连黑影都见不到:幽灵好像是刻意躲避着帝国军的踪迹,只在帝国军赶不到的地方救下落单的人群。   然而虫族蔓延的速度极快,战线逐渐拉长,原本安全的305和306星已经很难像之前那般顺畅通行。   不知具体情况,任何的举动都像是轻举妄动,这时间再去寻找穆朝可能出现的地方无疑是送死。在顾留钧头痛的同时,“幽灵”的名气在星网上愈发响亮,逐渐与顾流缨并驾齐驱。   伴随着第四星系虫族死亡率一日日上升,整个虫族的战力都往此处汇聚,稍微有点敏锐性的人都能嗅到一触即发的空气。   而战况真正进入白热化,是一月的一天,这个时候,距离穆朝失踪已经有整整八个月了。   这一天,第五、第六星系的虫族全数撤退。与之相反,第四星系被密密麻麻的虫子包围,俨然一场更大型的浮空岛入侵。为了与之相抵抗,帝国同样派遣了七成以上的兵力进入第四星系。   看着窗外乌黑的天空,顾留钧低下头,地面上的雪薄薄一层,尽数染黑,变成一片尘埃似的濡湿。   他深吸一口气,鼻尖是萦绕不散的火药味。转头,他问:“顾流缨上尉到位了么?”   洛嘉点头:“顾上尉已经抵到最前线。”   最前线。最精锐的兵力都在那里,意味着,所有虫族都会被引过去。   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机会了。顾留钧垂下眼,他的指尖捻着一根被飘雪染湿的烟,等那凉意漫到指尖,他手指微微用力,将烟连根掐断。   拿起军装外套,扬起,顾留钧将它披在身上。   “出发,”他声音发沉:“前往305和306星的交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浅浅的过渡,下一章是一切的谜底。   所以两章决定一起更啦!!!看到这里的宝贝记得往后点,么么么么! 第64章 真相   交界处,某处不知名空间缝隙外。   一个身影站在那里,手中的屏幕亮起,他点开。   白昕:顾流缨已抵达。   身影顿了顿,抬起头,从长发中露出一张英俊面容,正是17。   他将终端收进口袋,提步往空间缝隙走去,在踏进那深渊时,整个人消失不见。   一颗极小的星球。17垂下眼睛,从他走进这里开始,一股极浓烈的、暗藏无限恶意的精神力就若有似无地将他裹住。这道精神力17非常熟悉。   因为这与他自己的精神力没有任何区别。仿佛一体双生,或者说,同一个人。   “滚出去。”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17应声望去,看见一张面庞,被墨色长发裹在其中,露出五官标致的脸。   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茫茫的风雪中,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相对而立,一个冷漠而审慎,眉心凝重地蹙起,另一个从眉眼里透出疯狂,举手投足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明明完全相同,却不会让任何人认错,一定要说,就像是浸过墨与否的素纸,望之难忘。   “你以什么立场让我离开?”17沉声说:“无论你如何进入这个世界,又如何伪装成我,仅仅让主人失忆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留在主人身边。”   那人奇异地看着17:“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么?”   17眸色发沉。半晌,他浅浅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喃喃地,他说:“我知道你是谁。”   “17”笑了。看着17沉默的脸,他唇角翘起,用最轻松的声音,他说:“你当然知道。”   “因为我是你啊。两千,不,三千年前的你?”怜悯的语气,“17”弯起眼睛:“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17把手攥紧。   三千年前。   或者说,“17”的三千年前。   “殿下、穆朝殿下!”佣人无奈地说:“您轻点,这些不能乱动的。”   黑发的孩子转过头来,看着面泛担忧的佣人,穆朝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我知道了,对不起。”   佣人蹲下来,眼神都快融化了:“没关系,殿下小心一点就好,东西坏了不要紧,万一您受伤就糟糕了。”   孩子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像一团融化的蜂蜜。穆朝哒哒小跑着,跑过一个又一个机甲核心,等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时,他转头问:“……父皇送我的礼物在哪里?”   “陛下要等您十岁时才能将礼物给您,殿下再等三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败在穆朝湿漉漉的眼睛里:“R9017,这是陛下要送给您的机甲。”   穆朝小小地欢呼一声。他对着每一个核心上的数字一个个找,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直到他走到房间最深处,穆朝停下了脚步。   “殿下,R9017并不在这边……殿下?”   穆朝怔怔的,走上房间最深处的高台边沿。一步,又一步,他迈过层层阶梯,走到高台顶端:   他看见一座水晶一般的长棺。   棺壁上结着一层层冰霜,所以里面的景象看不分明,他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是一个男人。仿佛被召唤一般,穆朝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贴上去,触碰到的瞬间,肌肤被冷得瑟缩,他却没有后退,指尖顺着冰霜的纹路,一点点下滑。   前不久才测出来的3S级精神力,不自觉地微微外露,顺着指尖,一点点在上面留下一道蜿蜒的轨迹。直到佣人低低的惊呼声,穆朝才反应过来似的,猛地把手抬了起来。   “这是什么?”他问。   “这是帝国唯一一座人形机甲核心。从没有人能够唤醒他。”   “……父皇也不行么?”   “很遗憾,陛下也没有做到。按照惯例,殿下在继承仪式后,也有资格来尝试唤醒这座核心。”   穆朝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神在霜花极细腻的纹路上流连,最后还是收了回来,摇摇头。   “不用了,”他说:“我已经有我自己的机甲了。R9017,是叫这个名字么?”   “是的,殿下真聪明……”   说话声愈来越远,于是没有人看见,那水晶棺中的男人,微微颤动的睫毛。   一股无比强横的精神力顺着棺壁往上,流出缝隙,蔓延到房间每一个角落。直到找到了标注为“R9017”的核心,冰冷的精神力将其团团裹住,一点点渗了进去。   原本的核心,是纯粹透亮的蓝色,宛如一颗阳光下的蓝宝石。而在那些精神力渗透进去后,那核心黯淡下去,用肉眼难以分辨,但温度却仿佛凭空下降几度。   它,或者说“他”,唯一的人形机甲,取代了R9017,成为了穆朝的礼物。三天后,他看着那个金眼睛孩子欣喜的脸,看着他用柔软圆润的四肢一点点爬进驾驶舱。   从诞生以来就没有过任何起伏的精神力,第一次有了波动。   从此他变成了穆朝的机甲。他的新主人很有天赋,很快掌握了驾驶机甲的方法。他陪着穆朝训练,陪着他进入军校,陪着他赢下一场又一场比赛,也陪着他参加战争,屠杀一只又一只虫族。   直到最后。   直到最后,哪怕他用上自己的精神力也弥补不上能源的缺口,他看着穆朝抽出光剑,将自己寄托在上面,与穆朝一同砍下虫族首领的头颅。   正当他感到由衷的幸福,以为自己能继续和穆朝在一起,直到永远时,他感到触碰光剑的那只手,渐渐地松开了。   穆朝的精神力不见了。那从穆朝十岁开始,一直陪伴着他的精神力,不见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人类是一种极其脆弱的生物,虽然和自己一样拥有着精神力,却还有无比易碎的身体。哪怕是穆朝,他那被称为帝国最强的主人,在精神力耗尽的那一刻,也会——   也会死。   “理智”是这么说的。   这种说法其实不对,他是一台机甲核心,虽然有着人的外表,但实际上并没有人的感情。他所有的思考方式,都只有程序式的冰冷冷的理性而已。   但这一刻。这一刻,他感觉很奇怪。好像他的精神力被烧干,好像他的核心本体被碾碎,好像他——   好像他,感觉到痛。在看到穆朝闭上的眼睛,看到穆朝苍白的嘴唇,看到穆朝流血的身体,他感到无与伦比的、   疼痛。   太痛了。痛得他以为自己已经跟着穆朝的死亡而破碎。所以那道声音响起来时,他差点忽略过去:   “想要救他吗?”   诡谲的声音,从虚空里传来。   “我可以和你做一个交易,只要你和我保证,不会和任何人透露你的身份,透露我的存在,我可以给你,还有你的主人,一次重来的机会。”   “只不过,这个重来的机会,和你们经历过的,有一点点小小的偏差而已。”   “……什么偏差?”   那声音咯咯笑了,他看见一只硕大的眼睛,从虚空中慢慢浮现:“你知道故事么?虚构的,富有戏剧性的——故事。”   “现在,有一个小故事,我需要你的主人在里面,担任一个小小的配角。很轻松的,甚至和你主人的经历很相似,只要你肯稍微引导一下,你的主人就能完成这个故事。如果你同意,你就可以和你的主人再次见面,说不定还能在新的故事里,过上幸福的生活。”   “——如何?”   他同意了。   第一次感觉到疼痛的人形核心,在那一刻,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了他的主人能够再次睁开眼睛。   可他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确实是新的故事,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配角,他很好地保守了秘密,引导他的主人,逼自己一次又一次忍耐,小心翼翼地在剧情的范围里保护他的主人。   即使看见穆朝一日日黯淡下来的神情,他也不做他想:   只要再忍耐一会儿。只要再忍耐一点点,他就可以带着主人离开,无论是什么新故事,都不能再束缚他和主人——   可他没想到,穆朝会选择死。   看着那坠落下去的白色机甲,那碎裂开的机甲舱,那一根黑色的利刺。   那双,一点点失去色彩的眼睛。   这是一切的开始。当时,已经有了“17”之名的他,彻底崩溃了。在化为黑白的视线里,那只硕大的眼睛出现在穆朝身旁,凝视着他青白的面容,然后,一点一点,汲取着穆朝身上的精神力。   直到吸吮干净,那只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在17呆滞的视线中,它消失在虚空中。那一刻,17才明白,这是一场骗局。   一场针对他的主人的骗局。   什么新故事,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说辞。那只自称为“主系统”的眼睛,可以通过改变某个人的命运来攥取对方的精神力,从被扭曲的顾留钧和穆渊行,再到全帝国无数人类,那个主系统不过是创造了一个“顾流缨”,就不费吹灰之力窃取了以亿为单位的人类的精神力。   而他自己,不过是为了夺取穆朝精神力的棋子而已。   他的主人的精神力,是帝国有史以来出现过最强大的精神力,主系统无法对他直接进行干涉,于是,它便想到利用17,利用这最了解、最深爱穆朝的生物,来窃取穆朝的精神力。   最开始是利用交易,夺走了穆朝一半的精神力,另一半则是在当穆朝彻底脱离他原本的命运轨迹、在虫族入侵中悄无声息死去的那一瞬间,也被顺理成章地夺走。   这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局,早就写好的剧本,系统扭曲他的出生,改变他的人生,命运的丝缕早就绕过穆朝的脖颈,要将他扼死,将他敲骨吸髓,将他压榨殆尽。   而他只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无知无觉地迫害着他的主人的棋子。   或者说,帮凶。   直到所有真相的17,万念俱灰。他在穆朝的尸体边哀嚎了不知道多久,看着他的主人被系统吞食,被虫族啃噬,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刻,17想,无论是什么代价,无论是要做什么,只要能够拯救他的主人。   只要能够将穆朝带回来,让他再一次露出笑容,就像他们初见那天的那个笑容:   他愿意做任何事。   于是,一次漫长的旅途开始了。   17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诞生的,模糊的记忆似乎经历过帝国所有的更迭。千百年来积攒的精神力不知不觉沾染了时空的法则,他发现自己可以效仿那个主系统倒流时光,虽不像它一般可以直接捏造一个新的世界,却可以无数次逆流回到交易的最开始。   甚至在几百次尝试后,17发现他可以回到新世界里,穆朝还未真正重来的18岁以前。他看见了,那个因为主系统私心而遭受过所有不幸的“穆朝”。   刚开始只能倒流到一年前,他看到17岁的“穆朝”,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训练场角落,在所有人窃窃的低讽声中,很沉默,很倔强,孤独得让他心碎。   后来能够看见少年时的“穆朝”,他看见“穆朝”被夏恩拦住,被紧紧揪着衣领质问,是不是“穆朝”偷走了顾流缨最喜欢的长剑。   然后,他看见还是孩子时的“穆朝”。一个人在偌大寝殿,没有佣人,没有壁炉,这么冷的冬天,他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露出半张通红的、瘦得要命的脸。   他看见紧紧闭起的眼睛下边,晕着一点浅浅的泪痕。   那一刻,17想,   他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主系统。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17并不能够真正做什么,他的精神力只能够帮助他自己倒流时光,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次又一次看着重复的悲剧上演,看着毫无所知的自己天真地答应主系统的交易,看着穆朝百次、千次地失望,痛哭,寻死。   在无数次目睹这样的惨况后,他的精神力一点点被打磨,终于在不知道多少次后,17发现:   他能够干涉时光倒流后的世界了。   最开始的几百次轮回,他只是能吹动一缕风,他吹起将要落到穆朝发旋的树叶,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抬起来,他与穆朝困惑的目光对视。   后来八百次左右,他能挣扎着伸出一双手,轻轻扯起滑落的被子,盖在穆朝的肩上。   然后,大概是一千次,他能稍微走远一点,能够走到小厨房偷偷拿一份餐点,带给因为被克扣三餐而脸色泛白的穆朝。   印象很深的第一千二百次,是湖边,十二岁的穆朝落到水里,或者说是被推下去的,当他看着不停波动的湖面没了动静,几乎目眦欲裂时,他发现自己能够牢牢抓住那只挣扎的手,将他的主人拉了上来。   最后一次,也就是这一次轮回,是他终于能以人类的姿态,走进穆朝的世界。   17至今记得,那是一个深冬的雪夜。他看着他的主人瑟瑟发抖地走出门,踩着一双拖鞋,露出通红的脚踝。看着穆朝穿过重重走廊,停在一扇门前敲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看到门开:   门后是顾留钧不耐烦的脸。他看着穆朝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得到的却只是关上的门。   他跟着穆朝一同失语。许久,穆朝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那天那么冷,穆朝露出来的指尖都被冻红破裂,指甲紧紧抓着外套,用力到泛白。   他就这么紧紧跟着穆朝,看着他一个人穿过风雪,穿过茫茫的夜色,看着他越来越摇晃的背影,看着那个瘦弱的身躯倒下——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接住了。   接住了他的主人。几千年都未能触碰到的主人。   那一瞬间,17以为自己会哭。   可眼泪是干涸的河床,几千年了,上千次的绝望积淀成麻木。   他将昏睡过去的穆朝送回了房间,用精神力一点点温暖他冰凉的手,直到看见他的脸上慢慢有了浅浅的淡红,17才放开手,再次的,将自己默默隐藏在虚空之中。   走到这一步,17不知道支撑自己的,到底是穆朝的笑容,还是那深可入骨的执念。   那发誓要守护穆朝、让他再也不受到一点伤害的执念。   也是这一刻,17的心里,悄悄诞生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有了实体,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他筹谋许久,将自己藏在谁也发现不了的深处,发现主系统的监视并非没有一点漏洞,测算了无数遍,确认虫族入侵军校的节点是最好钻空子的时间。   在那一次混乱的入侵中,他欺骗了主系统,将濒死的穆朝带走,将他藏在第四星系。为了躲过主系统无孔不入的监视,他抹去了穆朝的记忆。   新世界的捏造故事,将在顾流缨杀死虫族首领的那一刻结束,吸尽精神力的主系统会餍足地抛下这个玩坏的世界。   只要撑到那一刻,主系统就不再能够束缚穆朝,他就可以带着他的主人离开这个世界。   而离开之后,17想,此后余生,无论穆朝如何选择,无论穆朝恢复记忆与否,他都会跟随穆朝,直到永远。   只要他最心爱的主人不再会受到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   神啊,命运啊,请你放过他,让我救下他吧。 第65章 平静   “这只不过是你的私欲而已。”17说:“监控主人,打着保护的名义夺走他的记忆,你与系统没有什么区别。”   “17”的脸色扭曲了一瞬,迅速又恢复平静,“是么?”   “不过是窥视了我的记忆,才知道真相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能够守护主人的只有我而已。”   “是,我是从你的记忆里得到了很多讯息,”17走上前一步,身上的精神力慢慢外延:“但不是我偷来的。”   “——只是,你没有杀死我而已。”   “17”面色一僵。   “你说三千年,这么多次轮回,”17轻声说:“每一个世界,你都目睹了主人的死亡。”   “那么,每一个世界的,‘我’呢?”   “17”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他长了张嘴唇,被17毫不留情地打断:“杀死了吗?你亲手杀死的,为了确保没有第二个自己来和你争夺主人,上千次的轮回,你全部都把他们杀死了吧。”   “不要说什么我窥视你了。”17看着他:“能够手刃上千个自己的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又有什么资格,留在主人身边?”   “17”的脸,像是一层不会动的面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17,半晌后,扯扯唇角:“你说过火了。”   “原本想至少留一点情面,毕竟你是撑得最久的一个,我不介意下手轻一点的……”   “真可惜。”   与此同时,前往305星的航线上。   “上校,还有十分钟左右我们就能抵达你上次降落的307星——”   洛嘉探了个头出来,他看着低头皱眉看着终端的顾留钧,心里冒出一点不好的预感:“……上校?”   顾留钧看着手里的终端。他牙齿不自觉咬在了一起,“……顾流缨!”   洛嘉顿觉不妙:“出什么事了,上校,我们马上就能到殿下出现过的地点了!”   “顾流缨不见了。”   洛嘉的喊声戛然而止。他的脸渐渐扭曲:“……什么?现在?明明他是这次最前线的主力?”   顾留钧并没有说话。他阴晴不定地看着航线显示屏。   明明只有十分钟的距离,明明只要十分钟,他就能够再次见到穆朝,将他带回来的距离!   为什么又是这样?顾留钧几乎要感到痛苦了。   他眉心越皱越紧,在洛嘉同样焦躁的视线中,深吸一口气,说:“准备返……”   “上校!顾上校!”一个士兵冲了上来,甚至相当无礼地推开了门,顾留钧和洛嘉一同投去冰冷的眼神,可那士兵恍若未闻一样:“顾流缨少校……顾流缨少校的机甲,出现在舰队检测仪范围内!”   “什么!”洛嘉眼睛顿时睁大:“哪里?马上带我过去!”   那士兵喘了口气:“是、是!”   “——不用了。”   三人猝然扭过头,视线里的,正是顾流缨笑盈盈的脸。   “哥哥这一次的任务,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哦。现在,就直接去最前线的位置吧?听说虫族首领的巢穴坐标已经找到了,直接过去怎么样?”   在几人惊愕的眼神中,顾流缨身后缓缓出现两个人。一个是神色奇怪紧抿嘴唇的白昕,而另一个……   顾留钧的瞳孔缩成一个点。   与他们震惊神色对上的,是一张素白的脸,油墨似的发遮掩过眉心,却遮不住那双标志性的眼睛。   金色的,静静凝视着几人,安静如晚月。   十分钟后。   航线显示屏上,行驶方向已经被改为最前线的方向,直指虫族首领的巢穴。   房间里,坐着白昕、顾流缨和穆朝。顾留钧不管不顾地想跟过来,可穆朝出现的下一秒,航线里闯入了大批意料之外的虫族,他不得不带着洛嘉前往剿灭。   刚刚他差点没办法迈开脚步。看着穆朝,像看着一个梦一样。   顾流缨坐在穆朝身旁,他的视线始终锁在穆朝身上。旁边那平日里好像一点情感都没有的白昕,视线游弋着,也若有似无地落在穆朝身上。   这样的注视下,穆朝一言不发。   白昕不由攥紧手:   殿下以前……他们的召木,是这么冷漠的人么?   印象中,虽然也寡言少语,可高兴时也会浅浅露出微笑,看着熟悉的人时,眼神总是微微放软,像是临近傍晚的日光,仍然耀眼,却没那么难以靠近。   可这个人……这个人的眼神,更像是极昼。没有任何缓冲,没有任何柔和,只有无边无际的极日,冰冷地挂在天际。   杀机四伏。   白昕想,他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面前陌生的穆朝。他忍不住首先发问,听起来很艰难:“……顾少校,可以透露给我更详细的内容么?”   虽然他也跟着17去了那处空间缝隙,却始终在外游弋,从目送17和顾流缨出去,再到顾流缨将穆朝带回——中间的过程,他一无所知。   顾流缨挑了挑眉:“就是你看见的这样。”   他轻飘飘地说:“我找到了殿下所在的空间缝隙,将他带了出来,现在要和殿下一起去最前线。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多了。白昕紧锁着眉,望着穆朝:“殿下,您现在知道我们是谁么?”   穆朝,或者说,幽灵,微微抬起眼睛。   出乎白昕意料,他摇了摇头:“不。”   “他,”穆朝示意顾流缨:“告诉我,我的名字是穆朝。你们的身份,姓名,目的,我还不了解。”   “那……”白昕语气急促地追问。   “但我不在意。”   追问声戛然而止。   穆朝平静地看他一眼,里面全都是陌生:“你们是谁,有什么目的,我不在意。”   他抬起头,望着一旁的显示屏,眼神落在终点的位置:“我只是帮你们杀死虫族而已。”   “……您要帮帝国取胜么?”白昕问。   穆朝看了他一眼,再次摇头:“我对你们的争斗没有兴趣。我只想减少无谓的牺牲。”   刹那间周遭安静下来。穆朝也不在意,只扭头看着顾流缨:“你说过,一切结束后会将我送回去。”   “是的。”顾流缨对他笑:“您不是说,要回到您的17身边吗?只不过是17不许您参加战争,所以您才会求助于我。”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白昕抬起头,但顾流缨和穆朝打哑谜似的交谈让他找不到线索。   隐约找到一点眉目,可一时半会却想不出什么。   穆朝点点头:“谢谢。”   顾流缨的笑意加深了。他看着一无所知的穆朝,心里渐渐发痒。   一年了。近一年的时光,他都没能见到他的殿下。   如今,能说话、走路、行动的穆朝就在眼前,他都忍不住佩服自己忍耐力太强,居然还能坐在座位里、而不是立刻上前去——   顾流缨的眼神微微发暗。脑海里,转过17说的话:   “另一个我,这一年中□□着主人,只允许主人在第四星系行动,一出现纰漏,就会强行洗去主人的记忆。”   “我已经将系统的事告诉了你,你是系统定下的主人公,主人哪怕失忆了,也一定会想要参加决战,由你去说服主人、从他身边带走主人最为保险,只要系统的故事无法完成,那个我就无法带走主人。只有这样,主人才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只要主人能够幸福,就足够了。”   顾流缨暗暗攥紧手。他面上笑意依旧,心里的负面情绪已经如熔岩翻滚。   于是,看着穆朝平静的眼神,他几乎是满怀恶意地想:   您当然回不去了。   等那两个人都算不上的破机甲两败俱伤,等您代替我杀死虫族首领,让那个所谓的系统的如意算盘都落空,您就能留在这个世界,然后。   然后,您就会属于我。   我会一点、一点让您想起一切的,想起我们曾经的时光……   那真是很快乐的日子,是不是?我的殿下,以后我们会更快乐,不会再有任何人打扰。   看着穆朝,他的视线一点点变得狂热。   作者有话要说:   17没有跟顾流缨全部说清楚,只是一点点。   (因为后面我要拿这个虐他(。 第66章 终局   看着面前一叠叠压过来的虫族,士兵额角留下冷汗。他握紧手中机甲的操纵柄,余光看见弹药储存量,上面的数字让人绝望。   他喉头发紧。   一年多前,他不过是守卫帝都的驻扎兵,而在一次帝国祭中,他在巡视时看见了那一次的祭典赛,看见了一个人。他至今都记得,那人戴着面具,只露出半张素白的脸,一双手紧紧握着枪柄,指尖很稳,毫不犹豫地按下去——他每按下去一次,士兵就听到一次周遭的欢呼声。   从那天之后,士兵就主动去问了,如何加入操纵机甲的兵团?所幸,他似乎十分有天赋,真的加入了第四军团,稳打稳扎半年训练后战争便爆发了,他跟着军团守卫第四星系,渐渐地越来越强大,离午夜梦回中那人似乎越来越靠近——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决战就开始了。   明明这半年来帝国一直处于上风,可这一次第四星系的虫族多得诡异,原本那位著名的顾家的天才也迟迟不来!士兵绝望地望着远处被虫族淹没的一处空间缝隙,那里就是虫族首领所在的巢穴,可他们却连靠近都没法靠近。   不——他猛地按下操纵柄,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只虫族的撕咬:别说靠近了,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两码事!   屏幕上的通讯频道一个又一个名字灰了下去,士兵知道这背后代表的含义,他狠狠一咬牙,从机甲背后抽出光能炮,疯狂地扫射:“伽马队,现在马上往七点钟方向,我给你们开一条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色的巨浪扑来,可这里明明没有海。那是什么呢?士兵楞楞地看着屏幕,嘴唇泛白:   虫族更多了。   比刚才多了两倍、三倍……十倍?整个天空都像被黑云笼罩,连手中发射的光能炮都显得如此黯淡,他和他的机甲,在这茫茫的虫族侵袭中,是这么渺小。   手臂垂了下来。   机甲抬起头,他的视线也跟着麻木地抬起。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士兵这时候才想清楚:   我们只是,弃子而已。皇帝和他的直属护卫队三小时后才能抵达,那个什劳子顾流缨人影都不见——他们只是弃子而已。   只是拿来拖延时间的消耗品而已。   手指松开了操纵柄。光能炮熄灭,待战状态结束,士兵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一分钟,他想:   他好想,再看一次,那个人拿起枪啊……   “嘭!”   预计的死亡没有降临,意外的巨响声倒响起来了,士兵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怎么回事,虫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杀不死我么?干脆一点吧,让我现在就……   “——嘭!!!”   士兵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道灼眼至极的光芒!那灿白色的光芒占据了整个屏幕,好像方才那压天的虫潮都被盖过。士兵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愣愣看着屏幕,张了张嘴,发现唇角发干。   ……这是什么?他茫茫地想。   低头,看见满地虫族的尸体,往前,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和污黑的虫血,抬眼……   士兵的嘴唇抖了抖。   瞳孔的正中心,倒映出来一个纯黑色的身影。那身影笔直站在那里,逆着漫天的白光,只看得清尖锐的剪影。   “编号!请报告你的编号!”通讯频道传来这样的声音,士兵听出来这是自己的同伴,正在追问这个陌生的机甲是何许人也。可那机甲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仍然抬着手,掌心张开,有什么从里面钻出来,然后——   又一声巨响!士兵被突来的白光逼得眯上眼睛,但他死命睁开,哪怕满眼泪水都不肯闭上,也是因此,他看见那台纯黑色的机甲跳过重重虫族尸山,宛如神明降落一般,笔直朝那道空间缝隙冲去!   频道里一直传来询问编号的声音,士兵作为在场军衔最高的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看着那背影。   直到视线范围内的虫族被灭杀干净、那道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按下通讯键:   “不要问了,”他说:“那是‘幽灵’。”   第四星系的幽灵。拯救过无数平民的幽灵。   “是他救了我们。”   虫族巢穴所在的空间缝隙外。   看着周遭的虫族都被穆朝那无匹的精神力绞杀、他操纵的黑色机甲也已经一往无前地冲进巢穴,顾流缨操作着自己的机甲,缓缓降落在巢穴最外侧。   他无意进入,更不想杀死那个虫族首领,今天自己唯一的任务,只是确保没有任何人干扰穆朝,让穆朝顺利击杀虫族首领而已。   只有这样,才能把穆朝留在这个世界。   顾流缨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缓缓聚拢过来的残余虫族瞬间被灭杀。他颇感无趣,坐在驾驶舱里微微晃着腿,撑着脸数拍子。   一、二、三、四……二十八、二十九……   三十。   “主角。”   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顾流缨的唇角翘起:来了。   机甲的显示屏内,凭空出现了一只硕大的眼睛。里面叠着一层一层的红血丝,眼皮全皱在一起,托着中间阴毒的瞳仁。顾流缨看着那只眼睛,虽然是第一次看见这种诡异的东西,但他没什么怯意。   “你该进去,把虫族首领和配角一起杀死。”那只眼睛低沉地说:“这样才能完成剧情。”   “我不会这么做的。将会是殿下杀死虫族首领,你的故事也不可能完成,死心吧。”   那只眼睛中间的瞳孔猛缩。它看起来气疯了,却不得不忍耐:“只要你杀死虫族首领,这个故事就能实现完美结局,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地位,名誉,权力,财富,爱情……你有什么不满?”   “可我只想要殿下啊,”顾流缨语气轻快:“如果让你的故事完成,殿下就会逃跑……我怎么能让殿下离开我的身边?”   “……为什么?!”怒气终于压不住了,那只眼睛开始尖叫:“不过是一个配角!你可是主角,主角怎么能爱上配角,你应该和我安排的角色在一起,然后——”   “然后帮你窃取他们的精神力?”   那只眼睛上的红血丝变得更深了,几欲滴血。   “快一点,快一点,时间来不及了,”声音逐渐变得神经质:“他已经很靠近了,马上就要找到反派了……主角,快一点!”   “主角主角的,很烦啊,”顾流缨不耐烦地说:“我没有名字么?”   “……”那只眼睛死死盯着顾流缨的机甲。半晌后,它低声说:“顾流缨……快进去,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除了穆朝,他的精神力……应该是我的……”   顾流缨嗤笑一声。他的视线掺杂了几分怜悯。   “说到底,你只不过能稍微引导一下人类的情绪而已。无论是穆渊行,还是顾留钧,你操纵他们的喜恶,让他们喜欢我,讨厌殿下。”   顾留钧叹了口气:“手段真拙劣啊,明明夺走了这么多人的精神力,还这么愚蠢。真不想承认是你创造了我。”   “不过没关系,如果不是你,我也没办法见到殿下了,我原谅你了哦,只要你现在消失。”   眼睛沉默了。它一动不动地对着顾流缨,瞳孔直直对着他,比起方才癫狂的模样,现在平添一丝诡异。   “主角,”它静静地说:“你不该惹恼我。”   顾流缨一凝。他的精神力猝然收拢,17和他说过,所谓的系统,其实也只是精神力的汇聚体,再诡异的手段,说到底也只是精神力而已,只要用精神力防御……   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巨大的、冰冷的、阴毒的精神力,宛如泰山压顶,猛地压到顾流缨头顶!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唇角泄出几缕血丝,旋即猛地张开嘴唇,从里面吐出混着碎块的污血!   “我也会原谅你的,”他听见眼睛的声音:“没关系,只要是主角杀死了反派,故事就会完成,过程不重要……只要是主角,只要是主角……”   “——只要是主角!!!”   非人能发出的尖叫声响彻云霄!顾流缨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眼睛,方才还无动于衷的眼睛忽然紧紧闭了起来,缝隙中渗出无数黑绿色的血液,凝聚成一股往下坠!顾流缨惊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思绪一片静止时,他下意识扭过头:   黑不见底的巢穴中,走出来一个人。那黑色的机甲已经不见了,所以他孑然一身,一步步,踏过无数虫族的尸体,慢慢靠近光亮。   他的手中,轻轻握着一根坚硬的触角。   顾流缨凝固了。   那是虫族首领的标志,黑色尖刺状的触角,伸长时可达百米,但现在在他手中,短短一截,断面干脆,一刀毙命。   他再踏出一步,脚尖落入光明之中,面容也随之其后,坠进璀璨的日光里。   抬眼的瞬间,有火焰燃起,点燃他金色的眼瞳。   穆朝走近还在不停咆哮的硕大眼睛,举起黑色的触角,停顿,旋即毫不犹豫地,狠狠将尖角刺进流血的缝隙之间!   被安排的故事结束。   新的命运于此诞生。   在尖锐至极的声音中,他说:   “交易结束。” 第67章 同体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顾流缨抬起头。   他痴痴地,看着穆朝,狂热如狂信徒注视神明。他看着穆朝苍白的侧脸,看着上面因手刃虫族沾染上的黑色血液,一滴滴溅在上面。   他有点想伸出手去抹掉。太脏了,那不应该出现在穆朝的脸上。   他看着穆朝的手。那只手很稳,任凭那只眼睛如何挣扎都一动不动,一股冷冽的精神力与系统凶毒阴恶的精神力碰撞在一起,一点点占据了上风。   视线里,那只眼睛一点点变得透明,挣扎的态势愈发剧烈,仿佛在不甘地咆哮!血液一滴滴汩汩流下,汇聚到地面上又凭空消失,就跟它来时一样,不能留下半点痕迹。   尖角掉了下来。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空气里静静的,那只眼睛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顾流缨感到一股无匹的轻松感,就好像他从诞生开始就没有这么轻松过,生命中第一次能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尽管口鼻间全是虫族特有的血腥味却仿佛——   如获新生。   顾流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紧紧盯着穆朝。   “殿下,您杀死了虫族最高首领,战争结束了。”   穆朝看他一眼,随手丢下那根黑色的锐刺。他黑色的机甲在方才孤身闯入巢穴最深处时损毁了,于是此时只能望向顾流缨:   他已经完成了约定,你也应履约,将他送回“17”身边。   可顾流缨却对这般意义明确的眼神恍若未闻,他笑起来,喋喋不休:   “陛下知道您还活着一定很高兴,再将您就是幽灵宣扬出去,全帝国都会无比追捧您的。您的寝宫也一直有人清扫,前不久我也回去看过,很干净,还换了新的装饰,您一定会喜欢的……”   “——送我回去。”   穆朝打断了顾流缨。   顾流缨仍然笑着。   “回哪去?”   此时穆朝才发觉顾流缨的异常。他丧失了几乎所有记忆,对眼前人毫无印象,能够跟随他离开“17”不过是各取所需,他的确对手刃虫族有一种奇异的使命感,也意识到“17”对自己有所隐瞒。   可他却不记得,眼前这个和善微笑着的青年,曾欺骗过他,算计过他,折辱过他,将他的手腕紧紧锁在手心,问他为什么不肯对自己笑。   不记得,眼前这个人,曾经在一片红光中将他压倒在地,紧紧攥着那根足以毁掉他的针剂,视线梭巡在起伏的颈侧,疯狂如暴徒。   气氛冷凝,几乎一触即发。穆朝审视对方,自己没有机甲,虽然精神力占优,但在这仍有残余虫族的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想要回到“17”身边就必须夺走顾流缨的机甲——   呼吸已经接近脸侧,穆朝悚然一惊!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滑移,看到顾流缨凝视自己的目光:   “殿下,和我回宫吧。”   他用一种熟悉而陌生的甜腻声音说:“如果您不愿意回宫也没关系,离帝都最远的第六星系,我有一颗小小的星球,藏在空间缝隙里,只要我们小心,谁都找不到。我在那里种了很多很多鲜花,有您最喜欢的鸢尾,天气好的时候,您可以躺在里面,我会去找您,握住您的手——”   一番美好畅想被穆朝冰冷的精神力打断。顾流缨唇角含笑,不慌不乱地露出自己的机甲触发装置,指尖将将摁上去时——   “殿下!”   顾流缨后背一僵。   是谁?穆渊行被拖在第四星系外缘,半小时内绝不可能抵达!顾留钧被骗去了相反的方向,也没道理出现。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破铜烂铁?更不可能!   两人的视线共同投注到发声处,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帝国标配的A级军用机甲。头部缓缓打开,露面那人看上去无比惊喜。他好像认识穆朝似的,也是,自从虫族入侵之后穆朝那张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顾流缨死死盯着那陌生人,将机甲装置背到身后,视线变得阴沉。   ……帝国的士兵?怎么可能靠近这里,明明他安排过来的只是一些杂鱼!   穆朝显然也不认识那人。而那人操纵着机甲跑过来,很有分寸地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殿下,您真的是幽灵!这是虫族的巢穴……您已经杀死首领了么?”   穆朝往后退了一步。他一言不发,警惕地瞪着陌生人。而那士兵似乎也意识到穆朝的不对劲,视线变得小心翼翼:“……殿下?”   顾流缨咬了咬脸颊内侧的软肉。   他看着穆朝白皙的侧脸,忽然唇角一弯,穆朝心中一凝,跳起来的瞬间,顾流缨摁下了机甲装置!   那士兵陷入了茫然的震惊中。   他当然也认识顾流缨,毕竟最近星网上讨论最多的也就是幽灵和这位顾家的小少爷。可现在周围一只虫族没有,突兀地启动机甲是为了什么——   “动起来。”   耳侧传来轻轻的低语。那声音好听得让士兵耳侧一软,然后下一刻光线暗了,士兵才发现操纵柄已经被人抢走,机甲的头部落了下来,同时往后极轻盈地一跃,躲开了一阵冲天的炮火。   士兵瞠目结舌:“顾、顾少校!”一阵微凉的呼吸打在颈侧,士兵脸瞬间红了。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殿下在他旁边。一双金色的眼瞳,紧紧盯着显示屏中顾流缨的机甲。素白的侧脸,五官线条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纷飞纤细的手指,不停地在操纵屏上敲打。   他稍稍一抬头,就抵到殿下肋骨。那一瞬间士兵快不能呼吸了。   ?   穆朝微微一侧头,注意到士兵的异常。他皱皱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于晟!”士兵慌乱低喊:“殿下,顾少校他——”   “于晟,”穆朝说出他的名字:“我要你的机甲。”   他顿了顿,手指猛地下敲,躲开顾流缨又一次炮击。在连天的炮轰声中,他的声音是混乱世界里唯一明亮的东西:   “……谢谢。”   带着一丝生疏和不熟练,他的太阳,全帝国的太阳,这样说了。   “……”   于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刻,他想,如果穆朝要他去下地狱,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在系统消失的同一时刻。   脖颈上的手如此用力,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精神力宛如重山一样压下来,17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稀薄。   像人一样。在急速下降的精神力中,17忽然如此想。   忽然脖颈上的手一颤。17也跟着睁大眼睛,显然,他与压在自己身上的同位体感应到了同一件事。与17心中的狂喜不同,“17”瞳孔紧缩。   主人成功了。   系统……死了?   同样长相的两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17”猛地抬起脸,看着不远处的空间缝隙,脸色愈发惨白。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朝那处空间缝隙走去,却被17死死拉住。“17”垂下眼,电光石火间闪过很多念头。   “主人不在里面。”   17看着他,眼神说明了一切。   刹那间,仿佛有化为实体的黑色浓雾裹住“17”周身。他的眼神阴沉如看死人:“……你带走了他。你让谁带走了主人?”   17的脸上已经满是伤痕。对比起几乎是毫发无伤的“17”,他显得相当狼狈,但眼神却是属于胜利者的。   “主人哪怕什么都忘记了,也不可能抛下他的帝国。”   他的语气带上一点怜悯:“是时间太久了么?你连这都能忘——”   脖颈重新被掐住。   如果说方才还是留有一丝余力、好整以暇的游戏,那么现在就是真的要置人于死地!“17”死死盯着自己的同位体:“……你懂什么?”   “不过是运气好才活下来,竟然敢利用主人……”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你,”17紧紧抓住自己脖颈上的手,他快说不出话了:“这个世界,我才是、陪主人最久的人!”   冰冷阴狠的精神力猛地刺进17的身体!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他是由精神力构筑的机甲核心,这样无疑于捅进他身体最深处。脖颈上的手更加用力,模糊视线中“17”薄唇轻抿:“很快就不是了。”   “我和主人,还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而你。”   精神力被一点点撕下来,身体上没有被触碰过的地方泛出血红的伤痕,一时间无比诡异。   “连主人的一秒……都不会再拥有。”   一声巨响!   从天空中狠狠砸下来一个巨物!两个人形机甲一惊,“17”看过去,并没有放松手中的力道,眼睛微微眯起:   ……帝国军方的机甲?   他心里瞬间警惕,然而下一刻从机甲里走出来的人让“17”睁大了眼睛。   裹挟着风雪,一个人轻轻走来。他抬起脸,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却没有一点意外神色。   这样相似的脸,眉宇没有丝毫差别,一个明亮而炽热,像是仍抱着不灭希望的光,一个却这么偏执,狂热与绝望交杂,看着他的眼神是这么悲伤。   “17,”穆朝轻声呼唤:“住手吧。”   “17”连手都开始抖。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松开了手,失魂落魄一般,他喃喃道:“……主人。”   不自觉地,他伸出手,却又忍不住缩回来,方才毫无波澜、冷酷平淡的面容已经碎裂了,变得这样小心翼翼,彷徨无措——   “主人!”   旁边那与他长得一样的人形机甲大喊。他捂着被掐得通红的脖颈,眼睛却如此明亮。   热烈如星辰。   作者有话要说:   “17”:好想把他掐死 第68章 珍宝   穆朝没有说话。   他看了17一眼,顿了片刻,旋即移开视线。17见他仍然要往前走,急忙说:“主人,他很危险,您先别靠近!”   穆朝看见这个17的耳垂上挂着一个细细的耳坠,不自觉地,在上面停留了一瞬间。“17”注意到他目光,攥紧了手,却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看着穆朝,望去,那目光里甚至带了一丝哀求。   然后穆朝显然没有怜悯他。   “17,”穆朝轻喊。所有人都知道他喊的是谁:“你骗了我么?”   “17”的瞳孔颤了颤。他的眼神起了波澜:“是。”   “一个叫做顾流缨的人告诉我,我叫做穆朝,是人类帝国的皇子,而你带走了我,删去我的记忆。是真的么?”   “……是。”   穆朝在风雪中静止了。雪如此飘扬,掠过他素白侧脸,好像要一同融化。他用一种平静得让人发慌的眼神注视“17”:   “为什么?”   “……”   他熟悉的那个“17”深深垂下头。人形机甲比穆朝高一些,此时低下来,目光正好对视。“17”却一错头,避开穆朝的眼睛。   “因为,我无法相信那些人类,只有我能够守护您!……我不能再失去您,”他的声音嘶哑:“一次都不行。”   穆朝沉默了。他凝视他,像凝视一个胡作非为的孩子,慢慢地又沉重了,像被挂了千斤的忧愁。   “那么,你可以恢复我的记忆么?”   “……抱歉,主人。”   穆朝只是看着他。他轻声说:“……我很感谢你保护我,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   “我知道。”“17”闷声说:“我只是——”   一直在旁边,用狗狗一般眼睛注视穆朝的17,难得和“17”感同身受起来。   如果是自己,如果是他,不得不走过这么多次轮回,才有一线生机能够拯救他的主人,那他会——   会如何做呢?   17感到心里发冷。   可这不是“17”伤害主人的理由。   他上前去:“主人!您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穆朝看17一眼,记忆中他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上如此雀跃的神情,像一只绕来绕去的小狗,可细看眉眼间的锐利,又感觉像一头暂且温顺的狼。   怎么说呢?或许隔了千年的距离,但归根结底,还是同一个人啊。   “谢谢你,”穆朝知道是因为这个17的帮助,他才有机会得知自己的名字、身份,能够杀死虫族首领:“我没什么事。”   17顿时笑了。笑声很熟悉,穆朝忍不住怔住。他看着17自然而然地贴过来,姿态熟稔又亲近:“那就好!……这半年,我没有能陪伴主人身边,都是我的错。”   17狠狠瞪了失魂落魄的“17”一眼:“我再也不会让他靠近您,您想要做的事,我都会帮助您!”   穆朝一时不答。看着脸色灰败的“17”,他沉默半晌,走过去,对着他说。   “谢谢你。”   “17”猛地抬起头,他的同位体也如此做了。相比于17不可置信的视线,“17”的眼睛几乎瞬间红了。   “您原谅我了吗?”声音沙哑:“……您还能允许我待在您的身边吗?”   “不。”   一道声音,如坠冰窖。   穆朝平视他。那目光是纤薄的,宛如夜色中冰川般的眼睛。   “……那是我的记忆。”他低声说:“我没办法,原谅你。”   “17”咬紧了牙齿。穆朝来之前,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好像世界崩塌都干扰不了他分毫。可现在不过是短短几句话,他便分寸大乱,露出这样绝望神色。   可穆朝仍然在说:“所以,我不会和你一起。”   “……主人来,就是想与我说这件事吗?”   穆朝轻轻点点头。   等在一旁的17已经暗暗蓄力,警惕地盯着“17”,可“17”得到答案之后便不再说话,只把头深深垂下去,两只手紧紧握着,从指缝间隐约看见血色。   “就一段时间……都不行吗?”   许久,“17”还是问了:“一年……不,一个月……或者,或者一个星期——”   看着穆朝毫无变化的神色,“17”的声音愈发急促:“一个星期都……那一天,一天呢?”   “不。”   “17”忍不住后退一步。在他有动作的瞬间,17顿时跃上来,挡在穆朝身前,他低头对“17”说:“主人不想再看见你,你滚吧。”   然而穆朝轻轻拔开17。他走上前去,伸出手,轻轻拉住“17”的左手,动作很犹豫,但最后还是收紧,将两只手圈住那只流血的手。   “这半年,”他低声说:“……辛苦了。”   “17”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嘴唇里却说不出话,好像吞下了万千刀片,只有疼痛蔓延。   无声的,嘴唇翁动,他说:   主人。主人。主人。主人。主人——   主人。   穆朝松开了他的手。   看着“17”在茫茫风雪中离去的背影,17眉头紧锁。他与“17”是同位体的关系,隐约能感受到对方混乱的心情。   ……他真的会放弃吗?17想,这么多年,几千年的等待,真的会在短短几句话之间放弃么?   可那是主人说的话。   那可是主人。17最明白了,穆朝对他和“17”意味着什么。无论是穆朝的什么要求,他们都会顺从。   扫了一眼载着主人过来的帝国标用机甲,那里面似乎还有个人,不过一直没露面,主人也没说什么,大概是无关紧要的人。   17走上前去,看见穆朝被冻得微微泛白的嘴唇,心里微微一紧:“主人,风很大,不如我变成机甲,您驾驶我找个避风的地方吧?”   穆朝不回应,只微微偏过头问:“我以前在哪里生活?”   17怔了怔。   他小心翼翼地问:“您想起来什么了么?”   “那个人,顾流缨。他告诉我我的名字与身份。”说到此,他顿了顿:“但我觉得……他说的不对。你跟他说的是错的。”   “交易,”穆朝抬眼:“是么?”   17有些愕然,但他很快点点头,语气变得严肃:“……顾流缨并不是能够信任的人,但为了将您顺利带离那个冒牌货身边,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关于主人您想知道的所有事……您刚刚想起来的交易,我都会再一一交代给您。至于您以前居住的地方,是在第一星系帝都星。如果您想找回记忆,那里是一定要去的。”   “现在系统已经被消灭,虫族也受到重创,您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了。”   穆朝没搭话。他抬起头,茫茫一片白色在他金色瞳孔内倒映。   “……帝都星。”穆朝喃喃说,有叠叠白雪积在他睫毛上,有那么瞬间,他好像要与雪一同飞走一般。   17为自己的想象感到惊吓。他忍不住再凑近一点,如果不是担心主人现在还不认识他,恐怕都要抬起手去圈住穆朝,给他一点热量了——   他问穆朝:“您想回去么?”   半分钟没得到回应。起初,17以为穆朝还在思索,只默默等在一边,可半分钟后穆朝都一言不发——   他猛地看向穆朝的脸。紧闭的眼睛,微青的唇色,他的主人竟硬生生站着昏迷过去!17一把将穆朝扶住,一边低声急喊“主人”,一边手指搭上穆朝颈侧。   ……精神力透支。曾经顾流缨也患过的病症。   记忆受损,精神力本就会变得脆弱。又刚刚经过与虫族首领的恶战,恐怕还得应付系统和顾流缨的阻拦。   也不奇怪为什么现在昏过去了。17快要把嘴唇咬出血,他垂下头,看着他的主人安静的面容,仿佛面对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他将穆朝圈入怀里。   很轻、很紧。   时隔这么久的时光,17终于能伸出手,将他的主人抱住。 第69章 天堑   穆朝是被一阵一阵的头痛震醒的。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个装潢奢靡的房间。出现在陌生地点的警惕让穆朝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却在感觉到身边人时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他扭过头,看见正闭着眼睛的17,垂下去的脸安静,眉眼里夹着一抹忧虑。低头一看,手被紧紧握在对方手心。穆朝静静凝视他许久。   明明昨天才第一次见面,身体却已经自顾自地信任对方了。   这个17说的话有几成可信呢?   考虑着正经的事,思绪去忍不住飘远,目光描绘过五官,穆朝想:   每一个地方都一模一样。   会不会,甚至连睫毛的根数都一样?他奇异般地想到,差点要严肃思考这个问题,胸腔微微震了起来,心却忍不住沉下去。   眼前人似乎被这微小的动静吵醒。17缓缓抬起头,眼睛也跟着睁开,瞳孔在看到穆朝的瞬间,登时睁大了:   “主人!”   穆朝点点头,凝望对方,张嘴想喊他名字,却忍不住低咳。17连忙拿过一旁的水,杯壁温暖,看来刚热不久。   他坐起身,接过那杯水。等水位线快降到底,他才慢慢拿开。   17显然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穆朝先开口:“这是哪里?”   “帝都皇宫,您在这个世界居住过的地方。”   “这个世界”。穆朝耳尖地抓住这个关键词。   “17”,那个一心欺瞒他的同位体,什么都不愿意说,连名字都不肯同穆朝讲。而顾流缨,那个让穆朝看到便感到一丝不适的漂亮男人,说出来的话也让穆朝很陌生。   但眼前17脱口而出的这个词汇,穆朝感到一丝亲切,他下意识觉得这与他之前看到的那只硕大眼睛,和他想起来的“交易”有关。   他继续看着17,在这样的目光下,17不自不觉地开了口。   从上一世,穆朝十岁前一天,17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开始,到最后在空间缝隙里那颗小小星球上,穆朝晕倒在17怀里结束。17以一句简短解释结尾:“您的记忆承载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于是我将您带了回来。如果您不愿意留在帝都,我随时都能带您离开。”   这话倒是不假。自从避开那个“17”的击杀,又脱离了系统的控制,17终于能够拿回自己的实体。如今,整个帝国的机甲都受到他影响,如果他和穆朝想走,没人能拦下他们。哪怕一秒。   穆朝倒是没接这个话题。自17讲完,他便一直是沉默的状态。   全世界,对穆朝情绪最敏感的生物,若17自称第二,恐怕没人能当第一。他很快察觉出来穆朝情绪不对,不由得担心地凑过去:“主人?”   穆朝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星子般的眼睛,看着他因担忧而皱起的眉,抿起的嘴唇,英俊的脸颊。   看着。看着。这样的脸,他如何能不想起另一个人?   “三千年。”穆朝说:“三千年,是什么感受。”   17僵硬了一下。为了解释自己和“17”的关联,也是希望得到失忆主人的信任,他不得不将“17”的来历和这么多年的等待托盘而出。   他知道自己是无法与那个“17”相脱离的。如果说他是幸运的第一世,那“17”便是最命运多舛的可怜人,最疯狂的刽子手。   他们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   可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搭上脸庞。   “痛吗?”   那指尖轻轻摩挲着脸上的伤痕。17愣住了。   他是人形机甲,寻常攻击是不会在体表上留下伤痕的,但精神攻击却会反映到皮肤上,现在他身上四处都是细小的创口,连脸颊上都有好几处,全都是“17”的杰作。   可在那温度下,隐隐作痛的精神力好像一瞬间安定了,就好像翻滚的熔岩被抚过,瞬间平息下来,化作春日的湖泊。   而他的主人。他曾发誓用生命去守护的主人。他不惜千年都要拯救的主人,用一双金色的眼睛,一双带着体温的手,一段17抬起手就能抱住的距离,嘴唇轻启,问他——   “痛吗?”   这一瞬间,17忽然想问:   在您这样注视我的这一分钟里,您是想问我的伤口是否痛,还是想问他,问他这么多年的轮回,痛不痛?   “不痛了。”   他最终还是抬起手,把他最珍贵的宝物拢在手心:“一切都过去了,主人。系统被杀死,虫族也被陆续剿灭,您再也不用担心别人,只需要担心自己就好了。”   真要命。他想,那个冒牌货,那个“17”,这半年,都是面对这样的主人么?   这样——毫无防备的——主人。   穆朝朝他笑了一下。一个不太成型的微笑。他又追问了一些细节,17都细致地解答清楚,最后问及以后的打算时,穆朝露出微微茫然的眼神。   17感到会心一击。   他恨那个“17”。这是当然的,他恨“17”做过的事,恨他胆敢对主人下手,夺去主人的记忆,操纵主人的行动,阻拦主人的心。   但看着这样的穆朝,17才发现,自己和那个刽子手,不愧是同一个人。   “——这里又流血了。”穆朝一时间想不出来,大概是得到的信息量太多乱糟糟地堆在脑子里。他重新看起17脸上的伤痕,如是说。   17抬手想摁住,却被突然凑近的身体阻拦。   “还是痛的吧。”他的主人用平静的表情和空白的眼神问他:“你在说谎么?”   温热气息靠近,呼吸声音清晰得如同在耳膜边响起。17快不能呼吸了。   他怔怔对上穆朝的视线。那么毫无波澜的视线,那么如同无风下镜湖的视线,那么……   那么让他感到自己似乎也有心脏,不然,怎么这样砰砰乱跳的视线。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一道高喊声打断了17所有思绪。他猝然脸红,猛地后仰,对上穆朝困惑的眼睛。他咬牙切齿:那个冒牌货,到底如何与主人相处的!一边又第一次觉得有实体也不是一件好事,以前情绪再波动也只是精神频稍微变一变,现在从眼神、脸颊、脖颈、手指——统统都能暴露自己的心情!   “17大人说过,殿下现在需要静养,不能见人的……”   “17?他只是个机甲,以前都没有见过穆、殿下!他说的怎么算数!”   “是17大人救回了殿下……”   “我不管,开门!”   门外的争执声已经从口角慢慢带上斗殴的声音,17方才还晕红的耳侧瞬间冷下来,他握了握茫然里夹着警惕的穆朝的手,站起身就想去阻止…   …门被猛地推开了。   蹿进来的是一个金发少年,或者该说青年。半年而已,夏恩·希特里蹿了或许小半个头,一张原本还线条稚幼的脸已经褪去青涩,露出其下真正英俊瘦削的线条。他稍稍往里一看,蓝色眼睛就足够让人想起海洋、天空、或者一切美好的东西。   亮起来的时候更是如此。夏恩看见穆朝,何止眼睛,整张脸都被点燃了。他快步走到床边,看不见17似的喊:“殿下!您、您真的没事……”   话尾到最后,居然带上一点哭腔。穆朝沉默地看着这陌生人。他倒是辨认得出来对方是谁:夏恩·希特里,据说是个重要剧情人物,不过书都是主系统编出来的,如今按17的说法,也就是个难缠的小少爷。   确实难缠,穆朝有些怔愣:   为何要哭呢?   关系很好?……可17没这么说,他亦没感觉多么熟悉,可要坐视不管,又觉得心里不安。穆朝犹豫片刻,说:“我没事。”   这回应几乎打开夏恩的话闸子。他登时说了一堆事,先是说自己因为被分配到别的星球搜寻所以一直没能及时赶到帝都星,又是说从半年前开始他就几乎一夜都睡不着,说着说着开始语无伦次,整个人都半跪在穆朝床边。   一双蓝眼睛紧紧凝视穆朝茫茫的脸。   “穆朝,殿下,”说了许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夏恩定定注视穆朝:“我知道你失忆了。没关系,我会帮你的。上一次,我没能抓住你的手,这一次……这一次,说什么我都不会松开。”   他的脖颈上露出一条银链,下面似乎有一个坠子。穆朝看着那条链子,然后抬眼看着他。   相比起夏恩眼里的炽烈,他难免显得过于冷漠了。但在对方执着的眼神攻势下,穆朝还是垂下了眼。   再抬起时,穆朝再次看向门口的位置:   “如果你想帮我,”他说:“能不能告诉我,门口那里来的人——”   另两人的目光同时投过去。   半开的门扉,站着一个男人。高大,挺拔,侧影看就足够让人着迷,若是看到脸庞便更加,每一处五官都端正英挺,英俊得足够当雕像素材。   雕像般的男人,站在门口,听到穆朝平静的语气,原本该一动不动的嘴唇,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顾留钧站在门口。离床十米多一点的距离,他却觉得宛若天堑。   “——那个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第70章 不再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无声。   落针可闻。   夏恩震惊地看着穆朝。他原本不在第四星系,虫族首领被剿灭后整个虫族都发了疯,他不得不留在战场上,跟着皇家护卫队清剿剩余的虫族。   于是他虽然隐约知道穆朝失去了一些记忆,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失去的记忆中,会包括顾留钧。   ——那可是顾留钧啊!   这么多年,除去陛下之外,唯一一个无论如何对待穆朝、都仍然被穆朝追逐的人。无数次,夏恩进宫找顾流缨,都看见穆朝远远缀在顾留钧身后,眼神如此希冀,像注视一个得不到的梦。   执着到曾经让夏恩看不起,让他感到不屑,又感到微妙嫉妒的这一份迷恋。   如此情深,却……   却忘记了吗?   一时间,夏恩都不知道是替顾留钧感到可怜,还是为自己或许得了机会来高兴。   而门口那人受到的冲击看上去并不大。   只是垂在身边的手颤了颤,再攥成拳,旋即抬起头,青黑眼眶中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注视着穆朝,万般情绪,最后混成一片乌黑。   “殿下,”他轻声说:“您还记得我么?当时在307星,我同您碰过面。”   穆朝陌生神情不改。那眼神里一丝丝一处处,都在问:   你是谁?   顾留钧轻轻吸了口气。他闭了闭眼,一丝痛苦从他掩藏极好的脸上流出来,很快又被他硬生生抑制下去。他迈开步子,几下就走到床边,半跪下来,用最轻的语气,他说:   “我是顾留钧,殿下。”   顾留钧?   穆朝咀嚼这个名字几次,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任何记忆,只隐约记得在去虫族巢穴之前见过此人。旋即他想起来:   这也是所谓的“剧情主要人物”。   想到这里时,他的眼神微微变得冷淡,原本倾向17的身体也直立起来。顾留钧很高,虽然半跪下来,却与坐在床上的穆朝差不多平视,他对着顾留钧那双带着藏不住期盼的眼睛,随意点点头。   “你好。”   这么说完,他思索片刻,加上:“穆朝。”   大概千箭穿心都无法形容此刻顾留钧的心情,连一向与他不对头的夏恩都不忍地转过脸去。   穆朝脸上与语气里的陌生,都是一道道利刃,划过心扉,刺进神经,要把他一点点剜下来,剔干净,剥皮露骨,敲骨吸髓。   目睹一切的17漠然站在一旁。他是局外人,看得最清楚,是将顾留钧的痛苦捕捉得最仔细的人。于是此刻,难免带着恶意想:   这才到哪里呢?   不过是不认识你而已,不过是陌生人而已,好感度不过是清零。   还不曾对你恶语相向过,不曾对你动手过,不曾误会你过,不曾欺骗你过,不曾为了你的敌人向你求情过——   你有什么好难过?有什么资格,在此时此刻,在这个曾被你伤得体无完肤的人面前,露出这样,像被伤害过一样的表情?   顾留钧定定等了半晌,确认穆朝没有别的话想说,才勉强扯扯嘴角,站到夏恩身边。   他手松开攥紧几次,面上才平静下来,转头,没理夏恩,他首先看向17:“您为什么在这里?”   “我将主人带回来,担心出现不测,便陪伴主人身边。”   顾留钧眉心紧紧拧起来,他明显想说什么,穆朝却先开口:“请让17留下。”   顾留钧顿了顿。   一句话,想留下的人,只有17。没有别人,没有他。   他何曾被穆朝这样对待过?他从对方身上得到的从来只是小心、期许和欢喜。一时间顾留钧不由得狼狈转开视线,又看着夏恩:“……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殿下好不容易回来,我怎么可能不来!”夏恩理所当然地说:“当初最后见到殿下的可是我,最着急的也肯定是我。”   顾留钧无意与他争执,知道夏恩在这里只是个人意愿后就行。他再次,将目光落到穆朝身上。   踌躇片刻,开始说起关于战争的情况,间夹一些关于皇宫与军部现况的介绍。显然,这些内容比他自己更让穆朝感兴趣,穆朝很快就露出认真神色。   最后顾留钧讲完,穆朝还略略颔首,说了谢谢。   生疏得,顾留钧恍惚间,都感觉这不是他认识的殿下。   他认识的那个殿下,那个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的殿下,如果是之前,别说是这么多话,哪怕一个字,都能让穆朝露出欣喜眼神。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他也只是给了一个笑容,便让当时还年幼的穆朝亮起眼睛,让那张任谁看了都心软的脸上,流露出百分的温顺来。   而不是这样。   这一刻,顾留钧只感觉舌尖都泛起苦涩。可他连应该责怪谁都不知道。   该责怪顾流缨么?责怪他那疯子一样的弟弟,责怪他欺骗自己,才没看清穆朝的真实。   该责怪那个让殿下失去记忆的人么?如果不是那个人,殿下再生气、再对他失望,也不该露出这样生疏神态。   该责怪……殿下么?   顾留钧扯了扯嘴角。   能怪的,只有他自己啊。是他自己识人不清,自己丢了价值连城的宝藏,把鱼目当成珍珠。   站在这里,顶着夏恩微妙的眼神,对着17毫不掩饰敌意的神情,以及,迎着穆朝陌生至极的视线,顾留钧一瞬间,想起很多事。想起第一次见到穆朝时,对方怯怯却开朗的微笑,想起第一次拒绝穆朝时,他迷茫而不可置信的神情,想起他对自己笑,他朝自己冲过来,他索求拥抱,他亲手做的礼物,他被嘲笑时的受伤,他被伤害时的痛苦,想起…   …想起那一天,那一个夜晚,自己恳求他,求他不要将顾流缨试图伤害他的事说出去的那一个夜晚,   顾留钧想起来,他当时,那样心碎,又那样平静,心如死灰的那张脸。   心如刀绞。   他如何有脸面再去恳求穆朝?此时此刻,连顾留钧自己,都觉得他未免脸皮太厚。   明明是他曾经犯了错,让他的殿下失去了肆无忌惮微笑的能力,让他的殿下一日日低沉下去,从那样快乐的模样,变得那样瑟缩、那样哀伤、那样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他从哪来的资格,向穆朝请求原谅?   可他还是忍不住。   “您真的,”顾留钧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一点都想不起我么?”   真的忘记我了么?   真的不再迷恋我么?   真的不再渴求我么?   真的不再为我一个微笑,愿意付出一切么?   ……真的,不再愿意对我,露出曾经最不吝啬的,带着期待和快乐的眼神了么?   “抱歉。”   穆朝只是这么说。   眼眶瞬间酸了。有什么要溢出去,却没力气溢出去。   好像连痛,都要感受不到了。   这瞬间,顾留钧想,他或许能够理解,曾经穆朝的心情了。   原来,这么痛。   看着顾留钧摇晃着离开的背影,夏恩脸色凝重。   他知道自己不能久留,穆朝醒来的消息会引来不少人,于是想抓紧最后几分钟和穆朝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这时,他听见穆朝问:“那位……顾流缨呢?”   “……顾流缨?”夏恩怔了怔:“没人告诉你么,他被你旁边这位人形机甲收押,现在还在关禁闭。不过他在最后一战里表现很突出,很多人都提案让他继续参战,陛下这两天大概就会放他出来了。”   说到此处,夏恩还有些困惑:“……陛下这次这么绝情还挺少见,他一向对顾流缨最好,但近两年似乎愈发无情了。尤其是这次,死死不肯松口。”   穆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沉思着,手心里却被塞进什么东西。他不解,抬起头,看见夏恩通红的耳尖。   “这个,”夏恩硬邦邦地说:“物归原主。”   “……?”   “这一次,你别想再还给我了!是你的就是你的,再有一次,我直接就扔了,你别再想见到它!”   关门声又响起。穆朝怔怔看着被合上的门扉,视野里似乎还映着金发青年快步离开的背影。他低下头,看见手心里有条细细的链子,铃兰做的坠子,漂亮地闪着微光。   看见它的第一秒,穆朝便感到熟悉。他满是警惕的心忽然柔软了一瞬,握着那细细的链条,好像能卸下那么一点防备——   门又开了。   这一次,不是被谁闯开的,也不是什么医生或者佣人。   进来的人,看起来有些疲倦,在看到穆朝的第一秒里,怔了一下,旋即是遮掩不住的欣喜。   他看起来很不适合这样的表情,尽管面容英俊,却因为这点喜色,无端多出一点怪异。很快,在穆朝眼里,男人收敛了表情,靠近过来,想握住穆朝的手:   “刚刚有新的战报,没能第一时间来看你。哪里难受?父皇马上叫人过……”   手落空了。   他躲开了。穆朝躲开了自己的手。   男人僵在半空,两双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睛相对,一双平静而戒备,另一双错愕且不解。   “……穆朝?”   轻轻的,皇帝用从未有过的语气,第一次如此温和、如此轻缓地,呼唤自己唯一的孩子。   在穆朝不再记得他是谁的这一刻。 第71章 陛下   不同于之前忽然闯进来的夏恩和顾留钧,穆朝很快就分辨出来眼前人身份。   毕竟那双金色的眼睛实在太过标志性,他立刻知道对方身份:穆渊行。   帝国的皇帝,人类最高掌权人,剧情主要人物之一,是顾流缨故事线中举重若轻的人物,为顾流缨的成长提供不少助力……很快穆朝意识到自己想偏了:   现在连系统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主角、什么剧情?   那么,穆渊行是……   他的“父亲”。   穆渊行很快察觉到情况比他预计中要糟糕得多。他身为皇帝,虽然之前没能见到穆朝,却对他的情况再了解不过,甚至穆朝闯入虫族巢穴都被远远录下影像,传到他手里。   他当然知道穆朝失去了记忆。可他没有想过,穆朝会连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   穆渊行的唇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线。他再重复一遍:“有哪里难受吗?医疗部的人还在路上,仪器有点多,晚一点才能来,如果很难受,可以和父皇说……”   “没有。”穆朝直接回答。他坐直着,离穆渊行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旁人看可能看不出什么名堂,但穆渊行却很清楚:   这样的距离是典型的防备安全距离,看似接近,实际上无论是迎击还是防御,都有转圜的空间。   他眉宇一点点皱起来,身体往后靠,穆渊行用眼睛仔仔细细巡视穆朝周身一圈,确认没有什么外伤,才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17,”穆渊行抬起头:“你完成承诺,作为回报,我亦会履约。”   17略颔首。他刚刚出现时,因为急于寻找主人的踪迹,无力与剧情人物多耗,便直截了当地找到穆渊行做交易。   我会将穆朝带回来,而你必须承诺,整个过程中都不会阻拦我。   当穆朝被我带回,任何人都不能干涉他的意愿。   原本穆渊行并不知道穆朝失去了记忆和对他们的感情,理所当然认为穆朝还能有什么意愿?哪怕真心想离开皇宫,只要好好与他道歉,做足一应补偿,穆朝便会死心塌地留下。   而现在来看……   穆渊行再次将目光转到穆朝脸上,对上他漠然而平静的目光。   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顾流缨违反军令对你出手,并且事以过三,我不会轻饶,定会给你个交代。而你亲手绞杀虫族首领一事,有一名叫做于晟的士兵上交了相关影像和资料,我会交代给相关部门对外公布。再过三个月左右,五月上旬,我会举办正式的仪式为你认证。”   “……认证?”   “继承人的认证,”穆渊行顿了顿:“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再加上在这次战争中立下的军功,配得上继承人的称号。”   这样便不会再闹脾气了罢?   穆渊行想,他的孩子不是最难过自己不得到承认么?他觉得为难,第一次想亲近一个人,却得到如此生疏的态度,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不是要让穆朝高兴?   那只要将这件事公布出去、确认下来,不会再有人敢喊穆朝废物、杂种——   “我无意接受,”穆朝的语气毫无波澜:“请收回这个决定,陛下。”   ……“陛下”?   ——陛下。   他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   不同于幼年与穆朝相处和睦的顾留钧,也不同于常常暗中照顾穆朝的林知,穆渊行从一开始,便视这个孩子为空气。   穆朝的出身太过耻辱,简直像打在帝国脸上的一个耳光。当年议政厅原本提议过就地格杀。   可他拒绝了。   他压下所有反对的言论,不顾一切将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带回皇宫,给他起了名字。然后,整整十八年,穆渊行一次都没有正眼瞧穆朝过。   废物。   这是他对穆朝唯一的称呼。他从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毕竟已经留下他的命了。不是吗?   可此时此刻,只不过是“陛下”,只不过是和所有人一样,只不过是一个听惯了的称呼,这没有任何差错、恶意、甚至满是尊敬的名号,明明是他以前对穆朝的要求,可现在听见,穆渊行却只觉得难以忍受。   “你可称呼我父皇,”沉默许久,穆渊行缓缓说:“如果不喜欢,父亲也可以,只是不要在外人面前……”   “不。”直接被穆朝打断:“我并不记得您。与其他人同样,喊您陛下会更好。”   穆渊行嘴唇嗡动。   ……他从没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进门前,想过很多穆朝的反应,比如他会很高兴,他会很惊喜,或许会很困惑,会很迷茫,但最后肯定会从善如流地接受。   他没想到,会被拒绝。   一个模糊的记忆浮上来。很久之前,在一切都还没开始之前,穆朝没有离开,虫族还没入侵的时候,在那落满日光的台阶下,从敞开门扉里走进来的少年,抬起眼睛,阳光在其间绽放,如此明亮,连语气都带光,喊他:   父皇。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穆朝喊他父皇。当时的心情,似乎只有厌恶。   ……他想再听一次。哪怕一次都好。   “你考虑周全,很好。”半晌,穆渊行也只是语气艰涩地说:“称呼,便随便你。但身份认证不可能取消。”   穆朝皱起眉心。他沉思片刻,没有立即回应,只缓声说:“陛下,听闻我从小在皇宫长大,为了找回我失去的记忆,我希望在宫中暂留一段时间,但我无意停留太久,并不会留到五月。”   刹那间空气都要凝滞。   许久,穆渊行才说:“你又想离开吗?我不会允许。”   “您承诺过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听话。”穆渊行沉声说:“为什么还要离宫?上一次离开帝都之后发生的事,还不够你知道问题所在么!”’   “问题已经解决。”穆朝淡淡说:“此处也并不安全。”   若不是为了记忆,他不会想要留下。   显然穆渊行也知道帝都并非绝对安全的地方,尤其最近仍属于战时,穆朝的身份更是风口浪尖,他正是为穆朝安全考虑,才想要为他加冕,有了正式的皇族身份,行事要便利得多。   可万万没想到,是穆朝自己不肯!穆渊行喉头发涩:“……你在同我置气吗?”   因为生气,所以才这么执拗,一刻都不想久留,不会任何人,只是为了记忆,才愿意留下么?   如果是这样,穆渊行想,他愿意道歉,为任何事,为这么多年的视而不见,为每一次忽视和打压,为他的漫不经心,为他的狠心绝情——他愿意道歉,这样,他唯一的孩子,会愿意……   “并不是生气,”他只听见穆朝平静至极的声音:“只是我想而已。”   穆渊行沉默。   他定定凝视着穆朝,凝视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穆渊行才发现。   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看清楚穆朝的模样。不是隔着重重台阶漫不经心的一瞥,不是在模糊飞速的影像里遥远的半张侧脸,而是真正地,一点一滴的,将每一处五官细节都追觅清楚地——   他看见,   原来,这个孩子,与他自己……   真的很相似。   他叹了口气。   看着始终紧绷无法放松的穆朝,穆渊行站起身,他很低地说:“无妨。”   “等你……愿意的时候,告诉我。”   用尽最大的努力,皇帝用自己生平最和缓的语气开了口。听上去沙哑又低沉,好像藏了一点不愿流露的哀求。   穆朝抬起头。   视线里的男人,明明是镌刻着冷酷与傲慢的眉角,可他却似乎从那些冷漠的神态中,找到一点深深的疲倦。   这一点疲倦让他犹豫了。   “如果有什么事,马上来找我,或者找林知,找任何人来告诉我。”穆渊行说。   “……”   “房间……”   穆渊行抓住这一道又低又小的声音:“房间?”   “……这个房间,与记忆中不一样,”穆朝终于抬起头,他直视他生理上的父亲:“我想要与以前一样的。房间,人,一切。”   穆渊行一时哑然。   房间?那个在皇宫最偏僻角落的宫殿,疏于看守,花园败落,离皇宫中心要走半个小时,里面一应陈设都老旧不堪,冬天比冰雪更冷,夏日更是闷热。   人?本来佣人就少,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来来往往没几个人愿意留下,一个两个连接触都不肯,只觉得穆朝是“怪物”,话都不愿意多说。   这些都是他允许过的事。以前的穆朝,他所遭遇的一切,他所经受的一切……   都是穆渊行以前默认的事情。穆朝受到的一切冷待,明明是他自己疏忽下被默认的事。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觉得那样如此不堪?不堪到穆渊行忽然想起,穆朝来到皇宫时,连一岁都不到。   那样小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活了十几年。没有人照顾,也没有人爱护,只有抛弃自己的朋友,和笑里藏刀的敌人。   ……   穆渊行没想到穆朝会说出这种话。   也无可厚非,毕竟他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记忆而已,要不是没有恢复记忆,这个谁也不知道、只认17的穆朝,恐怕连帝都星都不愿意看一眼。   ——可他怎么能答应这种要求?   “……房间,”穆渊行艰难地说:“我会安排。但你的身体尚未恢复,其余生活起居,还是不能与以前一样。”   穆朝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他看着穆渊行,轻轻颔首。   紧绷的后背松下了。穆渊行很多年都没有如此紧张过。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伸出手,想摸摸穆朝的头,却在对方审慎的目光下停下。   “好好休息,”直到最后,他也只能将手收回身侧:“我下次再来看你。”   他离开的背影像是匆匆逃走。穆朝默默看着,直到门被关紧,他才微微放开肩膀。   “……主人,”一直在一旁静静站立的17说:“您所说的以前的环境,是这个世界穆朝所遭遇的,与您的经历,可能会有一些出入。”   “……”   穆朝看着自己手心,指尖搭在袖子上,微微收紧:“我知道。”   说是知道,却丝毫没有要改的意思。17顿时明悟。   “那我先退下,您如果需要我,可以直接在精神海里呼唤我。”   穆朝颔首。他注视着17的背影,嘴唇一点点抿紧。   将袖子拉下,他准确地找到几道白色伤痕。   昨天,他分明不记得这里有这些伤痕的。可刚刚,与那些人碰过面之后……   好像,自然而然的,穆朝就找到了这几道小小的、时间久远的口子。空荡荡的记忆里,凭空出现颤抖的刀锋,颤抖的手——   颤抖的视线和苍白的脸。   那不是自己,穆朝很清楚。   但这确实,是“自己”的记忆。他想不起自己的过往,却似乎能记起这个世界的穆朝的经历。   摩挲几下皮肤,直到那些伤痕泛红,穆朝才停手。   他将袖子拉上,将过往欲盖弥彰。   作者有话要说:   写标题的时候微妙地想起来第二章,然后默默爽到… 第72章 心疼   走出房间后,17走向通往医疗部的方向。   他要去拿穆朝的医疗报告。由于带回了穆朝,加上他现在是穆朝唯一愿意接近的人,17现在拥有很高的权限。   一边走,他顺手打开整个皇宫的监控。自从不久前凝聚起实体,17就迅速入侵了皇宫各个监控网络,每日查看是否有异常已经变成习惯。   但他却忘了,相较之前此时皇宫内已经多了一个人。   看到穆朝房间的监控时,17怔了怔,马上就想要关闭,却忽然顿住:   监控里,17最熟悉的那个人,他愿意拿性命去奉献的那个人。   穆朝蜷缩在一起。   房间里温度是适宜的,所有用具都是最好的。现在全帝国都知道穆朝是击败虫族的英雄、唯一的皇子,没人再胆敢虐待他。所有人争先恐后地为他送上最好的献礼,只为得到他一点眼光。   可他却待在角落里,蹲下来,手臂环过膝盖,头垂下去,只露出柔软的黑色发旋。   17手指发紧。   就好像只有那个不足三平米的角落,是他的全世界一样。穆朝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默像雕塑。唯有不断收紧的指尖,紧紧抓着衣袖,好像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安全感。   17迅速回想起方才穆朝的神色。始终很警惕,审慎,冷漠地对待所有剧情人物,只有看着自己时,才愿意稍微放松——   稍微。   他迅速明白了。   一瞬间,一股疯狂的自责和懊丧涌上脑海。   他在不安。   主人在感到不安。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只有面容熟悉、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的,“自己”。   17简直要尝到血腥味。是因为再次见到主人太过高兴、连这点都忘记?主人现在……   只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只能依靠自己只言片语了解现况,记忆中只有“17”和虫族鲜血的人。   宛如一柄过刚易折的剑。一段将碎的刀锋,看起来如此锋锐,实际上如此脆弱,轻轻一击,就能将他击垮。   ……他明明该察觉到的。   明明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期。17想起来:   那是前世,虫族入侵的第二年,帝国节节败退,穆渊行战死,林知战死,顾留钧战死……   所有爱穆朝、穆朝爱的那些人,全部死在虫族手下。   一开始,穆朝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他只是举办了简易的葬礼,然后再次与17一起去到最前线,那么单薄的背影,看起来如此易碎,一击就能倒下,却始终站着,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扛起日渐溃散的帝国。   他的主人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除了日益报警的身体数据。后来穆朝连身体检测都不做,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到地图前推演,再钻进机甲里,飞跃到虫族最集中的地方。   那是地狱般的半年。   到最后,穆朝连机甲都不下。除了必要的补给,他整日整日蜷缩在机甲的驾驶舱里。那时17并不能说话,只能着急而担忧地看着他的主人日渐消瘦,唯有一双金色眼睛璀璨如火,好像所有的精力都被淬炼至极,独留下一股疯狂且执拗的恨意。   ……要杀死虫族。   要救下,帝国。   那时候,独自一人睡在三平米驾驶舱里的穆朝,与现在投影中看到的样子,是这么相似。眉心都皱紧,肢体都蜷缩,紧紧抱成一团,好像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害怕未知的明天,又不得不为了什么活下去。   他怎么能没察觉到这样的主人的心情?   钻进手心的手指几乎挤出血来,17知道,另一个“17”不可能伤害主人,即使是个冒牌货,但只要是17,是穆朝的机甲,就绝不会伤害他。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穆朝,始终没有从那段痛苦的回忆里走出来。深陷泥沼到,哪怕现在失去了那些记忆,也会在不安时,独处一人时,流露出那样,让17肝肠寸断的,脆弱。   他几乎马上要转身,要狂奔,要回到那个房间,紧紧抱住穆朝,抱住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可17停下了。   他,真的能够得到主人的信任么?不是说愿意相信自己说的话的信任,而是那种在一起就能感到安全,握紧手就能得到力量的信任。   不如说,现在已经就是一种冒犯。没有得到主人的同意,就暗中窥伺主人……   ?看着监控中小小的身影,他的手指收紧又松开。   指缝里渗着血,痛意尖锐。   半晌后,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朝着来时的方向,他缓缓迈开脚步。一步、两步,步伐迈大,放宽,风声吹过。   一往无前,孤注一掷。   他朝他的主人跑去。   顾留钧用最快的速度料理完第四星系残留的事务。   虫族首领死后,皇家护卫队就接管了第四星系的指挥权,他不过只剩下些交接事物。   先前去见穆朝,是因为实在等不及,违反军令也偷偷回帝都一趟,现在是终于万事休矣,可以回到他的殿下身边。   可一回来就扑了个空。看着莉安冷淡的脸,顾留钧不由皱紧眉。   他记得这个人。先前照顾穆朝的佣人,也是唯一一个被穆朝一直留着的佣人,还给自己提供过寻找穆朝的线索——想到这里,顾留钧就觉得痛苦。   后来莉安却因为看顾不周被皇帝被皇帝带走,一年时间中不知所踪,现在却又回到殿下身边了?顾留钧一时猜不准这是谁的安排。   “殿下不在此处。”莉安苍白着脸,神色冷淡。   一副十足戒备的姿态,好像他顾留钧是什么洪水猛兽,靠近穆朝身边十米就该被报警赶走。   他忍不住皱眉。顾留钧先前与莉安打交道时,就知道这人对穆朝多么忠诚,现在她一看就是不会告诉自己穆朝的行踪,他也无意纠缠,只能转身离开。   在皇宫里转了好几圈,绞尽脑汁回忆记忆中穆朝常去的地方,顾留钧苦涩地发现自己对穆朝的了解几乎为零。他花了小半个白天,问了无数人,最后才知道穆朝去了哪里:   训练场。   得到答案时,顾留钧恍然大悟,又觉得自己真够愚蠢。   怎么会想不到是训练场?顾留钧脸色阴沉。   大概,是因为在训练场,有过那样不好的回忆。   那一个赌约,那一次请求,那一双,心如死灰的眼睛。   那一句,“求你”。   到训练场外时,顾留钧遥遥望见不少人围在场外不敢进去。他立马开始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殿下是否安好。随手抓过一人来问:“里面出事了?”   那人愕然,看见顾留钧时更惊愕:“没、没什么事……”   他犹豫:“只是,穆朝殿下现在单独在里面。我们不敢进去打扰。”   “为何不敢?”   原本顾留钧以为会是什么特殊原因,却看见那人眼中亮起狂热光芒:“殿下近几日都在正在进行单兵作战模拟,天天都能刷新记录!我、我们怎么能进去打扰!”   “……”   顾留钧着实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身体已经康复了么?精神力也没事了?顾留钧抿紧嘴唇。他看了眼表:“现在正在模拟中?需要多长时间。”   “现在?”那人愣住:“您要进去么?……现在应该也快结束了,您可以进去了。”   独自进入训练场,刚刚踏进来的瞬间,顾留钧就忍不住眯起眼睛。   收束成一拢的视线里,一道白色影子迅速闪过,以万钧之势,风驰电掣一般横跨整个场地,所过之处由精神力凝聚而成的黑色机甲全部溃散。   仿佛一缕白色日光,笔直而凛冽地插进所有黑暗。   没有人能在看见这样景色时还能无动于衷。顾留钧不由的怔怔上前,手贴上场地特设的防护屏障上。他隔着这样一道淡蓝色屏障,鼻尖都快要抵到上面,视线如此专注,专注得近乎痴迷。   ……这是他的殿下。他曾丢失过、最后失而复得的殿下。   这么耀眼,顾留钧想,怎么会有人觉得这样的穆朝是怪物?   他一直没告诉任何人。   那一天,顾流缨主动下了赌约邀请的那一天,他独自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两台B级机甲交锋的那一天。   他看着穆朝的那台机甲,看着他跃起,看着他落下,看着他扭断另一台机甲的脖颈——   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法自控地,为之着迷。   模拟确实快结束了。没到三十秒,场地就微微黯淡了,面前的屏障也消失不见。顾留钧收回贴在上面的手,朝那台白色机甲走去。   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身体怎么样了?自己不是故意消失,是因为第四星系的战事?还是问记忆有没有恢复?   ……一切忧虑不安的思索,在看到从白色机甲驾驶舱里走出来的人的那一刻,全都灰飞烟灭。   年轻世代军衔上升最快、人人趋之若鹜的顾留钧,在看到穆朝时,发现自己舌头像是打了结。   真傻,还想开场白。明明现在,连一句话,都好像说不出来。   张张嘴,顾留钧掐了掐手心,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我回来——”   声音像断线般,卡在喉咙里。   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那个日思夜想的人静静走来。他身上穿着紧身的机甲操作服,黑发因汗湿贴在额上,映出一股透明的冷白。   穆朝抬起眼,一双像被洗过一样的金眼睛。他看见顾留钧,视线困惑,旋即认出对方身份,脚步不由得一顿。   “顾留钧?”   “殿下。”顾留钧没有回答,只紧紧地看着穆朝。   他轻声说:“……您受伤了。”   穆朝一怔。   他低下头,很快就发现顾留钧说的是对的:右臂被划开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微微渗着血。大概是在方才驾驶舱里翻滚时伤到的。   他没什么表示,只略略颔首:“谢谢”,然后便要去找治疗仪——   “您没感觉到痛么?”   穆朝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平静走过顾留钧身边,左手手腕却被拉住:   “您没感觉到。”疑问已经变成肯定:“您感觉不到痛吗?只有这次?……还是很多次了?”   穆朝停下。   回望,对视,他对上顾留钧缩紧的瞳孔。手还在对方手心,另一边有什么暖洋洋的东西往下流,余光一瞥,果然是血。可惜除了暖意,什么都感觉不到。   第几次了呢?顺着顾留钧的话,穆朝想了想,好像数不清楚。   但有一件事很清楚。   看着顾留钧,穆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第73章 垃圾   顾留钧从没想过,会从穆朝嘴里听到这句话。   穆朝第一次“陷害”顾流缨之后,顾留钧发了很大的火。穆朝虽然身份尴尬,却好歹是皇子,他没办法直接说什么,只能冷处理。   当穆朝一如往常,在每个阳光晴朗的午后来找他,从门后露出一半张柔软的脸,一双金色眼睛亮晶晶,比太阳还明亮,一见到自己,就忍不住笑。   可当时顾留钧只觉得,做了那样伤害阿流的事,要如何能笑出来?那副作态——可恨至极!   所以他看着朝自己伸出双手,问他昨晚去了哪里,怎么没来赴约,今天要不要再一起出去,眼睛里全是期待的穆朝,恶毒的,冰冷的,想用全世界最锋锐的无形的刀子把他狠狠撕碎。   他就是这么说的:   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时穆朝的表情,他记了很久。大概和现在的自己差不多,惊慌失措,茫然愣怔,破碎不堪,高楼瞬间崩塌。在每一块碎片里,都能找到一点细细麻麻的痛苦。   他尝到甜头。于是后来无数次,顾留钧挡在顾流缨面前,居高临下,神情不耐,问过穆朝:   我做了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喜欢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和谁来往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说了这么多次。十次,百次,近十年的过往,数都数不清。有时候是真心实意,有时候是想赶快把人赶走,有时候是故作冷漠——   所以他听得出来。   这一次,穆朝问的这句话:   是真心的。   所以,这瞬间,顾留钧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坠下地狱。不然面前怎么会全部化为惨白?好像世界在旋转,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穆朝那张雾白的冷酷的脸,这样魂牵梦萦的面容,这样痛彻心扉的一句话。   他什么都说不出了。   顾留钧正呆怔时,他身边走过一个身影。长发男人拿着什么东西朝穆朝走去,视顾留钧为无物。   “主人,今天训练结束了,有想起什么吗?我替您带了治疗仪……您又受伤了。”   “谢谢。”   凝滞的目光中,17温和心痛的眼神里并没有惊讶。顾留钧很快就明白17早就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能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这里,手上还带了治疗的用具。   他像是守护珍宝的龙一样微微圈住穆朝,抬起那只微微渗血的右臂,先轻轻做了清理,然后点开治疗仪。   在幽深的蓝光下,那道伤口渐渐愈合,而穆朝原本因为顾留钧靠近而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虽然因为还在训练场,眉宇间仍掺着警惕,可肢体已经因为17的到来而缓和下去。   就好像只有17能让他安心一样。   看见伤口已经基本愈合,17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了一眼顾留钧,看到对方失魂落魄的脸。   他自然不觉得怜悯。不如说,哪怕顾留钧肝肠寸断,他也只觉得对方活该。只是,17想,要不是因为要留他们恢复主人的记忆,这些伤透主人的剧情人物能自己滚远点是最好的,天天凑到主人面前晃悠,一个比一个烦。   想到这里,17的神色不由的微微阴郁。他仔细看了看那伤口,确认无误后才放下来。   “好了,主人。”   如顾留钧所想,这并不是第一次。   自从那日无意中看到穆朝房间的监控,发现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如表面上看那么好之后,17便时刻留意着主人的动向。结果只是稍微注意,便发现了很多问题,其中最严重的,无疑是——   穆朝很难感受到痛觉。   明明神经没有问题,却似是因为心理原因,他很难再感受到“疼痛”。   或许是因为前世最后那哀毁骨立的几年,也或许是因为近半年来反复失忆的诱因,即使身上出现了伤口,穆朝也像是感知不到一样。   17身为人形机甲,装载了帝国几大知名数据库,他自然是知道痛不敏的危害的。在察觉穆朝很难像以前那样正常保有痛觉之后,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监控,在掌握穆朝每日可能的动向后,17每日都会在不同地方“偶遇”穆朝,当然,永远带着治疗仪、热水和毯子。   “我们走吗?”17轻声问:“您之前想要的相册已经找到了,现在放在房间里。”   穆朝点点头。他把被血染红的袖子撕开,披上17递过来的外套。现在他看上去又再次是那个沉默而锋锐的帝国继承人了。顾留钧就这样怔怔看着他们走出去,快走到训练场边缘时,他还是忍不住——   “殿下!”   背影停下。乌发微动,稍侧过来,露出一点白皙隽美的侧脸。   顾留钧喉口发干。他迈开步子,从一小步,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在几个呼吸里就追上穆朝影子,伸出手,他像是沙漠里看见绿洲的旅人,近乎虔诚的绝望姿态,他伸向穆朝:   “我——”   却落了空。   手被躲开。顾留钧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现在它在抖。   像是没有上过油的机械,僵硬地抬起头,顾留钧对上穆朝警惕的神情,这么戒备,好像看到敌人的瘦伶伶的猫,脊背拱起,要把毛全部炸起来。   他知道穆朝不是有意的,或许只是一个应激反应,方才那样的反应太自然,没有一点刻意。当然可以理解,殿下一个人在外边半年,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要杀虫族,当然会警惕不熟悉的人的接触……   可顾留钧仍然露出了哭一样的表情。   “关于您的记忆,我、我之前收拾东西,发现很多您之前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您需要,我马上把它们送去您宫里。”   穆朝今天第一次露出有点柔软的表情。他的眼睛稍亮起来,看着顾留钧点头,想了想,附加一句:“谢谢。”   而17在此时恰到好处地伸出手。他抬起手臂,揽过穆朝肩膀,露出一个浮于表面的微笑。   “谢谢你,顾上校。”17将手收紧。现在穆朝整个人都半嵌在他怀里了,隔着一米的距离,17看着顾留钧。   他的眼神里是警告:“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与主人便先离开了。”   别的事?当然没有别的事,哪怕有,似乎也说不出口,得不到回应。   到最后,只能扯扯嘴角,眼睁睁看着人离开。   手也落下来,垂在身后,软绵绵又无力,像一团乱糟糟的棉花。   顾留钧想,他就像一团乱糟糟的垃圾。   一个瞎了眼的,自以为是的,垃圾。   回去路上,17反复确认穆朝的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才问:“您的记忆恢复如何呢?”   回到皇宫十几天,穆朝断断续续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此刻他却不说话,低着头沉默,一只手捂着包扎好的伤口。17耐心地又问几句,见穆朝始终不肯开口,也渐渐露出了失落的眼神。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穆朝的神情,发现他恍恍惚惚,于是也不敢继续追问,只好安静跟在身边。   看穆朝始终不抬头,17也跟着把头低下去——   衣角被什么扯住了。   很轻,稍微往前就能挣脱的力度,却小小的,定定的,揪紧了一点点布料。   “想起来一点,”穆朝轻声说:“昨天梦到了。”   他还是没抬头看17,只是一直紧紧摸着伤口,17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万般欣喜的神色,像被拒绝后又被抚摸的大狗:   “是么?太好了!那看来留在宫里是有用的,我马上将最新收集来的相册资料整理好给您。”   “……但似乎,并不是我的记忆。”   17的脚步猝然顿住。他扭头,满眼愕然:“什么?”   “梦见的内容,很熟悉,但不太真实……大概不是我的过去。”   17沉吟不语。半晌,一个诡异的念头浮起来:“您是说……是另一个主人,另一个您的过去?”   穆朝点点头。   “我有梦见他十岁左右的片段,”他轻声说:“我在里面,像个旁观者。”   “……梦见了什么?”   “饥饿,”穆朝毫不犹豫地说:“还有寒冷。”   17顿时刹住声音。对于这个世界的穆朝,他只从系统那里得来最基本的资料,虽然大概知道对方处境不堪,却也没办法知道太多细节。那天第一次以实体身份见到顾留钧说出的那番话,不过是从有限资料里真假掺半演出来的,结果却歪打正着,狠狠刮顾留钧一刀。   他没想到那些半真半假编出来的东西,居然是真的。   “很难过吗?”17忍不住问。   “难过?”穆朝愣了愣。他沉思片刻。   他梦里看见的,是一个寂寞的孩子。那孩子看起来确实很难过,穆朝看着他独自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站在门外,用那种艳羡又落寞的眼神,看着宫殿中央笑得明朗的顾流缨,渴盼一点来自父亲或友人的关注,却只得来更深的厌弃。   他看见那个孩子瑟缩在寒冷的冬天里,无论是被褥还是冬衣都不够温暖,看着他的日常用度被有意无意地克扣,饿得快昏倒,挣扎着醒来,发现房间里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看着他从难过,到不解,到心死。   可穆朝却不觉得难过。   “我大概……”他看着17哀伤的眼睛,平静地说:“不怎么难过。”   “只是觉得,有点愤怒。”   回到房间,发现有个人在等自己。   坐在沙发里气势恢弘的是穆渊行。他什么都不做,也天生一股居高临下的迫人气势。可他看见穆朝时无意识前倾了身体,那股压迫感自然而然消散了。   “回来了?”熟稔地招呼:“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医疗部已经到了,父皇也找到你需要的资料,已经放在书房里,你喜欢就去看。”   “谢谢。”   穆朝原本朝书房走去,却在穆渊行灼灼的目光中迟下脚步,停了半晌,还是坐到穆渊行对面。   穆渊行对此很明显是满意的。前几天,穆朝还对他的存在基本熟视无睹,在他反复的努力下,他失而复得的孩子终于能够稍稍停下,为他留几分钟。   不枉费他天天搜寻穆朝想要的东西,第一时间来穆朝房间等候。这座别殿如此偏远,耗在路程上每日都要半小时,可穆渊行甘之如饴。   “还有什么想要的么?”穆渊行唇角甚至带上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柔和下眼神,望着对面沉默的穆朝:“记忆恢复得怎么样?如果进展不佳,是不是搬到这间房间没什么作用?父皇在主宫给你准备的房间离训练场和医疗部都近,不如还是搬过去吧。”   “……”穆朝迟迟不答。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垂下的头让人看不清神色,只有始终冷冽的气质,让人能辨认出一点情绪。   穆渊行的心沉了沉。   “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继续住在这里也好,父皇让医疗部派几个人守在这边,随时都能保证你的身体健康……”   “陛下。”   这该死的称呼。穆渊行维持面上神色不变,发出轻微的代表疑问的鼻音。   “帝都没有我需要的记忆了。”   穆朝抬起头:“我想回军校。”   空气一时间凝滞了。 第74章 公开   穆渊行快维持不住表情:“……什么叫没有需要的记忆了。”   “除了一开始有想起些什么,后来成效甚微。我认为没有继续留下的价值,在我失忆前停留过的军校,更有恢复记忆的可能。”   “你留在宫里十八年,怎么会没有价值?”   穆朝不说话了。他平静的视线能看透任何人的心:   是,没错,足足十八年。   ——那这十八年,有多少值得去记忆、去回忆的,美好的事情?   穆渊行两只手猝然搭在一起,指尖收紧。他后牙咬紧,花了点力气,才把将将露出的失态收回去。   “还有很多没找到的东西,也有一些你小时候见过的人还没回到帝都。不如这样,再留半个月,如果没有效果,父皇再帮你安排好不好?”   穆朝连眼神都没有波动。   两人在没有一个人敢大气呼吸的空气里对视。穆渊行掌控帝国数十年,对人心的掌控堪称炉火纯青,自然也看得出此时穆朝的态度。   那就是没有任何可动摇的空间。他说要去军校,那便是要去。如果穆渊行要阻拦,他恐怕不顾任何人,都一定会去。   穆渊行咬紧了牙。   他花了很久,才把喉咙里堵塞的拒绝压回去。最后,他也只堪堪稳住声音:“立刻要去?”   穆朝点点头。   “与军校沟通安排,至少要一周时间。”当然不用这么久,但穆渊行没有任何撒谎迹象,态度极为自然:“一周后,我会亲自送你上去军校的悬浮艇。”   从看到穆渊行十几分钟里,穆朝终于露出稍微放松的表情。   从穆朝房间出来,穆渊行的神色彻底阴沉下。   方才一直跟在旁边的佣人和护卫都瑟瑟低下头来。他们跟着穆渊行几十年,自然知道现在穆渊行心情相当不好。   能好么?心里不由的乱想,陛下什么时候被这样毫不留情地拒绝过?拒绝了还不得不顺从对方,哪怕对方把陛下说的话都当空气,也没办法有半点怨言。   可稍微想想以前陛下是如何对待殿下的……他们把头低得更低了。   回到书房,林知和几个大臣已经等在那里。穆渊行雷厉风行地将堆积的事解决,正揉了揉眉心,想着如何再将这一周往后拖延时,突然听到个声音:   “陛下,第四星系的收尾工作基本完成,皇家护卫队已经在有序返回。关于表彰的事宜,还是按照之前的安排么?”   穆渊行摁压额角的手停住。抬头,眼前人是第四星系此次的副指挥,估计是被总指挥安排来汇报的。他思索片刻,说:“标准再往上提一级。”   “是,”那人毕恭毕敬地说:“关于表彰,还有一事要汇报。在最后一个月战期,第四星系的士兵们得到了幽灵,也就是穆朝殿下,以及顾流缨少校的帮助。听闻殿下已经回到帝都,请问殿下是否会参加本次表彰?”   “会。”   斩钉截铁的声音,一旁的林知不由的侧目。那个副指挥却不察,继续说:“那么,正在禁闭中的顾流缨少校,也会参加么?”   穆渊行浏览手下文件的眼神凝滞了。   “将士们对顾少校都很有好感,特地托我一定要问,”那人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眼神真挚却骗不了人,看来也是喜欢极了顾流缨:“少校是犯了什么过错需要禁闭?还希望陛下能看在少校在第四星系中的表现网开一面……”   穆渊行忽然笑了一声,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困惑地抬起头,看一眼穆渊行似笑非笑的脸就打了个寒颤。   “准将,我记得你驻扎第四星系十年了?”   “回陛下,是。”   “不怎么回帝都?”   “是。”   穆渊行不置可否,只拿过一旁的笔,在手下文件上批阅了几个字。站在一旁的林知暗叹口气,他看得见那份文件,也能看出穆渊行手下力气快要划破纸。   “林知。”   “臣在。”   “顾留钧和顾流缨的那些资料,公布出去吧。”   林知猛然抬起头,一旁的那个准将露出茫然神色,虽然什么都不明白,却将林知愕然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可战争尚未——”   “我说,”穆渊行重复一遍:“公布出去。”   林知猝然收了声。他虽然是陪穆渊行最久的人,也是在穆渊行面前最能说得上的人,但也因此,最明白什么时候,穆渊行的决定没有一点商榷空间。   比如,现在。   林知哑声说:“臣知晓,马上就去安排。”   他领着不明所以的准将出去,离书房有点距离,准将立刻露出不解又担忧的表情:“林护卫长,是,是顾家兄弟有什么问题?”   不怪准将如此,他虽一直守在第四星系,却也早早听闻顾家兄弟名字,也知道他们多么受皇帝宠爱。顾流缨曾做过的种种,之前都仅仅在帝都军部最上层流传,哪怕是在第四星系地位尊崇如他,都不太了解详细经过,顶多只听闻顾家兄弟犯了错,却以为是些小小的问题而已。   林知头疼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这一次,恐怕没有谁能救得了顾留钧和顾流缨了。哪怕是身为他们老师的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   南林林坐在办公桌里,整理最新的报道。她看了一眼日期,心中叹气。   战争已经开始大半年了。然而,帝国方势如破竹的攻势和虫族意外偏弱的抵抗,让战争的推进无比顺利。如今,虫族首领死亡,主力基本被剿灭殆尽,保守估计,这几天就能宣告彻底胜利。   自从半年前,浮空岛入侵,南林林就在第一时间提交了转向战地记者的申请,还与希特里家搭上线,得到了不少内部情报。   因此,她对时局变化的了解,比普通人敏锐得多。随着战争进程推进,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新闻,但近期最颠覆的,果然还是关于那位殿下的讯息。   “穆朝”。   南林林深吸一口气。她想起那一日,看见那台白色机甲的惊鸿一瞥。传疯整个帝国的浮空岛入侵录像正是出自她手,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她才回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安全的后方,一定要去最危险的前线。   不久前,虫族首领之死震撼全帝国,而比这个掀起更大风浪的,是第四星系出名的那个“幽灵”的真实身份,正是穆朝,帝国生死未卜的、唯一的皇子殿下。也是这位殿下,亲手杀死了虫族的首领,奠定了帝国的胜利。   由名为于晟的士兵传出的录像也证明了这一点,这直接轰动整个帝国,所有人——是所有人,都疯狂地追逐着关于穆朝的蛛丝马迹,当初浮空岛入侵已经有人称呼他为未来的战神,而现在,“战神”的名号已经与穆朝镶嵌在一起。一旦提起他,帝国所有人都会露出狂热而崇拜的目光。   ——毕竟那是虫族首领。   在帝国千年历史中,与虫族争斗无数次,虽胜多败少,但能够歼灭对方首领这样的大获全胜,也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次数。这让帝国人民怎么不心潮澎湃?   但在那段录像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关于穆朝的信息。尊贵的皇子殿下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南林林除了从希特里的情报中隐约知道穆朝已经回到帝都以外,其他什么都不知晓。她都如此,更别说普通帝国人了。   但这丝毫没有打消帝国人的热情,反而让之更加膨胀,在最膨胀的时期,出现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   顾留钧、顾流缨谋害皇子事件。   或者,不能叫做“事件”。应该叫做一场长达十余年的谋杀。当南林林在官方报道上看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报道时,她后背都渗出冷汗。   从童年开始的构陷、无数次谋害未遂、从前年开始愈发过激的行为,甚至牵涉到Z0003和真正的谋害……   南林林唇齿发寒。   这一位,原本被所有人视为怪物,却仍然艰难成长起来的战神,是要经历过多少磨难?她一个隐约知道内情的人都如此愤怒,其余帝国人更不用说。   低头看这几天的报道,已经有不少穆朝的狂热追逐者发起的,要求处分顾家兄弟的游行。不过是碍于前线还在收尾,这些游行都被匆匆压下去,可皇帝半默认的态度也耐人寻味。连军队都受到影响,原本要求与顾留钧、顾流缨一起授勋的士兵,态度也变得截然相反。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无论顾留钧多么努力,立下多少功劳,都不可能免去他们兄弟的罪行了。   南林林叹了口气。看了看日程表,上头又下了打听皇子的要求,她难免感到头疼:   都已经回到帝都了,为什么不露面呢?即使知道穆朝肯定有自己的原因,南林林还是难免感到悒郁。   但全帝国都不会知道,他们追逐的人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军校。   战时,军校部分学生都被调走,其中以顾留钧、白昕、洛嘉等人为首,不少人在前线活跃。而现在进入收尾阶段,帝国已经锁定胜机,不少兵力闲置,其中就有军校的学生,大部分都被召回学校。为了方便管理,所有班级分散打乱,全部重新分班。   恢复正常上课已将近半月了,回归的学生,不少立下了无数功劳,气质得到打磨,比以外稳重成熟得多,也得到了大部分留在后方的学生的追捧。   但在这所有回归的学生中,无人能掩盖他的锋芒。   重组后的2A部教室中,他面无表情,在这个世界中,第一次用自己的容貌和金色的眼睛,在军校中正式露面。   身后打出投影,光芒映在身后,镌刻出一张精致冷淡面容。抬起头,他直视下方所有人呆滞眼神。   “穆朝。” 第75章 追逐   穆朝并非是临时起意。   在发现自己找回的大多数是另一个穆朝的记忆时,他便决定来到军校。另一个穆朝的生命停在十七岁,他从没有来过军校,这意味着来到军校找回自己记忆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一周中,穆渊行多次询问他是否有改变的想法,穆朝从未点头。   最后,皇帝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穆朝坐上前往军校的悬浮艇,据林知所说,那日穆渊行简直脸色铁青。   此时此刻,穆朝站在台上,看着下方所有愣怔面容,下意识皱了皱眉。视线里有几个眼熟的人,那个叫做“洛嘉”的,来宫里看过自己,给人感觉颇为熟悉,还有夏恩,一双眼睛亮亮地投过来,像一只看到主人回家的小狗。中间还有几个眼熟面孔,这让穆朝觉得来军校果然是对的。   以及……   旁边留着一个空位,面容英俊的长发男人,对穆朝露出极柔和的微笑。   穆朝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眼神瞬间软下去,原本看到这么多人的警惕也跟着消散。   17也来了。   不知道他是如何与穆渊行说的,总之他也跟随穆朝上了悬浮艇,更是拿到了军校的学生身份。但此处除了宫内几人,并没有谁知道17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某个立下军功的普通人类,破例进入军校学习。为了周全,他甚至有了个人类的新名字,叫做殷期。   殷期,两个字在舌尖上滚了滚。穆朝迎着一旁教官也直直望着他的眼神走下去,在众人期待目光中,毫不犹豫地坐到17旁边。   方一坐稳,手立刻被握紧了。顶着一圈人奇异里带点妒嫉的目光,17低声问:“感觉还好吗,主人?”   穆朝点点头,朝他笑,对上17猝然亮起的眼睛。   他其实,很久没有笑过了,甚至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一个微笑。   可每每这样做,17总是很高兴。   他希望17高兴。   一上午的课程很快结束,临下课前教官叮嘱了下节课的内容,要求所有人自行两两分组,进行团体对抗赛。   在教官话音落下的瞬间,穆朝感到无数人的目光落了过来。他几乎是应激性地拱起脊背,瞳孔也跟着缩紧,却慢慢在17握过来的手传递来的温度中放松下来。   他扭过头去,看见17安抚的眼神,手指渐渐卸下力来。17的手已经被他攥得发红,但面上像感受不到一样,只是低声问他一起组队好吗?   穆朝当然说好。   可身上这些灼热目光却还是让他难受。自从穆朝失去记忆,他从没有与这么多人共处一室过,更何况这些人注意力的中心都在他身上。条件反射的,他开始思考这些人看他的可能性。长期以来与虫族的对战经历让穆朝在思考问题时撇开感情,于是他简要猜测了几种可能性。   ……看他不顺眼?   这是最有可能的。穆朝分析,从17所说,顾流缨是这个剧情世界被钦定的主角,几乎是万人迷的存在。而前不久顾流缨谋害自己的影像传上了星网,掀起轰然大波,追求顾流缨的人自然会讨厌他。   只是没想到主角哪怕是脱离了剧情的力量,仍然如此受欢迎,穆朝回忆起顾流缨那张神经质的脸,面容不由得更加冷峻。   一道声音打断他的思索。   “穆朝殿下,”这是一道正直而阳光的声音:“如果可以,请允许我同您一起组队!”   穆朝怔了怔。抬起头,视线里是一个面熟的男人,五官端正,气质收敛,宛如一柄被磨砺后敛其锋芒的剑。他辨认一会:“……于晟?”   男人眼中闪过无数欣喜。于晟不自觉地站直,若不是太突兀他或许会行军礼:“正是在下,很荣幸被殿下记得。”   “……机甲,谢谢。”   “千万别这么说,”于晟赶忙说:“您的机甲驾驶之高超,是我平生未见。有幸与您共乘,我要感谢您才对。”   穆朝一时沉默。他有点不知所措,尤其是发现于晟过来后,周围人看着自己的视线更加炽烈。   不由得困惑:怎么?这位于晟也很受欢迎么,他们因为于晟和自己说话,更——   “于晟准尉,”一道陌生声音响起,语气里的情绪难以辨认:“关于殿下的组队人选,还是要再商榷一番吧?”   这道声音像砸入平静湖面的一块石子,激起万千涟漪,无数穆朝没听过的声音开始纷纷喊起来:   可不是!殿下组队的人选要慎重才行,像我这样……   滚!你精神力等级可没我高,殿下,按我说,不如以精神力等级来……   精神力等级?战场里哪里才看精神力等级,你打了半年虫子都不知道?综合实力才是王道!   别听他们的,殿下,我的机甲是R8级别,绝对能发挥作用,殿下,不如和我组队!   R8就拿得出手?殿下,我不仅是R8,精神力更是A级顶尖,您——   穆朝一时怔然。   这些一上午都若有似无看着他的人,让他感到无比警惕的人,此刻脸上都是一派的狂热,细细看去甚至能找到崇拜。他们的愤怒也如此真实,对与他组上队的渴望更是连穆朝都看得明白。他一时间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人不讨厌他么?   可按照剧情,他们不应该……   剧情。   穆朝愣了愣。他毕竟失忆,即使17说过一番剧情失效的分析,他也并未能足够好地理解。虽然穆渊行和顾留钧举止反常,可他也以为是一时的愧疚,并不觉得会对他的处境有什么改变。   毕竟,从他隐约记起来的,关于小穆朝的回忆,是如此让人心里发寒。   有人拨开了围着穆朝的一圈人,被拉开的人原本想破口大骂,看到来人时却硬生生卡住了。   ——洛嘉·凯米尔和夏恩·希特里。   除去显赫家世不说,这两人在此次战争中都立下了不少功劳,军衔升得也比火箭还快。如果说要在穆朝来前,在这个班组里找两个最不能惹的,恐怕除这两人就没有别的人选了。   洛嘉径直走到穆朝面前,夏恩也紧随其后。   “殿下,同我一起好吗?”   “和我组队!穆……殿下!”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响起,话音刚落,夏恩就恶狠狠地剜了洛嘉一眼,洛嘉也不甘示弱,挂着那个标志性的风流微笑,半眯着眼瞪回去。   很快夏恩就知道这样没有意义,硬是挤上来,双手撑在穆朝面前桌子上:“选我吧!”   他直白利落地说:“你都收回我送你那条铃兰链子了,怎么能不跟我一组!”   这个消息显然具有爆炸性,洛嘉听到好几道抽气声。他额角一跳,笑着说:“希特里同学这次主要驻守第二星系吧?殿下这半年都在第四星系,我也有幸驻守第四星系一段时间,相信有很多可以和殿下探讨的内容,或许是更好的人选。”   “第四星系,我要查也查得到!”   “那什么链子,其实我家里也不少呢。”   于晟皱紧眉:“两位,这不应当是殿下的意见才更重要么。”他扭头,直视穆朝眼睛:“殿下,从先来后到的角度,不如选我——”   “的确该先来后到。”一直沉默的17笑着说,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夹着寒意:“按照顺序,我最先与……穆朝殿下发出的邀请。”   于晟脸上顿时掺上疑问。那日在空间裂缝外他距离太远,风雪太大,并未看清与穆朝对峙的人是谁,所以此时此刻他发问:“你又是……?”   而知道17是谁的夏恩和洛嘉脸色已经变得难看。   “他是殷期。”   出乎所有人意料,穆朝在这狂风骤雨般的轰炸中,低声画下了这场纠纷的终止符:“抱歉。”   对上所有人呆滞的眼神,穆朝顿了顿,思索了一下,指尖划过嘴唇,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在所有人注视下,他有些不适,却还是勉强加上一句:   “我会和殷期组队。”   空气一时沉默。   在军校的生活比想象中要顺利。   原本穆朝做好了要受到质疑或者非议的准备。毕竟他可是皇子,却无故失踪半年,即使作为幽灵在战场上帮上了忙,却也总显得来路不明。   更别提他那让所有人都唾弃的出身。   可出乎意料的……并没有人在乎。   像是全世界都遗忘了他曾经“怪物”的称呼,转而用战神来喊他。一开始穆朝只以为是2A班组的人比较奇特,穆渊行特意安排一群崇拜亲近他的人做同学。   后来才知道,无论走到军校哪个角落,穆朝都能收到无数炽热视线,如影随形地附在身上。最初他觉得很不适应,后面在17的帮助下,也慢慢地开始习惯。   不如说,是记忆让他感觉熟悉。   穆朝隐约感觉,似乎从前的自己,就是在这样的包围下长大的。曾经的他,便是如此,受到所有人的爱,被全世界期待着、信任着。   可越是这样,他越为这个世界的“穆朝”的一应经历感到愤怒。   这股愤怒因为那个所谓系统的死而无可发泄,穆朝难免迁怒到穆渊行、顾留钧这些剧情人物身上。   ……即使知道他们是被影响的,穆朝也还是无法原谅。   毕竟,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他知道,曾经的穆朝是多么难过,生命对他来说只是一场难捱的地狱旅途,即使偶尔能见到光亮,也终究是污黑的底色。   穆朝永远忘不了,在战后回到皇宫那段时间,他偶尔会做梦,梦见陌生的回忆,那么小的“自己”,穿过人满为患的宴会厅,脸色惨白,听见有人,肆无忌惮,喊住他:   怪物,怎么肯出来啦?怪物也会喜欢这些啊,要不要来吃点心,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吧。那当然,那可是怪物!怎么陛下还留着这个小怪物,多给皇室蒙羞!嘘,怎么这么说呢,说不定是怪物哪里有特别的地方呢!   一阵哄笑。   ‘怪物’。   无数次到这里梦境碎裂,他喘着气在黑暗里清醒。   怪物是什么,为什么喊他怪物,好痛,为什么这么痛,这么痛,为什么不逃呢——   能逃哪里去呢。   那个被叫做怪物长大的孩子,最后还是找到了答案:   逃到永恒的黑暗里去。   至此至今,每时每刻,无论再多人用崇拜眼神望他,称赞他如歌颂神明,穆朝都难以自制地感到心寒。   这个世界沸腾如火,所有人都在追逐穆朝,星网,皇室,军部,没有人再会对穆朝露出一丝半点负面情绪,毫不吝啬的溢美,不加掩饰的追逐。   可他还是会觉得冷。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拜托   听说穆朝失去了记忆,现在要依靠重温旧事旧地来想起丢失的过往,半个学校都蠢蠢欲动。   以前就跟“召木”打过交道的人得到所有人的羡慕,一个个排着队想跟穆朝说一说之前的事。没和召木说过话的人更多,但一个个也是绞尽脑汁,想自己有没有听过什么召木的事迹,或者有没有在学校里惊鸿一瞥过?   当然,其中最活跃的还是之前就和穆朝有过大量接触的人:洛嘉、夏恩和白昕。   由于相处时间长,加上可以拖延,一次两次没办法尽数说完,三人与穆朝约好,空闲时轮流来同他聊一聊以前的事。其中夏恩优势最大,毕竟他十岁就认识穆朝,能讲的事最多。虽然其中多半是些提都不好提的破事,可也还有些有趣的故事发生,穆朝每每都沉默倾听,听着听着,冷峻面容也免不了缓和几分。   而白昕认识穆朝时间最短,人又沉默,另两人以为白昕马上就无话可说,结果他却假公济私,每每聊起以前相处的回忆时,还刻意加上一些机甲维修和改进的心得。17真身是机甲核心,穆朝本就关心他,自己又是顶尖的机甲驾驶者,对白昕提及的内容相当重视,每每都是听着听着就不自觉沉浸下去。   自然而然,洛嘉能说的就没那么多了,于是他很珍惜每次和穆朝说话的机会。   但偏偏,今天这个机会被人抢走了。洛嘉原本火冒三丈,却在看到来人时不得不闭上嘴退让。   来的人是许乌文。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   许乌文,战前便有上校军衔,此次战争加入总指挥部,立下无数战功,目前已经是准将,比军校绝大部分学生军衔都要高。他本人出身并非最上层的家族,可偏偏是如此,让他得到了尊敬。毕竟全靠自己的努力,能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得到这样的成就,绝对是不容小觑。   即使是素来张狂的夏恩,还是脱不去世族骄傲的洛嘉,也不得不尊重许乌文。   他的到来让穆朝都很意外。   穆朝甚至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楚,却对他身上幽微的淡香感到熟悉。看着许乌文在自己对面坐下,穆朝握紧手中茶杯,半晌后说:“许准将,您有什么事么?”   “殿下客气了,我听闻殿下正在寻找失落的记忆,想起与殿下曾有些过往,便想能不能给您一些帮助。”   穆朝思索片刻,想起来确实有这回事。17之前详细和他说过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发生的一应事件,其中这位许准将就出现过几次。似乎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才认识的许乌文,如此一来,相关的经历必然是属于自己的记忆。穆朝于是点点头:“是的。谢谢您。”   许乌文笑了笑。他简明扼要地讲了讲从顾流缨生日宴会认识到邀请帝国祭未果中的种种经过,穆朝听得认真,对方有着一把温润平和的好嗓子,让人忍不住就听下去。   等许乌文全部讲完,他隐约记起些破碎片段,不由的点点头,眼中流露出几分感激。   不过毕竟相处不多,很快便讲完了,穆朝手中茶杯水平面都没下去。他点点头,以为许乌文说完后就离开,想着或许还来得及叫洛嘉——   “是您解决了他们身上的异常么?”   穆朝手一顿。他抬起头,看着许乌文,对上对方浅淡的微笑。   他们?异常?……并没有听明白,却下意识感到戒备。   “陛下、顾留钧上校、顾流缨少校几人的异常。”许乌文平静地说,随后又列举几个名字。   穆朝瞳孔缩紧。他一个个名字听过来,越听越心惊:   这些人,曾经全都是剧情主要人物!而且,全部都是皇宫内部同自己有过接触的人物。他手心不由的发凉,眼神冰冷地望着许乌文。   “你想问什么?”   “之前我便感到奇怪,即使是您来历不明,陛下这般人物也不可能如此偏颇,素有天才之名的顾留钧更是被顾流缨的手段彻底蒙蔽,只要稍稍注意,便能看出许多奇怪来,却没人发现。更重要的是,而这些异常,却都是针对您的。”   穆朝的脊背已经微微拱起来。余光看向门口,17就在外面。自从17有了实体,他便不再运用以前的系统权限,不会时刻跟在穆朝身边监控他的情况。原本是好意,可此时此刻穆朝却因此无法同17沟通。   ……许乌文是第一个,除了他和17以外,察觉到系统创造出的异常的人。   即使穆朝许多记忆没找回来,也知道这事关重大。他肌肉绷紧,姿态蓄势待发。   穆朝并不害怕许乌文说出去,或者利用这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更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在意这些剧情人物的好感和帝国人的看法了,只有“守护帝国”这个本能而已。可万一许乌文和那个系统有什么关系……   “您不用紧张,”许乌文自若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今天说起,只是为您感到高兴。”   “……高兴?”   这回轮到许乌文疑惑了。他看着穆朝,确认对方的困惑不是假的:“您不高兴么?之前不肯好好对待您的人,现在都正视您的存在。”   穆朝怔了怔。他没想到许乌文会这么说,或者说,他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于是此刻他想了想:   高兴么?   好像并没有。穆朝摇摇头。   许乌文愕然:“为什么?”他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记得您以前,很希望得到陛下和顾上校的认可。”   “只是,以前而已。”穆朝平淡地说:“他们,现在是陌生人。”   许乌文一下子说不出话。   他深深地看着穆朝的脸,一时间如鲠在喉。许久,他闭了闭眼睛,忽然将脊背压下去。   “对不起。”他郑重地说:“是我太唐突。还有,过去明明发现了不对劲,却没有及时帮助您,真的很抱歉。”   穆朝愣了愣。对话进行到现在,他大概也听得出来许乌文并不知道系统,可能只是因为什么特殊原因没受到系统的影响……因为并不是最主要的人物之一?   “我只要说这些。如果您需要我,请随时同我联系。”许乌文站起身,弯腰行礼后,真诚地望着穆朝:“随时都可以。”   犹豫了一下,穆朝轻轻颔首。看着许乌文离开,他想联络洛嘉,却看到门很快又被打开,后面窜出一道熟悉身影。   洛嘉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殿下。”   穆朝敏锐地捕捉到今天洛嘉的情绪不高。他以为是因为突然来拜访的许乌文,虽然与自己无关,却也难免感到歉疚。   洛嘉感到这股歉疚,连忙说没关系,便开始谈起上次没聊完的事。穆朝认真地听着,因为许乌文而升起的些许不安也慢慢淡去。   等约好的结束时间到时,穆朝轻轻放下茶杯,抬起眼,等待洛嘉告别。却没想到虽然看上去轻浮、却一向守约的洛嘉沉默了一会,抬起头。   那双素来漫不经心的眼睛,此时凝满沉重。   “殿下,”洛嘉说:“……您能不能,去看一看顾留钧上校呢?”   穆朝的手僵住。   他缓缓抬头,眉心一点点蹙起来。不知为什么,头开始痛,神经跳来跳去,一股寒意漫上来。   如果说回到帝都一开始,他见到顾留钧,只觉得对方陌生,后来随着一点点想起这个世界的穆朝的回忆,他便愈发,不想与这个人见面。   17说,他曾经很喜欢顾留钧,无论是前世,还是在这个世界,无论是哪一个他,都十分,十分喜欢顾留钧。   可这份喜欢,大概已经被冰冻住了。失去的记忆像会自我保护一样,将关于顾留钧的一切感情撕裂得干干净净。现在的穆朝,想起这个名字,除去陌生之外,只有一层层叠起来的冷淡、疏远……   和一点轻微的,沉默的,愤怒。   这也是为什么,在得知顾家兄弟所做的事被放上星网,他没有任何行动的原因。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穆朝想,大概会替顾留钧着急吧。   可惜,现在不会了。   洛嘉敏锐地察觉到穆朝的冷淡,不由得着急。他低声说:“上校最近……情况很不好,如果您真的不想见他,哪怕、哪怕通讯一次,一次就好!”   “你和他很熟悉?”   洛嘉怔了怔,苦笑着说是。   怎么能不熟悉。一开始只是因为想找到殿下才成为顾留钧的副官,后来发现对方人格如此坚定,尤其是在寻找殿下时,那义无反顾的疯狂和执着,更是让洛嘉心惊。   洛嘉出身名族,多多少少知道顾流缨做过的事。他完全理解此时穆朝的反应,甚至觉得再过激些也不足为过。   只是那毕竟是和自己同行半年的人。如果没有顾留钧,洛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始终孜孜不倦地找寻穆朝。   “我知道上校以前做过很多错事,”洛嘉慢慢说:“但,哪怕看在上校半年来一直在找您,哪怕去听一听上校的道歉,去见见他好么?”   穆朝不说话。他的眼神现在是一片空洞,看着洛嘉好像没有感情,如果17在这里,大概会心里叫糟,知道主人又陷入了应激状态,可洛嘉却不知道,他低着头忐忑许久,才小心翼翼抬起眼:“殿下——”   他心中一惊。   面前人,看起来简直像冰封一般,僵硬的标致面容简直如坏死。洛嘉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出去,却发现穆朝的手轻轻在抖。   “殿下?殿下!”洛嘉快吓疯了。他紧紧攥住穆朝颤抖的手,惊悚地发现那只手冰得吓人。洛嘉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红了,身体跟着前倾,想拥抱穆朝,却被他下意识躲开。   洛嘉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他听见穆朝混乱的呼吸,还有一声微不可察的,   “好”。   “我会去。”穆朝用机械的声音说:“……我会去的。”   洛嘉震惊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手足无措时,门被轰然撞开!   一道森然至极的声音在空气里,咬牙切齿地炸开:   “离主人远点。” 第77章 惩罚   洛嘉被这道声音震住,下意识扭头望去,对上17森然的眼睛,若有似无中,夹着一丝凛冽的杀意。   哪怕是跟随顾留钧征战沙场大半年的洛嘉,后背也瞬间渗出冷汗。他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17冲进来坐到穆朝身旁,毫不犹豫去握穆朝的手。   他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却被17毫不掩饰的冷酷遏制。犹豫半晌,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   洛嘉没有走远。在门口五米左右远的地方,他打开通讯,拨了顾留钧的名字。   刚拨通,那边便传来急切的声音:“如何?殿下同意么?”   洛嘉的沉默说明了一切。顾留钧也跟着沉默了,原本语气里跳动的期待也跟着消失不见。   “……没关系,我也预料到了。”   “上校,不用勉强。是我没能为你争取。”   “不,你愿意帮我去问殿下,已经很让我感激了。”顾留钧的声音慢慢变回往日的沉稳。洛嘉握紧手,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殿下的记忆现在都回不来么?”   那边传来一声苦笑。洛嘉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连他自己这个几乎每天都能见到穆朝的人都不知道,要如何指望被关在皇宫里的顾留钧知道?刹那大堆的愧疚往上冒,洛嘉张张嘴,决定把刚刚和穆朝说过的所有话、见到穆朝的所有反应都告诉顾留钧。   尤其是穆朝异常的反应。   顾留钧一开始还并未感到什么不对,但听见穆朝颤抖的手和僵硬的脸色,便渐渐变得严肃。待洛嘉全部说完,他沉声问:“确定如此?”   “确定。”   一阵沉默。跟了顾留钧大半年的洛嘉敏锐地意识到这是顾留钧沉思时的气氛,他识相地没有打扰,果然,等了片刻,等到顾留钧说:   “……先前,与殿下在训练场碰见时,也见到殿下有这样的反应。”   “那时是殿下受了伤,却好像不觉得痛一样。”   洛嘉悚然一惊。他好歹也是从小接受专业训练的军校生,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殿下之前看上去并没有这样的表现?”   “我没有上报,所以得不到医疗部的确认,但大概猜测是心理原因。”   “……心理?是因为殿下失忆么?”   “因为失忆?或许吧。可我总忍不住想——”   “想,是不是因为我,还有顾流缨……阿流,我弟弟之前做错过的事,才让殿下这样。”   洛嘉一时失语。   他本就泛红的眼眶此时更是像充了血,手紧紧握在一起,咬着牙,又想替顾留钧开脱,又感到一股悲哀的愤怒,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毕竟,哪怕是与顾留钧亲近的自己,也知道他和那个顾流缨,曾经做了多么不可原谅的错事。   顾留钧怔怔看着挂断的通讯。   方才洛嘉略略一提,他就知道,那大概也是穆朝的一种应激反应,与他痛不敏一样,都是难以痊愈的心理创伤。   他调查第四星系许久,察觉幽灵从未尝过败绩,之前在306星上,也没见到穆朝身上有伤痕。   稍稍一推算,很难不想象,是因为穆朝曾经的经历,那些在皇宫里受到的侮辱和冷遇,才是穆朝如今症状的罪魁祸首。   他甚至不敢想,会不会、会不会早在很久之前……   在殿下失踪之前,在自己还不知道顾流缨真面目之前,在所有人都喊他怪物的那时候,   殿下便有这样的创伤了。只是,那时没有失去记忆,有能力给自己搭一层厚厚的壳,才没表现出半点异常。   很突兀的,顾留钧想:   如果,只是如果,自己在还讨厌穆朝时,知道穆朝有这些过激反应,   他会怎么想呢?   仅仅是一个假设,顾留钧就觉得自己,肝肠寸断。   他闭着眼睛平复许久呼吸,才睁开眼,看向房间内部。那里是一层极厚的墙壁,可以抵挡R9级别机甲的全力一击。   这是皇宫地下最深处,常用来关押身份特殊的囚犯。而这堵墙后,正是他的弟弟:   顾流缨。   这不是顾流缨第一次被关到皇宫地下了,但是第一次被关到最底层,更没有释放的期限。顾留钧同样被下令留在皇宫内,一种实际上的关押。他本来是能够留在地上某座宫殿内禁闭,却自请前来看守顾流缨。   原本穆渊行并不同意,是林知为他们说了话,顾留钧才能接下这个职责。   他抬起头,透过特意留出来的大片透明玻璃,看见顾流缨安然自若地坐在里面。那个清秀漂亮的青年似乎察觉到顾留钧的视线,扭头过来顿了顿,朝顾留钧露出一个他熟悉至极的温和微笑。   “怎么了,哥哥?”透过话筒传过来的声音甜腻,却带着无边的恶意:“又看我不顺眼了?真可惜,你再怎么看我,也不可能去找殿下——”   “我刚刚得知了殿下的消息。”   顾流缨停住。他扭头过来,脸上表情全部消失,像一只不会动的人偶。半晌后他又露出笑:“是要和我炫耀吗?”   顾留钧无视他,隐去关键信息,挑拣着一些穆朝的异常说了,最后语气凝重地问:“那个人形机甲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你为什么能找到殿下?殿下杀死虫族首领后,你当真想再次掳走他么!”   顾流缨静静听着,脸上笑容愈发吊诡。他看起来对顾留钧的提问兴致缺缺,也毫无回答的意思,只追问:“过激反应?”   “……回答我。”   “除非哥哥能带我去见殿下呢。”   “不可能。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见殿下一眼。陛下已经下令将你囚禁于此,短期内不会松口。即使你能出来,也不会被允许靠近殿下。”   “是吗?”顾流缨眨了眨眼睛:“哥哥也觉得我不该见殿下?”   “你根本不应该靠近他。”   顾流缨咯咯地笑起来。他笑了好一阵,才慢条斯理地走近墙壁,几乎要把脸贴上透明玻璃,他长长的睫毛已经触到冰冷的墙面。   “那就试试看,”他说:“看看是现在除了愧疚一无是处的哥哥能靠近殿下,还是被关在笼子里的我能。”   不知为何,帝国最近有了新的传言。   那就是穆朝殿下失去了记忆,还出现了类似战后应激反应的异常。一段影像流了出去,那是在军校内部某次对抗赛中录制的,某位十分著名、在此次战争中立下不少战功的学生是穆朝的对手,训练内容是贴身格斗。比赛结束得很快,穆朝迅疾如闪电般的凛冽身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可更让人难忘的,是在赛后,穆朝平静而淡漠的脸。   如果到此为止,大部分人也只是感慨殿下心态平稳,不愧是下一任继承人,而关键在于——   穆朝的袖口撕裂了。   紧贴肌肤的训练服因为格斗裂开,露出其下透白的肤色,流畅的肌体线条无比优美,却被一道伤口割裂开。   那是一道渗着血的伤口。似乎有些时间了,结了痂,却可能因为这次剧烈运动崩裂开,长长一条口子狰狞,而穆朝却恍若没有丝毫感觉一样。   若到这里只是猜测,那么后续医务人员过来帮忙处理时惊愕的脸色便可以说明一切。   那就是他们新的“战神”,帝国唯一的继承人,感受不到痛觉了。   不少对此没有了解的帝国人没什么感觉,但稍微知道一点相关知识的人无比感到凝重。毕竟痛觉是人类保护自我的手段,如果穆朝长期处于无需受伤的环境还好,但千年来帝国历任皇帝几乎都经历过动荡,穆朝根本不可能避开战斗。   以此为起点,星网上不断出现有关穆朝的传闻,大多与他十八岁前的经历有关。例如他幼年时遭到的冷遇、皇帝冷酷至极的对待、帝国上层家族的歧视、糟糕得不如平民的生存环境……   这掀起了轩然大波。   原本,帝国人只隐约知道穆朝出身不堪,顾家兄弟对其尤其不好,哪曾想过身为皇子的穆朝,曾经被无数次讽刺过“怪物”,甚至在年幼时差点连寒冬都熬不过去,命悬一线,因为运气才没能活生生饿死。因为浮空岛入侵和幽灵事件的穆朝本就得到不少拥戴,此时这股拥戴掺杂上灼热的愤怒,渐渐的星网上掀起要求惩治曾对穆朝不敬的人的洪流。   原本那些参与过此事却不以为意、安然坐在家中的帝国上层,也慢慢地感受到这股舆论的压力。更可怕的是,皇室明显对这些流言并不遏制,反而隐隐有推动的趋势!   陛下难道疯了么!他们大惊失色:明明当年,皇室不少旁支也参与过——   来自于皇帝的最高敕令将这个风波推至顶点:   穆渊行亲自下令,严查此事,并给予相应处罚。   一时间,帝都星上,各大顶尖大族人人自危。   而这些与在军校中的穆朝并无干系。他丝毫不关心,唯一有兴趣的,是来月即将举办的一场比赛。   一场名为“帝国军事演练联赛”的大赛。 第78章 熄灭   帝国军事演练联赛,每三年举办一次,原本应在去年举行,却因为战争打响而不得不推迟。如今虫族战败,这项大赛自然被提上日程。   这场大赛的参加人选,是帝国三大顶尖军校的学生,参加者无不是几大军校中的佼佼者,每一次都能掀起全帝国的狂潮,无数后来在军部中手握重权的学生,都曾在联赛中大放异彩。   穆朝前世,原本虫族就会在此次大赛中第一次出现,可在系统操纵下,虫族入侵提前,这次大赛自然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他前世就参加了这场比赛,可惜因为虫族比赛中止,无法战到最后。于是这一次大赛,即使是记忆仍有大半还未恢复的穆朝,也难免感到一丝期待。   可期待却落了空。   在宣布可以申请的第一时间,穆朝就提交了个人资料。然而第一轮筛选名单发布下来时,他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要知道,这一轮筛选通常只是去除部分不适合战斗的普通科学生,没有任何的道理,穆朝会被剔除掉。   如果是别的事,穆朝并不会如此在意,但他直觉这次联赛能够帮到他,便不愿意如此罢休。他去找了帝国军校的负责人,得到的答案避重就轻,那人很为难地说不出什么理由,只是态度很坚持。   这让穆朝顿时明白背后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挑了一个周末,带着17,直接飞回了帝都星。   皇帝起居室。   门被推开的时候,穆渊行正拿着一本极厚的书,手指翻过一页。他抬起金色的眼睛,这个时间段是他惯有的独处时间,除非有重大事件,没人敢来打扰。   带着一丝沉郁的眼神,在看到来人时放松了。穆渊行甚至扯了扯唇角,把书合上:“怎么回来了?”   “陛下,是您扣下了我的申请么?”   穆渊行微微一怔。   他坐直了,姿态矜贵地点点头。   “为什么?”   “我收到了你最新的医疗报告。原本我以为星网上那些流言不过是无稽之谈,但这份报告告诉我,那些大半都是真的。”   “……所以?”   “所以,在你痊愈前,不适合参加任何需要搏斗的比赛。”   尤其是这种生死一线的赛事。   穆朝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他眉心皱了起来,专注地看着穆渊行。对方的脸是陌生与熟悉的分界线。   “我需要这场比赛,”他直截了当地说:“我需要我的记忆。”   “有很多方法能够让你恢复记忆,”穆渊行难得耐心:“不是已经去军校了么?如果效果不好,父皇再替你想想办法……”   “我必须去。”   穆渊行的话音止住了。他的眼神慢慢变得锋利,此时的他才是那个执掌帝国数十年的铁血皇帝:“你意识不到,你那些应激反应,或许会置你于死地么?”   当穆渊行收到军校传来的医疗报告时,他那一个下午没有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   不是不知道穆朝遭受过如何的对待,他自己就是罪魁祸首之一。可等到事实血淋淋地摆到面前,穆渊行才不得不看清,自己曾经做过怎样的事。   那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积累起来的伤痛。那是长年累月下来,无数次的失望堆叠,反复的去相信又被辜负,不间断的伤害——才会有的过激反应。   穆渊行看着那份报告,连手都在抖。   现在他看着穆朝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表情,平静得有点冷漠。心口忽然陌生地疼起来,穆渊行抓紧扶手。   穆朝以前,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这种表情。   眼睛永远是明亮的,神色永远是期待的,无论对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他都只会露出受伤脸色,像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小狗,等下次见面,又会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像一团讨厌的、熄不掉的火。   穆渊行,曾经是感到厌烦的。   这其实很惊奇,登基这么多年,能影响他情绪的人不多了。可每一次,他看到穆朝那张失落又勉强的脸,心里都徒生一股莫名的怒火,不知道对着谁生气,却知道能宣泄在穆朝身上。   其实,一开始,他们关系也没有那么糟糕。即使穆朝的出身是狠狠打在皇室脸上的一耳光,穆渊行也没有如外界猜测那么恼羞成怒。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觉得皇宫里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孩子。   可不知不觉,他开始感到厌恶。   明明喜怒不形于色,却总是在看着穆朝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冰冷眼神。日积月累,他甚至刻意避开穆朝,不去看他,不去听有关他的一切消息,偶尔林知欲言又止地报告“殿下的近况不是很好”,他听都不愿意听,冷冷让林知闭嘴。   后来连林知都不说了。   他简直像逃避一样。   “或许吧,”他听见穆朝说:“但,这与陛下,有什么干系?”   讨厌的火熄灭了。   听见了咯咯作响的声音,好一会儿,穆渊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牙齿。他把书合上,然后打开,一种欲盖弥彰的手足无措。   “我是你父皇,”最后他只能无力地说:“……怎么没有关系?”   这就是你这么多年的感受吗,穆渊行想,怪不得。   怪不得你现在,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争论到最后,穆朝都没有一点松口的意思。这种事情总是更在乎对方的人妥协,以前妥协的人是穆朝,现在总算换成穆渊行。   他颓唐答应不会再干涉任何选拔,最后能否被选成代表,全凭穆朝自己本事。   但所有人都知道,穆朝不可能选不上。蒙尘的白玉露出光泽,暗投的明珠展于世人。   不会再有人敢轻视他了。   果然,半个月后公布的最终名单上,有穆朝和17的名字。不仅如此,穆朝稍微熟悉的人都在上面:洛嘉、白昕、夏恩……   本次大会轮到帝国军校主办,军校足足拨出大半军校星来作场地,开幕典礼更是极其隆重,把最优秀的那批毕业生都邀请回来,摆足了场面。   所有参选学生都必须在活动开始前换上为了此次联赛特别订制的训练服。穆朝不想与太多人拥挤,挑了最后的时间进去。   却没想到,空荡荡的更衣室里,撞上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顾留钧。”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的男人抬起头,穆朝看见他乌青的下眼睑和泛红血丝的双眼,顾留钧肉眼可见的疲惫。   “您来了。”碰上面后,顾留钧就笑:“我等了您好久。”   “我从帝都带过来的点心,殿下要试试么?这是您以前最喜欢的那家店的招牌,您看看想得起来吗?”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顾留钧的笑容僵住了,抬在半空的手也僵住,指尖还拢着一个精致的纸袋。   “……试试看吧,殿下,”他轻声说:“试一次就好,好么?”   穆朝皱了皱眉。   他僵持一会,还是伸手接过打开。里面堆着几个小巧玲珑的盒子,他挑一个掀开,从里面冒出些许清淡的甜香。   这确实是他会喜欢的味道,穆朝捻起一个圆圆的丸子咬下去,口感很好。   “很好吃,谢谢。”   顾留钧紧紧注视着他的脸。心里擂鼓一样跳。   这是以前,很久以前,他和穆朝还很要好时,穆朝最喜欢吃的点心。   那时候他、穆朝和顾流缨,只有他能够自由出入皇宫。每次出去,穆朝都会要他带一些新鲜玩意回去。顾留钧一向担任长兄的责任,自然义不容辞,昨天带个棉花气球,今天带个机甲模型,明天带个小型光剑。   最让小穆朝高兴的,就是这家店的点心。开了很久的老店,这么多年生意都很好,顾留钧偷偷摸进去排队,等几个小时才买回来几块糕点,回去捧到穆朝面前,听他说“留钧哥最好了!”,然后一起混过一个甜滋滋的午后。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带宫外的东西回去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不和穆朝一起度过一个温暖的午后了呢。   等到后来,穆朝也能自己出宫了,小心翼翼地捧着点心盒子来找他。他连门都不开,听见人走之后,才开门,冷冷叫佣人把摆在门口的盒子扔掉。夜里想着这件事,明明心里都是对穆朝的厌烦,却没办法睡着。   反反复复几次,他忍不下去了。也不去排队,只叫别人去买,买回来也不送出去,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把盒子打开,一个又一个往嘴里塞,塞到舌尖都被糖给裹麻,最后囫囵吞了,包装扔掉还不行,一定要烧掉。   看着那团烧掉的灰烬,顾留钧回想,那瞬间他是什么心情呢?   想不起来。只想起来,穆朝知道他丢掉他送过去的点心时,那样茫然、瑟缩又伤心的眼睛。   等了半晌,顾留钧都没看见穆朝脸上有什么波动,没有惊喜,没有怀念,没有熟悉。于是眼睛里期待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没有印象吗?”   “抱歉。”   顾留钧噤声。这时他总可以回答穆朝的问题了:   “我也参加了这次联赛。”   他的声音又轻又低,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哀伤的温柔。   穆朝的目光还是冷冰冰的,里面夹着点困惑。大概是不理解顾留钧为什么还特地过来一趟,跟他说这番话。看着看着,顾留钧的心又热了一点点。   “您还感觉不到痛吗?我看到新闻了……有好一点吗?”   “不严重。”穆朝摇摇头。   顾留钧噢了一声。他很少露出这样无措的样子,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稳重正直的,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剑。   “那您……”这话很犹豫:“您有原谅我吗?”   真无赖,他对自己说,你怎么还是问出了口?明明早就有觉悟,知道自己做了不可能被原谅的事,怎么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像自己狠狠伤害过的人讨原谅?   可穆朝没有露出顾留钧意料中的愤怒或者不满。很奇怪的,他露出了更多的困惑:   “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顾留钧心都凉了。   “……您不愿意原谅我吗?”   “或许你对不起我,但我已经记不清了。如果真的有,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况且……”   “况且?”   “况且,”穆朝看着他,轻轻说:“你该祈求原谅的人,并不是我。”   这句话没头没尾,穆朝说完就转身走了,他选中一个隔间进去换衣服,17还在外边等他,他不想耽搁这么久,开幕典礼很快就开始,早就有人和他说要选他当二年级代表,要驾驶机甲“露个脸”,他不喜欢迟到。   于是只留下顾留钧,一个人,怔怔站在外面。明明听不懂穆朝刚刚说的话,眼睛却猝然红了。   像是有什么被掏空了。   像是刚刚知道,自己之前蒙了尘的宝物,以为还在那里,却其实早就被人偷走,无论多么想要回来,想弥补它,想拥抱它,想擦去它的尘埃,想把它藏起来…   …却都只是无用功而已。 第79章 拒绝   开幕典礼大部分流程都不陌生,穆朝隐隐约约记起一些回忆。他发现参加这个联赛果然有用,不由的也高兴起来。   他驾驶机甲飞上天空做演示时,哪怕身处这样高的地方,都能听见下方震天的欢呼声。透过机甲的屏幕,穆朝看见下方朝他挥手的人们,无数个直播摄像头绕着他转,星网里赞誉的评论一页页刷过去,像一个狂热的浪潮。   等他做完演示,走出机甲,迎上的是17炽热的眼神。   “……您真美,”17说:“您美得不可思议。”   穆朝还来不及对17说什么,就被人拥着走下台。刚刚站定,就发现周围刚刚还欢呼着的人群安静下来,隐约间还有些含着讽意的窃窃私语。他若有所觉,抬起头望去:   一台熟悉的机甲盘旋在天空中。它急停陡转,在半空中做出无数极高难度的战术动作。穆朝从中感到一丝难言的熟悉,他随口找人问:“那是谁?”   那人被吓一跳,看到穆朝时眼睛都亮了:“殿、殿下!”   “那个人,是谁?”   “您说现在演示的人?”不知为何,那人眼神躲闪,在穆朝有些不耐,想再找人问时,那人才说:“那是顾留钧上校。”   穆朝顿住。他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眼睛上抬,看着那无限升高的机甲,心里忽然震荡了一瞬间。   “原本委员会是不允许他上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陛下批准了这个提案,所以这个、呃、顾留钧还是去演示了。”那人慢慢找回自己声音,语气夹上愤愤不平:“真不知道他们两兄弟哪里来的脸,顾流缨被关着出不来,顾留钧还敢来参加联赛!”   “不允许?”   “您不知道么?”那人愕然:“那两人对您做的事,全帝国都知道了。大家都很生气……”   穆朝的眉心轻轻蹙起。他朝那人颔首致谢,余光看见有人朝自己走过来。   是洛嘉。   平日里风流倜傥的青年形容颇为憔悴,但也要比方才穆朝在更衣室里看见的顾留钧要好。洛嘉走近,同他打招呼,旋即低声说:“殿下,我要向您道歉。”   穆朝微微睁大眼睛。   “之前没有考虑您的心情,冒昧请求您去见上校,我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原来要说这个,穆朝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正要转身离开准备即将开始的联赛,却忽然止住脚步。   他扭回头,问洛嘉:“顾留钧,为什么参加?”   “您……不知道吗?”   穆朝的眉心皱得更深了。他摇摇头。   洛嘉默然片刻:“上校是为了您来的。”   他声音干涩:“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上校来参加,原本连军部都不批准,上校是去找了陛下,才得到离开帝都星参加这一次联赛的许可。”   穆朝不由得感到轻微的困惑。   他从17那里知道的顾留钧、从这个世界的穆朝的记忆那里知道的顾留钧,可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了解的顾留钧,根本不可能为他做这些事,现在大概得为了顾家风雨飘摇的前程焦头烂额、为他心爱的弟弟上下奔走才对。   之前在皇宫遇见的那几次,反应就很奇怪,刚刚专程跑来送点心,也让人匪夷所思。   ……这样的顾留钧,倒像是17之前讲过的,他前世那个顾留钧了。   他的困惑让洛嘉发觉了,洛嘉都忍不住在心里替顾留钧叹气。他踌躇片刻,还是说:“上校很希望与您和好,才会争取与您见面的机会。”   穆朝的神色毫无波动,让人看不清情绪。他不看洛嘉,只抬起头,遥遥望着空中那个小小的影子,耳边听见几声“他怎么还敢来”“这么不要脸”的讽刺,穆朝感到一股可笑的熟悉。   现在这样指责谩骂顾留钧的人,大概在以前,也是这样说他的吧。   想到这里,穆朝只摇摇头:   “请转告他,”他说:“没必要这样,没有意义。”   下午,联赛正式开始。   所有参赛者都只能携带一台制式A级机甲和一个装着标准物资的背包,将被随机投放在提前布置好的赛场里。   “主人,您不用顾及我,我会第一时间去找您。”17认真地说。   穆朝对他点点头,从行驶的悬浮艇上跳了下去。   他很快找到了水源,也找到了能够充当临时机甲能源的材料。穆朝并不急着推进赛程,他这么久以来都在厮杀,如今难得有一丝安闲。   意外发生在第二天下午,他采集珍稀材料时,丛林里冲出几只蜂兔,这种兔子外形无害,速度却极快,指甲更是锋利带毒。穆朝几下解决掉打头几只,才发现它们在追人。   没有思索太多,穆朝顺手把那个被追的人救下,看见对方机甲驾驶舱打开——   原来是熟人。   白昕形容狼狈,一向干爽的短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平日里被实验服裹得修长清冷的身体上全是擦伤。他看见穆朝,也显得十足惊讶:“殿下?”   “收起机甲,来我这里。你的机甲不能驾驶了。”   作为难得的机甲研究天才,白昕显然也很明白自己机甲的状况。他沉默地点点头,跳进穆朝机甲伸出来的手上,进到穆朝的驾驶舱。   看着白昕处理伤口,穆朝问:“研究科的学生也可以参加么?”   “原则上不行,但这半年,自动驾驶技术有了很大突破,我特地提出申请,委员会对我的最新研究成果做了测试,做了特别批准。”白昕摘下自己的表带,这是他机甲的触发装置:“伽尔马6号,理论上能够抵御低级虫族和大部分魔兽,方才速度装置受损,但我收集到足够的资料,这一次也不虚此行。”   穆朝认真听着。他个人对白昕这种狂热的研究态度是很欣赏的,也能理解白昕那非人的机甲研究天赋。正当他仔细听着白昕关于这台机甲的讲解时,听见白昕低声说了句:“……还是无法媲美您的17分毫。”   穆朝怔了怔。他目视前方的屏幕,追赶着剩余的蜂兔:“17?”   “我希望能够制造出帝国第二台人形机甲。不仅仅是自动驾驶这种技术,我希望能同17阁下一样,能够有自己的意识和精神力。原本我跟随17阁下,便是希望探究他帝国第一机甲背后的秘密,毕竟早在帝国出现前,阁下就已经诞生了。”白昕苦笑一声:“但始终没有进展。”   穆朝并没有插话。这并非他熟悉的领域,却也大概能窥见其中难度。他沉默片刻,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却听见白昕轻声笑起来:“……抱歉,让您听见我的丧气话了。”   穆朝摇摇头,以示无妨。   “听说以前很多事情,您还是没想起来。”不知为何,白昕话锋一转:“关于我与您相处的所有细节,我都讲过一遍了。如果可以,殿下还想听一听一些其他事情么?”   穆朝以为是机甲研究的其他课题,干脆地点点头。谁知白昕得到应许,并没有急于开口,反而像是酝酿一般,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   “……我是在贫民星长大的。”   穆朝在操纵台上飞舞的手指一滞。   他听见白昕继续说:“军校招生,除非是特招,否则绝不可能招收平民学生,更别说贫民。我精神力等级平平,能够进入军校,是因为……”   “我是白家的私生子。”   白家?穆朝想了想,没有任何印象。   “一个小家族,殿下大概是不知道的。十三岁时,因为一些原因,我被带回白家。贫民星的生活很艰难,我当时并没有任何亲人,性格软弱,没有朋友,好几次都差点没活下来。所以白家找到我时,我以为生活有了希望。”   “……没想到,只是更糟糕而已。白家原本就有继承人,资质较我强上许多,除了不必为食物担忧,我反而日子更糟糕了。好几次被人推下水,千辛万苦爬起来,却连去问是谁做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进了军校。这一次我其实没有什么期望,毕竟我资质平庸,维修科也不受重视,我只想安稳度过便好。但我没想到,军校某些方面……和贫民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有,大概是他们更强,更有手段,更不会受到惩罚。”   “……其实,我差点要退学了。”   “那天我被堵在盥洗室,他们逼我签申请书,我知道他们虽然看不起我,却不至于要把我逼退,大概是我那位精神力等级S级的弟弟要他们做的。我心知肚明如果退了学,就真正是任人摆布,却也没有任何办法。那天——”   “那天我,甚至想到死。”   机甲流畅迅疾的动作在半空中突兀地顿了一瞬。   “这个念头浮起来的时候,世界忽然就变得轻飘飘的,我伸出手,要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的时候,”   “您来了。殿下。”   像创世神开创世界的第一缕光。   像溺水时呼吸到的第一缕空气。   像深陷地狱时看到的一点希望。   您来了。您推开门。您拉住我的手。   “您拯救了我。”   “这不是我的功劳。”   穆朝说:“是你的坚持。你的能力。你对机甲的执着,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白昕笑了:“我猜到您会这么说。”   “知道您的真实身份后,我一直很奇怪,您为什么能够理解我的心情?理解我这种卑贱的、在贫民窟里苟且偷生的人的心情。直到我知道您的曾经,知道顾留钧和顾流缨,那两人做过的事,我才能明白。”   “所以,这一次,请让我来吧。”   “请让我来保护您,让我向您伸出手。我很快就能继续升军衔,帝国的机甲研究再也离不开我,我可以利用所有还要使用机甲的人,所有您的敌人、要伤害您的人都不再能靠近您,我有能力保护您了。不论是谁,帝国那些趋炎附势的人、顾留钧、甚至陛下……我都能够保护您。”   穆朝沉默了。   他操纵机甲的手指仍然很快,在空气中留下一道素白的残影,机甲灵活地跳跃过几个危险的区域,杀死不少魔兽,而他面上情绪不变。   而白昕在他身后静静坐着,那张被研究部的人称为机械的脸上,露出一丝细微的紧张。   命运的审判终将降临。   “不,”穆朝说:“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自己,就足够了。” 第80章 回家   白昕抿了抿嘴唇。脸上的表情,比起崩溃,更多的是了然的失落。   “我也猜到您会这么说呢……”他喃喃着:“是啊,您怎么会需要别的人呢……”   “况且,”这一句话才真正超出白昕预料:“我已经有17了。”   那份了然被打碎。   像镜子落地,冰雪崩塌,面上强撑的平静瞬间垮下。白昕怔怔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清瘦的,素白的背影。   那一刻,半年来升军衔最快的白昕,被誉为千年机甲天才的白昕,忽然觉得自己输了。   “17,”他低声,低到快听不见:“……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始终在我身边。”   别的人或许听不懂,但白昕骤然就懂了。毕竟他自己,也曾经被穆朝这样拯救过。   是啊。是啊。您已经找到了光了吗?像我一样,17也曾这样闯进您的世界,朝您伸出手,拯救过您吗?   白昕很想扯扯嘴唇。他很想笑一笑,却感觉做不到。可这样不行,他不想在殿下面前露出任何不好的样子,尽管初见时的样子,就已经十足不堪。   既然第一次见面,没能留下好印象,那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是吗,”穆朝听见白昕说:“那就好。”   透过内壁的反光,穆朝看见白昕的脸。那张素来严肃冷淡的脸上,挂着一点清淡的笑意,眼睛弯起来,像带钩的月亮。   月光拂耀我身,却终究是偷来的一瞥。   不能说,不能望。   若想要得到眷顾,只能自己成为月亮。   ——可如果他苦苦追寻的月亮,已经找到自己的那缕月光了呢?   “我会一直祝福您的。”   与白昕碰见第三天,17就找了过来。   但这仍然比穆朝预计中要久,他之前以为17会在开赛当天就找到自己,最迟也是第二天,足足第四天,17才找到他。   但穆朝并没有多想。他没察觉,在17出现的那一刻,他素来冷淡的脸上就透出细细的欣喜,尽管没有笑意,所有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高兴。   “你来了,”穆朝说:“有什么事耽搁了么?”   “没什么事,但我的投放区域与主人是对角线,我花了点时间才找过来。”   穆朝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现在他们有三个人,白昕又不能应对困难些的战斗,人员分配要提上议程了。正当他去找白昕商量时,却听对方说:   “殿下,我准备主动退出联赛了。”   穆朝有点惊讶。   “原本过来,也只是想测试伽尔马6号的性能,现在数据基本收集全了,再留下来,也只是徒增您的负担。您的机甲我已经检修完毕,现在的状态是100%,不用担心。”   “你并不是负担。”穆朝皱眉。   白昕笑了:“听见您这么说,我就已经足够了。”他默了默,按下靠近心口胸前口袋里的按钮:这是紧急脱出装置,为了避免珍贵的参赛学生无故折损,每人都会配备一个。一旦按下,三分钟内就会有悬浮艇来接。   今天是大风天,呼啸风声中,白昕的额发被风吹起,恍惚间一双眼睛仍然是脆弱而清澈的。   “殿下,”他轻轻说:“我在赛场外,等您凯旋。”   穆朝朝他颔首,以作告别。   等耳边已经浮现悬浮艇声响时,风声愈发响彻。最后关头,白昕扯住穆朝衣摆。   “17阁下似乎有一些问题。”他似乎害怕别人听见,声音又快又低:“最近的17阁下,与我印象中不太一样。”   不一样?穆朝下意识皱起眉,踏前一步想追问时,悬浮艇上跳下来个庞大机甲。他不得不闭上嘴唇,眼睁睁看着机甲将白昕带走。   直到悬浮艇离开视线,穆朝才转回头。一扭过头,就对上17的视线。明亮的,炽热的,永远守候在他身后的视线。   他怔了怔,心底的微动瞬间被抹平,脚不自觉就往17那里走,走着走着,快投入对方怀抱的瞬间——   他想,   凭借17的能力,哪怕是对角线,也不需要走上四天罢?   夜平静下来。   按照惯例,凑到一起的参赛选手如果信任对方,可以轮流守夜。但17是人形机甲,本身并不需要睡眠,只偶尔需要短暂休眠。当他提出自己可以独自守完整夜时,穆朝却拒绝了,要求各分上下半夜来守。   17挑了更难守的下半夜。   这一片区域很冷,他们升起了一簇小小的篝火。身后是穆朝睡着的机甲,眼前是隐隐跳动的火光,17静静守着,听着身后细微的呼吸声慢慢走向平静。   主人睡了。   火星哧拉一跳,17拨动木柴的手一停。   主人发现了。   脑海里有道声音响了起来。17下意识绷紧身体,甚至像回头望穆朝,但他硬生生忍住。   闭嘴。他在心里说。   你在对谁说话?小鬼。那道声音耀武扬威,我能侵入你的精神力,你能赶我走么。   17抿紧唇。   你到底想做什么?夺走我的身体?你大可来试试看。   我何必夺走你的身体,只需要稍稍占领你的精神力,你就对我无可奈何。不是吗?   手下的木棍被猛地折断,发出不轻不重一声脆响,17不由得屏息——直到确认身后的呼吸声没有变化。   真不小心,凭你这样,没资格留在主人身边。   让主人失去记忆的你更没资格!   那道声音消失了半晌,再响起时,听起来多了几分低沉:我没有资格?   ——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这样,侵占主人的心思,让主人忘记那几个白痴的妄想?   我……   看吧,那声音轻快起来,我们有什么区别?小鬼,我找了主人几千年,凭你,还不能评判我的资格。   冒牌货。   爱怎么说随你,那声音冰冷,不过是口头之快。你能抵御我的入侵么?   17咬紧牙齿。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不定,又好像在挣扎。   身后的响声打断这没人听得见的争吵。17猛地回过头,那道声音也猝然紧张。   是从穆朝睡着的机甲里传出来的。联赛发放的制式机甲还算不错,可以化作适合入睡的睡眠舱形态。此时里面却传来鲜明的碰撞声。17立刻站起来,大步走过去,临打开时却迟疑了瞬间——   手却不随心意而动,一把掀开了门。   你!   磨蹭什么?!那声音不耐烦。17没时间与他再吵,一机甲一不明声音一其看向昏暗的睡眠舱——   穆朝正缩在一起。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将高弹性的训练服生生扯出裂口,指甲划破了素白的皮肤,留下猩红的血痕。他的呼吸声紊乱,双眼紧闭,睫毛像是被抓住的蝴蝶,颤抖得心惊。   17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最近的情绪愈发外露,扑到穆朝身边,伸出手想喊醒他,理智又让他停下,第一时间打开检测功能,检查到底是什么问题。   检查仪器进度条缓慢前进,17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心焦得要命。忽然,他听见一声细细的呓语。   一怔,他立刻低下头去,耳尖凑近穆朝的嘴唇。   “……家,”他听见穆朝喃喃:“我想回家。”   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揍了17一拳。他眼眶泛红,眼神怔怔,嘴唇不停地抖。一双手痉挛般握紧又松开,颤抖着去摸穆朝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扣住那细白的指尖,多亲昵的十指交握,却用力得像两个溺水的人。   他的主人想回家。   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明明连记忆都失去,却仍然能说出这个字眼。这个世界要多么不如意,才能在这样的情形下,让他的主人在痛苦难受时,潜意识里呼喊的,仍然是前世的回忆?   17无数次恨自己只是一台机甲,再怎么轮回,也没有逆天的能力。他没办法真正做到时光倒流,将一切摆正,带他的主人,“回家”。   这是第几次了?声音附骨一样响起来,听起来凝重,从你把主人抢走之后。   第几次?他愣住,想,这是在说主人类似这样的应激反应么?算上那些感觉不到痛的异常,那些与穆渊行和顾留钧说话偶尔难受的异常,那些偷窥看见的独自一人缩在角落的异常,17下意识数了数。   一、二、三……十四次?   十四次。那声音深深吸了口气,那就是一百二十九次。   悚然一惊。   主人失忆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反应?!   有。第一次洗去记忆,醒来的第二个小时,什么都听不见,一碰就抖。我想了很多办法,没什么效果。   那你还敢一次次夺走主人的记忆!   ……我试过,有一次实在受不了,试着让主人想起来,结果却更严重了。何况,你也察觉到了吧,这不是失忆的问题。不如说,是失去了记忆,让主人没有了掩盖的能力。   ——主人,自从穆渊行死去,就有这些异常了。   一锤定音。   17呆呆地,手还搁在穆朝手心里,对方手心渗出来层层惊惶的冷意,把他这台机甲都染冰。   没有办法吗?他下意识朝声音求助,明明前一刻还针锋相对,这一刻却不得不为了某个人求和。   幸好对方也同样。只要能让穆朝幸福,他们大概愿意付出一切,哪怕精神被侵占,尊严被践踏,生命被剥夺。什么都可以。   可那道声音声音,或者说,“17”也沉默很久,最后说:   ……我不知道。我之前以为顾留钧那帮人只会起副作用,现在看来,只能祈祷他们这些垃圾能帮上忙。   还有,   “17”的声音轻轻的,   陪在主人身边吧。 第81章 谢谢   凌晨三点时,穆朝准时醒来。   他头一阵阵的痛,隐约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却想不起来,只能把自己撑起来,却感觉指缝发疼。   他困惑地抬起手,看见骨节泛着细细的红色。   眉心不由得皱起来。   走出睡眠舱,穆朝一眼就看见守在火堆旁17的背影。他轻轻走上前:“你去休息。”   17扭过头。大概是篝火太温暖,火光太明恋,映得17眼睛带着晕开的微红,不仔细看,好像是哭过一样。穆朝把他拉起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去休息。”   17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有眷恋。他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到最后也没说出口。   只是指着火堆的灰烬,说:“主人,我把红薯埋了进去,您尝尝看吗?”   红薯?穆朝有点疑惑,但17的眼神很期待,他这几个月也对对方的反应有了感知:“我以前教你的?”   “是的。”   穆朝应允下来,看到17献宝一样扒开灰堆,从里面扒拉出几根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挑出一根,虽然在穆朝眼里它们没什么区别。17没有等,直接上手将皮剖开,全然不顾自己的指尖被烫红。   穆朝皱皱眉,他想让17等一等,先放下,眼前却已经出现一点金黄色——   像流着蜂蜜一样的金黄色。被17递过来的那枚红薯,有着极其漂亮的夹心,在昏暗夜色里,简直如同穆朝金色的眼睛。热气弥漫开来,氤氲穆朝的视线。   隔着模糊的水汽,穆朝接过来,触感温暖,他浅浅抿一口,那点金黄色马上在他舌尖融化了。   他立刻就喜欢上这味道。   “好吃吗?”17问他。穆朝点点头。   水汽还没散开。于是穆朝没看见,17哭泣一样的眼睛。   之后几天没出现什么突发状况,除了偶尔夜晚穆朝梦魇里的呓语声,一切看起来很平常。   联赛第十天,也是赛程三分之一的时候,这一片区域的魔兽都被驱逐干净。穆朝的个人积分一直牢牢挂在榜首,他决定离开这片区域,去新的地方狩猎。   17当然没有异议。   深夜,第二□□阳升起来他们就走,也不准备休息,直接收拾一下,就可以坐着等待天明。穆朝和17围着一丛篝火,面对面地坐着,除了相遇那晚交接守夜时一起吃烤红薯,这是他们这次比赛第一次围着火堆静坐。   “主人还冷吗?要不要再加点火?”   穆朝摇摇头,他手心被焰火熏得微,在白皙手掌里泛出由深至浅的晕红。   17不怎么明显地看着他。他看着穆朝柔软的嘴唇和精致的下颌,忽然心里翻起暖洋洋的快乐。他心情一好,连埋在精神海里的另一个“自己”都忽略过去,满心满眼都是穆朝一个人。天空浮起星辰,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但这一刻都落在穆朝身后,成为他一个人的背景。   在这样深深浅浅的星光中,穆朝喊他:“17。”   “嗯?”   “你,”他听起来迟疑:“你……是追随其他人了吗?”   星光凝固了。   17的脸色也凝固。他连自己平常的神态都维持不住,身为人形机甲应有的冷静也消失不见:“您说什么?”   “你有新的主人了么?”   “……您怎么会这么想?”哪怕杀了他,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发生!17连夹在中间的篝火都不顾,身体往前倾,急切地要靠近穆朝:“我永远只有您一个主人。”   穆朝平静自若,并没有因为这句话里流露的忠心而动容:“那么你精神力波动时,是在和谁说话?”   精神力波动?   “精神力波动?”   心里和嘴唇一起说出了声音。   “你看,现在又来了。”   17怔怔看着他。这反应简直如默认,穆朝顿时觉得确认无误了。他垂下眼睫,遮住那双金色的眼睛:“我并不会反对,如果……”   “如果你希望离开,我也不会阻拦你。”   什么关于“精神力波动”的疑惑都消失了,17的心猝然痛了起来。他低低重复:“不会阻拦我……?”   穆朝点点头。他神色如常,甚至有心思去拨弄火堆:“我知道我失去了记忆,而且精神状态不佳。你不想再同我一路,也很正常。”   没有任何词能形容此刻17的心情。对他来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着穆朝这样理所当然地贬低自己。他猛地站起身,在穆朝略有迷茫的视线里坐到他的主人身边,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我没有别的追随者。”   连“主人”这个词汇都不想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穆朝,没有人有资格当自己的主人。17的眼神从动摇变回坚定:“无论您察觉到什么,我都可以保证,绝不是您想的那样!”   穆朝沉默了。他仔细解读着17脸上的神情,想从里面找到一点对自己的安慰和同情,会不会是想顾忌自己的颜面,才这样说谎?他的17果然是这样好的人。   就因为是这样好的人,所以他才不能阻拦对方啊。   穆朝克制住自己想握回去的动作,轻声说:“联赛开始,你第四天才找到我。我知道你的能力,是不需要四天才能穿过赛场的。”   “这几天,大概每隔一个小时,我能感受到你身上异常的精神力波动。你可能没有注意到,这和我同你用精神力交流时的波动一模一样。如果没有新的追随者,你是和谁联络?”   穆朝淡淡说:“我不会责怪你,你可以和我说。”   17的眼神微微涣散开。他张了张嘴,一时陷入两难的困境:   他当然知道这其中怎么回事!可一旦要解释,那必然是要将自己体内那个冒牌货抖出来!冒牌货和主人相处了半年多,虽然屡屡清洗主人的记忆,但却一直陪伴着主人——   他如何不对“17”的存在感到危机!   许久得不到17的回答,穆朝表情不变,眼瞳深处却闪过极淡的失落。他把手抽了回来,淡声说:“你不想说也没事,明日天亮,我们分两路走,你可以去找那个人……”   “没有新的人!”仿佛所有血液都冲到脑中,17甚至是轻微喊了出来:“是他!是、是另一个我!”   穆朝顿时僵住了。   17紧紧抓住穆朝想松开他的手:“是那个删去您记忆的17。联赛开始不久,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这里,入侵了我的身体,”17的脸色流出难堪:“……还屡屡试探我,想要得到您的回应。我害怕他侵扰您,不得不回答他的对话。”   还有一个私心,17没有说:他希望“17”有能力恢复穆朝的记忆——毕竟能清除,为什么不能恢复!?   “……”   穆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他微微张开嘴唇,难得流露出一点呆呆的迷茫,像一只对着你警惕很久却忽然被吓到的猫。沉默半晌,他问:“17?”   17知道穆朝没有在喊自己。他点点头:“是他。他还活着。”   “还活着……”穆朝忽然有点局促了。他坐直了,下定决心一样,说:“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仿佛一瞬间,穆朝眼中那个温柔的、总是带着欣喜微笑的17不见了,那双暗色的眼睛立刻沉了下去,总带着笑意的嘴唇也跟着拉平,露出微微的沉郁,连五官都仿佛变得锋锐,带着一丝深沉的掌控欲。   “主人。”   “真的是你。”穆朝看着那双近墨色的蓝眼睛:“你去哪里了?”   “我一直停留在您身边。但小——这个17的精神力一天天变得敏锐,而我因为这个世界的故事被结束,精神力一天天虚弱,最后别无他法,只能进入他的身体。”   穆朝若有所思。   “那么,”他轻声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陪在您身边。至少在这最后。还有……”“17”低声说:“我想同您道歉。”   “夺走您的记忆,我很抱歉。将您囚禁在第四星系的空间裂缝中,我也很抱歉。我不该以保护的名义,因为我的恐惧和固执,就强行将您留在身边。”   “可你仍然入侵了17的身体,”穆朝一针见血:“你想夺走他的身体吗?”   “17”沉默了。显然穆朝并没有说错,他至少有过这个念头。   “我曾经想过,”他静静说:“小鬼只是运气好而已……甚至在这个世界的您年幼的时候,我曾经同您见面过。我只是……”   我只是,来得太不巧了一点。   “我记得,”穆朝颔首:“我想起过这个世界穆朝的记忆。我看见他穿梭在风雪里,模糊的视线中,我看见过你的身影。”   “17”猛然抬起头:“您、不,这个世界的您,看见过我么?!”   “不。他并不认识你,所以记忆模糊。我也只是因为熟悉你,才认得出来。”   “17”怔怔的。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始终得不到回报的人,终于得到了承认。声音嘶哑,他说:“能够听到您这么说,哪怕最终会消散,我也能够承受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次轮回,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个又一个主人,一次又一次被系统杀死,被贪婪地吸走精神力,好像他自己演了一场千年的独角戏,无论如何做都是徒劳。   而现在,穆朝说,他其实记得“17”做过的事——   这如何让17不动容。   “所以,我想要感谢你。”   “17”的嘴唇抖了抖。   “这么多年……这么多次,这么多个‘我’,谢谢你,没有放弃过。”   他张了张嘴唇。没办法说出话。   只有眼睛,阔别千年的,他感到眼睛变得湿润。他曾经以为,他已经麻木得哭不出来了。既然麻木,那么无论穆朝是会恨他,还是要他离开,他都能够承受,只要穆朝能够活下来——   可穆朝说,谢谢。   他说谢谢。谢谢这三千年,谢谢这么多次的轮回,谢谢他无望又无用的努力。   谢谢。   是我才要说谢谢啊。他想,如果那一年,那一个有着金色的眼睛和纯真的笑容的孩子没有触碰那一面水晶,没有留下那样纯粹而强大的精神力,他是不是就要如此,在永世的宁静中沉睡?不会再醒来,不会再作为一个机甲,不会能看到如此多的风景,不会……   不会再遇到他。遇到你,我的主人。   “您的心意,我知道了。”   他沙哑地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再给我一万次机会,我都会选择去救您。”   所以,这一次。   他也会选择离开,或者说,自行消散。   他会让他的主人幸福。 第82章 抢走   自己的存在,只会让这个世界的17被影响。而主人需要的是那个开朗而温柔的17,而不是他。   无论主人能否原谅他,他都做过那样荒唐的伤害主人的事,绝没有资格留在主人身边。   “17”下定决心。他暗自深吸一口气,要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另一个17,自己准备抽离精神力。最后一秒,他留恋地望向穆朝——   炽烈的警报声炸开在这昏暗的夜色中!   穆朝的神色猛地收紧。“17”也露出愕然,他瞳孔缩紧,想大喊出声时,看见穆朝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疯狂地冲了出去!   “主人!”完全是下意识,“17”大吼出声,迅速跟了上去。让他惊悚的是,他居然跟不上穆朝的速度!   他可是机甲!“17”惊讶至极,不敢想象如今穆朝的力量到了何种地步。他抬头望去,看向穆朝前进的方向——   神色空白了一瞬。   虫族……?   虫族!   数不清的、至少上万只的虫族!哪怕当时浮空岛入侵都没有的速度,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过来。“17”脸都白了,不明白为何穆朝朝虫族冲了过去,疯狂地外探出精神力,他才顿时明白了:   在虫族的最前端,有一个人。每一个瞬间,他都有可能被虫族淹没,却好死不死地坠在生死线边缘。   而他操纵着的机甲已经破损大半,显然不出一千米就会全线崩溃。如果没人去救他,那必然是死亡的结局!   而那破裂机甲的缝隙里,露出一点璀璨的金色。连黑夜都遮掩不住,那样纯粹而骄傲的灿金!   那是夏恩·希特里!   茫茫的虫潮,逆流而上的白色机甲是如此渺小,却瞬间撕裂开一道锋锐的裂口。那样无匹的姿态,经过之处鲜血四溢,溅到它白色的躯壳上,却无法停留哪怕一瞬,下一刻就蒸发而去,化作淡淡的血气,不能染指它分毫。   驾驶舱里的穆朝脸色毫无波动。他十指在操纵台上飞舞,光能炮不要钱似的开,硬生生轰出一条直通夏恩的通道。点火,加速,机甲四肢喷射出蓝色的焰火,极速往前推进——   一呼吸不到的时间,白色机甲抬高手臂,猛地拎出夏恩,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丢进开了一个口的驾驶舱里!   夏恩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呆呆抬起头,还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从虫族嘴下逃到这个墙壁流着淡淡蓝光的地方,旋即他的视线缩在驾驶座上的人身上:   “……殿下?”   “坐稳了。”穆朝头都没回,伸手扳下一旁的把手狠狠一拉,白色机甲冲天而上,快得如同一道流星。乌泱泱的虫族螺旋一样朝他追去,面对这样坠落即死的情势,穆朝脸上毫无波澜,只是不停加速,直到屏幕翻起了鲜红的警报,他也没有松开手。   夏恩怔怔看着,才反应过来焦急开口:“我联系不上学校!明明每个区域都有人巡视,但紧急脱出装置没有人回应!”   “我知道,我试过了。有人干扰了这片区域的电波。”   “那、啊!”夏恩狠狠撞在旁边的墙壁上,警报声愈发大声,显示右翼受损,是有远程攻击的虫族做的。穆朝眼神锋锐如冰,正要将武器全部解锁,就听到身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仿佛出现了一块黑洞,方才多得密密麻麻的虫子中央出现一个可怖的空洞,像世界被狠狠擦去一块。   “主人!”一旁的近距离联络装置里传来17焦灼的声音:“我为您掩护,您马上脱离!”   穆朝眉心皱了起来。他稍稍一看,瞬间明白这是唯一的机会,于是也不再多说,在空中自如地调转了方向,做出一个极高难度的战术动作,游鱼一样穿过烈风,朝区域接驳处飞去。   “17,炮火剩余量三分之一时停手,立刻跟上来。”   “是!”   联赛使用的通讯布置是最顶级的,从夏恩的机甲速度来看,他至少奔逃了三公里,距离区域分界区不超过十公里,对方不可能能干扰直径十五公里以上的区域,这意味着只要离开这片区域就能马上上报得到增援。穆朝眉眼带上一丝凝重,将速度开到最大,不顾机甲外壳已经隐隐崩裂,云流般穿越过去。   他稍稍回头望去,看见17果然跟了上来,心里不免一松,即使后边一大片虫族。被推到极致的速度又加快,不过是短短一呼吸,就能跨越将近一公里,而看着分界区越来越近,穆朝微微睁大眼睛。   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这险之又险、虫族随时能追上的关头,穆朝极速地调转了方向!几乎是在白色机甲转向的那瞬间,一道炽烈的光波扫过天际,所过之处空气都蒸发。   那赫然是方才穆朝行进的方向!如果他没有掉头,现在定然是机甲外壳全部被溶解,顶多留下最核心的驾驶舱不受损。即使是穆朝在最后关头转了向,白色机甲的右翼也被彻底毁去,速度降低一半以上!   虫族的攻击。能发出这样的攻势,是虫族里最难应付的类型之一。穆朝脸色难免凝重起来,在身后有虫族追赶时,速度降低一半就意味着死。他听见17撕裂的喊声,在这危急关头,不闪不避,穆朝抬起手心,解开所有武器限制,而17心有灵犀一般,猛地朝下躲去。   夏恩闭上了眼睛:炽烈的、仿佛太阳裂变一样的白光炸开!没有人、没有虫族能直面这样的光芒!由于机甲需要精神力启动的特殊性,任何机甲的武装强度都会根据其驾驶者的精神力强度来调整,越高的精神力能够发挥越强的武装力度。   而眼前这一幕——夏恩这么多年的人生,看到过无数被追捧的战斗天才的人生中,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灿烂的光芒,仿佛破开黑暗的第一缕烈芒,遥遥升起的朝阳。   这才是动真格的。睁开眼的夏恩愣愣看着被硬生生轰杀大半的打头虫族,身体又忍不住一歪,白色机甲已经灵巧地调了头,再次朝前方飞去:这一次哪怕慢一点也无妨,虫族在剩下的距离追不上来了。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甚至有心思和穆朝笑:“殿下,你的精神力是不是又突破了?说起来回来之后你去测试过么,现在说不定可以打破记录——咦?”   前方五百米的地方,分界区边缘,那里浮着一台白色机甲,与穆朝一样的款式,是本次联赛通用的制式机甲。   夏恩目露喜色:“这是……增援!电波是不是恢复了?”   穆朝不动声色,再次把手放在解除武装限制的装置上。保持着速度,白色机甲继续往前,他打开对外联络装置,试图与对方对接:“这里是R9017,请问阁下的编号?”   在他回归之后,穆渊行将这个编号还给了他。这原本就是他前世的机甲编号,或者说是17的编号,穆朝并没有拒绝。   没有得到回应。夏恩嘟囔:“电波还是不行么?”而穆朝握着把手的手越来越紧,忽然,他瞳孔一缩紧!   那台陌生的白色机甲猛地扑了过来!仿佛自杀一样的姿势,朝着机甲唯一剩余的左翼,狠狠撞了上去!   半空之中,夜色朦胧时,燃起一场盛大的烟花。   ……   夏恩头痛欲裂。   视线模糊,是猩红色的。有血流下,蒙过了眼睛。他感到自己在减速下坠,勉强辨认,果真在半空。   ——在穆朝机甲的驾驶舱里。   穆朝呢?!   他猛地睁大眼睛,忽然对上一道视线。那视线让夏恩硬生生起了寒颤:仿佛毒蛇一样,看着他轻蔑,又带着点奇异的嫉妒和怜悯。   扭曲至极的眼神。   “你还活着啊,夏恩。”   夏恩如坠冰窖。这声音熟悉得不可思议,他下意识去否认那个可能性,但潜意识却在疯狂叫嚣。   是你。   ……怎么会是你?!   “没办法,只能杀了你了。”朦胧视线里,看到有什么朝着自己,黝黑的……是枪口?夏恩浑身冰冷,他疯狂吞咽着,逼迫自己,快说话啊!喉咙快动啊!阻止他、找到穆朝,穆朝!   几道枪声响起,夏恩却没感到痛苦,他茫然地抬头,听见眼前人“啧”了一声,语气有点可惜:“算了,来不及了呢。那就先留你一命好了。”   玩笑般的语气,黝黑的东西移开了。手终于能动了,夏恩狠狠抹过自己的眼睛,看清眼前景色。   他看见一个背影。   如果说方才的声音已经让夏恩感到冷,那现在大概已经身处地狱了。他牙齿都无意识地打颤:“……流缨?”   那人回过头。   仍然是那张,柔和精致的脸。浅色的眸子,甜腻腻的笑容。   举起的手臂中,抱着一个人。绕过膝弯和后背,充满占有欲的姿势,紧紧将他锁在怀里。   臂弯里,是一张苍白的脸,头颅无力坠下,黑发凌乱,遮不住那双紧紧闭上的眼睛。   所有人都知道那眼睛睁开的模样。鎏金一般美丽,冰雪一般冷淡。这样躺在别人怀里,像要被献给神的祭品。   纯洁的羔羊,被龙抢走的宝物。   “再见咯,”顾流缨朝他笑,是胜利者的笑容:“祝你好运,可爱又愚蠢的夏恩。”   他眼睁睁看着顾流缨从半空悬停的驾驶舱里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把小小顾同学料理完我们这本应该就可以堂堂完结了!!!   (其实我已经非常非常非常想写番外了。。。(比如那个17岁就没了的小朝,我可太想写了TT(毕竟我就喜欢一点很狗血很伤心的东西捏,我太坏了TT 第83章 融合   当听见一连串枪响声时,17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听得出来并没有命中,也就意味着那台对撞主人的白色机甲中的驾驶者没有死。   这背后代表着什么,17不敢去想。   他不要命一样发动最大火力,剩余的三分之一炮火几乎在几个呼吸里一扫而空,在天空中连串发出爆破的鸣声。等能源用完,17毫不犹豫地抬起手,从指尖开始,机甲覆装蔓延上他的手指,下一刻白色机甲从内部爆裂开来,原本的驾驶者消失不见,却从里面诞生出一台崭新的机甲!   如果有人能透过这重重虫潮看见最深处,便会为这台机甲感到深深的震撼。极端的美丽,仿佛万千星辰落下,星光在一点汇聚,才能塑造出这样美丽的白色。表面亮起淡蓝色的光纹,如果有当年参与R9017制作的人,便会惊讶这台机甲与为顾流缨所做的R9017是多么相似!   但也只是相似罢了。要比那台机甲更耀眼,美丽得不似凡间,几乎带着一丝神性,白色机甲出现在层层虫族包围中。没有人驾驶,他的主人消失不见,于是机甲暴走——   仿佛核弹爆发,音爆从深处往外破裂!下一秒,无数虫族残骸从半空坠落,像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这世界末日一般的颓丽。   比最快的蜂鸟更快,像一缕被凝缩到极致的风,白色机甲从半空驰骋而下!他迅速锁定那还在坠落的驾驶舱,很快发现那其中没有他的主人,只有那个该死的希特里,于是急急悬停在半空,不顾四周渐渐再次汇聚过来的虫族,疯狂地朝外蔓延精神力。   森林,草叶,风。湖泊,流水,生灵。   ——主人在哪里?!   白色机甲,或者说17,表面的淡蓝色光纹愈发明亮。   没有,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冷静一点!”   最深处传来一模一样的声音:“我感受到系统的干扰,你找不到主人的!”   17停顿。   “什么意思……?系统?”   那不是已经被他的主人杀死了么!   “17”听到他混乱的心声,“之前我便觉得不对劲,原来如此……”   他声音凝重:“系统的确是被消灭了,但他的力量之庞大,非你我可想象。”不然他也不会需要花费这么多次轮回来积蓄力量,那只恶心的眼睛,即使有顾流缨临时倒戈,也不可能被穆朝一剑摧毁。   唯一的答案,是他的力量留下来了。   而全世界,唯一能容纳那样阴毒力量的,唯有一个人。   一个用来攥取精神力的载体。   “顾流缨……”17喃喃出声。他显然明白了“17”的意思。   “那我要怎么做?!你更了解那个系统,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主人?主人已经被带走三分钟了!”   “17”有一会没说话。这样危机关头,拖一秒意味着穆朝离他们更远的这一秒,“17”一言不发。   等到17快崩溃时,才听到对方缓缓说:“没有办法。”   “……什么?”   “没有办法,即使我消散,占用你的这部分精神力被释放,你也不可能找到主人。”   “系统的力量,没有那么容易破解。”   天地好像变成了黑白色。   那些被17一击击退的虫族,看着白色机甲一动不动,以为对方陷入虚弱期,又慢慢地靠过来。毕竟这么恐怖的攻击,怎么可能轻易释放?   好像追一只瓮中之鳖,虫子们一点点靠近。圆的中心,白色机甲显得如此渺小。   “——你错了。”   17听起来镇定自若,冷静得可怕:“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17”觉得不可理喻,他才是那个和系统斗了几千年的人!连他都不知道的办法,这个世界什么都没经历过的17怎么可能知道?!他语气阴沉下去:“我劝你不要妄想,不如联络穆渊行,有了原剧情人物的帮助,说不定能在一周内翻烂第一星系,或许能找到主人。”   “有办法。”   “你说,即使你消散,我完整的精神力也不可能找到主人。”   “那如果,连你的精神力,都一起加上去呢?”   “……”   “你说什么?”“17”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你疯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要和我——”   17打断他:“要和你融合,把我的精神力屏障打碎,放任你的精神力入侵,你的精神力强于我,说不定会夺走主控权。”   “——意味着你的意识说不定会消失!”   一片死寂。   许久后,他听见17的低语。   “你原本不就是这么想的么?”那声音寂静:“浮空岛入侵那一次,你原本不就是要毁掉我的灵魂么?”   “17”一时哑口无言。他不可否认,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心思,甚至在知道17没有死之后无比扼腕。可,   可穆朝说过了啊!他的主人说,“况且,他现在还有17啊”。   ——他怎么能忍心,夺走主人最后剩下的东西?怎么能毁掉这唯一一个陪伴主人自始至终的17?   没等“17”混乱的思绪平复,听见17冷静的询问:“这样,够么?能找到主人吗?”   下意识的,“17”喃喃:“……理论上足够。即使是系统,剩余的力量转移到顾流缨身上,必然会有损失。”   “——是吗,”   17笑了。在无数虫族和虫族残骸中,在深夜的背景中,他笑了:   与笑声响起的同时,远方好像升起一缕日光。   是朝阳啊。   他如此想。   下一秒,他亲自摧毁了自己的精神力屏障。   所有关注着联赛的人都疯了。   足足三个区域同时失联,延迟十分钟的转播彻底黑屏,而在所有观看者紧张地等待了半小时后,才有了结果:   那片区域出现了庞大数量的虫族。数量之多,简直可以猜测为是虫族最后的有生数量。也就是说,虫族拿出了最后的力量,博了一次。   这简直难以置信。众所周知,虫族首领已经亲手被穆朝杀死,一团散沙的虫族不可能做出这样自杀式的行动。   除非,他们有了新的领袖。   但下一任虫族首领诞生至少要十年!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那片区域里的参赛者里,有一个人。   名字是穆朝。   当知道消息时,穆渊行生生捏碎了手下的行星雕刻,这原本是联赛结束后他要送给穆朝的礼物。林知在他身边,打翻了手中的文件。而正身处赛场、一直深陷舆论漩涡的顾留钧,更是疯了一样朝虫族中心而去。   但穆朝失踪了。比那次浮空岛入侵更要可怖,这次连穆朝的半点痕迹都没有找到,只找到了残破的驾驶舱,还有昏迷过去的夏恩·希特里。   驾驶舱的编号,是R9017。此次穆朝的参赛编号。   理论上来说,区域里应当还有17,化名“殷期”的存在。穆渊行知晓17必定一直跟随着穆朝,但却无法从此处突破:   因为17也消失不见了。   唯一的线索,只有夏恩。而全帝国等待夏恩醒来,足足等了一整天。   在这宝贵的一天中,帝国最快时间叫停了联赛、封锁了帝都星并且消灭了所有虫族,却无法得到任何线索。而夏恩醒来,第一句话是:“殿下”,第二句话——   是“顾流缨”。   “他带走了殿下!”   “——顾流缨与虫族勾结,带走了殿下!”   举世震惊。   这时才有人发现,原本应该老实呆着皇宫地牢中的顾流缨消失不见。于是封锁范围扩展到第一星系,而顾留钧也在第一时间被抓捕,被关进了地牢最深处的审讯室。   然而一无所获。无论如何询问,都无法从顾留钧那得到任何信息。任一人来看,都知道顾流缨彻底抛弃了顾留钧,顾留钧对此事毫不知情。   但暴怒的皇帝和全帝国人都需要一个出口。三天毫无收获的搜捕中,顾留钧也被关了整整三天。林知申请许久才得到一个探视机会,他在里面只被允许停留三分钟,出来时面无血色。   要知道,林知曾经跟随穆渊行出征无数次,看过的人间地狱,恐怕比真的魔鬼也不少多少。   能让他也变了脸色,顾留钧恐怕也凶多吉少。   然而,即使如此放出风声,也没能得到顾流缨一丝半点回应。   像是彻底消弭在人世间,他和穆朝一同失踪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第84章 喜欢   穆朝醒来时,眼睛还没睁开,先在视网膜里看见一片鲜暖的晕红色。   手脚有些僵硬,头很痛,肩膀抬不起来。他迅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做出了判断,开始回忆自己昏迷前的一切经过。   被追杀的夏恩,上万只虫族,被轰烂的机甲……   那台朝自己撞过来的白色机甲。   穆朝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现在所处的环境,即使没有睁开眼睛,他也能百分百肯定这不是他熟悉的地点,更不可能是医院之类。   感觉……像是洞穴?   他将眼睛睁开,果然看见岩石构筑起来的洞壁,一簇小小的火堆照亮一方洞穴,而他就躺在洞穴最深处,身下似乎是一张变形出来的应急床,手臂缠着绷带,大概是有谁做了处理。   ……谁?17还是夏恩?不会是他们,如果是他们,自己现在应当在医疗处或者应急救援点。   那么。   穆朝将视线微微偏转,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顾流缨?”   正好整以暇清点物品的人抬起头,那张漂亮的脸撞上穆朝的视线,旋即抿起嘴唇,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无匹的笑容来。   “殿下,”他嗓音清脆:“您醒啦。”   “你为什么在这里?”穆朝尝试把自己撑起来,却发现很难做到:“这里是哪里?联赛中止了?”   “大概是中止了。毕竟这么多虫族,就算是穆渊行来,也得焦头烂额个几天吧。”   穆朝的眼神瞬间凝固了。顾流缨这举重若轻的语气,仿佛这次虫族来袭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再加上之前朝自己撞来的那台白色机甲,陌生的地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你策划的。”穆朝语气肯定:“那台白色机甲是你。这些虫族也是你引来的。”   “答对啦。殿下好聪明。”   这仿佛哄小孩般的语气让穆朝皱了皱眉。他终于能稍稍撑起自己,靠在身后的洞壁上。   “你为什么这么做,又如何与虫族搭上线。”   “我可没有和虫族搭上线。不如说,我现在是它们的首领啦。”   “……”穆朝像看疯子一样看着顾流缨。   “系统——您和那个什么17是这么称呼的吧?殿下,我跟您说,17是个骗子哦。他跟我说,要我帮他救出殿下,但是救出您之后,他却独占您,还要把我关到看不见您的地方,您说,是不是很过分。”   一派胡言乱语,穆朝已经不想去回应了,他分辨顾流缨语气的真假和内涵,越想越皱眉。   而顾流缨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一样,自顾自地说:“你杀死那只丑的要死的大眼珠之后,我本来是想去追您啦,但是被绊住了——那个眼珠自己要死了,却不甘心,就想夺走我的身体,我当然不可能让它这样啦,毕竟我还要抱您的嘛。差一点就要栽了,不过还是赢了,殿下,我是不是很厉害?”   穆朝不回答。他沉默听着顾流缨宛如炫耀的话语,不由的抬起头。顾流缨接收到穆朝视线,志得意满地笑了:“结果我就抢走它的力量了,意外之喜呢,我发现它居然可以指使那些虫子!所以我就让所有剩下的虫子来堵您啦……”   顾流缨的脸侧染上红色:“您看,现在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你想做什么?”穆朝打断他。   他对顾流缨的了解,除了在空间缝隙把他带走的初见,就只有17寥寥几句的描述,顶多加上记忆的一些碎片,还都是这个世界穆朝的记忆。   总之,他知道顾流缨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气运之子,所有人都爱他,而似乎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在小穆朝的记忆里,顾流缨处处针对他,没有一刻愿意放过他。   可以说,这个世界穆朝选择死亡,百分之八十的原因都可以归咎到顾流缨身上。   于是,此时穆朝格外看不懂顾流缨诧异的神色,还有热烈到近乎迷恋的眼神:   “当然是想一辈子和您在一起呀,殿下?”   一瞬间,毛骨悚然。穆朝下意识反手摸向自己手腕,那里是他的机甲激发装置,却发现那里空空荡荡!他才想起自己的机甲恐怕已经碎了,现在的他手无寸铁。   冷静。冷静。穆朝对自己说。现在重要的是得到更多的信息,看起来这个顾流缨很乐意透露点什么。   “外面是什么情况?”   “外面?”顾流缨不满地皱起脸:“殿下,您和我在一起,怎么还关心外面呀!”   “回答我。”   “还能怎么样,恐怕那些虫子已经爬满整座军校了吧。”   顾流缨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我知道了,殿下肯定是担心有人来打扰我们对不对?没关系的,我得到了眼睛的力量,现在我们呆在我创造出来的缝隙里哦,像这样——”   顾流缨伸出手去触摸洞壁,诡异的是,他的手极其顺利地穿了过去,指尖触及的地方像水波一样散开来。顾流缨表情轻松地转过来:“除了我,没有人能穿过缝隙的,所以殿下不用担心啦。”   穆朝的心沉下去。他冷静地问:“为什么告诉我?”   “为什么?”顾流缨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露出诧异神态,旋即他更加灿烂地笑起来:“反正我以后都不会离开殿下,所以哪怕告诉了您——”   他露出了恶意浓重的表情。   “您又能怎么样呢?”   穆朝脸颊陷了下去,用力咬着嘴唇里的软肉。   失忆之后,鲜有事情能触动他心扉。过往的记忆和感情都像是褪了色一般,除了每次午夜梦回痛苦得喘不过气,其余时候都是一副冷淡神态。   而此时,他却难以继续维持那冰雪一样的姿态。身体状况不佳,没有机甲,诡异的地点,离开的成功几率将近于0。   ——但也并非没有筹码。   17曾经告诉过自己,虽然17告诉顾流缨有关系统和剧情的事,但却没有透露最关键的要点:那就是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穆朝,实质上是两个人。   而虽然顾流缨说他吞噬了系统的力量,但看起来仅仅是力量而已,能够操纵虫族,或者这样开辟一个空间缝隙,但似乎并不能得知系统的记忆。所以,关于剧情之类的讯息,他恐怕了解得并不够清楚。   那么,必然不知道时空倒流和契约的事。这个世界的顾流缨,恐怕仍然认为自己与十七岁之前的小穆朝是同一个人。按照顾流缨现在的表现,如果得知了这件事,再毫无波动的心也必然受到重创。   ——那会是一个机会。于战场上厮杀无数年的穆朝立刻判断出来。他默不作声地往后靠,将手臂放在适当的位置,确保其能够得到最快的恢复。   必须离开这里。一旦恢复,就想尽办法吸引顾流缨的注意,想办法逃走。没有任何念头更加清晰,穆朝审视地望着顾流缨。   “——顾留钧也在赛场上,你不担心他吗?”许久,穆朝冷冷说。   顾流缨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然后失笑出声:“你说哥哥?”   穆朝眼神愈发冷。这有什么好笑?他简直困惑不解,如果顾流缨带走自己的事没有败露,那些虫族就足够要全部参赛者的命,包括顾留钧。如果这件事败露了……   那顾留钧是否活着都不好说了。穆朝并非自我感觉良好,但他多少也知道自己如今得到了许多认可,如果顾流缨带走自己的事传出去,那么身为顾流缨兄长的顾留钧,必然没有好下场。   “我担心他做什么?”   “所有人都说你们以前关系很好,他很喜爱你。”   “扑哧”   顾流缨如此笑了出来。   “喜爱我呀……”他用手摩挲了一下自己脸颊,明明是这样羞涩的动作,却被他做得漫不经心:“那关我什么事?”   理所当然的语气,他说:“更何况,要不是因为哥哥,我早就能和殿下在一起啦。你看,哥哥这么坏,我干什么担心他?”   “……他对你很好。”   “所有人都对我很好啊。穆渊行,林知,夏恩那个蠢货,那些吵得要命的佣人,那些蠢得要死的所谓贵族。他们都对我很好,”   “都对我好,那我要一个一个喜欢回去吗?要一个个担心吗?”   “我只担心你呀,殿下。”双手捧住脸,指节紧贴下颌,顾流缨露出一往情深的目光:“我喜欢你,穆朝。”   “……喜欢?”   喜欢?   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这个世界的我吗?你污蔑他,你诋毁他,你抢走他所有东西,你给他下药,你骗他在大雪天出门,你推他下水,你要毁了他的精神力,你讽刺他,你在他面前炫耀,你不许他和任何人相处——   你说你喜欢他。   你管这叫做喜欢吗?   穆朝感觉喉咙堵了一块厚厚的硬块。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死掉的那个自己,在哀哀低语,在痛哭,在尖叫,在一次次拿起刀来,落下去,留下消不掉的痕迹——   你管这叫做喜欢吗?   你怎么说得出口。看着顾流缨那纯洁而真挚的眼睛,穆朝如此想质问:   你怎么说得出口。你怎么能看着我的脸,说出这种话?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事,那些足够让一个人想到死的事!   可穆朝忍住了。   这不是该他说的话。   有些事,他能够去帮忙讨回来。可有些事,是应该当事人亲自去讨的。   如果没办法去讨回来——   那哪怕把人一起送下地狱,他也要得出一个结果。   他对这个世界曾经的穆朝如此承诺。 第85章 记忆   出乎穆朝意料,顾流缨似乎并不急着离开。   他每日仅离开一次,每次不到十分钟,回来时抱着些食水和药物,大部分都用在穆朝身上。穆朝试着在他离开时触碰洞口处的水波,却发现自己根本穿透不过去。   难怪顾流缨如此肆无忌惮。   除了等,穆朝什么都不能做。身上的伤好得很快,大概在第三天时,外伤大半愈合。第五天时,肩膀就基本能动了。常年负伤上场的穆朝认为他已经能够试着逃出去了。   于是在他醒过来第五天深夜,穆朝慢慢数着顾流缨的呼吸声,间夹听着自己的心跳。在数到第一百下时,他缓缓抽出石片,手慢慢扬起——   停在顾流缨咽喉的正上方。   细白的手腕上紧紧扣着几根纤长手指。那手指看起来无力,却死死扣住穆朝的手。   “殿下,”他听见顾流缨平如静水的声音:“这么晚了,睡不着吗?”   穆朝全身绷紧。几个粗暴念头在脑海里一旋而过,最后他还是一点点收回手:   没到时候。   还没到时候。   肌肤触碰分离,那锐利的石片无人再提起,穆朝翻了个身,背对着顾流缨,慢慢把牙咬紧。   隔天顾流缨给穆朝换药,他一如之前,自顾自地说些以前的事情,并不在乎穆朝的沉默。可这一次穆朝却开了口。   他一双眼睛锋锐如碎冰:“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顾流缨抽绷带的手停住了。他将头扭回来,穆朝又看见那万年不变的甜腻微笑。   “怕呀,”顾流缨笑嘻嘻地说:“可殿下昨晚不是试了么?”   “——你现在,哪里杀得死我?”   没受伤的那边手一把就攥紧。穆朝沉沉望着顾流缨那张有恃无恐的漂亮脸蛋,脸颊往里陷,却还是一点点偏开视线。   “帝国有能力歼灭虫族一次,便能有第二次。第六天,你还剩下多少虫族?”   “殿下不用激我,”顾流缨慢条斯理:“能拖到他们彻底相信我把您带走就行。”   “17在,他不可能放弃军校星——”   “别说17了。”   绷带被剪断。   剪刀边缘闪过锐利的光。   “殿下。”顾流缨低着头,穆朝看不清他脸色:“您已经是我的了,为什么还要提别人呢?”   “……”   穆朝荒唐地看着他。   理智告诉他现在并不是逞口舌之快的好时候,更何况他自打失忆之后,感情就愈加淡薄,除了寥寥几人,他什么都不在乎。   可现在久违的怒火烧起来,连着几日被困的焦躁,他将舌尖压下,吐出句话:“我不是你的。”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以后——”   “也绝不可能是。”   顾流缨掀开他袖子的手停住。穆朝瞪着他,等了半晌,却只见顾流缨神色平静,检查完之前受伤的肩膀,再仔细看了看手臂上的创口,就把袖子再次拉下。   ……没反应?穆朝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却忽然小腿一凉。   他猛地低下头,看见被扯开的裤腿,以及露在空气里的白皙皮肉。   他四肢都有伤,但除了手臂,其余地方都能自己处理。除去第一天他昏迷不醒,其余时候穆朝都是自己换的药,顾流缨见他如此坚持,意外的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挂着那该死的笑。   但他今天碰了他的腿。穆朝条件反射地去摁对方的手,却被不用拒绝地推开。肩膀传来细密的刺痛,在这般角力中穆朝额角流下冷汗——   细瘦的踝骨。   修长的肌腱。   微微凸起的膑骨。   脑子里有根弦断掉。   一截白得晃眼的大腿,像一截莹莹的月光,砌在流水做的竹杯里。冰凉的指尖滑过膝盖,流进几乎没见过天日的皮肤里。   像陷进一团白腻腻的冷雾。   “殿下的腿好冰,”那个人用一股亲昵又轻佻的语气说:“我体温高一点,殿下感觉好点吗?”   手腕上那只手一瞬间加剧了气力,好像能把顾流缨捏碎!他不自觉松了手,白皙颜色转瞬被布料盖过,抬起脸,顾流缨看见穆朝爬满冷汗的脸庞。   真是张标致的脸,顾流缨满意地想,他很早就觉得他的殿下比自己好看得多,可惜识货的人少,才让他白白捡到。   “痛吗?”他轻言细语地问穆朝,看着他死死捂着受伤的肩膀,做作地皱起眉,好像一片好心被辜负似的:“不喜欢我碰,说一声就好了嘛。”   穆朝一言不发,只把腿收了回去。   “所以说呀,”   顾流缨弯起狐狸一样漂亮的眉眼:“您又打不过我,伤不了我,就不要跟我闹脾气了嘛。”   凑近过去,逼近他冷白的耳垂,在瑟缩的肌肤边吐气。   “别看我这样,其实很没有耐心的。”   他说:“所以殿下,别挑战我的耐心。”   第八天,穆朝身上的伤终于基本好了。   但他并没有与顾流缨说,反而稍稍做了伪装,有几道伤看上去没好全,肩膀也似乎还不太灵活。   可穆朝一天都忍受不下去了。   而顾流缨似乎也差不多等够了。就在这样微妙而暗流涌动的气氛中,夜晚降临了。等到第二天太阳高升时,顾流缨想,或许就将有什么变动。   或者他顺利将穆朝带走,带到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或者有谁坏了他的好事,把穆朝抢走。   顾流缨有自信是前一种。   黑暗中,他闭着眼睛,眼珠在底下不安地扰动,鼻尖嗅着空气,凭借着翁动的气息,感受着穆朝的一举一动。   胸膛平稳,呼吸正常,肌肉很放松,手心微微摊开,后颈也柔软。   都很好,然后是心跳声……   顾流缨的眉稍稍皱起来。他睁开眼睛,转头看破重重黑暗,极其精准地锁定了穆朝的背影。咚咚,咚咚,咚咚咚——   不对。他猛地翻身坐起,看见穆朝微微颤抖的肩膀。几乎是扑过去一样,顾流缨紧紧握住穆朝细瘦的肩:“殿下?殿下!”   “出什么事了?你醒醒,殿下!”   看起来很痛苦。脸揉成一团,精致的五官锁在一起,混着汗水在夜色里模糊。顾流缨后背都湿透了,他急忙点起篝火,火光照亮穆朝瓷白的侧脸,顾流缨才发现自己的手也跟着在抖。   “17……”   “什么?”他俯身去听,焦急得要命:“殿下?”   “小顾、”   小顾?顾流缨没处理清楚这个模糊的呓语,又听见一声“父皇”。   “——我答应你,”最后顾流缨听见穆朝细碎的呼吸声:“一半的精神力,我给你。”   手下的身躯不抖了。顾流缨缓缓抬起头,对上一双眼睛。   金色的眼睛。在火光下,灿烂如鎏金。   他混乱的思绪一瞬间凝固了,在那双金眼睛的注视下凝固。方才穆朝的那些梦话都像水渗进纸里一样消失不见,唯一留下的,是穆朝此刻的眼神。   恍惚,怔然,大梦初醒,复杂难言——   最后沉淀成纯然的冷淡。   “顾流缨。”   “……殿下,您梦见什么了吗?”   穆朝静静看着他。那眼神混乱,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顾流缨砰砰乱跳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去,他又变成白天那自如的顾流缨:“做噩梦了?没事的,只是梦而已。”   “梦?”穆朝咀嚼着这个词眼,沉默下去。顾流缨忽地对这沉默感到无比的不安。   “的确只是梦而已,”穆朝抬起头,看着顾流缨:“我梦见我以前的事。”   顾流缨心跳漏了一拍:“以前?”   “所有的以前,我全部想起来了,小顾、父皇、17……我的以前,他的以前。”   他的以前?   什么意思?顾流缨把眉皱紧。冷静已经回到他身上,于是他的眼神变得审视而怀疑,不再永远是那副甜滋滋的模样了。   他看着穆朝,看见穆朝忽然弯了弯唇角。用一种神明俯瞰世人的态度,一种冷淡的目光,其间夹了点神性的怜悯,还有复仇的快意。   我一直忘了告诉你,   穆朝说,   我和十七岁之前的穆朝,不是一个人。顾流缨,你知道这件事吗?   铡刀落下。   顾流缨睁大了眼睛。   火焰在他眼瞳里跳动,跟着他呢喃的声音颤抖:“什么?”   你认识的那个穆朝,在十七岁那年,你生日前一周,自杀了。   你知道吗?   穆朝怜悯地问他,顾流缨,你知道你爱的那个穆朝,已经死了吗?   多荒诞的话。“穆朝”说自己不是“穆朝”。大脑在叫嚣他在胡扯,是为了动摇自己而胡说八道,肯定是走投无路、逃脱无门,才鬼话连篇,编出这样漏洞百出的话——   可潜意识好像已经在相信了。那个眼睛,17说的所谓剧情,诡异的能操纵虫族和空间的力量,从小到大所有人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好感,想做的事永远能做成,穆渊行和顾留钧屡屡的异常……   不是一个人?   世界好像一瞬间变得空白。撕裂,破碎,一层层涂抹成虚无。   他茫茫看着穆朝,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他看到过这张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害怕的神色,委屈的神色,哭泣的神色,痛苦的神色,怯弱的神色。   却没看到过现在这样的。   这样,只有从小便受尽宠爱,长大后得到全世界认可,又担起一整个帝国的重量,甘愿以身赴死,拯救一整个世界的人,才会有的,冷淡的,骄傲的,怜悯的,神色。   这不是他的穆朝。   顾流缨的脑海里响起这样的话:这不是他的那个穆朝。不是他那个会露出欣喜笑容和天真眼神的穆朝,不是那个看到他时会惧怕会逃离又会忍不住羡慕的穆朝,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穆朝。   他说的是对的。   顾流缨,如此对自己说。   一股巨力撞翻了穆朝!后脑勺狠狠敲到盖了毯子的石块上,痛得他双眼发昏。腰腹上压下重力,双腿被压紧,脖颈被双细白的手死死掐住,拇指摁在喉结上,迅速晕出深深浅浅的淤青。   “你说谎!”缺氧的间隙,他听见歇斯底里的喊声:“你说谎!你说谎!!!”   双眼发红,嘴唇忍不住张开,皮肤上恐怕已经留下肿起来的指印,穆朝听见顾流缨疯狂的咆哮声,也听见自己虚弱的喘气声。他无力地抬起手臂,抓挠着顾流缨摁死他咽喉的小臂,在上面同样留下血流如注的伤痕。   这样狼狈,只有一双眼睛,仍然带着无边的可怜,看着顾流缨,像看着一只不愿意承认现实的蝼蚁。   脖颈上传来的力道更大了。穆朝却停住了手。他喘着气,却平静看着顾流缨,看着他死死瞪着自己发红的眼睛,想说什么,却一怔:   有什么落到了脸上。   温暖的。是砸下来的,一滴,两滴,三滴。   是眼泪啊。   你哭了啊,顾流缨。   ——你知道以前穆朝是如何哭的么?   坠落,滑下,一片湿漉漉的痕迹,落到脸颊和耳垂的交界,再往下,坠到顾流缨的手掌上,把他的手掌狠狠灼伤。那手指被烫得颤抖,收紧也不是,松开也不是。   明明只是带了点咸味的水,却烫得他好痛,痛得浑身颤抖。   僵持间,顾流缨对上身下人的视线。   神看着凡人的视线。怜他痴愚,悯他爱憎,不解他余恨,要他休恋逝水,苦海回身。   万般同情,又好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不过是一场贪嗔痴,像他这般悟不出兰因的小人,神灵又如何会过问?   一根,一根,手松开来。那白皙皮肉马上浮起一层层可怕的浮肿,青青紫紫混作一团,带着大片淤起来的深红。   亵渎神明,罪加一等。   或许早就加无可加。他早就把他最爱的人,亲手烧死在十七年之间的黄昏。   “你没骗我。”顾流缨彷徨地看着他,“……是吗?”   穆朝沉默地看着他。抬起手,他擦过自己脸颊,无意带过眼角,像给自己擦眼泪,又像给身上人擦眼泪。   自他来到这里,这个伤透了他的心,也伤透过“穆朝”的心的世界,从第一次见到顾流缨,便永远见到的是对方那自若轻松的模样,哪怕被关在地牢、被万众唾弃,也永远涂着抹笑,甜意下是毒蛇般的痴狂,说要把殿下关起来独占,要把殿下毁了带去没人知道的地方,一个神经质的疯子。   只除了这一刻。这一刻,穆朝第一次看见,他这样面容,像是天都塌下来,像是世界被撕成一片片,像在不解,像在怨毒,像在憎恨,像在不可置信,像在痛哭流涕。   像在,后悔。   哀莫大于心死。   穆朝从没想过,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顾流缨。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多变态的铺垫终于让我写到这里!!! 第86章 亲吻   顾流缨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穆朝揉了揉被捏肿的脖颈,将腿轻易地抽回来。他沉默半晌,伸手将身上剩下的绷带拆掉,底下露出结了痂的皮肉。   “……他在哪里?”   “谁。”   “我的殿下,”顾流缨抬起头:“他在哪里?”   穆朝一时凝滞了。他闭了闭眼睛,说:“死了。”   “……”   有什么东西在顾流缨眼里碎掉了。茫然,空白,不信,犹豫,然后忽然亮起来。他身体前倾,伸手紧紧抓住穆朝手臂:“那你是谁!”   他急声说:“我很了解殿下,如果不是他,我绝对认得出来!”   所以,你在说谎!你不可能不是穆朝,不可能不是殿下——   穆朝抓住顾流缨的手腕。轻轻一使力,顾流缨就不得不松开手。他本来就有能力与顾流缨对峙,只不过之前骨骼没愈合,用不上力气而已。   “你说谎!”顾流缨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   “时间到了。”   一声巨响传来!从洞口的方向,折射出无数粼粼的碎光,像是有万千星辰坠落到无数水滴里,落开漫天的光芒。那仿若实质的碎片爆炸般散开,每一片都折射出眼前光景,拼凑出穆朝冷淡的脸,与洞口之外……   看清洞口外情形的瞬间,顾流缨脸色大变,他浅色的瞳孔里倒映出那些光芒,原本洞口水波般的纹路全部消失,一只白色巨手伸了进来,像刺破黑暗的第一缕光明,穿越过无数折射倒影的碎片,直直朝顾流缨伸去。   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能打死他的屏障——   一只手忽然从身后穿过来,无声无息间掐紧他的咽喉,顾流缨本就空白的大脑瞬间没了氧气供给。他想抬起手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那几根细长的手指的束缚,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他挣扎着说:“你……”   身后人靠近了。   “……你是谁?”   顾流缨听见他的沉默。在越来越黑的视线里,他听见身后人的低语。   掷地有声,坚定而毋庸置疑。   “我是穆朝。”   “——主人!”   松开手中软倒的人,穆朝沉默地揉了揉手腕,忽然听见这样一声呼喊。他怔了怔,头还没来得及扭过去,便被抱了个满怀。   心几乎是在刹那就软了下去。没意识到的时候,手已经环过对方的肩膀。脖颈被他的头发蹭得很痒,呼吸打在锁骨上也很痒,温凉的体温碰到自己的皮肤,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也泛起一点痒意。   可穆朝没松开,他在17语无伦次的解释声中一言不发,只轻轻把手举起来,抚上对方漂亮的下颌,将埋在自己肩颈里的脑袋抬起,在对视上17那双暗蓝色眼睛的前一瞬,他把头低下。   像初雪中第一片落雪,他轻轻地吻了吻17的额头。   ……   万籁俱寂。   没有人说话。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篝火一点噼啪的作响,刺刺地跳动着,好像17此刻的心。他的眼睛张大,瞳孔散开,里面映着的是他全世界唯一重要的人,他愿意用千年去守候的人——   手臂收紧,将那截细腰紧紧箍在掌心。身体相贴,把每一寸温度都交换过去。明明比主人高,却不直起腰来,用虔诚又亵渎的眼神,仰视他的神明。   不带一点□□的眼睛,满是占有欲望暗示的肢体,17往前一步,揽住穆朝快摔倒的身体——   他亲吻穆朝的嘴唇。   时间拨回三小时前。   每日例行,顾流缨继续出去取食品和药物,今天或许是因为在这两天就可能要离开、需要的东西多,顾流缨离开的时间稍微久了点。   在第八分钟的时候,穆朝忽然听见了一点声音。像是机械振动的杂音,滋滋地在耳边作响,他全身瞬间绷紧,手指不自觉摸到那块石片——   “主人?”   手顿时松了力气。穆朝不可置信地在脑海里回应:“17?”   虽然17曾说以前他们是在精神海里直接用精神力对话的,但似乎在他失忆后,因为力量减弱、又失去了“系统”的身份和权限,17便无法再继续这样与穆朝交流。所以此刻忽然响起的17的声音,让穆朝在欣喜之余,难免有点不适应。   “你力量恢复了?”穆朝不由问道。   “……可以这么说,”明明是值得高兴的事,17的语气却很沉重:“令您失忆的那个17,之前找到了我。”   原来17之前的异常是这个原因,穆朝恍然大悟,继续听下去:   “您忽然失踪,我与他能确定是顾流缨做的事。我们推测顾流缨吞噬了系统的力量,所以能够暂时运用系统的权柄,才能够藏匿您。您现在还在军校范围内么?”   “在。但无法确定具体方位,顾流缨把我关在一个诡异的空间里。”   “那是系统的权柄之一,能够制造空间缝隙,即使是我,之前也没办法锁定。”   “……之前?”   “这便是我要同您说的事。”17声音低沉,仔细听去还有紧张和担忧:“为了恢复足够的力量寻找您,我现在同另一个17融合了。”   精神海里忽然沉默下去。   在17好几声急促呼唤下,穆朝才忽的回过神,他喃喃问道:“他还活着吗?”   “……”   “抱歉,主人。”17说:“他与我,现在是一个人了。”   穆朝张了张嘴。即使再知道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况且那个17也深深伤害过他,他也难免恍惚。   第一次睁开眼睛,对上的便是那人暗蓝色的眼睛,白得有些过分的侧脸,雕琢细致的五官,英俊得非人的面容。   他说,主人,我叫做17。   是那个人照顾他,直到胸腹的贯穿伤愈合。也是那个人给了他机甲,告诉他第四星系兵力分布,即使那人如何反对他上战场。是那个人无数次在他深夜惊醒时拥抱他,眼里的痛苦与后悔做不得假,也是那个人静静等候他,为他处理每一寸为了救人留下的伤口。   半年啊。   空白的记忆里,第一幅景象,第一个人,第一次对视,第一次说话,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   都是和那个,“17”啊。   “一个人,”最后穆朝艰涩说:“是什么意思。”   “或许等您亲眼见到我,就知道了。”   对。当务之急是先见到17。穆朝恍惚地放任自己暂时遗忘这话题,即使再心乱如麻,他也一点点确认和17接上头的方法。重点是让17找到此处空间缝隙的具体位置,让获得完整力量的17打碎这处屏障。穆朝提出他可以告诉顾流缨真相,让顾流缨精神波动,或许有希望让这处由精神力构筑出来的空间缝隙产生异常,便于17捕捉。   17沉吟片刻,承认这个方案可行。只不过他补充一点。   “如今,我能将您的记忆还给您了,”17在精神海里问:“现在……需要给您吗?”   穆朝沉默了一分钟。在这分秒必争的时间,这一分钟是多么奢侈。   最后他点了头。要想真的让顾流缨被冲击到,能先恢复记忆再好不过,这样也更真情实感些。只不过顾流缨盯他很紧,他要17在深夜他入睡后再让他恢复记忆,免得顾流缨先发现问题。   只是没想到,效果好得过了头。穆朝一动不动,并没推开抱着自己的人,直到17的手收得他骨骼都要发疼时,他才轻轻推开17。   方一松开,便听见踏进来的脚步声。裤腿笔直,鞋尖一点点靠近,从被17挡了大半的视线里,穆朝望向新进来的人:   “顾留钧?”   那脚步停下。   半晌得不到回应,穆朝皱了皱眉,以为他是看到一旁昏倒的顾流缨被吓到,解释说:“你弟弟只是昏过去了,不用担心,把他带走吧。”   话音未落,他才真正看清来人的面容。的的确确是顾留钧,熟悉的那张脸,每一处五官都可以凭空描绘,英俊的下颌,抿紧的嘴唇,挺直的鼻梁——   他对上顾留钧通红的眼睛。   穆朝一时间停下所有动作,就连一旁凑近的17的气息都忽略过去,他怔怔看着顾留钧锁起来的眉心,和他痛苦的瞳孔,这样的眼神,他——   他曾经见过。在另一个世界里。   有一瞬间,穆朝觉得不能呼吸。   “……小顾?”   这称呼,被最轻的声音,疑惑又好像肯定的语气问出口。被顾留钧听见时,一身笔挺军服的男人停住了,穆朝看见他脸颊陷下去,咬肌鼓了起来,像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又好像是见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   “阿朝。”顾留钧脱口而出,又摇摇头,把手心攥紧:“……殿下。”   “你……”穆朝难免失神,手却被人握住,传来阵阵暖意。他下意识抬头望去,看见17略有些凝重的眼神。   他辨认出17口型,是要回去再好好解释的意思。穆朝心有疑惑,却也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欲言又止,还是把视线从顾留钧脸上撇开。   他反握回17的手,对17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来。只是眼角余光不自觉看着身后那个孤零零人影,不知为何,感到一丝怅然。   太迟了。   太迟了啊,小顾。   穆朝把手握紧,牵着17,彻底踏了出去。未曾回过一次头,也就没看见顾留钧脸上复杂难明的表情。   没看见他,一点点弯下腰蹲下去,几乎蜷缩在一起,好像被藤蔓缠紧的猎物,荆刺密密麻麻插满心脏,交织作痛,万般不甘在这痛意里长成参天大树,连树根都深深贯穿心脏,痛彻心扉。   可直到最后,顾留钧也未曾往前一步,只是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朝光的方向走去。   而他与身后的“弟弟”,无声无息,在黑暗角落里,狼狈不堪,孑孓独活。 第87章 知晓   回去路上,17再次变形成机甲形态。他将穆朝小心翼翼裹进心脏的位置,一路疾行过天空,直奔据点而去。   穆朝静静窝在座位里,看着屏幕里极速掠过的云影。17同他聊天,他虽然回应得简短,却句句不落。   直到走了快十分钟,整片天空里似乎只有自己和17时,穆朝才开口。   他问:“17,顾留钧是怎么回事?”   肯定是逃不过的。方才一直回避这个话题的17默了默,带着一点心虚,他慢慢解释起来。   系统死亡,即使顾流缨吞噬了它的力量,也无法阻止世界被扭曲的因果慢慢恢复。原本被剧情干扰的人一点点恢复了原本的性格,这一点在穆朝之前在皇宫和军校时就有所察觉。   “问题是,在我和另一个17融合后,彻底恢复了应有的力量,这也是能为您恢复记忆的原因。在同您联系后,知道您处境危险,我害怕无法成功将您的记忆给您,就提前尝试了一下……”   “却没想到,系统残留的力量几乎彻底消失,我的力量强度超过了预期,只是稍微试了试,却产生了超过预期的影响。”   讲到这里,17艰涩地顿了顿:“……因为力量过载,您部分前世的记忆,还有您与系统签订契约的记忆,被泄露给了同您联系亲密的剧情人物。”   穆朝脑子里嗡地一下。   他方才,只是一眼,只是与顾留钧对视一眼,便有所察觉。   ——那似乎,是他的小顾。   那个原本在前世里,为了保护他而死的小顾。   穆朝在冒出这个想法的第一时间,是唾弃自己。他早早决定不将这个世界的顾留钧和自己的小顾混淆,可又有了这样感觉。原本想责怪自己,却在看清那个顾留钧复杂神色时,心里被重重锤下。   现在17确定了他部分猜想,穆朝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即使并不是那个真的小顾,可哪怕只是拥有部分记忆的这个“顾留钧”,好像……   “除了顾留钧,还有谁?”   “您的父亲、林知和洛嘉·凯米尔。原本剧情人物不止这些,但同您关系最为亲密的,也仅仅这四人而已。”   “——您要原谅他们么?”   耳边传来17强装平静的声音。他明明和另一个心机深沉的17融合,却还是沉不住气。换作平时,穆朝大概会被他逗笑,可此刻,他自己心情也沉重,难以笑出来。   他犹豫一下,摸了摸手腕。那些浅浅的凸痕,在这一刻,给了穆朝莫大的平静。   “怎么会呢,”最后他说:“能说原谅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啊。”   为了寻找穆朝和剿杀虫族,军部在最大的一座浮空岛上设立了临时据点。17正是将穆朝带回了这里。   方一落下,穆朝便看见个人影朝自己冲了过来,动作里有些踉跄:“殿下!”   是夏恩的声音。穆朝等17重新变回人类姿态,才转头,猝不及防,被夏恩扑了个满怀:“您终于回来了!”   这一下,让在场的人全愣住了。而始作俑者却意识不到似的,把穆朝松开,仔仔细细地打量穆朝身上有没有伤口,等确认过三遍后,夏恩才松了口气。   视线对上,穆朝看见夏恩眼睛全红了。他语气都难免放轻了:“……你怎么了?”   方才17说的,想起前世记忆的人里,没有夏恩啊。更何况,前世夏恩和他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我担心你!”夏恩红着眼,几乎是吼着说的:“你那天、那天冲过来做什么!我看见你被顾流缨带走,都快吓疯了!”   “幸好17找到你了,不然我跟那些虫子拼了。”   虽然在这一世相处里,穆朝感到夏恩是个性情冲撞直率的人,但这样劈头盖脸真情实感的吼声还是让他震了震。他脸色里多了几分无奈:“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夏恩在那里喃喃自语,又迅速四周打量一圈,眉眼里多了几分带着局促的冷酷:“顾流缨在哪?”   “顾留钧留后,他会带顾流缨回来。”   穆朝记得以前夏恩很喜欢顾流缨,或许也是在担心他,所以多补充一句:“他没受什么伤,你不用担心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恩闷闷道。他慢慢咬紧嘴唇:“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流缨了。”   “你还记得南林林吗?”夏恩话锋一转:“哦,我忘了你失忆了……”   “记得。”穆朝打断他。夏恩愣怔之后,眼睛里慢慢渗出些狂喜:“你——”   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夏恩深吸一口气:“这一次联赛全程转播,虫族入侵的事已经传遍了,而顾流缨忽然出现在赛场里、疑似与虫族关系密切的事,也瞒不住了。”   他的语气不知道是悲痛还是冷淡:“……南林林和我说,看舆论的情况,恐怕这次顾流缨逃不过一死。”   穆朝怔了怔:“陛下不会同意的。”   “现在星网上怎么说的,你肯定想不到的。”夏恩凝重地摇摇头:“虽然陛下是不会为舆论左右的皇帝,可如果陛下都心生不满……”   三人间一时陷入沉默。夏恩知道这不是一个好话题,只是实在忍不住问一问,毕竟他曾经,也这么喜欢过顾流缨。   只可惜一腔真心错付。   “总之,你没事就好,我这几天都没合眼,一直跟着皇家护卫队在找你……”   “希特里准尉,殿下。”   林知打断了他们。   这个陪伴皇帝近百年的男人,此刻也是一脸的憔悴,但眉宇间的阅历和沉稳是散不去的。他一看便知道是来找穆朝的,刚刚站定,眼神便直直落在穆朝身上。   “陛下请您过去。”林知轻声对穆朝说。   夏恩识趣地后退,他知道穆朝回来,肯定是该先见皇帝的,他只是实在等不及,在入口处苦苦等了许久才截到人。只不过,这位林知护卫长的眼神,怎么这么……   这么奇怪?好像埋了一层又一层的隐痛,像许久没见到穆朝一样,既欣慰,又心碎,还带着浓重的自责。   连夏恩都感知到的情绪,直面林知的穆朝自然感受得到。他不由得想起方才17说的话,“知道了他前世的事”,心跟着一凛,迅速瞥一旁的夏恩一眼,不希望他听见,便点点头,带着17跟上林知。   走到一半,果不其然,林知开了口:“我该如何称呼您?殿下,还是……”   “陛下?”   “照常就好。”穆朝忍不住皱起眉。他脚步停下,迫使林知也不得不停下。   等林知扭回头,穆朝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即使是上一次,我也并没有正式即位。更何况现在。”   林知沉默。他双手叠在一起,头垂了下去:“……在您的前世,我很抱歉,没能陪您到最后。”   “这不是你的错。”难得,穆朝粗暴地打断了他:“那只是我的记忆,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林知感觉有什么梗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的手不知不觉握在一起。   真的没有关系么?   如果没有关系——那为什么您要代替这里的自己,承受这所有的苦难?为什么要拯救一整个陌生的帝国,即使以新生命为代价?   “即便如此,”最后林知慢慢说:“我没有受到那所谓系统的干扰,却仍然忽视了您,让您受了这么多年委屈,我——”   “臣,万死难辞其咎。”   穆朝沉默了。他摇了摇头,率先越过林知:“走吧。陛下不是在等我么?”   气氛瞬间低迷下去。在快要到目的地前,林知再次喊住穆朝:“殿下。”   “陛下……这几天一直在找您,几乎没有休息。昨日……和我一同,得知了真相后,心绪震荡,痛苦不堪。如果可以,能不能请您,看在他曾经被那系统折磨过的份上,稍微、”   林知“稍微”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具体下文。穆朝静静看了看他,一句话不说,就要推开门独自进去。   忽然,听见17问:“主人,我可以同您一起进去么?”   “没必要,我能处理。”   “可,可您才刚刚想起来,我担心您。”   穆朝安抚地看17一眼,便不再多说,又想推门进去。却没想到袖子上传来一股拉力,低头一看,居然是17拉住了他的衣袖。   17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那只手越抓越紧,骨节都泛起白色。穆朝心里泛起异样,对上17阴晴不定的目光。   “……”穆朝沉声说:“松手。”   17如梦初醒一样,连忙把手松开。不仅如此,他还拿另一只手紧紧扣住手腕,好像刚刚做出那些事的人不是他,而是这只手擅自妄为一样。   穆朝深深看他一眼,推开门走进去。   据点大多数是用军校原有设施改的,这里是最隐秘最安全的一处,装潢冷酷,全是单调纯粹的银白铁三色。房间正中间,放着几把椅子,只有一张背对着穆朝的坐了人。   那人听见动静,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地,椅子被转了过来。   穆朝先看见穆渊行憔悴得有些狼狈的脸。   然后看见他,复杂难明的目光。 第88章 前身   “你来了。”   先开口的是穆渊行。他似乎并不期盼穆朝的回应,而是先望向房间另一个角落,那里站着批人,收到皇帝的视线后,立刻向穆朝走来。   穆朝认出这是随行的医疗组,他任凭那些人把自己带到穆渊行旁边一张椅子上,在自己身上检测来检测去。   大概十分钟后,打头那个朝穆渊行走过去,对他低头汇报几声,穆渊行边听边点头,原本因为担忧紧紧锁在一起的眉心一点点松展开,最后一拍手,让那些人都出去。   “他们和我说你身体还是有些虚弱,最近要好好休息。顾留钧刚刚和我汇报,顾流缨已经押了回来。虫族的情况,你晚些去问林知即可。”   穆朝略一颔首,他的伤基本都愈合了,说是有些虚弱,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不想周旋下去,他开门见山:“您找我还有别的事吗?”   穆渊行默了默。他叹了口气——他居然叹了口气,穆朝一时间觉得有些讶异:即使在前世,他也很少看见父皇叹气。穆渊行的目光复杂难明,他直视穆朝的眼睛,以往灼灼如金的眼瞳,此刻居然显得有些疲惫:“林知和你说了吗?”   “如果您说的是我的记忆,护卫长同我说过。”   “你知道还有谁知道你的……你过去那些事吗?”   “顾留钧和洛嘉。”   “洛嘉,”穆渊行回忆这个名字,想起来这是凯米尔家的长子:“这是你过去的副官?”   穆朝点点头。   一时间,房间又陷入无言的沉默。穆朝简直觉得如坐针毡,和穆渊行和林知比起来,他同样没好到哪里去,虽然恢复的是自己的记忆,但还是颇有冲击,刚刚进门前17又有些奇怪,他想起17之前说“见面便知道”,不由得十足挂心。   他不想在这里与穆渊行浪费时间,张张嘴就想告辞,被穆渊行看出来。皇帝眼疾手快地阻止他:“等等!”   穆朝皱起眉,已经是要从椅子里脱出来,一副蓄势待发、即刻就能走的态势了。   “你,之前的……你到这个世界之前,原本的‘穆朝’呢?”   穆朝默然。   他没想到穆渊行会问这个。   其实也不奇怪,当然第一个会好奇的就是这件事。毕竟得知一个人不是原来那个人,自然会好奇之前的他去了哪儿,像之前,顾流缨就红着眼朝他喊,问他,自己的那个穆朝去哪了!   要不是当时时间不对,当时穆朝很想问他,什么时候,这个世界的“自己”成了顾流缨的了?   此时听见穆渊行这么问,穆朝又回想起那时那有些啼笑皆非的心情。   您原来,还会在乎这个么?明明十七年里不闻不问,现在却跑来问,“那个孩子去哪了?”   穆朝无暇顾及穆渊行意图为何,只淡声道:   “两年前的那个九月,他自愿离开了。”   穆渊行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白。   尽管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甚至问出口前就有了答案,可得到确认的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感到无与伦比的心痛。这种感觉,和那天忽然知道穆朝前世真相的痛苦,如出一辙。   两年前……两年前……   等等。穆渊行的瞳孔有一瞬间缩紧。他想起之前看见的穆朝的记忆。   九月?   “九月,二十四日,”他艰难地问:“是你的生日么?”   穆朝微微睁大眼睛。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最后还是点点头。   穆渊行看上去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没问为什么原本的那个穆朝离开,也没问眼前这个穆朝,为什么不把生日说出口。   在场唯二两个人都知道,如果把这个为什么问出口,未免有些太可笑了。   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又像是失去了十年的生命力,穆渊行几乎陷在椅子里。他张开嘴,嗓音听起来十足沙哑:“那么,你有他的记忆吗。十七岁以前的他。”   穆朝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偶尔会梦见。”   “梦见啊……”穆渊行喃喃,旋即苦笑出声:“看来我是知道得最多的人了。”   穆朝的瞳孔缩紧。   “第一次见面是在那种场合,我不可能放松警惕,将他带回来,别人以为我是怜悯,其实不是,我只是谨慎而已。我担心他是哪个没剿灭干净的势力弄出来的秘密武器,才把他带回来,严加看管。”   “他大概不知道。或者,你也不知道。他身边,一直有我派去的人看守。”   但从没出现过。也从没施加过援手。   “他小时候,我不闻不问,顾留钧倒是注意到他。我看他几年下来没什么异常,默许了顾家兄弟接近他。有一次看着你……看着他的人给我传回例行的影像,我以前从来不看,那天鬼使神差,打开了。”   穆渊行说,他看见穆朝的笑。   很灿烂的笑容,洋溢在那孩子清秀的五官上,连带着那双标志性的金瞳闪闪发亮。   那一天,穆渊行说,我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心脏有点收紧,又觉得有点烫。   “后来呢?”穆朝忍不住皱眉追问:“……后来顾流缨如此对待他,您……”   您没看见吗?   穆渊行的脸色苍白些许。他闭了闭眼睛,继续说:   那天之后,他偶尔会看一看那些影像。甚至有一次,在穆朝误入中心皇宫的花园,他也没让人将穆朝赶走,反而独自坐在书房窗前,看着小孩在里面迷路。   穆朝十岁那年,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前几天下了大雪,马上又是顾留钧生日,影像里穆朝兴高采烈地准备礼物,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有些不悦。   不过是顾家那小子的生日,穆渊行当时想,值得你这么高兴么?   后来闹出来的事,整个皇宫都知道。   “那个从战场上诞生的怪物,偷走了顾流缨小殿下送给顾留钧殿下的生日礼物”   一夜之间,真的只是极短的时间,原本那些隐藏于阴影里,对穆朝若有似无的厌恶与敌意,如春笋破土一般,洋洋洒洒插遍满山山头。   穆朝年幼时,穆渊行或许还有几分怜悯心,让人去照顾他,可那时穆朝足足十岁有余,又做了一桩又一桩离谱的错事,他厌之恨之,将去照顾穆朝的人全部撤下,反而换上去监视他的人。   虽然在穆朝离开之后,穆渊行才知道,那些“照顾”的人,实际上不过也只是去监视而已。反而是之后派过去的,还难得有点人情味。   在新换上的人传来的影像里,穆朝的境遇一天比一天糟糕,刚开始几年那些人还只敢克扣一些日常用度,后来顾留钧和穆朝彻底闹掰,那些流言蜚语便愈发堂皇,直接摔砸在穆朝面前,小穆朝刚开始还脸色煞白,试着询问反驳几句,后来便默不出声,低着头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派去监视的人,意外地也救了穆朝几次。那人一次来汇报,破天荒地问穆渊行,是否需要干预。穆渊行稀奇地看他:他派去监视穆朝的人是数一数二的这方面的人才,从来不对他的命令有过疑问。   除了这一次。   而穆渊行说,不。   他知道穆朝偷了顾流缨的礼物,知道穆朝要将顾流缨推下塔楼,知道穆朝深夜去找顾留钧却被拒之门外,知道那天夜很深,雪很大,风很冷。   他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静静看着顾流缨日夜为穆朝疯狂,曾经那一点看见穆朝笑容时的波动消失无踪,他就像看一个隐藏的怪物、一个伪装的敌人一样看穆朝。   明明如此多疑点,他却丝毫不疑,理所当然觉得,   ——穆朝,便是这样的人。   “……你第一次假死那回,我便想过,当初我如何狠得下心,把你弃之不顾。现在才知道,系统对我动过手。”   “如果不是它干涉,我不可能察觉不出顾流缨的所作所为,始终对你不管不顾。”   穆朝一言不发。   “但我不是想为自己开脱,”穆渊行抬起眼睛,里面夹满红血丝:“无论有没有什么系统,有没有被干预,有没有被蒙蔽,我曾经对你不闻不问,是不可能抹灭的事实。你现在不肯原谅我,我——”   “陛下。”穆朝如碎冰般的声音,乱珠一样坠落:“您没有对我不闻不问,我也没有不肯原谅您。”   “真正需要您的道歉的,真正有资格原谅您的,已经不在了。”   穆渊行的嘴唇颤了颤。   万箭穿心。   刮骨之刑。   当初他听那人说“穆朝殿下情况十分严重,您是否要去看看”,毫不犹豫拒绝的那一刻,会想到有这一天么?   抓着扶手的骨节一节节凸起来,泛着毫无血色的白。穆渊行的脸色也如此一般,煞白张脸,直直看着穆朝,脸上的线条绷的死紧,又像大雪飞落,一瞬间崩塌下来。   “对,”他轻声说:“……你说的对。”   “我一直也很想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谢您今天告诉我。”穆朝垂下眼睛,他再度站起身。   “……你在这里的身世,我已经派人去查。你记忆里说你是我用尽心血才换来的孩子,我怀疑那系统对这里的你动过手脚,二十年前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穆朝略略颔首。对此,他说不上在乎,却觉得或许这个世界已经离开的自己会在乎,于是也真情实感地再次对穆渊行道谢。   这一回他再不犹豫,真的转身要离开,身后半晌也没有声音喊住他。在穆朝手扶上门把,就要推门出去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那个世界,辛苦了。”   与他最深爱的父皇,有着一模一样的嗓音,一模一样的语气,背后那人轻声说,   “你做的很好。”   “无论是哪个世界,父皇都为你骄傲。” 第89章 请求   泪水瞬间就落下来。   无法阻止,毫无知觉,就这样滑过眼角,滑过脸颊,汇到下颌,再往下坠,浸湿衣角,打在手背上,烫的,烫得有点隐痛。   穆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但他想,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如此,如此渴望。在得知父皇死讯之后,在看到父皇棺椁之后,在小顾死在他怀里之后,在砍去虫族首领之后,在生命力一点点丧失,松开手中光剑之后——   他都如此渴望,渴望能够再听见这么一回父皇的声音,对他说,   你做的很好。   不愧是我的孩子,你比父皇想的最好还要好,我的小太阳。   为了彻底歼灭虫族,穆渊行及其带来的军队在军校驻留了半个多月,其间将顾流缨关押在军校专门用于押送罪犯的一级监狱。   穆朝在稍微休养几天后,主动请缨出击,穆渊行最开始并不同意,但最后还是松了口。他还出席了几次发布会,平息人心惶惶的帝国人民。   等所有事情尘埃落定、穆朝和17回到皇宫,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此时春天都快过去,夏季露出了眉梢。   他回到皇宫第二天,就有人来拜访。   “坐。”穆朝率先在沙发上坐下,指了指对面。   洛嘉沉默地朝他行了个军礼,依言坐了下来,双手紧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于是穆朝先打破僵局。他举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有什么事么?凯米尔少校。”   洛嘉的眼神里闪过一抹模糊的痛苦。他抿了抿嘴唇,低声说:“您已经知道,我见过您之前的记忆了么?”   穆朝点点头。   “我完全没有发现……”洛嘉的双手插进发间,一双桃花眼此时显得格外黯淡:“……我在这个世界,没有去找过您。对不起,殿下。”   “这不是你的错。”穆朝摇摇头。他冷静地指出:“你们不需要自责,归根结底,这只是我的过去,与现在的你们毫无干系。”   洛嘉的嘴唇颤了颤。他颤声道:“您总是这么冷静。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他抹了把脸,苦笑着说:“能够做您的副官,我想对我……对您记忆中的那个我来说,肯定是很幸福的事吧。”   穆朝的眉宇难以察觉地一皱。他露出陷入回忆的表情:“是么?”   记忆中的洛嘉,也和这里的洛嘉,总是一副风流随意的模样,除了整日把“要追您”挂在嘴边,好像也没什么出格的事。要说幸福,真的算是幸福吗?   “我不是一个好的上司。最后将你留下,那个世界的你大概很辛苦。”   穆朝如此说。   “有些辛苦,也是让人羡慕的……”洛嘉喃喃。半晌后他摇摇头:“您,您之前,没想过告诉我么?”   穆朝放下茶杯的手停滞半空。他抬起脸,对上洛嘉殷切里带着些许不安的眼神,沉吟片刻,仍是摇摇头。   “那不是你们该被卷进来的纷争,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已。”   “……连同虫族,也只是您的事吗?”   “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哪怕只是一个帝国的居民,受到任何来自虫族的伤害。”穆朝将茶杯搁下,杯底敲击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脆响:“我没有做到,这是我的失职。但若是告诉你们,重蹈覆辙,我大概……”   穆朝摇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   洛嘉的眼神在穆朝说话时便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原本进来时便一脸颓丧,现在更是显得目光无神。许久,他轻轻说:“……是我无法得到您的信任么?”   穆朝一僵。他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前世那样轻佻浪漫的副官变成现在小心翼翼的样子,可却无法发火:“不是你的错。只是我曾经有过约定,不能将记忆透露给你们。”   洛嘉一愣。他的眼神瞬间冰冷下去,甚至镀上了隐隐的杀意。半晌他反应过来:“——所以您现在已经处理清楚了?”   穆朝颔首。   洛嘉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他勉力笑了笑,手再次交握在一起,好像又有更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   穆朝也并不急躁,如今虫族被彻底剿灭,系统也被处理干净,顾流缨被关押,不可能再闹出什么事,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已经一桩桩解决。唯独一个因为融合而性格失常的17,也好好呆在他身边。他如今的时间很多。   虽然过程如此曲折,却也还是得到了结果。   “……顾留钧上校,可以来见您么?”   穆朝一顿。   顾流缨与虫族勾结,本来应被处以极刑。而顾留钧作为他的兄长,同样难逃一死。但顾流缨身上来自系统的力量始终是个不稳定因素,就连17也不明白杀死顾流缨的后果,最后也只能继续关押。   而顾留钧便作为顾流缨的看守人,或者说是变相的同刑人,同样被锁在帝都星最底层。   “他想来见我么?”   “……”洛嘉轻轻咬着嘴唇。   穆朝也明白了。他难得勾了勾唇角:“你没问过他。”   “上校也知道了。他确实没有让我来问您,可——”洛嘉眼神焦灼。   前日,他费尽气力才拿到一次探望顾留钧的许可,据说还是穆渊行知道他曾经是穆朝的副官,才特批的通行证。他去到地心,看见顾留钧的那瞬间,几乎说不出话。   那人乌黑的发丝间,已经隐隐掺上了雪色。   “你来了。”顾留钧轻声说,声音嘶哑得像十天都没说过话。   洛嘉那一刻,眼泪都快落下。他当然也恨顾留钧——尤其是在知道穆朝曾经的记忆过后。他知道自己曾经是穆朝的副官,难免更憎恨顾流缨,不可避免地对顾留钧也心生反感。   可到底,这一世,他是顾留钧的副官啊。   看着之前那样,青柏般的顾留钧,再看到眼前人,万般怨恼,这一刻都化为虚无。   “上校,”隔着层层屏障,他红着眼睛说:“我帮你把殿下带来好不好?或者我去求殿下,让他来见你,让他——”   “别这样。”顾留钧却摇头:“……不要再让殿下为我烦心了,洛嘉。”   “可是!”   “是我对不起殿下。这么多年……是我没有做好。”   “可你被那个系统骗了!”   顾留钧默了默。半晌,他居然笑了:“谢谢你。”   洛嘉心脏都快停跳。   “谢谢你,洛嘉。”顾留钧眼神温和。这瞬间,洛嘉发现此刻的顾留钧,与穆朝记忆里的那个“小顾”,几乎是一模一样。   原来顾留钧原本是这样的人。这瞬间,洛嘉竟觉得恍然失措。   “但做错了,便是错了。正如殿下之前说过,该原谅我的,不是现在的殿下。”   “而能原谅我的,早就已经……”顾留钧噤了声。他痛苦地闭了闭眼,胸膛起起伏伏,才说得出话:“我不配得到他的原谅。”   接下来无论如何说,洛嘉都得不到顾留钧的回应。到最后探视时间用完,他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最后门扉间隙里,他听见顾留钧一声轻叹。   那瞬间,他便决定了。   哪怕是死,他也想要穆朝,能去看顾留钧一次。   一次就好。   “我不会去。”   穆朝说。   洛嘉心像是被雪淹没。   “他已经明白了。哪怕见我,也没有意义,”穆朝敛下眼:“你也清楚。”   洛嘉红了眼眶。是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就算知道,就算知道,也——   房间里陷入沉默。不知道多少秒过去,洛嘉才深吸一口气。   他眼眶已经红了,却露出一个微笑。站起身,洛嘉朝穆朝微微躬下脊背。   “谢谢您。”   穆朝也站起来。他深深凝视着洛嘉,看着这个前世一直陪他到最后的副官,为他如今安好而欢喜,也难免感到一丝沉重。   最后,他也只能轻声说:   “你帮过我很多次。”   “上一次……这一次,无论是哪一次。”   “这么多年,谢谢你。”   听清之后,洛嘉瞬间咬下牙齿。齿尖相抵,一股隐隐的疼痛。   但他将面上那缕微笑扩大。旋即,抬起手,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献上了全帝国最庄重的军礼。   “殿下,”洛嘉低声喊他,   “能帮过您,是我最大的荣耀。”   看着洛嘉离开,穆朝始终站着,肩背微微绷紧。直到身后一双手臂环过肩膀,他才陡然松下来。   不自觉地就往后靠了靠,穆朝用手摸了摸那双微凉的手臂,对方有点用力,他肩颈泛起一点晕开的红。   “17。”   “您说完了吗?”   穆朝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那臂膀,在松开的一点间隙中转身,对上17那双暗色眼睛。   “今天还头痛吗?”   17摇摇头,手臂滑下,勾住穆朝腰背。   “不高兴吗?”   17默了默,再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炽烈如火,火焰里烧着不可忽略的沉色。穆朝静静看着他。   如果是之前,大概只会露出一点委屈,现在却透出冷冽的不虞,像打磨过的恶意。穆朝捏了捏他的脸侧:“我没和他说什么。”   “他提起了顾留钧。”   穆朝弯了弯眼睛:“我不会去见他。”   此刻那点暗淡才褪去。17靠前,带着穆朝坐到沙发上,拿起穆朝的手,贴上自己额头:“今天不痛了。”   穆朝安抚一样摸了摸。   那天见过穆渊行,17才和自己说明白。他真的和另一个“17”融合,不仅性情受到影响,还伴有偶发剧烈的痛苦。   从穆朝看来,大约是一只温驯的金毛,偶尔却会露出凶戾表情。   心情难免复杂,原本“17”夺走他记忆,他本该恨他,可刚睁开眼看见“17”,那半年雏鸟般的心情,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   如今“17”以这般融合的形式活下来,穆朝担忧原本的17之余,不知为何,也松了口气。   看见17那阴冷的恶意,与那偏执般的占有欲,穆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唯一能知道的,是无论17变成什么样,他都不会松手。   就如17这几千年的等待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我真的真的准备完结了!!!最后把两位顾同学的结局交代一下,就要迎来盛大的HE   (计划写一个很伤心很伤心的番外,一想到要写这么伤心的番外我就兴奋得抖抖   (对不起wuli小朝(但我好喜欢这种情节(对不起(没关系我到最后还是会给你幸福的!!! 第90章 加冕   为了彰显强硬的态度,在战场清扫完之后,军校立即复学。穆朝没有答应任何人的挽留,与17一同回了学校。   这一次,周遭那些望着他的目光,较以前的推崇尊重,竟然多了一丝敬畏。大概是因为这一次以军校为主战场的包围战中,由于帝国胜利态势明显,有大量前线转播流出,其中穆朝频频上场,留下不少高清影像,清晰得连杀气都呼之欲出。   不知不觉间,穆朝发现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与前世无甚不同。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这不会是他的功劳,穆朝知道。如果这里的他能够顺利长大、精神力不被系统吞噬,那么他同样会如此耀眼。   自己只是比较幸运而已。   夏日很快过去,帝国终于一点点回到往日的宁静中。两年来断断续续的战火让全帝国都感到疲惫,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一点欢快氛围,军校也难得仁慈,允许全校师生放假一周,哪怕是往年不允许出校的一二年级学生,也有三天假期。   穆朝原本是不打算回去的。虽然在这三个月中,17渐渐不头疼了,行动中也少有僵硬和滞涩,但他仍然担心之前那样暴力的融合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他本打算用这难得的三天去找白昕,拜托这位机甲专家好好替17检查一番,宫里却传来消息。   传话的人说,陛下希望您回去。   穆朝皱起眉便想婉拒,那人却说,是和虫族有关的事。   这的确拿捏他软肋。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大概就只有帝国的安危和17了。于是穆朝略一思索,还是带着17回宫去。   幸好,白昕也有事要与林知汇报,穆朝便暂时将17托付给他,独自去见穆渊行。   这一次见面,不是在以往的议事厅和书房了。   是在湖边。   波光粼粼,一眼望去遥遥才看得见边际,那湖水简直是金色的。偶有白色巨鸟低低游过湖面,落下翼尖划过水波,溅起些许濯濯碎光。   穆朝被人带过来时,难免怔愣。这是帝都星最大的湖泊,坐落在皇家后院,依整个皇宫主体而建,平时并不对外开放,只有皇室相关人员才能使用,也有机甲来此做水上训练。   因为战火,这里已经荒废两年。穆朝垂眸,感受一下脚下纤草的触感,大概估计自己是这里重新开放后第一批来的人。   穆渊行已经在等他。湖边一个小小亭子,他坐在一张桌边,听见穆朝脚步声就转过头,要和他对视。   “陛下。”   穆朝在他对面坐下。   “你回来了。这三个月在军校还好吗?”   穆朝点点头。佣人给他倒上茶水,他习惯性握上去。一股暖意涌上来,他抬头看穆渊行眼睛。   “虫族出什么事了?”   穆渊行弯弯唇角,显得有些无奈。   他最近是不是没有以前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了?穆朝忽然如此想到,正想着,听见穆渊行说:“我知道你之前处理了虫族的三颗巢,原本战争该就此打住,是因为别的特殊原因,才会有如此多的虫族提前袭击。虫族此次近乎被赶尽杀绝,但我看过分析,无法排除有新巢诞生的可能性,你也来看看。”   所谓特殊原因当然就是系统。穆朝接过穆渊行手中资料,看着上面圈出的几个可疑地点,沉吟片刻,拿过笔圈了其中两个地点:“这两个。”   穆渊行只略略垂眼看了看,便“嗯”了一声,说和他想得差别不大。   这种事,其实分析部的人要比穆朝专业得多,穆渊行喊他回来,恐怕还有别的事要谈。于是他安静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不远处的湖泊,有湖光映到他瞳孔里,像一层会流动的金箔。   穆渊行都没察觉到自己隐隐笑了。他是在开口时,才发现自己有笑意。稍微压下去,他对着穆朝说:“虫族清剿结束三月有余,各地重建也基本完成,林知给了我一份策划,九月份举行胜利庆典,你觉得如何?”   穆朝当然不反对。归根结底,这种事穆渊行自己决定便可以,何必专门拿出来说?两件事都这样,他不由得扭回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穆渊行。   穆渊行当然察觉到。这样渊渟岳峙、习惯运筹帷幄的人,这一刻忽然不自觉把手交握。   他居然觉得紧张。   “胜利庆典,定在你的生日,好不好?”   穆渊行轻声说:“连带着你二十岁加冕仪式一起办。”   穆朝的视线凝滞了一瞬间。   他明明白白露出诧异神色,然后缓缓把眉心皱起来。   “庆典,定在哪一天都好,”他说:“但加冕,请您再考虑一下。”   “为什么?”穆渊行问他。   “……”穆朝沉默片刻:“我并不需要。”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把腰背直起来:“陛下,我无意继承皇位,请您收回决定。”   穆渊行并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神色。相反,他露出一点果然,还有一点隐没的颓唐。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轻轻叹口气:“你不想当继承人,我不会逼你。但二十岁,是皇室素来惯例算作真正成年的年纪,至少该加冕。”   穆朝摇摇头:“我——”   “哪怕是为了他呢?”穆渊行温声打断他:“为了没能活过十八岁的他。”   穆朝一瞬间僵住。他把头抬起来,目光一点点冷下去。   “若是为了他,”他语气锋锐如刃:“我更不能答应您。”   “为什么?”   “这该是他的典礼,不该是我的。”   “可你同样没有过,不是吗?前一次,你的二十岁在战场上度过,只有寥寥几人和你说过生日快乐,甚至没有人为你加冕。”   “……”穆朝的嘴唇颤了颤,他迅速抿了抿。   穆渊行说的没错。   上一次,早在十九岁,能为他加冕的人便全部葬身虫族嘴下。这也是为什么,他直到最后,都只是“继承人”,不肯真正登上那位子。   他不想踏着战火和所有亲爱之人的尸体,踏着一地鲜血淋漓,踏上那个位子。   “我并不在乎。”最后他只能低声说。   “是么?”穆渊行语气莫名。他看着穆朝略苍白的脸色,忽然感到一丝不忍,可眉目仍然是冷静自持的:“那你有没有想过。”   “全帝国都以为你是他。你是不愿加冕、要公布真相,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痛苦中死去,”   “还是希望他得到应有的荣光,在全帝国的祝福里,度过这个二十岁。”   “全凭你心意,”穆渊行轻声说:“我绝不干扰你分毫。”   一只手,压着桌面上一张装帧精致的请柬,轻轻朝穆朝推过去。他眼神缓缓落下,看见请柬上金色的花纹,以及微微露出来白纸一角上,写着“九月二十四日”的字样。   手腕好像莫名地热了起来。是那个熟悉的位置,那个一直被安然掩盖、只有寥寥几人见过的位置。那里横着几条白色痕迹,有人劝过他消去,但穆朝始终没同意。   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横过去,指腹轻轻摩挲那发烫的痕迹。穆朝凝视那请柬许久,发热的头脑一点点冷下去。他慢慢抿起嘴唇,最后还是要说不——   “——花开了啊。”   穆朝一怔,顺着穆渊行眼神望去。那是在湖边,一片随风微扬的花海。   一片流动的金色。   “原本想赶不上庆典,”穆渊行望着那鲜花说:“现在看来刚刚好,正好做庆典的佩花……小朝,你怎么了?”   穆朝睫毛眨了眨。几乎是无措的,他“嗯?”了一声。   “眼睛怎么了?”穆渊行紧紧皱起眉,他挥挥手让守在一旁的护卫去找医生:“你不对花粉过敏,怎么眼睛红了?”   穆朝怔怔看他。   眼睛红了吗?好奇怪,他并不想哭。只是看着那大片大片金色的花朵,心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格外的、格外的……   格外的滚烫。   曾梦见过那些支离的记忆碎片,偶尔有一道殷切又艳羡的目光,远远望着盛开在皇宫最中心的鸢尾花,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   金色的。   占据那双黯淡金瞳,仿佛能把那眼瞳瞬间点亮的,金色的鸢尾花。这样痴恋地望着,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扯过去。   你怎么在这里?不知道主宫不能来吗?!   那稍亮起来的眼睛,又再次熄灭下去。被跌跌撞撞拉着离开,从此再也见不到那样的金色。   “金色的鸢尾花,”他声音几乎有点颤抖:“不应该在十月才开放么?”   “但你的生日在九月底,”穆渊行不假思索地说:“我让他们试一试,有没有办法不伤害它们,又能早一点开花。”   “好看吗?”穆渊行将手帕递给他:“负责这些花的人告诉我,机率不大,没想到今天就开了。”   穆朝接过那手帕,再次转头望向那些金色的鸢尾花。   这一刻他知道答案了。   “请举行加冕吧,”他望着穆渊行,看着对方微愣的脸:“请为‘穆朝’加冕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1/3) 第91章 终别   皇室传出了消息,将在九月二十四日举行胜利庆典,从如今八月底到九月二十五日,全部改为假日。   这样将近一个月的假期,简直是举国欢庆。而在欢喜之余,皇室又有了更爆炸的消息:   将在同一天,为皇子穆朝加冕。   这件事公布出来,简直引爆整个帝国。如果说胜利庆典是早有预料、不知道具体时间的话,那么关于穆朝的一应事项都像是一个谜,这位殿下曾经被全帝国暗中唾弃,却用自己的实力,宛如一刃脱鞘的剑芒,刺破所有流言蜚语,得到了全帝国的敬畏与爱戴。   而加冕的消息传出来,几乎等同于板上钉钉的另一个宣告:   下一任皇位继承人的确立。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穆朝都忙于庆典的准备。   他原本想一应从简,却又碍于同时举行的胜利庆典,不能降低胜利庆典的规格。   穆渊行倒是看出他的想法,温声安抚他不会太过夸张,转头却和林知一遍遍叮嘱,要如何如何好好举办。   林知好笑应下,巧合的是,为庆典准备的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想法,要为这位历经千辛万苦才拥有他应得一切的殿下,送上最完美的加冕仪式。   这样层层叠加,最后出来的效果,恐怕连穆渊行都会为之惊叹。   这些都背着穆朝暗中进行。   仪式的主角只需要准备当日的个人军演,以及准备好足足三套要用上的军礼服即可。他在量尺和布料中晕头转向,受不了的时候就和17去训练场,由17化作机甲,他坐在心脏位置,流丽划过天空,为演习做准备。   虽然夏恩来探望时、看见他在天空的模样,直呼“你这样还需要练什么!”,但穆朝仍郑重其事,不仅为他自己,更为那个喜欢金鸢尾花的小穆朝。   一个月时间看似长,实则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九月二十三日的夜晚,穆朝的房门,被一个没有邀请的人敲响了。   17去开的门。门响之前,他和穆朝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着穆朝耐心地扎着一束蓝鸢尾花。   这是穆朝想让17明天戴的,于是他格外用心,比给自己戴的佩花更用心。   打开门,17的眼神立刻冷下去。他被迫融合之后,冷下来的气势比以前更为逼人,千年沉淀下来的杀戾让他的注视格外有压迫感。可门外的人却不为所动,只沉声问:“殿下在吗?”   这一回,连还在端详花朵的穆朝都停住手。他侧过头,隔着晕黄的灯光,看见一张在光影下宛如雕塑俊美的侧脸。   ——那是顾留钧。   17回头,看见穆朝沉默的允许,便侧过身让顾留钧进来。此时他们才发现,顾留钧身旁的黑暗中还藏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厚重斗篷,极其矮,简直只到顾留钧的腰……   不对。   这是一个坐着的人。他坐在轮椅上,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细白微枯的手。   顾留钧推着那人,轮椅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们一起走进光的范围内。穆朝如此,才终于看见那斗篷下的半张脸。细细下颌,苍白嘴唇,曾被神宠爱过才有的好容貌。   “——顾留钧,”17先开了口:“你带顾流缨来做什么?”   顾留钧并不理会他。他单膝跪下,和穆朝行了一个深深的礼:“殿下。”   行完之后,他也不起身,只定定跪在顾流缨的轮椅旁。   那光落在顾留钧发顶,穆朝把捏得有些发皱的花放下。   “你来做什么?”他平平问。   “明天是您的加冕仪式,我不能出席,想提前来祝福您。”   “我收到了,谢谢。你可以离开了。”   顾留钧沉默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想求您一件事。”   “我想求您,允许我和阿流,离开第一星系。”   穆朝还没说什么,17的眼神已经瞬间凌厉。他往前迈一步,隐隐呈保护姿势挡在穆朝面前:“你说什么?”   “我会带着阿流,去到第六星系之外,被标记为未知区域的地区,没有您的允许,我这一生都不会回来。”   穆朝的视线凝住了。连刚刚隐有怒色的17也怔住,神色里多了几分不可置信。   “何必呢?”穆朝轻声说:“你们在地心快半年,时间已经够了,我会同陛下说情,请他放你们出来。即使无法自由在帝国行动,也可以保护你们在帝都星的安全。”   又何必去到第六星系之外?要知道,那些地方遍地是黑洞和裂缝,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更何况——穆朝看向坐在轮椅上的顾流缨,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   他并不想同情顾流缨。顾流缨根本没有任何能让他同情的地方,仅仅是来到这个世界的几次接触中,穆朝便能窥见曾经顾流缨是如何摧残自己的。这样的人,不值得他一丝一毫怜悯。   ……可也并不想将人逼至死。即使死去的那个穆朝如此希望,穆朝也无法代替他做出决定。所有的清算,都该在百年之后,由当事人面对面计较。   而不是由他来决断。   顾留钧听到穆朝这样说,眼神已经软下去,甚至镀上一层愧疚:“您心软,我知道的。只是我无颜留在这里,留在帝都,留在您身边。我更害怕……”   他顿了顿,说:“害怕阿流哪天清醒过来,用尽千般手段,再来伤害您。”   “清醒?”穆朝反问一声。   其实很明显了。是个人来,都能看出现在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顾流缨不正常。只是他面容都被宽大斗篷遮住,在场的人又不想拿精神力去专门窥探,看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顾留钧顿了顿,伸手,将那斗篷边沿扯开。   穆朝眼神凝固了。   布料之下,是一张白得有些吓人的脸。久未打理清楚的发丝变长了,凌乱落在脸侧颊角,将姣好脸庞遮了一半。   隐隐约约间,能看见那双浅色的眼睛。穆朝见过这眼睛很多模样,温顺的,甜腻的,悲伤的,彷徨的,疯狂的,神经质的……   唯独没见过现在这样。   那双曾经被帝国人民誉为香槟钻石的眼睛,此刻一片黯淡,像蒙了一层抹不去的灰尘,一眼望去,只能看见阴阴的尘霾。   “……怎么回事?”   “地心辐射对精神力消磨很大,我平日能留在防护区,但阿流因为受刑,很难进入防护区。大概在第四个月时,我再去见他,就变成这样了。”   穆朝的指尖微微收紧。   此时倒是换顾留钧来安慰他了。男人膝行几步,靠近穆朝,低声说:“殿下,您不用自责,阿流这样,是他咎由自取。”   他苦笑一声:“离开这里……当作我与阿流的赎罪。”   顾留钧抬起头,直视穆朝,声音有点沙哑:“我知道我和阿流都不能被原谅,不该再出现在您面前。殿下,我知道……我在利用您的心。”   “可您能否,能否再,对我心软一次?”   穆朝闭了闭眼睛。   心里扬起如何的惊涛骇浪,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无意识地摩挲起手上那道白痕,渐渐的才平静下来。   “我知道了。”倏忽他说:“我会和陛下说明,庆典过后,你带他离开吧。”   顾留钧眼中一愣,旋即闪过喜色。他英俊面庞终于闪过如释重负,同穆朝道谢。   穆朝低声应了,还是忍不住去看顾流缨,从他的发梢看到明显消瘦的锁骨,最后停在对方无神的眼睛上。   “可以让我和顾流缨独自呆一会么?”   穆朝忽然开口。这个要求显然不在顾留钧预计之内,他惊愕地看了穆朝一眼,而17也响应一般皱起眉。   “五分钟就好。”穆朝补充。   看着门被关上,穆朝转回头。顾流缨仍然微微垂着脸,宛如木偶般坐在轮椅之上,没了以往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   穆朝前半分钟没说话,只是轻轻前倾,把手贴在顾流缨额头上。他探出精神力小心翼翼地感受了一会,旋即颔首。   的确是精神力失衡。不如说,如今顾流缨的精神力就像一片千疮百孔的战场,脆弱得不堪一击。   顾留钧说他弟弟不能再留在地心,倒是没有说错。   而穆朝留顾流缨下来,也不单单是为了确认顾留钧话语间的真伪。他收回手,沉默半晌:   “……有一件事,还是要告诉你。”   “关于他的事。”   顾流缨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当年,你十岁那年,也是你诬陷他偷走礼物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送给你一枚浅棕色胸针,却送给顾留钧一整套玉雕。你觉得他不喜欢你,故意冷落你。”   所以后来才一意孤行,明知如此便回不了头,还是和顾留钧告状他拿走你的礼物。   但其实不是这样的,穆朝说。   那一年,他特意拜托林知,偷偷溜出宫,找了很久,第一眼就看中那枚胸针。   “他当时,看到那枚胸针第一眼,就觉得看见了你的眼睛。”   “而小顾……顾留钧的礼物,是他后来托人去买的,买之前并不知道模样,更别提挑选过。”   那一年的礼物,他其实对待你更认真。   “或者说,”穆朝声音很轻:“……十岁之前,他虽然很憧憬顾留钧,觉得顾留钧像他的哥哥一样好,无比依赖他。可遇到高兴的事,伤心的事,苦恼的事……”   看到春天鸢尾花开了,想摘一朵送给你。   看到书里写了新的故事,想讲给你听。   看到有只猫闯进来,想马上告诉你。   在新年许愿的时候,愿望里有你的名字。   在流星落下光时,去追逐你的眼睛。   在初雪落下那天,听见你在耳边,说,下雪了。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   “一直是你。”   顾流缨仍然低垂着头。灯光晕黄,落在他姣好瘦削面容上,割出细碎的光影。那影子填满他精致的线条,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遥远的以前,他和穆朝都还很小的以前,有着圆圆的脸,短短的手,对视时真心微笑的眼睛。   ……十年了啊。   这十年,他们是如何度过的呢。一个众星捧月,一个冷落伶仃。   可在无人深处,在顾流缨那样偏执而疯狂的渴求中,他有没有察觉过,哪怕一次也好,察觉过穆朝曾经那样痛苦,又那样不可置信,不愿意相信顾流缨这样伤害他,又不得不相信,最后在一次又一次的确认中一点点把心给摔碎,僵硬,变成谁都走不进去的形状呢?   不会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穆朝说完,又想起什么。   “当初打赌R9017时,你要我同意你一个要求。一直以来,你都没有问过我。这一次你想离开,我当作这是你要我履行当初的约定。”   “从此往后,我们——你和他,”   “就当作陌生人。”   五分钟漫长又短暂。   在门再次被守在外面的顾留钧和17推开时,顾流缨抬起了头。   像是在幽微中点燃一缕火,像是在深夜里透出一点光,那双雾霾般的眼睛最深处,好像有什么被刺破。在顾留钧震惊的视线中,在17倏然警惕的视线中,顾流缨对上穆朝的视线。   然后一滴泪落了下来。   穆朝的脖颈收紧了一瞬。他看着那滴泪水无声无息地从顾流缨的眼中滑出,滑落下来,流淌过那张白皙瘦削的脸。   这一刻他想,你是不是在后悔。   你在后悔吗,顾流缨?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瞬间,黑色斗篷扬起,一只手伸出来,轻轻伸向穆朝垂在身侧的指尖。穆朝瞳孔微微缩紧,却没有后退,任凭顾流缨抓住自己的手,一旁顾留钧和17都露出紧张神色,他却没什么表示。   直到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一点轻柔的热量,精神海变得很安静,像是忽然焕发了生机。穆朝怔了怔,想起来顾流缨特殊的天赋。   ……是这样吗,这就是你的回答。   穆朝的睫毛颤了颤,他想说什么,顾留钧却一个抢先,截住顾流缨的手。   这一刻,穆朝用一种不带讽刺的平静,回想起眼前的场景多么熟悉,当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曾发生过。他看着顾留钧匆匆转身,将斗篷重新遮掩过顾流缨半张脸。   指尖的温度消失了。   在死寂的沉默中,最后还是顾留钧先说话。   他的手松松放在轮椅边,很深、很深地看了穆朝一眼。   “殿下,”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一句话,我想转告给您。”   穆朝抬起脸来。   “十几年都没能说出口,我很后悔,没有早点同您说。”   “阿朝,我喜欢你。”   “我爱你。”   穆朝怔住。   他看着顾留钧推着顾流缨走出房间。慢慢地,把腿也收上沙发,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一旁的17目视两人彻底离开,才沉着脸抿着唇转回来,眉心紧紧皱起。   他显然被顾留钧最后留下的话给激怒。   “主人,您真的同意他们离开吗?”   穆朝收回目光,点点头。   “……您相信顾留钧说的话。”   这一次穆朝沉默了。他叹了口气:“17。”   “我在,主人。”   “那不是小顾。我明明知道。”穆朝闭了闭眼睛,忽然眉眼里,透出一点细细的疲倦:   “我的小顾已经死了。”   仿佛有什么极沉重的东西,从身体内剥落出去。   “主人……”   “他已经死了。”   语气很坚定。   穆朝睁开眼睛,出乎意料,他握住17的手。   “睡吧,明天要早起。”   望着穆朝清澈的眼睛,17闷成一团的心,一点点松软开了。他点点头,朝穆朝露出一个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2/3) 第92章 吻【正文完】   九月二十四日。   对于皇宫里的人来说,之前二十年,这个日子很特殊,特殊在这是顾流缨的生日。   而两年之间,时过境迁,无数想也想象不到的大事发生。如今,曾经那个备受宠爱的顾流缨不知所踪,而这个日子,也迎来它真正重要的人。   主人执意不迁走的别宫,自建成以来第一次如此热闹。无数捧着礼盒衣箱的佣人不断进进出出,一个两个表情匆忙,又夹满兴奋的快乐。   尤其是出来的人。每一个从别宫里出来的佣人,脸上都泛起光一样,甚至不少带着红晕。   起居室内。   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摆在前面,窗外天色已经明朗起来。从天蒙蒙亮开始,这里的人便为了今天的庆典马不停蹄地准备,至今已经好几个小时。   而镜子中央,映出一个高挑人影。“他”长身玉立,金色穗落从肩上滚下,一袭以黑色为主调,深蓝同纯白间夹其中的军礼服,裹住他修长中仍带着青年瘦削的身体,谨慎而妥帖地掩盖他清透素白的皮肤,如此凛然,又如此让人想触犯。   “殿下,”身后的莉安喊他:“请您看一看镜子。”   他扭头。   于是一双清凌凌的金瞳落在被光洒满的镜面上,那眼神一触上去,竟分不清是那镜面更明澈,还是这双金瞳更凛冽。黑发裹住他雪白的侧脸,不知是雪落满山尖,还是乌岩融于冰封的海面。   后边忙碌穿梭的人群里明显传来一声低低的抽气声。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房间正中央那人,眼神或惊艳,或痴迷,或崇拜,甚至大胆的,还敢露出一点爱慕。   可他在这样繁花锦簇的火热视线中,仍然不露出一点颜色,如此英姿端丽的美,几乎不该出现在人世间,只应该在神话典籍里代代流传,永远被狂信徒传诵。   “好了吗?”   穆朝开口询问。   莉安瞬间回过神。她匆匆垂下脸,掩饰什么一般收拢一下穆朝肩膀边上的穗子,却不知道自己动作有多僵硬。她局促地后退一步:“好了。”   穆朝点点头,耳边佩戴的饰品发出清凌声响,尽管他表现出了抗拒,但所有人都用央求眼神看他,希望他好好佩戴上一整套首饰。刚刚他看镜子,只觉得自己看上去太过繁琐,很快移开目光。   他不知道的是,不少人在他撇开视线时,或轻或重地露出失望的叹息声。   “殿下,”低着头的莉安看上去有些纠结,但还是鼓起勇气:“我一直没敢问您,但今天,无论如何都想说出口……”   “您为什么,还允许我回到您身边,为您效力呢?”   莉安手心渗出冷汗。自从穆朝回来,她便一直有这样的疑惑。先前穆朝失忆,她无法去问,后来穆朝恢复记忆,她却没有了勇气。这份沉甸甸的疑问与不安,已经压了她很久。   她也做足了准备,无论穆朝说什么、对她有任何处罚,她都甘之如饴。   “我擅自离开之后,你和小……你和顾留钧联系过吧。”   穆朝转过头,看着低垂着头的侍女,露出一个温厚的神情:“谢谢你,担心我的安危。”   莉安露出怔然神色。未等她有所反应,一直等候在一旁的17走上前,眼睛亮晶晶的,要和穆朝一起去前宫准备了。   他耳垂上仍闪着那点温润如珍珠的光芒,那是他们之间第一份礼物,自从穆朝恢复记忆,17便想还给他,可穆朝却拒绝了:   “如果你能戴着他,我很会很高兴的,”穆朝说:“像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一样。”   17当时听见,几乎感觉快哭出来。   还有一个小时左右,仪式便正式开始。穆朝要先坐上机甲,环绕帝都一圈,完成军演仪式。随后回到皇宫,在全帝国上层的亲眼注视下,由穆渊行亲自进行加冕。   早上几个小时忙碌,只是为了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帝国面前而已。穆朝略颔首,领着17就要朝前宫走去,门外却忽然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   “穆朝!”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这种语气喊他。穆朝无奈地弯了弯眼睛:“夏恩。”   结果来人却愣住了。方才兴高采烈地夏恩在看到穆朝的那一秒就呆住,视线锁在穆朝脸上久久不放。他看着看着,眼睛慢慢睁大,嘴唇迟迟没合上,在穆朝疑惑视线中,夏恩脸颊一点点染上微红。   “你——”   “主人,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快点。”17打断夏恩结巴的声音,上前一挡,毫不客气地要带穆朝离开。   “等等!”夏恩才反应过来,他猛地窜到穆朝身边:“你今天……挺好看的。”   穆朝眨眨眼:“谢谢。”   这样平静反应,夏恩脸色扭曲了一瞬间。他脚步虽然在动,却目不转睛地盯着穆朝脸庞,再看向他被紧紧裹住、只露出雪白一线的脖颈,再往下,是笔挺的礼服……   夏恩连耳根都红了。他倏忽移开视线:“你、你有没有去前面看一眼。”   “上午一直很忙,没来得及去看。怎么了?”   “我就知道你没看见,”夏恩好像找到一个能把他自己救出来的话题,连忙说:“外面阵仗可夸张了,到处都是鸢尾花,贵族和军部都到齐了,一排排的机甲,卫兵也全站好了!”   “我和我父母一起来的。我父亲一路看过来,说比当年陛下登基仪式还隆重!”夏恩兴奋得再次涨红了脸:“连我母亲都点头,那就肯定没错了,穆朝,这次你肯定会高兴的!”   穆朝却并没有如夏恩所想,露出什么欣喜表情。相反,他略略蹙眉:“……可我和陛下说过,希望他一切从简。”   “从什么简!”夏恩打断他:“你都不知道你现在什么形象,如果陛下从简,我看所有人都会替你打抱不平的。不说别人,南林林,那个很喜欢你的记者,她肯定要发几百条通稿。”   他笑嘻嘻的:“所以我是第一个来找你的对不对?那让我先来,穆朝殿下,加冕——”   “殿下,祝您加冕快乐。”   夏恩眼睛都瞪大了。他瞬间转回头,看见白昕那张该死冷淡的脸:“……白昕!”   最近一年多在军部风生水起的科研专家白昕少校几步走近。破天荒的,白昕同样穿上一身低调却制式标准的军礼服,对上穆朝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殿下,我是第一个么?”   夏恩眼睛都快喷出火了,直到下一秒穆朝摇头:“17是第一个。”   “……”   空气凝固了。   这样的僵硬气氛一直延续了十分钟,此间白昕和夏恩也就默默跟在穆朝身边,陪他往前宫走去。期间白昕同穆朝低声汇报了几句机甲研究的最新进展,又稍稍讲了讲17的状况,穆朝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直到前宫的轮廓映入眼帘,白昕才停住。穆朝不由地随他停下。   “我不能进入前宫,现在直接去您军演的地方等您,”白昕静静立着,清润面庞已经没有初见那股怯懦和恐惧,只剩下平静的温柔。   “殿下,”他轻声说:   “祝您的前路,永有光芒照耀。”   前宫后边的入口,已经有个人在等着了。看到穆朝一行人,他眼前一亮:“殿下!”   那是洛嘉。他今天难得穿戴规矩,一头微卷的半长发束得利落,马尾一样垂在脑后,完完整整露出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他身边也站着个人,气质稳重,衣摆没有一点褶皱,是许乌文。   “您今天,真……真耀眼。”洛嘉也做出和夏恩类似的第一反应,穆朝开始怀疑或许那些饰品真的必要。   不顾一旁叽叽喳喳的夏恩,洛嘉对穆朝说:“我昨天收到上校的联系,说是您……”   这话并不适合在这么多人面前说,穆朝抢先点点头,认可洛嘉未竟之语:“他明天就可以离开。”   洛嘉张了张嘴唇,眼里甚至闪过一点水色。他微微低头,嗫嚅一样说谢谢。   穆朝没有说什么,他和站在一旁的许乌文点点头致意,越过两人走进去。   现在夏恩也不能跟着进去了。稍后的仪式仅有穆朝和17才能进入,而穆渊行在前宫内等着他们。   方才还不觉得,现在只剩两个人,耳边一下子平静下来,穆朝的心跳莫名有些响。听着那咚咚响声,忽然手上一凉,转头望去,是17笑着的面容。   “您在紧张吗,主人?”   穆朝望进17含笑的眼睛中。半晌,他也跟着弯起唇角。   “是啊,”他说:“我有些紧张。”   紧张,怕这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下一秒醒来,仍然呼吸微弱地躺在战场上。   紧张,怕手中牵着的指尖只是幻觉,眨一眨眼睛,身旁人便消失不见。   像是心灵感应,17紧紧握住穆朝的手:“不要担心,主人。”   “哪怕全世界都是幻觉,我也同您保证,我一定会是真实的。”   穿越整个前宫,到达一座巨大露台前。如今露台被层层帷幕掩住,稍后十分钟,这帷幕便会被拉开,穆朝也将从其中走出去,召唤出机甲,在全帝国注视下飞跃入高空。   现在穆渊行就站在帷幕前等他,他身边跟着林知,两人用着类似欣慰的目光,看着穆朝一点点走近。   “——你长大了。”穆渊行忽然说:“……我印象中,似乎你还是在那些影像里一样,只有那么一点点。”   穆朝沉默着没有应答,于是穆渊行叹了口气:“谢谢你,愿意参加这场仪式。”   他从林知手中接过什么,走上前,靠近穆朝的身体。直到两人间的距离不足一米,穆渊行才停下。   庄重不已,温柔至极,穆渊行的手轻抚过穆朝心脏的位置。极轻柔的,他掀开胸前口袋,将刚刚从林知手中接过的东西,慢慢戴在上面。   ——两朵束在一起的金色鸢尾花。   “我挑了很久,这是最好看的两朵,”穆渊行说:“剩余的,已经全摆在皇宫四周。等下你升上天空,一定一眼就能看见。”   穆朝静静望着他。   胸前传来极脆弱柔软的触感。他垂下眼,看见盛放的两朵金芒,花瓣如此娇嫩,细美又高贵。他就这样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凝视穆渊行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金眼睛。   “陛下。”   穆朝喊他。   “我本不该这么喊您,”穆渊行身躯一颤,不可置信地抬头,他似乎明白穆朝要说什么:“可他一直、一直都,很想在您面前,这样称呼您一次。”   “父皇。”   穆朝轻轻说:“我真的,很希望您能来看我一眼。”   他侧身一步,毫不犹豫地走过穆渊行和林知。17紧随其后,最后一眼,瞥了瞥穆渊行的脸色。   看见男人失魂落魄的眼睛。   大概五分钟后,身后才传来离开的动静。现在帷幕之后,是真的只剩下穆朝和17两个人了。   现在,距离仪式正式开始的正午十二点,只有三分钟。三分钟后,帷幕将拉开,17也将化身人形机甲,将穆朝亲手捧进自己心脏的位置。   “主人,以前的那个‘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穆朝点点头:“梦中是这样。”   “您现在还会梦见他的记忆吗?”   “很少了。”穆朝有些沉默:“大概他也放下了。”   17若有所思。他还是忍不住笑了:“无论如何,您感到高兴就好。”   “高兴……?”   “嗯,”17点点头:“您现在看起来,真的非常高兴。”   “是吗?”穆朝转过头。他看见自己在17暗蓝色眼中的倒影:   确实高兴,方才镜中冰雪般的容貌、深渊般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镀上一层浅浅的光,像被雨洗濯过,不剩一点阴霾,只有纯粹,灿烂如阳光。   “看起来是这样呢。”   穆朝眉眼微微舒展开。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模样。   至少在17眼中——那双暗蓝瞳孔瞬间缩了缩,完全是本能反应,他猛地向前一步,头颅低垂,额发落下,长发也跟着滑下,像做一个囚笼,割裂开层层光影——   他极其虔诚地,仿佛信徒跪下、亲吻神像一般,不带一丝□□,   吻了吻穆朝的嘴唇。   极其浅尝即止,甚至唇瓣都没有张开。17睁开眼睛,既惊讶于自己情不自禁,又想去看看穆朝的反应,睫毛抬起,却惊讶地对上一双深深的金色瞳孔。   秒针转过一圈,分针向前一步。   穆朝张开了嘴唇。他睫毛颤抖,轻轻地、邀请地,唇齿打开。   他咬了下去。   烟花升起,火焰灼烧,星辰崩塌,一层层炸开。   17动了。他原本强迫自己放在一旁的手臂抬起来,极具禁锢意味,却不舍得用力一样,珍之重之放在穆朝脸侧,捧住那漂亮至极的下颌线,他再次往前,以无匹的态势,睫毛触碰睫毛,唇瓣抵住唇瓣,看见他的主人闭上眼睛,他也将眼睛闭上——   三十秒。   17并没有用力。如果穆朝愿意,他随时可以推开。   二十秒。   穆朝的手臂环过17,攀上他的肩膀,微微抓紧,指尖陷进华贵面料。   十秒。   机甲启动需要一些时间,现在是松手的最后时机。   五秒。   帷幕外传来震天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沸反盈天。   三秒。   二秒。   一秒。   深红的帷幕拉起,有光落进来。那么多炙热目光,全聚在两人身上,甚嚣尘上,沸沸扬扬。   在全世界的注视下,穆朝睁开眼睛,那双金瞳如此明亮。   滚烫的呼吸声落在耳边,冰冷的人形机甲终于有了温度。   那样急促,在耳边响起,盖过脚下所有震惊人声。   “我爱你。”   他望着17通红眼睛:“我爱你。”   九月二十四日,在全帝国的祝福中。   穆朝找到了他的归宿。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啊啊啊啊啊完结了!!!   大概还会有个三章的番外,大家记得来看~是原本的小穆朝如果没有在18岁生日前死掉的if线,是有点虐虐的if线…但我会给他一个好的结局,整篇文我最对不起他,所以到最后,我还是希望他能幸福。   关于下一本,在这里再打个预收的广告。   《分手十年后他还想吻我》   十年不见的前男友要我当他的三级片主角。   镜头之下,欲壑难填。   一本仍然狗血,但不太虐的肾上激素文,我将致力于写出刺激官能的感觉…!   连载了三个月,稍微说点话好了。   这篇文从写的过程来说还是挺快乐的,鉴于本人深爱狗血文的原因,所以写得很爽。比较难熬的果然还是攒收藏的过程,然后也一直没有什么曝光,中间也不是没有怀疑自己的时候,会很难过然后写不下去,所以就庆幸自己有存稿,这样就不用断更,毕竟我是一个对保持更新很有执念的人:)   谢谢。   最后,记得来看番外哦~或者点进专栏收藏一下吧~爱你们,mua! 第93章 番外1   要说从来没有对此感到过奇怪,连穆朝自己都觉得是在说谎。   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来没有被爱过。侍女讨厌他,用很冷很冷的目光看他。士兵厌恶他,对待他像对待一个小怪物。至于陛下和其他人,好像就更不用说了。   比起活着,可能他们更希望自己死掉。   穆朝在长大到能自己走出房间时,第一次,摇摇晃晃地去了湖边。他低下头,看自己的倒影。然后不可抑制地感到困惑:   为什么会讨厌我呢?当时小小的还不到人膝盖高的穆朝很难过地想,明明我和别人长得没什么区别呀。   不过没关系。穆朝想,无论谁讨厌他,他都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   好朋友叫顾留钧,比他大一点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哥哥。大哥哥会带着他玩,给他带好吃的,抱着他看书,还会告诉他这个字怎么读,留钧哥对他最好…   “穆朝,你什么时候才懂得适可而止?”   …了。   为什么?   穆朝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十岁那天。他抓着衣角,不知所措,看着不认识的人闯进自己的房间,找出来一个很漂亮的礼物盒,举着高喊“这是流缨殿下的礼物!”,他害怕地往后退,后背撞到一个人很硬很硬的胸膛。   抬头,穆朝看见大哥哥,他好依恋,还好害怕,想说“留钧哥,为什么他们诬陷我”,结果下一秒,大哥哥很冷漠地看他:   “你为什么要偷阿流的礼物。”   穆朝愣住了。   他愣了好久,久到房间里的人都走出去,得意洋洋,耀武扬威,为他们揭发了怪物的罪行而无比兴奋,留下一个满地狼藉的卧室。他跪下来,一点一点把那些散落的书籍和衣服归位。   他摸着自己最最最喜欢的一本书,很难过地想:这是留钧哥送给他的。   但现在脏掉了。   很快大哥哥就不再是他的大哥哥。他不再能这么呼唤他,只能呼唤他“顾留钧”。如果人没有了救命稻草会怎么样?穆朝不知道,他只知道,原来全世界都没人喜欢他的感觉是这样的。   哦。   也不是全世界。   有一个人,好像,是“喜欢”他的。   顾流缨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见他。穆朝最开始其实并不讨厌顾流缨,甚至有点喜欢,因为他是大哥哥的弟弟,也因为他很温柔。   但是穆朝不知道顾流缨会想解开他的衣服。   手腕紧紧地被锁在对方手心,害怕得瑟缩也被人死死拉着,白天里还哭泣着说“穆朝殿下推我”的人,现在却不肯松手,看他像看一只好不容易才抓到手的蝴蝶,要把他做成标本。   “殿下,不可以喜欢我吗?”   顾流缨这么问他。连语气都像是蜘蛛的黏液。网开,吸附,固定,然后一点点消化和吞噬。   穆朝最后还是挣脱了。他每次都用尽全力,才能够逃跑。但第二天,顾流缨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其实有时候穆朝都觉得顾流缨有点小题大做了,哪里要那么费劲,顾流缨只要露出一个难过的眼神,就会有人来辱骂他,伤害他,恨不得让他去死了。   真正让穆朝想放弃的,是他十七岁的时候。   他好累。他真的好累。他不想再忍受顾留钧冰冷的眼神,也不想再忍受顾流缨恶心的温度,他不想再听到那个陛下骂他废物,也不想在遇到陌生人的时候,面对并不陌生的厌恶猎奇的表情。   所以他找到一把小刀。   很锋利,很好用。一次,两次,他最开始有点笨拙,但学得很快。有一天他被罚禁闭,高烧中他想再一次找出他珍藏的小刀,顾流缨却走进来,靠近,要撕开他的衣服,恶心的讨厌的温度蛇一样滑进来,他用尽力气都推不开,挣扎中打碎了床头的花瓶,哐当,穆朝的意识一起跟花瓶砸进黑暗里。   结束了吗?   ——结束了。穆朝想,这就是全部了。   他好像从没有得到过爱的,烂泥一般的人生。   所以为什么还要他睁开眼啊?   恢复意识的时候,穆朝几乎是心灰意冷的。为什么呢?掌管这个世界的神明,他曾经犯下过什么样的罪行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而不肯放过他的生命呢?   并不存在的神明嘶嘶笑着,对他说,是呀是呀,你就是犯了罪!像恶魔一样低语,你是小怪物,是小坏蛋,是最最最不能被原谅的丑角。   你要赎罪呀,不然不可以死的!   哦……他要赎罪啊。原来他是要努力才能够被原谅的怪物。   早说啊,明白这一点的穆朝忽然感到一点轻松,早告诉他不可以吗,不然他。   不然他怎么会,有过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赎罪要怎么做呢?穆朝一开始并不知道。是在顾流缨盛大的十八岁生日之后,在他的一个侍女的提醒下,他忽然明白了。   “您这样的人,如果想道歉,至少要拿出一点诚意吧。”莉安又厌恶又快意地看他,“空口无凭地就想得到几位殿下和陛下的原谅 ……”   也太不要脸了。   穆朝当然听懂了莉安未尽的话。所以他去找了皇帝,那个或许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你说你想去军营?”十八年来和他说话不超过十句的男人俯视他,“一个C级,去了能有什么用?”   穆朝麻木地跪在台阶下。他看着很漂亮的瓷砖和上面很干净的阳光,很想把自己缩起来,他很害怕自己把这些瓷砖弄脏了了。   “我会、努力……”他声音很小很小地说,穆渊行甚至忍不住皱眉,诘问他,“这么上不得台面,到底是谁教你的?”   穆朝瞬间噤声。他想穆渊行可能不知道他已经十天没说过话了。没人和他说话。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逼着自己说,“我听说,您有一个新的计划,是研究人型机甲得到的成果,但现在没有试验品,是吗?”   穆渊行顿时沉默下去。穆朝忍耐着,感受对方审视冰冷的目光梭巡过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肉,要把自己身上每一丝不怀好意的小心思都揪出来。   “你想试吗?”他听见穆渊行同样冰冷的声音,“想试就试试看。”   穆朝顿时惊喜地抬起头。可他当时并没有领悟穆渊行那言语背后的深意,直到他真的去接受了那个实验。   痛,是第一个感觉。也是唯一的感觉。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好像都被硬生生剥开,然后倒灌水银进去,骨骼被敲碎再重塑,神经被撕裂又接驳,穆朝以为自己死了很多次。   这样算赎罪了吗?他满怀期盼地问那个神明,神明这次却不肯回答他了。   好吧。他带着浑身的痛苦和快要走不动的腿一点点走到穆渊行面前,“陛下”,他问他,“这次可以了吗?”   这次穆渊行同意他去军营了。   “但是,一旦我听说了任何关于你或者皇室的传闻,你就必须滚回来。”   穆朝很茫然地听着这个要求。然后拖着痛得快要死掉的身体,一点一点爬回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他找出一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版本很古早的面具装置,不是那些很新潮很安全的装置,是一个戴上去很难受、但是完全包裹住脸的面具。他把面具戴好,看着镜子里那张平庸的毫无皇室特征的脸,跟着其他新兵,去了条件最严酷的第六星系营地。   毫不意外,哪怕是在新兵里,穆朝也是最弱的。他接受的那个实验只能一点点改造他的身体,最开始他还是连C级机甲都上不去。精神力很差,体能很差,准头很差,机甲链接能力也很差。在夜里他被冷水泼醒,厚重的面具和冰冷的水一起捂得他几乎不能呼吸。   “弱鸡,”有人喊他,“你这么弱,要不留下来给我们当保姆吧,总好过当虫族的口粮吧!”   黑暗里穆朝听见很多嘻嘻的哄笑声,“说得对!”,“当保姆也找个好看点的吧”,“第六星系了,你还挑这么多!”,肮脏得甚至有些听不懂的话环绕在穆朝身边,他小心翼翼地缩在被浸湿的床铺上,摸索自己的面具,确认它好好的,然后顾不上皮肤灼烧般的疼痛,很慢地把床单给换了。   第二天,教官什么都没说。尽管他看见了穆朝忍不住颤抖的手腕和青红的伤痕。   好痛啊。   他把自己的手一点点握紧。   旁人的看法一时间是没办法改变的,穆朝十八年的经历这么告诉他。   但有一点,是可以改变的。他变成起得最早的那个人,变成最努力的那个人,哪怕腿都要断了,也会默默地比大部队再多训练一次。哪怕精神力已经痛到耳鸣,也不会有一天停下来。   终于,那个实验起效了。在最新的新兵班内排名中,穆朝第一次进入了前十名。   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进步,穆朝看着那个“10”,怔怔地想。比讨要别人的喜欢容易好多啊。   这给了他一点勇气和信心。从“10”开始,后来是“8”,然后是“5”,是“3”,最后——   第一名。   在穆朝来到第六星系的半年后,他得到了,第一名。   然后是第二个第一名,第三个,第四个。夜里他不再被水泼醒,尽管那些人还是不跟他说话,甚至用更冷漠的眼神看他,盯着他的后背像要咬下一整块肉下来。   不过没关系,穆朝想,他已经习惯了。   但渐渐的,有人靠近了。一开始只是一个瘦弱的、和曾经的他一样吊车尾的新兵,穆朝在一次模拟训练里救了他。“谢谢你”,瘦弱新兵对他说。   当时穆朝好像没什么表情,但其实已经凝固了。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再后来是一个腿有残疾的老兵,穆朝把他从无人区拖了回来。然后是一个自视甚高的小队,穆朝用躺了半个月的代价为他们断后,让他们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基地……很多很多个。   直到有一天,在穆朝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拿着装着营养液和水的托盘坐下,几颗糖果被递到他面前。   “喂,”他曾经从悬崖边救下来的一个人压着嗓子对他说,“……我家里寄的,送你了。”   穆朝很愣地坐在原地。他手里还捏着那一点滋味都没有的营养液。   “你不会是孤儿吧?”那人粗声粗气地说,“从来没见有人给你寄过东西。”   穆朝僵住。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好好道谢,因为他觉得自己可能一个月没说过话了——他还会说话吗?所以他很努力也很笨拙地拆开一颗糖果,吃进去——甜的。   甜的。   他忽然觉得有点想哭。   那天之后,穆朝开始收到一些礼物。一本书,封皮好几个折角。一条围巾,摸着有点粗糙,但很保暖。几瓶牛奶,送他的人说“你是不是刚成年?喝点牛奶说不定还能长高啊”。包装好的肉类,他被评价瘦得有点吓人了。一条很廉价的防护石链子,“我妈妈说这个会给人好运的!”。   穆朝把他们都放在自己枕头底下。后来装不下来,他裁开一部分床垫,把大件的通通藏进去。   像一只藏橡果的松鼠。   他好幸运,穆朝想,明明是来赎罪的,却能收获这么多意外的东西。   有一天,这个死气沉沉的军营忽然开始躁动。“帝国第一军校的学生要来训练然后慰问!”这个消息飞鸟一样飞过整个营地,有人装着不屑,“不就是些公子哥”,有人崇拜极了,“那个毕业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的学校!”,有人阴阳怪气,“反正和我们炮灰不一样啦”。   穆朝不是以上的任何一种反应。   他把自己关进盥洗室。手指在发抖。   ……那是顾留钧的学校。顾流缨应该,也入学了。穆朝快一年没有回去,皇宫的样子他都快忘记了。   他以为自己能忘记的。果然吧,还是他太幸福了,太不应该了,神明生气了,生气他没有好好赎罪,还小心翼翼地藏那些礼物。   对不起。穆朝焦虑得不自觉地咬指甲,对不起,他会小心,请不要把他带回去……   但穆朝好像想多了。   军校的学生很宝贵,是不会和他们这些边缘星系出身的兵一起训练的。他们平时住在最好的基地,“那里都是高级货”,信息灵通的人酸溜溜地说,“不过他们走之前会来给我们讲话!”   穆朝心一沉。但无论他多不情愿,那些军校学生还是来讲话了。   他第一眼,就认出来那个款款走上台,肩背挺直,容貌秀美,一双眼睛足可媲美星辰的人是谁——顾流缨骄傲而自如地站在几万人面前,调整了一下话筒,很优雅地张嘴,“感谢校方给我的机会,也感谢各位对我们的欢迎,让我能够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说说话”,他高贵的身份和亲切的态度很快赢得所有人的好感,那些曾经辱骂过穆朝后来又勉强愿意接近他的人都露出很亮的眼神,他们是那样虔诚地看着顾流缨啊。   虔诚得像看一个不灭的神话。   在崇拜仰望他的人群中,只有穆朝一个人如坠冰窖。   他连手指都发冷。看着那个穿着军礼服,美丽得不可思议的顾流缨,穆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有刚刚清理房间留下来的灰尘,脸上是上午训练留下的污泥,训练服破破烂烂的,全是洗不掉的血迹。   连靴子都快开胶了。他整个人像一块被揉烂的垃圾,而顾流缨是天边的星辰,月亮……太阳。   他连一点光都不配有。   穆朝看着脏兮兮的自己,很不应该的,也很迟的,感到一点说不出口的疲惫。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滩烂泥。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番外2   在军校学生来后不久,战争爆发了。   虫族的巢,神出鬼没地在各大星系出现,而第六星系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这些训练不到一年的新兵被匆匆提溜到战场的最前线去。   第一次亲眼见到虫族的时候,穆朝其实,什么都没想。   手起,刀落。配置很落后的机甲发出生锈一样卡节的声音,有人在通讯频道里痛骂“这都什么装备”,穆朝马上听到另一个老兵安慰似的叹气。   “我们是炮灰啊,”老兵无奈心酸还有点嘲笑地说,“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穆朝默默握紧了把手。   顾留钧,还有顾流缨,他们肯定不懂要用什么样的动作才能尽量减少机甲更换的时间吧。也不会懂要怎么将磨损率降到最低。   可惜这都是他们这些人必须学会的东西。   如果有人跑来问穆朝,你是不是后悔了,穆朝想,他应该不会说“是”。   说是想要赎罪……不如说,他是下意识地自救,才会从那个皇宫离开。   在这一点上,他说不定,还是得感谢帝国的陛下才对。   “给你这个。”   战斗的间隙,很难得很宝贵的休息时间,有人给穆朝递过来一块小小的芯片。边缘完整,光泽崭新,穆朝不由得抬起头。   “?”   “每个人都有的,”发东西的勤务兵解释,“用来……记一些要和家人说的话的。”   穆朝还是不解,旁边有人嗤笑:   “就是遗言啦。”他咯咯笑着,“帝国把我们第一个抛出去,这种事考虑得最周全啰。”   穆朝愣了一下,攥紧手里面那枚小小的芯片。他坐在被分配给自己的那台B级机甲里面,盯着芯片,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才犹豫地把它插进操作机,刺啦的电流声闪过,“Round 1”,很机械很冷漠的电子女声。   第二天,他们就被送去了前线中的最前线。那是一段穆朝记忆都有点恍惚的日子,他只知道好像他睁开眼就是在机甲里,闭上眼也是,虫族,虫族,虫族——   虫族像杀不完一样。   但他的战友们却不是。“战友”?其实穆朝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这么称呼他们,毕竟他们曾经也不太愿意和他说话,但穆朝还是这么叫了。   他的战友们很容易受伤。也很容易死。不仅在虫族嘴下,也有人死于疾病和过劳。穆朝对后面的原因没办法,对前一个,却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每次会冲在最前面,到尽量高也最吸引火力的地方,尽可能地俯瞰战场。   他不希望自己相处了这么久的人死掉。他们虽然很奇怪,说的话让人听不懂,还似乎不怎么喜欢他(好像穆朝还没有遇到过喜欢自己的人)。   但他们曾经送过他糖啊。   穆朝不想让糖变成苦的。   他很努力了,居然慢慢的,也救下了不少人。原来他不是完全没用的怪物,穆朝想,第二天更努力地去做,第三天,第四天……后来开始有人给他起了外号。   “救人的战神,啊哈?”他们勾肩搭背,脸上都缠着绷带,有些甚至走不动路了,看着茫然的他,嬉笑着喊,“明天也拜托你了啊,战神!”   穆朝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他们一瘸一拐地离开。很突兀的,很陌生的,心脏像被烫到一样,冒着小小的泡泡,一颗颗往上升,升到脑袋和眼眶,升到眼睛里,滴啦,泪水和怔然一起茫然地落下。   一个月之后,穆朝救下了几百号人。   那是一次伪装得很完美的伏击,他们的上级没有分析出来虫族最新的隐蔽方式,穆朝的作战部队被派去那个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星球做提前布置,与潜伏在地下的虫族打了个对脸。   他们人太少了,而一个星球的虫族又太多了。穆朝的机甲在第一个半天就耗尽了能源,他救下的人们把自己的机甲给他,“保重”,他们在临时搭建的掩体里紧紧握着穆朝的手,“一定要回来!”,然后穆朝重新冲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多少天没睡,也不知道自己砍下多少只马上要啃噬人类的虫族,机甲的残骸堆起来是一座小山,而杀死的虫族尸体堆起来或许能填满一片浅海。等天色由明变暗又由暗变明四五次之后,援军来了。   他们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虫潮中,被紧紧包围在一起却没有虫族敢靠近的最中心的那台低级机甲。   天空的云有一瞬间散开,一束阳光照了进来。   据穆朝后来所听说的,他们说找到他的时候,“你的手都和机甲的操作台粘连在一起了,”语气很夸张,“精神力早就枯竭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撑住的!”   当时他躺在床上,被救出那个星球之后穆朝昏迷三天才醒来,陆陆续续接待了很多陌生的、看起来军衔很高的访问者,他们看着穆朝的眼神很震惊,也有点别的意思。   穆朝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人悄悄告诉他:   “是因为你很厉害啊,”那人语气很诚恳,“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人,你知道吗,你救了快一千个人!而且如果你们没有及时阻止潜伏在那颗星球的虫族,后果不堪设想的。”   穆朝愣楞听着,诚实摇头,“我没有想过”,他说,“我并不厉害。我只是……”   只是在弥补自己犯下过的一些错而已。   “什么错啊?”那个人皱眉看他。穆朝被问得睁大眼睛。   ——什么错呢?   他下意识去询问那个不存在的神明,狡猾的神明还是不告诉他。所以穆朝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就是错。”   然后,他看到那个人有点心疼的眼神。也可能不是“有点”,是很心疼很心痛的眼神。那个眼神像要对穆朝说,你没有错。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穆朝很熟悉的男人走进来,一身笔挺干净的军礼服,肩章上有很多颗星辰。他一走进,就几步迈到床边,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强硬地把穆朝脸上的装置取了下来。   被面具覆盖了好几个月,不曾曝露出来的那张苍白得甚至稚嫩的脸,还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惊慌失措地看着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来人。   “真的是你。”顾留钧用锋利到冷漠的语气,对躺在床上几乎动弹不得的穆朝说,“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穆朝殿下?”   房间整个都安静下去。   他的身份很快在基地里传开了。那些好不容易对他有了温度的眼神变得怪异,“你看他的眼睛”,“皇子啊”,“……不是说当年他是那个怪物来着?”,穆朝从这些窃窃私语面前走过,攥紧了手,他多么想扭回头大喊“我没有,我不是!”,但是到最后也只能松开手心,汗水和被压出来的血迹一起往下流,把指甲都染成很痛苦的红色。   从这时开始,不再有人喊他战神了。   也不再有人送给他礼物。   当穆朝像往常一样想靠近他们的时候,那些前几天还握着他的手感谢他的人鸟兽般散开。当穆朝笨拙地说一起吃饭吗的时候,那些人匆匆撇过头无声拒绝,唯一一个和他说话的人,说。   “皇子殿下,”那个人连他的眼睛都不看,“我们不能和您一起吃饭的。”   穆朝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为什么这么叫他啊。他想,明明他自己,他自己——   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身份,这点血缘,得到过任何好的东西啊。   从那天开始,穆朝再怎么拼命,再怎么用生命去救人,去斩杀虫族,都没有人在意过了。   他们只会在背后说,“那是皇子来攒军功的”,“皇族就了不起啊?”即使穆朝用的机甲几乎是最破最差的型号。   穆朝不知道怎么办。   他能做的,只有他唯一会的。启动机甲,拔出刀,今天的方位数值是多少?日复一日,穆朝前往的战区越来越前,也越来越危险——   直到前无可前的地方。   这个地方据说没有人能撑过三天,穆朝撑了一个月。在第三十五天的时候,他所有的备用刀都卷刃,视野碎了三分之二,精神力和理智一起陷入黑暗的瞬间,穆朝居然,感受到的是解脱。   这样够了吧,神明啊。   这样的我,可以安心去死了吗?哪怕是我,也做出了一些贡献了吧。   但很显然,神明还是觉得不够。穆朝在睁开眼时这么想。   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他长大的地方。皇宫。   眼睛看不太清。瞎了吗?好像也没有,模模糊糊的光圈倒映在视网膜里,冰冷而沉默。   腿很痛。手也是。动一动就剧烈地痛得快要死掉了,他想肯定是断掉了。   腰像被千斤的东西碾过一样。喉咙火烧火燎的嘶哑。穆朝不知道自己回到这里多久了,他很艰难地眨了很久,等泪水溢出来之后,渐渐地好像能看清一点东西。   什么都没有。   除了天花板和空气,空空荡荡的房间。扭头,治疗仪单调而尽职尽责地发出滴滴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在这里。   除了他自己。   穆朝不能说他有过期待。只是三十五天里,他还是会本能地渴求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的温度,但很显然,这对他来说是有点太奢侈的。   治疗仪和运输机器担负起让穆朝恢复起来的重任。当他能下床之后的第二天,有人来喊他。   “陛下请您过去。”   穆朝心里发沉。   他知道自己违约了。“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穆朝对穆渊行的话是这么理解的。但这也并不是他所愿意的,顾留钧自顾自说出的话,他也——   穆朝知道他不能这么在穆渊行面前辩解。   很好做的选择题,一个是前途无量名门之后的天之骄子,一个是出身罪恶多惹祸端的废弃怪物,是个人都会选。   所以在去见穆渊行之前,穆朝先去了实验室。那个他去第六星系之前曾去过的实验室。他刚走进去就觉得自己不自觉地发抖,却还是很艰难地拖着愈合不完全的断腿,一步一步踉跄地往前。   “请把最后的装置给我吧。”他对实验室里的人说,“请完成这项实验吧。”   当穆渊行等到穆朝,是在他下达命令之后的第二天晚上了。   他当然没有等穆朝。事实上他刚刚说完“让穆朝来见我”之后不久,他就忘了这件事了。但当此刻穆渊行看着书桌后瘦削得有点离谱的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皱眉。   “连守时都做不到吗?”   随便说的话,都像是逼罪的诘问。穆朝低下头,很慢,很笨拙,蠢得几乎有点丢人地在那里道歉。穆渊行几乎要感到愤怒了,他辛辣地讽刺着,看着穆朝把头更深地低下去。   ——算了。穆渊行忽然觉得乏味。他挥挥手,“够了。不要再说了,你以后就安分一点呆在皇宫里,没有事别给我出门。”   许久,穆朝都没说话。于是穆渊行皱着眉抬头,“没听懂吗?滚出去!”   “……陛下。”   穆朝的声音为什么那么嘶哑?   “请让我去第六星系吧。”这孩子好像这辈子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说这么多话,“请让我为帝国贡献一点……”   “就你这样的?”穆渊行近乎于恼怒地打断他,不明白穆朝为什么这么不识好歹,“你这种废物,一到外面就是丢皇室的脸面!”   “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什么?穆渊行觉得啼笑皆非。   怎么,自己出去呆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真的了不起,还会这么破破烂烂地被送回来?他不耐烦地挥手,想叫人把他轰出去,却听到穆朝很低很低的声音。   “我请求之前的实验室帮忙,已经把最终的设定完成了。现在自毁装置已经载入,如果……”   穆朝卡了一下,在穆渊行愈发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很艰难地把话说完,“如果我力有不逮,自己没用,死在外面的话……我不会让别人看见我的脸的。”   穆朝在说什么?   什么设定?装置?穆渊行模模糊糊地记起来:他之前让穆朝去参加的实验是激发人精神力的实验,是从那台神秘的人型机甲里研究出来的。机甲嘛,无论如何都得设定自毁的程序,不然总会有风险的。   这个实验也不例外。   当实验完成,被试验者的精神力降低到一定的水平,自毁程序就会自动启动。它会极速加热,连接被试验者每一处神经网络,然后,砰!   像烟花一样,整个人炸开。   穆渊行呆坐在座位上。很久之后,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有点小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不会给您丢脸的……不会有人找到我的尸体。”   “所以,请让我去吧,陛下。”   穆朝到底在说什么?   穆渊行坐在原地,第一次,在穆朝进来之后这么久,在十几年来这么久,第一次愿意低下头,难以置信地去看他,看他脸上的表情,看他眼睛里的情绪,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穆渊行说不出话了。他看着那个表情平静得让人无法接受的人,张了张嘴,下意识说出口的还是责问:   “……你就算这么做了,我也不可能承认你。”   穆朝的眼神有点茫然。茫然得像在问,穆渊行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眼神空白,说,“我没有这么想过。”   “我只是想,能帮上帝国一点忙……只是一点,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篇惨烈的番外。又名很符合本人xp的番外TT   明天的更新就会触底反弹…! 第95章 番外3【全文完】   最后穆渊行什么都没能说出话。也没能拒绝。   没人能拒绝那样的穆朝。   所以穆朝最后还是去了第六星系。   这一次他没有再遮掩自己的面容。他被分去新的部队,新认识的人对他毕恭毕敬,态度很冷漠,好像除了“殿下”“请”以外,一句话都不肯对他多说。   穆朝也分到一个新的房间。有他们以前十个人一起住的房间那么大。这一次他不用再把床垫裁开,他找到一个小小的柜子,很珍惜的,把自己之前收到过的围巾之类的礼物都放了进去,每一件都有一个单独的小隔间。   即使送给他礼物的人其实也不再愿意和他说话。   战争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很快穆朝再次投身战场,他现在的精神力应该是比以前要强很多了,配备的机甲等级也越来越高,上级可能碍于他的身份,没有给他安排很难的任务,所以背后多了很多风言风语,穆朝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去申请了更难的任务。   “可以把没有人愿意去的给我,”他说,“我没有关系。”   于是他很快,就再次回到才离开不久的最前线。最前线的天空好黑啊,空气都是浑浊的,穆朝想,但他却很偶尔地,能够从其中得到一点安全感。   或许是因为这里总是只有他一个人。   帝国的胜利越来越多。并不容易,穆朝知道,他会听报道,报道里顾留钧和顾流缨的名字出现了很多次,“顾家兄弟”现在变成全帝国最新的神话,胜利,胜利,又一次胜利,大获全胜!   穆朝听着,心里没什么感觉。只觉得好厉害啊。   “在他们的带领下,我们一定会赢到最后的。”记者一样的人在屏幕里这样转播,穆朝从心里由衷地点头。   我也会努力的。他想。虽然或许没有人需要他的努力。   直到有一天,他从报道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方位数据。那是他前两天刚刚歼灭全部埋伏虫族的一颗星球。   但报道的主体,却变成了顾流缨。   啊。穆朝当时茫然了一下,又很快明白过来。   是因为他的名字不应该出现吧。不应该被公布出去,不应该被别人知道,所以才会由顾流缨代劳,由顾流缨被报道,他能明白的,穆朝能——   他把手握紧了。   直到袖子被濡湿,穆朝才后知后觉地低下头,看着自己伤痕支离的手心。停顿了很久,他把脸埋进了鲜血淋漓的手掌之间,很快,那伤口被生理性的泪水流过,所过之处,痛得火烧火燎。   …他在哭什么啊。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穆朝所做过的所有事,渐渐地,名字都被人换走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接下一个新的任务,又一个,时间流逝得很无厘头,不知不觉好像战争快持续了两年了。   帝国等不及了。虫族显然也拖不下去了。当穆朝接到那一个命令的时候,清楚地知道这就会是最后了。   “这是虫族的巢。”上级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能担任这个任务吗?”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送死的任务。   穆朝一句话没说,只是沉默着点点头。他已经不想再去探究上级眼神的含义,只是转身,出门,检修自己的机甲,然后把手心轻轻贴在冰凉的机甲外壳上。   他偶尔,觉得自己喜欢机甲,喜欢过人。   上机,打开驾驶舱,钻进去,坐好,等待、等待……时机到了!他像一只赴死的鸟一样冲出去,飞掠过乌压压的战斗的人群、机甲和虫族,穿过鲜血和死亡,操纵机甲抬起手,砰隆!   穆朝轰开了虫巢。独身一人走了进去。   黑暗淹没他的背影。   当朝阳的光芒落进来的那一秒,在无数个转播镜头下,在全帝国的注视下,一台机甲从破碎的虫巢里爬了出来。   一台雪白的、漂亮的、熠熠生辉的机甲。它毫发无损,强大得不可思议。那台机甲越过废墟,站直,在全帝国紧张的目光中,他缓缓抬起手,然后猛地高举——直直冲向天空!   “我们胜利了!”露出来的驾驶舱中,是顾流缨漂亮得意气风发的脸,他神采飞扬地对全帝国说,“我们赢了!”   所有人都掀起追随崇拜他的热潮。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是顾流缨带我们赢的,虫族被歼灭了!   好像战场上浑浊的空气都被一扫而空。阳光满地,几乎是刺眼的,而光芒中顾流缨的脸也美得几乎刺眼。   他美得像一个神话。一个小说里才应该有的,“主角”。   主角打败了反派,得到了所有人的爱。所有头条都写上顾流缨的名字,他被雕刻成雕塑,被镌刻上丰碑,被永远铭记在史书里,千百年之后都被人传颂。   于是在他脚底下,在透不进光的废弃的虫巢中,在一具具虫族尸体的掩埋下,有一台破碎的机甲。机甲里,有一个失去了呼吸的人,叫穆朝。是穆朝杀死的虫族的首领,这件事,又会有谁知道呢?   不会有人知道的。   ——反正那是配角啊。他们轻松地想,配角怎么样,又有谁记得,又有谁在意呢?   不会有人在意的。   主角最终得到幸福,配角消失,反派被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A】   新星历30xx年,九月二十四日。   国立第一军事纪念馆,第六星系遗址。   “今天,是帝国第七次大规模对虫族战争胜利第三十周年纪念日。非常荣幸,本馆在今天有幸邀请到毕生致力于研究本次战争的专家——南林林女士,为我们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进行讲解。本次讲解将面向全星际直播,下面,在南林林女士的带领下,我们将回到三十年去,去探究帝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短,却最神秘的第七次战役。”   “各位好。”屏幕上出现一个面容优雅的女人。她看起来三十岁出头,体态端庄,笑容得体,“很高兴有机会为各位介绍这一次距离我们当今年代最接近的战役,我是南林林。”   镜头调转,跟随着南林林的背影,逐渐走向了遗址的最深处。这里是第六星系被封锁的军事区,也是三十年前,虫族的巢的最深处。多年来,这一处遗迹的外围被一层层公开,但最深处的部分,今天是第一次真正面向大众公开。   南林林一边往里走,一边简略地介绍两年战争的发展历程。她语气平稳,娓娓道来,说“我曾经有幸担任那次战争的战地记者,曾经短暂驻扎过第六星系”,旁白恰到好处地问她“这是您决定毕生研究它的原因吗”,南林林沉默了一下。   她站定,转身,看着镜头。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她说,“但真正的原因,是十年前,在遗迹最深处,我与我的团队,共同发现的一块芯片。”   遗迹已经被打造成半开放式博物馆的设计,此时南林林正好走到一处高台上。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硕大的玻璃柜,其中只有一小块东西,被很庄重地摆在柜子的正中心。   “就是这块芯片。”   旁白庄严地给了沉默的半分钟,然后低声为全帝国观看直播的人讲解,尽管它讲解的内容早已人尽皆知。   “十年前,南林林女士及其团队深入战争遗迹,越过辐射区一百公里以上,第一次真正意义地抵达了巢的最深处。当初,此处被当时的专家标记为废区,没有研究的价值,按照战争爆发时我国的机甲强度,不可能有机甲走到这里。但南林林女士却在此处,监测到人类的精神力反应。”   “当时,这一发现在全帝国掀起了喧然大波,不少专家对南林林女士大加斥责,称其‘哗众取宠’,却在南林林女士公布精神图谱后纷纷闭嘴道歉。在检测到该反应不久后,南林林女士再度深入,发现了机甲的残骸,以及帝国士兵专有的‘黑匣子’,也就是利用帝国目前强度最高的材料制成的所谓遗言芯片。”   “而这一芯片,彻底逆转了十年之间,对第七次大规模战争的所有认知。”   南林林沉默地等待着旁白结束,站在芯片陈列柜旁,一言不发。她低头,看着陈列柜最前端的展示牌,上面密密麻麻镌刻着无数时间和方位数据,最后都是两个遒劲的小字:胜利。   直到旁白悄悄提醒她,她才如梦初醒,抬起头,对着镜头说:“是的。”   她用一种平静但深刻的语气,说,“在战争结束后十年,我们才第一次知道我们该感谢的对象,被SSS级战犯顾流缨窃取了所有荣耀和战果的……”   “穆朝殿下。”   南林林握紧了手。   二十年前,她只是一个加入遗址考察团不久的新人,不过是运气好才得到了深入的许可,如果说刚开始只是任务,后来便是不顾一切地向往里走。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全帝国第一个发现那枚芯片的人。至今,那一天的记忆都很清晰地刻在南林林脑海里,当时她和她的团队聚在一起,简直是敬畏地看着随队专家清理修复好芯片,然后小心翼翼地被放进仪器里。   嘶……嘶……嘶啦……   咔   “ Round 1 ”   修复成功了。   所有人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拍。然后一道陌生而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   “……开始了吗?好像开始了。”   十几秒的沉默。南林林手心渗出了汗。   “我是穆朝。朝阳的朝。”年轻的声音只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没有说姓氏,南林林敏锐地察觉到团队里一些年长的人瞬间变化的脸色,“现在是星历九月二十日,”这个日期……是帝国胜利的第一天!南林林聚精会神地听下去,“目前深入的地理数据,具体是……”,他报出一个让人胆战心惊的数字:一个不应该有人类仅凭机甲能抵达的深度。   “根据预估,再往前十分钟内,我会……”刺啦,一股滋滋的电流声闪过,那声音平淡得不可思议,“我就会抵达最深巢,也就是首领所在的地方。”   “我会尽力。如果我没能做到,其他帝国的战士,拜托你们了。”   那声音又顿了一下,用一种有点自嘲的语气说,“不,你们肯定会比我做得好的吧。毕竟我是个……连生日都没人知道的怪物。”   刺啦。刺啦刺啦嘶——电流声淹没了接下来几十秒的时间,南林林心急如焚,看见录音带走到最后了!终于,在最后三秒钟,电流声消失了,那个干净的男声重新响了起来,非常、非常简短的一句话——   “——对不起。”   咔   戛然而止。   南林林呆呆地被钉在了原地。他们所有人鸦雀无声,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当时,他们,甚至全帝国,上至几百岁的老者下至刚出生的幼童,都知道,这一场战争……   这一场战争,应该是顾流缨划下的句号。   这个穆朝……这个人,这个名字,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们没有马上上报。是在一个星期后,南林林终于搜寻到一份半损毁的机甲数据,请军部最著名的机甲专家白昕出马修复完整之后,才将所有的数据公开。   在那份机甲记录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由穆朝亲自、独自,斩杀了虫族的首领。   一份迟到了十年的承认。   而帝国的英雄,最后留给帝国的,是连一点骨灰都不存在的空气一样冰冷冷的数据,和一句平静得让人心碎的,“对不起”。   “当年那份机甲记录,除了最后9月20日的战役,还有其他战役的记录,我们作过分析对比,确认了穆朝殿下的贡献……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如今帝国是否存在还未知。”南林林深吸一口气,把自己从回忆里解脱出来。重新抬头,她看着转播的镜头。   “据说,今天不仅仅是第七次战争最终结束的日子,也是穆朝殿下的生日。”好几位专家,凭借着缺失大半的身体记录报告推算出来的生日。   “请正在观看这次直播的帝国人……所有人一起,为穆朝殿下送上一次,生日的祝福吧。”   在整整三十年之后。   【B】   “殿下?殿下!”   “阿朝,阿朝,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怎么了,阿朝,阿朝!医疗部!医疗部!!!”   好吵……   模糊的意识里,穆朝觉得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一亿个思绪在脑子里乱糟糟地黏在一起,他感觉有很多很多人簇拥到自己身边,在手被谁握起的那瞬间,穆朝彻底失去了意识。   ——好亮。   视网膜里是柔和的白色。当感受到有泪水顺着闭合的眼眶垂下时,穆朝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装潢其实说不上陌生,风格很熟悉,和他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有那么点相似,但足足大了五倍以上。   一定要说,可能和顾留钧和顾流缨的房间更像。甚至还要好得多。   穆朝茫然地眨眨眼睛,想抽抽自己的手,却感到有人死死拉着他的指尖。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被那个人察觉了。那个人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见他醒了,用一种惊喜得无以复加的语气大喊,“阿朝!”   ……什么?穆朝困惑地转过头,然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不顾自己的肩膀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一把把手抽了出来!   “……顾留钧?”   他连声音都是嘶哑的,“你为什么在这里?”   长得很像顾留钧的男人一下子愣了。他露出了一种惊慌失措的被打湿的小狗一样的表情,顾留钧怎么可能对着他露出这种样子?   “那我应该在哪?”顾留钧喃喃,又伸出手想握住穆朝的手,“先不说这个,你先说你遇到什么事了,为什么伤痕累累地躺在花园里?你把我和陛下都吓死了!等等,我先把医疗部喊过来,你不要再动了!”   穆朝呆呆地看着他。门被打开,陌生的人鱼贯而入,熟稔地拿起各种仪器对他进行检查,穆朝以前只在顾流缨“生病”的时候看到过这么好的仪器。他的指尖被夹上什么东西,忍不住往回缩,顾留钧却娴熟地摸了他一下,“别动”,他几乎是惊悚地听着顾留钧在那里安抚他,“别怕啦,很快就好了,我陪着你。”   ……这是被谁假扮了吗?花这么大手笔,还搭一个这么豪华的房间出来,是想对他做什么?穆朝把自己更深地缩进床上,用最谨慎的目光沉默地看着在他床边忙碌的顾留钧。   他看起来好担心。穆朝忍不住想,为什么?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在穆朝被那些人摆弄了十分钟之后,门再次被打开,一个身穿正式礼服肩挂绶带的男人冲了进来,穆朝看清他的时候心脏都快要停跳了——   “小朝醒了?”   那个男人有着皇帝的脸,穿着皇帝的衣服,却用一种离奇的语气焦急地说,“宝贝,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把父皇吓死吗!”   穆朝躺在床上,看着穆渊行靠近,和顾留钧一样握住自己的手,想缩回来却没力气,只好看着穆渊行心疼地把他的手放在掌心里翻来覆去。   在听到他说“你告诉父皇,父皇帮你出气”的时候,穆朝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嘴唇。   ……这个世界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到这里整篇文就彻彻底底over啦!   想说的话在正文完结的时候基本都说过了,还是很感谢大家,非常谢谢你们陪伴我走过这三个月的旅途。   再打滚为两篇预收求个收藏~   《分手之后他还想吻我》:镜头之下,欲壑难填。   《告白之后还能退货吗》:小情侣纯爱,很会骗人的1和很凶但很好骗的0   也可以点进专栏收藏一下~爱你们!我们下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