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烂梦》   作者:芒西   简介:一个平平无奇的下雨天,我和分手六年的前任偶遇了。   自此他突然开始纠缠我,一口一个同居,一嘴一个复合,出门倒个垃圾都能碰到他。   明明该是个沉默寡言又冷酷无情的人,现在却一改之前的作风,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体贴入微还会撒娇,活像个家居型好男友。   简直跟被换了芯儿似的。   可他是宋西川,我认识了十一年的宋西川,本性难移的宋西川。   宋西川永远是恶狼,而不是盯着骨头垂涎三尺的狗,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去做一件事。   时间蔓延,警惕与沉沦交织。   他放下我又闯进我,撬开我也撬开他,将彼此全然暴露在彼此面前。   我逐渐发现宋西川这张皮囊下只剩我爱你三个字,还有两个他从未想过掩饰的秘密。   一个关于他,一个关于我。   -   “那你为什么会穿越?”   “不知道。”   宋西川这样说,视线落到我脸上时,答案又变成了。   “因为你吧。”   -   宋西川 x 何知   破镜重圆、双向救赎、穿越、第一人称、HE   控制欲爆棚理性攻 x 嘴硬心软感性受   *前三分之二第一人称主受,后第三人称   *攻很会装,装可怜装乖装狗应有尽有   *攻是从未来穿越回过去的自己,即过去的身体,未来的思维   *评论区有剧透慎看 第01章 你烧断了我   刚刚有一个未知来电打来,我正握着手机,恰巧就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静默了十三秒,只有喧哗的背景音,无数声“走一个”和“来一杯”,因为很吵很闹,我听不见对方的呼吸声,不知道是不小心拨出的号码,还是一场无聊的大冒险。   十三秒内,我说了三次“喂”和两次“您好”,还问了句“打错电话了吗”,都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电话被挂断时,我前脚刚刚踏进Kissing酒吧的门口,被刺眼的灯光炫了一脸,收伞时急了些,另一只手又拿着手机,伞骨不小心被勾住一折,就这么堂堂正正地报废了。   我该知道,这也许是我今晚坏运气的开端。   这家酒吧的大包间排排坐,我去到朋友订的包间,里边儿大多数都是我的高中同学,聊起天来,总免不得聊一番高中时期的八卦风云人物。   从他们聊开头便心觉不好,因为同时,宋西川也是他们的高中同学。   果不其然,这话题在他们嘴里拐了个弯儿,不知不觉就拐到了我和宋西川身上。宋西川今天不在场,故而只有我一人直面他们的问题。   我和宋西川都不是喜爱宣扬的人,当初早恋也是藏着掖着憋了一两年,毕业后才告诉他们。   我和他也不爱秀恩爱,很少发合照,所以分了手也是悄无声息的,可能除了彼此的舍友知道外,也没有别人了。   “何知,宋西川最近怎么样了?我听说他做到了企业高管,看来优秀的人去哪里都很优秀啊!”   我讪笑两声,随口应道:“他......挺好的吧。”   实际上我连他具体在什么企业工作,做的又是什么工作都一概不知,这回听到他的事情,居然还是个三手消息。   旁边的小敏叫嚷道:“何知和宋西川高中时候就天天粘在一块儿,宋西川的事情,他肯定知道得多了去了!”她打高中起就是宋西川的颜粉,揣摩宋西川那张脸的次数多如牛毛。   我看向她,她转头问我:“你手里头有没有宋西川最近的照片?他朋友圈什么都不发,太无聊啦。”   当然没有。在分手的一个月后,我就把关于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和照片都删得一干二净,只留了个电话号码,以备不时之需。   但他后来连电话号码都换了。   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其实大可以直接说出,我和宋西川早就分手了。但真当坐在这儿面对着这七八双眼睛时,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喉头像是被一团沾了麻醉药的棉花堵住,不上不下。   “我没有他最近的照片,”我朝小敏笑了笑,站起身,指着包间门口,把手机也顺了出去,“你们先聊,我去趟洗手间。”   等我回来时,他们总不会还在讲这个话题吧。   嗯。   我觉得我可以接受,他和我提出分手时一切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   他说他是感情淡了,要和我分开,那分开就分开,我从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让双方都舒服而坦诚便是这段爱情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那天,我们都平静得出奇,一个是向来都平静,一个是装出的平静。   但这并不意味着——   “刷啦——”   完完全全放下了这段感情,完完全全放下了宋西川。   冷水扑在脸上,叫人清醒许多。   自来水不慎流进了眼睛,便抽出旁边的纸巾擦拭,一抬头猛然发现,镜中的人眼眶有些红了,显得有些憔悴。   又酸又涩,很不舒服。   我侧身走出洗手间,凭着记忆找到原先的包间,门没关,刚撩起帘子探头进去,就发觉摆设和光线有些不太对。   先前的包间明明是亮堂的,而这间只点了一盏灯,略有些昏暗,像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里面的人几乎是齐刷刷地盯向我,陡然间发现自己走错了。   “不好意思,走错了。”   我陪着笑,朝里面半喊了一句,也没等那些人开口,转身就想往外走。结果刚迈出一两步,手臂便被狠狠一扯——   衣袖边上的拉链不小心勾到了门帘上的流苏。   靠。   什么鬼运气!   光线比较昏暗,我扯了半天最后把流苏都扯坏了,拉出了好长一段毛边儿,稀稀拉拉很不像话,而还有几根丝线,拼死似的还卡在拉链处。   莫名觉得恼人得很。   “咔嚓。”   眼前突然跳动起一簇火苗。   那火苗灵活得很,眨眼就将那丝线烧断,留下一点乌黑的痕迹。   是打火机。   因为这样的光亮点着了部分视野,这才发现有人走到了跟前。   “谢谢。”   我对那人说,说完了才想起来,对人道谢时最好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样才足够真诚。   这是宋西川教我的。   我不爱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因为那样很别扭,但宋西川不是。   他提醒过好几次,让我说话时要正视着对方,眼神不要乱飘,不然很不礼貌,特别是在和老师或者家长说话的时候。   我当时反驳他:“我爸妈不怎么管我,也不会带我去见亲戚,所以这种东西没人教我,我不想这样做,我习惯了。”   宋西川就说:“那我教你。”   哦,他教我。   我当场就笑了:“你很像老妈子,是不是以后我做什么事你都要管我?”   “对,”宋西川倒是很正经,“你如果不习惯,可以先在我这里改。”   “怎么改?”   他说:“以后不管是道歉,还是道谢,都要看着我的眼睛说,像早上的问好,还有晚修结束后的告别,也要这样。”   当时满不在乎地胡乱答应了,没想到后来向他告白的时候会被他用这个理由按在栏杆上,强迫我抬头盯着他,把告白的话重复了整整六遍。   我面红耳燥,他倒是神清气爽。   想到宋西川,记忆里当然还是快乐的日子多一点。   我们的恋爱谈得很棒,很少吵架,彼此包容。   他刻板,我浪漫,我就时刻记着那些重要的日期,在它们到来之前,为他准备一份别样的礼物。   但我没想到,浪漫留不住他,深情也留不住他。   他一句简单的话语就能把我打得支离破碎。   就像此刻,倘若我要是一只花瓶,现在估计已经四分五裂,碎片散落满地了。   那个拿着打火机、帮忙烧掉卡着的丝线的男人,刚刚道谢完准备抬眼看着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宋西川。   第一反应是疑惑,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第二反应才是羞愤,又有股无言的难过和委屈卷上心头——他到底要观摩多少次我这般难堪的模样才肯善罢甘休?   他从前便是这样,以前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这奇怪的激励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我憋住声没有开口,没去探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他的视线所及。   印象里,他总是沉默寡言又冷酷无情。   看着我时,会带着微妙的笑容,幅度很小,不值一提。   而情动的他最为可爱,会和我一样面红耳赤,将热气喷洒在我唇边,下一秒就会吻上。   但我此刻没太注意他脸上的神情,只想直接离开。   别的话可以说,但是得以后再说,现在不行,我很明白自己现在心如擂鼓,杂乱不堪,连带着手脚发麻。   腿脚仿佛失了力气,一步一踉跄,差点跪倒在地。我扶着墙,隐约听到他在背后叫了我一声。   “何知。”   宋西川凉凉道。   “这几年,我也哭过很多次。”   莫名其妙,他是在回答什么问题吗?但当下可没人向他提问,我更是连嘴都没张。   更何况,我哭了吗?   察觉不到。我觉得我现在没哭,他凭什么认定我哭了?   我没有回头,想把他的声音连带着他的人都抛在脑后,直往前走。   两步并一步,快步走到近在咫尺的店门前,这才想起外面正在下雨,而那把坏了的伞放在朋友那边。   虽然不能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正想转身去拿伞,但背后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掌攥住了我的手腕,很紧,像被灼烧般不适。   我下意识挣扎,还没开口,一把伞便被递到面前。   “下雨了,”宋西川带着喑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这把伞你拿着。”   我没接这把伞。   只是默默盯着它,它通体深黑,没有花纹,不好看,但是耐看。   在它的衬托之下,宋西川的手显得如此白皙,像美玉,像净雪,是我曾经握过无数遍、也用指尖描摹过无数次的手。   和他的手也有六年多没见。此时被回忆猛地一勾,叫我的视线牢牢锁在对方的中指上,浮想联翩。   “......宋西川,”我很久没叫过他的名字,此时开口,竟也觉得生涩起来,“你什么意思?”   宋西川只是把伞又往前递了递,头也往下低了低。   他说:“不能淋雨,你得照顾好自己。”   “我的身体很好,”我扯了扯嘴角,嘴也像长了刺般,“用不着你关心。”   宋西川依然不休不挠:“拿着,别跟我怄气。”   怄气?他说我在跟他怄气?   可笑。   明明已经六年多没见过面了,中途也没有任何联系,从最亲密的人变成了最陌生的人,是走在路上都不会打一声招呼的关系。   而他现在,居然说我在跟他怄气?   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我们早就分手了,在六年前,你还记得吗?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有在和你怄气。”   听到这话后,宋西川明显地沉默了,沉默的时间有点长,我看出他或许有些不舒服。   喝酒喝多了?   “你还好吗?”   “......嗯,对,是六年了,”宋西川握着伞的手往后微微一缩,“我是有点头疼,我......”   怎么不说了?   宋西川此时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炽热的眼神仿佛要把我灼穿,酝酿着与六年前截然不同的情绪。   一时之间读不懂了,实际上我也经常猜不透他。   我不常和他深入交流,他的心思很多,但很少有摆在明面上和我谈的,所以当年他提出分手,我也识趣地没往下深究其中的原因。   我顺着他的话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宋西川看着我,又把伞往前一递,想塞进我手中,我握着拳头,没接,他坚持道,“伞给你,要是看着不顺眼,可以用完后丢掉。”   我只好说:“其实我带伞了,在我朋友的包间,虽然有些毛病,但还能用。”   “那也是坏了,”宋西川说,“外面雨大,你怎么回家?”   “怎么过来就怎么回去,我打车回去。”   宋西川又说:“雨天车不好打,你会等很久。”   “等很久也总会等到的,我去包间里拿伞。”   我满不在乎,不想再和宋西川扯东扯西,这回倒是很轻松便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朋友的包间走去。   进去时,他们还聊得很开心,啤酒也七七八八开着口放在茶几上。   他们见我进来,开玩笑似的埋怨我去个洗手间还去那么久。   我笑了笑,没解释,只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他们,说家里有事,我得走了。   他们有些不情愿,但也没强留,客套几句后无果,便放我走了。   我松了口气,以为今晚的破事儿到此为止了,结果拿着坏掉的折叠伞走到酒吧门口时,发现宋西川还跟门神似的守在那儿,似乎就在等我出来。   他看到我,眼睛是亮了一亮,又叫了我的名字。   “何知。”   “我送你回家。”   --------------------   关于第一人称,不可避免会带有角色强烈的主观因素,他是对的,但不一定是完全对的。所以肯定会对主角的行为产生很多疑惑、不满或误解,没有什么解决方法,就是往下看,毕竟阅读就是一种不断探索的过程不是么,剧透就没意思了。   每个人对爱情这玩意儿的看法也不同,看不下去也别勉强自己,退出即可。   开头时间线即为“过去”。   喜欢的宝不要忘记点点收藏,爱你们! 第02章 要掉头离开   实在拗不过。   我坐上了宋西川的车,毕竟他说得没错,大雨天打车真的很难打,有便车不坐,那我才是傻逼。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知道宋西川究竟想做什么,又为什么对我说那些没头没尾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坐宋西川的车。   我和他在大三时就分了手,那时他只考了驾照,还没买车。   曾经是有机会坐上他开的车的,因为他在那年年初答应我,暑假时会向朋友借辆车,带我去周边自驾游。   我自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但我没等到自驾游,等到的只是一句分手。   这辆车的颜色也是黑色,和他本人一样刻板无趣。   也许是性格使然,宋西川的车开得很稳,他把车载空调打开,关紧窗户,淅淅沥沥的雨声便被隔绝在外,车内像是形成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宋西川。   当周边安静下来,灯光不再闪烁,才开始回味起宋西川和我说的每一句话。   特别是那句——这几年,我也哭过很多次。   哦,原来他竟然也会哭啊。   他哭什么?是在祭奠死去的爱情,还是在怀念我这个人?   不管是哪种理由,都立不住脚跟。当初的分手是他提的,我没有挽留,但并不意味着他有资格后悔,他如果想用这种话来博取我的同情,当然是行不通的。   “何知,你现在住在哪里?”   思绪被打断,我嗯了声才答道:“......我住在西宛路26号。”   宋西川好像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应和着:“老地方啊。”   “对,我不喜欢搬家,”我顿了顿,“而且我身上也没有很多钱。”   宋西川这次依然沉默了很久,久到眼前的红灯变成了绿灯,直到踩下油门才再开口。   “今天你倒是愿意直接和我说了。”   “今天?”   “二零一七年一月十四,今天,”宋西川重复了一遍,“其实也挺好的。”   “好什么?”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宋西川依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只自顾自问:“为什么不搬走,留在那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我为什么会觉得不舒服?那只是一套普通的房子,从两个人住变成了一个人住,配套的用具少了一半,衣柜里的空间变得更加宽敞,除此之外,”我轻笑道,“也没什么不同吧。”   我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在说,那间房子当初是我和他一起租一起住的,分手之后他提着个行李箱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把他的日用品全都丢进垃圾桶。   这间我和他住了三年、充满了回忆的房子,每每看到一些熟悉的锅碗瓢盆,熟悉的淋浴间,熟悉的床时,不免觉得可惜和难过。   回忆像丛生的杂草。   而我居然自虐般在这里又住了六年。   他当然会奇怪。   我没等他回应,便又说:“因为当时走的人是你,不是我。房子是我们一起租的,你没有留下来的意思,所以我就没搬。住哪里不是住?”   宋西川沉默片刻,应下:“也是。”   他话音落下,我们就没再开口,空气凝滞得如一块油脂,粘腻而让人不适,我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先挑开话题。   “你呢,你现在住在哪里?”   宋西川目视前方,端正着身子开车,抽空回我:“东庄路99号2幢。”   “啊,挺远的。”   不仅离我家远,离这酒吧也远,大雨天不好开车,车胎容易打滑,雨水不停冲刷车前玻璃,雨刮器都显得力不从心。   这么远的路,他还执意要亲自开车送我回家,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的用意是什么?   要说他只是出于好心,顺路送一下前任回家,打死我都不信,更何况他前边儿还刚说他自己头疼......   啊,对了,他说自己头疼!   “我想......”   “你不会——”   几乎是同时开口,都不由地一愣,话音戛然而止。我偏过头去看他,他没看我,但我瞧见他轻轻歪了歪头。   我说:“你先说吧。”   宋西川却说:“没什么好说的,你说吧。”   我也不再推辞,“我刚刚想问,你说你头疼,你不会是酒驾吧?”   “你觉得有可能?”宋西川反问,“我不会让你坐喝了酒的人开的车,我得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   “......没喝酒啊,”我轻声嘟嚷着,随口问道,“那你为什么头疼?你生病了?”   “我没生病,何知,倒是你,”车正好行驶到红灯前,他宋西川踩下刹车,偏过头,正正对上我的视线,“应该去医院瞧瞧。”   他是在拿我取笑吧。   我问他头疼是不是生病了,他却反过来堵我的话,还明里暗里讽刺我脑子有病,这是做什么?巴不得我疯了得了吗?   有些控制不住,大脑仿佛抽筋,话稀里糊涂就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我没病我健康得很,你是不是巴不得我生什么病了,然后就那样死掉?”   “......我不希望你生病,”宋西川的声音像是研磨许久而出的粉末,“我当然不会这样想。”   “那你以后就不要说这些词,不吉利,”我怔了怔,“不对,没有以后,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爸妈从小就不爱管我,我多数时间是跟着爷爷奶奶过的。   老人家迷信,总觉得小孩儿嘴里不能说那些不吉利的词,像死、生病等之类的话,倘若一不小心说出口,就要呸呸呸三声吐掉,当作自己没说过。   久而久之,别的没学到,这些迷信的言论倒是全被我记下来了。   我很久以前也和宋西川说过,我们之间,分手这个词可不能当作开玩笑来说,不然某一天真分手了,是不是还要把原因归咎到迷信上边?   所以在他开口说分手之前的那几年,我们从来没提过这两个字。   宋西川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方面,一直都很顺着我的意。   可他这回,也没说行还是不行。   我说完这句话后,没去看他,便直直盯向窗外,默不作声了。   宋西川没赞同,亦没反驳,车间内又恢复到先前的沉寂,除了雨声,砸在车顶。   噼噼啪啪,噼里啪啦,哒哒哒哒。   好叫这空气不显得很尴尬。   宋西川的车停在西苑路26号。   他把那把黑色的伞再次递给我,叫我拿上。   潜意识里抗拒那把伞,我还是说不用了,就好像那把伞我拿了,就会要我的命一般。   如果我拿了的话,肯定会把它被扔进垃圾桶,不见天日。   最终是他妥协了,只交代我撑着那破伞时走慢点,看清路,不要滑倒。   还好我及时出声制止,否则他肯定又会像个老妈子一样,事无巨细和我说一番下雨天这段路该怎么走。   下车,撑开伞,半个伞沿都翘了起来,如此滑稽。我无所谓地朝他一笑,随即手一用力,砰一声将车门关上了。   雨水的湿润在瞬间浸透呼吸,我呼出一口气,绕过他车前,走进小区的安全门后,才看到他的车灯打着转儿路过我脚边。   他应该是准备掉头离开了。   他要掉头离开了。   就这么走了?   心里有丝丝酸涩,我想起今晚甚至没看清过他的脸,要么就是低着头,要么就是光线太昏暗。   六年多,也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   想到这,我突然便迈不开腿了,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扭头朝他的车身望去,捏着伞柄的手和我的心脏跳得一样重。   车胎向前滑动了几米,视线在此时只能堪堪瞧见个车屁股,但那车突然就停住,紧接着车主打着黑伞下了车。   我的脚生根似的紧紧扎在地砖上,没动。   但宋西川举着伞在动,在很快很快地走向我,最后稳稳立在我跟前,并在我疑惑而茫然的目光中报出一串数字。   他说:“这是我现在的手机号。”   “哦。”我下意识就掏出手机,让他再念了一遍,好把数字记下来。   他这次倒是念得很慢,三个数字四个数字地往外蹦。   我存下了他的号码,暗下屏幕时,才觉得不对。   我为什么这么听话,存宋西川的电话做什么?   存了难道就会打吗?   我猜他同样把我的号码删了,就也向他报了串数字,说这是我的号码。   可宋西川说:“我知道你的号码。”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新号码发给我?”我反问道,“特意从车上跑下来做什么?”   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愚蠢,我眼睁睁看着他静默了好几秒,当我在心里数到第五秒时,他才开口。   “直接告诉你,方便。”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有事,可以随时联系我。”   我心里吐槽着,我能有什么事会需要联系你这个大忙人,但嘴上还是应着好。   宋西川又看了我一眼,“我走了。”   “走吧走吧。”我摆摆手。   回到租房内,我依着习惯先给自己泡了壶热开水,凉水掺半地喝了几口,顺完气后,径直去浴室里洗了个热水澡。   出来时时间还早,晚上九点多。   明天是周末,不用上班,不用早睡,我闲着无聊打开电视,点播了个最近新出的动作电影,捧着茶几上开了口的薯片袋嘎巴嘎巴吃起来。   影片正播到精彩处,面朝上的手机突然叮咚一声,显示有一条来信。   伸手摸过去,点开屏幕,见是宋西川给我发了条老土的短信,上面写着:   【何知,我是宋西川】   我撇撇嘴,回他:   【我知道,刚存的】   等了一会儿,他没再回我。   电影正播放到高潮情节,阵阵枪声让人听着就热血沸腾。   我的心思却不在电影上。   叼着薯片,顺手就点开宋西川的联系人名片详情,结果却发现在原本应当全全空白的通话记录处,静静躺着一条信息。   上面显示,2017年1月14日 19:37,通话时长13秒。 第03章 做梦的蝴蝶   最近快到年关,手上的事情突然变多,加班和熬夜成为常态,我估计还得在这种状态中持续半个月。   周五晚上去Kissing酒吧和朋友小聚,本意是想放松一下自己,没想到弄出这么个情况。   前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思索了一夜,都想不明白宋西川。   因为他,我又差点失眠,没睡好觉。   最后还是起床空腹喝了杯热牛奶,再从橱柜里掏出个枕头,放在身边揽着,后来才堪堪睡着。   结果第二天起来,我就腹泻了。   也许有些消化不良,可能是熬夜引起的免疫力下降,体内新陈代谢减慢,从而导致的一些肠道问题。   家里剩下的药不多,勉强能凑合吃一天。我就瘫在沙发上抱着电脑办公,随便解决了一日三餐。   一直到晚上,我肚子还是有些不舒服,只好决定第二天中午出门吃午饭时顺带去药店买点药。   小区附近就有一家药店,离得不远,我正好是饭点去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就几个大爷大妈。   是要买复方消化酶胶囊,还是健胃消食片?算了,反正药买了放在家里都是屯着,索性都拿了吧。   于是我各拿了一盒,走向收银台,刚走到一半,我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啊,胃药需不需要买一点?   就在我顿住的几秒间,有人叫了我一声。   “喂,何知。”   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昨晚这沉如大提琴般的嗓音刚在我耳边缭绕许久。一扭头,果真看到同样站在货架边的宋西川。   他今天没有穿西装,估计是因为周末,只简单地在羊毛衣外套了一件风衣,和昨天比起来随性很多。   我胡乱瞟了他几眼,他朝我走近几步,停在一个刚好的距离,直直问:“你来药店买什么?”   “买药啊。”那不然还能来干嘛。   宋西川的视线落在往我手上,语速有点快:“买的什么药?”   我把药盒转了转,回答道:“复方消化酶胶囊,健胃消食片。”   “消化不良?”宋西川问。   我点头,“是有点,可能因为熬夜熬多了。”   “少熬点夜。”   宋西川的声音离我近了些,他果真又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和我说话,这种似乎不夹带一丝感情的语气,我听多了。   放在以前,我满口答应就得了,但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只剩下一丝被压倒的气恼。   抬眼看他,他皱着的、还未来得及松开的眉头被我全全捕捉,我抿了抿唇,或许他只是单纯关心我呢?   但话到嘴边,我还是说:“你管我?”   我以为这般带着明显挑衅意味的话会让宋西川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可他居然反过来问我。   “我不能管你吗?”   说罢,他朝我又走了一步。   “不能。”我咬牙,几乎是马上顶着他的话回答。   宋西川沉默了,在没开口的空白期内,他一直盯着我看,视线似乎在我脸上描摹了一圈,最后落在眼睛上,我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和他对视了。   彼此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就着这个角度和光线,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和六年前没什么变化,要说变,估计就是眼神更吓人了些。   良久,我余光中瞟到他的手动了动,但很快又止住,老实地待在他身侧。   随后他问我:“那怎么样才能管你?”   宋西川似乎有些无奈,但眉头倒是舒展开了。   我本想说,我原先肯让你管我,是因为你是我男朋友。但很快意识到这话不能说,要是说了,还不是显得我上赶着求复合一样?   “何知。”   “嗯?”我回过神。   宋西川的声音压低了些:“如果我们复合了,你会听我的话吗?”   脑子里瞬间飞出十万八千个理由和为对方寻找的借口,实在是不可思议。   “你开玩笑吗?这玩笑可不好玩。如果你头不舒服,建议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宋西川煞有其事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最近几天确实头疼。”   他好像并不是在开玩笑,是工作太忙太累了吧,真可怜。瞧他都有黑眼圈了。   “所以你来药店买缓解头疼的药?”   “不是,”宋西川说,“我买胃药。”   “你胃疼?没好好吃饭?还是喝太多酒了?”   不不不。我皱起眉,差点咬破自己的舌头。   不应该这么说,直接用一个“哦”字代替才是最合适的啊。   宋西川不喜欢我管他,不喜欢我干涉他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这种情况一直到大学我们搬到一起住之后才改善了很多。因为得空时,总是我主刀,他只有被喂食的份。   可此时宋西川的情绪没有过多的起伏,他甚至微微勾起嘴角在笑,这笑的幅度很小,很难察觉。   是幻觉吗?他居然在笑。   紧接着我听到宋西川说:“我没喝酒,有好好吃饭,只是今天早上没吃。”   “......”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接话,这稍低着头而显得无比乖巧的宋西川,让我有一瞬间的陌生。   这他妈是宋西川吗?   他居然还会这样讲话?   这真的很奇怪,奇怪到令人毛骨悚然,我心道得快点绕开这个话题。这时脑子里突然蹦出西苑路与东庄路之间的距离。   于是我立马问:“你为什么跑到西苑路来买胃药?你家那边没有吗?”   宋西川好像解释了又没解释:“我在这附近租了个房子。”   什么?   宋西川紧接着告诉我,他租了个房子在西苑路,离我住的地方不过几百米,近得很。他向朋友稍微一打听,我那片小区正好有房子在出租,户型不大,但住一个人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他还没正式搬过来。   我怀疑他就是钱多,租着玩的。   “你公司是离这里......比较近吗?”   宋西川想了想,回答道:“估计比在东庄路去上班的距离近一点吧。”   “只是近一点啊,”我摸了摸下巴,“那你可真浪费钱。”   我本意就是随口调侃一下,哪知他似乎还真考虑上了。   “确实要省省钱,”宋西川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凝重起来,“那你同不同意我搬过去和你一起住。”   住个屁。   我的脸瞬间垮下来,抛下一句“不同意”,就往结算柜台那边走去。   宋西川却锲而不舍地在我耳边说:“两个人一起租便宜,生活起居上也方便......”   我没理会他,麻溜地付完帐,拎着药袋就走到马路边,准备横穿斑马线。   可好死不死,对面正巧是红灯。   于是不出十秒,宋西川又重新站到我身边。   “考虑一下吗?”宋西川十分客气地问。   “不方便,一点也不方便!”我扭头瞪着他,“我们分手了,而那套房子只有一张双人床!”   宋西川哦了一声,还在厚颜无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就是随便问问——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   话说完,他还伴着轻笑一声,那声笑砸在我心坎上,惹得我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我强装镇定,“我现在要去吃午饭,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宋西川点头道:“我也去吃午饭。”   我准备去附近一家小炒店凑合解决,那里的菜品很丰富,大多是家常菜,份量也适合一个人吃。   埋头走了好一阵,一直到看见那家熟悉的店,透过边上的玻璃窗,瞧见宋西川隔着七八步的距离跟在我身后。   “你也吃这家?”我转过头问。   “嗯。”宋西川回答道。   我疑惑之余,也没去细究他的想法,很快便“哦”了声,走进店里飞速选完几样菜,端着餐盘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   不一会儿,宋西川便出现在我视野中,我眼睁睁看着他坐在了我对面那张桌子。   从这个视角看来,他除了离我有一定的距离,也和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没啥两样了。   这顿饭吃得我心率超速,偶时一抬头便能看到宋西川,三次里面有两次都能直接对上眼。   以往我们面对面吃饭的时间可多了,早都习惯了。但六年没再见他,同样养成了吃饭睡觉都一个人的习惯,如今他往我对面一坐,我就浑身不自在。   一紧张,就容易开始狼吞虎咽。   我吃得飞速,而宋西川却仍旧细嚼慢咽。为了不习惯性抬头去看他,我掏出手机放在一旁,边刷新闻边吃饭。   这个方法真有用,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结果这样一来,宋西川倒比我先吃完了饭。   余光瞟见他倒了餐盘,又重新走回原来的位子......哦不对,走到了我对面......然后很坦然地坐了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抬眼。   “......你吃完了,不走吗?”   “好吃吗?”宋西川答非所问,眼眸半阖,神态懒散,带着饱食后的餍足,将下巴托放在支起的手腕上。   “老味道。”我移开眼,暗掉手机屏幕,埋下头接着吃。   他好像笑了声,“吃慢点。”   ......我猜他是想说,小心消化不良。   毋庸置疑,宋西川不论走到哪,都是人群中极为显眼的那一个,这多亏了他出众的外貌和过人的气质。   并且他身上这些扎眼的特点,至今也没有消失。   宋西川从高中起便是那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样子——他这般真能吸引许多女生,而对他跃跃欲试的那群人中,也包括我。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想,他是很优秀,但我也不差嘛,其他女孩子都可以递情书、送礼物,那我怎么就不能追了呢?   如此,我大胆的尝试可将近持续了半年,持续得热火朝天又隐隐绰绰。   我自认为我不是个在无数次碰壁后还能一如既往坚持的人,所以一段成功的追求当然离不开对方的鼓励。   所以这其中的后三个月基本都是宋西川明里暗里对我主动,最后是我先招架不住,向他告的白。   在无人的角落,我被他压在栏杆上,他亲吻着我的额头、眼睛、嘴唇,我的睫毛自第一秒开始便颤抖得厉害,像一只扑腾着翅膀要飞走的蝴蝶。   嗯......感觉在做梦一样。   而现在,此刻,这只蝴蝶仍长在我眼皮上。 第04章 不可以试试   在宋西川的注视下,我吃完了这顿艰难的午饭,至此,我感觉要更加消化不良了。   以为和他正巧在同一家店吃饭就算了,可没想到这人一路跟啊跟,直接跟我跟到了家门口!   宋西川先是客气地问:“你现在回家吗?”   我看都没看他,随口答:“回家啊,不回家我去哪。”   哪知宋西川接着说:“我在西苑路的租房还没整理清楚,没法入住。我想先去你那儿睡个午觉。”   “......睡午觉?”我顿了顿,诧异得很,“你睡午觉为什么不回东庄路那里睡?”   宋西川瞥了我一眼:“食困,现在就想睡。”   “你过去了,也没地方可以睡,”我好言相劝,试图让他的脑回路正常一点,“只有一张床。”   “沙发?”他反问。   我堵他:“没沙发。”   “有,”宋西川很认真,“当时我们一起在家具城挑的。”   我摇头,说得煞有其事:“太大个,我卖了。”   宋西川看着我,似乎在辨明我话里的真假,但不出两秒,他便换了个口径:“那也行,我睡床。”   “我也要午休。”   “那我睡你旁边。”   “......”   一时之间,我哑口无言。   大马路上此时来来往往全是行人,我也不好意思当场大喊一声,你他妈什么意思。但不管宋西川是什么意思,他脑子可能都有点病。   “不行,”我只好停下来,尽量心平气和对他说,“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觉得这六年是蒸发了吗?还是说你出车祸失忆了?我们俩现在这关系,能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吗?”   宋西川眼睛都没眨,果断回答道:“不能。”   很好,看来他还是正常......   “但是可以试试。”他又来了句。   不能试试。   不能试试!   看着宋西川那张脸,他面色坦然,似乎这种话说出来于他而言没有一丝负担,像喝水吃饭一样平常,盯不出半点漏洞。   我很快就收回端详的视线。   行......我认输。   “你别逗我玩了。”   “没逗你,何知,”宋西川在我身边说,“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你觉得有可能?”   “当然,”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我不会相信,于是多加了一句,“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不想理宋西川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憋着劲儿往小区底下走,在踏上第一个台阶的那刹那停住脚,往身后看。   果然,尽管走得飞快,宋西川还是稳稳当当跟着我,保持三两步的距离,见我看向他,他稍微侧了侧脑袋,没勾嘴角。   幼稚鬼。我叹了口气,叫了声他的名字,他脑袋侧着的弧度便更大了,也不知在盯什么东西看。   明明周边只有千篇一律的高楼和近乎一模一样的绿化带啊。   “看什么?”我问他。   “……”   “你别装作没听到。”   他还是没吭声。   我只能把我想说的话说出口,“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宋西川听到这句话,终于愿意转回头看我。可那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可怖,微浅的狰狞和混乱,像是汹涌的波涛,或是傲慢的群山。   我在他的注视下愣了神,心里没由来觉得慌乱。   “我......”   一个字卡在喉咙眼,却听他说。   “不能。”   说得那叫一个咬字清晰。   宋西川长腿一迈,上前一步。   我被他的气势一唬,腿便控制不住向后退去。   他伸手一拉,又将我往下一拽,隔着厚重的衣物都能感受到他施加在我手腕上的力度,好像生怕我跑了似的。   “不可以。”他又重复了一遍。   手腕被捏得生疼。他的力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我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   我晃了晃手臂,让他松手,可他不听我的,像是陷入魔怔。   无果,只好用自己的另一只手去扒拉他,我的指甲都快要抠进他皮肉中,却扯了半天也没扒拉下来,反倒让他使得劲更大了。   我有些慌了,忍不住叫道。   “宋西川,宋西川!松松松,你松手啊!我疼——”   喊出的这句话也许带有魔力,宋西川好像终于听进去了,他飞快松手,没有丝毫犹豫。   我在那瞬间抽回自己,可宋西川的手还停留在空中,被自己的主人细细端详着,再接着,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在身侧晃了晃,捏紧又松开,被偷偷藏进口袋。   “抱歉,”宋西川似乎有些无措,他是盯着我的脸,可眼神却在乱晃,“我最近一段时间......可能都不太能控制好情绪。”   “那你能好好控制了再来找我,”我顺着他的话讲,又堪堪刹了个车,“不对,能控制了也别来找我。”   话语里这么明晃晃的拒绝,我就不信他听不懂。   两人僵持在楼梯口,约莫十几秒,他不动,我也不动,倒是旁边要下楼的阿姨说了声让一让,宋西川才挪动步子,往右边移了一步。   这一步像是打破僵局的拳头,我二话不说扭头就往楼上走,一直走一直走。   饶是如此,宋西川还是跟了上来,在身后说。   “你就当我去你那里做客。”   我喊:“我要午休!”   “我就坐在客厅,不说话,不会影响你。”   我停下步子,转过身。   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呢?只是这么一点小事,还要和我争执半天,这么幼稚,这么不像话。他以往可从不会这样。   “算我求你了,你回家吧。”   “我就待一会儿。”宋西川坚持说。   站在比他高两层的台阶上,这个角度来看,宋西川比我矮那么一点。   他低垂着眼,似乎可怜得要死,整个人瞧上去心情很沉重,但说出口的话很轻,轻到但凡周边有其他人聊天的声音,都能轻而易举淹没他。   好烦啊,宋西川真是烦死了。   他知道该怎样拿捏我,知道该怎样让我心软,知道该怎样让我违背内心做出他想要的选择。   但我没想到,时隔六年,他仍把先斩后奏这一套在我面前玩得炉火纯青,丝毫不生手。   他这六年一场恋爱都没谈过?我可不信——没人给他练手,他还能玩成这样?   我肯定是要拒绝他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委屈?他委屈个什么劲儿?   明明是他在用我的心软要挟我!   想着想着,我觉得自己才是被纠缠下委屈的那个人,声音都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啊?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不够吗?你到底几个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宋西川依旧这样说。   这楼道里的风凉得很,我缩了缩脖子,把声音放低,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把话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   “......”   “你想十秒钟吧,”我说,“想完了再告诉我。”   我背过身去,往上走了几个台阶。   一。   二。   三。   四。   宋西川真烦。   五。   六。   七。   ......   没有八了,我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的意思很简单,何知,”宋西川顿了顿,“我想和你复合。”   ......复合?   宋西川的声音像冰冷的蛇钻入我衣襟,却又温柔地缠住我的脖子,他咬字清晰字正腔圆,看起来也神志清醒,他很正常,语调听起来也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所以此时不正常的也许是我,是我不正常了。   我动了动嘴,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在问为什么。   然后我听到他说,我想你。   我又问他,想我什么。   他说,我想陪着你。   我还是机械地重复着,为什么。   他好像叹了口气,说什么......?   说我放不下你。   这几个字分开我看得懂,合起来我也看得懂,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就什么也不明白了。   宋西川的声音像是一层薄雾,朦胧而让人迷惘,又像是点燃的檀香,细细密密的灰色缠绵悱恻,缱绻动人。   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巴和耳朵都被蒙上了纱布,听什么说什么都不真切,一切都叫人觉得离谱而荒谬。   “想陪着我?”我动了动嘴,“可是我不需要你陪着我。”   “你需要。”宋西川固执地说。   这不对。   六年来,我都是一个人过的,事实证明,我不需要宋西川陪我,是真的不需要,我早都习惯了。   所以我还是和他说:“我不需要。”   而宋西川补完了先前的那句话,他说。   “你需要,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话来得简直莫名其妙。   “你的腿长在你身上,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去任何地方,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宋西川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避开他的视线,低头去看我手中拎着的药袋,嘴里小声道:“你不要总把你做出行动的原因归咎到我身上,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的主观意识操纵着你,而不是我,不是我需要你,你才从先前开始就一直跟着我。”   宋西川还是说:“是因为你——”   “是你自己,”我飞快打断他,“不是我强迫你的,我也没有说过我需要你。从那天晚上见到你后你就莫名其妙的,送我回家,留电话给我,然后今天还跟着我吃午饭,又在楼梯口说要和我复合。你不觉得很离谱吗?”   我深呼出一口气,“我们已经六年没见了,就算你现在和我说,你发现你自己放不下我,那你反悔的反射弧可真长。宋西川,我觉得我自己过得挺好的,以后我也会尝试和新的人在一起,我......”   “以后?新的人?你还想要有以后吗何知?”宋西川似乎又被我逼急了,他几乎是咬着牙在说。   “我如果不管你,谁来管你!?你爸妈管你吗?他们连你是死是活都不来问一句!你想一想,你身边还剩下谁?除了我,还有谁?你知不知道我——”   我当然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随着宋西川声音的戛然而止,我那混沌的脑袋似乎也停止转动了,我尽力思考他说这么长一段话的意义在哪,但最后只能问出一句。   “我什么时候是死是活了?”   “你没有,”宋西川狠狠吐出一口气,眼睛盯着我的药袋,烦躁地撩了把头发,“你好得很,何知。”   对,我当然好得很。   “而且,我身边还有很多朋友啊,林召,长凯,善群,汪三九,桂望,”我掰开手指头一个个给他数,边数边观察他的神色,“我朋友很多的,所以你在不在,都无所谓。”   宋西川嗤笑一声,反问我:“我跟他们能一样?”   “不一样,他们是我朋友,你对我来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我顿了顿,“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需要你来管了,大家都是成年人,分了就分了,过去的事情牵着不放也没意思,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突然产生这种想法,但就这样吧,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宋西川说:“我不能不找你,我会和你解释清楚,但不是现在——”   “你要解释什么?”我不明白,“解释你为什么想和我复合吗?”   我抛下这两个问句,也不再去看宋西川的神情。   直直往上走,迈上一个又一个台阶,走到五楼时,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宋西川说:“我是认真的。” 第05章 在两个世界   宋西川说的认真,十有八九是真的认真。   不像一些爱情中的人满嘴跑火车,他是真的说到就会做到,并且实打实地给予你期望上的满足。   至少在我认识他的几年里,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那时上大学同居后,宋西川就明确和我说,他不会煮饭炒菜不会下厨,但他可以包揽刷锅洗碗擦桌的活,所以他一次都没有落下过。   有时我没空做饭,他也不会亲自动手,而是直接带着我去外边儿吃。   实际上,我多在周末下厨,而他还真是一次厨房都没下过,似乎对做菜真的一窍不通。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宋西川说等你就一定会等你,说陪你就一定会陪你,说带你玩就一定会带你玩,说给你带好吃的就算排上几个小时的队也会给你带回来。   他不会画饼,不会开玩笑,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害怕。   因为在此时,他表达得非常清楚——他想复合。   但几个月后,几年后呢?   宋西川要是再来一句简简单单的分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和他耗得起。   人心难道不是肉长的么?   “说真的,宋西川,这样真的不好玩,”我搓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你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所以你把话说出口前都先掂量掂量,成吗?”   宋西川说:“我掂量得很清楚。”   我和宋西川站在家门口面面相觑,谁也不肯退一步。   他好像仍持着进屋里来坐一坐的念头,可我当然不会让他这样做。   “随便你,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管他掂量得清不清楚,我只觉得他过于离谱了,“我家真的不欢迎你。”   随即掏出钥匙,插进门上的窟窿,门开了,我侧身进到里面,还不忘把着门边。   眼尖地瞧见宋西川的脚一挪,马上抬头狠狠乜了他一眼。   “你别进来。”   宋西川果然没有动了。   在室内把厚重的外套换下,去厨房里倒热开水喝,又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刷热点资讯。   不知过了多久,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正打算去卧室里躺着,就听到门外传来些细小的动静。   我也不是故意听到的,主要是此时屋内确实太安静。   宋西川不会还站在门口没走吧?   啧。   抱着这般荒唐的想法走到门边,透过猫眼——   果真是宋西川。   他半侧着身就站在我门前,眼睛不知道在往哪看,侧脸的轮廓依然优秀得一塌糊涂。   右手夹着一支烟,烟头还在飘着灰,他嘴里紧接着也吐出烟来。   宋西川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看来工作压力很大啊。   我这么想着,仍盯他不放,这道门给了我极大的安全感,似乎无论怎样偷窥,怎样藏匿,都不会被外面的人发现。   我们就好像在两个世界。   将近一分钟,我沉默地保持这样的姿势,失去做出其他动作的能力。期间宋西川重复着吸烟和吐烟的动作,看起来熟练得很。   就在这时,他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往猫眼处看了一眼。   我下意识就缩回了脑袋。   心脏在狂跳。那瞬间太像是在对视,在被解剖。   约莫过了十几秒,重新往猫眼外看去,那里已然不见宋西川。   打开门,只见门边靠墙的畚斗里静静躺着两根烟蒂,一根长,一根短。   *   我大学读的环境工程,毕业后考公,在市里的环保局工作,偶尔跑跑场地,跑信访,大半夜起来夜查。工作忙是忙点,但也比大学期间凌晨从实验室里出来要好些。   我这个人喜欢苦中作乐,适应能力说强不强,说弱不弱,但凡习惯了,上手来都能做得不错。   只是在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工业企业环境问题就出得多了,环保政策变得也快。近几年几乎每一年都有环境政策的重大调整,什么水十条、气十条、土十条啊,所以说,混社会后还得不断学习。   一到年末,这工作量更是蹭蹭蹭往上涨,我们底下的人熬夜,局长也跟着通宵,忙这忙那,还要忙着写年终工作总结。总之,最近这阵子忙起来是经常连饭都忘了吃。   连饭都忘了吃,想起宋西川的概率还能有多高?   那天宋西川从我家门前离开,次日便又是周一,我一头扎进工作中矜矜业业干了三四天,宋西川在这期间完全没有联系我,自然也把那些荒唐的事情抛在脑后。   毕竟忙嘛,再有事也等工作结束后再说。   偶时突然想起来宋西川这个人,抱着的就是这种思想。   而事实证明,你越想见到一个人,就越见不到;越不想见到那个人时,便哪哪都是他。   周四那天,下午两点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从单位里走出来时,冷风瑟瑟丝毫不留情面,吹得我脸颊发疼。   坐地铁回到小区,已经是十点半了。   夜里的小区安静得要命,冬天没有知了在叫,便显得寂静至极,小区每单元的灯,几乎都是一半亮一半暗,并不像夜市里的灯火通明。   拖着疲惫的步伐,口中又喝出一抹白气。   我租在四单元,距离小区门口不算远也不算近。   大概走了几分钟,远远便瞧见路灯下的长椅上坐了个人,套着黑色羊毛皮衣,一只腿伸得笔直,另一只腿弯曲着,脚上蹬着双皮鞋,在灯下反着锃亮的光。   那侧影再熟悉不过,不用走近就知道那是宋西川,活生生的宋西川,也有可能是发了病的宋西川,否则他这么会大晚上一个人坐在这么冷的地方干吹风?   周围无人,那么脚步声便显得尤为清晰,但我穿的是休闲鞋,轻轻走并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待我再走近一些,才看清宋西川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呼吸很均匀,像是睡着了。   我想靠近,因为这是个好机会,可以端详宋西川六年后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我又想远离,因为离单元楼的大门只剩七八步,只要再走几米,就能回家。   但不论是哪种选择,放在现下都是不合时宜的,都是错误的。   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叫醒宋西川,让他回家。   看了眼没办法与我对视的宋西川,似乎皱着眉的,连手也交叉缩在胳肢窝边——他一定很冷,像只可怜的小狗。   我迈开步子,往他的方向走去,也许是衣物摩擦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   离他仅有一步之遥时,他睁开了眼,略显锐利的目光在看到我后明显带上一抹令人出乎意料的柔软——我确定我没看错。   嗐,宋西川就算再可怜,也不会是条摇尾巴的狗,他只会是匹恶狼。   宋西川坐直身子,问:“几点了?”   “十点半多。”   他接着点了点头,站起身,从仰视我变成俯视我,“我带你去吃夜宵。”   “这么晚了,还去吃夜宵?”   难以置信。   不论他怎么想的,我现在是十分累,只想回家后往床上一倒,就什么也不管了。   宋西川反过来问:“你晚饭吃了吗?”   呃……是没吃?   到饭点时,邻位的小王分了我两个小面包,堪堪把饭点熬过去了而已,后边一忙,就又忘了。   “吃了。”我硬着头皮说。   “你没吃,”宋西川瞥了我一眼,“你们局里有我的朋友,我打听一下就知道,你们最近特别忙,今天更是忙起来晚饭都没来得及解决。其他几个小姑娘小伙子点了外卖,但是你没点。为什么不点?”   “我忘了,”心里又生出一股被他安排的不自在,“我吃不吃晚饭是我的事情吧,你怎么还管我点不点外卖呢?”   宋西川没和我争执,他好像根本没把我轻微的不悦放在眼里,“别熬夜,少通宵,定时定点吃饭,别把自己的作息搞得乱七八糟。”   “你这话说得......熬夜通宵是我能控制的?偶尔忘了两餐不是很正常吗,在你这儿怎么就变成乱七八糟了。”   这也太可笑了。   “而且你不是大忙人吗,晚上不在家办公或是休息,跑来这里吹风?有急事找我,打电话就可以。”   “没急事。”宋西川说。   “那你来干嘛?”   宋西川答得很快:“等你。”   得到他这个回答,我竟然不觉得吃惊,也许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大脑便自动划线并加粗了这条理由——最简单的、却又最站不住脚跟的理由。   “等了多久?”   他想了想,说:“快两个小时,因为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下班。”   快两个小时!?   大冬天,在裸露的长椅上,坐了快两个小时!?   这么冷的天,宋西川身上穿的衣服又不多,外套扣子甚至都没扣紧,他是受虐狂吗?   “宋西川,”我咬着牙,一字一句,“你他妈真是有病。”   宋西川没说话,他撇开眼,去盯那光秃秃的水泥路。   趁他目光移开的间隙,我看到他坐着的椅子边放着一截吸了三分之二的烟,那灰落在浅色木头上,扎眼得很。   又抽烟。   我撇了撇嘴,本想提醒他一句少抽烟,对身体不好,但话到嘴边又堪堪停住了。   现在的我,连宋西川管我的话都听得难受,更何况他呢。   这种话没必要说出来,让两个人都觉得无趣。   “何知,”宋西川碰了我一下,把话题又绕回原点,“我带你去吃夜宵。”   我谢绝他:“太晚了,不吃,我回楼上煮包泡面凑合凑合。”   “吃泡面不健康。”还是那种管教人的语气。   “家里只有泡面了,没其他的,”我摆了摆手,“我走了,外面很冷,你也快点回去吧,以后别做这种事了。”   转身就走,身后却传来皮鞋踩在地砖上咯哒咯哒的声音。   接着就听见宋西川说:“等我,我去买回来给你吃。”   “喂!我说了我不要!”听不懂人话么!   可他依旧固执:“等我,很快。” 第06章 你真是疯了   宋西川听不懂人话!   还这么固执!   我边踩着楼梯,肚子边不争气地咕咕叫,仿佛就是因为宋西川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那饿意就全全被激发出来了。   宋西川又走了,扔下一句话不管不顾地走了。这意味着我在接下来的至少半小时内无法睡觉,我得亮着灯坐在家里等他。   我承认我这人心软得很,也爱做表面客套。我做不到不管宋西川,自己一个人跑去睡大觉,然后让他拎着买回来的夜宵吃闭门羹,那我也太不厚道了。   虽然现在与宋西川毫无关系,但之前的情分,多少还是得顾着点。   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脑子里却想着白天的工作,想着想着又不由得开始发呆。大约二十几分钟后,门口传来敲门声。   宋西川来回的速度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意料。我撩了把头发,起身,踩着拖鞋走到门口。   一拉开门,他便把手中的塑料袋往前一递,那袋子随着主人动作的幅度而前后晃动,几下后才堪堪停住。   我低头飞快瞟了一眼,没伸手去接,沉默着把门拉大了些,往后退了两步。   我有意让宋西川进来小坐一会儿,可宋西川没这个意思。他看到我的动作后,只垂着眼,把塑料袋直接挂到我手上。   “早点睡。”他留下这话,转身就要走。   我提起塑料袋,双手拉开袋口往里面看了一眼,是一只透明的一次性餐盒,透过被水蒸气蒙湿的盒盖,我瞧见里面装着白花花的水饺。   嗯,水饺......   不仅是因为它是水饺,这包装也太令我熟悉,多年前的记忆一哄而入,没给我多余的思考空间。   抓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我从喉头里研磨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宋西川。”   而我眼前的楼道已然不见宋西川的身影,只能听见他皮鞋落地的声音。   那声音原本是很小的,却在我那声叫出口后戛然而止,紧接着又变得急促而愈演愈烈。   在他走上那拐角,落入我眼帘,与我视线相交时,便开口问我:“怎么了?”   他语气中含着一丝急切。   “进来坐坐吧,”我说得很轻,“暖一暖。”   宋西川很明显顿了顿,说“好”。   弯腰把客人穿的拖鞋从鞋柜中取出,放在宋西川脚边。以前穿的那些情侣拖鞋早就被我丢得一干二净,连渣都不剩。   做完这些后,我便没去管宋西川,转身把塑料袋放在餐桌上,从中取出餐盒。   揭开盒盖,被封住的香气瞬间四溢,充斥鼻腔,令人食欲大增。   在这气味的诱惑下,心情变得很好,一天的疲惫似乎也凭空消失。我勾起嘴角,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次性筷子掰开,随口问:“很香,什么馅的?”   宋西川应道:“肉三鲜。”   “哦,肉三鲜。”   我敛起笑容,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停止,我夹起一个水饺,放在嘴边吹了吹,便一口咬住,嚼了几下,却是越嚼越慢,丝毫没有饿坏的人应有的狼吞虎咽。   猪肉,虾仁,鸡蛋。   是我最喜欢的口味,宋西川居然还记得。   我余光里出现宋西川的身影,他已经换好鞋,走到我身边。   “在哪儿买的?”我问他。   他说:“出小区右拐,原来的那一溜小摊。”   “蔡老伯的摊?”   “对,”宋西川笑了笑,“你不就喜欢吃他家的,嘴挑。”   闻言,我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嘴里还含着饺子,他也看向我,和我说慢点吃。   我选择性忽略了他之前那句略带调侃的话语,慨叹道:“他还有做啊,都六年多了。”   “卖得多,生意好,当然做了。”宋西川说。   我反驳他:“可是他年龄都很大了,七十几了吧。”   宋西川听出我话里的意思,反问:“等你到七老八十,你肯天天闲在家里?”   “那我不肯,”我马上接话,“我到时肯定还龙*虎猛的,多发展些业余爱好,打太极什么的,然后等着长命百岁。”   我笑嘻嘻地抛下这壮志豪言,下一秒后脑勺便一片温热——是宋西川的手覆上了我的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搞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就往前倾,想避开他的手。   我扭头瞪了眼宋西川,一句你干嘛脱口而出,宋西川却没回答我的话,他的手往前一动,轻轻拍了下我的后脑勺。   这动作可以理解为嘲讽,但此时却莫名像是一种安慰。因为宋西川的脸上没带着一丝笑意,他甚至连嘴唇都是抿着的。   “嗯,”宋西川顿了顿,“你会长命百岁。”   很奇怪,真的非常奇怪。   我登时察觉到一股浓烈的违和感。在我看来,宋西川不该是这副表情,也不该说这句话。   那他该是怎样的?   ......不知道。   我想了好一阵,机械地吃下一个又一个的饺子,也找不出答案。   “何知,吃慢点。”   我缓过神,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傻不愣登站在桌边吃了这么久,全当那旁边的椅子是摆设,而宋西川也陪我站了这么久。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也吃点,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宋西川语气中隐隐带着嗤笑:“这就一份的量,你以前都能吃完。”   “……可是现在是当夜宵,吃太多不好消化,”我指了指旁边那张椅子,“你别站着了。”   宋西川顺从地坐下,眼睛往饺子上瞟,又抬头盯我,盯了好一会儿。   我疑惑地回盯他。   接着,宋西川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那你喂我。”   看了看除了餐盒便空无一物的桌面,我意识到问题所在。   随即面无表情地起身,去厨房拿了双干净的筷子,递到他手边,叫他自己吃。   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只能听见隐约的咀嚼声。   我懒得去找话题,只想快点解决完这顿夜宵,送走这尊大佛。   而这一次,倒是宋西川先开了口。   他说:“我前面去蔡老伯的摊,他认出我了。他也许是把我们两个人当作一个人来记,因为以往我们都是一块去的。”   “嗯。”我心不在焉。   他又说:“他问我是不是给你带的,我说是,他就笑得很开心,说已经很久没看到我了。”   “可不久嘛。”我应。   他问:“你最近还有去他那边吃么?”   “很少。”我一日三餐多数是在环保局周边解决的,或者是在局里的员工食堂。   “改天我们一起。”   “不必了,”在宋西川这轮连番的回忆杀下,我很不悦,语气都因为不耐烦而重了些,“宋西川,年底了,你工作不忙吗,没必要抽出时间做无意义的事情吧。”   “这不是无意义的事情。”宋西川看着我。   我笑了笑:“那什么是?”   他答非所问:“我很肯定,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有意义?能有什么意义?   我看出宋西川眼神中揣上的几抹认真,不由骂道:“......你真是疯了,宋西川。”   即使听到这样的话语,他却也丝毫不在乎,仿佛这些话于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有可能,”宋西川应下了,“但这类似的话你也骂过我很多回,数都数不清,下次能不能换个有新意的?”   他低颌抬眼,眉梢一挑,用着平静的语调说着暧昧粘腻的话语:“比如说考虑一下,多夸夸我。”   手里的筷子不受控制地一抖。   这话真不像是能从宋西川嘴里听到的——前半句像在指责,后半句却突然撒起娇来,让人觉得奇怪又恶寒。   “我没有骂过你很多回,”细数来,这段时间骂他的次数不过三次,“夸的话,以你的条件,可以随便去别人那边讨。”   以宋西川的条件,还怕找不到人要这种好话么。   宋西川又在这处杠上了,“有,你骂过我很多回,我都记得——神经、疯子、有病,还有白痴,你还说我无聊无趣,让我滚,骂得一次比一次凶,我还从来不知道你骂人的功夫也那么好。”   “宋西川,你胡说八道,”我面色一沉,“你是在梦里听见的吧,这些话我可从来没说过。”   我就算骂了他疯子、有病,但我什么时候叫他滚了?我哪次不是好声好气让他离开?他全凭一张嘴,就可以自说自话么。   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何时会有那么大能耐,能板着脸和宋西川叫板?还叫了一次又一次?   想到这,我坚决肯定宋西川又是在糊弄我,开我玩笑,开他自己的玩笑。   可他分明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在我脑里横冲直撞,撞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我就不去纠结,只随口冷哼一声。   “快点吃完,吃完就走。”   宋西川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被质疑的无奈,“我从来不对你说谎。”   “是吗。”我淡淡应道。   他顿了顿,说是。   我不知道他今晚是住在西苑路还是东庄路,但他既然这么安心大晚上过来找我,估计是在西苑路住下了。所以我送他出门时,连开车小心这种话都直接免了。   宋西川背着我换上他的皮鞋,踏出两步到门外,扶着门时又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眼珠子微微向左滑动,我猜他是在看那在我口中被卖掉的沙发。   他眼里调侃我的意味很浓,我连挡都懒得挡,随他看去了。   好在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句再见,还热心地帮我带走了厨余垃圾。 第07章 如火的视线   我敢肯定,宋西川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而时隔数年,我再一次体会到宋西川深到骨子里的执拗。   自那晚宋西川给我带了夜宵之后,我偶尔能在小区底下碰见他,他有时坐在花坛边,有时坐在长椅上,有时只是站在一旁抽烟。   我和他总是会对视,但对视完我又会很快把视线移开,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但当路过他时,他会向我问好,向我搭话。   宋西川开口说的都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话语,比如中午好,晚上好,去上班吗,吃饭了吗之类的。   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似乎隔三差五瞧见一次宋西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同时也默认,宋西川大概就是住在我附近。   宋西川有时也会一声不吭,盯着远处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就连我路过他身边他都没有发觉。   但很快,我走出十几米后,总能感觉到他那如火的视线积压在我身后。   他好像总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可他一直没说,我也就没管他。   *   我最近忙得是天昏地暗,没按时吃饭是常事。   可出乎意料的,宋西川在我每次错过饭点将近一个小时后,居然都能到单位给我送饭,还送了不止一次。   看来宋西川说的没错,环保局里有他的朋友,是隔壁办公室的陈松——这几次基本都是他替宋西川把饭送到我跟前。   当他第二次给我送饭,我就拨了他的电话,叫他不要麻烦别人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和正常的宋西川没两样,他仍旧用着标准的冷淡音,和我说,不麻烦,他给陈松也带了一份。   哦,所以说,陈松也顺便蹭了几天的饭吃。这随便跑跑腿的行当,对陈松来说,也完全不亏。   但我不能吃宋西川白食啊。   于是我按包装袋上的标识找到宋西川点的那家店,再找到对应的菜品,算好价格,宋西川送一次我就转账一次,为此,我还特意加回了宋西川的通讯好友。   起初他不收,我和他来回拉扯几番,直言要是他不收,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没想到这幼稚的言论反倒让宋西川闭了口,果真把那些钱收下了。   一时之间,我也分不清究竟是我幼稚,还是宋西川幼稚了。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年底的工作处理完,次日就要开始正式放假了。大家一扫脸上的愁容,临下班前个个都满面带笑。   部门的人说晚上小聚一下,我闲着没事,自然就答应了。   他们定在一家小炒店,一个大包厢,十个人出头,都是平日里一起工作的同事,大家关系都挺要好。   吃了一阵,先是部长带头起立,发表了几句简单的年末总结,以表示这一年来同志们工作的辛苦,畅谈一下对于新的一年的美好规划,然后举起酒杯,干脆地来了声。   “我先敬大家一杯!”   而后周围的人就像炸开了花,齐刷刷站起身,举起自己身前的酒杯,干了个干净。   这酒就是品质较优的葡萄酒,我平日里不品酒,也不爱喝酒,什么酒到我嘴里都一样,喝到最后只品得出辛辣。   大家乐乐呵呵吃着饭菜,这边一嘴龙头鱼,那边一嘴土豆炖牛腩,再来碗草药小肠汤,很是美满。   有几个刚到环保局不久的小辈,也起身把一个个同事都敬了过去,这样算下来,就算我完全不把葡萄酒当饮料喝,也被迫灌了好几杯进肚,但我酒量还算不差,这场合还是能应付过去。   这顿年前的饭就从六点多吃到九点多,大家拍拍肚子觉得吃也吃饱,喝也喝爽了,陆陆续续都准备走了。   这时,小王突然站起来,拎着几个袋子和大家说,她有要送给我们的东西,就当是新年礼物了。   小王是我邻位的一个姑娘,年纪轻轻,刚来部门一年,大学成绩优秀,是个选调生。   她经常扎着两个麻花辫,出勤时绑成马尾,性格热情开朗,工作认真勤勉。   因为人长得漂亮,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其他部门有同事看上她了,时不时就来约她。   而她几乎全都拒绝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只说,在等她喜欢的人约她呀。   小姑娘的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叫人想刻意忽略有时都忽略不掉。我明里暗里拒绝她的好意,她反倒更来劲了。   前阵子忙,她递给我面包,我实在是饿,饿得没法专心工作,就随手接了过来。隔天就从家里带了个新的当作还礼,看得出她当时很开心,我没好意思多说什么。   而今天她准备了这么多份礼物要送给部门里的同事,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应该不会掏钱准备什么贵重的礼物。   小王兜着圈,一个个送过去时,都送得爽快,唯独送到我这儿时,头稍一低,嘴角勾起,脸颊隐隐点上红晕。   这礼物收是肯定收了,蛮小一个,装在四方方的盒子里。   那晚我回到家,随手放在茶几上,直到第二天才想起来还没拆。   趁着空档,我拆开那盒子,里面是一个做工精美的木制不倒翁,很适合摆在家中。我看了它几眼,觉得可爱,就准备把它放在原先摆相框的置物架上。   自我把那些相框和七七八八的摆件拿下来后,那置物架就只剩我平日里插着的干花。   我不喜欢鲜花,鲜花容易枯萎凋谢,插在花瓶里根本养不了多久。   宋西川是个没有浪漫细胞的人,他做过的最浪漫的一件事估计就是送了我一捧红玫瑰。   我当时开心了几天,但随着花不受控制地枯萎,我突然觉得,啊,好像也就那样。   应该摘几片满意的花瓣做成标本书签才是。   而相框里的多数是我和宋西川的合照,有的是他的单人照。   因为他不喜欢照相,所以每次都是我拽着他一起拍的,或者是我偶时抓拍的。   我喜欢把那些特别的、承载许多回忆的照片洗下来,看着时间在相片纸上留下痕迹和味道,每每拿出来看时,就会知道它们陪了我多久。   但这种摆在面前的回忆,与电子相册不同,它们是真叫人难以割舍和丢弃。   *   我的房东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士,有一儿一女,家庭美满,当年准备搬去和儿子一起住,就想把房子往外租,正巧,这一租就租到我和宋西川手里。   房东收取的月租并不是很贵,属于正常的范畴,看我们是学生,甚至给我们打了点小折扣。后来宋西川搬走了,我一个人接着续租,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好些年了,所以我和房东算是老朋友。   她年前回来了一趟,电话联系我说要过来看看我,我给她开门,她一进来瞥了我好几眼,就问我怎么还单着,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小何啊,都快三十了吧?不找个女朋友吗?”   我端坐着喝了口水,“姨,我今年27。”   “四舍五入也差不多了,”房东笑了笑,调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你看,这是我女儿,你们年纪差不多大,她也在本市,姨认识你这么久了,觉得你是个乖孩子,有没有兴趣交流一下?”   “不是,我,”我差点呛了口水,“我不喜欢女孩儿,姨你还记得当初和我一起合租的男生吗?他是我前男友。”   “哦,怪不得说看你们那么亲密呢,我当时就以为是好兄弟,”房东有些可惜地收回手机,“那小何你这么多年,我也没见你找个伴呀,我每次年前回来看你都是一个人,怎么,还在忙事业呀?”   我摆摆手说:“没有没有,工作蛮稳定的。”   找个伴?我也想找个伴。   但我平时又不参加什么交友聚会,不去什么酒吧,朋友圈不大,根本认识不了几个人,更何况我还是个相信缘分的,这缘分没到,万事都别强求。   像那种发帖子同城找1找0的,我看着就有些排斥,这种找对象的方式在我这儿总归是行不通的。   我思绪一飘,就飘得有些远。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从先前就眉头紧锁,看上去陷入沉思,心情不悦。   而房东已经问出了这样的话:“小何啊,你这么多年都不找对象,不会是旧情难忘吧?”   我对上房东关怀又紧张的眼神,下意识就否认了。   “那就好,姨也是过来人了,就是当朋友一样和你聊几句,”房东女士眉眼温和,“这人,得向前看,日子是一年一年过去了,总不能一直把回忆挂在眼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谁也不知道最好的最合适的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试图去接受新的,因为过去不可更改。”   她眨眨眼,这样对我说。   我感觉我透过她此时的皮囊,看见了一个年轻俏皮的女人——她或许过去也有这般让人难忘的爱情,不舍的分离,漩涡般的回忆,但她没有想和我分享那些陈年旧事的意思。   就像她所说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没必要再提。   在房东说话的期间,我用拇指摩挲着水杯的杯壁,一些先前沾染上的水也接触到我的皮肤,让我的指尖变得和它们一样湿润。   当然,道理大家都懂。   我很明白。   但宋西川一喊我名字,我就变得不明白了。   “何知。”   “何知。”   他如是说。   动情的、冷淡的、夹杂笑意的,包括带着哭腔的,总容易让人失去理智。 第08章 自设的陷阱   “何知。”   “......?”   我转过身,身体带动左腿,左脚猛地向外撇,差点把放在脚边的剪刀踢飞。   人只有两只手,都需要忙活。所以宋西川叫我时,我正用嘴叼着透明胶。   此时眼睛是表达情绪的唯一窗口,但错愕很快被我掩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无奈。   我把透明胶翘起的边角抚平,抬手抓住悬在半空的透明胶,觉得嘴里涩,呸了两声,才开口问:“有事吗?”   “没事,”宋西川说,“顺道过来看看你。”   真是毫无新意的回答。我又不是他寄养在外面的猫,哪需要他看什么。   我哦了声:“那你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话说完,没再理会他,重新转回去贴家门口的春联。   说实话,一个人贴春联确实有点费劲,又要单手固定,又要贴好胶带,保证它们不会歪。   宋西川来时我刚贴完门正中间的福字,其余的横联纵联还没开始。   拽着透明胶的头往外拉,刺啦刺啦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我比了个刚好的长度,正准备剪,却又懒得去拿剪刀,准备索性直接用牙咬。   就在我犹豫的那一秒,宋西川那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便拿着剪刀伸到我面前。   “剪哪?”他问。   “剪这。”我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宋西川将剪刀架在透明胶上,前后比了比,我叫他短一点,他就往外靠几分,我说剪吧,他就咔嚓一刀剪下去。   我没有拒绝他的帮忙,默契地配合了几分钟后,春联很快就贴完了,就剩那门顶上的横联,需要在顶端贴一截胶带。   我够不着,嘟嚷了句太高了,想进去搬张小板凳出来。   而宋西川在我垫脚三次后,又主动开了金口:“我来吧。”   我顺着他的意,给他让了位。   几年前这事儿,本来就一直是宋西川做的。   他做得很认真,抿着唇角,一言不发,又做得云淡风轻,对齐后随手一贴就完了事。   完了事,还转过头问我:“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吗?”   我巴不得他快点走,当然就说没有。   “做完大扫除了?”他又问。   “做完了。”   很明显,宋西川不信,他上下打量着我,开口是条理清晰的分析,但调侃的意味很浓,“你都是先做门面功夫,先把屋外头打理好了,再去整理屋内,你的习惯很刻板,几年都不会改,你刚把春联贴好,里边肯定还没动。”   “你想帮我打扫?”我抬了抬声调。   宋西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反问:“不可以?”   “可以,”免费的劳动力不要白不要,反正我又拗不过他,索性给他敞开了门,“您请便。”   宋西川今天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是要去见什么大客户,或者赴一场华丽的约会。   他进到屋内就脱去外套,露出深黑色的毛衣,又卷起袖子,实打实帮我干起活来。   我以为他就是闹着玩,谁知道这屋里大部分的活都给他包下了。看着他哼哧哼哧做了一整个下午,以至于到最后,我蹲在边上看着他擦玻璃窗时,都有种割裂般的不真实感。   他发丝凌乱,额上有汗珠,脸颊有淡淡的飞红,袖子高卷,露出的小臂因用力而鼓现出淡青的血管,修长而结实的双腿立于地面,像是要扎根。   我曾经也在这个屋子里看着他打扫卫生,一看就是三年。以至于他只要随便往屋内的任何一个角落一站,我脑海中都能溢满回忆的画面。   最后我没留宋西川吃晚饭,他说他有事要先走,我也没多嘴问。   他临走前收拾了一下自己,但尽管收拾清楚,那翘着的发丝仍旧不听话。   宋西川走出门口,活像一只误入野巢的金丝雀。   那天晚上九点多,宋西川通过通讯账号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我抱着好奇的心思点进去,发现是一张他们家的全家福。   所以宋西川傍晚应该是去拍照了。   我点击原图,放大了照片,照片很清晰,能看清上面的每一张脸。   中间坐着的两位是叔叔阿姨,宋西川的父母,他们身后站着的左边是宋西川,右边是宋西川的亲姐,宋文青。   我曾在高考结束后被宋西川带去他们家做客,结果宋西川他公然出柜,我吓了一跳。   好在他父母思想很开明,花半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表示宋西川不是独生子,族谱的任务没了他,也有宋文青可以完成。   宋父眉目很慈祥,又透着股英气,而宋母举手投足间气质端庄,谈吐文雅。   交谈之下,我得知宋父以前是一名军人,后来在党部教书。宋母是那个年代的大家闺秀,之后在大学教书。   所以说宋西川的家庭可是个妥妥的书香门第,父母知识水平高,体贴又善解人意,思想开明前卫。   我后来暗地里和宋西川说,你可真是生了个好人家,父母颜值也高,生出你个这么俊的,从小到大被人捧着跑。   宋西川笑我,他说我不也很幸运,能找着他当对象。   我揍了他一拳,瞪了他一眼,开玩笑说对啊,我是攀高枝了。   他就揽住我的肩膀,凑在我耳边和我说悄悄话。   他说,何知,你也长得俊,我一看就喜欢得很,你要对自己多点信心。   信心?   对啊,信心。我当时想,这十多年来,我最不缺的就是信心了。   视线落在这张充溢着幸福感的全家福上,时隔多年,我发现我还是羡慕极了宋西川。   他有美满的家庭,成功的事业,现在就差一个完美的爱人,就能把这一生过得顺顺当当,任谁来看了都觉得顶顶棒。   我想了很久,没想好到底该回他什么,只好打字,干巴巴来了句【新年快乐】。   宋西川没有回我同乐,而是问我新年在哪过。   在哪过?我看他就是明知故问。   我和家里人的关系很差,到现在,几乎已经是半分裂的状态。上了大学后,我就没回家过过年,都是在西苑路的租房里自己过。   我不喜欢出去和朋友通宵跨年,太吵闹。   按照惯例,我会一个人做一些仪式性的饭菜,再自己吃完,然后就早早睡下,不然会被半夜的礼炮声吵得睡不着觉。   这阵子宋西川对我的态度,饶是让他跳开来看,估计也觉得自己和一条疯狂摇尾巴的哈巴狗没什么两样。   他想做什么?   摆在最前的理由无非就是想复合。   我一边觉得自己不可能和他复合,一边却享受着他若有若无的照顾,光看这些,我好像也蛮不道德。   此刻是深夜,屋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如果我将其关闭,整个空间便会安静得叫人溺死。   如果是除夕夜,家家户户会围在一起看春晚,无聊的春晚也会因为欢聚一堂而变得不那么枯燥。   一个人过了太久,其实会忘了被陪伴的滋味。   当这样的冷清变得理所当然,他人突如其来的闯入便会以摧枯拉朽之势打破一直以来构建的舒适圈。   心里横生出一个念头,那念头带着欲望不断攀升。   或许有一丝的可能——今年可以有一个人陪我过年么。   我低头打字回复道。   【自己过】   *   宋西川没有回复我,连着几天都没有。   估计还是得自己做饭自己吃了。我提前一天囤好菜和肉,瘫在家里恭迎除夕夜到来。   除夕当晚五点多,我下完厨,解下围裙,摆好碗筷,屁股刚碰到椅面,门铃就响了。   谁?   我愣了一秒便马上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而门后站着的正是宋西川。   “宋西川?”我原本以为他不会来,“你......”   宋西川右手提着的袋子太过突兀,我不自觉地将视线往下移,就见那大塑料袋口冒出一根葱,绿油油的很是惹眼。   “你提着菜干嘛?”我干巴巴地问。   “来过年,”宋西川说,“欢迎我吗?”   我抬头,见宋西川的脸上仍挂着日复一日的平静与冷淡,而眼底却透着些许暖意和期待,这叫我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   大过年的还是让大家都开心吧。   我伸手拎过宋西川提着的袋子,比料想的要沉,走到厨房边时我忍不住打开一看,发现菜没一点,肉倒是很多,上边儿还躺着一条鲫鱼。   “我已经烧了三样菜,”听到关门的动静,我回过头问他,“宋西川,你想吃鱼?”   “嗯。”   “那我把鱼拿去处理一下。”   我把鲫鱼放到砧板上,围裙正系到一半,宋西川就走到我身边,酒酿般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我来吧。”   我以为他是想帮我系围裙,就转了个身,往后退了一步,回绝道:“我自己可以。”   “你都烧了三样了。”   宋西川像是叹了口气,绕到我背后,抓到我的手往旁边一撇,将刚系上的带子一抽,围裙套头的绳子往上一提。   宋西川的胸膛若有若无碰到我的后背,我浑身僵硬不敢动。   而他已然把那围裙在自己身上套好了,并往我身边一站,“我烧一样不过分吧。”   我张了张嘴:“......你会做鱼?”   宋西川没回答会或不会,只是眉头一扬,嘴角带了点笑意。   不可置信。   宋西川这个从不碰油烟的人,居然说自己会做鱼!   宋西川和我分了六年,要说平日里自己不得不下厨炒点小菜,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做鱼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按他的性子,直接在公司就餐的概率比较大,哪会有闲工夫去研究这些?   我沉默着,看宋西川熟练地处理这条鲫鱼,根本不像个初学者。   当他拿刀准备把鱼剖膛开腹时,我终于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学的?谁那么大能耐,能让你亲自下厨?”   宋西川手里的动作明显一慢。   “之前学的。”他说。   “哦,”我点头,“为前男友学的?”   “嗯,”他轻笑一声,“你这么说也没错。”   “看来你和他感情很好,你也很喜欢他。”喜欢到都能为他下厨了。   他没有否认,说:“我是很喜欢他。”   宋西川神情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毫无理由地,我心里登时憋闷起来,把双手放在桌沿一撑,侧过脸问他:“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要分手。”   “没有为什么,何知,”宋西川说,“我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凭当下的感觉,你知道我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我觉得感情淡了,没感觉了,再继续下去是对双方的不负责,所以分手是我的选择。”   “是感情都会淡的,”我反驳道,“过了热恋期就是冷淡期,熬不过去就是分手,熬过去就是成功,这一点你在和我处的时候不应该早就明白了吗?”   “我明白,”宋西川将鱼的内脏取出,扔在水槽边,“我后来发现,自己经常会想他,我也许还爱着他,但没理由去见他。”   宋西川面无表情,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更像是在平淡地叙述别人的故事,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觉得自己被他愚弄了快一个月。   真是荒谬。   “我看你是拉不下脸去找他,或者说你联系了他,但人家根本不想鸟你。”   “那你来找我的原因是什么?你说你爱他,却来找我说复合,把我当试验品吗?在我这里找存在感?你说出口的喜欢怎么这么廉价——宋西川,”我嗤笑道,“你贱不贱啊。”   亲耳听到这般难听的话,宋西川居然丝毫不意外,也丝毫不生气,甚至有点变态般的开心。   宋西川看上去变得很轻松,还嘟嚷了句:“还是这么能骂。”   他把处理干净的鲫鱼放在水龙头下进行最后一遍的冲洗,看得出刀功尚好,处理步骤也都井井有条。   刚刚那番话就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叫我很不爽,但我也没必要和这种人置气,眼不见心为净,我抬脚往厨房外走去。   “何知,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宋西川叫住我,我不耐烦地回过头,他手里还抓着鱼,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我这六年多一直单身,前男友就你一个。”   “......”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啊。   “这样,还觉得我贱?”宋西川嘴角上挑,似是觉得捉弄我很有意思。   我收起笑,良久才开口:“你还是贱。” 第09章 谁会更需要   没再开口。   我坐在饭桌边装模作样拿着手机,实则心里把宋西川说的话重新过了一遍。   厨房里滋滋作响,不一会儿就有阵阵飘香传来。   宋西川将碟子往桌上一摆,那令人垂涎欲滴的红烧鲫鱼就出现在我面前,我脑袋干巴,一瞬间只能想出色香味俱全这个词来。   “尝尝。”宋西川说。   我没先动筷,起身想去厨房给他添一副碗筷,谁知宋西川围裙都没脱,动作倒是比我快了一步。   他也许是想自己去装饭,但我恰巧横在了他面前。   宋西川顿了顿,说:“我自己装就好,你坐下吃。”   其实我只煮了我一个人的量,除去我先前装的,剩下的其实不多。   宋西川几乎把电饭煲都掏空了,摆到桌上的仍只有半碗多一点。   宋西川的饭量要比我大,这么点吃的,估计吃不饱。按他的性子,我以为他至少会问我两句,为什么饭煮这么少。   我连回话都想好了,结果宋西川只字不提这饭,只问我:“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我真心实意,“你这厨艺不错,看样子没少练。”   “情况需要,所以不止鱼,”宋西川补充道,“别的菜也多多少少学了一点,做了好一阵。”   我点点头,“你很有耐心。”   宋西川对所有上心的事情都很有耐心和毅力,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样子很帅,这也是他最初吸引我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也正因如此,我能很准确分辨出他某阵子对什么爱好或工作上心了,也能很明显看出,他什么时候对我不上心了。   “嗯,”宋西川看着我,和我对视,“因为我想照顾好他。”   他?   谁?   我张了张嘴,“我?”   “嗯。”他还是盯着我。   既然说的是我,那为什么要用“他”?   不知怎的,我心中凭空生出一抹焦躁,而这抹焦躁似乎只有猛烈揉搓双手才可以缓解,而我右手拿着筷子,故而只能将左手放在裤子上狠狠摩擦两下。   这个话题显然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我和宋西川都没再开口,一顿饭吃得相顾无言。   吃完饭后,宋西川和六年前一样,包揽下洗碗刷锅擦桌的活,我没有开口拒绝,我想看看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我没有坐在客厅,还是坐在之前吃饭坐的椅子上,这个角度恰巧能看到厨房中忙碌的宋西川。   他挽起袖子,稍侧着头,劲瘦的腰被贴身的衣物勾勒,臀部挺翘得优秀,让人不免回忆起很早很早之前,他在我身上挥汗如雨的模样。   厨房里传来碟碗碰撞的清脆声,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宋西川洗碗了,而今一瞧,竟还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坐了一会儿,我觉得肚子有点撑,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两圈,而宋西川从厨房中出来,边擦桌子边提议道。   “等下出门走走。”   脑中一下就联想到往年过年时我一个人冷清的模样,而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全都拖家带口,其乐融融。   我摇头,“我不想去。”   “外面很热闹,”宋西川说,“我陪你逛。”   “不去。”   “何知——”   我抬眼,见他眼里波动着显而易见的无奈的情绪,突然就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了。   “好吧。”我妥协。   说要去逛,其实这周边压根没什么好逛的地方。   宋西川收拾完厨房后,就带着我出了门,刚走到楼梯口,就见不远处有人点着鞭炮,正往那铁桶里扔,随即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震耳欲聋,连带起零星的蹦跳的火花。   而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耳上一热。   是宋西川飞快捂住了我的耳朵。   这做法着实像是在对待一个小孩。我扭头疑惑地看向他,而他那双平日里敏锐的眼眸也出现了刹时的空白,外界的鞭炮声随着手掌的松动稀稀拉拉传入我耳内。   宋西川的这个举动只让我觉得奇怪,他触碰到我的耳朵让我颤抖。   剧烈的噪音不过一时半刻,我不会头疼,自然也不会害怕。   我站着没动,鞭炮吼叫了几秒便停歇,他放下手,我问他:“怎么了?”   “没事,”宋西川撇开眼,“你过年鞭炮放了吗?”   “没有,”我把双手背在身后,“前面刚做完饭你就到了,我还没来得及放,你就叫我出门。”   宋西川无所谓似的笑了笑,“你要是害怕,我可以帮你放。”   早些年,这活确实都轮不到我们身上。   大学期间,就算我们租房子住在一起,过年也很少一起过。他回他父母的家,我也回去找爸妈,我确实很少亲手放过鞭炮。   更何况现在国家明令禁止在市区燃放烟花爆竹,我身为环保局的公务员,虽然没人时时刻刻监督着,但也得以身作则。   我说:“不用了,家里早就换成电子鞭炮了,按个开关就能自己放声音。”   “那很方便。”宋西川点点头。   我没打算放过刚才那个问题,“为什么捂我的耳朵?”   “习惯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再回避话题。   我眼睛滴溜一转,笑着问:“家里有小孩儿了?”   宋西川偏头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勾,连带着面容都柔和几分。   他说:“也算,差不多。”   宋西川现在肯定是不会有小孩的,他这个性取向挂在这,估计二十来年后也膝下无子。那这么一推,很明显就是他姐姐宋文青结婚生子了。   “你姐姐什么时候结的婚?”我问。   他想了想,“好几年前,她儿子今年满三岁了,正好到了子女教育专项附加扣除的年纪。”   宋西川的笑话讲起来依然这么冷,我配合着笑了笑。   我和他说大过年的,就要一家人团团圆圆才美满,问他为什么没回家和父母一块过年。   “往年会回家陪父母一起过年,”宋西川的声音在寒风中听起来清冷得很,他顿了顿,“但今年没想回去。”   眼前跑过两个嬉闹的小孩,我的视线跟在他们身后,嘴里却问着宋西川:“为什么?”   他也顺着看去,一对年轻男女与我擦肩而过,小跑着向前,也许是那孩子的父母,紧接着,宋西川的视线又缓缓落到那对年轻男女身上。   过了几秒,他开口说:“因为觉得你更需要人陪。” 第10章 那你试试吧   我以为宋西川会拿出工作忙之类的理由,也曾荒唐地猜想过一秒——他会不会是因为我而留下。   但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这直球打得我猝不及防。   我轻撇过头去看他,他目视前方,面色如常,仍然是惯常的平静如水,寻不出一丝开玩笑的意味。   路灯忽地闪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飞虫在底下乱舞,看得很清楚。   与此同时,宋西川的侧脸也被勾勒得真切。   我的心蓦地狂跳起来,如草原上的擂鼓,夹杂着锐利的风刃,伴随着长鸣的助威声,混合交织,差点迷晕了头脑。   “没必要。”我强迫自己转回视线,掐住手心。   “可是你一个人过年,”宋西川突然凑近,而他似乎觉得这还不够,用手指撑开我蜷缩的左手,轻轻捏了两下,甚至有些委屈,“你给我发的消息,难道不是在邀请我?”   “......”   当然,要是真的死活不想见到眼前这个人,我大可直接说我回老家过年,以此避免我们两人尴尬的相处。   可我就是藏着心思发出那条短信,宋西川说得没错,我无法反驳。   “怎么不说话?”   “......”   “何知,你真是——”   感受到他语气里带着的笑意,更加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我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只玩偶小丑,被他平放在桌面上掀开衣服揉搓着光裸的肚皮。   “好了,不逗你了,”好在宋西川不再为难我,自顾自开始说,“我一直都挺喜欢过年,这代表旧的团圆,新的开端。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有时候会忘了很多事情,又会想起许多东西。”   他呼出一口气,声音中带上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记忆往往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更深刻,故步自封是在自欺欺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想通的要比前几个月想通的多得多,可能是环境原因,让我能松懈下来去思考很多问题。”   手心被他触碰的地方感觉很奇怪,不舒服也不习惯。   我默不作声地把手往回抽了抽,面上在问:“思考出什么了?”   宋西川察觉到我的抗拒,却没顺势松手,而是用上先前两倍的力气抓紧了,让我无处可逃。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再逛二十分钟就回去。”   ......感觉宋西川真把我当狗溜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宋西川和我一并站在台阶上,眼瞪眼。   看来他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想直接在我家过夜的念头被他明晃晃打在脑门上。   现在时间还早,左右不过九点出头,我就让宋西川进门了。   为了避免尴尬,我打开电视机,调好频道,破天荒地让它播放起经典的春晚内容,其中传来的欢声笑语很快便充溢整个房间。   看了一会儿,我竟觉得这春晚节目还不错,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但宋西川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电视上。   过了好一阵,他突然开口:“那个架子上摆着的不倒翁,是你新买的?”   “啊,什么,”我分出神往架子上瞟了眼,“哦,那个是我部门里的同事送的,新年礼物。”   “谁?”   我随口答:“一个新来的小姑娘。”   话音落下,宋西川却迟迟没有反应。   我转过头,看他脸色似乎不太好,“怎么了?”   宋西川侧眸,“那姑娘对你有意思?”   “应该吧,”我大方地承认了,怕他误会,又给他打了个包票,“但你知道我性取向不直,不可能和她谈的。”   我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心情略有回转后,便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节目上。   那嘻嘻哈哈的声音,让我神经都放松几分,身侧坐着的宋西川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双手环臂,默不作声。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说:“改天我送你个摆件,你把那个不倒翁换下来。”   *   “你想送我什么?”我随口问,“相框还是鲜花?”   宋西川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但是这些我现在都不需要了,你以前又不是没送过我,”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那架子上的干花,“我全扔了。”   “嗯,”我挑衅般的语气并没有让他神色动容,他似乎觉得这非常合理,“反正都是过去的东西,扔了就扔了。我以后可以送你新的。”   我与宋西川对视三秒,告诉他:“但是记忆不可能扔掉。”   宋西川笑了笑,“那我可以送你些别的。”   我面色一沉。   他无非是觉得我回忆起曾经的事物会觉得痛苦,所以索性就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他不会再做出那样的举动,说出那样的话语。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他会为我创造新的回忆。   宋西川无视我的沉默,又说:“何知,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没办法重新接纳我,但是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我嘴角一僵,一改先前懒散的姿势,直起上半身,“因为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毫不在意,也不觉得我们之间能有复合的可能性。宋西川,你为什么总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宋西川斜斜地看了我一眼,就这一眼,仿佛扒去我所有的皮肉和伪装。   我觉得此时我们大有即将开始吵架的趋势,但按往常来讲,我必然会是先服软的那一方,因为我总惯着他,惯着他要比惯着我自己要多。   电视里还在播放春节小品,阵阵笑声传来,让这默然的气氛稍微缓和,却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宋西川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你完完全全留在我身边。”   我眉头下意识一皱,随后又和缓下来,笑了声:“那你试试吧。”   我面上是要和宋西川撇清关系,但也许起了反作用。   不过问题应该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出在他身上。   昨夜后来我便没再和宋西川聊些什么,节目看到后来我也困了,打了个哈欠,宋西川就问我要不要先去睡觉,我和他说,你不走,我怎么去睡觉呢。   他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没有想走的打算,而是反手往我怀里塞了个靠枕,让我困了就抱着这个眯一会儿。   看着怀里的枕头,四四方方,哭笑不得,许是宋西川还记得我睡觉时喜欢抱着东西睡的习惯。   顺势地,我心里就这般理所当然冒出一个离谱的疑惑——这人都在我边上,为什么我还得抱着枕头?   但这想法并没有在我脑中盘旋多久,因为抱着枕头让我感到安心,随之即来的困意很快便席卷一切,昏昏沉沉之中,只感觉有人轻轻触碰了我。   *   再睁开眼,已是天亮,我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外出时穿的衣服,直挺挺躺在床上。掀开被子,发现脚上的袜子倒是被剥了个干净。   侧身下床,我边踩着拖鞋走到门口,边努力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   但我打开门看到眼前的光景时,脑袋里思索的那根线猛然断了——宋西川就站在我目之所及之处,叼着牙刷,用赤裸裸的眼神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宋西川,你昨晚没走?”   宋西川说得理直气壮:“太晚了,没走。”   “你睡哪儿?”   “沙发,”他偏了偏头,“难不成这里还有其他地方给我睡?”   我走到宋西川跟前,这才发现他不仅用着从抽屉里取出的新牙刷,还直接用着我的杯子,一副完全不把我当外人的样子。   他见我过来,伸手把搁置在一旁的牙刷递给我,我接过后往水龙头底下冲了几下,瞟了眼他的手,“你这新牙刷倒是取得很顺手。”   宋西川挑了个眉,不置可否,“这不浪费,反正以后都要用。”   “以后?”我给我的牙刷挤上牙膏,塞进嘴里。   宋西川低头漱口,把牙杯从头到尾冲洗一遍,最后干干净净地交还到我手上,说:“我想搬过来和你住。”   我乜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不可能。   他含着笑,哼哼两声走到厨房,盛起两碗白粥放到桌上,又转身拿了两个鸡蛋,把油倒进锅里,炒了盘炒蛋,这种种行为下来,轻车熟路得仿佛是在自己家一般。   等我洗漱完在餐桌边落座,宋西川的视线很快就由桌面转到我身上,像是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   “你昨晚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真的假的。”我说。   “多吃点,”宋西川夹起一块炒蛋放进我碗里,接着淡然道,“你睡得很熟,我打横抱你进房间你都没醒,把你的脸擦了一遍你也没醒,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嗜睡了?”   听着宋西川话里微扬的语气,我总觉得他昨晚不像是只把我的脸擦了一遍这么简单,但我不想就此剖开来说。   “睡着了醒不过来很正常,”我说,“我睡眠质量一直很好。”   宋西川笑了声:“是吗。”   我低下头扒饭,没去理他。   而宋西川没打算放过我,致力于戳穿我拙劣的谎言,“你以前经常会半夜醒来,哪一次不是我抱着你睡,你才安稳的?”   “......”我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我在你身边,你会觉得安心,”宋西川又说,“你用不着不承认这一点,因为你和我都心知肚明。”   把嘴里的食物狠狠嚼碎下咽,我深呼吸一口气:“你也说了那是以前,没了你,我照样一切都很好。如果你总是把自己标榜在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位置,这会让我很不开心,你以为我凭什么一直围着你转?”   “你不开心,”宋西川盯着我,缓慢吐出这句话,“那你大可以来骂我,我就在这里,你怎么骂我都不会走。”   倘若不是他还摆着那幅冷淡的面孔,我会觉得眼前的宋西川是被人上了身,奇怪得很。   宋西川一直是个高傲的人,有着优异的成绩,独一无二的气质和相貌,身上的优点数都数不清,从高中起就容不得别人说他坏话,可现在却在我眼前赤裸裸地讨骂。   “你有病。”我咬着字说。   “舒服点了?”他弯了弯嘴角,“我就是想告诉你,你骂我,我也觉得开心,你在我身边,我也会觉得安心。”   宋西川就像是一台精于计算的机器,一字一句都精准地插在我的心口,封堵住周边的动脉,酸痛不已。   除了前阵子刚见到宋西川那几天,他表现得慌乱,其余时刻,他都披着冷静的外皮,“失控”这个词仿佛再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我讨厌这样的宋西川,尤其是讨厌分了手之后仍用这般语气说出缠绵悱恻之语的宋西川,我觉得自己被他玩弄于鼓掌,戏耍于言语之间,就因为我对他狠不下心。   “吃完了?”我指着门口,“吃完了就走。”   唯一能做的就是赶走他,避免心脏再一次的失控。   我成功地赶走了宋西川,他在我说完这句送客的话后便沉默不语。   他吃干净了饭,又坐着等我吃完,再一块拿着碗碟餐具去了厨房,全部洗刷干净后脱下围裙,随意地放在椅背上,然后一刻也不停留。   “我走了,”宋西川打开门,“下次见。”   当门被关上,周围全都安静下来。   我开始审视这间房子是否有留下宋西川的痕迹。   显然,沙发上没有留盖的毯子,他仗着室内的暖气,拿着枕头凑合了一晚。他早起之后,也把枕头归回原位。   其余顶多是帮我收拾了一下昨晚杂乱无章的茶几,又把玻璃门前的窗帘全部拉开,让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射进屋内,看着飞尘都在扬舞。   我习惯性地往架子上看,因为视角的问题,第一时间竟没有瞥见木制的不倒翁,我以为是宋西川看那小东西不爽,特地藏了起来。   结果走过去才发现,他是把那不倒翁放到了最下层,往最里面塞,还把不倒翁的脸转了个方向。   活像是在面壁思过。   --------------------   何知:宋西川,小心眼。 第11章 唯物主义者   大年初一,我的小妹给我打了个电话,祝我新年快乐,她甜甜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和我分享学校的一些乐事。   “你还记得吗哥哥,小学一个和我同班天天揪我辫子的男生,我前阵子在学校看到他了,他真的变了好多,但还是那副讨人嫌的样子。”   “是你小学的同桌?那个剃光头的男孩?”我想了想,“我记得当时因为你和他打架,我去接你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了,顺带充当了你的家长。”   “对啊,就是他,”小妹说,“我现在看到他都想再揍他一次,然后你猜怎么着,他远远看见我就跑开了,跑得比兔子都快。他肯定知道我追不上他,所以只能跑为上策喽。”   听她这番话,我眼前浮现出小妹那张圆鼓鼓的包子脸,调皮的大眼睛,嘟嚷时嘴唇嘟起,面露不悦,但乍一看更加可爱了。   我打趣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还会打得过人家吗?你是去偷偷练了什么拳法吗?”   “怎么可能,哥哥,你知道我学不了这些的,”她的嗓音突然放大,“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爸妈都想见你哦。”   “他们哪会想见我?”我扯了扯嘴角。   “那就是我想见你啊哥哥,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小妹顿了顿,“都快一年了,你工作好忙啊。”   我算了算时间,“你不也是个大忙人吗,明年是准备高考了吧。”   “对啊,你放心,我脑袋瓜和你的一样好用,妥妥考个好成绩回来,”小妹得意地笑了几声,“她们每天都要跑操,但是我有豁免权,每次都不用跑,可以先溜去吃饭。”   小妹自打出生起就被查出患先天性心脏病,时常出现呼吸困难等情况,心功能受到影响,医生建议不要进行剧烈运动。   也因为这个毛病,父母所剩无几的重心几乎都倾注在小妹身上,负担的药费,没还清的房贷和欠款,父母在外打工的时间很多,回家的时间很少。   小妹一直很听话,她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当她这么一说时,我发现我竟也快有一年没有见到她。   “注意劳逸结合,不要熬夜,不要太累,好好吃药,”我提醒她,“我这几天回家一趟,来看看你......还有爸妈。”   小妹在那头又笑了两声,像只百灵鸟似的,“好,我在家等你啊哥哥。”   *   大年初二,我坐动车回到家乡,此次的行程我没有提前和父母说,也没和小妹提,因此站在小妹窗台下和她打招呼时,她惊喜得很。   她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撑在窗边,这时我才看清,她已经把原先的长发剪短,剪成了经典的学生头。   我来到门口时就听到她和父母的对话,也许是她跑得太快,父母叫她慢一点。小妹给我打开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母亲在屋里问。   “谁来了?你同学?”   “是哥哥。”她偏头回答,侧身让我进屋。   我抬头对上母亲的视线,她仍和去年过年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是略带疲惫的脸,下垂的眼角和不带喜色的唇角。   “哦,”母亲点了点头,惯常般说,“回来了啊。”   她正坐在桌前摘着四季豆,分不出神来招呼我,也或许是压根懒得招待我,只和小妹说:“思思,去给你哥哥倒杯茶,然后接着去做功课。”   “我还想多和哥哥聊聊天,”小妹撅着嘴,去厨房里拿出杯子给我倒了水,和我说,“你先和妈聊着,我东西做完了就出来找你。”   转眼间,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母亲,她有一搭没一搭问我些事情,例如工作情况如何,以后生活方面的打算,总而言之,最后总会绕到催我找女朋友这件事上。   我和宋西川不同,我没敢和家里人出柜,一是这另一半还没个着落,二是我家的思想观念非常传统。   小妹的孩子不能记在族谱上,倘若我这辈子无法拥有子女,那何家的香火可就是断了,我成了这个罪魁祸首,定是会把父母气得与我断绝关系。   我只能胡诌一个理由:“妈,我事业在上升期,最近几年没有找女朋友的打算。”   “以你的条件,找个女朋友还不容易?”母亲转过头把我浑身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我的脸上,“公务员的工作不就是个铁饭碗,哪来的上升期,工作和恋爱又不冲突,早几年定下来,对谁都是好事。”   “再说吧。”我移开视线。   母亲没再说话,又摘了几分钟豆子,拿去厨房下锅了。   小妹耳尖,听到厨房传来的炒菜声,就溜出房间坐到我身边,一来二去和我聊了许多。   我总觉得她又瘦了许多,顺口又提醒了她一句要好好吃饭。   “你也瘦了很多,”小妹说,“你也要好好吃饭。”   “我有吗?”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小妹点点头,很肯定,“有啊,和以前比,瘦了不少。”   我和小妹解释说,可能是最近忙了点,熬夜,没什么胃口。听到我这样说,小妹那机关枪似的嘴又噼里啪啦吐出一堆话来,叫我一定要注意身体。   她的身体打小就不好,因此在这方面,也比旁人要敏感得多。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作息规律,饮食健康,好好锻炼。   我听着听着就感觉小妹被宋西川附体了似的,宋西川最近也经常叫我爱护身体,这两人的话在我脑中盘旋,下意识我都要以为自己真得了什么病。   父亲不知道又去哪里找了份工,大过年也出去工作,一直到午饭期间才回来。   原本这家里死气沉沉的氛围,也多亏了有小妹在,才稍能让人喘得过气。   饭桌上,父亲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我原本就定了明天的动车票,明天中午就回去。   他摆着脸哼了一声,没说话。   母亲倒是在一旁忍不住斥责我,“大年初三不宜出行,都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迟一两天回去也没什么损失,怎么每次都急匆匆要走?”   那当然是我在这家里不想久留。   “票已经定了。”我说。   “你——”   小妹拽了拽母亲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然后转头来邀请我,“哥哥,我们晚上一起出门逛逛吧。”   我自然是答应了。   我和小妹在高中母校附近闲逛,接着绕了一大圈去了公园。   晚上的公园人很多,有人摆了摊子在卖祝福结,摊子旁边办了一个民俗活动,说是把心愿写在红绸带上,再绑在树梢,今年便能实现这个愿望。   那处乌泱泱围了一群人,我也被挑起了些许兴趣。   我让小妹坐在原处等我,我想去那边系一个红绸带,祝小妹高考顺利,身体健康。   待我付完钱,写完字,绑上红绸带时,一转头却见到了宋西川,他在灯光下眯着眼,直挺着腰背,耐心地系着他手上的红绸带。   我不吃惊会在老家光平碰见宋西川,因为他老家和我老家本就是同一处,可我吃惊的是,宋西川居然在做这种类似于祈福的事情!   “何知,”宋西川把我叫回神,“好巧。”   我下意识问:“你在这里干嘛?”   “我陪家里人来公园逛逛,他们正带着小宝在旁边买糖人。”他往右侧一指,我顺着看过去,就见到宋西川的父母,他姐姐、姐夫,和怀里抱着的小男孩。   我收回视线,“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在这里绑绸带?你以前不都不信这种东西么。”   宋西川这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闻言细细端详起树上绑着的形形色色的红绸带,淡然地点了点头:“嗯,现在信了。”   “为什么?”   “这世上或许真的有佛祖,可以实现人的愿望,”宋西川转过头来看我,“你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吗?”   “没兴趣。”我说。   他坚持道:“问吧。”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从我口中撬出问话,仿佛我不问,他就不能开口说一样。   我和宋西川对视三秒,堪堪败下阵来,只好依着他的意问,“你为谁许的愿?”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我索性换了个问法。   这问题或许在宋西川眼里没什么区别,但有如应许的开关,收到指令的他迈开腿朝我靠近三分,直直盯着我。   “为你。”他说。   我一愣,满不在乎地笑笑:“我身上有什么愿可许的。”   事业顺利,身体健康,父母双全,膝下无子,有什么愿望需要加在我身上?   宋西川:“当然有,是很——”   “西川,在和谁聊天?”   宋西川的话突然被打断,他拧着眉往身侧看去,原来在说话间,他家里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们附近,或许是没看清我的样子,宋母先开口问了一句。   “妈,这是何知。”宋西川为我介绍道。   宋母的视线在我和宋西川身上打了个转,她一直面带得体的微笑,看得我有些尴尬。   照理说,宋西川的家人早该知道我与他六年前就分了手,现在就算站在一起,也只能算是熟悉的陌生人,于彼此之间没什么好聊,于对方的父母,更没什么好聊。   “好多年没见了,差点没认出来,但你还是一样的帅气,”宋母却不按常理出牌,“小何,你还记得阿姨吗?”   “记得记得,”我赶忙接话,“您还是一样年轻,一样漂亮。”   “西川是个闷木头,不像你,其实我们一直都很喜欢你,”宋母看了眼宋西川,“西川这个人很多事情都憋着不愿意说,要能让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定是很重要的。”   我隐约猜到宋母接下来要说些什么话,笑容渐渐僵硬在嘴角。   “高中毕业后,他带你来我们家,我当时就明白他对你是非常认真的。包括后来你们分手的事情,西川也没和家里人提,是我们主动开口问了,他才肯说,”宋母顿了顿,“这次过年回来,他重新和我们摊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觉得他放不下你,非你不可。”   敢情是打感情牌来了。   我听着,视线不自觉地游离开来,落到宋西川身上,要不是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我都要怀疑这些话是他故意让他母亲来说的了。   宋母继续说:“我相信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没复合,但我希望你们也好好考虑,究竟什么对自己是最合适的。”   “我觉得我不需要考虑。”   我没想和宋西川复合,我不敢说这是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但一定是目前心中最为直观的想法。   宋母看了我好一会儿,锐利的目光柔和下来,她轻轻叹了口气:“西川的脾性就是那样,说风便是雨的,当然,作为他的母亲,我知道他是一个很负责的人。小何,凡事都为彼此留出一些余地,西川很固执很强硬,也不懂得怎么表达自己的内心,你也多包容包容他,给他一个机会。”   我包容他?   真搞笑。光叫我包容他,那谁来包容我?   我也不是橡皮泥,见到什么人都能捏出最适合彼此的形状,我也有自己的脾气,有自己的思维。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绝情的人,但为了避免再次受到伤害,就会逼迫自己在面上变得绝情。   说实话,这一个月来宋西川对我的所作所为,要说我没有一丝的动摇,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但宋母今天这番话,可谓把我打回原形,让我重新回忆起,宋西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宋西川就是这样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   他想要你陪在他身边时,你就必须陪着他,他不想你在时,你就必须离开。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又深知自己是如何理性的人,我怎么能寄希望于他能改变自己的脾气,改变他的理性,磨烂他的棱角,让他变得和我一般柔软呢?   宋母的神情饱含希冀和温柔,这该叫我如何回答。   几番磨动嘴唇,却都碾不出字眼,这前后不过两三秒,我就开始觉得难过。   宋母替宋西川说话,那谁来替我说话,谁来包容我呢?   我鼻尖一酸,刚要反驳。   “妈,你别这样说。”   宋西川像是早早看出我的窘迫,先我一步,用他那平静却不容令人置喙的语气道。   “我不需要何知来包容我。”   --------------------   宝们元宵节快乐~   今天签到送好多海星,想要一点海星(戳戳 第12章 他的红玫瑰   “以后,我来包容他。”   宋西川的话映着张灯结彩的热闹氛围,一字不落传入我耳中,我一愣,随即抬头去看他,心口狂跳,酸涩至极。   奇迹般地,我没有怀疑宋西川所说的话的真实性,我下意识就认为,他是真的想这么做。   但是为什么?   宋母被自己的儿子驳了面子,一时间接不上话,而我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最后还是宋西川先无奈地走近我身边,伸手抚上我的脖颈,我耳后一片发麻,忍不住一颤,往后一缩。   他对我说:“早点休息。”   接着松开手,走回到宋母身边,揽着她的肩膀,似在耳语,但我又听得清晰。   “妈,其实你用不着说这些话......”   旁侧传来小孩嘻嘻笑笑的声音,我扭头,恰巧对上宋文青的眼睛,她朝我点头带笑。纵使我不了解宋文青,也能看出她骨子里的温柔气质。   目视他们一家人走远了,我转过身,这才发现小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也不知道刚才那些话被她听去了多少。   我有些烦闷,捂额叫了她一声:“思思。”   “哥哥,”她指着宋西川的背影,“刚才那个人,我是不是认识?”   “对,你以前见过他,”我目视前方,“我的一个高中同学。”   小妹突然扭捏起来,她拽着我的衣角说:“可是你们......刚刚,看上去关系很好。”   我知道小妹在斟酌用词,她无非是看见了宋西川抚摸着我脖颈的画面,便自然而然脑补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然,她也没脑补错。   “嗯?你是这样想的吗,”我没想瞒着小妹,“你保证不告诉爸妈,我就和你说。”   小妹马上应下:“我不会说的。”   显而易见,新一代年轻人的接受能力比我想象得要高得多,或者可以说,小妹之前就已经接触过有关同性恋的话题,而我的出柜对她来讲,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小妹的坦然让我心里好受许多,但这个话题点到为此,我只和小妹说了宋西川是我的前男友,除此之外的事情,也不必让她知道。   小妹很懂得察言观色,她知道我不想说,就没问了。   隔天,我按计划坐动车回家,此时的假期已然只剩下四天,我坐在动车上看着窗外倒放般的景色,再一次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回到家中那几天,饭点出门时偶尔还会碰见宋西川,他看起来比前阵子要憔悴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上的烦心事。   可按他在工作上平步青云的状态,究竟能有什么事情难倒他?   我几番和他对视,他那双眼眸似饿狼,狠狠盯着我,搞得像是我欠了他钱一般,他就是个催债的债主,天天往我这个债务人的住处跑。   我总也想不明白宋西川,索性就没去想,而没去想的结果就是,他在假期结束的前一天,为我送上了一份大礼。   那天下午,市区被阴云笼罩,紧接着是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暴雨,一直到傍晚才稍显疲色。   我被这场雨扰得无法出门,连阳台晾晒的衣物都潮湿得要命,午饭和晚饭都在家里自己解决。   晚上九点多,我洗了个热水澡,美滋滋地滚进被窝玩手机。   约莫过了一个小时,困意涌上心头,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乱而毫无节奏的敲门声,那力气大得仿佛要砸穿门板。   我一惊,登时清醒过来,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身。   当我走到门口时,那敲门声已然小了许多,但还断断续续、细细微微地在响,我透过猫眼,只能看见一片漆黑,那外边儿的人甚至连楼梯间的灯都没有按开。   我有些害怕是持刀行凶的人,又担心是别人有急事找我,纠结之下,还是选择打开了一条缝。   “谁?”我往外探了一句。   门口无人应答。   可能是小孩恶作剧吧。   我等了三秒,正准备关门,门缝间蓦地被塞进了一枝花——   没来得及接住,那枝花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花瓣抖动两下,上面沾染的水珠滚落在周边,看上去颇为可怜。   ......红玫瑰?   我僵着没有动,眼眸微闪,喉头一紧,像被棉花堵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夹杂着外界的雨声,我听到门外的人略带沉重的一声喘息。   无从得知,这喘息为何会如此清晰,就像是刻意想叫人听到般,在我心头砸出重锤,细细密密酸涩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   我敞开门,低垂着眼。   “宋西川。”   被叫到的人一手撑着门框,半个身子压在上面,闻言抬头瞥了我一眼,那眼神锐利又充满凶色,作势要往里跨。   他走了两步,步伐虚晃,感觉随时会摔倒。   “砰!”   宋西川撞到门边,脚下一滑,整个人直朝我倒来,我下意识伸手去接他,但忘了宋西川常年健身,体格要比我结实个好几倍。   好了,这一撞,我没扶住他,他也没站稳,我们俩双双倒在地上,接连发出两声闷哼。   尾椎骨的疼痛袭来,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宋西川此时半趴在我身上,眯着眼想抬头看我。   他的下巴隔着轻薄的衣物蹭到我下腹,一股电流直通我全身,而这位罪魁祸首丝毫不明所以,还赖在我身上不起来。   “宋西川,”我烦躁地推了推他,“快点起来。”   他不动,我就接着推他,两三个来回后,他终于肯支起身子,而我就着两个躯体间细微的空隙往后退,手肘架在地板缓慢移动,在撑起上半身时,我的手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   嘶地一声,我飞快抬起手,只见血液从伤口里冒出。   一点鲜红。   疼痛让我的大脑失去思考的能力,而这时,有人狠狠抱住了我。   那力气大得仿佛要掐断我的骨头,我的肩膀被扣住,腰被环搂,宋西川埋在我脖颈间,他喘息着,湿热的气息喷洒着,烧断神经。   “你不要走......我求求你......”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嗓音沙哑,还带着些许鼻音,“能不能别赶我走?你太过分了......”   他越抱越紧,声音和肉体的双重刺激下,我开始觉得窒息。   “你别走……别留我一个人,”他含糊着,“我想你......”   要说此时的我尚能保持清醒,但当宋西川胡乱的吻从我脖颈蔓延而上,吻到耳垂,吻到脸颊,最后覆盖住我的嘴唇,我理智的弦在那瞬间崩断了。   那触感太熟悉。   我无力推拒,就说明我还对他留有感情,留有期待。   片刻的放纵能让我减轻内心端着的巨大的压力和困惑,我顾不着右手上的鲜血,乱抹在他背后,左手则抚上他的后颈,触碰到发丝,摸到一片湿润。   我们的呼吸都很乱,在交缠起舞,起初吻得热火朝天,而后渐缓。   他松开我时,我的鼻腔里充斥着酒味。   我后知后觉——宋西川居然还喝酒了。   在我几分钟前见着那玫瑰花时,就大概猜到了门外的人是谁——只有宋西川才会做出大半夜冒雨送来一枝玫瑰的疯狂举动。   他不仅喝了酒,还淋了雨,额头隐隐发烫,眼眶微红,睫毛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哭的,还是不小心沾染上的雨水。   他像小狗似的亲完后,双手捧着我的脸,呢喃道:“......我错了。”   我纵着他,“哪儿错了?”   “不知道,”他沉默良久,吐出一口带着难闻的酒味的气,“我后悔。”   “后悔没用,”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后悔有用的话,就不存在‘后悔’了。”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顶着脑袋往我手上蹭,反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大力揉搓起来。   “后悔有用......我后悔,”他含糊地说,“所以来找你。”   “来找我发酒疯吗?”我觉得好笑,反问他。   他在我怀里摇了摇头,重复道:“......来找你。”   我没再接话,沉默地坐着,任由他拦腰搂着我,蹭着我,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墙上的挂钟,将近十点。   静下来,又发觉右手手心抽疼,那血还在一点点地往外流,我暂时懒得去处理,只能由着伤口发痛。   良久,怀里的人拱了拱脑袋,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撒娇,“胃疼,想吐。”   “......”   靠。   宋西川可真是,每次见面都能为我带来惊喜。   我站在药店里扫码支付,接过店员递给我的塑料袋,里面轻飘飘的,只装了一盒胃药。   “先生慢走。”   即使店员笑脸相迎,我也摆不出友善的微笑。   宋西川的胃又出了老毛病。   上次去药店买药时被他打断,于是家里没有了备用的胃药,而这家伙估计不出一会儿就会痛得死去活来,实在没法,我只能冒着大雨出门给他买药。   我究竟造的是什么孽?   距离小区最近的一家药店不过几百米,但由于暴雨天提早歇业,我去的时候大门紧锁,里面黑漆漆一片。   于是我又换了一家店,结果还是关门。   在我不知走了多久的路后,终于在第四家药店买到了胃药,我从药店出来时,裤脚和鞋袜全湿,紧贴在我小腿处,难受得很。   冬天的雨又冷又瑟,吹得我面目发麻,一想到现在我家中还有一个被我花了好大力气弄上沙发,还时不时有可能吐一把的人,我的火就更大了。   我凭什么这么照顾他啊?   就因为他送了我一枝花?   几十分钟前,宋西川揪着我的衣服说他胃痛,想吐。   我当即脸色一沉,二话不说把他拖到卫生间,让他抱着马桶。   可他对着马桶沉思许久,给我来了句吐不出来。   “那我帮你催吐?”我叉着腰问他,实际上我也不懂具体该如何催吐。   宋西川也没抬头,只说胃疼。   得,那我得先去给他买胃药。   我看他头晕,随时都会昏过去,只好把他又拖到沙发上,在侧边给他放了个盆,交代他想吐的时候抱着盆吐,不要弄脏我家。   我不敢先给他吃退烧药,怕刺激胃,只能先给他倒杯水,然后便出门了。   几十分钟后,我冒雨赶回到家,一开门,远远我便闻见刺鼻的酒味,走近一瞧,宋西川果真吐了,吐得还不少,但大多数都是酒和水,桌上杯子里的水已经空了。   我忍不了这味儿,先把盆端去卫生间处理了,再出来时,见宋西川换了个姿势躺着,面朝上,微眯着眼,一只手搭在额头,一只手放在胃部。   也许是吐了酒,清醒了一些,见我过来,强撑起眼皮,皱着眉盯着我看。   我本想骂他几句,可见他眼里似乎含水,泫然欲泣,狠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叹了口气,拿过胃药,倒出几片递给他,“起来,吃药。”   见他迟迟不接,我就直接把药片塞进他手中,转身去重新给他倒了杯水,哪知道回到客厅时,宋西川还躺着。   我头疼,“要我扶你起来?”   “不可以吗?”他对上我的眼睛,眨巴几下。   “......”沉默几秒,我败下阵来,“行行行,我扶你。”   托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半靠在沙发上。   我随手拿过放在茶几上的水杯,见宋西川还保持着扶额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看着他手心的药片,“还要我喂你?”   宋西川下巴微抬,哼哼两声,“喂我。”   “......”   他倒是完全不客气。 第13章 是唯一解法   粉末状的胃药效果比较快,但那家药店目前只能买到常见的片状胃药。   我把药片一颗颗塞进宋西川嘴里,再给他喂了水,他咽下后两眼一眯,把头靠在沙发上不动了。   照顾人的任务完成了大半,我终于闲下来把身上湿了的衣物换下,顺便去洗了把脸。   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偏白,睫毛纤长,沾染了水色的眸更显黑润,鼻梁高挺,唇瓣饱满而微翘,就是下眼帘由于睡眠不足而带了些微青。   我伸手一摸头,发现头发带着潮湿的涩感,于是我取出电吹风,稍微吹了一会儿。   吹着吹着,我想起客厅里半死不活的宋西川,先前摸到他头发时湿漉漉的,想也是淋了雨,估计会头疼。   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拿着电吹风走出去,又充当起帮宋大爷吹头发的小厮,五指插入他的发缝,轻轻摆动。   与其冷硬的外表不同,宋西川的头发柔顺而细软,指腹擦过头皮,我微微眯起眼。   这感觉很熟悉,我不止一次帮他吹过头发,但确实是第一次带着如此酸涩的心情做出这个行为。   “何知......”宋西川喉结微动,像呓语般,“我错了。”   我心不在焉,应他:“嗯。”   “我错了。”他重复道。   半晌,他没听到我的回应,稍稍偏了偏头,“......你还在跟我怄气。”   “我没有,”他不止一次说出怄气这个词,而我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为什么我要和你怄气?”   宋西川没回话,不知是在努力回忆还是昏昏欲睡。   我准备吹他后脑勺的头发,便用手把他的头抬起。   “因为那几天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 宋西川突然说。   进行到一半的动作一顿,我眉眼微垂,继续吹起头发,“我没有在医院。”   他好像听不进我的话,还在自顾自说:“我后来和你说了——我妈也住院了,但......你一直生我气。”   “宋西川,”我叫了他的名字,想让他清醒点,“我没有住过院。”   “......”他止住声。   手头上的力度不自觉地加大,我克制着情绪问他:“我是谁?”   “......”   他不说话。   这个角度看不见宋西川的表情,但我一想到他也许把我认错成其他人,就没由来地生气。   我撇开眼,呼出一口气,不管他那半干不干的头发,径直拔下插头,将那电吹风往沙发上一扔,站在他跟前。   “宋西川,”我叫他名字,他艰难地抬头与我对视,我问他,“我是谁?”   宋西川仍旧没有开口,我探身撩开他前额的发,用手背靠着他额头,还在发烫。   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我叹了口气,“认得清我吗?”   宋西川眨了眨眼,像是呆愣了一般,又像是在默认。   我盯了他两三秒,重新直起身子。   他便伸手来勾我的衣角,“何知......”   “你刚刚在叫谁?”我抓住他乱动的手。   “你啊。”宋西川理直气壮地虚声说。   “我没住院,”我顿了顿,“谁住院了?”   宋西川听到我这话,沉默间,迷离的眸子逐渐变得清明,遂又染上一丝委屈可怜,懊恼出声:“噢......没有,一场梦而已。”   “我中午做了一个梦,很可怕的梦,我醒来后一直感觉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渐渐低下头,“我觉得需要见到你,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的......可我又不敢见你,我害怕你一生气就不要我了。”   他对上我的视线,说得有气无力,“......你会不要我吗?”   太犯规了,宋西川。   他此时面色苍白,因为胃疼而唇色尽失,而他刀削般的下颌线依然坚挺,软绵的头发却又让他变得乖顺,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演练着拉扯。   我抑制住想去抚摸他头发的举动,虽然不懂他什么意思,但为了继续套话,我顺着哄道:“不会的。”   宋西川笑了笑,似乎很满意,“所以我晚上去喝了很多酒,想壮胆。”   我看他不是想壮胆,是想发泄。   想到先前他吐出的酒水,我问他:“吃饭了吗?”   “没有。”   我皱起眉头,“你空腹喝酒?”   “对,”宋西川似乎不觉得自己错了,理直气壮,“我心情不好。”   无理取闹,撒泼打滚。   这分明是到我面前来装可怜了,还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胃。   我忍不住说教他:“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发烧、头疼、胃痛,要全来一遍他才觉得爽快么。   宋西川幽幽地看了我一眼,“你不也是。”   “嘁,”我嗤笑一声,在茶几下摸出一个医药箱,边打开边说,“我有像你这么无聊吗。”   我把碘伏瓶的口开了,用夹子取出里面的药棉,直往手心的伤口上抹,来回搓了五六圈,起身经过宋西川面前,把棉花丢进垃圾桶。   我坐下后,正拿出药油,就听宋西川在我身侧后说。   “送你的花。”   他指着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红玫瑰。   先前在地板打闹之际,我的手恰恰好就摁到了玫瑰花上,而现在一瞧,那玫瑰花整个都快瘪了,还掉了两片花瓣。   我收回视线,“我不要。”   “你要。”   “它扎了我的手。”我从医药箱里取出棉签。   宋西川耍无赖:“那是它不乖。”   我瞥了他一眼,继续上药,“而且都烂了。”   “是雨的问题,我去花店里买的时候......它还好好的,”宋西川的声音有点哑,“很漂亮,像你。”   我忽略他那句不走心的夸人话,随口问他:“你特意去花店里买花,送我吗?”   “......对,当然是送你的,”他沉默片刻,复又补充道,“我只给你一个人送过花。”   我没吭声。   直到我上完药,心情好上几分,才开口打趣:“你没给你妈送过康乃馨吗?”   宋西川撇开眼不看我,或许是酒精让他脑袋有些混乱,过了好一会儿,才反驳:“......那是特定节日,不算数。”   “哦——特定节日,”我拉长尾音,“今天不是特定节日,为什么要送我花?”   “想送就送了......没有为什么。”   “驳回,想好再说。”今晚的宋西川,格外得乖,格外得听话,也格外得好套话。我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只见宋西川抬手盖住眼睛,遮住刺眼的白日灯,“同居申请。”   什么?   ......他倒不如不要这么直白。   我没话说,就静静坐在他旁边看着他,而半晌过后,他悄悄抬头,从指缝中偷看我,被我逮个正着。   他心虚似的视线一转,抿唇问:“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笑了笑,“等你清醒了再说。”   “我现在很清醒,”他开始为自己辩解,“其实我没有喝很多酒。”   “没喝很多酒?那你怎么会虚到进个门都能摔倒?”   宋西川此时要是给我来一句“我装的”,我保准把他直接拖到门口自生自灭。   我盯着手机看,想转移注意力。而宋西川却没了声儿,我转过头,见他偏过脸没对着我,一只手紧攥在胃部,隐隐倒吸凉气。   “胃还疼吗?”瞧这可怜样。   “疼,”他闷声说,“......再帮我倒杯水。”   我任劳任怨又给他送了杯水,递到他嘴边,他一下灌进去大半杯,摇头说不喝了,我就放回茶几上。   刚坐回沙发,猝不及防被宋西川从后揽住,抱了个满怀。   他的唇触在我裸露的皮肤上,额前的发丝惹得我直痒痒,环在我腰间的手就如他性格般强硬,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复又缩紧手臂,将我往他胸前靠。   我觉得宋西川身上很热,不是欲火焚身的热,就是单纯的湿热。   这种姿势很尴尬,我想偏头看他都看不到,而他想对我做什么都轻而易举。   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松手。”   这像一个开关,当我就这么半轻不重地触碰后,宋西川就没了声响,没了动作,只是静静埋首,而我只觉得被他触碰到的皮肤又湿又热。   “......我骗你了。”半晌,他突然说。   我心一紧,“什么?”   “其实我没在西苑路租房。”   没在西苑路租房?   过往一个月在西苑路,在这所小区发生的种种,宋西川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都在我脑中如放电影般掠过。   我愣怔片刻,这才从中捕捉到奇怪的地方,而这奇怪的地方一经放大,便瞬间成了涛涛洪水,直淹没我的耳鼻,叫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我明白宋西川话里的意思,他是说,其实他没有搬过家,他一直在东庄路住着。他当时在药店和我说的话也只是个幌子。   而我回忆起次次在小区里偶遇宋西川的情景,原来那些“偶遇”并不是偶遇,是他专门针对我的蹲点,是他纠缠不休的明证。   我搞不懂这种“偶遇”对于他有什么意义,但种这刻意让我觉得心颤,甚至是心慌。   当一个控制欲如此之强的人做出这些事,尽管他的最终目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复合,但这过程无疑会压迫我的神经,让我觉得处处都是他,处处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但......我凭何让他来这样围着我转?   “我来小区,只是想看到你,”宋西川带着鼻音,语气也随之变得柔软,“离你近一些,我会安心。”   他说着,环在我腰间的手猛地一缩,我便被他扯过,听他在我耳边呢喃。   “我不能离你太远,我忍不了。”   一时之间,我分辨不清这股莫名的情绪来源于心慌还是心涩。   静下来后,更多只是无奈,无奈又好笑,倘若我能拥有让一个人对我如此执着不放的念头,那这毫无疑问也是我的一种魅力。   宋西川好可恶,宋西川又好可怜。   我承认我心软了,我真切地感觉到他在害怕,而这害怕从何而来,我无从得知。   “因为那场噩梦吗?”我问他。   “......”   “梦都是假的,”我轻声说,试图安抚他,“你可以试着吃点安神药,也许就不会做梦了。”   “我最近经常做噩梦,吃药没用,”宋西川沉默片刻,颤声道,“我觉得在你身边......是唯一解法。”   我呼出一口气,“你是铁了心一定要搬过来住?”   宋西川闷闷地说:“你就当我是普通合租的房客,我可以睡沙发。”   “等你明天彻底清醒了,再和我谈这些。”   我直起腰背,想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许是宋西川知道今晚多说无益,就恹恹地松开了我。   碰了碰他的额头,还有点烧,我叫他再吃点退烧药,他拗上劲儿了,跟我说不想吃。   不想吃就不吃,谁惯着他。   “那你别说话了,好好睡一觉。”我早就困了,想溜进房间里睡觉。   结果他睁开眼,极快地抓住我的手,嘴里嘟嚷道:“那你别走......”   “我困了。”我垂眸道。   宋西川往沙发里一挤,展示性地为我空出一片位置,“你躺我旁边。”   “......”我哑口无言,“沙发太小了,躺不下。”   宋西川眯起眼,片刻后像个无赖似的说:“那去床上。” 第14章 残存的理智   最终,我拗不过宋西川,躺在他旁边睡了一晚。   临睡前,我明令禁止他睡觉时不要乱动,安置好他后,自己则缩在一侧,眼一闭,昏沉中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是不是受了宋西川的影响,我也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的我站在一个巨大的时钟前,那时钟滴滴嗒嗒走个不停,秒针每次走动都引来震耳欲聋的声响,直击心肺。   我不知在这钟前站了多久,只觉得头脑嗡鸣,五脏六腑都被挤压,而面前蓦地显现出一条旋转楼梯,直通而上,我便顺着台阶一直往上跑,一直跑,一直跑,最后一脚踏空,坠落到地面。   没有痛觉,没有炸开的鲜血,没有五颜六色的晕眩,遥远地,我似乎又听到时针走动的声音,愈演愈烈,伴随着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黑暗的尽头仿佛被撕裂,眨眼间那光明覆盖了我,温柔得像庇护自己的孩子。   我眯起眼,转而恍惚间看到光点处坐着一个人,在朝我招手。   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朝那个方向走去,耳边的嘀嗒声逐渐减弱,被机械式的滴滴声取代。   滴,滴,滴,滴,滴——   我就这么突兀地惊醒,半夜的睁眼总是在强撑酸涩,手脚无力,动也动不了。   觉得自己被牢笼禁锢,但很快又陷入沉睡。   醒来时,我睁眼便正对着一个男人裹挟衣物但略带起伏的胸口,视线上移,映入眼帘的是宋西川那张俊脸。   这清晨的刺激来得太快,我浑身一僵,下一秒就想往外退。   还好,我的手还妥妥待在自己胸前,而没有对对方搂搂抱抱,说明我不是主动靠近他的,只要我安安全全退出来并不惊醒他,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慢慢抬起他的胳膊,手脚并用往外挪,即将完成这一动作时,宋西川那被我抬起的胳膊微微一动,我登时连呼吸都缓了几分。   醒了?   没醒吧。   我小心翼翼抬眼,见宋西川依旧合着眼皮,才松了口气,接着脚一用力,安全着陆了。   悄咪咪出了房间,在厨房里简单地做了顿早饭,稀饭配鸡蛋。   准备期间,我抽空去房里碰了碰宋西川的额头,发现他烧已经差不多退了,果真如他所说,就算他不吃药,也烧不坏脑袋。   我静默地坐着,边刷手机边解决了早饭,正准备把宋西川那份放在锅里保温,房门咔嚓一响,宋西川顶着蓬乱的头发就这么出来了。   他看到我,张了张嘴,却连一句早都不说,径直走到洗漱台前洗漱。   等水声停止,宋西川端坐在我面前,吃着我给他做的早饭,喝着我给他倒的开水,他唇色还带着些许苍白,也不知昨晚睡好了没。   吃完早饭,再坐在餐桌前也无益,我正起身,他便叫住了我。   “我们来谈一谈昨晚的事。”   我止住脚,回眸诧异道:“你还记得多少?”   “记得大半,”他皱着眉,拿起纸巾擦了擦嘴,“昨晚我们说到,合租的事情,我个人认为,现在我的精神状态确实需要我待在你身边,你觉得呢?”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张嘴就来,“况且你就算来了,这里也没地方给你睡。”   “我可以睡沙发,这个不要紧,”宋西川顿了顿,“重要的是,我来这边方便照看你,还可以为你分担房租,你需要为自己存多点钱。”   “照看我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宋西川一脸认真道:“生活起居。”   “不是,宋西川,我是个成年人,我不需要你来照顾我。虽然我最近是瘦了点,但这完全是因为工作方面的事情,和我的生活起居没有任何关系。”   我接着说,“还有这存不存钱的,我有存款的,都够用。”   “总会有地方需要用,”宋西川不赞同我这种说法,“当然,我还可以包家务,包餐食。何知,你很划算的。”   我还是摇头,“不用了,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   “真不用?”宋西川仍不放弃,他双手交叠,拿出商桌上谈判的气势,“我待在这里,可以陪你做任何事。”   宋西川的咬字有些许暧昧,不觉地将我的思维带偏,我恍惚了一下,“什么任何事?”   “什么事都可以,”他说,“你一个人不无聊么,我在这里可以一直陪着你。”   我一个人?   我一个人待惯了,待了六年,仅仅只在宋西川当年离开时委屈了一阵,纠结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让昔日的爱人就这么离开自己。   而后我便想通了,我没错。   被宋西川这么一提,我无可避免地想起分手那天。   那天天气特别好,晴空万里,毫无阴云。   宋西川是早上走的,带着他的行李箱。   我那时嘴上说着我不送你了,但身体却实诚得很,趴在窗台一直看着楼下,直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我视线之中,再又消失而去。   我犹记得那瞬间情绪的崩溃,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伤心。   他这么一走,就是真的走了。那我以后怎么办呢。   我发现不能怎么办,没法怎么办,我除了站在原地接受,还能做什么。   “......我一个人还不是因为你。”我撇开头,声音小得很。   “什么?”宋西川没听清。   “我说,我一个人还不是因为你!”   我大吼一声,连带着我们两人都愣住了。   朋友都说我极容易情绪化,他们说得没错。   我清晰地意识到此时心里的委屈,而我又放纵了这种情绪的扩大,以至于当年的一幕幕在心里被挖掘出来后,迟来的心涩席卷了一切。   我在无理取闹,因为宋西川。   因为他这阵子对我毫无遮拦的“偏爱”,让我心底横生出诡异的安全感,有底气能旧事重提,把这些错都荒唐地归结到他一个人身上。   宋西川愣住了,我瞪了他几秒,随后马上泄气,往后方缩了一步。   他下一秒开口,定是要揪着我这脾气说理一番。可难以预料地,他用他那凉薄的嗓音带着几分诧异问我:“你哭了?”   我一懵,抬手抹了把眼睛,“我没有。”   “别用手搓眼睛,”他攥住我的手,抬起我的下巴左右观详,“红了。”   我强调说:“我没哭。”   实话说来,哭对于我来说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从小到大我就没哭过几次,有也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掉眼泪。   宋西川的手触碰到我的眼皮,睫毛轻轻颤抖,他离我离得太近,看我看得太认真。他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生出漩涡,要将我狠狠纳入其中。   我揪紧衣摆。   这样的宋西川太像过去时的那个他,那个承载了我五年青春的男生,那个我将浪漫全部给予的爱人,那个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人。   关于他的记忆,总是模糊又熟悉。我觉得他变了又没变,他曾经也像现在这般触碰我的眼睛,用的也是这样的眼神。   “好好,你没哭。但你在我面前哭的次数难道还不少么?”   宋西川哄着我,连动作都像是在慢放——他撩开我额侧的发,手掌顺着这个姿势绕到我脑后,稍一用力,就让我对他的吻避无可避。   只是轻轻的、一触即分的,但配上他含在嘴边的话语,这个吻变得无比粘腻而充满诱惑。   “如果先前说的理由你都不满意,那就还是用最初那个——”   “我需要待在你身边,你给我一个机会吧,何知。”   宋西川的眼眸像美杜莎的瞳仁,宋西川的声音像塞壬的歌声,尽管他给予我的美景是海市蜃楼,此时的我都会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宋西川如此感情用事,固执己见,他一定有事瞒着我。 第15章 怕你被他骗   复班后迎来的第一个周末,我就被林召火急火燎地叫出去,说是有要事要与我同商。   他定在他公司附近的一个咖啡厅,距离西苑路有一定的距离。我收拾完自己准备出门时,被宋西川拦下,询问了一番。   在得知我是要与朋友赴约后,他又自告奋勇要开车送我。   我想了想,去那边地铁不方便,打车很费钱,就顺着他的意说好。   林召是我大学结交的一个好朋友,同时是我的好舍友,也是为数不多的知道我和宋西川关系的人。   宋西川的车正正地停在咖啡厅门前,我下车后一甩车门,直直进了咖啡厅。   门铃轻响,随即我就看见林召朝我挥手。   我刚落座,林召就迫不及待问我:“刚刚送你来的那人,是宋西川?你前男友?”   “对啊,你怎么知道。”没想到林召眼睛这么尖,光那几秒钟的时间就能看清宋西川的脸。   “喏,”林召的视线往落地窗外挪去,抬了抬下巴,“他车不就停在那儿么,刚刚往我这里看了好几眼。”   宋西川没走?   我疑惑地往那边看去,果真直直对上宋西川那双平静寡淡的眼睛,他车窗半摇,靠着的姿势慵懒随意。   一两秒后,他眉头微挑,偏过头,松松地把上方向盘,一踩油门消失在我和林召的视线内。   “我靠,什么情况啊何知,你和他......?”   对上林召诧异的表情,我一时之间没想好措辞,只能随口搪塞:“我和他?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记得,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来着?”林召嘶了一声,“大三那时候?”   “对啊。”我无所谓道,点开手机扫了桌角的二维码,开始点单。   林召又问:“什么时候复合的?你不够意思,都没和我讲。”   “没复合,”我澄清着,抬眼问他,“你要喝什么,或者吃什么?”   “随便,点杯美式吧,等会儿把钱转给你,”林召充分发挥着他的八卦精神,“没复合,那他干嘛送你啊,闲无聊没事干?我可不信。”   我正看着菜单,没搭话,林召就自顾自猜想说:“他在追你吗?我算算......这五六年了吧,当初的分手是他提的,现在怎么又回过头来追你了?是和别人谈了恋爱后发现还是你何知好,所以回心转意了吗?”   “别瞎说,他没交过新的。”我皱起眉。   “嘁,他亲口和你说的?你不会真信了吧,六年!”林召夸张地比了个手势,我感觉他那冲天的大拇指和小拇指是在鄙视我的天真,“六年,一个男的会保持单身六年,然后突然找前男友复合,换你,你信吗?你觉得有可能?”   “单身六年,是有可能,比如我,”我缓缓说,见林召神色一愣,似乎开始思忖起自己言语里的漏洞,但我很快又说,“但是确实,六年没联系,突然说想复合,肯定是有原因的。”   林召兴致勃勃地听着我的解说,“嗯,所以呢?”   “......说实话,我不知道,”沉默良久,我只能给出个这样无聊的答案,“他说是因为放不下我,但我觉得按他的性子,除了感情原因之外,应该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缘由。”   “哦,所以说,你没答应他,”林召换了个姿势,接着问,“那他刚刚为什么送你来?他怎么知道你的行程?”   “呃,因为我和他同居了。”我说。   林召双眼一瞪,音量骤然放大:“你说什么!?”   “同居了,”我点点头,重复一遍,“但是不能说是同居,是合租吧。”   “这有什么区别吗!?”他飞快往旁边瞟了两眼,压低声音,“不是,没复合你们同居个屁啊,多久了?”   我啊了声:“一周多吧。”   “这么久了!他没对你做什么吧?我靠,何知,我前面刚想夸你这次没有感情用事,结果你还是跨一步跳进去了啊?”   “没有,他一直睡在客厅,”我蓦地想起一周前的那两个吻,嘴角一僵,语气都弱了下去,“我有和他保持距离。”   林召松了口气,复又撇嘴道:“我很早就说那家伙不好相处,面相太凶,性子冷硬。你太感情用事,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当初说分手,你一句话都不敢说。现在他谈复合,你是不是也不敢拒绝?”   我很快否认:“我没有,我当然拒绝了。”   “你拒绝?何知,你说实话,是不是心里还惦记他?”   “......”我心虚地撇开眼。   “我就知道!你说的什么早就放下了,十句里面有八句都是假的,”林召手指头一竖,因为抓到了我的漏洞,鼻子仿佛要翘上天,“你太容易被骗了,听我的,多长个心眼,凡事多考虑考虑自己。”   我问:“如果他没有骗我呢?”   “你说什么?”   “我觉得他没有骗我,”我想了想,“我身上没什么好处给他捞。”   “你心里有数就行,我多说无益,”林召看出我心里就是偏向宋西川的,“那如果他再提复合呢,你不会一下就答应的吧?”   “当然不会,”我看着透过玻璃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半晌补道,“再说吧。”   咖啡厅的服务生端上美式和卡布奇诺,我们的话题也才正式开始。   我问林召找我来有什么事,结果他支吾了半天说是关于他女朋友的事。   “就是,我前阵子和女朋友吵架分手了,我不知道要不要主动找她复合,”林召泄气般说,“我感觉我拉不下这个脸,然后她好像又一直没消气。”   没想到林召会因为这种事情找我出来。   我思量了下,和他说:“如果是你错了,你就主动去道歉,找她复合。如果她错了,你很想复合,你就找个台阶给她下,看她领不领情喽。”   “这件事说来话长,好像也分不清谁对谁错吧,”林召挠了挠脑袋,一脸无奈,“话说,你谈恋爱的时候吵架都是怎么解决的啊?”   “我不吵架,”我眨了眨眼,“没吵过架。”   我和宋西川的分手,不是林召和他女朋友那种吵着吵着就分手了,他们这种很多时候是意气用事,等气消了,坐下来心平气和谈一谈,大概率就复合了。   宋西川是在极为冷静的状态下提出的分手,我知道我的不应许不会改变他的想法,所以当然也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分手和他吵架。   那段时间,我当然隐隐察觉出了征兆,比如他对着我笑的时间短了不少,也不爱抱着我睡觉,我们之间的话少了很多,冗长的沉默几乎要淹没彼此。   他忙着准备考研,早出晚归,甚至和我说想回学校的寝室去住。而我大概率猜到,他提出分手的那天就是他回寝室住的日子。   其实吵一架也好。   我想,恋爱中的吵架是给彼此磨合的机会,是发觉不足的良机。倘若两人的性格使然,都喜欢藏着掖着,那最后必然走向无声的分道扬镳。   林召似乎很不理解我口中所说的从不吵架,他无法理解像宋西川这种性格的人,怎么可能不逞口舌之快。   “可事实证明,我们就是吵不起架。”   我语气里甚至带了些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得意。大家似乎都默认,不吵架就是在一起时特别甜蜜,特别契合。   林召看了我几眼,揶揄道:“何知,你现在看起来就是那种在爱情中很会保持理性的人啊。”   “哪有,”我低头喝了一口卡布奇诺,润了润嗓子,“我就是表面平静而已,装个样子谁不会。”   之前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林召说爱情会让人变得冲动。   我开始追求宋西川时,所谓头脑的冲动只不过持续了一周多,很快理智便占据上风,它告诉我在拖对方下水之前,自己不应该轻易沦陷。   但再过几个月,感性很明显就冲破了理性的栓塞。   我一直认为人的冲动是本能。可在宋西川和我说分手的那天,我咬着牙没说出反驳和挽留的话,因为我知道这是徒劳,故而我没有冲动。   所以爱情的冲动也许并不适用于所有阶段的我。   但后来我才发现,一口气扔掉关于宋西川所有的东西——这个充满赌气意味的举动,也能被称为“爱情的冲动”。   在听了林召说清吵架的缘由后,我只问他:“你和我说了这么多,自己想清楚了吗?”   “没有,不知道,”他沮丧道,“过几天再说吧。”   当然可以再说,所有事情都可以再说。   只要事情没逼到跟前,没有火烧眉毛,一切可以暂缓的情况,一切难以斟酌的决定,我们都喜欢借用这个说辞。   *   其实合租生活过得并不好,当熟悉又陌生的人时隔多年重新相处在一块,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尴尬。   即使宋西川给了我一段过渡的时期,可那段时间顶多只能算作宋西川的单方面进攻和我的被迫接受。   这些天下来,我对宋西川的态度有所软化。   一是知道他精神状态正常,不会做出伤害我的事情。二是他的确按他先前所说,包了家里每周的家务,甚至每天的早饭都承揽了。   房子里多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添了几分人气。   新一年的工作开始,处理数据、整理资料、写报告成了家常便饭,我这边还算是忙得过来,但宋西川那边似乎就是焦头烂额了。   他最近在拟一项公司的方案,经常晚上十二点还在工作,对着电脑屏幕沉思。   为此,我好心好意把书房让出来给宋西川办公,他却时常在后半夜打断我的追剧,请我去书房里坐坐。   话仍说得冠冕堂皇,说是觉得我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能更专心地办公,但是狗都知道这只是随口胡诌借口而已。   我偶尔想逗他,就随手给他泡一杯咖啡,递到他面前问他要不要喝,他每次都看都不看就接过去,喝了口便拧起眉毛问我,你是不想我睡觉吗。   我笑了两句搪塞过去,就问他在做什么。   他忙时说在工作,空闲时说在想我。   这种没头没尾的情话,左耳进右耳出,听多了也就没感觉了,就像我已然接受早上起床看见宋西川,晚上回家又看到宋西川的日子。   比起之前一两回冲动下像爱人般的亲吻,我和宋西川目前的关系还是用朋友这个词来形容比较合适。   “今年的体检你做了吗?”   在我神游之际,宋西川敲扣着桌面突然问道。   猛地一抬头,宋西川头顶的灯光先晃了我一眼,他的声音像来自远方的铃音,我有些迷糊,“嗯,什么?”   “体检,”宋西川好脾气地重复一遍,“准备什么时候去做?”   “过阵子吧,”这回我听清了他的话,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问这个,但我据实回答道,“我到时候和同事一起去。”   宋西川看了我一会儿,最后点头说“好”,视线又落回电脑屏幕。   我盯着手机良久,却觉得什么都看不进去。抿了抿唇,心中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盘根错节。   左右挣扎了会儿,我泄气般叫了声“宋西川”,没待他转过头看我,就自顾自说起来。   “其实我没想去体检,公务员体检是每年例行的福利,但不是强制性的,是自愿的,我只有刚开始入职时去做了体检,”我顿了顿,“后来就没去了。我一直觉得我身体很好。”   说话间,我抽空瞟了眼宋西川,他静静地坐着,没有想开口的意思。   我拧着手机壳,接着说:“小妹和你都这样说,我总觉得自己要得了什么病......这很奇怪,宋西川,我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如有若无地告诉我——”   “你别这样想,何知,”宋西川打断我,“你小妹和你讲什么了?”   “她说我瘦了。”我回答道。   宋西川说:“那是因为她关心你,记挂你,能看出你外表的变化,这很正常。”   我紧接着又问:“那你呢?”   “因为我也关心你,”宋西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能抚慰一切,“不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不管你的身边有没有我。”   “......是这样吗。”我好像又被他的话绕了进去。而我心里急迫地想征询他的想法,以至于那些独立的思考此时通通不作数了。   “未来的事情不要去考虑那么多,这是我这阵子一直在对自己说的,”宋西川边敲键盘边开口,“想那么多也不会有结果,早点去睡吧。”   宋西川说的话不无道理。   我大脑宕机了一会儿,身体像是越过神经发出指令,操纵着我往门口走去。   临关上门前,宋西川对我说了一句晚安。 第16章 算不上恋人   体检完几天后,我去医院取体检报告单,取完了便就近坐在长椅上,一栏一栏阅读下来,发现身体的各项指标看起来都很正常。   心里一直吊着口气,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我去找到我的主检医师,他看完我的报告单后,拍着胸脯和我说,你很健康。   石头终于落了地。我紧攥着的手松开,沿着走廊往外走,走动中我总隐隐觉得自己该干些什么,摸到口袋中的手机,按开屏幕,时间显示此时是上午十点半整。   嗯,十点半,还早。   我咬着唇,觉得身体健康这个消息应该告诉某个人。   思来想去,反应过来时,我的手指已经替我按下拨打按钮,电话被迅速接起,那头传来宋西川的声音。   “喂。”   “何知?”   “呃......我......”   一句身体健康就这么被紧紧锁在喉头,我想发出声音,却觉得喉咙疼得要命,像死死吞进一块木头。   “喂?”   “......怎么样了?你还好吗?”   “在医院?”   “我来接你,好不好?”   我感受到宋西川平静的声音崩开的一条裂缝,那瞬间好像夹杂了许多的情绪——紧张、焦虑、害怕——我忽的挂断电话。   宋西川的话语被嘟嘟声取代,我愣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空洞像放大的牢笼,将我笼罩其中。我艰难地吞咽,头有些疼。   直到医院的大厅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丁舒云,林召刚分手不久的前女友。   她认识我,我也认识她,几秒前我们遥相对视,出于礼貌,我现在必须过去和她打个招呼。   丁舒云见我走近,扬起笑脸,略带吃惊:“你怎么会在医院?”   “我来取体检报告,”我很自然地顺着问,“你呢?身体不舒服?”   “没有,我没有生病,”丁舒云忙摆手,耳后挂着的一缕头发因身体的晃动而垂下,“我也是来做检查的。”   我瞥见她手里的小袋子,“已经做完检查了?”   她答得很快:“对,做完了,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好。”   我没去问她具体做了什么检查,这些涉及到个人隐私,而我见她眼神飘忽,估计是寻不到什么话说,觉得有些尴尬。   我思索片刻,想随口说两句缓和气氛,“我朋友说,身体是自己的,要好好爱护,要对身体负责,不能因为工作原因或者其他方面的事情就放任自流。这些天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出什么毛病,但是还好,目前看来一切健康。”   “健康就是最大的幸运,要多听医生的话,好好保持下去才行。特别是女孩子,如果一个人在外地,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把心里憋着的话一股脑说出,这才发现丁舒云已经愣在我对面,我嘴角一抽,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说了很多无关的题外话。   “不好意思,一下就说多了,”我摸了摸后脑勺,“你检查做完了,要一起走吗?”   “不用了不用了,”丁舒云在我的这番话下显得有些局促,她摆弄着手指头,往后稍退了一步,“我还有点事,你先走吧,再见。”   我本想借着几分钟的脚程和她提一嘴林召的态度,但她既然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停在她身边,和她道了再见后,我一个人往医院门口走去。   丁舒云今天给我的感觉怪怪的,说话风格也不太像以前那样豁达,倒是推三阻四。   快走到烈阳下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丁舒云仍站在原地,长发盖住她半边脸,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给林召发一条短信。   短信刚发出去,下一秒,宋西川的电话就火急火燎地打了进来。   彼时我正站在医院大门口,左侧是交警亭,右侧是小卖铺,耳边是宋西川焦急的声音。   难以想象此时的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明明前几天在叫我不要紧张的是他,现在真正紧张的人也是他。   “何知,你在医院吗?”   我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我刚从医院出来,怎么了?”   “你刚刚——”   “哦,我没事,”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补充道,“我前面就是想和你说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我健康得很。”   “......”   对面静默了很久,我只能隐隐听到车门关开的声音,和宋西川微不可闻的喘息声。   这是怎么了?   我捏了捏手机,“喂?不说话我就挂掉了啊?”   那头长呼出一口气,伴随着汽车的启动声。   “......你确定检查无误吗?”宋西川像是被我逼出这句离谱的话来。   “在正规医院体检的,”我盯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红灯,努努嘴,“肯定没问题。”   “血常规做了吗?肝功能检查,肝脏B超,CT,都做了?”   “CT没做,B超做了。”我说。   “......”   等了几秒,电话那头没再传来什么声音——宋西川又不说话了。   远处一对男女在医院大门口吵起架来,那声音大得要命,仿佛要把屋顶都掀翻。我像周边的人一样,看了一眼,默默收回视线。   要是我能读懂人的心思就好了,这样我便能知道宋西川不说话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红灯变为绿灯,车流停在斑马线一侧,我迈动腿,和宋西川说:“不说了,我过马路,挂了。”   “等等,我过来接你。”   “不用,”我习惯性推拒他,“我想在外面吃,你自己找个地方解决。”   “我来接你,已经出门了,”宋西川像下达命令般,“中午我们一起吃。”   “......知道了。”   最终面前这条斑马线我还是没有跨过去,它只被我踩了八步,前进四步,后退四步,宋西川让我在原地等他。   西苑路过来医院的车程稍微有点远,大约需要三十来分钟。   二十几分钟过去了,我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眼睛在四周胡瞟,结果我没等来宋西川,倒先看到了丁舒云。   她从医院大门缓缓迈着步子出来,结果一扭头便看到了站着跟个傻子似的我,又露出和先前一般的惊讶。   “何知,你怎么还没走?”   “我在等人。”   丁舒云挤眉弄眼,充满调侃地笑道:“豁哟,在等女朋友吗?”   “当然不是,我哪来的女朋友。”我差点被她的语气逗笑。   “等什么人呢,等这么久,你是不知道林召他也——”丁舒云的话戛然而止,像是一根弦突然断了似的,没了后续,她眼睛往别处瞟,里面暗含着我读不懂的情绪。   她紧接着比了个手势,“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不说了。我先走了,去找个地方吃饭,拜拜。”   我刚想和她说再见,旁侧便传来一声暴躁的喇叭鸣笛,我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转头一看,是那辆熟悉的黑车,宋西川的。   我朝车边迈了一步,却见丁舒云站在原地没动,狂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她似乎在努力看清车里坐着的人究竟是谁。   “我朋友到了,我先走了。”我朝她点点头。   宋西川用手腕支楞着脑袋,见我上车,才悠悠握住方向盘,将视线回落到车的正前方,踩下油门。   上车时,我偷摸着打量了宋西川几眼——他额前的发丝微乱,像是用手掌捋过而留下的痕迹,眉头紧皱,连身前的衣服也不太平整,还有......   “何知,”他突然叫我,打断了我视线的下移,“你刚刚在和谁聊天?”   “丁舒云?林召的女朋友,”我顿了顿,改口道,“呃,前女友。”   他拉长声调噢了一声,竟带了些委屈,“我的车停在路边,等了你半分多钟。”   我觉得好笑:“二三十秒而已,怎么了?”   “没什么,看你还聊得蛮开心。”   我点点头,解释道:“因为是认识的朋友,前面在医院也碰到她了。”   碰到红灯,车停了下来,宋西川扭过头对我说:“我也是你的朋友吗?”   “你......”我嘴角一抽,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珠子一滑,堪堪落在我下半张脸上,微眯着,神情晦涩不明。   我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先前和丁舒云再见时,我把宋西川称为我的朋友,当时车窗大敞,宋西川自然也听得清我说的话。   可这个问题本身没有回答的必要,年前宋西川偶尔会因为这个和我犟上一两句,我没想到直到现在他还在意这个。   宋西川像是坚决地争执着,要我在心里为他划出一亩三分地,让他与别人相比带有明显不同的标签,真是无聊。   他是如何又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我不明白,也懒得去猜,我只能和他说:“你不算。算不上朋友,也算不上恋人,现在撑死算舍友。”   “舍友,”宋西川发动汽车,懒洋洋倚在窗边,半晌才用着他那低沉又带着些颗粒感的嗓音缓缓说,“还行吧,舍友,中午想吃什么?”   我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显示我健健康康的检查结果反倒让我有些没胃口。   我和宋西川说随便,他也就真一声不吭带我去了个随便的地方——上次那家离西苑路不远的小炒店。   正值饭点,店里人不少,嘈杂的人声伴着炒菜声倒让空气里充溢着活跃因子。   我几乎是跟在宋西川身后把菜浏览了一遍,口都没开,思绪游离。他一句话也没问我,就直接点完了单,等到菜上齐后,我才发现大部分都是我平日里爱吃的。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筷子,吃了几口后,终于忍不住说。   “宋西川,你记忆力蛮好的嘛。”   宋西川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说出的话表示不解:“就这么点东西,有什么记不住的。” 第17章 大价钱占卜   啊,确实。   相比起我来,宋西川记住的这些只能说微不足道。   宋西川胃口很挑,我在厨艺方面初有成就时,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现自己的手艺,结果第一顿就被他贬得一文不值。   这个又太酸,那个又太甜,他好像对每道菜的要求都不一样,也有固定不吃的食物,口味挑的很。   那时候还在上大学,我只有周末能抽出点时间好好研究研究。这也得多亏了宋西川,否则我还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天赋这么高。   但自从宋西川搬走后,我也没了钻研做饭的心思,自己下厨的时候,经常随便搞个一菜一肉就解决了,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   宋西川的口味偏清淡,我的口味偏浓烈。久而久之,我觉得我脱离了清淡的囚笼,飞奔进酸辣的怀抱,但过年时宋西川拿着鲫鱼上门,我才发现——囚笼的门打开了,而隐形的镣铐依然在我脚踝。   宋西川最爱吃的鱼是什么?是鲫鱼。   最喜欢的做法是什么?是红烧。   红烧鲫鱼都有什么步骤?都需要哪些食材?具体的配料份量是多少?   这些问题我都能瞬间一一答出,甚至给出几种不同的家常配方。   我从前可太经常做给他吃了。   而宋西川自己学会了,甚至做得也不比我差,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对于他的意义又泯灭掉几分。   那么他——我眼皮一抖——到底为什么需要我呢?   宋西川对我疑惑闪烁又充满探究的眼神视若无睹,他夹起菜,放进我碗中。   紧接着和我说:“多吃点。”   我和着饭机械地吃下碗里的菜,仍紧盯着他。   宋西川的眼神飘忽,一会儿闪到桌角,一会儿闪到我的眉眼,像是憋了许久,才淡淡吐出我的名字:“何知,你的体检报告——”   “怎么了?”我轻声问。   “......没什么,”良久,宋西川从嗓子中研磨出一口气,“过阵子你再去医院,做一次肝脏CT,看看——”   “你有事瞒着我吗?”我打断他,挺直了背,舌尖舔过上颚一圈,状似无意道,“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   宋西川的眉眼向下掠一分。   “某些,你知道的,但是我不知道的。”我提点道。   我观察着宋西川的神色,其实仔细看来并无异常,除了微动的睫毛和不愿直视的眼睛,其他的一切都平静得很,就如他本人一般,不会出卖自己的心思。   宋西川还是不说话,也许是在思考如何组织语言,但我先他一步敲下审判的法槌。   “你有事瞒着我,宋西川。”   我肯定地说。即使我只有几分把握,但这并不妨碍我说出该有的气势。   “你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瞒我?”我又反问道。   宋西川的漏洞太多,刻意强调的语句太多,多到让我完全没办法忽视,而现在全全串成一线,倒是清晰了许多。   我很肯定宋西川没有想把这个秘密埋葬在肚子里,他要是想瞒到地老天荒,那无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可这其中还是有些无法想通的问题。   宋西川再一次沉默,他的下颚线在我脑中像是被拉成一条曲线优美的冰带,无限延长,延长到尽头,凌厉却温柔,我的思绪也跟着飘忽旋转,直至他的喉结上下一动。   “是。”   他很干脆、又很坦然地承认了。   我略微一愣。   什么?   没等我反应,他又揣着那平静刻板的语气说:“这里面当然有理由,也许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宋西川对上我的视线,“如果你想听的,我就会和你说。”   ......他太认真了。   而我......   “我......”   这一个字,就仿佛耗尽仅存的所有力气。   我很明显地感知到,倘若我此时说了肯定的答案,下一秒迎接我的,也许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天翻地覆的——关于我的身体,又或者是我对宋西川的态度、情感、一切。   第六感预兆我,而胆怯阻碍我,紧张绊倒我,害怕吞噬我。   我总觉得,这些事情我现在不想听宋西川讲,我不想让宋西川开口,我想堵住他的嘴巴,不管用什么方式,我开口也好,闭嘴也罢,只要我说——   “算了吧。”   在暗处缩了缩轻颤的手指,我呼出一口气。   宋西川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这副表情。   我顶着他的目光,舔了舔唇,接着说:“现在还不想听。”   桌前是丰盛的菜肴,我抿唇用筷子戳着米饭,登时觉得索然无味。   实际上我已经猜出一些。   我可能是肝脏出现了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我现在还不清楚。但听到宋西川当时那么紧张的语气,估计简单不到哪去。   到底是什么毛病啊?   病毒性肝炎?药物性肝炎?肝囊肿?肝脓肿?肝血管瘤?   算了,我压根就是在瞎猜。   我自己都不知道——宋西川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疑惑地朝我眨了眨眼,看上去人畜无害好欺负,像一头大型犬一般无辜得很。   哪里知道的。   未卜先知?   我的眼眸逐渐瞪大,一个隐隐的想法在脑中逐渐成型。   啊!   宋西川是花了大价钱做了占卜吗!   花钱找大师算上一卦,就能得知目标人物的事业运、学业运、桃花运,甚至是未来身体可能出现的情况。   虽然我没测过,但听单位里的小姑娘说,有时候还挺准。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像膨胀的海绵,马上撑满我整个脑袋,越想越有道理。   我暂时编排不出别的理由,就任由它化为了最可靠的那一个。   好在这个话题过后,宋西川并没有再问起体检报告的事情。   回家后,宋西川也不过是拿走我的报告,自己在书房里坐了个把小时。中途只因为泡茶出来过一次,上厕所出来过一次,面色还算正常。   半个下午过去了,我有些手痒,想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估计宋西川在工作,我就没去打扰他,四点的时候换完鞋独自出门,准备去花店买几枝鲜花。   --------------------   宋·专业占卜一百年·西川   六爻、八字、星盘、塔罗、梦占......——应有尽有!   v我1海星,请宋大师帮您占卜! 第18章 你见过他吗   西苑路附近就有一家花店,因为前阵子工作上忙,所以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给老板送生意了。   我推开玻璃门,店里的老板还是那个年轻的清秀小伙,名字叫桂望,满族人,和我一样都很喜欢花,又因为我经常来他店里,因此成为了好友。   他的名字一看就很文艺,叫起来更是令人联想到一种由里及外的鲜花香气,当然,他本人随名,也是一个温柔的人。   “好巧,你今天在店铺。”我踏进店内,笑着和他打招呼。   “欢迎光临,”桂望正拿着小型喷水壶,弯腰拨弄他店里的花叶,闻声直起身子,见来人是我,绽开笑容,“何知?好久没看到你了。”   他放下水壶,朝我走来,“我这两天都在店里,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会去外地。”   桂望之前和我说过,他招了新店员,平日里会替他值班,所以我来店里也不一定会见着他。他似乎有半放养这店的意思,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总归不会是因为经营不下去了。   “去外地做什么?”我随口问。   桂望说:“去清州再开一家花店,之后我估计要在清州定居了。”   我问:“你不是本地人吗?”   “我是宁州人,但我先生在清州。”   “......?”   桂望把我的愣怔和巨大的疑惑看在眼里,也不由得睁了睁眼,又很快缓和下来,笑着解释道:“之前太匆忙,我没和你说,因为我找到了另一半,已经定下来了,我很认真,他也是。所以这边的店铺没时间经营,我舍不得卖掉,只能加个人手。”   “什么时候的事?”桂望这先生冒出来得太突然,我脑袋都有些没转过来。   我一直以为他会寻个性格温婉的女孩,要不然就是个热情开朗、正好与他性格互补的女生,结果桂望一声不吭,就把这终身大事给定下了,对方还是个男的。   桂望眨了眨眼,“去年。”   “这么快。”我哑然。   “我觉得我们很有缘,我和他第一次就是在花店认识的,”桂望不以为然,“他是调香师,来宁州出差办事,路过我的店铺,说觉得我店内装修很有格调,花的包装也很独特。虽然我们没有交换联系方式,但是他第二天又来了。”   调香师和花店老板,怎么看怎么配。   我在脑海中想象了会儿,“那他一定是个成熟稳重的人。”   桂望笑了笑,“你猜得真准。”   “因为我想象不出你和其他风格的男人站在一起的感觉,”我摸了摸后脑勺,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长什么样?”   桂望打开手机看了眼,“他过会儿会来店里,应该快到了,你再等等估计就能看见。”   我噢了一声。   “你今天来买什么?”桂望问。   “随便买点,我看看。”   我原本打算买点适合做干花的花束,比如薰衣草、满天星,今天店里正巧摆了白色满天星,我很快被挑起了兴趣。   “最近小束的满天星要多少钱?”   “四十八,”桂望顿了顿,“你要送人吗?”   “我不送人,拿回去做干花。”   “要这一束吗?白色的,很漂亮,”桂望见我点头,拿起这束花去到台面边,“我简单给你包装一下,不收费。”   “好。”   我应着,桂望已经弯下腰去取包装纸,而我自然而然在店内打量起来,视线越过先前那束满天星,骤然瞥见柜台边摆着几枝已经包装好的红玫瑰。   牛皮纸,黑色贴纸,红丝带......   绝妙的搭配。   熟悉的包装一下刺痛我的神经,脑海里那晚杂乱的记忆蜂拥而至。   宋西川俯在我身前,我躲开,手掌被花刺扎出血痕,到现在依然还留点白疤,时刻嘲笑我那晚的慌乱和粗心。   我还记得那枝淋了雨的红玫瑰被我咬牙扔进垃圾桶,带着牛皮纸和红丝带的包装,一块静静躺在桶中,又接着被食物残渣覆盖,最后被丢进小区的垃圾车。   “何知,”桂望举着满天星递到我手里,我迟迟没接,他就喊我,“包好了,你拿着。”   我的视线没有移开,伸手指了指那几枝被包装好的玫瑰,问桂望:“那个,是你们店里的新包装吗?”   “对,但是卖了有一阵子,因为你好长一段时间没来,所以估计没看到,”桂望说,“那是其他客人定的,待会儿客人会上门来取。”   我就说,桂望店里的包装清一色都很有他的风格,正常来说我不会认不出来,除非他出了新款。   我抿了抿唇,问他:“你还记得宋西川吗?”   “记得,他不是你前男友么,”桂望理所当然地说,“虽然你和他分了很久,但中途你的感情史没什么新消息,只是一个名字,我当然记得住。”   “......我的意思是,”我想着该如何向桂望形容我的问题,“如果他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认得出他吗?”   “认得出吧,他几年前也经常来我店里,”桂望看着他的花,“成年人的五官应该不会有很大的变化,虽然我现在有些想不起来,但他要是在我面前站着,我肯定能认出来。”   “啊,也对,”我试探着问,“你见过他吗,最近。”   “没有。”桂望回答得很干脆。   我缩小了范围,再一次问:“过年的时候。”   “快复班那几天,我确实在店里,但我没看到过他,”桂望摸着下巴,很认真地回忆,旋即又突然拧眉道,“你是和他还有联系吗?”   “说来话长,最近确实和他的关系搞得一团糟,而且......”我垂眸拨弄着手里的满天星,洁白的花惹人怜爱,但我却提不起好好欣赏的兴致,“很乱,我也搞不懂。”   “那就顺其自然吧。”   我抬头,对上桂望那双温和水润的眸子,他的声音天生带有一种安稳人心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皑皑白雪。   我当然明白,我和宋西川之间哪是一朝一日就能理清的——关系事小,感情事大。   我不知道宋西川是否站在高台俯视我,看着我诚惶诚恐畏畏缩缩,他这些日子展现出的他,虽然有时会产生难以控制的情绪波动,但大多时候可运筹帷幄得很。   我既然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思,那是应该顺其自然。   但我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里听到别人如此温和地劝说我又是一回事,他人于我的建议,更能让我焦躁的内心平复下来,坚定自己的选择。   “说得也是。”我应道。   桂望微微一笑,似乎还有话想对我说,但随之而来的推门声夹着风铃响,将他的注意力全吸引了去。   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眉眼便全然弯翘起来,他站着没动,只开口说:“你来了。”   “抱歉,有点迟了。”   我朝声音的来源看去,是一位穿着很英伦风的男性,浅咖色的衬衫搭配中长款风衣,西装裤加高定皮鞋,走路生风,气质儒雅。   他的视线稍在我身上顿留,朝桂望道:“哦,有客人?”   “是客人,也是我的好朋友,何知,”桂望介绍完我,又向我介绍对方,“这是我先生,钟庆云。”   对方身上的气场让我顺口就道:“钟先生,你好。”   钟庆云笑了笑,这一笑倒让他眉眼添了几分小张扬,他摆了摆手,“既然都是朋友,不用叫得这么生涩,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好。”我点头。   他注意到我手里的花,摸了摸下巴,“满天星?你是要送人吗?”   我嘴角一抽,不愧是一对,连问出的问题都和桂望的一模一样。   “不送人,用来做干花的。”我又把先前的话答了一遍。   “满天星的花语,思念,默默无声的爱,”钟庆云脚一踏,朝桂望近了一步,顺手轻搭上桂望的肩膀,“我以为你是要送给你的喜欢的人。”   我皱了皱眉,“我没有喜欢的人。” 第19章 送佛送到西   “并不是每一束花都会有意义。”我说。   “当然,”钟庆云歪了歪头,不置可否,“你收到过红玫瑰吗?”   我愣了愣,没想到钟庆云会突然问出这种略有些冒犯的问题,但从他的语气和表现来看,他似乎真的是随口问出的。   照理说钟庆云和我根本不熟,今天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可这个问题明显带有几分考量人情史的意味,我感觉有点不太舒服。   “庆云。”桂望抓了抓钟庆云的手,偏头皱着眉,似乎在用眼神示意对方不要继续问了。   钟庆云揉了揉桂望的头,安抚性和他说:“没事。”   “这问题是有一点奇怪,但我只是字面意思,”钟庆云转过头,眼神在我面庞徘徊,似乎在描摹我的五官,又自顾自点点头,“因为我觉得你有点眼熟。”   “我觉得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我说。   他笑着反问:“也不一定是要通过本人,也许是某一张照片呢?”   照片?   关于照片,我只能想到,“集体合照?”   “不是,当然是个人照。”   钟庆云旋即问起桂望:“你还记得大年初六那天晚上,我来店里买了一枝玫瑰吗?”   “嗯,是你买的,”桂望抿了抿唇,“你说是替朋友买的。”   “对,我是替朋友买的,我朋友当时坐在我车上,喝了酒,感觉随时要晕过去,”钟庆云瞥了我一眼,略带几分隐秘的探究和戏谑,“但他还记得要去的地方,还惦念着要买一枝玫瑰,我看他平时清冷孤傲得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   他琢磨着,顿了顿,“还挺新奇。”   桂望又说:“那天晚上雨很大。”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在酒吧里滴酒未沾,就先碰到他,雨天打车不方便,只能顺手带上了,”钟庆云笑了笑,“他很明显是为情所困,我问他怎么了,他又支吾半天说不明白,我就问他要去哪,他报地址时倒清晰得很,但那又不是他家。”   “他住在东庄路,却报了西苑路的地址,”钟庆云明明是看着桂望,嘴里的话却分明像是在对我说的,“我猜他是要去见那个让他喝了这么多酒的人,但这涉及到隐私,我没问。”   桂望又拽了拽钟庆云的袖子,“你突然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你朋友的私事,别往外说了吧。”   “桂望,这哪是‘往外说’?”钟庆云将视线轻飘飘一移,稳稳落在我身上,“但是我带他出酒吧时,他钱包不小心掉了,面朝下摊开,我拿起来的时候——你猜我看到谁的照片了?”   我被他盯得有些无所适从,艰难地张了张嘴:“......我的?”   钟庆云和桂望,就像搁这儿唱双簧似的,你一言我一语,钟庆云片刻间就把话给说清楚了。   他没有明指,可一句句下来,我怎么可能意识不到,他口中说的那个所谓的朋友,就是宋西川。   钟庆云问我有没有收到过玫瑰,无非就是想侧面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宋西川钱包里夹着的照片上的人,但无论我说有或是没有,都挡不住他接下来倒水似的话语。   我不知道他和宋西川熟悉到怎样的程度,也不知道宋西川是否和他提起过何知这个人,但据宋西川那晚的种种表现来看,钟庆云也许是不爽自己的朋友受到如此的对待,又或是惊讶于到底是怎样的人会将宋西川逼成那样。   再者,他可能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憋不住话。   “一张证件照,”钟庆云比了个大小,转眼又调侃道,“你刚刚说没有喜欢的人,所以宋西川果然是在单相思啊。”   “呃......”我撇开视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宋西川?”桂望倒是忍不住不开口,他转向我,用他自以为钟庆云听不到的音量轻声问,“何知,你前男友?”   我点了点头。   确实是他,不是重名,如假包换。   桂望恍然大悟:“你刚刚问我有没有见过宋西川,是想问这件事?”   我难为情地又点了点头。   “关系这么复杂,”桂望的声儿全被钟庆云听了去,他毫不留情地慨叹道,“哦,原来宋西川也不完全是单相思么。”   钟庆云的猜测和揣度让我禁不住皱眉,话还没过脑袋,就直接从嘴里蹦了出来:“这好像和你没关系。”   “确实没关系,”钟庆云从善如流,下巴微点,“我就是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把宋西川迷得七荤八素——我该怎样评价他的眼光呢?”   “七荤八素,”我垂着眼,“也没那么夸张。”   钟庆云无非就是觉得我看上去平平无奇,身无特长,暗讽宋西川的眼光也就一般般。   其实我也想知道,是不是老天在我身上突装了爱情的磁铁,引得宋西川对我就像垂涎肉骨头的狗,转个不停。   钟庆云那晚估计从宋西川的表现里看出不少问题,可能在心里就杜撰了我这样一个勾着宋西川却又无情无义的形象。   他不了解我,他认识宋西川,在心里无论如何都会偏向宋西川,这我无话可说。   并且他问的问题,我也一样想知道。   最后桂望以到点了该吃饭了为由,叫住钟庆云,转头让我也早点去吃饭。   此时的花店着实让我待不下去,我点点头,带着那束包好的满天星径直走了出去,四五步后,站在街边掏出手机一看,我眼角便突突地起跳。   手机弹出九个未接来电和好几条短信,联系人无一不都是宋西川。   【何知,你人呢】   【在哪】   【怎么不接电话】   【你生气了吗】   【别生气】   【回来好不好】   车水马龙,灯光闪烁,鸣笛不断,繁忙的街道似乎只有我停在原地不动。   我狠狠吐出一口气。   为了享受宋西川不在身边的闲暇时刻,我没有即时回复电话和短信。   我知道他也许在内疚,在担心。可我突然觉得累了,什么也不想做。   脑子里一直回放钟庆云先前说的话,甚至想象力丰富地构建出那晚宋西川可怜兮兮的模样——他淋湿了自己,睫毛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发丝湿亮而黑,开门后便带着雨水的味道扑满我一身。   还有那枝同样令人同情的玫瑰,绿茎不知道被宋西川捏过多少回。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回了家。我心不在焉地按下门铃,听得门内叮咚一声,我正想按下第二次,那门蓦地就开了。 第20章 我与他不同   宋西川就这么直愣愣站在我跟前,眼对眼,一言不发,手紧紧扣着门框,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   他漆黑的眼珠子艰涩地转动到我手上,微微一颤,喉结上下一动,良久才开口。   “......你去哪儿了,”宋西川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去买花?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你在工作,我没想去打扰你。”   小事而已,当然没必要说。   “我没在工作,”他眼神晦涩,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以后要出门,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点了点脚尖,“先让我进去。”   宋西川接收到我的话,顺从地退了两步,给我留下进门的空间。   我刚换完鞋直起腰,旋即便被他一扯,扣住肩膀——他的额头抵在我肩窝,双手绕到我的颈后,他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在贪婪地吸食我身上的气味。   “你答应我吗,”宋西川的声音像是闷在泥土里,“你答应我吧,好不好。”   揉捏我脖颈的手令我浑身一颤,那力道偏重,带着轻微的疼痛,又像是打入身体的麻药,丝丝绵绵,麻密搔心。   我轻轻从鼻腔中推出一个哼声。   “何知......何知......”   他又喊着我的名字,像喊不腻似的,五指插入我的发间。   我忍无可忍地推了推他,他反而抱得更紧。   宋西川不肯松手,我又不愿他再这样箍住我,相互推拉,动作竟渐渐大了起来。   慌乱之下,他反而更加不愿意将脸从我身上移开,我就像是他濒死前抱住的浮木一般,被他勒得生疼。   我喊:“松手!你又发什么疯!?”   “求你......”   如呓语般,从宋西川口间传出,又落入我耳中,我一愣,不动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西川顿怔三秒,清晰而坚定地重复道:“求你了。”   这回换作我愣在原地。   半晌,待我们两人的呼吸都平稳后,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干嘛啊......宋西川。”   我瞪着眼,瞪得老大,用力到要撑破眼皮,好在宋西川没把脸对着我,他看不到此时我吃惊又好笑的神情。   “因为这点小事——你求我?”   “我很害怕,”宋西川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仍在锲而不舍地说,“我不想我一出来,你就和凭空消失了一样。”   一想到宋西川下午某时从书房里出来,望着空荡荡的客厅和房间,关闭的电视,门口的拖鞋,他或许便在心里挣扎了一番,然后疯狂拨打我的电话,发现没人接后,再开始短信轰炸。   可能也想过,是要留在房子里等我,还是出门大海捞针。   幻想出那场景,我不免有些无奈。   “行行行,”于是只能草草应下,“但你怎么突然又这样?”   这样见不得我离开他的视线,这样见不得我一声不吭出门。宋西川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以为你走了。”宋西川闷闷地说。   “我没有生气,而且这里是我家,我能走去哪?”我觉得好笑,“我要走的话,怎么着也得拖个行李箱走啊?”   宋西川顿了几秒,干巴巴附和:“也对。”   “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我觉得自己白天里也没表示出愤怒的情绪啊。   “因为我有事瞒了你。”   我哼哼两声,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要能是在错误还没降临前,把瞒着的事情和我说清楚,我就不生气了。”   “嗯。”宋西川的脑袋又朝我颈侧拱了拱,惹得我痒痒。   宋西川此刻的乖顺,不免让我回想起曾经的他——不苟言笑,吝啬脸红,不善言辞,不喜谈心。   怎么会,如此不尽相同呢。   其实我能够感受到,宋西川和早些年比变了不少,他在我面前有刻意去软化他的语气。但习惯终究是习惯,特别是工作上作为上位者更让他的语气充满领导风味,这一点就算他有去注意,却时常会像地鼠一般显露无疑。   宋西川毫无理智的乖顺也许只是昙花一现,但这短暂的片刻便能让我防线崩溃,想摸他的发丝,想亲吻他额头。   但理智就像一记棒槌,敲醒沉浸在其中的我。   我与他不同。   我是赤裸地展现在他面前,他清楚我的一瞥一笑,皱眉瞪视,甚至是指尖的动作,都能知悉我的心思。   可宋西川对我不够坦诚,我猜不出他的想法。   “宋西川,”我喃喃自语,“你什么时候能更坦诚一点,我就再也不会生气了。”   宋西川僵了僵,“我现在还不够吗?”   “我怎么知道,你有你评判的标准,你怎么舒服怎么来,”我嘴角一抽,“但我想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力气很大?”   我动了动身子,宋西川这才后知后觉,松开手。   我拐了拐半麻的胳膊,边往屋里走,边听着宋西川略带哀怨和委屈的声音。   “除了你,我又没抱过其他人。”   我心不在焉道:“嗯,说得好。”   刚走到餐桌前,宋西川突然又说:“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好闻?”我疑惑地看着手上的花束,将它搁置到架子上,“你是闻道满天星的味道了吧。”   “你身上的味道。”   “我身上哪有什么味道。”   我揪着领子低头一闻,没闻出什么味道,倒是阵阵肉香飘进鼻腔。   我登时觉得浑身舒爽,食欲大增,迫不及待地抬眼,便见宋西川从保温箱中取出食物,堂而皇之摆在餐桌上。   白炽灯下,佳肴色香味俱全,宋西川的下颌线被水蒸气模糊,为他镀上一层久违的温柔。   啊,宋西川。   我咽了咽口水。   真像个田螺姑娘。   *   我边嚼着红烧肉,边偷瞟宋西川。   与我夸张的吃相不同,宋西川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吃得慢条斯理,倘若给他装上副金丝眼镜,他能直接化身斯文败类。   我不信他这六年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倘若一帆风顺如履平地,他又缘何改掉先前从不下厨的习惯?   完全因为我?我才不信。   我正皱眉沉思,一时之间忘了移开视线,被宋西川逮个正着。   他好像惬意得很,嘴角挑起很小的幅度,对我说:“看我做什么?”   “没看你,”我咬了咬筷子,“我在发呆。”   “别咬筷子。”他说。   我心虚地应了声哦,埋头扒拉了好大一口饭。   宋西川又提醒道:“吃慢点。”   “......”我差点被噎住,忍不住嘴他,“你只会说这句话吗,能不能换一句?”   宋西川歪了歪头:“慢点吃?”   “......”   算了算了,怕了怕了。   晚饭后,宋西川卷起袖子又到厨房里干活。   我忍不了他又做饭又洗碗的工程量,我就说我来洗碗,结果他毫不留情地叫我去客厅里坐着。   那我说我帮你吧,他撇过眼看我,顿了顿,随即抛来一块抹布。   “擦桌子。”他像长官下达命令似的。   “就擦桌子?”我攥着抹布,“我帮你洗碗吧。”   “不用,”宋西川又否决道,“没几个碗,很快的。”   我拗不过他,无话可说,转身把桌子来回擦了两遍,干净得很,然后把抹布在水下也冲洗两遍,挂在一边。   不急着离开厨房,我双手环在胸前,手臂贴在墙边的刹那,凉意顿涌,我呲牙咧嘴,重新站直了身子。   黑色紧身打底,宽肩窄腰,背部肌肉线条若隐若现,身后的蓝色围裙系带与他这一身格格不入,却又为其增添几分踏实的柔软。   他双臂双手都在用力,我默默地站在他侧后方看了许久,要不是今天这一出,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对一个男人洗碗的背影如此入迷。   其实我进家门前,钟庆云说的话还像魔咒似的缭绕在我耳边。   钟庆云说得没错,也并不过分,只是我和他所站的视角不同而已。   那几分钟,我着实没办法控制自己,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因钟庆云的话而连坐了宋西川。   一想到宋西川,我就烦闷得很,像被吊在空中不上不下,喘不过气。   而开门后,宋西川一系列的话和动作搞得我完全来不及思考,钟庆云那些芝麻大点的话也被我全全抛在脑后——我眼里只有可怜巴巴的宋西川。   宋西川这种表现,说得好听点叫间歇性缺乏安全感,说得难听点叫精分。冷静下来比谁都冷静,冲动起来比谁都冲动,完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宋西川,”我眯起眼,“你累吗?”   “不累。”宋西川手上的动作没停,说出这话似乎如干活般轻松。   “我不是问你洗碗累不累,我是问你......”我本想问他这样追我难道不累吗,但话到嘴边,我硬生生让它拐了个弯,“你和我这样相处,累不累啊?”   宋西川背对着我,说:“我知道,不累。”   问出的话跟打哑谜似的,宋西川居然听懂了,真是该死的默契。   “但我有点累。”想了想,我还是说出口。   几秒内,没有得到宋西川的回复。   我低垂的眼偷从地板看向水槽边,发现他加速般洗完最后一块碗,接着随手一抛,碗碟在盆内相撞发出脆响。   他扯掉手套,侧脸上微眯的眼让我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我猛地往后一退。   宋西川并没有因为我的退后产生丝毫停顿,他实踏几步向我走来,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扣住我的手腕,也没有把我拉入他的怀中。   “你不是问我累不累吗,”他盯着我,“我真不累。和‘那时候’的你比起来,你现在的脾气简直好了太多。”   那时候的我?六年前的我?   “......天知道我在想什么,”宋西川伸手抚上我的脸,指尖微凉,“我错过你六年,到底错过了怎样的你?你现在如此鲜活地站在我面前,你知道我有多开心?”   “都过去了,”我直视着宋西川,“分手了就是分手了,我们没办法重来。”   “谁说不可以重来?”宋西川嚣张地反问道,“如果重来一次,我当然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第21章 凭什么管我   “你是说你要是重来一次,你就不会和我分手吗?”我笑了笑,“宋西川,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哪有说复合就复合的。你从东庄路追到西苑路,在西苑路待了不知道多少天,再搬回这里,这几个月,你真不觉得很多东西都变了吗?”   我一字一句道:“我变了,你也变了,你不能强迫我顺着你的意思走。”   宋西川皱眉,“我没强迫你。”   我反问道:“你难道没在逼我?”   他似乎又紧张起来,“你要是觉得累,我们以后就再多保持一点距离,我会退到你觉得舒适的范围之外,你想怎么做都可以。”   我看着他,没说话,嘴抿成一条直线。   “不复合就不复合,你别赶我走,”宋西川放下手,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不然我没法安心。”   “何知......我做不到不管你。”   他脸上浮现出复杂且挣扎的神情,像是几方思维展开殊死的拉扯,随即变得烦躁、焦虑、冷漠。   我盯着他,想摸清他脸上每一个表情,每一缕思绪,但都飘忽得像天边的云顶,不知从何而来。   “……”   “为什么要管我?”我问他。   我活在这世上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   父母管了我头三年,待我会走路后便把我扔给奶奶管。   于是奶奶又管了我五年,我上小学后的某一天,她一个人在家突发急性心梗,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连医院都没有送去。   我八岁后,身体健全,家里老人不在,父母更是经常在外打工,不顾家,不顾我,头几年我还会觉得寂寞,过了几年,我便完全无所谓了。   我十一岁那年,小妹出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在经济压力这么大的情况下还要生一个小孩,他们生了又不管,那何必生出来呢。   但我很快发现我错了。小妹出生后,父母着家的时间明显变长,因为多要照顾心脏不好的小妹。   他们很爱这个可爱的女孩,我第一次发现他们并不是完全不能顾家,只是觉得我不需要照顾。   于是在父母不在时,我又管起了小妹,一管管了五年。她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的叫,我渐渐觉得有个小妹也不错,我是被需要的。   高二那年,文理分班,我就这么恰巧地和宋西川分在了同一个班。   爱情像春生的野草,蔓延得快,长满了原野。宋西川的性子偏于强势,也特别爱纠正我一些不好的习惯,像个老妈子似的。   我每次嘴里都爱顶撞他,但其实我挺喜欢他这样管着我,惯着我,陪着我。   别人都说七年之痒,我这才五年,爱情就分崩离析了。   宋西川说他会管我一辈子,他骗我,还不是五年一到,拖着个行李箱头也不回就走了。   二十七年,所有人活得都像我生命中的过客,奶奶是,父母是,宋西川也是。   而他一个过客,凭什么走了,却又自圆自说想要回来!?   我这里是车站吗!?他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凭着他所谓的脸皮,住进这个屋子里,说着那些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的话,又日复一日给我做饭、对我好!   到今天,再和我说,他做不到不管我!   如果做不到,当初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走了,走了六年,突然又要回来?   如果他当初能花几个月的时间就想明白……   什么道理……需要想六年?   我本来都已经......没想着他了。   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烫,像是一团火在烧,烧着后咕咚咕咚冒泡,水逐渐漫过容器的边沿——就要出来了。   “为什么要管我?”我拧着手心,问他时声音已然染上一丝沙哑。   宋西川仍不开口,他的视线虚虚地落在我侧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空气沉默得似乎下一瞬间就能压死我。   “……你是我的谁。”死忍声音里的颤抖,但我的心在出卖我,它跳动着又疼痛着,一刺一刺,连呼吸都带着疼。   我深呼一口气,尽量平着声调问:“你凭什么管我?”   这个空间里安静得很,我能听清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平日里极微不足道的背景音,加上宋西川的缄默,瞬间化为锐利的刀刃,直往我身上扎,剖开我的血肉,撕扯我的神经。   这几个月来各种不清不楚的情绪融汇交织,一齐直往我胸腔里撞。   鼻头一酸,在情绪彻底崩溃之前,我猛地抬起眼狠狠瞪向他。   “你说话啊!”   吼声刚落,泪水便迅速汇集,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我死撑着眼皮没眨,盯着宋西川。   宋西川似乎叹了口气,他上前两步,便只离我三拳宽了。   他伸手抹掉我右眼的眼泪,我左眼因受到刺激一闭,泪液便直往下留,落进衣襟里。   “你干嘛……”   我一颤,条件反射地撇开头。   宋西川啧了声,空出右手往我脸上一扒拉,再双手擦过我的睫毛,声音里充满无奈:“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没哭、没哭,”我躲着他的手,一边眼泪却不断地往下掉,“你干嘛啊,干嘛……不要帮我擦眼泪!”   泪腺里是什么玩意儿在作怪,为什么他一碰我,我就想哭?   不行,不能再叫他碰我。太丢脸了!   慌乱之中,我啪地一声拍掉他的手,侧过头自己胡乱擦起眼泪。   “别乱揉,你想明天顶着个肿眼泡去上班吗?”宋西川抓住我的手,“我不帮你擦眼泪,谁帮你擦?”   “我自己可以。”我哽着喉头说。   “你别动。”他皱眉。   宋西川的手指越来越近,心底突兀地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慌,那恐慌像无底洞,把我所有的想法都席卷进去,分毫不剩。   “不要......你别碰我!”   我大幅度扭开头,想把自己砌进墙里般用力。   挣扎间,对方施加在我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可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发麻,发颤,发酸。   “你别碰我......咳咳!求、求你了,我自己可以,我自己、自己可以冷静下来......”   宋西川的人不听我的话,他的手也不听我的话,顿怔片刻后,仍直直往我眼角贴来,我的泪水被他携走几滴,换来的却是更加汹涌的流淌。   我想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抗争,但此时却哭得像个泪人,完全不像是可以冷静下来的样子。   “啧,”宋西川低语着,“原来会哭成这样。”   我哽着回话:“哪、哪样?”   “脸都哭花了,鼻子红得跟草莓似的,多久没哭过了?眼泪这么多。”   “都说了你别碰我了!”我打掉他的手,抽泣着,“你一碰我、我就一直哭。”   “何知,别哭了。”   宋西川叫着我的名字,贴近我,在我额上落下一个吻。   那个吻轻飘飘的,却像按动我情绪的开关,原本渐渐止住的眼泪再次奔腾不息。   我只觉得自己好难过,没由来的难过,像是承续了别人的情绪,只懂得一个劲儿地哭,用袖子慌乱地揩眼泪,擦到眼皮都开始火辣辣地疼。   “是我让你委屈了吗?”宋西川轻声问,“因为我没有说话,没有回答你的问题。”   “......对!”我像是突然找到了豁口,“我问你话,你为什么不说?我刚刚、我问了你好几句,你、你一个字都不说......”   “抱歉,”他顿了顿,“因为你之前说,你现在还不想知道,我没办法解释具体的原因。”   我听不进他的话,“我真的很烦你什么话都不说,你就站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你以前就这样......现在还......”   耳鸣很重了。我捂住耳朵。   尖锐的噪声没有减小。   因为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我才乍然回想起分手那天,实际上我是有想问他原因的。   宋西川当时已经提着行李箱,站在客厅里,我犹豫着叫住他:“西川,你等一下,我想问——”   一个“你”字卡在喉头,我看向他,他的眼里毫无波动,甚至夹杂着一丝冰冷和不耐,眉头不在皱,可我分明觉得他一点也不愿意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我......”   我在卡壳,他就站在原地不语,一句你想问什么也没有说。   宋西川就这么静静盯着我,没有任何动作,企图用漫长的缄默消耗我询问的欲望,直到我在炎日里都觉得手脚冰凉。   而在当时,我又想起了什么呢?   我想起静默的家,无人的客厅,黑色的房间,冰冷的食物,失去呼吸的人,和从不回头的人。   叽喳、叽喳——   窗外传来的鸟叫让我从沉寂中脱离,我堪堪笑了笑,“没事,你走吧,再见。”   那空白的几十秒,是我从不愿回忆起的牢笼。   “我求你了——宋西川!你别碰我也别管我,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越来越重的鼻音,“你一碰我我就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你、最好走远一点别管我......”   “......你自己待一会儿?”   我低下头,声音都快被压没,“真的,我自己可以......你别管我。”   “可以什么?”宋西川像是憋久了,咬牙切齿般说,“你知不知道我那几次看到你哭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其实难受得要死但是我没有走过去安慰你!”   “你可以什么?自己躲起来偷偷哭吗?当时有多少次,我就有多少分后悔!”   “就不该顾及你那薄得要死的脸皮——也不该设身处地去想要是你哭的时候被我看到会有多难堪,你什么难堪的样子我没见到过!?自打我认识你以来,除了那六年我不在你身边,其他什么时候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他们没来看你,我就一直陪你,你叫我滚也好,让我走也罢,但我还不了解你吗?怎么可能你赶我走我就走,我当然要一直在你身边——”   他连珠似的话,狂轰乱炸得我愣怔不已,抬起头,泪水糊住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隐隐觉得他的眼眶红了。   “我就应该走过去,抱着你,就算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说,我也应当抱着你,动作比言语更有效,这样你就能痛痛快快在我怀里哭上一场,然后就再也不会偷偷躲起来哭了。”   “知不知道啊何知,”宋西川埋在我肩窝处,把我从墙壁上抠下来般紧紧环抱住我,他的声音变得和我一样颤抖,一样沉闷,一样压抑,“就像这样......这样抱着你,我如果当时这样做了......我哪会一次都办不到?”   “我怎么可能不管你,我不管你你自己怎么办?你能照顾好自己吗?我不在你是不是哭得更伤心了,那要怎么办?”   “你从来都不让人省心。”他缓缓把头从我肩窝处抬起,转而捧着我的脸,用拇指摩挲我的眼角。   “别说了!”我颤抖着脱口而出,“就是因为你在、就是因为你在我才哭,你不在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不、不对。   我为什么......   “我没想你抱我,我没有想过这些......我没在你面前哭过,就这一次而已......”   我愣愣地盯着他,泪珠在眼眶汇聚,随时都要掉下。   宋西川的呼吸略微急促,但他的眼神温柔而沉寂,动容而让人心碎,眸光晃动,带着内疚和自责,让我明白先前捕捉到的那一瞬间并不是因为眼花。   可我越看,越觉得心颤,越觉得惊惧恐慌——他的话不是对我说的,他的吻不是给我的,拥抱也不是给我的。   他是在看着我,思绪却似乎飘飞到远方,让人觉得空洞。   “宋西川。”   我僵直着开口,声音艰涩,语调扭曲,眼睛却不敢离开他的脸半分。   “......你在看谁?” 第22章 三月的惊雷   这句话像三月的惊雷,直炸得彼此猝不及防,雨夹杂风疯狂袭来,润了万物,同时也像倒披我们一头凉水,彼此都愣住了。   “对不起,我......”   宋西川微睁大眼,似乎意识到先前自己的失态,登时哑口无言。   “没事,你不用道歉,”我假做宽宏大量,吸了吸鼻子,“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一句都听不懂,我可以当作你什么都没说过,明天你就搬出去。”   宋西川手指一颤,又抿着嘴偏开头。他转身往客厅走去,我以为他准备就此罢休,让彼此都冷静冷静,却没想到他去而复返。   宋西川把纸巾递给我,“擦擦。”   我迷迷瞪瞪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倔着脾气连一张纸都不接。   一张纸根本不够我用,光是脸上的眼泪就透了大半张纸,我哑着嗓子,不情不愿:“再帮我拿一张。”   宋西川脾气好得很,这次索性直接把一整包纸巾拿了过来,非常宽宏大量般往我怀里一塞,“用吧。”   我靠着墙,一边擦眼泪,一边却由于情绪还未冷却,无法做出任何思考。   纸巾盒是我现在唯一能抱住的东西,因此我的指甲在盒子缺口处抠个不停,视线死死盯着除了宋西川之外的事物,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突然觉得我和宋西川就像是刚吵完架陷入冷战的情侣,在声嘶力竭后通通陷入沉默,总有一个人会先开口,而那个人不会是我,肯定是宋西川。   过了不知多久,宋西川先打破僵局:“你想听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原因。”   “......”   他的话并没有搅动我乱作一团的脑袋,我固执地没选择回答。   宋西川观察我的神色,探寻的目光很温柔。末了,他轻声对我说:“或者你需要休息,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好好谈谈。”   不想说话。   余光中瞥见宋西川伸出的手,但我抗拒的姿势很明显,因而那手在空中颤了颤,收回去了。   他有些无奈,“因为我没回答你的问题,所以你现在也要拗着不和我说话吗?”   我撇开头,“冷静不下来。”   “现在还早,你还有很多时间,”宋西川建议道,“去洗把脸,坐下来喝杯水,听首歌,很快就——”   “不用了。你现在就说,我现在就听。”   宋西川冷不丁被我用不耐烦的语气打断,也丝毫不羞怒。   他端详着我,也许在判断我此时情绪的稳定性,我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必然会发现我处于一种极度混乱麻木的状态。   这样……他还愿意告诉我吗?   过了片刻,像是通过了宋西川的检验般,他终于舍得应许。   “当然,”他说,“你那么聪明,肯定会猜到。”   “......是因为占卜吗?”我偷瞟了他一眼,说出了脑中第一个蹦出的词。   “不是,”宋西川摇头,“虽然这个理由比占卜还要离奇,但事实就是如此。”   客厅的光打在宋西川身上,他的轮廓在我眼中看来带着细密的毛边,像是梦幻的绒枕。   “何知,”他嘴里说着一样梦幻的话,却是无比认真,“我是穿越的。”   什......什么?   “你说什么?”我几乎是要控制不住嗓音里的颤抖,差点叫出声来,“你再说一遍?”   “我是穿越的。”宋西川平静道。   “你是穿越的!?”我忍不住重复,“......你在搞笑吧宋西川!”   我胡乱往四周瞟,嘴唇哆嗦着,很快又推翻了自己的构想。   “不、不对,你是穿越的,你不是宋西川......宋西川哪儿去了!?”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他难道拥有宋西川的记忆吗?可是这样一个陌生的人,为什么连性格都会和宋西川一模一样!?   也不对,他比宋西川要克制、要温柔得多——   “我是宋西川,不是其他人。”他无奈道。   ——可是如果他不是宋西川的话,那我这段时间来算什么?   “何知,我是宋西川,你认识了十几年的宋西川,我是谁,你会认不出来么?”   “你——”   “你怕什么,紧张什么,”他攥住我的肩膀,摸上我的头,“何知,可以听清我说话吗?可以的话就点点头,深呼吸,放松,听见了吗?点点头。”   我按照他的指示,过了几秒,才堪堪对上他的眼睛,动了动脑袋。   “好,你听我说,我没有说任何欺骗你的话,也许你会认为这非常不真实,简直像是天方夜谭,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当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是穿越的,从未来穿越回现在,所以我知道一切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宋西川用着平静的语气说着石破天惊的话,“严格来说,是在既定轨迹下,会发生的所有事情。”   “你真是疯了,宋西川,”我僵硬地笑了笑,“你是在做梦吗?”   “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宋西川说。   “可以明白吗?何知,所以我就是宋西川本人,只不过是未来的宋西川,而不是现在的宋西川,我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那......原来的宋西川呢?”我艰难地说,“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宋西川扯了扯嘴角,像是想到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般,“消失了吧。”   消失了?   所以说,是未来的宋西川取代了现在的他,成为这个节点里知晓未来的人。   这种小说般魔幻的情节居然会出现在我身边,以至于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无法清晰地理解宋西川口中说的话。   我只能凭借第一直觉问他:“那你为什么会穿越?”   “不知道。”宋西川抿唇一顿,他侧开脸捋了把额前的发丝,又将视线落在我的脸上,黑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因为你吧。”他说。   “......因为我?”   “因为你,”他肯定地点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我突然想到宋西川很早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你需要,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现在看来,他的意思是因为我需要他,所以他才会穿越回过去,来到我身边,说出那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而当时因为我和他之间存在信息差,我根本听不懂他话里的话。   “为什么?”我喃喃道,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原因在我身上,所以我会出什么事,对吗?你知道我会有事,所以就算你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让你回到过去,你也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你就是需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是不是?”   “是。”宋西川说。   那瞬间,我耳边迸发出一声长久的尖鸣,扰得我头昏脑胀。   我从他的话里隐约抓住什么,可那东西仍像一条鱼似的滑溜走了。   宋西川说:“并不是无法改变的事情,你别担心,这次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没心思去听他的话。   我一把推开宋西川,快步走着,临近沙发时脚步又慢了下来,宋西川在我身后轻声叫我名字,我都没理会。   我缓缓坐到沙发上,不断用指甲掐着手心,直到宋西川往我怀里塞了个抱枕,双手不自觉地紧攀,我这才重新拥有存在的实感。   沉默的空气犹如铁锭,可我神游太空,感受不到其中压抑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看向宋西川,与他对视的那刹那,我的眼皮蓦地一跳,随后不受控制地如脱缰野马般剧烈蹦跳。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我最不想面对的那个。   宋西川看着我。   我甚至察觉到自己在发抖。   “所以,”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会死。”   我在向宋西川求证,却也像在陈述事实。   这些天,那些胡乱的想法就像指尖生起的倒刺,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狠狠一撕,能裂出一条血痕。   宋西川能因为一次体检紧张成那样,还能是为什么?比起我的离开,他或许更害怕我的永别。   可当我真正把死亡说出口,才发现这千斤重的字眼忽而变得轻飘,像一朵蒲公英般随风来去自由。   我好像平静得出奇,又或者是大脑已经不允许我做出其他过激的表现了。   “你是会死——”宋西川堪堪止住话,皱起眉,换了一种说法,“你不会死,现在时间来得及,一切都留有余地,有我在,你会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我重复着他的话,在脑中加深印象过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地吐出,声音越来越轻,“你会帮我的,对吧。”   宋西川没开口,他的手掌盖上我的头顶,安抚性地揉了揉。   他用动作告诉我肯定的回答。   鼻子发酸。   我只想靠着他……我不能不靠着他。   骨子里对宋西川的依赖和下意识的信任有多深,那个念头就有多强烈。   因为我现在只有他,在这件生不生死不死的事情上,全世界只有他一人知道。   良久,我才做好直面问题的准备,“未来的我怎么了?”   “是肝癌,”宋西川说,“你患了肝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晚期,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小。这件事情必然会发生,没办法阻止,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发现,尽早治疗。”   我皱眉道:“所以你才催我去体检......可是我的体检报告很正常,说不定我不会——”   “应该是时间没到,”宋西川打断,“过一个月多,再去做一次肝脏CT。”   我没应许也没反对,只问:“那‘他’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份。”   “可是现在才三月多。”   “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癌细胞扩散所需要的时间也不同,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苗头的,”宋西川顿了顿,“所以只能提前做准备。”   宋西川说的话不无道理,我点了点头。   也许是怕我担心,宋西川接着解释:“肝癌早期可以进行手术切除,还是可以做到临床治愈的。这次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可以相信我。”   “你也说了是‘这次’......”我终于捕捉到那令我不适的字眼,话语变得急促,“那‘上次’呢?那个何知,另一个我,他怎么样了?他还好吗?”   话刚问出口,我便僵住了。   答案显而易见,他当然不好。   他的运气没我好,能碰上个知晓未来的宋西川,没人会站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告诉他几个月后的你会患上癌症。   而当报告单落在他手里时,肝癌已经发展到中晚期,甚至没办法进行手术切除,只能日复一日待在医院进行化疗或者靶向治疗。   不,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选择乖乖接受治疗,还是索性放弃最后微乎其微的机会呢?   我只知道我是个怕死的普通人,但当病痛的折磨与心理的压迫同时摧毁着我时,我也不明白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没办法置身处地。   “他......”宋西川一个字堪堪脱出,便含在嘴里研磨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在医院。”   我哦了声:“那你走了,他怎么办呢?”   “他?”宋西川双眸微睁,像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干干道,“你就是他。”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两条独立的时间线,如果你从那里穿越到这边,那他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说不定另一个宋西川取代了那边的你,那你觉得他会做出什么事?”   我没心没肺地说着,却见宋西川的脸逐渐黑沉。   心一跳,我马上安抚他:“我就随口说说而已,你别当真。”   宋西川当没当真我不知道,但他却肉眼可见地皱起眉开始凝思,似乎在考虑我的话中含有几分真实性。   “你想回去吗?”我随口问。   “......”他抬头盯着我,良久,摇摇头,“不行。”   “不管你是不行还是不想,你都回不去啦,”我笑了笑,“你只能待在这里。”   只能待在这里,陪着我。   实话实说,比起关心另一个何知,我更关心我自己。   不论如何,今天我获得了这个消息,就能极大程度上避免本该到来的死亡。就算宋西川中途又走了,换回了原来那个宋西川,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我会待在这里。”宋西川说。   “这也不是你想待就待的啊,”我把下巴搁在靠枕上,歪了歪头,“你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越回来的吗?或者说,有什么契机?”   “......”   宋西川不说话。但我能从他脸上的表情判断出,那也许是个不太愉快的回忆。   “不想说就算了,”这总归是宋西川和那个何知的事,和我无关,“如果你某一天突然走了,原来的宋西川就会回来,接着他还是会和原先的你一样,说不定还会质问我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   我盯着花白的墙壁无力地眨了眨眼,“然后,他就会离开。”   “不会,”宋西川挡住了我的视线,站在我面前,“他还喜欢你。”   我轻飘飘抬起眼,反问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会知道?”   “我是他,”宋西川似乎不希望我把他和那个宋西川区分得那么开,他皱起眉,“我只是比他多了几个月的记忆而已。”   “几个月的记忆而已,”我嗤笑一声,“你有没有想过,你对那个病床上的何知,究竟是喜欢多一些,还是同情和心疼更多?”   “......”   宋西川撇开视线,叹气道:“何知,你别钻牛角尖。你不要把未来和现在的人看作完全孤立的个体,我们就是一个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是吗,”没想让宋西川避开我的问题,我淡淡地重复,“那你对他是喜欢多一些,还是同情和心疼更多?”   “你现在对我的感情,是产生于住院期间的他,还是原来的我?”   空气兀然沉默,我在时钟的嘀嗒声中注视着宋西川,眼见着他慢慢弯下腰,蹲下身,与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的我平视。   宋西川好像无奈极了,却对我的无理取闹纵容至极。   “我爱你。”   他没说“他”,也没说“喜欢”,他说他爱我。   --------------------   “当然非常爱你。” 第23章 八九不离十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从宋西川口中听到过这个三个字。   两人床上情动时,我喜欢缠着宋西川,让他说一些白天里他这个薄脸皮不好意思说的话。   那时候的他总是很可爱,全全撕掉了冷静的外表,透露出内里的狠劲儿,在昏暗的灯光下放纵至极。   这让我觉得,宋西川只有待在我身边才是不受拘束的。   他可以向我展现他性格的所有面,我都可以包容和接纳。   我那时一直在想,宋西川还有可能和其他人在一起吗?他和别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对那个人很温柔吗?他会为那个人下厨吗?   ——不,他不可以,因为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但现在不是了。   另一个何知,也许比现在的我要更了解宋西川。   了解他冷静背后所有的执拗。   *   “还想听我说什么?”宋西川问。   我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又荒谬的告白中,微睁大眼,嘴上只能磕磕绊绊道:“说、说什么?”   宋西川笑了笑,“我陪你看电视?”   “你......”我有些乏力,“你晚上不需要工作吗?你去书房吧。”   “手头上没什么事,”宋西川认真地对上我的眼睛,“比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更想陪你。”   我避开那令人心悸的视线,“不用了,我没心情看电视,暂时也不太想和你待在一起,我想睡觉,我需要缓缓。”   “哦——”他拉长尾音,微微挑起,“那,晚安?”   宋西川半蹲在我面前,顺着我的话说,他的语调轻巧又带着讨好,眸子漆黑而湿润,违和的乖巧感登时呼之欲出。   离谱......   我捏了捏靠枕的角,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这么乖?”   “你不喜欢?”他的手隔着裤子覆上我圆滑的膝盖,轻轻打了个转儿,“我以为你喜欢。因为我每次在你面前这样说话,你总会答应我一些不太过分的需求。”   “我哪儿有!”我皱起眉下意识反驳,“是那个何知喜欢你这样吧,别扯上我。”   “在医院的时候,他经常让我滚,我赖着不走,或者说几句好话,次数多了,他就很少再摆脸色给我看了,”宋西川顿了顿,“你说他为什么要赶我走?”   我心不在焉答:“因为你和他本来就没有关系。你没有义务照顾他,他也不想接受你‘无端的施舍’。”   这是能摆在明面上让宋西川听的答案,而仔细一想,到那种境况,何知不会去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关系问题,什么施舍不施舍,接受不接受的。   他不想见到宋西川的原因,无非就是觉得自己太过难堪,并且宋西川对他日复一日的照顾不会有丝毫回报,只是徒增悲伤而已。   “八九不离十,他也是这么说的。”宋西川说。   我抬眼看他。   也是,那种情况下,何知哪会对宋西川说真话。   这真话要是说了,可就会把两人的关系从简单变成复杂啊。   “头几次我去给他送饭时,他不肯吃,我就对他撒撒娇,他就心软了,”宋西川掀起眼皮,懒懒地看向我,“我说那是我做的,花了好长时间,你怎么能不吃呢。然后他就松嘴了。”   “头几次?那能是你自己做的吗?”我严重表示怀疑。   那个何知会连这种东西都看不出来?任由宋西川说几句就信了?   宋西川却心情很好地勾起嘴,像是猎人掉进他的陷进般愉悦。   “他当时也问了这句话,他说‘这能是你做的?’,”他顿了顿,“所以说何知,你们的脑回路、口头禅都一模一样,你和他就是一个人,哪来的扯不扯上你。”   “他是未来的你,你是过去的他。”   我哼哼两声,没接话。   宋西川就接着把话往外倒:“还有,你想想你是怎么同意我搬过来住的。前一天晚上,我送你的玫瑰,和你说的那些话,对你原先的决定产生了多大的动摇?”   ......什么?   他还记得多少?   他不会全都记得吧!?   “你这家伙——!”我反应过来,咬牙切齿,“你那天晚上是不是故意的?你装醉?来骗我,给我下套!?”   “这哪是骗,”宋西川勾了勾嘴角,看上去是在认真解释,“我确实喝了酒,也醉了大半,那些话都是真心的,是我潜意识里想说的。玫瑰花是真的,想抱你也是真的,想亲你也是真的,没有什么是假的。”   我正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又很大方地放过我,承认道:“想和你同居是想照顾你,很明显,你也需要我。那天晚上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我也没多大把握,气氛刚好,我就开口了。”   他笑笑:“你如果不答应,那我还会有下次、下下次,一直到你答应为止。”   我气急攻心,“我要是知道,下次,下下次,下下下次我都不会同意你搬过来!”   “那我就一直磨到你松口。”   听他的语气十分悠然,好似完全不认为这是一件难以达成的事。   --------------------   何知:宋西川没脸没皮 第24章 失眠的夜晚   “......”   “怎么不说话?”   我瞅了他一眼,“你没脸没皮。”   “可能因为我现在的心情比较放松,”宋西川不以为然,“这件事情憋在我心里很久,之前在考虑要不要完全告诉你。但你那么聪明,我肯定瞒不过你。”   “胡说,”我搂了搂靠枕,“你要真想瞒我,怎么可能瞒不住。”   宋西川面上带笑,嘴却一动不动。   “为什么这么久才告诉我,”我问他,“怕我不肯信,觉得你是疯了吗?”   “......”   如果宋西川打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他的秘密,我或许还真不会信,甚至比此时心中的怀疑还要多上好几倍。   “还是说你打着私心,想知道如果没有这病的原因,我能接受你到哪一步么?”   宋西川摇头道:“那时候我头很疼,连自己都不能确定真假,我拿什么来告诉你?”   “那——”   “行了,别想那么多。”他拦住我即将问出的话。   “累了吧,”宋西川站起身,顺其自然地在我额头落下一吻,“早点睡。”   他摁着我的后脑勺,又很快松开了手,临走时步伐有点虚晃,也许是蹲太久了,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憋闷和疲惫恰巧被我眼尖地捕捉到。   估计是他累了,不想再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了。   我自觉无聊,也不想自讨没趣。   过了一会儿,洗漱间传来稀稀拉拉的水声,带着拖鞋的踩踏声和手与壁沿闷闷的碰撞声。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发呆,大脑因毫无节奏的水声变得更加空白,无力思索。   又过几分钟,水声停了。   宋西川从洗漱间出来,几步走到离我不远不近的距离,发丝上还挂着水珠。   他像是随口一问:“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我回过神,张了张嘴,“......青菜粥。”   “好,”宋西川应下,转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问我,“那我还要搬出去吗?”   “再说吧,”错开视线,怕自己又被他诱惑去,我咕哝着,“暂时先这样。”   *   为了逃避宋西川的那张让人一盯就心软的脸,当晚我早早就锁了卧室的门,躺在床上逼自己入睡。   奈何时间太早,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只觉得大脑活跃,精神甚佳。   又过了十几分钟,我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打开床头灯,从抽屉里抽出摆在最上面的体检报告,借着灯光,像欣赏作文般看了起来。   其实它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我先前刚从书房里带出来的。   也不知道宋西川拿走这报告到底想看什么,无非就是各项指标正常,大写的健康而已。   我叹了口气,默默收起来,重新平躺回床上。   ......体检报告,这玩意儿的杀伤力可真大,能把宋西川累积了这么久的心理构建一击击溃。   我还是很乱,并没有完全接受宋西川的观点。   只要我想,依然可以认为他是神经方面出了问题,或者只是因为他哪天夜里做了一场梦,把梦当成了真的。   前阵子,我在书房无意见发现了几片阿普唑仑片,这是一种精神类药物,有抗焦虑、镇静和促进睡眠的作用。   这当然不是会出现在我家的常备药物,肯定是宋西川的。   我不知道宋西川吃了多少,但这种药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怀疑的事情。   冷静一想,其实宋西川的话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却也无法从侧面证实他的话全然是真的。   除非我真在未来的某一天检查出肝癌。   ......   华丽丽地失眠了。   现在是凌晨两点,在大脑完全空白的三个小时后,我依然无法入睡。   嗓子干得要命,我只得起身溜达到厨房倒了点开水,兑上凉水,边走边喝。   绕到餐桌旁时,视线中恰巧出现了窝在沙发上的一团宋西川。   远远看他睡得正香,因此也不用顾及走过去是否会被他发现。   待我捧着水杯走到沙发前时,才意识到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屋外的月光都显得如此无用。   六年的空白期,宋西川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直至现在。   我从来没有一个机会,能在极为安静的环境下,仔细用视线描摹他的脸。   这种机会曾经是多如牛毛,是我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眼福利,也是亲吻时偷瞟他的小悸动,亦或是在吃饭时面对面坐着,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就抬头疑惑地瞧我,我就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而现在,他睡得很沉,像是野兽收起了裸露在外的利爪,连带着发丝都变得柔软。   弯腰太累,我索性放下水杯,盘腿坐在地上,撑着脑袋看着宋西川。   要是他此时悠悠醒来,定会被我吓一跳,接着就说我是疯子。   不、他不会骂我,顶多就是一愣怔,问我怎么了。   我蜷缩的手指动了动,还没抬起一半,又很快放回膝盖上。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做着口型,无声地说。   这个时间线上和我错开了将近一年的宋西川,“真的假的啊。”   好离谱。现在回想起今天一天里发生的事情,我都有种奇怪的不真实感。   白天,宋西川因为一份体检报告,从家里开车过来,路上比平时少用了将近十分钟。   下午,我只不过离开了一阵子,没及时回来,没以前告知,他就紧张成那样。   最后,竟然顺着话题就将秘密全盘托出,直接告诉了我。   而现在,我跟个游魂似的一声不吭坐在熟睡的宋西川面前,估计精神状态也好不到哪去。   我轻轻叹了口气。   在原地坐了不知多久,清醒的意识也开始逐渐变得昏沉,手脚和大脑不受自己的控制。   只要微微凑近,就能听到宋西川细微的有节奏的呼吸声。   莫名其妙,他高挺的鼻梁此时在我眼中看得很清楚,也许是人脑补的功能发挥了效用。   毕竟我对他的鼻子很熟悉,还在交往的时候,我最喜欢亲吻他的嘴,其次就是鼻尖。那总带着一丝爱抚的意味。   想亲他。   于是不自觉朝他凑近,呼吸交缠的那瞬间,宋西川竟悠悠睁开了眼。   他眼底带着一丝茫然,而我被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对不起。   他揉了揉眼,腿在被褥里似乎动了动,他没坐起身,手却摸上了我与他近在咫尺的脸,停留不到两秒,又绕到后脖颈与头发的交界处,捏了捏。   “怎么了?”他轻轻问,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沙哑。   “……我睡不着觉。”   他沉默片刻,继而在黑暗中开了口,像安慰小孩儿似的:“那要我陪你睡吗?”   当我的大脑没有及时做出反馈,并且顿怔后完全说不出拒绝的话,我就知道他说对了。   宋西川再一次敏锐地察觉到我内心深处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需求。   我迟迟没有回答,但宋西川已经很坦然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带着他的被褥,领着神游发愣的我回了卧室。   他把被子放在床上铺好,理出了两个整整齐齐的被窝,端详了会儿,像是觉得少了些什么,转过头问我。   “有多余的枕头吗?”   我一愣,脱口而出:“有。”   话音刚落,我就想抽自己一巴掌。   宋西川点点头,已然轻车熟路地打开了衣柜,翻了两下,从里面抽出一个枕头。   他单手拎着枕头的角,末了勾了勾嘴角,颇有些好笑地反问我:“这个枕头?”   “嗯?枕头怎么了?”   我装傻充愣,僵着步子走到床边躺下,把身子朝他反方向一扭,嘴巴就像拉了封条,一声不吭。   好在宋西川没再追问,只将枕头放在床头的另一侧。   床一陷,他人便已经上来了,又贴心地帮我关了台灯,毫不逾矩地如我一般,直直躺在床的右侧。   经这么一遭,我入睡的速度简直达到了巅峰,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时,暖绒的太阳照到我的被褥上,坐起时,发现窗帘已被宋西川拉开,身侧空荡荡,独留一个枕头。   伸手摸了摸,凉的,没有余温。   这个枕头又重新沾染上宋西川的味道。   不过......相比起床上,它还是更适合待在衣柜中。   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绝情。   我删掉了宋西川的电子照片,但纸质照片都被存放在铁盒里。我把租房里他的生活用品扔了,但留下了他用过的枕头。   现在想想,要是当初没有那个枕头,我可能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啊,失眠啊,就是我留下枕头时硬塞给自己的理由。其实我很清楚,我就是舍不得他,想留下他。   我盯着纯白的它发呆,直到门口传来动响,宋西川在我毫无察觉时就已经站在门边,斜侧着露出半个身子。   “醒了?”宋西川问。   我揉了揉眼,“......嗯。”   他心情似乎不错,话里染上几分笑意,“睡得好吗?”   “还成,”睡意在问话中渐消,我边掀开被子边说,“勉勉强强。”   “比一个人睡时要强吧,”宋西川跟着我来到洗漱间,“一觉睡到大中午,我起床时的动静都没弄醒你。”   是这样,我的睡眠一直都较浅,以前同居时早上醒来的时间也会比宋西川要早些。宋西川话里分明带了些调侃,甚至隐隐带了这样的意思——你失眠还得靠我。   “那是因为昨晚失眠,睡眠时间短了,自然就睡得沉,醒得迟,”我瞥了他一眼,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你今晚还是在沙发睡,不许进卧室。”   “不赶我走了?”他笑。   我刚把牙刷插进嘴里,抬眼便看到镜子里的宋西川,他饶有兴致地朝我一挑眉,我却只觉得烦,脑袋上像有一团呼啦啦缠绕的黑线,无奈,索性默不吭声。   宋西川不在乎我的回应与否,他只是在告知:“早上煮了青菜粥,热了三回。你一直没醒,它到现在还在锅里。”   “里为什...不叫我?”我皱眉,嘴里含着泡沫,发音模糊不清。   “你难得那么好睡,当然多睡点好。”   说得好像我异常缺眠一样。   我朝宋西川翻了个白眼,他却用五指的抚摸来回应我,来不及躲开,头发被他弄乱。   “别摸窝,”我躲着,瞪他,“还不是因为桌晚的事……”   宋西川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很在意昨晚的事。”   当然。   我收回视线,低垂着眸,进行刷牙的最后一波冲刺,吐出棉白的泡沫,漱一口清水,才缓缓道:“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怎么能做到不在意?”   “是么,”宋西川说,“我以为你不会信。”   挤毛巾发出稀稀拉拉的流水声给我的话语做背景音,我无所谓地耸肩,“是不太信,但总得留个心眼儿,你说对吧?不管你是做梦还是怎么着,既然有这个预兆,”我的手顿了顿,“还是小心点好。”   宋西川抿唇,“我不是做梦。”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扭头看他:“你确定这不是你做的梦吗?有些人就是会做一些预知梦,没由来觉得某个情景非常眼熟,就像曾经经历过那样。”   宋西川摇头,他像是生怕我不肯信他,仔细和我解释:“那绝对是真的,发生在我身上,亲身经历。就算我把这里当成是假的,曾经发生的事情也不可能是假的。”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细微的神情中找到动摇点,但他坦然得要命。   最终倒是我顶不住他的视线,吐出一口气,“好吧,我暂时先相信你,在彻底检查出来的那一天前,我会尽量当做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宋西川背过身去厨房,边走边问:“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就当昨晚做了一场梦,”我扬声道,“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身体也不难受,没什么问题。反而要是你一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才会觉得被悬在空中,浑身不适啊。”   甩干手上的水珠,走到桌边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我说:“之前你一上来说要和我复合,我真吓了一跳。现在看来当时你说的话也不过大脑,情有可原,如果你执着于复合的目的是要我好好照顾自己,去医院检查,接受治疗,那你放心——”   我接过宋西川递来的筷子和勺,“我会照做的,毕竟谁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所以掀篇啦,身体这方面我听你的话。”   抬眼时宋西川已经转过身,去取锅里的粥,我刻意等他重新扭头,才接着说:“但是其他方面你听我的,成么?你听我的,不要再提复合的事儿了。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   “我的目的,何知,”宋西川弯腰将粥轻推至我跟前,掀起垂着的眼皮,透出微芒,“复合可以以后再说,不着急。但自从我来这,我的目的一直都是和你在一起,我以为我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   是很明确。   我艰难地移开自己的视线。   前前后后说的“我想陪着你”,“我需要你”,包括那句让我顿怔了许久的“我爱你”,一切话语都是如此清晰,在大脑中不断回荡,而宋西川的话更是叫我想逃避都逃避不了。   “啊、呃,”我支吾着,低眉一见面前如同救星一般的粥,“宋西川,这是什么粥啊?闻起来好香。”   “青菜粥,”宋西川像是刻意提醒我,“你昨晚刚说想吃。”   我尬笑一声:“......哈哈,是吗。”   我能说我忘了吗?不能!   但昨晚的记忆颠三倒四,杂乱不堪,丢人至极,叫谁都不愿回忆起。甚至还当着宋西川的面哭了好一阵,虽然说以前在床上也并不是没有哭过......   我默默喝了一口粥。   但,这也不能算一回事啊。 第25章 它的红丝带   怎么能因为知道自己会得什么癌症,就哭哭啼啼的呢?   面对癌症和死亡的恐惧并不至于使我哭泣,可昨晚在那瞬间不知从何而来的丰沛复杂的感情席卷冲垮了我建构了六年的封墙,带着细细密密又如洪水般的渗透,让心脏每一处都抽痛酸楚。   这叫个什么事?这算个什么事?   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更何况在面对癌症的今日,我比未来的何知要多了一张底牌——宋西川。   因此不至于让自己陷落到绝境,也不会在检查出疾病时太过慌张和忙乱。   但我总归有种自己一不小心抢了他的宋西川的感觉,运气真好。   餐桌上摆着几道家常菜,我注意到宋西川将糖醋排骨推向我的动作,而他面前摆着肉沫渣子都没加进去增味的菜,这和往常很不一样。   我不禁问:“你怎么不放肉?”   “嫌味太淡了?”宋西川掀起眼皮,“我这几天吃素,不吃荤。吃不惯的话我再单独给你做一道。”   我立马摇头,“不用了,不会淡口。”   这样使唤宋西川让我都过意不去,虽说我喜酸辣,但也不至于一点清淡的东西都吃不顺口。   仔细一想不对啊,我就问他:“你怎么突然吃素?”   宋西川家里人信佛,但可并不代表他信佛,只是户口本上装模作样写了个佛教而已。他大荤大肉吃不断,哪有完全吃过素。   宋西川解释道:“过几天家里人要去寺庙拜佛。”   言下之意就是他也要跟着一起去。   这项活动作为信佛老一辈的日常,年年都必须出演,而他们大多数会带着儿孙一起前往。   我点头,随口应了几句,就不再说话,专注于面前的饭菜了。   饭后闲来无事,我把昨天没来得及放去晾晒风干的满天星摆出来,修剪杂乱受损的纸条,保持株形的完整美观。   看着白色满天星被我打理得漂漂亮亮,大功告成,我正打算从抽屉里翻出捆扎用的细绳,却突然发现找不到了。   我来回翻了三个抽屉,看着眼前的各种剪刀、钳子、铁丝,就是找不见绳子的踪影,心情不免染上一丝烦躁,下意识张口就来。   “宋西川,我那个——”   声音已经发出,来不及收回,我张着嘴卡在半空,最后重重咳了一声。   因为宋西川搬进来的这段时间,大多数家务都是他在做,就像六年前一样,我经常把东西乱放,而他总能收拾得很有条理,我只要一喊他,定能找到想找的东西。   厨房中碗筷碰撞的声一停,宋西川探出头,“怎么?”   “没什么!”我飞快答。   好在他并没有放下手头的活过来深究。   细绳可能已经被我用完,去超市买东西时也忘了带新的,我站起身,看了眼桌上摊着的满天星,总想把它吊起来,吊起来才能了结这桩事。   我不甘心,又在桌子边角的储物盒里找起来,翻盖间蓦地瞥见一抹红色,伸手一抽发现是一条红丝带。   这条红丝带有点眼熟。   摩挲两秒后我想起来,是那晚宋西川从门缝里塞进来的那支玫瑰——牛皮纸包装上捆扎的丝带。   一周后,桂望约了我一顿晚饭,说是马上要出发去清州,临走前再小聚一下。   我们选在一家中规中矩的咖啡店,有大提琴手驻扎,氛围很好。   我点了番茄意面,桂望只点了一个巧克力流心蛋糕。   我说他活得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似的,他笑道,过会儿还有约,想空点肚子。   “大忙人啊。”我咬着筷子调笑说。   “不是朋友间的聚会,”桂望顿了顿,“是去找庆云。”   我眼皮一抖,“噢,钟庆云。”   上次花店里钟庆云略带刻薄的嗓音还历历在耳,冷不防这个名字又被提起,觉得挺不自在。   桂望似乎捕捉到我神色刹那的闪变,毫无痕迹地扭开话题:“何知,满打满算,我们也认识快十年了。其实我们见面不多,但或许是因为你和我相似的爱好和对花的品味,我一直觉得你很亲切,很投缘。”   我琢磨着,慨叹道:“十年了?时间过得好快。”   “是的,很久了,”桂望释然一笑,“最开始见到你,你大多数是和宋西川一起。我当时挺羡慕你,有一个如此合适的对象,那时候看你,你总是很开心。”   我在暗处磨了磨牙,嘴上看似无所谓道:“我和他,合适么。”   桂望看着我,说:“在我看来,合适。你的性子看上去硬,实则软得很,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宋西川其实有在好好护着你。”   桂望说,某次在花店,因为墙上的陶瓷挂件被风吹得有些晃荡不牢,宋西川就一直盯着它,把我往边上带,又随时抬手想护着我。   衣服沾上花叶,他会默不作声帮我拿掉。我打个喷嚏,他就把外套罩到我身上。替我看着大包小包不落下,提醒我店内外的门槛……   诸如此类的小事,除了第一件我完全不知道,其余的我却早已忘得差不多了。此时从桂望口中听到这些细节,那心里被封掩了六年的悸动又重新显现,我垂下眉,想压都压不住。   可不论如何,这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我幽幽道:“桂望,在你眼里宋西川的分儿这么高啊。”   桂望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说:“客观评论而已。”   他抿一口咖啡,“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我从宁州搬到清州,是重新开始,也是迈进新的阶段。没有人能永远停留在原地,我是,你也是。作为朋友,我当然希望你忘记过去,看向未来,如果一直将自己囚禁在回忆中,太过折磨。   “你上次和我提到宋西川,我说,顺其自然就好。但倘若两个人中有一个人在努力推动关系前进,而你停在原地不动,于己于彼都是折磨和消耗。”   我张了张嘴,没从他这长段的话中找回自己的思路。   “我知道,但我……我没想好。”   桂望依旧是那淡然温柔的语气,“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反正就两条路,你选哪一条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不要后悔就好。”   一条路,明确说不会和宋西川复合,来个痛快。   另一条路,接受他,重新和他在一起。   好像哪个都不对。我很明白自己做不出选择。   小聚完后,桂望递给我一个大大的礼品袋,我疑惑地接过。   桂望神秘笑道:“送给你的礼物。”   袋口有封扣,只能隐隐瞥见一点紫色。   我没有问是什么,也没有当着他的面拆开。提了提,这礼物是有一定的重量。   最后我们在咖啡店的门口分别,桂望坐上了钟庆云的车,而我往北边走,路过琳琅满目的街店。 第26章 他不是幻觉   奶茶店的店门前围着一群等单的人,几个骑手支着摩托车站在一旁。   我绕开他们,脚步没停,目光却被对面一家花鸟店吸引了去。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斑马线,花鸟店的老板招呼我,问我要不要进来看看,我招架不住对方的热情,直着脚就进去了。   老板喜笑颜开,又给我介绍这些那些的品种,虎皮鹦鹉,牡丹鹦鹉,百灵鸟,八哥,见我对鸟不感兴趣,又将介绍对象转移到了地上的仓鼠、白兔。   养这些东西都太费心,我要是不怕麻烦,早几年前就养狗了。   “养这些宠物,都太容易死了。”我脱口而出,像是一盆凉水冲掉了老板火热的发言。   “养得好么,就不容易死。你得悉心照料,我这里有卖笼子和食盆,一套的,要是你买个套装,我再多送你一袋饲料,”看得出老板在很努力推销,“你买么小哥,想买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   我微微摇头,那幅度小到可以被忽略不计。观摩起店内的各种摆设,才发现老板卖的东西可真多,后边儿的水族箱里还放着好些观赏鱼,漂亮得很。   老板又问:“养鱼么,家里有水缸不?”   “没有。”   我往前迈几步,走到水族箱边低头,见地板上摆着的沙盆里放着几只或墨绿或黝黑的乌龟,呼噜呼噜探脑袋,扒拉扒拉沙子,眼睛一眨一眨。   老板挤上前,眼尖儿似的,特意合着我的口味讲:“这乌龟好,不像学校门口卖的那种小乌龟,养没几天就死了,不吃东西,这种个头大,什么都吃,不容易养死。”   要是放在往常,掏掏兜就买了。但我今天莫名没什么心情,进店也只想随便看看。   我盯了那乌龟一会儿,还是和老板说算了。   老板脸色暗了暗,但依旧笑着把我送出门。   十几米开外,我又回头看了眼那家花鸟店,与门庭若市的奶茶店截然相反,连硕大金灿的招牌都透着股寂寞。   我可能是他今晚为数不多的客人,但没顺着他的意掏腰包。   生意不好做,工作不好干,各行都有各行的累。别看宋西川表面光鲜,背地里也时常焦头烂额。   他一焦头烂额,就喜欢转移注意力,和我讲讲话,过会儿再继续工作,就能获得新的好思路。   这是一种搁置心理,休息一会儿总能找到解决方法。   我要是也有这种能力就好了。   如果搁置......能给我一切问题的答案。   其实今夜的风很适合散步,我不着急回家,便开始随处乱逛,不一会儿就溜达到了天桥上。   天桥的风景算不上很好,但人站得高了,看得到的东西自然就多。   抬头能瞟见月华,低头能满目车龙,在这时,心里总会横生出一种念想。   于世界,我是如此渺小,于某个人,我是否能做到是他的全部。   凉风顺着领口钻入,毫不留情。   眼前浮现出一条哈巴狗,摇晃着尾巴对我咧嘴笑。我吸了吸鼻子,哎哟哎哟叫:“算了算了,还是不行啊。”   垂眸打开手机,手指滑动屏幕留不下痕迹,迅速找到宋西川的号码,就拨了过去。   不到两秒,电话就接通了,宋西川简简单单叫了声何知,问我怎么了。   我没说怎么了,只报了个地址。   就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没什么废话,他说他马上就来。   因为桂望发来的一条短信,等待的过程变得不是很漫长。   信息的内容很长,但简单来说,就是关于钟庆云和我那天在花店里的事情。   他说他从钟庆云口中听到关于宋西川的事,又说其实钟庆云对我没有任何敌意也没有任何意见,希望我不要介意,他替钟庆云道个歉。   我皱眉,打字说,“你为什么要替他道歉?”   桂望回得很快,“我道歉就是他道歉,一样的。”   “小事而已,其实我没放在心上。”   过了会儿,我又添上一句,“其实他说得也没错。”   等待良久,桂望的名字下方一只显示正在输入中,我便锁屏,重新将视线投进这夜里的城市。   为什么要隔着网络和屏幕,而不不直接当着我的面讲呢?   他或许觉得这样一来会让我显得体面和不失态,实际上我真不在意这些。   我要是在意他人的看法、他人的评价,高中那会儿就不会和宋西川在一起了。   这条路不好走,我从第一步起就知道,但我当时对他的喜欢足以盖过一切,未来的事情未来再说,我想和他多在一起一天是一天。   但是越长大,考虑的事情就越多,也越容易被绊住手脚。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手机一颤,我亮起屏幕,屏保页躺着两条消息。   第一条是宋西川发的“我快到了”,刚刚。   第二条是桂望发的“我从庆云口中大致了解了那......”,7分钟前。   我点开桂望的名字,是一长段文字。   “我从庆云口中大致了解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庆云在酒吧把宋西川带走,宋西川在车上很安静,只报了西苑路的地址,车开过花店那条道时他又叫庆云停下,他要去买花,庆云嫌麻烦,就自己来替他买了。后来在车上庆云问他花买来送谁,他只说送给他对不起的人,最好能讨个原谅。   “庆云以为宋西川送完花就走了,特意好心在底下等了十几分钟,结果一整栋下来只有你那楼过道的灯一直亮着,估摸着宋西川压根没进去,愣是在门口站了那么久。这些是庆云和我说的,他只是觉得宋西川太憋屈,那天一下子看到你,话就没刹住,不好意思。”   ......   我捏着手机,只想问桂望一句“宋西川对不起我什么”,但没发出去,这事儿桂望怎么会知道呢。   桂望口中的宋西川,根本不像是我熟知的那个雷厉风行、充满自信的宋西川,我甚至要怀疑这个宋西川是不是我大脑逸散出的幻觉。   如果是幻觉的话,我会在做梦么。   如果是做梦的话,现在从天桥上翻下去,梦就马上会醒了吧。   我将手机和礼品袋放在脚边,双手抓着栏杆,脚随即踏上高层的地块,伸着脑袋往下望。   梦醒后,宋西川还会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宋西川,不会是对我死缠烂打的宋西川,也不会是知道我会得癌症的宋西川,这样一来,我可以自己去做检查,住院,手术,治疗,然后康复。   我不需要他。   但这来往的车流和声声入耳的鸣笛实在太过真实,一瞬间我便恍了心神,荒诞的猜测开始立不住脚跟,又在温热有力的双手触碰到我的刹那烟消云散。   骤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被拉下来,站在天桥上,肩膀被捏得生疼。   宋西川不知从哪里冲出来,鸣笛声都盖不住他剧烈的喘息。   我看清他时,他眼角通红一片。   “怎么了?”我问。   宋西川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喘着气,好一会儿才说:“......你想做什么?”   “想跳下去。”   “你疯了!?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想跳下去?”他瞪大了眼,“我哪里做得不对,还是叫你不开心了?”   也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   “何知、何知!”   我堪堪回神,“不是,我就是想试试跳下去会怎么样——”   “——你看看会怎么样?”宋西川扯着我,按住我的头逼我往天桥下看,“这么多车,跳下去就摔死了,变成肉泥,你和我说说,你想怎么样!?”   “想知道是不是在做梦,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无惧地回顶他愤怒的眼眸,“想知道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疼吗,”宋西川像是气极了,紧攥的手松开,从胳膊移到我肩膀,又摁住扣紧,“我问你疼不疼。”   “......疼。”   宋西川像是得到满意的答案,松了手,复又吻上我,动作很快,我来不及躲开。   他蛮横无理,仿佛在借由宣泄自己的情绪,宣示自己的存在,在我口腔内碾来滚去,吮吸得用力,咬我的唇,咬我的舌尖。   我感觉到疼。   后脑勺被扣住,无法退后,被顶在栏杆上,动弹不得,腿脚发软,双手只能揪住他的衣服。   这姿势很熟悉,那时我第一次向宋西川表白,也是这样被他压住,一遍遍亲我,一遍遍逼我对上他的眼睛。   吻也许持续了很长时间。   我脑袋空空,像只搁浅的鱼,死命呼吸着干燥的空气。   宋西川附在我耳边问我:“疼吗?”   “疼。”当然疼。   “热吗?”他又问。   我不知道他是问我热还是他热,是被亲得热还是他舌尖的热,但我还是说“热”。   “我不是你的幻觉,”他说得很慢,像是想让我听清每一个字眼,“幻觉不会自作主张地吻你,幻觉也不会有我这样的温度。幻觉会很听话很乖巧,我大多数时候也会,但小部分时候不会。”   我沉默下来,眼睛盯着一处不动了。   “唯一相同的点,也许就是你可以对幻觉做任何事情,也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   宋西川手掌传来的温暖让寒夜中的我贪恋,重新看向他时,他的眼角已经不红了,眼睛里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本来就看不懂,没逼着自己去懂。又一阵冷风吹过,我缩了缩脖子,他侧身替我挡了一下,我仰头,离他的唇更近了。   他的唇微张,我遮掩的情绪就被按动开关,喷涌而出,咆哮着冲垮一切,张牙舞爪昭示并告诉我,他有这么多、这么多,没办法忽略,没办法剔除。   宋西川也会这样疼吗?   他会像我一样疼吗?   我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   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疼。   也许是很久之后。   没有任何动作,我听到自己轻轻地、小心地、颤抖着问。   “……可以亲你吗?”   他盯着我,眼神晦暗,良久未动,久到我以为是风太大,卷走了我的声音。   算了吧。   我终于熬不住沉默低下头,脚欲向后腿,半步而已。   宋西川却像提线木偶突然活了过来,揉捏我的脖颈,温柔地送上他的唇。没带任何言语。 第27章 紫色风信子   宋西川的吻多久没有这么温柔过了?   我全身上下只剩下这一个疑问。   时隔六年,那些在情绪动荡边缘带着毁灭的欲望、咸涩、复杂、悲悸的吻,都没有这一个来得触人心弦。   他松开我时,我的眼前都模糊了,为了掩盖失态,我把头埋进他怀里,手轻轻圈着他。   淡淡的洗衣粉味。   宋西川的胸膛隔着衣物都让我觉得温暖,他说话间,胸前一起一伏,我好像在跟着他一起微微颤动。   “我知道即使我重来一次,依旧有很多无法掌控的事情,”他说,“其实我没把握能把你留在我身边,之前说的是骗你的。”   宋西川说的无非就是那句“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你完完全全留在我身边”,可能我的举动吓坏他了,让他连脆弱无能后怕的一面都露了出来。   我哼了声:“你骗我的还少吗?”   宋西川没回答,只是说:“何知,乖乖待在我身边。”   我说“不能”,于是我们又陷入缄默。   过了很久,我终于完全平复心情,直起身离开宋西川的怀抱,他顺从地放下手,没有阻挠。   捡起放在地上的手机和礼品袋,我往前又走几步,宋西川没有跟上来,我就回头叫他:“宋西川,怎么还不走?”   他终于肯迈动他金贵的腿,跟上我的步子,碰了碰我拎着礼品袋的手,“这是什么?”   “是桂望送我的礼物,”我看他眼里带着探寻,就往他手里一递,“好奇?那你拆开看看。”   宋西川没接,“他送你的,你自己拆开比较好。”   “没关系。”我又一塞。   他边走边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愿意接过礼品袋。   耳边传来胶布撕裂和礼品袋鼓动的声音。   “一株花。”他说。   “是什么?”宋西川估计认不出来,我就探头去看,“哦,是紫色风信子。”   宋西川合上袋口,又问我紫色风信子的花语是什么。   “我是百度百科吗?”我没好气地乜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自己去查啊,人有求知欲是好事儿。”   宋西川没回话,但我猜他心里肯定已经默默把花名记了下来,准备一得空就去查。   其实我知道紫色风信子的花语,但我不想告诉他。在我看来,这朵花爱人送和朋友送是不一样的含义。   我和宋西川走在天桥上,保持一个微妙的距离。   “其实我家以前养过一条狗,是地包天的哈巴狗,很可爱,”我突然说,“但是后来小妹出生,它被送去收容所,不久后就死了。”   灯光打在宋西川的后背,他微侧过头,眸色显得更深,他的手指想勾住我,被我躲开了。   “想养狗吗?”宋西川说,“我替你照顾它。”   “我后来一直想,既然会死,那还养它们做什么,”我摇头,对上他的眼睛,“陪不了自己很久,最后承担悲伤的还是自己。”   宋西川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觉得呢?”我问他。   他没开口。直到我们走到平地上,宋西川才说:“如果我想养,当然会去养。养了开心,不养后悔。”   “道理都是浅显的道理,”我笑了笑,“但你问过它愿不愿意给你养了吗?”   宋西川好笑似的转过头看着我,“狗还会说话?”   “狗当然不会说话了,”我不置可否,“你没养过,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养过一回,送走它一回,就不会再想送第二次了。”   宋西川又问:“如果是它希望我养着它呢?”   “都说了狗不会说话,它哪会告诉你乐不乐意。狗摇尾巴都不止一个意思啊。”   我不在乎自己说了什么前后打脸的话。宋西川按了车钥匙,车灯一闪,让我远远就瞧见和夜色一样黑的车。   坐上车,第一件事就是系好安全带,等宋西川朝我看来时,我已经完成了这个事项。   宋西川的车没放车载香水,里面是淡淡的皮革味。我打开手机,发现页面还停留在桂望的对话框,上面还摆着他发过来的长长的话。   “欸,宋西川,”我叫他,“你和钟庆云是怎么认识的?”   宋西川反问:“你认识他?”   “上次去花店,发现他是桂望的男朋友,”我刻意省略了钟庆云的那些话,装作不懂问,“他为什么会认识我?明明是第一次见面。”   宋西川皱起眉,也许在努力回忆,也许在奋力思考,最后只是一句:“我不知道。”   我点头,“你有和他提起过我吗?”   “没有,”宋西川目视前方,“我的公司和他那边有业务往来,往来多了就认识了,和他比较投缘,但算不上很熟。”   “那他是怎么认得我的?”我补充道,“他说看我的脸很眼熟。”   “......”宋西川沉默着,像是突然哽了下,“照片?”   “是照片吗?”我佯装惊讶,“是什么照片?你放在哪里?”   宋西川说是他的钱包,我问他钱包在哪,可不可以给我看看,他好像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将钱包从衣服夹层内掏出,落到我手上时还留有余温。   我一打开钱夹,插放银行卡的那栏透明框里,摆在最上面的就是我的证件照。   略显稚嫩的发型,故作严肃的表情。   “居然是高中时候的照片,”我抽出一看,忍不住说,“这张这么丑,你还留着?”   “不丑,”宋西川顿了顿,“大学时你没有拍新照片,只有这张。”   “哦,对,”在大一到大三,除了新的身份证件外,我就没照过新的证件照,“这么一看,我也没怎么变。”   五官和现在别无二致,属于那种放在人堆里不扎眼但异常耐看的,怪不得钟庆云一眼就能认出。   “是,”宋西川说,“我和你都没怎么变。”   我低着头,把照片重新塞回去,“忘记了。我已经把你的照片都扔了。”   宋西川的语气很无所谓,依然淡淡的,他说:“回头再送你几张。”   我以为他只是随口开玩笑,没想到当晚回家,他从书房里出来后,真递给我两张照片,一张是他高中时的证件照,另一张应该是近一两年工作的证件照。   我忙说不要,他却硬要给我,问我的钱包在哪,拿到后也不问我的意愿,把两张方方正正的证件照都塞了进去。   我不愿意,想拿出来,他就按着我的手不让我动。   宋西川的力气比我大得多,尽管他此时只是装模作样地玩玩,也足以让我抽不出照片。   他冬日的手掌粗糙又干燥,因为握笔姿势生出了的茧正抵在我虎口,几乎是覆盖住了我的整只手。我忽地一怔,停下所有动作,如死机一般。   “搁着吧,”宋西川说,“留在里面,多好看。”   我的钱包确实因为这两张照片多添几分生气,不再只是冰冷的银行卡和红钞票,但实际上也没几分生气——宋西川是上镜的,也是面无表情的,跟别人欠了他几万块钱似的。   “有你这么夸自己的么?”我吐槽他。   “实话实说,也算夸?”他笑了笑,又说,“放在里面,每天多想我一点。”   我盯着那两张照片看,没说话。   他碰了碰我,我眼都没抬,甩他一句:“你真不要脸。”   “我要是要脸......”宋西川一顿,“这六年你是不是早把我忘了?”   “对啊,忘了,”我说得理直气壮,“但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事实证明,忘或者不忘,当人走到眼前时,总会想起来。”   我抬头看他,“不是吗?”   “......”   宋西川好一阵没说话,像是默认,又像是找不到理由反驳,但我依旧瞧不出他眼里的波动。   在我转回头,将钱包收起来后,他突然问我想不想养狗。   我说不想养,又反问他,我现在面前不就有一只狗么?   这带着调侃和轻微侮辱的语句也没有使现在的宋西川恼怒,他居然应下了,然后和我说,那你这做主人的,可不能把狗狗丢下。   正收拾东西的手一停,我没想宋西川是不是话中有话,下意识就说:“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第28章 细碎的阳光   六年的时间像按下了加速键,在学习、毕业、考公、工作与忙碌中结束。   日复一日没有新意的生活昭示着我的无趣,偶尔与朋友小聚会让我觉得依然活着,听到小妹的声音会觉得开心,所以我希望周边的人都能健康幸福。   生活的快进在重新碰见宋西川的那一天被暂停了,开始变得缓慢、容易晃动,如同透过宋西川发间的细碎的阳光,捧着也让人觉得像梦一样。   不论是他带来的悸动、悲恸,对我说的各种“真心实意”的话,都在不知不觉间唤醒我心底干涸的枯泉,让我想起已经快被遗忘的事,以及被掩埋的心情。   宋西川不过搬来一个多月,我却觉得这屋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门口的拖鞋,洗漱台的水杯牙刷,书房的电脑,衣架上的西装,沙发上堆叠整齐的被褥。   每天早上起来不用自己动手,坐到餐桌边就有热乎的早餐。   理想生活莫过于此。   宋西川会的菜样不多,但每样都能做得很好。他一个标准的完美主义者,不做到最好都不肯拿出手,我都不知道他给病床上的何知送饭时背地里偷偷练习了多久。   想象一下宋西川灰头土脸手忙脚乱的样子,我扑哧笑出声来。   旁位的小王转过头,“笑什么呢,这么开心?”   “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敲了敲桌面,“待会儿记得下班前把文件拿给局长签字。”   “哦,好的,”小王点头,打字间又瞟了我好几眼,像是终于憋不住了,问我,“何哥,你最近是谈恋爱了吗?”   “嗯?”我一愣,立马反驳,“没有!这话说得,我去哪儿找人谈啊......”   “那是有什么好事吗?”小王又问。   “好事没有,糟心事倒是有几件。”我心不在焉说。   一是宋西川依然揪着我不放,在我家赖着不走。   二是小妹最近电话被我妈限制,没时间和我聊天。   三是在那之后隔一个月又做了一次肝部检查,没检查出什么病变。   小王也许不太会安慰人,只能用她干巴巴的语言说:“没事的,糟心事总会过去的。”   “希望如此吧,”我长叹一声,“现在先得把手头的工作做完。”   给自己加完油打完气,顿时又觉得活力满满了。双手一支,又投入到工作当中。   晚上下班,我收拾完东西准备离开,前脚刚踏出门,后脚小王拿着文件走了进来,一脸苦涩。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文件今天签不下来啦,有的地方需要修改,要稍稍加班一下了。   我和她说加油好好干,正准备走,她偏过头叫住我。   “最近天天来接何哥你上下班的人是谁啊?办公室里有别的妹子想要微信,但是几次都不敢去。”   “哦,你说他啊,”我顿了顿,想了一个确切的词,“不用白不用的车夫。”   还是一个不怎么听话的车夫,强买强卖的车夫。   “喔,”小王点点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你们是舍友吗?住在一块的那种。”   “对。”   “那可不可以麻烦何哥帮我几个要个微信呀?”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妹子横插一嘴,哄然大笑。   我这才发现她们偷摸着一直听墙角,觉得好笑,“这我可帮不了你们,想要的话……”手机铃声响起,我把屏幕翻转过来给她们晃了晃,“喏,他的车就在下边,想要的抓紧机会啊。”   姑娘们一听,一个个蔫了吧唧,开始打退堂鼓。   见状,我坏心眼地说:“我等会儿再下去,你们真不去?”   “你看我们要得到吗何哥?他看上去很酷哥很高冷欸,他的择偶标准是不是很高啊?”   还是挺清楚的嘛。   “要不到。”我眨眨眼,毫不留情扑灭她们热情的火焰。   宋西川要求高不高、理想型怎样,我都没刻意去问过。但我觉得他肯定是个眼光高的人,要不然当年那些校花啊段花啊对他狂追不舍,他连眼神都懒得施舍。   至于为什么偏偏看上我......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哪知我这句大实话还激起她们的逆反心了。其中一个姑娘站起来就往外走,留下一句:“何哥,等我上来你再下去哦。”   我笑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你会帮我说好话吗?”那姑娘去而复返,扒拉在门边问。   “会啊,”我提起包,“走吧。”   我领着那年纪不大的姑娘走到宋西川车前,敲了敲他贴着单向透视膜的车窗,他摇下窗,紧接着我就看到一张臭脸。   那眼神好似在质问我,哪来的小姑娘。   我朝宋西川友善一笑,随即推了小姑娘一把,她就大大方方自我介绍了起来,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最后表明自己的来意,想要个联系方式。   哪知宋西川不按常理出牌,他撑起下巴,瞟了我一眼,“何知没告诉你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是室友啊。”那姑娘说。   我生怕宋西川来个否定句,紧接着把我和他那点破事都抖了出来,疯狂用眼神示意他。   不准乱说!   宋西川看了我一会儿,没憋住的笑浮上嘴角,咬字暧昧,祸水东引。   “是合租关系,所以我们有约法三章,他不乐意我交女朋友,怕我把女朋友带到屋子里去……影响他休息。”   “呃……啊?这样?”姑娘愣了,没想到会是这个借口,她好像不知怎么接话,转过头尬尬地问我,“何哥你还管人家谈恋爱啊?”   我一脸无语,朝向宋西川,“不是,我什么时候干涉你谈恋爱了?”   “每时每刻,”宋西川砸吧出几分委屈,数落起来,“上次给你看了一个波浪卷黄毛的,你嫌太小太吵,后来给你看了白毛的,你又觉得体型不合。”   ……我靠,他这是张嘴就胡编啊!   前几天他又问了我想不想养宠物,给我看了泰迪和阿拉斯加的图片,我随口挑了几个毛病糊弄过去,他没再提,哪知是狠狠记下来了。就等着以后拿来笑话我呢!   这下不仅是我目瞪口呆,旁边那姑娘也惊了。   “行了,开玩笑,”宋西川见这情形,嗤笑一声,“近期不考虑这些,事业方面比较忙,想等稳定下来再说。”   宋西川拒绝了那姑娘,姑娘溜回到局里,车前只剩下我一个。   宋西川一抬下巴,跟大领导在命令似的:“何知,上车。”   我灰溜溜绕过去上车,系好安全带,就听他问我:“你同事找我要联系方式?”   “对啊。”   宋西川启动车子,目视前方抽空说:“我肯定不会给的,怎么不替我拒绝了。”   “想着你会不会突然想换换口味……”见宋西川神情不悦,我话锋一转,“哎!我说了啊。我说了你不会给的,她们不听啊。”   宋西川冷冷看了我一眼,我觉得寒毛都竖起来,他说:“何知,你开我玩笑?”   “……”   我灰溜溜错开他的视线。   沉默片刻,宋西川突然开口:“我不会换口味,我的口味很好。”   “嗯。”我闷声应。   “以后像类似的情况,你都可以直接替我回绝,”宋西川说,“我记得以前和你说过。”   手指搭在窗户按钮上,我反问道:“有吗?”   “大学刚开学不久,”宋西川提了个头,“想起来了?”   我思索了一会儿,好像确有此事,只不过年代太久远,宋西川不提的话早都忘光了。   那会儿大学刚开学,我和宋西川的恋爱谈了两年,还在轰轰烈烈的热恋期。   宋西川太过出挑,放在哪里都引蜂招蝶,那时撞见过好几个女生围着他聊笑,我冲过去随口搪塞个理由就把他拉走。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臭,宋西川就和我说,以后出现这种情况,你都可以替我拒绝。   我白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不自己拒绝了呢。   他笑说,正准备拒绝,然后你来了。   我语塞,支吾两声,应该是答应了。   这是很久之前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事,没想到宋西川记到了现在。   “想起来了,”我不情不愿,带着一种输了的妥协,“你好像记得很多事。”   宋西川没说话,余光中看见他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像是闪电,让我觉得浑身都被刺了一下,从心角和指尖开始发麻。   “和你比起来,我是不是忘得更快的那个,”我看着窗外被车甩在身后的绿植,脑中一片空白,“真的好奇怪,怎么就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你不是,”宋西川几乎是立刻就说,顿了顿又添,“我也不是。”   我说噢,就没再应答。   窗外的一切像是漩涡,吞噬一切正负悲喜的想法。我开始觉得掉入鸟笼,没有锁链,关上门就足以领我飞不出去。   我一个念旧的人,却比不上薄情的宋西川要记得多。   “因为我只剩那些,”鸣笛后,宋西川说给我听,“你至少还有照片。”   所以他只能靠着回忆生活。大概是这个意思。   “你不要说得那么可怜,”我脱口而出,“明明是你提分手的。”   分手这个词就像镜面的裂痕,像完好皮肤上突兀的疤痕,我一提及,是同时触到彼此都不开心的地方。   空气好像变得沉重,我按了下按钮,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一直没说话,沉默的二十来分钟间,宋西川的眼睛动都没动过,他直视前方,似乎除了道路的异样就没什么能打破他的外壳。   车停在停车位,他利落地解开安全带,看他马上就要下车,我没忍住碰了他一下。   他回过头,倾身解开今晚的第二个安全带。   随着清脆的咔嚓声,宋西川附在我耳边问:“如果我分手之后向你要合照,你会给我吗?”   我拉开距离瞪他,“我都扔了,我自己都没留,拿什么给你?”   “如果没扔?”   “不会给。”   “那真可惜——”他直起身,尾调也一起拉长,“改天一起去拍新的吧。印两份,你一份,我一份。”   宋西川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可惜,反而带着异样的愉悦。   我喃喃道:“疯了......拍什么拍。”   飞速迈下车,我嘭得把门关得老重。   宋西川很快在后面跟上我,问我今晚想吃什么,又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超市,最后问我今晚能不能一块儿睡。   我烦他,堵他说你最近不是忙事业吗。   “对,忙事业,”宋西川说得理直气壮,“我近期最大的事业不就是你么。”   --------------------   T-T,这周要写1w5,加更放在周天和周三喽,其余更新时间不变。 第29章 所谓的合适   我问林召,如果你知道你女朋友得绝症住院了,而你已经和她分手很久了,你会去看她吗。   林召说,看我那时候还爱不爱她吧。   过了会儿,他又否定说,应该看我那时候还挂不挂念她。   我刚想问话,“那你”两字脱出口,他就动起他贼溜的嘴皮子,把我的话堵死。   他说,但我觉得我会去看她啊,因为我真的很爱她。   我附和,你确实很爱她,但......   林召笑了笑打断我,他说:“我想象不出自己不爱她的时候。”   我看了他一会儿,没说出任何反驳的话。我只是问:“那如果她不爱你了,不想见到你呢?”   “她又没亲口说不让我去,”林召撇嘴道,“去了再说嘛,当个朋友间的探望也不是不行。要是她赶我走……”   他看向我,话锋一转,“欸何知你皱眉做什么?……喂,不会真有什么事吧?你别吓我啊!”   “没有,不是,能有你什么事,”我搪塞道,“我就是突然想到,觉得这事……算了,别说这个了,怪晦气的。”   林召顿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你还是这么迷信。”   “都习惯了啊,而且这也不能算是迷信吧,”我说,“你知道吗,宋西川一个无神论者,前阵子还真迷信起来了,过年那会儿跟他爸妈去逛庙会,之前吃素说是陪父母去寺庙拜佛。”   “你怎么又提他?”林召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我顺口。”   “得了吧,何知,说你你也不听,再这样下去小心把自己拐进去,”林召撑着脑袋,“而且只是去寺庙不拜佛,没必要吃素吧,他是去求什么吗?”   “我不知道,”桌上的手机一震,屏幕亮起来,我看也没看,反面扣下,“我不感兴趣。”   “你不感兴趣……”林召话说一半一顿,朝我后方抬了抬下巴,带了丝嬉笑的意味,“喏,你感兴趣的人来了。”   什么感兴趣的人?   我一回头,哦,宋西川。   他大概是找我算账来了。   我临时放了他的鸽子,来应林召的约,他半路被抛下自然是不悦,也没说什么,让我自己打个车过去,问了地址,说我完约了再叫他。   感情现在是不乐意等着了,索性把两人的饭局变成三人的。   这两三个月下来,我和宋西川住在一块儿唯一的好处就是付的房租费少了,如果实在要再添上一个,那就是我和他重新熟络起来,比起恋人也许更像好友,过分了解彼此的好友。   我们默契地保持当前的一切距离,谁也没有迈近或后退。似乎都在等待也许会破除冰面的那天——检查出肝癌的那天。   他没再在我面前失过态,没再抱过我,亲过我。   这才对,那些声嘶力竭都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宋西川该是平静的代言词,而不该眼泛泪花搂着我哼哼唧唧。   前几天他心血来潮,想带我去夜市,我不太想去,就问他为什么。   他就说:“想和你随便逛逛。”   理由很普通,也没有新意,语气很平淡,也没有起伏。   但他望着我的目光过于缱绻,像是平摊的丝绸揉皱又铺开,对视两三秒后,我开始变得想答应,于是就答应了。   后来我才有些小后悔和不自在,因为这也太像约会了。   “多我一个,”宋西川看向我,“不介意吧。”   介意......我说介意能顶用吗?   “不介意不介意!”林召抢话道,“我们刚刚还在说你呢,说宋西川吃素,是想去求什么佛啊。”   宋西川的视线在我和林召身上游荡两个来回,最后问我:“你想知道?”   我立马摇头,“没有。”   宋西川定定看了我几秒,一副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的样子,凑在我耳边,“回去告诉你。”   “......”呃。   “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带我一个呗。”   我回过神,眼见林召仰脸叼着个勺子,在他似笑非笑的视线下,我的脸颊开始发烫,只怼回他一句,“吃你的!”   林召说吃就吃,他一人吃得开心快乐,而我吃得别扭得要命。   上菜后,我捧着饭碗扒饭,宋西川就伸手把我的碗掰下来,填鸭似的给我夹菜夹肉,还特意挑的都是那些口味清淡不油腻的。   其实这个举动放到家里再正常不过,但拿到明面儿上总觉得怪怪的。   我只能转移注意力,问:“林召,你今天又叫我来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了?你什么时候变这么金贵了,”林召打趣道,他斜眼看了看宋西川,又重新看向我,“风水养人,你圆了不少。”   我下意识皱眉摸了摸脸,“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嘛——”   “别听他说,还很瘦。”宋西川打断林召的话,依旧是那句多吃点,慢点吃。   “真是......供起来养似的,”林召小小声嘀咕,却还是被我听了去,我瞪他一眼,他摆个鬼脸,“其实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医院那时候,舒云和你说了什么?”   “她没和我说什么,”我一愣,“她就是去做检查,我正好碰到她而已。”   林召说:“我问了她去做什么检查,她不乐意和我说。我没办法把她约出来,她不想见我。何知,你看看你能不能找个理由约她出来?”   “我?你确定?她一眼就会看出来是你故意的吧。”   “她不是在检察院工作吗,那你们......哦对,工作上也没什么交集,”林召瞬间蔫儿了,“唉,算了,过阵子再说吧,她还在生我的气。”   我问:“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林召看了我一眼,几次想张嘴却还是闭上了。或许这个话题对他来说难以启齿,我没再问,就当这样掀篇了。   林召看来也是个很缺“感情”的人,心里的愁闷找不到地方发泄时,就喜欢找我诉苦。   大学那会儿他追丁舒云追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而丁舒云最初鸟都不鸟他,他跟被吊着的小狗似的,隔三差五就要情绪崩溃一回。   他知道我和宋西川的事后,竟还口出狂言说,何知啊,你说我要不也像你一样找个男的,是不是比女的好追得多啊?   我当即拍了他一脑袋,和他说,你以为宋西川很好追?那是我大半年啃下来的硬骨头!   这么久啊?林召因此下定决心,他也要追至少六个月。   六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白羊座的林召来说,这确实是他的极限了。就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正好出了个课题,林召狠狠帮了丁舒云一把,直接赚足了好感度,因此大功告成,那天搂着被子兴奋了好久。   他和我打了个电话,兴冲冲和我分享他的告白经历。   其实我当时没怎么听,因为宋西川在身后环着我咬我的耳垂,我七分心都分在宋西川那儿了,忍不住在说话间泄出扭曲的一声音调,林召猛然间就无语了,问我在干嘛。   我说“没干嘛”。宋西川却不怀好意地凑近手机说“在陪我”。   宋西川的动作没停下,林召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最后扔下一句“玩你们的吧”,狠狠挂了电话。   于是林召华丽丽地和丁舒云在一起了,从大二一直到今年,他和丁舒云很合适,我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林召视线飘开。   我嘴上毫不留情,“是不是你理亏,你不好意思说了。你上次肯定没和我说实话,要是那么简单的事,丁舒云那性子,怎么会和你冷到现在。”   “真的就是那样,”林召顿了顿,“我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我沉默片刻,宋西川的筷子又递到我跟前,我顺从地吃掉碗里的肉,才说:“找个时间说清楚吧,不要拖。有想说的话全都说了,不要留到以后。”   以后万一就没机会了呢?这句话我不敢说。   宋西川先一步吃完了饭,他说要去趟卫生间,我就让他去了。   于是饭桌上就留下林召和我,林召一改之前严肃的面孔,调戏般说我:“何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个样?”   我嘴里含着小青菜,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   他笑了笑,凑近了些侧捂着嘴,“你现在和宋西川好像在谈恋爱哦。”   “有吗?”我完全觉得林召是在开玩笑。   林召却有理有据:“有啊,你看他看你那眼神,你接他菜的熟练程度,这不是两口子是什么——我的天啊何知,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这么快就被收买了?”   “你看起来很开心,”林召的笑容大得让人难以忽略,我奇怪地问,“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我没说过我不喜欢他啊,我说的是你被他牵着走,你和他不合适。”   不合适。   我不知道不同的人是怎样定义“合适”这个词,桂望说我和宋西川合适,林召却说我和宋西川不合适,好像听谁的都不太对,为什么不能有一个折中的说法呢。   随意碰见的两人,牵了缘坠入爱河,一眨眼的事情,当下哪会考虑那么多合不合适。   性格上的合适,家庭上的合适,经济上的合适,是不是全都得匹配上,才能称之为“合适”?   “我和他不熟,因为他对你这样,我才看他不顺眼,”林召看着我,缓缓说,“但是,现在的你才像是你。”   我顿了好一会儿,视线从林召的脸上移到了马路边还没亮起的路灯,“我?怎么样才是我。”   林召说:“和宋西川待在一块儿的你,很放松。以前也是这样,好像他在的话,你就显得很真实。”   “我一直都很真实啊,林召,你这话说得不对。”我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宋西川,他站在路边低头,好像掏出了香烟点燃。   我看了一会儿,说:“平时的我就是真实的,是宋西川让我变得不一样。” 第30章 你答应我了   宋西川没有重新进来的意思。   我不想让宋西川等太久,今天他也许已经等很久了。我让林召先走,我去前台结账,结果一问才发现账已经结了。   走出店门,正好撞上林召在和宋西川对话,我听到林召不怎么开心地问宋西川“你能对他好吗”,宋西川说“我能”。   我走过去,两人皆回头看我,停止了话题。   林召先走了,把二人空间留给我和宋西川。   宽敞的道路上,我和他靠得有点近,他小幅度侧眸看过来时,我心里就跳出林召那句“好像在谈恋爱哦”,让人头皮作麻。   “我们像在谈恋爱吗?”我脱口而出。   “你说算就算,”宋西川捏了捏我的手,“但我们还没复合。”   我觉得好笑,“你怎么还特意强调这个?”   宋西川回答得很迅速:“想听你亲口答应。”   “你不像是注重仪式感的人,宋西川,”我说,“这个以后再说。”   “以后是多久?”   “很久很久很久以后。”   宋西川在我身侧,用着他凉薄平淡的语调说:“今晚送你个礼物,你就答应,好不好。”   “不好,”我甩开他的手,“我是那么容易贿赂的人吗?”   “那再多送你几年,”宋西川从善如流,“这样行不行。”   嘴角的幅度微敛,风吹得我突然觉得身上冷,我不太想去谈论“年”这个字,关于宋西川,我已经有太多个“年”折耗在他身上。   说这是沉没资本也不为过。   我没说行不行,默默跟他又走了一段路。   我问他,我们这是去哪。   他说,去夜市。   我问,走路去吗。   他说,开车去,我的车停在旁边的停车场,快到了。   我说,好。   停车场离得不远,我在旁边站定,宋西川去取车。   他转身走进地下停车场,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之中的那瞬间,我右脚猛地向前,突然叫了一声“宋西川”。   于是宋西川后退几步,重新和我对视,缄默着似乎在等待我的开口。   “你还会走吗?”我问他。   无厘头的问话,让我和宋西川心灵间的默契再一次展露无遗。   他站了几秒,肯定的回答穿透寒风。   “不会。”他说。   *   坐上宋西川的车,他却没把我往夜市带,车停下来时,我眼前的明明是一家照相馆。   我用无声的眼神控诉宋西川,宋西川却理所当然:“你答应我了,拍合照。”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我怎么都不记得?”   我反驳着宋西川,但还是跟他进了照相馆。   这家照相馆我来过不止一次。之前自己来过一次,是拍证件照的时候,剩下则全是和宋西川来的。   照相馆的老板和我们都认识,只是过去了这么些年,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但我发现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因为老板不在,是他儿子在看店。   拍照不太有意思,只是简单地和宋西川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他连我的肩膀都没搂。听到照相师的一声“茄子”,我连嘴角都提不起来。   挑选照片时,宋西川问我哪张好,我说第一张。   这几张照片在我看来都差不多,我面上都没什么表情,但第一张上的宋西川和其他几张不同,第一张的他嘴角有细微上扬的幅度,效果出奇得好。   “第一张和最后一张,各印三份。”宋西川和店家说。   我一听,翻到最后一张一看,顿时就不乐意了,“印最后一张干嘛?我都眨眼了!”   宋西川不以为然,像是怕被人听了去,又像是存心想挑逗我,凑在我耳边说:“这张的你很可爱。”   “毛病,”我骂了他一句,又问他,“同样的印那么多张做什么?浪费钱。”   “你一份,我一份,留一份备存,”宋西川说,“这样就算你丢了,我这边还有剩下的。”   其实没必要的,我不会弄丢。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没反驳他。   *   我问宋西川,为什么不去完夜市再去拍照。   宋西川回答得很搞笑,他说,油烟一熏,人就不漂亮了。   我觉得还好,但一想到待会儿可以去大吃一顿,就精神抖擞。为了夜市的玩意儿,我晚饭还故意少吃了点。   到了夜市,下车后便迫不及待,我和宋西川说:“我去买羊肉串。”   “这种东西少吃点,对身体不好,”宋西川却不让我去,他一本正经说,“大局为重。”   “......”   我无语,双眼无神,“那我能吃什么?”   坐在露天的塑料小椅上,拿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蒜蓉花甲粉,嘶溜嘶溜吃了几口,抬眼才注意到对面被我忽略了的宋西川。   “你也去点一碗?”我试探着问。   宋西川摇头,“你吃就好。”   “哦。”   我接着埋头苦干,但余光总能瞟见宋西川盯着我的眼神,这让我想起六年别后重逢,在那家小炒店,宋西川比我先吃完饭,也是这样坐在对面一动不动,视线落在我身上。别扭得很。   我咳了一声,试图打破尴尬,“你要来一口吗?味道很好。”   “好,”宋西川挑眉,“你喂我。”   “......你这人怎么越活越小了,不要脸。”我瞪了宋西川一眼,把碗移到他面前,当真喂了他一口。   花甲粉热乎得很,宋西川含着我的筷子吞进那口,水渍便在他唇上晕染开来,他的眉眼透过薄气,在那瞬间变得清明而深刻,嘴唇红透了,像樱桃也像玫瑰。   我逼迫自己收回眼,随口问他一句“好吃吗”,他说“嗯”,我就低头接着吃。   宋西川依旧盯着我,那目光看上去柔和,却带着一丝隐秘的侵略性。难以察觉,但我对他太熟悉了。   等我慢悠悠吃完,擦干抹净嘴了,正想抬头问他接下来去哪,却见他身体投下的阴影在我眼前放大,很快便俯下身,飞快吻住我的唇。   我的鼻尖还是花甲粉的香味,现在又混上了一点宋西川的味道,发麻,烧脸,我一动不敢动,只觉得他在吮吸、轻咬。   这不能称之为吻的吻,持续不到五秒。   他离开我唇边时,吐出的热气混着平静的话语:“紧张什么,没人会注意我们。”   “……谁紧张了。”我下意识舔了舔唇。   虽然此时是夜里,但也不能不算是光天化日,虽然我和他坐在角落,但也不能认为完全没人会注意这个角落吧!   我丢掉一次性餐盒,起身跟上宋西川,边捅他边说:“你发情么宋西川?为什么突然亲我。”   宋西川想了想,说:“你吃完东西的时候,唇色很漂亮。”   “……”   尽管分开这么多年,但我们变态的点依然出乎意料得一致啊。   宋西川没说接下来去哪,我也没问。   我享受这种穿行于热闹的人流之中,却与对方保持相同沉默的感觉。   人太多,免不了走时被冲散。宋西川的步子很快,像是目的明确似的想要去到某个地方。   蓦地被别人挤了两下,那人和我说不好意思,我回了句没事,短短几秒的间隙,宋西川就消失在视野中。   人呢?   我惯性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止住不动了。   ……   脚像被灌铅,被钉扎在水泥地,抬不动迈不开,耳边嘈杂的人声在那瞬间变得更加嘈杂,一哄而入,没给任何反应时间,就细细密密挤满大脑,无法思考。   我想咬住舌头让自己清醒,却也发现用不上力,一切都像悬浮在云端般柔软无力,偏偏下半身无法动弹。   心脏酸涩,我猛地咳嗽两下,才唤回点气力。   我重复喊着几个字,字像被拆分开融入周围,灌不回我耳中。我凭空生出一阵恐惧,是再也抓不住人的恐惧。   抬手尚无法做到,声音也代替不了我去到宋西川身边。   过了不知道多久,肩膀传来的疼痛和脸颊上的温热将我从云端拔回地面,我眼前出现了宋西川,也听到之前自己喊的话。   “西川。”   宋西川好像骂了句脏话,又说:“何知,你哭什么?”   “……”   他抬手抹掉我的眼泪,“刚刚走得快了点,人太多,回头就差点找不到你。我的错,别掉眼泪了。”   言语的能力是会瞬间失去的。   我把头扭开,不去看宋西川,泪腺就不会自作主张。   这会儿却变成嘴巴不受控制了。   “西川……”   宋西川一愣,“怎么?”   “没什么,”我吸了吸鼻子,才发现自己真的哭了,声音还噎着有点哑,“叫顺口了。”   “你真是……”他睁了睁眼,也变得不太会说话。   我瞪着他,“我怎么了?”   宋西川没吱声,握住我的手,跟我说“过来”,将我往路边带。   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张纸巾,递给我,“擦擦眼泪。”   接过纸,我忍不住说:“你怎么随身带纸啊,真娘。”   宋西川瞥了我一眼,嗤笑道:“谁让我旁边有个时不时就掉眼泪的?”   “我没有,”我顿住,盯着旁侧的人群发呆,嘴在机械式开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转过头问他,“你知道吗?”   宋西川看了我一会儿,只说:“你眼角好红。”   “啊,用力过猛了,”我垂眸,那张湿润的纸巾静静躺在掌心,与诺大的闹腾夜市有些格格不入,“妈的,好奇怪,我是不是要生病了?”   宋西川语气不悦,“胡说什么。”   “我刚刚头突然很疼很晕,发不出声,腿软,走不动路,”宋西川不信,我就多解释几句,“现在好一点了,但还是不舒服,感觉憋得慌。”   “奇怪,”宋西川抬手碰了碰我的额头,我感觉他松了口气,“你这不是好好的么。别瞎想,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我恹恹地转过头。   继变出纸巾后,宋西川像个哆啦A梦似的,又掏出一个透明的塑料盒,提着把手往我眼前一晃。   我定睛一看,是一只个头不大也不小的绿乌龟,正伸长了脖子,鼓囊囊在眨眼。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没有秘密了。我的一切宋西川好像都知道。我浑浑噩噩这样想。   “你……”喉咙干涩得要命,我咽了咽口水,“你什么时候买的?”   “就在刚刚,看到旁边的摊位有卖,就买了一只,”宋西川笑了笑,“挑了只合适的,喜不喜欢?”   脑海中穿插闪过那晚在花鸟店的画面,有些出神。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养这个?”   他这回似乎是真笑出了声:“你是我的谁,我能不知道么。”   我对上宋西川的眼睛,发现自己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宋西川好像真的很想让我收下他的礼物,也许不仅仅因为这是一只活生生的宠物,他是想我能收下他所有的礼物,包括他所有鲜花、他的爱、他的决心、他的陪伴。   于是我没再说话,只是捧过那盒子,听到乌龟爪子扒拉沙土和沿壁的声音。凑近看,能瞧见乌龟在和我对视,拿远看,它好像只是一团灰绿。   沉默良久,我缓缓说:“谢谢。”   宋西川礼貌地说了句“没关系”,然后陪我静静坐着,陪我在吵闹的夜市中发呆。   光晕在黑夜的眼中被拉得很长,蔓延到无法触及的地界,胡乱散漫在桥边的湖泊,好像风的感觉也没那么接近,月亮却变得不太遥远。 第31章 想要的答案   乌龟眨着小眼,探头探脑打量全新的塑料世界,新的一切会带来新的感官,不去抗拒能更快适应环境。   风吹过来感觉不到冷了。宋西川像个谈恋爱的幼稚高中生偷偷去摸我的手,他的手心比我热得多,我就全然摊开了交由他揉捏。   我眼看宋西川玩过我的一根根手指,最后坦然地十指相扣了。   我欣赏了一会儿我俩的手,动了动嘴,最终还是告诉他:“前阵子在环保局碰到你的舍友。”   “嗯,”宋西川顿了顿,又问,“哪个?”   “当时跟你走得最近的那个,闻伟,”我看宋西川想起来了,就接着说,“他来做公司备案,碰巧遇到我了,就和我多聊了几句。”   “他说,宋西川最近变了很多,我下意识回了一句‘那当然了’,差点说出你是穿越的了,”我垂眸看着乌龟,突然有点想笑,“我这话要是说出来,估计别人就要以为我疯了。宋西川,你说你——”   刚抬头,宋西川眼中浸墨般的深潭就生生让我止住了开玩笑的话头,上扬的嘴角卡在一半,慢慢收起了。   “怎么了?”我问他。   “要疯也是我先疯,”宋西川开玩笑似的,后一句却又那样认真,“我哪里变了?”   这话实在有些难以说出口。   我支吾两声,说:“他说你提到‘何知’的次数好多。”   “还有呢?”宋西川问。   “还有,他说你承认得很大方,”感受到他的手掌触碰我的脖颈,脸颊发烫,“他问我是不是和宋西川复合了。”   “嗯,”宋西川的声音很轻,手中的力道却不轻,“你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实话实说了啊,我说没复合。然后他很吃惊,说‘啊,真的吗’,还说‘那宋西川是骗我的啊,你回头要好好教育他一下’。”   宋西川好像笑了一声,我一顿,不理会他,接着说:“我说我没那么大能耐,还能教育他。然后闻伟说‘怎么会,上次他朋友聚餐,你一个短信就把他叫走了’。”   我瞥他一眼,“有这回事吗,宋西川?”   “有,”宋西川不以为然,“只不过你没叫我回来,我是自己回去的。”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当时好像是换装灯泡不太方便,我就和宋西川提了一嘴,想让他抽空帮忙换个灯泡。   那晚他没在家吃饭,我以为应酬去了,没想到是朋友聚会。   我忍不住吐槽道:“你这样直接走掉会不会不太好啊。”   宋西川没说好还是不好,倒是反讽起我来:“Kissing酒吧那天晚上,你不是也直接走了。”   “我那是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躲我吗?”宋西川凑在我耳边问,“你能躲到哪去?如果我想找你——”   “——你不想找我的时候,就可以当做我不存在,”我淡淡补全他的话,“想找我的时候,怎样都可以找到我。那我真的很亏啊。”   我挑衅地勾起嘴角,“看来下次我真得找个地方躲起来,让你这辈子都找不见。”   话音落下,他脸上全然没了笑容,我嘴角的弧度也跟着收敛,默不作声。   良久,宋西川应了一句“哦”,语调没有起伏,他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一起去?   他看向我,“不可以?”   “......随便你,”我不悦地掰开他的手,不想他离我这样近了,“你真他妈有病,什么话都敢说。”   “你说说我去哪,”他顿了很久,说,“再说说你想去哪。”   宋西川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意外让人觉得揪心,他的声音平静,像回荡在山野的空谷,话却犹如烧尽花草的赤火。   我没办法反驳。因为我想的就是宋西川想的那样。   我并不勇敢,我所有的勇敢已经用完了。   死亡不可怕,但凌迟的死亡令大多数人都感到恐惧。就像你已经明确知晓自己不论绕了多少弯路,都会走到那个节点,在生活中就会不由自主想到这件事。   我去拒绝这份“想起”,但没有效用,控制不住。我知道说出这个会让彼此都难受,但就是忍不住。好像非得扎他一下我才舒坦。   但真切看到他此刻的面容,我又后悔了。   “哎,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行吧?”我先退一步,“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你别这样看着我。”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宋西川说。   “那不行,”我摇头,“你迟早得说的。”   宋西川又不说话了,沉默着,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夜晚让感官放大,也让心跳的速度开始增加,离奇得要命。   他要是再往下问,我就没办法回答了。   好在宋西川选择不继续这个话题,他开始另辟蹊径:“闻伟有没有问你,还喜不喜欢宋西川。”   “问了,”我回答得很快,“我说不喜欢。”   他投来质疑的目光,“闻伟和我说,你还喜欢我。”   “我没有。”   “他说眼神不会骗人。”   我抽开眼,他掰住我的下巴,强迫我重新与他对视。   长久的缄默中,宋西川肯定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因此又轻又快地,说着他也许十几分钟前就想说的话。   “何知,回家,就现在。” 第32章 掠夺我五感   囫囵吞枣,蛮横无理。   气焰嚣张,杂乱不堪。   装有乌龟的塑料盒被随手放在鞋架上,四只手中没有一只有空去按下灯源开关,腰被磕在门把手边,有些疼,但不明显。   我知道宋西川等不及了,因为他的头发开始变得和我一样凌乱。   我攥他的头发。他仿佛不觉得这等要将他剥离开来的疼痛算是疼痛,反而视为当下的乐趣和欢愉,回以更加强烈的、与他表面格格不入的炽热。   亲吻没有章法,却足以让人沉醉。   宋西川指上的薄茧让我想到冬天的亚麻,我期待这样的触碰,并渴望更多。如果放纵能让人暂时忘掉那些烦人的事实,那就可以称之为好的途径。   我揪住宋西川的外套,扯到他肩膀以下,他颇像被强迫的少女,只是这肩膀过于结实宽大了。   没空去发笑,我克制地在他耳边说:“......去床上。”   “我等不及了,就在这里,”宋西川微喘着气,“可以吗?”   他又吻上我,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啄木鸟似的。   我抽着间隙说:“不可以……”   在这我还不得累死?我的腰和腿估计会先断了!   最后我选了一个折中的方法,离这里最近的,“去沙发。”   宋西川火急火燎,明明卧室和客厅也没差几步,租来的房子能大到哪去?他估计是昏了头分不清地方了。   于是我盘着他的腰被他抱到沙发,他的头埋在我脖颈,问我润滑剂和安全套在哪。   本还陷在其中,就没听清宋西川的话,问了第二次才知道是向我索要这个那个来了。在哪里呢?房间?浴室?客厅?   猛得一睁眼。   我靠。   “好像……”我讪讪说,“没备。”   宋西川很明显顿住了,我看他可能想骂人。   壳儿都剥得差不多了,现在却卡在一个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处境。我咳了两声,有点冷,又问他:“那、还做吗?”   “做什么?会受伤。”宋西川拍了我大腿一巴掌,嘴上是这样说的,可动作完全没有停下。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船只被汹涌的海浪笼罩又按住,时刻要将其掀翻,却又命令其按着浪打的方向夹行。   坠入海洋,船身不断晃动,在危险又安全的黑暗中紧紧撑在甲板上。   各种风浪层层叠叠铺天盖地,席卷一切,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重复。   宋西川、宋西川,我亲爱的、厌恶的、想念的,西川。   我想你,也太想要这一切——就算眼前的全是虚假,我也希望一直抱着你。   如果你愿意、愿意让我一直抱着——   “真的不做吗?”我在他耳边问,“你忍得了?”   宋西川抬眼,眼中分明乍现如狼的饥渴,但却说:“不行,没有——”   “护手霜、身体乳都可以代替,就在浴室。”   “没有工具。”   我亲他,含糊着说:“不需要那种东西。”   “脆弱人士,”宋西川笑我,热气喷洒在我唇齿间,“别闹。我怕把你搞坏了。”   “没关系。”我说。   宋西川还是说不行,说有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   “怎么磨磨唧唧的啊!”我一把推开宋西川,狠狠瞪他,“不做的话,那么着急带我回来做什么?我肚子才吃个半饱!宋西川,你今晚不做以后都别想做了!”   “你还威胁我?”宋西川眯起眼,“这不是你在求我么?”   我嗤笑一声:“之前在门口求我的人是谁?”   宋西川一顿,随即舒展开眉眼,不再和我计较。   “是我,”他哄着,“上来。”   于是我坐上他的大腿,再次和他亲吻,我让他把衣服脱下,他很乖,听话地照做了。   宋西川捞过茶几上的护手霜,不知道挤了多少,手指触碰到皮肤时冰凉得要命。   过程很漫长,也略显艰难。疼痛没有麻痹大脑,只是让人变得混沌又直白。泪水很快被挤出眼眶,我小小的嘟嚷混杂在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希望他听不到,又希望他听到。   我说我想你,很想你。   又想骂他是混蛋,是白痴,是无情无义的孬种,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但这些话还没出口,就被他狠狠堵住。   “我也是,”他啄去我的泪水,抚摸我的脸,用低哑的腔调告诉我,“你哭起来真好看。”   “疯了吧你,”我直直盯着他,挑起半边眉,“......那就再用力一点。”   --------------------   删了很多,勉强看吧( 第33章 猫昏昏欲睡   我明明是野草,昨晚却好似变成了宋西川的娇花。   夜里,他在耳边一遍又一遍问我“怕不怕”,我颤抖着、感觉快要死掉,还能抽空和他说“不怕”。   然后他反问我:“为什么?”   我就说:“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现在闭眼回想起来,我甚至不知道这对话是从何而起,又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感觉有人偷偷亲了我一下,嘴角突然就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睁开眼,就把小贼抓个正着。   宋西川没有吃惊,好像早就知道我在装睡。我拽着他的胳膊,想让他把我拉起来,结果他一用力,我就觉得浑身哪哪都疼。   “宋西川,”我嘶哑咧嘴一阵,控诉他,“叫你用力你还真那么用力啊。”   他瞥了我一眼,“我听你的话,你不开心?”   听我的话?   宋西川要真听我的话,就不会在我昨晚喊着停下的时候不为所动了!   我动了动疲惫的身子,发现自己被清理得很干净,躺着的也不是沙发,而是柔软的双人床,看来宋西川照顾得还挺周到。   “几点了?”我问。   宋西川说:“十点多了。”   我呆滞片刻,啊了一声:“还好不用上班。”   走到客厅,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这个沙发是否还坚挺,生怕它被压坏了。   “以前没少在这沙发上做过,现在担心什么?”宋西川看出我的意图,硬要说那么两句不顺我意的话。   看到沙发尾巴揉弄成一团的毛衣,昨晚的记忆就被唤醒。   我的天啊,昨天后来到底是做成个什么样了?   脸上火辣辣的,我指着沙发那团深色,面无表情说:“你自己处理干净,我就不怪你了。”   宋西川笑道:“那不是你的吗?”   “你管我的你的!你做就对了。”我拖着步子走到饭桌边,刚想问他早饭吃什么,结果猛地打了个喷嚏。   “靠。”再出口时,已经带上鼻音。   宋西川走过来,“怎么回事?”   “好像感冒了。”我搓了搓鼻子。   “体质这么不好,”宋西川皱眉,“你往年冬天也经常感冒,怎么还没学乖。”   其实有好好穿衣服的。从你走了之后,我也有穿很多,没让自己着凉。   “啊......本来昨天下午就有点了,”我幽幽地移过眼,“昨晚又和你乱搞,不感冒才怪。都怪你。”   “噢,怪我,”宋西川顺着我的话,悠哉道,“我会对你负责,好好照顾你。”   吃完饭,我想起来被遗忘在鞋架上的乌龟,就问宋西川放哪儿去了。   他和我说,放在阳台的沙盆里。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我去阳台晒太阳,看着那乌龟惬意的模样,我也开始觉得放松。   情事过后的疲惫会给人带来难以言喻的感觉。说是疲惫,但我渴望的是疲惫下无法思考大脑放空的状态。   旁边土培的紫色风信子显眼得很,这是桂望送我的礼物,那天拿回家后,宋西川陪我一起把它种在土里,现在看来长势良好。   我在阳台坐了十来分钟,宋西川洗完碗后过来,叫我不要吹太多冷风,把我拉进了屋内。   “其实阳台很暖和。”我不乐意。   他说:“你感冒了。”   宋西川态度强硬,我只好跟他进去,过了会儿他突然问我:“想洗头吗?昨晚帮你洗了澡,没来得及洗头。”   “啊?哦,”我愣了愣,说,“可以。”   实话说,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成现在这样。   只是因为昨晚做了一场爱,好像我和宋西川之间的隔阂就被莫名打破不见,可能是被汗液冲刷掉了,也可能是被一声声“何知”和“西川”融化了。   宋西川甚至想亲自帮我洗头,我谢绝了。   只是感冒而已,要是这都让他帮我做,那我跟残废了有什么区别?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弯腰在面盆洗头,鼻子堵得厉害,腰也酸得很,洗的过程着实不太舒服。洗完后,我掖着湿漉漉的头发去找毛巾,噔噔噔路过书房,在衣柜前埋头找起来。   宋西川就是在这时替我精准地找到擦头发的毛巾,在我身后直接摁住我的头,将那毛巾盖在我头上,按压起来,力度刚好合适。   舒服啊。   “你不是开始工作了么?”我眯起眼。   “没有,”他说,“刚刚在看资讯。”   “什么资讯?”我又问。   “财经。”   “你好忙啊,”我看了他一眼,“怎么休息的时候不做点让自己放松的事?”   他掰回我的头,反问:“这不是正在做吗?”   “哈哈,”我配合着笑了两声,“你真会说笑。”   宋西川给我擦头,我就乖乖坐着给他擦。   坐着坐着我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在柔顺的抚摸下昏昏欲睡。   阳光在我眼里变成琴弦,稍微一拨弄便能发出声响,像温柔的摇篮曲,像情人耳边的呢喃。   它是带着温度和明度的,是肉眼可以察觉的,也是相机可以拍摄的。   如果在重逢后的这几个月里挑一天用于纪念,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今天,因为今天让我体会到久违的放松、舒适、温暖和爱。   还有一个平和又温柔的宋西川,可以用来回忆很久的宋西川。   我窝在沙发上享受着他的吹头服务,把手机暗掉,稍微举起一点就能看到倒映在黑色屏幕中的宋西川,没笑,神情认真,好似在对待一件珍藏的宝器。   这从心底冒出的比喻来得突然又热烈,我试图用笑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和害怕。   “宋西川,”我偏过头看他,“还记不记得我上次给你吹头发?”   “嗯?”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哪次?”   “就一次啊——你喝醉酒淋了雨那次,”我提醒他,“之前都没给你吹过头,因为你老是说没必要,一点也不懂情趣。”   宋西川手没停,他淡淡说:“那以后都让你来吹。”   “我不是这个意思!”当我是保姆了是吧,宋西川这么聪明,怎么在这方面就这么迟钝?   “我的意思是,其实做这事儿很舒服,当然也要让你体会一次,”我笑了笑,“帮着吹头的人舒服,被照顾的人也舒服。只不过你估计不记得那感觉了。”   和宋西川在一起的那几年,同居前尚且不提,同居后宋西川也从没让我帮他吹过头发,我提过几次,他都拒绝了,理由是没必要在一件事上浪费两个人的时间。   但这怎么会是浪费时间呢。和喜欢的人相处的每分每秒都不是浪费时间。   我那晚看着闭眼的他,心里又柔软又坚硬,用石头无法凿开,却用双手就可以揉化。我看着他,觉得又烦人又心疼。   宋西川沉默片刻,说:“我记得。”   “好啊——你果然是装醉的吧,被我逮着了,”我笑眯眯地问他,“什么感觉啊?”   “我确实是醉了,”他嘴硬归嘴硬,还是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很温暖,我记得那种触感。其余的没办法形容,当时只觉得......”   “觉得什么?”   “很酸,很想你。”   “嗯……还有呢?”   “很难过……很爱你,”宋西川说,“很不容易。”   噢,很不容易啊。   是什么不容易?   隐隐想抓住些什么,但我的感觉不太真切,昏闷中不知怎么接话。   “吹完了。”宋西川告诉我。   耳边吹风机的声音消失,我奇迹般能听见两人小得不能再小的呼吸声。   他绕到我面前,借着拔插头的动作轻轻吻了我一下。触感非常柔软。   我睫毛扑闪,撩开眼皮,和他对视。   良久没有对话,最后是我打破沉默。   “西川,”我很慢很慢地说,“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吗?”   “你说接吻么。”   宋西川抬起我的下巴,不容拒绝地撬开我唇齿。我往后躲,他就追上,直到将我完全压在沙发的靠背上,推搡着,然后问我“为什么不可以”。   感受到他动作的激进,我惩罚性地咬了他一下,叫嚣道:“没完没了了是吧?我感冒了,滚蛋。”   宋西川出乎意料地好讲话。   这回我一不愿意,他就马上停下,最后留恋性地亲了我的额头,直起身揉了揉我的头,什么话也没说,拿着电吹风走开了。   我盯着宋西川离开的背影,然后收回视线,落在过道,再落在沙发和面前未开启的电视机上。环顾四周,恍惚间想起差点被自己遗忘的事。 第34章 那就明天吧   我一直没和宋西川提。   几天前,房东打电话来,开头先是慰问我几句最近如何,接着有些难办似的和我说,她的表舅公司破产,把房子卖了还贷款,现在他们一家没地方去,身上也没几个钱,家里的小孩在医院还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没办法了,她得帮一把,提供一个免费的住处。   小孩生病了啊,那可能确实要花很多钱。   我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在桌面画着圈圈,嘴上先“嗯”了一声。   房东说,这个月还没结束,因为很不好意思,所以会把这月全额的房租费退给我,再帮我找个能租的地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能说什么?   其实早那么两三年前我就想,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屋子——毕竟这只是一间租房,又不是我花全款买下来的。   就算我熟悉他熟悉得不得了,但也依旧是别人的东西,总有被收回的那天。   我答应了之后,房东给我找了靠谱的新房源,我回她“谢谢”,她也许是觉得我太客气,可能心情不太好,于是再次表达了歉意。   我回“没关系”,又问“需要在什么时间前腾出来”。   房东告诉我日期。还好,还剩下半个多月,不着急。   想着不着急不着急,就也没着急告诉宋西川。   一直到宋西川某天送了我一个长寿龟的小木雕,天然绿檀木手工雕刻,说是送给我,让我把那置物架上小王送的不倒翁换下来。   我嘲笑他:“你这么小气呀,到现在还和小姑娘送的玩意儿过不去。”   宋西川没正面回答,只是挑眉:“那个能有我送的好?”   我接过他手里的长寿龟木雕,看它小巧精致,光泽油润,手感圆润光滑,腿部的纹理与龟背形成鲜明对比,着实是一件好物什,不知道宋西川花了多少钱买来的。   绿檀木通常被人们供为吉祥之物,称“圣檀木”。经过长时间沉淀,颜色会逐渐发生变化,绿玉色会渐渐显现出来,檀木香气不减,整个摆件看上去更为温润。   不管它会是什么,总归都会好过那个不倒翁。送出手的人不同,那性质和地位当然就不同了。   我看了一会儿,撇嘴说:“它长得真不可爱。”   “当然没有活的那只可爱。”宋西川打趣。   他拿过我手里的木雕,转身走到置物架前,很顺手地将长寿龟摆上,再把不倒翁塞回角落,左右看看,似乎不太满意,索性直接拿下,叫我收起来。   “本来就准备收起来了,”我抬了抬下巴,“你的那只也摆不了多久了。”   宋西川的手一顿,直看向我,他凌厉的眉眼显露出少有的迷茫,说不定还在心里想着,自己又做错什么了。   “不用了,因为要搬家了。”我说。   宋西川眼神一恍,“什么?”   我好脾气地重复:“我说,我得搬家了。”   这句话说完,宋西川和我都彻底沉默了。或许只有拥有回忆的人知道,这个屋子对于彼此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但正如当初房东对我说的——人总得向前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不知道宋西川在想什么,也许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也许在想着该如何开口。   但他只是问:“为什么突然要搬家。”   得,宋西川估计以为我是想要摆脱他,把合租的这层关系都打破,他感到不安了,所以才一直不肯开口。真的是。   “因为房东那边有事,需要我把房子腾出来啊,”我笑了笑,去拉他的手,“欸,你想什么呢?我自己怎么可能好端端突然想搬家。之前待了六年我也没想走啊。”   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而已。   宋西川听完后,表情却更加难看了,在那瞬间充斥了许多奇怪的感情,自责、愧疚、不悦,可能还有其他。   我嘴角一僵,手微松开。   大学时,最多追求的就是自由,先从生活自由开始,那么就必须有一个属于我们两人共有的隐秘的空间,所以我们选择出校租房。   与爱人在一起,不自觉就会畅想未来。先提出以后在哪里买房的人是宋西川。   当时我们都打算好了,毕业后留在本市工作,房源选择的范围就缩小了很多。可能最开始没办法付全款,我们连买房贷都想好了。甚至在相处时,碰到些新奇有意思的摆设,都会和对方说,想以后买了摆在哪里哪里。   好多好多东西,怕自己想不起来,当时我甚至列了一张清单。我很喜欢布置摆设,小点子的数量也在那两年多里达到巅峰。只是一直没实现。   我很难适应一处的生活,但宋西川如果说要买房,我会毫不犹豫收拾东西跟他走。   后来分手,宋西川搬走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添置很多摆设,因为想到以后如果会组建自己的家庭,总归不会一直待在出租房。东西摆太多,搬起来也麻烦。   “我......”   宋西川不给我多说的机会,打断道:“搬去哪?”   “还没找呢,”我把不倒翁放在茶几上,玻璃与木块触碰发出咔哒的声响,“房东先前给我推荐了几个房源,但都还没去联系。”   “什么时候要搬出来?”   我算了算时间,“还有四五天吧。”   宋西川皱眉,对我的做法似乎很不满。因为在他的观念里,必须要有计划二字。   “我不太想和别人合租,但是最近房价都贵,找不到价格合适的,”我一边说,一边看他的神色,“我想明天或者后天去看看,你到时候有没有空,陪我一起去呗?”   宋西川又问:“想好搬哪了?”   “没想好啊。”我理直气壮。   要是现实可以凭空作画,那么此时宋西川应当是满头黑线,一脸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终于妥协,声音平淡且无奈:“别去了,搬过来和我住。”   我佯装惊讶:“真的吗?会不会不太方便啊。”   宋西川轻飘飘瞥了我一眼,“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一个人住。”   我马上又问:“你家有空房间吧?”   “有客卧。”他说。   “那我就放心了,”我眉眼一弯,片刻后话头一转,“什么时候帮我搬家?”   宋西川端详我,一丝恍然大悟滑过,像是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破绽,但我想他肯定早就看出我的小心思了。这是纯粹在逗我玩儿呢。   接着,他伸手摸了把我的下巴,拇指揉绕到下嘴唇,报复般重重一碾。   我对上宋西川漆黑的眸子,从中捕捉到隐隐的笑意。   他垂眸,睫毛随眨眼而微微颤动,这才开口:“时间你定。”   我张嘴笑,他的手指来不及收回,擦过我的牙齿,我没管,只是很爽快地回答。   “那就明天吧。”   *   搬家的过程漫长又疲惫。   但宋西川陪我一起,把纯粹的整理物件变成了寻找回忆。   其实我不喜欢把过去的东西重新摊开到两人面前——这对不愿回忆的人来说是凌迟。   但对乐于回忆的人来说是温存和享受。   对现在的我来说,很明显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   卧室的整理总归带着隐私,于是我让宋西川去整理客厅,而我自己在卧室,把门稍微掩上了。   卧室的布局很简单,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宋西川来这张床上睡过几回觉,自然就揣摩端详过这间卧室几次。   其实它该和宋西川印象中的没什么两样,除了床头柜上的合照没了,花瓶没了,角落的拖鞋少了一双,床上的枕头少了一个,窗帘的颜色变了外,没什么两样。   我不想他进来。   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绝情。   可我想在宋西川面前塑造这样绝情的一个人设,从六年分别再见面的每分每秒,我都在努力让自己在他眼中变得绝情,我说过的话,做过的动作,无一不是为了让宋西川认为我绝情。   只要他认为我是真的放下了他,当年是,以后也是。如果他离开我,我就能马上放下他,不拖泥带水,也要让他知道,如果他做得不对,我也会毫不留情地离开他,不是只能依附于他。   走到床头边,打开第三层上锁的抽屉,拉开,最上面的是几张拆开的信封,往下是一个中等大小的铁盒,最后压着的是我的日记,已经五年多没碰过。   日记是和宋西川分手之后买的,那阵子心里一股憋闷,不想找人倾诉,于是只能把日记当成虚拟对象,大概写了两三周,就不想写了。   信是写给宋西川的,但是没送出去。   其中一封是高中时写的,学着别人小姑娘写的一封表白信,后来想想太娘了,十分嫌弃,就一直留着。   有一封是分手后写的,本来想在学校里找时间递给他,就是觉得这分得模糊,想讨个准确的说法。后来见他日子过得挺开心,好像分手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我觉得没必要自讨没趣,就没给他。   还有一封......呃?是什么时候写的?   我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抽屉已经好几年没打开,这封信却比其余年龄大的两封看上去要可怜得多,皱巴巴的,还沾有水渍,不知道从哪搞的。   我捏了捏,感觉里面很薄,没什么东西,就随手把它放在床上,去翻起我的铁盒。   这个铁盒是装照片用的。   上面是精致复古的花纹,想当初为了找这样一个能与回忆相媲美的外壳可花了我不少心思。   我满满的回忆啊,都装在这样狭小的盒子中了。所以现在要么把它收起来带走,要么就扔掉。   周围静得很,宋西川在客厅。   那上面古旧的花纹不断扭曲旋转,深深印到我脑中。   我的拇指抚过每一寸纹路,已经太多年没打开了,现在里面的照片会不会带上霉味儿了?   突然很想打开它。   没留给我过多反应的时间,我的手像是被施加了魔法,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动作,咔哒打开那盒盖。   打开了便一发不可收拾。   厚厚一沓倒扣的照片,印入眼帘。   手心抵住将盒口,把铁盒翻转,照片就全落到掌中。一张一张,有的标明日期,有的没有日期,但看到它们,记忆就如纷争而上的浪潮,携带咸涩的海风,冲垮了我。   喉间酸涩。   开始觉得难受。   难受又释怀。   ......   ......   ......   “哒——”   我猛地把照片一藏,如梦初醒般带上几丝警惕和迷茫,扭头直直便对上了宋西川的眼睛。   宋西川不知何时潜入了卧室,悄无声息的,我被吓了一跳。   他看着我,没说话,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视线好像落在我手上。   遮掩还有用吗?   ——但他一向能看透我。   我脑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像是接在什么后面的一句话。   --------------------   追更的宝,之前那章解开了可以看了哈 第35章 你亲我一下   遮掩不管有没有用都得试试。   “宋西川,你,”我尬笑一声,打破这奇怪的沉默,“你怎么进来都不带声儿的啊?”   “推开门,看到你一脸凝重,”宋西川平铺直叙,“我好奇,就走过来看看。”   他的视线转移到我的手,和手里的东西。   “你不想给我看,我就只能用这种‘偷看’的方式了。”   “哦,这啊,真没什么好看的,”我有点心虚,胡乱把照片塞回铁盒,“是我和我很早之前养过的那条狗的合照,我和你说过,那条哈巴狗。”   我、我在说什么!?   说完我就想扇自己几巴掌!宋西川站得不算太近,但也很近了啊,更何况这上面不是我的照片,就是宋西川的照片,再不济就是我们的合照......哪来的狗啊。   妈的,拜托,他别以为我是把他当狗就好。   好在他没接着问。   我低头没去看他,抱着那堆东西就出了卧室门,出门前似乎隐隐听到一声很低的嗤笑。我没管,直到一股脑将他们全塞进行李箱的最深处,才呼出一口气。   然后默默在原地蹲了三秒。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有点放心不下,重新开始检查——日记本、铁盒、信封,一、二......   第三封呢!?   好像,好像刚刚放在床上,没带出来。   糟糕!   宋西川还站在卧室里,不会被他看到了吧!?   我拔腿就跑,嘭一声推开卧室门,就见宋西川单手拿着那信封和信纸——显然已经被拆开了。   他抬眼和我对视时,那瞬间下颚的棱角好像都变得锋利,嘴角没有幅度,眉部也丝毫没皱,可那眸中装着一潭深水似的,看不懂情绪。   我盯了一瞬,就决定忽略,往他身边走去,想拿过信封,但他不给我。   “还我。”我说。   宋西川看着我,好似是真心实意在夸奖:“写得挺好。”   我有点不耐烦,伸手去夺,他却直接把信纸装进信封,折了两折,捏在手里。   “我随便写的,随便写的你也要看?你这是偷看别人隐私啊!”我愤愤道。   “随便写的?”宋西川重复我的话语。   “对啊,随便写的......”我底气不足,声音也跟着弱下去,自说自问,“难不成不是随便写的?”   他勾起嘴角:“何知,你不会不记得自己写过什么吧。”   “......”是不记得了。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宋西川看了我一会儿,突然说,“我替你收着。”   “别!别,你还给我吧还是!”我立马拉住他的衣摆,制止他往外走。   宋西川转过头,似笑非笑,但我就是觉得他笑了,因为他说“你亲我一下,我就还你。”   我愣了一愣。   “为什么现在你能眼睛都不眨地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最后我当然没用一个吻交换已经被他看光了的信封。   反正看都看了,丢脸也丢过,顶多就是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他难不成还能拿这东西来嘲笑我第二次?   我不情不愿,把衣柜里藏着的宋西川用过的枕头都拿了出来,走到客厅,扔到沙发上,当着他的面一屁股坐了上去。   宋西川停下手里的活,骂我“幼稚”,催我“快点收拾”,然后继续整理他面前的置物架。   过了会儿,觉得是自讨没趣。我只好借着指挥他的理由,说几句话:“宋西川,你要把阳台的乌龟带走,还有风信子,一起好好搬走,别半路上弄死了。还有我做的那些干花成品,别搞瘪了。”   “知道,”宋西川侧目,“你收累了?那休息着吧。”   他明显是在挑衅我。   我憋着气,重新走回卧室。   “......谁说我累了!”   一天肯定搬不完,但该收的都收得差不多了,东西本来就不会很多。   宋西川叫的搬家公司的车正好到楼底下,哼哧哼哧就把我的东西一股脑拖到东庄路。   我坐宋西川的车,这是数不清的第几次。但我依然记得第一次坐时窗外的大雨,车内的静默与沉闷。   当时的宋西川犹如一尊摒弃感情的雕像,总在说些没头没尾的东西,现在一想,却觉得处处都埋着他的心思。   问我那时住在哪里,又让我该去医院看看。   还以为是在纯粹指我脑子有病呢,没想到是真的。   时隔六年见到宋西川,当然是不自在和紧张更多一些。可现在才过了约莫五个月,我竟然和宋西川走到了如此地步。   这种,亲密更多一点,却不提复合的关系。   看到他,我也会觉得开心,会期待每天吃他做的饭、在家看到他这个人。我知道时间能改变很多,但没想到从失去到适应重新获得的速度能这么快。   与第一次不同,这次车外没下着雨。   宋西川播了一首纯音乐,我听出来是《Rue des trois frères》。   起初听时觉得轻快舒缓,却越听越有种难言的纠闷、悔恨,回旋般跳跃的曲律让我感觉到一瞬间巨大的落差,或许是希望中的绝望,或许是绝望中的希望。   第一次听是在某个想不起日期的夜晚,当时没听出什么过多的情绪,现在却觉得听不得了,不能听了。   我切掉他的歌,连上车载蓝牙,选了一首《Thinking Of You》,轻快的旋律很快充斥车里狭小的空间。   朦胧,落日,晚风,随意的,惬意的。   宋西川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开车从西苑路到东庄路需要至少一个小时,因此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最后醒来是因为车子一震,蓝牙还连着我的手机,正播到《Will You Stay With Me?》。   窗外高大的建筑物不断后退。我问宋西川:“这是到哪了?”   宋西川说:“还有半个多小时。”   “这么久,”我嘀咕着,“我好像也没睡很久。”   “嗯。”宋西川淡淡应。   我没再睡,开始玩起手机,但不敢刷太厉害,怕待会儿会头晕,于是玩了一会儿就放下了。   倒是宋西川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没有我,你会选择搬到哪里去住?”   我在几个备选地点里思索起来,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和丽小区吧。那边的租房风景挺不错的,”他像是接收到我的视线,转过头与我对视,我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宋西川偏过头,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收回视线,“我以为你是故意骗我的。”   我懵了,“我什么故意骗你?”   “之前……”宋西川顿住,“我说的是穿越之前,在医院,我问你住在哪里,你说你住在和丽。”   --------------------   三首纯音乐都可以搜到~是我码字的时候听的,感觉挺适合车里and整本文的意境哈哈   ps:这周起更新时间调整为二/五/七哦 第36章 重叠的记忆   我一愣,仔细回想才忆起最开始宋西川在车上说的那句“今天你倒是愿意直接和我说了”。说明当时住院的何知也曾回答过他这个问题,答案是和丽小区。   “你当时没信?以为我还在西苑路?”怪不得那话听起来那么奇怪。   宋西川说:“对。”   我没办法评价宋西川这样固执的想法,只笑着和他打哈哈:“你真觉得我不会搬啊。”   “不是。”宋西川微微仰头,于是那完美的下颚线与脖颈在窗中黑夜的映衬下尤为更甚,甚至能看清他吞咽的动作。   他直了直身子,好像犹豫很久才说:“在那之前,很早之前,我问过房东,她说你还租在那里。”   偷偷打听?真有意思。   “噢,你打听过我啊,”捕捉到他言语中的信息,我开始觉得好笑,“打听过几回?”   “没几回。”   “都向谁打听了?”   “你这么好奇,”宋西川压着他那平滑低沉的声线,“我也好奇你有没有打听过我。”   “没有,”我笑容一敛,重新靠回椅背,“你身边的朋友我没有很熟的,我要是一打听,他们一告密,你本人肯定就知道了。那你会怎么想我?我不会去做这种事。”   宋西川没有很深入地将我带入他的朋友圈中,他估计觉得没这必要,所以我当然不会找与宋西川熟悉,却与我不熟悉的人打听,那样岂不是——   “我会来找你。”他说。   宋西川的话打断我的思索,我没反应过来,干愣住问他:“什么?”   “我会来找你,”宋西川说,“我会把它当做,你给我的‘台阶’。”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嗤笑一声,“这么说,你一直都很想我?”   他回答道:“起初没有。后来发现想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   是的,台阶。   没有理由,没有台阶,宋西川就永远不会前进,尽管他再如何思念一个人,他都不肯自己先迈出那一步。   我算是明白了,宋西川和未来的何知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   何知没有住院前,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与先前的我别无二致。接着,他病情恶化住院,需要接受化疗,宋西川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于是前去看望他。   当然,这看望也许不是单纯朋友间的看望。宋西川把这个机会当成他的“台阶”,他可以以此为缘由踏出他希望复合的第一步,这样就不会显得他所有的行动都基于他自己内心的欲望,可以把借口引到其他方面。   比如,是因为“你”生病住院了,“我”才来看“你”,才来照顾“你”。   而他不愿意突兀地、主动地来找我,估计就是因为他那该死的自傲,该死的面子。因为是他提出的分手啊,他怎么会有脸面时隔多年突然来找我复合?   可见未来何知的事情对他的冲击有多大,大到他可以完全抛弃脸面,在Kissing酒吧强硬要送我回家。   “好吧,你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说。   可能感觉到我言语里的敷衍,宋西川没有说话。   于是我告诉他:“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以后别提以前的事了。”   他过了一会儿说“好”,又问我:“你想认识一下我身边亲近的朋友吗?”   宋西川很少用这种小心探寻的语气,我见惯他强势的一面,对这样的他就受用得很。   “可以啊。”我随口答应道。   一言一语中,车很快就到了东庄路。   一旁墙上的蓝底白字铁牌标着99号,往里走看到2幢。宋西川停好车,提了行李箱,带我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锁。   看着这样豪华的居所,我终于忍不住感慨:“宋西川,你好有钱啊。”   宋西川动作没停,倒是转头瞥了我一眼,而那眼神里明显揽着笑意,似乎在说“还成吧”,又似乎在说“一般般”。   我在门口停下,宋西川弯腰递了双崭新的拖鞋,我穿上一看,哟呵,和宋西川脚上那双还是一对儿。   室内其实非常简洁,没有多余的摆设,一切看上去恰到好处。   颜色单调,房间设计千篇一律,但怎么说呢,也许在我看来会觉得缺少了生动,可这样却适合极了宋西川——毕竟宋西川就是这样刻板无趣的人,和这座房子一样。   “这房子是小独栋,有两层,进来就是客厅,左手边是厨房,拐个弯是客卧,”他领着我上楼,“二楼这边是书房,斜对面是主卧......”   “二楼我们得划个房间当书房,要放个大书架!对面是主卧,双人床,可以的话来个飘窗,做起来肯定……”   宋西川的声音在我耳中变得愈发小了,与此同时变得不断清晰的,是一段属于我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近乎与他的话语重合。   那个过去的何知,在和宋西川一起挑选购买的沙发上盘着腿,兴致勃勃地与宋西川谈论,今后想买的房子该是什么样的。   那瞬间,我好像完全能看见自己那张脸,那张充斥着快乐、幸福、温软甜蜜的脸,那双盯着宋西川发光发亮的眼睛,并且在下一秒,即将吻上宋西川脸庞的嘴唇。   *   先前没见过宋西川的房子,就没有这种感觉,见到了才发现,这房子的布局分明和我们当时设想的一模一样。   当那时所幻想的美好真正呈现在自己面前时,却已然没了想象中的惊喜和生动,我只觉得不舒服,也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做到整整六年忘不掉一个人,也没试图去忘记,还强硬地把曾经设想过的蓝图一一实现。   实现来做什么?自虐?让自己去习惯?   这似乎比我待在旧租房里六年不搬走更过分吧。   “你会住得惯这里的。”宋西川的话将我拉回现实。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为什么,但很快发现没必要去问一个连我自己都知道答案的问题,所以只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我的设想,我怎么可能住不惯。   “客卧在一楼是吗?我去收拾一下。”   我走上前,想拿过我的行李箱,眼看手就要碰到拉杆,宋西川却拽过它,行云流水地轻轻往里一推,轮子轱辘轱辘在木质地板上滑过好远,最后嘭一声撞在柜子边。   ......做什么?   我疑惑地看向宋西川,紧接着环顾四周,那张洁白柔软的双人床映入眼帘,才意识到这里好像是主卧。   宋西川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他直白地说:“客卧没打扫,都是灰。”   那意思就是我不能睡在客卧喽?   我笑了笑,“没事,我在沙发上挤一晚。”   “睡床吧,”宋西川无所谓道,“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那你睡沙发,我睡床。”   “都在我家了,我还得去睡沙发?”宋西川笑了一声,不太乐意,“我家沙发很小,不适合睡觉。”   他靠近我一步,嗓音低沉而带有弧线般的弹性,“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耳熟?   “来之前不和我说清楚,你是故意的吧,”我乜了他一眼,他似乎认真得很,犹豫片刻,觉得争执也是无趣,就妥协道,“算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说也说不过你,力气也没你大。动都动过了,也不差这一晚。”   于是宋西川乖巧地应下了,他拉开衣柜示意我,“你的衣服可以直接放在这一半。”   我走过去一看,一巴掌就朝宋西川身上呼过去。   “你衣柜都收拾好了!怎么不帮我收拾收拾客卧呢!?”   宋西川十分无辜地看着我,说:“那你就不能和我一起睡了。”   “......为什么非得和我一起睡啊。”我无语地回看他。   “因为我会失眠,做噩梦,”宋西川说,“只有在你身边才能睡好。”   哦,想起来了。宋西川之前就是用这个理由把我搞得鬼迷心窍,最后同意他和我合租。当时还真是脑袋一糊涂,乱七八糟地就答应了。   宋西川之前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和我同床共枕。我知道他会做噩梦,但没听他嚷嚷着失眠啊。   “你是不是骗我,宋西川,”我凑近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失眠是不是只是你的借口?其实你根本没失眠,你就是故意这样说想让我心软是不是?”   “不是。”他回答得很快。   不是?   好吧。   我宁愿这只是他的借口,他不会失眠也不会做噩梦,不会有精神上的困扰,不用吃阿普唑仑片,每天都能精力充足。这样的宋西川才是宋西川。   宋西川可能还想说什么,但被一串铃声打断,他接起电话往外走。   见他走远了,我才放心大胆地打量起这间主卧。可很快就发现,这里面真是空空白白毫无可观赏的地方。   明明是睡觉的地方,闭眼前是它,睁眼后也是它,如果漂亮些,生活中心情都会好许多。   我决定改天问问宋西川,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就稍微替他买些东西,浅浅装饰一下。   在原地思考了几秒,刚想打开我的行李箱,就听宋西川在一楼叫我,说搬家公司的车到了,让我下去看看。   宋西川在一楼大厅指挥这指挥那,我靠在一边,突然眼尖地瞟见那个原先摆在客厅里的大沙发,正是我好几年前和宋西川一块儿买的。   我走过去惊讶地戳了戳他,“你连这个也搬来了!?”   “啊,这个,”宋西川眉头都没挑,理所当然,“这不是我们一起买的吗?当然要搬走了。”   可客厅里没有可以闲置这么大一个沙发的空位了。   “但你往哪儿放啊?”   宋西川朝他自家里摆着的沙发抬了抬下巴,双手环臂,气定神闲说:“把它扔掉。”   “真皮沙发......说不要就不要了。”我一阵唏嘘。   宋西川看着我,笑了笑:“你不是喜欢这个吗?颜色也是我们当时一起挑的,大小合适,也不容易弄脏......”   他的话语越往后,咬字越暧昧。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温热的手掌扣住我的左肩,他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耳垂,很小声地笑了一下。   我觉得痒,往后缩,他不让我后退。   但好在宋西川还有点羞耻之心,没在搬家工人面前过于放纵嚣张,他不轻不重地咬了我的耳垂,就直起身,但手仍抚在我颈侧。   我挣了一下,骂他:“属狗的。”   宋西川勾了勾嘴角,没反驳。   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搬家工人的进度,宋西川说:“那个置物架往这里摆,放在电视机旁边。”   “......”   捏在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就亮了,我低头一看,是小王发的消息。   【何哥,金昌那边新开了一家火锅店,周末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吧!】   啊,约会邀请啊。   我打上“再说吧”,静了一会儿,又删掉,打上“抱歉”,点击发送。   不要再说了,再说真不是什么好词。因为我突然想到,六年间,我和宋西川或许都在被“再说”推着走。   推着推着,就没有以后了。   “回谁的消息?”   我下意识锁了屏,抬头的瞬间蹭过宋西川的发丝,又精准无误捕捉到他深沉的眼眸。   那其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仿佛是我的错觉,宋西川很快就重新挂上了笑意。   我干巴巴地回答:“办公室的同事。”   “同事?哪个同事?”宋西川追问,“送你不倒翁的那个女生?”   “对啊,”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为了防止宋西川缠着我一直问,我想索性全都告诉他,“她想约我周末一起——”   “——周末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宋西川张嘴,一字一句,画弧似的,微眯着眼,“我们一起去旅行,怎么样?”   我有些愣怔,不知道他的思维怎么跳得这么快。   想说“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还想说“我的年假很宝贵的”,但最后只是问:“......为什么?”   “觉得你想去。”宋西川说。   “我哪有?”我一顿,而后突然笑了,“瞧瞧,你又把我当成他了。”   宋西川好像有点恼怒,却依然平着声调说:“你和他没有区别。”   “是吗,也许吧,”我收回视线,淡淡道,“但我没有很想去旅行,可能以后会想,但现在不想。现在只觉得......你能在我身边,挺好的。”   他触碰着我脖颈的手紧了紧,随后泄力般滑至肩头,不动了。   搬家工人在忙进忙出,其实搬来的东西并没有很多,但着实让这个房子充斥了些“何知”的风格和味道。   眼前这幅图景和身边的人,让我脑海中毫无防备地窜出一个词,及时行乐。   尽管那虚无缥缈的未来在我心里深深扎根,我也想尽力去忽略。因为没必要,真没必要,如果宣判注定会到来,就让它到来吧。   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快乐过了。尽管之后会让人痛苦,让人留疤,但那又如何,我这次会有充足的准备。   如果宋西川在这件事面前都不害怕得到后再失去,那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其实我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只是想去的时候没钱,有钱的时候身边没人,想着想着就觉得算了。   “西川。”   “嗯?”   我朝他笑,那个笑容应该很温柔,温柔得恰到好处。我从未有一刻觉得内心如此平静又通畅,像是阻塞已久的关窍被打通。   “如果一切顺利,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第37章 他开始反光   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变味了。   青春时躯体的汗液,在他身上,于我眼里,开始反光。   他说出的话,像携带悠远而宁静的谷音,微启的唇,似开合的邀请,紧抿时不再让我觉得生硬与冰冷,反倒染上几丝不可言说的禁欲,和挑人露骨的欲望。   如果地点和时间允许。我想,我定不会克制自己的冲动,我会立刻、马上,用舌尖去品尝。   尽管这会是禁忌的,不被人所接受的。那又如何?   当时的我太明白什么叫做——   及时行乐。   我会产生这种想法,不能怪我。   至少在碰见宋西川之前,我可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是个弯的。   是宋西川,离我离得那么近,在我面前扬起下巴喝水,喉结窜动,他的动,我的也跟着一起动。   而后他再用他那不可一世的眼神斜向下瞟我。   也还是他,端着冰冷锋利的面孔,用带有凉意的嗓音,居高临下催我交作业。他明明可以站着,却非得坐到我对面,再装作不小心踩到我的鞋、碰到我裸露的脚踝。   我掀起眼皮,就能瞧见他深沉的眼,裹挟几些隐着笑意的神色,一闪而过,难以捕捉,却故意让我捕捉,故意让我斜着眼看他,故意让我换一种角度看他。   故意……把我扭曲。   “何知,”他把一盒巧克力甩到我面前,朝窗外一抬下巴,“那人给你的。”   我往那边看,是一个只有一点点眼熟的女生。   我看了宋西川一眼,转身出门,把巧克力还给那女生。   回到座位上,宋西川依旧淡淡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不收。   我皱眉反问:“我和你很熟吗?”   “不熟,”他坦然地认下,又说,“迟早会熟。”   盯了他一会儿,他神色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我偏开头,“我很烦,别来吵我。”   “烦什么?”他又问。   “什么都烦。”我扒拉着后脑勺的头发,长得有些长了,扎到脖颈,刺刺的,很痒。   宋西川的眼神让我觉得不舒服。明明我们不认识,算得上是刚分班的第二周见面,加起来不到三十天,他却……   好像和我很熟。   “你……”   我刚转回头,蓦地发现他离我很近了。   宋西川的视线描摹过我的五官,柔情又尖锐,下一秒就狠狠吻住了我。   他的吻和他一样蛮横无理,舌尖顶过我的上颚,仿佛饿久的恶狼,疯狂汲取其中的温暖甜蜜。   头皮发麻,窒息得想死,好像天生不懂得换气。   “唔……”   我抬手按上宋西川的肩膀,使劲推拒,可他跟座山似的,死死保持这样的姿势,进行他的侵略。   纠缠的水声大得羞人,我往旁边一瞥——   周身的同学都睁着眸往我身上狠瞪,像千万把利箭。   在瞬间击穿我的心脏。   妈的。太离谱了。   “咳……呃!”   我开始挣扎,胡乱拉扯,宋西川的衣领被我揪开两个扣子,可他灼热的手依然在我后颈,拼了命似的将我按压。   我靠,这人力气一直都这么大吗!?   疯狗!抱着一个根本不熟的人在班上乱啃!?   我气到浑身都在发抖,抬脚就往他腿上一踹,趁他分神再在他舌上狠狠一咬,血腥味弥漫开来。   宋西川终于愿意松开我,缓缓地,脸与唇都离我远了,他站直,嘴上有一点鲜红。   冰清玉洁的妖精。   “你是不是有病!?班上那么多人,你他妈的亲我干嘛!?”   我朝他怒吼,脸涨得极热。可他却似乎毫不在意,略微偏头,再回头,像个机器,勾动嘴角。   “你会在意这些么?”   他说着刻板且不近人情的话语。   “你看,”他撑在桌边,靠近我,平静地说,“旁边没人会在意我们。”   呵、呵……   这是什么话?   我喘着气,周身如死地般的缄默在我开始扭头的那刻被全然打破。   所有人在同一时间收回自己的视线。   仿若什么也没发生。   继续聊天,继续做自己手里的事。   扎在身上的利箭被收回,我却不觉得痛快与轻松。身上像被豁开大口,源源不断的有东西往外流出。   “你不喜欢这样吗?”   站在面前的宋西川问我。   我、我……   他的手绕过我的腰,滑进衣摆,在肚脐边缘打转。我颤抖,我低头,呼吸一滞。   居然。   我可耻地硬了,在这个荒唐的吻中。   “你要是不喜欢,让他们消失就好了,”宋西川在我耳边说,“如果是你,做到这件事不是很容易么?”   容易?容易个屁!   我咬牙,刚想反驳,他的动作却越来越过分,完全不知轻重,他把我抵在课桌边,木质边角顶得我生疼。   “……你干嘛!?”我叫出口,红眼瞪着他,“你疯了!这在班上、在班上!!”   “我知道,”他眨了眨眼,反倒无辜地问我,“可是你不想吗?”   宋西川的手如水蛇般,已然拉开拉链钻入又覆上,揉弄中他开始笑话起直不起身的我。   “你看,你多想啊,”他顿了顿,“你想对我为所欲为,还是想我对你这样……”   宋西川挑眉,那冷刻的面容就浮出一抹邪气,在我震惊且慌乱的目光中俯身野蛮地扯下,埋头。   妈的!   疯了吧!!?   “……宋、宋西川!”   那瞬间产生了无穷无尽的电流,酥麻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忍无可忍,手指紧紧死扣桌沿,微仰起头,双腿开始打颤。   我抓住宋西川的头发,想把他扯离,可他就着这个姿势抬眸,那清冷又勾人的眼神直直与我相撞。   真是、我……   我突然觉得不该是这样,我和眼前这人不该是这样。我好像天生就合该与他这般熟稔,这般契合,这般做这般事,这般交换彼此的气味。   ……   脑袋很乱,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   他一动不动盯着我,喉结一动,擦了擦唇。   “我……”   “嗯?”他歪了歪头,“你看旁边还有人吗?”   我迅速往四周看,没人,连影子都没剩下。   诺大的班级,只剩我和宋西川,杵在中央,空气中的燥热和卷起的衣物昭示这几分钟内发生的所有事。   “滚开。”我说。   可宋西川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他的手覆上我的手,没有任何反应时间,猛地将我整个人压在课桌上。   我听到磕声和似乎是我发出的闷哼,下一秒天旋地转,恍惚间身下的课桌变成了长形沙发,柔软地与身体契合。   一定眸,发现眼前的人竟换了身打扮,不再是校服,而穿着白衬衫、西装裤,领带散乱,扣子被解开三个。   面容也成熟几分,更加冷冽,更加带有侵略性。   “你爽了就跑,”宋西川的眼神可以称得上委屈,“我还没开始。”   我觉得整个人都被包裹,实际上此时当真莫名其妙,反应过来时,才发现宋西川早就进入。   可我不觉得疼,好像也感受不到快感。   反而是悲悸占领上风。   因为沉浮间,我听着宋西川在我耳边一遍遍问我。   “爱不爱我?”   “爱不爱我?”   ……   ……   “如果爱我,就答应。”   他用力撞了我一下。   “答应我别走。”   揪着他的头发。   我浑浑噩噩地想。   我明明那么爱他,怎么会走呢。   他这话说得,仿若我已经把他抛弃了成千上万遍似的,一碰就碎。   *   睁开眼,是暗黑的天花板。   我累得动都不想动。很明显现在是凌晨,而先前的全是一场梦,荒唐至极。   我呼出一口气,重新闭上眼,觉得眼角不太舒服,手一抹才发现全是泪水。   不至于吧……   “你哭了。”   宋西川的声音突然在耳侧响起,我被吓了一跳。   “……你没睡!?”我转过头去看他,黑暗中他的五官模糊得很,眼睛却亮得可怕。   他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自顾自问:“做噩梦了?”   “没有。”我回答。   “噢,”他也迷瞪瞪地应,把头靠在我肩旁,手穿过被褥,抵达我的腰侧,圈了起来,将我拉近,像是没话找话般,“那哭什么。”   我总不可能说是被他弄哭的,也不能说是因为他在我耳边的那些话哭的,其实我都不知道原因,只当是自然反应。   “不知道,”我说,“想起了一些事。”而那些事被我自己杜撰出奇怪的走向,半真半假。   我说完这话后,宋西川就再也没应了,他的呼吸逐渐变缓,我的意识随之重新昏沉,陷入黑暗。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宋西川还是会做噩梦。他骗我,即使躺在我身边,他也还是会在半夜惊醒。   *   搬家隔日,我和宋西川去租房里整理一些零散的东西,里里外外做了一遍卫生,该带的东西全部带走。   这里马上会成为其他人临时的家。   临走时,是我关的门,也是我反锁的门。   也许是我面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可我自己实在没有察觉,宋西川他突然问我,是不是舍不得。   我看了几眼,说,没有舍不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笑着说。   他追上我,狭小的楼梯间硬是要和我挤在同侧走,也不怕自己的黑外套被墙壁上的灰弄脏。   “你看上去很开心。”宋西川说。   “有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那是开心给你看的。”   他却皱眉,说:“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装作这样。”   我看着他,说“哦”,一直到走下楼道的最后一层台阶,踏在水泥地上,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有着落的。   “其实我真没有不开心,”我幽幽地说,就是想呛他一下,“比起当时站在窗户边看你拉着行李箱走远……现在站在你身边看着你帮我拉行李箱离开,完全就是两种心情。”   宋西川的嘴唇抿住又松开,他语塞,最后只说:“以后不会了。”   我耸耸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手往宋西川送夜宵那晚坐过的长椅一指,打趣着问他:“欸,你当时到底为什么想出个那么蹩脚的理由,你是真担心我没吃饭,还是就想见我啊?”   现在已然是五月份,没有当时刺骨的寒风,宋西川穿着的也不是厚皮衣,只是一件薄薄的长风衣,他一只手揣在兜里,眉目中也没了那晚挣扎混乱的疲态。   宋西川像摸小孩似的摸我的头,说:“担心你大过于想见你,但只有见到你我才不会害怕。”   他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往停车处走。   手心很温暖,我听到他接着说。   “看到你的时候,冷也不觉得冷了。实际上这点时间我根本不觉得长,在医院里陪护你的时候,经……”他侧眸看我,“偶尔会整个半夜睡不着觉,就一直看着你,打发时间。”   他想说的也许是“经常”,但他既然改口了,我就当做没听见,硬憋下心里涌现出的酸涩,转头又和他笑起来:“看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啊?”   宋西川看着我的眼睛,蓦地一笑,无奈摇头。   “就是想多看看你,顺便打发时间。”他这样说。 第38章 会好起来的   那天最后,我忍不得让宋西川一个人唱独角戏,于是和他保证:“以后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宋西川若有所思,“是吗。”   “是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开始挖苦他,“要骗也是你骗我得多,要不你现在把以前骗过我的事儿全抖出来,我就考虑考虑放过你。”   宋西川左右一想,倒真说起来:“高二分班那会儿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高一我就见过你,开学时你拖着行李箱,那时候下雨,你裤腿上全是泥点子,我不小心和你顺路,跟在后面听你从校门口骂到了宿舍楼。”   “这么久远!?”我一惊,“你怎么总挑我狼狈样儿看呢?当时雨那么大,你又不住宿,两手空空,怎么不帮我提一下袋子?”   宋西川暗讽道:“我又不像你,那么乐于助人。”   好吧。我是这样的,乐于助人,助到后来自己收不了场,都是常有的事。   宋西川又说:“还有,你蹲在学校花池边和一群男生抓青蛙,搞得那天晚自习三分之一的人都探出窗看热闹。”   我嘴都要合不拢:“这也被你发现了!?你也探出头看热闹了?天那么黑,你还能认出我啊?”   “没有看热闹,在看题,”宋西川笑了笑,“下课的时去办公室找老师,看到段长在训你们,三言两语,听出来的。”   “离谱……”   “后来去宿舍楼找同学的时候碰着你一回,你从宿舍里冲出来差点撞到我,撂了一句不好意思就跑进厕所,你赶着投胎么?”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对于我和宋西川的信息差感到一丝羞愧,“我高一的时候确实不太沉稳,走廊差点撞到的人多了去了,不记得谁跟谁了……至少在同班前,我对你确实没什么印象。”   “这不重要,何知,”宋西川看上去毫不介意,“我只是想说,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觉得你很不错。”   我一听,琢磨出几分味道,眼珠子滴溜一转,乐呵着说:“早就看上我了是吧。这都让你舍不得放下脸来追我,硬要明里暗里撩我,想把我掰弯啊?”   宋西川耸肩,“事实证明成功了。你以后和别人提起,就可以改口说是我追你的了。”   我说:“我无所谓这个,谁追的谁,没有区别。”   没有任何一条确切的信息表明,追人的那方就更认真,也没有任何人说过,提出分手的人绝情,被分手的那方就更深情。   话锋一转,我追上他的步子,又问他:“还有没有其他的?”   “没和你同班前,一直以为你是个学渣,”宋西川嘴上毫不留情,我瞪他,他睥我,“这么看我做什么?结合之前你的种种行为,你简直太像年级垫底的了。”   我做惊讶状:“我的天啊,宋西川!你对另一半要求那么低吗?我是垫底你还喜欢我啊?”   “那叫好感,不叫喜欢。”宋西川说。   我笑道:“那你还分得蛮清楚的。”   “我对自己感情一向辨别得很清楚,”宋西川淡淡道,“……当然偶尔也有失误的时候。”   “什么时候?”我的兴趣被挑起来了。   “喜欢上你,比我预期得要早,”宋西川顿了顿,“应该说,在你正式开始追我前,就喜欢你了。”   在走到停车坪的几十米中,宋西川很形象地为我描述了他高中时对我朦胧的感觉,听得我面红耳赤。   他说我眼睛很亮,唇形很美,笑起来是内敛的张扬,像夏日洒下的水珠般透亮。   说我校服扣子不好好扣,总是露出一小块白皙的、带着汗珠的皮肤。   说每次催我交作业时,都会故意在我位子旁多停留一会儿,看我的头顶,觉得我的发旋都生得漂亮。   说我总喜欢翘着腿晃,脚脖子会从裤管中亮出来。   说我那时看上去总是太瘦,心想的都是一用力会不会把我的骨头折断。   饶是我现在已经二十七了,但听宋西川这般说起青春的事,怎么可能不觉得羞啊!   虽然......虽然他用的词贫瘠又无趣,跟他的人一样无聊,但我这时才发现,自己是希望他刻板的,没有奇怪花纹装饰的——如此一来,我是不是能从他嘴里听到最真实的话语?   不过不会的。我知道。   他只是生冷无趣,并不代表他是毫无心机芥蒂,毫无遮掩的,毫不狡诈的。   就像此时的宋西川,按下车钥匙的开锁按钮,绅士地为我拉开车门,而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明显标示,他想说的远不止这些。   他当年想干的,也远不止这些。   或许那个梦......   我脸火辣辣地烫,只能转向窗侧掩饰窘迫。   那个梦不仅是我想做的,也同样是他想的。   *   约好了时间地点,我把租房的钥匙交给房东的亲戚。   房东的亲戚叫杨兆文,他先前听房东说过我的事,我是那儿的老租客了,因为他的缘故不得不搬出来另找住处,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哪个人没有难处,”我安慰他,添油加醋几笔,“我直接搬去和爱人同居了,还得多亏这次的事。”   杨兆文的脸色好了一点,也许是觉得我面善,看上去好相处,是个倾诉的好对象,就没头没尾说起他女儿的事。   他女儿今年九岁,年后查出是急性白血病,她身体不太好,情况比较复杂,治愈的几率不大,要住院治疗,要花很多钱。   他的公司破产,老婆虽然有稳定收入,但工资不高,这些年的积蓄之前为了还款,已经没剩多少。   我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在不冷不热的风中说。   我突然就觉得老天真会开玩笑,事不来则已,来则来一箩筐,压死人得来,没给任何反应的机会。   在最需要用钱的时候没钱,投奔亲戚,重担全压他一人身上,他看上去苍老又疲惫,完全不像个四五十岁的人。   人在悲惨时,总愿意把自己与更悲惨的人相比较,以缓解自己心里的苦闷。   和他这么一比,我的事好像就完全不是事了。   “会好起来的,”我说,“几率不大,总还是有的。我们不要放弃每一个机会。” 第39章 你不想要我   告别杨兆文,了却一桩事,宋西川正巧发短信给我。   【来茶亭】   【我朋友都在】   我皱眉,打字发送【你们聚就好了,叫我做什么】。   宋西川很快回复。   【上次说带你认识我亲近的朋友】   【你答应了】   好家伙。   我收起手机,觉得好无奈,想撕烂自己当时的嘴。   上次不小心答应了,那这次就没理由拒绝。要是拒绝,宋西川就该拿这个来讽刺我骗他了。   我在路上磨蹭时间,特意没去打车,换乘了地铁外加步行,等到茶亭时已经过去约莫一个小时。   看着宋西川给我发的包间号,我一个个找了过去,最后在走廊尽头推开那道木门,嘎吱一声,里面的人全抬头盯着我看。这让我想到最初在酒吧推错门的感觉,万众瞩目,和现在也差不了多少。   宋西川坐在人群边,叫我“何知”,其他人就跟热水炸开饺子似的,呜呜泱泱就开口笑起来。   “哟,这不是嫂子嘛!”   “嫂子好!”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嫂子还记得我吗?我是西川的舍友儿,陈群安!你来过我们宿舍几回,我们见过面呢!”   我朝他看去,隐约觉得面容有几分熟悉,但毕竟太多年没见,可供翻阅的记忆也变得模糊,我不太记得,为了避免尴尬,还是说:“记得啊。”   “闻伟前阵子还和我说见过你了,当时你们好像还有些事没搞清楚吧?这才多久,要在一起的总归还是在一起嘛。”   我尬笑了两声,扭头瞪了宋西川一眼。   这人怎么老把事往外讲呢。   陈群安手一招,“诶,嫂子,这是我们自己猜的,和西川没关系。”   “猜?”   “之前我们聚会,聊天的时候会聊到这种话题嘛,当时西川一个字也不让我们讲,好像说到你就是什么禁忌似的,”陈群安故作神秘,“但他前阵子真跟变了个人似的,隔三差五就要提你一嘴。欸,我们就猜,是不是和好啦?”   “别说这个,”宋西川瞥他一眼,把桌上的茶杯递到我手上,“喝吧,凉过了。”   “哦。”我接过来一饮而尽。   其实我不会品茶,什么茶在我嘴里都一个味儿,带苦,清甜。但宋西川既然给我了,没有不接的道理。   茶杯放在桌上发出轻磕,陈群安很小声地扑哧一笑,我奇怪地抬头,“怎么了?”   “没事没事!”   陈群安想收笑,却没收住,狠地把巴掌往他身边人腿上一拍,连带旁边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哄笑中,宋西川靠近的动作引起一小阵可以完全忽略的风,混着洗衣液的清香。我耳侧一热,听到他说:“我的杯子。”   “这有什么?”我愣了愣,刻意忽略耳朵传来的滚烫,不甘示弱朝他挑眉,“他们这是没见识,你的人我都吃过,喝同个杯子算什么?”   我笑着从他耳边退开,重新直起身,而他的眼神有如粘钩,死盯着我不放,我看到他微长扑朔的睫毛,看到他暗下的眸,看到他嘴唇微动,但什么也没说。   我心叫不好,屁股不保!   那伙人恰到好处地横叉一嘴:“哟!咬耳朵呢!说什么也让我们听听呗。”   宋西川只缓缓活动了下脖子,重新靠在椅背。   见我们两人都没吭声,他们内部自己打破沉默,“行了行了,人小两口还不能有点秘密了?来来来,把剩的点喝完,准备转场了!”   宋西川亲近的朋友们叫嚷着转场去KTV唱小情歌,宋西川却不给面子了,说不去。   大家皆是一愣,“刚不还说好呢么?怎么,有急事儿?”   “是,有急事,”宋西川利落起身,笑也没笑,“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玩。”   走出茶亭,我心存侥幸地问他:“什么急事?”   “嗯?”宋西川停下脚步,转头对我说,“没有急事,看你待得不太自在,就带你先走。”   我立马摆手:“啊,我还好,没有不自在。”   “你不太想来,”宋西川的眼神待着略微的审视,一语道破,“你在路上花了很多时间。不过无所谓,本来茶会就快要结束,你过来也就走个过场。”   “都快结束了,还叫我过来做什么。”我闷声说。   宋西川的声音不冷不热,他边走边说:“帮你回忆一下,我从来没有拒绝你进入我的朋友圈。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还是你拉我袖子,让我带你先走的。”   我的脚一顿,思索一番发现确有此事,因而现下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的确不太喜欢那样的场合,从前是,现在也是。   被宋西川的朋友注视,会觉得被审视、不自在,没办法完全大方得像平时的自己,要在这种场合下装得很开心完全就是一件难事。   过去坐在哄闹的人群中,但唯一认识的只有宋西川,宋西川被他周边的朋友搭话,我就坐在一旁看他们聊天,聊得如此热烈,我却根本插不进嘴。   多少次都是这样。我想掰过他的头,想他只看着我,想他只跟我一个人说话。   可能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跟在宋西川身边,一直走到他车边,他没急着开锁,而是站在原地低眉看我,看得很认真。   “你那天的话,就好像是我故意不让你靠近我一样,”宋西川沉声道,“何知,我没那么想过,有些事情你不要一个人脑补过头了。”   “......我脑补?”   宋西川无非是指那天我对他说“你身边的朋友我没有很熟的”,特意提出来表明自己的观点。但我不太听得懂他说的话。   “你总是会想很多。你知道,我说话难听,很多时候表达不清楚自己的意思,”宋西川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不应该成为我们感情中的问题。”   “你也知道你自己说话难听,”反过来被扣了一顶帽子,不论这帽子是子虚乌有,还是确有其事,我都觉得有一丝委屈,明明是宋西川的问题更大,“你有时候说话不仅难听,字少,让人听不懂,让人觉得你很冷漠,我就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了。”   宋西川没明白,他愣了愣,问我:“不想要什么?”   “我,”我的声音越发小了,“你不想要我。”   我并不想再提起分手那天的事,分手那天我的心情,分手那天他说的话,但在这种时刻,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忆。   他是一条裂缝,横在我和宋西川之间,不论如何去修修补补,他的颜色和周遭就是不同。   可他又不仅仅是一条裂缝。   我和宋西川的分歧,我和他没办法摆脱的错误的表达方式,各自没注意的细节,微小的变化的语气,都在曾经不知不觉中化作过重锤,狠狠砸向地面,把我和宋西川之间硬生生撕裂出无法跨越的间隙。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和宋西川讲开了穿越的事,却还是没把感情上的分歧讲开。   我们面上各退一步,重新牵手,但说不准哪天又因为什么小事而不愉快。不愉快之后再次无法说开,就这样无限循环,循环到两人再次对这段感情感到疲惫。   我和他究竟是怎么在一起的?当初的一切明明都那么快乐,什么也不用深究,什么也不用多想,契合得仿佛是同一个灵魂分割出的两人。   所以到底是他变了,   还是我变了? 第40章 做梦梦到的   宋西川心疼的眼神仿佛要穿透我整个人,好像我说出“你不想要我”这句话是在要他的命,是在完全误解他的意思。   他说:“何知,我没有不想要你。我以为……是你先不要我了。”   人浮于表面的感情总会随着外界因素各种变化,当探查不到底端深沉的爱时,就容易产生各种错觉。   明明是他先提的分手,却说是我先不要他了。   我听不得这种话,宋西川不该被任何人丢弃,明明是被我捧在手里的宝物,怎么能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这样对自己没信心,还企图用各种方式来掩藏自己的内心,不让自己在我面前变得难堪么?   他张嘴还想说什么,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我完全不想听了,凑上去堵住他的嘴。   “我怎么可能不要你?笨蛋。”   *   黑夜中我时常会想起过去,过去高中三年里住宿的时光。   家里人不管我,我选择住宿,就和同学们挤着住在学校年久失修的宿舍,环境糟糕得很。   宋西川是走读生,来如风去如风,除了性格不好什么都好,我当时就觉得为什么会有一个人运气能这么好啊,好到原生家庭有钱幸福又快乐,好到长得一表人才成绩也名列前茅,好到能不费吹灰之力获得那么多人的爱。   后来我被他喜欢上,我又觉得,原来我的运气也能这么好。   宋西川和我在一起五年多,我们之间的回忆早都多得数也数不清。   跟他在一起之前好像我对他做什么都不为所动,在一起之后就经常坐在我旁边看我做题,明明在班上我和他的位子隔得很远,他也总是远远盯着我,又在我和他对视之际云淡风轻地移开眼。   他从他家里给我带来的早饭,他旷晚自修给我带的夜宵,他教训我又亲吻我,他压着我又抱着我。宋西川这三个字,近乎贯穿了我的青春,我高中的两年和大学的三年。   我本以为我们会一直走下去。就像世间一对普通又恩爱的情侣,一直走下去。   但当时沉浸在美好的爱情之中,却忘了分别才是常态。   所以现在呢,现在的我和他,究竟算是什么?   我在黑暗中苦苦思索,宋西川的鼻息扑在我侧颈,我想不出结果。   不,不应该没有结果。   我和他是爱人。我肯定,我们是手牵手的爱人。   因为我潜意识里把他当成我的爱人,我才愿意同他亲吻,同他赤裸地躺在床上做这样的事,才会在他一次又一次说“我没有不想要你”的时候心软。   于是我当晚做了一个梦。   又一次梦见了高中时的宋西川。他在雨中替我撑伞,问我晚饭想吃什么。而我狡黠地说,想吃你。   宋西川就笑了,他带我拐进小道,在墙边灯下亲了我,亲到我腿软。   那时我就觉得,宋西川才不是好学生,他明明是个坏孩子。比我还坏。   之后我又看到了分手那天的宋西川。我此时不是何知,也不是宋西川,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切。   我看着宋西川低眉垂目,手里握着行李箱的拉杆,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   他比何知先一步注意到窗外的鸟,目睹那鸟扑打翅膀停在窗沿,他好像发起了呆,直到何知说“你走吧,再见”,然后他才回过神。   宋西川好像在生气,很难被察觉,是冰冷可怖的面容里夹杂的火焰。可我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他就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到他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几秒,然后往下不断走。   楼梯在梦境中被拉得很长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梦中的宋西川似乎走了很久,他走到一楼,又折返上去,重新站在紧闭的门前。   他脸色很差,进而又离开了。   轮子轱辘轱辘转,一直转,一直转,在不平的水泥地上也没留下划痕。   “我幻想过很多种和你分手的场景,但没想到真实的那天会是那样。”   宋西川突然停住,直望向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我,冰冷的视线钉住我。   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心悸中听不见他接下来的话。   画面一转,意识中开始觉得浑身都疼,睁开眼发现是在病房,白色床头柜上摆着一枝玫瑰,还有一本书,看不清书名。   手机在一边开始剧烈振动,我接起来,听到母亲的声音。   母亲向我借钱,说小妹要用。   而我听到自己说,我也没钱。   母亲在那头骂我没良心,问我这多年的储蓄一点都没剩了吗。   花完了。我说,我花完了,妈,你找别人借吧。   我没等母亲说话,就挂断电话,然后掉了几滴眼泪在手机屏幕上,掉得莫名其妙。   再然后,宋西川推门进来,是西装革履的宋西川,刚下班的宋西川,难掩身上那股精英味。   我突然想,我怎么就没见过宋西川工作时的样子呢,那一定很迷人。   也正是这样的宋西川,提着餐盒,放在桌边,和我说这是他做的。   梦里的我打开,望见里面的清蒸鲈鱼。   看上去美味得很。   我正想吃,那鱼却蓦地活了,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鱼头怪,在身后对我穷追猛赶,我的面前展开一条绵延的、看不到尽头的路,我沿着路一直跑一直跑,想摆脱身后的一切。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也许是逃避疾病,也许是逃避宋西川。   梦里的何知是这样想的。他好像永远也不想面对这一切。   可我不是他。   *   第二天醒来,宋西川不在身边,我伸手一摸,侧边的床还留有余温。   出到客厅,宋西川正在蒸包子,我绕到他身后,圈住他的腰,觉得这感觉还蛮不错,颇像蜜里调油的新婚恋人。   他问我干什么,我说随便抱抱,就准备退开。   他不乐意我松开手,索性转过身揽住我,亲吻我的额头,揉捏我的脖颈,我颤了颤,推开他。   “我想问你个事。”我说。   宋西川跟着我一起正经起来,“什么?”   “就是,思思,我小妹,”我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是不是,后来,就是我住院之后,她也病了?”   宋西川看了我一会儿,说:“是。”   他又说:“你没和我说,我猜出来的。然后找人打听问了一问,确实是这样。”   “很严重吗?”我拧眉。   “需要动手术。”宋西川言简意赅。   “......”   我的心脏跳得非常快,心里很紧张小妹,明明这件事还没发生,但我不由自主就开始担心。   是什么情况需要动手术?危不危险?成功的概率大不大?小妹的生活会受到影响吗?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怎样想的?   所以说,钱到底凑够了没?   我脑子里迸发出无数个问题,呜呜囔囔盖住一切应有的思绪。各种繁杂混乱的念头缠绕在一起,让人变得无法思考,直到宋西川揪出了陷在诸多疑问中的我。   “你怎么知道的?”宋西川问。   我怔了怔,渐渐回神,好像宋西川的面容在我看来也变得不太真切,一切像云雾像飞灰,被同样禁锢在这方空间。   我闭上眼,过了几秒再睁开,对上他漆黑的眸子,回答他:“做梦梦到的。”   饭后,我实在没忍住,给小妹打了电话。   “哥哥?”   她温软又俏皮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我先前的慌乱顷刻就消失殆尽,像弥散在旷野中的水汽,虚无缭绕,远见磅礴,近看似无。   我喉结上下一滚,其实我不知道我要和小妹说什么,我难道告诉她你几个月后会生病住院,这阵子要好好养身体,这不是有病么。   “......最近怎么样?”   “啊,嗯......快放假了,马上要期末考,很忙,”小妹笑了,“但是哥哥如果能经常过来看我就好了!但是哥哥也不要的耽误工作啊。”   “我会的,等你放假我就过来看你,”我答应她,“好好学习,注意身体,快高三了,可不要懈怠啊。”   小妹咦了一声:“你担心我这做什么?我肯定会好好努力的。”   我握着手机,突然瞅见宋西川蹲在阳台,不知道在做什么。那姿势着实有些滑稽,我忍不住抬脚往他那边走去。   “最近爸妈怎么样?”我没话找话。   “老样子啊,都挺好的,就那样,”小妹说,“妈老想你快点找个女朋友,你要是再不努努力,她可能就要叫你去相亲了。”   我边迈进阳台,边扯嗓子故作夸张:“相亲——?那你可叫她别想,我是不会去的。”   宋西川抬起眼,嘴角下撇,和我此时的完全是两个方向。   他张开嘴,一字一句地做口型。   ——相、亲?   我无声地、完全地笑了起来,回他。   ——是、啊。   我应当注意他说的话,但实则,我的注意力全被他两瓣完美的唇形所包裹着的洁白牙齿吸引去了。   “你知道我的话在妈那边不作数,”小妹嘟嚷道,“哎呀哎呀,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欢——”   “别说话。”我撂下一句话,就把手机搁到旁边的洗衣机上。   弯下腰,一只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头与我接吻。   我没有闭眼,宋西川也没有闭眼。在这堂而皇之的日光下,他眼里没有一丝错愕。   我以为他至少会有点小吃惊,毕竟这个吻来得这么突然,但他这般平静,舌尖带有节奏地攻城掠地,我倒觉得无趣了。   我松开他,眼里难掩无奈,“欸,你好无聊哦。”   “哦?”宋西川笑了一声,好像参悟了什么,反问,“你喜欢我站起来亲你?”   宋西川比我高半个头,站起来只会增加他自身的压迫感,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其实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喜欢他这样,还是排斥他这样。   “不喜欢。滚。”   我选择揭过这个话题,宋西川的嘴里就没几句正经话,明明以前也没这么能说......   “过来做什么?”宋西川的眼睛往洗衣机上一瞟,压低声道,“不是在和你妹妹打电话?”   “看看你蹲着干嘛,”我低头看他手中握着的,眉头一挑,“你给它拍照?”   宋西川说:“随手。”   “你还有这兴趣......”我绕了个弯,眯起眼笑,“怎么光给它拍,不给我拍?”   一言一语,不知不觉就和宋西川聊了一大箩筐,约莫三四分钟后我才想起来,电话还没挂断。   我给宋西川比了个手势,站到一边去给小妹回话。   “喂,思思。”   “哥哥聊完天了?我题都做完两三道了,”她也许叼着笔尾,声音有些含糊,“是上次你说的那个高中同学吗?”   我承认:“是。”   小妹那头静了几秒,“你们在一起吗?”   “对啊,”我盯着瓷砖上的阳光块,亮得扎眼,手摸上去很温暖,“还成,我们复合了。”   “你好像挺开心的,哥哥,”小妹说着,自己都要笑起来,“我非常非常希望哥哥能过得好,工作啊,生活啊,或者是感情方面,我觉得你值得最好的。”   “我知道哥哥对待感情方面很认真,如果决定了要重新在一起,就一定要好好的,有什么问题要及时沟通,哥哥你总喜欢把事情自己憋着,这样不好,说出来大家才能一起解决,嗯?”   一时之间,我心里充斥一种感动与欣慰的交杂情绪。   唉,小妹真的长大了,明事理,体贴,说话也这么好听,以后不知道便宜哪个臭小伙。   我拍了拍手边的瓷砖,轻快地说:“知道了。真是的,感觉你怎么一夜之间长大了?是不是谈恋爱了?怎么话说得一溜一溜的。”   “我没有早恋!哥哥!”小妹在电话那头大喊,“你不要因为自己早恋,就幻想你妹妹也早恋了!!”   挂断小妹的电话,宋西川的手从身后伸来,搂住我的腰,把我往他怀里带,在我耳边吹气:“我们什么时候复合了?我都不知道。”   我被呛了一下,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我单方面的,但我希望你暂且还是别当我们复合了。”   “为什么?”宋西川的手在我腰间一紧。   “因为我想通了,要及时行乐,”我转过身与他面对面,贴得很近,“但是你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我和你一样,何知。”   宋西川与我对视的刹那,我如被电般,仿若被他透析一切,我偏过头不去看他。   他沉默片刻,说:“你别担心,会好好的。”   心里的顾及被戳中,我无声感叹,宋西川果然是宋西川。   我作为一个也许某天就死了的人——虽然现在看来概率较小,我可以偷偷在心里当做自己已经和他准备重新开始,但宋西川最好还是不要,获得又失去的心情可不好受。   但实际上,复不复合,放在现在的情况来讲,也只是嘴上不谈,但双方默认的事了。   在我答应他以后有机会去旅游时,他就该明白,我已经把他写入自己未来的计划中了。所以正式的复合提或不提,已然不太重要。   更何况现在还搬进宋西川家里,该做的事都做了,不该做的事也做了,和在一块儿的恋人也没什么区别。   “嗯。”我吸了吸鼻子,最终妥协。   宋西川亲了亲我的鼻尖,我眼一眯,享受他触碰的同时又说:“但是,我们都得改改自己的脾气,好好沟通。如果想走得更远,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宋西川不出意外地笑了:“那现在要开个讨论会吗?”   “开啊,”我推了推他,挑眉,“吃的喝的都准备好啦。” 第41章 错能五五分   我和宋西川坐在沙发两端,平平对视,你一言我一语,不像是在开什么研讨会,倒像是在同时向对方兴师问罪。   几个回合下来,我才发现宋西川对我的怨念这么深。   他说我早在他提分手的前几个月就对他爱搭不理,不论是聊天还是肢体接触都比以往要少得多。可明明是我先他一步发觉他的不耐烦,才开始若有若无躲避他。   我问宋西川后来怎么又会觉得还爱我呢。   宋西川顿了顿,说:“学校很大,但好像总还是能碰到你。起初是在气头上,刻意去忽略你的身影,久了好像也就习惯了。直到后来……”   “后来什么?”   “后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夹在书里的一张照片,”宋西川一副颇难开口的样子,“那可能是我手上唯一一张我们的合照,是你用拍立得拍出来之后随手塞给我的。因为照片上的你笑得很灿烂……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那样笑着,所以我久违地想起了很多事。”   我撑着脑袋问他:“什么事?高中时候的事吗?”   宋西川没有说是或不是,他只说:“所有能让你站在我身边笑成这样的事。”   我看着他,一时之间无法接话。   那该有多少件啊?我自己都数也数不清。   宋西川接着告诉我,他那天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差点忘记时间。之后他尝试把照片扔进垃圾桶,却在几分钟后又亲手捞出来了。   被宋西川这么一提,纷杂的记忆涌上心头。   和宋西川分手之后,最难改变的是原先的习惯。习惯每次碰到有趣的事,打开手机通讯软件第一个找的就是宋西川;习惯走在路上去寻找宋西川的身影,找到了就远远和他打个招呼,然后跑过去找他;习惯期待所有有关宋西川的一切,所以生活就不会变得乏味暗淡。   后来才发现,打开和宋西川的对话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这样的欲言又止来来回回数次困扰我,我只能删了他的联系方式。   走在路上依旧会碰到宋西川,他身边总是跟着他的朋友,但我望向他时,他总是和我对视一秒就移开视线,到后来根本不愿意和我对视。   所以他走了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却又仿佛没变。变的是人,不变的是习惯;变的是感情,不变的还是习惯。   我不止一次埋怨他为什么能轻易说离开,因为爱他在我这里已然变成一种习惯,他却没有把爱我变成他的习惯。   我曾经是这样想的。想了很久,怪了他很久,后来发现谁和谁不一样呢,久而久之,我好像也能做到不爱他了。   但此时看到宋西川带着这样认真的神情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原来人的很多想法都是错的,太片面也太无知,自以为能洞悉对方,实则都一直待在被蒙蔽的囚牢。   宋西川以为的,和我以为的;宋西川所表现的,和我表现的,都在不知不觉侵蚀彼此之间的感情,而当事人浑然不觉。   多可笑,人在身边的时候认不清感情,离开后整理完自己再回头看,却发现五年根本没那么容易割舍。爱成为一种习惯,埋在心底而没有触发之际,就会让人误以为,哦,原来我们的感情也就到这份上了。   何知好像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宋西川得出这个结论,即使心里在期待我拉住他,却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在某一天突如其来地,自我宣告结束了。   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但他也承认确实是觉得感情淡了,再往下走也不知道能走到哪,陷入这种情境就容易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他人,不相信任何有可能前进的感情,所以宋西川选择停下,断开,理清自己。   宋西川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不容易自己窝着自己瞎想,也同样是个不善于沟通情感的人。而这段感情走了这么久,我也开始变得不自信,不确定,因为总感觉自己付出了很多爱,却并没有在宋西川这里收到多少。   每每满心欢喜为他准备惊喜或者礼物,宋西川给出的反应却总是平平淡淡。不得不说,他是个极度理性者,害怕麻烦,鄙夷所谓的浪漫,认为准备这些东西就是在浪费时间,只要陪在对方身边就够了。   我反驳过几次,最后都没有实质性的结果,草草放弃。   所以归根究底,这段感情走不下去就是我们两人的责任。我们能相互挑刺儿一般把问题悉数列出来,再悉数讲清楚,但到底该怎么解决,只能交给彼此和时间。   我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凝滞在口,宋西川盯着我的视线仿佛要把我烧穿,把我的舌头烫烂。   错能五五分,委屈怎么就不能五五分了?   看他这样的眼神,好似他才是那个天底下最委屈的人,这是要把我置于何地?   我最后只能问:“那照片你还留着吗?”   宋西川沉默半晌,移开视线,轻飘飘地说:“扔了。”   “扔了?”那张照片应该只有一份,扔了就没了。我虽然能猜到他为什么扔掉,但依然想亲自听见他说,“为什么扔了?”   “想扔掉一切有可能想起你的媒介,”宋西川幽幽说,“后来发现你早就把我的联系方式删了。所以我才扔了的。”   哟,扔个照片还得挑时机扔?这可不像宋西川的作风。   要当真绝情,死活不想见到那张照片,就该在第一次扔进垃圾桶后就别伸手掏出来。   “......真的吗?”我眯着眼问。   “真的。”宋西川说。   鬼才信。   我猛地凑近宋西川,捧住他的脸左右端详,看不出什么破绽。于是我就亲上他,咬他的嘴唇,他很快反客为主,因此我得以瞥见他嘴角隐藏的笑意。   “假的吧?”我含糊着问。   宋西川依旧说:“真的。”   “我不信,”我一个用力把他推到地上,眼疾手快护住了他的头,低下眼去看他,“西川,别骗我了。”   对视的过程把时间拉得很漫长,外界透过来的光正好打亮宋西川的侧脸,他的一只瞳孔在阳光下变得很浅,连带着那里面蕴含的情绪也变得温热缱绻,与我交织缠绵。   良久,宋西川才愿意笑道:“好吧,我没扔。”   *   “何哥。”   小王趴在桌子上,说话的时候把自己窝在臂弯中,只露出一只眼睛,声音闷闷传出。   “你上次是不是骗我的?”   我盯着电脑,抽空答复:“什么?”   小王平着调,语速很快地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但是不好意思说,其实你女朋友就是前阵子天天给你送午饭的。”   “我?女朋友?”我大脑宕机片刻,终于把思绪从工作中抽出,“哦不是,前阵子你问的时候还没谈,没骗你。”   小王欲哭无泪:“那现在是谈了!?”   “不是不是,没谈女朋友,”我摆了摆手,风轻云淡地纠正她,“是男朋友。”   感觉小王在这瞬间被闪电劈成两半,愣在原地话都不会说了。   “......那、那有什么区别吗!”良久,她狠狠叹出一口气,“何哥你好快啊,为什么一个人脱单的速度能这么快还毫无征兆啊?”   因为那本来就是我前男友。   没等我回答,小王自顾自又问:“是那个天天接你下班的人吗?”   “是啊。”   我十分爽快地承认了。   小王摸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黯然伤神,嘟嚷了一连串:“我就知道,上次听小芽说她上次和你下去,被你朋友当场拒绝的事情,当时办公室里的妹子就觉得你俩gaygay 的,突然就感觉自己没什么希望了。”   我被她的语气逗笑,但还秉承原则安慰她:“你这话说得......天下帅气的好男人多了去了,也没必要盯着我不放,是吧?”   小王幽幽地看了我一眼:“一连就少了俩,妹子们都很难过。”   “是吗?”   我笑了两声,正准备把电脑关机,就看到原本坐在窗边的小芽拔腿噔噔噔到我身边,看到她的神情,我提前预判了她的话。   小芽:“何哥,你朋友来接你啦,别让人久等了,快下去吧!”   我:“......你朋友来接你,别让人久等了,快下去吧。”   我们同时发声,于是我们面面相觑。   这是自上周以来,几乎每个工作日傍晚都会发生的对话。   小芽不知哪根筋抽了,她的办公位正好在窗边,这个位置能让她每次都精准捕获宋西川和他的车,而向我汇报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跟定点闹铃似的,还杀伤力极强。   看到她眼里都要开出花来,我脑中冒出近来的网络热词——磕cp。   于是我转头,端正地重新对小王说:“是吗?”   小王沉默了,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哀怨道:“何哥你太过分了,我失恋你就搪塞两句安慰话,然后就开始秀恩爱了......你快走吧快走吧!人还在底下等你呢。” 第42章 不远的花店   宋西川罕见地没开车。   他问我晚饭想吃什么,我听出来他没有回家做饭的意思,就顺着说想吃饺子。   “去蔡老伯的摊?”   他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笑了:“走啊。”   于是我和宋西川坐地铁,在西口站下车,再走几百米就到西苑路,拐几个弯就能到那溜小摊,看到蔡老伯。   下班高峰期,地铁站的人实在多得要命,上地铁时被挤了好几下,宋西川注意到后,就一直护着我。   到站后,宋西川与我肩并肩一步步往上走,他一言未发,我忍不住问他:“怎么?想不开啊,今天居然不开车?”   宋西川淡笑道:“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听这话,潜意识里觉得是宋西川胡诌的,完全就是拿来讨我开心。但仔细一想,他确实也没有其他理由好端端不开车,跑来挤地铁。   这不止是挤地铁,也是挤他脑门。   更何况坐地铁和开车......也没差几分钟。   没等我开口,宋西川已经开始自圆自说:“猜你饿了,先吃饱了再进行饭后散步。还有小摊那块不好停车,很麻烦。”   “......”我诧异地盯他,“你连我晚饭想吃什么都猜到了?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上次送你乌龟的时候都说了,”宋西川无奈地回我一个眼神,又暗含小小得意,仿着那天的话说,“你是我的谁,我能不知道么。”   蔡老伯的摊依旧人来人往,我和宋西川到时他正在看锅,见顾客走近便问:“吃什么?有肉三鲜、素三鲜,虾仁、玉米、白菜,还有的自己看招牌,小份八块大份十块。”   我没急点餐,笑嘻嘻打了招呼:“蔡老伯,晚上好!”   蔡老伯抬眉,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堆,视线一移,把我和宋西川都笼纳在内。   “哦哟,小何!很久没来了啊,上次还是年前见到你朋友,今个儿倒是一起来了啊。今晚吃点什么?”   “还是肉三鲜,”我笑说,“之前忙嘛,就没多来。”   “年轻人工作,可不忙吗?最开始瞧见你们的时候还是学生样,这都多少年了?我都快老了干不动了,你们才刚开始啊!”   蔡老伯把号码牌递给我,见他忙,我和宋西川坐到一边,没再和他搭话闲聊。   那锅煮得热气腾腾,白花花的饺子于水中若隐若现。这天气还是叫人有些闷热,我盯了那摊子一会儿,就移开视线。   宋西川坐得好端端的,突然说:“你别乱走,我去买点东西就回来。”   “我又不是小孩,还能走丢?”我嘟嚷两句的间隙,宋西川就已然站起身准备走了,我在他背后叫,“西川,你去买什么啊?”   他没回答我,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我收回视线,不再管他。他爱上哪上哪去。   等了几分钟,蔡老伯叫到我的号,我去取餐,连同宋西川的那份也替他端到桌上。   饺子很热乎,我吹着气慢慢吃,吃了大半,宋西川居然还没回来。   去干什么了?这附近就有超市,买什么东西要买这么久?   我正寻思着,扭头抬眼的功夫,说巧不巧,一枝红玫瑰蓦地从视线边角刁蛮地钻入,全然绽放在我眼前。   它离鼻尖很近,激得我往后一躲。   “什么?”我被懵住,下意识一问。   “送你的。”宋西川跨坐到位上,塑料凳被一推,发出刺耳的刺啦声,紧接着一袋东西被随意放到桌上,我定睛一看,是一袋绿油油的龟饲料。   我哑然,“你是去买饲料……它那么快就吃完了?”   “上次买的时候,人家小摊生意,没送多少饲料。”宋西川摸了摸鼻子,把花往前一递,又抖了几抖,催促我接过去。   那红玫瑰上的水珠顺着花瓣隐隐的纹路下坠,滴在桌面。   我看迷了眼,伸手接过,指尖触碰到宋西川,他反手握住我,摩挲着,眼里很亮。   手腕转动,把玫瑰花对向自己,我凑近闻了闻,浓而不艳的香气切入空气,跟进鼻腔。   这是我六年后,第一次接受宋西川送的红玫瑰,尽管只是一枝。   我问他:“有没有走很远的路?”   “没有,”宋西川松开手,说,“就在附近,不远的花店。”   没了宋西川的束缚,我彻底把红玫瑰接了过来,转动一圈,又放回桌上,横排在两人中间。   “你真喜欢搞这种玫瑰花的情调,”我嘴上埋怨他,但清楚自己就吃这一套,嘴角已经高高扬起,故意自己翻自己的旧账,“你上次送的花,我看都没看就丢进垃圾桶了。”   “我知道,”宋西川无所谓地说,“但你把红丝带留下了。”   “我只是随手拆下来留着而已。”我反驳,并不想让他以为我是因为舍不得玫瑰,才留下了丝带。   红丝带,那时用来包紧牛皮纸的丝带,上面镶了金丝。   我发誓我只是觉得它好看,丢了可惜,才留下来,甚至自己日后都忘了它的存在。毕竟丝带不会坏掉,玫瑰却总会枯萎。   那天用红丝带凑合着倒挂满天星,肯定被宋西川瞧见了,我没想到他昏沉中托别人买的玫瑰花,递给我,居然还能记得它身上的细节,认出这条平平无奇的丝带。   在六年前,宋西川不止送过我一次花。   虽说送了我一捧红玫瑰是宋西川做过最浪漫的事情,但这也许只是我客观意义上的浪漫。玫瑰花作为陶冶的物质,宋西川一直觉得实际上并没有多大意义,感情稳定后便很少送了。   宋西川所认为的浪漫,也许是一次次的承诺与微小细节的付出,也许时间打磨去我们的感情,但他对待爱情的认真永远不会改变。   对爱情的考量也永远不会停止。   热饺子下肚,撑得很。现在的温度倒很适合饭后散步消食。   宋西川提着那袋龟饲料,却硬要我把红玫瑰拿在手里。这样走在路上其实有点突兀,但不是他拿就是我拿,总归有一个人要拿,我就当这个人了。   顿觉年轻了好几岁。   刚走上栈道,宋西川就问:“什么时候回去?”   “嗯?”我扭头。   他可能以为我没懂,换了个问法:“想走多久?”   我一愣,嘴角依然噙着笑,过了会儿说:“四五十分钟吧。” 第43章 想你挽留我   我希望,我们都在改变,我们永远在变好。   *   林召和我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情,他说他还是没忍住,和丁舒云提了复合。   我没问他丁舒云答没答应,只和他说好,该有实际行动的时候就该有行动。   “是不是很唐突?”林召那头的语气听起来不太好,“我和她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她不肯搭理我。”   我和宋西川六年不见,一见,宋西川就说想复合,林召这算得了什么?   “有什么唐突的,”我说,“你不想离开她,你爱她,你想她,任何一条都可以当做复合的理由。如果你想的话,那就这么去做好了,其实拖得久反而不好。”   林召讷讷地“啊”了一声,不应了。   我想找点其他的话来证明自己的观点,结果说出口却变成了:“我复合了。”   “——什么!?”手机中传来石破天惊的叫喊,“你说你跟谁复合了!?”   “西川啊,”我理所应当,“现在我和你可不是难兄难弟了,哦不对,本来也不是难兄难弟嘛。”   “我靠,你们分了六年都还能复合,我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这就得问你自己了,”我顿了顿,“虽然,我也觉得我和西川很离谱,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答应他。”   林召肯定在那头翻了个白眼,我听他吐槽道:“叫西川都叫得那么顺口了......我上次刚刚劝过你,所以你真的决定了?”   “嗯,”我的手指在桌面划了两个圈,“这可能是我和‘他’的缘分,挡也挡不住。”   *   那天和林召通完电话,不久后宋西川和我说,他已经帮忙约了林召和他女朋友见面,当然没以林召的名字邀请。   具体怎么约出来的,我没问,无非就是宋西川动用了一些关系,找了借口,或工作或生活,约出的丁舒云。   我马上就告诉了林召,哪知林召临时打起退堂鼓来,和我说他还没想好该说什么,见面又该怎么做。   我安抚他几句,他却听不进去,搞得好似和丁舒云真走到生死尽头似的,无奈下,他提出让我陪同一块去的请求,说只要我坐在远处就可以,不用坐在一块儿。   我被他绕得没办法,只得答应,说:“那我总不可能自己坐那儿发呆吧?带上西川可以吧。”   “可以可以,”林召赶忙说,好像生怕我再过一秒就反悔,“要是事成了,还得多亏宋西川。”   我把这顿晚饭全然当成了约会,还是一场由林召请客的约会。   刀叉,牛排,意面,红酒,烛光,背景乐,这家店是把气氛烘托到极致了。   我坐在远处盯着林召,问宋西川:“你选了这么个地,合适吗?”   “又不是只有情侣能来,”宋西川乜了我一眼,“看吧,这种优雅安静的氛围下,不容易吵架。”   宋西川说得有理有据,我怀疑地看他一眼,他朝我点头,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接着问我想吃什么。   到了他们约定的时间,不一会儿,丁舒云的身影便出现在西餐店门口,她的穿衣风格不似从前,宽松随性了很多,她和前台问明桌号,一步步往林召所坐的位子上走去。   店内的灯光不是很明亮,可我却明显看到她原本面带的笑意随着距离缩近,每走一步就消散几分,而后,她该是完全看清了林召,在离餐桌两米左右时,停了下来。   林召端笑,和丁舒云说了什么,丁舒云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坐下。   我收回视线,明知道他们听不到,却下意识压低声线问:“真的能行么?”   宋西川刀叉不断,在瓷盘内矜贵地划拉,面色风轻云淡,说:“事在人为。”   “你现在说话好像一个老前辈。”我撑起下巴。   “有吗?”宋西川抬眸,直直看我,“那你喜欢怎样的我?”   跟着宋西川的话语,我仿佛被引入秘境,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宋西川。   ——清冷的宋西川,高傲的宋西川,情动的宋西川......含笑的宋西川,温柔的宋西川,委屈的宋西川,红眼的宋西川,撒娇的宋西川。   哪个他都是他,分开不是,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他。   于是我说:“哪样的我都喜欢。”   宋西川沉思片刻,问:“你到底喜欢我对你强硬,还是对你撒娇?”   我脸一烫,“这个问题不是前阵子讨论会上刚说过吗!”   “你没回答我,”宋西川眨眨眼,无辜地很,“当时你的脸比现在还红,什么话都不肯说,我想接着问,你就堵住我的嘴,亲得——”   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我都知道宋西川接下来要说什么狗话,周边坐着好些人,他不在意脸面我还在意!   我腾得从座位上站起,俯身就死死捂上宋西川的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秒他笑意更甚,完全没有被打断的不悦。   “别说了,”我急忙辩解,“我都喜欢。”   宋西川冷冽的眼眸此时柔情得很,与他面容整体的气质变得格格不入,我感觉到掌心一触温热与潮湿,一哆嗦,马上撤离他唇边。   “哦,”宋西川若有所思,顺应我的要求小声说,可话语的内容却露骨得要命,“那下次是,我在上面,还是你在上面?”   我瞪他一眼,气道:“这有什么区别吗?......反正结果都一样。”   我和宋西川在这头蜜里调油,倒差点忘了看看林召和丁舒云那边的动静。   “所以说,切好了吗?”我递给宋西川一个眼神。   宋西川面前的牛排是我点的,结果一被端上就被他取过去,硬是要帮我切好了再给我,还说什么“我都习惯照顾你了”,我没办法,只得把这活给他做。   我目睹他慢条斯理切分完最后一块。   宋西川抬眼说“好了”,再将盘碟推到我面前,牛排还在冒着热气,浇上的黑胡椒酱汁凌乱覆盖其上,切割的大小也合适。   于是我直接舍弃了刀,拿着叉便能吃得愉快。   进餐间,我不止一次往林召那边看,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心突突跳,可能丁舒云和他之间的矛盾远不止我能看到的那般。   因为他们现在的氛围,真的很奇怪。   一个滔滔不绝,一个一言不发,桌上也没有任何餐品。丁舒云一直沉着脸,不像平时的她,也许真因为我们这样“欺骗”的行为而生气了。   也是,换作谁不会生气。   要是我......   我转眼看向宋西川。   被这样骗出来,坐在这种氛围的餐厅,对面坐着六年没见的宋西川,句句和我说要复合,我当场直接掀桌走了都有可能。   按丁舒云的性子,怎么可能生气而不外露?就像现在在刻意忍耐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脑袋空空,想不出原因,这到底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的话起不了参考作用。   闷头吃完大半盘牛排,宋西川突然叫我名字,我抬头,听他和我说:“你觉不觉得,丁舒云看着有点像......”   宋西川点到为止,但我完全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我没敢说的猜测也成为他的猜测。   我顿觉手心拔凉,从头顶凉到脚底,视线重新落到丁舒云身上。   这个角度能完整看到她先前被地形遮掩的平底鞋,再往上,看到她额侧散落的发丝,突然随风而动,不对,是她猛然间抬起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她眼中的愤怒。   餐厅中悠扬的乐曲却陡然拉扯出一段尖锐的、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的声音。   丁舒云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抽出桌面餐盘压着的三角巾,揉作一团,狠狠砸在林召头上。   “我去看看。”   给宋西川留下这句话,我起身飞快往他们那边走去,很明显,餐厅的气氛起不到缓和丁舒云情绪的作用,她好像已经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距离越来越近,原本听不清的话语也越发清晰,传入我耳中。   丁舒云还在憋着劲,没有把声音放得很大,但也足以听出她心里的不平和愤怒了。   林召皱眉一句平白的:“舒云......”   简直就成了对方情绪的导火索。   丁舒云直直地站着,朝林召说:“我是在生你的气!是真的想和你分手!”   “你知不知道当时说那话有多伤我的心!?你什么都不懂,大男子主义,我老早就看出来了!可是有时候你不能这么自私。”   丁舒云停顿住,偏开头,这空白的间隔里林召哑口无言,呆若木鸡。   “我......”   “只是当时觉得,你人挺好的,我也挺喜欢的,相处相处试试看看会不会好起来,结果你确实在改,你在听我的意见,但你扪心自问,在这件事上是不是对不起我!?”   “我是要和你分手!我说了我也这样做了,”丁舒云眼里噙着泪,“我在医院的时候就想把他打了,一了百了!但是没下得去手,现在都这样了?我又想,我难道真的要让他没有爸爸吗?”   林召忙道:“舒云,你听我说——”   “——其实可以没有的,”她伸手狠狠抹去眼泪,“你知道我是在倔,但凭什么我低头?”   丁舒云的话似连珠炮弹,炸得林召不知所措,实际上林召在今晚第一眼见到丁舒云时,就已经迈入脑袋空白的境地。   丁舒云没留给林召反应的时间,她抓起椅上的单肩包,大步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抬头看到了我,她与我对视,很明显愣怔一下。   她红着眼眶,转身重新走向林召,和他说:“如果你没想好,就不要来找我,也不要让别人来找我。”   林召原本五指插入自己发间,埋首状似痛苦,闻言抬头,恍惚地看了一眼丁舒云,又看了一眼我,那眼里可能有抱歉,但更多的是麻木。   丁舒云这回走得更加匆忙,过台阶时踉跄了一下,我眼疾手快扶住她,她一顿,抬眼。   我从临近的桌边随手抽了一张纸,塞进她手中,她很快把纸揉成一团,纠结一番后,和我说:“我没关系,何知。”   “我和他迟早都得见一面,吵上一架,不然我永远消不下气,”丁舒云顿了顿,她也许从林召口中知道了什么,向我纠正道,“其实我们没有很合得来。”   说完这话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几秒,见宋西川还稳稳坐在原地咀嚼牛排,对这头的闹剧丝毫不感兴趣。   反观林召,双手指尖插入发缝,看不见脸,让人感觉苦恼得要命。   我走到林召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何知。”   他抬头看我,眼眶竟也和丁舒云一般红了,嘴里前后不着调地嘟嚷些乱七八糟的话,嗓音变得有些扭曲又尖锐。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之前知道舒云的身体问题,她很难怀孕,第一胎如果打掉,以后就大概率怀不上了......我上次、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着了,我不应该不小心,我也不该对她说那些话!”   “我傻逼,我他妈混蛋白痴听不懂她话里的话!搞得拖了这么久,我也没想明白她到底为什么生我气,说了那么久也没说到点上......妈的,烦死了。都怪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也不是,提建议也不是,只能又拍了拍他。   林召倒抽一口凉气,一句话说得有三个字破了音:“何知,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林召,过去的事情没办法改变,”我看着他的头顶,“如果你想弥补,你得尽力去做。”   林召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没耐心陪他干耗,况且这时,他也许更需要一个人待着好好想想。   “我饭还没吃完,先走了。”   回到座位,宋西川收回他望向窗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好像在等我开口。   但我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明明都已经猜到了:“丁舒云是怀孕了。”   从林召三言两语中,我能推测出一些他们吵成这样的理由。无非就是林召不小心让丁舒云怀孕了,而在林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丁舒云左右暗暗敲打他,可他心直口快,可能直接说了些伤人的话。   林召很久前就和我讲过,他还是个有事业心的,而丁舒云也是,所以他们不会打算这么早要孩子,更何况他们也没结婚,这种事怎么着也得等结婚几年后再说吧。   我当时问他,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他说他之前求过,可能时机不太对,丁舒云拒绝了。所以他歇下来,决定过一两年再说。   结果现在一不小心,搞出这么个幺蛾子。   但我的推测也仅仅只能作为推测,没有事实依据,就算有,我也不太想把这事作为谈资和宋西川分享,又不是快乐的消息,没必要往外说。   宋西川默契地没问,他也许是真不关心旁人糟七糟八的事情。   我的情绪受到丁舒云和林召的影响,没了原先约会的高涨,而我沉思的状态估计也影响到宋西川。   我们相对无言,吃完饭后宋西川去结了单,没麻烦陷入混乱和自责的林召。   那晚车子发动,宋西川在夜色中突然问我:“你觉得一段感情走到尽头,会完全只因为一个人吗?”   “不会啊。”我几乎是下意识就回答了,回答完后对上他直视我的眸子,心里漏了一拍。   “其实,分手那天——”   宋西川卖着关子,我刚想说“说好我们不提过去那些事”,可他没给我机会。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加掩饰地说:“我幻想过很多种和你分手的场景,但没想到真实的那天会是那样。”   这句话我在梦中也听过,简直一字不差。   而我这次,终于听清他在梦中未尽的话:“你觉得我看上去很坚决,但我的内心是摇晃的,不安的。我想过,要是你当时多问我一句‘为什么’,或者和我说‘不想分手’,我也许就走不了了。”   我觉得好笑:“你是在责怪我没有挽留你?”   宋西川默了,缓缓说:“我想你挽留我。”   许是他说这话时,神情太过寂寥太过可怜,令人怜惜,我心一软,开始跟他一块难受起来。   可到最后,我发现自己只能说:“我也没有不想挽留你。”   如果你当时能朝我笑一笑,我一定死扯着你的袖子都不放你走。   但这也不对,那种情况下,我怎么能要求一个人挑起笑容。   “没关系,”宋西川似是宽宏大量地说,“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我不会给你机会挽留我。”   我哑然,盯着他的侧脸,没说话。   “但何知,”他接着说,目视前方,好像给我上了一课,“有时候光凭自己的眼睛,光靠自己的想法,是没办法对每一件事都客观对待的。” 第44章 无数个瞬间   我当然知道没办法做到每件事都客观对待。   人本身就是主观且自私,各种行为都被染上属于自己的色彩,透过别人的眼睛去看,必然会产生色差,透过自己的眼睛去看,有可能根本看不到颜色。   没办法避免,除非我将自己的双目挖出,镶嵌到灵魂里。   *   小妹放暑假,我准备挑个周末回去看她。   宋西川非要跟我一起,那一起就一起吧,结果上了路才和我说,他要回家见见父母,想把我也带去。   过年时宋母那些算不上咄咄逼人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让我觉得不适。   尽管我和宋西川算是已经复合,不出意外,之后与他家里人的相处也免不了,我觉得我不该这么不大方,既然约好了见见,不能食言,那就去见吧。   我先折回家中去找小妹,宋西川硬要和我一起进去,我赶忙拦住他。   “我妈在。”   宋西川按住我的手,示意我松开。他面上轻松得很,说:“来都来了,跟伯母聊几句。”   我怀疑地盯着他,不知道他能和我妈聊出个什么来,最后嘱咐他一句“别乱说”,抬手敲门。   “谁啊?”母亲在里面喊,很快门前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门开了,她探出头,神情稀松平常,“回来了?”   见是我,母亲的门开得更大,视野中露出被隐秘在旁的宋西川,她迟疑了会儿,咕哝了句:“这是哪位?”   高中时,母亲见我的面都少得可怜,更别提宋西川了,次数不到三根手指头,我对宋西川的介绍也只是我的同学,此时她完全认不出来,非常正常。   宋西川倒是很认真地介绍起自己:“伯母您好,我是宋西川,何知的朋友。我老家也在光平,和他搭伙回来,顺便拜访一下伯母。”   母亲上下打量了番宋西川,退后两步,说:“进来吧。思思在房间,午饭没煮她的。”   我昨晚和小妹讲今天回来,她估计和母亲说了中午要和我出去吃饭,可我还没答应她呢,她倒是先斩后奏了。   进屋后,那老旧沙发铺着粗麻布当屁垫,茶几上摆着盆摘了一半的豆芽,电视里放着清宫剧,不怎么热闹。   我和宋西川跟在母亲身后,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宋西川悄悄拍了拍我的后腰,说:“你去看你妹妹,我陪伯母在客厅聊会儿天。”   “你能聊什么?”我转头压低了声儿问。   “随便聊聊,”宋西川抬了抬下巴,“去吧。”   我去到小妹的房间,她乐颠颠给我开了门,欣喜地叫了声“哥哥”,就拉着我的手带我往里坐。   小妹的头发已经长到肩膀,她笑着和我说:“刚刚在看《人类简史》,老师给我们推荐的。”   我顺着她的话,问:“好看吗?”   “好看,”小妹举着那本书,作势要给我翻,“从不同视角来讲解人类历史,很有趣。所以我把同系列的三部曲都买回来了,还放在书架,没看开始。”   我往她书架上看,是《今日简史》和《未来简史》。   我佯装责备她:“你怎么和妈说的?我这还没答应带你去吃午饭。”   小妹无辜地眨眨眼,“你不想带我去就算啦,大不了我饿一中午嘛。”   “因为这次我不是自己回来的,”我无奈扶额,“所以昨天才犹豫了一下,怕你不自在。”   “谁?”小妹几乎是瞬间就猜到了,“你对象吗?”   “嘘——”我赶忙捂住小妹的嘴,“他在外面和妈聊天,你小点声。”   “真的吗?”小妹看起来很兴奋,她跑到门边,打开一条缝,看了两三秒,关上门,笑嘻嘻说,“看起来聊得还蛮开心的,他情商是不是很高?”   情商?这玩意儿宋西川有吗?   我嗤笑一声:“他该有的情商都点去智商上了。”   我又问了些小妹心脏的情况,她当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因为没有奇怪的症状,也有按时吃药,她就觉得还不错。   听了些她学校里的趣事,我看时间差不多了,问她:“中午还要和我去吃饭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小妹笑得狡诈,“我不会觉得尴尬,哥哥,我很乐意当你们的电灯泡。”   “好吧好吧,”我摸了把小妹松散的头发,“那收拾收拾走吧。”   待小妹收拾完,我和她一道出去,往客厅一瞧,呵,宋西川果真和母亲聊得融洽,甚至挽起袖子帮她摘起豆芽头。   见我出来了,宋西川停下手里的活,纸巾擦干手,说:“伯母,改天有机会再聊。”   母亲的视线跟着宋西川,“方便的话,回头帮我催一下他。”   宋西川似是笑了一下,答应道:“好。”   告别了母亲,小妹说想吃馄饨,我们仨就在熟悉的街道边就近选了一家店,坐下直接开吃。   有小妹在,宋西川一堆荤话说不出口,化身成正经的三好学长,为小妹明年即将到来的高考言传经验。   我在一旁扒拉面条,瞅瞅宋西川,对小妹说:“是呢,这哥哥可是咱学校高考状元,听他的准没错。”   宋西川不置可否一笑,反过来夸我:“你哥是理科前十,其实我们水平没差多少。”   “我知道我知道,”小妹点头如捣蒜,“我以前见过你,高考成绩出来后的那个暑假,我看到你来找哥哥了。”   我瞥了眼小妹:“哦,是那时候看到的?怪不得那天你和我说觉得他眼熟。”   小妹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太帅了,比较印象深刻。”   于是乎,宋西川和小妹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高考,可我心里却不自觉在想,如果因为手术耽误小妹身体,自然会耽误考试准备,小妹大概率无法正常参加明年的高考,可能得休学,往后拖一年。   不过小妹成绩优秀,不管在哪年考,我相信都能考出好成绩。   午后的阳光不偏不倚照在白色桌面,打亮何思手上的银镯,如她脸庞般白净,她的笑声不时传入我耳中,是小小的张扬,大大的谦逊。   这无数个瞬间,我想,这样的何思我还想多见几年,见她成人,见她入大学,见她事业成功,见她的婚礼,见她与美好的人相伴一生。   如果能够做到,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饭后,带小妹逛街,给她买了点新衣服。   小妹嘴上说着浪费,说她在学校只能穿校服,常服穿不了几天,但还是开开心心地收下了。   小姑娘很活泼,一个下午嘴就没怎么停过,我被小妹逗笑好多回,宋西川脸上也一直挂着笑。   她好像对我和宋西川的情感经历很感兴趣,兜兜转转问了许多,宋西川避重就轻,专挑有趣的事儿讲。   “其实你哥高中时特别爱玩,翻墙出去次次被抓,晚自修抓青蛙挨批,上课睡觉被老师点名,体育课偷溜去打球,”宋西川笑了声,“水平菜还不让人说,说了还急眼,要找人单挑,输了后就没骨气,上赶着要别人教他。”   小妹笑出声:“哇啊——哥哥!你这么没骨气啊!”   “宋西川......!”我咬牙切齿,暗自掐了把他的手,恼他抖我高中时的笑话,这个混蛋。   小妹笑红了脸,带着泪花问宋西川:“那和哥哥pk的人是谁?是你吗?”   “是。”宋西川说。   “......”   小妹用一种咦哟的眼神看我,我扶额,站在两人中间只觉得格格不入,“你们真是够了。”   好不容易送走小妹,她一脸依依不舍,要我下次再来找她玩,我应下了,紧接着又要去见宋西川的父母。   宋西川提前和他父母讲了我会来,因此他们如火的热情让我根本招架不住,只得留下来吃了宋母亲手做的晚餐。   宋西川坐在我身边,饭桌的对面是宋父宋母,桌上是家常菜,很温馨。   说实在,要是放在半年前,我会觉得这样的场景简直是天方夜谭——和宋西川复合,和宋西川的父母坐在同一张饭桌吃饭,其乐融融,好似真成了一家人。   宋母很欣慰地看着我们,饭后又拉着我,和我说了一堆贴心话,总结起来就是想让我安心,和宋西川好好过。   不好拂她的意,我一一说好。   问到同居这事,我实话实说:“都是他在照顾我。”   宋母终于不再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凑近了和我说悄悄话:“自己的儿子我最清楚什么样,他毛病多,也不会照顾人,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多了。之前过年那会儿和你说的话,是我太心急你们的事了,不该插手,小何,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想了想,问:“是西川和您说的吗?”   宋母点头道:“他可护着你,那天晚上脸色就没好过。”   啊,原来是这样。   宋西川早就和他母亲说了想复合的念头,可能是刚穿越过来不久,也可能是过年时刚说的。不论怎样,宋母这么轻易又重新接受了我,还赶忙帮自己儿子当说客,可见宋西川说出的话是有多么坚决。   这样坚决地......想要找回我啊。 第45章 这十六个字   那晚宋西川说的那句“以后,我来包容他”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我一时之间陷入回忆,没接话。   宋西川走过来,说:“妈,休息够了,我先带何知走了。”   宋母明显不希望我们这么快走,“这么着急?”   “嗯,等下还有点事。”宋西川空口胡扯。   宋母的视线在我和宋西川身上游移两个来回,最终妥协道:“行吧,路上小心。什么时候回宁州?”   宋西川回答:“明早。”   宋母仍想挽留,她说:“那晚上在家里睡就好,还要专门找其他地方吗?”   “宾馆,”宋西川点头,“我已经订好了。”   宋母无话可说,送我们到家门口,彼此说了再见,她关上门,我和宋西川往外走。   我忍不住说:“其实你不用订宾馆,多花钱,我住自己家里,你住你家就好了。”   宋西川却反问:“你不想和我一起睡吗?我以为你习惯了,不抱着我睡不着。”   “你倒是考虑我的睡眠啊,”我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瞪他一眼,大方承认,“我就是喜欢抱着你睡,如果你不舒服,也只能受着了。”   宋西川笑了几声,我咳了个嗽化解尴尬,转而问他:“为什么着急走?”   “我看你和我妈聊不下去,就想先带你走。”   啊?   我愣了愣,恍然大悟:“不是啊,我刚刚是突然想到一些事,发了会儿呆,我和伯母聊得挺好的。”   宋西川眉眼一挑,明显是对这个感兴趣,“想到什么?”   “不说这个,”我不乐意提,“倒是你和我妈,你们到底聊什么了?她话可少了,也不讨喜。她最后说的,想让你催我什么?”   宋西川玩味地摸了摸下巴,十分认真回答我:“催你早点找女朋友。”   “看来你扮演我朋友的角色扮演得很自然,是不是上瘾了?”我哑然,幻想起宋西川的心理活动,“明面上答应我妈,会好好督促何知找女朋友,结果心里笑,何知早就有对象了,女朋友?这辈子不可能。”   “被你看穿了。”宋西川偏头含住一声笑,伸手在我头上胡乱摸。   我躲开,仿起他先前的语气,有模有样:“你是我的谁,我能不知道么。”   宋西川神色明显一顿,说不清下一秒显露的是无奈还是好笑,他微微低头在我额角落下一个柔软的吻,直起腰时我看清他的眼睛,亮得如彼时天空闪耀的群星。   一时之间叫我恍神。   他的手还扣在我的后脑勺,源源不断将温热传递给我。不知是不是氛围太好,就像高中时那样,他牵我走进一个无人的角落,抚上我的脖颈。   宋西川的呼吸喷洒在我嘴角,他好像想说什么,但视线在我脸上游离,最终只剩下万变不离其中的情动。   我们在静默中沦陷,先是他,再是我,唇齿触碰,像是一纵即逝的烟花,从十七岁越过十年,到达二十七岁,于是它还会有二十八岁,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吻结束了,我的嘴唇和心还在发麻,却喘着气,忍不及问:“你上次还没告诉我呢,你和你爸妈去寺庙求的佛,求的是什么?”   宋西川亲了亲我的眼角,说:“祈求你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有点不甘心,继续问他:“那在光平,过年的时候,那个祈福活动,你在公园树梢上绑的红绸带,上面写了什么?”   宋西川似乎是觉得只亲左边不够,又亲了亲右侧,把彼此都逗笑了。   强迫症。   我的笑声还没止住,宋西川就说:“祝何知幸福快乐,长命百岁。”   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幸福快乐,长命百岁。   这十六个字,宋西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许下的?   “什么啊,”笑容仍驻停在嘴角,我的鼻尖却止不住酸了,眼睛眨了好几下,抬上去看了几秒的天,重新回落到宋西川脸上,“你真的都不写你自己吗?”   “我对自己没什么好求的,”宋西川说,“我挺顺当。”   我分辨不出他是真心实意还是说说而已,“你为什么不写——宋西川和何知长长久久?这种绑红绸带的活动很多人写的都是爱情缘,就像桥上挂锁的那种活动。”   “我也想写的,”他顿了顿,“但我只写了最重要的,怕多写了不灵。”   宋西川的话有如酸涩的拉锯,在我心上来回扯,来回割,内心的情绪达到顶峰,终于挡不住,全全流泻出来。   “可它本来就不灵啊,”我终于忍不住辩驳,带上颤抖,“你从来不信这些,抱了期望在这上面,如果无法实现,你到底会不会难过?”   “会,”宋西川认真的神情仿佛能穿透薄薄的泪液,看向我,“之前不信,穿越后信了,如果老天愿意给我这个机会,那你的幸福快乐,平安健康,都由我来实现。” 第46章 九百九十九   他说,我的幸福快乐,我的平安健康,都由他来实现。   这话不对,我的身体是我的,外在因素是难以避免的,但我的幸福快乐,确实可以尝试寄托于他。   *   穿越,再怎么说,还是一件让我感到离谱万分的事情。   但宋西川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当晚我躺在他身边,听他细数当时未来何知住院的细节。   做梦是不可能记住这么多过于真实的细节。   我突然想到时隔六年在Kissing酒吧再见那会儿,宋西川脱口而出就是“这几年,我也哭过很多次”,当时我还觉得纳闷,哭什么哭呢,我又是什么时候哭了。   根据上次荒唐的梦境猜测,他说的多半是未来的何知,何知应该是在住院期间掉过几次眼泪,所以才有的“也”。   那宋西川呢?   我鲜少见过几次他掉眼泪的模样,但泣不成声的模样着实没见过。   “欸,西川,”我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你之前为什么说你哭过很多回啊?”   宋西川偏头看我,紧接着侧身,压上我耳侧,湿热的气息融化在我耳边。   “你当时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经常抹眼泪。”   “而我偷看到几回,心里难受得很。”   大男人掉眼泪不是什么光彩事。   我没有笑他,只发誓说,我以后肯定不会哭了。   *   第二天晨,在回家的动车上,母亲罕有地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我本以为她是有事找我帮忙,结果只是简单交代了一两句吃穿用度,连什么时候找女朋友这种问题都没有问出。   电话挂断,我沉思几秒,扭头,猝不及防对上宋西川若有所思的视线。   被他盯得有些头皮发麻,我轻声问:“怎么了?”   宋西川沉默片刻,用着平缓的语气说:“其实你母亲挺关心你的。”   我抿唇不语。   我不需要关于母亲,任何的关心。   “她该是人到中老年,回味起半生,发现太亏欠我了吧。”我自嘲地笑了笑。   宋西川这才谈起昨天的内容:“昨天和她聊天,她知道我是你高中同学后,问了很多你高中时的事,又问了你现在的生活,听出来她话题贫瘠,不知道该怎么问,问些什么,我半遮半掩和她说了一些,其实她挺开心的。”   宋西川和我母亲说的话绝对不止如此,肯定是引导她说了什么,又美化了我些什么,我不知道。   我看着他,告诉他:“你不用为她说话。”   “我不是在为她说话,”宋西川否认,他的神情中没有任何偏袒,“是你们关系生硬、疏远,她不知道怎么维系,你也不乐于去维系——”   “别说了,”我打断他,“再怎么样,我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之后也会这样过下去,我不需要她爱我、关心我,她能好好爱小妹,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我不需要她迟来的关切,不论现下她是如何想的,在该给予的时候没有给予,那么记忆就已成定式。回想起过去,不会有母亲的笑容,有的只是漆黑冰冷的房屋,和一把挂在红绳上的生锈的钥匙。   宋西川也许还想说什么,但没再接话,言语化作无声的叹息。   他捏了捏我的指节,十指交缠,扣住后不动了。   *   回到宁州,我打开手机再三确认。   七月二十二,今天确实是宋西川的生日。   这一两天来回太匆忙,明天又是工作日,我没什么好为他准备的惊喜,就想回赠一枝玫瑰花。   久违的周日,宋西川难得没在工作,窝在沙发上陪我看电视,我一只脚翘到他大腿上,好不惬意。   我点播了一部电影,名叫《本杰明·巴顿奇事》,讲的是一个返老还童男人的一生。他出生时便是老人,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年轻,遇到属于他的爱情。   但鬼都知道,这样交错的爱情不会有结果。   影片播放到三分之二,我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和宋西川说:“我要出门买点东西。”   宋西川抬头,问:“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快步走到门口换鞋,临走前对他狡黠一笑,“这不是怕你又像上次那样‘担心’我,提前跟你说一声嘛。”   我对东庄路的布局还不太熟,打开地图和定位,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一家看上去尚好的花店。   玫瑰花都很漂亮,本来想简简单单买一枝,但店员一个劲给我推荐,如果是送爱人的话,可以送9朵,99朵,或者999朵呢。   “九朵玫瑰代表相爱长久,九十九朵玫瑰代表天长地久,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表爱无休止。先生要是想送给爱人的话,这些都很合适哦。”   “不需要那么多,”我拒绝了,“一朵就够了。”   “三朵的寓意也很好,代表的意思是我爱你,如果您的爱人能收到这样的礼物,想必也会很开心。”   啊......我爱你。   宋西川鲜少对我赤裸裸地说过这句话,最近的一次还是他与我摊牌那晚,在我的逼迫下自愿说出的。   但这种表白话语,着实是老土又让人心动。   我看向店员,她摆着笑容,脾气很好的样子,一遍遍推销她的玫瑰。   实际上送几朵于我而言没有区别,心意到了就什么都到了,更何况比起玫瑰,宋西川肯定更想要我。   我环顾店面,蓦地灵光一现,嘴上不自觉就说:“包两朵吧。”   与他重逢以来,前前后后他送过我两枝玫瑰,一枝是求情,一枝是表白,我回给他两朵,也算是刚刚好,不怎么相欠。   两朵玫瑰寓意携手共度二人世界,也代表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这是我在超市无聊地排队时抽空搜索的。   今晚我准备主厨,带了点葱姜蒜,买一条鲫鱼,红烧给宋西川吃。结果这超市人山人海,好像是在做促销,我挤在一群大爷大妈间,突然想到自己老后是不是也会这样天天提一堆菜。   不对,我无语地看向手中的东西,现在不已经差不多了吗。   没料到队伍的长度,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我担心宋西川已经卷袖子下厨了,急着给他打了个电话,拨出去,快半分钟才接。   “喂。”   宋西川的语调很平,但我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周遭的嘈杂似乎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柔软。   “喂,西川。”   “你在哪儿?听起来很吵。”他说。   “我在超市。”   他顿怔一秒,“你去超市买什么东西,会买这么久?”   宋西川这是在催我回去了。我嘴角勾起,回答他:“没有,不止去了超市,还去别的地方买了点东西。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别急着做饭。”   宋西川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他那头静了好几秒,直到我“喂”了一声,他才应“我还没做”。   “你等我会儿,我马上就排到了。”   “嗯。”   挂断电话,我猜想他应该是去翻日历了,想看看今天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值得我出一趟门还去逛超市,还特意交代他要等我。   难免他会这么想,因为大学期间,但凡出现这种情况,必定就是我要给他准备惊喜了。无非就是些七七八八的纪念日,或者情人节、七夕节,他的生日。   他也许只觉得费劲,但殊不知准备过程中我也是开心的。宋西川很给我面子,次次都能表现得十分惊喜。   只是以往我真变着花样给他带去我意识中的浪漫,这次却潦草得要命。   不过无所谓了,他不在乎这些形式,我也没必要去坚持,谁都不愿意麻烦,简简单单还能传达心意的事情多方便。   回来时,电影还暂停在原先的界面,分秒未差,如宋西川所言,他一直在等我。   我把玫瑰连着套子放在门口隔断的台面,剩下的东西拎到宋西川跟前,晃了晃,专门骄傲给他看,“今晚我下厨。”   “好,”他应道,却起身从我手中勾过塑料袋,“走吧。”   瞧宋西川往厨房走去,我忍不住笑出来,跟上他,在他身侧问:“什么啊,你要给我打下手吗?”   宋西川脚步没顿,偏头挑眉,反问:“不可以?”   “当然可以,”我说,“就是突然有种,你真的变了挺多的感觉。”   宋西川笑了笑,没说话。   他挽起袖子,直挺腰背,轻车熟路处理起那条砧板上的鱼。   他往那一站,与厨房的油烟格格不入。看着他这样,我又觉得我该收回自己的话。   宋西川没变很多,他骨子里的缺乏浪漫没变,刻板的凉意没变,咄咄逼人没变,骄矜自傲也没变。   他只是会装了,愿意为了我去装,装作浪漫,装作爱护回忆,装作乐于下厨,装作善解人意,装出可怜的模样逼我就范。   但我不能因此指责他,他愿意“装”出这一切,尽管只是表象改变,也时刻告诉我,他是爱我的,因为爱我,才乐意去做这些他不爱的事。   可是,他也许真想拍那些照片......   因为他真的笑了,不是吗?   “何知,当主厨,怎么还站着不动?”   思绪被打断,我马上应好,也裹上围裙站到他身边。   厨房内一时沉默,只有水流声与刀和砧板相触声,我意图打破这种氛围,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有的没的。   “我以前没想过会有很多这样的一天。因为你不爱油烟,不喜欢厨房,你只喜欢在我炒菜时站在我身后,圈住我的腰,把头埋在我肩窝,然后一言不发。”   我甩了甩葱,放在砧板上,拿过刀开始切,接着说:“其实我喜欢你在我身边的每一种方式,不论是只做不说,还是只说不做的。我也真的想过,哪天你会和我一样围着围裙,在厨房烧菜,然后和我聊天,但我仅仅想过两三次,就没再想了。”   “我不知道是这六年让你改变了,还是‘他’让你改变了,”我顿了顿,“但我真的很开心,因为比起过去,你现在的每个表现好像都在对我表白。”   “是吗?”   他凉薄的嗓音距离我很近,但我抬头,发现其实他站得离我很远。   “过来。”宋西川说。   我带着疑惑靠近,而后他凑近我耳边说:“不论是因为哪种,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不是吗?”   我思考清这二者的区别,脸一烫,没来得及开口,他便已直起身,侃侃道:“你好像对我爱不爱你还心存疑虑。我知道过去的行为无法改变,但现在、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眼珠一转,含了些挑逗的笑意,“如果你想听表白的话,我可以天天说给你听。”   我与他对视,他坦然而带有诚意,好一会儿后,我先败下阵去,埋头嘟嚷着说他不要脸。 第47章 世界的尽头   炒菜时,脑海中总在回响电影中的那句台词。   “本杰明,我们命中注定要失去所爱之人。”   “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在我们生命中有多重要?”   *   两人干活完全不累。   几道家常菜都被我们做出欢乐的气息,摆完盘装好饭,宋西川坐下后终于金口一开,沉声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明知故问。   我心里怼他一句,拐到门口拿上早已备好的玫瑰花,如法砲制,学着宋西川上次的样子将其一递,潇洒道:“生日快乐——只有玫瑰,没有蛋糕,但我相信你会喜欢的,对吧?”   宋西川顺畅地接过,没有任何犹豫,“为什么送两朵?”   “寓意好啊,二人世界。”我胡扯道。   他盯了我一会儿,好似眼巴巴问:“还有么?”   “还有什么?”我一愣,“没有了。”   宋西川朝门口抬了抬下巴,笑得些许暧昧:“那个不送我?”   门口隔断上,我放了在超市结账时随手拿的......避孕套。   我登时哑口无言,甚至有些恼羞成怒,以声壮胆:“你看到了!?”   “你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宋西川说得十分无辜,好似我故意让他看见似的,“这不也是礼物之一?”   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冲,热热辣辣。没办法否认,因为买下它的瞬间我确实就是这样打算的。   反正宋西川是个没有浪漫细胞的人,送他什么都纯属浪费!还不如真刀实枪地干!   他看到就看到了,怎么还故意在饭前拿出来讲,纯心逗我么!   我恶狠狠瞪他几秒,这几秒间他却一副平和。   “对啊,就是送给你的,你不喜欢就丢掉,喜欢就用,”我破罐子破摔,“我还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挂不住脸。”   宋西川一本正经地点头:“你脸好红。”   “……”   偏还扎我一刀。妈的。   饭时,我自然对此闭口不言。   饭后,他那双饿狼般的眸子往我身上一落,我就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就当他要把心念转化成实际行动时,我微笑着友好提议:“西川,我们下午的电影还没看完。”   宋西川一顿,即将落下的吻停在半空。他思索着,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行程度,最后还是顺着我的意答应了。   “我的生日,还得听你安排。”   我听出他是在佯装不悦,是要讨我去让他开心呢。   摸向他皱着的眉头,帮他舒展开,手指又顺着脸颊滑至下巴,摩挲带了些胡茬头的皮肤,我忍不住凑近亲了亲他的嘴角。   “这会儿听我的,今晚剩下的全听你的。”   电影的结尾注定是爱情的悲剧,但也可以说是圆满的结局,两人倒转的时差就像永远无法靠近的钟摆,一直错过。一人老去,一人幼死,是新生亦是死亡。   我泪点低,看这种启发又煽情的电影特别容易哭,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茶几上的纸巾被我用掉一张又一张。   反观宋西川,坐如泰山,即使靠在沙发上也腰背直挺,他本是面无表情,却在与我对视的瞬间扑哧笑出声来。   我眼角的泪水被他抬手抹去,他捏了捏我的脸,凑近问:“怎么回事,床上哭也就算了,看个电影也哭?”   “你不觉得很感动吗!”我反驳他,可他头也没点,我只觉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我泪点低,掉几滴眼泪很正常。”   宋西川玩味地看我:“你这叫几滴?”   我黑着脸纠正:“那就是几波。”   宋西川装作恍然大悟,又带了些命令的语气,对我说:“少哭点,否则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   我不甘示弱,拽下他的衣领,反问他:“你觉不觉得你的性癖很奇怪?你好像很喜欢看我哭。”   “对,”宋西川承认得很坦然,顺便纠正我,“我喜欢听你在床上哭,不想在其他地方看到你掉眼泪。”   我对上他的眼,清楚地明白他口中的其他地方指的是什么地方,但没有未来何知那样的经历,现在为止,我对想象中宋西川的哭泣依然有些失真,情绪也无法完整代入。   但他肯定是难过的,非常难过的,或许还带着懊悔,带着巨大的遗憾,带着撕碎的心痛。这些我都能想象,但无法精准捕捉到其中的深度。   我习惯与他顶嘴,脑中一句“那我偏要在除了床上以外的地方哭给你看”已经完整呈现,但我刹住车了。我不能这么说。   我是在开玩笑,但难免宋西川不会这样觉得。   “我不哭,”我狡黠地扭转话头,“但我们做爱的场地可不完全在床上。”   宋西川果真眼眸一暗,连带着声音也带了些压抑的沙哑:“那你喜欢在哪里哭?”   我圈住他的脖颈,咬他耳垂,“你房间里的飘窗……就不错。”   宋西川觉得自己身上油烟味太重,强硬要求去洗个澡再来。他还想拉我一起去洗,我拒绝了。   于是现在,我一个人瘫在床上玩那两朵玫瑰花,从未有一次觉得宋西川这人讲究得很。   这会儿静下来,反而觉得先前堆积的疲惫袭上心头,精神头变得不太好,听着浴室里传来稀稀拉拉的水声,我坐着坐着就开始发呆。   宋西川什么时候会出来?   出来之后呢?   我今晚什么时候可以睡觉啊?   这玫瑰花的味道真好闻。   不过阳台的风信子我也喜欢得紧。   乌龟也很可爱。   但是宋西川也很可爱啊。   ……   ……   水声蓦地停止,接连思绪回笼。   我一怔,低头摊开手掌,惊觉其中一朵玫瑰艳红的花瓣已然被全部摘下,散落在腿边和洁白的床单上,凌乱无序,又十分扎眼。   我没想摘散它……本来打算把它们放在床头的花瓶里,两枝排排坐,现在倒好,我手贱,只剩下一枝了。   算了,散了就散了吧,铺在床上,纯当增添情趣了。   希望它不要怪罪我,让它变得孤零零的。   我正这样想着,浴室的门咔嚓一声,被从里打开。   宋西川下半身随意地裹着浴巾,腰胯半露,而上半身赤裸,精细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层叠的薄薄的腹肌随他的呼吸而浮动,肚挤眼都显得漂亮至极。   他面容冷峻,头发半湿,发尾还挂着水珠,微微一动便滚落,从有的从结实的肩头滚落到背部,有的滴落在胸肌,顺着腹线下滑,最后暧昧地扭入浴巾内,消失不见。   我的目光从下至上,又从上至下,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那心率不给面子地骤然加快,头晕目眩,鼻腔内一阵温热。   我暗叫不好。   完了完了完了,丢脸丢大了!   “不是都见过了,怎么还……”   宋西川莫名顿住,完全止声,脸上诧异又不知所措。   我急忙辩解:“不是不是!之前都没开灯,这次不一样!”   我拼命抬头,想止住源源不断的鼻血,但效果可见一斑,不太好。   真无语,这鼻血真不给面子。   几秒后,宋西川攥着纸巾,擦去我脸上的血,再用新的纸巾放在鼻孔处防止大量流出。   感受着他的手指捏住我的鼻梁,我睁开眼,这才发现灯光下他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西川,我……”   “别说话,”他一出口,语气就仿佛带着冰渣,“头不要仰太高,慢慢低下来,吸鼻,按压鼻翼,能止住么?”   我按他的说法做,鼻血是止住一些,但依旧在往外流。   我欲哭无泪,和他说:“有点止不住。”   “再等等。”宋西川手上的力度加大,我能感觉到他的指尖甚至带着轻轻的颤抖。   乖乖坐着,不敢说话。宋西川此时的模样真有点可怕,脸色沉得都快埋进地里,语气也十分不善,连温柔的伪装都全全撕裂。   过了四五分钟,我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好像止住很多了,只剩一点点。”   宋西川终于吐出一口气,这个动作似乎花费他许多气力。接着他转身拿过一包纸,塞给我。   他说“等一下”,便扯下自己身上的浴巾,胡乱擦抹几下,当着我的面露出他圆滚结实的臀部,还有那细却韧劲十足的腰。   完美的身材。   但我没心情去欣赏,脑子里全是宋西川的黑脸。   宋西川背对着我,完全不避讳什么,直接一件件换上外穿的衣物,换完后对我说:“去医院。”   “流个鼻血而已,没必要去医院吧。”   不用这样大惊小怪,我一点也不想大晚上跑去医院,止住就好了,别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错过难得美好的夜晚。   他已经走到房间门口,闻言回头深深看我一眼,口中仍说那句话:“去医院。”   带着完全命令式的三个字,在脑中横冲直撞,我沉默片刻,不得不顺从。   坐上宋西川的车,扣好安全带。   车的主人一言不发,原本就显得刻薄的脸,此时在明暗交替的地界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车内什么歌也没播,宋西川调了静音。缄默勉强还能忍受,我没提,双眼看向窗外,久了有点晕,于是收回视线,开始抠手指。   风也许是无情地刮蹭玻璃,车窗紧紧关着,只有主位的被打开一条缝,于是那被削弱分解的风细细吹入,让人忽略它原本应有的气力。   之前我从未有过逃离的心态。因为该来的总是会来,它不会因为你的犹豫而延缓脚步,时间是奔流不息的,每睡一次觉,每吃一顿饭,都会离那既定的一天越来越近。   我有时在想,如果宋西川不告诉我未来的事会怎么样,我不会怎么样,顶多就是知道消息时猝不及防、惊诧和恐慌占据上风。   而他告诉了我,我也只是在面对癌症到来之际,多了几分坦然和无谓。   不会去怪罪宋西川的,我永远不会去怪罪他。   但今晚我坐在车内,漆黑的车壳和夜晚融为一体,我也想就此与世界融为一体,逃离去任何地方,不用面对任何痛苦。当然,我要带走宋西川,延续他的生日到今后的每一天。   我按下按钮,车窗迅速被打开一条缝。   夏夜的风,也不怎么凉。   我知道这辆车行驶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没有任何阻碍地、迅速地。隐隐觉得可能会面对什么,但不知道结果,可能是糟糕的,也可能只是虚惊一场。   它可不可以一直开?   就这样默默开到世界的尽头,天涯与海角,开到什么人都没有的地方,开到疾病与困苦全然消失的桃花源,于是世界上只剩下我和宋西川。   剩下。   健健康康的何知,和快快乐乐的宋西川。 第48章 接受我一切   如果时光可以扭曲,我希望它把我夹杂在其中一起泯灭、分散、升华,最后带我回到十七岁,我会成为那个少年,再一次怀着青春跳动的心,无法自拔地陷入爱河。   然后逼着宋西川,对我说无数次“我爱你”。   嗯,你问什么?   ......   不,我永远不会厌烦。   *   宋西川带我去挂了耳鼻喉科的急诊,实际上这晚的病人也不少,取完号后,我和宋西川坐在长椅上。   期间两人都没有讲话,宋西川滑动手机,却时不时侧目看我。   视线难以被忽略。我被他盯得有些不适,伸手揉了揉他的膝盖,试图让他放宽心:“我没事,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都不流了。”   宋西川看着我,依旧不说话。   “我真没事。你担心什么?那还没开始检查,结果都没出,现在想那么多也没用,”他隐晦的表情下藏着一丝焦虑,我忍不住将手从他膝盖处往上,直至覆盖住他的手,“好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能是因为最近吃的东西杂,上火了而已。”   在我殷切的目光中,宋西川终于愿意移动他的眼眸,微眨后,连带着声音都变得轻缓,他“嗯”了一声,完完全全收回视线。   我寻着他的肩颈往上看,发现他发尾还透着水汽,粘结在一起。   对,他洗完澡后没怎么吹头发,裹着浴巾就出来了,就打算用那身体诱惑我。   这不,确实给他诱惑到了,诱惑到出了鼻血,紧接着两人一股脑往医院一跑,炮没打成,头发也没吹干,对脑袋多不好啊。   我懒散地靠在椅背,曲起一条腿,撩起他的发尾,“你头发还湿着啊。”   宋西川头也没抬,这对他或许只是一件根本不需要在意的事情,“过会儿就干了。”   “对头皮不好。”我提醒他。   “怎么,”宋西川转过头,觉得好笑,用指腹蹭了蹭我的下巴,“你要帮我吹么?”   “可以啊,”我掰开他的手指,凑近了,对他挤眉弄眼,“我用嘴帮你吹吹。”   宋西川被我逗笑,但那笑容挂不住三秒,又全然消失,他伸手捏了捏我的后颈,我又感觉自己被他拿捏。   “好好坐,腿收回去,别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他说。   我撇撇嘴:“你好凶。”   “没有,”宋西川很快回答道,同样也向我靠近,在耳边缓缓说,“本来想亲亲你,但是人太多了,还是注意点形象吧。”   我斜眼嗤笑他:“当时在外面吃东西,二话不说就亲我,当时怎么没点羞耻心?”   “因为当时在角落,”宋西川顿了顿,示意我看周围,“现在是坐在正中间。”   环顾四下……确实,我和宋西川坐在第三排椅子的最中间。旁边全是人。   我狠狠揪了他一把,不说话了。   等叫到号,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如宋西川所言,他的头发确实干了。   如我所言,我好像确实只是因为肝火旺盛,才流的鼻血。   宋西川明显对医生的诊断结果深表质疑:“医生,他以前上火不流鼻血。”   坐诊的医生看上去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他说有可能是季节原因,夏季干热,导致鼻黏膜干燥,血管脆弱性增加,出鼻血的概率加大。   “好好调理,饮食清淡,少吃上火的东西,可以吃点降火药,家里有吗?”   “有。”我说。   “好,那不给你开药了,”医生噼里啪啦在电脑上打字,停手后说,“去前台结账。”   “谢谢医生。”   我起身准备走了,宋西川却依旧皱着眉,“医生,有没有可能是身体其他地方出了问题?表面检查不出来。”   医生看了宋西川一眼:“身体无外伤,无痛感,没有潜在病症,鼻腔无异物,鼻内有裂口。如果实在担心,就去做个血小板检查,看看凝血功能有没有障碍。”   宋西川得到一长串信息,默不吭声,最后是由我把他拉走,站在门廊时,他又和我说,再去排个急诊,拍片,做肝脏ct。   “真的吗,”我无奈地看着他,“你嫌不嫌累啊?要不改天再来吧,已经不早了。”   “今晚就做,”宋西川依旧如此说,我知道说再多的话他都不会动摇,他也明明知道我会听他的话,但两三秒后,特意似的补道,“今晚做吧。我担心你。”   我看了他一会儿,只能分辨出他的十分认真,零分的玩笑。   于是只能说:“……好吧。”   *   在等待ct结果的时候,宋西川端坐着一言不发,我瞟了瞟他的手机,过了三四分钟再瞅一眼,发现还停留在同一个界面,内容依旧是财经资讯。   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将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投入到他休闲时刻会做的事上,但显然,此时这种方法并不是很行得通。   “西川,”我叫他,他应了我,我问,“家里的乌龟怎么样?”   “挺好的。”他说。   “有乖乖吃东西吗?”   宋西川点头,报菜名似的说:“生肉,饲料。”   “那株紫色风信子呢?”我又问。   “也挺好,”宋西川顿了顿,补充一句,“长势良好。”   “你把它们照顾得很好,”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再将其覆盖,手心若是心脏,此时我必然能感受到它的跳动,“你把一切都照顾得很好,你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人。”   说实话,要是放在六年前,我绝无可能说出这种话。因为答案十分明显,宋西川与我相比,明显我才是天天照顾他的那个。   但现在,我必须这样说,不是形势所迫,而是发自内心。   宋西川没有抬头看我,我捕捉不到他的神情,不过这并不影响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只要用心,就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说,“所以,包括我,也一样被你照顾得很好。”   他的手一颤,是非常轻微的,难以察觉的,但在我的手心中,这样的颤动不会被忽略。   我揉搓他的手背,到指骨,到指尖,“你不是早都说了,这是既定会发生的事情,或早或晚而已,无法阻止,那你也不必感到紧张和自责,你已经做到你能做好的一切了。”   “剩下的路,剩下的痛,就是由我自己来承担——哎,西川,你抬头看看我嘛。”   我捧起他的脸,此时的他好似磨去了锐角,一切都显得润滑可爱,顺从乖巧,我笑了笑,他该是被我的话说动了吧,我这么长的、感人肺腑的、出自真心的话语。   “你——”   我刚张嘴,想接着往下说,他舒展的眉头猛地皱紧,反手抓住我。   “你别想丢下我,”宋西川恶狠狠地,死死盯住我,嘴里却说着和他神态截然不同的温柔话语,仿佛表白一般,“我还要陪你走很长的路,和你在一起很久的时间,你不需要自己承担,不论你是在医院,还是在花园——”   “哈?”我忍不住笑,他好像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他脑中都能被演化为深水炸弹,“什么啊,你难道还能陪我一起生病吗?”   在他端详我的几秒内,我嘴角依然挂着大大的笑,似乎将那严肃的氛围都缓和了。   转了转手腕,示意他抓疼我了,他这才反应过来,很快松了手,同样用严肃的话语开着玩笑,和我说:“那不行,我生病,就没人照顾你了。”   又笑了一会儿,直到他拍了拍我,才渐渐缓气儿下来。   我偏过头,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刺眼,但此时的宋西川却让我悸动,他明明是冰冷的,嘴角却挂上无可奈何又宠溺的笑。   我知道是我的笑起了作用。倘若能一直让宋西川轻松,我可以把笑延续几十年,让他天天感受到我在他身边是多么快乐。   “很抱歉,在你生日上见了点儿血。”   “这有什么,”宋西川顿怔,很快便摇头,“我的生日根本不重要。”   我猜他想说的是,他的生日与我相比,显得毫不重要。但生日总归是生日,更何况还是我时隔六年后第一次给他过生日,怎么着也得留下些好印象吧……   我刚想开口,他又接上,尾调上挑:“我的礼物只有两朵玫瑰么?”   “当然不是了,”其实就是两朵玫瑰,可我偏想安慰安慰他,“还有我,我啊,这么大一个人,全送给你。”   宋西川若有所思,良久问:“就今晚?”   “不是,”他又说对了,只是今晚而已,但我继续口是心非,“以后的每一天。”   怕他不理解,我还大发慈悲地完整地给他说了一次:“以后的每一天,我都是你的。”   我知道,宋西川最爱听这种话,这种什么我完完全全属于你的话,无非是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控制欲,使他觉得我们二人是如此契合。   “如果你喜欢,天天都可以当做你的生日。”   “我喜欢?”宋西川反问。   “对,”我点头,“你喜欢的话。”   宋西川看了我一会儿,深邃的漩涡仿佛将人拉扯其中,浸没,包裹,直至融为一体,感受着他给予的如水般的温柔,也承受咸涩的刺骨冰凉。   “生日只是一个日期,一串数字,人的诞生没什么值得庆祝,”他依旧是那句话,“但如果生日愿望能够灵愿,我想你能一直陪着我。”   如果是我过生日,我也会许下同样的愿望。   我想……我能一直陪着你。   所以我贪心地希望你接受我的一切,不管是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富有的、贫穷的,我的缺点、优点,我的嘴硬心软,我的口是心非——   “从ct上来看,病人的肝脏附近存在低密度边缘模糊的肿胀物,可以理解为肿块,有占位,但在初期没有压迫到器官,所以没有明显症状,如肝区隐痛、胀痛等。”   ——健康的、病苦的,漂亮的、枯萎的,崭新的、老旧的,牢固的、脆弱的,固态的、液化的,清晨与傍晚,明白与糊涂,张开与合拢,温柔与凶狠。   “初步判断有癌变迹象,建议有时间再来做一次系统全面的检查,ct增强或者核磁共振增强。”   ——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躯体,我的心脏,我的肺腑,我的灵魂,我的一切。   在昨日的沉浮,在明日的天光。   都能被你接纳。 第49章 那我赚大了   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花为什么是紫色的,血液为什么是红色的,如果将其全部颠倒,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究竟是好是坏。   *   “这哪有什么好的坏的?”   宋西川面无表情,他修长的手指擒着苹果,苹果在他手中打转,削皮刀剔出完美的红皮,逐渐展露出洁白的果肉。   他往前一递,削好的苹果便落到我手中,轻咬一口,随着咔嚓声,甜蜜流入口中。   “生病了,就去治,尽管希望渺茫也不要放弃。如果你就这样弃疗,想过身边的亲人会怎么想么?”   “他们不会怎么想,”我的嘴开始不受控制,像听着别人的录音带,“爸妈在担心小妹的病情,小妹在医院自顾不暇,根本不知道我的事情。”   宋西川又问:“那你的朋友呢?”   “亲近的朋友都来看过我了,”我说,“但结果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况且只是朋友而已,我死了对他们而言,顶多就是伤心一阵。”   “......”   宋西川没开口,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缄默,他背着光与我对视,平如死海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波澜——他总能将这一切伪装到极致。   良久,他缓缓启齿:“那我呢?”   我歪了歪头,反问道:“你是我朋友吗?”   没等宋西川回答,我的嘴紧接着一张一合:“你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亲人,也不算我的爱人,你是我的谁?哦——分手分了六年的前、任。”   不、不对,“我”不能这样讲,这话多伤宋西川的心啊!?   停下——我想让“我”止住嘴,但完全没法做到——   “你完全没必要这样做,惺惺作态,到底是为了弥补我,还是填补你内心的懊悔?其实你完全不用这样做,人各有命,该走到哪一步时,就该走到那一步。”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疾病的到来,它就像埋藏的火山,时机一到,就喷涌而出,这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宋西川,我不需要你关心我照顾我,我觉得这样很恶心。”   ——不,别这样说!!   “走了就走了,拜拜就拜拜,你应该扮演好一个合格前任的角色,那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所以,现在、立马,你滚吧,我不想看到你。”   我看着他,手一使劲,苹果便被我砸在地上,溅出汁水,混上灰尘与土屑,滚了三圈才堪堪停住。   宋西川看都没看那苹果一眼,他盯着我,似要将人看穿,我觉得自己仿佛才成了那只肮脏的、可怜的苹果。   只听他说:“父母不在身边,朋友不会照看你,只有我会。”   “你是觉得我非得要你陪着?”我嗤笑一声,“我不是三岁小孩,就算病了我也能照顾好自己,用不着你操心。”   宋西川毫不留情地反问:“你要是能照顾好自己,还会生这样的病?”   他的语句在此时的我听来,尖酸而刻薄,我不想他这样对我的身体评头论足,这明明不是我咎由自取的。   “你以为我想?”我沉下脸,“这怪得了我?”   宋西川调整坐姿,往沙发上一靠,空出几秒令我能够思考的时间,我扭回头,眼不见为净,不去看他了。   “不可否认,”宋西川突然开口,“你确实需要我,所以我才会来医院天天照顾你。”   “......”   我掀起眼,看到他双手交叉环胸,不可一世的样子仿佛在说,我来医院陪伴你都是我给你的施舍,你应当接受,不能拒绝。   真厉害啊,宋西川。但也许只有我才知道,此时的你有多么可怜了。   可怜到要把所有原因归咎于我,才敢来医院见到我这个人。可怜到就算见到了我,也见不了我多久——尘土一扬,而后便谁也不见,到时候有谁在意你的心情?有谁在意你那可笑的自尊心和颜面?   你比起我来,有好受多少吗?   没有。   “承认你就是因为想我,所以才来看我,”我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有那么难吗?”   话音刚落,宋西川冷峻的面容开始扭曲,变得难看,逐渐陷入漩涡之中,弯弯转转,随即周围的空间也开始扭曲。   因为这称不上是噩梦,所以我不是被惊醒的,自然也没有冷汗直流。   悠悠睁开眼,又闭上,重新陷入黑暗。   但病房中的对话却在我晨间清醒时依然深刻在脑中,真实得仿佛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宋西川还躺在我身侧昏昏欲......哦不,已经醒了。   我情不自禁抚摸上他的脸,他和梦中的宋西川不太一样,梦中的宋西川是强硬的、毫不妥协的,如披上铁甲般牢不可破,但我身边的宋西川是温和的、乖巧的、讨人喜欢的。   就算他全是装的,我也喜欢他这装出来的模样。   多可爱啊,还有什么比他更可爱的么。   沉思间,手指传来一阵绵麻的湿热,直窜到心脏——是宋西川趁我不备,偏头咬上了我的指尖。   “属狗啊。”我笑他。   宋西川不以为意,舔上我的指腹:“你的狗。”   “嚯,”我把手指从他唇齿间抽出,随即不轻不重地掐上他的双颊,“我看是一条牵着我跑的狗。”   “不喜欢?”他的声音还染着初醒时的沙哑,听起来性感得要命,“不是一直想养狗,但是怕养死了,惹得自己难受。我不好么?不仅可以当不用你养的狗,还能反过来养你。”   我笑了笑,亲了他一口:“那我赚大了。”   我没提做梦梦到宋西川的事。   宋西川生日那天后,我们又抽空去医院空腹做了一次系统的肝脏检查,结果不出意料,确实是早期癌变症状。   医生说我发现得真及时,这是鲜少的,很难得,要抓紧时间接受手术治疗,治愈的概率会很大。   肝癌是一个恶性程度很高的肿瘤,早期一般无明显症状,有症状检查出的肝癌一般都已经到达肝癌晚期。   因为肝脏位置特殊,在肋骨后面,很难摸得到,其次,肝脏是人体内唯一没有痛觉神经的器官,无论受到怎样的伤害或者劳累,也不会有异常疼痛的现象出现。   仅仅是在肝癌长得比较大,挤压肝包膜,甚至累及肝外器官后,才会有轻微的不舒服,而且大多数是轻微及不典型症状,不容易引起病人的重视。   所以怪不得,等到未来的何知发现时,已经是肝癌中晚期了。   自认为并没有亏待自己的身体,也没有过多作贱他,那患上肝癌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问了医生,医生则问我有没有家族病史,因为患上肝癌也有一定的遗传基因影响。我一想,我爷爷好像确实是因为肝癌去世的。   当然,这也许和我平日里饮食习惯、作息生活有一定关系。但医生说,年纪轻轻得肝癌的,还是占小部分的。   检查结果出来那天,我坐在医生的诊室,宋西川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听医生对我的ct片指指点点,说一些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可宋西川居然时不时还能接上一两句。   这一来一回,他好像对我的病情是了解了,我却还一头雾水。   总之......就是不严重吧。   正是因为不严重,我紧绷的心情也变得如云般轻飘,风一吹就完全不见了。   生病也没什么可怕的。   如果能治好。   如果有人陪着我。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走出医院,站在路边等宋西川开车过来接我时,还发了会儿呆。   直到宋西川摇下车窗,叫了我的名字,我才恍然回神,小跑过去拉开车门,坐上车,宋西川又很自然地倾身帮我扣上安全带。   车发动了,窗外的场景开始退后。   我抠起手指,抿着嘴又神游起来。   “......”   “......”   “......何知?”   “嗯!?”我猛地松开手,偏头对上宋西川的视线。   宋西川似是松了口气,重新目视大道,问:“你还有病假吧?”   “有。”   宋西川嗯了一声,食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三下,说:“等医生定下来住院时间和手术时间,我们就收拾收拾去住院进行术前检查,你记得提前和单位请假。”   “哦,知道了,”我嘴上应着,脑袋里突然反应过来,“等下,什么手术?”   “微创,腹腔镜手术,医生说你现在情况还算稳定,病灶不大,比较适合做微创,后期恢复也会比较快......”   宋西川说着说着,戛然而止,奇怪地瞟了我一眼,“何知,你刚刚都在听什么?”   瞧他那指责的眼神,我也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太靠谱,听医生讲自己的病情,怎么能左耳进右耳出呢?   但我关于几十分钟前的记忆确实变得有些模糊,像是被捂了一层雾,飘渺下看不清实状。   也许我真没认真去听。   为了防止宋西川继续控诉,我适当服软:“这不是有你帮我记着嘛。”   宋西川甚是无奈,“真不知道你当时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就那样过来的,”其实他不知道的事情,我同样也不知道,我只能发表自己的观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无所不能的。”   宋西川沉默片刻,久到我以为他下一句出口的就是反驳我的语句,因为这句话确实存在原理性的漏洞,连我说出后都觉得不可相信。   可他却说:“当然。” 第50章 假设不成立   不是当然。   我努力将自己置身于未来何知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   一个年仅二十七岁的社畜,家人不在身边,有存款但并不丰厚,某天突然得知自己患上肝癌,甚至检查出时已是中晚期,不仅要经历漫长痛苦的化疗或靶向治疗,还要面临渺茫的存活几率。   住院后,似乎一切都变得灰蒙,眼前像是被铅笔描绘出的画面,毫无靓丽的颜色。   朋友相继的慰籍也只是短暂的愉悦,人倘若走不出自困的牢笼,就永远会被疾病死死压制,得不到片刻喘息。   后来被告知小妹住院,需要钱动手术。是的,小妹需要钱,何知也需要钱,那这二者,哪位该被置于前列?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何知或许不会把自己生病的这件事告诉父母,这就意味着他在父母眼里成了个大大的不孝子。不过他应该不介意,因为一直以来,他都不在乎父母对自己的看法。   于是,他开始漫长的住院,而后在某天碰见了推门而入的、西装革履的往昔爱人,宋西川。   他或许想都没想到,刻进他青春五年中的这三个字,他花费六年时间得以勉强移除,而最后功亏一篑的败笔,竟就是住院的那短短几个月。   宋西川又一次将自己,强硬地塞进何知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   “如果我不在,你打算怎么办?”   那晚,宋西川靠在床头亲我的脸颊,黑色的眼眸直望着我,这样问。   “假设不成立,”我笑道,“你不在的话,我就不知道自己生病了,现在肯定还每天乐呵呵的,去局里处理事情,有机会再下个乡,走访走访,做点群众调查,或者实地考察。生活会有序进行,只是没有你这个人而已。”   宋西川皱眉,有意要逗弄我:“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我单手揽住他的脖颈,又抚过他的软发,亲在他嘴角,“有你当然是一件好事。”   我从高二那年起,就一直觉得拥有宋西川是一件幸事。尽管后来和他分手,这样的想法也从未更改。   青春的回忆着实美好。   但我似乎只拥有了青春的回忆。宋西川穿着校服的每个样子我都见过,当然不仅是校服,球服、休闲服我也熟记于心,只是唯独少了宋西川工作时的模样。   一直以来,都是宋西川下班了来接我,看着我累如老狗般从环保局走出,他心里肯定把我笑过成千上百次。   而我呢?居然连他的工作照都没有!   要是可以,好想把他开会的模样录下来啊……   这个想法充斥大脑时,我正在和桂望通话。前一秒我还在和他聊新店的情况,后一秒话题便被我硬生生拐到美好校园时光。   桂望表示很遗憾,因为他和钟庆云是工作后才认识的,就少了那些动人的青春回忆。   桂望说:“回头我向庆云要一张照片,看看他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我叹气道:“我还想瞧瞧宋西川工作时的样子呢,一定很让人心动。”   桂望在电话那头笑了几声:“看来你最近想得很明白了。如果决定了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就一定要好好的。”   “嗯。”我垂眸道,阳台沙盆里的乌龟爬来爬去,我伸手点了点它的头,它猛地一缩,又很快探出来眨眨眼,灵巧可爱得仿佛能通人性。   “我会的。”   *   因为这只是个微创手术,我没有大动干戈告诉身边的朋友,只是局里的同事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个个都问我怎么要请病假啦?   “要去做一个小手术,”我解释道,“生了点病,不过不碍事,你们不用担心我。”   “何哥,你要赶快好起来!我还等着天天看帅哥来接帅哥呢、唔——”   小王眼疾手快捂住小芽。毕竟这周围可多人了!不止是自家人啊,还有别的办公室的同事!   接收到小王的眼神,小芽渐渐停止挣扎,自觉给自己的嘴上上了封条。   小王缓口气,看向我时眼中都是难以掩盖的担心,她对我说:“何哥,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平时要注意身体,不要错过三餐。等你做完手术,我一定去医院看你。”   “放心,”我保证道,“我肯定不会有事的,你们不用担心,该干活都干活去吧。”   其他同事寒暄几句,再添些祝福的话,陆陆续续便散了,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继续兢兢业业。   等待医院通知的这几天,我的生活都在照常运转,没有任何的奇怪与不适。   癌症好像离我很近,又离我很远了。他不止是一个网络上经常看到的名词,现在也是一个真真切切走进我身体里的东西,不免让人有些担忧。   但比起让他作为悬挂在头上的一把随时会降落的剑,或许他提前插至我面前,会好受得多,也安心得多。   等到医院正式通知住院时间,我挑了个合适的日子选择入院,办理好手续,宋西川一路陪我到病房,帮忙安顿,听主治医生交代具体事项。   宋西川拿手机备忘录,详细地记录了好几面,我和他就不一样了,全靠耳听,最后只记住了关键要点——后天开始进行为期两天的全面检查,注意饮食和情绪。   等医生离开病房,我戳了戳宋西川:“手机给我看看。”   他没有半分别扭地递给我,我定睛一瞧,啧啧,宋西川的打字速度可真快。   “果然是有经验的人。”我夸他。   宋西川却摇头:“没那么复杂,比起之前,现在要注意的东西算是少的。”   “有多复杂?”我问。   他睥我一眼,“又不是什么有趣事情,非这么好奇?”   我辩驳道:“毕竟也是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那不是曾经,”宋西川纠正道,“是未来。”   “反正都是我。”   我耸耸肩,倒觉得这没什么区别。   牛角尖钻过就完了,也不能一直把自己困在其中,再说什么他不是我,我不是他的话也很无趣。   说我是何知的未来没错,说我是何知的过去也没错。因为没人知道我所处的位置究竟是他轴线的延伸,还是一个完全崭新的时间线。   又或者,根本就不是一根线呢。   没再辩解。我拉开病房的窗帘,推开窗户,一支树枝竟歪斜地横插进来,几片绿叶随其晃动而掉落在瓷砖上。   我探出头,发现这棵树长得十分茂盛,而我的病房在三楼,较为低矮,不听话的树枝便伸到我面前,像是殷勤的讨好。   远处传来女孩的笑声,我循声望去,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坐在喷泉池旁,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一个男人蹲在她身边,估计是她的父亲。   看着那人的背影,我莫名觉得眼熟,是在哪儿见过呢——   “何知,”一只手按上我的肩膀,思绪被打断,宋西川投递来询问的目光,“这一节枝干,要不要折掉?”   “嗯?为什么?”我不理解宋西川的用意,“这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宋西川偏头,与我对视,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和我说这个问题。   这吞吞吐吐的模样可不像是宋西川,干脆果决不才是他么。我有点不耐烦,催促他“快说”,他这才愿意开口。   “因为你以前说,嫌下雨刮风时那树枝一直碰撞刮擦玻璃,声音让人烦躁,睡不好觉。”   宋西川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我愣神在他认真的神色中,下一秒反而问出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他在医院住了多久?”   能住到体会四季轮转,体会冬春交替吗,体会那万般恶劣的天气,和永远单调的、充斥着消毒水味和仪器声音的空间。   仿佛是心有灵犀,宋西川很快回答:“两三个月,年底入院,隔年就到春天了。”   “春天了啊,”我呢喃着,突然大起声来,“等到明年春天,我肯定已经痊愈了!”   “用不着那么久,”宋西川被我逗笑,“在你今年过生日前,应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的生日在九月底,那么距离现在还剩......   “一个多月。”我笑了笑。   他又开始揉弄我的头发,酥酥麻麻的触感荡漾开来,“别担心,小手术而已。”   我不担心。我想说。   但我看到他的视线在说话间直直落在窗外的景色时,看到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时,看到他半掩的眼皮时,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不是怕我担心,而是变相说给自己听的吧。   我想我该给他想要的安慰我的机会,而不是反问他“你不会是紧张我吧”,要是我乖乖接受他的安慰,应该更能让他感到满足。   “你陪着我,我是不会怕的。”   宋西川“嗯”了一声,再次安静下来。   清晰地听见风吹树叶沙沙的声音,不觉得刺耳,反倒觉得舒适,远处后花园里喷泉边上的麻花辫女孩已经不见了,可能是跑去别的地方玩了。   “我刚刚还想问你,”收回视线,我说,“疾病会让人变得焦躁么,为什么他听到那些声音会觉得烦躁,是他让你折断它的吗?”   “是。”   “为什么?”   “当然会有情绪原因,紧张、劳累、耳鸣、抑郁,都容易导致听觉敏感,”宋西川说,“对声音响度的容忍度下降,声音的刺激于他而言异常敏感,出现这种情况,是正常的。”   听着宋西川的话语,我逐渐皱起眉。之前并不是没听说过听觉敏感,但我才知道,情绪原因也会导致听觉敏感。   先前因为好奇,去查询过关于肝癌的资料,得知肝癌中晚期,导致体内血氨急剧升高的话,会刺激神经系统,引起肝性脑病,如听觉障碍、躁动、嗜睡等症状。   与听力弱化相反,那时的何知居然是有听觉敏感,而更让我吃惊的是,难道因为肝癌,他还得了抑郁症吗?   尽管他是既定路线上几个月后的我,此时仍无法猜测他的想法,他与我预估的情况已经偏离太多,倒不如说已经变得不像我了。   我......怎么可能被区区癌症打倒,染上了情绪的病呢?就算得知自己会死,所剩之日无多,也应当尽全力苟活,或者索性放弃治疗、充足地过完剩下的时光才对啊!   宋西川像是看穿了我,再一次用那种“看,我就知道你又在瞎想”的眼神瞧我,为转移我的注意力,他接着说。   “有一段时间,他的情绪很不稳定,简直是聚焦躁抑郁于一身,要么嗜睡得要命,要么整夜整夜失眠,”宋西川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楼宇旁边在施工,那些机器的声音让正常人都难耐,更何况是他。我看他难受得很,经常帮他捂着耳朵,会好受许多。”   “为什么不买个耳罩?”耳罩也可以起到保护听觉的功能。   “买了,但没用过几次,”宋西川说,“在他身边时,我更希望自己能帮到他,尽管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事,在身体方面我无法为他分摊痛苦,但能多搂他一时是一时,多护他一时是一时。   “他多依赖我一点,我就能多照顾他一些。”   所以,宋西川会用这样的方式在无形之中增加何知对他的依赖吗?太狡猾了。   毕竟掌心是温热的,人体的温度是那些冰冷的物件所无法取代的,一旦贪恋,就难以舍弃。   长久形成的习惯也是同样的道理,否则我也不会在失眠时还抱着宋西川用过的枕头。   即使这种行为会被当事人当做变态......不对,宋西川巴不得我忘不掉他。   ......   习惯是难以舍弃的。   脑海中蓦然浮现除夕那晚的场景,鞭炮声中,宋西川温热的手掌捂盖我的双耳,我疑惑的眼神,他尴尬的收手,片刻的不知所措——   所以那时的他,心里会在想什么。   会在期待我给出和那个何知一样的反应吗?依赖的,又或是厌恶的,总归不该是迷惑的,不该是我这样的。 第51章 我的宋西川   你听说过时空悖论吗?   “假如你回到过去,在自己父亲出生前把自己的祖父母杀死,但此举动会产生一矛盾的情况——你回到过去杀了你年轻的祖母,祖母死了就没有父亲,没有父亲也不会有你,那么是谁杀了祖母呢?”   由此,物理学家引申出平行宇宙观点,即我们生活的世界拥有无数个平行时空,那么穿越者的行为只会对平行时空中的人物产生影响,这种影响无法作用到穿越之前的时空,而穿越者也无法再回到原来的时空。   “你在看什么?”   宋西川压掉我的手机屏幕,我抬头对他嘿嘿一笑,把手机转过来给他看。   待宋西川一目十行地看完百度百科的具体内容,我才同他讲:“也就是说,你穿越后,原本时间线上的你会被抹去吗?”   宋西川说:“说不定是按照既定轨道继续生活,而我只是一条新的分支。”   “旧的何知会死,而新的何知活下来了,”我摸了摸下巴,问他,“那你是主意识吗?”   “这不重要,”宋西川凑近我,压出一抹笑,“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属于你的宋西川。”   属于我的......宋西川。   非常甜美而诱人的语句——属于我的,我的宋西川。尽管他之前陪在那个何知身边,尽管那个何知并不是我,但我们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因为不论是我还是他,投射到现在,必然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我砸吧着其中的味道,一时半会儿没答话。   如果是未来的何知穿越回过去,他会接受这一切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脑壳崩落到我额头,我疼了一瞬间,抬眼就见宋西川露出颇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   “何知,你何必把现在的生活幻想成科幻电影?”他顿了顿,“说不定真实情况根本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啊,那会是什么样?”我有些发愣,边说边坐到床边,柔软的床垫回弹的瞬间,我脱口而出,“西川,这可是我第一次住院。”   饶是我的话题无厘头地转变得飞速,宋西川依然能跟上我的节奏,“我不知道是什么样,但你好像很兴奋。”   因为住院兴奋?   那我可真是有病。   我是因为这种久违的、充溢的安全感而兴奋,也是因为积攒了多个月的精神压抑上的解脱而兴奋。   旷谷间会永远有我的身影,像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   我会挖出这一切阻碍我生命继续流淌的石子,去感受世间悠远的风和清澈的花香。河道会有分叉,于是一部分的我还属于我,一部分的我则投入西川的怀抱。   只要跨过这个坎,好像就真能变得无所不能了。   *   术前的检查很繁琐,七七八八一套流程跟着做下来,我也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   待我拖着身体回到病房时,毫无征兆地,迎来了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其实我早有预想,但我自己没去联系,宋西川也没有提前告知我,因此见到母亲和小妹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已经换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到她们,我也只能无措地比划几下,问了个白痴问题:“你们怎么来了?”   “你爸要工作,没空来,”母亲那双平静而毫无波澜的苍老眼眸盯着我,一动不动,“我们当然要来,不来谁给你签字?”   我自知理亏,一拖再拖,是真不想联系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诉说自己的病情,听来听去总会让人觉得在示弱,我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在她面前,我总是独立的、直挺的、分离在外的,不需要她的任何帮助与关心,我早已习惯两人间这样的相处方式。   可医院的规定是规定,手术前家属必须来签字,否则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她我得过肝癌。   无话可说,我抬脚往里面迈了两步,小妹担忧的眼神犹如利箭,直直朝我射来,惹得我心虚又心疼。   我也不想让她担心,这根本没有必要。   “哥哥......”   我打断她,拿出宋西川那套常用的说辞:“只是小病而已,不用担心,哥哥马上就会好了。”   小妹张了张嘴,话语尚未吐出,母亲便接了过去。   “什么时候,肝癌到你嘴里都成小病了?”母亲紧皱眉头,毫不留情地说,“你爷爷当时就是肝癌走的,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花了多少钱,在医院照顾了他多久,结果呢?”   原来是害怕花钱啊。   我笑了笑:“妈,我不花家里的钱,我自己有钱。”   “你有个什么钱?”母亲厉声反问我,“当公务员能有个什么钱?你才多大,能有多少积蓄?手术费、住院费要多少钱,你清楚吗?”   “我有,就算没有,还可以找别人借。”   母亲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腾得站起身,踏两步到我跟前,指着我大喊:“这是钱的问题吗!?”   难道不是吗?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吗?   她深呼吸,未等平复便接着说:“何知,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的身体怎么样自己最清楚,我本来不想说这些话,但是你爷爷就是因为肝癌死的,就算是早期,你觉得做个手术就完了,也要多注意,万一手术没做干净,又恶化了呢?不要觉得这只是小病,你如果不在意自己,难道天天等着别人来操心?”   她原来会说这么多的话啊。她对小妹的心脏病操心时应该也会说这么多警醒的话。我今天却是第一次听到。   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堵住,我哑然,愣怔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当然在意自己的身体。”   “你在意吗?你对什么上心啊?”母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面部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能掉出泪来,“磕了撞了烫了从来不说,家里的药用完了也不去买,叫你带妹妹也不是叫你不顾自己去带,她从上面摔下来你就冲过去用自己接她啊?......啊?”   “小伤而已,用不着花钱,”我平平地解释,“而且家里的花销不应该用在这上面。”   “不用在这上面用在哪!?我和你爸赚钱、赚钱就是赚来给你们花的啊!还了房贷,剩下的全是你们的,家里的钱就是有需要的时候用在你们身上!”母亲狠狠拍了我的手臂,瞪着我,“你要住院、要做手术,做手术!第一时间要和我们讲!我们是外人吗!?”   她气极,颤抖的手指向宋西川,依然用怒目盯我:“要不是小宋提前和我说了,你是不是死都不来找我们啊?你个没心、没肺的!我不来,你找什么人给你签字?你还有第二个妈吗!?”   我任由她打着,实际上她没有用很大的力,但我总觉得那一敲一击都穿透血肉,直直干在我心上。   这番话将我搞得思绪紊乱,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时候要说这样的言语,可能是怪我太独了,不肯花他们的钱,不肯和她维系该有的联系。   但我有什么错吗?从小就被家里灌输没钱的思想,小妹又有先天性心脏病,钱不花在小妹身上,难道花在我身上吗?   我好胳膊好腿,没必要成为家里的负担。小磕小碰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折了又怎样,男孩子身上有几个伤算什么。   母亲嘴里还在说着骂我的话,我没认真去听,但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在她心中是这样冷血的形象。   说我不常回家,说我平日里一个短信都没有,说我只顾着自己,说我连家人都不要了。   也不是吧,好像是你们先不要我的。大学的学费是我自己出的,工作后也有给家里打钱,给小妹买东西,当儿子当得不称职吗?   我除了不爱你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小妹看不下去,和母亲说别打了,母亲不理她,那一拳一掌落在我身上的声音大得离谱。   紧接着是宋西川看不下去,想把我拉开。   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胳膊时,我瞥了他一眼,对他摇头,做口型:“让她打。”   这根本不痛,与十几年前我所遭受的精神上的折磨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倘若这样的发泄能让她觉得好受,那便这样由她来。只不过她打完了我,也还是会把我认做冷血动物,毕竟我不会因为她的行为而改变。   手臂和肩膀——所有被手拍到和锤到的地方只觉得发麻。   我甚至在想,小时候她也这样打我一顿似乎也不错,打完我后就来爱我、关心我,我肯定会变成另一副模样。   另一副模样......总归不会是现在这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叹出一口气,而母亲的动作随之蓦地停住,抬头看我,眼眶通红。   就算她这样,就算她打破原本一直平静的表象,我竟然不觉得她可怜。   脑海中闪过这样的话语,我突然认可了母亲的观点,我在她眼里是冷血的,这话一点也没错。   这个世界上不爱你的人很多,爱你的人很少。你要接受、宽恕那些不爱你的,并且珍惜所有爱你的人。   但我目前还不想去接受她并且宽恕她。   “打够了吗?”没等她回答,我接着又说,“术前签完字,你和小妹就可以走了,不用等我被推出来,死不了。剩下的西川会陪着我——”   “别说死不死的!”母亲打断我,“这么急赶我们走吗?从家里坐车过来知道要多长时间吗?你什么时候能有点良心。”   揍了我这么久依然不能消气啊,语气也依旧没有软化。也是,这种事怎么可能是短短几分钟就得以消化的。   我笑了笑:“那要等我得空好好招待你一下吗?”   “何知,你真是......”   母亲看着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奇怪的是,我竟也能猜出她下一句是什么,无非就是说我不懂得怎么交流、怎么好好说话,一句句出口都跟针刺儿似的。   “早点回去吧,”我软下语气,“你们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西川会照顾我的。”   “小宋还要上班,哪有时间陪你照顾你。”母亲顿住了,话头的重点很容易被我转移到其他地方。   “我向公司请了年假,”宋西川恰时解释道,“能空出几天时间照顾他。”   母亲的视线在我俩身上来回旋转,神情逐渐变得奇怪,张口欲言,好一会儿才说:“感情这么好......何知,你太麻烦人家了。”   我刚想开口,宋西川抢先道:“不麻烦,我和何知关系很好,照顾他是应该的。”   “我和他住在一块儿,”知道母亲思想迂腐,大概率不会想歪,我故意想逞个爽,“我能这么早发现病情,也多亏他。”   母亲“哦”了一声,不再问话,估计是怕再问就能问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消息出来了。   她签完字,带着小妹先走了。   历经刚刚那场闹剧,病房现在又只剩下我和宋西川。   我开始兴师问罪:“你和她联系,怎么没提前告诉我?”   “今天早上刚和你母亲说的,那时候你不在我旁边,后面你去体检,我还没来得及说,”宋西川顿了顿,“没想到她来得那么快。”   我无奈地挠挠头,“......她自己来就得了,怎么还让小妹知道了。”   “可能是紧张你,你妹妹一问她就说了。”宋西川说。   “你还替她说话,”我仰面朝天,躺到床上,大脑和天花板一样空白,“别提她了,刚刚还叫你看了一场笑话。”   丢脸。   “哪是笑话,”宋西川不认同我的观点,“但她说得没错,你确实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   又是这样。   “我有注意啊!”我猛地起身,语气变得有些冲,不受控制,“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我不注意身体?要关注到什么程度才算注意?我也不可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每个一两个月就去体检一次吧......除了正常生活,我也不能做什么啊。”   “说好了不吵的,”宋西川先摆出明晃晃的约定,而后慢慢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如果你不开心,就骂我一顿。”   顿时像瘪了的气球,我叹了口气,幽幽说:“我没有不开心,而且你这样惯着我会把我惯坏的。以后动不动就骂你怎么办?”   “这有什么?”宋西川的语气甚至无谓。   我看向宋西川,他脸上明摆着“你以前不开心就是打我骂我”的意思,我伸手象征性地锤了他一下,闷闷说:“做完手术就好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声音温柔得不像是他:“当然会好的。”   我不在意他说的好或不好,因为从几分钟前与母亲的对话来看,其实她说我没什么积蓄,这点倒是真的,小手术或短时间的住院费我一个人能扛过去,但长达几个月的化疗,我真有那么多钱吗?   我是找谁借的?   总归不是母亲,住院治疗不同于手术,并不是一定需要家属签字。   要是我先前做的梦是真的,那未来的母亲定然不知道我肝癌中晚期的事情,否则那时怎么还会找我借钱给小妹动手术?   那就只可能是......   “西川,”我敢肯定这是可能性最大的答案,“我原先是找你借的钱吗?”   “对,”宋西川非要逗弄我几句,“你起初不愿意,拗了好几个回合才答应下来,但总归没有比我更好心的了。”   “......”   本来想着那种情况死了就两清了,不管是那几个月宋西川的照顾以及曾经余留的感情。   ......结果没想到还欠了一屁股债。   --------------------   下次更新在周三 第52章 是你的行星   我靠在墙边,翘着腿儿在空中晃啊晃,斜着眼端详他,嘴里就嘟嚷着:“金主啊金主,宋金主可真是阔气啊。”   “钱花在你身上能叫阔气?”宋西川眉稍微挑,“我乐意花在你身上,这是我的私心。”   私心?   我微微闭上眼。   私心……   再睁开眼,天花板依旧惨白,在烈烈的白炽灯下,好似所有感情与心迹都无处可逃。   我这样靠着,就想伸手去抓宋西川的手,但宋西川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碰不到他。   “我私心你从头到脚都是我的,”宋西川直直望向我,“不被任何东西抢走,包括疾病。”   “西川,那你的私心可真大。”   我与宋西川对视,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放下手机朝我走来,五指插入我的指缝。   我的手被他摩挲着,端详着,好似被当作容易破碎的珍宝。略粗糙的触感让我想起宋西川在我身上零星点火的感觉,也如此时这般让人心脏狂跳、奋不顾身。   “人到底是感性动物还是理性动物?”宋西川低垂着眼,“我好像总是在这二者之间横跳,爱你的时候在这儿,逼迫自己不去想你的时候在那儿。当时在医院看到你,仅仅只是一眼,我就知道过去那些想念都是真实。”   宋西川抬眼,“感性也会传染么?”   “不会吧。如果连这种东西都会传染,那我不该变得更加理性吗?”我怔怔盯着他,“可我每次看到你,就……好似被泼了一盆水,要么浑身滚烫有如火烧,要么冰冷得颤抖。”   “人该先理性,后才感性,”宋西川低声说,“在你这边,理性好像全不作数了。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想到你过去经历的或是即将经历的的一切,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应该去控制。”我这样说,自己的嘴反而有点不受控制。   “你教教我怎么去控制,”宋西川覆盖上我的另一只手,“本来就睡不好觉,前几天你查出癌症之后,这种情况就出现得更多了。何知,就像你现在穿着病号服坐在我面前,我都……”   他的声音染上难以察觉的颤抖,像是极力克制却都毫无用处。   “我都害怕得......”   这是怎么了。   害怕?我也害怕得很,要是可以不上手术台,仅仅是吃些药就能康复,中药或是西药都可以,那该多好啊。   我抽出手捧起他的脸,宋西川眼里的脆弱被我很快地捕捉,他却在下一秒就偏开头,不愿意再继续开口。   “你是最近太累了,”我摸着他的脸,记住他睫毛翘起的弧度,记住他不知何时冒出的黑眼圈,记住他那双含着未知感情的眼睛,“你睡不着觉要跟我说。”   “跟你说?”宋西川看了我一眼,“跟你说,然后呢?”   我亲了口他的鼻尖,哈哈一笑:“然后我会抱着你睡。”   “你以为我是你?非得抱着才能睡着,”宋西川用嫌弃的脸色说着温情的话,“你只要一直在我身边,我怎么样都行。”   “话怎么能这么说?”我理了理他的头发,慢慢说,“......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了怎么办?”   宋西川回答得很快,语句简短又十分有力。他说:“没有那天。”   不论是怎样的回答都不是正确答案。我没由来地想寻根究底,继续执着地问他:“万一?”   “没有万一。”   “有。”   “没有,”宋西川像是烦了,皱着眉朝我勾了勾手指,“过来。”   “过来做什么啊?”饶是嘴上这样虚虚地问,我依然很快站起身走过去,刚在他面前站定,他便一把揽过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身前。   一下便觉得腹部和肚子都温暖了,宋西川在距离我如此之近的地方呼吸,声音也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你别跟我争这个。”   我竟从里面听出一丝委屈的意味,着实觉得好笑。宋西川情绪不稳定的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他很久没这样抱着我撒娇了,偶尔来一次还挺赏心悦目。   我摸他的头,像在摸一只听话的小狗,胡乱揉他了一会儿,就引得他一把掐上我的屁股,我呲牙咧嘴一叫,他反倒掐得更起劲了。   感觉火苗顺着背脊爬上了脸颊,我嘴里喊着哼哼,声音出来都是软绵的。   “干嘛呢......”   宋西川那双如狼般的眼睛上挑着看我,将我拉坐到他的大腿,舌头便顶了进来。   被他亲得晕头转向,没觉得有多甜蜜,宋西川只是将内心的不安具象化出来了而已,这样猛烈的、勾人的亲吻,同雨天的那晚一模一样。   若干分钟后,唇齿分离,我微喘着气,看到宋西川的视线与我一样在彼此脸上晃动。   “那些都过去了。”我说。   “......”   宋西川只是盯着我,没说话。   我便自言自语:“我也会害怕,我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最近总觉得一切都很迷乱、在颤动——抓不住的话它们就要飞走了。你能听懂我说的吗?但是不论周围的事物变成何种模样,我都是这样爱你。你就像我的太阳,我是你的行星,我在围绕你旋转。”   “胡说,”宋西川终于愿意笑一笑,“是我绕着你在转。” 第53章 他不能留下   在被推进手术室前,我看到窗外野蛮伸进的树枝上落了一只喜鹊。   那喜鹊头、颈、背、尾是光泽的黑,上沾紫,下沾蓝绿,肩羽纯白而腰灰,摇头晃脑,叽叽喳喳叫起声来。   它好像根本不怕人,但我没有走近观察,只是坐在病床上看着它。   它是那般色彩鲜明、活灵活现,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就连宋西川走到离我一步之遥都没发觉,衣物摩挲晃动起风,直到他弯腰亲了我一口,我才错愕地抬起头。   宋西川看着我没说话,但我分明能析出他瞳孔里的情绪。   或是相处时间久了,那份熟悉感又涌上心头,再加上他直白坦诚的次数多了,我好像也能稍稍看透他的内心,不用花费太大力气。   于是我说:“别担心。喜鹊都到了,我肯定好运。”   “嗯。”宋西川应下了。   他掐上我的后颈,一阵酥麻,我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他手里的猫,任由揉捏摆弄,成为他最喜爱的模样。   手术室的护士和病房的护士查对交接,确认了我的姓名床号年龄等信息,准备完善,核对物品无误后便接走了我。   出病房门时,我看到了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母亲和小妹。   几乎是一闪而过,甚至连衣服的颜色都没看清,我就收回视线,当做什么也没发现,只是余光瞟见她们在与我对视的瞬间站起身了。   宋西川在我进手术室前,最后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攥得我生疼,就像那次在楼梯口,用着汹涌而冰冷的眼神注视我、说不可以不跟着我那次一样的力道。   天花板在变化,针管扎入我的身体,随着麻醉的推入隐隐作痛,很快我便陷入昏沉,眼前漆黑。   完全失去意识前,我朦朦胧胧缭绕在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   如果我死掉了,宋西川难不成还真会跟我一起走吗?   奇怪的是,就算我在手术前最后一眼看到的人是宋西川,倒数第二眼看到的是母亲和小妹,他们也并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   相反,我又做起很早之前做过的那场梦。   巨大的时钟,秒针的走动伴随剧烈的震感,可时间却永远停滞。   我的脚像是硬生生被焊在地面,头发似是凭空被人拽住,逼迫我直视那诡异的时钟。   随后,依然是那条直通而上的旋转楼梯,我开始可以奔跑,最后却一脚踏空,坠落到地面。   我垂下眸,视线内满地是炸开的鲜血,痛觉像被朦胧的纱布包裹,显得不太真切。   耳边秒针的声音戛然而止,但钟上的指针竟开始走动,我被一条无形的传送带不断递前,眼前巨大刺眼的白光愈演愈甚。   而后我来到了病房,像是一件被精挑细选的礼品,面前与我一模一样的何知抚摸我的头部,用亲切的口吻问我,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我说,“你呢?”   “我?”他歪了歪头,我这才发现他比我想象中要消瘦许多,“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他的话没什么毛病,原本就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对世间的纷杂都应当看淡才是。   我刚想开口劝慰他几句,他柔软的抚摸却蓦地化作我尖锐的刺痛。   我坐在地上被他揪起头,对视的瞬间,只觉他先前的和善全是伪装,此时目光锐利带着不满的才是他。   这会是我?这般尖锐的、不讨喜的人......   “你——”   “别说话,”他捂住我的嘴,语气依然温和,带着一丝诚恳的请求,“你该把宋西川还我了,他不能一直这样......”   因为虚无的疼痛而眯起双眼,我坚持着问他:“不能哪样?”   “不能......”他轻笑一声,话在唇齿间回转,卖了个关子。   几秒后,给我下达最后通缉。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   本文预计5.12从22章开始倒v,入v当天下午四点有6000+字更新,之后随榜单更新,会保持至少周更1w直到完结,加更另行通知,十分感谢大家的支持!!(比心) 第54章 重叠梦中梦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近乎是咬牙切齿般,何知的声音和面容在我脑中都开始变得陌生,句句话语直插进我的四肢、我的五脏六腑。   凭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看不惯我此时狰狞的面容,更放轻了语调,和我说:“你明知道的,你留不住他。”   不能待在这里?   这里算是哪里?凭什么他不能待在这里!?   有我的地方,必须是他待着的地方!   他如果选择了我,他就该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不允许......不允许他的离开。   就算是你——未来的我,也不能带走他,你明明什么都给不了他,为什么还想这样独自占有——   这些话喊不出,何知他听不到,他只是默默盯着我,似笑非笑,完全就像是在看着一只可怜的羔羊。   可笑的是,偌大的空间内只有我一人气喘吁吁,发出与这个安静的白色的房间格格不入的呼吸声。   我没办法说出话,何知也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因为梦境的尽头是了无的黑暗,耳边是滴滴滴的声响,枯燥乏味,令人作呕。   好像怎么也逃不开。   ......   *   这该是我动完手术后的第一次睁眼,全麻的药效不知道过去没有,医生不让病人马上睡觉,至少保持清醒两个小时,观察生命体征。   但我根本不清醒,昏沉中听到别人的对话,听到宋西川在说着什么,但听不清,也不知道这样在睡着与清醒间徘徊了多久。   好累,好麻,随着时间流逝,身体某处的阵痛也被放大,不自觉地皱起眉,又感觉到眉头被手指舒展开。   “医生,他好像......能给一点.......”   不多久,我的嘴里被喂进药片,耳边是宋西川在问:“......还痛吗?”   我轻轻哼了一声,没力气说话,但阵痛似乎随着他的话语而逐渐消失。   是止痛片吗?   药效什么时候这么快了......   ......   我带着疑惑,渐渐沉入新的梦中。   恍惚间,眼前从黑暗变成昏明,像是有细碎的流光呼啸而过,耳边是风声,吵得要死。   我刚皱起眉——随着一声咔嚓的闷响,声音很快便消失了。   车正驶过立交桥下方,右侧窗户被主驾位的人关上,过了几秒,听到身旁的人问我。   “你怎么想的?”   梦中对人的感知总是很迟钝,我不太明白这人是谁,但嘴已经张开,替我进行无关紧要的回答:“没怎么想。”   那人沉默片刻,说:“如果你考虑清楚了,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我似是很轻地嗯了一声,连自己都快要听不清,而后话头却像回马枪,转了个措手不及:“我觉得这没什么区别,我无所谓,反正结果都一样。”   那人不赞同我的话,没有摇头,只是说:“有区别。”   “那是对你来说有区别,”我低头抠着手指,“对我来说没区别。当然,如果你希望我坚持下去,我就坚持下去好了,反正钱都是你出的,我还是还不清了,多听你的话,让你开心就是。”   那人似是无奈极了:“不用考虑我。”   “为什么?”我反问,有些不悦,“你不就是想让我按你的意思做吗?我现在答应你了,你却又不愿意,你什么毛病?别老这一出那一出的,别说什么不考虑你的话,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不去考虑你,你非得来照顾我的时候,不就是想我重新念起你的好吗?”   情绪有些激动,连带着上呼吸道有些难受,难以呼吸,手脚酸软无力,我靠在椅背上,那人口头让我缓缓,吸气、呼气——   我终于慢慢静下来。   “说好了不吵架,你可以单方面骂我,但不要过于搅动自己的情绪。”   那人说话间,目视前方,手却朝我伸来,期间极快瞟了我一眼,最后精准无误地落在我头上,不出三秒,又放下了。   “我……”   大脑的意识从这里开始模糊,接下来的对话我听不清,记不明,复又清醒时,已经能认出身边的人了。   是宋西川。   “……”   他的嘴一张一合,我却不知道他讲了什么,耳鸣消失后,才终于捕捉到清晰的语句。   “……哭有用吗?”   “没用,”我下意识反驳,但马上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但有时候是有用的。”   宋西川状似无意问:“你哭过很多回么?”   “是啊。”   我竟然毫无心理芥蒂地承认了。   这不应该,我明知道自己最不喜欢哭泣,因为哭是这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之一,也是让人丢脸的东西,让人无法思考的东西。   如果人可以控制自己的泪腺,那我这辈子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可梦里的我与现实的我大相径庭。   依然在说着,掏着自己的老底:“其实我哭过很多次,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和你分手的一个月内失眠过好几次,躺在床上眼里心里好像全是你,我逃不开,现实里是,梦中也是。   “我以为自己能很好地适应你不在的生活,但后来才发现很难。其实……要是没有同居应该会好很多吧?但是没有如果,时间也不可能重来。人都是在往前走的。   “解决了旧的问题,依然会产生新的。这样翻来覆去无穷无尽,多累啊,我真希望我做一场梦,死在里面得了。”   这些话像锐利的剑锋,刨开我心脏的同时也刺痛了宋西川,他本就紧闭的唇变得更绷直,一句话也没说。   车猛地停住了,前方是十字路口,上方闪烁巨大的红灯和倒计时。   “听清楚了吗?时间、不可能、重来,”我扭过头紧盯宋西川,一字一句地说,“流过的眼泪不可能重新回到泪腺,那些流出去的是我的情绪,我把它当做情绪宣泄的开关,流泪并不丢脸,但我不希望你看到它们。”   宋西川与我对视,“为什么?”   “......” 我深吸一口气,鼻尖又开始不受控地变得酸涩,“我想过,要是在分手后跑去你面前哭上一场,你会不会因为心疼就重新和我复合。但这当然不可能,这种行为幼稚又白痴,而且我不要你的心疼和可怜,所以你起初来医院要照顾我,我一直在赶你走。   “在医院住得久了,有时候看见一些东西、听见一些东西,情绪就会压抑不住,哭就哭了,我无所谓,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哭,但......”   我顿住了,一时之间没说话,我能感觉自己在疑惑,疑惑这话头拐得奇怪,越来越不受控制。   宋西川不言不语,给足我时间和空间说完剩下的字句。   良久后,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我别开头,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得颤抖:“......但我不想在你面前哭。”   不论是默默流泪,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这种所有脆弱的一面,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至今为止在医院所表现的一切,只是为了虚假地证明——就算没有宋西川,我也活得下去。   “因为你还喜欢我。”宋西川淡淡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任何人都默认的事实。   我没再做伪装,承认道:“对。”   “我知道。”   他说完这话,路口的红灯转瞬变绿,车群如流水般向前流淌。   我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宋西川口中的“我知道”,到底是知道什么。   是早知道我还喜欢他,还是知道我哭过很多次?   我哭的时候,他肯定看不到......等等,他不会是在门口偷听吧?   想象到宋西川扒在门口偷听的画面,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这画面有点过于滑稽了。   “那你呢?你有因为我而哭过么?”我问了一个完全不奢望他能够回答的问题。   我的视线偷落在他身上,宋西川目视前方,明显在思量什么,几秒过后,他的嘴唇动了动,慢吞极了,像是做了一个极大的决心才开口。   “何知,其实,这几年,我也——”   声音戛然而止,没了下文。我一句“也什么”还没问出口,只见宋西川平日里总是冷静的面容蓦地裂开,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慌乱。   这画面与声音过度得极为迅速,或许是一秒都不到的时间,我却觉得自己被无限拉长、无限失去神经、无限失去知觉。   瞳孔猛地放大到极致,侧方撞来的车速度快得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人护住了我,天旋地转,温热坚实的触感却依然停留在身上。   我该是疼的,我该是疼痛的——但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被触碰到的地方是那样感到真实存在。   宋......宋西川。   宋西川?   ......   没被压住的手向前摸索,摸索到衣物,摸索到头发。   艰难地睁开眼,触目而及的是仿佛要杀死我的鲜红。   我觉得浑身都在颤抖,止不住地颤抖,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地淹没我,似乎是残存的吐息,还想发出声音,叫醒眼前晕厥的人——   手触碰到他眼睛的刹那,像是老旧电视机,又再次断片。   *   妈的,什么玩意儿?   我从床上坐起来,喘着气,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鲜血的触感太过粘腻,粘腻到真实。   身下软绵的触感有些奇怪,想不出其中的逻辑错误,身侧的人已经跟着一起醒来,一双手捞过我的腰。   “西川,”我脑袋懵得很,急于向当事人求证,“我梦到你了。”   “梦到我?”宋西川不以为然,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只是这晚?我可天天都在梦到你。”   思绪很容易被他带偏,我顺着问他梦到什么,他却又不说话了。   “西川?”我叫他。   “嗯,”他淡淡地应,反过来问我,“你梦到什么了?”   “啊......”我回忆了下,发现自己只能说出平白叙事的语言,“我梦到我们出车祸了,然后你挡在我面前,流了很多血。”   “别怕,”他静默了许久,又说,“梦境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这样啊。   “那就是,我挡在了你面前,然后流了很多很多很多血,那么多的血,”我顿了顿,想象着哪个画面,“我应该会死吧。”   “你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宋西川在黑夜中轻笑一声,“听着,尽管是这样,你也不会死。你会很快到医院,医生会马上给你做手术,不会有病危通知书,你会安安全全下了手术台,我会一直陪着你。”   “哦,你会一直陪我。”   我喃喃重复道,盯着天花板好一阵都没动静,我感觉到他的呼吸离我越来越近。我配合着转过头,嘴唇触碰到他的下巴,痒痒的。   阻止了他的亲吻,我突然很想问些什么,于是就这样问了:“那你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待了六年半?你会一直陪我,你高中时也是这样说的,可是你没做到。”   我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因为我们的感情是正大光明两厢情愿地结束的,只是感情出现了问题,而不是人有问题。”   他也默默地盯着我,黑暗中模糊不清,却仿佛要把我盯穿。   “……嗯。”宋西川良久才说。   “你这次会一直陪着我吗?”我闭了闭眼,问他,“你不会再半路跑掉吧?”   “不会的,何知,”宋西川回答得很快,他甚至抱紧了我,想要通过行动来表示他坚决的态度,“让我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到你做完手术,到你正式出院,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把头埋在我胸前,用发顶蹭我的下巴,我不自觉伸出手去揉他的头发,抚摸他的肩背,他在我怀中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话语里还带着微微的颤抖。   “……别留我一个人。” 第55章 魔法止痛片   毫无疑问,梦中梦的不断重叠,会让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再醒来时,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那枝杈没有被砍断,依然紧紧贴着窗檐,若非如此,我也许都要怀疑这是第三重梦了。   我的眼珠子滴溜滴溜转,转到宋西川身上。   这才发现他一晚上都没走,高大的身躯缩在凳子上,半趴在病床边睡觉,这姿势颇有些憋屈的滑稽。   我很轻地笑了一声,带动身上的肌肉,原本平复下去的疼痛好像又重新开始发作。   好在这种程度痛感并不是难以忍受,我抬手碰了碰宋西川的侧脸,想起梦中几个零星的画面——车中的天旋地转,以及最后梦收尾处宋西川那令人心碎的表情。   他看上去太可怜了,像得知自己即将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要是那时候搓红他的眼角,再逼他流出几滴眼泪,一定会让这蛊人的效果更上三层楼。   宋西川很少会像梦中那般坦诚,即使他在我面前少有地哭过几回,也从未说出那样的话,我想要是当时没有醒来,我肯定会回答他,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没办法,我太吃他这一套了。   宋西川以前从来不乐意在我面前展现他的脆弱,现在也是如此。   因为是我生病了,所以我可以变得脆弱,但他认为他不可以。   他想成为我的依靠、我的精神支柱,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我面前哭泣,亦或者说那些悲观的话。   但这也并不代表宋西川不害怕,不是吗。   “睡得好吗?”   宋西川突然醒了,扣住我放在他脸颊上的手,细细揉捏抚摸,惹得一阵发痒。   “痛不痛?”他又问。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痛。”   宋西川俯下身,在我脸颊落下一吻,“多看看我,转移注意力,就不痛了。”   尽管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我也很配合地点头了,甚至有点想笑,但笑了就会更疼,所以我硬憋住了。   但神奇的是,他说完这句话后,我竟真不那么疼了。   宋西川的话语有魔力吧。   动完手术的第一天,全面监护进行中,宋西川准备了适合手术恢复的清淡饮食,医生告诉我微创手术结束后,如果一切状况良好,一周后就可以出院。   我想到手术前在走廊上看到的母亲和小妹的身影,问宋西川:“她们走了?”   宋西川点点头,说:“走了,看到你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后,情况差不多稳定,就走了。”   “哦,”谈不上来,一时间我有些胸闷,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不是,我是问她们已经回家了吗?”   “这我不知道,你得亲自去问,”宋西川显然不乐意再去做私下联系这种事,他说,“你想她们来陪你吗?”   “我没有,我没想,”我立马否定,要不是现在不方便大幅度动作,我的头一定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只是想问问她们走了没。”   宋西川状似恍然大悟,揶揄道:“需要我替你问问,安全到家了么?”   我盯了他一会儿,“......算了,不用。”   结果那天下午,小妹敲响我病房的门时,我还吃了一惊。   “你还没走?”   “我走什么啊哥哥,你刚动完手术,我怎么着也得来看看你吧,”小妹嘟嚷着,凑近仔仔细细看了我一圈,“你看上去还蛮不错的,就是有点苍白。”   “刚动完手术能不白么?”我笑道,“你自己来的?”   小妹点点头,说:“嗯,我自一个人来的。”   我眉心一拧,“妈把你丢这儿,她自己回去了?”   “没有没有,”小妹忙摇手,解释道,“她在医院附近定了宾馆,我们是打算坐傍晚那趟车走的。你昨天不是和她吵架了嘛,她拗面子呢,不乐意过来。”   谈到母亲,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吵都吵完了,该发的脾气也发完了,总归是没什么好讲的。   于是我把小妹揽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告诫她:“你自己走在外面,要小心。”   “我都多大啦,我知道的,”小妹顿了顿,“倒是哥哥,我查了一些关于肝癌的资料,发现你能在早期就检查出来,真的运气很好。”   我上扬的嘴角一顿,“运气好?我那不是运气好......”   是因为宋西川,因为知晓未来的宋西川,我才能走到如今这一步,甚至不用付出多大的疼痛或是精神上的代价,就能顺理成章、轻而易举走到现在的局面。   但从某种层面来说,我的确是幸运的,也许我还真是万千时间线上的某一个点,恰好碰见了宋西川,这几万分之一的概率能落到我头上,也堪比买彩票中大奖了。   很轻地笑了一声,未等小妹开口,我马上反驳自己说过的话:“对,是运气好。”   看着身上穿的蓝白条纹病服,我在想,另一个世界的我,他却没有我这么幸运。   小妹皱眉看着我,她似乎还是很担心我的状态,良久,她张了张嘴,吐出一句话:“之后,我和妈妈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我笑了笑,朝靠在窗边的宋西川抬了抬下巴,“这不是还有人照顾我嘛。”   “哎哟!跟你说正经话呢,别秀恩爱啦!”小妹飞快瞟了一眼宋西川,马上捂住眼,“还有哥哥你昨天和妈说的那些,我看她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了,我真怕她哪天——”   “你怕她知道啊?”我拉下小妹盖在眼睛上的手,笑话她,“我都不害怕,你替我操心什么?她知道是迟早的事,我也不可能因为她不同意,我就分手吧?”   小妹看上去有些为难,“我知道,但是......”   “别但是了,小小年纪婆婆妈妈的,小心长大了嫁不出去。”   “你才嫁不出去!”   小妹气急败坏的样子逗笑了我,刚笑不到两秒,身上又有些痛,惹得我立马收敛嘴角。   “别太激动。”宋西川走过来提醒我。   我瞪他一眼,伸手勾了勾他的手指,“我哪有激动。”   小妹没心没肺地在一旁插嘴:“听我说哥哥要嫁不出去了,一激动——哎呀,怎么可能嫁不出去呢!要娶他的人不还跟我们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嘛!”   这丫头,真想一巴掌把她嘴巴封上。   “你这——”   “嘎吱——”   话刚说到一半,全全被门打开的声音打断了。不止是我,整个房间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像是热水被洒向零下几十度的室外,瞬间变化为冰花。   相信此时我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定被我掩饰得很好,饶是如此我依然心口狂跳,装作淡定地直直盯向来人。   “何知。”   母亲提着一筐水果,就这样站在病房门口,目视我们三人。   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便没了后话,静默中,连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离我越来越近,布满皱纹的脸镶嵌着那般透亮的眼珠,此前每次回家见她时的混浊,仿佛在一夜之间消散了。   我不由开始紧张,尽管明知我对她没有尊敬没有爱戴,可我居然还会这样紧张——我在紧张什么?我问自己,紧张自己是同性恋的事情被发现,还是紧张自己会被要求分手、然后去找个女人度过一生呢?   不可能的。   要在半年前她这样要求我,我会找借口搪塞、去拖延。   但放在此时,我不屑于去找那些不存在的理由了,我和宋西川已经如此捆绑在一起,扯不开,掰不断,两败俱伤我都不会放手。   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她一个只生不养的妈,谈何去管我——   “拿去吃吧。”她说。   ......什么?   我见母亲走近,不是为了扇我巴掌,不是为了更好地与我对峙,只是抬手将水果篮放在靠近床头的地方。   随着她弯腰的刹那,我嘴中的话已然不自觉脱出。   “谢谢妈。”   “谢什么,”母亲直起身,那样居高临下看我,用着和平日里别无二致的语调,“用不着谢。”   然后她带走了小妹,小妹嘟嚷着才待了十几分钟,她也全然不管,拽着拽着就走了。   病房的门重新被关上,我看着地上的水果篮,各式各样的水果混杂一起,颜色鲜艳,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就这样走了?   这样跟一阵风似的,来了又走了?   不是说拉不下面子么,又来看我做什么。   “......”   “西川,”我拿不准,“这医院的门隔音吗?”   宋西川没有马上回答我,他绕过我的床脚,从我的右侧走到左侧,将放在地上的水果篮提起,拍了拍底部,放到床头柜上。   “应该是隔音的,”他这才回答我,“但站在门口,肯定能听到一点。”   我沉默片刻,哦了一声,松懈下去,“听到就听到吧。”   随即打开手机,给小妹发短信,让她到家了记得报平安。   小妹很快就回复我,说她知道了。   过了几分钟,她又发了一条。   【哥哥你别害怕哈,不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你坚强的后盾!!】   【(拳头)(拳头)】 第56章 梦中的苹果   当天晚上七点多,我才收到小妹的消息,她说她和妈妈已经到家了。   我回复她一句“好”,转头看到宋西川还窝在椅子上看手机。   “你晚上不回去睡一下吗?”我歪了歪头,“你已经陪了我一整天了。”   “嗯,”宋西川头也不抬,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等会儿迟点我再走。明天给你带点东西。”   没问他要给我带什么东西,我反而支起脑袋,仔仔细细看起他现在的样貌。   已经一天多没剃胡子,嗯......下巴长出了点胡渣,眼底有点发青,可能是做完趴着没睡好觉。头发也没怎么打理,他今天给我做了两顿饭,还总来回跑,可能确实是累着了。   但是依旧很帅气,是我喜欢的模样。   因为没在工作,宋西川今天搭配了一套很闲适的衣服。他不穿那些西装革履时,优越的身材难以被很好得展现,但这样反倒让他看上去年轻几岁,也钝化了他的棱角。   观察一番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宋西川确实得休息休息了。   我说:“难得看到你没有工作的一天。”   宋西川也跟着我笑,“都请假了,谁还工作。”   “那你在看什么?”   “我在——”   一串电话铃打断了他的发言,他抬手示意我噤声,也没避开,直接在我面前接起。   “喂。”   “嗯,嗯,”宋西川点着头,用着冷淡凉薄的工作式语调,“我看过你们的策划案,但和我给出的设计稿理念还有一定的出入,语言不够精炼,贴切,拿回去重新改。”   “对,时间不变。”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宋西川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厉声道:“我知道。但按照最初的计划,时间是充足的,如果因为这种理由推迟延后,我不允许。”   “考虑到后续各种环节的工作,要预留时间。”   “......”   宋西川严肃发言,我就撑着脑袋看他。   他是在和谁讲电话,他的下属吗?   原来他工作时会是用这种语气吗?真有领导风范啊。   哪天让我也看看他是怎么工作的呗?   等我回过神,宋西川早已挂掉电话,皱着的眉头已然舒展开来,静静地看着我。   “不是说放假了不工作吗?”我打趣道。   宋西川岿然不动,反问道:“看个策划案也算工作?”   “好吧,您说了算,”我前一秒摆出恭恭敬敬的态度,后一秒又使唤起他来,“西川,帮我削个苹果呗。”   他二话不说,从水果篮里就挑出一颗又红又大的苹果,锋利的陶瓷水果刀划过果皮,在红艳的映衬下,他的手指显得修长而白皙。   这一画面不由得与我梦中的场景相重合,那时他也是坐在病床边为我削苹果,苹果也如现在一样完好无损地递到我手中,呈现它该有的干净的模样。   那时的我是怎么说的?   我努力回想,嘴却已不自觉把话语吐露。   “承认你就是因为想我,所以才来看我,有那么难吗。”   比起反问,这更像是无意间呢喃的陈述。说完这话,不仅是宋西川,就连我自己都愣了一愣,木木地盯着他。   “你从哪里听来这话的?”宋西川神情晦涩不明,古怪得很。   我说:“做梦梦到的。”   他没接话。   过了一会儿,我问他:“他之前……是不是也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对,”宋西川直接承认,没带半分犹豫,“一模一样。”   我抿了抿唇,又问:“你当时怎么回答的?”   宋西川很快就说:“我没回答。”   可以,这很宋西川。   在那种带着半逼问的语气下,还被显而易见地戳破目的,他定然不会回答。   我无所谓地撇撇嘴,咬下一口苹果,没再说什么,选择把话题一揭而过。   *   动完手术的第二天,依然在床上躺着度过,不太想动。   宋西川大清早就过来了,给我带了早饭,是熟悉的青菜粥,还带了一枝沾着水珠的玫瑰,插在床头的玻璃瓶里,说是给我换换心情。   “可是它没几天就枯了。”我眼巴巴看向他。   宋西川毫不在意,像是很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每天都给你带一枝。”   我嘀咕着“你嫌不嫌麻烦啊”,嘴角却高高扬起,他很明显注意到我的口是心非,转身捏了把我的脸,又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玩意儿。   定睛一看,嘿,这不是家里摆着的长寿龟么?怎么连这东西都带过来了?   “你把它带来干嘛?”   “带来陪你,”宋西川把它放在床头,点了点它的脑袋,“多可爱。”   我抬眼看他,他完全是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的。   喂,看你的表情,可一点也不觉得这东西可爱啊!   我冷哼一声:“它可爱还是我可爱?”   宋西川一脸这你也好意思和它争的神情,说:“你可爱。”   我存了心要逗他,歪头又问:“真的?”   宋西川看了我几秒,什么话也没说,反倒笑了一声,那其中无奈应该居多,随后他便弯下腰,亲吻我的脸颊,再轻轻咬了一口。   “哎,”感受到脸上的湿意,我推开他,“我都瘦了,脸上没那么多肉了,还啃我啊?”   宋西川以牙还牙:“看你可爱。”   我坚强地与他对视三秒,最后不幸败下阵来,他严肃却温柔的表情看得我快要忍不住笑。   晚上,宋西川临走前,我叫住他,想让他明天帮我带一本书。   “这样我就可以少玩点手机了。”   宋西川问:“想看什么?”   我想了想,发现脑袋空空,已经很久没看过书了,向他要书也还真不是为了看,是哪本都无所谓,只是想拿来当作制作花瓣书签的工具而已。   最后我只能想到这个,“《人类简史》吧,你有这本书吗?”   “有,”宋西川的语气颇有些得意,“我的书房有很多书,你想看什么都可以直接去找。”   *   动完手术的第三天,依旧呆在床上。   宋西川带来了《人类简史》和一枝新的玫瑰花。   我太无聊,想先看看书,就没急着夹花瓣进去,毕竟这要是夹进去了,书就不太好再打开。   结果我看着看着,耳边的声音突然多了起来,我清晰地听到远处小花园里传来女孩儿的笑声,还能听到树上的鸟叫声。   分辨不出是哪种鸟的声音,我让宋西川把窗帘拉大一点,能够完整地看到伸进室内的树枝,但我坐着的时候,视野很不开阔,我就让宋西川帮我看看是什么鸟在叫。   他起身往窗外看去,对我说:“几只小麻雀。”   又问我:“吵吗?”   “不吵,”我摇摇头,“就让它们叫着吧,还挺好听。”   宋西川没再接话。   我低头再接着看那书,越发觉得书上的插图要比文字来得好看。小妹能把这整本书全看下去,还参悟出什么东西,倒还挺厉害。   明明窗外阳光甚好,我的眼皮却开始打架,完全按耐不住。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竟然真的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人已经从坐着变成躺着,身上的被子掖得好好的,环顾四周,没见宋西川的身影。   我的肚子不饿,也懒得拿手机看时间,索性头一歪,继续睡觉了。   *   动完手术的第四天,因为前一天睡得很饱,早上六点多就醒了。   我简单洗漱了一下,在房间里面走了三圈,靠在窗边几分钟,觉得无聊,又晃到走廊上去,从这头走到那头,看到许多老人家。   嘿,我这一小伙子,混在老人堆里也意外得和谐。   一个大爷叫住我,问我是干嘛住院的,我说我是动手术,肝癌,他一脸难以置信,问我几岁啦,我说我今年二十七,生日还没过呢。   他问我病治得怎么样了。   我说挺好的,马上能出院了,后续坚持吃药,持续随访,定期体检呗。   我说房间里太闷,出来溜达溜达,他马上应和道是咧,这房里太闷了!   走累了我就坐下来,笑着和老人家聊了几分钟,不一会儿就看到走廊尽头走来的宋西川,又是一身标准的西装皮鞋,昂首阔步。   我和大爷说我先去吃早饭了,便站起身往宋西川那边走。   他接到我,问我怎么出来了。   “随便逛逛啊,”我低头看他手里的袋子,“早上吃什么?”   宋西川一笑:“你还想吃什么?乖乖喝粥吧。”   “你的粥和你的玫瑰花一样没新意,”我撇撇嘴,“今天还是红的吗?”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在数,已经是第三枝红玫瑰了,宋西川难道要连着七天都送一样的颜色吗?   宋西川解释道:“没来得及买。”   也对,他休的五天年假已经结束了,今天是复班的第一天,大早上又是起来煮饭,又是跑这么远一趟送粥,也难怪他没有时间。   “索性别买了,怪麻烦的。”   宋西川眯起眼,反问道:“是嫌麻烦,还是怪没新意?”   我嘴角一咧,“没新意。”   也不知道是赌气还是什么,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他的花,突然觉得有些不习惯。   本以为今天也毫无乐趣地过了,结果我下午午睡起来在病房里刷手机时,等到了意外的人。   --------------------   下次更新在周四~ 第57章 神秘的信件   是丁舒云。   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我住院的消息,可能是林召,也可能是其他人。总归她会来探望我,我是完全没想到的。   我和丁舒云算不上是很熟悉的朋友,更何况经过上次那件事,她应该不会再想见到我和林召才是。   “何知。”丁舒云推开门,叫我。   跟上次见面比起,丁舒云的肚子又大了许多,看上去已有约六个月的身孕,她穿着宽敞的孕妇服和平底鞋,长长的头发挽起。   怀孕让丁舒云显得更加成熟,也更加稳重,先前那股小女孩子气似乎全部凭空蒸发。   但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依旧是我熟悉的丁舒云。   “听说你生病住院了,我今天正好来医院做孕检,就来看看你,”丁舒云嘴角的笑容很大,让人觉得十分温暖亲切,“你怎么样啦?看你的气色还蛮不错的,能下地走路了吗?”   “当然能,”我也回以大大的微笑,“做的是微创,大概一周多就能出院了。你身体怎么样,宝宝还好吗?”   丁舒云摸了摸肚子,“好得很啊,毕竟我也这么健康,宝宝一定也很健康。”   “包重吗?放我床上吧,”我注意到她手上提的包,“别一直站着,这旁边有椅子。”   “那我就不客气啦,”丁舒云笑了两声,把手提包放在床尾,坐上了椅子,然后和我说,“其实我不会待很久,过会儿就走了。”   住院部离医院正楼也有一段距离,我点点头,朝她说:“麻烦你来回跑了,还特意来看我一趟。”   丁舒云抿了抿唇,扯出一抹笑,“其实,何知,我来看你,是想当面谢谢你一声,之前都没有很好的机会跟你说,当时三月份多在医院你碰到我那次,我正好就是做了孕检,当时和林召吵架没多久,真的是很在气头上。”   “去医院,是想做人流,”她顿了顿,“你知道我的脾气。真的,何知,当时要不是你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我那天可能就已经打胎了,现在就什么都不会剩下了。”   ......打胎?   我想起当时在医院对她说的那些话,一部分是心疼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地无依无靠,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当时心情很压抑,想找个人说些心里话,没想到却误打误撞,断了她这份流产的念头。   该说巧吗?   “你......”我皱着眉头,半晌吐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很冲动,”丁舒云挂着苦笑,“因为我子宫内膜薄,宫寒,本身就不容易怀孕。当时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要是我就那样打了,估计会有点后悔。还是要谢谢你,何知。”   我轻摇头,说:“不用谢谢我,是你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感谢你自己。”   “都说了要谢谢你嘛,”丁舒云眨了眨眼,“还有上次在餐厅,我完全不生你的气的,反而还得再感谢你一次......”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给个机会让林召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丁舒云说,“之前不愿意出来见林召,就是觉得他真的太讨厌了,我不想和他吵架,但被‘骗’到餐厅后,吵完架我也舒坦多了,觉得还是吵一架好。”   我犹豫片刻,还是问:“你会原谅他吗?”   “这不是林召托你问的吧?”丁舒云眯起眼佯装审讯我,我说不是,她就垂下眼,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然后慢慢说,“也许吧。”   丁舒云兴致不高,关于林召的话题点到为止,我们闲聊了一些其他事情,最后她祝我早日康复,便离开了。   丁舒云走后,我在床上静默地坐了很久。   原来有时有意无意的良言善语,也会拯救一个素未谋面的生命。   脑袋中盘旋着碎片般的画面。   那时在医院看到丁舒云自己一个人提着袋子,侧脸被头发笼罩在阴影中,她那样回过头看我,我那样与她平和地打了个招呼。   后来偶有几次见到她,也都是匆匆而过。   生活好像就是永动机,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林召给我打的电话、说的话语、迷茫的神情、后悔的眼泪也全散落在其中了,拼也拼不全。   时间把重量加之于丁舒云的身上,短短几个月,再见到她时感觉已经全然不是过去的那个她了。   所以时间给她带来了什么?是爱情还是孩子,是舍弃旧的迎来新的吗?   不知道孩子是否会成为她与林召和好的契机,但同样孩子不该成为她的牵绊。   到底是将她困住了,还是将她放归自由呢。   这个答案也许只有丁舒云自己知道。   后来我才得知,林召和丁舒云正好选在同一天来医院看我,他在电梯口碰到了正好下来的丁舒云,直愣愣地站了几秒,才赶忙追上她。   也许他能见到丁舒云真的很不容易,拔腿就跑,当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有急事,改天来看我。   我正坐在房间里悠哉悠哉地啃水果,要是当时知道是这个原因,定要骂他一句重色轻友。   *   动完手术的第五天,宋西川履行了他那个根本没有口头答应的诺言,送了我一束水仙花。   那花被他勉勉强强塞进玻璃瓶中,倒是开得旺盛。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是想祝我早日康复吗?”   “寓意好,”宋西川表示赞同,“它还可以顺便替我表个白。”   我差点噎住,“......不要脸。”   白天里无聊,挑了几片好看的玫瑰花瓣摘下,前后垫上餐巾纸,夹在书里,压在床头。   晚上宋西川带给我一封信,神神秘秘的。我接过的时候心里还纳闷得很,这年头谁联系还用信件呢?   我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信封,宋西川像是看出我的迟疑,解释道:“桂望寄的。”   “桂望?”我更加疑惑,三下五除二撕开封口,鼓起信封将里面的东西往外倒。   一张明信片和一张照片就这么躺在了床被上,那照片背面朝下,明信片正面朝上,我就先拿起明信片看了一遍。   是一张非常简洁的卡片,正面是乡村的柏油路,背面是桂望秀气的字,端端正正只写了一行:   “祝何知,早日康复,送你的礼物。”   礼物?是这张照片吗?   宋西川就坐在我身侧,离我离得很近。不知道桂望寄了什么样的照片给我,若是普通的照片还需要特地邮寄么?   所以我掀开那照片时,没由来的心虚促使我把角度稍微倾斜,这样宋西川就不会看到上面的内容......   “我的天——”   我只瞟了一眼就做贼心虚似的捂住了,下意识看向宋西川,睁大了眼,无辜地眨巴两下。   猜是什么?   是宋西川的工作照!   宋西川站在台上做总结presentation的现场照!   桂望不知从哪搞来的这漂亮玩意儿,可能从是与宋西川有工作往来的钟庆云手上要到的。   还记得我上次刚刚和桂望提了一嘴,说没见过宋西川工作时的样子,这才没几天,他就特意洗了出来,送给我这样一份礼物。   我该说什么?   他真棒!   “看到什么了?”宋西川伸手在我眼前一晃,“眼睛瞪这么大。”   “没什么,”我往后靠,复又举起照片仔细端详,“你让我仔细瞧瞧。”   自觉环境安全,距离安全,一切安全。我又喜滋滋看起那照片。   照片上的宋西川眉目冷峻而认真,不夹带任何私人感情,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胸前插着一只纯色钢笔,他腰背直挺,贴身的黑色西服有如他天生自带的羽翼,勾勒出完美身形,这镜头要再歪斜一点,定能看到他结实的大腿和挺翘的臀部。   欸,我要是能在现场就好了,一定给他完完整整全程录像,拿回家看个千八百遍的!   正当我想象得花上眉梢,床猛地一陷,宋西川双臂撑在我枕边,膝盖曲起,顶在我大腿中间。   他一眨不眨盯着我,我莫名开始觉得害臊。   “看什么呢?那么喜欢?”宋西川微眯起眼,居高临下俯视我,那不觉而厉的压迫感袭来。   我觉得好笑,这是吃哪门子醋啊,这么酸。   刚想说是在看你的照片,结果他不等我开口,食指与中指一捏,便把那照片轻巧地从我手中抽走。   紧接着宋西川明显一愣,没料到会是这种局面。但他很快收起略微的惊诧,眉眼平直看向我,膝盖还偷摸往上挪了几分。   “咳咳,”我不自在地偏开头,眼神闪躲,“你快点起来,顶到我了。”   宋西川不为所动,揶揄道:“原来你喜欢看我穿正装?早说,以后都穿成这样和你......”   他低下头,在我耳边用低沉性感的嗓音补完话,我瞬间就觉得脸爆辣地红热,狠狠瞪了他一眼,但碍于身体不能大用力,推又推不开他,只能默默躺平。   我扯着嗓子:“随便你,爱咋咋,都听你的。”   宋西川见状起身,“逗你玩的。”   “真的吗?”我配合着他,马上坐起。   宋西川冷笑一声,“假的。”   “......” 第58章 仿若在云端   动完手术的第六天,正正好也是周六。   早上九点多,我病房的门就跟被大炮轰开一样,办公室的同事们鱼贯而入,提着牛奶的、水果的,简直跟来摆摊似的,应有尽有。   我默默地擦了把不存在的汗,还好这个病房至今为止都只有我一个人住,不然这阵仗估计要把临位的病友都吓一跳。   小王一见到我,就跟见到苦卧在床多年的倒霉亲人一样,将我从头到脚瞟了一遍,哗啦啦感觉她的眼泪就要下来了。   真没夸张,可能是病房里突兀的孤寂,又或是旁边心电监护器嘀嘀嘀的声音营造了太适切的环境。   这小姑娘见到我不多十秒,眼眶就变得红红的,祝我要赶快好起来。   我笑着和她说:“明天就出院了。”   她却憋着声音里的颤抖说:“何哥你别急着回来上班,多休息一阵。”   看到小王这样,我莫名觉得难受——另一个何知在住院后,小王肯定也去看过他,但他的情况显然比我糟糕得多,面容憔悴,那小王该哭成什么样。   我仔细一想,发现心里竟容不得看到别的小姑娘哭成那样,但却又非常期待宋西川落泪的模样。   看他狼狈地擦眼睛,看他居然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变得如此难过,进而用这些眼泪证明,他有多么爱我。   可那天晚上宋西川为我关好门窗,拉上窗帘,掖好被子,倒好热水,最后临走前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对我说“晚安”。   墙上挂着的时钟,时针指向十,分针指着五,秒针在不停转动,在寂静的夜里都不发出任何声音。   我发现爱情不止一个模样,不必完全用眼泪来证明。   *   不知是不是昨晚失眠没睡好,出院这天起床都觉得浑身不得劲,脑袋有点晕乎。   宋西川帮我简单收拾了病房里的东西,接着带我去办理出院手续。   签字时,我握着笔总觉得提不上力,每写一个字都像飘在云端。   凭着直觉填完了姓名、性别、年龄、住址,我也不记得自己当时究竟写下了多少个字,有多少个字是正确的,多少个是错误的,眼前就像盖了一层雾,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切。   直到我在电话号码那栏写下几个字符,那字符在霎那间如火焰般灼痛我的双眼,我一恍惚,这才感觉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脑袋丝丝麻麻,只疼了一瞬。   我缓缓低眼,却见那上面安静躺着三个数字。   137。   不、不对,我明明写得没错,我写的是我的号码,开头是——   视线中,我的手指是在颤抖,但我不在意,用力涂掉上面的数字,重新开始一笔一划写出,号码是15——   ......为什么?   为什么我写出来的还是137,1376?   这串电话数字十分陌生,我很清楚自己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它,这既不是宋西川的号码,也不是我曾经用过的号码,不是小妹的,也不是父母的,可它们为什么就像植入我脑中的代码一般......   甚至光凭肌肉记忆就可以写出来?   第三次修改,我的额头甚至渗出了细汗,咬着唇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感觉纸张都要被我划破。   我怎么连个电话号码都能一直写错?   我怎么能......   ......   “......”   “何知,何知。”   “把笔给我。”   “笔给我。”   “......”   笔蓦地从手中脱离,我顺着抬头,发现是被宋西川抽走了。   仿佛被魇住般,要这支被施法的笔离开我的手,我才能恢复正常。   尽管现在的我,看起来也不太正常。   我伸手一抹脸,湿漉漉的,估计是汗液,都不用照镜子便能想象此时的我有多么狼狈。   宋西川的视线落在那张单子上,低垂眉眼,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沉默了好一阵,才抬笔写下那串正确的数字。   我没再站在他身边,去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才等到他。   抬起头,宋西川的手触碰到我的脸,我竟觉得有一丝冰凉,避了避。   这个动作着实不太讨好,像我刻意躲避他似的。但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凉,我想开口解释,却又说不出话。   宋西川长久地没出声,一张纸却擦过我眼角。   “......?”我抬起头。   他的神情变幻莫测,轻声对我说着话,像是怕碰碎易破的瓷器。   “你哭了,你感觉不到吗?”   “我又哭了?”好端端的哭个什么劲,我诽谤着自己,一摸脸,还真是一片湿润。   我理不清其中的缘由,嘴上干巴巴地在问:“我为什么要哭?”   宋西川没有回答。   静了几秒,我恍然大悟,“因为我写错号码了。”   “......”   “我是不是脑子也有什么病。”   “没有,”宋西川像是叹了口气,“你别瞎想。”   像是没有润滑的机器,木讷的、呆愣的,我顿了好久,才问他:“那是谁的号码?”   宋西川揉了揉我的头,没说话。   我又问了一遍:“那是谁的号码?”   “......”   “你不想说?”我的视线在他脸上探究,他却偏开头。   在这种荒唐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没必要做过多的纠结。   但我依旧有些生气,到这份上了,宋西川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看他的表情,他明明就知道这是谁的号码,却像嘴巴被人堵住似的,硬是不肯告诉我。   行,不告诉我,我也不在乎,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拌嘴。   “那算了,东西都带好了吗?”我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夺过宋西川手中的纸巾,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直到脸疼了,才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走吧。”我对他说。   从住院部到停车场,小花园是必经之路。   走到一半,我远远就看到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这次她的手里攥着三根棒棒糖,蹲在喷泉边不知道在做什么。   走近没多步,她便突然扭头朝我看来,嘴角一低,又很快收回视线。   我蹲下身问她:“你在玩什么呢?”   小姑娘抬头,睁着圆滚滚乌溜溜的眼睛,搓了搓手,指着喷泉石台上的三根棒棒糖,从左到右依次数着。   “哥哥你看,这个是爸爸,这个是我,这个是妈妈。”   我逗她:“那你和爸爸妈妈为什么一样高?”   小姑娘嘴一撅,伸手把中间那根棒棒糖往下拉,再抬头对我笑:“这样就一样高啦!”   “真聪明。”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正要站起来,就听远处有人在喊恬恬、恬恬。   “爸爸!”小姑娘突然放大了嗓音,“爸爸!我在这里!”   那男人急匆匆走近,我一看,这才发现是杨兆文,那个公司破产、女儿生病的房东亲戚。   真是巧得很。   我就说前几天在窗户那儿看到一个男人,怎么会觉得眼熟。   “哎呦,是你啊,”杨兆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宋西川,似是恍然大悟般,最后指着住院楼,“来这儿看亲人吗?”   我笑着否认道:“不是,我来动手术,今天刚刚出院。”   杨兆文脸一僵,担心地我:“严不严重?”   我说“不严重”,又说:“你的女儿很可爱,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杨兆文脸上流露几分黯然,说:“现在就先那样治,等后期如果有合适的骨髓进行移植,那就会好很多了。”   “肯定会有的,”我低头看向小姑娘,朝她做了个鬼脸,又对杨兆文说,“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老天爷怎么舍得收走她?”   杨兆文点点头,“希望如此吧。”   两人寒暄几句,不多久就散了。   我和宋西川走远了,甚至都还能听到那小姑娘不情不愿问她爸爸能不能不剃头发,而杨兆文也笑着说她,剃了就能和棒棒糖变得一样漂亮。   小姑娘哈哈笑了好几声,随着距离拉远,逐渐听不到了。 第59章 日夜的雨漏   奇怪得很,天空像是被捅出一个大洞,连绵的雨天盖过了北方的夏季。   我经常坐在阳台发呆,没有太阳可晒,听着滴滴嗒嗒的雨声也能睡过去。   好几次都是宋西川下班后回家,一进门找不见我,却在阳台上看到窝成一团睡着的我。他将我抱起来多少次,我就醒了多少次。   肝癌微创手术后,我就在家里定期吃着医生开的药,准备隔阵子再去医院检查一次。   单位的病假还在休,估摸着还能再放一个月。这意味着我要在家无所事事一个月,为了多透气多散心,去阳台睡觉也是一件惬意事。   阳台有桂望送的紫色风信子,还有那只傻傻的绿乌龟,有听不完的雨声,偶尔还有小鸟飞进来避雨,完全不怕人。   宋西川察觉到我的状态,就说:“要是你觉得无聊,可以去我书房里找书看。”   我反驳道:“你让我看书,那我岂不是更无聊了?”   “你住院的时候不是向我讨了本书?”   言下之意就是,宋西川觉得我应该能看进点东西。   我扑哧一笑:“可是那只是用来压花的工具书啊。”   “暴殄天物。”   宋西川把我压在沙发上,像是想堵住我那乱说话的嘴,贴上来索吻,我大方地张开嘴让他亲个够。   宋西川日日夜夜变着花样给我做饭,我之前没多大愧疚,觉得那是他欠我的。   但实际上宋西川真没欠我什么,他每一样事都能处理得很好。看他天天工作回家还要下厨,怪辛苦的,我就重新挑起大旗,专给他做清淡的菜。   嗯......其实主要是因为我还在治疗期内,医生特意交代要饮食清淡,为了自己的身体,我也不能乱做饭。   从医院回来的前半个月,宋西川怕压到我的伤口,即使躺在一张床上,也没像以往那样抱着睡觉。   宋西川经常是塞给我一个抱枕,自己靠在床边睡,离我很远。   但我明明觉得他不想离我那么远。我们俩明明躺在一起,怎么跟隔着条楚河似的。   后半个月,算算恢复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在半夜就偷偷蹭过去,宋西川昏睡之间感受到我的靠近,会不自觉搂住我,将我的头安置在他颈间。   连着几夜这样,他也许发现了我的小动作,于是在某一晚直接摊牌,从头就抱着我睡,之后的每晚我都睡得十分安稳,就像六年前那般,不会半夜突兀醒来。   我无聊做出的书签,没有十个也有五个了,虽然原材料都是玫瑰花瓣,但就像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叶子,这花瓣自然也有其独特的韵味。   我把它们和我之前称不上作品的作品放在同一个抽屉,那个抽屉上层放着装着合照的铁盒。   某天雨下得大了,让我想起高中时和宋西川撑同一把伞在巷子里雨中漫步,当时有一只土狗在身后追我们追得可凶,我吓得连伞都不要了,拔腿就跑。   结果扭头一看,宋西川还悠然自得。   那土狗绕在他腿边呲牙咧嘴,尾巴摇晃得跟什么似的,也不知是想咬他还是喜欢他。   宋西川当时很挑衅地问我怕狗吗,怕就离远点。   我硬着头皮说不怕,他笑了一声,直往我这边走,把狗引到我的脚边。   我当场就愣住了。   因为走近了才能看清,这只狗皮毛的颜色和以前我家养的那条哈巴狗近乎一模一样,它也是地包天,甚至连摇尾巴的频率也很像。   总之就是因为什么都像,那瞬间我失去了转动视线的能力。   宋西川注意到,问我怎么了。   我说它看上去很像我的狗。   宋西川又问,什么时候养的,没听你说过。   而我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它,最后慢慢走开了。   之后尽管我三步一回头,它也只肯待在墙边躲雨,不肯像刚才那样追着我们满世界跑了。   狗狗有了落脚的地方,就不愿意再淋雨。追逐和安生,它很明显选择后者。   我不是它的主人,所以它不愿意跟着我。   其实早在那时,就和宋西川提起过狗的事情,但我没和他细说,时间久了彼此也都忘了。   但铁盒中会有这么一张照片,我确信,会有一张宋西川的单人照,在巷子中,撑伞,脚边有一抹黄色,近乎糊成了马赛克。   我把铁盒取出,将照片一张张翻阅,看着看着又回忆起许多,那一个无聊的下午就此过去,也真被我找到了那张照片。   我想改天邀请宋西川一起看照片,或许我们两个人一起,能想起更多有趣的曾经。   发现宋西川最近的睡眠质量不好,是在家休养的第二十三天。   那天晚上下厨,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鲫鱼,他坐上餐桌的时候非常安静,没有往常的“辛苦了”或者“来亲一个”。   奇怪得很,反常得很。我尽量忽略这种感觉,扯了扯嘴角,问他怎么了。   宋西川没回答。   我就再问一遍,是不想吃吗,没胃口吗?   “不是。”宋西川终于愿意松口,而后抬眼看我。   他的眼神像是要穿透我整个身躯,探寻我这个人是否真实,被他的目光审讯到最后,我竟也开始脚软。   受不住这样的气氛,我刚想开口问他,为什么这样看我,是我瘦了还是怎么的。   可宋西川眼神夹杂的锐利在我唇齿启合间骤然消散了,一点痕迹都再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说不上来的悲悸,很轻很淡。   我还没来得及去细品,他便扭开头了。   紧接着,宋西川用筷子扒去鱼皮,夹住里面的鱼肉,狠狠碾碎了几块,漫不经心地将汤汁沾在筷子尖,又再去夹那鱼肉。   一来一回,我不知道他是想吃还是不想吃。   “做什么?”我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宋西川说完,吃了一筷子鱼肉,“很好吃。”   “夸我也没用,到底怎么了?工作不顺心吗?”我探究地弯下腰,莫名想起之前宋西川和我提过的话,“是不是因为你母亲,最近身体不好?”   “不是,”宋西川很快就否定道,“我只是因为最近睡得不好。”   我一愣,问他:“多久了?”   “最近一周。”   “只因为这个?”   “对,只是因为这个,”宋西川的脸上没带什么表情,他说,“坐下来吃饭吧,辛苦了。”   那晚破天荒地,宋西川竟然肯窝在沙发陪我看电影。   我调侃他一句工作不忙啦,他反嘴就说工作哪有你重要。   我满意地点点头,靠在他怀里,找了个合适的角度窝着。   电影看到一半,宋西川突然问我:“你之前说的,不会把我丢下,还算不算数?”   “......嗯?”被他这么一问,感觉我与他角色对调了一般,“当然算数了,我不会丢下你,也不会离开你——哦对了,西川,之前我们约好的,什么时候去旅游啊?”   “国庆吧。”   “噢,也是。”我们都是上班族,哪挤得出那么多时间,当然是国家统一的假期好安排了,虽然人多,但好歹假长。   我眼珠子滴溜一转,想问宋西川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结果话没出口,他就先封住我的嘴,让我瘫软在唇舌的湿润间。   仗着病人的身份,我乐得去撩拨他,他却不敢动我。最后两人打闹亲吻在一块儿,用手互相帮忙,草草了事。   之后几天,恼人的雨天终于愿意休止,天气开始放晴。   我和宋西川说,家里太闷,想自己一个人出去走走。   宋西川那瞬间脸色很不好看,严厉拒绝了我。   我无语,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反问他:“我总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里不出去吧?”   僵持了几分钟,最后他妥协说,等周末了他带我去临近的地方散散心。   那天是周一,上班族最苦逼的日子,而我在家躺着躺着,经常忘记星期,因此我也没想到距离周六原来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明明天气好转,阳光明媚,在阳台的活动也从听雨声变成了晒太阳,我的腿却开始隐隐作痛,非常间歇性的,并且微不足道的。   我扯皮和宋西川说:“我是不是要老寒腿了。”   宋西川还我一个脑壳蹦,“你这是太闲了憋出来的。”   成。宋西川说我闲,那我就找点事干。   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却发现还真没啥事能干,最后只得进了宋西川的书房,随手挑了本合眼缘的书,跑到阳台去看了。   打开封面,我才发现自己选了本哲学书,米歇尔·福柯写的《疯癫与文明》。   我不是一个有哲学的人,但这书里的内容读起来挺有意思,但看久了眼睛有点酸涩,太阳晒得我暖和,我就这样又睡了过去。   这回醒是自然醒的,宋西川还没到家。我瘫在靠椅上,没夹书签,低头一看,原先的书页已经被风吹翻没了,现在不知道跳到了什么地方。   秉持随便看看的心思,我无所谓地往下阅读,直至视野中出现了一段话。   那天日暮低垂,快到傍晚,坐在阳台上恰巧能见到连天晚霞,先是淡薄的染金,不出二十分钟,上层的天空变得深蓝,暗下,那晚霞的光辉便全全散发出来,橙如血橘,赤如红火,在我眼中如此荡漾。   荡漾开来——   书中这样写道:   “最后一种疯癫是绝望情欲的疯癫。因爱得过度而失望的爱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爱情,别无出路,只有诉诸疯癫。   “只要有一个对象,疯狂的爱情就是爱而不是疯癫;而一旦徒有此爱,疯狂的爱情便在腊妄的空隙中追逐自身。   “让一种情欲受到如此激烈的惩罚是否太悲惨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这种惩罚也是一种慰藉;它用想像的存在覆盖住无可弥补的缺憾;它用反常的欣喜或无意义的勇敢追求弥补了已经消失的形态。如果它会导致死亡的话,那么正是在死亡中情侣将永不分离。”   *   已经忘记看到这段话后,我沉默了多久,又发呆了多久,直到宋西川推开门带我进去,我才愣愣起身。   宋西川一语道破:“看什么书?又睡着了?”   “这个,”我举起来给他看,摸摸鼻子,“也不算睡着吧。”   他接过,正反瞧了一遍,调侃似的反问道:“这本书,你看得懂?”   “哎呀——”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再瞟向他时眼里带了些生理性泪水,“看不懂啊。” 第60章 惊觉梦中人   等待周末的日子,总是过得漫长而艰辛。   这几天来我昏昏沉沉,时间观念好像变得更差,抽离般的感觉常常浮现,有时觉得自己飘在云端,有时觉得自己被埋入深土。   很难让人不怀疑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生活似乎永远在循规蹈矩,但偶尔惊现的奇怪总令人心悸。   比如我本来要去给乌龟喂食,结果回过神来却发现饲料被自己扔进了垃圾桶。   想去阳台浇花,可拿的水壶是空的。   又或是想做点工艺品,工具刚拿到手便觉得困倦,不留神就睡着了。   睡着的时间总比醒时要多,经常闭眼时是白天,睁眼便已成黑夜。我好像开始变得异常嗜睡,但又找不出其中的原因,但好在宋西川一有空就陪着我,这些小小的古怪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现在,我倒是不担心自己的身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我担心的是宋西川的精神状态。   自打我出院后,宋西川似乎从没睡过好觉。   起初是因为夜里我睡得太沉,完全没意识到。   后来我去他书房拿书,看到桌面上摆着的一盒阿普唑仑片,全新的,没有拆开过。   三四天后,那盒药换了个隐秘的地方摆放,却依旧没有被拆开。   那时我就知道,宋西川是在持续失眠的。可不同于半年前,这回他全然放任这样失眠的情况,不服用药物,也不尝试用其他的方法辅助入睡。   宋西川好像一直在强撑,又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似的。   有时他锐利的目光在屋中巡视,踏步,描摹每一件物品,每次我问他在做什么,他都说没什么。   有时他站在阳台抽烟,会把门窗关得很紧,我只能看见宽阔又孤寂的背影,像是背光照片里侧身站着的模特,只能看,不能摸,烟味也闻不到。   有时他走到沙发跟前,抚摸我的身体,从脸颊到腰腹,再轻轻提起我的手,压在他的脸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五次里三次都在装睡。   我终于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   “我希望你能好好睡觉,”我举起书房里的药盒,对靠在椅背上的宋西川说,“你黑眼圈很重了,今晚一定要吃。”   不管他乐不乐意,我去厨房倒一杯热水,不轻不重放在他的面前,俯视他,示意他自己动手。   宋西川敲了敲玻璃杯壁,抬眼问:“你是在照顾我吗?”   “我在关心你。”我说。   宋西川放下手指,改撑起脑袋,低垂眉眼静默地注视那杯透明的液体,过了很久都毫无言语,最后只将其往前一推。   “拿走吧,我不吃。”宋西川说。   我把水杯重新推到他跟前,“不行,你一定得吃。”   “不吃。”宋西川依旧这样说。   “你是想猝死还是想把自己累死?”他这执拗不听理的态度彻底把我惹恼,我抓过药盒,抠出药粒,强硬地塞进他手心。   他却对我摇头,转眼就将药粒丢进垃圾桶。   我拧起眉心,“你做什么?浪费啊?吃吧,西川,或者吃点安眠药也好,你听我说,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你是不是已经好几周没睡好觉了?是我发现得太晚,要不然——”   “何知,如果我不想吃,你逼不了我,”宋西川打断我,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我,“听话。”   听话?他竟然叫我听话?   我明明占理,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任由他这样无理取闹、作贱身体!?   “你白天还要工作,晚上睡不好,怎么有精力干活?”我深呼吸一口气,属实是被他气得不轻,“你给我一个理由,随你说什么,否则我今晚肯定把药塞你嘴里!”   宋西川一动不动,依然与我对视,就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时,他却只说:“没有理由。”   他话音刚落,我三下五除二飞快抠出新的药,气急败坏地往他嘴里塞,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别闹。   宋西川扒开我的手,取出被紧攥着的药粒,放到桌面,进而平静地与我说:“我想多看看你。”   平静下是难见的汹涌波涛,我望着他,像是将自己投入海中,挣扎扑乱,不得呼吸。   “只是想多看看你而已。”   宋西川又说。   “......”   那一瞬间我觉得宋西川得了病,又疯得可怕,因此想马上、立刻逃离这窒息的空间。   腿很顺利地迈动了,三两步便轻而易举跨到门口,或许是因为动作过于顺畅,我怀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西川依旧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端正得有如不带感情的机器——我马上收回视线。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就是害怕他哭,害怕他下一秒就落出眼泪。   因为情绪来,如山倒,这一点我太明白,也太知道。我太了解他,因而连他下一瞬呼吸都能预判。   我打心底抗拒这种场面,这种仿佛要生离死别一般的苦楚,这种不能控制的悲悸——这些恼人的玩意儿都他妈不该出现在宋西川身上,宋西川就该挺直腰背沿着他该走的路一直往下走,而不是把情绪耗费在这些莫须有的害怕上。   对。   他不应该掉眼泪。   我也同样不想看到他哭。   *   老天似乎非要让天气时刻映衬我的心情,那晚我一个人窝在床上昏昏欲睡,猛然间开始电闪雷鸣,疾风骤雨。   门窗被吹砸得砰砰响,我觉得吵闹,却也无力去顾及,只是满心想着,宋西川刚刚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明明我就要治好了肝癌,能和他在一起很长很长数不清的日子,为什么他非得说这种容易让人误解的话,就好像分开是即将到来的事,任由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将我的容貌刻画于心。   说多看看我,我会一直在他面前,有什么好看的?   我当然不会离开他了。   可这种坚定,随着夜晚时间的流逝开始动摇,时钟的嘀嗒声被雨夜完全覆盖,屋内的床头灯不知何时被我关了,现在漆黑一片。   窗帘没拉,偶尔的闪电是唯一一闪而过的照亮途径。   我睁着眼凝视昏暗的天花板,可能过了好几个小时,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宋西川轻脚走进,在我旁边躺下,他一躺下我就开口叫他“西川”,他似乎是一愣,而后慢慢搂住我。   感受着他全身肌肉的松懈,问着熟悉的气味,听到他在我耳边说“睡吧”。   这是一句带有魔力的话语,我很快便浸入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止或弱化的意思。   我打开手机一看,今天是周六,是原本预订要与宋西川一起出去散心的日子,估计计划是要泡汤了。   我摸了摸身侧的床,早就冰凉,紧接着在客厅绕了一圈,只发现了锅里煮好了的早餐,没看到宋西川。   吃得没滋没味,好像有点尝不出味道。   我很快就解决完早饭,洗刷干净碗碟,拿了个小音箱走到阳台。   阳台可没有窗户,经历一晚的风吹雨打,早已是大水漫灌,白净的瓷砖上布满一层积水,我低头看了看凉拖,会弄湿,但没关系,踩出去就好了。   扫了扫坐台上的水,我把小音箱放上去,环顾四周发现紫色风信子被雨水打蔫儿,角落的沙盆里没了声音。   是雨声太大,盖住了吗?   是吗?   不对吧。   自我质疑间,我已经蹲到了沙盆边,那绿乌龟好像在睡觉,一动不动,我伸手戳了戳,还是一动不动,捏起龟壳将其提起晃了晃,仍旧一动不动。   重复此上的动作达到三次,我去客厅取来牙签,挑开乌龟的眼皮,发现它的眼珠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浊*膜。   这是常见的白眼病,染上这种病的乌龟一般不会主动进食,即使将事物摆在它面前,也会因为它无法视物而不去进食。   明白了乌龟的死因,我这才钝钝地回想起这些天,都是稀里糊涂地放了饲料和吃食就走,没去在意太多。   作为主人,这是不应该、也绝对不能犯的错,可事实上就是我完全没有发现——这几天我过得仿若完全隔绝外物,活得不知所云。   此时它的尸体在我面前,冰冷而僵硬,我却感受不到丝毫难过。   毕竟这是宋西川送我的,毕竟我也养了它这么久,合该有感情,可我不为它的死感到不适。   当年听说那条哈巴狗死了,我还缩进厕所偷偷掉了一会儿眼泪,可现在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看待它就像看待一件玩具。   这是不正常的。   我也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我没有修正的方法,只能放任它的死亡成为今早的小插曲。   翻上坐台,没擦干的雨水浸湿了裤子,我不觉得冷。接着打开音箱,连上蓝牙,调到一个足以盖过雨声的音量,开始外放。   转过身,再转过身,要是没有这护栏,我估计就可以掉下去了。   这个位置很合适,于是我开始长久的缄默,眺望远处的层叠的房屋,宽敞的街道,来往的很少的行人,一切都被朦胧的水雾盖住了,从天上到地下。   连接成一片模糊的虚无。   应该是浑浑噩噩坐了很久,竟然一个喷嚏也没打。恍惚中,我看见路上驶过一辆黑色轿车,速度快得惊人,让人不由怀疑它是不是会在雨中翻车。   直到近了,我才发现这车是如此熟悉,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是宋西川的车。   他从车上下来,关门时发出嘭响,我看到他穿着黑色衬衫很快走到遮挡物下,然后就看不到他了。   等了一会儿,这人复又出现在我视野中,发梢上沾着水。   他走向我,来到阳台,伸手揉我的头发,责问我在阳台吹了多久的风、淋了多久的雨。   “你全身都湿了。”宋西川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听话的小玩偶。   没点头也没摇头,我盯了他一会儿,指着角落的沙盆说:“它死了。”   “什么?”宋西川明显一怔。   “死了。”我又重复一遍。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后只淡淡说:“知道了。”   看,宋西川和我一样没有感情,这说明不仅是我不正常了,他或许也变得不太正常。   于是我心中沉积的情绪好似在这一刻完全消散。   下一秒,我轻松地、好像是带着笑、又近乎不受控制地问他。   “宋西川,我想问你一件事——”   “过去的事情,真的可以改变吗?”   他僵着不动,我走上前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我对视。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开始出现上方掉落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下巴,最后滴在脖颈,淌进衣领。   “可以吗?”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眸,感觉自己都要涣散开来。   宋西川也许真的很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不信佛到信佛,从唯物主义变成唯心主义,相信的不就是能让他去改变一切的过去吗?   如果他发现自己信奉的一切都是虚幻,都是水月镜花——   “不可以。”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   “不可以的,何知。”   我说过,过去不会改变。   宋西川错了,我是对的。   于是我轻声对他说“我知道”。声音很小,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厚重的雨声传递到他耳中。   一秒两秒三秒,慢慢地,大脑重新开始转动,我大概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的情绪崩溃,我平静得很,就像在思考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良久。   我俯身,碰了他的嘴唇,发现冰凉得很。   “你好凉。”   我伸手搓了搓他的脸颊,而他没说话。   于是我又说。   “我没有想让你这样伤心。”   最后是他先按耐不住,狠狠扣住我的后脑勺,肆无忌惮亲吻起来,席卷着、冲垮着一切,恶劣又顽皮,暴躁又凶狠,牵扯着把一切情绪塞入其中。   我任由他啃着、咬着,即使把血液都撕出,也无所谓。   想到之后也许再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么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好的。   缺氧,提不上力,眼前开花,好像就要沉浸在其中如此死去。   这样的死法也不愧为好事,能用肉眼看到他猛烈澎湃的爱意,完完全全对我的爱意,太过值当。   粘腻的亲吻声被雨声盖过,只有彼此能够听见,这回不仅脸上湿润,唇角边也是湿润的。   当时耳边播放的是《Veloma》,后来播的是什么已经没有印象了——我只知道我亲不够,吻不够,难受得快要窒息,却也不想松开他。   我想他,我爱他,我多希望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可是,梦中的何知说的话是对的。   他说宋西川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所谓的真实的地方,这是宋西川的臆想,是宋西川的梦境,是由宋西川一手捏造,堂而皇之摆在我们面前的虚幻。   当梦境主人意识开始逐渐苏醒,我才发现自己就快要消失了,我的情绪似乎随着宋西川一块流走了。   都是假的,花是假的,养过的乌龟是假的,生活是假的,治好病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原来我才是那个梦中的何知,我才是一切虚构的源泉。   直到此时此刻,才能生出难过得仿若要割裂般的情绪,夹杂着先前所有憋闷的难以宣泄的情绪,如呼啸的潮汐,冲破了一切。   我不能陪着他......我无法陪着他!   明明我才是健康的何知,才是那个能陪伴宋西川很久很久的何知,可偏偏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救药。   我没办法陪他走,他没办法带我走。   他也不属于这里,即使再留恋这亲手铸造的一切,也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会有自己的思维呢?   我是宋西川的梦,我凭何有着自己的思维?   我不该有,这一切都不该有!如果我没有思维,就不会难过,我也会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梦,把自己当做宋西川的玩偶,一个没有感情、任凭摆布的玩偶。   可这一切都太过真实,陪他走过的半年多,所有记忆都清晰得要命,都深深刻在脑中。   我贪恋、贪恋宋西川,贪恋这样健康的、这样来之不易的生活,贪恋宋西川的吻,贪恋他的温度,他的躯体——   贪恋他的一切。   这太过分了......也太要命了。   “2月15日深夜,宁州市高速公路某隧道发生一起大型汽车追尾事故,至6人死亡,14人重伤。雨天行驶要注意安全——”   电视机突然开启,新闻播报的声音清晰传入我耳中。   宋西川松开我,看向室内,几秒后才转回头。   我不在意那电视是如何被打开的,我只在意近在咫尺的宋西川,他眼中流露的不舍与悲恸像是一把利刃,划开我的脉搏又刺破我的心脏,不住地流血、喷涌。   抽离的感觉更甚。   这是最后的时间,那电视的声音是给我最后的警告,可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   我不想放他走,也不想他把我丢下——   我攀附他的肩膀,从坐台一跃而下,地上的积水让我脚底板打滑,没站稳,带着他一块儿摔到地上。   来不及疼痛,我勾住他的脖子狠狠吻住他,探入舌尖,深**入,我和他的呼吸都在不断变得急促,像是来一场誓死不休的斗争。   我知道他要走了,他只要主动睁眼就会离开,再也不回来。也许是下一秒,下两秒,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   “西川、西川......”   我胡乱亲吻他,纠缠他,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恨不得把我的心脏挖出来给他看,我有多想陪着他,我有多想一直在他身边。   我使劲,翻身将他按在地板,冰冷的水浸湿他的发,让他变得和我一样湿透。   我用模糊的视线去描绘他的每一寸细节,他黑润的眼眸,他肿胀的嘴唇,他的鼻子、耳朵,直到他的喉结、他的肩膀。   ......   我真没用。   事到如今,我只能用这种无用的方式去记住你,可我马上就会随着你的梦一起消失,你醒来后也许记不清我了,你会回到那个是我又不是我的何知身边,陪他走完剩下的最后一段路吗?   那我呢、那我呢——   我能不能变成他?   “西川、西川,对不起......对不起——”   我颤抖着嘴唇,沙哑地喊着你。   “我才是骗子......我是全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我所有承诺给你的我都没办法兑现。   我说让你以后想看我多久就看我多久,和你说可以一直睡在我身边,现在看来我好像都在骗你。   “你不应该、不应该希望我好起来的,这太痛苦了......西川,可是怎么办啊,怎么办——我真的好想你,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   “对不起,对不起......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西川,我不想就这样没掉,我不想就这样消失,你带我走吧......我可以一直陪你——”   “我可以一直陪你......如果带不走我,书签、书签......”   我哽咽着,开始发不出声,喉咙又堵又麻,呼吸也变得困难。   “别哭了。”   你摸上我的脖颈,揉捏着,抚摸着,像对待冬天的小猫。   “我一直都不想看到你哭。梦里是,现实中也是,你明不明白每次我看到你的眼泪,我都在想,为什么,你要遭这份苦、这份罪。”   “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我愣怔着,听你一字一句如此艰难地将自己所坚持的言论推翻。   “如果无法改变、无法逃避——人就只能向前看。”   “你得多笑笑。”   “答应我。”   你的眼睛透过雨雾直直望进我,沉默片刻,将我的头压下,摁在你的左前胸,非常用力地,仿若想把我融入你的血骨中。   你对我说没事,对我说别怕,可我分明在低头的瞬间看清你通红的眼眶。   你的手掌温热得滚烫,胸脯的起伏像是潘多拉魔盒的开关,我绞心般的疼痛开始逐渐清晰——   因而也终于能感受到自己的泪水,听到自己在号啕大哭,听着那哭声震颤在雨中。   --------------------   故事的走向是最开始就定好的,中途也犹豫了很久,因为更新时间跨度很长,总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想法,所以最后的结局改了很多遍,决定还是走HE。   其实很早之前就在一点点铺垫了,包括何知最开始和房东、桂望的对话等等,实际上若有若无大家都在传达一个意思,生活是不断向前的,舍弃过去才能面向未来,不必遗憾或者后悔过往,当下能把握住的一定要牢牢去把握。   我个人认为这场梦对宋西川和何知都是一场盛大的逃亡冒险,在逃避与不断选择中破开道路,重铸自己面对生活的态度和思想。是后续剧情发展必不可缺的一环。   下章走一下宋西川视角,之后是醒来的剧情。感谢追更。 第61章 未完的话语(1)   【宋西川视角】   猛烈的撞击来得毫无征兆,我下意识把何知往身下一护。   有热辣的血液滚滚而出,沾染上我的眉眼,我努力睁开眼想看清何知的情况,但我做不到,我头疼得快要发疯。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答应何知带他出来——   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像一艘无依无靠的小船,时而颠簸,时而平荡,痛楚蔓延至全身,我那时已经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   只隐隐记得,刚刚何知问我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我犹豫了很久,现下已经想好了,我想说给他听。   如果我不回答,是不是他这辈子就听不到了?   ……   不知晕眩了多久,我挣扎着将眼前的黑暗撕扯开来,颤抖无力的眼皮在和生理极限抗争,手脚和头颅还隐隐余留着难以忍受的疼痛——   在思绪混沌至极的无数秒后,蓦地睁开了眼。   呼吸很急促,像是要撞破胸膛。   耳边很吵闹,听着感觉像在酒吧包厢,我眯着眼往周身一瞧,都是些熟悉又不熟悉的人。   “西川,要不要给你点个陪酒小妹?看你怪无聊的啊!欸,那前台我有认识的人……要不介绍一个给你?”   “……”   “怎么不说话?等等等等等,先走一个先!我干杯,你们也干了!来来来!”   我抬起眼,看清旁边穿着衬衫的男人,是我的上司。   我顺着他的意先干了一杯酒,然后掏出手机来看,发现现在是2017年年初。   2017年?年初?   我沉默片刻,输入了心底紧记的号码,拨了过去,本以为会听到提醒电话注销的语音,可居然打通了。   不出十秒,电话就被接起。何知的声音我太熟悉,几乎是听到的那瞬间就汗毛竖起,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而后便动弹不得。   从背景音里听到很大的雨声,他在那头礼貌地问话,我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如果要说话,那么我该说什么。   说好久不见,还是说我很想你,或者说我好像穿越了?然后再告诉他未来你会得肝癌,现在一定要提前去检查。   会被当成疯子的。   算了......还是......   我挂断了电话。   本想今晚去找他,结果他却自己送上门来。   衣服被流苏勾住,这种这么傻的事情也只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了,他总是这样不小心,让人担心。   我点了火帮他烧断线,他对我说谢谢。真是久违的体验,他多久没有如此乖巧过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抬头,即使光线昏暗,我也感受到他明显愣住了,应该是认出了我,傻了吧。   我迈前一步,他向后退了一步,走到灯光下,我彻底看清他的脸。   他怎么哭了呢?   那眼睛带着微红,在暗处我居然都会瞧得清楚。   那瞬间心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又像是被一双手来回揉捏,细细密密窒息的疼汹涌袭来,我张了张嘴,发现叫不出声。   为什么又哭了?   何知可怜得像一只落水小狗,睁着圆圆的眼睛,眼角微红带着点水光,额前的发丝微湿,像是穿过了大雨。   我愣怔了一秒,他就想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我不想他离开我的视线,尽管现在脑子乱得很也疼得很,根本难以思考,所有声音嗡嗡嗡像是蜜蜂在煽动翅膀。   我只能叫他的名字,先把我想说的话说给他听。   *   何知很苦恼我所做出的一切。   我又何尝不同。   起初,一切都是荒诞的,感觉周边像是悬浮在空中而没有地基的阁楼,内部盘旋而上的阶梯也是摇摇晃晃,陈年老旧的砖瓦,杂草丛生的角落,但偶尔一隅阳光会让我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不对,其实也没有值得或不值得。   无论是夜里、白天,头疼已成为家常便饭,如千万把锤子同时敲击每一根神经,看到何知的时候就会好上很多。   勉强还算能够支撑。   于是我边讨着复合,边思索问题解决的方法。   它看似简单,实则无解,因为无论如何都会绕到那一步,没人能够阻止。我所做的只是陪在何知身边,陪伴他,照顾他,最后提前告知他。   何知拥有一切的知情权。   头一个月,大脑紊乱甚至毫无想法,唯一一个深刻内里的念头无非是死活都要待在他身边。   做出的行为完全是随心所欲,脱离之前一直固定的逻辑框架。   何知打也好,骂也罢,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说出的都是真心话,我巴不得他永远这样对待我,永远活得这般鲜活明亮。即使我不会在他身边。   当然,老天爷要是能给予我一个选择——如果永远离开何知,就能让他免除一切病痛的折磨——那我一定会选“是”。   我知道何知会觉得我奇怪,觉得我脑子有病,这太正常了。   毕竟我和他六年没有联系,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见面,光是强烈要求送他回家肯定就把他吓了一跳。   在药店见面,当然也是在附近看到他才跟进去的。   而后又故意跟在他身后吃饭,在楼梯口忍不住说了想复合。   我很认真的。   实际上我再清楚不过,何知哪里可能答应我。其实说复合不是为了真复合,但我总得说说,他才能知道我这离谱的决心,否则我后续的行为更会被他抵触。   我只是想在何知身边更好地照顾他,预防突如其来的情况。这是第一要务。   当然,最终目的还是想要重新抓住他。   何知不能离开我。   包括在小区的偶遇也是。   我那阵总是睡不好觉,早早起来了,就去西苑路,去何知的小区。花坛边的瓷砖很凉很脏,但是无所谓,因为一坐上去就麻木了,眼前除了几分钟会掠过的何知,其他什么都感知不到。   灵肉分离,过分贴切的形容词。   好像只有看到何知,与他对视,与他触碰,灵魂才会归于体内。   *   有时候太过于了解彼此,也不是好事。   何知清楚我真正的样子,因此无论我如何去做,他都会觉得这是伪装,是别有用心。伪不伪装暂且不说,别有用心倒是真的,贪的不就是他么。   何知把情绪都摆在脸上,小心思、小动作,根本不用我格外去注意,都能自个儿蹦到我眼前。   有时候想不读懂都难,而一读懂就想逗弄他,想欺负他,想看他把脸上的气愤和不甘通通收起来,屈服于我,被我掌控,乖乖听话。   不论是未来医院见面那次,亦或是酒吧的第一次见面,我都一眼看出,何知还是那个何知,六年都没怎么变,依旧是个心软的何知。   当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努力方向,那么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成功。   玫瑰是打开门的筹码,醉酒胃痛更是如虎添翼,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在何知面前不需要脸皮,很多事都能做成。   更要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在何知大脑混乱、想不明白的时候步步紧逼,最好别要让他的理智回笼。   只是......让何知淋雨买药不是我的本意,谁知道他家里没有胃药。   希望不要淋生病了。   *   和何知坦白的那天晚上,实际上我并没有想太多东西,没有想何知听到后会作何想法,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多半是不会信的,还会被再一次吓到。   毕竟这事,我也花了好一阵时间才慢慢接受。   和他吵起来也不是我的本意。越到这种时候,我知道何知越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情绪来如山倒,短短几句话就能把他刺激成那样。   看,突然就这样哭了。   帮他擦眼泪也不要。   可能是跟他处久了,自打那时候看到他住院的样子,我也开始变得感性,对一切事物都开始敏感。   一直记得那时的何知坐在病床上,正和隔壁位的病人聊天,他笑容洋溢,却在看到我进门的瞬间僵在脸上。   真是完全愣住。   他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心情,好恶都写在脸上。   何知不欢迎我的到来,这一点非常明显。   不过无所谓,早在来之前我就想到会有这样一幕,他是病人,身边又没有其他人,我理应照顾他。   何知起初对我很礼貌,那时候他的精神还不错,还会乐会笑,只不过大多数都不是对着我的。后来就像竖起爪子的野猫,可能是越发意识到我对他的好不是心血来潮,他开始害怕,想要逃离,觉得自己给不了我想要的,继续下去只会单方面损耗我。   所以何知开始赶我走,开始骂我,不愿意接受我——这些我都知道,但正因为知道,就更不能离开他。   他总是那样看着我。   一边让我滚,一边又用悲伤又可怜兮兮的眼神望向我,我就死皮赖脸留下,坐在椅子上边看报告边陪他,经常能感觉到何知若有若无的视线,像一只被遗弃又重新获得温暖的小狗。   也对,除了我没人能一直陪着他了,他爱不爱我不重要,我爱他就够了。   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他了。我发誓。   *   喜欢送他各种礼物。他如果全部接受,我就会十分开心。   逛夜市那天晚上,挑了何知喜欢的小乌龟。   其实是远远看到了那个摊子,冥冥之中有一股引力吸引我迈开腿往那边走,等我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手里提着的是乌龟盒,而不是何知的手。   我赶忙顺着先前的路回去找他,看到他站在原地没动,正想夸他一句“真乖”,却看到他脸上密布的眼泪。   整张脸跟被洪水淹了似的。   看到何知哭,也来不及深究其中的原因,心疼得要被撕裂了,慌不择路去擦他的眼泪,庆幸自己带了纸巾。   何知笨得很,看到乌龟的时候都呆了,他自己都不记得某天早上在便签上随手画的小乌龟了吗?那张便签被风吹掉了,正好落在书房前。   他看上去很开心又很感动,但又带着一种困倦的麻木。他对我说谢谢,但我们之间根本不需要任何感谢,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   何知与我提起舍友闻伟和他的对话,我不喜欢他说那些穿越等同于疯了的这种话,也讨厌他说要离开我身边,他如果要离开我,我就和他一起走......这种想法从未如此强烈过。   他去哪儿我都得陪他。   去哪儿我都陪着。 第62章 未完的话语(2)   说起喜不喜欢这件事,何知的语气真是紧张又羞涩,表现得如此明显,就像高二那年追着我跑的样子,眼睛是那样闪躲又含情——这难道不是自投罗网么。   我好想他,十分想他,非常想他,天知道我想他想了多久。   之前的吻都太过仓促,今晚一定好好亲亲他。   *   像一只在我怀里呜呜咽咽又抓又挠的小兽。   想更用力欺负他。   *   爱他一百万年,顺便帮他吹无限次头发。   何知说得没错,帮人吹头发也是一种享受,他在我手底下像是一只乖巧的猫。   可爱。   *   何知问我,他帮我吹头发时我是什么感觉。   其实哪有什么感觉,他是那样温柔,温柔中又带着惩罚的意味。只觉得难以实现的事情得以实现,无法返回的时光能够返回,就算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囫囵吞枣又迷惘朦胧的梦,走一趟也是值了。   因为重新见到这样的你,我知道有多不容易。   *   何知是个念旧的人,早就猜到他不会狠下心把所有东西都丢了。当时正巧走到半掩着的门口,见他缩成一团偷偷摸摸在看些什么。   真有趣。   上回藏了我用过的枕头,这回藏了什么?   我故意把脚步放轻,绕到他后面完完全全看清了,是我们在一起时拍的那些合照,零零散散、跨越五年的合照。   居然全都留着,还不乐意让我看见。   小气,好东西该一起分享不是么。   看他坐在地上一张张翻啊翻,翻了得有二十来张吧,这得看到什么时候?我忍不住想叫叫他,就随便踢了一脚床尾,他果然明显一抖,猛地回头了。   真可爱。受惊的小动物。想亲他一下。   高中起何知就是这样,受到惊吓就会浑身炸毛,就会瞪圆湿漉漉的眼睛支支吾吾看着我,我享受他这样惊慌又依赖的眼神。所以自打那时候起,就暗自在想,这样的人当然得是我的。   我的,何知。   看得出何知被我吓到了,口不择言,和狗的拍照都说出来了。怎么,把我当成狗吗?   无所谓,本来就是他的狗。所以才说让他这位做主人的要好好做,可不能只留下狗狗自己。   何知抱着那团东西就出去了。我好生惬意地目送他离开,视线落到床头,发现有一封看起来长得很糟糕的信。   是什么?   我伸手——   *   与何知聊起分手那段时间之后的状态,实际上当时我觉得自己正常得很,并且认为分手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好像离开何知之后就能很快理清和斩断所有感情,毕竟只有一人陷在其中是何其可悲。   因为那些所谓自傲和脸皮,我不想承认自己在一段感情中是失败的,反正大家都在相互挣扎,不如让我当那个坏人。   何知意识不到自己的状态,也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我和他提分手,他果然也没有挽留。   我说的“我觉得我们感情淡了”,他到底听进去没有?他的耳朵是不是启动自动过滤?凭什么说是只有我淡了?又凭什么忽略“觉得”那两个字?   我本就不会说话,他还总是听话听一半。   后来走在大学的路上偶尔遇到何知,总是会和他对视。我下意识还是在人群中寻找属于我的人,就像高中时能在操场那茫茫人海中一眼发现笑得灿烂的何知。   但他每次都很快就移开视线。   然后露出不怎么开心的表情。   原来见到我已经变成一件让他不开心的事。   所以我才选择不再去看他,当做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我和何知讲起这件事,他好像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彼此之间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当初要是能多说几句话就好了。但嘴巴就跟被冰封一样。   原来人真的很难被读懂,感情更是难以在短时间内被摸清的东西。   可我为什么能那么轻易看穿何知?因为他总是把肚皮露给我看吗?   不、不对。   也经常有看不懂的时候。   只是我习惯于强行解释罢了。   *   人获取感情的过程就像小孩子想拿柜子顶上的糖果一样。   踮起脚容易够着的就不懂得珍惜,一个下午全吃完了就觉得腻味。   踮起脚够不着的就总勾得人心痒痒,等拿到手了就一个个一个个吃,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吃到最后嘴里剩余的甜味也消失殆尽,糖果罐也就一起丢了。   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未拆封的不同口味的糖果罐。   可这样不对。   应该抱着空罐子去找那个人,让他重新给你填满——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爱吃那个味道的。   那个人如果愿意将你再次填满,那便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道理却总是懂得太晚。   *   我从没正式与何知的母亲打过照面。   高中的时候陪何知回家,总是和他在一块儿远远看着,想靠近打个招呼也老是被何知拦下。他说他妈妈思想观念非常封建,肯定不会允许自己儿子出柜。   我纳闷,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又不是正式求亲见家长。需要这么紧张么。   但何知不乐意就算了。   我知道他和他家里人不和,否则未来他也不会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与父母知会,何知好像完全没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也不会走投无路接受我的帮助。   何知没和我细说过家里的事,这回我第一次见他妈妈,确实有了那么点见家长的紧张滋味。   一紧张,就想找点事做,就顺手帮何知妈妈摘起了豆芽头。   好在他妈妈还算和蔼可亲,从她言语里可以很清楚明白,她不了解何知目前的状况,什么也不了解。   于是我同她讲了许多,关于何知后来的学业、工作、生活,她从头到尾很认真地在听,也很认真地在问,并不像何知所说的毫不关心、毫无感情。并且最后希望我督促他赶紧找个女朋友成家。   我面带微笑说好,心里想着这不可能。正牌儿搁您面前坐着呢。   但还是别替何知乱出柜了。   *   何知肯定猜不到我给他许的愿是什么。   但他既然问了,我当然就实话实说。   起初确实想过写何知和宋西川长长久久之类的话,因为这样的祝福也带有了希望何知能长命百岁的意味。   但后来听旁边的奶奶说,向佛祖许愿,一次只能许一个愿,愿成了后再来还愿。所以果然还是只许一个愿比较容易实现吧,我就临时改了,改成了专属何知的祝福。   其他的再说。   其他的没那个那么重要。   *   还好提早检查出来了。   也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   总觉得胸口被压着一块大石,很难受,难以呼吸。夜里脑袋依旧很疼,左手和左脚甚至也在阵痛。   生日真的只是一串数字吗。在这天我到底算好运还是倒霉。   ……   应该算是好运。   *   把何知送进手术室后,同他母亲和小妹简单聊了几句。   何母再一次感谢我提前把关于何知的事情告诉她,我说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何思坐在一边朝我挤眉弄眼,我轻笑一声,告诉她“你哥哥没事的”。   尽管口头总是在说“别担心”,“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但当距离未知只有一步之遥时依然会胆怯,那些所谓的话语只是在掩饰所有人内心的畏惧与担忧。   我知道光凭话语无法起到多大的安抚作用,但人总爱听这些话,胜过其他。   何母和何思没有走,我坐了多久她们便坐了多久。   何知动手术的两个多小时内,我起身踱步五次,低头看时间七次,中途去了一趟厕所。   走在宽敞通畅的走廊时,看到尽头的玻璃窗被雨后的黄昏映成柔灿的橙,随着腿脚的迈动视线同样在摇晃。   我突然想起当年在的年久失修宿舍楼第二次碰见何知的场景,饶是过去多年,那样鲜艳的灵动依然一瞬间就能记起。何知像长在废墟里的向日葵,因为太阳的下落,他将无处安放的目光移动到我的脸上,把我照亮了。   那时,他的背后同样是与现在别无二致的黄昏。   倘若我回到那一天,我绝对会第一眼就爱上他。   *   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无论如何,照顾何知真是一件令人心情愉悦的事。   那时沉浸在手术成功的喜悦中,心想能与何知在一起的时间又被延长许多。感谢老天爷的同时,却没意料到好景不长。   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何知在签出院单时,我看到他涂改数次的电话栏。   因为这着实不正常,一个人不可能记不清并且数次填错自己的号码。   而那些斑驳的黑白痕迹犹如长着利爪的恶魔,将我视线死死锁住,要拖我入牢笼、入深渊,遏止呼吸,撕裂神经。   那不是他的号码——不,是又不是。   我亲眼看何知的眼眶涌出很多眼泪,数也数不清,滴落在各种地方,而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就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还在僵硬、生涩、却又坚持地刻写数字。   根本看不下去。   我夺过何知手中的笔,替他写完剩下的信息。   再用纸巾擦去他的眼泪,脸是干净了,可他依旧呆愣,说着一些毫不相干的话,并且问我那个号码是谁的。   我无法回答他。   何知应该是难受的。   可我呢?   接何知出院后,就将他安顿在家里。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休养,很乖,粗活累活我都不给他做,只要他好好待着就行。即使不知道还能待多久。   何知喜欢用他的小音箱听歌,听说那是他用了五年的物件。   何知后来还想看书,我就让他去我书房里找,什么都能看,只是浅显的书很少,他不一定能看懂。   我下班回来,他经常在屋里某个角落睡着,有时是沙发,有时是阳台,有时甚至靠在我书房的椅子上,像安睡的小鹿。每次找他都像是在小范围寻宝。   他的睡颜很安静恬适,像易碎的陶瓷制品,看得越发不太真切。   是洋娃娃吗?否则怎么会我的一句“不痛了”,都比止痛药来得有效。   这个月里,我常常会看着他,思考我眼前的何知是否能被称为独立的“人”,他究竟是我臆想的造物,还是拥有部分独立意识的个体?   我不想他是由我的潜意识所控制的——何知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是我的爱人,尽管活在我的梦中,他也是“真实”而非“虚假”。   可我又会想,在这种情况下换成现实中的何知来演绎这一切,他会原谅我么,他会选择接受这一切、包括接受我吗。   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可我希望是他。   非常希望。   *   真正的分别总是毫无预兆。   何知回家后的一个月,我近乎是浑浑噩噩度过的。   时常有链条在我脑内割据,痛苦比刚做梦时来得更加强烈,已经分不清是生理疼痛,还是知道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心痛。   噩梦如约而至,它们令我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睁眼是、闭眼也是,饶是如此,还不如把时间花在何知身上,看着他、记住他、抱着他。   所以何知逼我吃药,我不吃,他生气,我还是不吃。这根本没有任何必要。   抽离感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清晰,我甚至觉得完全是在靠自己的精神支撑这场梦。   人在处于半梦半醒状态,是可以逼迫自己留在梦中的。   现在看来,我做得还不错。   但能记住的东西越发少了。   最后几天,宁州开始下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我看着天,很无语,这到底是天在哭,还是我在哭。   最后一天,预感已经大到完全无法忽视。去公司不到半天,我直接不顾阻拦地早退,车在路上开得飞快,感觉险些又要出车祸。但还好,毕竟是我的梦,我想做什么都很轻易。   停下车,抬头看到坐在阳台的何知,心安不少。   打开房门,靠近何知,我觉得他今天尤为麻木,连带着我也快要感受不到情绪。   我觉得他该是冷了,这样的天气,全身湿透坐在阳台上,风一吹就冻得发慌,再生病了怎么办?   我想去抱他,但他阻止了我,开始尽说一些不相干的话。   僵硬的一问一答似乎持续了很久,久到我恍惚以为一字一句都在告别。   我不想听到任何告别的话语。   有什么办法可以堵住何知这滔滔不绝的嘴?   我很生气,他不该这样面无表情说出这些让我一个人心痛的话。   至少,痛、也要两人一起痛。   但哭,只能他来做。   我不能在何知面前哭。 第63章 他朝思暮想   混沌止归于脑,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无数碎片飘散在世界的任一角落,好一会儿才找回实感。   宋西川睁开眼,是惨白的天花板,他的视线艰难地挪动,随后入目的便是何知。   他朝思暮想,现实想,梦里也想的何知。   只这一眼,即使宋西川再累再想睡着,也不愿合上眼皮。   何知眼底下还带着青黑,躯体上的瘦弱却也挡不住他此时面色的不悦,仿佛憋了两天的气终于找到发泄口,但又不忍心开口咒骂。   所以二人对视许久,宋西川才听到何知咬牙切齿地在说:“宋西川,你真能耐。”   是,真能耐。   宋西川想,要不是他能耐,现在躺着的人还能活着么?   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是错误的、莽撞的,或许何知认为自己才是将死之人,索性一了百了,还能救条人命。但宋西川不会这样想,他坚信他的做法一定是无比正确的。   因为是正确的,所以两人才能像此刻,外表看来近乎完好无损地坐在医院对话。   尽管不心平气和。   “你整整晕在这儿两天,”何知怒目而视,“脑震荡,可能有后遗症,左臂骨折,左脚轻微骨移位,当时那辆车往你那边撞,为什么尽护我而不把方向盘打歪一点!?你傻了吗你!”   宋西川的视线轻轻落在何知身上,只坦然地说:“没来得及多想。”   “知不知道这两天我多担心你,”何知吐出一口气,偏过头不去看他,“想起来满脑子都是你哗啦啦流血的模样,躺着呢吧,还不知道自己头上捆着多少层纱布吧。”   宋西川哑然,他躺在床上视线狭窄,只能看到何知的上半身,并不清楚对方的伤势。   “你怎么样,受伤了吗?”宋西川问。   何知看了他一眼,闷声道:“腿破了个口子,流血,没骨折,没你那么严重。”   宋西川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说完,就不吭声了,静默地盯着天花板。   何知站在一边偷偷端详宋西川一会儿,总觉得这人情绪不太对劲。   从他刚醒来时,看着就让人心悸。   何知欲言又止,刚一个“你”字脱口而出,就被一串铃声打断——他的手机在兜里嗡嗡直响,完全难以忽视。他边掏边起身,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何知一背对宋西川,宋西川的眼睛又死钉他身上不放了,看他一瘸一拐走到窗边,看他松散地靠着墙,又发现他的侧脸看上去消瘦不少。   是因为担心自己吗?   话题有些敏感,但何知也没避开宋西川打电话,他根本不在意宋西川听去多少。   何知打完电话重新坐下,宋西川果然问他:“你找人借钱?”   “嗯,一些亲戚朋友,”何知低头在手机上打字,指头动得飞快,“家里人需要。”   “你的妹妹?”   “对......”何知疑惑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之前听到你通电话,”宋西川言简意赅,“你可以找我借钱,不用去求别人。”   何知一听就笑了:“那可不行,我住院花的都是你的钱,要是思思动手术还用你的钱,那就成我全家欠你的了,没必要这样。”   宋西川反问:“之前不是说,钱花完了,让你妈自己找别人借么?”   “哎,这你又是什么时候听去的,”何知摸了摸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那只是我心情不好,口头随便搪塞她的,总归还是要帮的。”   何知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宋西川想,但何知和梦中不同,此时他的父母和小妹估计都还不知道他生病住院的消息,他没紧急严重到需要动手术的地步,住院手续是自己办理的,自然就无需知会家人。   显然他们的矛盾还没激化。宋西川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件好事,显然,何知的母亲是挂念他的,只是方式太不对了,也太被动了。   “等我筹得差不多,再一次性给她打过去吧,”何知顿了顿,话锋一转,“宋西川,还有你,这几天是只能躺床上了,你也别觉得闷,等天气好了我推你出去溜达一圈。哦,你昏迷期间公司有人给你来电话,我替你接了,顺便向公司那边请假了。”   宋西川勾了勾嘴角,敢情这是全帮自己安排好了。   也不知这车祸出的是好是坏,往坏里说,他现在反而需要何知来照顾,往好的说,何知对他的接受度要比先前好了很多。   或许当时在车上,何知就想向自己摊牌......   如果那时没有发生车祸,也没有出现任何可能打断他们对话的意外,他绝对会把想说的话全告诉何知。   那么,他们有可能把话都说开吗?   想到这,宋西川再也忍不住,开口叫他:“何知。”   何知头也没抬,“怎么?”   “我做了一个梦。”不同于何知的漫不经心,宋西川的视线紧紧锁在何知脸上,认真地看着他。   何知点点头,看上去丝毫不在意,随口问他:“是好梦吗?”   梦是好的吗?   宋西川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这不是噩梦,与控诉和懊悔无关,这也不是美梦,与未来和期望无缘。   这能算是什么梦?   没有言语能去定义它。   “是好的。”   宋西川沉默许久,最后还是点头,眼神里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低头的何知没有看到,“我真希望梦是真的。”   何知就说:“那看来这是上天送你的礼物。”   宋西川摇头,不想再去看何知了,他的声音平静而艰涩:“这不是礼物,是惩罚。”   听及此,何知才诧异地抬起头,视线落到宋西川身上。他觉得此时的宋西川都不像是宋西川了,不像那个不可一世、心高气傲不肯低头的宋西川。   到底是怎么了?   何知起身,拉进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梦都是假的,宋西川。”   “是假的,”宋西川微微偏过头,漆黑的眸子直望向何知,仿佛要探进灵魂内里,“你看,你又叫我宋西川了。”   “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叫你么,”何知指的是宋西川来医院照顾他的这阵子,但碍于宋西川现在成了可怜的病人,他软下语气,“那你想我叫你什么?”   “西川,”宋西川淡淡道,“就和从前一样。”   “那行吧,反正我都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满足一下你的心愿也不是不行。”   何知眨了眨眼,却半晌都没开口,他视线中的宋西川头上扎着绷带,看上去脆弱又孤傲,眼睛死死盯住自己,好像方才他说出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话。   过了很久,连对视都变得焦灼。   沉默的空间里,呼吸声蓦然开始放大。   何知尽量放轻自己的呼吸,却依然觉得它十分清晰,他正欲开口,却见宋西川突然眼一红,名字便脱口而出了。   “何知。”   “怎么了?怎么回事?”何知连忙靠近宋西川,想揽住他,却根本无处下手,最后只能上下抚摸他的脖颈,“西川,我叫你了,西川。你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哭鼻子吧?”   宋西川执拗地说:“没有,我没哭。”   可他明明就是要哭了,何知看得很清楚。这人昏迷时即使躺在病床上,也掩盖不住浑然天成的气质,此时却这般在自己面前示弱。   他很肯定,宋西川只要眨眨眼,聚集的薄薄一层的泪水马上就能顺着脸颊下流。   何知存心想看他落泪,看他亲手打破自己构建起的坚墙,便又叫了一声“西川”,叫得更加缱绻温柔,就像热恋时那般。   而宋西川眼珠一转,没去看何知,但再也盛不住那泪,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在枕上,晕开的水渍像一块熨烫的烙印。   是,他尽管落泪,也落得如此平静。何知想,果然他梦中梦到的那般声嘶力竭、哭泣着求他亲吻的宋西川都是假的。   但现实里宋西川何时有在他面前掉过眼泪?   这该是第一次吧。 第64章 我也很爱你   “出事前,在车上,你问我的问题,”宋西川直视着天花板,带着无奈的倦态,“我想过是否要欺骗你,但后来又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如果我如此的坦诚能让你心安,完全接受我对你的好,你让我说什么都可以。”   “其实我现在——”何知意图打断他,但失败了。   宋西川就用这般从未在何知面前展现过的难堪可怜的模样,一字一句对何知说。   “我哭过很多次,我第一次来病房见你时,就觉得心如刀割。后来照顾你,偷偷见你抹了好几回眼泪,你一边抹,我一边难受,想冲进去抱你,告诉你不用因为这些事情而痛苦,但是我一次也没有这样做。   “夜里时觉得身边空荡荡,想起你一个人在医院,没人陪你......但我不想在你面前失态,也不敢和你说我哭过,可能两三回,也许四五回,我怕你知道后会埋怨自己。但现在这些都没必要考虑,这些脆弱的东西让你知道也无妨。”   宋西川转头,对上何知的视线,捕捉到对方一丝茫然的空白。   无视这些,宋西川接着说:“我爱了你很多年,也不差最后这段日子,所以你不要赶我走,就算最后会留我一个人。”   话到这儿,似乎是说不下去了。   那梦中交杂错乱的、充满希望的场景与现实的残酷相互碰撞融合,在他脑内剧烈撕扯,仿佛要把他一分为二。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宋西川想,但那一切太过真实,让他流连忘返是真的,让他想永远生活其中也是真的,他无法简单地将那梦当做是梦,因为里面的何知鲜活得令他想不顾一切地抓住。   可宋西川不能沉溺,不能说想念,不能说希望回到过去,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唯物主义,那些过于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理应舍弃,不应留存。   他告诉何知不能逃避,可他又何尝不想逃避。更可笑的是他出车祸后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样直接死了就很好了,就可以和何知一起走,不用考虑那些太过复杂的生死问题,思考这些取舍太难了。   实在太难了。   可这样是不行的,何知不会希望事情会是这种结果。   尽管此时此刻,面对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现实,他依然不愿相信,自己在深渊中握手与亲吻,用他的陪伴编制成美梦,抓住的仍旧是一团即将消散的灰烬。   六年的空缺。   “我欠你太多了,何知。”宋西川这样说。   “不。”   可何知说不,没有谁欠谁,从来都没有,感情中的事情从来没有对错。他突然笑了,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宋西川太过可爱。   “你能来,我已经很吃惊了,”何知回想起几个月前,“我看着你对我越来越上心,对我越来越好,越来越像曾经的你,我就越来越害怕,害怕我最后避无可避的离开会让你很难过,所以我一直叫你走,我觉得人不能那么自私,但是......”   何知呼出一口气,低垂着眼看宋西川,一字一句十分认真,“其实当人真走到那一步,很多事情都变得无所谓了,就像是突然看开了,一些别扭的行为现在看来都觉得太过幼稚。”   他不敢再去回想两天前的那场事故,可恰恰又是这场事故,能让他毫无顾虑说出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   他无法想象没有宋西川的每一天。   因为一场病,即使是短暂地拥有了宋西川,也依旧让他心慌。   何知一方面不想宋西川花费时间在他这个将死之人身上,一方面却又疯狂试探宋西川的底线,如果逼不走他,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自己永远拥有了他。   “我确实需要你陪,我比任何人都需要你的陪伴。你在我心里非常重要,我也很感谢你,能陪着我,”何知伸出手,捏了捏宋西川的小拇指,“听到没有?西川。我很感谢你,我也很......”   “……很什么?”宋西川轻声问,似是怕碰坏了他。   “我也很爱你。”   顿了片刻,何知如是说。   *   宋西川身体素质很好,身上的伤恢复得也很快。   何知履行了自己说过的话,天气好时,就推宋西川去小公园散步。别看宋西川还坐在轮椅上,但凡再过个一两周,就能正常活动了。   那天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让他们相信明日的美好。人一旦被某些过于刺激的画面打通并想通,先前那些致郁的想法就随风而散,何知便是如此。   他在小公园碰到久违的小友,隔着老远就喊恬恬,恬恬应声,就坐在喷泉旁晃着脚丫等何知过去。   何知走近了蹲下问她:“你爸爸呢?”   “去买棒棒糖了,”恬恬说,眼珠子一转,视线落到宋西川的腿上,“这个哥哥瘸了吗?爸爸说,人的腿很重要的,缺钱都不能瘸腿。”   宋西川的脸霎时黑了。   欸,祖宗!   何知赶忙在他耳边安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又扭头和恬恬说:“这个哥哥只是骨移位,很快就能走路了。恬恬,觉得最近天气怎么样,有交到新朋友吗?”   “天气很好,”恬恬顿了顿,“交到一只小猫,它经常在公园里面转,今天没看到。”   “等它出来了,你再介绍给我。”   何知摸了摸她头顶的毛线帽,今天她戴的是粉红色的、长着一双猫耳朵的毛线帽。   宋西川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梦里是,现实中也是。他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一大一小聊天,不一会儿就看到远处走来的杨兆文,应该和梦中的他没有太大差别。宋西川有些记不清了。   杨兆文把手里的棒棒糖放到恬恬的手心,爱抚地搓了搓她的小手,担心她着凉。   何知问他:“最近怎么样?”   “找到匹配的骨髓了,”提及此,杨兆文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才焕发出一丝光彩,“匹配率还算高,手术成功率也不算很低。”   “恭喜你了,”何知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心祝福他,“苦尽甘来。”   “希望是吧,”杨兆文看看恬恬,又看向何知,“这孩子遭了不少罪,很坚强,还总是安慰我,倒显得我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了。”   何知笑道:“哪里的话。你也付出了很多。”   说完自己的事,杨兆文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话:“这位是?”   “哦,这位是宋西川,是我......”   何知看向宋西川,很明显卡了个壳,不知是说朋友好,还是说男朋友好,又或者......   “爱人。”宋西川替何知回答道。   何知一愣,但很快露出笑容,跟道:“嗯,爱人。”   杨兆文虽面露惊讶,但还尽量平着声调说:“之前一直没见过。”   “他照顾我很久了。之前是我不太想出来,偶尔出来溜达也都是一个人,”何知笑了笑,“前阵子出了点事,就不小心变成这样了,今天天气好,带他出来逛逛。”   杨兆文一时语塞,看着宋西川。   宋西川此时的模样真好不到哪去,穿着病号服,腿上打石膏,手上也打石膏,用三角巾固定在胸前,略是狼狈了些。   杨兆文沉默片刻,对他真诚祝愿:“早日康复。”   父女俩走远了,何知这才仿着杨兆文的口吻,对宋西川说“早日康复”,气得宋西川巴不得跳下来揍他一顿。   宋西川冷哼道:“别把我当病号。”   “好好好,你不是,我是,”何知搪塞他一句,马上又说,“这个小姑娘我很早就见过,起初不知道她是杨兆文的女儿,后来想想觉得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宋西川目视前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何知这才想起来,宋西川可能压根不知道杨兆文是什么人。   “我不是搬过家吗,就是为了给他腾地方,他手头很紧,家里的姑娘又要住院治疗,所以找了房东想借住一段时间。”何知解释了一遍事情的缘由,其实宋西川都知道,但没打断他。   何知继续说:“我来医院住院后,小姑娘的头发就剃光了,眉眼长得漂亮得很,也不知道留长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你很好奇?”宋西川突然开口,“你可以问她要照片。”   何知摇摇头,说:“那没必要戳人家痛处,小姑娘都爱美。”   两人相继无声,直到何知将宋西川推出十几米开外,宋西川才慢慢说:“她经常扎麻花辫,头发又多又黑,顺滑漂亮。麻花辫有时候绑高,有时候绑低,高的时候会带发圈,低的时候扎发带。她爸爸喜欢给她夹发卡,小动物或是糖果,记不清了。是很可爱的小姑娘。”   何知挑眉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   “我认识她。”   宋西川目视前方,顿了片刻,这样说。 第65章 带我去旅行   【宋西川还记得梦中何知与他讨论的关于时间悖论的话题。   当时的宋西川觉得没必要想那么多,可结果真如他所搪塞何知的那句话一般,所有一切的真相都是最简单的、最无需思考的。   因为这本就是一场梦,所以一切猜测都变得无所谓。   因为这是一场梦,所以根本无法改变未来。   宋西川想,这一定是老天给他开的最大的玩笑。   让他身临其境,又在最后逼他抽身,捞得一场镜花水月。   ......   可他同样感谢它。】   在宋西川的腿还未完全康复前,何知已经回去继续接受治疗。宋西川看得出何知有些不太乐意,但并未做过多纠结,仍旧是医生怎么交代就怎么做。   可在宋西川终于能够正常地下地走路,靠在病床上的何知就对站着的宋西川投出了惊天炸弹。   起初何知只是在讲他的病情,医生说他最近的情况已经稳定很多,肿瘤的大小控制得不错,最近也没有扩散的迹象,主要还是集中在右肝。   宋西川听了,心里压着的石头可算是被搬走一些。他自然是开心的,并且鼓励何知积极进行治疗。   哪知何知下一句就是:“我已经把房子退租了。”   “退租?”   宋西川拧眉,要是是何知认为自己剩下的日子都会在医院度过,因此退租了,那大可不必,要是缺钱,宋西川可以替他垫上,总不能说让何知除了医院就再无别的去处。   “我不想继续治疗了,”何知全然是轻描淡写地在说,“我要出院。”   何知用的是“要”,而不是“想”。即使宋西川阻止他,他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这个决定,这个他思来想去许久最终做下的决定。   果真,如何知预料的那般,宋西川沉下脸,变得十分严肃,“告诉我你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何知如是说,“很早之前就想过自己不继续治疗会怎样,一直到前阵子出了车祸,那瞬间死亡的念头盖过了一切,平息下来后对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你,我又在想自己这几个月来究竟做了什么,然后发现什么都没做。”   “你在治病,”宋西川不认可何知的想法,“你这叫做什么都没做吗?”   何知摇头,自顾自又说起来:“住院期间,我送走了隔壁床位的老人,他是癌症晚期,因为化疗的过程太痛苦,他有一次和我说,他不想治了,但是家里人不让,她们希望他好好活着。”   何知说到这里,话便卡在喉头,尝试几次都难以出口。他抠着手指,良久,抬眼对宋西川说:“可他不觉得他是在好好活着。”   宋西川哑然,他发现自己此时对上何知坦然平静的视线,就失去了所有言语的能力。   “家人赋予的期望,有时候会成为支撑你活下去的动力。但在极端条件下,这就不是动力,而是一种恐怖的压迫,”何知自嘲地笑了笑,“但还好,父母现在围着小妹团团转,暂时顾及不到我,但他们迟早会知道的,那么那个时候,他们说不定也会逼我,但他们的想法影响不了我,可是你的会……   “所以你呢?你也会希望我如此痛苦地活下去吗?”   病房里悄然无声,何知在等宋西川给他一个回答,等上多久都没关系。   宋西川站在病床边看着何知,许多纠结的、撕裂的、难捱的情感在脸上一闪而过,他的手按在病床一旁的栏杆上,收紧又松开,最后吐出一口气,视线落回何知脸上时,已然不再冰冷。   他告诉何知。   “我希望你活着,”人不可摆脱自己的私欲,“但我尊重你所有的想法。”   何知的视线重新落回床上,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谢谢你,宋西川。”   “西川。”宋西川纠正道。   何知就笑了:“好,西川。”   宋西川知道何知不是在开玩笑,也明白自己无法去修改对方的想法,为了不让此时的气氛过于尴尬,他只能没话找话:“那么出院后,你想做什么?”   “我想......”何知盯着窗外,那窗帘在他眼前飘乎,他发了个短暂的呆,“我想去旅行。”   说完后,又继续陷入缄默。   旅行啊。宋西川想,他知道的,就算何知不说,他也该是知道的。   他欠何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如果当时他的意志力能再坚定一点,或许就能在梦中停留更长的时间,把这个美好如花的梦完成得更好,而不是留下那种结局。   但与此同时,他更无法接受自己所处多月的地方竟然只是自己的臆想,自己的一厢情愿。明明一切都是那般真实......   “比起整日被困在病房里,生时没日没夜在工作,担心投诉,快要死了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是很悲哀吗?”回过头,何知的眼睛中充溢着久违的光彩,“怎么样,宋西川,你想和我一起去旅行吗?你答应过我的。”   宋西川的情绪还未完全抽离出来,冷不丁被何知这么一问,他皱了皱眉,下意识便反问道:“我答应过你?”   “你答应过——”何知起了个兴高采烈的头,突兀地又半段中裂,他眨了眨眼,愣怔中才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这样,因而语气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哦不是,你没有答应我。”   何知扯了扯嘴角,垂头坐在那,活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自私、幼稚。于是他想挽回自己说过的话:“抱歉,是我记错了。你还有你的工作、你自己的生活,很多事情,总不可能两三个月完全围着我转。旅行要花费的精力太多,你肯定腾不出那么多时间,那我自己——”   “我现在答应你。”宋西川打断何知,他没办法忍受何知这副失落的模样,那跟在他心口开枪没什么区别。   “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要不是他还绑着三角巾,右臂挂在自己胸前,他难以弯腰去亲吻何知,否则他一定会立刻这样做。   *   何知那天把这番话和宋西川说了,想立马出院的念头尤为更甚,但很快被宋西川劝住。   一是单位离职,一般需要提前三十天递交申请,先不说审批,离职前的交接也需要几天时间。   二是出院之前,还需要好好和医生谈谈病情方面的问题,看看医生建议何时出院,后续需要注意的地方,禁止事项等等。   何知却说:“我早十来天前就提交辞职申请了。”   “决定得这么快?”宋西川一愣,何知如此火急火燎,怎么不知道给他留点时间,宋西川颇有些无奈,“我上报也需要时间。你急什么。”   这回轮到何知愣了,“你也要辞职?”   宋西川揉了把何知的头,告诉他:“我陪你去旅行,还指不定要陪你几个月,我不辞职,公司哪会放我走。”   何知知道宋西川说答应他,不会是随口说说。但他也仅以为对方只是陪他玩一趟,哪知是准备全程都跟下来啊。   这宋西川是,当真要辞职啊......那断了宋西川事业运的岂不就是他吗?红颜祸水啊。   况且宋西川有多看重事业,何知不是不知道。   那段在医院照顾他的时间,宋西川忙起来也总是坐在旁边看各种文件,一边陪他一边看。宋西川看文件,何知就看他。   说是工作狂魔也不为过,事业心这么重……却还……这么武断。   何知一急,语速都快了起来:“我就是随便说说,你没必要因为这个辞职。现在工作多难找,你手头的工作这么好,有牌面、工资高,上升空间大,而且你好不容易做到这份上,完全没必要因为我一个快死了的人、唔——”   宋西川眼疾手快捂住何知的嘴,拧眉道:“别说死不死的。”他一点也不想从何知口中听到这个字眼,光是听到,就让人觉得脱力般难受。   何知拍开宋西川的手,一脸揶揄:“人都是爷爷奶奶不喜欢听这字,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迷信了?说说又不会怎么着,何况还是大实话。”   “是实话也别说,我不想听,”宋西川顿了顿,执拗地补充,“我不迷信。”   何知顺着他的话,“好好好,你不迷信。”   沉默片刻,何知是不提死这个字了,但话头还是绕回先前未完的话题。   “......真要辞职?”何知小心翼翼地问。   “嗯,”宋西川顿了顿,“工作可以以后再找。”   有些事情,他倘若不去做,是真会后悔一辈子。   工作哪有何知重要。   何知盯了他半晌,知道宋西川像自己一样,决定了的事情就难以更改。他只能说:“好吧,你这么优秀,也不愁以后找不到其他好工作。”   于是这天,两人就把这事敲定下来,何知估摸还会在医院住二十来天,进一步平稳病情,乐观治疗。   他的主治医生告诉他,目前的病情还算稳定、情况向好,如果不出现加重或难以忍受的症状,可以出院,配合药物治疗。   宋西川递交辞职申请,上头很不理解,是不想放跑这样的人才,但考虑到宋西川辞职的理由,决定尊重他的想法。   于是何知度过了几个月来住院时光中,堪称最愉快的二十几天。   宋西川陪他的时间更多,还像被打进了浪漫细胞一般天天给他送花,要不是场景过于单调,何知都要以为宋西川日日夜夜都在向自己表白了。   *   出院那天,宋西川提前帮何知在医院的行李收拾好了,临走前想起之前窗边被砍断的树枝,他探头望去,发现它好像又长长了一点。   何知乐呵呵地与同房新来的病友告别,迈出病房时步子别样轻快,把拖着行李箱的宋西川远远落在后面。   宋西川让他走慢点,叫了两声何知才肯回头看他,并且停下来等他。   “走那么快做什么?”宋西川没好气道。   何知笑得狡诈,“有什么区别?反正最后在电梯口都会等你。”   一分钟过后,两人果真在电梯前停下,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变大变小。   “这次回去,”宋西川组织了一下语言,“你想做什么?”   “吃饭,睡觉,”何知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再看点书?”   “我的书房确实有很多书,”宋西川唇角染上一丝笑意,“但是你可能都看不懂。”   这是在鄙视他吗?   趁电梯门刚刚开启,何知掐了把宋西川的胳膊,“瞧不起我?”   有点疼,像被小狗轻轻咬了一口。宋西川没呲牙咧嘴夸张地叫,反手揉了揉何知的脖颈。小狗的耳朵一红,马上就不吱声了。 第66章 贪心的妄念   【梦里的合照没掉了。   宋西川还是希望能有一张属于他们的、现在的、正式的合照。于是邀请何知一起。   何知欣然答应。   并且要求宋西川一定要笑一笑。】   宋西川靠在一旁,垂眸看何知埋头签写出院手续。   所有的场面都与梦中是如此相似,那天也是大厅人来人往,有人走进阳光中,有人走入阴影处。而何知的侧脸依然被光线勾勒得完美,细密的睫毛微垂,眼珠明亮,嘴角翘起,宋西川好似又看到那个高中时在题海中游刃有余的何知。   但他的头发比过去更长,脸也消瘦,或许是太长时间没有握笔,写字也生涩得很,一笔一划,速度很慢。   宋西川只要再凑近一点,就能看清何知写的字。   何知,男,27岁,汉族,出生年月,联系电话1376483......   “何知,”宋西川突然问,“你之前,是为什么要换手机号码?”   “坏了啊,”何知毫不在意地应道,“原先不是跟你说过了。”   “你没仔细说。”   “噢——这个说来惭愧,”何知停下笔,笑得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在跨江大桥上吹风,靠在那边看手机呢,然后这风呼啦一下刮过来,我有点没站稳,手一抖,手机就掉下去了。”   何知越说越夸张:“当时下面那叫是惊涛骇浪,滚滚而来,掉下去就瞧不见踪影了,一个手机而已,没必要去捞啊捡啊的,隔天我就换了个新的,卡也一起换了。”   “什么时候?”宋西川又问。   何知想了想,说:“十一月多吧。”   “好端端的,是去吹什么风。”   不怪宋西川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何知的习惯他可是太知道了。何知要是心情不好,就总喜欢找视野能看得宽阔的地方待,像天桥或是跨江大桥,绝对是他最经常的去处。   不论是看车看水,入目的是白天亦或是黑夜,平阔的景和徐徐的风,都能给他带来舒缓和慰籍。   当时在梦里,何知一言不合要跳天桥的样子着实是把宋西川吓了一跳。但也正因为那是梦境,也许何知才会放任自己做出那样的行为。   “就是随便逛逛,走到那儿了,就看一会儿风景。”何知扯了扯嘴角,如此回答。   宋西川那双眼似乎总能侦破一切,他就这样默默盯着何知,何知很快便垂下眼,弃甲投戈。   “我那时候是从医院里出来的,”何知吸了吸鼻子,拿起笔继续往下写,“我知道了检查结果,我不开心。也确实只是想吹吹风。”   宋西川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却也不觉得有何种自己掌握了对方的感觉,反而是自添自堵,不太舒畅。   进而又慢慢想到,当时的何知又会在想什么,会想见到自己的亲人吗,还是会想见到朋友;会想听到他人三言两语的安慰,还是觉得该由自己扛。   不论他想到什么,总归都不会有宋西川三个字。   “居住地址......写哪儿啊,写你的算了,西川,”何知叫了他一声,没应,就抬眼用胳膊肘戳他一下,“宋西川,你现在住在哪儿?”   宋西川回过神,“东庄路99号2幢。”   “哇哈,有点距离嘛。”何知笑了笑,很快填上这个地址。   所有手续办理完毕,款项也一一结清,宋西川陪何知去他后来的租房收拾东西。   这次搬迁的物品要比上次更少,宋西川进门后才发现,这简直是个再小不过的租房了,满足了日常生活所需,对提高生活质量却没多大帮助。   包括以前的沙发、置物架等,应该是被何知留在原来的住处,它们现在或许都成了杨兆文租房家具中的一员。   而何知根本没有带走什么。   搬起来很容易。宋西川知道为什么当时何知会这样对自己说了,因为确实很容易,除了衣物和大大小小的零散物品,说何知是来这个地方旅游的也不为过。   帮助何知收拾物品的过程中,宋西川看到了客厅桌上摆放的剪刀、塑封纸、牛皮纸颜色的麻线,很难不联想到何知曾经用它们做了什么手工艺品。   宋西川一言不发地将这些东西整理好,直到何知路过他身前,他才开口问:“何知,你在住院期间有做过书签么?”   何知正抱着一个大纸箱,闻言奇怪地扭过头,露出半张脸回答他:“没有啊,我哪有闲工夫做那些玩意儿。”   天天要死不活、萎靡不振,要还有那心思做手工艺品,那他何知可真是牛逼上天了,自己都要夸奖自己一番。   何知说完话,便继续手里头的活,将纸箱搬到阳台,又突然折返,“不过之前有做一些,都是用花瓣做的,你想看?”   宋西川点头,何知便噔噔噔跑进来,坐在地上将电视机下的抽屉拉开,翻找一顿,拉出了一大袋子,放到宋西川眼前。   何知亮着眼问他:“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   “想知道你平时都在做什么。”宋西川随口答。   “我很无聊的,”何知笑了笑,却像展示宝贝似的,将那些塑封起来的书签一股脑倒在桌上,一个个给宋西川介绍起来,“这是揪了一小点满天星做的,这个做得一般,像这种组合体形式的,看起来层次比较丰富,哦,我做玫瑰花会多一些,还有一些银杏叶......”   何知讲得那是一个眉飞色舞、兴致勃勃,也不在意从先前就一直紧抿着唇的宋西川究竟听进去多少,直到他准备把这些书签重新收起来时,宋西川突然张口问他。   “送给我,可以吗?”   “什么?”何知一愣,手上的动作也随之而停,“全部?”   其实并不是。   宋西川想,他也许只想要玫瑰花,就像他在梦中为病床上的何知带去的那样,那样的红玫瑰。   可当何知这么一问,他突然就变得贪心,这些书签陪伴何知走过许多空闲的岁月,那些都是他不在何知身边的岁月,如果能拥有这些——   如果能拥有这些,又何尝不算拥有了可以用来回忆的媒介。   就不用在六年里日夜守着逐渐忘却的记忆,不用对着空荡的房间想什么时候能和何知重归于好,也不用到处去打听何知的消息,而自困于囚笼又不敢迈出一步。   “对,”宋西川说,“全部。”   即使这样看来确实有些狮子大开口,何知或许不会答应全部给他,可能他还想留一些送给其他朋友,也可能想留一些用作别的......   “你想要啊?”何知看了眼袋子,又看看宋西川。   宋西川依旧是平静的、毫无波澜的,他干脆利落地说出心中所想:“我想要。”   “那就全都送你了,”何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低头继续收捡,最后将其打包,递给宋西川,“我留着也没用,你照顾我那么久,又不问我要什么东西,这些当做一小部分的谢礼,你直接拿走就好。”   何知说着,扭头又去阳台处理杂物,距离远了些,他怕宋西川听不清,就放大了音量继续说:“你还想要什么东西,我有的我全给你!不用跟我客气,有些钱是还不上了,你不要介意才好——”   “我不介意,”宋西川走到距离他两米处,“钱就是用在需要的地方,没了,以后再赚就是。”   “这种想法,优秀。”何知忙里抽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宋西川又说:“我还有想要的东西。”   “什么?”   “你没丢掉的那些照片,”宋西川的瞳孔中倒映何知缓缓起身,还有他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继续补充道,“我的照片,你的照片,还有我们的合照。”   “什么?”何知杵在原地不动了。   宋西川重复道:“照片。”   “......”   何知艰难地吞咽,喉结上下滚动,嘴一张一合,颇有一种多年来掩藏的心思被戳破的羞愤。   好在他现如今调节情绪的能力强多了,更何况这人是宋西川,他什么难堪的样子没被宋西川见过?也不在意这些了。   于是何知在下一秒穿过乱糟糟的难以下脚的地板,语气甚是无奈,“你怎么会猜到我还留着那种东西啊,真够丢脸的。”   宋西川顺口就道:“你是我的谁,我能不知道?”   何知身形一顿,回头瞥了他一眼,呵呵一声:“爹,你是我爹。”   *   何知把宋西川带到他的房间,拉开床头柜最底下的那个抽屉,根本也没上锁,一打开就能看到里面的东西,一些零散的充电线、电池、看上去是草稿纸的纸页,扒开那些东西,最底下的才是宋西川想要的铁盒。   何知把铁盒掏出来,递给宋西川,见他半天不动,忍不住交代他:“回去后再看吧,现在收拾东西呢,你这一看就要花去大半小时了。”   宋西川嘴上应好,视线还落在半开的抽屉上,一动不动。直到何知将其一把推上,他才移开眼。   何知正要赶宋西川出去,结果恰巧一个电话打了进来,他只好去客厅接电话,把宋西川一个人留在卧室。 第67章 他的三封信   【红玫瑰。   三封信。   告白,求和,想念。这是人生。   宋西川是何知的红玫瑰,这也是人生。】   是林召的电话。   何知都不用接,就知道林召打电话来又找他说些什么。果然一接通,就听林召先是问候他的身体,三言两语后,开始问怎么办,丁舒云还是不愿意和他当面谈一谈。   “你问我,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她,”何知边说边走向客厅,随手捞起一个摆件玩捏,他懒得听林召嘀咕那些没有进展的进展,“实在不行,你就去她楼下蹲她。”   林召嘟嚷道:“这不是跟踪狂么......”   “那你还和我说什么,我帮不了你,我都解决不清自己身边的事情呢,”何知说着,往卧室一瞟,宋西川背对着门,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我要搬家,没时间做你的情感大师,拜拜。”   “——欸等等!你要搬家,搬去哪?”   “搬到宋西川那边。”   “你疯了!!”   预料到林召会有这么一吼,何知有先见之明地将手机拿远了一点,等他喊完,才开口接话:“我精神得很,没疯。”   林召又问:“你搬过去干啥?他要挟你啊!?”   “没有,我自己要搬的,”何知说,“我不想治就出院了,之前的租房退了,反正也不会住在哪里很长时间,就去宋西川那边借住一小阵。”   林召一噎,随即问:“......什么叫不会住在哪里很长时间?你要去流浪啊?”   何知笑了一声:“我去旅行呢,到处去散散心,不想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了。太没意思了,反正也不知道剩多少日子,还不如多去其他地方玩玩。”   电话那头的林召沉默许久,问:“为什么不想治了?”   “没有为什么,”何知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这种话题太过沉重,“我不跟你说了,还要去收拾东西。丁舒云那边你自己瞧着办,如果真想复合,不要一直拖,小心拖着拖着就真没机会了。”   林召说他知道了,跟何知说再见,说改天会亲自去找他聚聚,让他旅行临走前一定要知会他一声。   何知当然是答应了。   *   何知接完电话回到房间,宋西川依然保持先前的姿势站在原地,手里却已然抓着那装着照片的铁盒了。   见何知进来,宋西川很快回过神,问他还有需要收拾的东西吗。   何知站在室内环顾四周,显然不太记得被自己到处乱塞的物件,他比着手指在算,很快便告诉宋西川:“应该都差不多了,整理一下我们就可以走了。”   一个小时后,宋西川车后备箱里塞进了两个行李箱,外加一些七七八八的物什,怕被压坏的手工制品都放在前座。   他撑着车,眉梢一挑,对何知说:“堆一起看,你的东西还不少。”   “还好还好,”何知摸摸鼻子,“比上一次搬家又少了不少。”   “是么,”宋西川抬手一拉,后备箱发出砰的一声,安安稳稳合上了,“你之前是自己搬走的吧,累不累?”   “还成。比起身体上的累,心里要更累啊,”何知绕到车头,拉开车门侧身准备往里坐,“很多东西好像都带不走了,像我们买的沙发一样,永远留在那间出租房。从大一到大三,三年,到现在又过了六年。西川,你说时间怎么就能过得这么快?”   “快吗?”宋西川矮身坐到主驾驶位,与车内的何知面对面,黑色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是很快,但也真算不上久,把六年摆在字面上看,当然长得可怕,可当自己亲身经历,哪会觉得这循规蹈矩的六年过得很慢?”   “是啊,”何知顿了片刻,“但是过得很没有实感。”   “人都是这样,要有寄托有目标才有实感,”宋西川插入车钥匙,一转一扭汽车便轰轰一声,开始预热,他触碰上何知的手,问,“现在有实感了么?”   何知闭上眼,没说有也没说没有,转移了话题:“刚刚还没说完呢,因为搬家过程中总要整理很多东西,一些被我忘记的也全都翻了出来,你猜我那天看到了什么?是——”   何知猛地卡壳。   宋西川还在问他“是什么”,何知却突然想起自己又落下了东西,睁开眼便急匆匆说:“我有东西没拿,你等我,我回去一下。”   也没等宋西川应答,何知拉开车门窜了下去,快步朝租房走去,插了两次钥匙才打开门。   这间屋子已然和何知刚来时没什么两样,空荡荡而缺乏人气,窗帘被拉开,倒还算明亮。   卧室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很快就迎来它短暂的主人,可惜里面空空如也,并没有何知想找的东西。   不是放在这里吗?   何知蹲坐在原地回忆片刻,想不出跟着自己搬来搬去的信封跑到哪儿去了。总不会是先前收拾的时候被当成废纸不小心清理掉了吧?   那几封信于何知而言,和他的日记一样重要。虽然何知已经很久没打开过它们,比起时不时拿出来回忆,它们更像何知对这段感情闭口不提的缄默情绪。   何知把有可能藏匿信封的地方找了个遍,却依然瞧不见它们的身影。宋西川还在下面等他,他总归不能在屋子里待太久。   捋了把头发,何知站在原地片刻,经历一瞬间的迷茫后,抬脚往门口走去。   门锁在寂静的走道发出尤为明显的咔嚓声,在走向车的百步内,何知觉得自己在向过去告别。   他双手空空地坐上车,心里也空落落的,果然听宋西川问他。   “找到了吗?”   “没有,”何知呼出一口气,微阖上眼,阳光依然把他的视线所及照得通红,“算了,找不到了。丢了就丢了吧。”   “是很重要的东西?”   “算是。”   宋西川得到何知的答案,便说:“那我帮你去找。”   “不用了,”何知抓住他的手,“都过去了。找不到是天意。”   宋西川看着何知,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话,车便启程了。   *   何知跟在宋西川身后进了家门,还没来得及看这布局,注意力就先被茶几上一团紫色吸引去了。   一株紫色风信子。   因为摆放位置是在正中央,一进门就能看到,鲜艳的颜色在这清一色淡雅的家具中,实在太过显眼。   宋西川给何知拿了一双新拖鞋,何知边换边调侃他:“西川,你品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特别了?不喜欢红玫瑰,改买这种花啦?”   这是宋西川前几天刚买的,因为要接何知回家,索性就不再当面送他,摆在哪里不是摆,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两人都能看到就好。   宋西川偏要说:“随便买的。”   何知换完拖鞋,往进迈了几步,停在花前端详片刻,头也不抬问:“你知道紫色风信子的花语吗?”   宋西川走到他身边,说:“知道。”   紫色风信子的花语是道歉,是后悔,是悲伤嫉妒的爱,同时也代表希望忘记过去的悲伤,开始崭新的爱。   正如梦中何知所想,在天桥上看到那花的当晚,宋西川回去就查了资料。   其实宋西川一直在想,所谓的梦境,是带有他较多的主观映射的。尚不说何知这个角色,就连梦中的其他人,行事上或多或少都会沾上宋西川的主观所想。   所以梦里的何知才像个哭包蛋,控制不住自己荒唐的眼泪,控制不住自己极端的情绪。   而宋西川的愧歉和希冀,会化作这样一种客观存在的花,也是他着实没有想到的。   这花恰好囊括了他的感情,与其说是梦中的桂望送给何知的,倒不如说是他一直想亲自送给何知的礼物。   呵,还说是随便买的,拙劣的谎言。   何知暗自吐槽,嘴上也不问宋西川是不是买来送给他的,问话没有意义,知道它花语的宋西川将其摆在这里,就足以说明用意。   直到现在,何知依然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对错,所以不必说那些道歉的话语。   但是吧,崭新的爱还是可以启程的。   宋西川领着何知,介绍这栋房子的每一间、每一室。   何知恍惚间觉得熟悉,即视感越来越强,当看到主卧里的飘窗时,心里的酸涩感在那瞬间膨胀到最大,似要盖过一切理智。   他望向宋西川,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但宋西川知道他想说什么。   “熟悉么?”宋西川沉声道,“我一直在想这间房以后由我们来住。”   何知没有立马给出回答,他进到室内环绕一周,脑海中的画面重重叠叠相互映照,说不清到底是何感想。   “你记得比谁都清楚,宋西川,”良久,何知垂着眼说,“那些布局,那些东西,我说完都忘了。”   “我记在备忘录里,一翻就翻到了,”宋西川看上去毫无所谓,语气平淡,像说着与自己不相关的事,“当时选房型的时候,一直有意无意往你说的那种去靠,设计时,也想着你说的话。我想以后你可能会搬过来,但是不知道会是多久之后,也许你搬过来看到这些,不会那么生我的气。”   何知马上反问:“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在医院,第一次看到我的那天,我说我要留下来照顾你,你生不生气?”   心思被点破,何知蔫儿吧唧,承认道:“有点生气,但是......”   宋西川撇开眼,“六年前是我提的分手,如今又是我来提的复合,我觉得自己欠了你六年,你觉不觉得我很可笑,在玩弄你?说了要分手的是我,放不下的也是我,走了这么多年也没走出来。见到你的瞬间我才开始恐惧,恐惧我失去你,恐惧会到来的一切。”   何知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宋西川,半晌只能憋出几个字:“是我们不凑巧罢了。”   “是,是不凑巧——”宋西川狠吸一口气,止住嘴,不说话了。   何知没有马上说话,因为他偷偷瞥见宋西川偏开的头和微红的眼眶,这样的疼痛他仿佛能感同身受,锤子同时砸在彼此身上,都疼得慌。   所以他静静陪着他,在沉默的空间立定,仿佛在罚站一般。   最后是何知先动了脚,临出这个房门时,他对宋西川说:“我说过,爱情没有对错,一见钟情是多,白头偕老是少,分分合合是常态,兜兜转转,谁能猜到结尾呢。”   “你没必要想那么多,反正都是上天的安排,”何知笑了笑,“他安排我这样走,我就这样往下走,一路走着走着总能碰到机缘,碰到对的错的,碰到危险。很多时候命运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当作是军令如山,不得不从罢了。”   “我是想开了,有些东西没必要纠结太多,你就跟我一起快快乐乐的,别想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就非常好,结局谁又能完全猜准呢?”何知绕到他跟前,看到宋西川此时的表情,眨了眨眼,“人总要向前看嘛——你如果想一个人待会儿,我就先出去了,帮你把门带上。”   “你不用急着出来。”   *   宋西川从没想过,哪天会轮到何知亲自来安慰他。   飘窗上正好落了点光,他坐在上面,从包里掏出在何知房间顺走的三封信,一一展开。   头两封是宋西川从没见过的,一封是非常真情实感的告白信,笔法拙劣得像幼稚的初中生,看着看着甚至引人发笑。   开头是严肃的“宋同学”三字,紧接着是“话不多说,我喜欢你”,往后是一些细腻的回忆过往,真情十足。   末尾还写着,如果你答应我,放学来操场边的小道见我。不答应的话,麻烦火化掉,免得被人发现会很丢脸。总归相识一场,帮帮忙吧哥。   另一封是宋西川和何知分手后,何知写来的信。应该是想给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给。内容大致是说了何知自己对这段感情的看法,他说不明白宋西川哪里错了,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并且想找宋西川当面好好聊一聊,结束得体面些,也算有头有尾。   信的末尾约他隔日在咖啡店见面。   宋西川的拇指紧扣住那封信角,信纸上再添新的褶皱。   他的眼前好似浮现出何知坐在案头埋首删删改改地写的情形,又心想,何知怎么不给他呢,如果给他,他肯定会赴约,如果赴约,运气好点就能把话说清楚......   但世间哪来那么多好运气。   宋西川反复又看了几次,把两封信放在一旁,看向唯一没被他开启的信。   接下来是第三封,他最熟悉的、也是最想找到的。   那封他在梦中唯一见过的信,在现实中第一次被宋西川展开,字悉数展现在眼前。   那瞬间,仿若梦境与现实被接通,两边存在的感情无限拉锯,强烈的酸涩还是按捺不住,阵痛仿佛刺穿了宋西川的心脏,隐隐让他觉得无法呼吸。   这根本不能被称之为一封信,它压根就算不上一封信。   没有收件人,没有寄件人,没有格式,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个空白的信封,加上一张被折叠三次的皱巴巴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横的竖的,端正的少,杂乱的多,有的笔触轻浮,有的深刻入里,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只剩一半。   歪七扭八,从头到尾都是三个字,都是宋西川。   宋西   宋臼川   宋西一   宀西川   西川   西川   宋西卅   酉川   宋㐁川   ......   宋西川   宋西川   宋西川   塞满每个角落。   *   宋西川已经不太记得清第一次打开这个信封时的心情,梦里的很多感受都随着时间流淌而淡去,只是那天的画面在他脑中还尤为清晰。   那时何知取走了告白信和分手信,唯独忘了放在床头柜上的皱巴巴的这封信,它像被人抛弃的孩子似的躺在那儿,宋西川想都没想就拿了起来。   照片在洗出时还能在上面印上日期,纸页却不像它,鼻尖落下后,字字句句就被遗忘在时空中,但那上面斑驳的、褶皱的印记,好像都在诉说写下它们的主人心里盛有多少思念。   宋西川不像何知,他刻板、不浪漫,不会花时间写那些矫情的文字,可这并不妨碍他乐得透过这些观摩潜藏在深处的何知。   他曾经以为自己看透了何知,就能完完全全把握他、拥有他。   可如今抓着纸页的手也在颤抖,发现看透何知的背后,竟是窥见他自己在遗落的六年中,同样持有这般可怖的惦念。   好似这页纸该从他笔下写出才对。   宋西川不知道自己在房间里静坐了多久,直到何知推开门喊他吃午饭,他这才放下手中的纸页。   奈何何知眼尖,一眼就瞧见宋西川攥着的东西,三两步跨近,从宋西川手中抽出一看。   这一看可了不得。   “这是什么?”何知几乎是叫了起来,像只炸毛的猫咪,“我的天!这是什么时候写的啊!?太丢脸了!”   宋西川觉得好笑,顺着问:“什么时候?”   何知瞪大眼,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最后只讪讪说:“呃......不太记得了,可能哪天喝醉了之后写的。”   宋西川打趣道:“你还半夜借酒消愁?”   “哪条法律禁止不让人半夜喝酒了?我写什么东西是我的自由好吧,反正没给你看,”何知话说到一半,手中的纸页又被宋西川趁他大意夺了过去,“还给我!”   宋西川不依:“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给么?这就反悔了。”   “这你留着也没什么用呀,丢脸的玩意儿,扔了就好了。”   “我拿到了,就是我的。”宋西川面不改色,说罢,又从身后拿出另外两张信封。   “……你这人怎么还耍心眼儿呢,幼稚。”   何知跟他犟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宋西川想要,他给就是了,于是把话头一转:“我擅自动了你的厨房,不生气吧?收拾好了就出来吃午饭。”   何知说完这话,就扭头往外走,想离开这个让自己丢脸的是非之地,偏偏宋西川不依不饶,还在身后问他。   “为什么写这个?”   活像一个得不到糖果就不开心的小孩。   “因为,”何知止住脚,回头看了宋西川一眼,似乎在控诉对方明知故问,无奈道,“我想你啊。” 第68章 脆弱的精灵   【宋西川说,不,你才是我的红玫瑰。   我路过花园,茫茫中唯独采撷了你,亲手把你种在我的窗台上,日日都能看到你,夜夜在梦里思念你。   于是你穿过我的生命,留下零落而不灭的花瓣,留下像心脏一样鲜红的花瓣。】   “想我却不来找我。”   宋西川说这话时眼神十分哀怨,尽管动作上没有任何表示,何知还是很明显感觉到他心情不好。   安慰安慰?   何知上前一步,去牵宋西川的手,捏了捏他看起来邦硬的脸颊,捏出各种可爱的形状,再配上宋西川越发幽怨的眼神,何知噗嗤一声就笑了。   “怎么这么傻啊?就是因为太想你,才不敢去找你。怕见到你什么情绪也忍不住,更怕见到带了新欢的你,或者对我冷眼以待的你,这还不如杀了我呢。”   何知凑上去亲吻宋西川的嘴角,说“你该明白我的心情”,又说“不要不开心,我多爱你啊”。   话当然是真心实意的,这些天下来不知道被宋西川逼着说了多少句我爱你,以至于何知现在能完全脸不红心不跳地日日夜夜在表白了。   可宋西川依旧不满足,每次都会再问一句……   “爱我吗?”   何知乖乖说“嗯”,然后感受到宋西川在自己口中反客为主,扫荡着、碾压着,发出暧昧的声响。   紧接着,何知被宋西川抱起抵上飘窗,腿还勾缠着对方的腰,就被压进柔软的枕头里,阳光就洒在他半只眼睛上,不得不眯起。   脆弱的精灵。   何知仰面躺着,半张脸被这样温柔地照亮,宋西川脑中只蹦出这个贴切的形容词,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何知在他眼中是这样漂亮、纯洁、坚毅,带着点不自知的小张扬,从他看到何知的第一眼起便这样觉得,如此明媚的阳光,他该从头到脚都拥有才是。   所以高中时去追逐,去捕捉,在来往之间暗示,找各种机会清冷地逗弄他,看他摸不准却又一头热血的样子,心想这个人为何会如此可爱?   多希望他能一直这样可爱。   宋西川重新吻住何知,感受他在自己怀中颤抖,因为害怕他的身体承受不住,实际上宋西川根本没有做到最后。   但宋西川也喜欢看何知那双漂亮的手握住他,来回之后再在瞬间弄脏他。反过来宋西川也会帮助何知,这样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乐趣还有很多。   何知推拒着宋西川,嘴里咕哝道:“饭菜要凉了,都在桌上摆着。”   “好。”宋西川爽快地应下,不由分说加快速度。   何知从窗台上下来时,腿还有点打颤。宋西川就捞他下楼,把他放在饭桌前,给他盛饭装汤,想把他喂得稍微胖起来一点也好。   两人坐在饭桌上这样面对面吃饭,宋西川就总想起过去几年间同居的日子,何知给他做饭,以后便换他来给何知做。于是这样想象的场景又演变成梦中的画面,无比真实,令人怀念。   *   吃了睡睡了吃。   在旅行开始之前、何知出院之后的这段时间,何知完美达成了这个成就。   闲下来没有任何事可以干,相比起还在处理离职事物的宋西川,何知感觉自己已然成了个无业游民,被宋金主养在家里。   给小妹凑的手术费已经齐得差不多了,余下一些实在借不到,只能请求宋西川补上一点。   宋西川自然是乐意得很,二话不说就把钱打到了何知卡上,何知把款项汇给母亲,明细还没来得及发,对方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不是说没钱吗,你哪来的钱?”   母亲的语气很不好,劈头盖脸便这样质问起来。   何知早就习以为常。他捏了捏鼻根,慢慢解释道:“是和别人借的,一些亲戚、朋友。”   那头沉默片刻,又问:“里面有多少是你自己的钱?”   “妈,我之前说过我没钱了,”何知颇为无奈,“里面没有一分钱是我的,我把钱都替你借好了,你赶快拿去给小妹做手术,其余的明细我整理一下改天发给你。”   “你不帮家里还一下?”   “不帮。”   都说了没钱了,没钱没工作,吃宋西川的喝宋西川的,出去旅游也要花宋西川的钱,还哪来的钱能帮她还?   何知不愿意告诉母亲缘由,因而也只能承受各种方面上的不被理解。   电话那头声音骤然变得很大,骂他白眼狼骂他不懂事,和住院期间骂的一模一样。   不借钱被骂,帮忙借了钱被骂,好像做什么事都不对。何知不想再听,越听就越能想象出母亲那张干瘪狰狞的面容,于是他挂断了电话,房间内重归寂静。   亲人之间这样的话语早就伤害不到他,他再一次思索也许母亲骂的都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淡漠的人。对那些深刻改变了自己的人,何知要么爱得深沉,要么恨得彻底,对于原生家庭谈不上恨,飘到他眼前也只如一张白纸,激不起他任何感情了。   每到这种时刻,他就会开始思念宋西川,为数不多能完全看透他自己的宋西川。他能安心把自己所有的面都展现给宋西川,不论是乐观还是消沉,落寞亦或喜悦,宋西川全都见过了,何知就不必再掩藏任何。   因此他们能够相处得更加愉快。   *   宋西川回到家时,何知裹着被子窝在飘窗上睡着了。   宋西川走近,就看到缩成小小一团的人,他在何知额头落下浅浅的一个吻,居然就把何知给亲醒了。   何知迷瞪瞪地,搓了搓眼睛叫他“西川”。   “我在,”宋西川笑了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下次记得去床上睡,免得着凉。”   “在哪里睡不都一样么,”何知顺从地揽住宋西川的脖子,任由对方将自己抱起,“我在哪待着,就在哪睡着了,反正你都会把我捞起来带走,不是吗?”   “......”   宋西川笑容慢慢收敛,低头看何知,就想起那场已经结束的梦。   如同电影一般,梦的结尾是那样虚幻又不切实际,隐隐有崩坏的征兆,却仍按照既定路线前行。   那时何知便是在任何地方都容易睡着。宋西川每次回家看不到何知,就知道他肯定又在哪个角落睡过去了,那么接下来就是满屋子搜寻,像搜寻自己无意间埋下的宝藏那般,然后亲手再将其挖出。   宋西川知道那是梦,却在潜意识里依然想真真切切待何知好,即使吵过几次架,也都是最先服软的那个。   所以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纵容何知,会把何知捞起来带走,这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宋西川说“是”,何知就埋在他脖颈间咯咯地笑,然后盘他盘得更紧了。   “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何知告诉宋西川给母亲汇款的事,又像讨要认可与关心一般说了母亲对他说的话。   宋西川自然皱起了眉,说:“你不要同她那样去想,你从来都是个知恩图报情感丰沛的人,怎么可能是白眼狼。”   何知盯着宋西川,不说话。   宋西川沉默片刻,问:“你觉得她爱你吗?”   “这重要吗?”何知反问。   这重要吗?宋西川被问住了,也在心里反复念诵何知说的话。   倘若能活到一百岁,那这当然是重要的,没人能完全脱离亲情独自活过那么长的时间。   可面对当下的情况,当然是及时行乐最为重要,去纠结那些问题没有必要,但最重要的是何知心里是怎么想的。   因为宋西川知道何知不是无情的人。   “这不重要,”宋西川把何知落下来遮住眉眼的刘海往后撩,盯着他的眼睛说,“重要的是你是怎么想的。”   “......我?”何知移开视线,“我不知道。那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些年幼时留下的寂静、阴影、孤独,早就已经过去了。过去就不重要了。   宋西川顿了顿,还是选择说:“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她肯定爱你比你想象的要多。”   梦里的一幕幕印在宋西川的脑海中难以挥去,何知的母亲在医院对何知说的话,做出的动作,还有那些神情、攥住又松开的手——那些何知站在风暴中心而难以注意到的细节,宋西川全都替他看到了。   宋西川将何知送进手术室的那天,何知的母亲和小妹就坐在医院走廊,和他一样看着何知,直到手术室的门被关上,直到手术中的灯牌亮起来,又一直到医生走出来告诉他们手术很成功。   她一句话都没说。   但宋西川在她离开前郑重地鞠了一躬。   他说:“我会照顾好何知。”   宋西川抬起头的时候,分明又看到了何母眼里的亮,分不清是折射出来的光还是泪水,点缀在爬满皱纹的皮肤上,完全与整个人的苍老木讷格格不入。   她坐着深呼吸好几口气,想摸上宋西川的脸颊,却还是缩回手,再开口时便嗫嚅着:“......好孩子。”   宋西川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也算认识何知的母亲好几年了,从高中开始就一直认识。   虽然他们之间从未打过招呼,虽然她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又分开过,分开了却又重新在一起,但不论如何,她接受了现下自己所说的“会照顾好”。   “何知那孩子不想见我,”她揪着衣摆,“他出来之后麻烦你好好陪着他,如果有事情的话也要及时通知我,我就先带思思走了。”   宋西川问:“您不等他出来再看一眼?”   何母笑着叹了口气:“看不看的......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又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你平时跟他在一起也多劝劝他,多回家看看啊。免得他爸提起他就只会骂他不回家。”   宋西川缓缓应下了。   他站在原地看她越走越远,犹豫几秒,又拔腿追了过去。   “他一直都想你们的。”宋西川微喘着气说。   何知他都想的,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直逃避这种感觉,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无足轻重,自然就不会去主动挂念主动联系。   何母愣了愣,何思在一边拽着她的袖子,抿着唇不说话。   宋西川:“所以......”   “思思都和我说了,”何母打断宋西川的话,“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做。十几年前......是我们太忙了,以至于没有多关心他,他看我们的眼神现在都好像是在看陌生人。”   能怎么做呢?   多爱爱他吧。   宋西川就想说这句话。   可他没有资格要求任何人去爱何知,除了要求他自己。   何知一生会拥有很多很多的爱,有他给的爱,有朋友的爱,有小妹的爱,可好像唯独缺了一角。   如果能补上,那当然再好不过。   补不上,也不能强求。   “多联系联系他吧。”宋西川最后只能这样说。   *   “我不知道。”   何知好像除了这句话,就说不出其他。   他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宋西川,想宋西川告诉他问题的答案,可简单的言语当然无法描述任何感情,一句“她爱你”难道就够了吗?   宋西川只能说“嗯”,说“我也会很爱很爱你”,说“如果觉得这些太难解决,就别想了,多想想我,我是最爱你的”。   何知就笑了,拍拍宋西川的肩头,吐槽宋西川最近说话真肉麻,明明以前都不这样说话的,明明几个月前在医院里还那样嘴硬,说什么都不肯承认自己想何知。   宋西川开玩笑说:“把那个时候的宋西川拖出去斩了吧。”   “那不行,”何知抱住他,“那都是你啊。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你都是宋西川。”   宋西川喜欢极了何知的投怀送抱,顺手揽住他的肩膀和腰。   两人粘腻片刻,宋西川最后在何知头发上落下一吻,没有任何犹豫,同他说:“告诉你妈吧。”   “......”   何知的笑容渐渐收敛,抱着宋西川的手缩了缩。   “听我的,告诉她,”宋西川把何知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对他说,“别害怕。”   宋西川不知道何知会想什么,也不知道何知是否对这样做的结果抱有期待——他是希望母亲平静地接受,然后不会对他未来的离开感到难过;还是希望用这个激起对方的情绪,然后听到声嘶力竭的指骂,以证明那所谓的爱?   哪个都不好啊。   ......   哪个都不好。   无论结果是无情的分离,还是难舍的分离,都不好。   因为分离本就是一件难事。   那些所有裹挟了人类情感而做出的行动,全都带有私心。私心希望你这样,私心希望你那样,就像宋西川希望何知活下去,但又因为爱他而不能不尊重他的选择,这也是私心。   何知的母亲把私心放在何思身上,只分给何知一点,就注定无法完完全全得到何知的认可和爱。   何知没有说话,宋西川就静静抱着他。   宋西川知道这些情绪很难消化,从不像何知用那般无所谓的语气说出来一样容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何知,告诉他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他都会一直在他身边。   一直都会在。   于是他等到了肩膀上温热的潮湿。 第69章 静止几秒内   【别哭。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在我梦里也不曾掉一滴眼泪。】   哭了啊。   宋西川低垂着眉,看视线中何知瘦瘦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身躯,用手掌摩挲过何知的背部,能摸到属于何知的温度,能摸到何知皮肉裹挟下硬硬的骨骼。   过了很久,宋西川听到何知闷闷的声音,听到何知在问他:“我是错的吗?”   宋西川想说“不是”,但何知自问自答般,先他一步说了“我没错”。   “何知......”   “你不用劝我了,”何知从宋西川肩膀上挪开,眼眶通红,“我会和她说的。”   何知看起来确实不需要宋西川的劝说或安慰。宋西川没问他想什么时候说,也没问他需要什么时候回家,反正无论何知去哪里,宋西川都会陪他去。   *   小妹动手术的前一天,何知坐车回到老家,顺带捎了个宋西川。   何知已经提前知会过母亲,到达医院的时候一推开病房的门,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和穿着病服靠在床上的何思。   何思的眼睛几乎是在瞬间亮了,眯成一条缝。   她直起身体喊“哥哥”,把嘴角扬得很高很高。   何知走过去摸她的头,看何思笑得如此明媚开心,完全看不出她明天就要上手术台了。   “看起来很开心嘛?”   何思点着头说:“那是因为看到哥哥你开心啊!”   何知没有应答,依然同何思一般笑着,却透过这样熟悉的病服想到那段一样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想到窗外吵闹的施工声、鸟叫声、笑声、很多声音,还有日复一日的检查、治疗、失眠。   进而觉得窒息。   “哎哟,哥哥你都瘦了,最近工作非常忙吗?”   何知说“还好,不忙”,又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勺,问她:“怕不怕?”   “不怕啊,”何思马上便说,“手术成功的概率很大呢,而且就是眼睛一闭一睁,醒来就没事了。虽然之后可能会比较疼,但又不可能永远疼下去,熬过这段时间就好啦。”   “......”   熬过去就好了。何知不知道自己曾经从多少人口中听到过这句话。   所有人都在告诉他坚持,却没问过他想不想坚持,从来都是熬过去就是成功,可也没人问过他熬的期间是什么感觉,而尽头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   何知低垂着眼,没说话。   “你看上去怎么比我还担心呢?”何思把何知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摘下,放在手心里揉搓,“我真的一点都没事,哥哥,你别这样,你笑一笑嘛。”   何知没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扯了扯嘴角,但很快发现这样还不如不扯。   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没用,不仅没办法宽慰小妹,甚至还连带着小妹担心起自己来。   何知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他的情况和小妹的完全不一样,可他就是不想看到小妹进手术室、躺在手术台上、穿着这身病服,即使她表现得再无畏再乐观。   何知不心疼自己,但并不代表不心疼小妹。   凭什么要遭这种罪呢?   老天爷就是爱戏耍人吧,把同一种罪施加在同一个家庭上,看到有人为此崩溃、为此伤心就满意了吗。   “妈妈,你把窗户关小一点吧,有点冷。”   何思对母亲说,再扭回头摸了摸何知的手,“哥哥,你坐下来休息一下吧,一下车就赶过来医院,路上又那么冷......你一个人过来的吗?”   “不是,”何知说,“我和我朋友过来的。”   何思睁了睁眼,问:“噢,朋友。哪个朋友啊?”   “你可能不记得了,宋哥哥,高中的时候和我同班的那个,你见过的。”   “高中的时候?”何思冥思苦想一阵,“哥哥你那时候朋友好多,我怎么会记得是哪一个?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有联系,你们关系可真好啊。”   提到宋西川,何知的笑容总会多一点。他马上就笑着说:“我让他进来,你一见到就会想起来了。”   何思瘪着嘴不肯相信,“什么呀,你对我这么有信心的吗?我要是想不起来怎么办?多尴尬啊。”   “你会的,”何知十分肯定地说,“我叫他进来陪你,我去跟妈说点事情。”   因为何知的神色过于晦涩难懂,何思感到一股难言的心悸,她想拉住何知,但何知已经转头朝母亲叫“妈”,然后松开了她的手。   “哥哥,什么事啊......?”何思的眼睛死死盯着何知,并不想让他出去。   “没什么事。”   何知回头对她笑了笑,然后跟在母亲身后出了门。他亲眼看见母亲看到宋西川时脚步顿了一顿,然后很快走开了。   何知与宋西川对视,对他偏了偏头,“进去看看吗?你好久没见她了。”   宋西川说“好”,伸手揉了揉何知的后颈。   这份暖热让何知感到满足和安心,他朝宋西川笑了笑,说“别担心”,接着很快赶上母亲的步伐。   走到没人的楼道,一直到停下来,何知才感觉到自己手脚发凉。他从袋子里拿出借款明细,母亲面色不太友好地一把接过,上下飞快瞟了几眼,没有马上说话。   何知不知道这样的数字是否会压弯母亲和父亲的脊背,因为他们所有的存款掏出来都难进行一个完整的疗程。何知偏偏在这个节点帮不上忙,不告知原因又直白地说“不帮”,叫人寒心也很正常。   “所有的明细我都列清楚了,”何知说,“除了一些亲戚之外,我还向朋友们借了点,电话号码什么的也全写上了,方便你之后——”   “——宋西川。”母亲突然念道。   这句话犹如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往外荡开无数涟漪。   何知的心脏像被狠狠敲了一击,剧烈跳动起来。他不知道母亲缘何从这么多名字中独独挑中了宋西川三个字,还念了出来。   “......什么?”   母亲眼皮稍抬,眼珠一转,混沌的眸子此时很明显清明些许,她把单子反过来给何知看,指着密密麻麻明细的最后一行,那上面赫然是宋西川的名字。   “他补完了所有剩余的款。”她说。   因为剩下的钱实在筹不到了,自然只能去拜托宋西川,他借何知的钱甚至是这其中最多的。当然要是算上给何知治病的钱......那可就远远不止这些了。   “对,”何知口空白扯,“他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   “是刚刚站在门口的那个吧。”   何知一愣,“妈你认识他?”   “见过几回。”母亲这样说。   居然不是猜的......而是因为见过?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见过?见过几回是几回?   几秒内,何知脑中蹦出无数个可能,回忆起宋西川有可能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机会,发现根本寥寥无几。   分手的这几年不必说,往前算,就是高中时宋西川偶尔送他回家,也许有幸在母亲眼前露过几眼,通过厨房那扇带着防盗网的小窗户。   是那个时候吗?   那也太离谱了。   何知不敢深想,也不敢多问。他应了一声“哦”,就没再说其他。   对面的母亲沉默地站立,重新低头看起明细单。   楼道的灯光并不算明亮,可尽管是这样的光线也足够何知打量母亲,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机会端详过她,先前回家多数是看望小妹,过年的时候一家人也根本没多少时间坐在同一个餐桌上。   何知本就抵触他们,更不会刻意去揣摩对方的表情。但此时狭隘的楼道逼迫两人如此近地站着,他无可避免地看清对方脸上每一褶皱纹。   每一褶皱纹,每一褶,都像刻在肌肤上的刀疤,何知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她年轻时的模样了。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呢?   快到一个眨眼,五年就过去了。快到第二个眨眼,六年也过去了。从出生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   他好像夹杂在这样的社会中混混度日,试图抛弃一切莫须有的联系和感情,逼迫自己不去想念曾经温暖的爱情,也逼迫自己不去幻想过去有可能拥有的亲情。   于是何知早就习惯一个人走出一条路,至少在生病前他还是这样觉得的。   直到宋西川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昔日那些记忆全都涌了上来——好的坏的,热烈的沉默的,那些复杂的感情交织糅杂,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我果然还是不能自己一个人。   如果没有人陪他,他走不下去的。   此时看着母亲,悲悸就席卷心头的一切。   何知指不清自己对这个女人是否有感情,是否还留有感情。看到她苍老好像不觉得心疼,看到她驼背也不觉得心酸,面对母亲的时候,何知好像就失去所有感情的知觉,模糊得仿佛被雾笼罩。   可一想到等下他不得不摊牌......他就没办法开口。   如果听到这个消息,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会是平静还是哭喊,会像梦里的母亲一样对他嘶吼喊叫拍打吗?混浊的眼睛里会流淌出泪水吗?   想让她为此担心,却又不想因此惩罚她。   母亲似乎感受到何知的视线,抬头与何知对视,终于开了口:“说吧,叫我出来什么事?光是这东西没必要特地喊我出来吧。”   “我......”   何知张了张嘴,喉头却有如实物的阻滞,疼胀得要命,酸涩感一股股冒出。   “其实......”   何知逼迫自己冷静,可等真走到这一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站在原地掐着手指,眼睛往其他地方望去。   他听到母亲在问:“你之前说没办法帮忙还钱,是工作上遇到困难了?还是现在手头紧?之前是妈在电话里情绪激动了,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有什么事可以说出来,看看家里能不能分担一点——”   “——分担什么?”   都自顾不暇了,还能帮他分担什么?不管是好听的话还是难听的话,都是泼出去的水,哪有说收回就收回的道理?   “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等思思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可以......”   “找找关系也好,虽然现在手头很多款都还不了,但是......”   之后的话何知听不清了,耳边嗡嗡嗡的声音变得很大很刺耳很吵闹,母亲那些补救的话在他听来都没有意义,早有这份心,早该、早该——   “分担不了的。”   何知低眉说出这句话,母亲喋喋不休的嘴也同一时刻止住了,愣在原地睁眼看着他。   “分担不了。”何知喃喃重复了一遍。   连拧眉都觉得无力,好像自己这么多年过去就只能得到这些话了。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只能得到这些?   又凭什么这一切会这样得来、又这样得走?为什么非要到这种地步,才能听得母亲几句勉强算得上真心实意的话?如果他健康平安,能从母亲口中得到任何关心的言语吗?   根本就没有意义。   所以何知去掏那些检查单、报告单、病历的时候手都颤抖得厉害,他低头装作自己很努力地去找那些堆叠的纸页,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眼里的东西已经要流出来了,用力吸紧的鼻子发出的抽气声也那样可笑。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但就是控制不住。   他把那些东西递给母亲,手在空中举了很久,没被接过。   那最上面顶着的就是医院的病历本,赫然写的是何知的名字。   静止的几秒内,呼吸声都显得尤为大——直到母亲拿住它们的时候,何知才觉得手头轻了、心头也轻了、什么都轻了。   他才敢淡淡地说:“我生病了。” 第70章 颤抖着清晰   【:感觉抓不住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想过去的你是怎样抓住我的。】   鸟在窗外叫。   宋西川同何思在病房内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两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何思的手塞在被窝里抓紧了床单,说不紧张是假的,面前的男人身形挺拔如青松,双手插在黑色长款呢外套的口袋里,即使站姿随意,也抹不去这般浑然天成的气质。   被视线打量的滋味不太好受,何思大脑一片空白,也难以运转起来去思考他究竟是哥哥口中的谁。   直到男人抿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抹笑,开口即是低沉悦耳的嗓音。   “何思,我是你哥哥的朋友。”   “啊,你好,”何思打了个激灵,张嘴胡说,“你是陪我哥一起来的吧,你家也在这边吗?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以前和你见过吗?呸呸呸!那个,因为——”   “紧张什么?你把我当作另一个哥哥就行,”宋西川在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因为是何知的小妹,爱屋及乌,他对她的耐心也十分多,“我父母是住在这里,考了大学才去的外地。”   何思张了张嘴,问:“......你是我哥哥的同学吗?”   宋西川朝何思点头。   何思盯了他好一会儿,骤然间福至心灵,一拍巴掌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经常送我哥回家的人吧!前面一下子没想起来。”   宋西川往后靠在椅背,“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还能记得?”   “因为哥哥你长得很标志嘛,”何思狗腿地笑了笑,“看过一眼就忘不掉了。”   宋西川看着她,突然觉得在某方面上何思与何知也是像得很。高中那会儿,何知也是她这般活泼,夸人的话也是张嘴就来,兄妹俩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希望何知能变回之前无忧无虑的模样。   一时之间,宋西川没再接话,于是空间内再次陷入沉默。   何思看向窗外,又看向门口,视线最后落在宋西川身上,紧拧的眉心透露出她此时的紧张。   很快,她试探着问:“......那个,你知道我哥出去和我妈说什么吗?”   宋西川风轻云淡地颔首,回答道:“聊一些大人该聊的事。”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何思坚决地抗议,“我已经成年了。”   “......”   宋西川的面庞与其整个人一般平静,他看向何思,没准备回答。   照理说何思作为何知的家人,拥有知道这一切的权利。   但何知事先交代过宋西川,与小妹单独相处时无论她怎么问,都不准告诉她,至少等她做完手术。   宋西川尊重何知的意思,并且答应了他。   但该怎么说呢?终究是血脉相连、心有灵犀,当亲人之间的预感莫名其妙地来临,挡也挡不住。   或许是何知松开了她的手,又或是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给何思带来的下意识的心悸已经完全无法遮掩。何知不在房间里,就看不到此时何思面上的表情有多么难看。   宋西川不说,何思就无处可问。她知道没办法从任何人口中得到答案,越是这样,就越让她心慌,哥哥的状态确实很奇怪,精神勉勉强强,但是看上去……脸都不圆润了。   何思缓慢地眨了眨眼,低垂着头,像是酝酿了许久,最后却只是问。   “哥瘦了。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最近......过得不错。”   舌尖在上颚研磨半晌,宋西川仅是吐出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就觉得乏力。   面对这双与何知相似的眼眸,看到里面迸发出这样猜疑不安的神色,宋西川就忍不住心疼。   感觉小姑娘的视线在自己脸上打了个转儿,宋西川正思考接下来要如何搪塞,结果何思最后只是轻声说:“好。”   接着又说:“我希望他能过得开心一点。”   “会的,”宋西川没有迟疑,给了她准信,“我会一直陪着他。”   何思听不明白了,仰头迟疑地问:“……一直?”   “我和他住在一起。”宋西川平静地承认了。   “嗯?哦,可是,这好像没什么关……啊?!”   何思猛地瞪大眼睛,眉毛飞扬得感觉下一秒人就会从床上跳下来。   “你你你你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宋西川挑眉,这小姑娘聪明得很,不可能听不懂,“所以你放心。”   “我的天……”何思还处于呆滞状态,嘴里念念有词,“妈还在催他快点找女朋友,转头默不吭声就领了一个回来,不对,倒还不是领回来,是把自己给嫁出去了,这才多长时间啊。哥哥什么也不说……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宋西川微笑着,回答得很快。   他说:“很久了。”   *   宋西川与何思聊了一会儿,何思看上去还是担心,于是又向何思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照顾好何知。   宋西川算算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可何知没有回来的迹象。   眼角总突突地跳,宋西川等不住了,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对何思说“我出去找你哥”,然后走出病房的门,朝何知先前离开的方向走去。   皮鞋踏在瓷砖上发出有规律的响声,进而越来越快,到达一个临界点后,又越来越缓。   宋西川在找何知的时候走得很快,听到何母声音时就慢慢停下了脚,他和正在对话的两人也许只有一墙之隔,因为那声音从半掩的安全门缝隙中传来,是如此地清晰。   又如此地熟悉。   *   “......”   “......”   “......我觉得这样没必要。”   “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你现在去你妹妹病床跟前把这句话重复一遍给她听——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都是从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哪有哪个亲哪个不亲的?是、我承认你小时候我们太忙没有管你,但是吃的穿的从来没亏待过你们,你就不能多体谅一下爸爸妈妈,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能二者兼得的吗?”   “......”   “我和你爸赚钱、赚钱就是赚来给你们花的啊!还了房贷,剩下的全是你们的,家里的钱就是有需要的时候用在你们身上!你要住院、要化疗要治病!第一时间要和我们讲!我们是外人吗!?”   “......”   传来手掌拍打衣物的声音,伴随着何母带着颤抖的声音。   “你自己、自己怎么能在医院照顾得了自己?这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什么都没说!!你以为这是什么病吗!?你爷爷当时就是这样走的!你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到现在了才说、才说!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我现在才想清楚。”何知终于开口了。   何母神情一僵,她缓缓抬头,觉得自己只是幻听,“......想清楚什么?”   “想清楚不治了。”   话音落下,通道里前所未有地安静。宋西川站在门后,是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了。   何母拽住何知的手抖得厉害,狠皱着眉,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她嘴唇哆嗦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治了?”   何知点头,平平地告诉自己的母亲:“不治了。”   “你疯了?”何母几乎是在尖叫,“做什么要这样!?说不治就不治了?你没告诉我们也没和我们商量,就这样不治了!?”   “不治就是不治,”何知盯着她,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也不是你们的附属品,做出这种决定不需要和你们商量。”   许是何知的语气太过坚硬,何母渐渐开始感觉无力,无力去怒吼嘶叫或是辱骂,转而声音变得软弱又颤抖。   “为、为什么不治?家里有......家里没钱也会给你凑钱,你之前打电话给我说没钱是因为这个吗?......没关系的,何知,爸妈......爸妈把房子卖了都会给你治,你不要这样说不治就不治了好吗?”   何母的眼里已经泛起泪花,连皱纹都乍然变多了。她摸着何知的手,眼里满是自责与难过,与何知面上显露的平静截然相反。   “你这样、你这样叫爸爸妈妈怎么办?几个月来一句都不说,什么都不说,现在突然就告诉我不治了,你让我怎么办?啊?你让我们怎么办啊!?”   呜咽的哭声此时才开始明显,何知站在母亲面前低垂着眉,看上去就是个被父母批驳做事不对的小孩。   他看着母亲陷入比梦中还绝望的癫狂,看着母亲颤抖着抬起手一巴掌一巴掌落在自己脸上,看着母亲的眼泪掉下来又被自己扇掉,嘴里不停念叨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我的错!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啊!”   “怪我!怪我没有管好你啊!!……怪我没有……”   “别打了,”何知叫她,她不听,何知就再叫,“别打了!”   母亲好似陷入魔怔,直到何知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才堪堪停下,眼泛泪花呆呆地顺着何知攥住她的手往上看,视线慢慢落在儿子的眼睛上,又是一怔。   何知近乎是咬着牙在说:“这到底能是谁的错呢?小妹躺在里面要钱,至少她动完手术就好了就没事了,这钱花出去值,放在我这边就是个无底洞,没用的。”   “可是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我都这样说了你还听不懂吗!?因为何思还能活很长很长时间,可是我不能!”   何知轻轻一动,左眼的眼泪就顺着脸颊留到嘴角和下巴,他仰起头深呼吸间,缓缓地、脱力地告诉她,“所以没必要了。”   “......”   “什么叫没必要?”何母的手垂落在身侧,低垂着头,叫任何人都无法看清她苍老的脸,“当父母的连自己孩子生病了都不知道,我知道自己这一生活得失败......也、也没想过会这样失败......你别的事情闭口不言就罢了,不回家也罢了,不打电话也罢了,这种事情怎么、怎么能不说呢?”   “一个当妈的,”她的眼泪近乎是在瞬间爬满全脸,“一个当妈的,什么忙都帮不上。从小到大,你做过的决定我们从来没有干涉过你,你以后想去哪,想做什么工作,我们都尊重你的意见。但是唯独这件......唯独这件!!”   何知偏开头,他抑制着自己的语调,说:“唯独这件,是我做过最荒唐的决定。”   活在这世上,谁能不贪生。   何知只是个普通人,也想活下去,他多想多想,在见到宋西川后这个念头变得无比地大,每时每刻每日每夜都在膨胀、在叫嚣——   没人比他更想活下去,多活一天也是一天,多看一天也是一天......可是、可是,当这个“想”大到他的精神与肉体都无法装下,就在一瞬间完全调转了方向。   想啊,怎么能不想呢?   可是梦里那些已经足够满足他了,做人真不能贪心。   不能既想着依靠各种药物和仪器多活,又想要自然且自由的快乐。   总要舍弃一些,才能得到一些。   何知从不认为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但我不会后悔的。妈。”   *   宋西川在安全门前站定,听到部分乱七八糟的争吵,听到断断续续的哭泣,最后是拳头隔着衣物捶打身体的声音,听起来很重很重,很让人感到恍惚的窒息。   那些从何知母亲里吐出的话语,让他再一次想起梦中医院里争执的场景。   甚至今天的情况要比那时更糟糕。   倘若再继续这样下去,场面能收得了吗?   不知道。   一墙之隔,楼道里对话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宋西川没听进去多少,无力感同样席卷了他,现在耳边只剩下女人哭泣着的咕哝声。   应该吵得差不多了吧......找个借口把何知支回去。   宋西川这样想,下一秒便推开门,长长的吱呀一声,打破这一平衡——   然后他看到,何知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 第71章 碾断的烟头   【想小狗了。】   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宋西川以为会与梦中一样,何知的母亲一拳一拳揍着何知,而何知站在原地默默承受,待她宣泄完成后无情地结束这样的对话。   但他错了。   宋西川推开门,看到的是何知揽过母亲的肩膀,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哭泣。   苍老平静却又尖锐的女人,在何知身前缩成一小团,薄弱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   这段时间该被拉得很长,宋西川觉得自己睁大了眼,不知道如何评价这样的场面,惊讶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不就是何知会做出的事吗。   过了几秒,何知感觉到宋西川的视线,轻轻转过头来。   于是宋西川看清何知此时通红的眼眶,明明该是蕴含着十足复杂的感情,宋西川却在一瞬间读懂了。   本来是要带走何知的。宋西川现在却站在灯下,做着嘴型无声地问他:“你需要多待一会儿吗?”   何知半边身体笼罩在楼梯间的阴影之中,他静了片刻,朝宋西川点头。   宋西川继续做着口型,说“我在这边陪你”,也没管何知看懂没有,转身掩上门又靠上门,铁的冰冷透过衣物隐隐传到他身上。   宋西川垂眼,视线虚虚落在前方的地板,过了几秒,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用打火机点燃,那烟从他嘴里吐出,很快便飘散了,紧接着又被源源不断地续上。   他透过门缝,什么也看不见了,里面漆黑一片。   他抬脚走十几步到尽头的小窗户口,才想起来医院里面不让吸烟。   宋西川啧了一声,咬着牙,把烟头碾断了。   *   何知出来的时候,母亲的情绪已经完全稳定。若不是她的眼角和鼻头依旧通红,根本看不出此人先前那样哭泣过。   好似几分钟前短暂的拥抱已经离他很远了,何知的手上没有留下任何有关母亲的温度。   母亲距离他一步之遥,在前面慢慢地走着,硬是没回头看他一眼。   可何知回头了,回头便看到了站在走廊尽头注视着自己的宋西川。   “西川。”他叫他。   宋西川犹豫两秒,很快走了过来,问他:“怎么了?”   何知眼底涌上一股疲惫,他似叹不叹,一口气感觉憋闷在胸腔中。他很想抱一抱宋西川,可碍于母亲还在前头走着,他不敢这样做。   何知站在原地没动,背对着走廊的所有人,不知过了多少秒,他的肩膀被宋西川缓缓搂住了。   何知刚想挣扎,只听宋西川在他耳边说:“你妈走了,回病房了。”   ……走了吗?   一句话没说便走了,确认过自己儿子还跟在身后吗?还是说根本已经不在意这些?   何知低着眼,好一会儿才问:“她看到你了吗?”   “嗯,”宋西川说,“看到了。”   何知又问:“你跟她打招呼了?”   “点了点头而已。”   “……是么,”何知反手抱住宋西川,将头死死埋在对方胸前,“我不想在这儿待着了,你带我走吧。”   宋西川的手紧了紧。   “好。”他缓缓说。   *   梦拥有所有事物本不该拥有的颜色。   那些死板的情绪,好似一触即散的蒲公英,漫天飞舞起来,所有沉寂的、暗淡的,都能在里面变成喧闹的、明媚的,被阳光四分五裂。   宋西川一直这样认为。   梦中的何知是那样鲜活,是他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的样子。   他们过着原本他所向往的生活——能重新在一起,能治好所有的病,能远离一切痛苦的情绪,能理清一切复杂的关系——但这只是幻想构建出的乌托邦。   人不可能逃避任何事情,所有该解决的都应该去解决,埋在心里拔不出的也总该被拔出,做出一个选择就没有后悔的余地,时间会催促一切结果的产生。   宋西川知道这个道理不止一天,可当何知这样抱住他的母亲时,宋西川又在想,或许现实也拥有梦里的色彩呢。   这样戏剧性,这样令人动容,令人心碎又迷离。   宋西川跟着何知在医院住院部的花园里绕了两圈,何知站着他就站着,何知坐下他就坐下,何知开口他就开口。   “你说得对,我该和她说的,说出来才觉得轻了,”何知低头掰弄自己的手指,“看她这样憋闷般的声嘶力竭,画面好像和什么东西重叠了。她打我,我感觉到真实的痛,她骂我,我知道自己该是毫无波澜的,可她哭成那样,我竟然也觉得难受了。”   “......”   “我和她之间明明没剩下任何感情,”何知看向自己不再颤抖的双手,似是难以启齿,“我该任由她打不是么......可我就是看不惯那经年如一日的挂在她脸上冷漠的表情崩塌成那样,我不想看到,所以就抱了她......”   宋西川静静注视他,良久才问:“是吗。”   “......是的,”何知低垂着眸,慢慢说,“我抱了她,并不代表我原谅她。如果她自责内疚,想讨我的原谅,应该对过去的我说对不起。对我说没用的。”   “你希望她向你道歉?”   “不,”何知顿了顿,说,“这样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能知道原来自己的病情也能一样让母亲崩溃又落泪,能一样让母亲为之着急且自责,原来她也并不是铁面无情,只是不拿着杆子戳到她的骨头,她不觉得疼罢了。   能知道梦虽然是假的,但感情却都是真的。   何知在心痛之余却是高兴的,这样他自己都觉得病态的、报复般的感情无可对宋西川诉说,只能埋在心里。   “不用想那些了,”沉默许久,宋西川开口道,“如果所有复杂的感情能在短短几天内理清,也就不会让你痛苦那么久了。”   何知一愣,“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宋西川侧眸,伸手抚上何知的眼角,顺着滑下到嘴唇,最后按在脖颈,“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用再想,处理不清楚的事情就让它们自己沉淀。河流总会有尽头,要么是湖泊、要么是大海,在流淌的途中想清楚到底需要什么,关于你自己——你想如何去生活,想如何舒坦开心地去生活——这比什么都重要。”   何知动了动嘴,“......我有选择吗?”   “当然。”   宋西川的神情过于认真,他的视线落在何知脸上如滚烫的雪,让何知觉得又冰又热。   他的身后就是林立的住院部高楼,白色的墙壁千篇一律,数百个连通户外与病房的窗户有一半被拉上帘子。   一个月前,何知也曾是住在其中的一员。当被告知生命或许会走向尽头,头上便凭空多出一把断头刀,好似某天时间一到,那刀就会毫无征兆地落下。   说能坦然接受都是假的,他毕竟那么年轻,也曾那么想活下去,于是他积极配合治疗。   但看到后续高额的费用和卡里剩余不多的钱,看到临床位的人走走来来,何知有时也会怀疑这样坚持下去是否是正确的。   好在其实并没有在医院住很久,就遇见了宋西川。   只是那时候的宋西川西装革履好不气派,一丝不苟的模样处处都在彰显他是个年轻有为的业界精英。而那时的何知靠在白花花的床上和老人家聊天,面容算不上十分憔悴,却也并不精神。   看到宋西川的时候,吃惊在一瞬间压过内心所有的感情,两秒后只剩下深深的难堪——原来他们已经差得这样多了。   为什么要让宋西川见到他这副模样?   为什么早不见晚不见,偏偏在这个时候见面?   六年了。   何知没想到时隔六年再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情形。   明明眼里是没有任何笑意的,他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想翘起,最后被自己狠狠压下。   一分钟内,两人没有说话,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悄无声息地对视,时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最后......第一句话是什么?   是宋西川说的“何知”。   好像千言万语都凝聚成这样简单的两个字。   如此简单,何知却都无法应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第72章 与你的记忆   【其实他也可以叫他的名字。   只是名字而已。   为什么叫不出口。】   那天过后,何知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看望,可没想到他等来的是宋西川日日夜夜的陪伴,好像执着地要将这六年的空缺一一填上。   可放在如今又有什么意义?   何知知道这样拖着不好,可这种情况下,他就像在悬崖边行走的人,宋西川站在遥远的坦道,何知没办法回应这样的感情。   他希望宋西川走,又希望宋西川留下,强烈的矛盾拉扯着他,他发现自己做不出选择。   有时候夜里身上疼得要命,何知睁着眼睛想到宋西川,就会开始憎恨他——憎恨他走了又回来,回来却迟早又要走,他离开他,又或是他离开他——这样的分分合合还能经受几次?   但何知更恨他自己,恨他在夜里翻来覆去想起的更多是宋西川坐在他身边敲着电脑的侧脸,想起的是宋西川的一瞥一笑,想起的是宋西川递来苹果的手,想起的是宋西川亲手做的可口的饭菜,甚至是过去与宋西川那些无法重回的光阴。   即使味如嚼蜡他也想,即使宋西川面无表情他也想,即使知道不可能有结局他也想。   他才是最贪心的那一个。   贪心到头,是不是什么都会失去?   宋西川对他好,他害怕;宋西川对他不好,他也害怕。   如果赶走他,何知想,如果赶走宋西川,应该就什么问题都消失了,不用耗费任何多余的思考,不用恐惧失去也不用恐惧获得。   可偏偏他舍不得,嘴里骂着眼睛却勾着,既希望宋西川一走了之,又希望宋西川发现他所有的脆弱。   何知接到母亲借钱的电话时,无措是更多的。他发现好像身边的人都“需要”他,而他已经无法做到需要任何人。   某天何知突然觉得,自己要是像只鸟一样飞走就好了,要是像一条河流那样流走就好了,最好世界上再无他的痕迹,所有人与他都毫无牵连,就让他在某处静静死掉,这样就不会有人为他感伤、痛苦。   如此一来,他也不用做出任何选择,如此顺其自然,如此寂静又悄无声息。听起来是最好的选择了。   何知原本打算得清清楚楚的计划,却仅仅因为宋西川做的一条鱼而土崩瓦解。   那段时间何知食欲不振、味觉不佳已经很久了,昏昏沉沉,感官都好似被外界屏蔽。   那天也不知怎么着,明明只是一盘清淡得不能再清淡的清蒸鲈鱼,偏偏他尝出了味道。   咸的、甜的,微微的酸都能连带何知的鼻子一块儿酸了,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一睁一闭就有很多水珠滚出来,源源不断,一直往下掉。   好在宋西川不在房间,何知得以一个人静静吃完了咸咸的米饭。   待到宋西川回来,何知早就重新散漫地躺回床上。   宋西川盯着他,好似总有话想说,但何知不理会,只是望向窗外。   良久,宋西川朝何知走来,俯身将吻印在他眼角,转身又出去了。   何知刚停不久的眼泪如堤坝大崩,哗啦啦又流了下来。   住院期间没什么有趣的事情,时间过得久了,后来的情绪总像笼罩在黑色的雾中,感受不真切,何知没记住多少。   记忆中最清晰的就是那天宋西川的鱼和宋西川的吻。   可好在虽然他感知情绪的能力差了,身体却好像重新开始运转,情况变得没有那么糟糕。   治下去吧,何知这样想,治下去说不定某天突生奇迹,就那样好了呢?   可同时脑海中有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想法在冲撞他。   治什么?反正最后都会死,还不如死得轻松一点。非得要治到头才死心么?拿着刀往动脉上一划就什么都结束了。   何知分不清哪个选择才是好的,似乎都不好,又似乎都是最佳的。他时常想将自己的脑袋撕成两半,这样就不用去纠结任何问题。   可是他好像舍不得。   就这样混沌地过了一天又一天,突然来了一场暴雨,何知觉得医院闷了,很想出去逛逛——于是就发生了那场车祸。   猛烈的撞击带来的不仅是肉体的疼痛和艳红的鲜血,也是精神上的碎裂,那好似一把重锤,将一直笼罩何知的囚笼迷雾给打破了。   等何知彻底清醒过来,原先摸不清的情绪在一瞬间全然清晰,可他不想这样的代价是宋西川闭着眼躺在床上。   太可恶了,这样自作主张,这样......这样丢下他吗?   何知在那两天想了许多。   第一,宋西川死不了,等他醒来一定要好好骂他一顿。   第二,我还是活着吧。   所以,该怎么活着?   何知想了好久,得出一个摇摆不定的结论。说要出院、放弃治疗的话,就像是抛出一根快要断裂的绳子,却被宋西川牢牢拽住了。   宋西川告诉他“可以”,又告诉他“会尊重你的想法”,最后说“会一直陪着你”。   每句话都是何知难以料到的礼物。   在听到母亲哭泣的控告后,而今宋西川又对他说:“你想如何去生活,想如何舒坦开心地去生活——这比什么都重要。”   对啊,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命题,何知终于在今天得到一个完整的答案。   “如果我要离开你才能过得舒坦呢?你走不走?”何知故意逗他。   宋西川没说走或不走,沉下眸往何知脸上揪了一把,只冷声道:“别想骗我。” 第73章 挂断的电话   【别说那些曾经让我害怕的话。】   话题没再继续,他们稍坐片刻打算离开医院。   何知似乎总有话想说,欲言又止的样子数次被宋西川看在眼里,但最终只是叫了几句“西川”,便没了下文。   宋西川在医院门口打了的士,上车便嘱咐何知系好安全带。   何知二话不说便系上了,低头给小妹发短信,想和她说一声自己已经走了,明天再来看她。   但手指刚触碰到屏幕,何知便想起母亲走时仍旧通红的眼眶——她要是顶着那张脸走进去,小妹还不拉着她寻根究底一番!?   不行。他得打个电话。   嘟嘟声响了几下,很快就被接起。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好似先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在问儿子“有事吗”。   何知喉结一滚,“妈,你......没和思思说吧?”   “我和她说做什么,”何母嗤笑一声,“她明天动手术,我要是和她说了,她闹起来最后累的不还是我?”   “那就好。”何知松了一口气。   “......”   电话那头传来走动的声响,不知医院里的人还是母亲。但对话没了下文,何知正想挂断,却听母亲喊了他的名字。   “何知。”   “嗯。”   “不论如何,你一定要考虑好再做出选择,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我们都不会希望你这么轻易放弃。”   “我知道。”   “......如果觉得过程难以忍受,可以调整治疗方向,”何母顿了顿,“这个病后期会很痛苦、很难受,我是一步步看你爷爷治过来的,当初也花了很多钱,但是几乎没有延缓的效果了。只是......希望所有的治疗建立在缓解你的痛苦之上,并非为了治而治。你能明白我说的吗?”   何知掐了掐手心,“......我明白。”   “那行,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何母说,“挂掉吧。”   何知没有挂断电话。他的手指扣在机身上,指尖泛白,转头去看窗外飞奔而过的街景。   偶尔打电话,母亲总是先挂断的那个人,不论对话的内容是什么,最后先说结束的永远是她。人在说出某些话、做出某些行为的时候,一定会时刻存在为对方考虑的心思吗?   不会的。   他们总认为自己是对的那个,在产生情绪波动的时刻,早就把该有的思想束缚抛之脑后了。所有人都是。   电话那头静默了许久,何知没有说话,何母也没有说话。   后来他听到她很小声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是把头埋进抱枕中的那种闷声。   可能是忘记挂断电话了吧。   何知等了好久好久,最后替她挂断了。   听到那嘟嘟的声音,何知莫名觉得心头轻了又空了。好似挂断这个电话,他就能彻底放下先前所有关于童年与家庭的执念。   街景在视野中不断倒退,何知靠在窗边,额头与玻璃相接,看自己的倒影时隐时现。   倘若现在乘坐的就是科幻电影中的时光列车,那么旅程抵达的终点便会是生命的起点,是崭新的开始,是末端的结束。   如果人能坦然地将结尾看作伊始,那就不用再称其为“死亡”。有些人认为死亡是解脱,有些人认为死亡是别离,有的人抗拒,有的人接受。   或许说起来都容易,但只有迈到最后一步才会明白踏出这一步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所以......只要处理完这些混乱的联系,走的时候就不会不舍了吧。   不会不舍。听到、看到一切都不会不舍。   ......   不会舍不得吗?   或许——   宋西川突然回过头看他,何知的思绪在这乍然间断了,大脑像是生锈的机器,怎么加油都无法再次运转,连发出声音都如此艰难。   他听到宋西川在说:“打完电话了?”   他就点了点头。   又看到宋西川似是一顿,轻声问:“你还好么?”   他看上去不好吗?   何知摸了摸脸,才张嘴说:“我好着呢。”   宋西川的视线紧紧盯着他,过了几秒才蓦地松懈般扭回头,说起毫不相干的话:“今天晚饭在咱妈那里吃,晚上我带你去个地方。”   何知自动忽略了宋西川话语里提及的某个神秘之地,注意力全锁在前半句话上了。   “咱、咱妈!?”何知就差叫出声来,一脸惊慌,“不是,你等等,我和阿姨很久很久没见过面了,而且我现在看上去状态也不太好......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我什么都没准备。”   “还叫阿姨呢?这么生分,”宋西川笑了声,揶揄道,“你不用紧张,单纯吃顿饭而已,又不是没吃过。”   何知反驳道:“是很久没吃过了啊?上次还是在大二那会儿吧,都六七年前的事了。”   “......也是,”宋西川不知在想什么,眼眸一暗,随后语气又轻快起来,“没关系,可以重来。”   何知没听懂,“重来什么?”   “把没做过的事都做一遍,”宋西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没像是在开玩笑,“我们一件件去做。”   语调平静地听不出任何波动。何知看不见宋西川的表情,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心情好还是不好,便只应了一声“嗯”,就没再说话,重新把视线投向窗外。   *   的士在宋西川家门口停下,宋西川牵起何知就把他往里面领,何知挣扎无果,就随他去了。   门铃被按响两声,门就被打开,宋母立在那里端着温柔的笑容,若非脸上明显的皱纹多了,何知都要恍惚到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八岁那年。   饶是已经好多年没见,宋母往何知跟前一站,何知依然下意识开口叫她“伯母”,叫完便突然产生一种瑟缩的心理——害怕他拖着这样的身体拐跑宋西川,被宋母知道了会不会责备他、阻拦他。   但宋母只是笑着说:“小何,好久不见。”   何知进门后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宋母来一句“我儿子就是因为你辞职不干了”,或是“我儿子到底给你用了多少钱”,再者“你们分开吧”。   但这些全都没有发生。   和以往一样,宋母只是聊了些他的日常。   但何知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日常,正常的工作生活已经离他很遥远,从去年十一月起,他的生活里就充斥着住院治病这四个大字,其余的全都不见了。   他努力回想公务员的朝朝日日,随口和宋母分享了一些。   一来一回,话题都十分温和,没有引向任何关于疾病的地方,何知逐渐放松下来,笑容也多了,认为宋西川还没将自己得了肝癌这事告诉他家里人。   时间过得很快,宋母同何知聊了半小时就拐进厨房准备晚饭,客厅里只剩下两人。   宋西川侧身问何知:“你想一个人坐会儿,还是我陪着你?”   何知看了眼宋西川,又看了眼厨房,最后告诉他:“我一个人就行。”   “那我去厨房帮我妈打下手,晚上吃饭的人有点多。”   宋西川站起身,那手就往何知头上摸去,何知躲闪不及,又被他揉乱了头发,抬头一脸愤愤地盯他。   “乖乖待着。”宋西川笑着扔下这句话,没等何知抬手揍他,就一溜烟进了厨房。   乖什么乖?他难不成还能跑了?   何知皱着眉整了整头发,还未深究宋西川嘴里的人有点多会是几个人,就听厨房传来油水滋啦声都盖不住的对话。   宋母:“哎呀!你来这里捣乱做什么?你去陪小何呀。”   宋西川:“妈,我会做。”   宋母:“就你那三脚猫功夫?平时让你下厨你死都不肯,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疯了傻了还是开窍了?”   宋西川:“......我水平很好。不信你问何知。”   宋母:“......”   大老远坐在客厅,何知都能感到厨房扑面而来的窒息沉默,宋母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开始指挥宋西川干这干那,何知很快收回视线。   电视里播放有趣的脱口秀,但何知看不进去,笑都没跟着笑,坐着一动不动,很快意识开始模糊,昏昏欲睡。   直到门口传来小孩子的叫声,何知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居然睡着了,往声音的来源处一看,赫然是宋文青和她的儿子。   “哎呀,何知,”宋文青正在门口换鞋,“终于有空见面了,之前听西川念叨了你好久。”   “姐姐好,”何知挺直了腰板,随口问,“之前是多久前?”   宋文青顿了片刻,弯下腰帮儿子脱掉鞋子,才对何知说:“嗯......一个月前吧。”   那就是宋西川准备辞职的那阵子,果然还是逃不过向家里人讲清楚,那想必宋西川家里人都该知道他生病的事情了。   何知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坐在原地局促不安。   宋文青走过来,抱着儿子坐在一旁看向何知,挑了挑嘴角,“何知,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何知与她对视。   “来家里不习惯吗?”   “没有不习惯。”   但宋文青哪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她看人一看一个准,也不准备像宋母一样刻意回避话题,在她看来,该讲清楚的事情便该讲清楚。   于是宋文青十分笃定地说:“你在担心。”   何知一愣,还未开口便听宋文青接着道:“担心我们家里人对你的看法,担心我们对你和西川的看法,实际上这些东西你不用在意。西川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完全尊重并且支持他,他既然有能力放弃现有的工作,就代表他有信心能找到更好的。”   何知眼神晃动,哑然无声。   “更何况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这份心。虽说爱情不是一切,但也是感情里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宋文青笑了笑,“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西川从没和我们提起,但是那天他说了很多。因为爸爸要他解释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辞职,照理说按西川的性子,他肯定头也不回就走了,没人能干涉他的想法,可他一五一十全说了。”   宋文青拍了拍何知的肩膀,“所以你明白吗?他为什么和我们说——并不是因为我们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他想我们完全接纳你。   “想要我们成为你的家人。” 第74章 赶鸭子上架   家人?   何知脑海里闪过宋西川的全家福,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一部分。   高中时,何知曾羡慕极了宋西川能有这样一个美满的家庭——知书达礼的父母,漂亮的高智商姐姐,富足的资产,所有的一切成为宋西川的底气,让他的起点比别人高,并支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   何知并不是没有自己的家人,虽然那样的“家人”算不上家人,可血缘关系摆在那里,何知无法当作一切不存在。   何知被宋西川领着向宋母宋父出柜的那天,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被他们接受,并且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因为那样的家庭氛围太好,宋母又说“既然西川认定了你,那你就是我们的第二个儿子啦”,何知开始向往这一切——直到以他们的分手为告终。   何知没再妄想过,就连宋西川摆明了自己想复合的态度,何知也不敢想。   而今......这又是什么意思?   即使他不说,宋西川也知道他多么向往亲人的爱,所以即使他拖着这样残破不堪的病体,即使这样,也要帮他圆一个念想?   何必呢。   何知睁大了眼,张着嘴好几次发不出声音,直到宋文青怀里的小孩乐呵呵喊了一声“哥哥”,他才回过神来,借此机会绕开话题,先让自己缓一缓。   “小宝贝,”何知笑着捏了捏小孩的脸蛋,“你今年几岁啦?”   小孩嘟着嘴,掰着手指支支吾吾说:“仨......三岁。”   “好乖,”何知摸了摸他的头,对宋文青说,“他眼睛圆圆大大的,长得很像你......”   但他的话很快便卡住了,因为他对上宋文青的视线时发现,宋文青看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其中流露的感情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还含着淡淡的惋惜和怜爱。   这样的对视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何知忍不住移开视线,宋文青就开口了。   “何知,”宋文青轻声说,“你瘦了,要好好吃饭。”   明明同宋文青不熟,这话却像是对阔别多年的朋友说的话一般。   何知这样钝钝地想,不,她可能是把他当成了她的第二个弟弟,否则怎么会这样看自己。   其实何知已经听过无数句“好好吃饭”,其中五分之四都是宋西川对自己说的。他本该听都听烂了,此时却依然想要落泪。   但是怎么能动不动就哭。   于是何知只能强压下心里涌动的感情,慢慢说:“我会的。”   “还有,关于西川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们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对他提了一个要求,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宋文青眨了眨眼,“因为西川实在不懂得怎么照顾一个人,其实我们之前还担心得很,但现在看来他应该做得还不错?”   何知朝宋文青手指的方向看去,厨房中的宋西川正围着围裙在砧板前切菜,这样的画面让何知不由地笑了笑,“是不错。”   “何知,其实......”   何知回过头。   “其实高中那会儿,你们来家里出柜,爸爸妈妈其实不乐意你们这样,但是面上没有刁难你们,”宋文青的笑容渐渐收敛,“他们那天晚上根本没睡好,甚至找我聊了很久,觉得我的思想可能前卫一些,能够给一些建议。其实我给不了任何建议。”   何知眉心微皱,“所以其实伯父伯母一直都不同意。”   宋文青摇了摇头,接着说:“我知道西川是什么性子,他认准了的东西绝对不会因为我们的三言两语放弃。而且我看他当时那么开心,我就觉得这样是对的,毕竟人这一生能选择的东西太少,要是连爱情都不能自己把握,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和爸妈说,让他们顺其自然。”   “后来听说你们分手了,我还有点不开心。我们其实都很喜欢你,你来家里的时间长了,我们都把你当成一份子,”宋文青摆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当时想到西川这小子说不定领个其他什么人来,我就......嗐,不过这么多年了,一个领回家的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反正由着他来。直到一个月前,听他说要辞职,我才知道原来发生了这样的事。”   宋西川住院的那些天,何知在医院碰到过宋父宋母一两回,但他每次都很快躲开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后来宋西川醒来没事了,很快就催他爸妈回家去了。   当时何知没和宋西川提及放弃治疗的事情,自然宋西川也没有辞职的念头,他爸妈也就不可能在那个时间段知道。   “缘分就是个圈。兜兜转转......还是你啊,”宋文青突然便笑了,低头玩着自己儿子的小手,边说,“他陪着你,或者说是你陪着他,其实时间也没有那么重要,对么。”   “......”   宋文青抬眸对上何知愣怔的眼神,“不用在乎有多久、有多长,人走路的时候也不会总在数着分秒,不是吗?如果想好好走,就牵着手一块儿走,如果想停一停,也无须担心有人在背后催促,那些都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哎哟,你怎么这副表情?不是西川让我来当说客的哦。”   何知扯了扯嘴角,垂眸片刻,才开口说:“我觉得我很自私。”   宋文青问:“怎么会这样想?”   “明明知道自己可能没法活多久,却还要这样抓着他。”   何知的声音在微微颤抖,他知道面对当下的场合以及谈话对象,他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不合时宜的。可情绪到头,却是忍也忍不住了。   可宋文青不这样觉得,她纠正何知“这样不对”,她说“是西川抓着你”。   是宋西川抓着何知, 不让他跑掉、不让他溜走、不让他消散,如果没有宋西川,何知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样一天心平气和坐在这里同宋文青讲话。   他可能还待在冰冷的、毫无人情味的病房里,看窗外的树枝抽出新芽又在秋冬飘零,长着长着重新插进房间,来到他面前。   引诱他日复一日渴望医院以外的所有世界,也预示他的身子也就这样了,好一阵坏一阵,走不到终点。   趁何知没有任何反驳的间隙,宋文青便试探性问:“所以你的想法呢?你希望我们成为你的家人吗?”   这是完全无法拒绝的话语。   宋文青是如此真挚,宋西川又是如此果决而坚定,倘若所有人都不反对这一切,那何知根本做不到说“不”。   更何况这也是他曾经日思夜想的,尽管迟了许多年,可只要有人认为来得及,那便来得及。   尽管何知心里明白得很,倘若他今天同意,就代表他们彼此完全接纳彼此,说不定以后宋西川提到自己,还得说是他早逝的亡妻......   但他想最后自私一回,反正都走到这地步了。   若干分钟后,何知终于明白宋西川口中的人多是有多少了。   反正除了何知自己,宋西川的父母、姐姐、姐夫、小外甥全都在场,这可不就是妥妥的家庭大聚会么。   这顿饭吃得倒是其乐融融,宋西川一个劲给何知夹菜,大家彼此嘘寒问暖聊点家常,气氛温馨和睦。   只是何知没想到,宋文青会在最后提出拍一张家庭合照的想法。   甚至大家都跟提前约好了似的,个个口里说着“好”,很快摆出阵仗,就差把何知往宋西川身边塞了。   赶鸭子上架。   何知站在宋西川身侧,扯起嘴角,盯着正前方延时拍摄的相机,心里就剩下这几个字。   宋西川说,改天就会把照片洗出来,多洗几份,其中一份交给何知。   真的要收下吗?何知犹豫很久,最终还是接受了。   只是提了个要求,把他P得胖一点。 第75章 最漂亮的话   【照片后来拿到手了,宋西川看上去像是在拍证件照。   好严肃。   何知想了想,掏出之前和宋西川的双人合照,仔细盯了很久,看出宋西川微微上扬的嘴角。】   告别一大家子人,当晚八点多,何知才知道宋西川说要带他去的地方是他们母校附近的公园。   宋西川轻车熟路地带何知左拐右拐,来到中心最大的那棵树下。   这里没有任何小摊,没有过年时举办的民俗活动,但条条红绸带被绑在树枝上,不知道这上面寄托了多少人的心愿。   何知仰头看着夜空中摇曳的红绸带,半晌后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还愿。”宋西川回答道。   “还愿?”何知有些疑惑,“你怎么信这些?你之前也绑过?”   “去年过年的时候,爸妈带我来这里逛,他们让我也挂一个,我随便写了个就绑上去了。”宋西川绕树转了一圈,最后凭着记忆站在他绑过的位置,但红绸带纷纷乱乱,已经找不到最初他亲手绑上去的那条。   何知跟了过去,“去年过年?我也在这儿。”   宋西川嘴角浮现一抹笑容,“那我怎么没看到你?”   “谁知道呢,”何知耸了耸肩,“所以你许了什么愿?......算了,还是别说了,万一不灵了呢。”   “不会不灵,”宋西川转过头与他对视,两秒后说,“好像已经实现了。”   “嗯……什么?”何知诧异的话语刚脱口而出,就被宋西川一把按在树干上,背部摩挲地有些刺疼。   隔着天边的月光,宋西川的轮廓在何知眼中变得模糊起来,就像是梦中一样,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在冥冥之中见过许多回,而今依然让何知心脏狂跳。   两人离得越来越近,呼吸喷洒交织,仿佛要融成一团。   “可以亲你么?”宋西川的视线慢慢下移,暗了暗,似乎下一秒就要吻上来了。   何知抵住他的胸膛,不想让他这样轻易得逞,“你许的什么愿?”   宋西川一笑,“告诉你就可以亲了?”   “别啰嗦。”何知推了推他。   “当时真是随便写的,当个乐子,没怎么信,”宋西川卖了个关子,“写的是——何知今年别找到新的男朋友。”   何知表情僵住,脑袋顶端飞过无数个问号,无一不在控诉宋西川,这还叫许愿!?这是诅咒吧!   何知正处于不可置信的状态,宋西川便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觉得好笑,“跟你这么说你还真信了?”   何知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当即红着脸大喊:“......你骗我!?”   看何知被自己弄炸毛,宋西川笑得更欢了,给他理了理头发,故意用跟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商量道:“行了,要不要听真话?”   何知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说拉倒。   宋西川这回倒是没卖关子,是一字一句在认真地回答:“何知和宋西川永远在一起。”   永远。   何知在心里咬文嚼字,这怎么能算是实现了。   但正因为愿望具有其本身的极端美好性,所有能够实现或无法实现的东西都在上面被一一放大,包括“永远”这个词,现在听来都莫名带有一种朦胧的美感,而非是被人嘲笑的幻想。   当然是最漂亮的话,才有许愿的价值和意义。   心想事成,寿比南山,都是如此。   何知还被宋西川按在树干上动弹不得。   “当然,如果现在再给我一次许愿的机会,”宋西川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紧接着就说,“我想许——愿何知幸福快乐,长命百岁。”   “......”什么?   何知愣住了,一时之间失去所有行动和言语的能力。   “耳熟吗?”宋西川问。   因为迫切想证实一些事情,话音落下后,宋西川便极其认真地注视着何知,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于是他看到灯光下何知微缩的瞳孔,皱动的眉心,欲言又止的嘴唇,看到何知晃动的眼神,好似逐渐被液体浸润的眼睛,那双眼睛同他一般紧紧盯着对方,打量着、试探着、描绘着。   “耳熟吗?”等了很久,宋西川又问了第二遍。   何知依旧没有作答。   宋西川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动摇,他或许不该这样逼何知,因为何知此时眼里即将崩塌的情绪已经太过明显,那摇摇欲坠的眼泪也太过明显,何知总是这样不擅于伪装自己的心情,以至于宋西川又一次轻易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是不是觉得听我说过?”宋西川又问。   何知看着他,似是想点头,最后却摇了头。   “或者也可以说是即视感,”宋西川不接受这样的回答,执拗地问,“告诉我,是不是?”   “……”   得不到何知的答案,宋西川眉眼中鲜少地染上一丝焦虑不安。   他再三重复道:“求你了,告诉我。”   宋西川急于求证何知这般突兀的情绪是源于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同样的一个梦,而非这句话语本身。   但何知根本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他也不明白心里这阵悲凉的悸动是来自何处,心脏跳动着好像都在疼痛,大脑里更是一片轰鸣的空白,总觉得宋西川的话是这样接近,又这样遥远。   渐渐地,何知的耳边似乎响起别的声音,眼前恍惚闪过烟花般的亲吻,梦中零散的十六个字飘飞在周围的任意一个角落,抓不住,摸不到,碰不着,却让他觉得这样鲜明又真实。   再定睛一看,感觉宋西川急得都要哭了,喘着粗气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眼眶已然泛红。   是或者不是,重要吗?   或许对于宋西川而言十分重要,但何知不认为此刻有比亲吻宋西川更重要的事情了。   他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便绕开这个问题,先吻住了宋西川的嘴唇。   其实吻可以作为一部分的回答,但这对于宋西川来说远远不够。   当何知主动撬开他的唇齿,当舌尖相触,宋西川原本就脆弱的神经像是被火点燃,一瞬间断得一干二净。   他热烈又晕眩地回应,把何知压在粗糙的树干上,手掌垫在何知的后脑勺,舌尖顶撞开一切,攻城掠地,想获取有关何知的一切。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宋西川捧着何知的脸,良久的亲吻后突然尝到一丝咸味,这股咸涩来得突兀又奇怪,他以为是自己把何知弄哭了,便离开何知的嘴唇,却发现何知并没有掉一滴眼泪。   这才后知后觉——是他自己的眼泪。 第76章 在未来相见   【何知想,他要把宋西川的每一次落泪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在未来拿给宋西川欣赏。】   真丢脸。   但宋西川觉得自己的内心都麻木了,否则怎么会连泪水都无法感知。他满满想着何知是否也经历过他所经历的,尽管那只是一场梦。   如果也经历过,那他的一切努力勉强不算白费。   如果没有经历过......他好像也无法改变什么。   这样纠结又矛盾拉扯的心理击打他,碾压他,迫使他做出最后一个动作——埋到何知脖颈边,深呼吸、深呼吸,然后抱紧何知。   再对何知说“我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过了片刻,又说“因为怕忘记,所以全都记下来了”。   宋西川也不管何知到底听不听得懂,就如在梦里说出那句“这几年,我也哭过很多次”一样得急切,近乎是脱口而出。   好像这次不说,下次就再难开口了。   只不过那时的何知头也不回地逃跑了,这次的何知却认真给出了回应。   因为何知听懂了。   他知道宋西川在说什么。   肩膀和脖子都有点疼,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何知回搂住宋西川,感受着对方的温度,轻声问:“你记在哪了?”   宋西川的声音从侧下方闷闷地传来,“备忘录。”   何知沉默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又问:“醒来的时候......记忆很清晰吗?”   “嗯。”宋西川这样应道。   宋西川施加在何知身上的力气更大了,何知静静站着没有任何挣扎,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僵硬,但思维并不混沌。   何知想起那些梦带来感觉——身临其境,就像是被托梦一样,在与梦里的人对话,醒来的时候每一句话都清晰地记得,因为那是托梦者想留给自己的话语,可能这其中莫名的力量透过梦境传递给他。   何知不知道宋西川和他做的梦是否会是同一个,但这种现象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太过荒谬了。   想起车祸后宋西川刚醒来时的状态,还有几番对话后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场梦明显对宋西川的影响更大,是因为他才是其中最大的主导者吗。   所以一切都是源于宋西川内心深处最渴望实现的东西。   换句话来说,好巧不巧,这同时也是何知所期望的。   何知只要轻轻低眼,就能看到宋西川的头低垂着埋在自己怀里,这等难得又奇怪的姿势本该令何知发笑,可截然相反,他此时只想安慰宋西川。   何知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是很想问,就这样问:“难过吗?”   宋西川缓缓摇了摇头,说“还好”,又说“之前会,现在不会了”。   何知明显不太相信,“真的?”   “......真的,”宋西川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很想你。”   话音落下,何知便不说话了。   他琢磨着宋西川话里的意思——那是在想谁?同样陪他经历那场“冒险”的何知吗?还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真真切切的这个人?   不过哪个人都是何知,而宋西川最想要的——拥有记忆又可以真实拥抱的何知——已经如愿站在他面前了。   “想我还是想‘他’?”何知拍着宋西川的肩膀,故意这样问。   “你怎么和梦里一样爱钻牛角尖。”宋西川不乐意回答,肯定是皱起了眉。   “因为梦里的我就是我。我都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何知哈哈一笑,仿着宋西川的语气说,“‘我们就是一个人,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你还记得吗?你当时说得可认真了。”   “......”   宋西川没回答,何知就仰起头看向漆黑的夜空,呼出一口气,扬起嘴角,“还有那句‘你是我的谁,我能不知道?’,虽然你从高中就开始说了,但时隔多年听到这句话好几次,还会觉得很有趣,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很多很多事情。”   “你和我一样记得吗?”良久,宋西川才慢慢问。   “记得。”何知连一秒都没有犹豫,声音如此清晰地传入宋西川耳中。   或许直到此时,宋西川才有一种何知与自己同样经历过一段奇幻穿越之旅的即视感,这样面对面谈起狭隘时空里散落的话题,让人觉得拥有了难得的归属感。   *   公园里并不是寂静无人,现下正巧有父母带小孩路过,来往的次数多了,何知也控制不住地红了脸,推了推宋西川让他从自己身上起来。   宋西川整理情绪的速度很快,眼泪又全被他卑鄙地蹭到何知衣服上,抬起头时除了通红的眼眶和鼻子,看不出其他脆弱的痕迹。   更何况也并不是第一次掉眼泪了。饶是如此,何知还是次次都觉得新奇。   于是何知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宋西川,调笑着让他:“擦干净。”   “这会儿换你随身带纸巾了?”宋西川一脸黑线地接过,象征性随便抹了两把,把纸巾揉成团塞进兜里,又伸手摸了摸何知的脸,动作十分爱惜。   何知笑着说:“因为我身边有个时不时就掉眼泪的人啊。”   他的嘴唇还残留先前亲吻留下的水渍和肿胀,那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宋西川,宋西川花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第二次接吻的欲望,静下心来听何知接下来想说的话。   “之前我一直在做一个梦。像是碎片,夹在里面。你懂吗?”何知牵着宋西川的手,“本来不想和你说的,我以为那些都是假的。但是现在看来……也不一定全是假的。”   “能算是真的。”宋西川说。   “在医院和我妈坦白病情的时候,我其实在脑海里演练过许多次,演练我应该在她面前说什么话,又不由自主地想象她听到我说那些话时会是什么样子,”何知顿了顿,“耳朵边回响的许多话都是梦里那些,我站在病房里,她指责我、打我,力度好像不大,我好像也没有感觉,可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   何知在原地站定,抬眼看向宋西川,“我回忆不清那样的感觉,因为梦里的东西都很模糊,直到在楼梯间把报告递给她看,听她重复着那些梦里的话......模糊的便不再模糊了,越来越清晰。   “包括你对我说的话,你为我做的事,你许的愿......我感觉自己已经听了成千上百遍,在夜里、在白天,包括今晚——直到觉得那些字、怎么可能会实现不了呢?”   “能实现的。”   宋西川这样回答,何知便同他一样笑了。   宋西川握紧了何知的手,两人继续肩并肩走着。   “我在你梦里是什么样的?”   “你?”何知状似认真地思考,“你好得简直不像宋西川。”   宋西川哼了一声:“那就是我。”   何知打趣道:“是潜意识深层次中的你吗?”   “就是我,”宋西川再一次强调,松手强硬地搂住何知的腰,“完完全全的我,那些也全是我想对你做的事。亲你、抱你、照顾你,想醒来就看到你,睡前身边也是你,想和你——”   “——停停停!别说了,”何知捂住宋西川的嘴,狠狠瞪他,“害不害臊?现在我相信是你了,满嘴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不是你都难!”   “这就算污言秽语了?”宋西川的瞳孔微微缩小,觉得难以置信,“那床上说的那些算什么?”   “算......算......”何知脑子里浮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香艳画面,那些露骨的、过分的话语好似要和那种温度一起沸腾。   宋西川凑近他,眼含笑意,低声问:“算什么?”   “......算情话。”   脱口而出、破罐子破摔罢了。   何知脑门轰轰响,感觉自己脸烫得要炸开了。他一向抵御不了宋西川暧昧的逼问,更别提先前刚接过吻,刚拥过抱,宋西川的味道粘在他身上散不开,一嗅就头晕。   何知觉得无地自容,宋西川倒是乐得又亲了亲他的脸,还故意调戏道:“你脸好红。”   “烦死了,”何知推开宋西川,自己快步往前走,嗔怒道,“走开,别跟着我。”   宋西川三两步追上何知,抓住他的手,笑着说:“再许一次愿吧。”   “可是没有道具啊?”何知停住脚,诧异地看向宋西川。   这四周空空荡荡,哪有过年卖红绸带的小摊。   “有,”宋西川从口袋里掏出黑笔和红绸带的动作过于滑稽,人却显得十分冷静认真,“来吧。”   何知硬憋着没有笑,却还是在三秒钟后破功。   此时两个大男人头对头凑在一块儿咕咕哝哝,画面引人注目。   何知埋头缩在一边思考着该许什么愿,这样的夜晚脑海中本该是充溢对未来、对爱人的期许才是,但何知想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宋西川还老凑过来骚扰他,何知的思路断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在那上面落下“宋西川”三个字,便没了后文。   何知那头没动作好一阵,宋西川站在一旁,侧眸问:“写完了?”   笔墨在红绸带上面晕出黑色的痕迹,何知沉默片刻,说“写完了”,又说“就这样吧,简简单单的”。   宋西川追问:“什么简单的愿望要想那么久?”   何知垂着眸,笑了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于是宋西川没再寻根究底问他简单的愿望会是怎样的愿望,只叫他去挂在树上。   好在远处还有遗落的公共梯子,宋西川将其搬过来,扶稳了让何知站上去。   何知第一次绑这种东西,搞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实实弄在树枝上,晕头转向地下地,再抬头时也分不清那堆红色的祈福条里哪根是他的了。   何知在树下站了片刻,也不知是在晒路灯还是晒月亮。宋西川把梯子放回原处,走过去揽何知的肩膀,何知很自然地靠了上来。   “你不许愿了吗?”何知问。   宋西川握在何知肩头的手一紧,随后慢慢回答:“不用了。”   只要轻轻抬头,就能看到天边悬挂的、摇摇欲坠的圆月。宋西川突然想到梦里他带何知去夜市、送出小乌龟的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江边的长椅,也是沐浴在同样的月光下,那样接近又遥远。   当时何知同他说了一句“谢谢”。   宋西川一直记得很清楚,他的回复是“没关系”。其实他一直不太满意这个回答,搞得他们之间多不熟悉一样。   而此时此刻,近乎相同的氛围下,何知在他怀里抬眸看他,也说了“谢谢”。   不用其他任何累赘的话语,宋西川明白何知的谢谢来自于何处。   谢谢宋西川的玫瑰花、小乌龟和红绸带,谢谢宋西川的陪伴,谢谢宋西川答应他的旅行,谢谢宋西川给他的梦和勇气——   总之,谢谢宋西川。   何知眼里蕴藏的感情复杂又难以读懂,像是喜悦、豁达、释然、平静等等的结合体。   语言在这种情况下显得苍白无力,就连何知都选择了最简单的表达方式。   宋西川不想再说“没关系”,也不想沉默不语。   最后他只摸了摸何知的头,说“我爱你”。 第77章 为自己而活   【不幸是假的,   其实我们都很幸运。】   宋西川从不会用那种温柔得能掐出水的语气吐露任何告白的话语,饶是如此,这种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也总能在何知脑中徘徊许久。   从起点徘徊到终点,从这头徘徊到那头,晕晕绕绕。   明明不是梦境,这样普通的夜晚也能给宋西川的嘴唇施加魔法吗。   “再多说点好听的,”何知笑着说,“说不定你出口成真,愿望都能在今晚实现。”   宋西川沉吟片刻,“关于你的祝福说得太多了,那就说点其他的。”   “好啊,说来听听。”   宋西川乐得配合他,“先祝你妹妹手术成功,接下来一年考上心仪的大学。”   何知喜笑颜开:“嚯,是目前来说对我最重要的事情呢。”   “接着,伯父伯母能顺利筹到钱,很快摆脱债务的烦恼,”宋西川话头一转,挑眉道,“要不然中个彩票?都劳苦大半生了,之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吧。”   “嗯,”何知表示赞同,“虽然我对他们没什么感情,但谁都会希望父母能过得好一点,”他脑海中浮现出幼时父亲来去匆忙的身影,不由喃喃道,“风里来雨里去的,太累了。”   宋西川说“会的”,又说:“还有那个,你房东的亲戚杨兆文,他女儿不是得白血病了么,匹配的骨髓也找到了,最近应该是在做诱导缓解,希望成功率再提高一些,移植成功吧。”   “杨兆文和恬恬听到一定会很开心的。”   宋西川寻思着,“先前一直在说的林召,他和丁舒云怎么样了。”   提起这个,何知就十分无奈,“林召有一阵子没联系我了,我们出发旅游之前还得跟他说一声,小聚一下。至于丁舒云......我不太清楚。”   “不清楚就算了,总归是他们自己的事。”   何知幽幽地瞥了宋西川一眼,“那时候谁插手的?是小狗吗?”   “约丁舒云见林召那次?那不是在帮你做人情么。”宋西川无辜地说。   “哎,你说得都对,”何知捏捏宋西川的手,又凑近问他,“还有呢?”   “然后就是祝大家都健康平安?事业蒸蒸日上,心想事成——”   何知的眸光在宋西川低头的瞬间撞向他,宋西川发觉自己果然还是避不开这个话题,看着近在咫尺的何知,他的眼睛定着不动了。   “我最想的还是你,能好好的。”   何知一愣,随即扬起嘴角,“我当然会好好的。你就这么舍不得我吗?那可怎么办呀,西川?”   “......”   “西川?”   “......”   “好了不逗你了,我说了,你的愿望都能在今晚实现,”何知伸手掰正宋西川扭开的头,看到他眼里的一丝不愿,更觉得好笑,“我现在真的很开心,每一天都是。我也一直会好好的,再没有比之前更糟糕的日子了。”   *   小妹的手术十分成功。   何知在亲眼目送何思进手术室、出手术室后,终于得到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提着的心瞬间就放下来了。   何知同母亲商量,两人一致决定还是先别把他的情况告诉何思,等她彻底养好了、出院了再提也不迟。   于是何思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虽说心里对哥哥昨天反常的表现心有余悸,也知道妈妈和哥哥都有事瞒着自己,但这事可大可小,现下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她没有力气去想。   宋西川手头还有一点没处理完的交接事项,要赶回去处理。何知说他想多待几天看看小妹,也被宋西川严词拒绝了。   何知争论说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宋西川对此表示非常怀疑,但被何知纠缠几个来回,又是亲亲又是抱抱,才答应何知过几天再来。   现在嘛,何知必须得跟宋西川走,宋西川恨不得把何知捆在裤腰带上,去哪都得揣在兜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何知苦叫一声,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谁知回到宁州的第五天,何知便突然收到了何思的电话。   在接起的前三秒,何知的眼皮一个劲在跳,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结果还真被他猜对了。   母亲没瞒住。   何思知道哥哥生病了,一秒都等不了,直接打电话给何知,在那头哭得稀里哗里,埋怨他为什么不早告诉自己。   她哭,何知也跟着心疼,但实在没办法通过电话触碰到她、安慰她。   何知只能说,他现在过得很好,他也确实过得不错,每天都很开心,叫她不要过于担心。   人这么一遭,多正常。何知想,她会理解我的。   当天的票买不到了,何知拉着宋西川赶忙定了次日的票,赶去医院见小妹。   也不知母亲做了怎样的思想工作,着实非常有效。   何思看到何知的时候已然不像昨天那般情绪崩溃,或许是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已经平静下来,又或许是因为那样大幅度的哭泣会搞得她伤口疼,今天长了记性,不再哭了。   今天病房里的人又多了,何知推门进去的时候还看到了父亲,紧接着母亲、何思的目光都在同一瞬间落在何知身上。   何知一家人完全聚在一起,不说话时看起来有种怪异的其乐融融。   宋西川轻声对何知说“我在外面等你”,把门待上,没跟进去。   何知迈进去几步,发现面对这样“温情”的阵仗时,自己完全难以开口,就连第一句该说“你好”还是“好久不见”都不知道。   父亲站在窗边,担忧的神情倒是明显,但紧抿的嘴唇更显露着不悦。   母亲坐在椅子上剥橘子,视线很快从何知身上移开。作为三人中最早被告知的那一位,她已经拥有足够时间平缓自己任何激烈的情绪。   总感觉几夜之间,父母就变得更加苍老,苍老到一碰就碎。是错觉吗。   何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什么滋味都有。   “爸、妈,”何知踌躇着,“我......”   父亲和母亲都没开口,微弱的声音从病床上传来。   “哥哥,”何思的声音里还带有难以察觉的微哑,“你真讨厌。”   “是,”何知站在原地没动,他压下心里的酸涩,“我讨厌。”   何思拧着眉盯了他好一会儿,颤抖着移开头,轻轻吸了吸鼻子,见何知依然站着不动,红着眼眶又催促他,“走过来。”   何知听话地走过去,下一秒便被何思拦腰抱住。   何思的头紧紧抵在何知的肚子上,嘴里咕哝着“为什么不跟我说”,没得到何知的回复,她就继续说“我不是你的妹妹吗,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怕你担心,因为觉得没必要,因为说出来也是平添这个家庭的苦恼——好像任何一个原因都立不住脚,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搞笑。   “你是我的妹妹,”何知最后只能这样说,“我想你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这之间有冲突吗?我看没有吧,”何思的声音开始颤抖,“哥哥,你没想过我现在才知道......会有多难受吗?”   “......”何知眉眼低垂,搂了搂何思的肩膀,“哥现在不还好着呢吗。”   听到何知调侃式安慰的话语,何思再也憋不住了,几十分钟前爸妈做的思想工作全都泡汤,现在嘴里只懂得叫嚷着:“哥你一点也不在乎我!”   “我怎么——”   “——你应该先告诉我的呀,”何思鼻涕眼泪一大把,“告、告诉我啊,我难道不是你最亲最亲的人吗?哥哥、哥哥从小都是你带着我,我记得很清楚,你还说要看我毕业、看我结婚……你说要看我一辈子呢?这话你都不记得了?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记得了!”   “别哭,别哭思思,”何知捧起她的脸,慌忙擦去源源不断的泪水,“我记得,全都记得。你信哥,哥会努力的。好吗?”   “你努力个屁!!”何思像是猫被突然踩了尾巴,冷不丁吼叫出声,瞪红了眼,“你都不治了你努力个屁!你就这样放下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吗?我你也不在乎了吗?都说了——哥你自己跟我说的,有一点希望都不要放弃,这难道不是你说的吗?”   “可是,”何知艰涩道,“何思,不是非得这样活着才叫活着。”   “我不知道,”何思扭开头,泪水顺着脸颊滚进衣领,她的声音颤抖,却在竭尽全力保持平稳,“我不知道怎么活着才是活着,命在了才是活着。我不喜欢爸妈跟我说的话,他们说你是坚持不下去了才不想治的,我不信。”   她拧紧了被单,复又倔强地盯向何知。   “哥你还记得吗?小的时候,我跟你说我想变成一棵树,只要扎在地里就能一直活的树,不用在意这,不用担心那,或者变成挂在天上的乌云,下完雨就没了。可是哥,你记不记得你当时自己的表情?”   何思通红的眼眶暴露她的不安,她一字一句道,“你很无措,但又像现在这样面上保持平静。没错,我那时候就是不想活了,我觉得我每天好累好累,不管是学习、吃饭、走路,任何一件事都让我很累。走在路上气喘吁吁的时候都要担惊受怕,去到哪里都要在口袋里揣药,回家后隔着门听爸妈说缺钱啦,我就在想我活着干嘛。我好像变成了你们的累赘,从出生起到现在都是。”   “……如果,如果没有我,如果爸妈不生下我就好了。那哥就不用偷着不把病情跟爸妈说,家里的钱不用先拿来给我治病,我不想哥变成这样……”   何思的声音显然开始变调,哭泣让她难以平稳地说完一整句话。   “但是你和我说,哥,你说活着才能拥有想要拥有的东西,我很累,但是爸妈更累,你说我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好,”何思顿了顿,像是陷入回忆之中,仅靠肉体牵动嘴唇和喉部,“你还说,让我不论多难,都要坚持。”   “我坚持到现在,”何思顿了很久,几番欲开口都觉得艰难,最后愣怔着问他,“那你呢?”   当然也是在坚持。何知在心里回答。   何思不知道他前阵子还处在抑郁症的笼罩下,不知道他在脑内尝试过多少次的自杀,不知道颠来倒去的疼痛,不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继续活下去。   何思的情况跟何知当然不一样。但何知现下去解释,何思听不进去的。   何思只是希望他能继续治疗,继续活着,活到很久很久以后,即使痛苦,即使颠来倒去,也不要轻易放弃。   何知发现拒绝是一件难事,拒绝父母的请求很简单,可拒绝自己爱的人却十分艰难。   小妹在他怀里哭泣,他完全无法做到视若无睹,思绪良久,只能这样说。   “何思,你听我说,我没有放弃治疗的意思,只是现在尝试换一种方式生活了,我不想往后一直待在医院里,”何知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我没有放弃,你不用担心。在身体许可的范围内,我会努力活下去。”   *   其实宋西川很讨厌医院——这样的厌恶在近几个月来达到了一个峰值。   原先陪何知陪得好好地,家里来了个电话,告知母亲住院了,他又不得不回去看看母亲。   只是离开宁州短短几天而已,再回去时,感觉何知比他走时要瘦了、要无神了。他那时解释了很多,但何知都没有说话。   后来情况稍微好了一些,但何知的情绪一直很差,宋西川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嘴笨,怕一不小心说些什么,又惹得何知不开心。   就这样一直、一直到不小心碰见何知捧着饭盒在哭的情形,宋西川很快躲开了,站在门口等了很久才再进去。   好在何知当时没抬头看他,不然红着眼更加丢脸的人会是宋西川。   宋西川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摩挲着口袋里的烟盒,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的墙壁。   何知走出来时,宋西川依然在发呆,直到何知晃悠过来的下半身挡住他的视线,他才堪堪回过神。   视线往旁边移,看到何知手里提着一筐水果,再往上走,对上何知的脸,发现看不出来何知是什么心情。   他几乎是在与何知的对视刹那便站起身,问:“好了?”   “暂时把小妹哄好了,爸妈那边也解释清楚了,把目前的病情一五一十全说了,”何知苦着脸,表示很头疼,“临走前我妈非要给我一篮水果,感觉本来是拿来给小妹吃的。”   “就是买来给你的吧,”宋西川刮了下何知的鼻子,接过他手里还挺重的水果篮,“别老想你妈只在乎你妹妹。”   何知耸耸肩,没说是或不是,舒展开眉头,只道一句:“管她呢。”   两人肩并肩往下走,避开直面而来的人,踏下最后一个台阶踩到平地时,何知突然开口说:“小妹觉得是她拖累了我们这个家。但人的出生怎么可能有对错,任何人都无法决定。”   “没错,”宋西川话锋一转,“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是为什么被我爸妈生下来的?”   “为什么?”何知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问,“因为重男轻女,想你传宗接代吗?”   “对,”宋西川无谓地笑了笑,“你总说觉得我的家庭思想很开放,实际上也并非如此。毕竟是老一辈的人,我爸妈年纪不小了,他们处在这样时代更迭的洪流,接触新的信息和新的观念,总有接受和不愿意接受的。”   何知眼里的光一暗,“所以说,你爸妈当时是不愿意接受我的。”   “我姐跟你说的?那是因为我把这件事处理得太过先斩后奏,”宋西川告诉他,“他们面上过不去,但当下不会不给你好脸色。背地里却把自己儿子先骂惨了,他们知道我固执,传宗接代是这辈子都没法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恶,”何知盯了宋西川好一会儿,哀怨道,“我把你偷走了两次。”   “那怎么能叫偷走?”宋西川搂紧何知的肩膀,湿热的气息吐在他耳边,“是我拐走你的。”   何知乜了他一眼。   宋西川接着说:“所以我活了这么久,早在他们眼中也不是最开始的用途了。何思也并不是为了这个家庭在活,是为了她自己。出生的一瞬间就决定了很多,同时也是对人最基本的考验。何思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也是。你担心她、在乎她的想法都是对的,但她不能影响你太多,不能影响你做出的决定。   “你得为自己活着。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任何人。”   宋西川的话没错,有道理得很。   但何知不敢回答宋西川了,不敢应“我会的”,也不敢应“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   自打车祸以后每每看到宋西川躺在床上的身影,何知想活着的念头越来越大,他发现自己没宋西川不行,宋西川同样没他也不行。   何知不想承认也难,他就是想为宋西川活着,因为是宋西川抓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我想为你。”   这样的话说出口总是难为情的,就像热恋期间的小情侣之间说那些蛮不讲理的情话一般,可何知还是抽搐着说了。   没想到等了许久的答案会是这个。宋西川一愣,但很快便扬起嘴角,深黑的眸里透着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轻轻掐了掐何知的后颈,说:“那就为我。”   *   所谓的在身体许可的范围内尽力活下去,一方面是为了先安抚住小妹的情绪,一方面也是何知确确实实在思考的问题。   出院时医生交代过他身体里肿瘤情况的方方面面,并且强调过许多次“你很幸运”。   对比别人体内正常大小的肿瘤来说,一是甲胎蛋白数值很低,二是主要集中在右半肝,但当时的情况并不适合进行开刀切除手术,所以何知住院进行了接下来的一系列治疗,先一步控制恶性肝肿瘤,避免癌细胞转移。   现在这个节点何知选择出院保守治疗,理论上是允许的,但医生并不这样推荐。   可何知一意孤行,劝说多次无果,最后只能交代他要保持乐观心态,注意饮食健康,按时服药,定期检查,有出现其他不适一定要尽早回医院检查。   何知一一答应了,最后拿了一堆药顺利出院。   尽管药不好吃,吃了不太舒服,毕竟不是完全保肝的药,是带有刺激性的西药,但何知有坚持在吃。   嘴上说是轻轻松松一句放弃治疗啦,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说完全不治就不治了,简直是天方夜谭。   何知只是在接下来无数道分叉中选择了一条他最不容易后悔、最容易满足的路。   求生的本能健在,人也不可能在十分痛苦之际不去接受那些可能令自己好受的方法。一股脑选择硬抗,并非明智之举。   何知心里清楚,也许这段旅行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也用不着宋西川真的为他辞去工作,但既然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他必须要走下去,而不去顾及太多。   人连水果篮被动车一路运回宁州,沿路的风景有一瞬间让何知觉得自己已然在旅行。   其实在何知以病为由完全辞职后,收到了单位里很多同事的慰问,不论是否对具体情况清楚,他们无一不向何知表达希望他早日恢复健康的期望。   这些许许多多微小的温暖足以支撑一个人继续向前。   何知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到最绝望最黑暗的尽头,再前进几步就会落入万丈深渊,爱无法获得,人也跟着消亡。   可眼前的所有却在一瞬间豁然明朗,倘若将这一程看作是进入桃花源的必经之路,那么宋西川的梦就是何知登上的小船,带着他沉浮遨游,最后一睁眼——   尽是柳暗花明。 第78章 不同的生活   【宋西川送了何知一个绿檀木长寿龟摆件。   隔几天又送了一只绿色的小乌龟。   何知表示它们俩真的很像。   宋西川凉凉地来了句“像你”,遂被何知追着打。】   几天后。   “要去清州?”   何知正瘫在宽敞昂贵的真皮沙发上,闻言便直坐起身,睁大了眼,“去清州做什么?旅游还是见朋友?”   “不是旅游也不是见朋友,”宋西川一一否决了,给何知递来一杯热水,“去了你就知道了。”   “还非得卖关子?这可不像你啊,西川,”何知朝杯里吹了吹气儿,抬眼朝宋西川笑,笑意浓厚到足以透过氤氲,“你不会是要把我拿去卖了吧?”   “你能卖几个钱?”饶是心情不错,宋西川也乐得陪何知打趣,“你得留在我身边,让我回够本才行。”   像是凭空生出的行程,宋西川告知得急切,收拾得也急切,当天下午二话不说就订了票,晚上整好东西,第二天马上拉着何知走了。   何知觉得自己越发像是坐享其成的大爷,早早睡下,醒来时还在打哈欠,就发现什么都被安排得一清二楚。   到清州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宋西川心血来潮挑了家素食馆,何知坐在里面吃着像肉却不是肉的菜,一脸幽怨地咬着筷子盯向宋西川。   宋西川面上风轻云淡,用来投喂何知的筷子就没停过。   午饭过后,宋西川打了的士,上车后报了地址,估计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   何知很容易食困,不一会儿头就歪在窗户边上,宋西川动了动身子,调整角度,把何知的头轻轻揽了过来。   微微的颠簸中,何知很快完全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之前临位的老人穿着病服坐在病榻上,和他亲切地聊天,说明天自己的女儿会从外地回来看他,说自己最近的病情不太乐观,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身体很多地方,下一秒又哭又笑起来,荒唐得很。   何知正准备询问,梦就醒了。   他睁眼开,发现自己靠在宋西川肩上靠得很安稳。   “到了吗?”何知迷迷糊糊地问。   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但宋西川的下颚线在何知眼里变得十分清晰,何知听到宋西川说“快了”,又说“你再睡一会儿吧”。   于是何知重新闭上眼。   下车后,宋西川带着依然有些昏沉的何知拐进巷子,来到一座稍显古风古色的建筑前,其上赫然摆着“妙手回春”的招牌。   现在不想知道也难了。   因为宋西川瞒得太好,何知愣怔间,站在原地有些迈不动脚,嘴唇嗫嚅着,一时有些拿捏不准。   “......你这是带我看病来了?”   “前天晚上我爸打电话给我,和我说他有一个认识的很厉害的老中医,或许可以帮你抓药养养肝,时间约得比较近。”   何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对方的态度并不明显,宋西川有些局促,继续解释道:“你近期可能不想接触任何关于病情的东西,所以我先斩后奏把你带来了。如果你不想看医生,我们可以走。”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怕肝癌吗?”何知轻笑一声,“最难受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能怕这些?更何况就算我现在跑了,你肯定也会把我抓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嘴上说得那么好听——”   何知不再去看宋西川,抬脚先他一步踏上石阶。   怕能有什么怕的,那些药吃进身体,温和也好疼也罢,总归不会有比死去更坏的结果。   店里有不少客人,宋西川和何知找到空位坐下开始等待。   周边是形形色色的客人,中老年人居多。何知百无聊赖,竖起耳朵听起老中医给其他人的诊断,一语道破对方经常熬夜、抽烟、脾气的比比皆是。   何知听着听着就打了好几个哈欠,等了好久,终于轮到他们。   老中医很慈祥,医术高超,给何知把脉、诊疗,对何知的情况说得十分准确,又看了宋西川带来的CT片等检查资料,最后开了大几千块的药。   何知被这价格吓到了,宋西川提着那些药拉着他走出去时,他依然觉得自己像走在棉花上。   二人迈出药馆,何知终于说出了今天第一句质疑的话:“这药真的有用吗?”   “你嫌贵?之前在医院花得可没比这个少,”宋西川一语道破,接着调侃道,“有没有用,吃了才知道。我们就做好能做的一切,其余的放心交给你自己的身体。”   何知“啊”了一声,偏开头,注意力很快被街角一只小狗吸引去,那只小狗没在原地逗留很久,很快蹦跶到一棵树边欢快地撒起尿。   “你看那只小狗。”何知拽了拽宋西川的衣角,阻止他继续往前走去,将他的视线引向那团黄色。   “什么小狗,”宋西川掐上何知的侧脸,把何知掐得呲牙咧嘴皱眉埋怨地看着他,“喜欢?”   何知没回答,依旧盯着它看。   远处走来一个女生,嘴里喊着“佰佰”,又说“哎呀,你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妈妈差点找不到你”,紧接着将那只小狗抱进怀里,一锅端走了。   原来是只有主的狗。何知心里想。   “以后买一只给你,省得天天在街上盯着别人家的狗看,”宋西川毫不留情地拉起何知的手往前走,还不忘继续先前的对话,“别逃避话题,我们接着说。”   何知试图用沉默来抗衡无法回答的问题,可宋西川偏就追问他:“有没有信心?”   何知逆着光看了宋西川一眼,宋西川站在他侧前方,棱角分明的脸被阳光勾勒出完美的弧线。   不知宋西川这张脸的哪个部分又戳到了自己。何知想起高中时他和宋西川争段一段二,宋西川常常面无表情地挑衅他“有没有信心超过我”。   当时哪知年段里被吹嘘为冰冷刚正之神的宋西川,如今会在自己面前摆出这般只属于他的温柔,问出内容近乎一模一样、语气却南辕北辙的话。   何知在见到宋西川第一眼时,没想过他们的关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也没想过未来会如何如何,更没想过他们会在某一天成为同一条河道的河流,互相推搡着往前走,在分岔路被剥离,最后又汇入同一片海洋。   是时间带领他们走完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路。   何知突然觉得担忧和顾虑都是无用品,当人力所能为之办到的事全都挣扎着进行后,顺其自然和接受才是最优解。   于是何知扬起笑,很快回答道:“你在的话,就什么都有。”   太可爱了。宋西川想,他好像在这瞬间看到了过去的何知,那双灵巧的黑眸中跳跃的光斑和名为信赖的感情,似乎也与现在全然相同。   就这样平静地把他们带回了过去。   宋西川多希望那些病痛与折磨于何知而言只是一场梦,疼过去了,也很快能忘记。何知度过了缺少他的六年,不应该换来这样的结局。   所以何知一定能,一直好好的。   *   时间还早,宋西川提议在清州逛逛,就拨打了在清州土生土长的钟庆云的电话,想问问这边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哪知在钟庆云眼里清州根本没什么好玩的地儿,唯一于他而言有意思的是——   “你来我老婆店里吧,我让他给你打八八折。”   “……”   宋西川嫌弃地拿远了电话,转头秒变脸,轻声问何知,“想见见桂望吗?”   “好啊,”何知眼睛一亮,“我差点都忘了桂望现在也在清州了。”   宋西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把手机贴回耳边,正想问钟庆云,桂望店铺具体的位置在哪,却听钟庆云一个人在那头说得起劲。   “不过你买花回去也没什么用,你有喜欢的在追的人么?有对象了么?没有的话只能买康乃馨回去送给你妈了,”钟庆云揶揄的意味很浓,“之前还数落我,现在看看谁才是单身狗?”   宋西川脸一沉,也懒得反驳,直接一句“我跟你好像不熟”,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何知在一旁疑惑眨眼,问宋西川怎么了。   宋西川嗤笑道:“没事,一个陷入爱情的白痴而已。你想见桂望的话,找他本人问地址吧。”   毕竟是做过梦的人,何知隐隐猜到宋西川口中的白痴就是钟庆云。   但记忆中关于钟庆云的片段不多,可能大多不太愉快,何知的大脑选择性忘记了这些,因此他对钟庆云根本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更何况现实中,他们还真一点都不认识。   想及此,何知十分放心地去问桂望的花店地址,而后发现距离他们现在所处的方位很近,竟然就在他们街对面。   “巧得很,”何知指向目标地,对身侧的人说,“就在那儿,走吧。”   何知拉着宋西川又是过马路又是进花店,门上的风铃叮铃铃一响,坐在柜台边的钟庆云最先看过来,俨然摆出一副大老板的模样,扬嗓道:“欢迎光临——”   接着是桂望从一堆花花草草中站了起来,面露惊讶,“何知?你过来得好快,好久不见。”   “我就在边上,”何知面带好奇,边往里走边四处观望,“你这新店的装修真漂亮啊,面积也比原先宽敞不少。”   “毕竟原先也攒了不少钱。”桂望暂且停下手里的活,拍拍手解下围裙,往柜台走去,离何知更近了。   “之前走得比较匆忙,只和你说要搬家了,其实是跟我先生一块过来的,”桂望绕到后面拍了拍钟庆云的肩膀,挂起大大的微笑,“钟庆云,这是我好朋友何知。”   钟庆云一秒前还在讶于见到了宋西川,后一秒被桂望拍回神,这才把视线落到何知身上,没有半分停顿地向何知问好。   钟庆云今天不在工作,只穿了件修身白色毛衣加翻领外套,这人平日里穿衣风格估计和宋西川没什么两样,但浑身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何知先夸他“一表人才”,又调侃道:“第一次见面,但总觉得有点眼熟呢。”   “哦,是吗?”钟庆云耸耸肩,随口道,“说不定你之前什么时候在宁州见过我呢?我是去年去那边出差的时候认识桂望的,那阵子经常去他的花店里玩。也是当时认识的……”   钟庆云的视线转向何知身后的宋西川,一时之间摸不清自己该用什么词形容他们的关系,只好说:“呃,你的这位朋友。”   “那还真是有缘,”何知笑了笑,“都没听桂望提起过你,突然被告知有了这么个男朋友,有点吃惊。”   “可不嘛,我和桂望脾性相投,一拍即合,”钟庆云挑眉,“说是闪婚也不为过,因为搬得急,桂望没和‘普通朋友’仔细说也是正常的。”   何知的笑意明显没抵达眼底,“桂望的朋友圈里只有他的花和花店。”   钟庆云不以为然:“他拍了我,是你漏看了。”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拍过什么人衣服的边角料。”何知佯装恍然大悟。   钟庆云的额角突突地跳,面上还在努力保持微笑,“桂望只是不爱分享私人生活。”   这倒是说得一点不差,桂望的微信加了很多客户,朋友圈清一色都是各种花的售卖信息,店铺搬迁发的朋友圈也是工作需要,当然不会展露其他个人信息。   但钟庆云确实为此烦恼许久,因为花店里总会来些爱逗弄桂望的小姑娘,搞得他现在巴不得一得空就成天在这坐着,宣示主权。   “你想说什么?”钟庆云的些许不悦被何知的话勾了出来,语气变得有些冲。   “我没想说什么啊,”哪知何知是个能进能退的人,下一句马上就说,“那说明你已经是桂望很私人的秘密了,他可是很少这么把人放在心上。”   钟庆云上下打量着何知,良久吐出一句冷哼,“你为什么——”   “——那个,庆云,等下有客户要来取花,你去包装一下吧,用二十九号包装袋。”   桂望在一边眼瞧着这两人从起初的客客气气越发变得话里带刺儿,他没想出来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可能的过节,只能先行砍断这奇怪的气氛。   钟庆云双手环胸起身,路过何知时还奇怪地乜了他一眼,只觉这人面善却牙尖嘴利,欲言又止但没再多说,按桂望吩咐的处理单子去了。   桂望见钟庆云走开了,这才急急扯过何知,掩声问:“你和庆云之前……?”   “不认识,”何知挂起无辜的笑,不假思索道,“也没有过节。”   “好吧,”桂望点点头,瞟了眼宋西川,眼里升起一股奇怪,“先不说这个,你跟你前任是复合了吗?”   “对啊,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何知的神情变得柔和,“不想面对的问题总得去面对,放那儿一动不动才是一摊烂泥,反正我们都放不下,就拿起来吧。生活还是得继续,想往前走就得理清楚过去。”   “所以你已经做出选择了,”桂望点头,“你这话说得很对,我决定来清州后也是这样。起初有很多困难,选址、重新联系货源等等,好在庆云一直在帮我,后来问题都解决后回头一看,发现也不过如此。”   “嗯,”何知玩弄着柜台放着的一束满天星,“我希望我的选择是对的。”   桂望笑了笑,“何知,人生的选择哪有对错呢。如果每个选择都会衍生出无限个平行世界,不断交叉、分支,最后就是一副复杂的树状图,我们也只是处在其中一环而已。没能实现的愿望总有另一个你代替你去实现,想过的生活、想在一起的人也是如此——这样想想,是不是豁达多了?”   难以想象这会是从桂望口中说出的话,何知不由好奇:“你怎么还对这方面有了解?”   桂望指了指角落蹲着的钟庆云,面露无奈,“庆云跟我说的,他前阵子看了部关于这方面的电影,就去找了些书看,然后抓着我唠叨,听着听着我就听进去一点了。”   “这种说法都挺有意思的,”何知似是想到什么,眼里多了几分释然,“梦到与现实生活很接近但趋向不同的梦,说不定不是梦,就是个平行世界,而我们只是去体验了一遍他们的生活。我们离开之后,他们也在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   桂望摸了摸下巴,说“很有道理”,又告诉何知“我去年有天晚上梦到龙凤合鸣,结果第二天就碰到了钟庆云”。   何知挑眉,调侃道:“这可不就是真爱降临么。”   桂望笑了笑表示赞同,他说:“关于梦的解释太多了,科学来说梦是人类在清醒时被压抑的本能,也有说法是梦本质上是大脑在休息时所释放的信号,但想怎么解释它们,当然是由我们自己决定。”   “嗯……”何知的视线在光线良好的花店内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墙上挂着的玫瑰标本,嘴角一撩,“我还是更喜欢平行世界这个说法。”   “因为有人会替我们往不同的方向生活下去。” 第79章 完美的闭环   与此同时,钟庆云把花束包装好,就勾着宋西川的肩,把他带到店门口。   钟庆云递来一支烟,问宋西川“抽么”,宋西川摇头说“不抽”,他就自己点过。   静默片刻,没人先开口,鸣笛声倒是源源不断地传来。   一缕烟从钟庆云口中吐出,他插兜目视前方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宋西川却忍不住回头往店里瞟。   钟庆云捕捉到他的动作,欸了声,打断他接下来的扭头,“你朋友嘴怎么这么刁呢?”   “他平常可温柔了,”宋西川的语气里带了些极易察觉的炫耀,他看了钟庆云一眼,便目视前方,单手插兜,“你或许不经意间惹到他了,谁知道?你可以自己想想。”   “我没见过他。”钟庆云皱眉道。   宋西川漫不经心:“嗯。”   “应该是第一次见面,”钟庆云回忆着,得出这个结论,“之前和你工作上有往来的时候,也从来没见过他啊,难不成是桂望和他提起过我?   “怎么一上来就呛我,是第一眼觉得我这人面恶,还是看不惯我和桂望在一起?我可没得罪过他,总该不会是对桂望......”   钟庆云的猜测越来越离谱,宋西川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钟庆云这才恍然大悟,颇有一种鱼终于上钩了的得意。   “啧,我就说那么奇怪,”钟庆云吐了口烟,斜眼看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怎么,你老婆?”   宋西川对上他视线,冷哼一声,没说是或不是,但钟庆云早已知道答案。   “啧,”钟庆云笑了声,“长得真正,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宋西川回敬:“我也没想到你会喜欢那样的。”   “人嘛,总要遇到了才知道什么是最合适的,”钟庆云抖了抖烟,回头透过玻璃看了眼何知,嘶了一声,“你家这位……就是瘦了点。”   那何止是瘦了点,之前的精神更是不好,跟蔫儿了的草似的,现在呈现出来的已经是何知较好的状态了。   宋西川知道钟庆云已经是委婉地在说,饶是如此,他依然不太喜欢别人这样评价何知。   “迟早会养胖的。”宋西川于是说。   “那看上去不像是正常吃成那样的,”钟庆云顿了顿,“他是生病了吗?还是身体不太好?”   宋西川睫毛微抖,视线下移到旁侧几秒,复又重新望向何知,眼里反倒结上几分凝重。   他发现何知与桂望聊着聊着,表情变得有点奇怪,像是刻意扯出的笑容,略有些尴尬。   “他没有生病,”宋西川原本犹豫的语气很快坚定起来,“他只是最近吃不好而已。这个由我管着,你别乱问。”   “好好好,”钟庆云举手投降,“这是养了个老婆还是供了个宝呢。”   “有什么区别么?”宋西川一哂,“反正都是我的人。”   *   “我是生病了,”何知很认真地回答桂望的问题,“治好的概率很低,但并不是没有概率。是生是死都是人的命,之前是不太想得开,但现在我没有为此担心,你同样也不用。”   桂望一个短暂的“你”字卡在喉头,面对何知如此坦然的模样,桂望无法想象他先前经历了什么,因为何知根本不是个洒脱的人。   何知怕痛,也会叫痛,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总喜欢找一个豁口能将这些疼痛倾诉出去。这也注定了他不可能平静地面对肝癌这样的疾病,他一定会试图去寻找令他安心的倾诉对象。   直到找到为止。   桂望还想询问何知最近的情况,但何知已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偷偷凑过来问:“你回头帮我问问你男朋友,有没有宋西川的工作照,什么样的都行,电子版发我一份。”   桂望一僵,表示怀疑:“……他会有吗?”   “问问不就知道了,”何知眨眨眼,“记得发给我。”   “好吧。”   亲口听桂望应下了,何知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他环顾四周,视线突然被放在柜台边的牛皮纸锁住,状似无意问:“你店里做新包装了?”   “做了之前在宁州的时候就换了新的,你很久没来,还没见过吧,”桂望边说边往柜台走去,抚摸着触感良好的牛皮纸,对何知倾情推荐,“这种拿去包单支花都很漂亮,你要来一枝吗?”   “来都来了,当然要带一枝走喽,”何知笑了,近乎没有半分犹豫地说,“包两枝红玫瑰吧。”   牛皮纸,镶了金丝的红丝带,红玫瑰。   标准、陌生又熟悉的搭配,当它们落到手中时,何知才觉得梦里的重量都有了实感,全化作沉甸甸的、可触碰的物体。   那一瞬间,何知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如光斑般易碎却又温暖,一直以来在梦中难以抒发的情感仿佛充溢出体内。   所以何知很快朝宋西川走去,娇滴滴的红玫瑰被牛皮纸裹挟,便从何知手上转移宋西川怀里。   在钟庆云识趣地离开后的第二秒,何知看出宋西川有满腔话语想要诉说,但他没等宋西川开口,伸手抱紧了眼前的人。   没有任何征兆地,何知对着宋西川咬耳朵,说出高中表白时的第二天,他对宋西川的问候语。   “爱死你了。”   宋西川眼中只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自己脖颈边蹭着,蹭得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何知突然表白是为了什么,但拥有相同回忆的人总会因为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触发记忆涌现的契机。   宋西川很快应道:“我也是。”   “真的吗?”何知在他怀里仰起头,散漫地玩起宋西川的发尾。   “真的,”宋西川想起十年前的回答,凭借记忆脱口而出,“我昨天爱了你二十四小时。”   “......是么。”   看着何知眼里的笑容更甚,宋西川却觉得不够,复又添上新的一句。   “今后还有无数个小时,无数个日月,无数个宋西川——无论你在哪,都会有我爱你。”   *   两人光天化日之下抱了好一会儿,直到钟庆云在一旁咳嗽一声,才恍然大悟地分开,意识到自己此时站在桂望的花店门口亲亲我我,似乎已经吸引了一些观众。   钟庆云隔空问话:“宋西川,晚上急着回去么?”   宋西川的视线只落在何知身上,替他理了理头发,“不急。”   “那咱们一块儿吃个饭吧,”钟庆云乐道,“我已经订好地方了。”   宋西川没有马上回答,他用眼神询问何知,见何知轻轻点了点头,他才说“行”。   地点选在一个不起眼但环境意外得好的特色菜系店。   宋西川和钟庆云交集不深,面上看去钟庆云是个对自身专业带有极高傲气的人,骨子里从小被富养出的气质也十分明显,作为东道主邀请客人应该也会下意识选择高档不失颜面的地点,因而他不觉得钟庆云会把晚饭订在普通的餐饮店。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   “桂望来清州之后就很喜欢这家店,”钟庆云一边撩开门帘一边往后对两位客人说,“我们本来就打算今晚来这里吃,巧了么这不是,索性大家一起聚一聚。”   人都进来了,钟庆云便搂着桂望往里面走,“这店铺口味偏清淡,你们能吃得惯吧?”   这也巧了么不是,宋西川爱吃淡口,何知现在也只能吃清淡的东西,正好合了大家的心意。   店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来的时间不是吃饭高峰期,上菜的速度也很快。何知确实也饿了,没什么聊天的欲望,夹了肉尝了一口,眼睛一亮,便呼哧呼哧吃得那叫一个开心。   整场饭局下来,倒是宋西川和钟庆云聊得居多,话题先是讲目前市面上火热的股票,钟庆云说自己拿了消息,下阵子可以关注一下xx股票。之后又说到了工作方面,讲起之前那次合作的事情,两人都表示十分愉快。   钟庆云换了个姿势坐,饶有兴致问:“我手头上有一个新项目,关于新季度香水的方案,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有没有意向再合作一次?”   “可以,”宋西川抬起眼皮,平平道,“不过我前阵子辞职了,我们公司策划和设计那边还有其他很优秀的人,你改天可以亲自去交流一下。”   钟庆云明显一怔,“辞职了?”   “对,”宋西川说得煞有其事,“去追求更重要的东西。”   “这是感悟起人生来了?”钟庆云眯起眼抿了口酒,“我还记得你当初雷厉风行的模样,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你领导估计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出吧,得力干将说走就走了。”   宋西川轻哂:“二十好几,可不就是奋斗的年龄?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工作上,才不容易去想一些有的没的,那样活得太累,既然都要赚钱,趁年轻多赚一点是一点。”   “这话也有理,”钟庆云同宋西川举杯轻敲,“越往上走就越难以操控,担子重了光环大了,很多人都不愿意放弃现有的位置,从头再来需要很大的勇气。我是做不到了,但是你行。你比我厉害,看得通透。”   “不,”宋西川半杯酒下肚,放下杯才接着说,“一个百分百正确的选择而已,有些事必须去做,算不上把人生看得多通透。”   钟庆云眼珠飞快往旁边一转,眯着笑了,“选他了?”   宋西川挑眉,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何知要比我通透得多。”   话头突然指向何知,何知低头扒饭的手一顿,缓缓抬头,只见三人的目光无一例外都放在自己身上,随即只道:“嗯嗯,他说得没错。”   “……”钟庆云默默比了个大拇指,做着口型表示,“你俩真配。”   搪塞人都一个样。   男人的话题被引入何知和桂望,又说起“和老婆是怎么相遇相知的”这种问题,钟庆云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好像天底下灵魂契合的事儿全堆他和桂望身上了。   “欸,你知道吗,”钟庆云突然对何知抬了抬下巴,“我和桂望能认识,还多亏了宋西川。”   何知疑惑道:“怎么说?”   “当时快母亲节,我妈正好也在宁州玩,我想着给她送束康乃馨吧,但人生地不熟,懒得去找店铺,就直接问了宋西川,他给我推荐的就是桂望的花店,”钟庆云说,“他说他经常去那边,花的品质都很好。”   何知诧异地扭头,问宋西川:“你还懂得看花的品质?”   “不懂,”宋西川实话实说,“每次都听你说的。”   何知又问:“你还经常去?”   “陪你去不算去?”宋西川勾唇。   钟庆云哈哈一笑:“所以宋西川还算是我和桂望的媒人啊,但归根结底,好像何知你才是?”   “不敢当啊,”何知笑道,“那都是你们自己的缘分。”   钟庆云指了指宋西川,“你和宋西川又是怎么认识的?”   宋西川接过话头:“我们高中就认识了。”   “……”钟庆云沉默片刻,“年轻真好,青春万岁,你们早恋。”   宋西川淡淡道:“我巴不得出生起就认识何知,最好一起长大,还能多捞个竹马的名头。”   何知恍然大悟:“就说你上次怎么突然跟我提起高中在一起然后去年结婚那对,人家就是青梅竹马,你羡慕了吧!”   “是,”宋西川嘴角一勾,“但钟庆云似乎还在羡慕我们。”   何知视线一移,果真见钟庆云一副惋惜的模样,似乎巴不得穿越回学生年代,和桂望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但是当下必然都是最好的,”何知说,“最好的安排。”   所以不用去后悔,不用去留恋,不用去惋惜发生或没发生的一切。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若是出生时就已谱好的乐章,注定你我要分离几次,再聚合几次,那就往既定的路线往下走吧。   最后留下的,何知想,最后留下的一定就是属于我的。   *   饭局结束的时候,他们分成两波在路口告别。   桂望对何知说“以后常来清州玩,我招待你”,何知笑着说“好”,就这样定下一个约定。   打的的士到了,宋西川朝肩并肩的桂望和钟庆云点了点头,说:“那我们先走了。”   钟庆云笑着对他开玩笑:“你之后还会回去工作吗?要不然你来清州,我给你谋个一官半职。”   宋西川半开着门,先让何知进去,再对钟庆云开玩笑:“你来宁州开个公司,我就去。”   钟庆云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想法,“等我再有钱点,说不定可以那样做。”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宋西川半侧身入座,“人要有点冒险精神,说不定之后会尝试一些之前想做但没去做的。”   “这可不像你,”钟庆云撑靠在降下的车窗沿,“之前合作那次,你说出手的方案一定是百分百严密的,各方面风险都考虑到了。嘶,我当时还想你怎么这么不爱闯一闯呢,失了点年轻人不服输的冲劲啊。”   “人都是会变的,”宋西川抬眼,勾起嘴角,“走了,回见。”   后视镜中钟庆云和桂望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不见。清州的阳光倒是明媚得很,饶是冬日也不觉得寒冷刺骨。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退后,街边总能闪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在宋西川视线中停留不到一秒,便又被淹没于人海之中。   司机的车载音乐正在播放。   【你喜欢什么都不说   喜欢皱眉头   说我想太多   没关系我懂】   宋西川把玩起何知的手,侧眸问他:“不想见到钟庆云?”   “你的朋友,我怎么会不想见,”何知眼珠一转,轻笑,“我只是有点小心眼。”   “他又听不懂你的话,你和他说那些只是对牛弹琴,”宋西川说,“你应该对我小心眼。”   “为什么?”何知笑容微敛,他对上宋西川深黑的眸子,颇有些无奈,“西川,你怎么还上讨着找骂。”   “这么说吧,我希望你能再多相信我一点,包括你所有正面的、负面的情绪都能告知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可以跟我说。”   宋西川的脸颊被阳光照射的部分让人看上去觉得轻盈又透明,“何知,我总觉得你没有落到实地,可能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可能是因为六年前和你提分手这件事,你——”   “——等一下,”何知打断宋西川,抓住他的手,“什么叫太短了?你以为我们在一起了多久?”   【好险这个坏掉的世界里   有你抓紧我   相爱就是说了一百次对不起   长大就是听了一万次没关系】   宋西川哑然,“......一个月。”   从何知提出想要宋西川陪他去旅行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   “可我没把那些梦当作是假的,”何知眼眸微瞪,明显觉得不可置信,“既然是你我参与的,怎么能不算数?”   “可那是我主导的梦,我想怎样都可以,所以倘若放在现实中完完全全再来一次,何知,”宋西川脱力般往后一靠,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喉结上下一动,“你可能下暴雨那天就不会放我进门,也不会帮我吹头发,更不会在第二天同意我跟你同居的请求。哪还能有后面的事?......你说对吧。”   “可你不用去做这些假设,”何知直起身,拉开他脸上的手,“事实是我按你的想法去做了,所有结果你也呈现给我看了,我能知道这些选择都是正确的,所以再来一次,我也会接受你。”   宋西川沉默着看了何知许久,被何知的这份认真所感染,嘴角缓缓上扬,“算是你口中完美的闭环?”   “对啊,而且体验更真实的人不是你么。”何知的脸上并非挂有夸张的笑容,他察觉到宋西川明显的不安,但承诺总归该是能够实现的、并非虚无的承诺。   宋西川想要的结果是一定会达到的。何知这样想,嘴上告诉宋西川:“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宋西川最后说“我知道了”,他想对何知说,我想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但这个愿望并不太容易实现,所以他只能选择一个百分百可以达成的。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如果说这一生有一件事最幸运   就是赌中亿分之一的机率遇见你   我还是我自己   但是没关系   因为我爱你】   --------------------   末尾歌词选自Crispy脆乐团的《相爱就是说了100次对不起》。 第80章 不必要假设   【三天后,何知拿到了宋西川presentation的电子版现场照,还惊喜地一连收到三张。   他把它们洗出来,挑了最帅的那张塞进相框,和双人照、全家福放在同一个架子上。   宋西川看到时,在架子前站了很久,甚至看得十分认真,认真到何知的脚步声都被大脑自动屏蔽。   于是何知偷摸着走到宋西川背后挠他痒痒,宋西川不怕痒,没笑,反过来把何知双手一扣压在墙上。   何知心中警铃大作,严肃地问他“做什么”。   宋西川一本正经说“挠你痒痒”。】   本以为旅行前所有的麻烦事到此为止,谁知道还漏了一个林召。   “我也不知道他会这样。”   何知看着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还压着一滩水渍的林召,无语至极,扭头对宋西川这样说:   “早知道他还带酒,就不把他往家里领了。”   宋西川起身,视线在何知和林召身上巡游几个来回,又转头四顾周围的狼狈,对何知摇摇头:“喝都喝了——喝吧,他要是觉得这样是对精神的片刻解脱,就随他去。”   何知挠挠头:“不好意思,把你家弄得乱七八糟,我等下自己收拾就好,很迟了,你先去休息吧。”   “见外,”宋西川揉了揉何知的头,凑近在何知脸颊落下一吻,近乎是咬着他耳边说,“这也是你的家。”   *   何知临走前应林召的要求,和他小聚一顿。本来约得好好的,选在明天见面,地点也定了,结果林召临时打了一个电话,将后面的日程全部推翻。   电话里的林召带着浓重的鼻音,倒是听不出有酒后的微醺,实际上林召那时也并没有喝几口。   他打来电话,本想向何知哭诉,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仅仅依靠电话没办法宣泄情绪,索性直接问了何知的地址,打车找了过来。   还捎带一瓶葡萄酒。   何知打开门,心里就暗叫不好,这林召究竟是来和他小聚,还是来单纯喝酒的?   何知不能喝酒,宋西川也不乐意喝,这场醉酒就成了林召的独角戏,简直可以说是上演了一场疯狂的陨落。   起先林召还算清醒时,何知难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后来酒精上头,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压根不用别人提问。   喝醉后,短短一个小时内,林召叫了十三次“我真该死啊”,中途不间断地喊了三十几次“舒云”,落下无数滴悲伤的眼泪。   然后扯着何知泪声俱下:“何知,怎么办啊,我……我也没听她说过、她从来没跟我说过……舒云是不是恨死我了啊?我应该、应该多问问她的……”   “她怎么能自己去呢……这种事好歹找我商量一下啊!怎么、怎么就这么倔呢?她想过我会怎么样没有?她怎么能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啊!”   “呜呜呜——咳、痛死我得了,还不如全怀在我身上。我真该死,什么罪都让她受……舒云啊,舒云你是不是再也不可能原谅我了?我自己都原谅不了我自己……”   “林召,”何知摇晃他,试图让这人清醒一点,“林召!”   听到自己的名字不下五遍,林召才似乎能看清眼前的人,扒拉着何知的胳膊更放不开了。   “何知,呜呜呜……怎么办啊?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到底怎么了?”   “舒云、舒云她……”字眼在喉咙里兜了好几圈,林召就是说不出来,他的嗓子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了,眼球充血,红得吓人。   何知继续问:“她怎么了?”   “她……她。”林召一顿,上下倒抽气,三秒后,终于脱力般绝望地说:   “……她把孩子打掉了。”   这句话在本就不安静的屋内,更像带水的菜进了油锅,炸得人又疼又恍惚,忍不住闭上眼。   此话一出,林召没了后文,又灌进一大杯酒,倒趴在桌上抽泣。   何知也仿佛被按下静音键,他扭头与宋西川对视,同样在彼此眼中看见了不可置信。   若干分钟后,何知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感到心累,看着烂醉如泥的林召,回顾对方在这一个多小时内究竟讲了些什么。   颠三倒四,没头没尾。但好歹能理出一条还算清晰的线。   丁舒云和林召之间出了问题,之前何知一直以为他们是感情上的问题,没想到现实比这要严重得多,也戏剧性得多。   林召很早就知道丁舒云的身体问题,丁舒云是不容易怀孕的体质,所以两人在那方面也一直小心翼翼,但不知道是不是那东西质量不太好,意外总是来得突兀,在他们完全没做好准备时,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人们说宝宝是上天送给父母的礼物,但时机不对,很可能就不是一件令人乐意接受的礼物。   丁舒云最先发现自己身体方面的反常,之后便去试探林召。林召偏偏在那段时间事业不顺,压力大得很,觉得自己还没有能力担负未来,结婚都没去考虑,更何况生孩子这种大事?   于是林召心情不佳,回嘴了几句。   “先不要管这种事,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好,怎么去生儿育女?”   而这在以往只算是顶嘴的话,那时到了丁舒云耳中却格外刺耳,她性子本就直,更耐不得别人这样说她,却又不肯把怀孕的事情说出来。   两人那天大吵一顿,丁舒云单方面要和林召分道扬镳。   林召火气没下,心情更差,当是冷战,好几天没和丁舒云联系,哪知后来就再难联系上了。   打电话打不通,堵家门口见到人了却又说不上几句话,林召不好的预感总是对的。   那段时间的丁舒云总是很反常,父母又不在身边,她默不吭声,三月份独自去医院做了人流,其他人知道的时候,都已尘埃落定。   何知与丁舒云也很久没联系过,林召都不知道,更别提他。   丁舒云到底是怎么想的,何知也无从知晓。   难以去评价他人的事情,这样的做法确实缺少一份理性,但这是丁舒云做出的选择,她不能后悔。   林召是运不走了,醉得软弱无骨,动弹不得。   何知把他简单安置在客卧,又开始收拾客厅。刚收到一半,宋西川从楼上下来,招呼何知先去洗澡,剩下的他来整理。   何知应好,就去浴室梳洗一番。   当雾气开始弥漫,周遭的一切好似变得虚幻,何知此时不免想起,梦中被宋西川一直教唆去医院体检的他,在三月份,正巧就在那天,遇到了丁舒云。   丁舒云可能是去做产检的吧,把谁都骗过了。何知低垂着眼这样想,那时的他抬腿都走了,丁舒云却仍原地站在医院大厅没动,总觉得在犹豫什么。   当时何知没多想,现在回眼一看,当时丁舒云很可能就是在纠结吧——纠结到底要不要打掉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水流顺着略微倾斜的瓷砖汇入下水孔,何知擦完身子,穿上衣服,朦胧的水汽中,他开始对着镜子发呆,忽而觉得镜中的自己陌生又熟悉,手指刚触碰上玻璃,浴室的门便被敲响。   “怎么了?”何知收回手,问。   宋西川推门而入,“看你半天没动静,进来叫你。”   “你困了?”   宋西川拿起手机,晃了晃,“很迟了。”   “那就睡吧,”何知关掉浴室的灯,随宋西川走到卧室,突然想起楼下躺着的人,“林召怎么样?还吐吗?”   宋西川点头道:“前面又吐了一次,放了个盆在他床下。”   “唉,他这真是......”   何知半天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宋西川索性堵住他的嘴,让他安心去睡觉,别想些七七八八的。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何知的眼珠随着宋西川的走动而转动,“我不觉得该是这样。”   “这样才没错,”宋西川从抽屉中掏出吹风机,插上电,直起身时又说,“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你把梦里那些当作是应该发生的了。”   “……”   何知沉默片刻,感受宋西川的手指在他发间温柔穿梭,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别人听,“我都还记得当时和丁舒云说的话。我说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地打拼,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才是,身体是最重要的。   “可我……好像在现实里从没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我说了的话——”   “——她就会不打掉这个孩子吗?”宋西川打断道,“不要去做这种假设,明明前几天你还在和我说,这些假设是没有必要的。既然都是已经发生、无可改变的事情,想再多也只能是那种结果。”   何知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搓搓鼻子,想了很久,还是开口道:“前面看到林召哭成那个样子,那种深深的无力挽回一切的样子,我就想到……我们。”   宋西川没接话,何知没抬头,只觉得作用在他头上的力大了,好像迫切想吹完头发以结束这个话题。   忽略这一切,他继续说:“如果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化成灰了,你会后悔自己这六年硬是没有迈出过一步吗?”   “……”宋西川动作渐缓。   隔了许久,何知听到宋西川在自己头顶用很沉的声音说:“我好像一直都在后悔。”   何知抿了抿唇,“你不喜欢这个词。”   宋西川回答:“是。”   “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毕业那天我给你录过一段录像,怼着你的脸拍的——我当时问过你一个问题,我问你‘如果给你一个机会穿越回过去,你想回到哪一天’。”   何知笑了笑,他仰起头斜望向宋西川,像是碰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把嘴角扬得很高,“我还记得你当时很不耐烦地把我的镜头压低了,让我长点脑,还说‘世界的本质是唯物主义,时间在不断前进,倘若能这样做,后悔一词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宋西川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头发差不多吹干了,何知伸手薅了薅头发,夺过宋西川手中的电风吹,将其关闭。   “不知道为什么,太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可能还没你记得清。但这个对话我一直记得,”何知与宋西川平视,“因为毕业典礼那天有同学来采访我,本来在说学习方法之类的,后来聊到未来的大学,就不免提起过去。她和我关系不错,可能带了点私心,问我有没有想回到过去的某个节点。”   “其实我没有想要回到的过去。但我当时真的认真想了,”何知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笑,“这么多年好像没有让我很后悔的事情,只有那一件——我应该去收容所把阿追要回来的,这样它可能就不会死了,我能把它照顾好。”   宋西川问:“是你养过的那只哈巴狗?”   “嗯,”何知点头道,“我当时是有想去的,但是怕爸妈一气之下把它直接丢了。后来长大了觉得,就算我去把它带回来又能怎么样?阿追那么乖,也不会伤到小妹。   “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做出那个选择,站在岔路口的时候不知道沿着哪条路走下去才是对的,如果我提早知道那是错的,我一定会把它接回来,一定会。”   “所以你现在看待丁舒云这件事也是这样的想法,”宋西川在何知身边坐下,床榻软陷一块,“但是你当时根本不可能有这个选择,因为我不在——”   “——我知道、我知道,”何知弯下腰撑住额头,呼出一口气,遂又偷偷伸过手,拉住宋西川的小拇指,他从臂弯中测漏出的眸子很亮,“西川,你能理解我吧,在梦里,你当时也是知道来找我救我是对的,所以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会那样做。就跟我一样。”   “我会的,”宋西川垂下眸,反握上何知的手,“因为那时,我存在的意义全是为了你。”   “哎呀,为什么突然又说这种肉麻的话,”何知呲牙咧嘴笑起来,把宋西川的手放在手心狠狠搓了两把,抬眼狡黠地说,“你一本正经起来说这种话的时候真让人受不了,你懂是怎么个受不了法么?   “印象里,你还是说教的话说得多,说到最后你总喜欢挑起右眉,但嘴角却又挂不上笑,身上压我手上摸我的动作又断不了,这样割裂开看你,看一百遍都不觉得腻啊。”   何知倾身上前,拇指从宋西川的眉心碾过眉尾,平缓又炽热的呼吸扫过宋西川的睫毛,“你现在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但你现在变得会说话多了。”   “习惯很难改。”宋西川说完这句话,顺手一扯将何知按在床上,不容拒绝地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然后马上换了副口气。   “头发也帮你吹完了,很迟了,快睡。”   何知三两下被塞进被窝,团成一团朝宋西川无辜地眨了眨眼,看到坚如磐石的宋西川双手环胸,马上背对他进了浴室,内心里差点骂出声。   这人还是这么没情趣,情绪到了氛围到了,结果说睡就睡了?   好吧,虽然确实做不了什么...... 第81章 到达目的地   何知还是听话,乖乖躺在宋西川身侧睡下了。   而教唆他闭眼的宋西川,此时倒是睁着眼,盯住天花板,毫无困意,想的不比何知要少。   与梦中不一样,一切的走向,好像都因为一颗石子位置的变化而改变了。   是的,宋西川便是那颗石子,本不应该存在的石子,滚落到何知脚边,被他踢开,滚回,再被踢开,又滚回,循环往复,最后被何知揣进兜里一起带走。   因为那颗石子,何知不断前进的步伐变慢,甚至逐渐停滞,阳光开始能够照到他脚边,进而往上爬,爬到他脸侧,点亮他眼睛。   细碎的光芒开始变得拥有生命,石子在他手心开始发热。   于是他在医院碰到丁舒云,一番有意无意的话拉了她一把,改变之后的走向,或许也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何知能够多探望小妹几次,连带着见到不善言辞的母亲,和经常出门在外的父亲,或许缺失的亲情能得到片刻弥补。   同样,该遇见的人还是会遇见,既定发生的事情难以改变。一个人能改变的事情并不太多。   何知总会搬出多年的居所,会在医院认识患了急性白血病的杨恬,再次遇到房东的亲戚杨兆文,小姑娘能找到匹配的骨髓,倘若梦境能够无限延伸,她的结局也必然会是好的。   但,宋西川想,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   现实却总是环环相扣,牵一发则动全身。谁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没有穿越回过去的能力,宋西川从来不会是何知唯一的救世主,可能这样凭借梦境走完毫无遗憾的一遭,也并非就不是好事。   慢慢地,漆黑的天花板在宋西川眼中开始旋转,深处似乎有漩涡要将他捉进,如此一来,所有的挣扎都变为徒劳。   他很清醒,他不太想睡去。   梦中的他在日复一日做着关于何知的噩梦,那场车祸的梦占据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即使是美好的曾经,也变得如刀一般,割得人鲜血淋漓。   多数是绞痛,他可以忍受,只要白天能见到何知,那么噩梦就变得不重要,他缺失的一切都可以由何知来填补。   宋西川心里喃喃念道。   我都变成石子了,变成你的石子,被你这样攥在手心,时刻感受到温暖,陪你这样走,这样步伐一致地走,你却丢下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那为什么不带我走?   为什么不能带我走呢?   ......   并不是一夜无眠,也不是一夜无梦。   宋西川觉得自己坐在一张木头长椅上,身前摆放着一点也不合适的工作桌,而他拿着一支铅笔,在黑色卡纸上写字。   他能念出自己的话。   于是他念道:   “何知是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噩梦,也是我昼晨白日间的唯一良药。   我苦恼于怎样把事情告诉他,旁听侧击,他也总听不进我的话。   想着先接近他,结果全把心里话和他说了,说我想复合,他当然是拒绝,不过无所谓,不开门让我进去,我就待在他门外。   离他近一点,总能让我安心。   醉酒的那晚,只想买朵玫瑰花送给他。   最好撒撒娇,如果他能答应就再好不过。   他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照顾他,看他骂我都能称之为一种乐趣。   看着他这样,我就不由自主想逗他,他笑起来,生气起来,脸红起来,都让我感觉面前的何知是一个鲜活的何知。我想他一直这样,同时自私的是,我更想一直看着他这样。”   念着念着,黑暗中好似真走出一个人。   是何知。   宋西川认出他,却没开口叫他的名字。   何知绕到桌边,坐在他身侧,宋西川就明白梦中的椅子为何是一条长椅。   何知伸手拿过他的黑色卡纸,学着宋西川的语调,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   宋西川听得入迷,只见何知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又亲亲他的脸颊,告诉他,写得真好。   写得好吗?宋西川反问。   何知点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道,我爱你。   于是他们滚作一团,也不管脚边的是雪还是泥土。   亲吻与拥抱是能化解一切困顿的美酒,也是能让思绪获得长久空白的纯音乐,他们就这样做,这样做到桌上唯一一盏灯光都熄灭。   ......   悠悠转醒,宋西川巴不得自己再睡入这个梦中,但他还未来得及闭眼,身侧的人轻微挪动身子,钻入他怀中,抱着他的胸膛。   他也分不清何知是睡是醒,何知一直习惯这样睡觉,抱着他,搂着他,恨不得与自己融为一体。   想一直这样下去,无论付出什么也好。   宋西川垂眸去看何知的睡颜,听他均匀的呼吸,所有感官在夜晚开始放大,他的心跳也跟着加速。   砰砰,嘭嘭——好似要冲破阻滞,亲在何知脸旁。   良久,他吻了吻何知的脸,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敢很轻很轻问何知,又害怕何知听到。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所有月光被窗帘隔绝在外,室内昏暗又旖旎,宋西川没期望能得到何知的回答,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就像梦里那样看着他,困意很快袭上心头。   昏沉中,他感觉何知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可能是冷了,何知咕哝了一声“嗯”。   *   在距离旅行出发前一两周,何知终于实现了他的人生愿望——吃了睡睡了吃,并且深刻意识到有个家庭版宋西川是多么好用,自己什么也不用操心。   宋西川也终于解决完手头的事情,几乎是窝在家里陪了何知一周,并且亲自做了一堆旅游攻略,两个人商讨着第一站该去哪里。   活到二十七岁了,何知还是小孩子心性,一讲到旅游就想到处挑战不可能,去某某高原骑马,去某某山脉登峰,什么奇葩讲什么。   最后是无语至极的宋西川捂住他的嘴,告诉他“你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又说“地点还是我来挑吧”。   何知一挑眉,“你看不起我?”   “没,”宋西川摆出冷酷的模样,“我要科学为你引航。”   何知遂捧腹大笑。   出发前三天,宋西川彻底定好了近期所有的票和地点流程,并且一一交代给何知听。   何知左耳进右耳出,一问三不知,最后只说:“你记得就好,我跟你走,宋导航。”   宋西川黑了脸,但又拿懒散的何知没办法,毕竟这是他近些日子自己养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出发前一天,两人把该带的东西彻底清点一遍,完美准备齐全。   大功告成之际,何知拍拍手叉腰站在客厅,只见宋西川面无表情地从厨房里抱出来一个小砂锅,作势就往行李箱里塞。   “你干嘛?”何知下巴都要掉下来。   宋西川淡定地说:“带去给你炖中药。”   “......”何知面色难看,“那个很难喝的。”   “难喝你也得喝,”宋西川不给何知留任何余地,“不是答应我了吗?你要一直陪着我。”   何知一愣,当即大喊:“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乖一点,说这种话也不害臊,”宋西川瞥了他一眼,“林召喝醉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可全听见了。”   何知有口难辩,“我说梦话了?”   “对,”宋西川存了要逗他的心思,“持续一分钟的深情表白,你说我是你的初恋,是你最爱的人,说我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小狗,还说你作为主人,永远不会抛弃我——何知?”   “......”   何知早已偏开头,抿着嘴唇没有说话,眼里不知是羞涩还是嗔怪。   那些玩笑话着宋西川口中戛然而止,宋西川看着何知的耳朵一点点变红,最后没忍住亲了上去。   *   这是一趟前往云州的列车,逼近云州时,便可看到无边无涯的原野,零星点缀的牛羊,碧蓝如洗的天空。透着玻璃,何知似乎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裹挟草根的清风。   是他和宋西川的第一站,何知想,这一定会是个有趣且美好的开头。   侧方的隔坐坐着一对情侣,男生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蛋糕递给女生,女生顿时就笑开了花。   饶是坐在靠窗的何知,偏头恰好将这幕尽收眼底。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生日蛋糕,但看到那蛋糕,他就想到了生日。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假寐的宋西川,宋西川睁开眼,他就凑近宋西川耳边说:“我今年的生日还没过呢。”   宋西川不知道何知突然说这个是作何用意,但他应道:“那我提前给你过。”   何知当即就笑了,压着声笑,又低又沉:“不要,提前过有什么意思。”   “就当给你过去年的生日了,”宋西川想了想,说,“去年的生日我没陪在你身边。如果你想要的话,之前六年的生日全都补给你。”   何知摆手,“哎,都过去了,你讲这就没意思了啊。”   丝毫不在意何知的口是心非的观点,宋西川仍在说:“之后的生日,也全都给你过。每一天,都是你的生日。”   何知嘴角微僵,一时之间没吭声。   宋西川耐心等待他几十秒,才轻声问:“怎么,不想要吗?”   何知方觉如梦初醒,回过神,反问他:“我的生日,都会有什么?”   “蛋糕,玫瑰花,特别的礼物,拥抱与亲吻,”宋西川说,“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有,包括我。”   何知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再一次不认识宋西川了,他变得如此会讲话,如此真诚,如此振荡人心。   宋西川不是开玩笑,哪是在开玩笑,宋西川从来没对他开过无厘头的玩笑。   此刻的甜言蜜语换做从他人口中说出,何知只会觉得油腻。   但这是宋西川说的,是用何知最熟悉的、平静如湖水的语调说出的,所以这般言语就拥有了名为宋西川的力量,能扫荡一切无用的猜疑和恐惧,让何知真切地相信。   当然要答应。   于是何知说:“好,你可不许反悔。”   *   何知有写日记的习惯,习惯于每一天都写,记录下所想所感,记录大事小事,有时是长篇大论,有时只是零散的两三行。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何知想,是新生的开端,是余生的第一天,是对陈年旧日的告别,是对所有阴霾的舍弃。   他一定要写上一段话,尽管只是一两句也好。   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和日记本,那是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本子,边角都被磨损,隐隐看到发白的颜色,但皮套非常干净,看不到水渍或污迹,看得出主人十分爱惜它。   这本日记本是从去年十一月多开始用的,何知的字小巧端正,扉页上还写着他开封那日摘抄的语句:   “一只落单的鹰拖着白色的尾巴,无声地来回滑行,时而落在陆地上方,时而越过悬崖飞向大海。它投下的阴影掠过夏草,却会消失在蓝色的深水中;或许,这面镜子是过于深沉了。   “它在海上不会飞得太远,它会拐弯、攀升,又回到陆地上飞翔。它是安静而优雅的,它翅膀的美是隐忍而坚硬的,它非凡的生命全淋漓尽致地表述在它的身姿里。   “取自《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   明明有一腔话语想说,抬笔的瞬间却又莫名退缩。何知静默地坐着,直到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打进来,正巧落在日记本微黄的纸页上。   列车没什么颠簸。   他起笔,写:   “2018年4月7日   旅程第一天,天气很好,列车内的景色不错”   写完这句,何知又开始发呆。   眼前景色飞快掠过,他看到自己的手,就写“我还有好多事没做”。   又过了几分钟,他扭头去看身侧的宋西川,就写“宋西川今天真帅”。   宋西川感受到何知的视线,抬眼与他对视。何知侧过身,挡住日记本,不让宋西川偷看,边写“宋西川说要给我过生日,我记下了”。   宋西川不依不饶,探身想扒开何知的胳膊一看究竟,何知不肯,宋西川又存心想逗他。   两人推拉几番,宋西川握上何知的手,何知突然定定看着宋西川,移不动视线了。   映照在宋西川脸上的光线是那样朦胧,那样细碎——一定要让宋西川为他吹一次头发,就要坐在落地窗前,就要在夕阳下,在成片淡黄中注视它们慢慢转红,而后天际会由蓝色变成暗沉的紫。   晕荡温柔。   他要拿相机拍下那时的天空和宋西川,然后嬉闹着拉住宋西川,让他也坐到落地窗前,给他拍一张侧脸照,或是他们两人的合照,洗出来,同旅行的照片一起放进铁盒。   “会想我吗?”何知侧过脸,半边被照亮,滚烫得发热。   他问得很轻很轻,也问得很突兀,他相信宋西川明白他在问什么,但他希望宋西川的回答是否。   “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和你在一起,睁眼闭眼都是你,”宋西川垂眸把玩何知的手指,“不需要想你。”   何知知道宋西川是故意这样回答。不过他不在乎这些,他哼哼两声,说:“不想我最好。”   于是接着在日记本写下“宋西川不要想我”。   列车快要到站,车内的通知已经响起,预示他们即将到达终点。   何知看着日记本上零散的、毫无连续的几句话,总觉得缺了什么。想了片刻,才想起是缺了祝福。   祝些什么好呢......   祝旅行愉快,祝明天安好,祝幸福,祝快乐,祝日日相见,祝心想事成。   “祝 宋西川 长命百岁”   笔刚落下,列车便到站了。   宋西川起身去拿行李,再带着何知下车,站在人满为患的通道,耳边是密集的交谈声,偶尔听到孩子的笑声,是那样充满活力又冲破天际。   宋西川握紧何知的手,握得很紧很紧,防止人群冲散他们。   而何知一路无言,走出动车站,终于在正式踏上这片土地的瞬间,他抬高帽檐,贴近宋西川。   阳光下,宋西川见他双眸锃亮,像是梦中冬日雪天路灯下的烟头,在一片白茫中发散红光与余热,有如尼古丁令人上瘾。   接着听他对自己说,又轻又快地说。   “到达目的地!” 第82章 何知的日记   节选自何知的日记:   2017年12月2日   宋西川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来医院看我。   那时候我已经住院了,情绪低落,但看到他的瞬间,还是像坐云霄飞车似的直上直下。   我说不出来那是怎样的感觉。   就好像,他回到了我身边,却又再一次离开了我。   反正我也活不了很久,我和他没再追究当年的事情谁对谁错,不一定提了分手的那个人就是错得,也不一定被分了手的人就更深情。   他说他是感情淡了,要和我分开,那分开就分开,我从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让双方都舒服而坦诚便是这段爱情唯一能做到的事。   2018年1月2日   人们总喜欢把后悔藏在信封里。就像喜欢把果酱包着面包一起吃。   赤裸裸说出那些后悔的话总会让人觉得难堪,所以为自己的后悔做好充分的理由和伪装在他们看来十分必要。   所以宋西川才会说,他是因为我病了,我需要他,所以他才来看望我。实际上他就是因为他的私心,他发现他舍不得(胡乱地划掉)   以为自己装得很好(重重的笔迹)   他什么时候能更坦诚一点?可能等我死了之后就坦诚了吧。   2018年1月3日   我不喜欢他这样面面俱到地照顾我。   换作是以前,应该很喜欢。   2018年1月9日   (一大片胡乱的线条,中间夹着难以辨析的小字)   一点、点、、、烦   2018年1月11日   (没有任何文字,纸页正中央是一个大大的叉,很用力,被反复加深过)   2018年2月14日   小狗才会说情人节快乐。   宋西川是小狗。   2018年2月15日   (十分颤抖的字迹)   就像被一棒槌敲清醒了。   他躺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也无时不刻在撕裂我。   2018年2月16日   宋西川昏迷了一天多,很烦,后悔,自责,提笔不知该从何说起。   生死面前什么都不重要了。   其实也怪我,要不是我觉得医院闷,雨天也硬想出去逛逛,就不会出现这种事。   他就是太顺着我了,我不该出去。   反正这本日记最后也会送给宋西川,有些话当面难说出口,趁着今天就写下来吧。   致宋西川:   我说我的人生太单调,太孤单,小时候被困在灰色里,长大了被困在工作中,我是一个普通又庸碌的人,自觉长得一般,可你总是夸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而你是我生命中出现的为数不多的色彩,小妹算一个,你算一个。尽管你当时把我丢掉,却又蓦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很苦恼很生气也很纠结,但我依然觉得你是如此鲜活,不像我。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其实很多事情都不用分谁对谁错,无法去后悔当年你做的决定,那就应该好好珍惜当下。但我说的珍惜当下,也并不是叫你一直照顾我,我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别着急反驳)。   我的意思是,你要向前看,如果今后你还会遇到一个人,你和他走过七年之痒,走到婚姻的殿堂前,你们有美好的结局,有团圆的未来,就不要轻易松手了。我希望你答应我,尽管你大概率会说(不)。   那我可得反驳你了,我说会,在没有遇见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发生。生活是平移前进的,你告别了我,才会有一个崭新的人。当然,作为补偿,剩下的时间我都会陪着你。   手酸,不写了。   2018年2月17日   我也许一直都在欺骗自己。   2018年2月18日   他醒了。   我看他那脸无所谓的模样,就异常生气。   可他真奇怪,他好像变了,又什么都没变。和我这一两天偶时梦中梦见的他还挺相似。是好是坏?无所谓,他开心就好。   2018年2月23日   这几天夜里睡得熟了,不失眠,但总在做梦。   梦里是断断续续的片段,好像跨越了很长的时间,明明不是我所该经历的,却仿若真实。   好像是梦到了结尾,结尾似乎并不美好,但过程很好,好到难以言喻,这对一切来说都是十分的好。   因为过于清晰,很像是被人托梦的感觉。我有被爷爷奶奶托梦过,一般而言,醒来后能把梦里的每一处细节和对话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感觉与我近来几天的体会十分相似。   醒来后,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梦中宋西川的话语,宋西川的动作,宋西川的呼吸频率,宋西川的一切,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要是真能这样该多好(重重地划掉)   其实无所谓,反正车祸那天就和他坦白过了,我就是放不下他,到死估计都放不下。   但是不能不放下。   不对。不会放下的。   2018年2月24日   我又梦到他了。   房间空荡荡的,多希望他在我身边。   梦中的情绪太过浓厚,醒来后,现在是半夜,凌晨三点多。怕不记下来就忘了。   好难受,总觉得全身都空空的。   想起奶奶和我说的一句话。   “缘分没用尽的话,会用梦来还。”   2018年2月25日   宋西川永远是来填满我的。   2018年2月28日   我真的想好了。   也许是那一场曼妙的梦给足我勇气,于是我可以带着风、带着氧气、带着宋西川,坐上飞机、高铁或是绿皮火车,去到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2018年4月1日   我说不想吃医院开的药了,吃着不舒服。   宋西川二话不说带我去拜访了一个名医(中医),说是开了个千金难求的药方(怎么那么不信呢),让我回去吃吃。   好吧,总比吃那些药好受些。   2018年4月6日   准备走了!出发!   整理了好多东西,也带好了药,听宋西川絮絮叨叨交代一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这么老妈子啊。   (末尾一行小字:)   我就爱他这样。哈哈哈哈一本正经地絮絮叨叨!!   手好累再见   (一行大字字迹粗鲁豪迈:)   这人怎么趁我写哈哈哈的时候在背后挠我痒痒啊!真不要脸   我骂了他然后他瘪着嘴和我说对不起。好可爱。   2018年4月10日   所有的景色都很美,用笔写不出来,拍了很多照片,回去后你可以洗出来。   哎,开心啊!每天都想亲亲他、抱抱他。   相信宋西川不会介意我这么做!   2018年4月12日   摘抄。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到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我与地坛》”   宋西川就是我的地坛啊。   2018年4月14日   旅游的过程过于愉悦,有时候晚上始觉疲惫不堪,提笔并不想写什么。   只觉得很开心。   快乐!   好!!!   2018年4月20日   谷雨。   看到了吧,这本日记我可是每天都在写的,但是今天不知道写啥了。   看在你之前说要提前给我过生日的份上,我也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吧。   (生日蛋糕)   (点蜡烛)   (吹一下)   (鼓掌)   (撒花!)   二十九岁快乐——   今年要许什么愿呢?偷偷想,不用告诉我。   (末尾一行小字:)   我的愿望已经许好了,在前面,你猜猜?   猜对了我就让愿望成真!   2018年4月25日   突击检查!   不准哭鼻子!!   上次医院你醒来哭的那一通真的把我吓坏了!以为你脑子撞坏了!!   我看着你呢啊,哭了我可要晚上来你梦里找你哦——   (附图:可爱的鬼画符)   2018年5月1日   日间的海风是好听的,夜晚的陆风也不差,只是有点温暖的闷热。想起高中毕业时和你去看过一次海,我一直嫌弃当时相机下的你没有微笑,现在想来,笑容与否,你都是你,我最爱的西川。   (一行小字:)   喂?喂?宋西川!   我是你最(划掉)爱的何知吗?   (附图:吐舌的笑脸)   2018年5月2日   在路边看到一条可爱的小狗!   叫宋西川回头去看了,但他不乐意去看,我也没拍照,算了。如果想看的话,就去翻翻以前的照片吧,和之前下雨天拍的那只长得差不多。   好想养小狗啊。黄黄土土的小狗。   想养一只和宋西川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狗。   (小狗简笔画)   2018年5月3日   收到红玫瑰*99   老土!   但是非常感谢。   其实我听到他的表白了,呵呵,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说是吧,以为我不知道?一碰我就醒了!   回答:我也很爱你。   2018年5月4日   感觉以后还能看很多高山和大海……   今天走了一天路,好累,不想写了。   2018年5月17日   今天收到了杨兆文的电话,他说恬恬的手术很成功,最近恢复得也一直不错,我真替他高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但是就是高兴。   接过电话后还跟恬恬聊了一会儿天,叫她一定要乖乖听医生的话。   她就问我,哥哥去哪里了呀?   我告诉她,哥哥出去玩啦!你好好治病,治好了哥哥以后也可以跟你出去玩。   想起来林召那边……出去旅游之后我也没管他的事了,他也没怎么找过我,按那种情况复合是难了。   不知道丁舒云最近怎么样了?看她的朋友圈,应该过得挺不错的,生活挺滋润的,一抽空就到处去玩儿。哈哈!这才该是丁舒云该有的样子嘛。   2018年6月1日   儿童节快乐。   去游乐园吗?   2018年6月21日   又去老中医那边抓了新的药。   感觉最近症状减轻了很多,他给我诊脉的时候我还在发呆,心里全想着哇中医真神奇啊,怎么诊脉就能诊出那么多东西来呢。   他怎么说我怎么“嗯”,然后拿了副新的药。   出了医馆宋西川弹了我一个脑门儿,问我为什么天天发呆,看个病也发呆。   我狗腿地对他笑,说这不是有你嘛。   上车后,他就嘀咕着,说那中药还真挺有用的。我回他一声“啊?”,他乜了我一眼说,“你自己吃的自己没感觉?”   感觉……感觉……感觉挺开心的?   2018年7月2日   旅游差不多结束后,就躺在家里休息了一阵,宋西川接了点外快在做,我窝在他腿上玩手机,玩着玩着我突然问他是不是快要没钱了。   他冷哼一声,说足够养你。   宋西川的表情十分嫌弃啊,现在都印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2018年7月19日   宋西川生日快乐!   (蛋糕)   2018年7月22日   去医院复查了一下。   发现没怎么扩散,甚至病灶缩小了,医生很吃惊地问我怎么做到的。我就说吃中药吃的。   医生说往常有过这样的例子,但简直是凤毛麟角。   因为肝癌特异性高,呈现在每个人身上的状况都不同。那些中晚期还能治愈的患者,得亏是肿瘤位置好,边缘明显且包膜完整,因此进行切除手术后的存活率比较高。   我那时的情况不太适合开刀,选择保守治疗,治疗效果也还不错,控制是控制住了,只是我自己不想治了而已。   医生建议我继续吃药,如果肿瘤进一步缩小到适合进行切除手术的大小后,可以考虑来医院开刀切除根治。   嘴上应着好,可我还是怕手术的。   医院回家路上,倒是宋西川的心情不错,明明经常性冷峻的脸此时嘴角好像都放不下来。   我看到他这样,突然觉得躺进去切一刀也无所谓了。   晚上回去之后无聊,搜了一堆资料在看。关于肝癌的说什么的都有,什么旅个游回来就痊愈了、吃中药吃好了的,五花八门。   但都是幸存者偏差。   奇迹啊……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2018年7月25日   宋西川真会做饭!好男人!!娶了!!!   2018年7月28日   太热啦。   去个避暑山庄?   宋西川唰得一下就答应了。   2018年9月23日   何知生日快乐!   (爱心)   本来以为今年过不了了,没想到啊,看来老天爷对我还是有点优待的呢?   (夹带一张宋西川写的贺卡)(看上去像是网络上摘抄来的土味情话)   2019年2月4日   今年除夕饭在宋西川家吃,顺便睡了一晚。   伯父伯母的身体一直很好,宋文青的儿子四岁了,感觉他长得还是比较像妈妈,很可爱,今天晚上陪他堆了会儿积木。现在的小孩玩具怎么那么多呢?   打牌打到一半,看到窗外下雪了。   去年下雪的时间很短很短,我在医院里把窗户关得很紧,一眼都没去看,唯独几次近距离接触到雪,还是当时落在宋西川衣服上的化成水的雪。   宋西川去外面给我卷了个小雪球,我拿过来在上面画了两个爱心。   宋西川说要拿去做成标本。   我:......幼稚鬼,你开心就好。   2019年3月22日   昨天动完手术,现在才恢复了点力气。   其实这该是我第二次进手术室了?如果包括梦里那回。   只不过感觉真的很不一样,我爸妈,还有宋西川爸妈都来看我了。   说实在这样的亲家公会面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好在他们之间看上去很友好。   小妹因为病情原因推迟了一年高考,现在吧,还差两个多月就考试了,今天晚上或许会看到她,希望她好好备考,过阵子要是有空,我去给她祈祈福。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后续如果能好好恢复、定期检查,应该就没什么事了。   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啊,之前什么生死诀别都在脑子里演绎n遍了,甚至连后事都快交代完了,现在一扭,欸,好了。   所以说有时候现实会比梦境更神奇、更跌宕起伏、更难以预料。   2019年3月23日   还是痛,宋西川说要我给你呼呼气吗?   我是成年人了。我瞪了他一眼。   宋西川拉起我的手,贴在他脸颊,嘴唇吻着手心。   他说:“你在我这儿还分什么成不成年。”   气死了!   他一亲我我好像就没那么痛了!   何知你真窝囊啊!   2019年3月29日   医生说我身体恢复得蛮好。   好好好,有宋西川陪着我,那能不好么?   2019年4月1日   宋西川变魔术一样趁我不注意拿了个小盒子出来。   然后抓起我的手就把里面那东西往我无名指上套。   霸王硬上弓?   我脑子里就盘旋着这几个字,口吃了一样和他说今天愚人节。   他很明显愣了。   但是没准备把那戒指收回去,反而说这样的日子也蛮好记。   我问他所以你是一点计划都没准备吗??突然就这样了??   宋西川说,看到我窝在床上软乎乎的模样,突然间就很想套戒指。   ......很好,这很宋西川。   (戒指居然还随身携带,这家伙是疯了吧)   最后要不是我行动不便,我就跳起来追着他打,喊“至少等我出院后再求婚!!!”   宋西川冷着脸差点把我的戒指就地回收,我不肯,说送我的就是我的了,他才善罢甘休。   2019年5月20日   我当时在医院就不该说那句话。   他提前把我戒指偷走了,中午的时候请我去高档餐厅吃饭,然后当众来了个跪地求婚。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在我手上住了快两个月的戒指,然后又看着有些局促的宋西川。   呵,做不来就不要当众做,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吧。   所以我宽容大度地马上点头了,他套上戒指,拉过我就亲了上来。   我:???   妈的,脸好烫,烫出一个火炉来了。   宋西川成功把不好意思的人变成我了。   2019年5月21日   习惯了,今天还是随便写几个字。   别问我为什么不想写。   因为我屁股还在疼。   宋西川这个不知轻重的傻逼。   2019年5月29日   哥们我啊,最近胖了好多!(骄傲)   2019年6月21日   夏至。   宋西川送了我一只黄色小土狗,这颜色和当初我养过的真的好像?   我问宋西川哪来的。   他说托朋友到处去看的。   我又打趣道,你这颜色误打误撞,和我小时候养的那只好像。   宋西川呵呵一声,后来拿出那张雨天里拍的照片。   是一张宋西川的单人照,巷子中他撑着撑伞,脚边有一抹糊成马赛克的黄色。   宋西川说是照着这颜色去找的。   我沉默三秒,然后起身搂着他的脖子,给他一个大大的亲亲。   2019年7月19日   这天过完二人世界后去过n人世界。在伯父伯母家重新拍了一张全家福。   送生日礼物真的很麻烦......我觉得还不如直接把自己打包了送给宋西川,梦里那会儿觉得他还是更喜欢这种方式。   2019年8月7日   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在这本日记里看到的话?比如什么......   我想你   喜欢亲你   我陪你   我爱你   永远   喜欢   开心   快乐   幸福   收获   晴天   山风   美好   书信   承诺   未来   别想看到任何关于告别的词语啦,我不在里面写你我之间的告别。   2019年10月1日   赶高峰出游。   今天去到某处海岸,夜空下远远感觉那个礁石聚集了好些鱼类。   我扯着宋西川喊,哇,人鱼。   宋西川一脸无语,让我认清现实,不要白日做梦。   我呵呵一声,说那我们俩怎么可能做同一个梦,你也当那些是假的得了。   宋西川便不做声了,他说你开心就好。   因为认为生活总是充满奇迹,不论是柳暗花明般的奇迹,还是置死地于后生的奇迹,我乐意去相信那些美好的、闪亮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尽管宋西川家伙每次都要说话来破坏气氛,到最后还不是依着我来)。   总之日日夜夜充满惊喜,静待发掘。   愿每场人生都有拥有大大小小的奇迹。   --------------------   7.7放完结章,感谢大家的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83章 永恒的答案   “看完了吗?”   何知撑在沙发靠背上,满头黑线地看着宋西川仔仔细细阅览他那惊世之作——何知的日记,看到兴头上还要仿着来一两句,着实让人气愤不已。   “你好像很喜欢我的日记。”   “不是本来就准备拿来送我的么?”宋西川朝日记本指指点点,偏头嘴角一勾,“这里面还说了——只不过那段话我不喜欢,跟生离死别交代遗言似的。”   何知双手向下一滑,便搭上宋西川的肩膀,宋西川转过头看他,他便讨好又敷衍地笑了笑:“你也不看看上面的日期,那都是一两年前写的了。当时我心情也不怎么好,更何况谁能料到未来会发生的事?当然要在能力范围内做好所有准备了。”   何知说得自然十分在理,但有理并不意味爱听。宋西川用哼哼两声代替接话,便接着往下翻。   何知的字一如既往地清秀,写到开心之处会龙飞凤舞,写到不悦之处又会端正刻薄起来,和这人的性格别无二致。   何知的手耷拉着,贴在宋西川的胸前,他的半个身子挂在沙发上,人离宋西川很近,鼻尖离宋西川也近,呼吸离宋西川更近。   宋西川面色不改,任由何知朝他吹气,直至看到最后一页,好笑似的吐出一口长气,随即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何知的裤腰带一抓,人便被他拉到了沙发垫上,高高弹起又转眼被压下。   宋西川的膝盖顶在何知双腿之间,一只手不容置喙地按在何知肩膀,使其动弹不得。   何知挣扎无果随即选择躺平,在他手底下笑着叫“做什么啊”,宋西川也浑然不听,侧身用空着的那只手捡起纸页凌乱落在一旁的日记本,三下五除二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面。   再将这厚重的皮革本提起来,往前一带,便怼到何知眼前。   宋西川半跪着,又低下头,压住何知肩膀的手往下一滑,落在耳侧的沙发垫。他面上没流露出任何喜悦兴奋的表情,但眼里明显是带着零星的笑意。   “这么想娶我?”   听到宋西川这样问,何知赫然睁大眼一看,才发现日记本正中央那段明明白白写着一句。   【宋西川真会做饭!好男人!!娶了!!!】   何知偏头咳了咳以掩饰尴尬,正想开口狡辩,宋西川修长的手指一拧,又准确无误地将纸页翻到新的一面。   【求什么婚,该死的,要求也是我来求,我来娶啊??】   何知的眼珠艰难一动,“你听我狡辩——”   “——还有呢,”宋西川面无表情地继续翻,“别着急狡辩。”   【这个小可怜,我只不过回家晚了一点就不开心了,这还不得嫁给我,让他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做何知强大的爱?】   【等着吧,今晚一定要让宋西川在床上喊我老公】   何知:“......”   宋西川:“......”   “我开玩笑的......我开玩笑的还不行吗!”   何知试图用谄媚的调调说话,但宋西川无动于衷,眼里明摆着“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的意思,何知一摆烂,索性悲愤欲绝道:   “我就是想当1......不是,我不跟你抢肉体上的1,我想当精神上的1,你懂吗?被你唠唠叨叨管了一两年了,也稍微让我独立自主一点啊?我又不是破布娃娃,不需要你那么小心地对待。”   何知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我只是感觉你太累了,我知道人绷着久了,没那么快能缓下来,但偶尔你也可以多依靠我一点,虽然暂时物质上你依靠不了我,但是精神上可以啊。”   宋西川沉默片刻,好似意外又不太意外,“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虽然但是,”何知被对方这样低垂又饱含深情的眼神看得不太自在,开始在光天白日之下寻找并不存在的遮掩物,“我也挺喜欢被你管着,你知道的,我一直都——”   眼眸微微睁大,余下的话语被悉数吞进,缠绕在彼此唇齿之间,化成水雾亦或是空气都不得而知。   攻城掠地,细腻又温柔地扫荡一切,何知的脖颈被宋西川轻轻向上托,这样更方便接吻。何知不太满意宋西川总是用这种野蛮的方式打断自己的发言,但他通常只继续在嘴上抗衡几秒,胳膊便自动环上对方。   宋西川极喜欢何知投怀送抱——这样踏实地被他依靠、又拥有他一切的感觉——没有任何人能拒绝。   “日记,接下来的你就不用写了,”宋西川抽空贴着对方的嘴唇说,“给我写怎么样。”   何知视线一动不动固定在面前的男人脸上,他微喘着气:“......最后老了死了全埋进我们的墓里?”   “对,”宋西川挑眉,“很不错的想法。”   火烧地很旺,好在二者之间还有人能保持最后的理智,光天白日之下做这种事情着实有点羞耻,更何况过会儿他们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做,点到为止即可。   点到为止。   宋西川离开何知的嘴唇,眼睛聚焦后,能看清何知微眯的、沉浸在享受之中的双眼,湿漉而通红的嘴唇留出一条尚未闭合的缝,在喘气之间若隐若现的舌尖,好似仍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诱惑。   点到为止,该死的点到为止。宋西川逼迫自己起身,向后撩了一把头发,决心今晚可不会那么容易地放过何知。   “就这?”何知盘腿坐起来,无辜地反问,“你不行啊?”   “你可以试试是你不行还是我不行。”宋西川摊平领子,走到镜子面前正欲整理自己的着装,但视线向下一瞟,很快止住动作,转身以极快的速度拐进卫生间。   何知亲眼目睹这一切,直接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   “......我也要穿得这么正式吗?”何知站在镜子面前,抬了抬手,表示黑色修身西装穿得真的不太舒适。   “我是习惯那样穿了,”宋西川替何知调节整理领带,视线上移看到何知那张瘪着的脸,嘴角一勾,“说必须,也不必须。你可以不这样穿,只是这样看起来和我比较像一对。”   “啊?”   “嗯。”   何知抿着嘴好一阵,脸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妥协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穿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公司开业,搞得这么隆重......职业病啊西川。”   宋西川嗤笑一声,扫了扫何知胸前的黑色布料。   何知就盯着他说:“没想到真这样不做回老本行了。”   “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赚钱,”宋西川说,“之前帮过设计logo的朋友刚刚好有空出的店面,当时手头正好没工作,思考一段时间并且做好具体安排后就接手了。你不也同意了,看你挺开心的,老板娘。”   “猫猫狗狗当然比你可爱多了,”何知哼哼一声,并不吃宋西川这一称呼,“收拾好了就走吧。”   两人正走到门前,何知的手刚握上门把,门铃就在同一瞬间响了起来。透过猫眼一看,哟呵,这可不就是预备大学生何思么。   何知打开门,“怎么提前过来找我们了?”   “哥!”何思上来就给了她哥一个巨大的拥抱,然后掠过她哥看向身后的地板某处,眼睛亮晶晶的,大喊,“阿追!”   又与那只土黄色的哈巴狗抱了个满怀。   何思手上揉着狗头,嘴里夸耀着“你又变可爱啦”,感觉周遭的氛围都甜蜜起来。   何知扶额道:“思思,你这是专程为了看阿追过来了一趟吧。”   “胡说,”何思蹲在地上头也没抬,“我当然是来看哥哥和哥夫的呀。”   好一句敷衍的话。何知看着何思与阿追,一个被撸一个撸得心满意足,就用胳膊肘顶了顶宋西川,凑近嘟嚷道:“西川你这送了条狗,造福全人类呀。”   何思喜欢极了阿追,因为她没养过小狗,喜欢小狗的同时却又害怕小狗,第一次见到脑门上就差写了“安全”二字的阿追时,喜上眉梢,觉得这老天爷也没有亏待她嘛,还能享受免费的至尊极摸狗活动。   从此对阿追爱不释手,有空绝对要跑过来亲亲摸摸。   “我们现在要出发了,”何知看了眼钟表,对何思说,“正巧你过来了,要不就把阿追一起抱过去吧。”   闻言何思立马抬起头,“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何知笑了笑,“想抱就抱去,跟它多待一会儿。”   “好啊好啊。”何思立马狗腿地抱起阿追跟上他们。   车门砰得一声被关紧,何思抱着阿追坐在后排,一会儿摸摸它的肚子,一会儿抱抱它的头,阿追总是温顺得很,从宋西川第一天买回来起就一直如此。   “思思,”何知的声音从前排传来,“你们学校什么时候开学?”   何思哎呀一声:“说什么我们学校呀,这么生分,哥,那不也是你的母校吗?”   何思考上了何知读的大学。高考成绩出来那天,全家人都高兴地就差把屋顶掀翻,只有此时臭屁的何思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沉稳”,站在包围圈中冷静地说“我早就有所预感了”。   何知觉得有趣,问她怎么个有预感法。   何思便一摸鼻子,极其自信地说:“高考前一天晚上,我梦到我自己考上了哥的母校xx大学,并且毕业后顺利地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公务员。现在看来考上大学是实现了,说明未来我必定能成为一名和哥哥一样优秀的公务员。”   何知哑然,半晌憋出一句:“女孩子稳定点好。”   “哥,你怎么看上去这么悲伤?”何思添油加醋,“我懂了,你是想我毕业之后帮你们的宠物店算算账啥的吧?哥你放心,你要是想招收我这个员工,一句话的事,我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何知:“......你还是去考公吧。”   *   宋西川的车一路开啊开,最后稳稳停在正门口摆着开业大吉的店铺旁边,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亲爱的宠物店。   之前在取名环节时,何知就极力控诉过宋西川不要取一个这么老土的名字,宋西川挑眉后欣然接受了,两人埋头苦思冥想一整天后,发觉彼此都是取名废。   反正是宋西川出钱,何知最后还是把完全选择权交给了宋西川,哪知他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取了最初的名字。   理由是,那阵子何知经常十分顺口地叫他“亲爱的”,所以取名废宋西川脑海中自然而然蹦出了这个店名。   虽然比较随便,但是,何知想,宋西川开心就好。   秉承宋西川一贯以来的简洁审美观念设计而来的招牌,此时明晃晃挂在上面倒是不扎眼,居然还意外地好看。反观此时摆在店铺门口张灯结彩一般的充气拱门才更辣眼。   停好车,三人加一狗便从车上下来,迎面而来的是宋父宋母,还有宋文青和姐夫,外加一个在地面蹦蹦跳跳的小孩。   这等看似盛大的开业典礼正是宋父宋母一手操办的,他们似乎对宋西川的事业依旧格外关心,得知儿子要自己开店后,提前赶过来布置了这样一个喜庆的现场。   混久了,重新熟络了,何知也能与现在名义上的爸爸妈妈谈笑风生,完全没有一两年前那种久别经年的不自在,见面便先“爸妈”叫出口,惹得宋母一个劲得笑。   开业典礼正巧定在周末,说是个黄道吉日,宜开张。何知提前发送过一条开业相关内容的朋友圈,引得众人点赞,于是今天还真有何知之前在环保局的同事前来道贺了。   “何哥!”小王溜到何知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揽着小芽的胳膊,“开业大吉啊!看,我把小芽也带过来了,还有其他几个同事。”   “何知,开业大吉啊!”   “小何,背着我们自己开店了啊?当老板了这不是?”   何知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指着远处身形挺拔的宋西川解释道:“他才是老板,我就是他旗下一名名不见经传的员工。”   其他人笑着打哈哈,说这合伙么,没什么区别。   小芽这位磕cp一线人员可就与那帮男人的反应截然不同了,拽着身侧的小王,愣愣说:“你知道何哥辞职后我的生活少了多大的乐趣么,时隔多年一见,果然瞬间就磕到了,何哥和他对象永远不会让我失望......”   “哪有多少年,”小王倒擦一把不存在的冷汗,“这才一两年嘛,能有多久?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磕得那么开心,还不如自己去找个对象。”   小芽不满地回嘴道:“你找着了?”   小王沉默片刻,眼里仿佛要闪出泪花,“......没有,这年头对象太难找了。”   当着众亲朋好友的面,宋西川做了个简短的开业发言,端庄正式,少不了之前工作中刻在骨子里的风范。   何知手里没有高端相机,但他就算拿着后置摄像头像素不高的手机,都要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把台上处在工作状态中的宋西川拍下来,留以纪念——虽然日后有的是时候能见到这样的宋西川。   正津津有味拍摄到一半,突然听到有人很近很近地喊了他的名字,何知一回头,发现竟是许久未见的丁舒云。   “丁舒云?”何知同丁舒云之间并不是很熟,丁舒云却能抽空来捧他的场,这让他很是惊喜,“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捧场?”   “欸,你可别误会啊,这不是专程,只是路过而已,”丁舒云笑道,“正在大街上走着呢,就见这块欢天喜地跟结婚似的,凑近一看发现居然是你和宋西川呀,现在转行来干宠物店了?”   “西川说想自由点,反正都是赚钱,有那个能力不如自己当个老板,”何知一边拍照一边解释道,“选干宠物店是因为之前他有过一些人脉,而且这家店原先就是花鸟店吧,递延半个传统罢了。”   丁舒云:“这样啊。”   “开店是麻烦的,因为我和宋西川都不是专业人士,”何知继续说,“所以还得再招聘点人,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最重要的是以后可以摸到很多不一样的狗——你呢,工作还顺心吧?”   “工作都是吃公家的饭,顺不顺心的其实没什么差别......最近都很好!各方面都是!”   “那你和......”   何知其实很想问一句关于她和林召的情况,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出口的必要,从丁舒云目前表现出来的各种状态来看,没了林召好像是件好事,何知不想平白无故去揭开别人的伤疤。   可丁舒云察言观色十分厉害,看出何知的欲言又止,也猜到先前林召必然会找何知哭诉一番,所以何知知道自己的事很正常。   都过去了,并没有什么不能提起的。丁舒云便主动说:“何知,其实我和林召从上次他知道我打胎之后就没怎么联系了,当然要排去他单方面的纠缠。我不想再接受他,不是因为我恨他讨厌他、对他毫无感情了,只是我不想抓住过去的那些不放,开弓没有回头箭,下定决心要打掉孩子的时候就想好我和林召算是走到头了。   “我没有后悔,也没有觉得林召如何对不起我。这既然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无论以后我的身体状况怎样,都不会提起往事去怪罪林召。”   丁舒云笑了笑,继而轻松道:“而且分了手后发现还是自己一个人过得舒服!一个人也能把一切都处理好,能很好地生活,所以我目前都不太有想谈恋爱的欲望了,一个人也能很快乐啊。恋爱结婚又不是一个人生命中的必需品,你说是吧?”   丁舒云未等何知开口,突然想起什么,“哦不对,这方面我应该和你无法交流了,毕竟你现在是个爱情大丰收的家伙。”   丁舒云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带有十几岁青春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何知侧眸看她,良久后说:“你是我见过最能与过去和解的人。”   “谬赞啦,”丁舒云摆摆手,“只是突然顿悟了而已,人生有多少种可能呀?别说上天注定的最大了。都是自己抓在手里把握住的,才能成为最好的选择。”   何知与丁舒云聊到深处,竟也忘了帮宋西川拍照这项正活,也没去注意简略版的开业典礼进行到哪一环节,直至宋西川在人群中喊他的名字,抬手招呼他过去,何知才意识到是时候进行剪彩仪式了。   他边挪动步子上前,看到宋西川身后被遮挡一半的亲爱的宠物店店面,好像突然能想象未来的宋西川会摆着怎样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站在一堆可爱的狗狗当众,这样的画面仅需要浮现一秒,就能让何知立马笑出声来。   好在剪彩仪式还是比较庄严的,何知一只手提着红彩带,一只手握着剪刀,身侧站着的宋西川带有令人不可忽略的气场。   于是何知忍不住转头去看,见宋西川朝自己疑惑地挑了个眉,又自动将这张脸代入进一群被猫猫狗狗环绕的人中,扑哧笑出声来。   “想什么那么开心?”宋西川拧回视线,直视摄像头,低声问。   何知努力憋笑,“想你以后当猫猫狗狗的大老板的样子。”   宋西川:“......”   “它们会不会让你多笑笑?”何知忍不住又问。   “也许吧,”宋西川淡淡瞥了何知一眼,似乎觉得这种问题太过白痴,“但你肯定比它们更能让我笑出声。”   剪彩仪式完成,最后的大合影完美定格住所有人的笑容。   画面中的宋西川与何知十指相扣,宋父宋母一家人站在宋西川身侧,何思紧挨着何知,身后是众多好友,热热闹闹仿佛大聚会一般聚集在一起,完成这项并不太正式的开业典礼。   其实快门即将被按下的十几秒前,何知眼尖地发现站在远处没有靠进的父亲与母亲,他没想过他们会来,但他很快便对宋西川说“等一下”,走过去拉过了半推半就的父母,一起加入大合影的拍摄中。   大合影被打印出来好几份,宋西川在收到这些被塑封的照片时,十分肯定交给何知的那一张会被何知裱进相框,成为被他珍藏的第四张照片。   或许多年后何知看到这张照片,还能感受当时体会到的所有感情——爱情、亲情、友情、所有挣扎过后得出的最后一份体悟——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在永恒地闪烁。   有人获得爱,有人失去爱。   有人徒步走在田野,有人坐着动车经过远方,有人踏着海浪感受咸涩的风,有人举目遥望成荫绿树接天的尽头。   所有的一切有始有终,就如云卷云舒下的光芒万丈总会到来,漫漫长夜只不过是万千时间中的昙花一现,回头过后觉得无足轻重,却又令人久久难忘,犹在眼前。   就像丁舒云所说:“这并不是我生命的全部。”   但这是我到达彼岸前必须经历的一切。   --------------------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非常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鼓励!这篇文创作过程中并不顺利,也怀疑过很久自己这篇文到底写得怎么样,好在现在圆满结束了,落下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真的百感交集。克服了种种困难的小宋和知知也会一直美满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们都会收到你们的祝福!   关于番外,手头上有两个比较有趣的梗,写完了近期就会发出来~   最后替我的新文求个收藏~下一本写大学校园背景的第一人称,整体风格和这本不太一样,比较轻松有趣(诡计多端的1 x get不到诡计的0)   大家有兴趣的可以点击作者头像前往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