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风》作者:梦溪石 文案: 每天晚上睡着之后,就会跟另外一个人交换身体,是什么体验? 当现代人闻言每晚化身民国富家纨绔公子哥吃喝玩乐,当民国富二代沈魄每晚化身加班加点打工人—— 闻言、沈魄:饶了我吧! “交换这段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成为对方吗?” “不,是让你看见未来的春天,看见漫漫长夜的暖光,看见孤身夜行走在这条路时,总有人为你点一盏灯。” ———— ps,文名怀风是苜蓿的别名。“时人或谓之光风。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苜蓿为怀风。”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民国 励志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言,沈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限时交换人生 立意:你的人生里有没有过挫折? 第1章 闻言有点懵。 他记得自己凌晨两点刚赶完明天的摸底卷子,又准备翻开英语课本,因为太困睡了过去。 然而现在是什么情况? “三爷,您来试试这支玫瑰露么,仙女牌的,新出的呢!” “沈少,你看我们也不比玛丽差吧?亏您天天想着她,可这没心没肺的,哪里会像我们一样把您放在心尖尖呢?” 左边的美人递来一根点开抽了几口的烟,是从她那艳得滴血的红唇里刚刚拔出来的,隐约还能看见红唇里面灵活的软舌。 右边的美人也穿着旗袍,身材玲珑有致,闻言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旗袍穿得这么性感,哪怕旗袍衣领扣到脖子上,依旧让人不由得口干舌燥。 这两个放在平时怎么也得在影视剧里才能看见的美人,现在正一左一右搂着他的手臂撒娇,软绵的身体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凹凸和弹性,似乎恨不得贴到闻言心里去才肯罢休。 闻言开始仔细回想。 是不是自己最近忙于工作,太过欲求不满了? 还是说他睡觉前看了什么民国影视剧或小说? 好像都没有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装扮。 原本应该是三件套的西装,外套已经被脱下不知哪里去了,剩下马甲和衬衫,领带系得倒还端正,看来是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香气隐隐约约,薄荷与玫瑰混杂在一块,还有其它说不出的香味,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古龙水,还是来自两个女人,闻言握拳,指甲顺势往掌心里掐了一下,居然会疼,这梦境未免太真实了,难道是穿越? 定了定神,闻言摸索衣服口袋,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一条手帕,一个钱夹。 他满怀希望打开钱夹,里面是一叠绿纸美钞,一些零钱。 还有,两张女人的照片。 身份证呢?! ……哦对,民国肯定没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 那他到底是谁?! “三爷怎么还藏着别的女人的照片?!”左边的美人不满道,“您最喜欢点玛丽就算了,难道我们俩还比不上别的野花野草吗!” “就是,沈少,听说您新开的那家照相馆,用的是德国最新进口的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可好看了,上完色跟外头那些美人画完全不一样,能不能也给我们拍一张?” 为了争宠,一个叫三爷,一个叫沈少,都想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但起码闻言知道了这具身体的姓氏。 他心事重重,美人贴在身上的火热也没有半点反应,倒是被她们聒噪不休闹得烦躁,起身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和大班匆匆赶来的挽留,闻言大踏步就往外面走去。 料峭寒风扑面而来,将里面的靡靡之音和脂粉香气冲散大半,整个人顿时清醒不少。 新问题来了。 离开这里,他要去哪?他能去哪?他从哪来? 闻言举目四望,又扭头看了看身后夜总会的招牌。 上海新世界舞厅。 得,又解开一个谜题,他现在在上海。 民国时期的上海,他又是这身打扮,怎么说也算是个体面人物,不至于无家可归吧? 正踌躇之际,一辆小汽车停在前面台阶下,年轻人从车上下来,打开后车门,冲闻言招呼:“少爷,您今天这么早就散场了?” 他还有司机? 闻言眼前一亮,先上了车,也不说去哪,就让司机四处转转,他则旁敲侧击,终于把自己的身世履历和丰功伟绩问得七七八八了。 沈魄,家里经商,祖上洋行起家,后来卖过布料和洋火,开过银行,现在家族里经营生意的是他老爹,有个姑姑是名媛,不是后世那种带贬义的名媛,眼下的名媛就相当于上流社会的名门闺秀,据说他这姑姑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才女,经常在报纸上连载小说诗词,叔叔是跟着老爹做生意的,此外还有个伯父,来头更了不得,是现今上海市副市长。 好家伙,他这是穿到了民国豪门富/官二代身上。 沈魄在家族排行第三,所以人称沈三少或三爷,这位沈少爷不肯出洋留学,于是就读于本地圣约翰大学神学院,家里想让他好歹混个大学文凭,以后也好帮长辈打理生意打,但事实证明沈少爷的日子过得花团锦簇,每天安排里根本就没有好好学习这个选项。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之后优哉游哉泡个澡,吃个午(早)饭,这时候也到了下午三四点了,出门晃一圈,心情好就去学校点个卯,心情不好就找朋友吃茶,或者参加一个沙龙,到了日落时分,那生活可就陡然丰富多彩起来了,狐朋狗友轮番来请,要么去这个私人舞会,要么去那个舞厅,要么去赌场小赌怡情,要么带个舞女回家……不,他还不敢把舞女带回家,顶多带出去兜兜风,总之吃喝玩乐嫖赌抽,该干的不该干的,沈少爷几乎都没落下,反正就是不干正事。 他虽然号称老三,但老大生得早,许多年前就留洋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是个隐形人,老二早几年意外去世,沈魄就是实际上的独苗苗,深受家中女眷的宠爱,从小锦衣玉食,蜂蜜堆里长大,养成今天的人生轨迹实属再正常不过。 当司机小吴询问接下来是去周少爷家的舞会,还是去舞女“小赛金花”那里捧场时,闻言茫然了。他循规蹈矩活了二十几年,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工作,周围环境也很简单,突然直接把他扔到这纸醉金迷的地方,就像让一个贫穷了很久的人要在一夜之间花完一百亿美元一样,穷人也会短时间无所适从。 闻言深吸了口气:“走,回家!” 他没有沈魄的记忆,不知道沈家是什么样的,心里还带了点忐忑,怕自己无法应付,但等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闻言就知道,自己多虑了。 四名中年美妇正在花厅打麻将,动静从那边传到这边,稀稀拉拉,莺声燕语,沈家夫人听见儿子回来,都被惊动了,亲自迎出来。 “我的小乖乖,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该不会是不舒服吧?” 沈母先往闻言额头上摸了下,又赶忙吩咐佣人。 “快快,先烧点热水,拧个毛巾给少爷擦擦脸,再把熬好的鸽子汤盛一碗过来!” 闻言从头到尾就没有开口的机会,又被母亲的牌友轮番问候了一遍。 能跟沈夫人打牌的人,家世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是警察局夫人,就是财政部官员的女眷,闻言坐在那里几乎不用动,就能眼花缭乱看上一出民国年代剧。 沈魄的容貌自然是很出色的——从沈夫人那里也能看出来,所以夫人们更多夸奖他长得好,又问闻言定亲了没有,话里话外的暗示让闻言头皮发麻,他终于说了进门之后跟母亲的第一句话。 “你们玩,妈,我先回房了!” 说罢落荒而逃,幸好他在进来时就通过佣人们的对话得知自己的房间所在。 房间里一应家具摆设在百年后的眼光看来也是不过时的,闻言直接躺上雕花立柱西洋大床的席梦思上,但下一秒,他又火烧屁股般弹起来,奔向沈魄房间里那张看上去万年没动过的书桌。 闻言不是不喜欢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只是突如其来的一切让他感觉很不真实,好像随时都会被夺走,再说穿越也得有个契机,别人都是意外死亡,他这睡着了做个梦就过来,总不会睡醒了又回去吧? 不管如何,他得找到一些真实的东西来破除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闻言翻开沈魄桌子上那些书。 一拿过来,他就傻眼了。 这是什么? 法文? 还有这个,拉丁文? 刚才小吴说过,沈魄是读什么专业来着? ……神学院? 闻言嘴角抽搐,飞快一页页翻开,里面全是他不认识的符号,想必也是沈魄不认识的,因为课本几乎全新,连沈魄自己可能都没翻过。 难道就没有中文的吗?! 闻言有点抓狂,他又不想去喊个佣人进来问,那样很容易露怯引人怀疑。 他一本本翻着桌上的书和笔记,又去旁边书架上找,书架上全是英文书,而且都崭新无比,一看就知道沈魄自己也没翻过,肯定是买回来充面子的。 闻言看见其中一本《双城记》的原文书,但这书他记得早在1859年就出版了,那时还没民国,也无法佐证他现在所处的年代。 翻了半天,他终于找到一本中文的。 确切的说,是沈魄自己写的日记。 虽然这日记只写了两页。 第一页是:今天在学校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听说是法学院的,叫章鸣,听说她只和学习好的人说话,要么我也努力一下?从明天开始。 第二页是:算了,我不是这块料。 闻言:…… 他一头黑线,极度无语。 这两页日记让他对沈魄有了个更为完整的认识。 出身优渥,沉迷享乐,没有恒心,正事那是一点都不干。 沈魄为了美女想挣扎一下,但这种挣扎最多只有三分钟热度。 忽然,闻言的目光在日记上某处停住。 民国廿一年,一月三日,晴。 这些字迹看起来还很新,想必距离现在不会很远。 就在这时,佣人敲门进来送鸽子汤。 闻言故作不经意问了句:“今天几号来着?” 佣人:“少爷,今天是廿九了,小寒。” 闻言没法一下子问出日期,只好作罢。 他独自在房间里困兽一般踱了很久,决定明天一大早就让小吴载他去学校,反正沈魄一年到头也没去过几次,同学们估计都不认识他,正好可以好好问问情况。 闻言又翻了一下书架上的书,没有什么新发现,但这具身体作息太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踏实。 梦里闻言眼前走马观花似的闪过许多镜头,一会儿是沈魄在学校里鸡同鸭讲,一会儿又是他自己白天被通知要教拉丁语,梦境杂乱无章,仿佛焦虑大爆发,最终迸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噪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闻言蓦地惊醒! 他下意识用手支撑住身下桌面,懵懂四顾,发现自己依旧趴在睡前备课的桌上,四周简陋狭小,哪里有什么雕花大床和拉丁文课本? 鸽子汤的味道还在舌尖回荡,但昨晚的经历就像一个梦幻泡泡,随着他醒来的瞬间被戳破,可舞厅里两个美女的碰触和声音,沈母和牌友们的说笑,包括他在沈魄房间里看见的所有东西,所有一切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他无法相信那只是一个梦。 闻言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 糟了,再过一个多小时,他还要上第一节课。 昨天校长让他今天开始给学生暂代一学期的英语课,因为上一个英语老师受不了这里环境恶劣,宁可违约也要离职,现在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人,他这个语文老师只好被抓来当临时工。 可闻言没教过英语课,哪怕教小学生也有点心虚,就想着昨晚好好准备一下,结果不小心睡过去了…… 他翻开课本,准备临时抱佛脚做点准备。 下一刻,闻言眼前一黑。 课本上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写满了批注。 这个单词我认识,哈哈哈! 这什么鬼东西??? 我最讨厌洋鬼子文! 这鸟不拉屎的是什么地方,我要出去! 这课本是全新的,在闻言拿到之前没有被涂鸦过,再说这么丑的字也不是他的! 谁在这上面恶作剧?! 闻言突然发现,这些字全是繁体字。 深山里,学生们连常用字都认不全,更别提繁体字了。 现在也只有少数地区,还流行繁体字。 还有梦里的……民国?! 闻言似想到什么,赶紧打开手机上的万年历。 民国廿一年,也就是1932年。 当时日记上写的是一月三日,而沈家佣人说当天是农历廿九,小寒。 闻言滑动的手指突然在某处停住,脸上表情凝固了。 1932年1月3日,再过三天,1月6日,也就是当年的农历廿九,小寒节气。 难道,他昨晚不是在做梦? 还是说,有个民国的上海鬼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附身,想跟他交换体验人生? 作者有话说: 1、1937年才改名警察局,为了方便理解,文中一律称警察局。 2、那时候已经有席梦思了,仙女牌香烟也有。 3、文名怀风是苜蓿的别名。“时人或谓之光风。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苜蓿为怀风。” 第2章 闻言没有时间多琢磨昨夜那个古怪的“梦”,他赶紧翻了下书,时间不够就匆匆写点大纲,然后洗漱之后去食堂吃个早饭,就得去教室带孩子们早读了。 刚出门他就遇到教数学的范老师,老头儿六十出头,本来应该退休了,因为这里师资力量实在匮乏,不得不在这里继续顶着。 范老师是本地人,不用跟闻言一样住在教师宿舍,但昨晚他加班批改作业,就在闻言隔壁的宿舍住了一晚——所谓的教师宿舍,其实就是几间平房。 “小闻,都来一学期了,还不习惯啊?”范老师见了他,就笑眯眯打招呼。 闻言一头雾水:“范老师,怎么这么说?” 范老师:“昨天夜里我听见你在外面大叫来着。” 闻言:“啊?啊!” 前一个是疑惑,后一个词是惊叹。 他突然想到英语课本上那潦草发泄的几句话,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老头儿还在絮叨:“哎,我也知道这地方留不住人,年轻人能坚持一个学期已经不容易了,不过以前更苦,几年前这里连路都没有的,去小卖部还得走个几里路,现在村里都有小超市了……” 闻言干笑:“范老师,你是不是听错了,我昨晚趴桌子上睡到天亮,没出去喊。” “你声音我还听不出来?”范老师一脸你不用解释了的表情。 闻言想到昨晚的经历,有苦难言,只得转移话题搪塞过去。 早上他要上四节课,两节语文两节英语,学校老师少,他们几个只能连轴转。 语文安排摸底考试还好说,教英语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幸好教的是小学生,照本宣科也能蒙混大半。 到了下午,闻言本来以为能休息一下,结果五年级那边历史老师家里有事临时赶回城里,请了几天假,闻言这个语文老师又得充当救火队长,去教五年级的历史。 一天下来,比狗还累。 闻言连晚饭都没胃口吃,躺在宿舍床上,动都不想动。 他是老师,却不是普通老师。 闻言是到乡村来支教的。 跟富二代兼官二代沈魄不同,闻言出身很普通,就像这个国家千千万万普通青年一样,没有家世,没有背景,智商中上,从小到大能升学顺利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 唯一小小特殊的是,闻言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双方很快再婚重组家庭,又有了新的结晶,闻言成为两人都无法丢弃却不太想亲近的过去,父母也是普通人,虽然不至于弃养,但对他的感情肯定没有对后来重组家庭的孩子那么深。 闻言从小跟着外婆过,外婆去世的时候,他也读大学了,足以自立。父母因为他成年了懂事了也从来不吵不闹,也许出于一些愧疚,想跟闻言时不时联络感情,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闻言面对他们时,依旧是生疏有礼,很难再像小时候那样生出亲近的渴望。 这些都是细枝末节,闻言觉得自己智商情商还算正常,也没有因为这点经历就变成什么愤世嫉俗的反社会人格,他的烦恼另有其因。 闻言大四那年,同学们找工作的找工作,考研的考研,人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闻言原本也想考研,复习了一阵,觉得静不下心,就开始找工作,但找来找去,又没有合适的。 他天赋不算出众,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出色表现,平平无奇熬到毕业,跟百分之九十九的应届毕业生一样,用人单位凭什么对他高看一筹呢? 果不其然,闻言碰了几次壁,不由得有些灰心丧气,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支教计划。 去乡村支教两年,工资补贴都不高,但起码有两年经验,回去之后各项政策都有优待,想考研也能加分,直接去应聘别的单位,履历上也光鲜好看,闻言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踏入社会跟各种人打交道,面对疾风骤雨的准备,这个选择是最适合他的。 没有伟大的理想,只有出于实际的考虑。 但来到乡村之后没多久,闻言开始有点后悔了。 毫无疑问,这里很落后。 虽然几年前通了公路,因为国家扶贫政策,这几年各方面生活也好了很多——据老范说,以前来支教的老师甚至没有单独的教师宿舍,得轮流在村民家留宿的。 现在有新的教室,校舍,学生们也有免费午餐,几乎不再需要老师挨家挨户劝说家长放孩子上学,许多村民也明白教育的重要性了。 除此之外,清新的空气,物产丰饶的大山,靠山吃山,这里永远不缺山珍和野菌,许多闻言以前听都没听过的植物,也能在村民们的手里变成美味。 但还是艰苦。 触目可及的贫瘠,一眼就能见底的枯燥,虽然有网络,可网速慢,闻言想打个王者,也得开着流量,日复一日的生活就是上课,娱乐活动几乎没有,购物只能在村里唯一的小超市,再想买点别的东西就得去镇上,快递也得去镇上拿。 起初,闻言还兴致勃勃,但当新鲜感褪去之后,属于普通人的挣扎就开始浮现。 他觉得自己之前对这里的思想准备太少了。 他以为自己也算个宅男,但对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枯燥还是有些难以忍受。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闻言会想,原先工作再难找,也是在城市里,生活怎么都比现在舒服很多吧?自己是不是吃错药,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跑到这里来?要是还在城市,他现在应该熬夜打几局游戏,美美点上一顿烧烤,或者跟同学朋友出去撸串了,而不是躺在冷硬的床板上听蚊子唱歌,还经常能醒来看见不知名的大虫子爬到蚊帐上。 闻言原来还设想得挺好:小乡村安静,他可以一边支教一边学习,两年后回去考个研或公,还有政策有待加持,美滋滋。 来到这里之后,他发现自己太天真了,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虽说是来当语文老师,可随时随地都要当全科老师临时工的觉悟,别说抽空复习了,他闲下来连手机都不想看,只想对着天空发呆。 跟他同期过来的女生,熬不住跑了,宁可承担违约的后果,也不想继续呆在这里,所以闻言就是那个在她走后担起临时英语老师的倒霉鬼。 每次空闲下来,闻言就莫名焦虑。 他怕自己白白浪费两年光阴,如果没有时间复习,两年后想考什么也考不了。 试想一下,同龄人在踏入社会两年之后,已经积攒一定的经验和资历,而他相当于两年后才刚开始,不管干什么,都比别人落后两年的进度。 这是一个只能依靠自己的普通人的烦恼,踏出一步,又怕自己选错了,想缩回去,又瞻前顾后,对闻言来说,人生只有一次,没有试错的机会。 怎么选,都有可能选错,怎么选,都可能留下遗憾。 这是“梦里”那个沈魄永远无法体会到的苦恼,像他那种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当然可以肆意挥霍自己的人生,反正走错一万步,也有无数人在后边为他兜底。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自己真成了沈魄,肯定不会像他那样不学无术,自己用沈魄的人生剧本,随随便便也能开出更好的人生吧。 那是闻言胡思乱想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然后他就睡着了。 闻言发现自己的“梦”的确是有延续性的,他睁开眼睛时,又回到了三十年代文人墨客笔下的“东方小巴黎”。 这次他不是在舞厅抱着舞女,而是坐在桌边,面前放着一瓶威士忌。 还有,三个杯子。 “沈少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又看上什么新美人了?怎么,玛丽失宠了?” “什么玛丽,人家现在看上一个叫章鸣的,是女大学生!” “沈少你可以啊,这又想挑战高难度了?” 旁边两个狐朋狗友嘻嘻哈哈打趣他,四周水晶灯炫彩转动,台上歌女扭着窈窕身姿正在放声歌唱,曲调熟悉,放在后世也是被重复播放的经典旋律。 又是这种生活,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沉迷美色的路上。 闻言吐出一口气,他没有办法像沈魄那样去享受这一切,因为那个小乡村再怎么落后,也是来自一百多年后的,闻言觉得躺床上玩手机都比在这里听老歌有趣,再说了,如果这种穿越的梦境仅仅只是在晚上睡觉之后,也就是说他每天白天还是得工作的。 那么问题来了—— 他那里还有一叠学生的作文没批改呢! 想到这里,打工人就无法再安然坐在这里,他蓦地起身,扔下一句我不舒服先回去了,就大踏步出门去找司机小吴,徒留两个朋友面面相觑。 “刚哪句话刺激到他了?” “玛丽?章鸣?” “他该不会真喜欢上姓章的女的了吧?” —— 闻言很担心沈魄在自己那边的表现。 那家伙昨天涂鸦英语课本,今天该不会要糟蹋学生作文了吧? 希望他别再出去大喊大叫了,老范肯定会以为他疯了。 得找个办法才行。 回去的路上,一个想法逐渐成形。 刚到家,吵闹声和摔打的动静就充斥于耳。 客厅里,两个女人,两个男人,或坐或站,正激烈争吵。 其中一个女人是沈魄的妈,昨晚刚见过。 另外三个,闻言也认识,因为他见过家里墙上挂着的全家福,从照片里的站位和年纪来看,应该分别是沈魄父亲,沈魄伯父,以及沈魄的小姑姑。 没错,就是经商的爹,当副市长的大伯,和才女小姑。 在这一门子精英面前,沈魄显得更纨绔了。 老管家眼神示意他不要去找骂,闻言就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外围倾听动静。 听了一会儿,他大概听出来了,是沈魄老爹跟伯父联合炮轰小姑,原因是小姑到了婚嫁年龄了,家里给她安排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但小姑是近代中国刚刚开放女性教育的得利者,她满脑子向往自由的新思想,当然不愿意屈从家里的安排,于是就吵起来。 “我看侬是读书读到脑壳子坏掉咯!你以为家里送你去读书是真想让你搞什么革命的?无非是现在女人要多读点书,拿个文凭,婚事才更漂亮些!”沈魄伯父气得口不择言,本地口音都冒了点出来。 “小妹,我们是为你好,你虽然在学校学了点学问,会写点诗词,可难道要一辈子这么下去吗?女孩子不嫁人怎么行的,我们当哥哥的愿意养你,也不想你过几年后悔,到时候就算是咱们这家世,你也很难找到像现在张家那么好的了!” 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骂一个劝。 再加上沈魄老娘,在旁边时不时帮忙说上两句。 沈魄小姑比他只大了几岁,还没嫁人,这年纪放在后世很正常,在当下则属于得赶紧结婚的行列了,偏生她眼光高,早年还曾跟女学生们上过街,闹过革命,家里对她很是防范,生怕她成为家族里的叛逆者和刺头。 相比之下,沈魄这种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反倒在同龄人里显得很正常了。 就在这时,闻言听见沈魄小姑忍不可忍,大声反驳了一句。 “难道你们要我跟二嫂一样明知道二哥外头养了姨太太和私生子,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张幼青那风流成性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非把我往火坑里推才高兴啊?!” 这话一出,训斥声随即更激烈了。 “住口,你说什么胡话呢!” “对兄嫂不敬,这也是你一个黄花闺女能管的!” 听到这里,闻言觉得自己该撤了。 再不撤退,被拎出来批dou的就该变成他了,看热闹的就会变成热闹本身。 闻言转身蹑手蹑脚溜回房间,把吵架的空间留给沈家长辈们。 原来民国宅斗影视剧也不全是虚构,原来沈家也不是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和睦光鲜的,原来昨天看似荣华富贵无须操心的美妇人沈母,也没法让丈夫一心一意,原来沈魄这败家子不是唯一的独苗,他爹还有个私生子在外面,沈魄自己知道吗? 闻言还没法将自己当成沈魄代入,他抱着吃瓜心态,生出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 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闻言准备给真正的沈魄留一封信。 像沈魄这种人,仗着家世行事无所畏惧不知天高地厚,他要是拿着自己的躯壳去胡来,闻言可能每天醒来就得面对一堆烂摊子。 乡村支教生活虽然忙碌枯燥,好歹也算平静,这要是沈魄三更半夜跑出去大喊自己是沈家少爷…… 那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就算闻言哪天醒来不在精神病院,那也得社死。 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跟沈魄交流,先稳住对方! 他找来沈魄那本只写了两页的日记,翻开第三页,在上面写下—— 1932年1月7日,晚。 不知怎的,看见这个日期,闻言的心跳忽然偏快,甚至浮现莫名小激动。 那感觉就像,即将与历史对话。 第3章 考虑到时代背景接受的教育信息,闻言自己能更快适应这种梦境般的交换人生,而沈魄未必,为了让沈三少爷尽快接受,闻言尽可能用简单易懂的语言把事情说明白。 首先告诉沈魄,自己所处的年代,是距离民国廿一年的多少年后,自己是老师,目前在小乡村里给孩子们上课,让沈魄不要在自己的课本上随意乱涂,也不要去外面喊叫失态,那样会对闻言的工作造成影响,如果因此丢了工作,那么闻言也会对等报复,给沈魄制造点麻烦。 安抚加威胁之后,闻言开始说正事。 经过两个晚上,他们两人可能在晚上会互相交换身体,这样就必须对对方的生活和经常接触者有个大概的了解,避免露馅,或者闹出什么笑话,闻言让沈魄在看见留言之后,尽可能留下足够多的信息,而他也给沈魄介绍了自己现在的工作职责。 至于接触的人,闻言不像沈魄夜生活丰富,他住的教室宿舍目前就老范一个邻居,范老头还经常不住在这里,只要沈魄不大半夜发疯出去乱跑,基本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虽然以沈魄的身份在这里度过两个夜晚,对沈魄的家庭环境和人际关系都有了些概念,但是还没有真正跟这个时代某个人物深入交流过,更不要说与沈魄这个当事人联系,他知道沈魄沉迷享乐,喜欢泡舞厅,学习很差,不求上进,却不知道对方在跟自己产生联系这件事情上,会有什么反应。 小小激动褪去之后,闻言心里未免有点小小的忐忑。 他能看懂繁体字,却没法流利写出来,索性全用了简体,反正对方应该也看得懂。 写完这些,日记已经满满两页。 闻言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三点多了。 他加快手中的书写速度。 【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给我提供一点最近几天的报纸,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最近发生的事情,这有助于我能更好融入你们这个时代,我也会为你准备一些资讯,让你知道这一百多年间都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知道这种奇遇会持续多久,希望我们能相处愉快。很高兴遇见你,闻言留。】 写完这些,闻言长长舒了口气,伸个懒腰,开始设想沈魄看见这些留言会有什么感受。 这个活到现在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的大少爷,会不会难以置信,觉得怪力乱神,根本理都不理这些留言,最终导致两人沟通失败?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闻言不免有些担心。 但两人第一次沟通,他也不可能马上告诉对方,接下来那几十年里,乱世流离,无论贫贱,沈魄这个大少爷未必还能保住他锦衣玉食的生活——说了对方未必相信,就算相信了,沈魄肯定也觉得以自己的家世财富,根本不受影响,大不了早早避开就是了。 对沈魄这样出身的人来说,战争于他而言可能真的只是岸上观火,他可以去香港,去美国,去任何一个世外桃源,那些后来可能发生的混乱,沈魄完全可以撇开关系,逍遥自在。 所以闻言没有试图通过任何“预言”来打动沈魄,只是威胁他,自己可以用沈魄的身份去胡闹——你要是让我社死,我就让你社死,极限一换一,谁还怕谁? —— 隔天闻言是被宿舍闹钟叫醒的。 精神有点疲倦,但身体也有种休息过后的放松,似乎交换灵魂并没有对躯壳造成什么损伤。 他先是躺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抱着最坏打算去看昨天晚上没批改的学生作文。 闻言已经做好沈大少爷继续在上面乱涂乱画的心理准备了。 但,出乎意料,竟然没有。 每篇作文下面都写了评语,字迹潦草,还用的繁体字,但好歹比之前杂乱无章的涂鸦好多了。 昨天摸底考试之后,闻言给学生们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班上三十几个学生,每人都把自己的理想歪歪扭扭写在纸上,等待老师的回馈。 第一篇作文的作者是个小女孩,叫杨梅。 闻言还记得她小名叫花妞妞,因为头上两个小揪揪总是用花格子发圈扎着,性格活泼,平时也总是天马行空。 她说她以后要发明能够同时在一根藤上结出出西瓜南瓜哈密瓜的地,这样她就可以一次吃好多果子了。 小乡村的果子大多来自山里或村民们自种,像哈密瓜这种水果,城市里虽然很常见,但村里小超市是没卖的,得去镇上买,或者在网上买了快递过来,学生们也不是没吃过哈密瓜,只是吃得少,肯定不可能像城里孩子那样点个外卖随随便便就能吃到。 上学期闻言就通过快递买了几个哈密瓜送到镇上,学生们自告奋勇要去帮他拿,最后是学生家长帮忙拉回来的,闻言本来想把瓜给班里孩子们尝尝,自己留两个,最后因为全校孩子听说有吃的,下课都围过来看热闹,他不好意思吃独食,把瓜全切了,每人尝一块。 花妞妞是个吃货,她的理想里肯定还残留着上次尝的那块瓜的香甜。 闻言看得会心一笑,再看后面评语,笑容顿时凝固。 【怎么可能有这种瓜藤,别做梦了。再说你们家是地主吗,不是的话你乱种东西还怎么交租?你们这村子这么小这么穷,你家肯定没什么钱吧,你还不如初小毕业后找个好人家嫁了,补贴家里。还有,这里是私塾吗,为什么这么小的村子还有学堂?快递是什么?超市是什么?我到底还是不是在人间了?难道我已经死了,我现在在阴间?在阴间还得读书???】 初小指的是民国的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教育。 这次字迹确实没那么乱了,但前面沈魄不懂装懂瞎指点就算了,后面干脆把自己过来之后的疑惑都写上去。 他还以为自己是在阴间梦游呢! 第二篇作文的理想大众了许多,学生说自己要当科学家,研究出可控核聚变。 这个词大概是上周闻言给他们解读新闻的时候学到的,小学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不知道可控核聚变到底是什么,就用进来了。 沈魄当然更不知道可控核聚变是什么,他同样在下面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吐槽加疑惑。 第三篇,第四篇……同样如此。 这些吐槽没法消除,闻言只能匆匆把作文挨个看一遍,准备在课堂上当众点评讲解,作文就直接扣下,不还给学生了。 等他忙完这些,剩下时间已经不多了,闻言只能一边洗漱一边忙里偷闲刷会手机。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闻言差点把牙膏吞下去。 因为沈魄昨晚不知怎的发现了他的手机,又不知道怎么用,误打误撞人脸识别解锁手机之后,他就点进社交软件里乱按,给自己的哥们发了几百个表情包和一堆乱码刷屏。 早上对方醒来发现自己手机被轰炸了,问闻言是在发什么癫。 闻言:…… 他赶紧检查一下,幸好沈魄没往群里发,也没给不熟的人发,只骚扰了自己大学室友。 闻言只好随口胡诌自己养了只猫,昨天晚上睡觉忘了锁屏,猫在那乱按的。 哥们:【你上次还说自己每天累得半死,怎么有闲情养猫了?】 闻言:【……不是我养的,自己乱跑的流浪猫。】 处理完烂摊子,闻言觉得一天还没开始,自己就很心累了。 幸好他没给网购软件设置人脸识别解密支付,要不然还不得发现自己买了一大堆的东西? 整整一天,闻言一边上课,一边抽空在想今天晚上怎么办。 这里没什么娱乐,沈少爷肯定憋闷,得找点什么娱乐吸引他的注意。 打网游吧,这里信号不太好,经常断,得用流量,闻言不怕沈魄不会玩,他是怕沈魄学会之后一夜之间把他这个月的流量直接给用光了。 网购吧,当然也不行,闻言觉得自己那三瓜两枣的,哪里经得起沈少爷这么霍霍? 大学室友估计上午不用上班,还在那有的没的跟他瞎侃,闻言觉得他很话痨,正想终结话题,却灵光一闪,由此想到一个好主意。 沈魄不是很喜欢吐槽吗,看他到处写了那么多字,想必也是个闲不住的话痨,那就给他注册个微博,让他上去评论留言,跟别人唇枪舌战好了,别说凌晨两三点,就是通宵,网络上都多的是人陪他聊,更何况上面有诸多新闻,正好也让他可以多多了解这些年的事情,用不着自己多费唇舌。 嗯,还有不要钱的某乎和某书,多给他注册几个,让对方全心全意泡在手机的世界里,没空去瞎捣乱。 考虑到拼音是建国之后才发明的,沈魄会用的输入法只有手写输入法,闻言还细心给他说明了手机如何操作,如何打字,如何留言等等。 他怕对方又跑去骚扰微信好友,发一些不该发的东西,就在睡觉前把社交软件全部退出登录,沈魄不知道密码,自然也登录不了。 准备好这一切,闻言觉得自己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去“梦里”体验那个大上海了。 他甚至有点期待沈魄会在那边留言说点什么,对方看见这份详细的手机使用操作说明,又会干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ps,关于繁简体切换的问题,虽然沈魄是民国人,但简体字并不是现代发明的,古代也有简体字,沈魄是能看懂的,只不过书写习惯两人不同而已。 第4章 这次醒来,闻言左右没有出现妖娆美人,也没有狐朋狗友在耳边喧嚣,更不是赌场一掷千金。 他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整整齐齐,好像马上就能出门。 闻言嗅了嗅衣领和袖口,还有残留的酒味和香水,淡淡的,估计是沈魄掐着时间赶回来的,虽然习性不改,但总算把话听进去,闻言松了口气。 他起身在房间找到那本日记,翻开来。 果然,在自己的字迹后面,沈魄也满满写了两页。 一开始是连番质问,问闻言是哪来的妖魔鬼怪,想要侵占他的身体,自己一定会去找道士来收妖云云,语无伦次,笔画激动,还都是繁体字,那些字几乎交叉在一起,勾肩搭背,不说龙飞凤舞,也可以说是鬼画符文,看得闻言眼睛抽痛。 幸好,沈魄约莫也觉得自己精神状态堪忧,在最初的激动发泄之后,字迹随着心情逐渐冷静下来。 但,没有完全冷静。 沈魄在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或者去到阴间之后,而是到了一百多年后,并没有表现出很兴奋的情绪,反倒问闻言,中国是不是已经被洋人们瓜分了,中国人是不是被当成低等奴隶驱赶到小山村生活,否则为什么过了一百多年,闻言那里更简陋了。他说自己大半夜想跑出去,结果发现自己出了村子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回到上海,最后只能大叫几声放弃。 他还居高临下用施舍般的口吻告诉闻言:既然闻言有这个机会,以沈家少爷的身份生活几天,那就好好体验什么叫锦衣玉食,只是别跟乡巴佬进城一样被迷得晕头转向做出丢脸败兴的事情,坏了沈少爷的名声。 闻言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好笑的是沈魄居然把支教乡村当成百年后中国的普遍面貌,以为闻言没见过世面。 要知道那小村子虽然落后一点,那些超市快递就绝对不是民国能拥有的,乡村里的人们只要愿意,也可以走出去看见广阔世界——虽然闻言平时总是吐槽这里枯燥缺乏娱乐,可真正被来自一个民国的人鄙视时,他还是忍不住反驳,并且当即就洋洋洒洒写下一堆反驳的话,列举百年后中国的变化,告诉他中国国土广袤,注定不可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得到同样的资源,所以才有像他这样的支教老师,被派到广大偏远地区,却帮助那里的孩子认识世界。现在的农村有电,有网络,交通虽然不便,但早已不是沈魄认知里那种农村。 虽然闻言白天上课已经很累,没有多余兴趣对人说教,但是沈魄很明显瞧不起他所在的时代,是可忍孰不可忍,闻言立刻冒出那种“我怎么吐槽本地都可以,你一个外来的乱说就不行”的护犊子心理,将沈魄批得体无完肤。 话又说回来,沈魄在民国也属于人上人,放在后世就是所谓的大资产家出身,他自然会觉得那个小乡村落后,在当下哪怕是大上海,也有许多人连一日三餐都没吃饱,而那样的阶级,与沈魄俨然在两个世界。 写完一大堆反驳沈魄的话,闻言不免又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他跟一个民国古人计较什么,沈魄在民国都没见过农村,又怎么会知道一百多年后的农村是不是变好了,自己不过是偶然体验到了民国豪门贵公子的夜生活,何必费心去说服一个民国人,就算占了上风又怎样?就当是一场沉浸式的奇妙梦境好了。 他接着看下去。 沈魄在吐槽完闻言的生活环境之后,估计是想起闻言之前的问题,寥寥几句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又开始花式炫耀:你别看我们家有钱就想赖下了,我妈始终是我妈,成不了你的,不过呢你既然三生有幸用着我的身体,就顺便帮我把作业做了吧,你可以让佣人给你做点夜宵,腌笃鲜吃过没?你肯定是没吃过的,不妨尝尝,还有蟹黄包,鲜肉月饼,我们家何妈也都会做。还有,你在那破地方肯定也没见过舞厅跳过舞,我允许你去找玛丽玩,你让司机小吴带你去,可以顺便喊上周成他们,周成家电话是……算了,我看你那边连个电话都没有,你肯定也不会用电话吧。天呐,怎么一百多年后的中国还那么落后! 这熊孩子…… 闻言嘴角抽搐,他竟然被一个民国人鄙视不会打电话。 等他知道有手机这种神器的存在,而且知道他所鄙视的小乡村村民们也几乎人手一个神器时,估计会世界观崩塌吧? 但是闻言也发现了沈魄的讲述里,对方似乎早就知道他爸在外头养了外室,而且见怪不怪,对于他大哥多年未归和二哥意外身故,沈魄没有多说,只是告诉他,此事别在他爸妈面前提起。 【你是国文老师,那你国文一定很好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我转中文系,你来帮我完成作业,只要我能顺利毕业,我会给你一笔钱,放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里,帮你交满一百年的保管费,这样你就算在一百年后也能拿到了,怎么样?】 最后,闻言看见这么一段话。 沈魄这个不求上进的差生,居然想用钱来买毕业证,果然是资本家的思路! 闻言下意识心动了那么一瞬,随即就打消念头。 首先现在用的银元到一百年后能兑换多少钱还不好说,就算沈魄全部兑换成美元存进去,也给他缴满足够年份的保管费,但中间历史将会发生许多波折,他记得汇丰银行也曾从上海迁走过,到时候他又上哪找一百多年前的凭证或保险柜钥匙? 只能说沈魄这个提议理论上可行,但一听就是出自没有任何实际操作意义的富家公子哥。 还有,沈魄现在就读的神学院,他天天没去上课,估计也是不愁拿到毕业证的,为什么会突然想去读中文了?总不会是突然发现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吧? 闻言没有理会他这个提议,合上日记本,摸摸肚子,感觉有点饿了,就离开房间,打算尝尝沈魄口中的何妈的手艺。 无须等他开口寻找,一个中年妇人就已经迎上来。 “三少爷,我做了些夜宵,您要不要用点?” 闻言马上知道她是谁了:“好啊,谢谢何妈。” 他跟着何妈进餐厅,还帮忙端盘子,何妈简直受宠若惊。 “三少爷坐着就行,我让小齐帮忙。” 闻言:“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何妈在沈家很多年,地位也跟一般佣人不一样,可以闲聊几句。 “三少爷今天怎么没出门?” 闻言坐在桌边等何妈将小笼包拿过来。 “老实在家待几天,免得挨说。” 何妈笑:“也是,老爷上回还说您老往外跑,在家待待也好。” 闻言随口问:“何妈,你一个月多少工钱?”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少爷显然从来没关心过这种问题,何妈也不奇怪他不知道。 “一个月两元。” 这里的两元,指的是银元。 何妈在沈家干活,是包吃包住的。 乍听上去,银元值钱,又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两元好像能完全攒下来。 但闻言以前上学时,曾为了写一篇论文查过资料,知道民国两元就是养活一个人每月基本的口粮,但何妈家里有三个儿女,何妈丈夫抽大烟早早死了,把家里那点积蓄也败光了,何妈自己可以吃住在沈家,把两元都省出来,要拉扯三个孩子就有点拮据了,更别提让他们读书上学,所以三个孩子里最大的那个,今年十岁左右,就开始在外头打零工补贴家用了。 这就是民国姹紫嫣红下的另一面,真实而残酷。 何妈这还算幸运的了,能够遇到沈家这样财大气粗的主顾,工作稳定,不用三天两头就断了经济来源,她甚至在家里众多佣人里,也算有头有脸的,沈魄母亲有时候还会额外赏她一些肉菜或小费,沈家佣人的名头说出去也好听,但何妈依旧是个连家人都不大养得起的食物链底层。 如果闻言现在不是跟沈魄交换灵魂,而是跟何妈的儿子交换,估计就连做梦都要扛沙袋了。 这样想想,收拾沈魄这败家子的烂摊子,好像也没那么不堪。 闻言抽了抽嘴角,咬一口流油的小笼包,虽然这味道比他后世吃过的也没如何惊艳,他还是捧场夸赞:“何妈做的小笼包真好吃!” 何妈眉开眼笑:“好吃就多吃些!” 她跟沈魄拉了些家常,也觉得这三少爷跟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估计是长大了,变得好相处一些,就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太太正在房间里哭呢,您要不要进去劝劝?” 闻言停住伸筷子的动作。 “怎么了?” 何妈:“好像是因为昨天姑小姐说的那些话。” 闻言懂了,是说沈魄老爹养姨太太和私生子的话刺伤沈太太了。 他有点犯难,自己也不是人家正经儿子,去说什么都不合适吧,再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没等闻言纠结,沈太太就让人来喊了。 “三少爷,太太让您去她房间一趟。” 沈魄老爹常年不在家,沈魄自己也是吊儿郎当三天两头往外跑,沈魄姑姑经常出去参加沙龙或舞会,这家里的主人严格来说就是沈太太一个。 “知道了。”闻言只好擦了擦嘴巴,匆匆去面见沈魄老妈。 那个上次见面还珠光宝气的美妇人现在只穿着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看见闻言敲门进来,没有再肉麻地喊他乖乖,而是冲闻言招手。 “你过来。” 闻言只好走过去。 沈母:“你今天找你父亲说要转去中文系,是怎么回事?” 闻言:“哈?” 他以为沈魄只是在日记里说说,结果人转头就付诸实践了?! 沈母:“哈什么哈,你说话呀!” 闻言:“……可能是我想好好学习了?” 沈母白他一眼:“你这话糊弄你父亲还行,骗我可不管用,该不会是看上中文系哪个女孩子了吧?” 闻言觉得知子莫若母,沈母这个猜测应该很接近于沈魄的真实想法,否则他也想不通这个不学无术的学渣怎么会突然想到转系的事情。 沈母:“乖乖,你以前胡作非为,我没管你,是因为我知道家里就你一个,以后你父亲的家业迟早都要留给你,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在外面养的狐狸精给他生了个孽种,他必然是要给那孽种也分一份的,要是等那孽种大了,还很争气,你父亲恐怕会给他更多,所以你这次想转系,我没拦你,只盼你能长点心,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你大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她忽然停住,本来就红的眼圈再也忍不住,直接掩面哭起来。 “要是你大哥二哥还在,我也不用操心你了!” 闻言觉得这番话真该让沈魄自己来听听,可惜现在坐在这里受教育的是他。 他只好拍拍沈母肩膀,笨拙安慰:“你别哭了,你还有我呢,大哥应该也会回来的吧?” 沈母:“你大哥要是肯回来,我也不会说这些了,你父亲听见他的名字就会生气,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 虽然沈魄让闻言别问,但沈母既然都说起来了,闻言肯定要顺便八卦一下。 “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沈母欲言又止,还是给他讲了沈家大哥的事情。 沈魄有两个哥哥。 长子很有出息,本来也肩负家族希望,但他早年出洋留学,居然认识了一帮不着调的人,就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按照他的话说,他从事的事业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危及性命或家族,他不希望家族因此受累,沈父当然勃然大怒,说自己从此以后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次子呢,因为受到兄长的影响,对兄长的事业很是崇拜,又不敢跟家里决裂,就暗地里偷偷支持兄长,还自告奋勇帮他跑腿做事,结果某天夜里,沈魄二哥就不明不白被人捅死在大街上,对外的死因是得罪了青帮那些流氓混混,实际上的原因却有诸多猜测。沈家虽然在上海滩也有根基,但因为事情涉及面太广太深,不是沈父或沈家伯父能干涉的,最终只是要了那个捅刀子的流氓混混小命,不敢继续追究下去。 也因此,沈父把次子的死也归咎在长子身上,这两人的名字在沈家彻底成了禁忌。 至于沈魄,他是老来子,当年这些事情发生时,他年纪还很小,成长轨迹也就变成当下常见的纨绔子弟。 闻言听得目瞪口呆。 虽然沈母语焉不详,但他隐隐也能猜到沈家大哥从事的是什么职业。 他只是没想到,沈魄看起来很废柴,居然还有这种哥哥。 “我会孝顺你的。” 闻言不知道沈魄会不会孝顺母亲,但他此时此刻也只能想到这么一句安慰的词。 沈母:“唉,你但凡能努力学习一年,我也高兴了。既然你要去中文系上学,可以提前去找你表舅公,问他要点书来看,免得去上课了什么也不懂被同学笑。” 闻言:“我去书店买就好了。” 沈母:“你表舅公可是个大学问家,他那东方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有,你正好借着这机会去请教他,不会吃亏的。” 闻言:“请教什么——” 他忽然顿住,眨眼。 “妈,你刚说东方图书馆,是哪个东方图书馆?” 沈母:“还有哪个东方图书馆,你表舅公那个啊,全上海有谁不知道,你这傻孩子,平时让你多看点书你就偏不,成日出去厮混,放着你表舅公张元济这样一个大家不会用,旁人想找都找不着……” 闻言:???!!! 张元济,东方图书馆。 如果说他在看见沈魄日记上的日期还只能产生一个模糊概念时,在听见东方图书馆和张元济的名字,才终于轰然巨响在心里炸开天雷! 现在是1932年1月8日凌晨,也就是农历里的腊月初一。 再过三周,会发生什么事情? 1932年的1月28日,那是许多中国人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 而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这位表舅公的东方图书馆,连同里面无数历朝历代的珍本孤本,也会付之一炬,化为焦土,从此绝迹人间。 这是文明长河中的烙痕,是史书中墨迹难消的惨痛。 他,竟然是来到了这个时候! 第5章 东方图书馆,也许有人听到这个名字还有些陌生,那么只要听到另外一个名字,就会马上恍然大悟了。 那就是商务印书馆。 简单的说,这是一个出版社,它几乎包揽了近现代中国大部分的国内外出版物,当时鼎鼎大名的许多学问家、文人等作品,也以能被商务印书馆印刷为荣。 它甚至跟当时的北大齐名,被誉为中国的文脉之一。 而东方图书馆,就是商务印书馆旗下的藏书馆,也公开对外阅览,1932年被炸时,它是亚洲第一图书馆,也是张元济毕生的心血。 馆内不仅珍藏古今中外几十万册书籍,而且跟古代一些私人藏书楼不同,张元济没有金屋藏娇的意思,他将这间图书馆向无力购买书籍的学生开放,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不分贫贱。 此时上海人提起这间图书馆,无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句张老先生大家之风,据说就连青帮那些无恶不作的流氓头子见了张元济,也都恭恭敬敬礼让三分。 但这样一间凝聚了中国南方文脉之一的图书馆,在三周后的轰炸里,连同申城军民的数万条性命,都化为乌有。 沉重残酷的现实,一下将闻言的豪门体验卡撕个粉碎,如兜头一盆凉水,让他透骨冰寒,所有兴奋刺激八卦好奇,都随着这盆凉水彻底熄灭。 闻言愣愣站在原地,呼吸急促,眼神放空,整个人灵魂出窍般,登时吓坏了沈太太。 “乖乖!娘的心肝宝贝,你可别吓我,你这是怎么了!” 沈太太拉扯他的手臂,发现人动也不动,不由有些急了,正要喊人进来,闻言这才悠悠回神。 “我没事……” 他有气无力,刚刚吃的小笼包好像在一瞬间消化完了,浑身上下连骨头都被抽走。 沈太太急道:“你这还叫没事!我打电话让家庭医生过来!” 闻言:“别,我就是突然听到表舅公的名字,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他老人家好像隔空给我拍了一掌,让我意识到知识的重要性,知识改变命运,我要学习!我顿悟了!从今天起,我要好好学习!” 沈太太:…… “你这孩子又发什么癫!”见儿子好像真的没事,沈太太也就松一口气,嗔道,“你既然真想振作,那可说好了,不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表舅公每日很忙,没空陪你这小辈玩耍,明日我喊郑笙陪你去图书馆吧,他学业好,有什么问题你尽可问他。” 闻言:“郑笙?” 沈太太:“我就知道你忘了,是你表舅公的外孙,你们小时候还在一块玩过的,只是后来他一心学业,你又贪玩,你们就疏远了。听妈一句劝,少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多跟郑笙这样的好孩子玩,吃不了亏的!” 说得好,但这话得您儿子自己能听进去!闻言暗暗吐槽。 他需要好好消化刚刚得知的消息,也没什么心情再陪着沈太太进行母子互动,随口应付两句就回房了。 关上门,闻言不再掩饰,他双手捂脸呻吟一声,往床上一扑,直接想昏死过去不问世事算了,偏偏神智清醒,毫无睡意,压根没法用睡觉来逃避。 三周后的变故,近半个上海笼罩在战火下,日本人还不想挑起全面战争,所以用的兵力有限,可就算是这有限的兵力,也打得国人措手不及,更何况两国武器战力悬殊是不争的事实,当时伤亡惨重的不仅仅是后世闻名天下的十九路军,还有被炮火轰炸的民宅百姓,以及那个著名的商务印书馆和东方图书馆。 对方目标明确,有限的进攻除了试探我方兵力,还恶毒地想要断绝中华文脉,所以才会当先冲着印书馆和图书馆去,而他们也的确成功了一半,虽然最终没有速胜占领上海,但想毁的,想炸的,基本都达到目的了。 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吗? 不错,沈魄出身有钱有势,在当时一般人看来已经属于得罪不起的阶层,可要想阻止这样一场大战,他却远远不够格。 别说沈魄个人说的话没有人信,就算是沈魄大伯以副市长的身份要求全市提前准备战争,难道就有人信了?旁人只会以为他是疯了。 日本人其实也不是毫无征兆就突然来轰炸,大概在下下周左右,他们就会自导自演,假借日本侨民被打伤,以此为借口给上海下通牒,提出侮辱性要求,当时的上海市长是怎么做的?他怂了,不仅他怂了,上海各界有头有脸的人也怂了,南京方面更怂了,所以一退再退,最终才导致本月月底那一场震惊中外的变故。 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不会开战,所有人都有着绥靖的心理,所以单凭沈魄一个人,根本没法改变一切! 哪怕闻言现在写匿名信去警告,这种本该是日方军事机密的事情,他又怎么解释自己能提前知道? 想及此,闻言不由哀嚎。 他一个小学支教老师何德何能,居然要肩负起挽救中华文脉的重任? 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交给沈魄本尊吧! 闻言思来想去,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马上就产生逃避心理。 反正这已经是发生过的历史,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是很正常的事情吧。 话说回来,这次事件正是打在那些绥靖派脸上的响亮耳光,逐渐凝聚起国人的抵抗意志,如果他把历史改变了,那些投降派不还能继续岁月静好载歌载舞吗? 闻言找了各种理由借口安慰自己,心情逐渐没有那么暴躁。 决定了,大不了明天晚上,后天晚上,他通宵打游戏,不睡觉,行了吧! 他就不信,不睡觉还能穿越过来! 此时在闻言心里,这件事的冲击已经让他对民国的最后一点浪漫期待荡然无存。 这样的时代,谁爱来就谁来吧,他宁可在乡下喂蚊子,也不想来了! 虽然决定独善其身旁观历史,闻言还是觉得烦,可翻来覆去又睡不着,索性一骨碌翻身坐起,找来那本日记,胡乱写了一气。 他先是骂沈魄,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上进,无知无畏,挥霍人生,迟早会把祖荫挥霍光,到时候就是流落街头当乞丐,别人还要嫌沈魄不够专业。 又骂这个世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沈魄一天吃的东西就够别人一家半个月的伙食费,这些好逸恶劳成天沉浸在风花雪月里的权贵迟早会通通被吊路灯! 最后骂侵略者,骂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所有列强,骂他们现在掠夺的财富和资源迟早都要反噬变成自己的催命符, 闻言化身极端激进的愤青,狠狠用文字宣泄出了一口恶气,他现在也不想管沈魄的感受了,只管自己骂舒服了就行,反正他已经决定不再踏足这里。 今天也许就是最后一晚。 闻言不知道的是,跟他恰恰相反,此时的沈魄已经发现自己所处时代的乐趣,正抱着他那个只剩1%电量的手机乐不思蜀。 两人的心境跟最开始时,完全颠倒过来了。 起初—— 闻言:这什么鬼地方,咦我是豪门贵公子?每天吃喝玩乐不用干正事?那我得好好体验下。 沈魄: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一百年后就这?妈呀我要回上海! 现在—— 沈魄:太好玩了,这个时代太好玩了,我还要来! 闻言:滚,有多远滚多远! 作者有话说: ps,之前看过一个东方图书馆的对外开放公告,里面提到办理借阅是2个铜元,还可以办半年卡1洋元,当时坐一次公共汽车是5个铜元,这个价格感觉应该是比较合理的,普通人家小孩要是有上进心,也可以去看。 第6章 对沈魄来说,不让他离开这个小乡村,比死了还难受。 他是一个很爱热闹的人,喜欢美食华服,喜欢在美人堆里打转,喜欢一切璀璨明媚的事物和人,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来到一个牢狱般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是他过来之后的第三天。 前面两天,沈魄已经尝试过各种离开这里的办法,但他发现离开这里,他根本不知道去哪,也不认识路,巨大的恐惧攫取一切理智,沈魄忍不住大喊大叫,他只能垂头丧气回到闻言宿舍,用在学生作业本上涂鸦来发泄。 第三天,事情似乎有了变化。 闻言告诉他一个叫手机的东西存在,说这神器能够让他足不出户就知天下事,千里传音,甚至隔空取物。 沈魄嗤之以鼻。 千里传音,不就是电话么,他在的中华民国都有电话了,一百多年后的人能打个电话也不稀奇,不过要说千里就太夸张了,当时可没法打越洋电话的,要想给美利坚或欧罗巴那边的人传信,除了写信之外,只有电报是最快的了。 还有什么隔空取物,就更扯淡了,难不成他觉得自己会信这种骗人的把戏? 闻言是吧——沈魄从备课笔记上得知对方的名字——在看见手机之前,沈魄没有感觉到一百年后与自己所处的时代有太大区别,顶多就是小乡村里似乎也普及了电,闻言这个简陋的屋子里,处处都有电灯,还有一些自己看不懂的家具,似乎也与电有关(电热水壶、电热毯等)。 沈魄不爱读书,但他也知道起码的常识,电在当时还是个奢侈品,别说农村,就是中国大城市里,也未能人人拥有,这应该算是一百年后的进步吧,但对缓解沈魄的枯燥情绪,毫无作用。 直到他看见闻言那份说明书,直到他拿起那个名曰手机的东西,手指在上面轻轻碰触一下,瞬间亮起来的屏幕让他霎时睁大眼睛。 密码他知道,指纹是什么?网络又是什么? 微博,为什么点开这个小小的图案,就可以看见无数内容? 这个小小神器难道是能把所有报纸压缩在里头吗?可是每次刷新就增加的评论留言又怎么解释?难道是这些报纸通过这个神器在上面发布新闻,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也可以同时发上去吗? 不,不仅是全国! 沈魄已经看到每个人留言后面的ip地址显示—— 来自河北,来自内蒙古。 虽然民国省份区划还没有出现河北跟内蒙,但沈魄好歹能理解那大概是什么地方,可那些“来自加拿大”、“来自美国”简直超越了他的想象。 闻言那家伙没有骗他,这神器果真能接收全世界的信息吗?! 如此说来,纸质报纸已经完全无用了? 沈魄呼吸急促,目不暇接,脑子却不由自主接收瞬间跃入的海量信息。 #神五航天员在轨工作有多忙# #法国总统马克龙访华# #中法欧三方会晤# #电视剧xxxx磕死人了# #专家科普不吃早饭的危害# #天蝎座的冷酷都是装的# 这些都是简体字,但沈魄基本能看懂。 然而,字是能看懂了,连起来什么意思,他却完全是懵逼的。 他手指在屏幕上停留越久,三观就受到越猛烈的冲击。 到后面,简直神魂出窍,平地飞升。 他是谁,他在哪? 沈魄头晕脑胀,但好奇心和刺激感却越来越强烈,他只能先把看不懂的跳过去,挑一些看得懂先琢磨。 神五是什么,他不知道,看着像是一个代号,但航天员他模模糊糊有个概念,因为他有远亲考上了飞行员,是家族里的骄傲,航空大概就跟开飞机差不多吧? 但再看下去,他却越来越迷惑,原来虽然一样在天上,但航天员比飞行员还要厉害,那是在宇宙里飞行!能跟星星月亮近距离接触,将来还能登月,登陆火星! 这已经远远超出沈魄的想象,他从未想过,一百多年后的中国,竟已厉害到如此程度,一百年后的中国国力,竟已超越世界上大部分国家。 饶是沈魄出身富贵不愁吃穿,但只要他对中国人这个身份还有认同感,就不可能不为这些消息感到兴奋,随即他又冒出一个疑惑:不可能吧?他所在的民国政府,受尽歧视,打赢了一战还那么憋屈,更别说随便什么国家,只要是外国的洋人,哪怕印度来的巡捕,都可以在租界作威作福,这么一个龟孙子国家,怎么就能突然一跃成为世界强国?难道是那些强国全部死光灭亡了,所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这个疑惑促使他想了解这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沈魄一时半会还不知道怎么使用搜索工具。 且慢且慢,他暂且将这个疑问压下,又去看别的新闻。 几个小时过去,沈魄渐渐玩明白了,虽然很多内容他还一知半解,甚至像在看天书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看懂的内容下面,用闻言教的办法,注册账号,开始跟来自全世界的网友交流。 在他看来,账号就相当于笔名,微博就相当于把报纸和交笔友、出版刊物等各种东西全部糅合在一起,甚至这个神器里还能看电视! 电视,这可是稀罕的洋玩意,中国现在都没有,沈魄只听人说过美利坚那边有这东西,可那是黑白的,而这—— 兴奋已经无法形容沈魄的心情,他像打了鸡血,抱着手机不放,很快就摸索出门道。 说是网友交流评论,其实这来自世界各地的留言里,不乏意见相左,破口大骂的,沈魄觉得太有趣了,以前只能在大街上看见别人骂街,或者文人在报纸上口诛笔伐针锋相对,像这种互相见不到对方,却能同步沟通的方式,闻所未闻! 沈魄很想马上参与其中,但许多话题他都看不懂,评价辩论也无从说起,急得他抓耳挠腮,只能一个个刷过去,好不容易终于看见一个话题。 #生在民国的幸福感有多强# 沈魄来劲了! 作者有话说: ps,电视1925年发明,29年左右开始量产。 第7章 #生在民国的幸福感有多强# 在这个话题下,放眼全网,恐怕没有一个人比沈魄更有发言权。 沈魄看了半天,发现底下有两拨人在激烈辩论。 一拨就是建话题的人,发了不少老照片,大多是民国名人的民国生活照,从衣食住行到旅游风景,照片中的人衣着体面,笑容洋溢,有些黑白照甚至用了现代技术将其加工为彩色照片,其中一张民国旗袍女子坐在花树下读书的照片,甚至被不少媒体转载,紧接着开始有一些博主科普民国时期的一些生活时尚与学术氛围,譬如后世耳熟能详的名人彼此之间可能互相看不顺眼,还曾经在报纸上发文辩论过,譬如“你知道民国也有公务员考试吗”,譬如上海第一家由华人开设的西餐厅有什么招牌菜等等,很快引来不少关注和兴趣。 看见这些科普,不少人纷纷发言,希望自己能穿越到民国去体验生活,觉得那时的生活肯定很有趣云云,有的人则开始设想,以自己在现代社会不算出众的学识,但去了一百年前,肯定能鹤立鸡群,怎么着也能跻身半个文人阶层,美滋滋跟教科书上那些名人来往吧。 另外一拨人则持完全相反的态度,他们认为这些眼里只有风花雪月的人实在太无知了,由此开始有人列举数据,说民国时期发生了多少自然灾害,又死了多少人,又说抛开战争不提,光是这些天灾,各种霍乱天花之类的传染病,就足以让人寸步难行了。 【所谓民国的风光只是活在你们的梦里,活在那些有钱人的阶级里。】 【你们怎么保证穿越过去一定就是上层阶级,万一你穿越成了路边乞丐怎么办?】 【别说路边乞丐了,你就是穿成一个普通人,炸弹来了你怎么躲开?要知道连林徽因那种阶层,都是在逃难途中无法及时治疗痨病,最后才英年早逝的,你怎么保证自己生病了就能得到正确的救治?那可是一个感冒都能要人命的时代。】 这些则是批判者们的声音。 沈魄看了半天,好不容易发现一个自己看得懂又能参与的话题,怎么会放过,当即就洋洋洒洒写了一千来字,描写民国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 【前面有个人说民国娱乐生活缺乏的,我不同意,民国已经有舞厅了,我每天都会去跳舞,那里的舞女不比你们现在照片上那些明星长得差,还有电影业也很发达,我还经常跟电影里的女主角一块吃饭,阮玲玉跟胡蝶你们听过吧?就是她俩。对了,民国不禁赌,只要你想赌钱了,你就可以随便找到一间赌场进去小玩两把,不像你们这里管得那么严……】 他直接把留言当成口述历史来写,将自己的日常生活写进去,写完就发出去,再回味一遍,觉得自己似乎颇有那么几分文采和天赋,果然转中文系是正确的吧,搞不好自己以后还能在报纸上发文章呢! 沈魄洋洋得意,又饱含期待,他坐立不安,像屁股下面长了刺,忍不住在小宿舍里溜达来溜达去。 他现在也不嫌弃宿舍简陋什么都没有了,沈魄满脑子都是手机里的丰富世界以及自己刚刚发布的“大作”,沈魄迫不及待想看看自己发表的内容下面会有什么评论了。 当然没有那么快,所有人也不是像他一样分分秒秒都蹲在这个话题里不睡觉的,沈魄刷新了几次,看暂时没什么动静,只好先去看别的——手机能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强烈了,这已经不是打开新世界大门,而是直接把沈魄踢进宇宙里,他很快就被无意中刷出来的五花八门的视频吸引了注意力,一会儿看美女,一会儿看动物,一会儿又看那些沙雕搞笑视频,简直不亦乐乎。 直到外面鸟鸣此起彼伏,天蒙蒙发亮时,沈魄这才想起被自己遗忘了的大作。 那可是他人生第一次写长篇大论,这会儿下面想必已经聚满了喝彩叫好崇拜之声。 沈魄翘着二郎腿,半靠在闻言那张小床上,哼着小曲打开刚才的话题,找到自己发布的内容。 一夜没睡,他精神奕奕,神采焕发,差点可以出去跑个一千米。 但,下一刻,他嘴角翘起的弧度凝固了。 【楼主是不是想回民国想疯了?发癔症了,还你跟阮玲玉吃饭,你咋不跟老蒋吃饭?】 【笑死我了,还民国不禁赌?那民国青帮杀人还不犯法呢,我这就穿越回去加入青帮,把你的狗头拧下来当球踢。】 【不会吧不会吧,楼主幻想做民国人上人?你有没有想过除了你口中1%不到的权贵阶级,在当时99%的人都是吃不饱饭的?】 【你是不是膝盖跪久了站不起来?你但凡吹吹民国的文人文化也就算了,吹什么不好,居然吹不禁赌,我看你要是真穿回去,肯定是个吃喝嫖赌一样不落的主儿,要是能侥幸活到建国后,肯定会跟黄金荣一起去扫大街。】 沈魄彻底傻眼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发言会引来铺天盖地的谩骂。 怎么你们吹民国就行,我吹民国就不行呢? 你们吹捧的那些文人,有些私下底还抽大烟呢,我都没抽那玩意,怎么我就挨骂了! 一堆言辞激烈的评论里,偶尔也有几个语气还算平和一点的。 【看你年纪应该比较小吧,会被那些营销号蛊惑也正常,但凡你去真正了解一下民国普通百姓的生活,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你喜欢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你说的权贵阶级也确实能在战乱年代还活得很好,但国家贫弱,物质条件是不受影响,精神上被当成狗一样,所有国家都能踩你一脚,你自己看看那位委座夫人去美国演讲要军援的样子,跟摇尾乞怜有什么区别?】 【其实楼主想要的过的是,在自己人面前威风,在外面低人一等的生活,通过对比来产生优越感,从而产生自己是人上人的错觉。】 【都散了吧,楼主就是来哗众取宠的,他但凡真在民国过上一天,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 我怎么没在民国过上一天了,我他娘都过二十几年了! 正当沈魄想要回复反驳,把那些人骂得狗血淋头时,他眼前黑屏了,怎么按都没反应。 手机没电了。 —— 闻言醒来时,精神还有些颓废。 人性都是好逸恶劳的,如果穿越回去是吃喝玩乐美女环绕,几乎没有不乐意的,可要是得知自己面对即将发生却无法改变的危难,闻言觉得自己承担不起这份重任,还是溜了溜了。 他抹了把脸,决定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闻言起床梳洗,顺手给没电的手机充上电。 沈魄会把手机玩到没电,这太正常了,别说第一次接触手机的民国人,就算是现代,不也经常有玩到三更半夜的人么,要是沈魄不被手机吸引,那才奇怪。 手机放在宿舍充电,他先出去吃饭上课。 有了昨晚的晴天霹雳,他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挺美好的。 这里虽然条件有点差吧,但胜在空气清新,而且其实他也不缺啥,非要说网络不好不能打游戏的话,大不了找个休息天,他去镇上网吧打去。 再说了,虽然小学老师说出去没什么能耐,但让他在战乱时代当豪门子弟与和平年代当老师之间选择,他肯定选后者。如果闻言整个人都穿越过去,无法再回来时,在毫无选择余地之下,他肯定只能奋起反抗,说不定还会利用先知,学学网络爽文,给自己整一份家业,可现在那身体的一半还属于沈魄自己,他能得到的只有夜晚。 想通一切,再看教室里这些孩子们,闻言就释然了。 比起朝不保夕或纸醉金迷的生活,他更愿意当个普通人,起码现在生活比一百年前便利多了,何况再过两年,他就可以回到城市里。 兴许是有了对比才萌生出的幸福感,让闻言对当日的教学无比热情。 学生们也感受到他的热情,下课后纷纷围着他,要他多讲两个典故。 闻言平素在学生面前没什么架子,就讲了个历史小故事,直到上课铃响,数学老师进来,他才离开。 下午没课,班上有个父母双亡的学生过生日,闻言就蹭了村委会去镇上办事的车,到镇里买了个生日蛋糕,带回来让小屁孩们给他过生日。 如此直到傍晚天黑下来,闻言才吃完饭回到宿舍。 他终于有空打开白天没时间看的手机。 闻言先是仔细检查一遍,发现没有新增的游戏app,放下半颗心。 然后他又去看社交软件,很快在微博看见沈魄的精彩发言和各路评论。 毫无意外,沈魄被喷得体无完肤。 要论骂人不带脏字,一百年前的人可拍马比不上网友们,全方位各角度的挖苦下,沈魄要是本人在这里,估计要气得七窍生烟。 闻言把快乐充分建立在沈魄的痛苦上,边看边哈哈笑,只觉一天的疲惫都插着翅膀飞走了。 第8章 沈魄绝想不到,他那帖子真就一战成名了。 因为骂他的人实在太多,帖子在超话里被顶上热门,还被加了精华,评论下面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拨人又各自细分了阵营,在楼中楼吵起来,那可真叫一个热闹。 闻言看见帖子的时候,实际上已经过去一个白天,原本一面倒的骂声或吹捧悄然发生变化,许多人开始怀疑沈魄是披着民国粉的皮来黑民国的,也就是网络语言里俗称的高级黑——要不然怎么会有人真情实感地吹民国不禁赌呢?! 为什么沈魄的帖子会火成这样,关键是他一千多字里写的那些细节,还真就挺考究的。比如沈魄提到的汉口路清一色酒家的铁板禾花雀好吃,有好事网友去查,还真发现民国时期有这一家酒家,名字也很有趣,真就叫“清一色”。 内容考究之余,沈魄还在那一本正经吹着一看就不靠谱的内容,才会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进而怀疑他是假借吹捧之名专门来黑民国的,于是两拨人立场陡然一换,原先赞同他的民国爱好者们开始骂他,而本来在反驳他的那些人则开始哈哈哈地说沈魄这波黑得漂亮。 沈魄给自己起了个id叫“沈老爷”,骂他的人就阴阳怪气给他起个外号,叫“优势在我沈老爷”。 这个梗出自老电影《大决战》里,老蒋对着来开会的各将领说“我军八十万,对方六十万,优势在我”,最后被打得落花流水,自那之后,“优势在我”就成了嘲笑别人过分自信的名段子,所以别人给沈魄的网名前面加了“优势在我”,明显就是在奚落他。 如果沈魄在这里,他估计没法意会到笑点,说不定还会得意洋洋。 闻言觉得太有趣了,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得前仰后合。 直到他看见一个评论—— 【你要是真觉得民国好,就赶紧穿越回去,把东方图书馆里那些珍本孤本顺一些出来,免得后面被小日子烧掉,也算为民族积了大功德。】 闻言正在喝水,看见这个评论差点呛着。 他还真能穿越回去,也真能跟东方图书馆的主人扯上点亲戚关系。 沈魄的确无法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历史,他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儿,你就是硬给他扶上墙,他也会摔下来,但能不能保住东方图书馆呢? 闻言随即摇摇头,不行。 当时日军就是铁了心要断你的文明,就因为图书馆里那么多孤本,他们才要炸掉,让你以后想找也找不到,说不定还能倒打一耙说你虚空造史,图书馆那么大一个目标,里面那么多书,就算他能说服张元济把书搬走,肯定也会走漏风声,到时候还是白忙活一场。 那要是不把图书馆搬空,只转移一批珍贵图书呢? 好像也不行,沈魄跟张元济虽然是亲戚,但这关系太远了,之前两人没打过交道,张元济怎么可能相信他的话?距离事变不到一个月,他能在一个月内跟张元济处好关系并且借出那些珍贵的孤本吗? 闻言很头疼。 他本来已经准备逃避放弃,又被这个该死的评论勾起心底愧疚。 沈魄纨绔的作风平时肯定在亲戚间广为流传,像张元济那种学问大家肯定瞧不上他,要在一个月内让对方借出孤本…… 沈太太不是说过,张元济有个外孙叫郑笙吗,要不然曲线救国,先跟郑笙套套近乎? 同龄人之间应该更好相处吧。 想到这里,闻言就没啥心情看沈魄的笑话了。 他决定吃碗泡面压压惊。 下午的时候给小屁孩过生日,蛋糕不够吃,他总不能跟学生们抢,等生日会结束,小屁孩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也错过食堂开饭时间,肚子现在饿得咕咕叫,附近也不可能点到外卖,幸好宿舍里还有点存粮。 闻言暂且把烦心的事情放到一边,将手机切到游戏,先美滋滋来一局王者。 今天网络挺稳定,打完一局也没见掉线,闻言把泡面三口两口吃完,又接连开了几局。 游戏这种东西,只会不开始则已,一开始就上瘾,要是没有外力干扰,就绝对不会有适可而止的说法,所以闻言一口气玩到凌晨两点多,尿急上厕所,才看了眼时间。 咦,往常这个时候,也该穿越了,今天却没有。 是不是因为他没入睡? 这个办法果然是管用的吗? 闻言一时半会不想过去面对那个危机感很重的时代,当即就决定先逃避一晚再说。 他直接玩到凌晨四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闻言快要撑不住了,但他告诉自己再坚持坚持,明天村子过节,上午只有一节课,上完课他就可以回来补眠。 抱着这个信念,闻言随手点开一部网剧,又泡了杯浓茶,闻言开始熬鹰。 网剧是悬疑题材,节奏紧凑,剧情刺激,也就是这样,才能勉强支撑住闻言的睡意。 他强撑精神看了一集半,最后连什么时候睡过去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闻言感觉有人在摇晃自己。 难道是睡过头了,同事过来喊自己? 好想再眯会儿…… 不行,他早上还有课,得起来! 天人交战中,闻言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将眼皮撑开一条缝。 一个人影晃晃悠悠闯入视线。 是谁? “少爷,醒醒!” 少爷?…… 闻言:?! 他倏地睁眼,从床上坐起。 直挺挺僵尸一样的动作让佣人吓一跳。 闻言看看她,看看自己,再看看周围。 是沈魄的房间。 他还是穿过来了? 不对,怎么是白天?! “现在几点了?”他忙问佣人。 “六点十五分了!”佣人好像生怕他怪罪,忙补充道,“你昨天让我喊你起来的,说你今天要去学校上课。” 闻言大惊失色,他白天过来了,那沈魄呢?! 自己上午还有一节课啊,沈魄要去代他上课?! 沈魄该不会要去给学生讲自己的民国豪门生活吧? 亲娘咧,饭碗不保! 闻言欲哭无泪,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发展。 要是早知道,他昨晚为什么要熬夜! 第9章 闻言很想在床上躺一天,把这一天熬过去。 但是不行,今天也是沈魄转系的头一天,他要是还不去,晚上沈老爹回来估计就要揍人了,闻言不确定到时候挨揍的是自己还是沈魄本人,为免皮肉之苦,他还是认命从床上爬起来,老老实实洗漱吃饭,坐上司机小吴的车,在沈太太期待目送下,生无可恋走向学校之路。 在这个时代,崇洋媚外不是一个贬义词,因为大部分知识分子是真的相信只有西方文明能够拯救积弱积贫的国家,甚至有人提出过废除汉字,还得到不少赞同。 有条件的家庭都会优先考虑送子女出国留学,因为只要留洋回来就等于镀金,能得到更好的待遇,只有不舍得子女远渡重洋,或条件没那么好的,才会选择国内上学。 沈魄明显是属于后者,他不求上进,家里可能也不想再出第二个沈大哥,就由着他去。 在车上,闻言问了小吴不少关于学校的事情。 他不怕露馅,因为沈魄本尊对自己学校也一无所知。 连小吴知道的都要比沈魄多。 “少爷,转系手续老爷都找人给你办好了,今天第一节课就是中文课,是系主任秦山先生的课,课本就在你旁边,你可以先翻翻,据说这秦先生很严厉,你可别第一天就撞人家枪口上了。”小吴一边开车,头也不回叮咛道。 闻言:……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了一个学期的老师,闻言对老师的心理也有些心得。 像沈魄这种不学无术的转学生,最适合拿来当第一个提问教育的工具人了。 他二话不说,赶紧先拿出课本。 一翻开,闻言沉默了。 全是竖版繁体字。 虽然他也不是看不懂,但阅读习惯不同导致阅读时间加倍,等抵达目的地时,闻言根本没翻几页,整个人还是晕乎乎的。 算了,破罐破摔吧,沈魄丢脸关他闻言什么事? 虽然佣人已经提前叫醒闻言,但等他赶到学校,发现自己还是来晚了一点——因为秦主任有个习惯,就是提前到达教室开始点名,学生们都知道他这个习惯,每逢秦主任的课,大家会提前一点到——而沈魄并不知道,于是倒霉的就变成闻言。 学生们看见闻言出现在门口,目光纷纷投过去,想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敢公然挑衅秦主任。 闻言硬着头皮:“老师好。” 秦主任头也不回,好像压根没看见他。 “今日我要讲的一篇,是创作于十三年前的小说,想必你们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正是在那样的背景下,这篇小说应运而生,给当时社会带来了震动。一些喜欢阅读的同学,应该已经读过,希望你们能够回答得出我的问题。” 秦主任自顾说话,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字。 药。 闻言站在门口,仿佛重回小学时代调皮捣蛋被老师罚站。 他催眠自己,这是沈魄的身体,于是也不觉得尴尬,甚至开始想神游物外。 然后,闻言就被点名了。 “这位新同学,你来说说,鲁迅先生当年写下这篇小说时,是想表达什么?” 秦主任捏着手里的粉笔,精准无误指向闻言。 教室里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望过来。 闻言:…… 他怀疑自己要是回答不出,下一刻那粉笔就要扔在他脑壳上了。 “呃,表达普通人对革命的麻木?” 幸好对方提问的不是什么冷僻文章,好歹这篇小说也是在闻言九年义务教育里的内容,他又是教语文的,猝不及防也能回忆起一些。 他见秦主任不置可否,以为是自己说得太肤浅,想了想又接着说。 “革命者被杀头,围观群众却只是看个热闹,甚至争先恐后拿着沾血的馒头回家治病,这一方面看是他们的麻木不仁,另一方面其实也可以看作革命者与普通人的隔阂,普通人不知道革命者为谁革命,也不知道革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依旧看不到希望,那就是个跟自己无关的人,他们肯定只关心自己的血馒头能不能治病,这才是眼前的切身利益。” 闻言心说这次字数够多了吧。 谁知道秦主任还是没放过他,反倒继续提问:“这么说你觉得革命者死了也是白死?” 闻言:“他的出发点肯定是高尚的,也能让一部分人震动,起码作者鲁迅先生就为之震动了,但光一小部分识字的人被触动还不够,他想革命成功,就得千千万万的人也能理解革命的意义和目的。” 秦主任:“但现在中国四万万人里,还有很多不识字,他们只关心自己手里的血馒头,怎么可能关心国家的前途命运?” 闻言想也不想就道:“所以要深入基层,告诉群众革命的意义是什么,美好的生活听上去虚无缥缈,他们可能无法理解,但如果告诉他们,如果革命成功,他们就可以分到田地,不用再被地主剥削,他们就可以根据自己的劳动得到应有的报酬,而不是在工厂里没日没夜地干,却只能拿到很少工钱……” 他越说越溜,却在撞上秦主任古怪表情时心头咯噔一下,声音不觉小了下来。 秦主任好像在说:你一个资本家的少爷在说地主剥削,就好像老虎在怒斥豺狼吃人。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闻言。 闻言:“我是沈魄,今天刚刚转系过来的学生,对不住,教授,下次我不会迟到了。” 秦主任:“去坐下吧。” 闻言如获大赦,一溜烟跑进去,随便挑了个不靠前排的空位坐下。 旁边还有人,是个年轻男生。 见他在看自己,闻言冲他点点头,然后翻开书,认真去听秦主任讲到第几页了。 对方见闻言反应轻描淡写,反倒忍不住主动搭话。 “你不记得我了?” 闻言扭头看他,面露迷惑,但随即反应过来,沈魄应该是认识对方的。 “我前几天撞到脑袋了,脑子不太清楚。”闻言随口胡说。 对方却点点头:“我看也是,不然怎么会说出刚才那些话。” 闻言:? “沈魄。”秦主任的声音遥遥传来,“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闻言:? 他看见秦主任正一脸不悦望着他们。 闻言:……不是,明明是这人来搭话的,为什么只点自己的名啊?! 他压根就没听见秦主任说了啥,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 “秦教授,我刚刚没听清,能不能再说一次?” “我问,你早餐吃了什么?”秦主任重复一遍。 闻言:“啊?” 秦主任:“看看,这就是上课不认真,跟同学说小话的表现。” 同学们哄堂大笑。 闻言:…… 秦主任:“怎么,连你早餐吃什么都不记得了?” 闻言:“……鸡蛋,牛奶,蛋烘糕。” 秦主任点点头:“好,不错,挺丰盛。那就以你们各自的早餐为内容,写一篇社会调查,或评论,题材不限。” 说完他撂下这个话题,又开始讲别的文章。 闻言再也不敢走神了,老老实实听到下课为止。 转系第一天,他对这位秦主任印象深刻。 这些“折磨”本来应该沈魄自己来承受的,结果现在闻言不仅得帮他上课,还要操心沈魄在那边怎么以他的身份去上课。 一个上午下来,闻言心力交瘁,只想躺平,根本就没空去想什么东方图书馆和接近张元济了。 倒是他邻座的男生好像对他意见很大,频频扭头看他。 闻言被他盯得差点以为自己脸上长花:“这位同学,你老看我做什么?” 男生:“你真不记得我了?” 闻言:……难道是沈魄的风流债? “不好意思,有点眼生。” 男生:“也是,我们挺多年没见了,我是郑笙。” 哦,郑笙。 闻言收拾课本的动作忽然顿住。 郑什么来着? 他蓦地看过去,伸手抓住对方胳膊。 “你就是郑笙?!我表舅公的外孙?” 郑笙:“……你终于想起来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闻言心里哈哈哈,面上则尽力控制喜悦。 “不好意思,真太久没见,一时给忘了,中午我请你吃饭怎么样?要不去我家也行,我妈一直念叨你!” 郑笙:“我下午还有课。” 闻言:“那晚上吧,晚上一块吃饭,就这么说定了!” 他自来熟抓着郑笙的手,生怕对方跑了。 郑笙:“我想上厕所。” 闻言:“那我陪你。” 郑笙:…… 在闻言锲而不舍的纠缠下,这位很久没见的远房亲戚终于勉为其难答应了去他家吃饭的邀约,要不是两人下节课不在一起上,闻言估计真要跟着人家去上厕所。 郑笙的确是个好学生。 他不像沈魄把舞厅当学校,郑笙是把学校当成家,除了上课,基本都泡在图书馆,但自从他的外公建成东方图书馆后,他就经常在学校和东方图书馆之间往返,有时废寝忘食,深夜也在图书馆流连,跟沈魄这种纨绔子弟完全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就像沈魄瞧不上郑笙,郑笙也不大看得上沈魄。 在郑笙眼里,要是没有家里,沈魄别说进大学校门,他估计连中学都没法毕业。 所以像今天,闻言能说出这么有深度的话,连郑笙也被震住了。 这头闻言忙着跟郑笙打好关系,他暂时没空担心,也想不到,远在现代,沈魄那边,出了什么事。 第10章 沈魄万万没想到,连大学校门口都忘了朝哪边开的他,居然要当老师给别人上课——即使只是给一群小屁孩上课。 “起立,敬礼!” “老师好!” 他看着讲台下一群黑压压的脑袋,齐刷刷抬头看他,简直头皮发麻。 “坐,坐下吧。”沈魄眼神发飘,“我们上节课讲到哪里了?” 他低头翻开课本,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忙又合上。 班长开口:“老师,我们讲到……” “算了算了,我们今天不讲课本上的东西,我来给你们讲故事吧!”沈魄忙打断他。 鉴于闻言在之前树立的威望,孩子们安安静静,乖乖巧巧,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都等着沈魄说下去。 沈魄之前在宿舍里醒来时,先是大喜,而后大惊,又开始患得患失。 喜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玩一天手机了,而且他从来没在白天来过这里,说不定村子里白天就有车,他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惊是因为他看见自己的课表和闹钟,发现闻言早上有课,也就意味着自己要代闻言去上课,而且闻言威胁过他,如果自己乱来,那闻言也会给他添乱,想想自己身份比闻言贵重多了,对方光脚不怕穿鞋,还是别惹他了。 于是最后沈魄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下来到教室,开始自己这辈子第一次的教书生涯。 “那个,要不我来讲讲民国。”沈魄挠挠头,“对民国,你们知道多少?来,你来回答。” 他随手点了刚才喊起立的班长。 班长愣住了:“老师,我们还没教到那里!” 这是一群三年级小学生。 放在民国,那也是小学生。 能跟舞女调笑的带荤笑话不能讲,赌博技巧也不能教,沈魄觉得自己一身“本事”毫无用武之地,绞尽脑汁,最后只好道:“那我来给你们讲讲吃的吧。” 这里看起来这么简陋,学生们肯定也没见过什么好吃的。 “奶油蛋糕你们没吃过吧?就是蛋糕上面用奶油点缀各种花朵,入口即化,一个高级奶油蛋糕,可以做出中餐里没有的口感,比你们吃过任何糖果还要好吃。” 班长举手:“老师,你说的奶油蛋糕,是昨天买的那种吗?” 沈魄:“啊?” 班长比划:“圆圆的,白色的,上面有五颜六色的花朵,里面是软的,你昨天给我们买了啊。” “对啊,我也吃了!” “老师,你手机还拍照了,你忘了吗,我给你看!” 小屁孩们七嘴八舌,有的跑上来问沈魄要了手机,打开相册给他看。 一个漂亮的奶油蛋糕赫然入目。 沈魄傻眼了。 在民国稀罕的,有钱人才能吃得起的高级奶油蛋糕,这个小农村竟然也有,这就是一百年后的世界? 他虽然刷了一晚上微博,对现代社会也算有点了解,但这种了解毕竟片面的,碎片化的,一不留神就会露馅。 沈魄虽然被手机的神奇震慑,大概对一百年后的信息如何发达,人们彼此如何沟通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但内心深处仍旧觉得闻言待的这个小农村是落后的。 直到他看见这个蛋糕,以及拍蛋糕的相片。 还有闻言的手机相册。 沈魄从来没见过如此清晰的照片,清晰得就像通过窗户看见另一个世界。 在他印象里,照片应该都是黑白的,模糊的,稍微能看清五官,那就已经是一台顶好的相机了,如果不是外国人,那么拥有这台相机的家庭,一定非富即贵。 然而现在,就在这个偏远的小乡村,眼前一切是如此简陋,以沈魄来自一百年前的眼光,孩子们的衣着也绝谈不上光鲜亮丽,顶多是干净,连颜色搭配也乱七八糟——可就算如此,他们对这部能够连接全世界的神器,也丝毫不感到惊讶。 反而是沈魄像个土包子,目不暇接,合不拢嘴。 他问孩子们:“你们知道从这里出去外面的路吗?” 学生以为老师在考他们,争先恐后回答。 “坐车!” “到镇上转车,去市里坐动车!” “我知道,去北京要坐飞机!” “现在不用坐飞机了,我们市里就有直通北京的高铁!” 高铁!那又是什么? 沈魄从前晚的冲浪里勉强学会在微博搜索,他搜出高铁的图片和科普,又为它的速度感到不可思议。 这世上竟有如此快的陆地交通,岂不如同风火轮一般?! “你们坐过高铁吗?”他问孩子们。 “没有!” 孩子们纷纷摇头。 这让沈魄稍稍感到安慰,看来这种“风火轮”也不是人人都能坐起的,就跟他那个时代的飞机一样。 可下一秒,这种优越感又被粉碎了。 “老师,你上次不是说,我们镇上很快就要修高铁站了,到时候我们想坐高铁直接去镇里就可以坐了吗?” 沈魄张了张嘴,他只能干笑。 “是吗,那可能是老师忘记了!” 他发现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远远不够,每次有一点疑惑被解答,就有更多的疑惑伴随而来,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这让沈魄感觉自己比这些孩子还要无知。 “老师,我们今天还上课吗?” “上次新课文学了一半,今天我们还学吗?” “老师,我妈让我喊你放学回去一块吃饭!” “我妈也让我喊你去吃饭!” “去我家!” “我先说的!” 看得出闻言在这群孩子里很受欢迎,沈魄微微有点嫉妒,但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的。 “这样吧,今天我们先不上新课文了,我来教你们拍照!” 沈魄从自己一堆没用的技能里翻找半天,终于发现自己稍微能拎得出手的技能,摄影。 他当时出于兴趣,跟来华的外国摄影师正儿八经学过一段时间的摄影,虽说黑白照相机比不上这手机的清晰度,但好歹一些原理还是共通的,蒙蒙小孩子应该没问题。 他带着学生们走到学校操场上,一边拿手机找角度拍照,一边给他们讲,趁机借提问之名,穿插询问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课,学生们说今天是村里的什么日子,反正沈魄也记不清,大概是快过年了,村子经常有大大小小的热闹,村民们听说闻言今年打算留在这里过年,就纷纷喊他去自己家吃饭,东一家西一家的,每天吃下来差不多也就到春节了。 换了闻言,他肯定不好意思,但沈魄可不会,他早看烦了闻言宿舍里的家徒四壁,一听可以蹭饭,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跟着班长回他家去。 村子是前年才脱贫的,因为村支书带着大家搞特色种植产业,收获还不错,家家户户都分到些钱,到去年年底,新房子就陆续盖起来了,当然还是比不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滩,但已经大大出乎沈魄的意料。 他现在大概知道这个村子位于中国的什么位置,他也知道,在民国,上海以外的地方是很难想象的。 沈魄曾经有一次从上海的贫民区路过,那里简直让他毕生不像再去回忆,而一百年后的中国,似乎连这样偏远地方的孩子都能上学,他们脸上也不是自己平时看见的穷人脸上的麻木,他们也有笑容,也很活泼,也会憧憬,也有梦想,像那个时代所有富人一样,他们的灵魂是鲜活的。 也许是这些见闻冲击着他的认知,直到吃晚饭,沈魄都没想起泡舞厅赌钱等平时自己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他愣愣看着村民家里的电视机,画面上正播着新闻,这又是他从未见过的新鲜东西了,沈魄将其理解为大号手机,功能好像没有手机那么丰富,但是屏幕更大,还有个小小的东西可以遥控换台。 小班长的父亲在镇上打工,母亲在家务农,家里还有爷爷奶奶,他们自然而然聊起春节去赶集的事情,忍不住感慨现在日子变好了,两年前家里别说电视机,连新房子都盖不起来的。 沈魄听得魂不守舍,目光闪烁,也没嫌弃晚饭,反倒吃得比平时还多,吃完之后就问主人要了遥控器,坐在电视边开始换台看。 小班长坐在他旁边,同情道:“老师,你以前没看过电视吗?” “对啊!”沈魄下意识道,随即发现不对,忙改口,“也不是没看过,就是比较少,平时要给你们批改作业,哪有时间去看电视?” 他头也不抬,连广告都看得津津有味。 班长更同情了,觉得老师比他还惨,他起码从小还有电视看呢。 磨蹭到十一点,沈魄看见学生一家人要睡觉了,只得依依不舍告辞回去。 幸好他这一晚上也没白待,已经弄明白怎么给手机充电,沈魄准备边充电边玩,先玩它个通宵再说。 至于民国豪门少爷,谁爱当谁去当,反正他一时半会不打算回去了! 可就是在这时,意外陡然发生! …… 闻言在郑笙那里打听明白课程表,下午早早就蹲守在郑笙上课的教室外边,等郑笙下课出来,一眼就能看见他热情的笑容。 这股热情把郑笙给吓坏了,他有种被黄鼠狼拜年的错觉,偏偏沈家还的确就是他的远亲,他也答应了去沈家吃晚饭,推脱不得,只好跟着闻言回家。 奇怪的是,闻言对他似乎兴趣不大,一路上都在打听他外公的事迹。 郑笙很奇怪:“你以前不是不爱学习么,怎么突然对外公这么感兴趣了?” 闻言幽幽叹了口气:“这可能就是大彻大悟吧,你周末去看表舅公他老人家吗?我跟你一起吧!” 郑笙觉得很古怪,又说不上哪里怪:“……行。” 这时两人出了校门口,迎面正好来了两人,吊儿郎当,嬉皮笑脸,见了闻言就招呼。 “沈少好久不见,哟,这你新朋友啊?” “三少,你这两天没去新世界,玛丽可想死你了!” 闻言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他们俩,拉着郑笙就往司机小吴那里走。 郑笙打从很久以前就看不上他这些猪朋狗友,见状忍不住阴阳怪气:“沈少,你不跟他们说两句?” 闻言正色:“昨天的我跟今天的我不是一个我,我已经彻底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从今天起,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请叫我,沈同学!” 郑笙:这鬼上身了吧? 第11章 沈太太听说儿子今天要带郑笙回家吃饭,也不出门打麻将了,直接坐镇家里,让佣人做上一桌好菜,还亲自迎到门口。 “笙笙,好久不见,真是大变样了,你这样貌随了你妈,鼻子又挺又秀气,家里订亲了吗?”她拉着郑笙,笑容满面,热情寒暄。 郑笙看见沈公馆的牌子时,已经有点后悔跟着闻言回来了,但沈太太是长辈,他也不能摆脸色,只得一一答了。 “姨母,我现在还是学生,以后可能还要出洋,不着急订亲。” 沈太太不以为然:“学可以上,亲事也可以先订,这也不耽误你学业的。” 郑笙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时下年轻人都崇尚自由恋爱,谁要是提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就是落后于时代,要被同辈耻笑的,不过也不乏男女之间门当户对结合,而后男方又为了“追求自由”而跟女学生在一块的。有的人可能离婚再娶,有的人则“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总之,这是一个破旧立新的时代,也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它有文青想要追求的自由奔放,也有遍地饿殍民不聊生的现状,两者割裂对立,却偏偏又在同一个世界。 郑家跟沈家虽然是亲戚,但关系很一般。 因为郑家书香门第,不大看得起沈家这种攀附权贵起家的商贾,更何况沈魄大伯所在的上海市政府,名声不是太好,如今世情纷纷扰扰,能当到沈家大伯这种官儿的,背后多少有立场,有的亲日,有的亲美,有的亲英,虽说都是列强,彼此利益不同,诉求还不一样,这恰恰是郑家不想沾边的。 受到家里长辈影响,加上看不惯沈魄的作派,郑笙除了小时候上门做客,近些年还真没来过。 入目所见,沈家果然如他所料,还是那么金碧辉煌,奢华豪丽。 但,好像还是有点不一样。 饭桌上,闻言的嘴巴就没停过。 不是忙着吃菜,而是忙着询问郑笙。 “你家那东方图书馆晚上还开吗?” “那图书馆一次能借几本书啊?” “是不是所有书都能借?” 沈太太嗔怪:“你这孩子,食不言寝不语,让人家笙笙好好吃饭,哪有这样的?” 郑笙只好道:“没事的,姨母,沈魄愿意读书是好事。图书馆开到九点半,晚上一般只有半公开阅览,有特殊会员证的才能进去。” 闻言眼睛一亮:“那要怎么办特殊会员证?” 郑笙:……有那么急切吗? 他忍不住问:“你想找哪本书?” 这要是放在刚过来的时候,闻言还真答不上,他之前虽然知道东方图书馆很有名,可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馆藏,又珍贵在哪,但那天发现自己处于历史分叉点之后,就对一二八事变的相关资料都翻找一遍,当即回答得很溜。 “我最近不是转系了么,我想认真学习,表舅公的图书馆里书籍齐全,特别是各国报纸,还有宋代出版元代编修的《资治通鉴》,文史不分家么,我多看点时政新闻和史书不是坏事,万一将来留洋,或者多读一个历史学学位,也用得上呢!” 郑笙张了张口,心想你这刚转系第一天,大学都还没读几天,就想着多读一个学位,真够好高骛远的! 可当着人家母亲的面,他不能嘲笑讥讽,再说了郑笙也不是个刻薄的性格。 他想了想道:“今晚图书馆倒是会举办一个私人沙龙,不少有学问的先生都在,外公也会去,你要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郑笙的想法是,等沈魄见了高人,发现自己参与不进话题,就会知难而退,不会再缠着自己了。 闻言眼前一亮,正中下怀:“那太好了,我跟你去长长见识!” 沈太太是很乐于让儿子跟郑笙交往的,饭刚吃完就催着他们出发,生怕闻言反悔,又去跟朋友鬼混。 这时闻言望一眼家里座钟。 晚上六点,夜幕刚刚降临。 按理说他一个白天都待在这里,晚上应该回去了,但是并没有。 他既没有困意,也没有任何时空交换的预兆,闻言依旧好端端待在沈魄身体里,扮演着迷途知返的沈家少爷。 他不担心待会在沙龙上丢脸,反正丢的也是沈魄的脸,闻言是担心自己到时候挽回不了图书馆的损失,又回不去。 虽然支教生活不是一帆风顺,但比起待在这里,他还是更愿意当个现代人。 东方图书馆的沙龙并非每晚举办,而是一周举办一次,时间大多是周末,但有时也会加办一场。 今晚就属于加场,郑笙和闻言到的时候,花园里已经有不少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两人在角落喁喁私语,氛围轻松自由,属于是举办方给大家提供一个场地,负责宣布主题,大家围绕主题讨论,也可以自己私下另行讨论。 闻言不认识张元济的长相,但是看郑笙径自走向几名老者,闻言也知道里面必定有张元济,忙跟在后面。 “外公!傅先生好!周先生好!” 郑笙对张元济身边几个老朋友都很熟悉,一一招呼问候。 张元济膝下,最得意就是这小外孙,见状乐呵呵,招手让他过去说话,又看见郑笙后面的闻言,觉得有点眼熟。 “这位小朋友是……” “表舅公,是我啊,沈魄!”闻言忙跟着喊人。 这两爷孙很多年没见,名为亲戚,实际上跟路人差不多,张元济认不出来也正常。 他听见郑笙介绍,这才恍然。 “沈魄啊,都长这么大了!” 张元济笑呵呵问了他两句,又转头开始跟老友聊起来。 闻言在旁边听他们讲某本宋代孤本的真伪,听得满头雾水。 郑笙对他们的话题也觉得有些枯燥,就找自己朋友聊天去了,闻言却不肯走,还跟尾巴一样跟在张元济身后,人家走哪他跟哪,也不插话,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当个摆件。 久了张元济自然觉得奇怪。 “你是不是有事找我?”他问闻言。 闻言摇头:“我转系之后有很多学不懂,表舅公是大学问家,跟着您能学很多东西。” 他其实是想跟张元济搞好关系,找机会把图书转移一批出来,能抢救多少就抢救多少,只不过这些话不好说。 张元济一听就乐了:“你跟着我囫囵吞枣的,能听懂多少,不如自己看看书,或者去找郑笙,你们年轻人聊得来!” 闻言:“我就是想沾沾您老人家的文气,您就让我跟着吧,我也不会打扰您的!” 旁边几个老先生都笑起来。 “菊生兄,你家这小娃娃有点意思,好像想溜须拍马,但我也不知道他所图为何!” 张元济也笑:“我这辈子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印书馆,又不是美女佳酿,他小娃娃看不上眼的!” 闻言:“其实你们几位老先生讲的话题,我大都听不明白,不过我想着近水楼台,多听听也没坏事,听多了再回去翻书,总能看懂的。” 张元济打趣:“那咱们要不要说点娃娃能听懂的?” 一个老先生就道:“听说今日图书馆外头,有学生跟日本人闹起来了?” 闻言本来听得很枯燥,难免走神,结果日本两个字入耳,他立马一个激灵,顿时支棱起来了! —— 沈魄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满打满算来到一百年后还没两个日夜,就经历了在一百年前也没经历过的刺激。 地震了! 这里地处西南,本来就属于地震多发,村民们三不五时震一震,早就习惯了,但这次却有些不同,震动挺大的,连带山上前几天下雨还没干透的山泥也跟着倾泻而下,霎时间一片轰隆巨响,根本分不清从哪里发出来。 沈魄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地震,当即就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还是旁边学生扯着他往桌子下面推,他才勉强大半个身体塞进桌子下面,但他把桌子下面占满了,学生就进不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屋顶大片砖瓦砸下,哗啦啦直接把他们两人都给盖在里面!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答疑: 1、沈魄怎么会用手机繁简切换和输入法的?前面提过。 2、沈魄怎么现在才发现照片的清晰度问题?前面也提过,他刷微博都顾着看美女视频和沙雕视频,以及网友吵架了。 第12章 砖石落下的瞬间,沈魄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跟司空见惯身手敏捷的学生比起来,他就像个废物,直到两人都被压在废墟下面,他感觉到脚踝的疼痛,和喘不过气来的憋闷,才慢慢回身。 周身一片黑暗,他止不住的恐惧。 一个豪门少爷,从出生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睡醒就是吃,吃了就是玩,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上海滩那些黑暗的,残酷的另一面,何曾与他有过关系? 可这一刻,沈魄终于意识到,自己与死亡离得如此之近,他那些奢华舒服的生活,有可能就要结束在今夜了。 他不再羡慕现代生活的便捷,只想回到那个让他有安全感的世界。 沈魄不由自主呼吸加重。 他心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可他今年才二十出头,什么都还没享受够,外面的花花世界还没看够,怎么就要死了? 他妈该有多伤心,他两个哥哥已经没了,他可是他妈的独苗了,还有他爸,那个死老头子,虽然每次见面都要训他,但给零花钱确实大方……不对,就算死了,应该也是闻言这家伙的身体!那就是自己默默无闻死在一百年后,而闻言那家伙用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在那边吃香喝辣美滋滋地活着?! 沈魄悲从中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凄惨,忍不住湿热了眼眶。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传来很小的声音。 “……老师?” 沈魄一怔。 谁?是谁? “老师……我好疼……” 沈魄想起来了,是小班长。 屋顶坍塌下来的时候,是他把自己推到桌子下面。 “你怎么样了!”沈魄忙喊道。 四下无声,他的声音就显得很大。 沈魄隐约记得,他准备回教师宿舍的时候,学生母亲在厨房洗碗,爷奶则在房间里。 难道全都被压在下面了? “好疼,我好疼……”小班长抽噎,他也只是个孩子。 “哪里疼?”沈魄也疼,但他觉得自己还能忍,而且跟孩子一起嚷起来很丢人。“我找找手机,你们这报警电话是多少?” “背疼,还有胳膊……电话……110,120!” “忍忍,忍忍,我手机呢!” 沈魄伸手在四周瓦砾碎石里乱摸,轻易就被划伤手腕,但他现在顾不上疼,只想保命。 终于在身后摸到手机,沈魄大喜过望,费力在狭小空间里扭动胳膊,把手机递到身前。 电是还有电,屏幕亮起,沈魄打了110出去,却只能听见那头一直在响。 “这是什么意思,通了还是没通?” 他还没完全摸清楚手机的操作,犹抱一丝希望。 “地震,信号可能断了……”学生弱声回答。 沈魄很嫌弃,什么玩意儿!这还神器呢,关键时候连个电话都打不通! 他又试图自救,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掀开,试了几下,勉强扫开一些碎石,但还有一根横梁,无论怎么用力都推不开,横梁不仅压在他身上,还压着学生,而且因为当时砸下来沈魄头顶有桌子挡着,学生晚了一步,现在沈魄周身勉强有个空间,学生却没有。 “班长,你撑住啊,电话肯定能打通的!” 沈魄根本不记得学生叫什么,胡乱之下就记得他是班长。 电话终于不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了,但那头传来的是忙音,估计也有一堆人在打。 沈魄想要上网发帖求助,也完全没办法。 他不知道自己盯着手机屏幕多久,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摁亮,暗下去又被摁亮,反复了许多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他眼睛很疲劳,外面终于传来动静。 “下面是不是有人?”沈魄听见有人在问。 他精神一振,大叫起来。 “有人有人!我们在下面,两个人!” 沈魄以为自己很大声,实际上喊出来声如蚊呐,还带着嘶哑,他费尽全力,外面的人又将耳朵贴在废墟上,这才勉强听见。 “别怕,我们来救你!撑住!” 说完这句话,外面陆陆续续传来一些细小的动静,但沈魄发现压在头顶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减少,反倒是因为挖掘角度不太对,导致班长那边的压力陡增,他蓦地痛叫一声。 沈魄忙喊道:“别挖了别挖了,你们弄到人了!” 这次声音估计是被及时听见了,挖掘的动静果然停下来。 之后又是很久没动静。 换作一百年前,以沈家的家世权势,如果他被压在废墟下面,全上海的警察肯定都要出动来救援,可现在呢?虽然科学进步了,交通便利了,但这里那么穷,谁会管他们的死活?再说他之前看到这地方在山里头,就算真有救援过来,起码也得十天半月后的事了吧。 那时候他的尸体,不,闻言的尸体都凉了,那他还能回去吗? 沈魄越想越是绝望,几乎潸然泪下。 “老师,你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班长听见沈魄在吸鼻子,居然还反过来安慰他。 “怎么可能会有人,人都走了!”沈魄也顾不上丢不丢脸了,反正丢的是闻言的脸,又不是他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命都快没了,哭两声怎么了! “我奶说,好几年前,我们这也有过一场地震,特别大,特别吓人,我叔当时就被埋在下面,后来来了一群解放军叔叔,是他们把我叔救出来的……” 解放军,那是什么?沈魄懒得细究,下意识抬杠:“上次有,这次不一定有啊,谁会进来送命,又没好处!” “老师,我有点冷……”学生虚弱道。 沈魄感觉对方声音不太对,忙道:“你可别昏过去,我陪你继续说话啊,咱们聊点啥!” 虽然他自己也冷,但咬咬牙,还是把外套脱下,就着学生的方向塞过去。 “你能动不,把衣服盖身上,快点!” 要是学生死了,他就得跟死人待在一块,多晦气啊! 沈魄攥紧手机,下意识又去看那屏幕。 还是没有信号,意料之中。 但沈魄实在不想在黑暗中枯坐等待,就在那随手乱按。 看见一个云音乐的小图标,他点进去一通乱按,手机随即就有音乐声传出。 这是缩小版唱片? 沈魄大喜,忙把音量开到最大。 “你听,有歌,快别睡了,我们一起来听,你坚持住!” 他给学生说道。 学生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激昂的音乐响起,霎时掩盖了两人的细微动静。 借着这种嘈杂的掩饰,沈魄终于呜呜哭出声。 他想回家! 这劳什子的一百年后,他根本不想来了! —— 闻言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躯壳正在遭遇什么,也不知道沈魄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要自己学生来安慰,还丢脸地哭了,他现在正因为张元济几人聊到的“八卦”而陡然精神起来。 “什么日本人,为什么打架?”他忍不住插嘴。 年轻人对这种事感兴趣很正常,几个老先生倒也没嫌弃他插嘴。 “几个日本浪人,在图书馆门口喧哗生事,有学生看不惯,就与他们口角,后面还动了手,不知是谁报了警,就都被警察带走了。”张元济道。 这个事情他是比较清楚的,因为当时他刚好就在印书馆,听见动静出来,撞见警察来拿人,他问清缘故之后,怕学生受委屈,还让印书馆经理跟着去了一趟警察局,把事情说明白,尽快放学生出来。 闻言:“那些日本人是故意的吗?怎么偏偏在图书馆门口生事?” 张元济:“应该就是碰巧吧,我这图书馆也并非什么政府机要……” 老先生的政治敏感度的确不够,否则他也不会将众多珍本汇聚在一个图书馆里,以致于被炸之后悔青了肠子,但话又说回来,不仅张元济这样的文人,当时全上海乃至全中国的政要人物,又有几个警惕起来? 东三省的沦陷无法使他们振作,麻木的灵魂死到临头都无法醒过来。 闻言清楚记得自己查过的资料,月底的事变,就是日本浪人先挑衅的,但不是在图书馆,而是在租界旁边的工厂。 挑事之后就有了找茬的借口,如果我方寸步不让,日方可能还会有所顾虑,但当时所有人都选择妥协退让,赔礼道歉,委员长所指望的列强们也个个装聋作哑,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不难想象。 记忆中,东方图书馆门口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但这种不影响历史进程的小事情未必就会被记录下来。 闻言正想着,前方来了几个人。 一个女学生,两个中年男人。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先自我介绍:“张老先生好,我是章弘,章氏实业公司的董事长,久仰您的大名。” 他拿出名片,双手递过来,态度甚为殷勤。 “章先生好。” 张元济笑了笑,接过名片,神色淡淡,心里却有些奇怪,因为像章弘这种生意人,一般是不太可能出现在文化沙龙的。 章弘接着介绍自己身边的女学生和中年男人。 “这是小女章鸣,在圣约翰大学就读中文系,这是她的中文老师,他们二人对张老先生景仰已久,苦于没有机会讨教,所以冒昧过来,还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章鸣? 这名字好耳熟。 闻言忽然想起沈魄那几个狐朋狗友的对话。 好像是说,沈魄看上这个女学生了? 想也知道,沈三少爷的喜欢就是三分钟热度,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但闻言转念一想,沈魄突然转系有些蹊跷,这女学生也在中文系,难道真是为了她? 他还在思考,那边章鸣已经说话了。 “张老您好,我的中文老师叫浅井遂,对中国文化,尤其是唐宋时期的文化,十分感兴趣,听说东方图书馆内有许多唐宋珍本馆藏,浅井老师特地来请教您。” 章鸣的声调柔和婉转,月光与灯光在她柔美的脸上映下柔光,的确有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难怪沈魄这种花花公子也会被迷倒。 “张先生您好,我有一项合作与您商谈,不知可否方便,借一步说话?” 浅井遂的中文十分地道,要不是章鸣之前介绍,闻言绝对听不出这是个外国人在说话。 他很有礼貌,张元济也不好贸然拒绝,几个老头子见此情景,就主动走开,章弘也借故离开,倒是章鸣还跟在浅井遂身旁。 闻言当然也厚着脸皮没走。 浅井遂和章鸣就都看向闻言,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闻言大言不惭:“这是我表舅公,我不是无关人员,为什么要避开?” 浅井遂根本就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他的新学生,听见这话,见张元济没有赶人的意思,也不好再纠结,他转而说起正事。 “张老先生,大使馆想牵头做一个活动,租借一些中国古籍,运送到日本去巡回展出,您也知道,我们日本人对中华文化十分仰慕,其中不乏钻研精深之学者,这个活动定能大获成功,此举除了弘扬中华文化,促进日中友谊之外,您还能得到丰厚的租金,以及大日本帝国驻华使馆亲自颁发的奖章,不知您意下如何?” 张元济疑惑:“浅井先生不是大学老师么?怎么还能帮使馆做主了?这么大的活动,恐怕不是你能三言两语就定下来的吧?” 章鸣笑道:“您有所不知,浅井老师除了担任大学讲师之外,亦是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的文化顾问,还是上海总参事的同学和挚友,此事只要您答应了,其它事情都有旁人来办,您不需要操心的!” 浅井遂微微点头,以日本如今的威势,加上自己开出的丰厚条件,他笃定对方不可能不答应。 但,张元济略略思忖片刻,却摇摇头。 “抱歉,图书馆内所有图书,一律只留在本馆,概不外借。” 浅井遂微微变色。 章鸣也有点错愕。 她看了看浅井遂,又望向张元济,不解道:“张老先生,这是能够传播中华文化的大好机会呀!” 张元济还是摇头:“浅井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这些书是我费尽心血收集而来,我每天须得看着它们在眼前,才能安心,怎么忍心让它们去飘摇海外,这就跟我的孩子一样。” 浅井遂:“张老先生,敝帚自珍,可不是好习惯。” 张元济:“抱歉,我意已决。” 浅井遂:“你想好了吗,你拒绝的不仅是一个大学老师,更是驻华使馆的邀约。” 最后这句话,仿佛暗含威胁,让张元济微微一怔,与浅井遂对视。 不知张元济看见了什么,他很快收回目光,直接对两人道一声“失陪了”,转身就走。 章鸣还想追上去,却被闻言上前一步挡在前面。 “章同学,我是刚转到中文系的,叫沈魄,来,我们认识一下吧?” 闻言回想自己从电视剧上看见的纨绔形象,使劲挤眉弄眼,对章鸣摆出调戏民女的架势。 章鸣果然面露厌恶,不再企图去追张元济,反是对浅井遂道:“老师,我们走吧?” 浅井遂也没把闻言放在心上,点点头,两人很快离去。 连同章弘,三人来去匆匆,他们显然是奔着张元济来的,目的没达到,自然也没有多加停留的兴趣。 闻言也没急着去找张元济,因为他越想越不对劲。 他是历史的预知者,现在已经知道月底会发生一件大事,烧毁东方图书馆。 这个时候,好巧不巧,有日本人来跟张元济谈合作,说要运送馆里的图书去日本参展? 此人既然挂着领事馆的职位,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消息。 难道他也是热爱中华文化,不愿古籍被损毁,想要尽力去保护吗? 不,不对。 那些书借出去容易,想要回来,可就难了,到时候人家随便找个借口,就说两国交战,将珍本扣住,张元济怎么去要?难不成让民国政府出面?别逗了,委员长连人口和地盘都能拱手相让,还会在意区区几本书? 所以,对方很有可能是借着书展,将古籍珍本据为己有,以后就可以说中华正统在日本了? 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是靠谱。 他仿佛看见一个阴谋被织在一张看不见的巨网里,当头朝整个上海罩下。 所有人,逃无可逃! 怎么办?! 第13章 那种背负了历史命运的压力感又来了。 闻言纠结半天,叹了口气,先去找张元济。 这位老先生也没跟他那些朋友在一起,独自一人站在廊下看花圃,手里拿着杯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言走过去。 “表舅公。” 张元济回过神,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两个字。 “来了。” 这一刻,闻言居然读懂他的表情。 张元济有一肚子话想说,但觉得跟沈魄这种不知世事的毛孩子纨绔子弟没什么好说的。 “你跟章鸣是同学?” “好像是,我刚转系过去,还不认识。” 至于沈魄本尊对章鸣的那点小心思,就先不用说了。 张元济嗯了一声。 两人又陷入尴尬的沉默。 闻言只得打破僵局:“表舅公,我看这个浅井的目的不太简单。” 张元济:“哦?” 闻言怀疑这位表舅公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得苦口婆心。 “白天图书馆门口刚有日本人生事,晚上这个浅井遂就跑来借书参展,您不觉得太巧了吗?照我看,这是日本人在软硬兼施,您刚才不答应,他们可能不会死心的。我听说日本人对中国文化一直很感兴趣,加上去年九一八事变,东三省的情况您也知道,我怕他们还有后手,图书馆目标太大,您要不要考虑把部分珍贵图书迁出去?” 张元济对沈魄的名声也有所耳闻,不意对方居然会说出这样有水平的话,微微诧异了一下。 但随即,张元济摇摇头。 “日本人不会对印书馆下手的。” “为什么?”闻言不知道这老先生哪来的自信。 “从九一八之后,日本就对中国有所觊觎,但他们断不敢在上海这种地方下手,毕竟这里有各国租界,真要闹出什么事,国际影响甚大,各国都会出面调停的。再说了,图书馆夜里也有人值守,偷书他们是偷不了的,总不可能来硬的。” 张元济虽然觉得闻言想多了,还是跟他耐心解释道,毕竟这个晚辈的话也是一片赤诚。 但闻言不依不饶:“万一他们真来硬的呢?您看一战后,英美对德国就一退再退,他们不一定会为了我们出头的,到时候日本人再找个借口,说是我们先挑衅的,就像东三省那样,哪个列强给东北通报出头了?” 张元济还是摇头:“上海跟东北不同,这里有各国领事馆和租界,日本人自诩立明治维新之后便是文明国度,不可能冒着有碍国际观瞻的风险,干出损毁文化的事情来。” 闻言真被这番话整得彻底绷不住了。 没错,上海是国际都市,有各国领事馆在,各方利益纠葛错综复杂,所有人都觉得日本人要下手,也不可能挑上海这种地方,可偏偏日本人就选了这里,正是“你越认为他不敢做,发生的可能性就越高”,事实证明,日本动手之后,各方除了谴责也只有谴责,当他们发现正面战场无法速胜时,才会考虑列国的调停。 所谓公理,都是在实力的基础之上才能谈论。 可闻言要怎么把这些话告诉张元济? 他没法将还未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只能选了当年五四的事情说。 “表舅公,您还记得五四的导火索吗,也是因为一战后巴黎和会,各国要私自将青岛的特权转给日本,在他们眼里,只要有利益,谁是不能出卖的呢?您这些图书可是咱们的文脉,千万不能出事!” 张元济笑了:“上回你母亲见了我,还说起你只顾贪玩,我看她也看走眼了,你这份忧国忧民的心是很好的,这样吧,我给你开张特殊借书证,往后你也可以去看那些珍本,不过可说好啰,不准带回去,不准损坏,那些可是我的宝贝!” 这时郑笙正好过来,张元济拍拍闻言的肩膀,让他们年轻人自己玩,就走开了。 闻言长出口气,有种劲没处使的无力感。 郑笙:“你跟外公聊了什么,怎么这副表情?” 闻言就把刚才浅井遂来找,加上后面两人对话说了一下。 郑笙皱起眉头:“我知道外公那些珍本一向有许多人关注,上回还有个美国学者找上门,索要其中一批图书的影印本。不过像日本人这样想借原本去参展的,外公估计不会答应,路程太远了,哪怕碰掉个书皮,他都要难受。” 虽说如此,但郑笙的看法与张元济大同小异,他也觉得日本人顶多就由使馆出面威逼利诱。 “若是外交层面出面,外公也认识些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再不济就发动他的文豪朋友们在报纸上讨伐,浅井遂总不敢硬来的。” 闻言:…… 他不能说这爷孙俩太天真了,因为他知道问题关键出在哪里了。 闻言是已知结果,去推导过程。 而张元济和郑笙是未知结果,由平时的逻辑去推导结果。 按照常理,张元济他们这种方式,才更为科学,因为他们远比闻言更了解形势环境,他们的人脉和社会经验也比闻言更丰富,闻言这个假毛头小子真穿越者,在张元济这种社会名流面前,还真显稚嫩。 问题就在于,张元济惯常的思维方式与当时整个社会主流相同,而主流都是错的! 可闻言没法给他们提前说结果,说了人家也不信。 所以,从正面攻略,彻底说服张元济搬书避风头的办法,彻底失败了。 闻言又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打从变成豪门少爷之后,每天不是在去歌厅寻欢作乐的路上,而是在忙着挽救古籍珍本,有比他还累的穿越吗?! “表舅公说要送我一张特殊借书证,你知道那有什么用吗?” 郑笙面露意外:“他老人家真这么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这种特殊借书证可以浏览一些不对外出借的珍本古籍,我也是求了他老人家很久才拿到一张。”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怀疑,以沈魄过往的“光荣战绩”,真能静下心去钻研那些寻常人都看不懂的古籍吗? 郑笙迟疑道:“你,该不会就进去转一圈,然后去找朋友炫耀吧?” 闻言:“怎么可能,你看我像这种人吗?” 郑笙:我看挺像。 闻言当然不可能去找人炫耀。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现在正琢磨一个新主意—— 偷书。 第14章 偷书的念头一旦在脑海形成,就再也挥之不去。 从文化沙龙回去的路上,闻言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的可行性。 正规渠道肯定是走不通了,张元济既然不愿意把书“借给”日本人“办展”,那闻言用办展的名义让副市长伯父出面的办法也是行不通的。老爷子信不过日本人,也信不过国民政府,这民国上下什么德行,处在老头子这种位置上的,自然一清二楚。 可偷书也得讲究策略,沈魄只是纨绔子弟,又没有什么军队势力,想要成规模偷走图书馆里的书,还真不容易,那些书跟老爷子命根子一样,每次只让借个一两本,想要靠借书来偷书,无异杯水车薪。 “你知不知道,沈家哪位跟青帮的有交情?” 闻言坐在后座,冷不丁问司机小吴。 小吴一个机灵,差点把刹车踩成油门。 “我的少爷,你可千万不能在家里问这个问题,会被老爷打死的,沈家人最恨的就是青帮!” 闻言:…… 他想起来了,沈魄二哥就是被青帮打死的,至今仍是个无头公案。虽说青帮那边上门赔礼道歉,还有大人物出面请和头酒,沈魄他爹碍于大人物的权势只好作罢,可心里肯定还有疙瘩,青帮二字在沈家就成了禁忌。 可闻言现在也无法可想了,他能想到干这种事情,又成功率极高的组织,就只有青帮。 脑壳疼。 闻言揉揉太阳穴,心道难不成自己还得用沈魄的身体努力拓展一下人脉,找个搭上青帮的路子? 最棘手的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能用沈魄的身份多久,如果像这次能白天出现只是特例,以后还是只有夜晚能变成沈魄,那也找不到地方努力去啊! 小吴从后视镜看见自家三少愁眉苦脸。 他以为是沈魄终于原形毕露了,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还去参加什么文化沙龙,估计是被狠狠嘲笑一番了。 “少爷,听说新世界附近新开了一家翡冷翠,正跟新世界打擂台,两边互不相让,要不要去看看?” 闻言漫不经心:“新世界不是据说有背景吗?翡冷翠敢跟它掰头,也有背景?” 小吴:“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新世界的背景说起来也不算什么,老板好像说是市政府里某位政要的姨太太,又跟青帮有些关系,那个地段寸土寸金,翡冷翠敢打擂台,想必有些背景吧?” 闻言不想去听舞厅里那些老掉牙的歌,也不想去跟什么舞女进行身体互动,他只要一想到距离月底大事发生的倒计时,就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那是迫在眉睫的危机,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剑。 到嘴边的拒绝忽然停住。 闻言:“去翡冷翠。” 能跟青帮打擂台的势力,上海滩不多,闻言觉得死马当活马医,去看看也无所谓。 在去翡冷翠的路上,他已经把一个稍微完整的计划构思好了,准备在那里大展拳脚,大闹天宫。 反正丢脸的是沈魄,关他闻言什么事呢? 国都要破了,沈魄的名声还能值几个钱? 哈哈哈!闻言在心里大笑三声,决定破罐子破摔。 —— 沈魄醒来的时候,还有点懵。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昏过去,也不记得过了多久。 天色是蒙蒙亮,半黑不白,空气中还有湿润的草木味道,也有风风火火,人来人往的喧哗。 “醒了醒了!闻老师醒了!” “闻老师没事!” “我就说他这是饿的!” “赶紧抬那边帐篷去,有床位吗?” “有有,志愿者刚搞了几个简易床位过来!” 众人七嘴八舌,吵得沈魄头更晕了。 但他总算搞明白一个事实,自己从废墟下面被救出来了。 能捡回一条命当然是好事,但沈魄想起晕过去之前还跟他一块在听歌的学生,下意识抓住旁边救援人员的胳膊。 “班长,班长,我学生,还在下面……” “他比你先出来的,也在那帐篷,过去就能看见,放心吧闻老师!” 对方听明白他要说什么,给了沈魄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里不是震中,但受灾也很严重,出事之后,隔壁县市马上就有救援队过来,随后是离得更近,就在隔壁镇的志愿者,毕竟是民间组织的队伍,临时拉起来,速度还是比官方要稍慢一些。 可这已经比沈魄想象的要快很多了。 一小时后,当他接受完初步检查,确定一些外伤和脱臼,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就被暂时安置在临时救援点,因为许多更重的伤员需要被紧急送出去做手术,沈魄这样的情况还能往后放放。 因为床位很快不够,沈魄就把自己的床位让出来,捧了杯热水坐在旁边发呆。 他终于搞明白大概的情况了。 他还在废墟下面绝望的时候,救援队就已经到了,一些被埋得不深的伤者陆续得救,只有小班长家,地形比较低,正好又在山边,地震加上泥石流,导致孩子一家连同过来作客蹭饭的沈魄都被埋得比较深,给救援工作增加了一定困难,人们在外面挖了一夜,终于把人给救出来。 但很不幸,小班长的爷爷奶奶,因为伤势过重当场去世了,他妈妈紧急被送往市里做手术,小班长自己断了肋骨和腿骨,也是要送去市里医院的,但现在去市里的道路又被临时坍塌的石头堵住了,正在连夜抢修。 沈魄脱臼的胳膊很快被接回去,皮外擦伤划伤打个破伤风就好,比起其他人,已经不足为道,他成为这一波里的幸运儿。 但让沈魄呆住的不是自己没事,而是眼前的东西。 “这些,方便面,哪来的?”他问旁边一个年轻人。 除了方便面,还有矿泉水,火腿肠。 年轻人是村子里的,在县里上中学,正好放假回来,就倒霉催的赶上地震,他伤势比沈魄重一点,胳膊骨折,但在一干灾民里也不算重伤患者。 “镇政府送过来的啊,还有部队的!” 闻言在村子里颇有名声,虽然年轻人觉得他问了个傻问题,还是回答了。 沈魄皱眉:“这么多,就堆在这,也没人看着,不怕被哄抢吗?” 年轻人:“……谁会抢这个?” 沈魄从对方语气里察觉自己问了个很弱智的问题,但在他的认知里,民国天灾遍地,灾民数不胜数,就连上海这样的地方也有,只要去贫民区散点东西,那些贫民——都不算灾民了,肯定都会一哄而上,抢个精光。 但在这里,这个山区,明明也不算富有,怎么东西堆在这里,就没人上来占便宜? 过来拿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都是一两个人,顶多拿碗面,再去开水供应处加水,还大多是干活干累了的救援人员,村民过来拿的几乎没有。 难道这里人人看上去穷,实际上很富裕? 这个疑惑等到天色大亮,沈魄非但没能得到解答,反倒更加惊诧了。 第15章 闻言刚踏入翡冷翠的地界,就开始放飞自我。 “把你们这里最好的舞女叫出来,别怕爷出不起钱!” 迎上来的舞女被他捏住下巴左右看看,推开,鄙夷。 “这种货色也好意思出来迎客,你们难道就没有长得稍微能看一些的?” 说话的时候,闻言努力回忆自己看过的电视剧里那些纨绔少爷,努力模仿他们的行为模式,怎么浪就怎么来。 “怎么回事,就一个?看不起我?出去打听打听,少爷我姓甚名谁,能到你们这里来,是你们蓬荜生辉,别给脸不要脸啊!什么预约,我来了还需要预约?!” “这什么破酒啊,就你们这,还想跟对面新世界打擂台?告诉你们老板,赶紧关门歇业吧,不然倒闭也是迟早的事儿!” “少爷我不喝这种烂酒,拉菲听过没,拉图听过没,不懂就好好学学,连客人都招呼不了,一问三不知,这还做的哪门子生意?” “看什么看,没看过少爷我这么风流倜傥的人?!” 这一天,传闻翡冷翠舞厅来了个奇葩。 此人一来就砸场子,满脸嫌弃,口出狂言。 要知道翡冷翠虽然是新开的舞厅,但这里的舞小姐不乏拥趸,此人言行直接将在场客人都激怒了,差点遭到围殴,最后还是大班出面,将他及时带走,方才避免一场流血事件。 奇怪的是,这种狂徒非但没有被赶走,反倒被迎入小包厢里,后来又陆陆续续传出此人身份,据说这人还真有点来头,乃是上海富商沈氏之子,上海副市长之侄,名副其实的官宦子弟,也难怪如此嚣张跋扈。 又据说这沈魄之前是对门新世界的常客,还是名舞女玛丽的裙下之臣,如此一来,他看不惯翡冷翠,跑来帮忙出头,好像也就顺理成章。 只不过这位沈少爷说聪明也不太聪明,这翡冷翠能开起来,背后岂能没有点背景,他急吼吼过来,难道能讨得了好? 闻言当然知道翡冷翠的幕后东家肯定有两把刷子。 他从小到大都是老实孩子,没干过这么疯狂的事情,现在大马金刀坐在人家场子,面前是几个面色难看的看场马仔,这感觉不得不说—— 还是有点爽的。 但他此来,就是为了闹事,闹得越大,效果才有可能越好。 眼下好像还不够。 “沈少爷,以您的身份,想要哪位舞小姐作伴,只需说一声便是了,何必如此大动干戈,这不也是坏了您的兴致?” 沈魄的玩名响彻大半个上海滩,这会儿经理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他的来历,亲自过来安抚。 他笑容满面,微微弯腰凑近,将姿态和礼数摆得很足。 可惜,他的分量还不够,闻言要见的也不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闻言问道。 “沈少爷,鄙人何亭,长亭外古道边的亭。” “什么东西,我是文盲,没听懂。”闻言掏掏耳朵。 何亭看出闻言在装傻了。 换成别人,早就被何亭下令丢出去,但沈家少爷还真不行。沈魄大伯虽然只是副市长,但据说他是来帮委员长盯着上海的,俗话说,是钦差,过几年任期到了,是要回南京升职的,这就不能不打狗看主人了,沈少爷面子不值钱,但他背后的沈家,还是不能轻易得罪。 想及此,何亭捏着鼻子继续赔笑脸。 “是我不好,就是给人休息的那种小亭子的亭。三少,您今天也是来寻高兴的,何必为了我们这几个不长眼的坏了心情,不如我把这里最漂亮的几个当红舞小姐喊出来,让您一个个挑,挑到高兴了为止,您看成不成?” 他以为自己态度这样谦卑,对方应该见好就收了,谁知闻言还更来劲了。 “怎么,前倨后恭?听见爷的来头就认怂了?那之前的就一笔勾销了?就你们这还开门做生意?对门新世界起码也要让自家老板亲自出来赔罪的,你们这呢,就你?” 说完,他还上上下下打量何亭,摆出极度轻蔑的表情。 何亭心头火起,快要七情上面的时候好悬忍住,勉强扯出笑脸。 “我们老板今日有事……” 闻言:“什么事能比出来见我更重要?” 你算老几!何亭腹诽,仍笑道:“您自然是贵客,但这位是之前约好的,您看?” 闻言:“约好的?那就一起见见,正好我还没见过你们老板,总不会不敢出来见人吧?” 何亭心想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可他只能忍气笑道:“那我得去问问老板,您稍等。” 实在是这恶客太难缠,何亭只能真去请示老板了。 他喊了几名当红舞小姐给闻言作陪,一排左右分头坐下,劝酒的劝酒,撒娇的撒娇,还有的拿出扑克想要陪闻言玩,更有想要给闻言单独唱歌,让他点歌。 软玉温香,左拥右抱,这就是古代皇帝的体验吗? 但闻言只觉得—— 好吵啊! 他满脑子都在猜测翡冷翠幕后老板,哪有空跟这些舞小姐玩耍,但又不能表现出不耐烦,那样就跟沈魄本来的人设不符了,闻言只好强颜欢笑,一边推开舞小姐递来的酒,一边假装去跟舞小姐讨论歌曲。 闻言此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逼翡冷翠的幕后老板出面。 既然小吴说新世界背后有张啸林的股份,而闻言又知道张啸林以后会跟日本人合作,那么找青帮合作偷书的计划就行不通,因为青帮内部肯定有日本人的眼线,消息很容易走漏风声。 翡冷翠敢跟新世界打擂台,必然是有背景的,而且不是青帮的背景,但可能是漕运,或者某位国党大佬,总之只要钱到位,未必不能合作。 别人穿越过来呼朋引伴大开金手指称霸上海滩,他穿越过来想保护几本书,一座城市,都困难重重。 闻言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么一个可行性稍微高一些的办法,能砸钱解决的事情,有时往往简单很多。 就在他烦不胜烦,差点把几个女的都赶走时,何亭终于姗姗来迟。 但这次主角显然不是他。 一名长衫男人缓步走来,他样貌平平,却有种难言气质,让旁边的何亭瞬间成了陪衬。 他手里拄着拐杖,不是因为身有残疾,而是因为那象征某种身份地位,时下确实有不少士绅,喜欢以拐杖出场,来彰显稳重。 “听说沈家少爷大闹翡冷翠,就为了让我出来见面?” 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却没有到达眼睛。 “不知我是否有荣幸听听沈少爷非见我不可的原因?” 这男人似乎看上去挺有来头。 闻言面上不显,依旧拽拽的,甚至没有起身。 “你,高姓大名啊?” “鄙人冯云。” 闻言想了一下,很陌生。 “不认识。” 何亭再也忍不住了:“冯先生是社会名流,早年跟过中山先生,如今是国民政府资政,连你大伯见了也要喊一声冯兄的!” 闻言一愣,来头这么大? 何亭冷笑,终于知道怕了? 闻言却大喜,起身握住冯云的手:“久仰久仰,难怪我一看冯先生就觉得亲切,原来我大伯也要喊你一声哥,那我就喊冯伯父了!” 何亭:……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不是害怕自己先前砸场子失礼,不怕被告状,还敢死皮赖脸贴上来? 第16章 闻言这态度,不是前倨后恭,而是前倨后热情。 冯云什么人没见过,也不像何亭这样气愤,笑笑道:“沈少爷气消了没有?” 闻言:“冯伯父说的哪里话,明明是何亭不会说话,他调教不好手下,没法让客人高兴,这损失的也是伯父你的生意,我就是帮你提前检验检验。” 冯云:“那我该谢谢你?” 闻言:“若冯伯父不好意思,请我吃顿便饭就好了。” 冯云:…… 饶是冯云这般人物,也给整不会了。 闻言见他还没反应,赶紧打蛇随棍上。 “择日不如撞日,要是伯父有空,不如就现在,正好夜宵?实不相瞒,我见到伯父,就想起一桩好生意,想问问伯父有没有兴趣。” 冯云知道沈魄吃喝玩乐的名声,可没听说过这家伙还会做生意,怕不是临时想出来的主意吧? 想归想,他还是伸手。 “请吧。” 冯云倒是想知道,这个平时在别人嘴里只知道玩的纨绔少爷,撒泼打滚就为了见他,是想做什么? 光看装潢风格,翡冷翠就要比新世界更胜一筹。 这可能跟冯云个人审美有关系。 闻言跟着冯云何亭两人进了小房间,在西式软背椅子坐下。 “伯父既然能在这里开翡冷翠,说明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连青帮也要给你几分面子。而我沈魄,虽然是个不学无术的,也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闻言顶着沈魄的名头,贬低起“自己”来毫无负担。 冯云哼笑:“少给我戴高帽,有话直说吧。” 闻言:“实不相瞒,我也是看见冯伯父,才萌生的这个想法。不知冯伯父对航运生意是否有兴趣?” 冯云:“你说的是外洋,还是内陆?” 闻言:“内陆。” 冯云不屑:“内陆生意有什么好做的?” 内陆利薄,现在仅有的市场,尤其长江上游,都被外国公司垄断,中国公司寥寥无几,只能负责其中某一个航段,很是寒酸,就算能开起来,经过不同地头蛇控制的两个地区,人家要是想找借口卡你,多的是借口,这就还需要广泛的人脉去协调这些事情。 闻言没什么时间绕圈子,就开门见山:“日本人已经占了东三省,不费吹灰之力,如今日本军国主义野心勃勃,连他们国家的政府官员都敢直接下杀手,更不要说面对一个毫不反抗的中国。而中国论政治中心,自然是北京,可要说经济繁荣,此时莫过于上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日本人也知道,有了上海,他们就可以长驱直入。我听说伯父生意大多集中在宁沪一带,这可不大稳妥。” 有求于人,其实最好的办法应该先套套交情,拉近关系,等混熟了再道出目的,水到渠成。 但闻言觉得自己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紧迫感,他所能利用的时间简直可以用倒计时的沙漏来计算,更何况在冯云这种人精和大佬面前,拐弯抹角反而事倍功半,还不如实话实说。 闻言知道自己的主意不算惊艳,但一时半会想跟冯云搭上关系,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冯云听了他的话,惊诧地挑挑眉,反应跟之前张元济差不多,好像不相信这番话是由沈魄这种公子哥自己想出来的。 “这是你家里哪位长辈让你出面的?” 闻言:“我要说是我自己想的,伯父信吗?” 冯云:当然不信,你要有这智慧,还会成天吊儿郎当喝酒泡妞? 不过他也没纠结这些。 “据我所知,沈家的确也与卢作孚合作航运,不过你们自己只有两条船,是想拉我入伙跟卢作孚分庭抗礼吗?” 闻言有点傻眼:啊?沈家真有航运生意? 他初衷只是觉得按照这种趋势下去,工业和政经中心往西南迁移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日本人一来,除非冯云愿意当狗,否则人脉再广也无济于事,生意做得再大,在别人眼里也是一块肥肉。 但闻言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出的这个主意,好像太鲁莽了。 他根本不知道冯云的背景底细,也不知道对方跟日本人有没有暗中往来,现在贸然找上门,交浅言深就说要跟对方合作生意,谁会答应? 作为现代普通人的闻言,忽然觉得自己那点子智商,别说去古代,就是放在民国,可能也寸步难行。 冯云看他肉眼可见泄气,挑挑眉。 闻言抓了抓头发:“抱歉,冯伯父,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其实我只是想通过做些事情,让家里边对我刮目相看,所以一时冲动想出这个主意,这事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打扰你了。” 冯云似笑非笑:“沈少爷这是在逗我玩吗?” 闻言起身,朝冯云鞠了个躬:“是我太幼稚了,冯伯父见谅,要不等我回家找长辈商量之后,再给你一个交代。” 冯云看着这一会风一会雨的年轻人,也觉得跟他计较没啥意思,挥挥手,“你走吧。” 闻言一走,旁边屋子推门走进一个人。 “王老弟怎么看?”冯云问他。 “这年轻人好像遇到难题了,想直接找你合作帮忙又不敢说实话。”对方笑道。 冯云冷哼:“一个富家少爷,还能有什么难题,无非是被家里人骂了,想干点大事让长辈刮目相看呗,这种我见得多了,没什么稀奇的!” 客人摇摇头:“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冯云来了兴趣:“怎么个赌法?” 客人:“冯兄派人去跟踪他,看看这位沈家少爷究竟想做什么,如果跟你所料一样,那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如果跟我料得不错,他的确是有正事犯难,那冯兄可就得欠我一个人情。” 这位客人年纪三十上下,比冯云年轻许多,但冯云却与他称兄道弟,甚至在听到对方许下一个人情时,大为高兴。 “那就这么说定了,能得到王老弟的人情,可算是我赚大了!” 王先生但笑不语。 冯云手下没有庸人,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汇报。 “沈少爷离开这里之后,没有回家……” 冯云抬手阻止手下说下去,“等等,不妨让我们来猜猜,他没回家,那是去对面新世界了?” 手下摇头:“他去了商务印书馆。” “哦?”冯云挑眉,“这倒是好生意外,然后呢?” 手下:“他下了车就在印书馆外转圈,好像很发愁,后来又让司机开回来,在新世界门口不远处停了很久,也没有下车,最后又去了西摩路。” 冯云这下是真猜不到了:“这小子又跑去西摩路作甚?难不成是去会情人?” 手下:“他进的是林氏寓所。” 冯云愣了一下,先是啊了一声,而后又啊了一声。 前一声疑惑,后一声惊诧。 就连八风不动的王先生,也咦了一声。 “我要是没记错,这林氏寓所,难道是林桂生的住处?” 冯云:“的确是那里,但沈魄去那里干什么,没听说沈家跟林桂生有交情啊。” 林桂生是个女人,却是个大有来头的女人。 她的前夫叫黄金荣,如今上海滩青帮大佬,呼风唤雨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黄金荣之所以能发迹,正是依靠了林桂生的扶持。 结果黄金荣当上大佬之后,就看上名伶露兰春,想尽办法跟林桂生离了婚。 离婚后的林桂生一直就住在西摩路的寓所里,退隐江湖,消极避世,谁也不见,万事不沾。 这样一个人物,怎么会跟沈魄扯上关系? 冯云和王先生都觉得不可思议。 两人因为赌约,也因为闻言的异常行径,已经对这个年轻人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过了半小时左右,又有手下来报,说沈魄非但没被林家主人赶出去,反倒是进去坐了半小时还没出来。 这就更稀奇了,要知道林桂生自从跟黄金荣离婚之后,除了一两个从前的故友,就几乎再也没见过旁人,更不要说沈魄这种毛头小子。 冯云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一件事如此好奇了,他甚至有点想把沈魄找回来,直接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 闻言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他去印书馆四周走了一圈,发现偷书这件事真不是自己雇几个小偷就能办到的,且不说那么多书无法成规模搬出来,万一败露,沈魄身败名裂是一回事,印书馆要是因此加强安保巡逻,搞不好日本飞机还会多炸死几个人,所以最好能一次性成功,哪怕先把书给抢出来。 刚招惹上冯云他就后悔了,此人他从未听说过,又是来历不明,闻言不敢贸然把那么多珍贵书籍交到对方手里。 闻言终于想明白了,此事最好是找一个跟各方势力没有纠葛的中立人士,又跟各方关系还不错,有一定社会地位,但也不会被注意到的角色,对方还得心肠软一些,能比别人更容易相信他的话,这才会出手帮忙。 于是兜兜转转,闻言终于想到林桂生这么一号人物。 论身份,她是昔日青帮大佬,还是青帮创始人之一。 论关系,她已经退出青帮,不问世事,却因为昔日身份,得到一些人的敬重,就连跟她离婚的黄金荣也不敢轻易招惹她。 论心肠,这位女大佬没有因为跟黄金荣分手,就去报复他或露兰春,更没有发奋图强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她的下半生就此大隐隐于市,这样的人心肠应该也是比较软,比较容易被说动的吧。 再以穿越者的眼光来看,此人在建国后也没遭到清算,可见与日本人没有瓜葛,这样的人,是比冯云可靠的。 基于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闻言唐突地拜访了林桂生。 原本以为得来好几次才能见上人,没想到他只是诚恳将来意道出,说有一桩大事,不仅关系性命安危,还关系许多人的性命安危,但他自己这个年轻人又无能为力,听说林先生神通广大,只能登门求助,还请林先生大发慈悲,见他一面,哪怕听他讲讲来龙去脉,他也感激不尽。 可能是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让管家觉得好笑,也可能是这些年再也没有像沈魄这样的年轻人上门,林桂生居然真的见了他。 作者有话说: ps,先生可以指受人尊敬的男女尊称,我知道很多盆友都知道这个常识,但为了防止有人不知道还非要杠,特此说明下。 第17章 林桂生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见他。 也许是自己太久没有看见年轻人的朝气,也许是管家过来描述的时候打动了他。 一个走投无路的富家少爷,大半夜上门,说自己有身系数万人乃至整个上海,整个中国性命攸关的事情,林桂生只觉得好笑。 这年头的年轻人,说谎都打草稿了。 一个涉世未深,连大学都没上完一半的毛头小子,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无非是夸大其词,想要见见她这黄金荣的前妻,来满足一下好奇心罢了。 这种人林桂生以前也见过不少,全都被她拒之门外,这次却破例见了。 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正是这一次见面,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今夜,林桂生失眠了。 不知怎的,脑海里反复想起陈年旧事。 虽已不再失望难受,却始终是一根横在心头肉里的刺,平时不显,偶尔刺得生疼。 睡不着,她索性让佣人泡上一杯茶,坐在窗边看风景,于是就看见外面徘徊的闻言。 在听管家说完对方来意之后,林桂生也很疑惑,她跟沈家人没有任何交情,这年轻人怎么会找过来的? “林先生好。”闻言正襟危坐,客客气气道。 “先生这个称呼太重了,我担不起。”林桂生没有应下。“沈少爷深夜上门,如果没有像你说的那么重要的事,就请走吧。” 闻言也不想绕圈子说谎了,开门见山道:“我想请林先生帮我偷一批书。” 林桂生:? 她这辈子听过许多奇怪的要求,唯独没有听过闻言这样的。 林桂生都给气笑了:“你大半夜找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你是不是觉得我如今失势无助,就可以随意拿来取乐?” 闻言肃容:“我有一个很可靠的消息,您别问消息来源是什么,我不能说,也说不出来。日本人将会在月底轰炸上海,而且轰炸重点之一,将会是我表舅公所开的商务印书馆。印书馆的书,是我表舅公花费数年,从全国各地搜罗而来,包括历朝历代的珍本孤本,有些甚至根本没有影印本,一经焚毁,就不再留存于世。我不是军政要员,干不了大事,这些话,说了也未必有人相信,思来想去,只能来登门拜访,听说林先生以前在青帮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 “我知道您已经退隐江湖,但现在已经慌不择路了,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求助。” 听见日本人要来轰炸的消息,林桂生一下子就坐直身体了。 她仔仔细细观察闻言的表情,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一丝撒谎和恶作剧。 但她只能看见对方按捺不住的焦虑和急切。 “你大伯就是副市长,你为什么舍近求远?”林桂生问。 以她的阅历,不可能贸然相信闻言,没有把人赶出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闻言苦笑:“这话说出去,有谁相信?我大伯肯定要问我,消息从哪里来,谁告诉我的,我又怎么回答?” 林桂生:“我也想知道,你的消息从哪里来,真的不能说吗?” 闻言:“真的不能,我只能用沈家全家人的性命,包括我在内,担保,这个消息绝对真实,而且一定会发生,其余的,还请恕我不能说。” 这年头人们还是把毒誓看得比较重,林桂生见他把家里人都搭上,忽然又有了一个想法—— 沈魄是不是暗中跟某些人有联系,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情报呢? 那些人跟如今的委员长持两种理念,虽被严厉打压,但不少青年依旧前仆后继明里暗里用尽办法去往延安 听说沈家当年内部也有人因此决裂,沈魄二哥因此身死,大哥神秘失踪,从此不知去向,未必就与此事没有关系。 那沈魄会提前得知这个消息,好像也不是很意外的事情。 也就是说,今天不是沈魄自己要来,而是他背后的人,让他来求助的吗? 闻言此刻还不知道林桂生完全误会了,对方思路完全歪到另外一个方向,甚至帮他脑补了合情合理的原因。 他看见林桂生完全沉默,心开始往下沉,觉得自己今天又白来了。 “既然你笃定你大伯不会帮忙,又为什么会来找我,难道你就不怕我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吗?”林桂生缓缓道。 闻言:“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哪怕对消息的真实度存疑,也不会干这种事的,林先生连青帮偌大家业都视若无睹,当然也不会去捧日本人的臭脚。” 林桂生盯着他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喜怒不露。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斑斑痕迹,她已不是当年能让黄金荣拜倒的女人。 “你,要我怎么帮?” 终于,她缓缓道。 林桂生知道自己不是善类,年轻时也曾干过许多错事,后来落得那样的下场,她也曾想过兴许是因果报应。 但,她以为自己古井无波的心,连杜月笙屡屡上门劝说也打动不了,却居然因为眼前这毛头小子的一席话,而起了涟漪。 闻言在来之前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就道:“我希望能在印书馆周围伪造一场事故,让印书馆暂时封馆修缮,里面的书能搬走多少就搬走多少,尽可能保存,但此事一定要保密,否则若是被日本人发现,就功亏一篑了。” 这场事故得够大,印书馆也要相当程度的受损,张元济才会考虑闭馆修缮的问题,但是事情又不能闹得太大,不然偷书计划就无法实施。 闻言:“等月底的事情一过,再将来龙去脉告知张老先生,自此林先生您就是民族之功臣,必然要名垂青史,而我表舅公经此一事,肯定也会听劝,将书籍分批运输保护。” 他记得当年战争爆发,故宫文物也采取了分批运送南下的办法,从北京千里迢迢,一路抵达上海、南京,后来战争规模扩大,又赶紧运往四川,而这几次辗转,最后竟然没有一件损毁遗失,堪称奇迹。 “国家灭亡以后,有复国之日;中华文化一断,永无补救之举。”闻言起身,朝林桂生深深弯腰,“我实在无计可施,只能拜托先生了。” 国家灭亡以后,有复国之日;中华文化一断,永无补救之举。 林桂生在心中默默咀嚼闻言的话,原本坐在沙发上的身体,也跟着缓缓站起。 “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她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上门。” 作者有话说: ps1,国家灭亡以后,有复国之日;中华文化一断,永无补救之举。这句话不是闻言原创,是他引用的。 ps2,历史上的故宫文物南迁,除了有故宫工作人员的护送之外,还有从当地军阀,到当地老百姓的参与,哪怕路过不识字的村子,村民们听说这些宝物的来历和为什么需要护送,都毫无怨言地帮忙,所以才能如此顺利,所以林桂生会动容和答应,是不奇怪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骨子里,向来不缺这点保护文脉的民族共性。 第18章 林桂生的确是退隐了,现在也的确是普通人一个。 但她还有旧日的人脉在。 前夫黄金荣肯定是不可能去找了,但她昔日小弟,如今也成了大佬。 事不宜迟,夜长梦多,林桂生当即就打电话,把“小杜”喊过来。 “小杜是我一手提拔的,我对他有知遇之恩,此事虽然机密,但也只能交给他去做,我是最放心的。”她对闻言如是道。 闻言点点头,他虽然心里有所猜测,知道那“小杜”可能是谁,但当半小时后,对方果真因为林桂生一个电话,就亲自赶过来时,闻言仍旧有种不真实感。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鼎鼎大名的青帮大佬,尽管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他也绝对不是个善茬,但眼下最有可能帮助闻言的,也只有他。 “阿姐,你没事吧?!” 林桂生口中的小杜,其实应该是老杜,他上下打量林桂生,见她安然无恙,方才松一口气,转而审视闻言。 鹰隼豺狼般的目光让闻言心头一突,下意识移开眼神,不是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而是在这种过于咄咄逼人的逼视下,普通人很难不避其锋芒。 “这位是?” 林桂生:“吴市长家的小孩子,也是因为他,我才给你打电话的。” 老杜很疑惑,林桂生自从变故退隐之后,别说吴市长,就连老蒋估计都请不动她,却居然能有人上门,还是个年轻人。 “阿姐,你电话里语焉不详,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大半夜的找我来,到底是……” “这事很重要,电话里不方便讲,所以才找你来。” 林桂生朝闻言点点头:“你将事情再说一遍吧。” 闻言经过刚才的交谈,已经从最开始病急乱投医,到现在比较镇定的状态,他同样隐去消息来源,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下,包括今晚更早前,日本人过来找张元济说话,希望将印书馆的书拿去日本参展这件事。 “我看当时那日本人被拒绝之后,比羞恼更多的,是一种傲慢,仿佛我表舅公拒绝的是一份无上荣誉,过了这村就没那店。当时我就在想,是不是那个浅井遂也早就知道这个轰炸计划,希望抢先将这些书运送出去,等到印书馆成了一片废墟,那些书也就回不来了,顺理成章成为日本文物。” 老杜的表情,随着闻言说的话,越来越严肃,眉毛也拧得越来越紧。 “你的消息来源,真不能说吗?” 他也问了一个跟林桂生一模一样的问题。 闻言:“我可以用性命发誓,如果月底有轰炸,那日本人就一定会轰炸印书馆。” 他的语气是如此斩钉截铁,以至于老杜深深看他一眼,眼中含义万千,似乎也跟林桂生一样,用丰富的经验脑补了闻言背后的势力纠葛。 但老杜一开口,就否决了闻言的计划。 “图书馆两旁没有高大建筑,要制造爆炸牵连不易,顶多在图书馆内部制造爆炸。” 闻言:“那样会打草惊蛇吧?” 老杜:“所以要把事故控制在一定范围内,造成意外的假象,但又要说服张老先生暂时闭关修缮,行了,这件事就先交给我,如果需要沈少爷做什么,我会派人联系你的。” 他三言两语就敲定下来,还直接把事情揽在身上。 闻言还没反应过来,老杜又问:“既然你得到的消息,是日本人将要轰炸印书馆,但以日本人的德性,他们不可能只轰炸一个图书馆吧?” “是的,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即将对上海发起攻击,届时可能会造成军民伤亡,但是这种事情我即便去说,也没有人信,说不定他们最后反倒会将我抓起来。”闻言实话实说,顺着杆子爬,“杜先生,你神通广大,要不然想想办法?” 老杜苦笑,有什么办法?难道他去给老蒋说? 且不论闻言的消息真实性有多少,就算老蒋信了,那问题就来了,老蒋肯定要问,老杜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你是跟日本人勾结,还是跟另外一边勾结? 饶是老杜这种身份,也得惹上一身腥,还甩不掉。 他突然就有点明白,为什么闻言不跟自己家里说,也不跟自己的副市长大伯商量,只能兜兜转转,绕了无数个圈子,反倒找上林桂生了。 —— 沈魄裹着毯子坐了大半夜。 他惊魂未定,虽然呵欠连天,实在也不可能睡得着。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要么搬着东西,要么扶着伤员,总之没有一个闲着,就连原先那个跟他交谈的骨折的年轻人,也用仅剩的完好的胳膊,去帮忙泡泡面,倒倒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沈魄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不是他突然良心发现,而是太无聊了。 手机没电了,但震区断电,正在抢修,紧急充电点也优先给那些急需用手机与外界亲人联系的人,不可能让沈魄在那充电刷手机玩。 加上也没人一块聊天了,沈魄只好磨磨蹭蹭起身,也去帮忙烧个水,提个东西。 很快天就亮了。 除了一开始混乱,后来救援人员来了之后四处救人,声音嘈杂之外,沈魄没有看见他想象中的哄抢场面。 天亮之后,一支军人秩序井然进场接手,开始挖掘抢救工作,忙了一整夜的临时救援人员终于可以休息喘口气。 而沈魄却越看越迷惑。 一百年后的军民关系竟是如此好? 这些人不是像军阀一样,救一袋粮食也得自己先扣下九分,而百姓也不惧怕,反倒拿着东西往上送,恨不得将自己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生怕这些军人饿了渴了。 这是怎样一支队伍? 这一百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他拿着这个疑惑,去问刚才聊天的青年小赵时,小赵又是盯着他沉默了片刻。 “闻老师,你是不是刚才地震被压坏脑袋了,要不跟车去镇上医院拍个片吧?” 沈魄不知道拍片是什么,他现在关注的重点也不在这。 “没事,就是晕晕乎乎的,一会儿就好了,你就给我说说吧。” 小赵叹了口气:“有什么好说的,这是子弟兵,是人民军队,这样不是很正常吗?” 就是这样才不正常! 没有一支军队是这样的! 沈魄这回很识趣,没有再问出来,他也知道再问这种违反常理的问题,可能要被抓去研究了。 于是他找了个角落,默默拿着电量堪忧的手机开始搜索关键词。 越搜,内心的震撼就越大。 连带着搜索关键词出来的,那些闻所未闻的现代化武器,那场震撼世界的蘑菇云,这一百年里的风云变幻,是网上那些反驳他的人的底气,是他见到的这些新奇玩意的基础。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个个脸上洋溢着自信,即便是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无法压弯他们的脊梁。 因为那曾经弯到尘土里的腰,曾在这一年一年里,被一点点掰直。 只要尝试过挺直脊梁的滋味,就不可能再重新弯下腰,当一个卑微的人。 可是,民国也没有那么坏吧? 起码过去二十来年,他都生活得挺好的。 沈魄默默想道,随即又有一个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反驳自己—— 民国再好,也好不到这穷乡僻壤的村民来。 “闻老师!” 一个村民一瘸一拐走过来。 从他的称呼和热络来看,应该是某个与闻言认识的学生家长。 “你在这愣着做啥,刚才小赵说你不舒服,走走,赶紧跟我们去镇上医院瞅瞅,有车呢!” 沈魄茫然地被拉起来,任凭对方推上车,已经暂时失去反应。 他脑子有些混乱,很想回去,逃避这个自己不熟悉的全新世界,可是他也知道,即使他回去,可能也不是原来的沈魄了。 作者有话说: ps,老杜就是杜月笙,应该很多人能看出来 第19章 闻言这边,跟林桂生与老杜聊了一些大概的计划,具体细节还得等老杜回去之后安排人手勘察印书馆周围地形再落实。 这一连串折腾下来,天已经蒙蒙亮了,闻言困得不行,连说话都没什么精神。 林桂生年轻时看人不准,到晚年痛定思痛,决定杜绝与人往来,但与闻言这一番交谈下来,对这年轻人实在颇有好感,就破天荒挽留道:“你若实在精力不济,可在此处休息,天色大亮再回去也不迟,我年事已高,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闻言摇摇头:“不行,我跟二位素无交情,贸然登门已经很显眼了,再待下去恐怕会引人注目,像杜先生和林先生你们这样身份的人,时时刻刻都会有人盯着行踪,我得赶紧先走了,回去继续当我的纨绔子弟去。” 说罢也不等他们挽留,就赶紧出来了。 其实闻言没说实话,他不全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个原因,闻言更担心沈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一无所知的沈魄说不定会把计划搞砸,所以他得赶紧回去,把这些事情写在那本笔记本上,让真正的沈魄回来之后,不至于露馅。 结果小吴载着他刚驶离西摩路,就被一辆车子拦下。 看着前方小汽车上下来几个长衫男人,闻言很意外。 他在上海滩虽说不是什么人见人怕的头号人物,也不会有人闲着没事来拦市长家侄儿的座驾,总不会是日本人这么快就得到消息吧? 这么一想,他不由紧张起来。 小吴还不知道自家少爷忙活一晚上到底在忙什么,他跟着一晚上没睡觉,早就又困又累,幸好这年头汽车速度慢,也没有禁止疲劳驾驶的规定,可就算这样,小吴的脾气也变差了,摇下车窗冲着拦路的几个人就嚷嚷起来。 “干什么,你们知道我们这是谁的车吗?” “沈少爷,冯先生想请你上车说两句。” 冯先生? 闻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是冯云! 自己贸然跑到他那里,莫名其妙求助一通,又跑了,他该不会是生气了,想为难为难自己吧。 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闻言只好硬着头皮下车走过去,料想冯云顶多也就阴阳怪气讽刺几句,怎么也不知道群殴自己一顿再拉去填黄浦江。 “冯先生。” 闻言进了后座,才发现车上除了司机和冯云,副驾驶还有一个人。 那也是个年轻人,很面生,但脸上带着笑,看上去并不阴险,好像对他没有恶意。 冯云见了他就道:“你昨晚见了我之后,又去见了林桂生?” 闻言一听就知道冯云肯定派人跟踪他了。 冯云:“你别误会,我没有对你不利的意思,在我看来,你只是个小朋友,我也没兴趣跟你计较。我只不过很好奇,为何你对我欲言又止的事情,却愿意对林桂生全盘托出,难道她比我可信么?” 闻言总不能说林桂生连日本人来了都不肯折腰投降,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他只能干笑一声:“我就是从冯先生你那里出来之后,忽然想起长辈跟林先生好像有些交情,就去找了林先生,她老人家脾性好,没将我赶出门,我就跟她老人家叙了一会旧。” 冯云似笑非笑:“叙旧叙到天亮,连杜月笙都上门了?” 闻言张了张嘴,一时编不出新的借口。 冯云好整以暇:“我与这位小王先生打赌,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为了让家里长辈刮目相看,才到处求人帮忙。不过现在赌约也不重要了,我就想知道,为何你舍我,而就林桂生呢?难道你看中她背后的青帮资源吗?但是她早已退隐多年,真要办事,可能还不如我的人手方便。” 闻言:“冯先生先前既然已经说了不会逼我说,那我可以不说吗?您就当是小孩子胡闹,确实是我有欠考虑,再次向您致歉。” 这时副驾驶座的王先生回过头。 “沈少爷,我听说昨晚你们那个文化沙龙上,日本领事馆的人也去了?” 闻言含糊其辞:“好像是吧,我是去找我表舅公的外孙玩的,那里实在无聊,也没待多久就走了。” 王先生没深究,接着道:“我还听说,日本人向张老先生借书,想在日本办一个巡回书展,却被张老先生拒绝了。” 沙龙上人多嘴杂,这件事流传出去也不奇怪。 闻言就道:“表舅公的确拒绝了,但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却不太清楚,王先生何出此问?” 王先生:“沙龙还没结束,你就匆匆离开,直奔冯先生这里,后来又临时变卦,去了林桂生那边。冯先生和林桂生,虽然看上去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手底下都有些人脉,能干一些游走于黑白两道的事情。所以你本来要求助冯先生的事情,是不是也跟沙龙上那件事有关?” 他语调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但所说的内容,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却直接让闻言全身寒毛炸立,悚然大惊! 这人,太可怕了!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对方看透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再是秘密。 可能是看见闻言表情剧烈变化,王先生又温声道:“你放心,我们对你没有歹意。如果猜对了,我也只想告诉你,如果林桂生那边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你还是可以来找我们的。冯先生古道热肠,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爱国绅士。” “还有,”他顿了顿,“我与你兄长,早年也是同学,有过几面之缘。” 没等闻言消化完这些话,王先生就赶人了。 “你走吧,你的样子太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你的司机也在着急了。” 闻言浑浑噩噩被赶下车,又浑浑噩噩坐上沈家的车。 小吴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他。 “少爷,您没事吧?他跟您说什么了?您被欺负了?要是不行,就跟老爷说吧。” 小吴觉得自从少爷去了文化沙龙之后,整个人就有点不对劲了。 闻言定了定神:“不用,冯先生是长辈,跟我开玩笑呢,我困死了,赶紧回去睡觉,睡醒了才有精神玩!” 小吴听到最后一句话就放心了,这才像是少爷会说的话。 闻言回到沈家的第一件事,不是睡觉,也不是吃东西,而是马上在房间里找到那个笔记本,将昨天晚上乃至刚才碰见冯云和王先生的事情,都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包括自己为什么要去找林桂生,而老杜又中途加入计划的所有细节,都毫无隐瞒。 他虽然信不过沈魄的觉悟,也不认为沈魄能把事情办好,但他更怕自己什么时候就突然回去了,留下的这件事如果被沈魄耽误了,到时候不仅功亏一篑,也会辜负答应帮他的人。 闻言没有想到,自己预想的最坏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他写日记写到困得睡过去之后,真就直接回到现代了。 等到第二天闻言醒来,面对一团热闹的灾后救援现场,简直吐血的心都有了。 他不是怕回来参与救灾麻烦,而是民国那边的事情刚刚展开,难不成让沈魄本尊去解决吗?!沈三少爷会干什么,他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吧! 作者有话说: ps,王先生也是历史人物,但不方便正面写出来,这是一个隐藏彩蛋,看你们能不能猜出来,猜不出来后面会提到。 第20章 沈魄也很茫然。 他本来在帮忙搬一箱牛奶去给帐篷里的儿童,结果路上绊了一跤,连人带牛奶直接摔出去,当场就不省人事。 昏过去之前他还在想,地震没事,走路摔跤,说出去能被人笑死吧。 结果一醒来,他就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抬眼是熟悉的房间。 又回来了? 沈魄活动了一下手指四肢,有点僵硬,可能是趴久了,但他忽然就觉得有些陌生—— 对自己的躯壳感到一丝丝的陌生。 自己在一百年后也没停留多久吧。 沈魄心想,随手去翻手头的笔记本。 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沈魄愣住了。 闻言写了很多,几乎从回来就没停过笔,里面还有不少错别字,因为他写的时候实在是困极了,精神恍惚,一边写一边呵欠连天,强撑着没睡过去就不错了,也顾不上写什么繁体字让沈少爷看得更明白,有些字迹甚至很潦草。 他从月底即将发生的大事,到自己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全都写了进去,又说到自己遇到的那些人物,一个个人名,各自的作用,还有闻言自己的打算与想法。 闻言没想到,自己写这么多,还真就立刻派上用场了。 换了以前,看见这么多字,沈三少爷当场就合上笔记本,倒头睡一觉再说。 但现在,他居然带着几分认真,从头到尾将闻言记录的内容都看完了。 虽说有些细节还不太理解,比如说他就没意识到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值得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去保护,就连名动上海滩的老杜,居然也加入了这个计划。 要知道以沈家家世,沈魄老爹想要见个老杜,那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但这并不妨碍沈魄起了些同仇敌忾的心理,因为他也不想让日本人占便宜。 只要让日本人占不了便宜还吃瘪,那这个计划就是划算的。 干就干! 沈魄长吁口气,决定接过闻言未竟的事情,来他一个大展宏图! 他是个没什么心事的人,就算天塌下来也当被子盖。 这具身体没有休息多久就醒过来,又是趴在桌子上的姿势,沈魄腰酸背痛,二话不说又往床上一躺,先睡他一觉再说。 这一觉就从白天睡到晚上,家里佣人敲门,把沈魄给敲醒了。 沈魄一骨碌坐起,整个人还有些懵懂,左看右看,以为自己在震区,甚至打算去帮忙搬牛奶,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躯壳里,回到自己真正的家的事实。 他揉了揉脸,下床去开门,脸色语气都不太好,却不像以前一样发脾气。 “到底什么事,敲门敲得跟催魂一样!” 佣人讷讷:“少爷,太太急着出门打麻将,让我来问问你,你今天去上学了没有?” 沈魄:…… 他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自从转系之后,他的魂魄就到了现代,还遭遇地震,回来之后困倦交加,一觉醒来就天黑了,哪里还想得起上学这件事? 他一百年后都当老师了,还要上学吗?! 想归想,沈魄到底还是有点心虚的。 “今天睡了一个白天,明天一定去,你就跟太太说我今天有事好了!” 沈少爷在家里属于混世魔王,连沈老爷也管不大动的那种,佣人听他这么说,也没敢多问,点点头就要走。 沈魄又喊住他:“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了。” 吃的自然是有的,何妈就住在沈家,二十四小时待命,食材也是常年备着,沈家不怕浪费,只怕怠慢主人。 而这,是一百年后的生活,所远远比不上的。 沈魄回想了一下,发现一百年后虽然交通资讯远比现在发达,可谓一日千里,食物获得也可以说方便许多,普通人也能吃饱饭,但要说食物精致,味道鲜美,还是不如沈家的。 吃了两口何妈亲手包的馄饨,原本得意洋洋的沈魄忽然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在那边地震前吃的最后一顿饭。 小班长家的晚饭在挑剔的沈魄看来并不好吃,但他当时沉迷他们家的电视节目,也顾不上嫌弃。 可他现在忽然想起来,给他做了那顿饭的小班长爷爷奶奶,已经在废墟下没命了。 “少爷,是不是馄饨不好吃?” 何妈见他怏怏不乐,就出声询问。 也是这几天闻言跟何妈关系混熟了许多,何妈对他不像以前拘谨了。 沈魄摇摇头,但嘴里的馄饨顿时不那么香了。 馄饨还是那些馄饨,只是他的心境已经不同。 不对! 呸呸,他又不是闻言那个穷酸鬼,只不过是去一百年后“旅游”了几天,怎么就开始伤春悲秋了?他可是沈魄,堂堂沈家三少爷,吃喝玩乐才是他的人生! 沈魄摇摇头,决定把以前那个肆意张扬的自己找回来。 他几口把馄饨吃完,开始挨个打电话联系自己以前的狐朋狗友。 朋友们听说他约自己出来玩,不由纷纷惊异。 要知道前阵子沈魄可是摆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要跟他们一刀两断的。 这是又本性难移了? 奇怪归奇怪,大家还是欣然赴约。 毕竟以前这种玩局都是沈魄买单,他们也乐于跟着玩。 沈魄把人都约到以前经常去的新世界,又喊上相熟的舞女,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仿佛又回到从前的生活。 他沈魄,生来就是要享福的,即便什么也不干,沈家的金山银山,也足够他这辈子都挥霍不完,谁让他现在是沈家的独子呢,他老爹那份家产不留给他,还能留给谁? 哦不对,他老爹现在还有个私生子,啧,那个小屁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毕竟按照闻言所说的,月底日本人可就来了,再结合他在一百年后看见的零星历史,在往后那些年里,这个国家还且有不太平的日子呢…… 沈魄搭在舞女肩膀上的手忽然顿住。 “三少?三少?” 舞女不解地推了推他。 沈魄嘴角耷拉下来,一言不发起身,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抬腿就往外走。 所有人都望着他,不知所措。 第21章 沈魄走出大门,面对司机小吴的询问,才发现自己凭着一腔意气跑出来,却没有想去的地方。 回家睡觉?他已经睡了一个白天,现在精神奕奕,正是精力没处发泄的时候。 扭头回去再跳几支舞?自从在一百年后的手机上看过各种女团跳舞视频之后,沈魄再来这“新世界”,看着来来回回那几支舞,听着闭着眼睛也能哼出来的调子,也觉得索然无味。 妖娆白皙的女体被五颜六色的旗袍包裹,舞女们竭力想要跳出一个歌舞升平的繁华上海,可再怎么跳,都跳不出头顶笼罩的阴云,跳不出满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颓废。 自己能做什么? 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倒不如什么也不知道,开开心心,过一天是一天。 沈魄望着黯淡天色,索然无味。 他有点想念一百年后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在一百年后能接触到如今想也不敢想的科技,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毫无负担,不必提心吊胆,生活在已知且即将降临的危险里。 那里的人也有烦恼,他们也有自己的负担,但起码,他们不需要担心国破家亡,被呼啸而过的战机轰炸,也不需要担心灾难来了没有人救自己。 司机小吴见他闷闷不乐,还当他在里面被哪个舞小姐扫了面子,就过来凑趣道:“少爷,新世界不好玩,要不咱们去对面的翡冷翠?您上回也去过的。” “不去!” 沈魄已经从闻言的记录里得知他去翡冷翠干什么,哪里还会去“自投罗网”。 但小吴的打岔还真让他想起一件事。 之前在一百年后的网络上,他放出豪言,要写一片长评,来详细论述民国的好处,反驳那些指点江山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网友,后来突发地震,他一时回不来,这事儿就给忘了。 沈魄觉得,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民国上海人,他对许多吃喝玩乐倒是如数家珍的,旁人问他哪条街舞厅最多,哪条街西餐厅最多,他闭着眼睛就能说上来,可这些都没法当证据,因为一百年后,这种娱乐连普通人都觉得稀松平常。 那还有什么是能说的? 沈魄眼珠一转,把小吴拽过来。 “你去找个比较穷,又不那么穷的地方,咱们过去逛逛。” 啥? 小吴以为自己听错了。 “少爷,您找那地方干什么?” 沈魄煞有介事:“我过去考察一下民情。” 小吴:……你以为你是市长?市长都不往那去。 虽然心里吐槽着,他赶紧劝道:“少爷,大半夜的,咱们去那干嘛?太危险了!” 他倒没有怀疑沈魄突然转了性,就是觉得沈魄实在太无聊了,灯红酒绿已经玩遍,想找点新鲜刺激的。 沈魄不以为然:“你车里不是还放着手枪吗,我也会用,有什么危险的?你平时跟着我老出入这些吃吃喝喝的场所,早就应该多看看别处了,别一天到晚就盯着这点地方,上海大得很,多开阔眼界对你有好处。” 他比小吴还小两岁,现在倒是俨然一副长辈的口吻了。 小吴嘴角抽搐,眼看沈魄固执,他只好道:“那少爷,咱们就停车离远点看看,您可别过去,要是有点差错,老爷太太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沈魄不耐烦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赶紧的!” 他跟着小吴上了车,一路往东北走,其实小汽车也没开多久,周围灯光逐渐减少,四周景物逐渐萧条。 小吴心里有点没底,车速就更慢了。 “少爷,要不就在这儿看看吧。” 沈魄摇下车窗,东张西望。 “哪呢?” 小吴指着河边一排排黝黑低矮的平房。 “就是那里,那地方叫蕃瓜弄,夜晚看不出什么,白天看更破一些,都是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住的。” 沈魄忽然问:“小吴,我记得你家以前也在滚地龙,是不?” 所谓滚地龙,就是像蕃瓜弄这种贫民窟的区域,也把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人囊括进去,带着嘲弄与鄙视。 小吴有些难堪,但仍是回道:“以前是,不过托了老爷和少爷的福,我们家现在早就搬走了,不在那里住了。” 他爹是沈家园丁,十几年来老实巴交战战兢兢,因着这层关系,小吴才能来给沈魄当司机。 但对小吴来说,这种地方的出身,仍是他根本不愿意提及的。 沈魄没想那么多,只是顺口一问,也没注意到小吴神色别扭。 问完他就直接下车,往那片平房走。 小吴吓得跟着下车,赶紧追上来,想阻拦。 “少爷少爷,那地方不好玩的,人凶得很,又脏又臭,咱们去别处吧!” “少啰嗦!” 沈魄自来任性,哪里会管小吴担心什么。 天冷歇得早,家贫不点灯,入目一片黑暗,但偶尔也还是有几点光亮,那是某户人家刚下工回来,或者起夜如厕。 对沈魄和上海滩的花花世界来说,夜晚才刚开始,但对这些人而言,他们的夜晚已经结束,只盼着能早点天亮,免得棉被太薄,冻死在年前。 虽然空气清冷,沈魄依旧能闻见一丝丝难闻的气味,说不清是从哪里传来,也许是四面八方,让人抓心挠肝的难受,沈魄甚至觉得不仅自己的西装,连皮肤都沾上了这种臭味。 无须等到天亮,他也能隐约窥见这里的人的生活状态。 贫穷,苦难,悲惨。 少部分人是自己作的,好吃懒做不肯努力,宁可在泥泞里打滚,有一天过一天,也不想振作起来。 以前沈魄觉得,这些穷人之所以会穷,全是因为自己的懒惰。 但他在一百年后走了一圈回来,再看眼前景象,忽然福至心灵,隐隐悟了点什么。 更多的人,不是不愿努力,是生来就悲苦。 他们勤劳辛苦,从早到晚,像蜜蜂一样没有一刻停下来,可是年景好时依旧堪堪温饱,年景不好时连自己都养不活。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没有多余的营养和时间去思考对错,判断是非,他们只能麻木地随波逐流,遵循社会规则,最终被规则压得喘不过气,窒息而亡。 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出生在沈家,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好爹,因为他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只能看见自己头顶这片天,就像井底之蛙,能活着已经是侥幸,还能要求什么? 从前,沈魄以自己的出身为傲,觉得命好,觉得投胎投得好,也是一种本事。 谁让你们这些人,没能投在一个好人家呢? 可等到了他得知这个国家即将面对的命运,知道无论贫贱都会被一视同仁对待时,他才能开始产生一丝感同身受的愤慨,开始因为都是待宰的中国人的身份,与这些穷人有了一点点共鸣。 人,大多是没有走到那境地,就无法体会旁人的苦。 沈魄本质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他只是没机会,也没理由无缘无故去跟别人共情。 不知不觉的,沈魄越走越远。 他在这寒夜里,穿梭于上海滩富人不愿意涉足的贫民区。 也因为夜色的遮掩,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位少爷的到来。 否则若换了白日,沈魄这样的装扮,还真有可能引来或冷漠或不怀好意的注视。 小吴没法子,只得紧紧跟着他,心里也不知道自家少爷到底发的哪门子神经。 前几天闹着转系去参加什么沙龙,好歹还能说浪子回头,这会子半夜来逛贫民区,总不会是看上什么好人家的姑娘被拒绝了,受不了打击失心疯了吧? 小吴暗自嘀咕,然后就看见前面有个人遛着墙边低头匆匆路过,而沈魄却咦了一声,然后拔腿快步追去! 第22章 对方原本脚步就很快,在察觉出有人跟踪之后,就越发快了。 只是他再怎么快也快不到哪里去,因为他的右脚好像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慢的时候还察觉不出,一旦跑起来,就很明显。 对方头也不回,任凭沈魄在后面狂追。 直到沈魄压着嗓子喊道:“你、你是不是我哥?沈充,你给我站住!” 带着鸭舌帽,围巾都快围到眼睛上的人忽然就脚步微微一顿。 只有一瞬间的耽误,但沈魄几乎马上能够确认,这就是他哥沈充,那个失踪了很多年的混蛋! 他咬咬牙,趁着对方迟疑的片刻,一个箭步扑上去,直接把人压在身下。 “好你个沈充,居然真的是你,有家不回是吧,明明人就在上海,还——” 他一边说一边蛮力撤下对方裹在脸上的围巾。 借着隐隐绰绰的微光,沈魄却愣住了。 胡子拉碴,满脸憔悴,连带多了个疤痕,从嘴角到耳朵,像是被人划了一刀。 但沈魄还是能认出来,这就是他哥,沈家曾经的大少爷沈充。 那个手帕只用一次,洗了也不要的沈充,那个喜欢玫瑰花,每天用西洋玫瑰香水把自己浑身弄得香喷喷,让沈魄闻见了就要打喷嚏的沈充,那个爱捉弄他,爱把他举高高,把年幼沈魄逗得哇哇大哭才罢休的沈充—— 现在变成了个流浪汉。 不,比流浪汉还不如。 趁着沈魄怔愣的当头,对方挣脱,起身就要继续跑。 对方力气很大,沈魄差点压不住,忙把上半身都按过去。 “你再跑,我就回去告诉妈,告诉老头子,让他们来找你,看你还跑不跑!” 对方果然不动了。 沈魄气急败坏又得意洋洋:“跑啊,你倒是跑啊!” 沈充叹了口气,声音很哑:“你让你司机走远点,别过来。” 沈魄:“我凭什么听你的?” 沈充:“我现在在被人通缉。” 沈魄:…… 他猛地扭头,冲着小吴道:“你去车上等我!” 小吴:“少爷……” 沈魄:“这我同学,我跟他说两句话,你别管!” 小吴心想你的圣约翰同学怎么会大半夜在这贫民窟,但沈魄的表情很凶狠,他又看被沈魄压在身下的男人有点眼熟,心头微动,也不敢多问。 “少爷,那我到车上等你,有什么事你就大声喊。” “知道了,啰嗦,赶紧去!” 沈充:“你能起来不?” 沈魄:“不行,起来你就跑了!” 沈充:“你怎么变这么重了,要谋杀亲兄?” 最后一句话,还带了笑意。 沈魄:“老头子说我哥死了,你是谁?” 沈充一噎。 沈魄:“说吧,你大半夜在这里干什么,被狗追?” 沈充:“去角落里说,我现在的确是通缉犯。” 沈魄惊疑不定,最后还是起来了,沈充拉着他进了边上一间屋子的拐角,这里两面有墙,又没灯光,就算有人路过都很难发现。 “不错,真长大了,都跟我一样高了。” 沈充比划了一下,又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他的脸颊。 “看你这皮样,妈应该没少被你气吧?” “那没有,自从你不在,妈比以前更开心了,天天打牌,老头子也说,生你还不如生个萝卜,起码还能吃呢!”沈魄故意气他。 沈充笑了两声,声音忽然就正经起来,还压得更低了。 “你回去之后,不要跟他们提起我,就当没见过我。还有,你那个司机,你也别说实话,就照刚才的说法,别犟,我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沈魄:“什么意思?你这意思是,都被我撞见了,还不跟我回去啊?你干嘛呢,在外头流浪上瘾了是不,你瞧瞧你这身,跟乞丐一样,要不是我,你以为咱妈能认出来?” “是,我们家小弟,是最惦记我的。”沈充薅了一把他的头发。 “别碰我,脏兮兮的!”沈魄避开,很嫌弃。 沈充:“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现在真的是通缉犯,外面有人在找我,我才会避到这里来,时间不多了,要不然他们发现你在这里,也会连累沈家的。” 沈魄见他真要走,这才急了:“别以为你装神秘,就真能唬人了,我还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真有事,难道凭沈家的关系,也不能保住你吗,别的不说,大伯那边……” “大伯也保不住我。”沈充打断他,“非但保不住,大伯的官也会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虽然跟他们走的路不同,但不能因为我要走我的路,就把他们的路也给断了。今天还能看见你,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看见你活蹦乱跳的,我就放心了。哥有句话要嘱咐你,你认真听着,不管以后你走哪条路,都不能走卖国那条路,知道吗?” 沈魄:“谁卖国了,你别瞧不起人!我告诉你,我去过一百年后,那时候咱们国家可比现在强大多了,会卖国的那都是缺心眼儿!” 沈充:“说你长大了,还是没长大,说的什么胡话。” 换了谁在这里,也会当沈魄在胡说八道。 沈魄解释不清楚,只能把话题绕回原来的方向。 “反正,你既然被我撞见了,就别走了,正好跟我回家看看,起码,你要见妈一面吧?这些年她嘴上不说,心里可想你了,我这个小儿子,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哼!” “我不孝,沈家以后只能靠你了。”沈充拍拍他的肩膀,“今晚我一定要走,你拦着我,回头你也得折进去,乖乖的听话,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沈魄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沈充从小就是家里最有主意的那个。 老头子想让他学经济,他就偏偏要学医。 老头子想让他娶门当户对的老婆,他就干脆从家里消失了。 沈魄胡闹非为,正事一件不干,让沈家上下头疼,而当年的沈充是沈家骄傲,可后来却落到名字都变成沈家禁忌,没人敢提。 “什么时候能再见?”沈魄问他。 黑暗中,沈充的眼睛仿佛微微有了光。 他的话也意味深长。 “天亮之后吧。” 沈魄听懂了,又好像没懂。 他看着沈充。 其实天色太黑了,离得太近,反而看不出什么,只能模糊看见轮廓。 他感觉沈充原本温文儒雅的面部线条好像变得粗犷刚硬许多,就像他脸上的疤痕,如同被岁月磨砺过的玉,不复外表烁烁光华。 可,终究还是玉。 “你这样,值得吗?哥。”沈魄又问。 “看见你,就觉得值得了。” 沈充似乎回答了,又似乎答非所问。 不知怎的,一股热意上涌,沈魄感觉眼睛又酸又胀。 但沈充没有陪他伤春悲秋的时间。 回答完这句话,对方转身就走,不再停留,也不再回头。 这次沈魄没有再阻拦,他站在原地,看着沈充的身影彻底没入黑暗,又站了很久,直到小吴急促敲打车窗提醒,他这才转身,默默回到车上。 沈魄半晌没说话。 小吴也不敢吱声。 他等了许久,小心翼翼试探:“少爷,咱们回去吧?” 沈魄:“小吴,你的理想是什么?” 小吴愣住:“什么理想?” 沈魄:“就是你以后想干点什么,有没有什么计划,总不能在沈家当一辈子司机吧?” 小吴忙道:“我能跟着少爷,就三生有幸了!” 沈魄:“少跟我来这套,好好说!” 小吴挠头:“少爷突然这么问,我还真说不出来,以前也没想过,要说有什么奔头,估计就是好好干活,存点钱,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媳妇贤惠,孩子听话,也就这样吧?” 沈魄:“那要是有人不让你娶老婆,不让你生孩子呢?” 小吴:“不可能吧,皇帝老子都管不了这么多,再说现在也没皇帝了。” 沈魄:“我说有就有!” 小吴:…… 他心说少爷这是又发的哪门子神经。 “少爷,是你不想让我娶媳妇吗?” 沈魄不耐烦:“我拦着你干什么,我说的是外力,外力懂不懂!就是比如说,突然大地震了,死人了,还有打仗了!” 小吴更不解了:“没听过上海会有什么地震啊,打仗更不至于吧?这地方租界那么多,全是外国佬,谁敢不长眼的来轰外国人,不怕各国列强吗?” 看,整个上海,从上到下,几乎人人都是小吴这种想法,怎么救? 沈魄想要张牙舞爪,想要给他后脑勺来一下,骂他蠢,但手还没伸出去,却变成沉沉的无力感。 “你忘了东三省?东三省能被抢,上海也能,我就是打个比方,到那个时候,日本人还会让你安心娶媳妇生孩子吗?” 小吴咧嘴一笑:“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就打他丫的,还能怎么办?日本人总不可能不看沈家面子吧,我在沈家,有老爷和少爷在,不会有事的。” 他还是当沈魄在开玩笑,回答的语气也很轻松。 但是沈充…… 沈魄扭头望向车窗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很多人都是事到临头才想办法,但沈充,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去做一些沈魄当时还无法理解的事情。 现在的沈魄也还是做不到像他大哥那样决绝,但是他第一次对他哥做的事情,模模糊糊有了点概念—— 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很多人都不去做,不敢去做,舍不得放下一切去做,那沈充就自己先去做。 至于后面有没有人跟上,有没有人感激,沈充不在乎。 这些年他受了很多苦,连腿都瘸了,可他刚才在跟沈魄说话的时候,语气分明是轻快的,有力的,没有半点愁苦困顿。 沈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脑海里乱糟糟的,他不想去细想,也一时揪不出个头绪,要是闻言那家伙在这里,说不定两人还能讨论一下,但沈魄想找闻言,只能回去写日记。 他冲小吴道:“开车吧,回去睡觉!” 小吴如获大赦,赶紧发动车子。 一小时后,当沈魄躺在床上,依旧为了今晚遇到他哥的事情辗转反侧。 他想告诉父母,又知道这件事情最好任何人都不知道,这样才像沈充说的,对沈家最好。 但如果不说,他自己心里又憋得难受。 这天晚上,他做了个梦。 梦里闻言这家伙居然也在,而且还拖着他在逃命。 沈魄累得像条狗,拼命想挣脱,却挣不开。 闻言气急败坏:“赶紧跑,你想被炸死吗?!” 什么炸死? 沈魄莫名其妙,下意识抬头四下张望。 然后他看见一架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扔下一颗炸弹。 轰的一声,耳边巨响! 沈魄猛地睁眼! 还是在他那张席梦思大床上,身上是柔软的被子。 他惊魂未定,大口喘气。 幸好,只是梦。 【我怎么又过来了?】 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魄睁大眼睛,怀疑自己产生幻觉。 【嗯?怎么回事,我动不了手脚?】 是闻言?! 这家伙怎么也过来了! 问题是他沈魄还在这里,没有去一百年后啊! 沈魄大惊失色:“你怎么跑我身体里了?!” 闻言也很吃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还在?】 沈魄:“这也是我想问的!” 闻言沉吟:【难道我在那边死了?】 沈魄:???!!! 他有点抓狂,虽然在闻言身体里也没待多久,但那里的一切充满了新鲜感,沈少爷还想着以后有空多去玩玩呢,这怎么突然就没了,他身体里居然还多了一个孤魂野鬼?! 闻言还在回忆:【我记得昨天晚上有余震,我正好跟着他们去镇上学校帮忙搜寻压在下面的学生,当晚去劝一个老乡搬到临时安置点去,那老乡年纪大了,挺执拗的,非说自己房子坚固,地震已经过了,肯定不会有事,我跟居委会的人劝了很久,余震来了,我把旁边小姑娘推到外面去,自己就被横梁砸下来压住了。】 沈魄:“完了完了完了,你肯定死了!你是傻子吗,人家都不肯搬,你为什么要去劝,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懂不懂?还有你当时明明可以自己跑出去的吧,为什么要把人推出去,现在把自己搭进去了吧!活该!” 闻言情绪挺低落的,不知道是不是后悔了。 【那我也没办法啊,别人地震都受伤了,就我没事,我看他们都很忙,就想着帮忙张嘴劝劝的事情,又不是力气活,谁知道还能撞上余震!再说了,那小姑娘比我还小了两岁,她爸死在地震里了,她妈还在医院救人,我不推开她,难道让她妈没了老公,还要没了女儿吗?】 沈魄破口大骂,又接连骂了十分钟,骂到外面佣人听见了,过来敲门问他是不是醒了,要不要吃午餐,他才停下来。 “算了,你想在我这待着也行,但我警告你,不许吵吵,不许干扰我,不然我就找个道士把你赶走!” 闻言:【那你现在去找个道士来吧,说不定还能把我送回去。】 沈魄:…… 闻言:【你以为我愿意待在你这里?一百年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心里没点数?我本来再过一年半就能回去了,地震里表现好,说不定受表彰多加点分,现在好了,什么都没了。】 沈魄运气,但他也说不出反驳的话,一百年后,光那个小小的手机,就让人目眩神迷,乐不思蜀。 幸好两人也不是头一回认识了,虽然以前都是隔空交流,这是第一次“面对面”的“灵魂”沟通,但居然没有陌生的感觉,吵了几句嘴之后,沈魄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有吵下去的兴致,就起身穿衣服,让佣人去准备早餐。 刚进餐厅,他就发现氛围不太对。 首先今天他虽然起得不算太晚,但这个时间段一般老头子已经出门了,他老妈可能还在睡觉没起床,结果今天倒好,两人都整整齐齐坐在餐桌边吃饭。 其次,沈魄发现他老妈低着头吃东西,虽然手上捏着个面包,但从他走过去到坐下拿牛奶,那个面包愣是没能被捏下一小片。 怎么着,面包是金子做的是吧?还是他妈在跟那面包沟通感情? 沈魄转了转眼珠子,也跟着屏息凝神,生怕被老头子一个心情不爽拿来作筏子。 【他们俩会不会是因为老头子在外面的私生子闹起来了?】他在心里问道。 【你老实点就行,吃完该去上课了,你转系之后一天都没去过。】闻言道。 沈魄也发现两个人同在一个躯壳里的好处了,他居然还能在脑海里跟别人对话,以前出事想找人出个主意都没地方找去,现在这种感觉好像也不赖。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说我也要去的!】 沈魄伸手去拿餐包。 “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老头子忽然问道。 沈魄的手停在中途。“啊?什么报纸?” 他才刚起来,哪来得及看什么报纸,老头子不会是想随便找个借口骂他吧? 但沈家主人没说什么,只是把桌上的报纸推过来。 “你长大了,也该多关心关心报纸上的事情。” 语气平平,但好像又夹杂了什么他听不出来的东西。 沈魄哦的一声,拖长了调子,狐疑地在他爹娘两人之间划拉目光,最后落在报纸上。 一目十行,他从标题开始扫过去。 好像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啊? 沈魄哗啦啦地翻动,从头版翻到最后一版,又从里面往外面翻。 正想着老头子转性了,一会找个借口溜走,他脑子里想东想西,不时还跟闻言吐槽,目光却先于脑子凝固在某一版的某条标题上。 通缉犯,逮捕,反抗,中枪身亡。 这是什么? 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映入他的眼帘。 要换了以前,他肯定认不出来。 但沈魄昨晚才刚刚见过这张脸上的疤痕。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那短短几行字,他每个字都认识,可连起来就不会读了。 第23章 不可能。 沈魄脑海反反复复念着这三个字。 他哥昨晚还活蹦乱跳的。 滚地龙那里穷得要死,一般也不可能会有人去的。 沈充还跟他说,天亮之后就能再见。 天亮…… 沈魄当时也知道,沈充说的天亮,可能是指整个国家变样,他们的事业成功之后。 但他没想到,沈充一语成谶,真就是一夜过后的天亮,兄弟俩就以这种方式再见了。 如果两人没有在昨晚见面,沈充在沈魄这里,就是一个多年未见的兄长。 他的记忆里,也许会有关于沈充的过往,也许会有模糊美好的兄弟情,却绝对不会有此刻的震撼心痛。 正因为刚刚才见到鲜活的真人,所以对这张黑白照片和几段简短文字,难以置信。 沈魄成天没心没肺,唯一的烦恼就是寻欢作乐不要被家里人骂。 他去了一百年后,也只关心那些跟吃喝玩乐有关系的内容,要不是跟人辩论吵架,都不会关心国家是否强盛,人民是否富裕。 说白了,这些事情也与他有关,但对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影响,在沈魄这样的阶层,除非国破家亡,否则马照跑,舞照跳,能苟一时是一时,苟不住就往国外跑罢了。 但现在,这些与己无关的事情里,多了一个变数。 那就是他哥,沈充。 在具象化的想法冒出来之前,眼泪先夺眶而出。 沈太太原本还只是低着头强忍情绪,当她抬头看见小儿子落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一声,捂住嘴巴转身奔向二楼房间。 木然的沈魄像触发开关,陡然跳起,冲着沈父嚷嚷:“必须追究,沈家人不是任人欺负的……” “闭嘴!”沈父喝道,“我让你看张报纸,哪来的沈家人!” 沈魄:“那不是我哥吗……” 沈父一字一顿:“你两个哥哥,都已经死了,你就是沈家最大的,以后不要再胡说八道!” 沈魄一惊,随即一股怒意上涌。 为什么那新闻明明说的就是沈充,老头子却不承认,甚至说那不是沈充。 既然不是沈充,为什么老头子要特意让他看这张报纸? 这种此地无银的行为,让沈魄忍不住想破口大骂。 但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是闻言。 【你爸可能有别的考虑。像你哥这种情况,对方没必要专门放一个新闻出来,也有可能是想钓鱼,引出他的同伙,或者让某些人着急,他们好一网打尽。】 闻言其实也不确定,但谍战剧看多了,他多少还是能摸到一点门道的。 什么同伙,沈充他……! 沈魄张口就想为他哥辩解,同伙这个词听上去太过于贬义,太让人生气了。 他哥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死,他是因为—— 沈魄无法接下去。 他隐约知道沈充在干什么,但具体到底干了什么,才会惹下杀身之祸,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愣愣站在那里,回想自己与沈充生前相处的有限片段,整个人似哭非哭,已经痴了。 沈父原已做好训斥沈魄甚至父子俩大吵一架的准备,但看见他这个样子,反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沉沉叹了口气。 “你两个哥哥,早就已经意外去世了,沈家,现在只有你,沈魄。报纸,你好好看着,多学点东西,你总要长大的,以前胡闹,我不管你,但现在,你要是中文系再待不下去,或者被老师投诉,你就出国去吧。还有——” 沈父起身,双手压在桌上,眼睛却盯着沈魄手边的报纸。 他喉结滚动,欲言又止,憋得眼圈都红了。 “还有,以后,就不要再提沈充了,在家里,和在外面,都是。他早年离家出走,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说完沉默片刻,大步往外走。 “老何,司机呢?” “都准备好了,老爷!” “走吧。” 沈魄看着老头子跟管家一前一后离开,头也不回。 他呆呆站了半晌,没有哭。 倒是闻言看着有点不放心了。 【你要是憋得慌,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点。】 【……我没事。】 沈魄回过神,表情反倒渐渐平静下来。 【今天不是该去学校了吗,我得去上课了,中文系是吗,我上楼拿课本。】 他说完,还真就上楼拿了课本,又让小吴载他去学校。 沈魄的表现过于平静,以至于闻言越发瘆得慌。 以沈少爷平时的性格,按理说早就该炸天炸地,炸出一个宇宙起源了。 结果现在居然跟没事人一样,科学吗? 难道他跟他大哥沈充的关系很一般? 好像也不是。 闻言能感觉到沈魄现在情绪起伏很大,心跳剧烈,只是外表看上去冷静而已,也正因为这样,才分外反常。 火山明明在沸腾,山顶却很平静,闻言怕他压抑过头,在学校里炸了,又惹出什么事,到时候连学都上不成。 沈充突如其来的噩耗,让闻言忘了自己的处境,倒是一心关注沈魄的精神状态了,毕竟他们现在可以说共用同一具身体。 【沈魄,其实我刚才未必说得对,也许你哥还真活着,那个新闻也许只是他们没找到人之后的诱饵,为了诱惑他的同伴出来。】 【你爸这态度也不一定是否认你哥的存在,他也是为了一家人的安全,毕竟这是在上海,我以前看谍战剧,里面就说上海遍地都是眼睛。】 【你说句话啊,喂喂,我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就在这安慰你,你要是再疯了,你让我怎么办?】 “烦死了,我说了我没事!” 沈魄终于说话,他是直接喊出声的。 小吴吓得从驾驶座往后看:“少爷,您没事吧?” 沈魄不耐烦:“专心开你的车!” 他跟小吴说完,就扭头往后看,拒绝再跟任何人沟通,不管闻言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了。 “停车!”沈魄忽然道。 小吴:“啊?” 沈魄:“我让你停车!” 小吴急忙刹车。 不过这年头汽车车速也不快,在闹市区开车,小吴更不敢加速行驶。 他知道沈魄今日脾气不好,情绪不定,比其他时候更容易爆发,也不敢轻易违逆他的决定。 车一停下,沈魄就冲出去。 这时闻言也看清楚了。 路边有个流浪汉,衣衫褴褛,但他们开过的这条街是商业街,还在租界,所以巡捕正挥舞警棍驱赶他,巡捕还不是华人面孔,是典型的印度锡克巡捕,也就是民间俗称的“阿三巡捕”,他们戴着红头巾,操着带有口音的英语,武德充沛,价格比白人巡捕更低廉,却又比华人面孔好用,是如今租界里最常见的。 这个巡捕或许是今日心情不太好,又或许是流浪汉抬头说了什么,巡捕恰好能听懂中文,被激怒了,只见他大声呵斥,手上棍子用力抽向流浪汉,后者狠狠挨了一下,痛叫出声,连滚带爬,很是凄惨。 路过行人有的熟视无睹,也有的停下来围观驻足,脸上露出不忍,可没有一个上前制止。 但巡捕的棍子没能第二次落下。 因为沈魄已经抓住了他的棍子,随后一拳打向对方肚子。 洋巡捕猝不及防,被揍个正着,沈魄意犹未尽,又踹了一脚。 可随后不远处几个巡捕看见了,都围过来。 【别打了,他们的人来了,你就一个人!】闻言赶忙喊住他。 沈魄跟没有听见一样,依旧朝印度巡捕身上踹去。 但他的行为很快被制止,几个巡捕围上来,有人抓住他的手脚,有人也要给他一拳。 “干什么,想人多欺负人少吗!”沈魄大叫,“这里是中国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待着,他就骂了一句洋人的狗,怎么着,骂错了吗?恼羞成怒了是吧!” 巡捕里有听得懂中文的,也有听不懂的,但在人多势众的压力下,沈魄很狼狈,也挨了好几拳。 小吴着急上火地上前阻拦:“住手!他是吴市长的侄子,你们谁敢动手!”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混乱和闹剧。 流浪汉不知何时已经趁乱悄悄溜走,只有沈魄还在风暴中心。 没有上演见义勇为被感谢的戏码,只有沈魄因为身份,最终被带到警局并无罪释放。 从头到尾,帮忙解释的只有小吴,着急解围的也只有小吴,因为他拿着沈家的工资,不能因为护住不力丢了饭碗。 闻言也没有开腔,因为他知道沈魄是在借机发泄。 沈充的死,他无法报仇,却有一股气始终压抑不去,流浪汉挨揍受歧视的事情才最终让他爆发,也可能是因为那流浪汉的穿着太像昨夜的沈充。 走出警局,沈魄举目四望。 他看见的是繁华的上海,衣着整齐光鲜的城市人,琳琅满目的招牌。 一百年前,上海就有公交车了,也有乘坐公交去上班的白领。 要知道一百年后,闻言在的那个小村子外面,还都没有公交车呢。 可这,值得骄傲吗? 沈魄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这个变故,越烧越旺。 从心头一直烧到脑子,烧得他浑身难受。 他突然放声大哭。 哇的一下,把跟在后面出来的小吴吓坏了。 也把路过行人吓着了,个个看着站在警察局门口的沈魄,心想这人一定是在里面受了虐待吧。 小吴更是觉得这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这下自己回去肯定要挨骂了。 沈魄不管不顾,兀自放声大哭,他泪流满面,哭得很惨,又站得脚麻,蹲下来继续哭,抱住膝盖,哭得一抽一抽的。 “会胜利吗?”他忽然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 小吴听见了,可根本不知道沈魄在问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回。 只有闻言知道,沈魄是在问他。 以后,会胜利吗? 一百年后的情景,真的能实现吗? 租界可以取消吗? 沈充可以不用死吗? 那些午夜梦境,难道只是他的一场幻梦吗? 【会胜利的。】 他听见闻言如是道。 在人来人往的喧嚣里,闻言的声音无比清晰,像一块镇纸,压在褶皱不平的纸面上。 【所有曲折的道路尽头,终将迎来光明。】 【如果没有光明,我们就自己点灯,把它照亮。】 【沈魄,有些人是因为看见才相信,你已经看见了,怎么还不信?沈充,他一天都没有看到过,却相信了。都是姓沈,你不会这么孬种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用激将法!】 沈魄冷笑一声,恶狠狠擦掉眼泪。 他情绪发泄出来,感觉就好多了,起身双手插兜,见小吴还傻傻蹲在他旁边,看着他发呆,不由翻了个白眼。 “还愣着干什么,去学校上课啊!” 小吴:…… 这个点去学校,都能赶上中午饭了吧,这少爷是不是就为了故意惹点事情出来逃避上学? 两人路上去了趟小诊所,很快重新上车,一路驶向学校。 沈魄终于消停了,情绪看起来也稳定很多。 小吴从后视镜瞄一眼,暗暗松口气。 沈魄刚才挨了一拳,右脸微肿,虽然上过药,但今晚回去难保要被质询的,小吴想到这里,又开始为自己忧心。 他不知道沈魄那头已经跟闻言聊起来了。 【你那个偷书计划,准备什么时候开始?我要做点什么?】 闻言:【等老杜通知,你只要负责不添乱就可以了。】 沈魄:? 什么意思,瞧不起本少爷? 第24章 也许是因为出了沈充这件事,接下来几天,沈魄居然消停了。 他老老实实去上课,每天也没迟到,甚至没有去找那个叫章鸣的女生。 虽然,他上课经常走神,最后作业也基本都是闻言做的。 闻言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那边要读书毕业支教当老师,到了这边好不容易体验一把富家少爷了,居然还得上课做作业,还得操心民族存亡。 这还有比他更苦逼的人吗?! 其实那些课后作业和论文,沈魄也没让他帮忙,但架不住沈魄自己不争气,对着作业唉声叹气半小时,闻言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告诉你,这可是最后一回了,下次作业你自己做,我绝对不会再帮忙的!】闻言一边告诉他怎么做,一边吐槽,【我还以为你这回能长进一点呢,结果连作业还要别人帮忙,要是我不在你怎么办!】 【我再长进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学会这些东西,我可是转系,转系你懂不懂?】沈魄笔下没停,嘴巴也没停。 闻言:【听说你转系之前在神学院,那些东西你就学会了吗?】 沈魄:【……我发现你现在很暴躁,你对那些小学生也会很暴躁吗?】 闻言:【那完全不一样,他们是小学生,再说了他们也不笨。】 沈魄:【你意思是本少爷很笨?】 闻言:【你终于听出来了。】 沈魄:【有本事你从我身体出去!】 闻言还真就不吱声了。 沈魄看着写了一半的作业傻眼。 这作业明天就要交了,而且这门课是系主任的,沈魄知道这家伙一直看自己这种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很不顺眼,几乎每堂课都会点沈魄回答问题。 他只得服软。 【没人跟你说话你也无聊吧,你又回不去,就当在我这度假了。】 房门被敲响。 “进来!”沈魄没好气。 佣人开门,后面居然是亲自端着炖品的沈太太。 “心肝,妈给你炖了点汤,你别太累了,啊?” 听说儿子居然破天荒在认真学习,再亲眼得到证实之后,沈太太眼睛柔得都能滴出水来,还亲自下厨给沈魄炖汤。 平时沈太太也溺爱沈魄,却不像今天这么激动。 沈魄有点不自在:“我知道了,妈,你把东西放下先出去吧,别打扰我学习了。” 送走沈太太,沈魄依旧没听见闻言吭声。 【你说句话啊,不会是回去了吧?】 好半天,他才听见闻言闷闷道:【说什么?】 沈魄:【说什么都行,你这样我还真不习惯。】 闻言绝不承认自己其实有点羡慕沈魄了。 抛开这坑爹的年代不说,沈魄出身优渥,不必发愁衣食住行,哪怕自己不努力,也有人为他安排好前程,还有一对爱他的父母,这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 如果人生就像一场跑步比赛,那像沈魄这样的,就是比赛开始就“作弊”比别人往前挪了一大截的起点,别人即便再怎么努力,也许有些人能追上沈魄,也许有些人永远追不上。 时光再过一百年,好像这种不平衡依旧存在。 【你一个城里人,为什么会跑到农村去当老师?留在城里不好吗?】 闻言不说话,沈魄只好随便找了个话题,逗他开口。 【我学习不算优秀,没有把握一毕业就找到心仪的工作,干脆申请支教两年,赚个政策待遇,考研也能加分。】 闻言实话实说,如果刚认识,他可能还会要点面子,但沈魄也去过一百年后,迟早会了解情况,两人现在还共用身体,藏着掖着实在没必要。 【看来你们一百年后农村也还是很落后,还需要靠政策加分来吸引城里人过去!】沈魄抓住机会嘲笑。 闻言没否认:【我们那农村比城里是落后,但比起一百年前,已经像两个世界了,毕竟经过这么多年战争,建国也才几十年,那么多张嘴想吃饭想发展,能全面脱贫,已经不错了,其余的还得慢慢来吧。】 沈魄不爱听这些一板一眼的说教,哪怕闻言说的是对的。 【难道你平时下课就是备课,就没有别的爱好了?】 闻言:【谁说的,我平时打王者和lol也能打一晚上,原神也还挺好玩的,不过我抽卡有点黑。】 沈魄:【那是什么?】 闻言:【游戏啊。】 沈魄的脑子总在不该灵光的时候灵光:【手机游戏?我过去玩手机的时候你怎么没告诉我?】 闻言:……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沈魄眯起眼:【你之前怎么没给我说过这个?】 闻言:【我这是为你好,不想让你沉迷游戏,玩物丧志。】 沈魄:【少来,你肯定是怕我玩上瘾,不想回来了。】 闻言干笑两声。 沈魄:【你快点给我说说,连你这种生活在那里的人都能沉迷的游戏,到底是什么样的,肯定比刷微博还要好玩吧?】 闻言:【你知道也没用,反正回不去了。】 沈魄:【你到底说不说,你不说我就去当叛徒了,我去给日本人通风报信。】 闻言哂笑:【你去呗,看日本人信不信你!】 沈魄:【你别不识好歹!】 闻言:【你想怎样?】 沈魄:【哥!】 闻言:…… 被他闹得没办法,闻言只好给他说了一下现代的网络游戏。 有手游,也有端游,还有手柄连接显示器的,主要有什么种类,怎么玩等等。 沈魄光是这么听,就已经听到目眩神迷,恨不能现在立马穿越过去。 这才是一百年后真正的魅力啊! 【你那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只是被砸晕了,咱们还是有机会回去的!】 为了能玩到网络游戏,沈魄抓耳挠腮,比闻言还要急切了。 闻言:【我也不知道。】 当时他感觉自己一下被砸晕了,好像也没怎么疼,但醒来却在这里,这不得不让他觉得后果严重。 两人正插科打诨,佣人敲门,送来一封信,说门外有人扔下信就走了,信上没有落款,但指名要给沈魄。 沈魄接过信,三下五除二拆开,刚才轻松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闻言借着他的视线,也看清信的内容。 字数很少,只有两行。 一月十五号,晚七点半。 约张元济到罗曼蒂克西餐厅吃饭。 罗曼蒂克西餐厅,是座落在商务印书馆那条路上另一侧的西餐厅,开业时间不长,老板和厨师都是外国人,里面不是一般人能消费得起的。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信上要求沈魄明天晚上约张元济在那里吃饭。 信肯定是老杜派人送来的,这毋庸置疑。 前两天通过老杜手下,彼此来回沟通,已经敲定全盘计划。 他打算找人混入图书馆,找机会在馆内制造一起失火,这场失火规模不能太大,否则都不用等日本人动手,这些珍贵书籍就毁了,但火势也不能小了,起码也得像模像样烧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书,这样才能说动张元济闭馆维修,也能让日本人不起疑。 其实老杜起初是想制造一场爆炸,这他最在行了,但被闻言否决了,因为□□更容易让人认为是故意的,也会让张元济误会是日本人想要威胁他,说不定老头子驴脾气一上来,就更难说服他搬迁或修缮了。 最后大家讨论决定,让张元济亲眼看着图书馆起火,这样他肯定更容易下决心闭馆修缮,然后他们就可以开始进行偷书,啊不,是搬书计划。 但沈魄他们等了两天,都没等到具体的行动日期。 现在老杜终于来信了,显然他将日期定在十五号,也就是明晚。 沈魄的任务是,约张元济在那里吃饭,并说服他同意闭馆一段时间。 问题来了,沈魄跟张元济也谈不上熟稔,像张元济这种社会名流,就算沈魄是远亲后辈,又在沙龙上打过交道,也没时间陪一个小年轻去吃西餐,沈魄要怎么成功约到张元济? 沈魄使劲挠头:【我约个妞儿还有经验,你让我约个糟老头子一块吃饭,让我怎么约?】 他听不见闻言说话,有点急了。 【你倒是说话啊,这计划也是你想出来的,你可不能装死!】 闻言:【我有个办法,不过比较冒险刺激。】 沈魄:【刺激?我最喜欢刺激了,赶紧说!】 闻言:【你约姑娘有经验是么?那你想办法,把你喜欢的那个章鸣,和那天沙龙上想要借书办展的日本人浅井遂一块约上,有他们在,张元济应该会赴约,正好也让日本人亲眼看着印书馆烧起来,不然他们事后肯定会怀疑。】 沈魄:【……你会不会太高看我的能力了?你能确定我对着日本人不会露出马脚吗?】 闻言:【你不是喜欢刺激吗?考验你能力的时候到了。】 沈魄嘴角抽动:【刺激,可太刺激了。】 他原先对章鸣的确有些意思,要不是这样,也不会琢磨着转系。 可经过这段时间,又是去一百年后,又是他哥的事情发生后,沈魄对章鸣,已经渐渐没了原先那种强烈的兴趣,现在连听见这个人名也没什么反应了,反倒因为知道她跟日本人走得很近,而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现在闻言让他去约章鸣,还要明天就把人约上…… 闻言:【你不需要让她对你有好感,你只需要让她知道你对她有好感,再让她知道你能约到张元济吃饭,她肯定会上钩。】 沈魄:【我有预感明天我会丢脸了。】 闻言给他鼓劲:【中华民族文脉之一的存亡就系于你一身了,相信自己!】 第25章 圣约翰的校花是谁,这或许没有定论,但中文系的校花,一定就是章鸣。 章鸣家世好,气质好,成绩好,样貌好,追求她爱慕她的男生,从教室排到校门口,如果说这个时代的名媛还是褒义词,那么章鸣无疑就是名媛的代名词。 在学校,几乎所有男同学,都无法抗拒章鸣提出的要求。 当然,章鸣平时也不可能轻易需要找别人帮忙,有什么事情,就算她自己解决不了,家里也能帮她解决。 但今天,她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有个仰慕者拦了她的路。 仰慕者不稀奇,前面说过,章鸣这样的条件,仰慕者自然很多,冷不丁冒出个送花的送信的,章鸣也习以为常了,跟她在一块的女生更是笑嘻嘻打趣她,说她就是圣约翰所有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但眼前这个人,章鸣不仅认识,而且印象不太好。 或者说,很不好。 “章小姐,自从那天晚上在沙龙交流过之后,我对你的谈吐非常欣赏,也觉得与你有许多共同语言,更难得的是,我事后才知道,咱们俩居然是同学,而且还在同一个系,这不是有缘是什么,简直是天生的缘分了吧!” 沈魄往章鸣面前一站,墨镜一摘,冲她露出一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 章鸣看了他几秒,面无表情拉着女同学绕开。 沈魄忙上前拦住。 “章同学,别走啊,咱们聊聊,你那天晚上不是跟我相谈甚欢吗?” 章鸣沉下脸色:“请你自重,我何时与你相谈甚欢了?” 沈魄嬉皮笑脸:“你不是想跟张老先生接触吗,我是他的侄孙,可以安排你们再见一面。” 章鸣皱起秀气的眉头:“我仰慕张老先生的学问,却很遗憾他有你这么一个侄孙,请你别再缠着我,否则我就告诉老师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猛回头,发现沈魄跟在自己后面。 沈魄:“我说了我们同系,我也要去上课,你别是连我上课都不让吧?” 章鸣冷着脸扭头,不再搭理她。 想追求她的人多了去了,这个沈魄是她最讨厌的类型。 轻浮,自大,不学无术,花花公子,说的就是这种人。 但路不是章鸣开的,她当然没法拦着沈魄跟在她后面。 此时的沈魄正在跟闻言沟通。 沈魄:【怎么样,我表现得够让人烦吧?】 闻言:【我以为这是你的本性。】 沈魄:【你别以为我对你没办法啊!】 闻言:【知道了知道了,找道士来收我,赶紧的!】 沈魄:【哼!】 闻言:【好了,不开玩笑,你等会儿有什么打算?】 沈魄:【我们要去上的课,正好是浅井遂主讲的,你不是说她和那小日本关系匪浅吗,正好过去看看,下课了我把他俩堵住,反正都要钓鱼,不如一块钓了。】 闻言心说就你还想钓鱼,别回头被反钓了。 但为了不打击沈魄的积极性,这话终究没有说出来。 沈魄大摇大摆跟在章鸣身后,进了教室。 章鸣也知道沈魄跟在自己后面,特意挑了个靠墙的位置,同行的女伴则坐在外面,前后都有人,让沈魄没有可趁之机。 但她没想到,沈魄直接用钞能力把后座赶走,自己坐在她后面。 浅井遂进来了。 章鸣没机会发脾气,只能先专心听课。 “同学们好。” “老师好!” 浅井遂手势下压,示意众人坐下。 “好,今天我们来讲日本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闻言:【%@#?】 沈魄:【你堂堂人民教师,怎么能在我的脑子里骂人?】 闻言:【没事,听见他的标题,略略激动了一些,也许是我敏感了。】 沈魄没好气:【真的是,吓我一跳!】 这头沈魄还在跟闻言“天人交战”,那边浅井遂已经进入正题了。 “自从南宋崖山一战之后,华夏文明彻底被异族吞并,再之后的清朝,也同样被异族人统治,这些异族为濒临灭亡的文明续了命,同样让腐朽的文明焕发生机,这就不得不提到满清统治后期,被融入异族文化的中国文明再度走到尽头,此时是日本伸出援手,你们国家的戊戌变法,就是效仿日本的明治维新,自那之后,日本文化源源不断影响中国,让中国人开始觉醒……” 沈魄问闻言:【我怎么感觉他说的有点怪怪的?】 闻言已经气结巴了:【他提出的理论,一部分融合了日本近代史学家内藤湖南的观点,还有一些肯定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难怪他觊觎张元济的藏书呢,他处心积虑想把这些书骗到手,再糅合改造变成日本历史的一部分,将来可不就是日本影响中国的“铁证”了吗!】 沈魄:【那我现在打断他,把他骂一顿?】 闻言:【别,你没发现吗?所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在你们这个时代,日本是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因为它跟我们一样是亚洲国家,也同样在经历落后变法,但它们的变法成功了,而中国失败了,所以日本人就可以以成功者自居,对中国现状指点江山。】 此时的中国,虽然兵荒马乱,也有很多人在探索救国的道路,有些人倾向欧美路线,有些人倾向学习日本,几乎没有人觉得中国人可以自己创造一条道路。 这其中,提议学习日本的人是最多的,就像闻言说的,日本与中国有许多地理区域和文化上的相似性,能够让人轻易把中国往日本的模子上套,许多人打从心底亲近日本,认为大家一样都是黄皮肤的亚洲人。 这种亲近感,甚至到了几十年后,都没法轻易扭转。 闻言:【我们不是要邀请浅井遂跟章鸣去吃饭吗?章鸣这么讨厌你,你不如从浅井遂下手,不过也不能张口就附和他,要引起他的注意和兴趣才行。】 沈魄:【怎么这么复杂?】 闻言:【一会我让你站起来你就起来发言,我说什么你照念就行了。】 那头浅井遂正讲到中国如今文化湮灭,中不中洋不洋,需要借鉴日本文化,讲得口干舌燥,光是他一个人在那滔滔不绝也未免乏味,便对同学们说接下来进入自由提问时间,让他们可以针对上课内容一问一答。 众人面面相觑,都还没想好要问什么,章鸣对浅井遂很崇拜,更是觉得对方说什么都是对的,哪里会有异议。 唯独一只手举起来。 浅井遂望过去,疑惑道:“这位同学是新来的吗?” 沈魄面不红心不跳:“我对浅井老师仰慕已久,特地为了您转系的。” 浅井遂可能是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等魅力,不由愣了一下。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叫沈魄,浅井老师你不记得了?我们在张老先生的文化沙龙上见过,他是我表舅公,当时你的话真是让我醍醐灌顶,所以回来之后我就办了转系手续,来聆听你的教诲了。” 浅井遂恍然,尤其是对方说自己是张元济的亲戚,更是让他心头一动。 “原来是沈同学,你想问什么?” 沈魄清了清嗓子,开始照本宣科,闻言说一句他念一句。 “浅井老师,我很佩服近代日本的强大,但也有疑惑,你说中国文化受到日本的影响,那为什么中国唐代的时候,日本还要派遣唐使到中国学习呢,难道不是因为日本向老师学习,才有后来的强大吗?” 问太尖锐的问题,不利于后面“钓鱼”,也不符合沈少爷的人设,只有这种表层而肤浅,没什么深度,又略带了点挑刺,才更像是沈魄嘴里说出的话。 浅井遂果然一笑:“没错,唐宋时期,日本的确受到中国的影响,可惜就像我前面说的,唐宋之后,中国被异族统治,已经不是昔日先进的文化,才会在后来逐渐落后。反观日本,由于良好保存了老师的教导,并且发扬光大,又创造了自己独有的日本文化,这才有了今日之日本,所以,细论起来,中华正统其实在日本!” 最后一句话颇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教室里果然嗡嗡嗡哗然起来,众人交头接耳,却居然没有一个人公然提出异议,沈魄想要反驳,奈何他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急得差点就抓耳挠腮了。 【要不我开骂吧,直接骂他个祖宗十八代,他绝对骂不过我!】他对闻言道。 闻言:【你闭嘴,你一骂就前功尽弃了。】 沈魄:【我受不了这孙子这么黑白颠倒!哎哟我去,我以前怎么就不多读点书,现在保准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浅井遂说完,看着沈魄表情纠结,欲言又止。 “沈同学,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魄抽了抽嘴角:“浅井老师,我觉得你说的内容,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但我学识浅薄,说不太好,要不然你跟我表舅公见个面,他老人家肯定能帮我驳倒你。” 浅井遂好笑,心说这真是年轻人的胜负欲,但他的确很想找个机会再见张元济一面,因为张元济那些藏书,在他这个懂行的人看来,就是无价之宝。 “如果你能约到张老先生的话,我当然很乐意与他讨论这些学问,上次匆匆一面,真是意犹未尽。” 听见浅井遂的话,章鸣却皱起眉头。 她觉得沈魄根本就不是在正经请教学问,这只不过是对方玩世不恭的把戏罢了! 因此下课铃一响,她马上去找浅井遂。 “浅井老师,请你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这个沈魄就根本请不到张老先生,上回沙龙之后我问过了,他是跟着同学混进去的,张老先生和他只是远亲,平时连面都没见过几回!” 她家与浅井遂关系匪浅,浅井遂一听,也有些警惕起来。 第26章 闻言:【这种时候,你应该涨红脸,表现出激动,反驳他。】 沈魄:【我想直接给他一拳。】 闻言:【那样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沈魄:【我这辈子没这么憋屈过,还被人用看小偷的眼神看!】 闻言:【你哥生前,是不是过得比你还憋屈?】 沈魄不说话了。 这样的交流在脑海里仅仅持续了几秒,在浅井遂看来,沈魄先是一愣,而后眉毛上扬,怒目而视,好像很不服气。 “章同学,你这就太小看我了!” 沈魄从口袋里掏出印书馆的借书证,在浅井遂和章鸣面前晃了晃。 “看见没,这是我表舅公让人帮我办的,他说我有灵气,还说这张证是特殊借书证,可以看珍本古籍的藏书区,一般人去不了!” 还真别说,沈少爷将眼高于顶傲气十足的名门子弟,演绎得活灵活现。 七分真,三分演,章鸣还真就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章同学,我是喜欢你,喜欢你的学识和气质,但你要是想靠给老师告状来污蔑我,我还真要改变对你的印象了,告辞!” 说完他头也不回就走。 沈魄:【他还没反应,不会真就让我这么走了吧?】 闻言:【五,四,三,二,一。】 浅井遂:“沈同学!” 他喊住沈魄,亲自追上来,拉了他的胳膊,又喊章鸣。 “章同学,你无凭无据这样说一个同学,确实需要给他道歉。” 章鸣面露不服,却最终低头。 “对不起!” 语气不情不愿,明显是迫于浅井遂的要求。 浅井遂对沈魄道:“沈同学,刚才我也对你有些偏见,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沈魄在内心对闻言道:【要不是我先入为主,就他这个态度,我也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其实不单沈魄,如果不是文化沙龙上发生的事情,闻言也会这么觉得。 闻言:【张老先生那边还没有最终应允你,现在就邀请他们,会不会为时尚早?万一张老先生不去呢?】 沈魄:【我已经让郑笙去说了,他的宝贝外孙相邀,老爷子怎么都会赏脸吧,就是不知道老杜那边靠不靠谱,今晚就要行动,会不会太仓促了?话说现在上海歌舞升平,我的确没看见日本人有什么动静,你会不会记错时间了?】 不止沈魄,连老杜他们也有这个疑问。 此时的上海,虽然鱼龙混杂,每天大事小事不断,但总体来说,这还是东方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连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乌云都没有,这座城市的人宁可相信中国其它城市会被侵略,也不会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上海。 老杜和林桂生当时愿意相信闻言,只怕有一部分原因还是看在沈家与其背后的关系上。 闻言:【我不会记错时间的。】 一月二十八号,一百年后只要受过教育的国人,就几乎不会忘记的日子。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许多人才真正感受到切肤之痛,而之前的东三省,虽然也唤醒了一部分人,毕竟不如上海这种“繁华要地”来得更让人震撼。 这并不是因为说东三省地位不如上海重要,而是上海当时汇聚了全国大多数报纸媒体,名流望族,而他们是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刀只有戳到眼皮子底下,他们才会感觉到痛。 【再过三天,顶多三天。】闻言道,【你们就能看见一些动静,但是到时候再炸图书馆,就显得太刻意了,所以我们才要提前行动。】 这边两人在心灵交流,那边章鸣已经将语气放得更软。 “沈同学,能亲自聆听张老先生的教诲,是个难得的机会,不知道我能不能跟浅井老师一块去叨扰?” 沈魄对闻言啧啧称奇:【她就这么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浅井老师吗?我从前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她的。】 闻言:【她也许是真的喜欢学问,真的认同了浅井的那一套理论。】 沈魄:【放屁,像我这种没文化的人都知道,日文文化里面有一大堆中华文明的东西,他搁这说什么中国受到日本的影响,不是黑白颠倒吗?!】 闻言:【那为什么日本在中国有殖民地有租界,而中国在日本没有?】 沈魄:【那只是因为近代中国落后了!】 闻言:【落后,不就意味着你的这套不行了,才会被超越?这就是浅井的逻辑,也是很多人的逻辑。许多结果都是从实力出发的导向,不管那些公里正义说得再冠冕堂皇,打架输了的人,只能被人踩住脑袋羞辱。】 章鸣:“沈同学,可以吗?” 她没听见沈魄的回答,只得又将语气放得更柔和一些,表情更真挚一些。 换作以往,她这样的态度,早就没有人能拒绝得了她。 沈魄说不过闻言,正一肚子气,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你想去就去啊!谁拦着你了?” 真是个喜怒随心的少爷脾气。 章鸣忍下气,浅井遂却觉得这样的反应才符合沈家少爷的脾性。 浅井遂笑道:“沈同学,如果张老先生没时间,或者你那边请不到的话,改天也可以,你不用勉强的。” 这隐晦的激将果然将沈魄激得“生气”起来。 “谁说我请不到了,就今天晚上吧,宝山路的罗曼蒂克西餐厅,我是那家餐厅的会员,晚上七点半,你到了报我名字就可以了!” 沈魄豪气道,又看了章鸣一眼。 “也可以带一个人过去。” 浅井遂很有礼貌地笑道:“太好了,托沈同学的福,能有机会向张老先生请教,真是难得的机会,我会如期赴约的,带着礼物。” 他看了章鸣一眼。 章鸣这才道:“谢谢沈同学。” 沈魄嗯哼一声,架子摆得很大,脸上露出标志性的得意招摇。 章鸣觉得刺眼,禁不住移开视线,又将嘴角嫌弃的弧度往下压了压。 课间时间很快结束,三人匆匆分别,两名学生还得去上别的课。 闻言:【你刚才看出什么没有?】 沈魄:【姓章那小娘们对浅井言听计从?我早就看出来了!】 闻言:【不止是这个。你没发现吗,浅井对这场见面很期待很迫切,他可能原本正想着找办法再见张元济一面,而你正好送上门了。】 沈魄回想了一下:【还真是,我一提,他就同意了,还主动让章鸣给我道歉,生怕这场约会黄了一样。诶你说,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生怕后面那些书被毁了,才迫不及待想要在出事前,把那些书弄到手?】 之前沈魄听完闻言的计划,再看老杜他们如此郑重其事,还没觉得如何,现在看见浅井遂的态度,反倒能直观感到那些书的重要性了。 闻言:【以他的身份,未必能知道得很详细,但只要打听到一点风声,就足够让他着急了。】 从某种程度来说,浅井遂也算是热爱中国古籍和文化的,甭管他热爱的目的是什么,他肯定是不希望那些书随着战火一块被焚毁的,所以才分外着急想要与张元济再度见面。 上完课,沈魄就去找郑笙。 今天一大早,他去郑家堵人,好说歹说,软磨硬泡,才说服郑笙答应帮自己当说客,去请老爷子吃饭,沈魄的借口是自己得到一本不知真假的珍本,想让老先生帮忙甄别一下。 结果中午他去找郑笙,后者一见他就道:“外公让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去印书馆找他就可以了,不用请客吃饭那么破费。他还说,你还是个学生,应该把精力多放在学习上,不必要的应酬交际可以免了。” 这番话是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诲,但沈魄一点都不爱听,要是不请客,那他还怎么把浅井跟张元济拉一块,让他们亲眼见证一场大戏? 他抓耳挠腮:“要不你帮我想想法子,再跟你外公说一下?” 郑笙有些奇怪:“外公说得没错,你要找他老人家鉴定孤本,为什么非得找个西餐厅?” 沈魄:“中文系章鸣你认识吧?” 郑笙:“听说过。” 沈魄开始胡说八道编借口:“我可喜欢她了,但她看不上我,不过她很崇拜老爷子,希望能跟老爷子请教学问,我就想请老爷子和她一块吃个饭,你帮兄弟这个忙,兄弟不会忘记你的,从今天起,请你去新世界玩一个月,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闻言就知道要糟。 果不其然,郑笙脸色一变。 “外公是大学问家,不是你追求女孩子的工具,还有,我不去什么新世界,要去你自己去吧,这个忙恕我帮不上了,告辞!” 他拂袖而去,沈魄忙拉住他。 “诶,你别走啊,你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脾气跟驴似的!” 郑笙冷笑:“我还以为你真想上进了,没想到你从头到尾,都想通过我和外公来帮你追女孩子是吧!算我瞎了狗眼,看错人了!” 他怒气冲冲转身就走。 沈魄直接傻眼了。 【他怎么反应那么大?】沈魄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 闻言扶额,他早知道让这大少爷干活必然会捅篓子,能到现在才出错,已经不容易了。 【赶紧追上他,照我说的来,事到如今,只能跟他坦白了,不然你没法说服他给你帮忙!】闻言道。 沈魄:【坦白?这么大的事情能跟他说实话吗?他肯定不信啊,回头万一要是走漏风声,那不是功亏一篑!】 闻言:【如果不是你刚才乱说话,怎么会变成这样!没有这场饭局,效果就要折半,但凡被日本人发现一点不妥,整个计划就要付诸东流,你想让所有人白忙活吗!】 沈魄一愣。 换作以前有人这么指责他,他早就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骂哪根葱了。 但这次,他一愣之后,居然沉默不语,也没着急反驳,只是默默追上郑笙。 “我有话跟你说!” 郑笙头也不回:“你去跟你的章鸣说吧!” 这次沈魄直接拽住他的胳膊往办公楼墙角带,那里有几棵大树遮蔽,是夏天学生们最爱过来纳凉的地方,但现在是冬天,没人会跑这里来。 “其实我不喜欢章鸣,也不对,以前算是喜欢过吧,但我没想到她是那个样子……”沈魄抓抓头发,脑海里闻言在说话,但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还是按照自己那可怜的乱七八糟的语言组织能力来措辞。“总而言之,其实我找你帮忙约老爷子吃饭,跟章鸣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个引子,今天饭局还有一个主角,叫浅井遂。” 浅井遂…… 郑笙脑子转了一圈,眼睛瞪大:“是他?!你竟然跟他有瓜葛!” 沈魄:“他是我们系的教授!” 郑笙冷笑:“他上次在外公面前咄咄逼人,你也看见了吧?他觊觎外公的藏书,想要巧取豪夺,你难不成是被日本人收买了,也想为虎作伥?!他老人家绝无可能答应的!” 沈魄看着他:“你很讨厌日本人吗?” “东三省——”郑笙紧急刹车咬住舌头,警惕看他,“你要干什么?” 沈魄:“如果我告诉你,浅井遂的确给了我不少钱,让我说服老爷子,把那些古籍拿出一部分借给他带回日本,只要你肯帮忙,那些钱就分你一半,五万大洋,怎么样?” 五万大洋是什么概念,饶是沈魄这种大少爷,也觉得是个天文数字了。 但郑笙先是怔了一下,而后脸色慢慢红了起来。 不是害羞,而是激动和气的。 “你果然收钱了,沈魄,你果然……我就说你为什么突然想好好学习了,原来是在这等着呢!我告诉你,要当卖国贼,你自己去当,我绝无可能!” 沈魄故作不解:“就是借书去日本参展而已,跟卖国贼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你不是说得挺明白的吗,当时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大智若愚的人物,怎么今天几万大洋就把你的眼给迷住了!你醒醒吧!那些书真去了日本,就不可能再回来了!”郑笙痛心疾首看着他,“那天晚上,我觉悟还不如你,结果才几天时间,你就成了日本人帮凶了?!” 沈魄试探够了,眼看郑笙再说下去都要气吐血了,这才正经起来,将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郑笙听得一愣一愣,直接被沈魄整懵了。 对方从浅井遂的“帮凶”,摇身一变,突然又成了想要保护书的人,这节奏让郑笙有些难以适应。 “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日本人亲眼看着图书馆起火,再借着闭馆修缮把书偷运出去,让他们以为图书馆里面的书还在?”好半天之后,郑笙才迟疑问道。 沈魄:“不错,刚才也告诉你了,这个计划有老杜帮我,他能耐多大,你也知道,我们不是闹着玩的,是真有把握成事,现在你知道真相了,还想反对我吗?” 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郑笙露出半点不对劲,他马上就让老杜把人绑走,先关个十天半月再说,务必让他不会走漏风声。 郑笙:“可是外公那边……” 沈魄:“只有老头子什么都不知道,才不会让浅井他们生疑,这出戏才能完美。” 郑笙低着头想了半天,沈魄开始不耐烦了,他觉得果然读书人就是墨迹,难怪别人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什么事都下不了决心,能有什么成器的? 郑笙:“干了!” 沈魄:? 郑笙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手掌心一捶,蓦地抬起头。 “我刚才把你们的计划过了一遍,没什么大纰漏,但是最好再找个内应,这出戏可以更完美,我推荐个人,图书馆里有个老陈,以前是负责园区清扫的,后来老爷子看他爱书,就让他去管古籍区,有他配合,肯定没问题!” 沈魄看着他隐隐夹杂兴奋与激动的表情,内心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 什么情况? 我好像没说要带上你啊? 第27章 闻言记得,那天晚上的文化沙龙,郑笙跟张元济是一个态度的——他们都觉得日本人不可能失智到对商务印书馆下手。 为什么今天沈魄三言两语,说了计划内容,郑笙就改变态度了? 他将这个疑惑告诉沈魄,沈魄又问了郑笙。 郑笙沉默片刻。 “其实那天之后,日本人又联系过外公。” 沈魄吃惊:“浅井遂那孙子可真是不死心啊!” 郑笙摆手:“不是浅井,是另外一个,姓林下,据说是东洋很有名的书法家,日本领事和你大伯陪同他过来拜访的,所以外公也不好不见。他听说外公收藏了黄庭坚和苏轼的几本字帖,提出想要见识见识。那几本字帖其实是清朝人临摹的,外公就拿出来给他们看了。这个林下看完之后,连连称赞,说希望能让日本国民也够见识到中华书法的博大精深,提出租借一些字帖和书画回去给日本书画院的同仁临摹学习,一年为期,绝不外展,如有损毁,愿以全副身家赔偿。外公上回已经拒绝过浅井了,这次林下的要求没那么过分,他就有点犹豫,加上对方想借的那些书画,也不是特别珍贵的那批……” 沈魄紧张起来:“表舅公答应了?” 郑笙摇头:“没有,我就是想起你那天晚上说的话,私下劝了他老人家,外公最后没有外借,林下那帮人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连带你大伯,也对外公诸多埋怨,觉得他不识好歹,说这些东西借一年再回来,又不少块肉,总是藏着掖着,反倒不为世人知晓,不利于推广中华文化,外公这几天也正为此事,郁郁寡欢呢!” 沈魄一拍大腿,差点没跳起来。 “放屁!” 郑笙皱眉:“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粗俗?我哪里说错了!” 沈魄:“我说我大伯放屁!这些古董字画,什么孤本珍本,甭管是特别珍贵还是不那么珍贵,统统都是中国的东西,凭什么说外借就外借!要看也得是他们求爷爷告奶奶到中国来看!” “弱国不仅无外交,连保留祖宗宝贝的权利都没有。如果那个林下不死心,又找了更有脸面的人来出头,只怕外公也没法反对。”郑笙长吁了口气,“我这几天也跟着发愁,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是你这个办法可行,倒是省了后面源源不断的麻烦。” 沈魄嗤笑:“我说你怎么突然就开窍了,还以为你自己想通了,原来还得是外力逼迫,要没有林下那事,你估计还一根筋的说不通!” 郑笙被他说得恼怒:“你光是知道把书运走,你知不知道东方图书馆本身是一个多大的目标!再说了,外公的想法,就是让更多国人能亲眼看见阅读这些古籍,北平那边环境动荡更不安全,只有上海是目前最开放稳妥的,谁知道,谁知道——” 他忽然顿住,看着沈魄,眼神诡异。 沈魄:“你干啥这样看我,我喜欢章鸣那种女生,对你没兴趣!” 郑笙:“你大伯跟着日本人劝我外公把字帖外借,你却私底下跟老杜他们整出这么个计划,你的消息来源又是什么?” 沈魄:“你真想知道?” 郑笙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算了算了,你还是别跟我说了,知道的少就能活得更久一点!” 沈魄:“我大哥死了。” 郑笙一愣,脸上慢慢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沈大哥,他,死了?” 沈魄没有再说话。 郑笙却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什么,也没再追问。 “说回原先的计划吧,老陈是一定要找的,不然你们纵火运书,躲不过他的眼,要是把人打昏了,他醒来也知道怎么回事,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外公会很生气,到时候就算计划成功,也会搭了人命在里面,我们是要走跟日本人截然不同的路子,而不是跟他们干一样的事。” 沈魄抓抓头发,他一个富家少爷,之前哪里制定过这么详细的计划,这个计划大半都还是闻言跟老杜他们定的。 【郑笙说得有道理,不过要先确定下老陈的可靠,可以让老杜去调查调查。】 闻言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 沈魄问道:“你说的那个老陈,可靠吗?不会被日本人收买吧?” 郑笙点头:“他在上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早年跟着我外公走遍大江南北收书的,后来年纪大了,就去投靠弟弟一家,他们兄弟俩感情好,他拒绝了外公的挽留,去兄弟那边养老了。” 沈魄:“那怎么还回来了?” 郑笙:“那是小十年前的事情了。听说四年前,他弟弟那边出事了,全家都被灭门,无一生还,他当时正好去乡下钓鱼,躲过一劫,回去看见惨状,人都快疯了,后来就回上海来投靠外公了。我小时候,他还经常背着我到处去玩,可是四年前回来后,就再也不爱说话了,经常一个人晒太阳吃茶发呆。” 年轻人颇是有些八卦和追问的好奇心的,沈魄禁不住就追问:“怎么会被灭门,是仇家寻上门了吗?” 郑笙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在济南。” 沈魄还懵懂着:“济南怎么了?” 闻言却听明白了缘由。 他告诉沈魄:【四年前,济南。我没记错的话,是1928年日本为了阻止国民革命军北伐,进攻济南,你们某位委员长下令撤军停战,然后,济南就被屠城。】 这是历史书上寥寥的几句话,也是闻言所能告诉沈魄的内容。 他不知道的,是历史书外,老陈弟弟一家的命运,和老陈半生的飘零。 而郑笙要说的是,这样的老陈,是绝不可能出卖他们,去通风报信的。 沈魄的表情变了。 郑笙:“你想起来了?” 他不知道闻言的存在,只当是沈魄自己回忆起来了。 沈魄难得没有嬉皮笑脸,他想了想:“今天甭管你骗也好蒙也好,一定要让表舅公来参加这个饭局,必须让他亲眼看着图书馆烧起来,他的真实反应才能打消日本人的怀疑。还有,除了你和老陈之外,这件事绝对不能再传给第三人了,要是风声走漏,不仅书保不住,连咱们都得吃不完兜着走!” 郑笙郑重保证:“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的。我比任何人都想保住那些书,那不仅是外公一辈子的心血。” 两人没在树荫下停留多久,把事情敲定之后,就分别忙活去了。 沈魄这边,思来想去,有些不放心。 【你说,万一今晚浅井到了,表舅公却没到,怎么办?】他问闻言。 闻言道:【两手准备。如果他没到,你就拖时间,摆出吹牛的姿态,说老先生一定会到,指定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拖到起火为止。老先生知道起火了,肯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到时候也能让浅井看见他的反应。】 沈魄忧心:【这么复杂,老杜会不会反应不过来?】 闻言:【……你放心,人家老杜的预案比你多多了。在上海滩摸爬打滚这么多年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有了这桩事情在,沈魄一天都心不在焉。 直到下午,老杜派人过来,告知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他务必演戏到位,不能让浅井察觉异样时,他这才打起精神。 只是沈少爷从没干过这种大事,内心难免还是有些紧张的。 【别担心,】闻言安慰他,【郑笙不是也说了吗,他成功说服张元济赴宴了,郑笙也知道这个计划,晚上有他配合你,你紧张就少说点,千万不能让浅井看出来。】 沈魄也知道不能紧张,但是—— 【紧张这种东西不是我不想要它就不会出现的啊!】 闻言:【如果是领事馆其他官员过来,我可能还会有点担心,但从这两次接触来看,浅井这个人,还是比较纯粹的学者,不管他用心是否险恶,起码城府没那么深,你只要稍微表现得自然一点,他怎么都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去。再说了,不是还有一张挡箭牌吗?】 沈魄:【什么挡……你不会是说章鸣吧?】 闻言调侃:【你之前还为了人家转系,现在就用这种嫌弃的口吻了?】 沈魄:【我警告你啊,打人不打脸,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闻言:【但现在你就必须继续早上的戏,表现出对章鸣傲慢的不服气,又对她还有一丁点兴趣,少年慕艾,懂不懂?】 沈魄:【我现在看见那女的就想骂她。】 闻言:【你可以把她想象成一个你一开始看不顺眼,但后来又觉得还不错,可心里总有些别别扭扭的朋友。】 沈魄迟疑:【把她想象成你?】 闻言:【?我说的是女性朋友。】 沈魄双手一摊:【那我没有这样的女性朋友,玛丽也好,小茉莉也好,全都是漂亮聪明又风情万种的!】 闻言一听什么玛丽啊小茉莉的,就知道肯定是他那些舞小姐红颜知己们。 【反正今晚计划,一半的成功与否,就看你发挥了,我只能提醒细节,帮不了你什么。】闻言叮嘱他,【你不用太把注意力放在浅井身上,那样反而太明显了。】 沈魄双手捂住脑壳:【呜呜呜,我真的好紧张!】 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少爷而言,这件事确实有些难为他了。 毕竟再怎么样,这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放在一百年后,应该是闻言还没毕业的学弟的年纪。 闻言忽然想,要是他能连身体一块穿过来,也许现在就可以薅一把沈魄的脑袋,或者拍拍对方的肩膀了。 【有我在。】闻言对他说道,【虽然我只能和你说说话,出出主意,但你往好处想,起码不管处境怎么样,问题如何棘手,都有一个人陪着你。】 而你大哥,却永远是孤身一人,从光明走向黑暗,在黑暗中走到尽头。 第28章 晚上七点。 宝山路,罗曼蒂克西餐厅。 沈魄如约而至。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小时。 按照沈少爷以往的作风,那必定是要当所有人里最后一个到的。 姗姗来迟,才是大佬风范。 但今天不一样。 沈魄心跳如擂鼓,比头一回约姑娘还紧张。 他早到,别人也没迟到。 沈魄刚随着侍应生的指引坐下,浅井遂就带着章鸣到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七点零八分。 浅井笑眯眯地打招呼:“沈同学,你来得这样早。” “浅井老师好。”沈魄故意不看章鸣。“我怕我表舅公久等,就先过来了,毕竟他老人家事情太多,经常忘事儿,我们先等等,到七点半如果还没来,我就打电话去问一下。” 章鸣许是从来没有被忽视的待遇,脸色有点不好看。 浅井却不以为意,摆摆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我们等等是应该的,不必着急。” 沈魄招招手,让侍应生先上饮料和前菜。 浅井打开话匣子:“沈同学特地转系,想必平时是很喜欢文学了?” 他没有问张元济,反倒开始跟沈魄闲聊。 沈魄问闻言:【他这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 闻言:【他很看重这次约会,否则不会特地这么早就来,但也不能表现得过于急切,否则弄巧成拙,我看浅井这人,还是挺讲究的。】 沈魄嗤之以鼻:【什么讲究,无非是怕暴露了嘴脸!】 沈魄跟闻言吐槽,不耽误他回答浅井的问题。 “是挺喜欢的,我最近在看《仲夏夜之梦》,这种男女之间的凄美爱情是挺让人感动的。” 闻言扶额:【你是不是把书名记错了,《仲夏夜之梦》好像是喜剧吧,哪来的凄美爱情?】 沈魄:【啊?两人最后不是殉情死了吗?】 闻言:【……你说的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吧》吧?】 沈魄:【对对对,难怪我觉得名字长度好像不一样。】 闻言:【……】 果不其然,沈魄这一说出来,浅井遂微微愣了一下,章鸣的表情则一下子多了微妙的讥诮。 沈魄赶紧找补:“不好意思,我说错了,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我对外国文学不大熟悉,还是对本国文化更感兴趣一些。浅井老师,我上课时听你说起宋朝,想必你对苏轼与黄庭坚,应该也很熟悉了?” 浅井遂笑道:“我确实很仰慕苏学士的学问,特别是他的诗词,纵观中国上下几千年,能像他这样同时写出豪迈与婉约两种风格并存的,依我个人看,也只有唐代的李太白而已。” 沈魄轻轻一拍桌子:“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浅井遂笑道:“喔?没想到你富贵出身,竟然会喜欢东坡居士这首词,这好像不符合你的性格。” 沈魄下巴一扬:“浅井老师恐怕小看我了,虽然我衣食无忧,但内心还是向往苏东坡的精神世界。” “精神世界?”浅井遂咀嚼,微微点头,“这话说得有点意思,看来你是真的喜欢。” 沈魄暗暗松了口气,这些话当然不是他自己想的,是闻言同步给他的。 简而言之,他现在是闻言的同步传译机。 见浅井遂居然认可沈魄,章鸣有些不满。 她盯着沈魄,企图从中找出一点对方不学无术的蛛丝马迹,但出乎意料,沈魄居然就苏东坡跟浅井聊得渐入佳境,殊不知沈魄“背后自有高人”——闻言用超过一百年的眼光,正在与一百年前的浅井遂对话。 刚才还牛头不对马嘴的沈少爷,何时变得这样出口成章,机敏应变了? 章鸣稍稍有些疑惑。 但这并不改变她对沈魄的反感。 她热爱学习,因而看不上依仗家世就成日游手好闲的少爷小姐们。 她一心上进,眼光自然也就放在欧美与东洋这等先进国家,而非如今军阀混战不休,疮痍满目的本土。 在章鸣眼中,浅井才是博闻强识的化身,她对先进强国的滤镜都浓缩凝聚在了浅井身上,而对自己国家,那并非是不爱,可能更深层次源于一种恨其不争哀其不幸,就像沈魄的存在,让她想到如今富家子弟里,沈魄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坐拥优秀资源却依旧两手空空,而这样的人将来依靠家里,什么都不会,也可以比大多数人过得好。 章鸣下意识厌恶沈魄这样的纨绔,她仿佛能看见整个国家也是由这样的“糟粕”组成,越发死气沉沉没有希望,她迫切想要挣脱出去,想要拥抱绚丽灿烂的新世界。 这样的心理,其实代表了这个时代很大一个群体。 乱世之中,大家各谋出路,各怀心思,人性错综复杂,并非一字一句能够描述清楚。 要不是遇上闻言,沈魄到现在,可能确实是章鸣所厌恶的那种人。 就在章鸣胡乱想的时候,张元济携郑笙到了。 沈魄下意识低头一看手表,刚好,七点半。 这位老先生的时间观念也太强了,幸好他今天早来一步。 他本来已经做好老先生死活不来的心理准备,大不了拖到图书馆起火,没想到郑笙还真把张元济给说服了,当下赶紧起身迎上去。 “表舅公,您可算来了,快上座!” 张元济拄着拐杖,步履缓慢,却不是因为走不动路,像是想把接下来的话都藏在每一步思考里。 他看了沈魄一眼,另一只手点点他,带了点长辈的嗔意,似在责怪他自作主张。 沈魄的皮早就被家里人骂厚了,哪里在意这点无关痛痒,嬉皮笑脸把老爷子摁在主位上,拍手让侍应生上菜。 他趁着没人注意的角度,冲郑笙挤眉弄眼。 郑笙看懂了,那意思是: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明明是沈魄出的主意,怎么就变成他的任务了呢?郑笙有点无奈。 他不知道沈魄已经快把天聊死了,虽然有闻言在旁边代答,但是浅井像是为了试探沈魄的文学水平,问的问题越发深奥,沈魄听都听不懂,觉得浅井根本就是故意在刁难他,再聊下去就准备少爷脾气发作了。 幸好郑笙来了。 张老爷子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来了。 有前面林下要书法的事情,张元济现在也明白了,日本人现在看他的商务印书馆就像看一块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他拒绝一次两次,惹恼了对方,回头直接用些下作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又死不承认,后果会更严重。 他原本坚定不外借的心开始动摇,今天来之前,张元济也开始思考对方如果再开口借书,自己要怎么应对。 但浅井很客气,比上次在文化沙龙还要客气,一嘴也没提借书的事情,反倒是围绕印书馆里的藏书,跟张元济讨论起来。 这让张元济觉得印书馆就像一个米仓,被老鼠一直围着惦记,但老鼠就是不下嘴。 守株待兔比直接拒绝还要难熬。 沈魄不说话了,他埋头吃东西,偶尔问章鸣这个菜喜不喜欢,那个菜要不要吃,一副纨绔子弟对小姑娘感兴趣的作派,章鸣正专心听浅井和张元济对话,忍不可忍,又不好发火,只得一次次强忍不耐摇摇头。 【你看看她那表情,像是快要跳起来咬我了!】沈魄乐不可支,跟闻言交流。 闻言:【你小心玩过火。】 沈魄:【不会,她在浅井面前不敢破坏自己的形象,我早就看透她了,哈,一个假洋鬼子!】 闻言:【我看她是真心觉得日本比中国先进,不是故意仗着外国人狐假虎威,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前者可以扭转摆正,后者无药可救。】 沈魄:【我听不懂你这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这女的瞧不上我,我也不喜欢她,正好相看两相厌。】 他这边跟闻言嘀嘀咕咕地吐槽,那边郑笙左支右绌在张元济和浅井遂之间打圆场充当和事老,也是心累。 但他们聊的话题越发深入,沈魄插不上嘴,只有郑笙能勉强支应。 郑笙心里叫苦不迭,一边要压着外公不能发火,一边又要转圜场面,不至于让两人谈得太僵,可怜他一介学生,哪里做过这些。 沈魄看郑笙疲惫不堪,心里有些幸灾乐祸,还不能表现出来,他隐晦低头看一眼时间。 八点半了。 距离饭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也快到他们约定的计划时间了。 沈魄没心思再看郑笙的笑话,内心开始忐忑起来,不知道这个局开始之后,还能不能如他们预料的收场。 张元济耐着性子跟浅井遂交谈,对方固然确实学识渊博,但越聊下去,张元济就越是肯定,这些日本人,从浅井到林下,个个都觊觎他的商务印书馆,想从那浩瀚的书海里挖出宝贝,名义上是借书借字帖,实际上这种“借”,一旦漂洋过海,就不是说想要就能要回来的。 他从一开始坚定拒绝,到现在发生动摇了。 张元济深知,没有人能一而再再而三被打脸,更何况是自诩强国的日本人,如果这次浅井又被拒绝,会不会铤而走险,干出点强来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所以就在浅井终于忍不住又一次提起东方图书馆里的宋元珍本时,张元济松了口风。 “听说浅井先生对明代文化也颇有研究,我手上有一批明前期的书籍,年代久远,真假难辨,浅井先生若改日有空,可以帮我甄别一二。” 浅井遂听出张元济的言下之意,不由大喜过望。 像张元济这样的老先生,圈子里学富五车的朋友一大堆,何须他去帮忙鉴别,无非是自己终于“精诚所至”,对方开了口子,愿意让他参与其中。 那甄别之后,接下来借书,也就顺理成章了。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平地三尺,从马路对面到这边,惊得所有人悚然变色! 第29章 所有人循声望去,透过餐厅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晰看见马路斜对面的方向,陡然窜起火光,烟尘轰的一下占满半个视野,即便夜晚也显得动静很大,可是大半火势被建筑物挡住,骤然之间也看不出哪里是火源。 只见张元济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灵活浑然不似平时,在迈步时还差点绊了一跤,得亏郑笙眼明手快把人搀住,饶是如此,张元济也急得指着马路对面说不出话。 浅井同样着急,他腿脚比张元济利索多了,直接起身跑出餐厅,朝马路对面狂奔而去。 沈魄担心他坏事,赶紧追在后面。 【这阵仗会不会闹大了,明明说的是起火,怎么是爆炸?】他惴惴问闻言。 闻言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他现在不想说太多,以免吓到沈魄。 在沈魄后面,章鸣也匆匆追出来,但她追的是浅井。 郑笙则扶着张元济跟在最后。 沈魄不想让日本人跑在前面,赶紧加快步伐,超越浅井,上气不接下气直奔出事地点。 一到那儿,他就傻眼了。 确实是爆炸。 两辆车在印书馆后面的马路相撞,其中一辆汽车为了避让,撞向旁边的电线杆。 电线杆砸下来,压在汽车的油箱上,电与油擦出火花,瞬间引爆,整辆车熊熊燃烧。 司机见机得快,在爆炸前开车门逃下来,但是脚受伤了,人也跑不快,只能在地上爬,脚还被火点燃了,正大声哀嚎。 另一辆车的肇事司机已经傻了,下了车手足无措,根本反应不过来。 火势很快蔓延到图书馆后门,那里白天堆积了几个木箱子,瞬间被牵连,变成火海的一部分。 见此情形,沈魄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计划的一部分还是真的发生意外了。 那司机受伤哀嚎,怎么也不像在演戏啊! 闻言提醒他:【赶紧救火救人!】 沈魄跳脚:【怎么救,附近也没电话,就算打了电话,警察也未必能马上赶过来!】 话虽然这样说,但这条路南段是上海火车北站,人来人往,商业繁荣,就算晚上也依旧热闹,爆炸的动静惊动了附近的人,连警察都来得很快。 这种情况找警察是没用的,放在一百年后,闻言下意识就会找消防,但现在没有消防队,只有租界的火政处,和华界的救火联合会。 这里好巧不巧,不是租界,又毗邻租界,要说租界想管也可以管,租界外的华界想管,又得顾忌租界。 幸好张元济人脉广,几个电话下去,租界的火政处和华界救火会都派人过来,赶紧接水管的接水管,救火的救火,再把伤者载去医院。 现场一片闹哄哄的,混乱狼藉。 但张元济顾不上其它,他只盯着图书馆的损失。 刚才火势起得快,加上后门堆积的木箱子加快大火蔓延,等救火队把火完全扑灭,露出黑乎乎的现场,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图书馆后门是个小木门,因为连着仓库,仓库里面还有一道门,再通往里面,平时这里治安不错,一般小偷小摸不知道里面那些书的价值,也不会把主意打到图书馆身上,所以后门平时疏于修缮,大火一来,直接就烧穿了,火势蔓延到里面,又遇到基本都是书和木箱子的助燃物,就算救火队救援及时,几乎半个仓库也都快烧没了。 火刚灭,张元济不顾旁人阻拦,头一个就扑进去察看。 沈魄和浅井等人紧跟其后。 所到之处,焦土漆黑。 沈魄在内心啧啧:【……这阵仗会不会太大了?】 闻言:【珍贵的书籍不会堆放在仓库,我记得图书馆另外有一个珍藏馆,这里应该是一些陈年旧书,前面书架放不下了,才会暂时放在这里。】 老杜虽然是江湖人,但他向来做事缜密,不至于出这种纰漏。 现在回过头看,今晚这场爆炸,似乎比起火效果还要好,因为纵火事后容易被追查原因,火势起得慢也好扑灭,如果造成损失不大,张元济很可能坚持开放修缮。 而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事故,逼真得连闻言都分不清真假,更勿论其他人。 旧书归旧书,即使没那么重要,仍旧让张元济心疼得够呛。 老爷子亲自进去仔细看了一圈,让人把还没烧着的箱子挪到前面去,烧了一半的单独放开,准备等白天再来挑拣。 “有一本《南海诸岛考》,明明在这个箱子里的,我怎么找不着了?” 听见老爷子在说话,郑笙忙上前帮忙。 “外公,你说的这本书,是不是在08号箱子?” 张元济:“对,该不会是被烧了吧?” 郑笙拎起黑乎乎只剩半截的书,书页脆得他刚拿起来,就自动碎裂飘零。 张元济心疼得脸都要跟着裂开了。 “你别动,别动!” 他颤巍巍把半截书捡起来,在灯下端详半天。 “就是这本,这本书我还来不及让人誊抄备份啊!” 郑笙劝慰:“幸好其它珍贵书籍都还在,不过这仓库肯定不能放书了,得好好修一下才行,后面的门也得换了,不然再来一次火,就没这么幸运了!” 沈魄刚才插不进话,好不容易逮住一个机会,忙接话道:“对啊,表舅公,你看你这仓库破落的,被火一烧,都不能进人了,要我看,先把图书馆关个十天半月的,把整个场子重新修一遍,这些书也可以好好整理一下!” 过犹不及,闻言让他不要再说了。 劝得太积极,日本人肯定会起疑心。 他们素来多疑。 不过浅井一时半会倒没想太多,他也蹲在其中一个烧焦了的箱子前察看。 “张老先生,这里面还有一本《雪香集》,作者好像是苏轼?东坡居士还写过这本书吗,莫不是孤本?” 他眼巴巴地伸手去拿,刚碰到纸就碎了,沾了一手的黑灰。 张元济头也不回:“那是伪作,清人模仿的,模仿得也还惟妙惟肖,我便没有丢弃。” 浅井遂有些遗憾地叹口气,也不知道是遗憾这书是假的,还是遗憾整个仓库烧成这样。 这里头烧焦气味浓厚,沈魄忍不住掩鼻,站在门口透气。 郑笙好说歹说,才把张元济给劝出来。 “实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浅井唏嘘。 章鸣小姑娘家,还盯着外面的狼藉,有些手足无措,想回家了。 沈魄想看看这场“意外”有没有留下痕迹,也跟着章鸣出来,站在门口张望,别人以为他对章鸣感兴趣,倒也不会多想。 【你说老杜做事,不会留下痕迹吧?】沈魄问闻言。 这门口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那根倒下的电线杆子,连两辆撞在一块的汽车都被拖走了,沈魄觉得租界和华界的警察平时互相推诿,办事效率肯定没这么快,应该是老杜怕被人查出蛛丝马迹,让人赶紧拖走的。 闻言道:【车祸没什么可查的,唯一会让人怀疑的,是后门堆积的箱子。】 没有那些箱子,就不会起火。 一般来说,图书馆后面,也不可能堆那么多杂物的。 他们会怀疑,难保日本人不会怀疑。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走进去。 “老爷,都怪我,今天南边运来几箱书,说是你让人收集的《申报》,运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正好我今天老毛病犯了,就没过来清点,让他们放在后门,想着白天再过来,我寻思一些报纸而已,应该不会有人来偷,谁曾想……” 他唉声叹气,自责不已。 张元济心疼归心疼,哪里会怪这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的老仆。 “这些报纸虽然收集起来麻烦,但要说多贵重也不至于,倒是老陈,你的胃病也好多年了,这样拖下去不行,明天我找个医生上门去给你看看。” 这就是跟郑笙“勾结”的老陈? 沈魄伸长了脖子,企图把老陈的轮廓给勾勒出来, 但闻言更关注的是浅井遂。 浅井遂对图书馆仓库烧毁过半的情况表现得很痛心,对郑笙提出关闭图书馆修缮的话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这就说明浅井很可能只是听说了日军可能要对图书馆下手的风声,才会急着来“借书巡展”,但他具体又不知道日军会什么时候行动,所以也并没有那么着急。 想来也是,这种最高机密的军事行动,怎么都不可能向浅井这样一个外围人员透露的。 如此一来,他们接下去的行动应该也会顺利一点。 沈魄透气透得差不多了,又回到仓库里,四处巡视挑剔,跟大少爷下乡一样。 “表舅公,您这里也太逼仄了,全是木箱子,难怪容易起火!” “表舅公,依我看,您这图书馆占地大,就应该把旁边的商铺也买下来,雇几个人晚上看着,老陈年纪也大了,该让他享享清福了。” “还有啊,这里书也太多了,正好浅井老师不是想借一些么,您干脆就清一些出来,让他带回去,这边仓库也可以重新整修一下,不是正好么?” 他的话正中浅井下怀,但浅井遂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热切,就道:“老先生爱书如命,我也情同此心,但现在仓库受损,老先生还是先将图书清点,仓库修缮之后,我再来借书,不急于这几天来添乱。” 张元济心不在焉,胡乱点头,也没心思想那么多。 郑笙朝沈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加油添醋了。 闻言也道:【郑笙会劝老爷子的,我们先回去吧,去问问老杜那边。】 沈魄被提醒了:【对,我得问问他,这计划是怎么回事,说好纵火的,现在变成车祸爆炸了,整了这么大一个阵仗,我怕会引起日本人注意。】 闻言:【应该不会吧,日本人也不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的计划啊,这种绝密计划,可能连他们上层都未必有几个人知道,更不要说浅井了。】 沈魄:【晚上动静太大了,还是跟老杜重新盘一遍吧,免得他那边出什么差错,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心里瘆得慌。】 闻言忽然叹了口气。 沈魄:【干嘛?】 闻言:【没什么,我只是突然很欣慰,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少爷,居然也长大了。】 沈魄瓮声瓮气:【少来打趣我,这事要是搞不好,我这身份背景也有危险的,我可不想像我大哥那样,早早就送了性命!】 他在心里跟闻言斗嘴,一边告辞张元济他们,离开了东方图书馆。 今天因为要请饭,沈魄没让小吴在外面等,早早就让他回去了。 沈魄喊了一辆黄包车,让他往林桂生家里的方向去。 这是他跟老杜约好的见面方式。 虽然老杜有好几个家,狡兔三窟,但他身边随时跟着一大帮人,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只有去探访大姐林桂生时,老杜是不带任何人的,这也杜绝了消息走漏的可能性。 黄包车拐入前面街道时,沈魄忽然感觉不对劲。 那种福至心灵的古怪感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他对闻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闻言:【哪里奇怪?】 沈魄:【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盯着我,很难形容,该不会是我死去的大哥显灵了吧?】 闻言:【……我觉得,你可能被人跟踪了。】 沈魄:【谁?!】 闻言:【这个黄包车夫。】 沈魄愣了一下,陡然间浑身寒毛直竖! 第30章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 【虽然那里靠近火车站,人来人往,但当时出事,租界和华界警察全来了,黄包车夫这种行业都是底层,他们谨小慎微,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不愿意惹事,但刚才那么混乱,这个黄包车夫却一直停在那里,周围除了他也没别的黄包车,所以你直接就喊了他上车。】 【还有啊,黄包车夫日晒雨淋,但这个人脖子和双手都不太黑,刚在灯下我看了,皮肤挺光滑的,没有劳动者的特征。】 闻言其实也不太肯定,他只是凭着自己看谍战剧的经验来推理,但已经完胜毫无江湖经验的小白沈魄了。 沈魄哪里还能想到,自己会从民国豪门日常一跃进入谍战剧,听见这话不由有些慌乱。 他下意识探头去看黄包车夫。 这一看还真看出点异样。 那黄包车夫虽然埋头拉车,但动作不很熟练,不时想要停下来,又咬牙继续往前迈步,拽着车的双手时不时松开,看似别扭,其实是手掌摩擦生疼,不习惯干这种粗活的缘故。 沈魄在心里喃喃道:【好像真有问题……现在怎么办?】 闻言也有点没底,主要是他弄不清这个黄包车夫的来历,当下的大上海可是有好几拨势力的,每拨人诉求不同,彼此暗潮涌动,明争暗斗。 【不能去林桂生家了,会给她找麻烦的,掉头,去新世界舞厅,你别表现得太突兀,自然一点!】 要怎么尽量自然,尽量不让对方生疑? 要是纸上谈兵,沈魄肯定滔滔不绝指点江山。 但现在是他自己身处其中,饶是他出身富贵,也知道这年头几方势力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就有性命危险,否则他大哥也不会直到死都隐姓埋名生怕连累了家里。 他心头猛跳,咬咬牙,一拍大腿。 “糟了!” 声音在夜里分外清晰。 黄包车夫也听见了,他停下来,扭头小声问:“先生,怎么了?” 就是这个举动,让闻言更确定了此人的确是有问题的。 【一般拉黄包车的,就为了挣那几个辛苦钱,巴不得赶紧拉完这一趟再拉下一趟,尤其是这种半夜干活的,家里肯定更需要钱,更不会去管客人的闲事,可你刚才一说话,他就搭腔了,说明注意力全在你身上。】 听着闻言的分析,沈魄不露声色。 “先不去西摩路了,我刚想起来,上回答应给朱蒂买的唇膏还没给呢!走走,打道转头,去新世界舞厅!” 他在口袋里摸索半天,还真摸到一盒唇膏。 【幸好,真买了,还是丹琪牌的,哈哈!】 他得意地对闻言道。 闻言对他泡妞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少爷别看无所事事,在泡妞上绝对是无师自通的天才。 无论何时何地,他口袋里永远有给舞小姐们准备的小礼物。 要说沈魄对感情是认真的,没见过他想把谁明媒正娶进门;要说他是逢场作戏,又还能记得每个舞小姐的姓名和爱好,甚至是哪里人,有什么往事等等,虽说这些往事有可能是舞小姐们编来讨好客人的,但沈魄还真就记住了,而且就连这些舞厅里的风俗讲究,也都是沈魄给闻言讲的。 像他口中这个朱蒂,就喜欢丹琪牌唇膏。 “先生,真去新世界吗?”黄包车夫跟他确认道。 这人似乎没察觉自己说话的语调里,也没有黄包车夫常见的那种卑微。 沈魄不耐烦:“让你去就去,你不认得路吗,不认得就到前面人多的地方放我下来,我再找一辆!” 对方忙道:“认得认得!” 顿了顿,他又找补:“这可得加钱!” 沈魄都快气笑了,忍不住跟闻言吐槽。 【谁家找来这么个二百五,连我都看出不对劲了!】 闻言也在思考此人到底是哪一方的。 这个时候的上海可真是“群英荟萃”,便是委员长手底下,也不止一个派系。 但沈魄也不能当场揭穿人家,对方演,他也跟着演,反正大家都不是专业的,谁也别嫌弃谁。 “加钱就加钱,你当本少爷是什么人!”沈魄横眉竖目,“赶紧的,朱蒂等我两天了,别让人以为我连个唇膏都买不起!” 沈魄一出口,纨绔少爷的气质就出来了,闻言不得不感叹这种语气需要配合出身环境,就是让央戏毕业的学生来演,估计也学不来沈魄这种自然。 黄包车夫也拿他没办法:“行行行,咱这就过去!” 黄包车临时改道,直奔新世界舞厅。 沈魄面上嚣张,内心也忐忑。 【你说他会不会有同党,不会就他一个吧?今晚我还回不回家了?】 闻言:【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现在不适合联系老杜他们了,你就像平时那样,去新世界玩玩,快天亮再回去,这人总不能盯你一夜吧?】 沈魄:【你说咱们这个计划,从头到尾,没有纰漏吧?】 闻言:【老爷子还没答应暂时关闭图书馆,计划还没完成,谈不上纰漏不纰漏的,目前看来,还好,浅井好像也没起疑……】 他说到这里,忽然福至心灵。 【会不会从日本人来找老爷子开始,他就被人盯上了,你只是顺带的?】 沈魄愣了一下:【你这么说,事情好像更严重了。】 闻言苦笑:【我也只是胡乱猜测,一百年后这种谍战剧多得是,多看几部也能跟着套路走。】 两人天马行空讨论了一会儿,新世界舞厅到了。 沈魄跳下车,把准备好的钱往对方怀里一扔。 “多的不用找了,给你喝茶的!” 说罢头也不回,很快被等在外面的门童和舞小姐簇拥着进去。 黄包车夫看着他的背影,也没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的钱,只是掂了掂,小声嘀咕。 “真有钱啊,还挺大手笔!” 舞厅里,朱蒂很快被叫出来,沈魄的“旧爱”玛丽也在,两人毫不例外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沈魄左拥右抱,心里却丝毫没有往常那种如鱼得水的受用。 他还在不停跟闻言盘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你看前方那桌刚来的,他们眼神一直往我这边瞟,怎么看怎么可疑!】 闻言无奈:【大哥,别人只叫一个舞小姐,你这有两个,他们能不往你这边看吗?你为什么不跟上次一样要个包间?】 沈魄:【我怕有人进来暗杀下毒,到时候我死在包间都没人知道。】 闻言:【……你想象力真丰富,现在你啥也没干,别人对你下手有什么好处?】 在他看来,沈魄现在整一个处于做贼心虚,疑神疑鬼的状态。 好不容易熬了快一个小时,沈魄实在受不了了。 【不行,我现在在这里多坐一秒都是折磨,我想回家!】 对闻言说完,沈魄正准备起身,就看见一帮人从外面气势汹汹杀进来。 为首之人,正是上回沈魄在翡冷翠看见的何亭。 “就是你小子跟冯先生抢女人?” 一身大衣的何亭,十足电影里的大佬,他冷冷看着沈魄,甚至没等后者解释,直接一挥手。 “把他带走!” 何亭身后的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直接把沈魄架起来就往门外走。 众人都惊了,何亭一记冷眼就把他们钉在原地。 “得罪冯先生的人,你们最好别多管闲事!” 等他们全走了,舞小姐们才后知后觉惊叫起来。 “他们怎么把沈少爷给带走了?!” “来势汹汹的,到底是谁啊!” “看着不是善茬,沈少爷又惹了什么风流债了?” 不单他们懵逼,沈魄也一脸懵。 “不是,我抢什么女人了?!” 他手脚并用,也没能挣扎出来,反倒是嘴巴还被堵了一条手帕,整个人直接被塞进车里后座,何亭随后跟进来。 沈魄这才发现,他被堵在后座中间,在他左边,还坐着一个人。 是冯云。 对面翡冷翠歌厅的老板,上回沈魄跑去翡冷翠“砸场子”意外结识的人。 沈魄手脚没被绑住,他气急败坏把手帕从嘴里扯出来。 “你们到底……” 何亭打断他:“外面有人在盯你的梢,大门四个,后门两个!” 沈魄愣住。 何亭:“除非你跟我们的车走,否则你出来不管上哪里,都甩不掉那些人。” 沈魄喃喃道:“这么大阵仗,至于么?” 冯云握着手杖,意味深长:“小子,你到底干了什么,让几方势力都盯上你了?” 第31章 沈魄傻眼了。 前面四个,后门两个? “都是同一拨人?”他不由问了句傻话。 何亭嗤笑:“当然不是,前门两个是日本人那边的,两个是戴雨农的人,后门两个,是斧头帮的。” 日本人先不说,戴雨农是大名鼎鼎的军统头子,据说他下令暗杀过的人,从日本人到国人,无所不包。还有斧头帮,并不是电影里的杜撰,此时还真有这个帮派,首领叫王鼎,也是一个爱好暗杀的人物,只不过他的暗杀对象多是卖国贼。 沈魄人都傻了,他一个富家少爷,何德何能,被这么多人盯上? “我听说你最近和张老先生走得很近。”冯云慢悠悠道。 沈魄还是愣愣的:“那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 冯云叹了口气,像拿这个傻孩子没办法:“日本人盯上印书馆了。他们三番两次提出借书,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上海虽大,但他们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你跟张元济走得近,日本人自然要来看两眼,日本人来了,戴雨农的人能不来吗?这两方都在了,王鼎也要让人想方设法过来盯着,看看这边搞出什么动静。” 他见沈魄还在呆愣,又安慰道:“不过你放心,你只是顺带的,他们重点还是在张元济身上,只要你这几天老实点,自然就没事了。” 一直没说话的闻言忽然提醒:【问问他,为什么要帮你?】 “冯先生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沈魄道,“我记得沈家好像跟阁下没有往来。” 冯云笑了一下:“你沈家那些长辈的确与我没有关系,我也看不上他们,不过倒也不是所有沈家的人,我都没交往,起码沈充,就是沈家难得的例外。” 沈魄:“冯先生认识我大哥?” 冯云:“是有些往来,不过我与他的往来,没有我朋友老王多,老王与他,才是患难之交,过命的交情。” 沈魄一头雾水,怎么又冒出个王先生? 冯云道:“这回也是老王提醒我,说你可能会有点麻烦,让我过来帮你解围的。” 沈魄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间理不清这些冒出来的疑惑。 这些人既然与他大哥有交情,那知不知道他大哥已经死了?如果知道,这个冯云难道也跟他大哥是一伙的?不像啊,他大哥混得那么艰苦,这冯云却开了个翡冷翠舞厅,在大上海黑白通吃。 闻言也没有吱声,因为他想不通冯云说这些话的用意。 是套近乎,还是套话? 但冯云也没有让沈魄回答的意思,他又道:“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想问,我们也有事情想问问你,不如你就去我家过一晚上吧。” 沈魄稀里糊涂:“这是绑架还是威胁?” 冯云乐了:“你小子还没到这个分量,你身上有什么能值得别人绑架威胁的?我可不图沈家那三瓜两枣的,再说就算你被绑架了,沈家也未必肯出全副身家来赎你吧?” 沈魄一听就不乐意了:“再怎么说,我也是沈家现在唯一拿得出台面的儿子了,风流倜傥,大学在读,有什么不值得绑架的?” 闻言扶额,这是什么奇怪的胜负欲,在这上面争出个输赢有什么意义吗? 冯云彻底被逗笑,连何亭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小汽车很快驶至冯氏别墅。 沈魄没想到冯云不显山不露水,家里别墅却不比沈公馆逊色,甚至内里古董摆设一看就就是用钱也未必能买来的。 上海滩藏龙卧虎,一堆大佬在此,养老的养老,活跃的活跃,有前清遗老,有民国新贵,还有各国领事,像冯云这样的不罕见,你要是不去打听,他就是寻常富家翁,你要是仔细打听,保不准还能被他身后那些盘根错节的背景关系吓一跳。 冯云客厅沙发上早坐了个人,年纪看上去不比沈魄大几岁,却自有一番沉稳气度,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办事稳妥的,不像沈魄毛毛躁躁。 “他姓王,你喊他王先生就行。”冯云道。 就这?沈魄看向冯云,但冯云却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反倒是王先生起身,主动跟他握手。 “你好,我是沈充的朋友,叫王庸,你喊我王大哥就行。” 沈魄狐疑:“我怎么没听我哥提起过?” 王先生摇头笑道:“你哥出远门的时候,你才多大,这些年你们兄弟俩都没见过吧,你怎么会知道他认识了哪些人?” 谁说我们没见过? 这句话想要脱口而出,但沈魄忍住了。 此二人敌友未明,他这话就等于主动把自己送上门。 王先生好像看出他的想法,敛了笑容。 “你别担心,我们不会害你,我与你哥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周,当时他还跟我提起你,说你从小锦衣玉食,任性妄为,但心地不差,他希望你能专心学业,不要被上海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沈魄咬紧牙关,继续装傻:“你在说什么呢?我哥都失踪好多年了,我爸说就当没生过这个不孝子,你们俩该不会真的是骗子或绑匪吧?” 王先生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你突然转系,是为了接近浅井遂吗?” 这人太恐怖了! 沈魄心头重重一跳,连闻言都吓了一跳。 闻言怎么都猜不到对方是怎么知道这些,又怎么会盯住沈魄的。 沈家少爷这个身份,唬唬普通人还可以,对真正的权贵来说,也就那么回事,哪怕沈魄的副市长大伯,也没重要到被人处处盯着。 那这两个人,还有在新世界舞厅门口盯梢的那几个人,是为什么会盯上沈魄的? 因为商务印书馆吗? 可闻言知道,商务印书馆对时局来说,也没重要到那个份上,否则历史上就不会任由轰炸,无力回天了。 难道是因为沈魄的大哥沈充? 可沈充已经死了,又十来年没回过家,就算他身上有什么秘密,沈魄肯定也不知道的。 幸好王先生也没有捉弄人的意思,直接就公布了答案。 “那天你突然上门来找我们,好像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之后又不说,还跑了,我们一时好奇,就跟在后面看了看,发现你去了林桂生家。” “林桂生可不简单,那是上海滩大佬黄金荣的前妻,就算两人离婚了,林桂生的面子在青帮也还是吃得开的,沈家跟她又素无瓜葛,你遇到什么事情,连沈家都办不了,又不肯跟我们说,还得求到林桂生那里去。之后我们就发现,老杜也去了林桂生家,与此同时呢,你又转系了。” “别人都以为你是为了追求那个女同学,但我看你反而对教东洋文化课的浅井老师很感兴趣,还撮合他跟张元济的会面,紧接着,印书馆又发生爆炸了。” “这些事情看似没有联系,但一件件摆出来,却又发现都能对得上,所以你那天过来想要说的事情,是跟印书馆爆炸案有关吗?” 王先生慢条斯理,娓娓道来。 沈魄跟闻言却听得毛骨悚然。 这是怎样的能力? 凭借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把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个姓王的,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说不会害沈魄,可这样一个鬼神莫测,张口就把沈魄跟闻言这些天苦心经营的秘密计划戳破的人,能不忍让人提心吊胆吗? 王先生道:“我知道你心里许多困惑,还怀疑我有歹意,我只能告诉你,我非但对你没有恶意,还因为你大哥的嘱托,也将你当成弟弟。说这么多,也是为了提醒你,你做的这些事情,看似天衣无缝,但如果有心人去查一查,就不难发现蛛丝马迹。” 沈魄:“你为什么要查我?你说你跟我哥认识,我哥还让你查我?” 王先生:“我们想帮你,一开始是看你觉得你行事鲁莽却有趣,又见你跟林桂生和老杜在一块,怕你误入歧途,加上有你哥的关系在,就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是惹了小麻烦,我们也可以帮你收拾一下。” 冯云道:“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小麻烦,怎么日本人也闻着味过来了?” 沈魄警惕看着这两个自称是他哥朋友的人一唱一和,没有说话。 【你怎么看?】他跟闻言正在激烈讨论,【他们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闻言:【不好判断,他们说是你哥的朋友,也没给出任何证据,但是他从我们去找林桂生,就差不多推测出全盘事实,说明此人的确很厉害。刚才他说自己叫什么,王庸?我没听过这名字,不会是假名吧?】 王先生看着沈魄跟小松鼠一样生怕别人抢走自己松果的防备,又好笑又有点感叹。 “我这里有一封与你兄长往来的信件,如果你不认得他的字迹,任我拿出再多的证据,你也无法相信。”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过去。 沈魄半信半疑接过信。 上面果然是以沈充的口吻写给王庸的信,内容很普通,就是问候对方近况,托他有空的时候去看望一下自己的母亲和幼弟,也就是沈魄母子。还说最近几年上海情况可能会不太好,劝王庸务必珍重云云。 “沈充写这封信是在去年,当时他遭遇了一些危险,觉得自己可能无法活下去,就写了这封信托人给我,但后来他平安脱身,没想到却是在前些日子遭难。”王先生道,“你在沈家富贵无忧,我原想着不打扰你们,才是对你们最好的,结果你却招惹上麻烦。” 沈魄:【他说得好像很真切,我应该相信他吗?】 闻言还在冥思苦想:【王庸这名字肯定是化名,我还真觉得有点耳熟,在哪听过呢?】 沈魄气急败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他要是日本人的走狗,咱俩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闻言见他炸毛,只好安抚道:【我们用排除法。首先排除日本人,因为如果他们俩是日方的,现在计划早就暴露了。其次排除斧头帮的,根据一百年后的资料,斧头帮帮主王鼎喜欢搞暗杀,不会用这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套话,而且对他来说你根本犯不上让他动用手段。这样一来,就剩下戴雨农的人,和的确是你哥朋友,这两个选项了。】 沈魄:【我听我大伯说过,他宁可得罪委员长,也不想得罪戴雨农,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物。】 闻言:【我看过后世相关节目,对戴雨农这个人的行为描述,他不分敌我,只要他觉得有威胁,或者威胁到上司的,一律都会下手。而我们这个计划本身,除了伤害日本人的利益之外,并没有对任何人产生威胁,在戴雨农看来,甚至是一件有益于民族的大功德,所以就算这两个人是他的人,我觉得即便实话实话,应该也没关系。如果他们不是戴雨农的人,真的是你哥的朋友,那就更好了。】 沈魄迟疑:【这么说,你倾向于实话实说?】 闻言沉默片刻:【印书馆在既定的历史里,是肯定会被轰炸的,图书馆里那些图书,也会付之一炬,即便我们最后保护不了它们,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此。但沈魄,我不希望你有事,我不想让已经发生的最坏的历史里,再多死几个无辜的人,那样我们就不是在做好事了。】 沈魄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 他在从对这个计划质疑,到现在全心全意加入之后,从来就没考虑过自己有可能会因此丧命,他甚至在这种几个人合作干某件事里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从而兴致勃勃,倍感刺激。 可他没想到,比他还迫切想要完成计划的同伴,会为他的安全去考虑。 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因为他的身世,他的背景,而去关心他。 冯云不知道沈魄脑子里现在有两个人在激烈讨论,他看着沈魄脸色变幻交加,只觉得很有趣。 “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选择不相信我们,现在就可以从这里走出去,继续被跟踪,甚至会有性命危险。” 沈魄深吸口气,决定像闻言说的,全盘托出。 “其实我只是想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保护图书馆里的书。” 他没有提到闻言的存在,也没有提到轰炸,那只会让这两个老狐狸觉得是借口,更加怀疑他的信息来源。 “事情起源是那天晚上文化沙龙,日本人过来找我表舅公……” 他从浅井遂找上张元济的事情讲起,说日本人对图书馆志在必得,甚至软硬兼施进行威胁,而沈魄本人因为早年沈充对他说日本人心怀叵测开始,就对东洋怀有戒备,看见浅井的行为之后,就怕日本人迟早会对图书馆下手。 反正沈充已经死了,这大哥被拉来当当挡箭牌,这两个人也不可能去找他大哥询问。 “但我那表舅公死脑筋,怎么劝也劝不听,我只能找他外孙,也就是郑笙商量,我们俩人单力薄,就算把书偷偷运出来,也不知道送哪去,所以——” 王先生接下他的话:“所以你就想通过林桂生,找上老杜?” 沈魄点头:“我们这个计划,不打算伤害任何人,就是为了偷书,把书先偷出来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日本人打消念头了,再告诉表舅公。” 王先生和冯云对视一眼,两人将来龙去脉盘了一遍,似乎没找到漏洞。 他们已经信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不是沈魄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 冯云:“看来老杜已经相信并加入了你们的计划。” 沈魄:“我不知道你们跟老杜是敌是友,但这件事是我把他拉进来的,我们做这件事的初衷也不是为了自己,请你们别为难老杜!我表舅公说,之前除了浅井,还有一个叫林下的日本人,来问他要图书馆里那些字帖,他们如此锲而不舍,肯定对那些藏书孤本虎视眈眈,看在同为中国人的份上,两位先生就别阻拦我们的计划了!” 冯云笑道:“你别忙着给我们戴高帽子上课,我们也没说要阻拦你,先前只是怕你闯了大祸还不自知,现在这情况,说不定我还能帮上点忙。” 沈魄怀疑看着他。 冯云道:“老杜在江边有些仓库,你们的书运出来之后,他也肯定会放在其中一个仓库,但是书怕潮湿,那里不合适,再说了,日本人如果盯着这些书,在上海始终是不安全,老杜虽然有些势力,终究没法跟日本人硬着干,真要运走,只能往内地运,我的航线和货轮,都能派上用场。” 沈魄瞠目结舌:“运往哪里?” 冯云:“四川,重庆,云南,等过几年,风声没那么紧了,再运回来便是。” 沈魄:“我怎么听你口气,好像上海会打仗一样?” 他这句话是帮闻言问的。 冯云:“上海打不打得起来,我不知道,但现在日本人摆明了对中国不死心,东三省已经被他们吃了,他们绝不会满足于东北,山东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届时就算战场不在上海,也会在其他地方,上海就会变成周边难民涌入的地方,这些书始终不安全,既然要保护,就得做好万全之策,保护到底。” 沈魄:【我怎么感觉他的话跟你说的差不多,该不会他也是从一百年后过来的吧?】 闻言:【应该不是,说明中国有识之士还是很多的。】 冯云见他不吱声,又道:“如果你不信我,我可以将老杜也约出来,他知道我,有他开口,你应该会放心。” 沈魄:“你不是说有人跟踪我,还能约上老杜吗?” 冯云:“想见面,总会有办法,我看不惯老杜行事,但他还是有点大义的,就冲这点,我可以勉强与他合作一次。” 一直没开口的王先生忽然道:“张老先生那边还没决定闭馆修缮吧,现在日本人盯着那里,想要把书在他们眼皮底下运出来也并非易事。” 沈魄道:“我跟郑笙说好了,他会负责说服表舅公,如果还不行,我会去加把火,看守图书馆的老陈也被我们策反了,到时候我们会选一个晚上运书,老陈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先生笑道:“看来就算没有我们,你的计划也已经很完善。” 沈魄不由得意:“那是,我们这个计划,不涉及任何人的性命安危,只为给这个民族保留一点文脉,以免将来后代子孙想要学习先辈知识,看点文化瑰宝,还得远渡重洋去东洋那边,要是人家反客为主,再建个博物馆,还要收你门票才能放你进去,甚至直接在门口就写了不欢迎中国人,你说憋屈不憋屈?” 这番话倒不是闻言教他的,只是耳濡目染,他跟闻言处久了,怎么也能说个七七八八。 冯云气笑了,拿手点点沈魄:“你小子少来这套,还想拐弯抹角提醒试探我们?到现在你还不信我们真是你哥的朋友吧,那你怎么还敢和盘托出?” 沈魄老老实实道:“我干的这件事,只要是国人,肯定乐见其成,再不济也不会横加阻拦,就算你们不是我哥朋友,总不会是日本人派来的,这就够了。” 冯云微微颔首,总算没再挑刺。 王先生问:“郑笙那边什么时候会给你消息?” 沈魄:“明天,他明天给我消息,如果还不行,我们就得下猛药了。” 王先生:“什么猛药?” 沈魄:“再来一把大火?” 王先生笑骂:“别胡闹!这次还能归结为意外,第二次就真会引起注意了。老爷子爱书如命,这次肯定会闭馆修缮的。” 沈魄挠挠头:“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这些跟踪盯梢的人怎么办?表舅公那边肯定也有吧,我们偷偷把书运出来的话,会被他们发现吗?” 王先生点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大概帮你想了个办法,也许可行。” 沈魄:“什么办法?” 王先生诡秘一笑:“制造更大的混乱,把别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你们这里的事情,就变成小事了。” 沈魄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位王先生“奸计得逞”似的笑容,有点像小时候大哥恶作剧捉弄他,看他哇哇大哭时的笑。 作者有话说: ps,王先生是历史确有其人,但故事是虚构的,不想深究的盆友看文就行。 第32章 最后沈魄是怎么回家的呢? 他跟冯云合演了一场戏。 冯云找人在他脸上画出青紫伤痕,看起来就跟被人殴打一顿似的逼真,然后让几个人抬手抬脚,把他抬到大门口扔下去,沈魄还得继续演戏,哎哟哎哟地痛叫,嘟嘟囔囔骂骂咧咧,一瘸一拐离开,又在路边招了辆黄包车。 巧了,那黄包车夫正是送他过来的那个人。 沈魄明知道此人不是真正的车夫,只是来盯着他的,还是上了他的车。 因为他跟冯云的关系,需要一个有始有终的结局。 果不其然,那“车夫”见了他就大吃一惊。 “先生,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沈魄斜睨他,还是不可一世的世家子弟模样。 “怎么,头一回看见挨揍的?” “车夫”忙道:“不不不,就是为您担心,要不,送您去医院?” 沈魄:“去什么医院,生怕事情不够丢人吗?” “车夫”:“那回家?” 沈魄:“回什么家?想让我再挨一次揍?” “车夫”苦着脸:“那您说个地方,我给您拉过去?” 沈魄:“去华懋饭店吧!” 这是上海滩首屈一指的酒店,大前年才投入使用,现在相当于上海地标式建筑,不用沈魄指路,“车夫”也知道在哪。 到了酒店,沈魄思忖着怎么给老杜传个信。 【老杜还不知道这件事又多了两个人知情,冯云还让我联系老杜,我就这么直接给他打电话不太好吧?】 闻言现在满脑子谍战剧思维:【确实不合适,也不知道这些电话有没有人监听?应该不至于,你刚才选酒店下榻的主意都是临时的,房间号也是到了才知道,他们根本来不及安装窃听器,你也没有重要到这份上。】 沈魄忧心忡忡:【我不会得一直这么被跟踪下去吧?】 闻言:【应该不会。冯云也说了,你只是顺带的,过两天看你没动静,自然就会撤了,他们哪来那么多人手,成天跟踪这个,跟踪那个?要是连你都不放过,他们干脆整个上海都监控起来算了。】 虽然闻言这么说,当夜沈魄躺在床上时,还有些如在梦中的恍惚。 从小到大,没干过这种大事的沈少爷,忍不住患得患失。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个计划了,不会出事吧? 本来因为纵火这件事他跟闻言单枪匹马完成不了,所以不得不拉林桂生和老杜入局,用他们的人手来办事,后来为了拖住张元济,又找了郑笙,郑笙则喊了老陈,因为后者负责管理图书馆,一举一动逃不过他的眼睛。 到现在,他们又将这个计划告诉了冯云和王先生。 虽然沈魄临走前千叮万嘱,让他们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最后连冯云都不耐烦了,差点没把他扫地出门,但沈魄还是不放心,有种“现在全天下都知道这个计划”的不安全感。 闻言也在盘算。 他把所有人可能泄露的动机都想了一遍。 【他们都没有泄露的动机,因为这个计划说到底,并没有触犯他们的利益,而且还能为自己挣一个保存民族文化的名声,何乐而不为?】 沈魄哼哼:【其他人是这样,但郑笙是最有可能走漏风声的。】 闻言不解:【为什么?】 沈魄:【你想想,他比我更重视那些书,有机会参与这么一件大事,难道不会兴奋难抑,跟周围的人分享吗?他可不像我这么沉得住气!】 闻言啼笑皆非,搞半天是为了自夸。 想想沈魄能耐着性子到现在确实不容易,难得的是居然还没把事情搞砸,虽然中途出了不少小意外,但大差不差也办完了,闻言觉得确实需要鼓励,就赞道:【距离我第一次认识你,现在的你已经成长太多了,如果还有机会能回到现代,我相信你一定能教好我们学校那帮小孩儿!】 【那当然!】沈魄先是翘起尾巴,而后感觉不对,【我为啥要给你教小孩,你把我当苦力了?】 【你要是再回去,用的还是我的身份,当然还得继续支教,我合同期还没到呢,就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去,唉,搞不好我就得在你这待一辈子了!】 在乡村支教的时候,闻言面上不说,内心天天在吐槽抱怨,全靠得过且过的心理和期满加分的政策在撑着,虽说工作他也没懈怠,还挺尽责尽职,可要说多热爱这份工作,那还真是没有。 直至回到一百年前,1932年的上海。 在见识了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豪门少爷生活之后,闻言反而无比怀念一百年后,他现在一点也不抱怨乡村条件生活艰苦,每天需要早起,每晚需要备课了。 如果还能回去,他甚至愿意一直留在乡下支教。 毕竟乡下不会一直都是乡下,它以后还是会发展了,而1932年的上海,连一点微末的努力,都需要付出百倍汗水,如沈魄这样的身份,做一件事情还寸步难行,需要拉拢多方势力,还不能保证一定成功,假如是1932年的平民呢,能做什么? 闻言自问是个普通人,还没到为国为民英勇牺牲的程度,可他也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做点问心无愧的事情。 沈魄感觉到对方的低落。 他虽然没法完全理解闻言的心情,但对闻言想回去的愿望,是完全能理解的。 一百年后是多么好玩,即使在那个小乡村,生活也并不枯燥,他甚至还没摸透手机的所有功能呢,什么游戏氪金,外卖快递,跟天南地北的人打牌打麻将,他通通都还没体验过! 那几天的经历就像幻梦,唯有闻言的存在,让他觉得不是个梦。 【谁不想回去呢?我那帖子发布之后还没来得及看评论呢,估计有挺多人回帖的,吵起来可有意思了。】 【我感觉我鬼迷心窍了,居然会想念起方便面的味道。】 【唉!】 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隔天还要上学,沈魄本来想去,被闻言制止了,因为他现在是挨揍受伤的人,有家都不敢回,更何况出去丢面子,去上学反倒不合理了。 沈魄一听也有道理,直接在酒店偷懒躺平,顺带打电话给老杜,让他派个可靠的人过来。 很快,一名年轻人过来敲门,自称姓赵,是老杜的手下,并带来老杜的消息。 “沈少爷,你不用担心,昨天冯先生已经跟我们杜爷联系过了,盯着你的人很快就会离开的。” 这小赵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海里都认不出来的,但他说话却很利落,开门见山,没有兜圈子。 沈魄啊了一声:“现在酒店外头还有人在盯梢?” 小赵微微点头:“有,但只有两个了,应该很快就会撤离。杜爷这边跟冯先生讨论之后,将计划再完善了一下,杜爷说沈少爷你是发起人,这事儿得让你知道,若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再修正改进。” 沈魄:“什么计划?” 小赵:“杜爷原本打算将运出来的书暂时放在江边仓库,但冯先生说,江边潮湿,而且假如日本人真对图书馆下手,那么整个上海迟早都不安全,那些书放在上海也是隐患,不如直接运到四川,冯先生有货轮,在四川也有落脚点,他可以负责安排。但这件事做起来没那么快,还得得到沈少爷和张老爷子的同意,所以还是会暂时先放在江边仓库,再找机会长途运输。” 这件事冯云昨天就说过了,沈魄点点头:“是得问问老爷子,不然他要是知道他的书不声不响被运走,不跳起来才怪。” 小赵:“另外还有一件事,杜爷让你这几天先住在酒店,别回家,最好还跟原来一样,声色犬马,吃喝玩乐,学校也可以去。” 什么叫还跟原来一样? 沈魄翻了个白眼,宽宏大量没追究他的字眼。 “为什么?” 小赵:“日本人盯上你,就是因为你跟张老先生的图书馆有关系,张老先生那边,他们肯定会监视得更严密,想要让你们摆脱监视,就只能用另外一件事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这件事,冯云也提过,但小赵坚决不肯说具体是什么事情,沈魄威逼利诱无效,只得把人放走。 临走前,小赵道:“最迟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不过在运书的事情上,杜爷和冯先生有点分歧。杜爷希望尽可能把书都运走,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冯先生则认为这很难实现,图书馆里的书太多了,顶多只能运走一部分珍本,沈少爷怎么看?” 沈魄跟闻言讨论了一下,道:“冯先生说得有道理,我们时间有限,能全部运走当然最好,可是那样不科学,而且图书馆都搬空了,也会被我表舅公发现的,只能先运走最珍贵的,再看情况陆续往外搬,到时候我会尽量说服我表舅公的。” 小赵:“我会转告杜爷的,沈少爷保重,一切小心。” 小赵走后,沈魄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闻言:【你怎么了?】 沈魄:【我在想小赵临走前跟我说保重。】 闻言:【怎么,小赵有问题?】 沈魄:【不,不是,我就是忽然想起我大哥了。】 沈充的事情,闻言后来也听沈魄说过。 沈魄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大哥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在从事什么,又为什么会死亡,沈家的人,可能除了沈魄和他妈之外,其他人也巴不得这件事成为永远的秘密。 【我好像有点理解我大哥了。】沈魄道,【不知道为什么,运书虽然是你们在计划,但到了这一步,我感觉自己也背上责任,一定得把这件事搞好一样。】 闻言沉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沈大少爷的多愁善感最多不超过十秒。 被跟踪的事情得有头有尾安排好,他打电话给家里,让小吴帮忙去学校请假,就说自己喝酒摔了一跤,得休息两天。 因为这事,他免不了被沈太太唠叨两句,又让他上医院,又要来酒店看他,沈魄好说歹说才把人劝住,将沈太太的哭哭啼啼挂断在电话的另外一边。 他又打电话给郑笙,本来是想问问张元济是否松口同意闭馆修缮了,结果事情进展出乎意料的快。 “你这电话打来得正巧,我正要找你,外公已经决定暂时闭馆一个月,把仓库重新整理粉刷,再把后门加固,原先放在仓库的书要往前面搬,我自告奋勇来负责这个事情,又给外公说了,让你来帮忙,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沈魄大喜过望。 “老爷子真想开了?终于肯暂时关门了?” 郑笙:“对,闭馆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了,我说服老爷子,把图书馆里的书架和墙壁也趁机修缮一下,这样就得先把书都分门别类装起来,方便一个月后再放回去。” 他在“分门别类”这个字上咬得很重,像是怕沈魄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但沈魄一听就明白,这是为运书做准备呢。 “明天,我明天就过去!” 昨晚化妆的那些鼻青脸肿,总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沈魄把几个人被跟踪监视的事简单说了下,郑笙果然大为紧张。 “这么说我也被人监视?” “对,但你千万别表现出来,就跟平时一样,镇定冷静,我跟你都不是目标。” “难怪外公今天让人送了一本字帖去给林下。” 沈魄:“什么字帖?表舅公真打算跟他们合作?” 郑笙:“是一本清人临摹黄庭坚的字帖,嘉庆年间的,勉强算是文物吧,临摹者也不出名,外公就是舍不得给更好的,又不能不表态,才先送了一本字帖给林下,这样对方也不好意思在图书馆修缮期间继续催促吧。” 沈魄:“那浅井遂那边呢?” 郑笙:“也送了本清代的笔记小说,不过不是孤本。但我还是没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外公,我怕他不敢跟日本人对着干,等我们把书都运到安全地方再说吧,到时候木已成舟,他也没法说什么了。” 沈魄:“行啊,小笙,我本来以为你胆子不大,没想到你还有这等魄力。” 郑笙:“少废话,就你是个爷们不成?明天你必须得过来帮忙了,分书的事,就算有陈伯帮忙,光我们两个也忙不过来。” 挂了电话,沈魄在床上翻滚几圈。 【我很好奇,昨天王先生说的,能帮我们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他如此问闻言。 到了晚上,沈魄就得到答案了。 杨树浦一带的一间火柴厂起火爆炸。 起火原因很神奇,居然跟前一晚印书馆后门的火灾有些相似,也是被车祸牵连的。 但沈魄知道,这不是巧合,肯定是王先生和冯云的手笔。 第33章 间隔一天,两个地方,因为相同的原因起火。 正因为刻意可疑,盯着印书馆的人肯定也会去盯着火柴厂,而且还会将火柴厂当成重点对象来追查,自然而然就会放松印书馆这边的监视。 毕竟张元济身世清白,没有可疑,他最近跟浅井遂和林下这两个日本人都走得近,关系也处得不错,为了让老爷子同意借书,对方打算徐徐图之,不想刺激张元济,很快就将人手都撤了,转而去跟进火柴厂的事故。 日本人一撤,斧头帮和戴雨农的人也就跟着离开了。 王先生评估正确,对上述这些人而言,沈魄的确构不成威胁,他们也没那么多人手每天过来吃闲饭。 别说沈魄了,郑笙和张元济这些人,在他们眼里也属于无关紧要的人物。 甚至于,日本领事馆那边,对张元济那些藏书的态度,也并非个个都像浅井遂这样重视,更多的,则是对浅井如此费尽心思想要从张元济这里弄到图书表示不屑。 在他们看来,中华文明肯定是落后的,否则就不会挨打,像这种落后的文明都是需要扔进垃圾桶的,如日本那样“脱亚入欧”才能彻底变成高级文明,既然如此,落后文明的书籍,还有什么需要保留的价值呢? 这些信息,都是王先生和冯云后来陆陆续续告诉沈魄的。 他们自有他们的消息渠道。 时间回到当前。 监视的人一撤,沈魄马上出门四处溜达。 他天生就是安静不下来的人,在酒店两天早就闷坏了,看见外面哪怕是卖包子卖报纸的都觉得新鲜。 沈魄也不回家,也不去学校,买了份报纸在路边煮馄饨饺子的小摊坐下,拎着报纸吊儿郎当地一目十行,一边竖起耳朵听市井喧嚣和路人八卦。 闻言忍不住提醒他:【郑笙不是让你去帮他整理书籍吗?】 沈魄:【那些孤本珍本我又不会分辨,去了也是添乱,晚点再去没什么区别。】 闻言忍不住运气,这家伙在酒店关了两天,现在就像出笼的鸟,彻底放飞自己了。 沈魄:【嘘,你听,他们在说火柴厂!】 旁边一张桌子,果然在说前天火柴厂的事情。 “听说啊,那是日本人放的火,跟印书馆一样!” “瞎扯淡,日本人放火干啥,我说那是青帮干的,那起子地痞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估计是不肯交保护费吧?” “嘘,你可真敢说,大庭广众的,也不知道收着点儿!不过我倒觉得这次有可能不是青帮……”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众人诸多猜测,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魄听见青帮背了锅,觉得很好笑,又有点可气:【他们对日本人的印象比青帮还好啊!】 闻言:【没有切肤之痛,就不能感同身受,东北距离上海太遥远了,而青帮反而是能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所以有句话,叫距离产生美感。】 沈魄嗤之以鼻:【都是些没有立场原则的,连我都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忘了东北,忘了济南,怎么不把自己是中国人也给忘了?】 闻言:【当一个人面前只有生计,而青帮又影响他生计的时候,他肯定只能看见青帮,你不能去苛求所有人都有大局观和家国精神,因为在他的生存需要里,没有那些东西。】 沈魄半信半疑:【你教书的那个乡下也挺穷的啊,可我看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挺有格局的。】 闻言:【你看见的他们,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一百年后,我们扶贫扶了多少年,连我会在那里教书,也是结果的一部分。】 沈魄向来是嘴仗不服输的,这次却一时间找不到能抬杠的话,嘴唇微动,想说点什么。 但还没等他说出来,骚动又传过来。 “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好像打架了,日本人和中国人!” “走,看看去!” 沈魄当然是爱凑热闹的,三口两口把最后几个馄饨吞下,混在人潮中,被拥着往前走。 走了大概几十步,前面围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 这也难不倒沈魄,他直接双手往前拨开,如摩西分海,仗着年轻人有力气,硬是挤到内围核心,隔着前面一个人头,看见了正在上演的热闹。 几个人在打架。 这有什么好看的? 上海每天打架的人少了? 沈魄大失所望,正想转头离开,却听见闻言说话。 【等等!好像有日本人。】 沈魄又把头扭回去,仔细一看,果然打架双方,一边是工人,一边是几个和尚打扮的僧人,可那些僧袍明显又不是国内常见的,而是东洋款式。 【日本和尚跑过来找事?要不我去帮帮忙。】 沈魄一看就来劲了,撸起袖子准备往里冲。 【等等,现在监视你的人刚撤掉,再说这些工人也没落下风!】闻言忙制止他。 沈魄要是因为掺和打架再惹上日本人的注意,那他就甭想轻易脱身了。 因为他这番话,沈魄只好悻悻放弃,但他仍不忘将双手圈在嘴边作喇叭状,摇旗呐喊煽风点火。 “打,使劲打!” 周围众人跟着他起哄。 工人们很快将几个日本僧人打得抱头鼠窜,输赢分明。 结果就在这时,又有几个日本浪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抽出刀就朝工人们砍去。 其中一个工人猝不及防,手臂被砍了一刀,血哗哗往外冒。 但日本人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有几个当场就被愤怒的工人围殴。 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我想起来了。】 沈魄正跃跃欲试,恨不能亲自下场,没把闻言的话当回事。 【想起什么,要不我还是去帮忙吧,这么多人都上了,加我一个也不算什么吧?】 但公共租界的洋巡捕很快就过来了。 他们强硬下场,分开众人,又挥舞警棍,不让围观。 群众很快一哄而散,沈魄不想惹眼,只得也跟着离开。 【直接去印书馆,我们没时间了。】闻言忽然道。 沈魄莫名其妙:【什么没时间了?】 闻言叹了口气。 日僧事件,自己刚才怎么没想起来呢? 这件事。正是日后所有纷争的导火索。 也正是从今天起,日方开始将近半个月的纠缠和烟雾弹,而后—— 在上海夜空,给予所有人,重重的一击。 他把这件事在历史上的地位给沈魄讲了一下。 沈魄也变了脸色。 从他参与运书计划开始,他就听闻言念叨过无数遍,那件即将发生,举世震惊的大事。 可毕竟是还没发生。 还没发生,就没有切身感受,听得再多,也只能当故事听。 现在就不一样了。 真实的历史就在自己面前上演,沈魄成了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 他看着洋巡捕将所有人拉开,喝骂训斥,威胁要揍他们,警棍也往几人身上抽了数下,然后工厂里的经理赶出来,连忙道歉,息事宁人,最后巡捕骂骂咧咧离开,双方散去,群众们议论纷纷。 沈魄还呆站在那里,跟做梦似的。 【民国二十一年,公历一月十八日,你没记错吧?】 闻言借着沈魄的眼睛,望向工厂大楼外面张挂的几个竖行大字。 【去印书馆帮郑笙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东方图书馆里的藏书不计其数,而他们这个计划又注定不可能大张旗鼓,晚上伪装成废弃砖石转运出去的数量也有限。 从今晚开始的每一个晚上,都弥足珍贵。 沈魄沉默了很久。 忽然,他转身就跑,往图书馆的方向! 心脏在剧烈的奔跑下怦怦加速,鼓噪耳膜。 闻言仿佛也能感觉狂风在大口呼吸间被摄入鼻腔的疼痛感,和脚步重重踩在地上的身体震动。 从今天十八号,到月底,他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 郑笙正在跟老陈骂沈魄。 一边骂,他一边把两本书放到箱子里,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郑笙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平时哪里干过这种重活,为了计划,他跟外公自告奋勇,说要在这里帮忙整理书籍,结果沈魄倒好,作为计划发起人,他还在外面逍遥自在! 郑笙看着眼前书架,忍不住绝望。 这要整理到什么时候? 说曹操,曹操到。 被他念叨千百遍的沈魄终于来了。 郑笙瞪着他,张口的话刚要骂出来,反倒被沈魄先声夺人。 “我刚来的路上,看见日本人去三友实业社找事打架了,后来还有日本浪人加入,我怀疑这是一起有预谋的事件!” 郑笙愣了一下:“上海这么大,打架不是经常有的事吗?” 就算是租界,就算跟外国人动手,也不算罕见,自五四以来,爱国热情高涨的学生工作,偶尔会跟洋人发生口角冲突,尤其是九一八以来,许多人心里都压着一团火,只差一根引线,就能熊熊燃烧起来。 沈魄摇头:“你还记得九一八的导火索吗?” 郑笙拧着眉头冥思苦想:“……皇姑屯?” 沈魄:“最直接的导火索。” 郑笙:“日本人弄了三具尸体假冒中国士兵?你意思是,他们还会在上海如法炮制,主动找事?” 沈魄:“这不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吗?” 郑笙迟疑:“不会吧,上海毕竟是……” 沈魄不耐烦打断他:“上海毕竟是东方小巴黎,国际大都市,我知道我知道!但对野心家来说,有什么区别吗?难度更高,挑战更大,他们越是兴奋!” “我同意沈少爷。” 开口的居然是刚才一直不吱声的老陈。 他真实的年纪其实比张元济还小很多,但在昏暗灯光下的皱纹,和佝偻的背,竟看上去比张元济还要沧桑,如果他不说话,就像一座静静隐在暗处的雕像,会让所有人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济南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国府在东北退了,在济南又退了,他们是饿极了的狼,一次叼一口,只是装模作样,不把所有肉都吞进肚子里,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老陈嗓子低哑,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悠悠回荡,即便外面日头正好,郑笙和沈魄还是感觉丝丝凉意爬上后背。 “那——” 半晌,郑笙有些无措,试探性出声。 “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抓紧时间了。外公给了我们十天时间收拾,十天之后再让人进来施工,应该足够了吧?”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沈魄弯腰帮他把一叠书放到箱子里。 老陈也开始忙活,他将空箱子一个个准备好,内部一圈又一圈用棉布贴裹,厚厚几层,又得压平,这是避免运输过程中碰撞损坏书角。 饶是如此,每隔几本,还得垫上棉布,尽可能将箱子里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 郑笙负责挑选最要紧的那些珍本和孤本出来,优先装箱。 张元济没有这么要求,因为这些书对他来说没有先后之分,在他的计划里,图书馆修缮之后肯定还要重新开放的。 但郑笙他们知道不是。 这些书装箱运走之后,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尘封起来,不见天日。 所以装箱顺序,先运走哪些,就至关重要。 “老杜派人给我说了,晚上十二点,车会准时到仓库后门,头一回,先装两箱不太重要的,探探路,如果没有人盯上,明天就可以装四箱了。”沈魄道。 “这么少?”郑笙皱眉,“箱子里本来就要填东西,一箱装不了多少书,这种运量可能到月底都搬不完。” 沈魄诧异反问:“你不会是想把全部珍本孤本都搬空吧?别逗了,那样都不用等日本人发现,你外公就会先暴跳如雷,他把那些书当命根子的,我们现在推测日本人要动手,也只是推测,万一日本人改变计划了,短期内不动手呢?你怎么保证能说服你外公?到时候他肯定觉得咱们是家贼,还不如把书借给日本人呢!” 郑笙头疼:“但是这些书,每本都很珍贵,我选不了。” 沈魄:“别精挑细选了,能拿一点是一点,差不多就行!” 按照闻言的说法,原本他们是一本都没法保存下来的,整间图书馆付之一炬,如今起码还能留下几箱,沈魄觉得已经够了。 郑笙见沈魄挽起袖子开始干活,也跟着干起来——虽然他很怀疑沈魄那两条细皮嫩肉的胳膊能搬动多少。 不过郑笙不知道,沈魄看他的眼神也是差不多的嫌弃。 几个小时过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三个人才差不多装了六箱。 不是他们动作太慢,而是这六箱书挑选之后,得一本本分别先用油纸包好,再放进箱子里,放好之后还得封箱,做标记,贴封条,再搬到角落里,晚上再跟仓库里先前特意敲下和运来的废弃石料土渣一块拉走。 “沈魄。”郑笙忽然喊他。 “干什么!”沈魄累得气喘叉腰,没好气。 “我觉得你变了很多。”郑笙认真道,“连谈吐好像都有内涵了。” 沈魄:…… 他一时弄不清郑笙是不是在嘲讽自己。 郑笙端详,斟酌用词:“难道你——” 沈魄被他一瞅,竟莫名有些心虚,因为他之前那些话,的确是平时听闻言说多了,化为己用,说是抄袭借鉴也可以。 郑笙拧起眉毛,若有所思:“难道你之前一直是在装傻?” 沈魄:……你什么意思? 闻言在他脑海里,爆发出惊天笑声。 第34章 沈大少爷长这么大,哪里干过这么多活? 他没经验,连双手套都没带,搬完那些箱子之后,手掌已经多了几根木刺,有些拔出来,有些断了半截赚进肉里,要说疼也不是很疼,但就是难受别扭,加上手指还磨出水泡,腰也快断了一样,他整个人就像蔫了的花,怏怏的没有半点精神。 午夜十二点不到,老杜的货车停在后门。 沈魄上前跟人家对暗号。 “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 对上了。 毫无疑问,这暗号还是闻言想的。 他说放眼全上海,甚至这个时代,绝对没有人对得上。 沈魄挥挥手,让老杜手下的人搬箱子上车。 三人目送货车远去,心里都有些忐忑。 郑笙忍不住道:“他该不会假冒身份的吧?看着凶神恶煞的。” 沈魄:“刚不是已经对暗号了?” 郑笙:“那也有可能真正的手下半路被劫杀,临死前被逼问出暗号。” 沈魄:“……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他一个人能假冒,搬书那几个也能一起假冒?” 郑笙:“那也说不定啊,对方有备而来,肯定准备周全。” 沈魄:“行行行,我不跟你扯了,你在这慢慢幻想,我得回去,我快累死了!” 郑笙一看大家都露出疲色,连老陈在灯下的脸也变得沧桑,提议道:“我请你们吃馄饨吧,我知道有一家小店,二十年了,口味很地道。” 沈魄刚想说谁稀罕吃这个,就听见闻言在脑海里幽幽道:【我好久没吃过馄饨了,都快忘了什么味道。】 沈魄心说就算我去吃,你也不知道什么味道啊,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换了句话:“吃就吃吧,可别拿便宜东西糊弄我们!” 郑笙知道他嘴巴毒人不坏,也懒得跟他计较。 “再贵的馄饨也就那样,我总不可能给你塞龙肉进去吧?” 沈魄坏笑:“用不上龙肉,来点鲍鱼海参就行。” 郑家也是有家底的,甭看郑笙这么好学,在家也是大少爷一个,吃穿不比沈魄差。 “行行行,改日请你吃满汉全席,你不吃到吐就不准走!” 两人打着嘴仗,老陈却径自收拾东西。 “陈叔,你也去吧!” 老陈摇摇头:“我老了,就不凑你们热闹了,你们去吧。” 他跟了张元济很久,平日寡言少语,面相也因为经历,有些苍老凶横,郑笙平日里不太敢跟他多搭话,沈魄却没这个顾忌,还直接上前把老陈胳膊拉了就走。 “都忙一天了,晚饭也没吃,就算不吃馄饨,喝口热汤也能暖暖肚子,你甭跟郑笙客气,这可是个大少爷,不吃大户更待何时?” 老陈好像没想到沈魄这么莽,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挣开,就这么半推半就,三人从后门步行,沿着马路边走到附近一家馄饨摊子。 天气冷,又临近过年,摊子没几个人,但还是照常开着,老板在热气腾腾后面忙活,脸都被烟雾笼罩,变得模糊不清。 “这家馄饨,每年只有大年初一到初四不出摊,其余时间都在。” 郑笙介绍道,一边招呼他们坐下。 老板抬眼看见人,就笑了。 “郑少爷,您又来了!” 郑笙:“老杨,三碗馄饨,再来三个烧饼!” “好嘞,您三位稍等啊!” 一阵寒风吹来,沈魄冷得搓搓手,忍不住抱怨。 “怎么连个棚子都没有,这不得冷死?说你小气吧,请个饭还挑这种地!” “你可别小看这里,现在是快过年了人才少,往常就是这个点,都能差不多坐满,他家馄饨用料地道,又实惠,不像那些饭店,进去随随便便点上几个菜,也得好几十。”郑笙从竹筒里拿了筷子分给他们。 老陈不说话,却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沈魄偏偏要抬杠唱反调,哟了一声:“你郑少爷还会体恤民情呢!” 郑笙也不跟他计较:“这个老杨祖上是闯关东的,后来东北不是沦陷了么,这老杨带着全家逃出来,路上死了老婆儿子,现在身边就只剩下个女儿,他也没再娶,就带着女儿在这开馄饨铺子。上回我瞧见他女儿拿着本《三字经》在翻看,就顺口问了一下,这才知道他女儿想上私塾,但找不到门路,钱也不够,我就找了我外公,让她去上一间小学。” 说到这里,郑笙叹了口气:“我也知道,像老杨女儿这种情况,遍地都是,我帮得了一个也帮不了第二个,但世道如此,我既然出身好些,有能力多做点事,那就多做一点,这次运书也是。沈魄,说起来我真该谢谢你,要是没有你,我虽然也知道那些书不能外借,但总会东犹豫一下,西犹豫一下,前怕狼后怕虎,给自己找一堆借口,最后什么事也干不成。” 闻言对沈魄道:【你瞅瞅人家这年轻人,觉悟多高啊,还能自我反省!】 沈魄很不服气,出口自然也就不客气:“那肯定了,你从小就优柔寡断,连要不要多吃一个雪糕都得犹豫半天,更何况这种大事?” 郑笙反唇相讥:“所以你毫不犹豫多吃了一个雪糕,那天就拉肚子了,别以为我不记得!” 沈魄被挑破小时候的糗事,一下子张口结舌。 闻言嘲笑:【让你欺负老实人,现在被反噬了吧?】 老杨虽然也觉得好笑,但怕两个人吵起来,忙打圆场。 “两位少爷,馄饨来了,先吃吧,我饿坏了!” 三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来。 郑笙惊呼:“怎么这么多?老杨,你给我们加量了?” 老杨憨厚一笑:“快过年了,没什么客人,我这馄饨做多了也卖不出去,正好你们来了,帮我吃一下,免得浪费了,我还得谢谢你们呢!” 三个烧饼叠在一个盘子里,也是刚烤出来的,金灿灿,一口咬下去,酥酥脆脆,沾了一嘴碎皮子。 虽然沈魄嘴上不饶人,但碰见老杨这种,他也没话说,怼人的主要对象还是郑笙。 两人吵吵闹闹吃完馄饨,沈魄把钱往桌子上一放。 “用不着你请我,我自己有钱!” 闻言适时补刀:【想帮老杨就直说,还搞刀子嘴豆腐心的把戏。】 郑笙看一眼那明显多出不少的银圆,正想说话,就看见沈魄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还朝他们大吼一声。 “闭嘴!” 郑笙懵了。 他说什么了? 沈魄自知失言,冷哼一声,把银元抄起来,往老杨手里一塞。 老杨下意识要推:“不不不,这不能……” “给你女儿的,不是你的!”沈魄打断他,“这是压岁钱,你不能代她拒绝!行了,别磨磨唧唧的,赶紧收下,别再还我啊,你手上油,还有味道,还我我也不要了!” 郑笙抽抽嘴角,这人怎么办件好事都不会说话呢? 老杨眼眶红了,嗫喏说不出话。 沈魄就不是一个习惯干好事的人,难得做一件好事,别人没什么,他自己倒浑身不自在。 郑笙看得想笑,心说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难得恶作剧的心思冒出来,寻思多看会儿笑话再说,忽然间—— 砰! 声音不大,在寂静寒夜分外清晰。 层层回荡,令人心头一颤。 是枪声! 沈魄三人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他们犹如惊弓之鸟,蓦地扭头循声望去,却只能看见道路尽头被黑暗淹没,连开枪的人,似乎也藏在那无尽黑暗之中,随时会伸出一只手,将枪口怼过来。 老陈压低了声音,尽量不显得那么紧张,他不想吓坏两位不经世事的大少爷。 “我们得走了。” 其实上海滩帮派火拼是常有的事。 但此处在租界里,一般很少有人敢到这里来捣乱,一旦出现枪案,那都不是寻常事,弄不好还得洋巡捕的头儿出面的。 郑笙连忙转头对老杨道:“你要不快点收摊回去吧!” 老杨点点头,也有点无措。 郑笙见状主动帮他收拾碗筷,老陈也跟着忙活起来,剩下沈魄一个,环臂站着。 闻言:【你想帮忙就帮忙,别扭什么?】 沈魄:【我累一天了,凭什么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闻言:【你不帮他们,他们收拾得更慢,你不也得站在这里干等。再说了……】 砰砰! 又是两声枪响。 而且这次距离近了很多,像是就在马路斜对面不远处。 所有人一惊。 他们看这黑暗的前方,已经不仅仅是看见马路,而如同看见深渊。 随时都有可能生命危险的深渊! “走,快收拾东西走人!”老陈急声道,手下动作没停。 这下沈魄不想帮忙也得帮忙了。 三人连同老杨手脚麻利,很快把桌椅搬进去,搂着碗筷把店门关上——幸好老杨还赁了个小铺面,一半做生意煮馄饨,一半当家。 七八岁正在写作业的女儿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迎接。 “爹爹?” 老杨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女儿也懂事马上闭嘴。 几人贴着门板,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三声枪响之后,再无动静。 这里离图书馆就不远,老陈有些不放心。 “我还是回去看看吧!” 郑笙忙道:“陈叔,我跟你一块!” 老陈摇摇头,面色凝重:“你们俩还是赶紧回去吧。” 沈魄还有些懵懂:“不就是有人开枪么,大不了我回去把我的枪也带上。” 郑笙:“这地方是租界,本来不可能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现在快过年了,还出事,可能就不是小事。” 说不定还跟图书馆有关。 但有老杨在,他就没把这话说出来。 众人等了一会儿,外头没有动静,就准备推门出去。 冷不防惨叫声从远处传来,老杨开门的手一抖,门板砸到脚面上,痛得他一声嚎,脸色顿时煞白。 老陈赶紧上去扶人,老杨却走不动路了。 他把鞋子艰难除下。 老陈一看:“不行,怕是伤到骨头了,得去找大夫!” 老杨:“我没事,你们快走,别管我!” 郑笙:“不行,你这要是放一夜,明天肯定走不动路,你还带着女儿呢,腿废了怎么办?” 老陈:“这样吧,我带你去找大夫,我认识一个,现在可能还没睡的,两位少爷先回去。” 郑笙:“陈叔,我跟你一块!” 老陈板起脸:“绝对不行!” 郑笙:“我……” “行了行了!” 沈魄不由分说开始安排。 “我去叫辆黄包车,陈叔跟我一块回沈家,我把家庭医生喊来,看完你再送老杨回来,郑笙你就留在这里,陪着小孩子!” 老陈张了张口,发现这个安排居然是最妥帖的。 毫无疑问,这是闻言的提议,不过沈魄也听进去了。 他现在嘴上虽然还犟,起码闻言的话还是会听的。 郑笙想了想,也没有异议。 “那你们出去得小心些!” “知道,我们走另外一个方向,绕路回去!” 沈魄不耐烦听郑笙啰嗦,挥挥手,扶起老杨,喊上老陈,三人就往外走。 枪声是停了,可外面更静了。 就算有人被吵醒,估计也不敢出来。 老杨在两人搀扶下,一瘸一拐走得很慢。 三人都没说话,而且尽可能不发出太大的动静。 在这样的夜里,未知更容易让人恐惧。 谁也不知道枪声来源是什么,谁也不想去知道真相。 所有安静掩映下,仿佛有更大的事情正准备发生。 沈魄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虽然他已经强忍着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能跟老杨和老陈聊什么,这两个老家伙都很沉得住气。 他只能跟忍不住跟闻言絮叨。 【你怎么也跟着不吱声了?你不会也被吓坏了吧?反正到时候真有人开枪打我,你也感觉不到痛,放心好了。喂,你说话啊!】 【我觉得,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闻言缓缓道。 沈魄莫名其妙:【明白什么?】 闻言:【从我过来之后,一直觉得这里过分平静,明明月底可能就会发生那件大事,但所有人好像都生活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下,从你大伯那样的阶层,老杨这样的,好像都没有感受到一点变化,跟我在历史书上看见的那一个个前置事件很割裂,仿佛两个世界。但我现在好像懂了,其实不是没有预兆的。】 从浅井在沙龙上“偶遇搭讪借书”,到有人跟踪沈魄,再到今晚的枪声。 无数断点组成风吹草动,这些注定不可能被载入正史的细节,令人细思极恐。 只是这些征兆都被掩盖在平静之下,微澜无法引起岸上的人注意,只有滔天巨浪来临时,才会惊惧恐慌。 想通这一点,闻言的心情很沉重。 他开始怀疑自己把沈魄拉进来,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会不会因此害沈魄丧命。 【小心一点,接下来可能还会有别的事情。】 闻言郑重其事地告诫。 第35章 正如闻言所预料的那样,平静只是表面的伪饰。 三人走了十来分钟,老杨额头的汗越来越多,却没有看见一辆黄包车的踪影。 也许是刚才的枪声惊吓,黄包车夫们远远躲开,不肯冒着性命危险讨两个钱。 沈魄搬了一天书,早就疲倦,平时别说十分钟,就是抬个脚他都不愿意,但现在他早已麻木,竟也发不上脾气。 【我记得,现在上海是不是已经有公共电话亭了?你要不打个电话回家,让司机来接。】闻言提议。 沈魄:【去年开始,全市是设了四个电话亭,但都在闸北和江湾那边,不在这附近。你说要是有你那小玩意儿,手机,随手拿起来一个电话打过去,得多方便!】 他抱怨完,眼前一亮。 “那边有辆黄包车,快!” 说罢也不等老陈他们反应,松手一个健步冲上去,拦住那辆路过的黄包车。 谁知黄包车夫见他们有人受伤,表情反倒更慌了,连连摇手,不等沈魄说什么,拉起车子一溜烟就走,快得像要赶着去投胎。 沈魄目瞪口呆。 老陈走过来:“他们也听见枪声了,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怕沾上麻烦,我记得印书馆里还有个药箱,不如把人带去那边,你们也先别回去了,这一时半会喊不到人。” 这是个稳妥的办法。 沈魄万般不情愿,因为他有点认床,何况印书馆里哪有床,条件肯定很差。 但大半夜也没有其它办法,他总不可能走路回家。 老陈扶着老杨在路边等着,沈魄回小铺跟郑笙说一声,喊他带上老杨的女儿过来汇合,五人先去印书馆将就一晚——老杨上完药之后再返回小铺也很麻烦,还有危险,与其如此倒不如把他女儿一道接过来。 路程不远,几个人轮流搀扶老杨,很快就到印书馆。 关上门,厚厚的墙体仿佛将危险遮挡在外面,大家都松一口气。 老陈以前一路从济南逃过来时,略微学会一点正骨手法,他拿出药箱,开始给老杨看脚。 “你这骨头可能稍微有点裂了,幸好没骨折,但也得好好养着,这几天就别出摊了……” “不出摊,我可怎么活……” “你自己想想,要是没养好,腿以后要落下残疾,你让你女儿怎么办,这世道一个姑娘家家的有多艰难,我是过来人,以前我老家是济南的……” 面对卖馄饨的老杨,老陈的话居然多了起来,两人絮絮叨叨低声说着,原本老杨很局促,因为这么多人为了他的脚,大半夜奔走,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渐渐地,两人说多了,老杨也自然一些,他发现老陈跟他一样,是个苦命人。 老杨女儿依偎在他旁边,听着两个长辈说话,即便半懂不懂,脸上也很专注,露出比同龄人更懂事的早熟。 沈魄则在抱怨自己今晚要落脚的环境。 老陈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但那条件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小小的床,逼仄的空间,还有浑浊的空气。 别说沈魄了,连郑笙也皱起眉头。 【这房间比你的教师宿舍还破啊,你那张床好歹我还肯躺一躺呢!】沈魄忍不住跟闻言吐槽。 “要不,今晚我在前面图书馆里将就一宿,就不跟你争床了。”郑笙慢吞吞道。 “谢谢你的谦让啊,巧了,我也准备在前头睡!” 沈魄面上冷笑,心理活动也在同时进行。 【你看看这人,你还夸人家学习好懂事呢,还对老陈挑三拣四,嫌弃人家条件不好!】 闻言无语:【学习好跟睡不惯这里有什么关系,你自己不也挑剔吗?】 沈魄理直气壮:【你把他夸得完美无缺,他就应该比我做得更好,我本来就挑剔,有什么好比的?】 多了五个人的图书馆终究热闹许多。 老陈拿出被褥,先给了老杨女儿,又每个人分了一条,沈魄和郑笙嫌弃那被褥味道重,就没用,两人宁可裹着大衣在前头图书馆里瑟瑟发抖。 这里头都是书,也不能用探炉,他们就挨着坐在一排书架下面,借着书来挡风。 外面又是一声枪响,而后还有一声惨叫。 之前的叫声来自男人,这次则是女声。 沈魄和郑笙停下抬杠,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沉默。 他们竖起耳朵,隔着玻璃窗在风声中倾听外面的动静,一时也不察觉身上的冷意了。 听了很久,都没传来下文,仿佛那一声惨叫,已将所有故事终结。 沈魄很想知道真相,抓心挠肝,但也明白现在不能出去,他开了灯,随手从书架上找一本小说,翻开几页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能跟闻言说话打发时间。 【我忽然想起来,老陈不是一直要守着图书馆吗?月底那件大事发生的时候,他是不是还待在这里,我们要不要想个办法把他引走?你在那边有没有看见过老陈的结局?】 闻言一愣。 他仔细回想,但想了半天,也只能摇摇头。 那场变故,除了举世震惊的血战,以及印书馆被炸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十九路军和第五军的血战,和被狂轰滥炸的上海。 数万军民伤亡的数字,许多人连尸首都找不着,至今仍旧“失踪”,其中有没有一个老陈,谁又能知道? 【我不知道。】 他只能这么回答沈魄。 但老陈一天到晚都守在图书馆,到了那天晚上,肯定也是夜宿此地的,按照常理,又岂能幸免? 沈魄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竟不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就跳起来。 郑笙自然没有听到闻言说的话,但他不知想到什么,也神色凝重,抱着手里的书,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呆呆看着窗外漆黑。 枪声没再响起,但两人也不可能睡好。 快天亮的时候,两人迷迷糊糊趴在桌子瞌睡,身上不知何时被老陈盖了两件棉袄。 饶是如此,被摇醒时,沈魄还是打了好几个喷嚏。 老陈把油条豆浆放在桌子上。 这是他刚刚出去买的。 油条还是酥脆滚烫的,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油。 沈魄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紧接着他听见老陈说话。 “我出去打听了,昨晚确实是出事了,还不止一件。” 沈魄和郑笙不由竖起耳朵。 枪声据说是男女恩怨,就在一家地下舞厅门口。 所谓地下舞厅,就是有些黑白背景,但又没那么硬,就偷摸开个舞厅,给巡捕房送些孝敬,后者一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是情杀,早上巡捕赶到的时候,地上有两具尸体,一男一女。” 沈魄冷笑:“凌晨的枪声,他们大早上才来,人都凉透了!” 郑笙也提出疑问:“我们都听见好几声枪响,最后就两个人死?” 老陈:“都是这么说的,有些早上去凑热闹的,就说巡捕把两具尸体拖走,地上还有两把手枪。” 沈魄:“太明显了,还非要扔两把枪在现场!” 老陈摇摇头,这又哪里说得准呢? 就算那两个人不是情杀,是另有缘故,难道还会有人冒出来为他们澄清名声?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没见过,如今上海也仅仅是看上去繁华平和而已。 “还有一件事,下半夜老杨隔壁着火了,火势蔓延到老杨的馄饨铺子,给烧了一半,幸好老杨跟他女儿过来,不然就危险了。” 沈魄和郑笙都很震惊。 “为什么我们没听见动静,那铺子离这里也不远啊!” 老陈道:“烧起来的是隔壁厢房,他们家小儿子怕冷,把炉子放在床边,起夜的时候踢翻了也没注意,就躺下继续睡,那屋子正好挨着老杨女儿的房间,两间屋子都着火了,火势不大,很快也扑灭了,但是他们家儿子也烧伤了,这会儿已经送医院。” 昨夜枪声接二连三,许多人都提着心,即使听见求救,也不敢跑出去,更何况图书馆这边是上风口,风往老杨铺子那边吹,窗户还关得严严实实,顺带也就把动静吹走了。 这也就是火势不大,要是火势太大,周围的人不得不出来救火,沈魄他们肯定也能听见。 闻言借着沈魄的视角,静静听着他们对话。 的确是幸运。 如果老杨女儿在昨夜那场火灾里被牵连,就算侥幸没有大碍,烧伤的医药费也足够老杨这种家庭喝一壶的。 这样千千万万小家庭的悲欢离合,是暴风雨前夜被忽视的露水氤氲。 老杨也知道自己逃过一劫,牵着女儿过来道谢,心有余悸。 吃过早饭,郑笙得起上课,沈魄则打算回去补眠。 郑笙刚站起来,似想起什么:“我要是没记错,你今天也得上课吧?” 沈魄:…… 郑笙:“你又打算逃课了?” 沈魄:“你为什么要说又?” 郑笙:“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说又?” 沈魄:“……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主要是郑笙也是他们家亲戚,回头跟他爸妈告上一状,沈魄非得吃不完兜着走。 为免父母啰嗦,沈魄匆匆回家,换了身衣服,连澡都来不及洗,就跟家人说自己与郑笙约好了,拉着司机小吴直接出门。 一路上,小吴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少爷,你昨晚是不是发现什么新地方了,怎么没带上我呢?” 沈魄语焉不详:“昨天跟老爷子吃完饭,就和郑笙去玩了,又不是连体婴,哪能次次带着你?” 小吴:“幸好呢,要是我在,你肯定要让我开去舞厅的。” 沈魄:“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吴:“少爷你还不知道吧,翡冷翠舞厅昨晚出爆炸案了。” “嗯?嗯?!” 沈魄瞌睡飞了一半,整个人如坠冰窟。 “什么情况,谁干的?” 小吴没发现他的异样,兀自看着前方路况:“不知道啊,好像是有人把爆炸物带进去了,当时冯小璐正在台上唱歌,冯小璐你知道吧,新晋那个歌星,被翡冷翠请来了,每周一到周四常驻,所以据说台下客人也挺多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桌突然就爆炸了,当场伤了好几个人,客人们吓坏了,争先往外跑,还有踩踏受伤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沈魄没说话了,却有些坐立不安。 【你觉得这是不是日本人发现翡冷翠跟我们的关系了?】他问闻言。 闻言:【冯先生那种游走黑白两道的人,平时朋友仇人都不少,日本人如果真想警告,直接对你下手不是更快吗,除非……】 沈魄也有点想不通:【除非,冯先生和王先生另外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人,但这时机也太巧了些。】 昨晚枪声,老杨隔壁起火,翡冷翠爆炸。 不管是不是巧合,接二连三的,都让人心生疑虑紧张。 【回头你跟老杜说一声,书运到码头仓库之后先放着,别急着跟冯先生那边接头,免得连老杜都被牵连进去,到时候那些书也会有危险。】 沈魄:【我知道了。】 经过这些事,他好像成长不少,也没心思玩乐了,到学校之后就老老实实上完一上午的课,听同学们说起昨天日本人殴打三友实业工人的事情,几个校内积极分子要去游行抗议,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竟也没闹出什么严重后果,大家骂几句也就散了。 许许多多飘絮微花正在往某一处飘动,渐渐汇聚成闻言所熟悉的方向。 他明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却仍希望它到得慢一些,自己能做更多一点。 沈魄跟郑笙约好晚上继续去运书,对家里的说法是最近转系功课吃紧,去郑笙那边温习功课,沈家人自然乐得儿子回头是岸,跟郑笙这样的好学生在一起,总好过出去跟舞小姐厮混。 接连几天,下学之后,沈魄都去了图书馆,张元济还以为他跟郑笙关心图书馆修缮建设,老先生感动之余,让人做了丰盛晚饭给他们带过去,如此几个人也不用再在外面叫餐,有时候还能喊上老杨女儿过来一块吃。 半夜的时候,老杨也经常会煮上几晚热腾腾的馄饨送过来,给他们当夜宵。 日子紧张而平静。 像半夜枪声这样的小插曲,偶有发生。 二十三号当天,还有过一伙小混混路过图书馆,借酒闹事,想要闯进去搞破坏。 老陈一个人拦不住,郑笙又是个文弱书生,关键时刻,还是沈魄机灵,他抬出老杜的名头,喊了几个切口,说自己是老杜的拜把子小兄弟,唬得那些人一愣一愣,最后把人给吓跑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老陈和郑笙逐渐认可沈魄的说法——图书馆确实不安全,这些书放在这里,就像珠宝没有上锁,引人犯罪。 在尽量不引起张元济注意的情况下,他们每天最多只能搬走三箱书籍,绝大部分是精挑细选的绝版。 当日历翻过二十七号这一天,连迟钝的郑笙,也终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第36章 沈魄睡到自然醒。 他看了一眼时钟,上午十一点三十八分。 沈魄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又愣在原地。 过了好几秒,他慢慢重新躺下,伸个懒腰。 昨晚沈魄凌晨三点才回家,照例又是在印书馆跟着郑笙他们厮混到半夜,三人去老杨那吃了夜宵才散场。 十来天的时间,三人统共整理转移了五十箱书。 由于要层层垫着油纸软布,避免潮湿撞击,还要方便搬运,真正被装进一个箱子里的,顶了天也就二十来本。 这些数量对于整座东方图书馆来说自然是沧海一粟。 可那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 要知道,这些书的转移,从头到尾都是瞒着张元济的。 而张老先生爱书如命,每两天都要到那里去巡视,什么书多了少了,他心里清清楚楚。 沈魄他们还得用空箱子来伪装成装书的箱子,蒙混过去,可这种蒙混要是多了,肯定会引起张元济的怀疑。 更何况,这一切还得瞒过日本人的眼线。 谁也不知道暗处有没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做起来心理负担很大,他们每天高度紧张,动辄就草木皆兵,还要在人前作戏,还得经常检查自己有没有露出马脚,精神压力极大。 沈魄也就罢了,他平时胡作非为,家里人早就习惯了,他现在能白天按时上学,沈太太已经觉得烧了高香,沈老头最近早出晚归,也没空多过问。 但郑笙这种好学生,每天都三更半夜才回家,难免引起郑家人关注,郑家家风甚严,决不允许家中子弟在外面无所事事厮混江湖,幸好他抬出外公的名头解释,又让兄长过来,亲眼见他每天下学都泡在图书馆里,这才算没有横生枝节。 郑笙并不知道月底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他觉得还有时间,他们还能把更多的书籍转移。 就算转移不了,余下的那些,回头再跟张元济说一声,老人家即使不得不对日本人作出妥协,内心肯定也希望日本人“借走”的是一些不那么珍贵的书籍。 所以他虽然也紧张,却没有沈魄和闻言那种焦虑。 至于老陈,他固然不像郑笙那样读了许多书,也不像沈魄那样家里有人在当官,见过大场面,他只是出于自己家的遭遇,和这些年来的阅历判断,认为日本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从而支持沈魄和郑笙的行动。 三个人,经历不同,心态也各不相同。 沈魄这边,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 敲门声响起。 “少爷,该吃午饭了,太太问您起来用吗?” 沈魄将脸埋进被子,动也不动一下。 “不用,别等我。” 刚回答完,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候,沈太太早就出门找她那些朋友打麻将去了,怎么还会留在家里吃午饭? 难道她那些阔太太朋友过来聚会了? 不对,如果太太们在,绝对不会这么安静,那叽叽喳喳的喧闹声早就传过来了。 过了几分钟,佣人再度敲门。 “少爷,老爷也在,让您下楼吃饭。” 沈魄:…… 他就知道,他妈不会无缘无故喊他下去吃饭的! 可老头子平时都是大早上就出门了,尤其是最近这几天,更是早出晚归,父子俩愣是一面都没碰上,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沈魄忽然想到上回全家齐聚餐桌,还是听见他大哥噩耗的时候,心底不由一沉。 【你觉得老头子找我有什么事?】他忍不问闻言,心里忐忑。 【应该没什么事吧。】闻言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魄觉得无趣,磨磨蹭蹭穿好衣服,再慢吞吞下楼。 他以为自己又要挨骂了,结果竟然没有。 老头子和老娘坐在餐桌边,后者看见他下楼走来,冲他使眼色。 沈魄看懂了,意思是老爹心情不佳,让他别顶嘴。 桌上已经有了两道热菜,刚端上来的。 沈魄本来过了饭点,已经没有饥饿感了,看见自己最喜欢的糖醋小排,又感觉胃部开始蠕动。 他看了老爹一眼。 脸色阴沉,但没注意自己这边。 很好。 沈魄悄无声息伸出筷子,精准下手。 “你这几天天天早出晚归,上哪去了?” 沈老爹冷不丁出声,差点把沈魄筷子吓掉。 “啊?”沈魄心虚,难得结巴,“没、没啊,我在印书馆,表舅公那里。” 他本以为老头子肯定要追根寻底,但竟然没有,对方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也不在乎沈魄的回答是什么,随即盯着眼前的菜开始走神。 还是沈太太开口道:“这孩子最近懂事许多,经常去印书馆给张老帮忙,张老也看重他,这不,连郑笙都跟他待一块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老爹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左右学校也放假了,这几年没事就少出门。你也是,少和那些牌搭子凑一块,消停点!” 后半句自然是对着沈太太说的。 沈太太不明白战火怎么就烧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外头出了什么事?你这几日都愁眉不展的,每日也没吃多少。” 沈老爹原本是不打算说的,他没有跟家里人讨论时政的习惯,也觉得沈太太听不懂,但今日隐隐约约的动静,让他出于商人的直觉感到不妙,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偏生没个人能倾诉,很是烦恼。 “昨天报纸你看了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妻儿透露一二。 “看了呀,哈尔滨那边出事了,写得怪瘆人的,不过应该影响不到上海这边吧?我听他们说日本人的军舰现在停在黄浦江外头了?他们想干什么?应该就是虚张声势吧?” 沈太太不是不知世事,她只是找不到机会聊,一旦沈老爹开了头,她的问题就会源源不断。 沈老爹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只是道:“前几天,重光公使的宅子起火之后,日本那边抗议不止,说是中国人干的,又是叱骂又是威胁,吴市长吓得不轻,听说连夜就发函请示南京那边,还把各区商会代表找过去开会了。” 沈魄忍不住了:“吴铁城不会是想跪吧?!” 沈老爹张了张嘴,好像想骂他,又觉得这儿子死猪不怕开水烫,最后只是狠狠瞪沈魄一眼,继续道:“日方提出四项要求,道歉赔款抓人,还有取缔抗日团体,赔款抓人都好说,吴市长能办,但出面道歉,丢的不是他一个人的脸,那些抗日团体里边,也不乏有身份有背景的,所以他只能把各界人士都请过去,想让大家达成共识,免得事后追究他。你爹我在商界还算有几分面子,也被请过去列席表态了。” 沈魄脱口而出:“不是因为大伯的面子吗?” 沈老爹:……这儿子要不是亲生的,他是真想直接掐死啊! 可惜“地主家的傻儿子沈魄”不会看脸色,还在追问:“然后呢,爹你倒是别卖关子啊!” 沈老爹:“当时我在想,日方欺人太甚,便是道歉这种事,吴市长可能答应私下赔礼,但是登报公开有伤大体,还是不太可能的,谁知吴市长一上来就定了调,表示南京那边已经同意他答应四项要求,希望在场所有人能体谅党国苦心,回去好好说服工人学生们,不要继续闹事。” 让沈老爹更没想到的是,在场各界认识,竟然绝大部分都同意吴市长的论调,认为只要息事宁人,不再刺激他们,日方就会跟着退一步,大家你好我好,继续发财。 像沈老爹这种抱有异议,认为就算妥协退让,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倒不如强硬一点,后面再伺机慢慢谈条件的人,竟然是在场的异类。 “事后我从大哥那里听到一点风声,据说是南京那边判断日方可能要控制长江流域,从而冲着南京去,上海只是他们的前站,所以很害怕起冲突,再三电令吴市长要忍耐要柔婉,切不能衅自我开。” 听到这里,沈太太大吃一惊:“这么说,他们是真的要对上海下手?” 沈老爹摇摇头,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也是没有答案的。 “我不赞成答应四项要求,但是我孤掌难鸣,还有几个人与我一样的,我们都没法改变他们的想法,我甚至还跟大哥争执了两句。” 沈魄的大伯沈市长,那是个官迷,南京方面说怎么走,他就怎么走,虽然没什么能力,但能这么多年都稳坐上海副市长的位置,必然是因为这手不倒翁的功夫。 沈市长是不可能跟南京那边唱反调的,而且他和汪行政院长一样,对日本人蒸蒸日上的威势也感到畏惧,所以一听见自家弟弟提出异议,他马上就想把这种想法给掐灭在摇篮里。 驰骋商界这么多年,沈老爹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预料无处着手的茫然。 沈太太半懂不懂,只是劝道:“大哥是为我们好,又是咱们沈家的顶梁柱,这也不是为了咱们一家的事情,老爷你还是多听听大哥的话。” 沈老爹摇摇头,不想多说了。 他觉得自己本来也没必要给家里人讲这些,他们根本听不懂。 要是自己长子沈充还活着,说不定能讨论一二。 他正想强调这几天别到处乱跑,就听见沈魄说话。 “妥协退让只会让对方看见中国不想不敢开战的软弱,之前那些日僧事件,四项要求,说到底都是在试探,现在试探结果出来了,他们肯定会动手的,而且一定会闹出大动静!” 第37章 沈老爹不意沈魄经常能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愣了一下。 “你又是从哪听来的一些话,就胡说八道?” 沈魄也不高兴了:“什么叫听来的胡说八道,这些话哪里胡说了?” 沈老爹还是不信:“是张元济老先生说的吧?” 沈魄:“我那表舅公跟你们一样,一心觉得日本人不敢对上海下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些天我也看了不少,听了不少,怎么就不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沈太太忙打圆场:“小三,好好说话,不要激动。” 沈魄深吸口气:“爹,你的判断是对的,但现在从上到下,没有人听你的,现在的主流是绥靖,别说主动打了,就是谁出来喊一声不能退,都要被打成不识大体,你现在就是个不识大体的人!” 沈老爹没计较他语气里的不恭敬,看着他:“这些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你以为我真在学校里混日子吗?最近我跟郑笙他们泡在图书管里,也学到不少,再说我本来就聪明!”沈魄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当即就有些小得意地翘起下巴。 其实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他跟闻言讨论得来的,耳濡目染,日久天长,虽然还不可能马上量变发生质变,但就连沈魄自己可能也没发现,他的谈吐和视角深度,比起以前,已经发生很大变化了。 毕竟他也是见识过百年后世界的人了。 但想想闻言说的日子,正以倒计时的方式一点点逼近,沈魄那点小得意,又转瞬即逝了。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吴市长觉得答应四项要求就没事了,可按照我的判断,答应这些要求,才是刚刚开始,日本人得寸进尺,一定会有所行动,你那些工厂,不行就先关了吧,还有妈,你也少出去打牌了,老老实实待在家看会书吧!” 说到这里,沈魄忽然想起一件事。 【糟了,今天就二十八号了,上回我给老陈说,让他晚上别住仓库里,他嘴上答应,肯定没照办,我得去看看!】 沈魄嘴里还塞了一块糖醋小排,身体却腾地站起来。 沈太太被他吓一跳。 “我刚想起图书馆那边还有点事,得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他随手抄起桌子上两块点心就往外跑,嘴里喊司机。 “小吴,小吴,你送我过去!” 沈老爹刚想呵斥,忽而想起沈魄刚刚发表的意见,想了想,话又咽下去。 沈太太忧心忡忡目送儿子离开,转头对丈夫道:“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她不仅仅这么想,刚才沈魄一番话里,能听出这个从前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是真的有点出息了,起码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连沈老爹都一时无语。 沈太太又是欣慰,又有点忧虑。 沈老爹没好气:“你用不着急着袒护他,我又没拦住他!” 他拿起餐巾抹抹嘴,正要说自己晚上也不回来吃饭了,就看见秘书匆匆从外面进来。 “沈先生,答应了!” 秘书面色惶急,没头没脑。 沈老爹皱眉:“什么答应了,你好好说话!” “我也是刚从朋友那听到的消息,说是吴市长已经向日方递交文书正式告知了,那四个条件,公开道歉,赔款,惩罚闹事者,关停抗日组织,全盘答应了!” 即便早就预料到答案,沈老爹的心还是往下一沉。 他看了一眼座钟。 下午十四时整。 上面执意如此,下面还能怎么办呢? 难道日子便不过了吗,他还有工厂,还有手下那么多人,还有妻儿老小呢。 沈老爹长长吐了口气,决定抛开这些烦人的政治,反正那是吴市长他们需要操心的,像他自己,即便已经算得上有钱了,又能做什么? 谁也不能改变大势,只能被大势裹挟着往前,身不由己。 “去工厂看看。”他对秘书道。 虽然叮嘱妻儿老小不要往外跑,但他自己,却是不可能停下工作的。 顿了顿,沈老爹又交代:“你去查一查,最近去南京,不,去长沙的车票。有的话,顺便订四张,就明天的吧。” 秘书记下,他是知道沈家祖籍在湖南的,可还是有些诧异。 “您要回去祭祖?” 沈老爹没有回答,又道:“再看看去美国的船票,近期有没有,有的话与我说,我再定。” …… 这边沈魄急匆匆赶到图书馆,果然发现前两天答应他搬家的老陈还住在仓库小屋里。 目前图书馆还在闭馆修缮期,白天沈魄和郑笙他们没去的时候,老陈也比较悠闲,拿了本书,搬了张椅子在外面看书晒太阳,旁边小凳子上还放了杯茶。 看见沈魄大白天过来,老陈还挺诧异的。 “沈少爷,你怎么来了?” “陈叔,我都给你说过多少回了,这里条件不好,也不安全,你也答应我了,说要搬走,怎么今天还在?” 沈魄环顾四周,老陈那些东西还摆放得好好的,敢情是敷衍他的呢? 老陈笑道:“哎呀,那么折腾干什么,住哪不是住,我就一个人,这儿挺好的!” 他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家里出事之后,日复一日更是沉默,也就是这段时间跟沈魄郑笙相处多了,慢慢地也就打开话匣子,对两人真正有点对家里晚辈的意思。 沈魄过来的路上已经跟闻言商量好借口了。 “我过几天就过生日了,准备喊上几个朋友办一场,我知道你不爱跟年轻人凑一块,就打算请你和老杨父女,还有郑笙一块,我们去金山玩几天,你不是爱钓鱼吗,正好给我们钓几条大的下酒去!” 陈叔摇摇头:“这图书馆得有人看着,我哪走得开,你们年轻人去胡闹就罢了,不用算上我。” 沈魄急了:“别啊,我已经在我家老头面前夸下海口了,说我一定能给他钓个六七斤的鱼回去显摆,你要是不去,凭我们几个,鱼竿都摆不好,不是让我丢面子吗!” 闻言:【行啊,沈小魄,现在演起来都一套一套了。】 沈魄:【哟,这不是我们闻大哑巴吗,一天不开口,总算会说话了?】 闻言:【我刚在想事情呢。】 这还有陈叔要说服,沈魄也顾不上问他在想什么。 陈叔的确喜欢钓鱼,以前回老家天天跑出去钓鱼,当年要不是正好外出当钓客,也不可能逃过一劫。 但是自那之后,他却再也没有碰过钓竿。 不碰不代表不喜欢,沈魄把他陈年的爱好勾出来,老陈觉得有点手痒,脸上带了迟疑。 沈魄趁热打铁:“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傍晚出发,就坐我的车走,我去喊上郑笙和老杨他们,我们六点在这里会合。” 他已经想好了,直接先让小吴把他们载去金山。 那边是他母亲沈太太的娘家,有落脚的地方,朱氏是当地大族,沈太太的兄弟还住在金山,平时也是经商。沈太太出嫁前,沈魄外公特意为她准备了一套宅子,每次归宁都能住,沈魄小时候还常去舅家玩的,近年嫌那里不如市区繁华,去的少了。 这次,沈魄自己先不跟着过去,他是要回家一趟,把父母也骗过去,待一晚上再说。 【你说的轰炸,没有包括金山对吧?】他向闻言再三确认。 闻言无奈:【你当我是活体历史书么?我能记得印书馆被毁,是因为它足够轰动,其余的,便是军队作战的事情了。至于民房受损区域,得翻阅更详细的史料,我不是历史专业,也不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沈魄:【不管了,先把这些人都弄过去,如果我是日本人,要搞一波大的震惊世界,我肯定会对印书馆这种建筑物下手,金山那点地方,别人听都没听过,他们应该不会去的。再说现在跑别的地方也来不及了,就算我能跑,家里老头子和老陈老杨他们这几个,肯定也不会跟着。】 闻言很欣慰:【你现在考虑问题更周全了。】 沈魄:【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那是我平时懒得认真,要是我愿意,全世界最知名的学府都要排着队来求我去上,叫什么来着,哈、哈佛是吧?怎么不是哈道哈基督?】 闻言:……刚夸没几秒就原形毕露。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抬出自己很久没庆祝生日,老陈也不好再拒绝。 他现在无儿无女,相处这些天,图书馆一下冷清下来,的确有些不习惯,再说也快过年了,再过两天,就是北方的小年,老陈心里未尝没有向往热闹氛围。 沈魄见搞定了他,就去找老杨父女和郑笙。 老杨也很好说话,他们本来就是父女俩相依为命,平时逢年过节也是两人一块过,他只是不想麻烦沈魄,但听见老陈已经答应,最后也就答应下来,转头还跟女儿商量要送什么礼物给沈魄。 至于郑笙,出乎意料,说服他比说服老陈还容易,只因沈魄去郑家的时候,正好郑母也在,她见沈魄如今谈吐得宜,变得乖巧,也轻易同意让郑笙出门去跟沈魄玩。 甚至在郑笙不情不愿的时候,郑母还教育他:“你跟沈魄这么要好,现在朋友过生日,你都不愿意抽空去给他庆祝一下吗?” 郑笙心说我们也没那么要好,还天天吵架斗嘴,但他看见沈魄也正望过来时,最终还是咽下这句话,点点头:“我晓得了。” 虽然只能带走郑笙一个,但沈魄还是将午饭跟老头子的对话如实说了,并劝郑母他们再三小心,没事少出门,有事就往地下室躲。 他无法救所有人,金山也未必绝对安全,他只能尽量告诫身边的人,注意安全,至于能躲过几个,就得看各人的造化了。 郑太太倒没有因为沈魄年纪轻,就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倒见沈魄的观点成熟有见地,频频赞同点头,答应他等郑笙父亲回来,一定会好好向他说明情况。 “不过婶子,你不用担心,金山是乡下,一般情况都没事的,我们就去玩两天,很快回来。”沈魄最后补充道。 郑太太笑道:“你想得这么周到,我哪里还有不放心的,去吧去吧,你们尽情玩,不用急着回来,我这里正好有些土产,是老家人带过来的,回头你拿回家去。” 搞定郑笙他们,沈魄把他们塞进小吴的车,让小吴载他们先走,自己则说忘了要给舅舅带的东西落在家里,要先回家一趟去拿,再坐家里老头的车过去找他们。 沈魄挥挥手,送走他们,转身往沈公馆的方向走。 路上行人如织,来来往往。 学生,工人,白领,洋人,警察。 送报的,拉车的,扛包的。 夹着公文包匆匆进了洋人领事馆的,在街边溜达抽烟的,为生计整日奔波的。 这些人与他擦肩而过,也许有人会看一眼这明显出身优渥的小少爷一眼,羡慕他的无所事事,也许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街上还有这么个人,因为每天为了怎么活下去都要绞尽脑汁。 这就是上海,被誉为远东小巴黎,因为这个时代西方人掌握了话语权,他们认为这个称号是对上海最好的赞誉。 这也是沈魄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他早已习惯这里的一切,繁华与落后交织,文明和野蛮并存。 但现在,他在大街中心站定,望着四周行人,低下头,再看脚下石砖。 过了今天,这些人还在吗? 他踩着的这块地砖,是不是也不复完整。 【回去吧,三点出头了,你想说服父母的话,时间不多了。】闻言提醒他。 沈魄往回走,有些怏怏的。 闻言能理解,可他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历史能改变。 可惜没有如果。 沈魄已经做到他能做到的全部。 回到家,沈太太果然没出门打牌,不过她叫了朋友过来,在家里打牌。 沈魄:…… 沈太太忙里偷闲瞅他一眼:“宝贝回来了?你中午没吃多少,要是饿了就找何妈下碗面去。” 沈魄有些抓狂:“老头子不是让你这两天消停点吗?” 沈太太:“我是没有到处跑啊,可在家也没事做,这不就喊些朋友过来玩。” 沈太太的牌友甲:“对啊,小三,别紧张啦,没事的,我家那个也在市政府,他说没事就不会有事的,要么你来陪我们打牌,给你妈看牌!” 这位是市长秘书太太。 牌友乙也笑道:“就是就是,你们年轻人就爱一惊一乍,不过早十年,我们也这样,以前上教会学校的,你们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五四,我们也上街来着。” 这位的丈夫据说是沈老爹朋友,生意也做得挺大,人称什么实业大王,反正沈魄没记住。 几位阔天天瞬间将话题拉回追忆青春,说说笑笑。 沈魄彻底无语。 【这怎么办?老头子也出去了,难道我追去公司里把人拽回来吗?会被骂死的。】 闻言也觉得没办法:【你家有地下室,就算有轰炸,应该躲进去就好了吧?退一万步想,起码你爸也有所警觉了,他自己会早些回来的。】 沈魄想想,似乎只能这样了。 【我先去找老陈他们会合,免得他们等不到我,又跑回来了。】沈魄似想起什么,【你说的那件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我说大概的时间,你记得吗?】 闻言迟疑:【好像,可能,也许是在今天夜里,接近凌晨的时候?具体时间我真记不得了,也不能给你乱说。】 早知道会在这边待这么久,当时说什么他也要把这段历史倒背如流。 沈魄:【那也就是说只要过了今夜,到明天,印书馆只要没事,我们就算是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了吧?】 闻言:【仗只要一天没打完,都不算彻底安全,最好就是等事情彻底结束了,再让他们回来。】 沈魄挠挠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拖那么久,老陈跟老杨肯定闹着要回来的,尽量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扭头看了一眼家里座钟,指针正好走向整点的数字。 现在是,一月二十八号下午五点整。 第38章 此时的金山还隶属于江苏,不过位置没变,从上海过去,坐塘米线轮渡,两艘客轮早晚几个时间表,往来载着探亲访友做买卖的人,川流不息。 沈魄赶到渡口的时候,正好碰上送老陈他们过去,又折返回渡口来拿车子的司机小吴。 小吴道:“郑少爷他们已经安顿好了,舅老爷亲自来接的,说让您到了就直接过去找他……” 说罢小吴探头看了看他深厚,面露诧异。 “您不是说老爷太太他们也会过来?” 沈魄摆摆手:“老头子老太太都固执,说让我们自己去玩,你呢,要不你也跟我们一块过去?” 小吴面露难色:“天色这么晚了,要不我送您过去之后再回来。” 沈魄:“到时候你回家一趟还折腾,不如跟我们一块去金山过一晚上,明天再一块回来,那边有热水有房间,白天还能跟着我们一块去玩会儿,不比回家舒服?” 小吴还在犹豫,被他拽着胳膊半推半就上了最后一班轮渡。 朱家在整个大上海或许不算什么,但在金山,可是实打实的富户。 听说宝贝外甥要来,朱家舅老爷早就亲自等在渡口,把人接回去,又让人做了沈魄最爱吃的菜,只是由于沈魄过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不好兴师动众出来迎接,但朱舅舅和朱舅妈两个人还是拉着沈魄嘘寒问暖。 这让沈魄很是感慨。 换成以前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对舅舅舅妈的宠爱视为理所当然,也没多少感觉,但这些天毕竟是不一样了,他开始学会去体察别人的心情,自然也知道朱家舅舅疼爱他,纯粹是出于对妹妹的疼爱,爱屋及乌,以及对血脉至亲的感情,否则朱家没有必要对他这么好。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舅舅对我好是应该的,现在想想,这世上哪有什么理所当然呢?】 沈魄对闻言说完自己的愧疚感言,把自己从上海带来的礼物土仪拿出来,舅舅舅妈自然就更高兴了。 朱舅舅道:“这次你来得太匆忙了,我只来得及让人把屋子给你们打扫干净,下次你提前几天说,舅舅保管让人带些山珍海货过来,把你朋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沈魄忙道:“我都长大了,以后不用舅舅张罗,我妈老念叨你们呢,舅舅什么时候有空带上舅妈也过去玩几天,我给你们当司机!” 朱舅舅乐得合不拢嘴,抚摸沈魄肩膀直说:“好好,我们家小三长大了,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 在舅家的精心款待下,老陈等人也得到妥善安置。 众人约好明天一大早再去钓鱼野炊,朱舅舅家两个小表妹也嚷嚷着要跟大伙一块去,朱舅妈最喜欢郑笙这种品学兼优的好青年,朱舅舅则与老陈聊起钓鱼相见恨晚,一时间热热闹闹,唯有沈魄表面装着聊天,内心已经开始焦虑。 【已经八点多了,那件事是不是快到了?】 【你说日本人会不会发现我们从图书馆挪走的那几十箱书,到时候要是把码头仓库也围了,那我们不是白干了?】 【金山还是不安全吧,毕竟离上海那么近,唉,我刚才应该坚决一定,把老头子他们也给搞过来的,小吴他爹娘也还在沈家呢!】 闻言原是想安安静静思考一会儿,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做一个完整回忆和梳理,结果沈魄一直在絮絮叨叨,连带他也没法静心,不由跟着有些焦躁。 他给沈魄丢了个问题:【日舰现在就在黄浦江上,日租界也有一小部分日军进驻,你觉得,如果发起进攻,他们会最先从哪里开打?】 沈魄:【……我想想,日租界在虹口,他们会先在虹口打?】 闻言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他只是为了让沈魄不要缠着自己。 小地方没什么娱乐,大家也习惯早睡。 临近九点时,大伙就散了,各回各房,毕竟明儿一大早还要出门。 但沈魄心里有事,躺在床上跟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都没睡着。 闻言也在绞尽脑汁回想自己那可怜又匮乏,早已还给历史老师的知识点。 这一想,还真让他想起点内容来。 【吴市长答应了日方四项要求,日方已经没有出兵的理由,所以他们一定会想出新的理由来出兵。】 【什么理由?】沈魄已经快撑不住了,眼皮开始上下打架。 闻言:【国军在上海闸北,是不是有驻军?日方可以找借口,说要国军马上撤出闸北,以表诚意。】 沈魄打了个呵欠:【军队调动,怎么可能说撤就撤,就算吴铁城骨头软,他也得先请示南京方面,上海驻军可不归他管。】 闻言:【日方肯定也知道,但他们如果想找事,就得以此为借口。】 沈魄一骨碌坐起,瞌睡虫飞个精光。 【你的意思是,他们要进攻闸北,直接攻打驻军?不会吧,这么疯?!】 闻言:【只有这样,才能先发制人,打我方一个措手不及,一旦国军瘫痪,整个上海市就会乱成一锅粥,到时候——】 沈魄:【到时候,日本人就可以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挟上海以威天下,逼南京退让,说不定整个上海都能变成日本的地盘,他们以上海为新基地,进可攻退可守,有港口有码头有机场有资源,那些欧美人早就绥靖惯了,哪里还敢吭声。】 闻言轻轻点头。 正是如此。 【藏书的十六铺码头离闸北可不远!】沈魄先是倒抽一口冷气,继而又摇摇头,【不对,如果日本人想要进驻上海,就不会去炸码头,再说老杜那能耐人脉,既然保证能保管好那些书,应该问题不大。】 话虽如此,他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却还是担心焦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许多,沈魄连什么时候睡过去都不记得了。 他只觉得自己刚合上眼睛没多久,就被人摇醒。 “表少爷,老爷让你快起来洗漱,说是要出门了!”朱家佣人道。 “外面不是天还没亮么?”沈魄揉眼睛,翻个身又想继续睡。 “表少爷,已经卯时过半了,冬天,天亮得晚些,老爷说他们都穿戴好了,就等你了。” 卯时过半……六点了?! 沈魄一惊,腾地坐起,佣人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就一晚上过去了,你们昨晚没听见什么动静吗?” “什么动静?”佣人迷糊。 沈魄:“炮火?打雷之类的动静?” 佣人疑惑:“表少爷,你是说冬雷吗?昨晚什么也没有,一晚上静悄悄的,你是睡得不好吗?” 沈魄:啊? 他忙问闻言:【你不是说昨晚出事吗,怎么一夜过去了都没事?】 闻言:【是不是离太远了听不见?】 沈魄觉得也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毕竟如果飞机轰炸,从上空掠过,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动静的。 但朱舅舅他们还在外头等着,沈魄没法再磨蹭,只能赶紧穿好衣服出去。 郑笙早就等得不耐烦,他站在门口上下打量沈魄。 “你这是梳妆打扮还是怎么的,还得画个眉毛才肯露面?” “本少爷就是不洗脸,也照样英俊逼人!”沈魄打呵欠打得泪眼朦胧,伸手擦了一把眼泪,正想继续反唇相讥—— 远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尖利呼啸! 众人下意识抬起头。 在渐渐浮出鱼肚白的远处,一抹细小残影从视线中掠过,横穿天空触目所及的地方。 隐隐的,似乎有轰炸炸起的巨响,在清晨寂静中炸开。 好像是错觉,又好像不是。 所有人如坠梦中,面面相觑。 老陈好像想到什么,脸色一下变得难看。 郑笙咽了咽口水,则有些不知所措。 他没经历过战争,也不知道这一声呼啸意味着什么,毕竟南京附近也有机场,偶尔他能看见国军飞行员的飞机,但现在好像又没那么简单。 “会不会,是飞机失事了?” 没有人接腔。 朱舅舅的神情也骤然严肃起来。 大家嘴上没说,但是很有默契没有提起钓鱼的事。 沈魄道:“去码头边吧,那里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朱舅舅阻止:“不行,太危险了,先家去,回去坐,我让人去打听消息,这里离上海不远,总有消息传过来的!” 他赶鸡崽子似的将大伙赶回屋里,又让人去轮渡打听情况。 去的人一去就是一上午没回来。 大家待在堂屋,朱舅舅让人做了早餐送过来,是很有特色的金山口味,可谁也没有胃口,沈魄吃了个水煮鸡蛋,还想伸手再去拿馒头,一看老陈那脸色,就吃不下去了。 郑笙惴惴开口:“我想回家看看。” 谁不想呢,沈魄也想,他觉得自己跟闻言的担忧终于成了真,但心里那块大石头非但没有落地,反而越滚越大。 如果真打起来了,还会按照闻言说的发生吗? 国军真能挡住日本人的进攻吗? 如果不行,整个上海是不是要沦陷了? 哪些地方会遭殃,他家里没事吗? 印书馆和图书馆还能幸免吗? 他们做的那些努力到底能不能生效? 沈魄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因此也就更加焦虑。 闻言想安慰他,也无从说起,他心里同样担忧。 从未来回到过去,先知往往不意味着大开金手指,而是自寻烦恼。 因为历史轨迹如黄河滚滚向前,想要做一点小小的修正都何其困难,更不要说将黄河改道,哪怕他现在穿到委员长,甚至其他大人物身上,就能改变这一切了吗? 恐怕是没有的。 每个人的立场身份环境,身后所代表的的利益,都决定了他做这些事情的理由,有时候许多人不是不知道这么做不对,又或者这么做是对的,但他依旧选择反向而行,像沈魄这样世界观人生观还未成形,有可供塑造改变的余地的人,少之又少。 眼看临近中午,郑笙终于等不下去,他腾地起身。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看看,就算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门外就有人匆匆奔入。 “老爷,老爷,打过来了,是日本人打过来了!” 众人脸色大变。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现实。 郑笙尤其怎么也想不通:日本人怎么敢的,他们不怕国军,不担心跟中国全面开战,难道也不怕国际影响了吗?!东北也就罢了,可这是上海,是上海啊! 朱舅舅面色阴沉:“怎么回事,好好说!” 朱家佣人喘了口气,又接过一杯水一饮而尽,总算能说完整的话了。 “听早上那边过来的人说,是闸北、南市一带打起来了,开始先是开枪打炮,后来竟看见有飞机飞过……” “我们的飞机吗?!”郑笙迫不及待。 朱家佣人摇摇头。 众人面色都黯淡了。 “是他们的飞机,但没有东西扔下来,就是飞过去。” “可能只是侦查的。”郑笙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在给其他人分析,还是在说服自己。“也许是守军先挑衅的,日本人还击,小规模的冲突而已,上海地位毕竟不一样,他们不敢乱来的。再说了吴铁城他们都已经退让到这个地步,日方难道还不满足吗,昨天不都已经说了很满意,会不会信息有误?” “你醒醒!”沈魄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别忘了东北,别忘了老陈是怎么回来的!我早就说了,他们狼子野心,迟早都会动手!” 就算斩钉截铁地肯定,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沈魄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 现在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 “我要回去看看。”郑笙失魂落魄,也没反驳沈魄。 “郑少爷,轮渡暂停了。”朱家佣人道。 “难道是打过来了?”朱舅舅也很紧张。 “还没有,但他们都说要看看情况,再决定开不开,现在外头大伙都很慌。” 能不慌吗? 平头百姓好端端的过着日子,突然身边就响起枪声。 他们不知道什么风吹草动,也不知道什么策略意图,只知道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毫无准备,措手不及! 朱舅舅对他们道:“你们先待在这里,现在回去也不安全,等晚点再看看情况。” 除此之外,大伙也毫无办法。 老陈反倒是所有人里面最镇定的,因为他孑然一身,又是从济南死里逃生回来的。 对他而言,旁人一辈子初见的变故,他早就见识过一回了。 “没错,如果战火不波及这边,轮渡会很快复航的,毕竟许多人都等着从那边过来。” 老陈预料得没错,过了十二点,就有消息传来,说是轮渡重新开放,大批因为打仗收拾包袱逃往金山投靠亲戚的人塞满了整条船,还有人因为上不了船大声哭喊,情景堪比末日降临。 而沈魄他们,是唯一逆行回去的。 朱舅舅不放心,想要陪他们回去,顺便看看妹妹妹夫一家,被沈魄拦住了,坚决不让他陪同,但朱舅舅也说服不了沈魄别回去。 “放心吧舅,我机灵着呢,我先回去看看,家里要是受损了我就住租界酒店去,大不了再托我大伯的关系躲领事馆里去,日本人打归打,总不可能连领事馆都炸,向世界宣战!” 沈魄拍胸脯保证,好说歹说把朱舅舅劝住了,后者站在码头目送他们离开。 【昨晚到现在,该炸的也炸了,老陈回去应该能躲过一劫了吧?】 沈魄看着舅舅越来越小的身影,忽然意识到历史的大车轮开始转动,不由生出惆怅和惶恐,那个图书馆,他们之前十多天日日夜夜待着的地方,就这么变成废墟了吗? 【老杨他们住的地方离图书馆不远,估计也要被牵连。】 闻言问他:【你不先回家看看吗?】 沈魄:【我家在吴兴路,那边离得远,又在租界里,真要等到那边出事,那整个上海都跑不掉了,先把老杨他们安顿好吧。】 借着沈魄的视角,闻言看见滔滔江水,开阔天际,看见船上众人压抑着不安的神情。 他想,比起第一回见面,沈魄大呼小叫问他手机的用法,现在的沈魄已经变得成熟了。 也许是从见到沈充的那一夜开始,也许是他发现自己心目中的锦绣上海开始破碎起,沈魄就在一点点蜕变,到现在事到临头,连平时老成的郑笙也难言担忧,束手无措时,沈魄却依旧能镇定面对,有条不紊进行安排。 虽然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他提前从闻言这里知道将会发生某些事情,但有些人在明知道无法改变大势时,索性破罐子破摔,沈魄非但没有,反是像将潜力彻底激发出来,这几天成长速度飞快,连闻言都有些惊讶。 他本来以为沈魄也会手忙脚乱,咋咋呼呼的。 闻言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心情,刚认识那会儿,他是真有点烦沈魄的,对方高高在上,端着大少爷的架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要不是一百年后的新鲜事物暂时震住他,只怕闻言这种普通人,是绝对不会被沈魄放在眼里的。 连一百年后的闻言尚且如此,这个时代的底层普通人,与沈大少爷何尝不在两个世界? 但现在,他竟然会考虑到老杨父女的安危了。 身逢乱世,没有人能永远不成长。 众人从未觉得这段航程如此之长,当轮渡抵达码头时,所有人不约而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一上岸,沈魄他们马上就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紧张气息了。 平时热闹的情景,此时变成混乱,许多人脚步匆匆,都想挤上船,但当轮渡的人说今天时间已经不够来回时,他们都失望了,这种失望很快变成抗议和怒骂,叫声充斥整个等候室。 而像沈魄他们,这种时候反倒往上海市内跑的,几乎没有。 沈魄没有跟小吴提前约好,黄包车又太远,所幸这边电车还没有停摆,几人搭上电车,几经辗转,终于到了印书馆所在的宝山路附近。 原本的路线被临时暂停,电车也不肯再往前开了,众人只好下车步行。 此时他们已经一步步从勉强还算平静的市区边缘,来到了华界中心。 硝烟从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升起,间或还有远远传来的爆炸声,与建筑物倒塌的声音。 平时敞开的马路上,不时有铁蒺藜横在中间,还有些残缺的桌椅,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情急时被人挪过来的,两旁本该营业的店铺悉数关门,楼上人家的窗户也都关得严严实实。 昨天他们离开之前还很热闹,街上洋溢着临近过年的氛围,有些店铺门口还挂了红灯笼,连灯牌特意都新作了小彩灯,就为了年后多招徕一些顾客。 现在,灯笼倒还在,只是蒙上一层灰,加上萧瑟街景,倒像是久无人住。 沈魄有些迈不动步子。 他感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争先恐后冒出来。 长到二十多岁,沈魄是头一回直面残酷的战争,而且是一夕之间,扑面而来。 不单是他,郑笙,老杨父女,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听人说,这里不是战场,他们在北四川路那边打……” 老陈在后面追过来,他比沈魄等人镇定很多,一路跟人打听,带着他们绕过可能在交战的区域。 所有人听见这话,脸色煞白。 因为北四川路,距离印书馆和图书馆,已经很近了。 老杨父女的家,也在那一带。 沈魄忙问:“图书馆怎么样了?” 老陈面色凝重:“早上刚轰炸过一轮,就在印书馆那边,火还没灭。” 沈魄心头一抽,他觉得闻言记错了时间,轰炸不是昨夜,而是今天早上,就在刚刚过去不久,但是闻言的说法也没太大出入,印书馆最终还是遭了殃。 图书馆与印书馆相距不远,后者既然被炸,前者肯定也难以幸免。 老杨颤颤巍巍:“我想先回家去看看……” 话音未落,尖锐呼啸声由远而近。 沈魄还没反应,闻言先喊起来! 【是飞机,日本飞机,快躲起来!】 沈魄慢了半拍,他想起闻言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忙又喊了一声。 【飞机,快躲!】 此时已经慢了好几秒,大伙后知后觉,下意识四散跑开,寻找距离最近的遮蔽物。 飞机已然来到头顶,投下一枚炸弹之后不加停留又迅速飞走! 轰炸,近在咫尺! 第39章 炸弹看似在头顶正上方扔下,但由于物体在空中做平抛运动,炸弹最后应该落在了他们所在的不远处。 此时此刻,闻言竟不合时宜想起自己学过的物理知识,当初用来做考点的老师,估计也想不到闻言有朝一日真能亲眼见证这个“实验”。 沈魄紧紧依偎骑楼下面的柱子,望着炸弹在前方爆炸,碎片四溅,脑子里警铃大作,提醒他必须马上闭上眼睛,但沈魄却下意识盯着爆炸瞬间的火焰光团,直到砖石飞来,在脸上身上划出一道生疼的口子。 【疯了吗你,到柱子后面,抱头蹲下!】闻言的声音在他脑海炸开。 沈魄也知道,他只是身体反应不过来。 养尊处优,没有经历过灾难的年轻人,在巨大的人祸面前,同样反应迟钝。 沈魄咬着牙闭上眼睛,鼻腔里满是建筑物被炸碎之后迸发的烟尘,他只能抬起手臂将袖子紧紧捂在口鼻处。 地面,身后的柱子,天地好像都在震颤,那震动声传递到他的身体,引发更剧烈的心跳。 【我是要死了吗?】 沈魄头晕目眩,几乎瘫坐在地上,口鼻被捂住的情况下,他自然是无法出声的,却在内心不断问着闻言,也是问着自己。 他也曾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要是真去干一番大事业,肯定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随随便便就能成功,只不过是家世背景让他无需努力罢了。 可就在此时此刻,沈魄突然认清自己,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再普通不过,仅仅因为投胎投得好,有了比别人更好的起点,实际上在变故面前,他的反应跟别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的冷静机智。 【这里离爆炸还有段距离,应该就是随机轰炸,制造混乱。】 闻言的声音,竟成了最好的安慰剂,沈魄难以想象现在要是没有他,自己在等待轰炸过去的这几分钟内,会多么难熬。 【我家那边,不会有事吧?】他惴惴问。 闻言想了想:【应该不会,我猜日本人的目的很明确,他们想速战速决,打个迅速的胜仗,得到最多的好处,如果可以兵不血刃拿下上海,那就更好了,到时候国际舆论再震惊,也会退让妥协,日方其实也不希望将战局扩大到租界范围,引起欧美警惕反弹。】 沈魄喃喃:【欧美的地盘不能动,华界的就往死里打,军队,民居……反正痛的不是自己,欧美最后也会调停的。】 闻言:【对。】 他们以为中国军队会像以前一样,不战而退,步步后撤,却没想到这次引起了奋力反抗,战况会进一步激烈。 两枚炸弹之后,飞机好像偶然不经意路过似的,没有再度出现。 但前方已然一片火海。 爆裂声,哭喊声,不断传来。 老陈见轰炸停止,忙招手示意他们跟过去。 众人到一面墙下会合。 “现在情况不太好,闸北这边不能待了,我要先去看看图书馆才放心,沈少爷郑少爷,你们就不要跟着我们了,不安全,你们还是回家吧,租界那边,日本人怎么也不敢动的。” 老陈见沈魄神情木木的,也不意外,当年他回城看见惨状的反应,比沈魄还要更大。 再大的伤痛,如今也沉淀为镇定了。 沈魄抹了把脸,把脸上的灰抹掉。 “既然我家没事,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样,我先跟你去看看图书馆,晚点还得去找老杜,我想跟他商量一下,码头那些书找机会尽快运走,不然迟早也不安全。” 郑笙本来还犹豫,听见沈魄这样说,也跟着道:“我跟你一起,我家也在租界,不着急。” 沈魄摇头:“咱们人全凑在一起也没用,还耽误事,你先去找表舅公,问问印书馆和图书馆的情况,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想法,如果图书馆现在暂时还没事,我们怎么也得想办法把书搬走吧,毕竟现在打起来,日本人也顾不上监视我们了。” 郑笙一只拳头击掌,精神大振:“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我得赶紧找外公商量一下!” 沈魄看向老杨:“杨叔,你跟小杨桃先回去,如果家里已经损毁,就别多待,那边也不安全,你可以直接去找吴兴路的沈公馆,就说是我的朋友,让小吴帮忙安置你们,等等,我写个字条……” 郑笙拦住他:“不用那么麻烦了,现在兵荒马乱的,你家未必腾得出空,这样吧杨叔,你直接到我外公那里找我,附近有个教堂,我跟那里的神父认识,可以让他安置你们,那里也安全。” 老杨连连道谢。 沈魄一看都安排好了,“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吧,一路上都小心点,宁可绕路走也别勉强,希望这波之后大家都还平安无事。” 郑笙原本还没感觉,听他说这句话,倒也生出一些风萧萧兮易水寒。 “我们约个时间会面吧。” “晚上七点如何?去表舅公那里。”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保重,同志!” 最后一个词,是几年前重新开始流行起来的,当时的青年们以互称同志,相约延安作为一种流行时尚,基本是没读过那几本很出名的著作的青年,逮住机会喊上那么两嗓子,仿佛也觉得自己就跟得上时代了。 但现在郑笙脱口而出说出这个词,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却又分外有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国语·晋语四》有云: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他觉得沈魄这个大少爷肯定会取笑他掉书袋,但居然没有。 沈魄只是点点头,重重握了下他的手,转身就喊上老陈,往图书馆的方向小跑而去。 郑笙望着他们跑出去的身影,忽然涌起一股激荡之情,把眼睛都冲酸了。 他忙眨眨眼,挥去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感。 时间不多了,他们要尽其所能,做自己能做的。 沈魄和老陈赶到图书馆的路分外艰难。 因为越往前,离战线越近,局面就越混乱。 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日方投掷炸弹引起的火灾,民居在熊熊大火中燃烧,不少人侥幸逃出来,在外面哭天抢地,也有一些人没能即使逃生,被埋在废墟下面,他们的亲人费力地灭火扑救,挖掘废墟。 所到之处,哀鸿遍野。 如果说他们刚才过来的地方,还算有秩序,现在沈魄所看见的,则彻彻底底是乱世景象。 一夜之间,繁花似锦的大上海,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沈魄顾不上伤春悲秋,他生怕跟老陈走散了,老陈也生怕把他弄丢了,两人拽着胳膊,在人群中逆行,撞撞跌跌奔向印书馆。 但印书馆早就烧着了,而且从火势来看,已经烧了一段时间,外面倒是有人在救火,但是对于这样的大火,根本杯水车薪。 “早上七八点的时候烧起来的,天上掉了两颗炸弹下来之后就这样了!”老陈遇到一个相识的街坊,忙拉住他问情况。“炸了几间屋子,火势就起来了,周围的全连着,加上风,唉,造孽啊!” 这街坊老头儿算是幸运的,炸弹落下来时他人带着小孙儿在外头吃早饭,他家里人也跑得及时,现在还在那头帮忙救火。 “被炸弹投中的那几间屋子,人当场就没了,我亲眼看见他们从里面被拖出来,全都成焦炭了,惨呐!你问图书馆?我看那边好像还没事,不过现在风向变了,难说!” 图书馆居然没事? 沈魄和老陈面面相觑。 两人顾不得其他,赶紧跑向图书馆。 火势确实在蔓延,顺着风往本来没有烧着的房子点,甚至已经有了越过马路的趋势。 但幸好暂时还未波及图书馆。 也只是幸好,照这个趋势,未来一两天内,如果火没扑灭,风助火势,烧到图书馆也是迟早的事情。 沈魄松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问闻言:【你知道的历史是不是改变了?轰炸没炸掉图书馆啊,现在我们还有时间把馆里的图书转移走的。】 闻言也怀疑自己那松动的历史记忆可能是出错了,可他记得清清楚楚,图书馆明明是毁于轰炸和大火的,难道因为自己的到来,蝴蝶翅膀被扇动,日本人发现他们在转移书籍,就干脆放弃针对图书馆这个目标,连带历史也被改变了? 两人还在疑惑,老陈已经道:“沈少爷,你看能不能现在联系到杜先生?让他派两辆大车过来,我们把书先转移走。” 沈魄摇头:“找杜先生容易,但车怎么开过来?” 现在一路上全是被炸毁烧毁的建筑物,道路狼藉,人员混乱,根本不是能给车通行的条件,就算货车千辛万苦开过来,载了书之后怎么运出去,也是个问题。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火蔓延过来,最后把图书馆点着? 闻言不得不提醒他:【你们现在在这愁眉苦脸也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去找老杜,把码头那批书先转移走,能保住一批是一批。】 闻言的提议是最理智的,但是沈魄舍不得。 他想到过去十来天,自己都在这栋建筑物里度过,那里面的浩瀚书海,沈魄从看见到头疼,到后来居然可以心境平和站在书架前,翻开一本古籍。 虽然还是书认识沈魄,沈魄不认识它的状态,但沈魄渐渐也明白闻言说的“文脉”的含义。 这些书,虽然他看不懂,也不喜欢,但自有人懂,这个民族命途多舛,几千年里几经沉浮,却能一脉相承,靠的无非就是文化认同感,而这些秘密,都散布在书里了。 哪怕这里面的书可能没有他们优先藏起来的那么稀罕,但它们依旧是珍贵的,是这个民族能了解过去,窥见世界的窗户之一。 沈魄很纠结,他还没下好决心,因为他们这一走,就意味着可能要放弃图书馆了。 “快过来,这边这边!” 喊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沈魄回头,发现一个老头儿为首,招呼其他几个推着平板车的人过来。 老陈迎上去:“你们怎么来了?” 沈魄也认识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街坊邻居,有的跟老陈相识,有的则是在图书馆附近打过短工。 刚到图书馆帮忙的沈魄那会儿还带点少爷脾气,跟这些底层人也几乎不来往,还是跟老陈熟识之后,才慢慢认识这些人。 老头道:“嗐,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这火看着要烧过来了,我们寻思着把窗户撞开,先把书运走,不然张老先生回来,看见他这些书被烧了,怕是要哭死的!正好,你回来,我们就不用破窗了,愿还发愁呢!” 沈魄看着他们人手一辆小板车:“可这运不了多少……” 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能拿多少就多少!” 也就六个人,五辆独轮小木车,杯水车薪。 但,这些人是自发过来的,没有人招呼他们,也没有人给他们钱。 老陈:“谢谢,老伙计!” 老头儿:“谢啥啊,那会儿我摔断了腿,要不是张老先生愿意给我一份活干,我家就得饿死了,这地方也没说不让穷人进,我那小孙子想进来看书,说是做张证就可以了,以前都是有钱才买得起书看,哪里有专门给穷人看书的地方呢?” 其他几人纷纷道:“是啊,谁愿意让里头的书给烧了呢,我儿子也常来看的!” “劳烦几位老哥了,我代张老,代这里头写了那些书的人,给你们道谢了!” 老陈团团拱手,又郑重其事,鞠了个躬。 “谢什么,别来这些虚的,赶紧干活吧!” “就是,早点搬还能多搬一些呢!” 沈魄抹了把脸,忽然道:“陈叔,你们把书搬出来之后先放门口,我这就去打电话,让老杜派人过来接,大货车过不来,小汽车应该可以,再不行他那边人多,人手背一袋出去,能搬多少是多少!” 老陈点点头:“那你小心点,快去快回!” 回字还没说完,沈魄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第40章 哪里有电话? 这个时代的电话是奢侈品,光安装费就是大学教授一个月的工资,每个月还得出六块钱的月租费用。 六块钱,已经是黄包车夫每个月收入的三分之一了。 连张元济这样的家底,印书馆也就只装了一部电话——当然,现在也烧没了。 租界的电话倒是要多一些,但闸北不是租界,是华界,所以沈魄现在当先面临第一个问题,他得先找个电话,才能拨打给老杜。 环顾四周,不是被轰炸的废墟,就是仓皇奔走的人群。 沈魄想起自己之前邀请张元济和浅井吃饭的西餐厅,忙拐了个方向往那边跑。 西餐厅的老板是个洋人,沈魄以前见过,法国领事馆的领事貌似对他还挺客气,似乎是个挺有来头的,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放着租界不待,要跑到华界来开餐厅,但沈魄觉得这么一个人,应该会在西餐厅里安装一部电话的吧。 餐厅不远,走一段路,过马路拐个弯就到了,那里离印书馆更近,自然也被波及了,但火势不大,几名餐厅员工正在救火,那洋人老板果然面子够大,还喊了两个租界消防员过来。 沈魄看了下,他们开的消防车顶多也就够灭餐厅和周围两栋房子的火,再多的也有心无力,更别说拉去图书馆待命。 他跑过去找到洋人老板,这种时候大家都没心情寒暄,沈魄直接开门见山把自己的背景亮出来。 吴市长的侄子,姑姑在法国留学,跟法国市长有私交,他自己则是本市著名收藏家张元济的晚辈外孙,希望能借餐厅里的电话用一下。 其实留学的姑姑也不是沈魄亲姑姑,算是远方表姑,但此刻当然是什么亲戚管用就往上拨拉,沈魄跟报菜名一样,把自己所有直系亲属远房亲戚数得上号的都报出来,成功把洋人老板给震住了。 餐厅里的确有电话,就在二楼洋人老板自己的办公室。 “刚才线路好像被炸了,打不通,我想打去警察局,都是忙音。”洋人老板挥挥手,倒是不介意他借用一下,“你可以去试试!” 沈魄顾不上客气,连滚带爬上了二楼,抓住电话就开始抠上面的转盘转圈。 之前老杜给过他一个私人号码,沈魄抱着希望开始打。 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的火苗慢慢熄灭。 果然是打不通。 沈魄抹了把脸,大冬天的,他满头大汗,头发都打湿了。 他绞尽脑汁回忆起林桂生的电话,又打过去。 这一次断断续续响了很久,电话终于接通。 那头的女佣将电话递给林桂生,后者听见是他来电,先是很讶异,而后听见他不顾危险闯入轰炸区域,就为了想方设法抢救图书馆时,马上肃然起来。 “我现在去联系老杜,不过也需要时间,我让我司机现在过去找你,你们如果想出来,或者有什么书需要他带出来的,可以尽管吩咐他。” 一辆小汽车根本带不了多少,但聊胜于无,沈魄自然没有拒绝。 “谢谢林姐,麻烦您尽快联系老杜,要快,我怕这边撑不了多久!” “我晓得。” 两人没有一句废话,说话便挂断电话。 沈魄长吁口气,心里空落落的,既为了自己无法马上做点什么而颓丧,又为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点更糟糕的情况而揪心。 他看一眼腕表,下午两点整。 外面隐隐有呼喊声传来,沈魄惊弓之鸟一样腾地起身,跑到窗户边探看,就发现楼下 洋人老板和餐厅员工们围着一个从不远处跑过来的人在说什么。 声音不小,他站在二楼也能清晰听见。 “日本人打到北站去了,我看很快就守不住了!” “北站?!那可离我们这很近啊!” “老板,要不我们现在就撤吧!” “是啊老板,餐厅保不住了!” 餐厅保不住,那图书馆呢? 就算林桂生成功联系上老杜,让他把车开过来,这一路上又会遇到多少艰难险阻? 就算车辆顺利抵达,装了一些书再走,也未必能平安走出去,因为目标太大,还在移动,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军用物资,成为飞机轰炸投弹的目标。 他到底还能做点什么? 沈魄抱头揪住头发,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渺小的个体,无能而又无助。 都说人定胜天,但别说胜天,往往在巨大的人祸面前,每个人也是无力的。 可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沈魄骨子里是有点倔强的,现在越是所有条件都让他放弃,他就越是不肯放弃。 【书可能带不走,但我有个想法。】 脑海里,沉默了很久的闻言,忽然出声。 沈魄怏怏的,没当回事。 【什么想法?】 现在除了逃走和留下,还有什么办法? …… 十分钟后,洋人老板看着沈魄突然从二楼冲下来,跑到他面前。 “罗斯先生,你有相机吗,能随身携带那种,我现在有急用,我可以跟你买!” 洋人老板一愣,摇摇头。 相机也是奢侈品,一般人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即使是洋人。 沈魄急切:“那你知道哪里有吗?就这附近的!我有急用,请你告诉我!” 洋人老板想了想,“附近有间天主教堂,那位约翰牧师好像有相机,你可以去问问。” 他说的教堂,沈魄知道,过来的时候就曾路过。 话刚说完,眼前一阵风似的,沈魄已经跟他道谢然后跑远了,看得出真的很急。 洋人老板愣了一下,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个看上去家境优渥的年轻人为什么还待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为什么不仅不赶紧跑,还要跑去更靠近前线的教堂去借相机。 来去如风的身影在他面前跑远,洋人老板摇摇头转身,他也还有他的餐馆要保住,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想走。 约翰神父不是洋人。 他其实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是因为入教改了信仰,给自己起了个洋名。 沈魄找到约翰的时候,对方正在教堂里祷告,内容自然是祈祷日本人不要打过来,听说沈魄要买相机,马上就摇头拒绝。 “我不卖。” 沈魄急了:“你想要多少钱,我都出,要不然借我也行,我给你写个借条!” 约翰上下打量他。 此时的沈魄一身狼狈,西装外套不知道扔哪去了,两边袖子都玩起来,头发乱七八糟,怎么看也不像会还相机的人。 “我叫沈魄,本市副市长,那是我大伯!” 沈魄一边说,一边将手腕的金表除下,不由分说塞给他。 “这块表,是抵押品,你把相机借我,回头我让人拿钱或者新买个来还你,快递!” 说着说着,沈魄面色有些狰狞,他紧紧抓着约翰的胳膊,大有对方不答应就抢来的意思。 约翰看看金表也不似假的,越发疑惑。 “现在外头这局面,你到底要相机作甚?你的表是硬通货,比相机值钱。” “日本飞机要过来轰炸了,图书馆可能保不住,我们带不走那么多书,我想拿相机,把它们都拍下来!” 沈魄看着约翰,一字一顿。 “罗斯说你手上有台折叠相机,一次能出十二张照片,还有胶卷,也都给我,我会换!” 拍书? 约翰觉得对方在异想天开,他结结巴巴,眼镜从鼻梁往下滑。 “就、就算再多几卷胶卷,你也拍不了那么多书啊!” “能拍多少,就多少,哪怕只能拍下它们的书名,以后被烧光了,别人也能知道,咱们曾经有那么多珍贵的书,就算被烧毁,都是拜战争所赐!” 沈魄咬牙切齿,狼狈的汗水中,他的眼睛却闪闪发亮。 “如果不能抢救它们,我要让这些照片,成为罪证!” 约翰说不出话,完全呆住了。 第41章 假洋鬼子约翰神父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拉上贼船”。 距离两人见面的半小时后,他一手抓着相机,一条胳膊被沈魄扯着,两人一路狂奔。 “你慢点,你慢点,小心我的相机!” 脚下一个踉跄,吓得约翰把相机紧紧搂在怀里。 这年头,相机可是小黄鱼亮出来都未必能买到的稀罕宝贝,有市无价。 “急,我急!”沈魄回头,瞧见他还低头看相机,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把相机从对方怀里抢过来。“我来拿,你在后面慢慢走吧!” 约翰实在追不上他,只能干瞪眼,弯腰扶膝,看着他越跑越远。 要不是沈魄借相机的理由过于离奇,他差点就要以为对方是骗子了。 因为骗子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骗个相机。 爆炸声从远处传来,隐隐绰绰,但足够让人悬着心。 不远处的大火也没有减弱趋势,依旧在燃烧,虽说还隔了一条马路,但很难保证什么时候就会烧过来,更何况还有时不时从头顶掠过的飞机,速度不快,看着就更瘆人了。 前线的战斗应该还在继续,但沈魄去不了,也帮不上忙,他现在就想尽量把图书馆留住,如果留不住,也得换成另一种方式,让它们永远存在。 只是,偌大一个图书馆,里面这么多书,古今中外,他相机里连同从约翰那里“抢来”的胶卷,最多也就只能拍几十张,还不一定能全部成像。 浩如烟海的书,肯定无法收录在这几十张照片里。 他拍这些照片,不是给当代人看的。 全上海所有人,几乎都来过这座图书馆,他们知道图书馆长什么样,也知道里面有什么书,知道它有多珍贵,但后人不知道。 连张元济也没料到这场战争说爆发就爆发,没有人想到提前给这些书备份,哪怕拍些照片存档,如果图书馆付之一炬,就算码头那五十箱书最后能保住,那也是沧海遗珠,憾恨难免。 那么,既然要拍照,就要考虑后人的想法。 后人希望能从这座图书馆里看见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换了别人,也许不知道答案,但沈魄知道,有一个人能问到答案。 【闻言,你想看什么?如果在一百年后,图书馆依旧不存在,你最想看见它在照片里出现什么?】 【外观,它曾经的模样。】闻言回答他,【但这些照片已经有了,我曾经在博物馆的老照片上见过。我希望看见图书馆内部有多少书,那些珍本长什么样子,里面有什么内容。】 沈魄:【你说的那些东西,不是几十张照片能拍完的,胶卷不够。】 就算胶卷够,他一个人,怎么一页页拍过去? 闻言沉默片刻:【挑几本拍吧。】 时间没有给沈魄更多犹豫考虑的机会,他直接冲进图书馆,一张张拍过去。 老陈起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还过来看,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明白,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出去搬书了。 胶卷用得很快,转眼就剩下最后两张。 沈魄左看看右看看。 该拍的都拍了,书是拍不完的,他只能挑几本拍了一些内容,剩下两张照片也不可能把剩下的都收进去,他实在舍不得浪费。 沈魄抬起头,目光从天花板扫过,最后落在门口。 外面,老陈和几个街坊还在搬书。 他们的小板车满满当当装了一些,但比起图书馆里的书,也就是沧海一粟。 老杨父女也过来帮忙了,他那小铺子已经被烧毁大半,幸好出门前重要的东西都带上了,带不了的,就算这次在家守着也带不了,还亏得离家了,否则半夜烧起来,人安不安全都是两说。 老杨没有急着去投奔郑笙,而是先过来看老陈,见大家讨论这小板车要拉到哪去,就出主意道:“不如就近先找个地方放着,等沈少爷联系的车子过来,再一并拉走。” 主要是图书馆的目标实在太大了,大到所有人都产生危机感。 约翰紧赶慢赶跑过来,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听见最后一句,顺口接道:“要不就先放我那,日本人应该暂时不敢炸教堂的!” 沈魄走出去时,众人正错落站着。 有的扶腰擦汗,毛巾搭在脖子上,有的坐在小板车上,却只是虚坐着,没碰到后头的书,有的正在给小板车腾位置,想多放几本。 这一幕被沈魄咔嚓一声,记录在相机里。 呼啸声由远而近,众人下意识抬头,而后变色! “快跑,飞机来了!” 老陈还想去拉小板车,被沈魄眼明手快一把拽走,直接躲入附近的屋檐下面,抱头贴着墙壁。 电光火石之间,沈魄最快的反应也就只来得及拉上老陈,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脑海一片空白,自己躲避尚且反应不够,更勿论救人救书。 也就是在这几秒之间,头顶炸弹落下,直接砸在图书馆门口不远处! 轰的一声巨响,炮弹重重落下,炸起无数烟尘,旁边的建筑物受其影响,纷纷震颤,就连沈魄也感觉后背贴着的墙壁在震动,仿佛即将碎裂,头顶落下不少砂石,也不知道是地面被炸开飞溅过来的,还是屋顶的砖石落下。 “书!” 沈魄的耳朵嗡嗡作响,一瞬间几乎失聪,平时的声音都变得遥远又模糊,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说了这么一个字,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原先几辆小板车停靠的地方,现在已经被炸成废墟,连带图书馆大门,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损毁。 也就是说他们辛辛苦苦搬出来的书,都毁于刚才那颗炸弹。 沈魄呆呆看着,心想他们如果不折腾这么一遭,那些书现在是不是还好好地躺在里面书架上? 他是不是做错了? 如果历史终究将回到既定的轨道,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干涉吧。 【不关你的事,沈魄。】闻言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声音适时响起。 其实最近,沈魄已经渐渐很少听见闻言说话,他不与对方说话的时候,就几乎感觉不到闻言的存在,对此闻言的回答是,自己最近时长感到困倦,容易陷入打瞌睡时那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玄妙状态。 沈魄一度很恐慌,他忍不住想到“魂飞魄散”之类的说法上去,还寻思过要不要找个和尚或道士问问,可最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如果历史一定会有一个必然的结果,那你也曾经为这个结果付出过努力,你无愧于心了。】闻言对他说道,【但其实,历史已经改变了。】 是的,历史已经改变了。 如果没有闻言,就一定不会有沈魄救书的事情。 也许老陈这帮人还会救书,但其中却一定不会有沈魄。 沈魄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努力的结果。 再微小的改变,也是改变。 沈魄还想说什么,身后传来巨响。 “小心!” 房屋倒塌就在一瞬间。 他看见老陈他们转头望过来,也知道自己应该起身往外跑,哪怕是翻滚,但沈魄刚想站起来,蹲麻了的膝盖窝一软,身体跟着往前倾,双手下意识撑地,反应慢了半拍。 肩膀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随后是脑袋,一秒被切割成无数等分,即使脑海已经转过无数念头,身体却无法反应。 他要死了吗? 他会死在这里吗? 沈魄不知道自己露出什么表情,也许是扭曲恐慌,也许是一片空白的木讷呆滞,他甚至来不及害怕,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大好年华热血生命,难道真要就此终结? 他甚至还没能好好完成一件事。 第42章 沈魄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梦中他站在山上,看着蜿蜒山路远远走来一人。 那人渐渐走近,手里还捧着花。 是闻言,但好像又不是闻言,比沈魄印象里的闻言要成熟一些。 沈魄四处看看。 这好像就是一座普通的山,也不是陵园。 哦,旁边还有个亭子。 他抬起头眯眼打量,亭子上头有两个字,浩然。 浩然亭么,很常见的一个名字,全国所有亭子,每十个里起码有一个叫浩然亭。 闻言走到亭子中间的碑前,将花放下。 他望着碑上的字,好像在端详思考什么。 沈魄见不得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 “喂,你没看见我么?!” 闻言没有回头,好像真没听见他的声音。 沈魄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之前闻言说过,他在地震中救人被砸晕了,才会跑到自己那里,暂时回不去。那么,现在是地震之前还之后的时间?应该是之后了吧?毕竟闻言看上去沉淀内敛不少,穿着也有些不一样。 这么说,一百年后的闻言,是安然无恙了吗?他回去了吗? 闻言回去了,那自己呢? 一个问题冒出来,疑问就接踵而至。 但他眼前的景象陡然模糊破碎,站在碑前的闻言离他越来越远,沈魄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他蓦地睁眼。 浓郁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粉刷过的顶墙。 沈魄呆呆看着,直到有人发现他苏醒。 沈父,沈太太,还有郑笙,老陈等人纷纷围过来,又在医生的劝阻下陆续离开,留下满屋子的补品和鲜花。 从沈太太喜极而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沈魄才知道,此时距离他被坍塌的房子埋在下面,已经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比如,这场仗远未结束,非但没有结束,规模还比所有人预料的还要扩大,影响逐渐发散,南京方面终于从最初的懵懂中醒悟过来,上海绝大部分人也抛弃了退让妥协就能换来和平的幻想,但许多民居已经被轰炸,人员伤亡惨重,这间单人病房还是沈魄伯父通过关系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比如,东方图书馆最终还是没有保住,那天老杜派人过来的车子被堵在半路上,最终没能及时把图书拉走,而在沈魄住院之后的隔天早上,图书馆就被人放火烧了个精光,当时赶到的老陈还要冲过去跟对方动手,却被老杨他们死死拦住,否则现在沈魄醒来,就差不多顺便能赶上老陈的头七了。 再比如,沈家也经历了不小的变故,沈魄老爹的工厂同样毁于战火,沈太太听说沈魄出事之后,当场晕倒,也就是这两天才好转下地,又不肯去休息,几乎日夜不停守着沈魄。 又有印书馆出事之后,张元济气得差点病发,拖着老迈残躯就想去守着图书馆,被家里人拦下没有成行。郑笙为了安慰外公,也没再隐瞒,就将自己与沈魄他们为了保护这些图书,跟老杜合作,提前转移了一部分书的事情如实相告。 到了这个地步,老爷子自然不可能生气,还得感激沈魄和郑笙他们,如果没有这些年轻人的“胡闹”,在图书馆也被烧个精光之后,他现在连那仅存的五十箱书都保存不了。 乱世飘摇,从大国到小家,每个人都在苦苦挣扎。 郑笙说了很多,从情绪激烈到平静。 对图书馆被毁的事,他依旧气愤,依旧会在说的时候红了眼圈。 毕竟那曾是他们努力想要保护,却护不住的存在。 反倒是沈魄表现得过于平静,默默听着郑笙讲述,自己却没说过一句话。 郑笙见状,不由担心:“你没事吧?医生说你没伤到脑袋和内脏,骨头断了几根,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多休养几个月就能好,到那时,战争应该也结束了。” 最后一句话,郑笙也并不确定,属于美好的寄望。 仗打到这个地步,真的还能说结束就结束吗?日本人现在是没有占到上风,可他们既然已经染指上海这种重要城市,如何还能说服自己继续麻痹下去。 之前沈魄坚决要求转移图书的时候,郑笙其实内心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事情不算严重,未必真就会到了那个地步,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图书馆和印书馆,变成一片废墟,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集大成者之文脉”,再也没有“上海的骄傲”,看着那些被烧成灰烬的图书碎片,他尚且觉得心痛不已,更何况是亲手一本本收集过来的外公。 然而更让人忐忑的,是对于未来的彷徨与迷茫。 这些天,由于所处阶层的缘故,郑笙知道,从陆路和水路陆续离开上海,乃至离开内地,逃往国外的人,不计其数。穷人往周边跑,富人往国外跑,上海曾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都市,这里的人自诩比天子脚下还要时髦,但现在,他们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待过这座城市,争相恐后逃离,生怕晚了一步,会被打上烙印永远留在这里。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不知道外面传成什么样了,我三舅从西安打电话过来,问我上海是不是守不住了,要不要举家搬到西安去投奔他。但我是不会走的,要走也得等这场仗打完,现在前线还有人在作战,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岂能扔下他们自己逃跑,如果士兵发现身后的父老乡亲都跑光了,他们还会有战意吗?要是上海都失守了,那岂不是如了敌人的愿?” 说到这里,郑笙也渐渐带上一丝迷茫,像是在问沈魄,也像是在问自己。 “上海,真能守住吗?再这样下去,我们是不是要当亡国奴了?” “啊!” 沈魄一声干嚎,把郑笙吓一大跳,人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还以为是敌机又来空投了。 “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沈魄嚎啕大哭。 郑笙是真被吓住了,结结巴巴手足无措:“你、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出去给你喊医生,你忍忍……” 说罢就要跑出去,又被沈魄喊住。 “别去,我没事。” 沈魄抽抽鼻子,眼泪流下来,嚎啕大哭却变成无声流泪。 “我不是因为身体……” 沈魄自醒来之后,就一遍又一遍喊着闻言的名字,但无论他怎么喊,都没能得到回答。 他对房子倒塌之后的事情毫无印象,唯一能够隐隐绰绰回忆起来的,是在自己被压住之前,似乎有一双手,紧紧护着他的脑袋,为他挡下最致命的伤害。 那双手是谁,那个人是谁?沈魄以为是老陈,可老陈没事,他被推开之后安然无恙,当时千钧一发,也不可能回身再来救沈魄。 难道是闻言?可闻言只有一缕意识寄托在自己这里,如何能救自己?是他神志不清产生的幻觉吗? 沈魄不愿将那理解为身体在极度危险下产生的幻觉,更愿意是真的,因为那意味着闻言曾经真实存在过,但闻言不在了,再加上那个梦,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闻言可能已经回去了,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本来是好事,可他眼泪止不住,心里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一块。 那个陪伴的自己无数个日夜,从灯红酒绿到炮火纷飞,看着他从纨绔少爷沈魄到有条不紊救书的沈魄,那个同生共死的伙伴兄弟朋友——闻言,他消失了。 虽然沈魄常常嫌弃他没见过世面,说他有幸生活在一个新时代,可除了科技上的便利之外,根本不会享受生活,像个一百年后的土包子,但如果不是闻言,沈魄也不是现在的沈魄。 郑笙发愁地看着他,还以为他是为了图书馆被毁难过。 “唉,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外公他也伤心得很,到现在还起不来床,但他很感激我们保全了那五十箱书,说等你醒了,亲自过来看你,还说你要是有兴趣,以后可以跟在他老人家身边学习,他以前到处收书的时候认识的人多,连蔡元培也是他的莫逆之交,你能跟着他,是天大的运气,连我都没有这种待遇呢!” 说到书,沈魄似被提醒了,蓦地抬头。 “我相机呢?!” 他左右张望,越发慌了。 “那相机呢,我拍了好多照片的,是不是摔了,还是你们扔哪儿了?” “看把你急的!”郑笙转身从椅子上一个包里把相机拿出来。“约翰神父本来要把相机拿回去,把照片冲洗出来再拿来给你,但我说了,你醒来肯定到处找相机,所以我就把相机要过来,我那里正好也有一台柯达相机,就跟他换了。” 郑笙把相机递给他。 “喏,胶卷在里面,其它的也在包里!” 沈魄抢过来,低头检查了好几遍,他紧紧攥着相机,最后几乎搂入怀里,不是因为他有多宝贵这个相机,而是因为里面的照片对他来说很重要。 那几乎是他这段时间的见证,也是闻言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郑笙道。“准备出国吗?” 沈魄抬起头,声音沙哑:“你准备出国?” 郑笙也没隐瞒,点点头:“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日本人退了一次,以后还会再来,山河破碎,刀兵不比别人强,就只能任人鱼肉。等上海事了,家里准备送我先到香港,再转道美国,我想学工程设计。” 沈魄一愣:“你说过要当文学家。” 郑笙苦笑:“写文章的,能救国吗?我自认文笔比不上鲁迅先生,他能以笔为刀,我不行,倒不如干点实际的,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用场,战争总有打完的时候吧,到时候总得重新建设吧?” 沈魄不知想到什么,过了半天,才道:“我还没想好。” 郑笙也能理解,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谁能马上下决心? “我听沈伯父的意思,也想送你出国,但最后去不去,还得取决于你自己。你昏迷这几天,我和外公都给他们讲了你的事情,陈叔也说,当时要是没有你,他可能就没命了,我瞧沈伯父已经对你刮目相看,已经不再把你当成小孩子,你可以放心。” 沈魄不怕老爹要送他出国,他自己要是不想去,总会有一百种办法逃避,可他现在也有点犹豫了。 国家如此,难道一个个都走了吗? 可他如果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当兵,沈魄很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虽然现在也成熟了,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娇生惯养的沈魄,只怕扛枪不过三天就要倒下。 跟着张元济读书,当个文人?沈魄也知道,自己混个中文系,一开始还是为了追求姑娘,要让他提笔写一首诗,比母猪上树还要困难。 可现在让他去学父亲那样管理工厂,他也不知道从哪里着手。 思来想去,自己留在国内,竟然好像所有路都被封死了。 【你觉得,我要不要出国?】 早已习惯有个人随时随地在他身边,与他聊天探讨,为他出谋划策,沈魄思绪先于言语,自然而然在脑海里问出这句话。 问完,才惊觉失误。 闻言已经不在了。 从今往后,很可能不会再有闻言。 他需要自己去走这条漫长的人生路。 一百年后……到那时,他都一百二十多岁了,别说现在家国飘零,人命轻贱,就算他真能侥幸苟活到战争结束,难不成还能活到变成一百二十多岁的老妖怪吗? 沈魄鼻子一酸,潸然泪下。 郑笙无奈了,他从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像水做的林黛玉一样,自打醒来都哭过几回了? 他正发愁,忽然听见外面楼下传来喧哗声。 郑笙走到窗边往下探头,楼下正有一支舞狮队路过。 这是粤地人的老传统了,每到过年,总会舞狮舞龙,除秽迎新,上海因为是全国性都市,广州商会的人每年也都会请人扮上彩狮,在新年游行队伍里开路。 今年打仗了,前线将士在浴血,市民不管手里有钱没钱,都会节衣缩食给前线送上一点吃的用的,所有人的新年在炮火中度过,自然不可能再有此盛景,平常街坊莫说放鞭炮,便是打个喷嚏,都要小声些,生怕引来误会。 眼前的舞狮队与其说“队”,其实只有三个人,与往常规模相去甚远,一人敲锣,一人打鼓,还有一只“小狮子”在后面边舞边走。 放在从前,看惯了大场面的上海人觉得这就是小打小闹,都不稀得给上一眼,可现在,郑笙发现,除了自己,还有许多人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望下去,脸上带着或许是憧憬的难以名状的神情。 没有人去斥责这支舞狮队的不合时宜,可能此时所有人心里都跟郑笙一样,想从“小狮子”的跃动中,从锣鼓的喧嚣中,窥见从前的热闹,与未来的希望。 长长的街道,原本是几个行人低着头行色匆匆,如今却也都驻足让路,看着舞狮队路过。还有好事的小孩子跟在后头拍掌,仿佛又有了从前几分过年的氛围。 不知怎的,郑笙鼻头一酸,也差点落下泪来。 “以后会有的。” 听见这句话,他扭过头,发现沈魄居然从床上下来,同他一样并肩站在窗边。当然,两只手都拄着拐杖。 “哎哟,你怎么下床了!”郑笙忙搀住他。 沈魄看着楼下光景,对郑笙道:“以后不仅会有,还会更热闹,这里所有楼房,都会被拆除,变成高楼大厦,战争会被阻挡在国门之外,因为不会再有人敢轻易就把大炮军舰拉到我们家来。” 他指着远处,“你看那里,就那个地方,会有一座美妙的高塔平地而起,每到晚上,星光璀璨,像一颗矗立在东方的明珠。还有那边,会有一大片商场,那里面卖的东西,汇聚了全世界最齐全最新的商品,就连美国,欧洲那些人,都要千里迢迢过来买。” 郑笙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莫不是在做梦吧,也没发烧啊?” 沈魄自顾自道:“触目所及,将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但放在眼下,没有人能理解吧,没有人觉得我们能做到,没有人觉得,觉得这个国家的人还能站起来,建设成那样。即便是最乐观的人,也肯定想不到……” 郑笙以为自己听明白了,顺着他的话道:“我倒是没怀疑过,泱泱大国几千年文明,要是能给我们几年时间,何愁建不起高楼,可是如今,唉!” 沈魄恍若未闻:“可这些事都该有人去做,光在这里想,有什么用呢?我总得做些什么,哪怕没有大出息,也得让那家伙好好看看,没了他,我照样也能闯出点名堂来,不然百年之后,肯定会被他嘲笑,都已经救书了,都已经参与历史了,怎么还没能留下自己的姓名?” 他喃喃说着,望向楼下渐行渐远的舞狮队,眼睛已经湿了。 第43章 闻言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点如在梦中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能驱使手脚动作了,虽然不灵活,浑身发软,但这种踏实感,是之前在沈魄那里没有的。 入目是现代化的病房,病床、仪器、电视机,他这是回来了? 床头摆着鲜花,还有各种营养品,守在床头的母亲大喜过望,忙喊来护士,又是形形色色的人进出病房,冷静一下被填充得热闹,闻言还有点晕晕乎乎。 这是怎么了?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好像遇到了地震? 他跟着居委会和村干部去劝说村民搬迁,结果碰上余震,头顶横梁砸下来,他下意识把离最近的一个小姑娘推开,自己却被砸中了? 闻言觉得自己好像喝了很多酒,喝断片的那种,他脑中的记忆断断续续,一会儿是地震前后,乡村支教的光景,一会儿又是沈魄和光怪陆离的民国,他有点分不清哪边才是真实的。 他亲缘浅薄,跟父母的关系也很一般,但现在,那个离异再嫁重组家庭又有了新的孩子,已经好几年没联系过的母亲,居然出现在他的病床前,这也让闻言觉得很不真实。 “你还认得人吗?”母亲轻声问他,大约是看他睁眼很久都没说话,怕他变成弱智了。 “妈。”闻言轻轻叫了一声。 母亲点点头,脸上的喜悦逐渐褪去,母子俩仿佛又变成两个相敬如宾的陌生人。 但是从她口中,闻言才知道,自己昏迷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舍身救人,自己却重症昏迷,成为地震中的先进典型,在他昏睡期间,已经有许多人来看过他,有领导,也有被救的人,还有普通村民,他支教的学生和家长,他们甚至自发捐款,鲜花下面的抽屉里放着成沓的纸币。 “你受到表彰,奖励已经在申请了,市领导跟我说,你这种情况,可以提前结束支教,不管你想继续读书,还是去考公,政策上也会适当给予倾斜。当初你跑到农村,我们就不赞同,你看看这里的环境,还是市里的,也比不上我们那,你好好考虑一下,最好还是……” “我知道了。”闻言轻声打断她,“我有打算。” 女人瞬间闭嘴,脸上表情也更淡了。 两人像找不到话题硬被安排到一个场合的路人,她觉得自己对儿子已经够有耐心,明明不喜欢,也耐着性子说了这么久。 “对了,还有件事,乡下的房子要卖掉了,你舅舅清理出一些东西,是你外公留下的,说要留给你的,你有空回老家看看,要是你也不想要,我就让你舅舅顺便清理掉了。” 闻言有点诧异,外公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听说是个铁盒,里面还有些老照片什么的。” “好,我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你让舅舅先别清理。” 母亲很快回去。 闻言出院的那天,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他不仅重症昏迷,还断了几根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能全手全脚活着,已经不错。 支教的同事和学生听说他出院,都过来接他,闻言看着他们,不期然想起沈魄。 午夜梦醒,他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见过那个纸醉金迷,却也大厦将倾的民国。 沈魄,沈家人,郑笙,张元济,老杜,林桂生,司机小吴,沈充,这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仿佛昙花一现,成为遥遥模糊的记忆。 闻言甚至不知道那一段经历是否真的存在过,一百年前是不是真有一个叫沈魄的大少爷,飞扬跋扈,风流倜傥,游手好闲。 又或者,这只是自己在昏迷期间做的一个梦罢了。 舅舅打电话过来,让他去拿老爷子留下来的东西。 “铁盒子都生锈得打不开了,我费了点力气才撬开,还以为老爷子留了什么宝贝,结果就是几张照片,你要是没空过来,我就收拾掉了。” 外公外婆跟子女的关系平平,两个子女也谈不上孝顺,闻言揣测这可能是自己母亲也不善跟他沟通的原因之一,但他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感情自然有所倾向。 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事情,斯人已逝,闻言不欲多加过问,忙说自己找时间过去,让舅舅留下东西。 由于他的特殊情况,固然可以提前结束支教回城,但闻言没有提前走,因为这里找老师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时间等新人过来交接,他只是请了个假,回乡下老家一趟。 从前的老房子大多翻新重建了,外公外婆的也不例外,闻言这次回去,除了舅舅递过来的铁盒子,已经找不出从前一丝痕迹。 盒子是老式月饼盒子,确实锈迹斑斑,不过舅舅已经打开过,闻言再开,就毫不费劲了。 里面果然如舅舅所说,只有一沓照片。 几乎全是黑白照,彩色的很少。 有合影,也有单人的照片。 后面还有几张,是拍摄建筑物和一些古旧书籍的。 “不知道老爷子把这几张照片藏得死紧做啥,合照上那个人我也不认识,还有那几张拍书的,我记得以前历史节目也有,根本不是什么独家照片!”舅舅吐槽道。 闻言没有追问盒子里是否还有其它东西被收走了而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多大意义,如果舅舅真收走了,也不会还给他。 他向舅舅道谢,带着铁盒子回县里宾馆。 在宾馆房间的灯下,他将所有照片一一放在桌上,开始端详还原。 前面是人像,有外公的独照,也有跟外婆的合照,背景有村里,也有县城的,还有两张是在北京圆明园的遗址面前,那时候的外公还挺年轻,不像后面满脸皱纹,他穿着文化衫和西装长裤,叉腰带笑。 闻言知道,外公从前也是个文化人,在北京读过书,特殊年代来到这个小地方,当了小学老师,后来是校长,娶了外婆成了家,一辈子生根,再也没离开过。 照片中的外公,渐渐长满皱纹,多了慈祥,合照里也多了个人,年纪好像比他还大,但背脊挺拔,人也高大,穿着裘毛大衣,西装革履,拄着拐杖,活像上海滩或华尔街的大佬,站在旁边的外公显得格格不入。 后来又有大佬的单人照,背景居然还是闻言印象中小时候的村镇。 他似乎跟外公关系不错,合照里面,两人还跟年轻人似的勾肩搭背,笑颜逐开。 这个人,是谁? 闻言多了疑惑,更有好奇。 这些照片是外公特意留给他的,所以里面没有舅舅或母亲,这能理解,可这些照片里,为什么会多个他不认识的人? 外公在世时,他好像也没听外公提起过这个朋友。 闻言继续往后看。 后面没有拍人了,拍的是景物。 闻言一见照片里熟悉的建筑物,就彻底怔住了。 这是……东方图书馆? 是了,那是未曾烧毁前的图书馆! 还有照片里拍摄的古旧书籍,那都是—— 沈魄冲进图书馆,拿着相机到处拍,企图用有限的几张胶片,拍出一段刻骨铭心的历史。 闻言腾地起身,死死盯着这些照片。 这些都是存在过的?! 他不是在做梦?! 闻言定定地,近乎发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抄起手机,输入一连串搜索的关键词。 东方图书馆,烧毁,五十箱书籍幸存,张元济,郑笙,沈魄。 他一个个事件和人名浏览过去,目光停顿在最后一个姓名上。 顺着名字的词条点进去,进入一个新的关联词条。 沈魄,字虑光,1912年生,上海人。 …… 黑白照片上的人像,正是那个铁盒子里的人。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疑惑。 闻言一行行看过去,他看得很仔细,生怕漏过一些关键词。 那个人的少年时代,是他所熟悉的一切。 声色犬马,好逸恶劳。 可那人波澜壮阔的下半生,也是他不曾想到的。 谁能想到,当年娇生惯养,吃不得一点苦的沈少爷,还会有那样的经历呢? 闻言摸着手机屏幕上冰冷的字体,仿佛又回到那段惊心动魄,两人动不动就斗嘴的日子。 忽然,他嘴角的笑凝固了,愣愣看着一段采访视频。 “沈老先生曾经说过,他年少时有一位姓闻的好友,对他日后影响巨大,那么今日就让我们走近沈老先生的青少年时期,顺便回望过去的一百年。我们身后的这栋老房子,正是民国时期的沈公馆,它的前身,是清朝……” 那一夜,闻言在书桌前坐了很久。 从黄昏到天明,天际露出晨光。 他揉揉眼睛,顺手整理散落一桌的照片,有几张被翻过来,泛黄的背面角落写了一串数字。 闻言起初以为是照片编码,没有在意,但他很快发现,那些数字都是一样的。 02161819398 021,61819398? 看起来,竟还像是一个电话号码。 闻言皱着眉一张张翻过去,所有照片背面角落,竟都有这样一串数字。 有些已经模糊,但依旧能看出是一样的。 闻言犹豫半晌,看看时间,早上九点半了。 他照着这个电话打过去。 对面居然也有人接,还是一个律师事务所,对方自称刘律师,声音风风火火,带着客气以及隐藏的不耐,仿佛正被一桩棘手案子困扰,活火山即将爆发。 那一瞬间,闻言以为自己打错了,他忍住挂掉电话的冲动,硬着头皮说明来意,说自己在一沓老照片后面看见这个号码,就打过来试试看。 他等着对方骂他神经病然后把电话挂断,但没有,刘律师在那头愣了好几秒,竟是问出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说你姓闻,你是闻言闻先生?” 第44章 【完 结 篇】 “这是沈老先生的委托,大概在二十多年前吧,他找到我师父。” 律所内,闻言与刘律师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 刘律师口中的师父,是带她入行的律师,如今已经退休了,但这份委托却从她师父那里,转到她手中。 “我师父跟沈老先生有些私交,帮他保管一份东西,他说,如果闻先生您本人以后亲自前来,就把这份东西亲自交给您。” 闻言从小县城又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接收的意外已经太多,都有些麻木了。 他递上身份证,任凭刘律师核实。 很快,刘律师给了他一把钥匙,并带他去了银行保险柜。 闻言简直不知道沈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按照寻常套路,他觉得沈魄可能是给他留了一些现金或房产之类的,又或者是什么宝贝,闻言还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寻思要是拿到的太多,就捐出去一部分,他甚至已经在考虑要捐多少,捐给哪个机构了。 结果保险柜打开,里面只有一本书。 确切地说,是一本很厚的日记。 闻言捧在手里,看着封面上“沈魄日记”那四个大字,有些哭笑不得。 这该不会是跨越百年的恶作剧吧? 沈魄这家伙不会还觉得自己很幽默吧? 刘律师的使命已经完成,她如释重负。 “我还以为沈老先生跟我师父开了个玩笑,没想到真有将钥匙交到您手上的一天。” 闻言:“这就是他要给我的东西,一本日记?” 刘律师摊手:“其实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保险柜里面是什么,多谢闻先生让我开了眼界,也许这本日记里夹了什么东西,如果您有需要,欢迎随时找我。” 她给了闻言一张名片,两人很快道别。 闻言拿着手中沉甸甸的日记,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看看沈魄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咖啡馆,选了个最安静偏僻不被打扰的角落,将日记本放在桌上,解开侧面的蝴蝶结,翻开第一页。 在某一个清冷的下午,阳光从窗外洒入,斑斑点点的金色将日记也染上明辉。 …… “喂,闻言,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好像第一次这么正式称呼你,有点不符合本少爷的习惯。 虽然我感觉上,我们分别也还没多久,但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也许你看见这本日记的时间,是几年后,几十年后,甚至是一百年后,那时候本少爷估计也不可能活成一百多岁的老妖精。 我想写点东西,一来以后给你看,算是一点纪念,二来,我要做一些事情,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这本日记,也算是给自己的一点鞭策吧。三来,万一你哪天就回来了,还冤枉我不努力上进,这本日记还可以作为证据,证明我的清白。 你可以每天就看一页,这样就像我们在不同的两个时空同时进行生活,说不定等你寿终正寝的那天,都还没看完这本日记呢,哈哈哈! 你这个人吧,虽然仗着历史的高度,经常对我指指点点,但我不讨厌你,相反我还很感谢你,因为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到一二八那天,都还是个醉生梦死的废物,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不知道去保护家人。 对了,忘记写日期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1932年2月15日落款。” …… 闻言从来没想过,日记是以这样的形式开头。 自他离开的那一天起,沈魄就注定,再也无法当回从前的那个沈魄。 沈魄决定还是暂时不跟郑笙一起出国留学,他惦记着存在老杜码头仓库的那五十箱书,想陪张元济一块把书护送去四川,那里有一位叫张澜的教育家愿意帮忙接收并保管这些书籍。 但时局如此,风雨飘摇,出行不易,两人一直等到当年的三月停战,才得以成行,其中货运还有赖于冯先生友情提供的船只。 沈魄是人生中头一次出远门,他将沿途的风物,人文,民生,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将1932年的中国写进了日记,写给一百年后的闻言。 “1932年7月5日,晴。 这一路也太热了,瘟疫横行,天花,猩红热,还有一些我说不上来的病,幸好我提前在上海打了疫苗,但我还是看见许多人死了,因为他们没有钱打针买药,他们连饭都吃不起。 闻言,我觉得我现在每看见一件事,都会禁不住去思考,思考它的存在合不合理,如果不合理,有什么办法能改进,建设,但很多次我都感到无力,我觉得我懂的东西太少了,这次出来,我真有种以前在虚度时光的感觉。 另外,行船一路也很枯燥,要是你还在就好了,起码可以跟我斗斗嘴,但我现在渐渐也晓得,你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 …… 日记并非每次都这么长,有时候就是寥寥一句话,有时候甚至连着几天的日期都跳过去了,沈魄也仅仅是在下一次日记里,简单告诉闻言,他沿途遇到了匪患,差点就把小命丢了,幸好冯先生的名头很能威吓人,同行也有些有头有脸的人,土匪碍于声势,才未下手,但要是真打起来,他们这些人绝对要吃亏的。 这样惊心动魄却又言简意赅的事情,不止一桩。 饶是沈魄这样的富家子弟,生活在这个时代,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所要面对了,除了日本人,还有许多意外因素。 “1932年8月3日,晴。 我今天才听说了刘长春的事情,他在洛杉矶奥运会没能进决赛,我记得30年的时候我去杭州看全运会,他可是拿了冠军的。听他们说,刘长春这次状态不好,是因为远渡重洋太累了,那如果哪天奥运会在我们这边举行,这种情况就不可能再出现了吧? 我当时去你那边的时间太短,净顾着拿手机玩了,没能好好查一下这些事情。闻言,这一天是会有的吧? 唉,即使你还在,跟我说会有,我也不敢相信,因为离开上海这一路上,我看见的中国,实在太贫瘠了,别说现在内忧外患,就算现在都不打了,我们哪来的钱建设,要怎么把那些贫穷的地方都建设起来?我实在是想象不到,可它又真真实实发生在你所在时代。 闻言,我曾经想过,我们那段短暂交换人生的经历,到底有什么意义?我看见你的生活,却永远无法真的在一百年后生活,你陪我面对麻烦,却仅仅只有我知道你的存在。 但现在,我可能有点想明白了。 我从你身上,可以汲取希望,可以看见未来的春天,你就像漫漫长夜里为我点的一盏灯,帮我照亮前行的路。 起码我知道,奋斗是有意义的,谢谢你,闻言。” …… 不知不觉,从白天到黄昏,再到入夜,闻言揉了揉眼,抬起头,再看外面,已是万家灯火。 中间服务员来问过一回,闻言要了晚餐和饮料,匆匆吃完,迫不及待又翻开日记往下看,服务员悄悄收走,也没有打扰他。 闻言已经看到日记里的1935年了,这一年一年过去,氛围却越来越沉重,他虽然明知沈魄肯定能迈过去,却还是忍不住起了逃避的心理,想要“作弊”去后面翻看,因为他心中还有许多疑惑。 比如沈魄为什么会有跟外公的合影,他为什么会想到给自己留下这本日记,他后来又过得如何。 闻言小心地翻过这些纸张,仿佛在对待一件稀释珍宝。 日期在一页页中变化,他的眼睛一目十行,搜寻着关键词,直到1986年这个年份。 这一年,沈魄也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虽然心性一直如顽童一般,却不可能忽视岁月的客观规律。 也正是这一年,政策逐渐放宽,让他有机会回国探亲,践行自己筹谋已久的计划。 沈魄借着探访旧友的由头,拜访了闻言的家乡,参与当地不少投资建设,成为远近有名的爱国华侨实业家,并在一次捐赠教学楼的活动中,认识了闻言的外公,两人因为同样喜欢钓鱼书画而相谈甚欢,逐渐成为好友。 关于这一段往事,沈魄在日记中写道: “中国太大了,我为了寻找与你有关的信息,费尽周折,幸好当年你支教的宿舍里,有你的身份证,我凭着这点印象去找,当时正好也要回国投资,算是两全其美。你外公姓陈,我一度还怕弄错了人,直到你母亲结婚,嫁给一个姓闻的,我才确认无误。 闻言,我写这本日记,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记录和交代,也是为了感谢你,谢谢你陪伴我一生的成长,在无数个颠沛流离,几乎绝望的日子里,我那心里一点未灭的希望,全都来自于你,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支撑下去。 而现在,这本日记留给你,我也希望它能陪伴你,不说一生,哪怕几年,几个月的成长,让你坚持走自己的路,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耐心一路看到这里,一定会先跳着翻看,那我也告诉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你有这样的心性,你可以让一个纨绔的沈少爷回头是岸,你只要多一点点坚韧,就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前面的路,对你将是越来越宽敞的。” 闻言的手指停在这里。 他看过沈魄的生平,对方逝于1999年,也就是他出生的一年之后。 所以闻言对他毫无印象。 多么奇妙的缘分,一段百年前的人生交换,却促成了其中一个人一生的改变。 而另外一个人呢? 良久,闻言怔怔的。 “小哥,小哥,我们要下班了,你看是不是明天再来?” 服务员走过来,看见闻言抬起头,满脸的泪水,不由吓一大跳。 “那个,我也没说你不能待着,我们明天九点开门……” “抱歉!” 闻言胡乱抹了把脸,起身付钱,抱着日记离开咖啡厅。 深夜的城市没有因为时间而沉寂下来,烟火气化为烧烤的味道在闻言周身流窜,送餐的外卖小哥从他身边叮当而过,一对情侣手挽着手迎面走来,汽车在红灯前留下,母亲牵着小孩的手过马路,后者手里还握着糖葫芦。 这是沈魄喜欢看见的太平人间。 一百年前,曾经有个没心没肺的沈少爷,在这个时间,吊儿郎当去舞厅泡妞,他嚣张地对闻言道:“人活着不尽情享受,怎么配到这世上走一遭?” 后来,他对闻言道:“如果我注定前二十年享受完了,后面开始吃苦,那就吃一点点苦吧,大不了你到时候帮我多玩一会儿手机,多看一会儿球赛。” 谢谢你,沈魄。 正如你谢我,我也要感谢你。 闻言抱紧了日记本,给乡下支教的校长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校长你好,我是闻言,明天我就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怀风》至此,全文完结。 这是一个很冷门的题材,感谢大家一路走来,不离不弃的陪伴。 写的时候,我全凭心意而来,信马由缰,如今故事圆满,心里也颇有感慨。 历史的大体主线没有改变,图书馆依旧被烧,一二八依旧发生,想看穿越爽文的盆友也许不能尽兴,但历史也改变了,因为那五十箱书本来也会被一起烧掉,本来也不会有沈魄其人留下姓名。 因为沈魄改变了,所以闻言也改变了,所以这是一个相互影响,相互改变的故事。 文里,沈魄对闻言说:你可以每天就看一页,这样就像我们在不同的两个时空同时进行生活,说不定等你寿终正寝的那天,都还没看完这本日记呢。 沈魄最后活了87岁高寿,如果闻言像他说的,从现在起每天看一页日记,差不多就相当于两位朋友在平行时空一起活着,从这个角度来看,就不算be了。 好啦,本喵要休息几天,本月会开说了很久的新文《凤归朝》。 开文时间暂定:本月8月22日(七夕)或者本月30日(中元节),这两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