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天才造疯者[无限]   作者:不官   简介: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本关通关率30%,新人通关率20%,愿诸位死得开心~”   江秋凉意外卷入惊悚无限游戏,成了一只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   其他游戏者疯狂逃窜,想要找到通关的密码。   而他,混着混着,一不小心就成了游戏里无人敢提的神明。   后来居于神座之上,万鬼闻风丧胆。   他舒展双腿,轻挑眉:“逃出去?不,我要留下来,成为一名天才造疯者。”   ——高智商人群有两种,一种是天才,一种是疯子。   ——可你有没有考虑过,还有第三种存在?   你干什么管我屁事游戏设计师VS野心比天大偏装漠不关心通关大佬   掰弯×被掰弯,狩猎×被狩猎,双大佬,强强 第1章 噩梦竞技场   “吃掉我吧……”   “从这里咬下去,牙齿深嵌骨血,吞咽猩甜琼浆,撕开虚伪皮肉,真实的我藏在这里……”   “你会找到我的,对不对?如果你找不到我,我会吃掉你哦,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男人跌坐在落满尘埃的狭小空间里,昂贵考究的西装蹭上了丑陋的污渍,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没有老茧的手指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抠出一道道血痕。   “你……你别过来!”缠在脚上的铁链在地上摩擦,发出金属刺耳的声响。   阳光从最上方的通气口倾泻而下,被铁栏杆切割成规则的长方形,为尘土、鲜血和颤抖的身躯镀上了一层金光。如死神般步步逼近的影子闻言停住脚步,面庞陷在黑暗之中,发出一声轻笑。   男人将脊背死死抵到墙壁上,整个人不住发抖,他用颤抖的手指去扯脚踝上的铁链,指腹被锋利划破。   老旧的墙皮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落下,露出内里满目疮痍的腐旧。墙灰飘扬在空中,如同一张无形的裹尸布,扯断了濒死之人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   “疯子!”   “是吗?”   在男人诧异的目光中,对方弯腰捡起铁链的一端,斯文而又不容置疑地拉拽。   “还记得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吗?”听到男人被拽倒在地的闷响和口中止不住的咒骂,对方心情大好,“如果你不吃掉我,我就会吃掉你哦,嘻嘻嘻……”   “我好饿,怎么办,我真的好饿啊。”   男人的脚踝被抓住,硬生生被拖到面前,他在一瞬之间看清的对方的面孔,瞳孔倏然放大!   呼吸撩在颈侧,吹起酥麻的风,塞壬的歌声还未传到耳中,听者早已心猿意马。   “哥哥,我轻一点,一点都不疼的,好不好?”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啊,那就先从这里开始吧……”   男人呼吸沉重,最后滑下的绝望泪水中,倒映出两排锋利的獠牙和被鲜血浸润的夕阳。   “啊!!!”   ·   什么声音……?   江秋凉睁开眼。   他向来浅眠,即使在睡梦之中,稍有异动就会醒。   一声凄厉的惨叫,隔着千山万水,并不真切,甚至回想起来,更像是远处教堂的钟声,被雪夜呼啸的风吹得四分五裂。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额前的碎发,拧开床头灯。   手臂撞到床头柜上的药瓶,圆形的塑料药瓶掉落在地上,白色药丸撒了一地。   头很晕。   江秋凉扶额,觉得自己有必要去洗手间好好洗个脸。   绕到另一侧下床,脚底板硌到了坚硬的物件,尖锐的边缘在敏感的脚心划出一道白痕。江秋凉第一反应是滚远的药片,捡起随手扔到了垃圾桶里。   洗手间崭新的门把手冰凉,发出老旧金属摩擦的钝音。   江秋凉试着加大力度,门依旧纹丝不动。   垃圾桶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上滚了个圈,原本被扔在里面的“药片”咕噜噜滚了出来。   不是药片。   是一颗牙齿,准确的来说,是一颗末端粘连鲜血和烂肉,活生生拔下的利齿。   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极轻地从四面八方包围。   “吃掉我吧……”   “从这里咬下去,牙齿深嵌骨血,吞咽猩甜琼浆,撕开虚伪皮肉,真实的我藏在这里……”   有东西贴近了,伏在他的耳畔,温柔的如同哼唱着入睡前的摇篮曲。   灯光昏黄,一路延伸到床尾,房间的角落依旧浸润在黑暗中,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黑暗之中流淌着粼粼的,一闪而过的光亮,好像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偷偷注视唯一的活物。   余光中,江秋凉的身后,站了另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正以诡异的角度弯着腰,一根极长的脖子扭曲着,凑在江秋凉身侧。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闻的气味,浓郁的血腥味中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腥臭,直往鼻腔里钻。   滴答……滴答……   落下的血晕开在木制地板上。   “如果你不吃掉我,我就会吃掉你哦,嘻嘻嘻……”   江秋凉揉了揉眼睛,努力从药物作用中清醒过来。   百年锦鲤上岸走,千年章鱼成了精,万年王八开口爹。   用三秒钟思考了一下,江秋凉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梦,还是个离谱的梦。   “清蒸红烧,烧烤煎炸,冰箱里好像还有……”江秋凉眯起眼,很敷衍的回忆了一下,“海鲜酱?去年买的,不知道有没有过期,得去看看。”   逐渐靠近的鬼影动作一顿,整个庞大的身躯僵硬在了原地。   “不是要吃你吗?选一个?”   江秋凉偷偷将手伸到枕头下,迅速抓到自己想要的物件。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果断转过身,右手紧紧握着匕首的刀柄,一招正刺反握,直直向着身后怪物的喉管而去!   “对不起,突然想起来我挑食。”   身后的怪物没有想到自己会遇上睡觉在枕头下放匕首的狠人,极其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堪堪避开了迎面而来的利刃,喉间发出了一声被激怒的低吼。   一瞬之间,江秋凉看清了那张脸。   真的能称为脸吗?   面孔之上的皮肤早已腐烂,疙疙瘩瘩没有一处平整,密密麻麻全部都是血污和伤口,化脓之处凝结着将落未落的血水。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深陷着,没有眼珠,没有眼窝,只有两处巨大的结痂,像是被刀剑深深插入,转了个并不漂亮的圈。嘴大张着,滴滴答答落着粘稠的口水,一口獠牙在床头灯光的照射下,是整张脸上唯一的亮色。   这梦做得也忒真了……   江秋凉百忙之中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生疼。   居然是真的!活见鬼了!   这一下来的快,去的也快,在为他获得片刻清醒的同时,也彻底激怒了身后的怪物。   它的皮肤蠕动着,伤口随着动作滴下血珠,腐臭味在空气中蔓延。   那两个黑洞洞的深陷结痂死死盯住江秋凉,仿佛随时都能将他撕裂成碎片。   它发出了一声不似是人声的,异常凄厉的嚎叫,猛地向江秋凉的方向飞扑而来!   恋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江秋凉当机立断,立刻转身,避开了怪物迎面而来的一击,紧接着迅速前进两步,装出决一死战的模样。趁着怪物尚未反应过来,逼得它连连后退,转而翻身一跃,跨过床榻,左手前扭掀开窗帘,飞快去开窗。   控制开合的把手果然转不动了,脑中的命令尚未产生,身体的本能已经让匕首在右手手指之间轻巧转了半圈,刀柄狠狠砸向了玻璃!   人类进化千万年来,从原始的森林到如今的高楼林立,披上了光鲜亮丽的衣衫,拘泥在钢筋水泥铸成的空间,思想可以跟着伪装,基因和流淌在身上的血液却不会。   兽性,在求生的那刻一览无余。   玻璃碎渣落了一地,江秋凉侧身跨出窗框,从地上翻滚而起。   明明上一秒怪物飞扑过来的劲风还在耳侧,下一秒却像是被仁慈的神明按下了暂停键,没有怪物,没有血雨腥风,甚至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江秋凉靠在墙上,指尖转着匕首,深深呼出一口气。   不知状况如何,反正是回不去了。   若是去警署,白人警察会相信他的这番说辞吗?有一个长得特别丑的怪物非法闯入了我的住宅,盛情邀请我吃了它……   想到那栋笼罩在森然雾气中,由玻璃和钢材铸成的冰冷大楼,江秋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自己先被这番无稽之谈逗笑了。   怎么会相信呢?昨夜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那群白人警察准会以为他是个来寻找栖息地的流浪汉。   是啊……落了初雪呢,多冷啊……   冷……   江秋凉深陷黑暗,刹那如坠深渊!   他出来的匆忙,全身上下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短袖,一条黑色的短裤和一双家居拖鞋,可是如今在户外,没有感觉到丝毫风雪扑面而来的寒意。   所以,他现在哪里?   周围太黑了,江秋凉握紧匕首,以防卫的姿势向前挪步。   尖叫划破了天际,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被踩烂了,骨头咔嚓作响,是激动人心的高音,肉泥噗嗤迸溅,是温柔的休止符。   黎明的曙光在高潮来临前的停顿中意外而至。   别出心裁的安排,没有来由的,让人联想到尘封已久的剧场拉开了厚重的巨幕,聚光灯打在飘起的浮沉之上,台下的阴影之中藏着喜怒难辨的观众,台上的人早被露骨的注视晃了眼。   萧条的街道,初夏的风一路吹过来,卷起许久未清理的尘埃,两张泛黄的告示打着卷被吹到江秋凉的脚边。   江秋凉弯腰捡起,纸面粗糙,残留着钉子上拉扯下来的撕裂痕迹。   ——为庆祝S镇建立一百周年,镇长组织了为期三日的斗兽盛典。   ——压轴的猛兽不翼而飞,陆续有几家出现了伤亡,非必要不出门!!!   后一张的三个感叹号用红色的墨水加粗,墨汁蜿蜒成了三条干涸的红痕。   江秋凉将告示对折,连同匕首一起放进口袋。   有冰冷的机械男声不带任何温度,从小镇的四面八方传来——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噩梦竞技场”】   【新手教程说明:玩家只有在规定时间内通关才能成功回到现实世界,在游戏中死亡或超时通关视为失败】   【玩家死亡,现实中同步死亡结果】   【玩家超时通关,清除记忆,关闭现实通道】   【难度系数查询中……】   【“噩梦竞技场”通关率30%,新人通关率20%,祝各位死得开心~】   砰!   万里无云的天空炸开经久不散的白色烟雾,拼凑成一个扭曲的“S”型。   雾气扩散,初夏的晨光在丁达尔效应的作用下,氤氲开一层深不见底的光泽。   平坦的空地上拔地而起一座仿造科洛西姆竞技场的巨大四层建筑,轰鸣声震耳欲聋。   江秋凉捂住自己的耳朵,抬眼。   雾气、烈日、扬尘,时光被定格在一瞬,化为流体拉长,铺垫着再短暂不过的呼吸一滞。   站在顶层的颀长身影指间夹着一根烟,悠然自得睥睨着低处的蝼蚁。   烟抵在唇边,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白烟和雾气相融,整个人陷入在虚无中。   察觉到了注视,他的目光下移,与江秋凉对视。   一双过于冰凉的漆眸沾上了霜雪,唇角扯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骨子里深刻的轻蔑。   --------------------   每晚九点更新~   求求喜欢的小可爱点个收藏QAQ,你的收藏是我更新的最大动力!   ——   下本末日文《失控降临[末日]》在作者专栏,会在结束本文以后无缝存稿,欢迎大家来做客~   偷偷po个文案   一百年前,丧尸屠城,万里空城。   一百年后,人类反杀,重建故里。   这一百年,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一百年,是鲜血蜿蜒,亡灵不归的一百年,历史会铭记,时间不会淡化伤痕。   ——《公元二二〇五年史记》   生化基地首席指挥官夏让尘奉命前往废弃多年的H城扶仁医院,意外发现地下的巨型空城。   割裂的尸体,废弃的建筑,尘土掩埋过往秘密,窗台里的玫瑰花却含苞待放。   街角游走无数人影,生命探测仪却显示没有生命迹象。   完成爆破任务,夏让尘在回程路上遭遇不明力量突袭,飞行器坠入山谷。   一觉醒来,他回到丧尸未至的百年前,成为扶仁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   异变的病人,冷漠的医生。禁闭的急诊室,繁荣的地下城。   过往的浮尘被沾满鲜血的手抹开,真相曝光在白昼之下。   ——   神明已将人类遗忘。   浴血之后,亡灵终将为生者指明一条引向曙光的通天大道。   基因研究员×首席指挥官,双大佬,强强   ——   作者专栏还有刑侦、古耽和娱乐圈的预收,可以移步哦,感谢大家~ 第2章 噩梦竞技场   雾气一点点淡去,夏日的阳光没有了浓雾的遮挡,肆无忌惮地泼洒在荒凉的小镇上。   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程度。   江秋凉伸手挡住越来越刺眼的阳光,瘦长指节的边缘泛出近乎透明的光泽。等他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再望去时,顶层早已空空如也。   是幻觉吗?   还是药物的副作用?   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但江秋凉细细回想起来,他似乎一直对于让人心惊胆战的东西缺乏本能的敬畏。   比如生命。   最初定居国外那会,街道发生枪战,粗俗的话语和刺耳的枪声透过玻璃传入江秋凉的耳膜,而他沉默的在书房里看书。   苏格拉底谈及僭主式人物,提到“神经错乱的疯子想象且企图真的不仅统治人而且统治神”。   江秋凉盯着那句话,入神的一遍又一遍用目光摩挲着那句话,陌生人的惊呼、急救车的鸣笛、警察的呵斥,遥远的恍若在另一个世界上演。   直到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白人警察告诉他,有三个人刚刚死在了他家对面,其中包括他的一个邻居。   而他只是淡淡点头,合上了门。   每天都有人死去,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承受别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逝者如斯夫,时间会抹平一切的伤痛。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街道上不只他一人,也许是他表现出来的淡然过于格格不入,有人投来了探究的目光。江秋凉视若无睹,兀自沿着萧索的街道向竞技场的方向走去。   “等等,小伙子……”中年男人冲着江秋凉的方向喊了一声,很快被妻子拉住衣袖。   “老陈你不要命啦!”   “可是现在还没什么线索,贸然走动不等于送命吗?”老陈眼见着江秋凉停在街道边一家商铺的橱窗前,不知道和什么看对了眼,居然想也不想就走进了商铺,有些急了,“年纪轻轻的,做事不懂分寸,我得去提醒他。”   陈婶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搂住了身边尚且年幼的女儿,眼角泛红,“彤彤还在这,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   无力感从脚底翻涌而上,一路冲到了老陈的脑后。   被女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老陈觉得自己的腿足有千斤重。   可是……   “彤彤乖,在这里等等,爸爸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穿着睡裙的小姑娘眨眨眼,点头。   老陈低头摸摸女儿的头发,向着商铺走去。   ·   江秋凉的确在沿街的橱窗里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种本能的直觉,猎物被猎人盯上时,脑中闪过的电光石火。   橱窗并不干净,因为久未擦拭,已经和与灰扑扑的街道融为一体,在如此刺眼阳光下的反光有着慢半拍的迟钝。   粉红的连衣裙,看身形应该是给小女孩穿的。款式时髦,颜色娇嫩,每个褶皱都很精致,加上肩膀上恰到好处的一个蝴蝶结,温馨中不失俏皮,确实是会受到家长和孩子喜欢的类型。   商家别出心裁,在橱窗里摆满了泰迪熊的玩偶,一眼望上去可爱极了。   一切都很正常……   放在平时,江秋凉必然会这样想。   前提是,他逛的是玛格西纳购物中心,而不是如今这条落满了灰尘的街道。   太精致了,细节上处理的堪称毫无瑕疵。   完美的就像是做客时主人家端上的温度恰到好处的茶。   恰到好处,是因为主人早知哪位客人会在何时,以怎么样的方式到来,所以早有准备。   说实话,这个橱窗给江秋凉的第一感觉很不舒服。   它让他想起了一副画。   十七世纪初,布鲁诺为捍卫哥白尼的日心说,被绑在罗马鲜花广场的火刑柱上,于熊熊烈火中英勇就义。   疯子之所以被称为疯子,是因为话语权始终掌握在所谓理智的大多数手中。   当所有人都沉溺在海市蜃楼中,真的有疯子有勇气掀开名不副实的华服,露出里面的满目疮痍吗?   阳光惹眼,有金属光亮一闪而过,江秋凉凑近橱窗。   角落不起眼处,放着一只八音盒。   大半被泰迪熊挡着,橱窗还灰扑扑的,根本看不清。   江秋凉皱眉,推门进入商铺。   木门显然是经久未有人开过,把手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手指尖沾了脏污,江秋凉捻了捻那片脏污。   铃铛慢半拍,才发出一声迟钝的叮当声。   室内久未清理,却意外的井然有序,两排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小女孩的连衣裙。   长短一样,大小一样,蝴蝶结的位置一样。   全都是橱窗里那样的,粉嫩的连衣裙。   尽头不是白墙,而是一块高度直达天花板的试衣镜,将原本不大的商铺延伸出两倍的空间。   室外的阳光终于有了发泄之处,肆意泼洒进来,扬起的尘埃在空中飞舞,荡起不真实的,绒绒的一层光亮。   江秋凉不太适应扬起的尘土,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割开尘埃,成功凭借一己之力营造出了杀猪场的氛围。   江秋凉愕然抬眼。   透过试衣镜,他看见了蜷缩在角落里的两个人。   两个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靠外的那个捂着自己的鼻子,鲜血正源源不断从他的指尖滑落,滴在肮脏的地板上,盯着江秋凉的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恐惧。而另一个靠里的有大半五官深陷在黑暗中,江秋凉只能看见他的半只黝黑的眼睛。   很奇怪,同伴满手鲜血,喊得和卡车碾过尖叫鸡一样壮烈,他的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着江秋凉,分辨不出情绪。   “活人。”江秋凉弯下腰,挡住了面前刺眼的光,瘦长的身影拉开的阴影一直延绵到了墙上,在地面与墙面之间折了一个直角,将两个人包裹其中。   他从裤子口袋里取出纸巾,递到男生手中,无可奈何地补充了一句:“别仰着头。”   尖叫着的男生终于回过神来,他大口呼吸着,眼珠子滴溜溜在江秋凉脸上打转。   眼角深陷,眼尾狭长,眉目极好。闭眼时是一览无余的温柔,睁眼添了几分疏离,按理来说有这种桃花眼的男生,多少会沾些媚气。但江秋凉却不是,那双眼自上而下俯视,眼中深不见底,轻易让人感觉到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我是贺凡,这是我的同班同学,唐迟。”贺凡顺从地低下头,想起方才过于激烈的反应,两个耳朵尖红得发烫。   “江秋凉。”   “我知道你。”贺凡又抬起头,对上江秋凉的目光。   “嗯?”   贺凡注意到,虽然是疑问的语气,江秋凉眼中却始终是意兴阑珊。   “一中的,咱俩都是一中的,”贺凡推了推无动于衷的唐迟,“校门口荣誉墙上挂着你的照片,我们和你的关系就像是和人民币上的毛爷爷一样,我们认识你,你不认识我们。”   江秋凉回忆自己高中时的照片,记忆很模糊。   大概变化不大,不然贺凡也不会这么快就认出他。   不过,这个比喻……挺特别的。   话痨贺凡还在喋喋不休:“吓死我了,我在家刚刚收拾完书包,正打算出门呢,一个怪物就从后面扑了过来,吓得我抡起书包就砸他脑门上了。跨门槛太急,脸朝下过来的……学长你呢?用豆浆还是油条糊它的?”   沉默。   “都不是,”江秋凉的回应很冷,如山风拂过松林,尾音沙哑,“我在国外,是半夜。”   这年头出国的人并不在少数,贺凡点点头,不以为然。   “这游戏还抓国外的啊,真变态。”贺凡小声嘟囔。   锋利的目光从侧面刺了过来,江秋凉对于余光格外敏感,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始终不发一言的唐迟,偏开视线,作势站起身。   “别啊!”贺凡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唐迟的衣袖。   “他平时戴了助听器不这样的,”贺凡对着江秋凉比划了一下耳廓的位置,“这次匆忙,忘带了。”   听力不好。   难怪。   江秋凉联想到唐迟之前的无动于衷,心中了然。   唐迟执意要走,贺凡拦不住他,很抱歉地对着江秋凉道了个歉。   江秋凉没有在意,青春期的男孩子脾气大很正常,他这个年纪没准比他们还能闹腾。   何况他进来是为了别的目的。   江秋凉走到橱窗的位置,在堆积如山的泰迪熊堆里寻找八音盒。   很奇怪,一圈扫视下来,竟然没有。   又是一圈,江秋凉的目光停在两个泰迪熊之间。   明明就应该是放在这里的啊……   难道……江秋凉心中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转过头。   镜子里的人,有缓缓转过头的他,着急出门的唐迟和拉着唐迟的贺凡。   除了他们三个以外,多出来了一个人。   江秋凉呼吸一滞,第一反应是朝着贺凡和唐迟的方向扑去,强行将他们拽到了靠门的阴暗处。   相比于唐迟呆木头的迟钝,贺凡动作明显要大一些,他不明所以地挣扎了两下,也瞧见了多出来的人,顿时死猪一样安静了下来。   疾风骤起,近在咫尺的门砰然关合,挡住了他们出去的路,也隔绝了室外的大半亮光。   《致爱丽丝》悠扬的旋律从八音盒内传出,在钢琴清脆的底音中,那人用过于僵硬的右手,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拧着发条。   好不容易落下的粉尘又扬了起来,江秋凉低下头,用力将指甲掐进肉里,抑制着自己的气喘咳嗽。   右边的唐迟终于慢半拍反应过来,他估计是被江秋凉拽得不太舒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阴差阳错之间帮江秋凉挡住了扬起的尘埃。   江秋凉在紧急情况下的感官格外敏锐,几乎是在下一秒,他闻到了一股气味。   很淡,淡到不易察觉的。   ——烟草的气味。   --------------------   神经错乱的疯子想象且企图真的不仅统治人而且统治神   ——《理想国》 第3章 噩梦竞技场   江秋凉不动神色抬眼。   唐迟侧脸专注,过于暗淡的光线下依旧五官分明,一双眼睛黑黢黢的。好看是好看,想来很招情窦初开小姑娘们的喜欢,落在了江秋凉眼中,只是个不折不扣稚嫩的毛小子。   江秋凉收回视线,失去了浪费时间的兴致。   八音盒中的音乐脆生生的,回荡在室内,音符渗透到一模一样的粉红色连衣裙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   那人还在低头拧发条,金属摩擦的声音很刺耳,把音节划得支离破碎。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了,直到发条被拧到了尽头。   该停了吧……   没有,他还在拧。   金属发条被他硬生生拧成了扭曲的废铁,掉在地上。   那人抱着八音盒,跪在扭烂的发条前。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出现在镜子的反射里,穿着带粉红蝴蝶结的连衣裙。   而室内,跪着的男人面前空无一人。   江秋凉感觉到自己左手捂着的贺凡无声猛吸了一口,险些背过气去。   “坏了……坏了……坏了……”男人喃喃着,把怀里的八音盒抱的更紧了。   “嗯,真的坏了呢。”小女孩附和,语气有些遗憾。   “没事,我会修好的,我一定能修好的!”男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抢过了发条,颤抖着手,“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是吗?”小小的手掌贴在男人脸颊上,慢慢抚摸着。   男人的脸抬了起来,脸颊半边重度烧伤,可怖的伤疤一路蔓延到脖子,朝下截断在衣服领口的位置。   贺凡呜咽了一声。   这本来是很轻的声音,掩盖在钢琴声中根本不可能听不出来。   坏就坏在八音盒恰在此时停止了转动,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江秋凉心道不妙。   果然,小女孩抚摸着男人脸颊的手一顿。   她转过脸来,脖子几乎对折,从镜子里对角落里的三人露出了一个浅笑,眨眼之间不见了踪影。   银铃般的笑声在室内极为飘渺,分辨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来客人了呀……咯咯咯……好久没来客人了,我好开心啊!”   一条丝带垂落在三人的头顶。   贺凡反应最快,仰头去看,差点吓晕过去。   小姑娘四肢抓在天花板上,粉红连衣裙的蝴蝶结丝带垂了下来。她的脸很苍白,瞳仁极大,几乎没有眼白,此时一双空洞的眼睛正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三人。   烧伤的男人也站起身,抱着怀中的八音盒向他们走来。   不知道是因为烧伤还是其他的缘故,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姿势看起来奇怪极了,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贺凡身子一软,险些跪下。   江秋凉没时间去掐贺凡的人中。   他进来前留了心眼,这种脆弱的木门,根本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更何况还是年久失修,开门都不利索的。   早该退休的木门挨了江秋凉一脚,应声倒在地上,扬起一层尘埃。   走到门口,正在组织语言准备劝说鲁莽年轻人的老陈被这气势十足的一脚吓得一愣,门板擦着他的脚尖摔在地上。   老陈话到了嘴边忘了个干净,张着嘴硬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不过是这一脚的工夫,男人已经到了眼前,他伸出皮肉腐烂已见森然白骨的右手,去抓贺凡的后脑勺。   贺凡在小事上呆愣愣的,遇到生死大事却不含糊,手脚并用,闪避起来比受惊的兔子还快。   与此同时,江秋凉没有犹豫,十分不绅士地勾住小女孩垂落的蝴蝶结,把她从天花板上拽了下来。   小女孩看热闹正入迷,猝不及防啪唧一声脸朝下摔在地上,委委屈屈发出一声抽泣。   男人停住了步子,回头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的小女孩。   趁着这个空挡,江秋凉一把将两人推到门外。   他自己跨出门的瞬间,整个商铺恢复了原状。   刚刚退休的门又稳稳装在了门框上,幽怨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橱窗里,八音盒依旧以一种看不清的角度被摆放着,被泰迪熊挡住了大半。   “神了啊!进去一个出来三个!”老陈瞠目结舌。   贺凡和唐迟被江秋凉猛地一推,唐迟是稳稳当当站住了,贺凡一个趔趄,又摔了个狗啃泥。   好不容易止住血的鼻子复又血流如注,他怀疑自己的鼻子和地面可能有奇奇怪怪的吸引力。   这年拜的早,礼行的也大。   老陈一句“爱卿平身”卡在喉咙口,终于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   老陈扶起贺凡,苦口婆心:“小伙子火气旺,做事切忌鲁莽,你说是不是?要我说,年轻人还是稳……”   “重”字还没说出口,他的余光瞥见人影一闪而过。   指桑骂槐,这说到底就是给江秋凉听的。   但“槐”他……他居然又冲到商铺里去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陈被这一波专挑蛇窝闯的的骚操作闪瞎了眼。   乍起的玻璃碎裂声后,江秋凉捧着一个物件冲里面冲了出来。   “包!”江秋凉对着贺凡一挥手。   贺凡忙不迭把背后的书包递给了江秋凉。   “什么东西啊……卧槽!”   江秋凉掂量一下书包,挺沉,心道现在孩子课业压力还挺大。   拉开拉链,漫画书比课本多。   真是个正经上学的。   他扫了贺凡一眼,直接把橱窗里“借”来的八音盒塞到了书包里。   贺凡看着江秋凉,表情比自己抱了个定时炸弹还要悲壮,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你这一走,它会不会响?万一响了,招来奇怪的东西怎么办?万一招来奇怪的东西,咱们是跑还是不跑?万一非得跑,往哪个方向……”   “不响,不招,不跑……后面有用的,”江秋凉懒得解释,干脆直接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贺凡红着脸:“谁说我怕了?我不怕!”   如果脸不红,眼神不闪,手指不抖,腿不像是打了桩一样定在原地,还挺像那么回事……才怪。   “爸爸……爸爸!”   彤彤朝着老陈跑了过来,后面跟着陈婶。   “彤彤,你怎么过来了?”   老陈一把搂过女儿,用试探的眼神询问陈婶,陈婶喘着气,摇了摇头。   彤彤躲在老陈的身后,用一双小手攥着他衣服的下摆,紧张兮兮的模样。   “爸爸,前面有人,有人过来了!”小姑娘被吓坏了,稚嫩的声音带了哭腔。   几个人朝着彤彤跑来的方向看去,正是竞技场所在的位置。   地面的温度很高,阳光刺眼,热浪在道路上微微翻滚起波浪。   来人裹得很严实,长袖长裤皮质靴子,一顶渔夫帽将脸遮了小半,黑色口罩一戴更是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在大热天围着一块毛茸茸的围巾。   光是看着就热。   江秋凉不着痕迹地拉上书包拉链。   老陈和陈婶站在一起,心照不宣的把彤彤挡在了身后。   “啊,小镇好久没来游客了,招待不周,请多见谅。”来人很绅士地行了一礼,“我是镇长,很高兴你们来我们小镇做客,想必你们是远道而来看我们的斗兽盛典的,对吧?”   说着,镇长伸出手,他的手上甚至都戴着黑色的手套。   其他人不敢上前,江秋凉将书包被背在了身后,握住了他的右手。   “是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期待演出的普通游客。   镇长很满意他的客套,眼睛在江秋凉身上打转。   虽然口罩遮住了他的脸,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出来他在笑。   “不巧的很,最近镇上出了点‘小事’,斗兽盛典可能要取消了。”镇长搓了搓手,刻意在小事二字上加重语气,“这样,你们舟车劳顿也辛苦了,我先带你们去休息。三天以后会有人来接你们回去的,可以吗?”   “行。”江秋凉应了一句。   一行人在镇长的带领下,向着竞技场的方向走去。   贺凡跟在唐迟身后,小声问:“咱们现在是去酒店吗?还是旅馆?”   “镇上有旅馆,但是前些日子被烧了,没来得及重建。”   “我们借住在哪里?别人家吗?”老陈问。   “每家每户都有人的,镇上的人怕生,不方便。”   “不像是住满人的样子啊……”贺凡嘟囔。   走在前面的镇长没有应声,跟着镇长的“游客们”却听得一清二楚,各自沉思。   确实。   寂静无人的街道,正是饭点,没有饭菜香气,没有锅碗瓢盆的碰撞,甚至连一点人声都没有。   “你说的旅馆在哪?”江秋凉问。   镇长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被房子挡住了。不过这几天你们就安心待在室内吧,街道上不安全,尤其是晚上,别到处乱跑。”   “为什么?”   镇长扫了江秋凉一眼,眼神中带了点被侵犯的不悦,可是江秋凉直视着他,丝毫没有退缩,仿佛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镇长叹了口气,偏开视线,继续开路:“有个驯兽师……他就是个疯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把猛兽放出来,还火烧了旅馆。不过人在做天在看,他算遭了报应,烧旅馆的时候把自己烧了个半死,也彻底疯了。你们别怕,他走不了路,人也被关起来了。”   “烧了个半死?这不就是……”贺凡惊诧地问,声音有点大,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贺凡下意识看向唐迟和江秋凉,前者根本没看他,后者对上他的视线,很轻地摇了摇头。   “这也太可怕……”贺凡心领神会,降低了说话的音量。   “是啊,不然怎么叫疯子呢。”   江秋凉走着,书包一沉。   他回头,叫彤彤的小姑娘拽着书包带,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   小姑娘五官挺端正的,标准的美人坯子,江秋凉却莫名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我好饿啊,”她说起话来一字一顿,“哥哥。”   --------------------   以后每天21:00日更,感谢捧场~(鞠躬) 第4章 噩梦竞技场   “你这孩子,怎么跑到那里去了,”陈婶将彤彤拉到了身边,“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彤彤的一双眼睛始终盯着江秋凉,准确来说,是江秋凉背着的包。   “我饿了。”小姑娘垂眼,睫毛忽闪,颇有些楚楚可怜。   “不是才吃过早饭吗?”陈婶左右看了一圈,这条街别说是饭店,连活的麻雀都没有,“忍一下好不好?”   彤彤低着头,瞧着地面,不说话了。   “我书包里好像有吃的。”贺凡靠近书包,想起书包里面放了什么,又畏惧地退后了两步。   江秋凉落后了几步,趁着镇长不注意,拉开了书包拉链。   贺凡如临大敌,小心翼翼避开八音盒,从夹层里拿出一把糖果。   “哥哥请你吃糖好不好?”   彤彤接过糖果,新奇地研究五颜六色的糖纸,抬眼:“谢谢哥哥。”   “不用谢,彤彤真乖。”贺凡瞧小姑娘长得可爱,忍不住逗她,“饿的话跟哥哥讲,有一大包呢。”   “嗯嗯!”小姑娘含着糖果,终于又笑了起来。   “到了。”   镇长摸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长串钥匙。铜质的钥匙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串钥匙基本都是黄褐色的,只有一把是暗红的。   镇长挑出一把黄褐色的钥匙,取下来。   江秋凉若有所思,视线在那把暗红色的钥匙上多停留了几秒。   “学长,”贺凡落在队伍后面,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问,“好像有把钥匙不太一样。”   江秋凉偏头:“嗯,帮个忙?”   贺凡惊恐:“我除了嗓门大没别的优点了!”   “你可以的,”江秋凉语重心长,“相信你自己。”   贺凡:“?”   房门被镇长打开。   屋内的布置很简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一样不少。   “等三天,会有人来接你们的。”镇长把钥匙搁在桌上,“我还有事,先走了。”   江秋凉走近几步去拿桌上的钥匙。   镇长微微闪身,避开江秋凉的靠近。   “啊!!!”厨房里传来一声惨叫,凄厉异常,“有老鼠!!!”   “哪里有老鼠?”老陈刚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热,蹭得一声站起来,抄起拖鞋往厨房冲。   “刚刚就在那!它还看我了!跐溜一下就跑走了,往水池跑的,特别快!”贺凡的声音颤抖着,“唐迟你也看见了对吧!特别大一只老鼠!”   “在哪?”老陈抄着拖鞋四顾茫然。   “跑走了!”贺凡化恐惧为愤怒,从厨房里探出脑袋,“镇长你也太不负责了,房子积灰也就算了,还有老鼠!活该旅游业发展不起来!”   镇长被他吼的一愣。   来到这个游戏的玩家命都要没了,谁还会在乎住着的环境。镇长卡机了一会,匆匆抛下一句“先走了”,近乎是落荒而逃。   “你说说看,怎么会有这种人呐!这态度,这水平,怎么当上的镇长,真的是民主选举吗?让我来我也能搞,哎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房门砰然闭合,贺凡小嘴叭叭叭,直到确定镇长是真的走远了,这才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一样,瘫软在沙发上。   “老陈!你找到老鼠了吗?”陈婶拎着扫把加入战斗。   “没啊,”老陈喊了一声,“小贺,你确定老鼠是往水池跑的吗?”   “不确定。”贺凡对着厨房敷衍,又看向了江秋凉,“吓死我了,到手了吗?”   江秋凉细长的右手食指勾着两个钥匙,在贺凡面前转了两圈。   下面的黄褐色的钥匙,是镇长在搁在桌上的,上面暗红色的钥匙,是从钥匙串上取来的。   贺凡对着江秋凉竖了个大拇指:“靠谱!”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贺凡往沙发里又缩了缩,“你这么顺手,不会是……”   “你在想什么呢,被偷的人一直是我。”   江秋凉拉开窗帘,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这个房子位置很好,窗外就是沐浴在阳光中的竞技场。   宏伟的建筑有一种特点,叫人一眼看上去心生敬畏。   “这个世界好奇怪,根本没有人说任务是什么。镇长只是说三天后会有人来接我们,是三天后活着就行了吗?”贺凡问。   江秋凉摇头,别说是对这个世界了,就是对这个游戏,他也没有什么了解。   推开窗,窗外的暑气一拥而入。   “应该不是,如果只是活下去那么简单,通关率不可能只有这么低。”   这个小镇太安静了。   明明这么热,就连蝉鸣也没有。   平静的海面暗藏着波涛汹涌。   如果听从镇长的话,待在屋内,他们或许可以安然活到游戏时间告罄,但是之后呢?是不是就想机械男声说的那样,被消失记忆,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了?   “哎,你去哪?”贺凡见江秋凉抬脚往门口走去,一骨碌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出去看看。”   “我也去。”一直默不作声的唐迟开口。   江秋凉停住脚步,看向唐迟的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遇到唐迟到现在,从商铺里逃出来,再到一路跟着镇长过来,他跟在叽叽喳喳的贺凡身后,一个字都没说过。说起来,贺凡只提到过唐迟听力有问题,并没有说过他不会说话。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江秋凉习惯了独来独往,身边有人反而会不自在,“屋内安全,你们待在这里吧。”   唐迟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跟你一起。”   “你不怕我把你拖下水?”江秋凉觉得好笑。   穿着蓝白校服的唐迟,用一张尚存稚气的脸认真说出五个字,突然有了与外表格格不入的成熟。   唐迟偏开视线,仿佛没有听到江秋凉的问话,径直到江秋凉前面,拧开了门。   小屁孩,学会反客为主了。   江秋凉反而走在后面。   “你们早点回来啊,赶在天黑之前!学长你找照顾好咱家唐迟啊,千万全须全尾回来啊……”   江秋凉关上门,将贺凡的一通声泪俱下的废话隔在了屋内。   ·   贺凡当然不知道,江秋凉之所以带上唐迟,不是因为阻止不了唐迟,更不是为了满足高中男生旺盛的好奇心。   江秋凉真正的目的,是试探唐迟。   一路以来,唐迟对于江秋凉的态度都很奇怪。按理来说他和贺凡都是一中的学生,还是熟人,在对待江秋凉的态度上,论起态度不一,偏向于统一的可能性大得多。如今贺凡和江秋凉不打不相识,唐迟对江秋凉的态度一直都是淡淡的,两人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态度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退一万步讲,就算贺凡是个缺心眼的自来熟,在这样一个通关率极低的,需要团队合作的性命攸关游戏里,多一个能在关键时候伸出援手的队友,还是一个说不定在背后捅刀的敌人,正常人都会选择前者吧?   可是唐迟不是,他就像是一只表面漫不经心,实则弓着脊背随时准备进攻的猫。他到目前为止唯一露出的那么一点裂口,就是在镇长明确提出外面不安全的情况下,坚决提出要和江秋凉一起去外面转转。   唐迟身上的疑点太多了,身上的烟草味,过于冷静的反应,莫名其妙的敌视,毫无预兆的跟随,江秋凉甚至怀疑,之前他们的商铺里唐迟替他挡下尘土是否只是偶然。   阳光扑面而来,江秋凉和暑气撞了个满怀,走到了唐迟的身边。   唐迟回头,一双眼中隐隐有藏不住的愠色。   江秋凉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他没有什么对待小辈的经验,更没有所谓的耐心说服他人握手言和。   “‘我跟你一起’,”江秋凉冷着脸提醒,“你自己说的,走这么快干什么?”   江秋凉留意着,自己说话的时候,唐迟一直在看他的口型,看来听力不好确有其事。   唐迟回得痛快:“关你什么事?”   江秋凉被气笑了:“明明是你非要跟我来的,你有没有搞清楚?你要是后悔了,直接回去啊,门就在那里,好走不送。”   唐迟目光和刀子一样锋利:“谁后悔了?我先出来的,要回去也是你回去。”   江秋凉所剩无几的脾气告罄:“行啊,这个镇子这么大,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谁不碍着谁。”   说着,他转了个反方向,径直朝着竞技场的方向走去。   爱咋咋地吧,爷不伺候了。   身后的人理直气壮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回头看了他,江秋凉后面没长眼睛也不关心,只知道臭脾气的小鬼最后又跟在了他的身后。   江秋凉活了这么久没这么无语过。   偏偏这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还是个听力不好的,他还得黑着一张脸回过头直视他,气势少了大半。   “你跟着我干什么?”江秋凉心情很差,“管好你自己啊,何必非要来纠缠我呢?”   阳光落在唐迟的睫毛上,顶端有些晃眼的反光,遮掩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懊悔。   他像是被江秋凉咄咄逼人的质问抽走了全部力气,整个人在瞬间被脆弱的易碎感包裹。   唐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了眼。   他的眼睛很干净,是一眼望进去明晃晃的干净。   江秋凉在他执拗的眼中清楚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在很短暂的一瞬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如冬夜哈出的一口白气,很快融入到了茫茫暮色中。   --------------------   小江同志的内心oc   当时:我又没做错什么!   半夜:呜呜呜我为什么要凶他啊,我真该死(TAT) 第5章 噩梦竞技场   江秋凉轻易不会发火,以前身边的朋友或多或少都知道。   朋友间谈笑调侃,都说他挨了一巴掌,给一颗枣就能哄好,还记吃不记打,典型的好哄。   江秋凉从来没觉得这是个坏事,他习惯了随和行事。在国内的时候,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他不会太放在心上。到了国外,一个人独来独往,连个可以惹他生气的朋友都没有。这几年他的情绪就像是平静的湖面,没起过什么波澜。   唐迟的几句话明明没有什么,江秋凉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会失控。   像是在一瞬之间失去理智,又在一瞬之间被人劈头盖脸泼了一桶冷水。   胸腔里憋着一股无名火,耳朵里回荡着陌生人的嘶吼,四面八方的压抑如同海水将他吞没。   “不对。”江秋凉扶住额头,退后一步。   肯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   他拼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哪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一路过来,虽然他不曾留意,但他确实心情越来越烦躁了,这一路过来,究竟有什么变化呢?   一样的楼房,一样的街道,唯一不同的……   “斗兽场。”唐迟念出了江秋凉心中的答案,“这个斗兽场不对劲。”   江秋凉偏开视线,冥冥之中有一根线拉扯他的心脏,呼吸不过来的疼:“这个世界的设定,是人在只要一靠近斗兽场,就会激起本质的兽性。”   “孤立无援,自相残杀……”唐迟嘴角扬起一抹笑,“多有意思啊。”   最后几个字说的很轻,曝晒在烈日下,水汽眨眼蒸腾。   “沿街的几家店和竞技场都很可疑,”江秋凉努力平复心情,“你想去哪里?”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内容,多少带了闲来无事的随意。   无论是场景还是人,都有点格格不入。   唐迟没有察觉到异常:“旅馆在哪里?”   江秋凉指了一个方向,手指还没收回,蓦然一顿!   不对,之前镇长一直走在最前面。   唐迟没戴助听器,走在队伍的最后,根本不可能看到镇长的口型。   他是怎么知道旅馆的?!   江秋凉目光扫过唐迟的耳廓。   “不是完全听不见。”唐迟察觉江秋凉的目光,解释道,“而且到了陌生的地方第一件事肯定是寻找落脚点,我有基本的推理判断能力。”   “之前贺凡叫这么惨,你不是没反应吗?”江秋凉将信将疑。   唐迟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习惯了。”   和贺凡相识不过半天,江秋凉已经对他尖叫鸡的潜质叹为观止,这位贺凡同学不去代言尖叫,简直就是人生中一处莫大的损失。   唐迟作为贺凡的同学,天天被这么折磨……   江秋凉有点同情唐迟。   旅馆在小镇的西北方,竞技场在小镇的东南方,两点与江秋凉他们所住的房子连线,形成了一个夸张的钝角三角形,可以说,旅馆和竞技场几乎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镇上的居民完全可以选择将旅馆建在竞技场附近,而不是偏远的地方。”在烈日下穿越大半个小镇,两人被阳光晒没了脾气。   江秋凉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目前看来镇上的人出行方式很简单,没有代步工具,与外界往来的交通工具三天以上才能来一次。让游客徒步跨越半个小镇回旅店休息,确实不太合理。不过,有一种可能。”   “什么?”   “促进沿街商铺的生意。”   的确,一个小镇的经济要带动起来,依靠的肯定不止是一个竞技场这么简单。饭店、超市、小卖部、纪念品商店……任何旅游业有点苗头的地方,这些商铺就会如雨后春笋,走个几步看到一家。方才他们被困的那家商铺,泰迪熊摆出这样浮夸的造型,清一色的粉色连衣裙,排除本身自带的诡异气场,不可能是镇子里的本地人经常会去消费的地方。   江秋凉看向沿街的商铺。   这样荒凉的地方,很难想象昔日曾经热闹非凡、游人如织。   “镇长说驯兽师火烧了旅馆,巧合还是必然?”   “这一点很奇怪,或许就是通关的关键之一。首先,旅馆和竞技场隔得很远,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随机火烧的概率会大得多,谁会选择跨过半个小镇去随机火烧一个旅馆?其次,驯兽师是本地人,一个本地人在小镇上会有自己的住所,几乎不可能或者很少有机会去供给游客的旅馆。最后,如果他是带有报复性,以杀人为目的,他为什么不选择在竞技场?竞技场游人更多,内部构造更为复杂,而且第一次犯罪通常会选择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这样会给他以一定的安全感,他甚至可以在放完火以后不引人怀疑地脱身。所以……”   江秋凉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把话说下去:“所以驯兽师冒着被发现的风险,选择地处偏低,相对陌生的旅馆,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自己的目标非旅馆不可,他是带有目的性的!”   唐迟叹气:“或许旅馆对于他而言存在什么意义吧。”   “还是痛苦的,想要抹去的意义。”   江秋凉对上了唐迟的目光,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   旅馆不难辨认,烧糊的外墙上匆忙刷上了一层不均匀的白漆,像是选错了粉底色号的化妆新手,有一种莫名苍凉的滑稽。   唐迟跨上了第一节台阶,猛然刹住了步子,江秋凉走在他后面,差点撞在他背上。   “怎么了?”江秋凉问。   唐迟没说话,视线下移,抬起了自己落在第一级台阶上的左脚。   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唐迟迟疑的原因。   唐迟的左脚鞋底沾上了黑红色的粘稠液体,按理说火灾之后的残留物都会附着在台阶上,不会时隔这么久,一脚踩上去就黏在了鞋底。   江秋凉抬头,整个旅馆苍白的浮粉之下满目尽是黑色的粘稠,滑稽感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让人心惊的寒意。   是血。   整个旅馆外墙上,台阶上,全部都是血。   “你在外面等我。”江秋凉不等唐迟作出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沾血的台阶,拉开了旅馆的门。   江秋凉做好了目睹一地尸骨残骸的心理准备,所以当富丽堂皇的大堂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甚至来不及收回自己防备的眼神。   大理石地砖擦得锃亮,一路延伸到前台,头顶的水晶吊灯华贵异常,白炽灯的光亮在晶体下折射出五彩光泽,墙上贴着体面的鹅黄墙纸,等候区的皮质沙发看上去柔软而舒适,茶几上摆着茶果点心和香烟。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高档香水的清香,玫瑰和茉莉花的香气中和,似乎还有香草的味道。   哪里有半点被火烧过的痕迹?   前台的老头本来正在打瞌睡,被江秋凉的推门声吵醒。   老头揉了揉自己浑浊的眼睛,慢条斯理戴上老花镜,一双眼睛透过薄薄的镜片扫向江秋凉:“小伙子,来住店吗?就你一个人吗?”   没等江秋凉回答,身后又响起了推门声,身后的人初来时脚步匆忙,后来也慢慢停了下来,想来和江秋凉一样,被眼前的画面惊到了。   “哦~原来是两个人啊。”   老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更显得眼镜像青蛙一样凸起,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慈祥而暧昧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走:“哦呦,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嘞!”   江秋凉扫一眼唐迟,对方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出神,不知道是真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   “误会了,我和他……”   “我懂的!”老头大手一挥,打断江秋凉的辩解,直接下了结论,“别看我现在上了年纪,老头子我也是年轻过来的。你不用解释,我都懂的。”   懂懂懂,你懂个屁!   “他高中生!我又不是禽兽,怎么会……”   “哪里有高中生?哎呦,小伙子年纪轻轻,思想怎么比我这个老古板还要保守的啦!真爱跨越一切嘛!”   前台这个老头子可能是晚八点档爱情片看多了,深受我爱你你爱他他爱他的荼毒,江秋凉知道和这种人讲不清道理,干脆也不花时间白费口舌解释,直接问:“你是老板?”   老头把身子往后一靠,一副我就知道你们俩不干净的表情,说:“不住店,不回答问题!”   “住店?这里能住人吗?”   “谁说不能的!”老头怒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是不是那个小王八羔子,他妈的年纪轻轻一天到晚不学好,不把镇上的这点鸡毛蒜皮管管好,天天抢我的生意,我看他就是闲得慌!”老头撸起袖子,大有一种要冲出门干一架的气势,“他把你们安排在哪里啦?”   “不会是竞技场边上那栋小破房子吧?”   老头两只手撑在前台,整个人往前倾,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眼珠子在江秋凉和唐迟两人的脸上打转。   他又坐回了前台的椅子里,一双眼睛不怀好意从镜片上扫过,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如果有人让你们住那栋房子,就是想让你们死……噩梦会在第一天晚上缠上你们,直到死去那天……”他咯咯笑了两声,“贪吃的怪物总在深夜出没,它在晚上特别容易饿,会吃了所有人陪葬……”   --------------------   画面是这样的——   老头: ( ̄^ ̄)   小江: ( ̄. ̄)   小唐: (▼ _ ▼) 第6章 噩梦竞技场   老头笑容一点点放大,唇角快咧到耳根。   脸上的每一个皱褶被放大,眼角的皱纹堆砌在一起,挡不住眼中凶恶的光。   他翻了两页皮质本子,在其中一页的下端停住:“只剩下一间房了。”   “只剩一间……”江秋凉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老头的话,“其他房间都住满了?”   “旅游旺季嘛……生意好的嘞,没办法的。”老头枯柴一样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发出尖锐刺耳的杂音,“都是人啊,都是人,忙不过来咯!”   富丽堂皇的灯光在一瞬间冰冷入骨,天花板上响起了悉悉索索的杂音。   趿拉的拖鞋踩在木质地板上,仿佛楼上真的住着很多人。   江秋凉挡住唐迟:“你先出去。”   唐迟没动,声音很冷:“他不会放我们走的。”   “去哪里啊?”老头的声音骤然响亮,竟在空荡荡的大堂里产生了回音,“你们真的出得去吗?”   门发出了咔哒入锁的轻响。   头顶的水晶吊灯闪了两下,直直掉了下来!   骤然陷入黑暗的一瞬之间,唐迟拽了一把江秋凉,江秋凉借力握住了唐迟的手腕,带着他纵身扑了出去!   从极度的光亮到极度的黑暗,江秋凉面前一片朦胧的白光尚未消退,耳边擦过了水晶吊灯落地的巨响,叮叮当当的珠子落了满地,有几个砸在他的脸上。如果不是及时反应,这个吊灯就会结结实实砸在他俩的头顶!   江秋凉扑出时用双臂护住了唐迟的头部,整个后背作为缓冲拉在了坚硬的地砖上,落地的瞬间他听到自己的脊背发出闷响,随后是钻心的疼痛。   唐迟从他身上爬起来,一双手钳住江秋凉的肩膀。   “嘶……别吓人,活着呢。”   江秋凉撑起上身,后背随着他的动作拉扯,丝丝缕缕的疼渗入骨髓。   还好没有伤到脊椎,应该只是擦伤和淤青。   “看着挺轻,怎么这么沉。”江秋凉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关节,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去唯一剩下的那间房吧,疯子驯兽师曾在那里住了一夜……”老头的声音隔了很远,“去看看吧,或许答案,正在等待着你们。”   咔哒一声,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前台。   唐迟想要扶起江秋凉,被江秋凉一把推开。   “我自己可以的,小伤。”江秋凉很轻的吸了一口气,“你去看看他留了什么。”   唐迟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打开手电筒,绕开一地的水晶珠子,从前台捡起一张房卡。   ——303   通过安全通道的台阶走到三楼。   走廊的感应灯形同虚设,江秋凉跺了两脚没有任何反应,反而先把自己疼得呲牙咧嘴。   长长的走廊关着灯,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唐迟手机的白光被黑暗吞噬,只能非常有限地照亮路过的房间号。   309……307……305……   黑暗剥夺视觉,其余的感官格外敏锐。   每一扇关着的门后面都有声音。   洗澡时喷头浇在身上的水声,用手拧开瓶盖的脆响,两个男女打闹的调笑,电视机里综艺的搞笑艺人笑声透过薄薄的一层门板,回荡在黑魆魆的走廊……   江秋凉和唐迟走进303,按下开关,房间里的灯光亮了起来。   唐迟关上门,外面的声音太响了,还是透过门缝丝丝缕缕渗透进来。   江秋凉走到窗帘边,拉开窗帘:“真够丧心病狂的……”   窗帘背后,是一整面结实的白墙。   原来他还想着从三楼破窗而出有多大的概率骨折,如今算是半点机会也没有了。   房间的装修和布置很简单,室内显然比外墙好许多,已经完全看不出火烧过的痕迹。空间不大倒是真的,一张简单的双人床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剩下的地方塞了一张再迷你不过的小茶几,两张软椅和一个嵌入的电视机,电视机下面是三个开合式的柜子。   电视柜正对着床尾,过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   唐迟在翻电视机下面的柜子,挡住了狭窄的过道。   活动范围有限,江秋凉检查完茶几和软椅,注意力转到双人床上。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套,最简单的款式和颜色,单调且乏味。   只是有一个枕头比另一个高出一些,不太明显。   江秋凉将那个高一点的枕头拎起,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重量。有分量的方形物体被夹在了枕套里,随着江秋凉的动作下滑,显现出一个凸起的形状。   拉开枕套,江秋凉把手伸了进去,温热的指尖触碰到了某种冰凉而坚硬的物体。   是硬皮本!   电视柜的地方传来脆响。   江秋凉抬眼,看见唐迟从最右边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玻璃瓶。   唐迟晃了晃玻璃瓶里的液体,专注看起玻璃瓶上的字,还抬起玻璃瓶,看了看底部,像是在确定保质期,最后他拿着那个玻璃瓶走向了江秋凉。   “干什么?”江秋凉将本子搁在一边,疑惑。   唐迟的一张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上药。”   江秋凉探身从唐迟手中抢过玻璃瓶,上面的文字很陌生,不是中文,不是英文,不是法文,甚至不是挪威语。   “你看得懂?”江秋凉愕然。   “嗯,”唐迟夺回玻璃瓶,拧开,药物刺鼻的味道飘散开,“转身,把衣服撩起来。”   “我自己可以。”   一点小伤而已,以往比这还深的伤口不知道有多少,江秋凉懒得细想,反正也数不清,从前没有药物也就这么挺过来了,左右不过是一顿发烧,人哪里有这么娇贵?   唐迟倒是意外的执着,他按住江秋凉的肩膀,二话不说就要掀开他的上衣。   同性之间本来没有什么好避讳的,江秋凉知道唐迟是好心,只是当那只手隔着一层衣物触碰到自己的后背,江秋凉还是本能想要逃离。   唐迟看着瘦,手上的力气是真的大,江秋凉第一下居然没有挣脱开。   他有点担心剧烈的挣扎会吓到唐迟,就在犹豫之间,江秋凉的后背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贴着他后背的手一顿。   江秋凉知道唐迟看见了什么。   他的后背上有一条很长的伤疤,平时遮盖着衣物根本看不出来。   伤疤从左肩横穿到右腰,是很多年之前留下的,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去,却始终留着一道不深不浅的印子,像是象棋上带有象征意味的楚河汉界。   江秋凉不在乎受伤,他没有什么要求,只要不伤到脸,那就是万事大吉。   所以这么多年,即使医疗技术已经可以完美让伤疤消失,江秋凉没有想过用人为的手段去消去这条伤疤。   自己的想法是一回事,别人的行动又是另一回事。   “我自己来!”   江秋凉不顾身后被拉扯的伤口,支起身子去夺唐迟手中的玻璃瓶。   唐迟怔愣间,下意识举起手臂,将玻璃瓶举高。   玻璃瓶擦着指间滑过,江秋凉难得泛红的桃花眼微眯,偏茶色的瞳仁中沁出寒意,某些微妙而危险的情绪正在满溢而出。唐迟如梦初醒,猛地将玻璃瓶塞到江秋凉手中,大步走进洗手间,摔上了门。   真是个怪人。   江秋凉脱下短袖,用别扭的姿势处理完自己的伤口,从最左边的柜子里翻出纱布缠好。   洗手间的水流声源源不断,这个酒店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好,江秋凉包着伤口百无聊赖,甚至分辨出唐迟在洗完手以后还洗了一把脸。   当江秋凉套上短袖,开始研究硬皮本的时候,洗手间的水流声终于停了。   江秋凉没有抬眼,身边的床榻陷下去,唐迟一把撩起前面湿漉漉的头发,有两滴晶莹的水落在江秋凉的手背。   江秋凉默不作声,继续研究自己的发现。   很旧的硬皮本,封面的图案过时,尖角上有挤压过的折痕,正面还好,背面密密麻麻留满了尖刀不规则的刻痕,纸张泛黄,内页不平整,有明显指腹在上面碾过的印记。   唐迟出声:“你怎么看?”   江秋凉认真回答:“物品可以从一定程度上体现拥有者的居住环境、生活习惯、性格特征等。纸张泛黄,拥有者或许居住在相对潮湿的环境。封面图案过时,正面却很干净,拥有者存在一定的洁癖,至少人前会表现得彬彬有礼,是邻居朋友口中的好人。背面刻满人为的划痕,拥有者的生活并不表面一样光鲜,他的事业或者家庭存在不为人知的缺陷,他渴望发泄,却又无处发泄。内页不平整,拥有者会经常翻看这本笔记。”   唐迟的手支在膝盖上,歪头看着江秋凉。旅馆房间的灯光将他漆黑的眼眸照得发亮。   “纯属个人推断,很片面。”江秋凉摸索着硬皮本背面的划痕,刀刻的力度可以想象拥有者当时是何等的愤怒。   “哦?”唐迟微微靠近,二人之间的距离仅在呼吸之间,唐迟闻到了江秋凉身上的那股碘伏气味。   有一滴水从发梢滑落,顺着脸颊一路蜿蜒到唇角。唐迟舔了一下自己的唇,用舌尖轻轻含住水珠。   他整个人往后扬起,伸了个懒腰,话语融在叹息里:“真诱人啊……”   江秋凉皱眉:“什么?”   唐迟关节发出咔哒声,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含笑注视着江秋凉:“你……在那些疯子眼中的你。”   -------------------- 第7章 噩梦竞技场   这是什么话……   江秋凉怀疑碘伏不是涂在自己的伤口上,而是糊在面前这个臭小子的脑子里。   “你很了解他们?”   唐迟摇头:“恰恰相反,他们了解我,远胜过我了解他们。所以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别看的太深,谁知道悬崖边会不会伸出一只手,把你一起拖进去。”   隔壁的女人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好笑的片段,咯咯笑声透过薄薄的一层墙壁飘进303,在冷白的灯光下平添了几分阴森。   “拖下去?”江秋凉恍若未觉,难得带了笑意,“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把我拖下去?”   唐迟无意识叩着节奏的食指一顿。   “你的推断建立在一个异常脆弱的假设上,”江秋凉指腹着迷地摩挲着硬皮本的凹凸不平,“你假设我畏惧他们,很正常,恐惧是人的天性,所以我在悬崖上是被动的。但是,万一我心向往之呢?”   江秋凉没有看唐迟的反应,顾自翻开了硬皮本。   游戏默认中文模式,整本笔记和开头飘到江秋凉脚边的告示一样,都是中文。   扉页上没有多余的图案,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名——萨洛蒙。   驯兽师的名字。   翻开第二页,一张照片猝不及防滑到江秋凉的掌心,险些掉在地上。   那是一张有些年份的照片,相纸粗糙,拍摄角度很奇怪,印出来的清晰度也有所欠缺,就连构图也只能算差强人意,处处显现出拍摄者的生疏。尽管如此,被拍摄者的情绪还是能够透过尘封的岁月,跨过千山万水,恍若眼前。   年轻的男人靠在竞技场的墙壁上,脸上满溢着笑容,阳光肆意泼洒在他的身上,整个人都散发出青春气息。   “和今天的阳光一样好。”江秋凉听到唐迟说了这么一句,默默赞成。   这张照片明明是第一次看见,却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想到之前拉开窗帘,看到沐浴在阳光中的竞技场。   也许是时间和人物的差异,之前江秋凉拉开窗帘时感受到的是宏伟、陌生、怪异,而这张照片更多的是单纯、炽热、希望。   照片背面有一行字,字迹同扉页一样:摄于1989年9月3日,晴,初次见到竞技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江秋凉看向了硬皮本,第一页上有更为详尽的记录。   “1989年9月3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或许难得只是对我而言,这里的人对于这样好的阳光居然见怪不怪(这里画了个惊恐脸)!他们稀松平常的态度让我嫉妒,毕竟我的家乡总是阴雨连绵,空气中充斥着吹不散的潮气,很少有这样好的天气。这里的阳光闻起来像是刚刚出炉的蛋糕,简直太棒了,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味道!   镇长和大家对我都很好,特别是一个叫做茱莉亚的小姑娘,她看出我很紧张,主动提议给我拍一张照!天呐,鬼知道我拍照的时候有多紧张,大家都围着我,我快把牙龈都给笑出来了!不过这种紧张不是让人不舒服的紧张,恰恰相反,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前所未有的幸福!话说回来,我发誓,我还是要将这张照片永远夹在本子里,毕竟这张照片太丑了(这里画了个哭脸)!   实在是太高兴了,瞧瞧我没出息的样子,写这些字的时候手都在颤抖。差点把正事都给忘了!我是这个温馨又可爱小镇的驯兽师了!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我简直不能更感谢镇长的邀请了,太爱这个地方了!   但愿明天能有个好天气,希望一切顺利!(这里画了个笑脸)”   “多么温馨且又可爱的小镇啊。”唐迟发出一声轻笑,不合时宜戳穿了萨洛蒙的喜悦,“你要不要猜猜下一页会不会急转直下?”   江秋凉想到了一派萧条的景象,怎么也无法和萨洛蒙笔下的温情联系起来:“迟早的事,他不是小镇原住民,而是镇长邀请过来的人,看天气应该相距甚远。镇长大费周折,请一个外地人来做驯兽师……”   唐迟耸肩:“至少不觉得是小镇的人手不够。”   “他至少应该怀疑,为什么还会欣然应约呢?”   “或许是镇长和他有什么渊源,或许是镇长认为他驯兽能力超群……他的喜悦倒是可以理解,年纪不大,在陌生的环境下,很容易会产生新奇感,加上小镇和人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好的,更加降低了他的警戒心。”   江秋凉点头,翻开下一页。   “1989年9月4日,阴。   果然不能夸,今天是个阴天,和我家乡的阴天简直一模一样。我出门的时候简直怀疑我还在家里,这个天气简直太糟糕了,万幸的是没有下雨。   今天去竞技场进行工作的交接。竞技场比第一天看到的还大,足足四层,还有地下室!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太让人吃惊了!竞技场对外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工作人员可没游客这么清闲,早到晚归必不可少,虽然有秘密通道,但是真的好偏僻,或许多走走就习惯了。   我主要的场所是在地下室,猛兽的笼子通常都堆在地下室,只有在表演时才会被运到一楼。但是很奇怪……很多猛兽的笼子居然都是空的!仅有的几个据说关着猛兽的笼子蒙着黑布,看不清里面关着什么。不过我敢肯定,里面肯定关着什么,毕竟我走过去的时候笼子晃了两下,有什么东西好像要扑出来了!(这里画了个惊恐脸)   我问了里面是什么,可是来接我的镇民好像是个哑巴,他咿咿呀呀比划了一通,没看懂。也不知道他们放这么多空笼子干什么用,难道笼子会在演出前自动填满吗?真奇怪。   加上我,一共有三个驯兽师,不过很不幸,我的同事们好像比较沉默寡言,我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不搭理,和昨天看到的其他人完全不同,或许相比于和人相处,他们更习惯和野兽相处吧。(这里画了个笑哭脸)   不过有两件好事!我的钥匙是红色!其它钥匙都是黄色的,只有我的与众不同。听说红色能带来好运,希望能保佑我!”   红色的钥匙……   江秋凉下意识想起到之前那把独特的红色钥匙。   看样子还真是通关的关键线索。   “笼子里关的是什么?”唐迟问。   “不知道,答案应该在后面。”   江秋凉往后翻,发现了异常之处。   后面的好几页都被撕掉了,应该是极度恐慌或者匆忙的情况下拉扯,边缘留下了坑坑洼洼的印记。   “1989年10月17日,大雨。   今天真的好累,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累过,地下室突然有好多血,没人知道这些血的来源。清点了猛兽的数量,一只也没少。不过不能掀开黑布,其他驯兽师警告过我了,单单数黑布又能数出什么呢?   希望有一天能够看看黑布下面蒙着什么,看一眼应该不会怎么样吧?午夜是竞技场最安静的时刻,一切都陷入到睡眠之中,包括危险……好想趁午夜去看看,但愿不会好奇害死猫。   唯一的好消息,今天冒雨出去,买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八音盒,茱莉亚最喜欢八音盒了,希望能找个机会送给她,我已经想象到她收到八音盒时开心的样子了!她总让我想到家乡里的小妹妹,茱莉亚和她一样,都喜欢披散着头发。突然有点想家,家乡也会下这样的大雨,或许是雨天让我变得多愁善感了。   拖干净地下室花了好多时间,我现在手脚都是酸软的,真累,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到这篇为止,字迹还算是工整的,到了后面,字迹逐渐龙飞凤舞,江秋凉只能费劲地辨认出萨洛蒙的字。   “我看到黑布下面蒙着什么了!我的天呐!他们怎么能干出来这种事情!这简直太令人发指了!!!这个地方不对劲……这个地方不对劲,我要逃离这里!”   “他们好像察觉到我的异样了,今天镇长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我是个怀里捧着一袋橘子的盗贼。他是不是知道我看到了?他们是不是都知道我看到了?”   “我手脚冰冷,指尖都叫嚣着恐惧。我没法在这里呆下去了,他们疯了!他们全疯了!!!”   “是的……他们知道了,他们果然知道了,我要走,等到天黑了,我就出发。……随便哪里都好,只要能逃离这个小镇,我就安全了!”   “他们把我抓回来了!我被关在一个密封的房间里,没有窗户,门也被锁上了。我认得这个地方,这里是酒店,他们居然把我抓到了满是旅客的酒店里,他们真的不怕事情败露吗?房间里一点食物也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活活饿死吗?我还不想死!”   “好奇怪,真的很奇怪,酒店的隔音很差,我甚至能听到隔壁客人的笑声,有人经过我的房间门口,脚步声一清二楚!为什么没人给我开门?难道他们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吗?”   中间一页又被撕掉了。   “有脚步声停在我的房门口,它是来救我的吗?”   江秋凉注意到,萨洛蒙这里用的是“它”,而不是他或者她。   “我没有力气了,我尝试了所有的方法,都出不去,除了其中一种……太可怕了,难道我真的要下这种决定吗?我会害死所有人的!”   很多的话被疯狂而错乱的横线划掉,乌漆嘛黑糊成了一片。   “没人来救我,一个人也没有,”   “去死……全部去死……”   “红色的钥匙……红色……火柴和酒精……放一把火,烧死所有人!!!”   -------------------- 第8章 噩梦竞技场   笔记到此处戛然而止。   江秋凉合上硬皮本,呼出一口气。   唐迟横躺在床上,双手舒展,盯着天花板:“火柴让我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   “《卖火柴的小女孩》?”   “火柴代表希望,对于小女孩来说,是在冷酷现实中短暂看到美好幻想的媒介,你觉得,对于驯兽师来说,火柴代表着什么?”   “你试图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疯子?”   唐迟说:“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不管是否为正常人所理解,这套思维方式确实存在,且支配着他们的行为。”   江秋凉想起尘封多年的高中语文阅读理解,试想了一下:“出去的希望,真相大白的渴求,以及毅然赴死的决心?”   唐迟发出了一声轻笑,沉默。   江秋凉问:“不对吗?”   “很对,”唐迟撑起身子,“从正常人的角度,你分析的很对。”   江秋凉发现,隔壁女人咯咯的笑声有些不太对劲。   她的笑声回以固定的频率,固定的音量循坏播放,就连呼吸之间的停顿都分毫不差。   就在唐迟一句话说完之后,她的笑声突然停住。   像是被什么人按下了暂停键。   与此同时,整个酒店瞬间沉入了阴冷的寂静之中。   水声、谈话声、电流声、拖鞋趿拉声,全部都消失了!   让人不安的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用正常人的思维判断,外面那些是人吗?”唐迟的嗓音低沉,流淌在冷光里,恍然让人瞧见了粼粼的波光。   一场大火过后,原本空无一人的酒店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嬉笑怒骂,吵吵嚷嚷,只有被关在303的人,心中充满怨怼计划着一切。   “不是。”江秋凉抬眼,对上唐迟的目光,“他在重复放火那日的景象!”   咔哒……咔哒……咔哒……   好多房门被拧开的声音,楼上,楼下,左边,右边,四面八方,全部都是。   拖鞋、皮鞋、运动鞋、高跟鞋,光着的脚,不约而同踩在了地毯上。   在这一刻,他们都有了同一个方向,向着303房间簇拥了过来。   房间的门把手下沉。   隔壁咯咯笑的女人最先摸到了303,她转动门把手,见门被锁住了,有些奇怪的咦了一声。   “有人吗?”她问,声音回荡在走廊里,酒店的隔音不好,如在耳边。   “有人吗?”她尝试用手掌拍着门板。   一下,两下,三下……   门把手随着她的询问剧烈颤动。   “有人吗!”她嘶吼了一声,像是耐性终于告罄,开始用力砸门板。   “有人吗?”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   拍门声,询问声,嘶吼声,尖叫声。   太吵了,真的太吵了。   江秋凉听着外面的喧闹,坐在床上,位置不动分毫。   “外面的人快进来了,”唐迟摸了一下口袋,无不遗憾叹了口气,“门板可不结实,最多只能撑五分钟。”   唐迟的动作很寻常,可能只是恐惧之下下意识的反应,江秋凉却觉得他是想要摸烟。   “五分钟还不够?你也太小瞧我了。”   江秋凉站起身,从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翻出一大瓶剩了大半的酒和一盒火柴。   之前他在翻纱布的时候顺便把整个电视柜翻了个地朝天,还特意拔开瓶塞闻了一下各个玻璃瓶的气味。   江秋凉回头看了唐迟一眼。   “不用管我,”唐迟道,“我有腿,能跑。”   江秋凉将硬皮本抱在怀中,用牙齿咬开松动的瓶塞。   不等浓郁的酒香扩散开,他瓶口朝下,尽数让透明的液体酒洒在房间的窗帘、床、茶几、椅子上,划开了火柴。   星星之火划开了茶色眼底沉寂的平静,在落入地面的瞬间化为燎原之势,在整个房间里迅速炸开,火星迸溅!   火舌卷裹素白的床单,顺着窗帘蜿蜒而上,熏黑了洁白的墙壁,茶几和椅子发出痛苦的嘎吱声,转而被火焰的欢呼声吞灭。   目之所及,是烈火的狂欢。   虚伪的、整洁的、素雅的表象,在一瞬之间被赋予了无上的生命力。   唐迟注视着江秋凉转过身,他的背后是步步逼近的火海,他的手中握着酒瓶,眼中熠熠生辉。   “以前设想过无数次,”他的乌发飘扬,末梢被火光照亮,“今天终于实现了。”   唐迟眼中的阴暗难得随着火舌闪动了一瞬,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乎是由衷的微笑。   “着火了!着火了!”旅店铃声大作,划破耳膜,门前拥挤吵闹的“人群”顷刻间作鸟兽散,混乱的脚步声砸醒了火光,如同高音前指挥家别出心裁的动作,片刻将剧场的气氛点燃。   江秋凉狠狠将酒瓶摔在了地上,碎片迸溅,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它们去往何方。   因为不论是哪里,都会化为灰烬。   他拧开房门的锁,推门而出,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的瞬间,他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   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江秋凉的手腕,带着他往无尽的黑暗中跑去。   风声、喘息声、火焰噼啪声,这些声响化作光明,照亮了他的前路。   走廊的地毯绵软,楼梯一级一级,如同永无尽头,大厅满地都是水晶珠子,每一步却刚好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真实的梦境。   直到江秋凉和唐迟跑出了大堂,拉开旅店的门,身后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他方才如梦初醒。   阳光斜斜照在街道上,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旅店的大门砰一声关闭,墙壁上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熏黑痕迹,凝固的血液粘腻在台阶上,等待着故人的踏步而入。   江秋凉松开唐迟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在那群疯子眼中也一定很美味。”江秋凉喘了一口气,心里只觉得畅快。   “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唐迟摇了摇他临逃跑前捎上的碘伏和纱布,“回去记得敷药。”   两人沿着萧条的街道往竞技场的方向走,尘土被穿堂风吹起,为两人在阳光下撞在一起的影子添加了一份柔和的弱化。   “你和我身上都有一种气味。”唐迟回头,看见了两人挨在一起的影子。   “嗯?”斜照的夕阳并不温和,江秋凉眯起眼。   “猛兽寻觅猎物的时候,相比于看到会更先闻到。我闻到你身上的冷淡、残忍与与世隔绝,早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们属于一类人,不为真实世界所接纳,在游戏中如鱼得水。”   江秋凉不置可否,他只求相安无事,并不在乎自己是否与某人心灵相通。   唐迟转过头,突然问道:“你会留下吗?”   “快到了。”江秋凉没有回答唐迟的问题,而是偏开视线,不太上心地岔开话题。   隔了很远,江秋凉就看到了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的贺凡。贺凡脖子伸得很长,一张脸恨不得贴到窗玻璃上,一脸幽怨地望着外面的街道,像是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狗。   在看到江秋凉和唐迟后,贺凡推开门,拼命挥舞着自己的手臂:“这里!在这里!”   进到屋内,刺眼的阳光被隔绝在了门板之外,温度明显低了些,原本空气中的潮气被饭菜的香气掩盖,居然给了人一种温馨的错觉。   老陈握着个锅铲从厨房出来:“都饿了吧,冰箱里有饭菜,给你们也烧进去了,快点洗个手坐下来,很快就好!”   唐迟将手里的玻璃瓶和纱布搁在桌子上:“我困了,先去睡一觉。”   “你这孩子……”老陈还想说什么,想到锅子里还在炒的菜,闪身进了厨房,“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一顿饿得慌,你这个年纪正在长身子,多少吃一点……”   唐迟打了个哈欠,不等老陈说完,早已进到房间关上了门。   “他想睡就让他睡吧,来这种地方心情不好很正常的。”陈婶拉着彤彤,小姑娘端着一碟番茄炒蛋从厨房出来,小心翼翼把盘子搁在餐桌上,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微笑,“给他盛一碗端过去,我们先吃。”   三菜一汤,酸辣土豆丝,番茄炒蛋,红烧排骨,外加一个冬瓜汤。饭是早就蒸好的,飘着浓郁的米香。   江秋凉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一顿饭了。   简单的饭菜,几个人聚在一起,说着有的没的,就连灯光也恰到好处晕染出一层温柔的光。   站在售货亭前啃热狗,在餐厅咀嚼华夫饼,独自在冰冷的餐桌前吃羊肉炖卷心菜,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孤独,而是怀念。   孤独对他来说太常见了,融进了血液之中的情感是很难在平时察觉的。他只会在不经意之间想起,像这样温度的某天,天色将晚,阳光正好,他上完一天的课,骑着自行车回家。   书包挂在肩头,沉甸甸压着少年单薄的背,风迎面吹来,卷起他没有拉上的校服下摆。   隔壁家的老奶奶炖了红烧排骨,听见自行车的声音,拉开窗子向他招呼:“秋凉,怎么现在才下课?来我们家吃吧。”   记忆很模糊,回想起来蒙了一层浅黄的光,少年按住了刹车,左脚支在暑气未消的路面上,投下了一片很漂亮的光影。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不了,家里炖了排骨汤,谢谢奶奶!”   普鲁斯特效应将他拖拽回了多年前的傍晚,那个充满阳光、香气扑鼻、温暖柔和的傍晚。   遗忘的过往惊起时光,抖落回他身上。   原来这么多年,是记忆纠缠他,不愿离去。   “住的地方还不赖,厨房应有尽有,足够我们这几个人住上半个月了。”老陈搓了手,脸上露出家长典型的期待,“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江秋凉扒拉一口米饭,反复品味着舌尖上的味道。   从故乡到异乡,兜兜转转,恍然万家灯火,真的有一盏为他而明。   --------------------   偏个题:   我是个(自以为)很喜欢强强这种设定的作者,有时也会思考喜欢这个设定的理由。   强不意味着他一直是强大的,这种强大在我眼里很累。对我来说,至少对于我笔下的角色,他可以是坚毅的,可以是果断的,甚至可以是残忍的,不近人情的,但是在某个瞬间,对某个值得信任的人,我希望他可以拥有片刻的脆弱。   这种脆弱感,在我眼里是很珍贵的存在。 第9章 噩梦竞技场   “你这孩子,别光吃饭,多吃点菜啊。”老陈把筷子伸到菜上,又停住,“我忘了,你们年轻人讲究,我去拿一双公筷,你等等。”   “不用,”江秋凉抬起眼,难得神色温和了许多,“我自己来。”   “好好好,自己来!”老陈举着筷子,不忘推销,“酸辣土豆丝来点?这个,这个排骨也多吃些,年轻人长个……渴不渴,小贺你是不是渴了,要不要给你盛汤?……小江你呢?”   贺凡啃着红烧排骨,竖起大拇指:“老陈你这手艺绝了!不当个厨师可惜了!”   “哎呦,这话不能乱说,差得远了!”老陈一把搂过陈婶的肩膀,乐呵呵,“我老婆教我的手艺,说起来她更厉害!”   “合口味就好,你们这些孩子不容易,”陈婶盛着汤,叹了一口气,“之前有一个世界,还有人活活饿死的,这个世界吃的东西多,我们两口子脑子笨,腿脚也不利索,还有彤彤要照顾,其他的也帮不上什么。咱们早点通关,早点回家,我们就帮你们父母照顾这几天,做父母的都不容易啊。”   陈婶把汤放到贺凡面前,又盛了一碗给彤彤。   “彤彤你怎么只吃肉啊,”陈婶奇怪,将一筷子番茄炒蛋夹到彤彤碗里,“你以前不是不爱吃肉吗?”   江秋凉抬眼,果然看见彤彤面前堆着一小座排骨小山。   小姑娘啃着排骨,嘴角脏兮兮的,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   老陈夹了一筷子排骨到彤彤碗里:“彤彤多吃点肉不是挺好的嘛,多吃肉长身体。”   彤彤脸埋在饭碗里,头也不抬,用筷子扒开陈婶夹过来的番茄炒蛋,夹住了老陈递过来的排骨。   小姑娘看着文静,吃饭的动静不小。   她的牙齿嘎吱嘎吱咬着软骨,听声音恨不得把硬骨头都吞下去。   江秋凉把一双筷子搁在碗上,莫名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陈婶推推老陈,小声问:“彤彤这是怎么了?”   老陈无所谓:“饿了不是很正常的吗?”   “你这个人……”陈婶去卫生间拿了湿毛巾,弯下腰,“彤彤乖,妈妈帮你擦擦嘴好不好?”   彤彤啃着排骨,半晌方才抬起脸。   她抬起脸的角度很奇怪,不是对着陈婶,而是对着坐在对面的江秋凉。   江秋凉对上了彤彤的眼神。   这种眼神其实很常见,空洞的、茫然的、无措的,很多老人,甚至是一些压力大的中青年都会在不经意之间露出这种神情。   可是,这样的眼神放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脸上……   贺凡专心吃着排骨,老陈扒拉着米饭,陈婶没有正对彤彤,只有江秋凉一个人看到了。   不过眨眼之间,彤彤的眼神一下子从茫然聚焦,眼睛刷的亮了起来,连带脸上可爱的酒窝都笑了出来。   短暂的如同一个不足为道的错觉。   但是江秋凉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这短短的一下在江秋凉眼中被无限放大,他甚至看到了小姑娘的瞳仁之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彤彤转过脖子,仍由陈婶擦着自己的嘴角,像一只乖巧而缺乏灵魂的布娃娃。   “彤彤很喜欢小江哥哥吗?”陈婶问。   “啊……”小姑娘张开嘴,笑容放大,“喜欢的,彤彤很喜欢。”   “爸爸呢?”陈叔问。   彤彤慢慢把目光移到陈叔脸上,只是盯着,不说话。   “你这孩子……”陈叔叹了口气,有点无奈,“怎么只喜欢帅哥哥啊,爸爸以前也很帅的好不好。”   彤彤摸着肚皮:“饱了,困。”   陈婶抱着彤彤,向着另一间房走去,想起了什么回头:“小江,你吃完了要不先把碗给小唐端过去吧,我放在厨房,怕等下凉了。”   贺凡从碗里抬起手,自告奋勇:“没事,江哥你先放着,你吃完给唐迟端过去。”   江秋凉早没了胃口:“没事,我去吧。”   厨房很干净,老陈和陈婶在做完饭以后特意收拾过,整个厨房和新的一样。   一碗饭端端正正放在台板上,江秋凉没有过去,先打开了冰箱。   冰箱的上层是冷藏,放着蔬菜和水果,果然如老陈所说,不缺什么。   下层是冷冻,放着肉类。   切成整块的红色冻肉,看起来很新鲜,边缘的血水冻在一起。   江秋凉把肉块小心放回了原位,余光瞥见隔层的角落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夹在肉块中间,很难发现。   江秋凉弯腰,有些费劲地在肉块之间抠着。   冰碴子触手冰凉,夹着的东西摸起来很硬,被冰冻得结结实实。   江秋凉终于把它摸了出来,冰块表面并不光滑,也不是透明,他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弄明白这到底什么。   刚刚美味的排骨在一瞬间腐烂发臭,江秋凉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吐了出来——   冰块里冻着的是半截手指,指甲修剪的很平整,末端揪着几根长长的头发。   江秋凉把冰块也放回了原位,装作一切没有发生,面无表情端着碗筷出来。   老陈吃得正香,咔嚓咔嚓啃着排骨,贺凡这个缺心眼往嘴里塞着酸辣土豆丝,一脸享受。   享受吧……等下有你哭的。   “两个房间,一个双人床,一个大床房,老陈一家住大床房,咱们住双床。”贺凡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左边那个房间,唐迟在那里,麻烦你了学长。”   “没事,”江秋凉经过贺凡身边,想了想还是对吃得正香的贺凡说,“你要不先过来,有话和你讲。”   “哦,好的。”贺凡扒了一口饭,“给我五分钟,很快就来!”   五分钟也够你吃的了……   江秋凉一句话憋在喉口,看着老陈,话也不好说出口,只能淡淡点头。   打开左边的房门,里面黑乎乎的,几乎是一点光都没有。江秋凉猜测唐迟正睡着,轻声关上了房门,想要去摸索墙上灯的开关。   没有摸到冰冷的开关,指尖先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江秋凉心里一惊,嘴巴被人捂住的瞬间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唐迟将江秋凉压在墙面与身体之间,呼吸纠缠。唐迟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他一只手捂着江秋凉的嘴,一只手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江秋凉点头,唐迟依旧一动不动。江秋凉这才想起室内的光线太暗了,唐迟可能看不见,于是用指腹在对方的手背轻点了两下。   指尖尚且带着寒意,触碰到的手背温暖,肌肤的触碰卷裹痒意。   唐迟松开手,江秋凉从压迫中滑了出来。   “现在是安全的。”江秋凉近乎耳语,“开灯不会被怀疑的。”   唐迟犹豫,最终还是准确地按下了灯的开关。   冷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江秋凉把手里的碗筷塞到唐迟的手中。   “别吃。”江秋凉说完,先冲到房间单独的卫生间里,关上了门。   水声被开到了最大,江秋凉抠着自己的喉咙,好不容易进到口中的一点食物被强行吐了出来,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任由水流声掩盖住自己微不可察的呕吐声。   直到江秋凉自认为所有的食物已经吐干净,扒拉着喉咙只能呕出液体的时候,他这才用水洗了一下自己的手和脸,抬起脸。   镜子里的人长得很熟悉,确实是他自己,眼睛因为生理反应红彤彤的,衬得整个人憔悴而狼狈。   很好笑。   江秋凉对着镜子咧了一下唇,顺手关掉了水。   是他渴望获得温暖,是他怀念着可耻的味道,是他放下了警惕,所以他活该得知真相,活该吐到胃里发酸,活该露出这样一副罪有应得的模样。   一切都是活该。   身后卫生间的门被人拧开,唐迟端着那副碗筷进来,冷眼看着江秋凉。   江秋凉抹了一把唇角,不动声色收回了笑容。   唐迟没问他怎么了,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他只是蹲下身子,一点点把米饭和菜往下水管里倒。   江秋凉看着唐迟的动作,皱了眉。   最后一块排骨太大了,唐迟用牙齿将骨头和肉分离,逐一扔了进去。   “很美味,”唐迟舔了舔自己的牙齿,意犹未尽,“多谢款待。”   下水道无声地回应着他。   唐迟站起身,走到江秋凉身边,却没有看江秋凉。他从洗手台上挤了洗手液,在掌心细细揉搓。粘稠在他的动作下变为白花花的泡沫,散发出一股清爽的花香。   江秋凉靠在墙边,灯光照不进他的眼底。   水流倾泻而下,洗去指缝之间的泡沫。唐迟抬眼,透过薄薄的一面镜子和江秋凉对视。   “怎么?”唐迟眼底冰凉,声音顺着水流滑进管道,冲到不为人知的角落,“你想要再吃一块吗?好可惜,我已经扔下去了。”   江秋凉没有搭腔,转身过去拧门把手。   唐迟的动作比他更快,几步抢占了靠近出口的有利位置。   门口传来了开门的轻响,贺凡伸了个懒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见没人,开始敲卫生间的门。   “该出去了。”江秋凉拧下门把手,门依旧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下移,视线聚焦在唐迟抵着门的鞋上。   唐迟的脚随意抵在门板上,不动声色抵消着唐迟开门的力道。   “这可不是什么绅士的行为……”   “确实不是。”   唐迟的目光划过江秋凉的脚踝、小腿、腰部、锁骨。   江秋凉刚刚洗过脸,几滴水珠顺着流畅的下颌线一路蜿蜒,停留在了锁骨的凹陷处。   最随意的家居服,没有多余的装饰,光线照在白色的短袖上,依稀可见上身劲瘦的轮廓。   若隐若现,多了一份诱人。   唐迟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凑近江秋凉的耳畔:“绅士?在你眼里,什么样的才是绅士?”   呼吸撩过江秋凉的颈侧,像是一根狗尾草轻抚而过,带着轻挑至极的酥麻,引得江秋凉本能地退后了一步。   唐迟上前一步,手臂舒展,姿势优雅地撑在墙壁和门板上,把江秋凉圈在墙角的方寸之地。   “这样?”他的眼中有藏不住的挑衅,逐渐逼近,挡住了卫生间顶上的灯光。   江秋凉还没反应过来几秒之内发生了什么,一股若有似无的烟草味先喧宾夺主钻进了他的鼻腔。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这个人,可真无趣。”唐迟轻扯唇角,“明明想问的不是这句,话到嘴边还要维持该死的体面。”   江秋凉挑眉:“我问了你就会答吗?”   “你不问怎么知道……”   唐迟话未说尽,瞥见江秋凉一双桃花眼中有很淡的亮光闪过,几乎是一瞬之间,唐迟停住了话音,左脚往后微微后撤了半步,与此同时,一道劲风闪过,唐迟整个人被极大的力道甩到了门板上,紧随而来的是喉头结实的压迫感。   江秋凉的左手卡着唐迟的喉咙,把他整个人按在了门板上!   “我警告你,”江秋凉声音很轻,手上的力道却逐渐加大,唐迟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别和我耍什么花招,我不关心你是谁,你也别把以前的那些花花手段用在我身上。”   唐迟看着江秋凉。   一张脸线条流畅,眉目之间是江南水乡的柔和,甚至连眼尾都是没来及掩去的微红,眼中却是决绝的狠意,生疏的距离感扑面而来,让人感觉到周身被冰雪包裹的寒意。   明明是只通红着眼睛的小狐狸,偏要装成呲牙咧嘴的大老虎。   有意思。   唐迟举起双手,主动认错:“不敢。”   江秋凉松开掐着唐迟喉咙,活动左手的关节:“我这次用的是左手,下次用右手,不会手下留情了。”   真狠。   唐迟扭了一下脖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呼出一口气。   江秋凉伸手去开门,唐迟紧挨着他握住了门把手。   “你的问题,答案就一句话。”   唐迟在江秋凉冰冷的目光里伸出一根手指。   江秋凉松手,避开唐迟的触碰。   “如果是你,在一个随时会死亡的游戏里,队友从外面活着回来,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你们在外面遇到了什么?   ——有找到出去的办法吗?   ——找到有用的线索了吗?   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问。   “有人吗?学长!唐迟!你们在里面吧?”隔着一个门板,贺凡在外面敲着。   唐迟打开门,意味深长的对江秋凉抬了下巴:“夜深了,去睡吧。”   -------------------- 第10章 噩梦竞技场   卫生间的门由里打开,贺凡仍然保持指节轻叩的动作,猝不及防扑了个空,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   “你们两个在卫生间干什么呢?”   唐迟扫了挡路的贺凡一眼:“你猜?”   贺凡挠头:“……我猜不到才问你们的啊。”   唐迟径直扑到在最近的一张床上,扯了被子盖住脸,透过被褥传来的声音沙哑而慵懒:“腰不舒服,别吵我。”   沉默。   贺凡的眼珠滴溜溜在江秋凉身上打转,偏偏不敢光明正大看,颇有些小姑娘的含羞带怯,看得江秋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江秋凉一向分明,不会把对唐迟的不爽带到贺凡身上。   卡在贺凡开口之前,江秋凉赶紧打断:“今天摔了一跤,可能扭到腰了。”   “嘶……”贺凡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秋凉绕开贺凡,房间里一共有两张单人床,一张沙发,江秋凉打开柜子,翻出多余的枕头被褥铺在沙发上,准备自己在沙发上将就一晚。   贺凡殷勤地帮江秋凉抱着枕头,客套道:“学长这样不太好吧,你受伤了,要不我来睡沙发。”   江秋凉眼也没抬:“我睡眠不好,睡哪都一样。”   贺凡呵呵笑:“我也睡哪都一样,因为睡眠好。”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建议你先去把晚饭吐出来……”   贺凡:“挺好吃的啊。”   江秋凉铺好了床,拿过贺凡手中的枕头:“算了,不吐也行。你这几天别去看冰箱,晚安。”   贺凡:“……”   ·   关掉灯以后,黑暗在房间里流淌。   贺凡果然如他自己所说,很快呼吸均匀,陷入了梦乡。   唐迟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应该也是睡着了。   沙发有点小,江秋凉缩着腿,盯着天花板发呆。   很普通的天花板,刷成白色,看来看去都很光洁,翻不出什么新的花样,江秋凉的思绪逐渐被拉远。   回忆起这一天,恍然若梦,从自家遇到怪物,到小镇荒凉的街道,从沿街商铺里的八音盒,到旅馆着火的303房间……怪诞从未停止,不知从何时而起,更不知到何时终止。   明天一睁眼,是回到熟悉的卧室,还是继续在这个世界寻找通关的方法呢?   江秋凉发现,他其实也不是那么想回到熟悉的卧室,甚至从熟悉的卧室离开的这满打满算的一天里,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原来世界的自己会是怎样。是固定在夜里的某个时间?还是随着这里一起日夜交替?   又或者是自己回去,发现自己已经垂垂老矣,医生拿着一张薄薄的纸,跟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他说,你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了,尽早准备找个人把自己给埋了吧。   江秋凉被自己无厘头的想法逗笑了,笑道一半,嘴角又耷拉下来。   他想起来,自己在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说不定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连个安葬自己的人都找不到,更别提在葬礼上哭一哭,歌颂一下他生前的丰功伟绩了。   做人做到这个地步,在外人眼里风光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落了个一败涂地。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江秋凉闻了闻,很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厨房的味道吗?   好像不是……不是那种饭香。   是卫生间里沐浴液或者洗手液的味道吗?   也不是……他之前闻到的不是这股气味。   这种香气很难用语言来描述,因为它并不是单独的味道,不是柜台上熟悉的香水,而是某种混合的气味。   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大概就是好闻的洗衣液,加上阳光的味道,牛奶的气味,很淡,是沐浴露吗?还是喝了牛奶?居然有漱口水……薄荷味的。好奇怪,江秋凉还闻到草莓的味道。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这股香气说来怪,莫名有种安抚心神的功效。   江秋凉在胡思乱想中平缓呼吸,黑暗中天花板的模样逐渐暗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做了个从未有过的梦。   熙熙攘攘的商场,人来人往。   不断有人从江秋凉身边错身而过,江秋凉侧过身,闪避着身边路人撞过来的肩膀。   他穿着白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的围巾只是松散挂着,整个人毛茸茸的,手里却捧着一杯半化的新地,草莓味的,大冬天还吃冰淇淋,这种傻事除了他应该也没几个人干得出来。   察觉到了他的闪避,身边的人一把将他揽到了左边靠着橱窗的位置,用身子帮他挡住了过往的人流。   江秋凉抬眼,他有一米八,面前的人比他还高,侧脸陷入在商场来往的光影交错里,看不太分明,他的整个人都像是被笼罩住了,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   仅仅只有一个侧脸,甚至看不出五官的轮廓,江秋凉却无比确信这是一个很好看的人,非常非常好看。   因为他在转过头的一瞬间,在嘈杂的人群中听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   路过一家人少的商店,江秋凉目光停在商店里色彩变化的屏幕和演示的游戏柄上,紧跟着脚步也随着目光停了下来。   身边的人跟着他一起停了脚步,江秋凉确信,他的目光随着自己,一起移到了商店里。   走进商店,导购小姐正在和店里的一对小情侣讲解着游戏的玩法。   “这款游戏是新出的,国外引进,前几天才出的中文版,模拟现实中的格斗场景,你看看这个场景设计和清晰度流畅度,绝对在国内排得上号,很多体验店里都还没有呢,我们这里是吃到螃蟹的头一家。”   小姑娘拿着游戏手柄,有些担忧:“可是我不怎么玩游戏啊……这款会不会很难?”   “完全不用担心的,”导购小姐拿过手柄,熟练地给她展示各个界面,“这款游戏考虑到了所有玩家,所以设置了很详细的新手教程,你看这里……后期还有单人模式,双人模式和多人模式,可以适应不同的需求,绝对物超所值!”   有空着的导购小姐,看到江秋凉和身边的人走进商店,左边的推了推右边的,无声的比了个口型——   “看!帅哥!”   右边的导购小姐瞪了她一眼,迎上来:“两位有什么需要的吗?”   她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脸微微发红。   “没事,随便看看。”江秋凉对她摆了摆手。   “这些都是最新的,或者是最近最火的几款,这款很受女孩子喜欢,还有这款,适合家庭聚餐休息的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玩,还有这款,很多男孩子来我们这儿问,根本走不动道的……”   他们从一排屏幕面前经过,江秋凉入神地看着这些画面,听到身后的人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声。   声音低沉,如同冬夜照在湖面上的一刀弯月,混在嘈杂的游戏背景音里,平添了几分慵懒。   没有让人不舒服,相反,很悦耳。   导购小姐话音一顿,肉眼可见脸红了一点。   “怎么了?”江秋凉被这一声轻笑惊扰,如梦初醒,回头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人。   那人用手掐了掐他的脸颊,顺势握住了他空着的左手,放到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说得就是你,走不动道,冰淇淋化了都不知道。”   江秋凉低头,果然,手里的新地已经化成了软塌塌的白色和粉红色,狼狈地瘫在塑料杯里。   他有些丧气:“商场温度太高,化太快了。”   “买个新的?”语气很宠溺。   “算了,再晚就要被发现了。”   “回去吧。”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目光依依不舍黏在屏幕的画面上。   握着左手的力道一紧,江秋凉感觉到自己被身边的人带着跑了起来。   “你干什么?”江秋凉瞪大了眼睛,不断从来往的人群中擦身而过。   跑在前面的罪魁祸首没有回答,一路从明晃晃的路跑到自动扶梯,再从自动扶梯跑到另一个自动扶梯,穿过一楼的各家商店,明晃晃的灯光跑出了重影,骤然黯淡下来。   寒意扑面而来,呼出的热气升腾成了水雾,很快融化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灯光五颜六色,光影交织变换,在江秋凉的眼前晃出了大片的色块。   红黄蓝绿,最简单的颜色,在工业化色素的融合凝固中司空见惯,往往会被最俗气的用于夜晚的照明,商家总能用独到的方式显示自己低下的品味,俗称灯红酒绿。   外面的人比商场少了许多,二人终于在不管不顾形象的狂奔之后停在了一处无人的十字路口。   呼吸之间的雾气为二人提供了绝佳的避难所。   “你干什么?!”   江秋凉难以置信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冬日的冷风顺着他的喉咙一路滑到胃里,冷热交织。   脖子上的松松散散的围巾飞出去了大半,倔强地挂在脖子上,那人伸手过来,温柔地替他绕好了围巾。   “私奔。”   一件米白色的羽绒服盖在了江秋凉的背上,带着主人身上残留的体温。   单薄的衬衫,下摆在冬日夜风中起伏,格格不入的疯子很少,但世上绝不只有他一个。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面前的人已经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唇。   柔软在力道的加重里辗转反侧,有一只手隔着厚厚的两件外套搂住了他的腰,江秋凉茫然地举着早已化掉的新地,迎合着面前的人越来越深入的吻。   草莓新地,纠缠着薄荷味的漱口水,冬日凛冽的风,吹来他外套上洗衣液和阳光的气味。   十字路口的灯光由红转绿,江秋凉第一次觉得,灯红酒绿的人间也不是无药可救。   -------------------- 第11章 噩梦竞技场   刺啦……刺啦……   江秋凉猛然惊醒!   俗气的光影交错在他的眼前化为虚无,纯粹的黑与白将他死死禁锢其中。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融入夜色的人。   江秋凉的心中莫名升腾起一阵没有来由的悲伤,咸涩的海水将他的五脏六腑淹没,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残余的一点呼吸化作晶莹的泡沫,离开他冰冷的身体,向着光亮的海面漂去。   原来不是喝过牛奶,也不是沐浴露,是新地的味道啊……   江秋凉用左手盖在的眼睛,指尖一片冰凉。   是潮湿的泪水。   这双手在梦里,在惊醒的一分钟之前,还被那人握在手心,十指紧扣,放在口袋里,拉着他穿过繁华的大街小巷。   要是放到现在,江秋凉绝对不会任由着那人拽着自己跑过这样长的距离,他大概率会在那人跑到一半的时候有理有据地叫停他,或者直接暴力逼停他,至于暴力的程度是横踢还是过肩摔,取决于两人的相熟程度,这更像是他一贯以来的风格。   可是在梦里,江秋凉顺理成章地屈服着,认为一切理所当然,好像事情本来的轨道,就应该按照这样去发展……   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不记得那个人的样貌,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商场的人来人往中被人护在身侧,不记得有人这样拉着他奔跑,不记得有人会在十字路的交叉口,在灯光变化的时候吻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刺啦……刺啦……   噪音越来越响,划破了江秋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是梦里的杂音,而是这个房间真实的存在!   江秋凉仔细分辨了一下声音的来源,是从紧闭的房门传来的。   像是锋利的指甲,在一下又一下,死命划在木制的门板上。尖锐的声音持续响起,丝毫不知疲倦。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门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扭曲声,江秋凉甚至能想象到一门之隔,门外木屑簌簌落在怪物脚尖,而它望眼欲穿,等着把木门挠穿,进来好好的美餐一顿。   和噪音一起传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臭味。   浓郁的血腥味中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腥臭,从合上的门板缝隙里飘散进来。   江秋凉撑起身子,盖在身上的被褥滑到地上。   窗外冰凉的月光顺着没有拉上的窗帘,平静地铺洒在地上,勾勒出了宁静美好的夜晚该有的模样。   与此同时,也勾勒出窗外站着的人。   也许是角度的问题,窗外的形状有些奇怪。   看上去的第一眼,让人很确定就是有个人站在窗外,恶作剧般的往里看,细看之下,又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脖子被拉得很长,笔直而纤细,相比之下,头颅显得过于巨大了。   巨大的头衬着细长的脖子,一副随时都会折断的模样。   “吃掉我吧……”   “从这里咬下去,牙齿深嵌骨血,吞咽猩甜琼浆,撕开虚伪皮肉,真实的我藏在这里……”   “如果你不吃掉我,我就会吃掉你哦,嘻嘻嘻……”   在门外怪物无休止的喃喃声中,江秋凉转过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的人背对着光,清澈的月色如同淌过鹅卵石的溪水,给他描上了一层并不清晰的柔光。   烧伤的皮肤狰狞恐怖,一路从衣领蔓延到脸上,很奇怪,他和白天看起来不太一样了。脖子上烧伤的结痂之处被抠开,刚刚长出的皮肉难以忍受这样的暴力,一半的结痂连接在他的伤口上,一半未曾长好的皮肉呈现出鲜嫩的粉色,末端的连接之处是鲜血淋漓。难得皮肉完好的地方,满是手指掐出的印记。   一张脸没有什么表情,也没办法露出什么表情了。头发稀稀拉拉,分布的很不均匀,脸像是被强行按上了一块脏污的泥块,五官已经不太分明了,眼睛鼻子嘴巴像是连在了一起,早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扭曲成了难舍难分的形状。   似乎是察觉到了屋子里的动静,他机械地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   不知道从江秋凉的眼中看到了什么,站在窗外的人突然笑了起来。   脸上纵横的烂肉牵连起脖子上尚未愈合的伤口,有鲜红的液体顺着粘合处流下。   江秋凉冷冷回视着窗外的男人,右手下意识握住了口袋里的匕首。   贺凡睡在距离窗户最近的一张床上,呼吸平缓,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的感知。   江秋凉突然很羡慕贺凡的缺心眼。   窗外的男人保持着微笑的姿势,见江秋凉没有什么反应,眼珠子移到了门板的位置。   没有来由的,江秋凉心头一紧,猜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   果然,男人一瘸一拐从窗前离开了,更远的大门口,传来了男人粗暴的踹门声。   很快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过来了。   江秋凉从沙发上爬起来,来不及穿鞋子,跑到门口,按住了岌岌可危的门把手。   “没用的。”身后有人出声。   江秋凉回头,唐迟睡眼朦胧地走过来,打了个哈欠:“门板都穿了,你握着个门把手有什么用?爆头吗?”   话说得不好听,但是道理确实如此。   江秋凉心知肚明,这种方法根本撑不了多久。   可是现在,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方法吗?   握着门把手,江秋凉感觉到金属的触感冰凉,指尖上传来轻微的酥麻感。   金属……   酥麻……   阻挡的方式……   游戏永远不可能走成死局,再绝望的情况也必然有其破解的办法,循环往复重复死亡没有任何的意义,设计师比谁都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惊险所在。   答案,藏在过往的不经意中,苦苦等待着他的发现。   大门被一脚踹开,脚步声近了……   “答案……在这!”   千钧一发之际,江秋凉猛地松开门把手,跑到贺凡的窗边,拉开了书包的拉链!   八音盒的金属发条被拧动,《致爱丽丝》悠扬的旋律从中传出。   唐迟在轻柔的音乐声中靠在进门的墙上,合眼不紧不慢跟着节奏轻点着头。   江秋凉当然没有注意到,唐迟在黑暗中低下头的瞬间,唇角翘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不间断的刮门声终于逐渐平静下来,在悠扬的旋律里,先是一片寂静,而后两道脚步声响起,一前一后,走出屋子,逐渐远去,听声音,是向着竞技场的方向去了。   沉寂的夜晚,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门板外面没有任何声响,月光洒进房间,铺下一层柔和的光。   贺凡终于从梦中惊醒,他眼睛眯出一条缝,被捧着八音盒站在身边的江秋凉吓了一跳。   “学长,你站这儿干什么!吓死我了!”贺凡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一副我吓出了心脏病你对我负责吗的表情。   江秋凉看了他一眼,默默把八音盒放回了书包,物归原位:“真羡慕你。”   “羡慕我?”贺凡指着自己不太聪明的脑门,脑门在月色中油光发亮,“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江秋凉想起自己守着门把手的傻样,有些懊恼地拉上窗帘:“算了。”   贺凡疑惑,转头看到个人影站在门后地黑暗处,又吓得一哆嗦。   “是人是鬼?!”贺凡抱起枕头砸了过去。   软塌塌的枕头消极怠工,飞了一半啪唧一声落在地上,离目标的脚尖差了远远的一截。   气势谈不上,杀伤力忽略不计,挑衅意味子虚乌有。   “鬼。”   在贺凡诧异的目瞪口呆,警惕的将信将疑,无畏的浑身颤抖中,“鬼”步步逼近,动作自然地钻进了他亲爱的同学唐迟的被窝里。   贺凡欲哭无泪,看着自己的枕头掉在远处,又不敢下床去拿。   他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奇怪的妖魔鬼怪之后,谨慎的从被窝中伸出了一只脚。   被窝是个保卫安全最坚固的屏障,任何肌肤裸露在被窝外面,都会受到巨大的威胁!   鬼怪会抓住露在被子外面的脚,至于在被子里……那肯定是绝对安全的!   脚离枕头越来越近了,胜利就在前方摇旗呐喊,成功属于贺凡!   贺凡下定决心,高光时刻即将来临。   大招酝酿到最后一秒,贺凡神色严肃,背水一战的时刻终于来临,是时候……   沙发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咳嗽,江秋凉用被子捂住脑袋,艰难地翻了个身。   贺凡好不容易伸出大半的一条左腿迅速收回到了被窝里。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辛苦建立的基业毁于一旦,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   贺凡怕得不行,决定自己不行,就请求场外救援。   “唐迟……小唐迟……帮我捡一下枕头呗……”   唐迟头塞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学长……学长……你还醒着吗?”   沙发挡住了江秋凉,回应他的是沉寂的夜色。   朕建功立业,以一己之身捍卫江山美人,到头来兵败如山倒,行至陌路,竟落得个孤立无援,众叛亲离的下场。   可悲啊!着实是可悲!   贺凡看着枕头,感慨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这两人,真是大大的不靠谱!   贺凡想着,在自己心底的小本子上狠狠记了一笔,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委委屈屈缩成了一团。   -------------------- 第12章 噩梦竞技场   天色由深黑转为墨蓝,颜色层次递进,由浓郁到浅淡,渐渐有了亮色。   江秋凉睡不着,盯着天花板发呆,等到白日的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透了出来,才从沙发上爬起来。   洗手间的光线照在脸上,像是迎接清晨的第一缕亮色。   他向来浅眠,有时一夜无眠,即使睡着了,也往往是无梦而终。   寥寥几个梦,皆如过眼云烟,转瞬而逝。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昨日那个没有来由的梦念念不忘。   江秋凉习惯在早上洗澡的时候思考一些问题,凉水能够让他保持一天的清醒,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   脱下上衣,他的手指触碰到了裹紧的纱布。纱布的触感并不好,做工很粗糙,却让他恍然想起了某个冬夜里碰触到的温暖。   魔怔了?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穿上上衣,打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把一把把冷水泼到自己脸上。   关上水龙头,擦干,甩了甩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江秋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想起了唐迟昨日透过镜子投来的目光。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江秋凉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唐迟:“早。”   江秋凉侧过身,从唐迟身边走过:“早。”   唐迟走进卫生间,迟疑了一瞬,回头对江秋凉说:“以后去别的世界,尽量别洗澡。”   说教的语气。   江秋凉回头,他的头发上还有些湿哒哒的,只是不再滴水了。   唐迟看着他的发梢:“这个世界流出的水,下个世界就指不定流出什么了。”   少年的脸在清晨微弱的光中显出几分平时没有的柔和。   江秋凉把毛巾从脖子上抽出,一句“活不活得到下个世界都不一定,及时行乐最重要”到了嘴边,转了个弯。   他顿了顿,回道:“我知道了。”   “还有,”江秋凉偏开视线,没有看唐迟,“昨天的事,对不起。”   之前躺在沙发上无事可做,他回想起自己掐着唐迟的脖子,力道好像太大了点。   何必呢,人家还好心提醒他。   “道个歉就完了?”   江秋凉皱眉:“你还想要什么?”   难得拉下脸来道个歉,对方还不领情,江秋凉有些始料未及。   “歉礼,”唐迟略一沉思,“一份有诚意的歉礼。”   “比如……”   “带我出去吧,离开这个世界。”   江秋凉的呼吸一顿,不等他回答,唐迟已经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   ·   不同于前一天的烈阳高照,这一日的太阳兴致缺缺,天色阴沉。   彤彤一早发了高烧,陈叔和陈婶守在彤彤的身边。   小姑娘烧得迷迷糊糊,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色,睡梦中呼吸有点急促。   陈叔取了湿毛巾垫在彤彤的头上,陈婶握着彤彤滚烫的小手,面上满是担忧。   “这个地方别说是医院了,连活人都没有几个……这可怎么办啊!”   情绪如燎原星火,焦虑与不安在空气中弥漫开。   江秋凉没有再打开冰箱,从厨房里翻出几块面包,分给几个人。   面包口感很糙,不过五谷杂粮对身体好,江秋凉三两口吞到肚子里,昨日吐完胃里的不适感才稍微缓解了一些。   他坐在沙发上,翻看着从旅馆抢救出来的硬皮本。   晴天……阴天……雨天……   江秋凉看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空,若有所思。   “学长,你有什么想法了吗?”贺凡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   “有一点,但是中间有一环断掉了,”江秋凉指尖摩挲着硬皮本封面,若有所思,“很重要的一环。”   “哪一环?”   “驯兽师萨洛蒙在笼着黑布的笼子里看到了什么。”   “那去竞技场看看不就行了!”贺凡腾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要不要带个防身的,去厨房抄把菜刀?”   江秋凉对着时钟抬了下巴:“太早了,竞技场没开。”   “早……”贺凡看向时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九点半!我们早八课都上了两节了!”   “是太早了。”唐迟不知何时站在了沙发后面。   贺凡吓了一跳:“嚯,唐迟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你老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了。”   唐迟没有施舍给贺凡眼神。   “咱们是一起上课的人,你老实说,九点半早吗?”贺凡痛心疾首。   江秋凉指着硬皮本,念出了萨洛蒙的日记:“……竞技场对外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五点。”   “那是他那个时候,万一今非昔比了呢?”贺凡理直气壮,“街上连个人都没有,谁来给咱开门?”   江秋凉抬眼,真挚发问:“小贺同学,你平时玩游戏吗?”   贺凡眼神飘忽,气焰灭了大半,零星的小火花噗嗤窜出一个微弱的光:“玩……玩吧。”   江秋凉百无聊赖,索性合上了硬皮本,站起身,对贺凡挑眉:“来。”   贺凡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秒怂:“去哪里?”   “竞技场,你不是不信吗?”江秋凉抬脚就走,“你怕了?”   “才不是呢!”贺凡平生最听不得怕这个字,挺着胸膛强装镇静,“我什么时候怕过了!唐迟能给我作证……唐迟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陈叔和陈婶照顾彤彤,虽说陈叔坚持要和他们一起去,还是被江秋凉回绝了。   陈叔脖子有一块深红的痕迹,周围的一片皮肤微微翘起。   江秋凉注意到,目光不多停留,一扫而过。   贺凡直接问:“叔,你这边怎么了?”   陈叔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块红痕,毫不在意笑道:“没事,昨天炸排骨爆油,被烫了一下。”   “这么严重……”贺凡嘟囔了一声,“昨天为什么不和我们说一声啊?”   “小伤,再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呢。”陈叔搓了搓手,“你们出去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   贺凡说着不怕,临走非要从厨房抄一把菜刀。   江秋凉和他说了之前和唐迟的经历,猜测竞技场可能会激起人心中的兽性。到时候这把刀是砍怪物还是砍自己都不一定,好说歹说还是没让贺凡把这个安检肯定不会通过的危险物品带过去。   见贺凡还是不放心,江秋凉把从房间里翻出来的手电筒塞了一个到了贺凡怀里。   贺凡紧握着手电筒结实的外壳,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架势。   他们住的地方和竞技场就隔了一条街,走过去不过五六分钟,远观和近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当真正站在这座宏伟的建筑面前,还是有一种由衷的震撼感。   所有的拱门都用很粗的铁链紧紧缠绕,只有一处造了一个足有两人高的铁门,上面悬了个足有拳头大小的铁锁。   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得铁链和铁锁锈迹斑斑,捍卫着领地的气势不减分毫。   贺凡茫然地看着粗壮的铁链,再想想之前手里亮闪闪的菜刀。   嗯……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带刀的必要。   江秋凉问:“几点了?”   贺凡下意识看了一眼左手的手臂,那里空空如也。   “没戴手表……”贺凡有点沮丧。   唐迟出声:“快了。”   他们出门耽误了一些时间,算上走过来的这段距离,快到半小时了。   果然,咔哒一声,铁锁的锁心在他们面前无人而动,转了一个流畅的三百六十度。   铁锁沉了一下来,江秋凉伸出手扯开层层缠绕的铁链:“看来到十点了。”   贺凡睁大了眼:“是魔法!”   铁链垂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贺凡又回味出不对劲来:“不对啊学长,你之前踹门不是很利索吗?这个门为什么不能踹?”   结实的铁门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喉底的怒吼,金属的摩擦声抗议着初生牛犊不怕虎。   江秋凉怜爱地看着贺凡,安慰道:“这叫用魔法战胜魔法。”   三人踩在石灰华的地上,脚步声很轻,呼吸也连带着放缓下来。   所有人都在无声中听到了另一道声音,那是竞技场的呼吸声。浸润过鲜血和泪水,见证过荣耀和挫败,如今尘封多时,门可罗雀,竞技场的呼吸声却依旧如盛世之时一般强健有力。   江秋凉感觉心底有什么纠缠在了一起,胸口沉甸甸的,耳畔时而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尖叫,时而传来嘶吼和哭泣。   他摇了摇头,努力平静下来。   贺凡实在受不了这样安静的气氛,忍不住问道:“学长,你怎么能够确定竞技场一定会在规定的时间开放,仅仅是因为游戏会遵循固有的规律吗?”   “不是的。”   路至尽头,竞技场露出了它宏伟壮观的模样。   三层高度不同的环形拱廊和最高一层的顶阁,组成了足有二十层楼高的竞技场。围墙是柱式设计,是古代雅典常见的多利安式样,爱奥尼亚式样和科林斯式样,混凝土制成的墙壁坚硬而冰冷,无声注视着不速之客。   即使在阴天,也足以感受到它在阳光之下的熠熠生辉。   “哇,”贺凡忍不住轻呼出声,“这也太逼真了!”   江秋凉感受着心底激起的波澜,问道:“能安排出这样建筑的游戏设计师,是怎么样的?”   贺凡张着嘴,大小足能塞进一个鸡蛋:“肯定是个抠细节到极致的变态!”   “不……”江秋凉打断他,“他是个天才。”   唐迟安静地站在两人身边,扫了江秋凉一眼,轻轻挑眉。   贺凡从震惊中回过神:“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科洛西姆竞技场……但是我记得之前学过关于科洛西姆竞技场的知识,说不定能有点借鉴意义,这个是考点来着……”   江秋凉提醒:“科洛西姆竞技场代表着罗马帝国的兴衰,维系帝国命脉。看台从上到下是权力的从低到高,底层的妇女、普通公民、富人、贵族、贵宾,竞技场遵循严格的等级划分制度。人与兽斗,人与人斗,以博得王公贵族一笑。”   贺凡说:“我记起来了!传闻这里随意抓起一把土,都能在掌心流下斑斑血迹,完全是是暴君的后花园,奴隶的地狱。”   江秋凉叹息:“所以在所有的动物里,只有人类是最残忍的。他们是唯一将快乐建立在痛苦上的动物。”   在贺凡震惊的眼神中,江秋凉拍了拍贺凡的背:“……不是我说的,是马克·吐温说的。我们现在的关键是寻找进入地下室的入口和笔记里提到的秘密进出口。”   --------------------   在所有的动物里,只有人类是最残忍的。他们是唯一将快乐建立在痛苦上的动物。   ——马克·吐温《犯罪心理》 第13章 噩梦竞技场   地下室的入口并不难找。   台阶是石头的,一节节没入到黑暗之中。   手电筒光线找不到尽头,未知张开深渊巨口,将三人吞噬其中。   前面的路越来越黑,后面的黑暗又争先恐后将几人吞噬。贺凡开始喋喋不休,问些没有营养的问题,唐迟懒得搭腔,江秋凉最初还会回答几句,到后来发现贺凡说的都是翻来覆去废话,回答越来越敷衍,渐渐变成了没有意义的单音节。   贺凡说到后来语调都带了哭腔:“你们俩回应我一下好不好?我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   江秋凉:“在。”   唐迟:“嗯。”   鬼都比他俩健谈。   贺凡抱着手电筒,欲哭无泪。   比沉默更难熬的,是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腐臭味,这种味道不是持续的,而是一股股漫上来的。   贺凡快吐了:“呕,这个破地方多久没打扫过了?怎么这么臭!”   江秋凉皱眉:“这个味道……有点奇怪。”   贺凡拿空的手扇风:“不就是臭味吗?还分三六九等?”   “空气中有血腥,有腐臭,这很正常,有焦味,有潮气,就不太正常了……”   江秋凉的手电筒在四周扫了一圈,停住了脚步。   “到了吗?”贺凡在江秋凉身后探出脑袋。   唐迟也停住脚步,看着左前方:“听。”   贺凡闭上嘴,三人的脚步声,暗藏在寂静之下的暗潮汹涌无处遁形。   左前方传来液体抚摸固体的声音,潺潺而过。   是水声。   “地下室有管道,把水送到表演区。”   “水?”   “嗯,灌满表演区,用以模拟海战,”江秋凉叹气,“你真的学过吗?”   “……还有这回事?”贺凡震惊,手电筒怼到唐迟脸上,“老师讲过这个吗?”   唐迟把贺凡的手电筒别开,点头。   “天要亡我!”贺凡哀嚎一声,“不过说起来,有潮气,有焦味,怎么就不正常了?”   “有潮气是因为管道运水,有焦味是因为有火,四周都是不可燃的石块,哪里需要火?”   “说不定是照明?”   “火烧木头不会发出这么浓烈的焦味,倒像是……某种蛋白质。”   手电筒终于找到了落点,前方一人高的笼子霸占着地下室的空间。   在光下,很多笼子是空的,有几个则笼罩着黑布。   铁笼子很结实,但是在潮湿的环境里放久了,显得锈迹斑斑,光照过去,几乎发不出银白的亮光了。   焦味越来越重。   几个人转了一圈,却发现根本数不清笼子的数量。   与其说是数不清,不如说是笼子的数量太多了,多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   好在笼罩着黑布的笼子很少,只有一个。一块黑布结结实实笼罩着铁笼子,捍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贺凡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找江秋凉商量一下后续的对策,转头就看到江秋凉毫不犹豫抓住了一块黑布,使劲往下一拽!   “我还没做好准备!”贺凡惊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黑布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轻,没有猛兽的咆哮,没有小姑娘咯咯的笑声。   没有任何奇怪的动静。   贺凡捂着眼睛的手指张开,奇怪道:“怎么是空的?”   “被转移走了。”   江秋凉蹲下身,用手电筒认真照着笼子边上的地面。   他用手指捻起一块落在地上的块状物,细细端详。   不像是生锈的铁皮,不规则的形状,看起来很奇怪。   像是被什么狠狠抓住了神经,瞬间有一股寒意从脚尖蔓延上来,江秋凉站起身,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心中的哀钟被重重撞了一下,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一声呜咽。   最重要的一环,在他的眼中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闭合。   江秋凉的身体晃了一下,唐迟一把扶住了他。   “怎么了?”唐迟在问他,声音很远,像是有一层薄膜将他俩隔绝开。   江秋凉推开唐迟的手:“我没事。”   不远处,贺凡喊了一声:“你们过来看看,这里好像有问题!”   水流声逐渐清晰,贺凡向他们挥舞着手电筒。   “就是这扇门,我刚刚经过的时候,好像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   江秋凉问:“什么动静?”   贺凡神秘兮兮贴近:“呼吸声。”   “呼吸声?”江秋凉重复了一遍,“他鼻塞吗?”   “我是认真的!我刚刚从这里,”贺凡走远了一些,模拟刚才的场景,“里面突然传出来一声叹气,很长,我听得一清二楚!”   江秋凉敲了敲门,把耳朵贴近门板。   耳朵碰在一个温暖的物件上,江秋凉留意着自己和铁门的距离,他很确信,自己碰到的不是冰凉的门板。   “砰!砰砰!”   还没等江秋凉反应过来,门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冲了过来,使劲拍着门。   铁门震颤着,抖落了门边的一圈灰尘,巨大的声音回荡在地下室里,一声叠着一声,没入到黑暗之中。   贴在江秋凉耳边的柔软转瞬即逝,空气颤抖叫嚣着,声音仿佛会剥夺有限的氧气,让人呼吸不过来。   “我靠,什么玩意!”贺凡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学长你没事吧?”   江秋凉在巨大的声响中对着贺凡摆了摆手,他没有退缩,而是伸出手,把手掌贴在了震动的铁门上。   “你……”贺凡看着他的动作,吸了一口气。   铁门颤动的酥麻一路从手臂传到四肢,江秋凉感受到了五脏六腑的震颤。   ——“你试图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疯子?”   ——“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不管是否为正常人所理解,这套思维方式确实存在,且支配着他们的行为。”   一直以来,江秋凉一直都在用正常人的思维来看待这件事,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从疯子的角度来看呢?   一门之隔,门里的人痛苦地敲着门,而门外的人感受着他的绝望,却又无可奈何。   过了很久,剧烈的拍门声停了下来,里面的人发出了一声近乎是猛兽的咆哮,喉底是最近乎兽性的绝望,夹杂着止不住的哭声。   江秋凉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对着门板说出一个字。   直到手腕被人握住,轻轻从门板挪开。   眼前的画面支离破碎,江秋凉恍然觉得这一幕有一刻和梦里的场景有巧妙的重合,他如同在梦中,回过头。   唐迟的脸在面前扭曲,怎么也没办法和梦里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江秋凉如梦初醒,猛地回过神。   “……谢谢。”江秋凉口中有些干涩,“不论是刚刚还是现在。”   他不可能不知道,刚才拿手挡住他耳朵,帮他隔绝巨响的人,是唐迟。   唐迟松开手:“不必。”   “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贺凡深吸了一口气,“要把这扇门打开吗?”   江秋凉手指插进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钥匙。   钥匙在手心握紧,绝望的哀嚎将他包裹,内心有一个声音反复在他耳边吟诵——   “打开吧……打开它……”   “你知道答案是什么了……让一切结束吧……”   手攥成了拳,钥匙嵌入掌心,他把钥匙一点点从口袋里拿出来……   “对……就是这样……”   心底的声音循循善诱,引导着他的动作。   江秋凉动作一顿,那个声音也在他耳畔停了下来。   “还真是自以为是,”江秋凉轻笑一声,手指松开,钥匙在掌心留下了一道印记,“这种招数使一次是新鲜,两次就没意思了。”   竞技场的扰乱人心也不是全然的弊端。   比如,还能用来排除错误的选项。   江秋凉把手从口袋里抽回,对贺凡说:“走吧。”   “就这么不管了?”贺凡挠头,有些摸不透,“我以为你会……”   “进是一步,退是一步,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你会选择什么?”   贺凡沉思,郑重道:“我选择躺在地上装死。”   “好想法,”江秋凉手电筒的光线扫到地面,“躺吧,少年人。”   在黑暗之中,白光照亮了墙壁,短暂地消失,而后又是墙壁。   江秋凉把光线调整到消失的位置,赫然是一条可容一人的过道。   过道藏在隐蔽的地方,和边上的墙壁融为一体,若非江秋凉偶然照到,并且注意到了明暗的变化,他们不知道会浪费多少时间在寻找这样一条秘密通道上。   位于地下室,偏僻,离笼子近……倒是与驯兽师萨洛蒙笔记里的那条相似。   贺凡犹豫不前:“是那条秘密通道吗?”   “走了不就知道了。”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你刚刚说进是一步,退也是一步,怎么双标……哎唐迟你别推我!我还没准备好!”   通道很长,江秋凉走在前面,唐迟殿后,贺凡成了奥利奥里美味的夹心。   夹心不说话,两块饼干更是沉默,难得安静了一段距离。   “你们说这边这么窄,万一跳出来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怎么办?”贺凡终于还是憋不住,小声问道。   “遇到了再说,”江秋凉停顿了一下,“我右边口袋里有匕首,别怕。”   “哦,那我就放心了,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贺凡咂摸了一下,品出了不对劲,“不对啊学长!你刚刚不让我拿菜刀来着,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贺凡突然放缓了步子,后面的唐迟险些撞到他背上。   “误伤,纯属误伤!”贺凡想要就转过身来和唐迟解释,奈何过道太窄,他只能艰难地转个脖子,斜眼瞟唐迟,“你信我!天地日月可鉴!”   唐迟拿手电筒晃他的眼睛:“好好走路,别说话。”   “哦,”贺凡应了一声,转头就忘,“这条通道够诡异的,这么长还这么黑,我们好歹是是三个人一起走,一个人走不是吓死了,果然打工人的钱不好赚啊……”   “小心台阶。”江秋凉打断贺凡,提醒道。   贺凡应道:“好的!前方有台阶,那是不是快到了?”   江秋凉拾阶而上,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手电筒,双手用力移开了挡板。   后背的伤口被拉得有些疼,好在挡板并不重。   江秋凉向上几步,有很短暂的怔愣。   “怎么了?我们在哪里?”贺凡问,“是陌生的地方吗?”   不是陌生的地方。   相反,很熟,简直是熟透了。   -------------------- 第14章 噩梦竞技场   贺凡走出来,自己也愣住了。   熟悉的两排粉红连衣裙,熟悉的镜子,熟悉的橱窗,甚至连位置都很熟悉。   “……好家伙!”贺凡难以置信回头,“敢情咱俩昨天蹲在秘密通道的入口上!”   唐迟扫了一圈:“嗯。”   “你说我们昨天蹲了这么久怎么就没发现呢?拜托……你有点表情好不好?”   贺凡说着,手伸过来扯唐迟的脸。   唐迟退后半步,避开了贺凡的触碰。   “唐迟,我发现你来这里以后真的很奇怪,”贺凡严肃着一张脸凑近,转而很快笑起来,“你话变得好少,也不让我碰了,你不会被怪物附身了吧?”   “你才被怪物附身了。”唐迟懒得和贺凡吵嘴,问江秋凉,“你背上的伤,疼吗?”   背上的伤口又被扯开了,说不疼是假的,但是江秋凉没有丝毫犹豫,近乎是脱口而出。   “不疼。”   唐迟很淡地看了他一眼,眼中分辨不出什么情绪,真的好像只是闲来无事随口一问。   这个商铺带来的记忆实在不太美好,几人没有在商铺里逗留太久。   外面的天仍然阴沉,看不出时辰,只是云比之前多了一些,乌压压的云在头顶悬着,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我们现在回去干什么?等明天吗?”   “不,等午夜。”   “午夜?”贺凡奇怪,“镇长不是让我们等待第三天中午,不要随意出门吗?晚上街道该有多危险啊,我们最好还是听镇长的话吧……”   “不只我们三个,还要加上老陈他们三个,一起去竞技场。”   贺凡难得认真:“学长你认真的吗?彤彤现在烧得这么严重,根本走不动路,怎么能到竞技场这么危险的地方去?”   “必须要过来,”江秋凉很严肃,“我现在有一种设想,或许能够解释一切。彤彤发烧根本不是因为不适应这个世界,相反,恰恰是因为她过于适应了。”   唐迟抬眼,刚巧江秋凉也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萧索的街道相触,目光充斥着尘土的酸涩。   “或许要推翻之前的假设了,”江秋凉的声音和天色一样阴沉,“所有假设。”   ·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相比于昨日艳阳高照的昼夜分明,阴天的昼夜更替更像是手中沙砾的流逝,沙子从指缝之中溜走,愣神之间,掌中早已空空如也。   江秋凉回房间换了纱布。   背上的伤口果然已经撕裂开,旧的纱布和血肉黏在一起,第一眼看去颇为惊心。   江秋凉转过头,不顾粘连,直接把纱布从伤口上扯了下来。   旧的纱布上有早已凝固的深褐色和新鲜的红色,被随手丢在垃圾桶里。   接下来是消毒,重新包扎。   不用五分钟,江秋凉已经套上了衣服。   门口有人敲门,江秋凉走过去,打开门。   唐迟站在门口,视线不经意停在了挂在垃圾桶上的半截带血纱布。   “天黑了。”   江秋凉点头,走到客厅。   陈婶抱着烧得昏沉的彤彤,老陈和贺凡把弄着刚刚做好的简易火把。   手电筒只有三个,是江秋凉想出了制作简易火把的方法,趁着天亮那会儿拆一个木椅子,取四个椅子腿,缠上布条,吸满熬好的油脂,只消一点火星,即可熊熊燃烧。   三个手电筒给了老陈、陈婶和贺凡,简易火把江秋凉和唐迟一人一个,多余的两个塞在贺凡的书包侧面。   背上贺凡的包,五个亮点向着茫茫暮色中走去。   天不算完全黑,尚且有一些不太明显的亮色,不过云越来越多,近乎挡住了所有的光亮,空气中有了淡淡的,雨前的潮意。   “快要下雨了。”   贺凡伸出手,掌心接住未曾落下的雨滴。   “这个云,要下大雨嘞!”老陈扫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江秋凉,弱弱说,“要不咱们回去吧,等下下雨的话就麻烦了。”   “对啊,小江,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吧。”陈婶一只手抱着彤彤,一只手举着手电筒,有点犹豫,“彤彤现在烧得可厉害了,怕是不行呢。”   江秋凉走在最前的脚步一停,他转过身。   “烧得很厉害吗?”   江秋凉的手摸着彤彤的额头,一片滚烫,他的指尖在收回时无意扫过陈婶抱着彤彤的手背。   陈婶紧张地看着江秋凉,而江秋凉好像没有感知到什么一样,继续说:“确实,烧得很严重。”   熟悉的商铺,熟悉的过道,熟悉的地下室。   红色的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紧闭的铁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开了。   江秋凉掩着门,回头:“无论看到什么,别叫。”   贺凡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郑重地点了点头。   铁门被缓缓拉开,与外面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不同,这里闭塞狭小,近乎是一览无余。   老旧的墙皮,很有限的通气口,地面上落满了尘埃,斑驳的血喷溅在四面墙上,就连天花板上也有星星点点,更别提地上了。   一个男人缩在角落,闻声抬起眼,茫然看着门口。   他裹得很严实,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眼中尽是悲楚。   “救我……救我……”   男人手脚并用爬过来,拴着他的铁链摩擦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贺凡捂着自己的嘴,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背过气去。   陈叔讶异:“镇长?怎么会是你!”   男人爬过来的速度很慢,他一直在喉头喃喃重复着:“求求你们,救救我……”   爬到江秋凉脚边,男人想要握住江秋凉的小腿,扑了个空。   “拜托,拜托你们……是那个疯子,疯子驯兽师把我关在这里的。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男人一直在求饶,江秋凉居高临下听完了他的一番话,开口问道:“他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就是个疯子!正常人根本没办法理解他的逻辑……”   “他是怎么把你关在这里的?”   “他把我敲晕了,从后面敲晕的,我醒来的时候就被关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男人声音几乎啜泣成了碎片,“在我离开没多久,他很快……”   贺凡上前一步,想要扶起男人,被江秋凉一把挡了回去。   “够了。”江秋凉居高临下睥睨着男人,眼中尽是悲悯,“你这样装成别人不累吗?萨洛蒙。”   最后的三个字掷地有声,像是一记耳光,深深刺痛了男人的神经。   “你说什么……”男人抬起脸,一张脸上刻满了恐惧,“我怎么可能是……”   江秋凉没有听他的解释,而是蹲下身,和男人平视。   他伸出手,细长的手指轻柔地拂过男人的下颌线,眼中尽是怜悯。   没有任何防备,他的手指拉住了男人蒙着脸的口罩,猛地拉了下来!   男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被遮挡在口罩之下的半边脸庞在江秋凉眼前支离破碎。   “热……好热……大火,一把大火……”   男人痛苦地缩成一团,随着动作,他就像是全身着火了一般,衣服一点点在火焰中燃尽,露出内里烧焦的皮肉。   男人——不,现在应该说是萨洛蒙,他抬起眼,一张爬着伤疤的可怖面容在手电筒和火把的光线下无处遁形,他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江秋凉,眼中尽是怨怼。   “你是怎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留下了很多破绽,很多。”江秋凉不无遗憾地看着他,“现在是夏天,你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穿得很严实,或许可以解释为你有某种怪癖,有怪癖很正常,洁癖、恋物癖、异装癖,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单纯有机物的组合,而是因为有思想,思想没有高下之分,我无权抱有偏见对你指手画脚。”   “我是个异装癖又如何?”   “你没有异装癖。”江秋凉否认,“你穿得很严实,而是因为你有创伤后应激障碍,那场大火给你带来的心理障碍远大于身体的,你没有办法在旁人面前露出除了眼周附近的皮肤。”   萨洛蒙微愣。   “这里有竞技场,定期会举行斗兽盛典,单单一次盛典就可能死去成千上百的生命,一个长期受到鲜血和杀戮洗礼的小镇,民风应该是怎么样的?”江秋凉停顿了一下,“温暖?随和?善良?不,在他们眼中,这等同于懦弱。他们对兽性习以为常,鲜血早已蒙蔽了他们的双眼。武力,只有武力才是他们的信仰。”   江秋凉向前探身:“小镇建成了一百年啊……这漫长的一百年,难道只有一个外来的驯兽师吗?时光巡回,难道没有人和你有相似的经历吗?他们都去哪了?萨洛蒙,告诉我,在一个信仰武力的小镇,镇民怎么可能留下一个随时可能告密的懦夫?”   “或者说,为什么独独留下了你?”   萨洛蒙颤抖着,这样的动作竟将他变得弱小无力。   “我们在这里没有看到一个镇民,根本就不是因为镇民怕生,而是因为这个镇子早就已经空了。”江秋凉抓住萨洛蒙的右手,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指,“杀死他们的根本不是猛兽,而是你!”   焦黑手掌的正中央,是渗透到伤口,怎么也洗刷不掉的鲜血!   萨洛蒙呆呆盯着自己的掌心,如同第一次正视自己鲜血淋漓的过往,他的喉底嘶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室。   “冰箱里放的到底是什么?”江秋凉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口。   身后的几个人,除了昏迷的彤彤和一脸镇定的唐迟,神色均是一变。   “你是幸存者。”江秋凉一字一顿,“也是施暴者。”   “别说了……”萨洛蒙的嘴唇蠕动着,一字一句分外艰难,“我求求你……别说了。”   “那我们来聊一个轻松一点的话题如何?”江秋凉打开贺凡的书包,取出那本硬皮本,在萨洛蒙面前晃了晃,“旅馆的大火根本不是你放的,对不对?”   -------------------- 第15章 噩梦竞技场   萨洛蒙看着江秋凉手上的硬皮本,陷入短暂的空洞。   “我和唐迟分析的时候,有两点忽略了,也是我当时想不通的两点。既然你这么珍视这本硬皮本,为什么内页会有指腹明显的碾压痕迹?既然你存放妥当,为什么尖角会有挤压的折痕?当然这两点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容易受到不确定因素的影响,真正让我肯定这本笔记是你事后临时伪造的,理由是这个。”   江秋凉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泛黄的纸张,赫然是游戏开始时吹到他脚边的告示!   他将两张纸和笔记展开,放到萨洛蒙面前。   萨洛蒙伸出手,焦黑的指尖轻抚着告示上早已干涸的红墨水。   丑陋的三道红痕,仿佛凝固在脸上的血泪。   “字迹……是一样的。”站在身后的贺凡轻呼出声。   萨洛蒙被这话惊醒,指尖像是猛地被针尖扎了一下,骤然抽回。   江秋凉眼疾手快,钳住了萨洛蒙将要收回的手。   萨洛蒙抬起早已面目全非的脸,眼中的怨怼转化为了茫然。   “萨洛蒙,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江秋凉放缓了语气,“试着说出真相,如何?”   “我只是一个疯子……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人会听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我和他们不一样。”   萨洛蒙嗫嚅着嘴唇,艰难地挤出一字一句:“可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到我……我不知道应该从何讲起。”   “你可以从头开始,”江秋凉说,“如果有遗落,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江秋凉的一双眼中盛满了寂静,火光在他眼中慢慢燃烧,不扬半分尘埃。   萨洛蒙犹豫,对上江秋凉的目光,点了点头。   “我在一个很偏远的小镇长大,那时我很年轻,没什么见识,总想着往外跑。某一天我遇到了一个迷路的异乡人。我给他指明了出去的路,他给我讲了外面的种种见闻,临走时要走了我的住址。”   “过了好几个月,在我要把他忘记的时候,他寄来了一封信,说是邀请我去当他们小镇的驯兽师。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他是S镇的镇长。”   “那时你知道S镇吗?”江秋凉问。   萨洛蒙答:“当然。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小镇,有宏伟的竞技场,每年都会举办斗兽盛典,在我们那一片很有名。于是我欣然答应了他的请求,独自一人前往S镇。我很激动,别人也很羡慕我,但是谁也没想到,这是噩梦的开端……”   “到达小镇,我发现这里的人很好,也很热情,但是总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阴森森?”   “嗯,你知道吗?有生活气的地方……比如我的家乡,斤斤计较,吵吵闹闹是难免的,但是这里真的很奇怪,所有的人都是和和气气的,我第一天觉得奇怪,是因为我那时候拍了一张照片,大家围着我,我发现……”萨洛蒙停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我发现所有人看着我,笑容的弧度是一样的。”   萨洛蒙的眼中透露出一种绝望,一种深陷泥沼的人才会有的神情。   “尽管省略了很多细节,但是我在笔记里还是写了一些真话的,我认识一个小姑娘,和小镇的其他人不一样,她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只可惜那场大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萨洛蒙叹了口气,“她叫茱莉亚,我一直在找她,不过,大概是找不到了。”   萨洛蒙叹完气,看向江秋凉:“我在笔记里忽略的最重要的一环,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然也不会来找我。”   江秋凉点头:“我在笼子边上,看到了留下的痂。”   “你说的很对,旅馆的那场火根本不是我放的。不只是那一场大火,”萨洛蒙深吸了一口气,“每年,S镇都会有一场大火,熊熊燃烧的火焰会吞噬住在旅馆的每一个游客,将他们烧得血肉模糊。他们不会被烧死,因为镇民总是能够及时过来救火。他们会被送到竞技场的地下室,被关在笼子里,照上一层结实的黑布。”   “S镇的镇民信仰绝对的等级制度,他们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能够随意剥削外来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镇民会和他们说,厮杀吧,最后剩下的人,才有机会离开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你猜猜怎么着?”   江秋凉回道:“根本没有人能够出去。”   “对,根本没有人能够活着走出去。你知道我当时掀开黑布,对上那张脸,那双眼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恐惧吗?我的理智告诉我,跑,快跑,结果我真的就跑走了,留他一个人在那里。”萨洛蒙看着某个方向,陷入沉思,“等我第二天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空了。他们知道我看到了,算好了时间,在我从通道里出来的时候从外面放火烧了商铺。”   萨洛蒙说得很简单,没有带上任何疼痛之类的形容词,江秋凉却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满溢而出的痛苦。   “我有一个问题,失踪了这么多游客,难道没有人察觉吗?”   “失踪?怎么会失踪?”萨洛蒙脸上浮现出一个讥讽的笑,“你以为只有我想出去吗?”   周身的温度骤降,江秋凉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你的意思,镇民装成了游客原来的模样,代替他们回去了?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   江秋凉心里明明知道答案,说出的一刻,心中尚且存些一些希望。   “烧掉原有的那张皮囊,我可以披着镇长的皮,装成他的样子,为什么其他镇民不可以?说到底……”   江秋凉看到萨洛蒙的嘴一张一合,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说到底,初见时,他们向我展示的,也不过是其中一张皮而已。”   “我成这样了,也算是罪有应得。只是那一天晚上……那一天晚上……”   萨洛蒙用手掩住自己的脸,忽然呜咽。   “那一天晚上,”江秋凉说,“你和朱莉娅约好了,让她在商铺等你,你会把八音盒给她。”   “我原以为,让一切结束,事情就能恢复原状……可是,爱恨是最难消减的东西,罪恶没有尽头,最后痛苦都留在了尚存良知的活人身上。”   萨洛蒙的脸埋得更深,近乎是蜷缩成了一团,哭得撕心裂肺。   如果火焰能够温暖寒冷,如果亮光能够划破黑暗,如果忏悔能够洗刷罪恶。   昼夜不息的河流能否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夜晚,让一切回溯到故事的开始。   “我给你带来茱莉亚,”江秋凉很慢,很轻地说完这句话,“她很好,只是发了点烧,所以那天她没有在商铺等你,逃过了那场大火。”   萨洛蒙抬起脸,火光将照亮了他眼中的希望,如同月光照亮流动的河水。   一双烧烂的嘴唇微微张合,竟在颤抖。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是吗?”   “她还活着,一直在小镇里等着你。”   “那就好……”   “你想见她吗?”   “不了,我现在这样,她肯定已经认不出来了。”萨洛蒙低下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平白让她担心,何必呢。只要有人能和我说一声,她还安好,就足够了……”   有一个弦拉扯着江秋凉的心脏,惴惴地疼。   “我让她……”泪水从萨洛蒙的眼眶滑落下来,所过之处早已不是昔日完好的肌肤,“我让她等了好多年……”   江秋凉不忍直视,偏开了视线。   萨洛蒙撑起身子,他的四肢很不协调,看起来随时都要倒在地上。   “走吧,我带你们出去。”他拉住了江秋凉的手,“午夜这里会有一场大火,竞技场会灰飞烟灭,趁现在还来得及,快出去吧。”   萨洛蒙的手硌着皮肤,触感很不舒服,血腥味、焦味混着臭味。   江秋凉没有甩开他的手。   相反,在他碰触到自己手的那一刹那,江秋凉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温度。   不是镇长,不是其他任何人,是属于萨洛蒙,被遗忘了很久的温度。   黑漆漆的通道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萨洛蒙的每一步都很变扭,却走得很坚定。   江秋凉回过头,无声地数着地上的影子。   一、二……七。   陈婶抱着彤彤,按理来说算上萨洛蒙,他们也只有六个影子而已。   拉在最后的那个影子小小的,双马尾随着她的步子晃动,连衣裙的裙摆将她的腿衬得格外纤瘦。   “我没有杀镇长,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萨洛蒙的声音让江秋凉动作一顿,“到了……出去吧,别回头了。回到自己的世界,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吧。”   萨洛蒙伸手把他们一个个拉出来,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目光停顿在最后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粉红色连衣裙,怀里抱着一个泰迪熊,她歪着梳了双马尾的小脑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萨洛蒙。   “你来了。”小女孩开口,声音和银铃一样动听。   江秋凉看到萨洛蒙的肩膀在颤抖。   “我一直在等你的八音盒,你说好了要给我的。”小女孩嘟着嘴,装出生气的样子,“这里一直很冷很黑,有好多人说要带我走,我还是留下了。”   萨洛蒙的手无力地垂着:“八音盒……我弄坏……”   有人轻轻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萨洛蒙垂下头,看到了江秋凉递来的八音盒。   “没坏,我带来了。”   “你总是丢三落四的,八音盒是,镇长的事也是……”小女孩嘟着嘴,“总要我为你挂心。”   《致爱丽丝》的旋律悠悠响起,没有人说话,小女孩——等着萨洛蒙的茱莉亚拉住了萨洛蒙的手。   “对不起,哥哥。”茱莉亚对着江秋凉说,“我不是故意把你拉进这场游戏,也不是故意半夜来吓你的。我只是……受不了黑暗和寒冷,等得太久了。”   江秋凉摇了摇头。   “走吧。”茱莉亚摇了摇萨洛蒙的手。   萨洛蒙跟着她,向着黑暗的通道走去。   光亮有限,萨洛蒙走了几步,回过头。   “谢谢你,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萨洛蒙摇了摇茱莉亚的手,对着江秋凉露出了笑容,“还有,手指只是吓人的装饰品,冰箱里放的是猪肉,我和他们可不是一类人。”   音乐声渐渐远去,惊雷划破了漆黑的暮色,一路照进了商铺里。   江秋凉走到街道上,黑云沉沉压了下来,不过几分钟之后,就要下大雨了。   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震碎了身边橱窗的玻璃。   乍然的火光中,是被烈焰吞噬的竞技场。   爆燃的竞技场,将小镇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火舌吞噬着断壁残垣,叫嚣着冲到天上,蚕食着欲雨的乌云。   “吃掉我吧……”   “从这里咬下去,牙齿深嵌骨血,吞咽猩甜琼浆,撕开虚伪皮肉,真实的我藏在这里……”   原来从来都不是字面的意思。   火焰的牙齿深嵌罪恶的骨血,烈焰的唇舌吞咽着痛苦的琼浆。   罪恶没有源头,所有人都看着它潺潺远去。   有多少人愿意站出来飞蛾扑火呢?   河流裹挟而去的,尽是疯子的负隅顽抗。   又一道惊雷闪过,冰凉地映在江秋凉眼底。   豆大的雨水瓢泼而下,尘埃落定,冲散远去,街道化为暴雨的狂欢。视线尽头的竞技场浓烟滚滚,冷热交织,昼夜拉扯,清醒与混沌反复挣扎,成就了末日一般的景象。   濡湿的纱布掩盖不住钝重的疼痛,水珠顺着眼睫滴下,模糊了视线。   身后有脚步声近了,江秋凉没有回头,直到停在身侧,倾盆之势的大雨被隔绝在外,噼啪脆响在头顶跳跃。   江秋凉这才抬起眼,早有预感一般看向了来人。   雨幕之中,来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没有半分的慌乱。   周遭浓烟滚滚、大雨滂沱,而他站在其中,镇定自若、不染纤尘。   不同于之前竞技场顶层的相视,他站在身前,触手可及。   这是江秋凉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张脸,却莫名呼吸一滞的错觉。   垂下的细碎黑发挡住了部分眉眼,下颌线锋利到惊心动魄。火光和雨水在漆眸中交融,如同坠入万丈深渊。他的唇角噙着笑,眼中却分明没有半丝笑意。   只是居高临下俯视,没有多余的动作,轻易让人感觉到了玩世不恭的凉薄无情。   “你一点都不惊讶呢。”他开口,唇角维持着上挑的弧度,“真绝情。”   -------------------- 第16章 噩梦竞技场   火焰在他眼中蜿蜒扭曲,像是有无数只鬼手挣扎地伸向天空,指甲在夜空中划出道道印记。   噪音把没有前因后果的开场白冲得很淡,水汽浸润了情绪。   可是听到这一句话,江秋凉脑海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从前读过的一段话。   ——就让料峭的春风为一早就等在门口的彩蝶吹开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不动声色的浪漫,比枯燥乏味的呢喃更富有灵魂的穿透力。在短暂的恍惚之后,江秋凉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缺乏所谓值得追忆的光辉岁月。   值得遗憾,他的人生轨迹在进入这场游戏之前乏善可陈,曾经的他毫无怀疑,这样趋势会一直进行到他迟暮合眼的那一刻。   来人俯视着江秋凉,在夏夜的雨幕中,在昼夜颠倒的暴雨和惊天动地的火舌前,他的眼中只盛一人。   过膝的宽松毛呢大衣罩着高领的针织衫,马丁靴不沾雨滴,一个银戒指穿过纤细的银线,悬挂在他的心口,就连头发丝都透露出一股傲气的精致。   一身阴沉的黑色,完美衬出高挑的身姿,却也让他仿佛随时会消失在茫茫暮色里。   江秋凉很郁闷地发现,面前的人比自己高。   还足足高了小半个头。   说不出的胸闷。   “惊讶?”   来人微微眯起眼,不经意之间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惊讶于这局游戏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玩家吗?”江秋凉眉眼上挑,目光凌冽,“还是惊讶于你的拙劣伪装,唐迟?”   远处的竞技场发出一声爆炸的巨响,陷入火海的断壁残垣轰然倒塌,浓烈的黑雾从了无生气的街道路面上升腾而起,攀爬着抓挠在竞技场的残肢上,一路冲破天际,转化为乌云,直直压向小镇。   亮光在眼前延伸,街道上除了伞下的两人,早已空无一人。   “有意思,你什么时候怀疑他们是假的?”   来人漫不经心调整了一下伞柄,落在伞面上的水珠顺势向低处倾斜。   “一开始,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这么简单?”   “假设很简单,结论是步步得出的。这个世界通关率这么低,却没有一个人死亡,本身就是悖论。正如你说的,他们对于生死漠不关心,并没有实质上帮助我通关。到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推断出镇民有异化游客的倾向,假装镇长的萨洛蒙一开始把我们定位成游客,为什么地下室的只有一块黑布?整个游戏过程中,我从没有触碰过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于是我做了一个测试。”   江秋凉伸出指尖:“我试探了一下陈婶的温度,你猜如何?”   “是冰冷的。”   “对,是冰冷的,这个游戏设定本身刻意留下了漏洞,这也是这关通关率这么低的原因之一吧。玩家初到人生地不熟的游戏,本能会去投靠其他的玩家。完全死路一条。”江秋凉偏开视线,望向竞技场的方向,“到了这里,已经足够印证我的猜想了。当然,我有一个更为大胆的设想。”   “愿闻其详。”   “一个天才游戏设计师,目前看来还存在某些方面的强迫症,是不会允许笨蛋玷污他的游戏的。所以他会在正式的游戏开始前,会设计一个考核的关卡,淘汰掉大多数的选手。”江秋凉突然看向了来人,“我猜……‘噩梦斗兽场’并不是正式的世界,而只是一个进行筛选的新手教程。”   “哈——”来人拖长了调子,语调颇有些慵懒,“果然很大胆。”   “还有个更大胆的猜想,这样的设计师不会允许外人进入自己的游戏,是什么理由让你出现在微不足道的新手村?”江秋凉问,“大设计师?”   “你很聪明。”来人眼中是一览无余的欣赏,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江秋凉,“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   “谁和你是一类人?”   一阵风呼啸而过,带着狠意的决绝,来人从容不迫地用左手挡住了挥出的拳头。   江秋凉加大了力度,来人的手掌却更有力量,紧紧抓住了他因为暴怒而青筋乍起的拳头。力道两相抵消,来人甚至料到了江秋凉习惯性的下一步动作,提前抬脚挡住了他右脚的发力点。   “别这样,对你的伤口愈合不好。”   近在咫尺的眉眼,五官深邃,放大在眼前,细看之下也挑不出什么瑕疵。   只是此人的长相绝不是平易近人的类型,特别是一双漆黑的瞳仁,阴鸷到让人不太舒服。   江秋凉直视着那双深渊般不见底的漆眸,突然发现面前的人眼神其实很空洞,像是能够径直透过这双眼,看见他身后潮气翻滚的夜幕。   怪人。   “你总是这样说话吗?”江秋凉冷冷问道。   “不是,只是见了你,很多话涌在心头,不知怎的,总会挑些无关紧要的讲。”   眼前的人叹了口气,很是遗憾,左手指尖细细摩挲着江秋凉绷紧的右拳。   轻挑的怪人。   又是一道惊雷闪过天际,与之前不同,四周的街道在电闪雷鸣中化为碎片,开始分崩离析。   “抱歉,愉快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浓烟飘散,雨幕破碎,街道上升,房屋顷刻灰飞烟灭。   “你原本可以用匕首的,”那人的是视线划过江秋凉放着匕首的口袋,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惋惜,“希望你以后不后悔今天的心软。”   趁着江秋凉讶异的分神,他极快地用左手挑起江秋凉的下巴,在额上留下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绵软的温热无关情.欲,像是一个离别的纪念。   潮湿的风吹来了他身上的气味,淡淡的烟草香夹杂在薄荷味里,江秋凉敏感地闻到鼻尖有一点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   “很快就会相见的。”   ·   烈日当空,街道萧索的风卷裹空气里的尘埃。   月夜之下,冰冷的月光勾勒出窗外男人的轮廓。   地下室里,刺鼻的臭味,血腥味混着焦糊,有限的氧气到了尽头,手里的火把突然灭了。   漆黑漫长的甬道,永远走不到尽头,浓烟滚滚,火焰舔舐苍穹,大雨瓢泼,断壁残垣在顷刻化为乌有。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化,江秋凉摸不着,抓不住,他不停在走,却怎么也逃不出无限的循环。   有人撑着伞出现在他眼前,引着他七拐八绕,回到现实世界。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出感谢,那人尖锐的伞柄深深刺入他的心口,末端从另一头穿出,滴滴答答落着血。   “很快就会相见的……”   “很快……”   江秋凉乍然惊醒!   厚重的窗帘挡住了窗外的景象,室内一片静寂。   床头柜上,时钟发出冰冷的光——   5:42 A.M.   床头灯昏黄延伸到卧室的尽头,折出一个角,药瓶还在原位,玻璃完好无损,空气中是惯用的香氛,没有任何异常。   江秋凉剧烈呼吸着,攫取着现实世界的空气。   浑身粘腻,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的汗。   做……噩梦了吗?   梦中的每个场景都如此清晰,清晰到如同亲身经历一样。   撑起身体,他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异常。   江秋凉当即脱掉自己的上衣。   白皙劲瘦的腰上,赫然绑着粗制的纱布。   ·   水珠划过头发,从脸颊滑到颈部,流过锁骨,径直穿过劲瘦的小腹、修长的腿,吻过脚踝,汇聚到浴室的低洼处。   与平时没有区别。   瓷砖上没有一点热气,江秋凉把头埋在水幕中,屏住呼吸。   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背后的疼痛怎么解释?   是他凭空摔了一跤,还莫名其妙失忆了?或是确有其事,真的存在这么一场游戏,一场不知道有什么目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拉上他的疯子游戏?   好像……哪个可能都不太大。   “秋凉!”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水汽吸收了声音,听得不甚真切。   胡思乱想被打断,江秋凉关上了水,应了一声:“来了!”   许恙叼起从厨房里顺来的三明治,偏长的卷发乱糟糟飞在头上,黑眼圈比眼睛还大。他瘫软在沙发上打着进门以来的第五个哈欠,浴室的门终于开了。   “你一大早上打电话,我衣服没换,家也没回直接过来的,你倒好……”   撕着吐司边沿的手指一顿,许恙睁大了眼:“……你干什么呢!”   江秋凉腰间围着一条浴巾,上身紧实,因为长期的锻炼,腹部有马甲线的痕迹,一双长腿在浴巾下舒展,皮肤在灯光下近乎透白。   “嘶……”许恙吸了一大口气,“你这可是明目张胆的引诱,我把持不住自己的,你要考虑清楚。”   “想多了。”   江秋凉擦了擦半干的头发,随手把搭在颈上的毛巾扔向沙发上贫嘴的人,径直走向冰箱。   “宿醉了?黑眼圈大成这样?”   “也是没这个命。”许恙接住毛巾,“夜班,刚刚结束。”   “够辛苦的。”   “那是。说起来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接到你电话的那一刻,我在奥斯陆的寒风中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靠,你后背怎么了!”   江秋凉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在两个玻璃杯里。   许恙是医生,早就知道他身后的伤疤,江秋凉知道这一声惊呼为的是新添上的伤。   “摔了一跤。”   他把其中一个玻璃杯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问:“喝吗?”   “喝,你放着就好……等等这不是重点啊!你后背的伤真是摔的?哪里摔的?怎么摔的?”许恙一把将江秋凉按在沙发上,“不能洗澡你不知道啊!万一感染了怎么办?药箱放在哪里?我帮你处理一下。”   江秋凉哑然:“小伤,我简单……”   “私人医生上门,不收你挂号费,闭嘴吧。”   许恙翻出了药箱,强行给江秋凉消毒包扎,还本着医者仁心的原则,附赠了江秋凉长篇大论少壮不注意老大徒伤悲的人生感悟,听得江秋凉头疼。   等到包扎结束,许恙口干舌燥,哐哐哐一口气喝完牛奶,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问出口。   “哎,你这伤,不会是因为心理那个……”   “不是。”江秋凉当即否认。   “真不是?”   “脚滑,真的。”   “你这个……病,”许恙犹豫了一下,“心病还得心药医,总拖着也不是回事。”   “我有定期去看医生,也有遵从医嘱按时吃药。”江秋凉叹了一口气,“我没事,真的。”   “秋凉,”许恙很严肃,“心理上的病和身体上的病不一样,身体上或许你吃药做手术,都能好起来,可是心理上的不是。我前几天和你的主治医生西格蒙德聊过,或许奥斯陆这个地方太压抑了,根本不适合你,你有没有想过……”   一道铃声打断了单方面的劝说。   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让许恙皱了眉,他对着江秋凉比了个手势,站起身去一旁接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声很激动,连珠炮般的喊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江秋凉有点讶异地看向许恙的方向,发现他正捂着听筒,颇有些无奈地把手机举远。   有点好笑。   江秋凉唇贴在玻璃杯上,假装认真喝牛奶,掩饰着嘴角的弧度。   许恙低声且快速回了几句,对面的人情绪反而越来越激动,最终竟然转化为了细碎的哭声。   电话挂断。   许恙随手把手机放在茶几上,拿过搭在门口的大衣,快速套上:“别以为我看到你笑了。”   “露水情缘?”   “你管这叫露水?有这么凶的露水吗?”许恙拉上帽子,“我的理想是拥有柏拉图式爱情,精神大于肉.体懂吗?咱俩精神就挺契合的,要不你向我表白吧,现在别说是表白,你就是现在拿出钻戒来跟我求婚,我都同意。”   “你想的真美。”   “不开玩笑了,”许恙手搭在门板上,回头,“我下月五号回国半个月,一起吗?”   江秋凉挂在脸上的笑容一僵。   “算了,问了你这么多年,没一次答应的,当我说了句废话吧。”许恙拉开门,“有事打电话,再见!”   室内的暖气很热,寒风从开门的短暂一刻涌入。   砰。屋里重归寂静。   江秋凉头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良久之后才叹出一口气。   --------------------   就让料峭的春风为一早就等在门口的彩蝶吹开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   世界1档案解锁   名称:噩梦竞技场   国家:意大利   字母:S   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   剧情:在所有的动物中,只有人类是残忍的。他们是唯一将快乐建立在制造痛苦之上的动物。   ——马克·吐温   感情:阳光还没落在你身上,你就开始微笑了。   ——契科夫《海鸥》   开启世界2,等待解锁…… 第17章 短暂的现实   9:04 A.M.   雪还在下,没有半分将歇的态势。   奥斯陆的冬天温度很低,昼短夜长,有时甚至只天亮四五个小时。现在外面依旧漆黑一片,苍白的路灯将积在街道上的一层雪照得凄惨。万物沉寂在黑暗中,就连惊起的鸟雀都是寥寥。   ——或许奥斯陆这个地方太压抑了,根本不适合你,你有没有想过……   江秋凉回想初来的几个月,细枝末节已经被岁月冲刷殆尽,只剩下很模糊的印象。   很冷,很黑,也很痛苦。   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当地人不经意间的歧视。他窝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啃着生涩的书籍,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夜。扔颗石子下去,不起半点波澜,比湖面还无趣。   那段时间,他在漫长的黑夜里,像是窥见了自己的未来。   不过好在,他一个人挺过来了。   从语言不通到开口流利,从不能习惯到习以为常,从申请博士到拿到永居,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江秋凉默默拉上窗帘。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桌面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搜索界面。   第一是当地搜索引擎,第二是中国某个知名的搜索网站。   两个页面交叠着,不同的文字,相同的搜索内容——   造疯者。   除了和国内一个不知名小作者胡扯的幻想小说碰巧重名,一无所获。   江秋凉走过,随手合上了笔记本。   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手机壳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微微皱了眉。   他从不给手机套这种花里胡哨的保护壳。   是许恙刚才落下的。   江秋凉从卧室摸出自己的手机,在通讯录里面搜索了一下许恙的联系电话。   一个是手机,一个是医院,许恙之前一直通过这两个号码和他保持联系,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三个联系方式。   手指将自己的手机转了一个圈,江秋凉叹了口气。   丢三落四的人啊……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亮屏了。   江秋凉下意识看了过去,锁屏页面显示进入了一条新的信息。   从朋友层面来讲,许恙是个很值得深交的人。在医生本职这方面严谨负责,在生活中适度幽默,在感情上,偶尔花心,永远散漫,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江秋凉看来,许恙是一个很没心没肺的人。   但是这张锁屏的背景不是。   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像素实在欠佳,用现在流行的一句话,怕不是用座机拍的。   但是光影的效果很好,斜照的夕阳之下,机场的登机口人很多,排着队等待。   在人群中,照片的正中央,有人偏过头,露出小半张脸。   看不清样貌,总感觉,他在下一秒会转过头看向摄影的人。   江秋凉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只一眼就偏开视线,只看清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铃声突兀响起,是陌生的号码。   江秋凉接起,果然听到了许恙的声音。   “秋凉,我是许恙……”许恙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   “你的手机落在我家茶几上了,别急。”   “哦,那我就放心了。”许恙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你帮我放着吧,我等下得空过来拿,这里有事得晚点过去。”   “好。”   “你要出门就出门,别耽误你的正事,瞧我这记性……”   许恙抱怨了几句,江秋凉应了几声,电话很快挂了。   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什么正事。   只是厨房里的食物不多了,是时候去一趟超市了。   外面白雪皑皑,看样子还起了风,江秋凉选了一件很厚的外套,往脖子上缠一圈又一圈的围巾。   绵软的毛线掠过指尖,恍然和某个场景重合在一起。   那个梦实在太过真实了,以至于他记得关于这个画面的一切,除了那张脸。   ——私奔。   两齿相触,到唇舌的一触即分,拼凑出了夜风中支离破碎的两个字。   江秋凉一头栽进漆黑的寒冷中,霜雪扑面而来,他终于在漫天的雪花中寻找了喘息的机会。   结果是报复性的消费,接过长长的购物小票和几大袋的食品,收银的女士忍不住用挪威语调侃:“先生,你开始让我怀疑明天要世界末日了。”   江秋凉笑了笑:“别担心,我只是不想出门罢了。”   回答他的是爽朗的笑声。   车里的暖气很足,舒缓的音乐从音响之中流淌而出。慵懒的女声随着吉他弹奏轻轻哼着旋律,偶尔错过节拍,是故意为之的随性。   时光像是被拉长,车灯照出一段距离,将近前的雪花映得通透。   红灯,江秋凉慢慢踩下刹车。   巨幅的广告屏在头顶格外醒目,发着不容忽视的亮光。   江秋凉抬眼,和平时花里胡哨的广告不同,此时的广告屏上只有一句话——   未来,当下及未来。   很有意思的观点,江秋凉手指无意识在方向盘上敲击出杂乱的节奏。   行人走过,小孩的羽绒服背面贴着政府部分发放的荧光标志,江秋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敲击着方向盘的手指倏然一顿!   被抱着的小女孩露出一个侧脸,两只扎起的马尾随着动作起伏,活泼可爱。她搂着男人的肩膀,摆弄着手里的泰迪熊,是笑着的。   很短的一瞬,像是电影中特意安排的慢镜头,当江秋凉回过神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过了路口,被建筑物挡住了身影。   红灯转了绿。   前面的车开动,江秋凉大脑一片空白,遵循身体的本能,轻踩油门,车辆开动的惯性力让他的后背贴在靠垫上,伤口的疼痛又在下一刻让他回过神来。   路灯之下,那条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好像只是他短暂的眼花。   铃声划破慵懒的女声,如同一片落叶掉落在湖面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月光。   没有来由的,让人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秋凉匆匆扫了一眼放在支架上的手机,来电显示——许恙。   看来是拿到手机了。   江秋凉自嘲于自己的敏感和消极,点开免提。   “喂,许恙,你拿到手机了不用和我报备吧……”   单手转着方向盘,车辆慢慢开过一个直角路口,驶入索克达路。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喂,”难得的,许恙的音量压得很低,背景音中还有很重的风声,近乎将他的话吹走,“秋凉,有件事要和你说,你现在在回家路上吗?”   江秋凉伸手按掉了车载音响,手机那头的杂音充斥着车里的角角落落。   “嗯,快到了。怎么你有兴趣……”   “你先别回来。”   许恙直接打断了江秋凉的话,语速很快。   江秋凉一愣:“出什么事了?”   “来你家的路上,有人一直跟在我后面,我以为是一时顺路,没有太在意。”许恙吸了一口气,寒风呼呼作响,“但是我去你家拿手机,我又看到他了,他就站在窗外,直勾勾看着我。”   江秋凉呼吸一顿,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又从心头翻滚而上。   “你在听吗?”   “在。”江秋凉应了一声,“你现在怎么样,安全吗?”   “我还好,刚刚从你家出来,那个人还站在窗外,只是没跟过来,他一直在看室内,好像在找东西……秋凉,你有约什么人来家里吗?”   “没有。”   “要不我去警署,或许帮你打个电话?你暂时还是别回家了,我总感觉那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对劲,不是喝酒就是吸毒了,说不定还可能是某些极端分子……”   江秋凉犹豫:“跟着你的,是不是二十多岁的中国男性,将近一米九,长得……长得还凑合?”   许恙沉默了两秒:“……不是。和你的描述只有一点对的上,是个男的,看上去得有五六十岁,白人,不太高,目测一米八,以你的标准绝对达不到凑合。这大雪天,穿的很单薄,也没撑雨伞。让我想想他有什么面部特征……”   雨刮器一下下刮着飞来的雪沫,江秋凉后背挺直,目视前方,语调冰冷而平静。   “断眉,眼珠碧蓝,络腮胡。”   “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许恙说完,鞋摩擦在雪面上的杂音停滞,“你怎么知道?”   “他站在我的车前。”   “怎么可能,他明明站在……”   挡风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车灯把前面那个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漫天的大雪落在他身上,似乎有千斤重,压得他的腰越发佝偻。肩膀、头上,甚至是睫毛上,染成了苍白一片,他没有拂去身上的雪沫,而是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这个方向。   男人张了张嘴,相比于明确的口型,更像是没有意义的喘息。   身后是个九十度的转弯,江秋凉正犹豫着要不要倒车,街上的灯突然灭了。   手机亮着光,许恙几乎在电话那头吼了起来:“他不见了……”   通话戛然而止,最后一点亮光消失,带走了让人心安的杂音。   安静。   绝对的安静。   江秋凉在黑暗的沉默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凭借记忆,他的左手摸索到了锁车的按钮,无声按了下去。   副驾驶的购物袋上搁着一盒火柴,是江秋凉之前心不在焉时随手扔进购物车的。   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夹着火柴,划亮。   火柴微弱的光照亮了江秋凉的脸,也让他看到了贴在车窗外的那张脸。   男人的脸贴在不足江秋凉十厘米的驾驶座车窗外,两只缺乏灵魂的碧蓝眼珠紧紧盯着他。   -------------------- 第18章 短暂的现实   麦佑斯登区永远灯火通明,此时陷入黑暗,陌生的仿佛是另外一个街区。   手机毫无征兆黑屏,周围安静得像是没有一个住户。   他这是……又进游戏了?   这个游戏总是这样毫无征兆的开始吗?   江秋凉无暇细想,车把手发出的噪音被迫将他拉回了糟糕的处境。   咔哒。   咔哒。   咔哒。   窗外的男人想要拉开车门,他似乎不懂为什么会打不开,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   江秋凉试着发动。   不管怎么尝试,车子就像是一堆破铜烂铁,没有丝毫的反应。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窗外的人目前似乎除了开车门,并没有其他的意图。   江秋凉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来,车窗外的男人突然消失了。   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男人在短暂的消失之后猛地跳上了汽车的引擎盖上,开始用拳头一下下砸着前挡风玻璃。   像是嫌弃自己的力气不够,他从身后摸出了一个东西。   锤子!   江秋凉几年来第一次没忍住,低低骂了一声。   他当即解开安全带,按住座位下面的调节按钮,后背猛地用力,把驾驶座的空间拉大!   前防风玻璃在不知疲倦的重击之下发出了尖锐的杂音,平整在下一瞬扭曲成了支离破碎的蜘蛛网状,在江秋凉往后退的半秒后,一道清脆的碎裂声炸响,掉下的玻璃渣像是夏日的暴雨一般倾泻而下。   户外的寒气扑面而来,飞速吹散了车内所剩无几的暖气。   江秋凉来不及做出防备的姿势,碎玻璃贴着他的下颌线划过,撒在他的衣服上。   狰狞的面孔在他的瞳孔中放大,带了毋庸置疑的狠意。   锤子没有片刻的犹豫,直直冲着江秋凉的前额砸来。   这是动了杀心了。   江秋凉不闪不躲,在锤子砸下来的前一秒死死抓住了男人的右手,使劲往反方向一拧!   骨头发出了折断的咔嚓轻响,近乎折叠成了一百八十度!   与此同时,男人的胸口挨了极重的一脚,五脏六腑随之震颤,瞬间将他整个人狠狠甩了出去。   脖子传来痒意,江秋凉随手摸了一把。   一手的血。   男人被甩出去仍旧没有放弃,他像是一只被激怒的狮子,整个人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又举着锤子扑了过来!   车子里的空间实在有限,血液的甜腥味在鼻尖萦绕。   江秋凉颇有些无奈地用沾血的右手抚了下前额,在男人纵身上前的同时双腿用力,整个人接着反冲力翻身而上,膝盖用力顶在男人的下巴上,右脚踢开男人手中的锤子。   男人的左手想要抓住江秋凉的衣领,被他一巴掌拍开,顺势按在了尖锐的碎玻璃上!   “啊!!!”   男人的掌心被残留的前挡风玻璃刺穿,尖端通过手背,划破了江秋凉的掌心。   江秋凉轻巧跃上了车顶,鲜血顺着修长的手指滴滴落下。   他蹙眉,在男人撕心裂肺的哀嚎中顺势从车尾滑下。   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大概能看到街道模糊的轮廓。   如果这是在游戏里,城市会和现实中的完全一致吗?   江秋凉不确定,不过也没有别的去处了,他遵循着本能,朝着原定的方向走去。   寒风呼啸,鞋摩挲在雪地上,沙沙作响,多亏了零下的温度,伤口倒是因祸得福,被冻得失去了痛觉。   滴水成冰的坏天气。   江秋凉好像在一片的黑暗中看到了自己呼吸而出的热气,他的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了异常的声响。   沙。   沙沙。   沙沙沙。   真是阴魂不散。   江秋凉停住了步子,身后的脚步声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停了下来。   风雪的存在感在这一刻被放大。   跑还是不跑?   这个破天气拔腿狂奔,挺傻的。   在短暂的寂静后,江秋凉身子微微下伏,毫无预兆箭一样冲了出去!   傻就傻吧,保命要紧。   男人估计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晚了几秒才紧追过来。   “别跑!”   我呸。   江秋凉耳朵被风刮得通红,心里忍不住吐槽。   电影用以消磨时间,娱乐大众,也在某种方面揭示了一些不得不承认的真理。   比如说,电影里喊别跑的,八成是傻逼。   有一个尖锐的东西咻一下飞了过来,扎在了江秋凉随风飘起的羽绒服上。   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秋凉随手往羽绒服后面摸了一把,把扎在羽绒服上面的东西揪了下来。   冰凉的圆筒状物体,江秋凉一看,心中猛地升起一阵寒意——   是麻醉针!   江秋凉的脑中瞬间一片空白,数以百计的红外线光点对准了他,密密麻麻把他瞄成了个行走的小红人。   靠。   不等他作出反应,又有几根针管擦身而过,其中一根直接扎进了他左边的小腿!   江秋凉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后悔,自己没有穿秋裤。   秋裤可真是个好东西。   可惜没人能想到它关键时刻还能保命。   江秋凉抬脚拔了左腿上的针管,上重下轻的眩晕感却不受控制,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挣扎着跑了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用不上一点力气,也根本找不到着力点。街道在他的眼前颠倒,他听到了自己倒在雪地上的声音,雪花贴在脸上,冰凉一片。   知觉在渐渐淡去,酥麻占据了大半身体。   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住。   ·   很沉的昏迷。   灵魂仿佛从躯体剥离,上升,漠然地俯视着一切的嘈杂。   江秋凉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扛起,被拖拽,被扔在了一个地方。那个代表他的身体始终闭着眼,没有丝毫要清醒过来的意思。   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觉了。   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样,江秋凉心底漾起沉淀的苦涩。   黑暗,迷人的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   让人沉醉的葡萄酒香沁润黑暗,狄奥尼索斯在耳边的窃窃低语,撞上了玻璃杯,清脆地拼凑出又一个纸醉金迷的夜晚。   金碧辉煌,觥筹交错,虚与委蛇。   虚伪和浮华在酒杯的碰撞声中上升,冲破一尘不染的落地窗,直直俯冲到灯火通明的千家万户,融化在星星点点的灯火里。   宴会上的所有人披着一样的笑脸,动作熟练而冰冷,只有内心的欲望熊熊燃烧。   魑魅魍魉混在人群之中,误把此处的地狱当成了别处的天堂。   江秋凉把自己包裹在盛装之下,用精致到令人生畏的剪裁和价值不菲的品牌掩盖自己空旷的灵魂,他和其他人一样,戴上了标准的微笑,礼貌地回敬着每一个主动凑过来的陌生人。   偶尔寒暄,偶尔欢笑,偶尔倾听。   经常碰杯,经常一饮而尽。   “秋凉,你过来。”   中年男子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江秋凉循声望去,中年男人和他一样,穿着得体,昂贵的布料每一丝褶皱在灯光下挑不出任何瑕疵。严格的膳食和定期的运动让他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没有中年的肚腩,没有油腻的腔调,举手投足之间沁出的具是所谓成功人士的傲气。   “父亲。”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走近了几步,杯里的葡萄酒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我儿子。”男人对着身前的人介绍,“秋凉,这是你凌伯伯儿子,之前一直在国外,你应该还没见过。”   江秋凉轻轻挑眉。   凌伯伯,张伯伯,王伯伯。   他有很多伯伯,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和父亲关系匪浅。   商业上往来,瞬息万变的利益,或亲或疏,利益的纽带总是比血浓于水的亲情来得长久。   他惊讶的并不是谁的儿子,而是父亲恭敬的态度。   在名利的角逐场上,恭顺代表有利可图,钱财、权势、声望,缺一不可。   江秋凉抬眼,酒精和声色冲散了所剩无几的理智,只能看到被华贵灯光衬托得恰到好处的轮廓。瘦削利落的剪影站在名利场上,姿态是于年龄格格不入的从容不迫。   掌心干燥温暖,力道适宜疏离,语调勾勒出相见恨晚的假象。   字句坠落在被权钱晕染的地板上,像是微凉的夜风吹皱夏夜的湖面,惊醒了皎洁的月影。   “初次相见,我是凌先眠。”   “你好,我是江秋凉。”江秋凉习惯了虚假的寒暄,下一句脱口而出,“曾听家父提起,久仰大名。”   或许说过,只是忘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真假假早就没人在意了。   “哦?”凌先眠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很体贴的没有深究,“我的荣幸。”   浅谈的交谈,做作的热络,老套的剧情总是不缺观众,演员孜孜不倦的在假象中流连忘返。   “抱歉,离开一下。”   江秋凉脸上挂着十足的歉意,对着正在同他高谈阔论的夫妇微一颔首,一张虚伪到无懈可击的脸在转身的瞬间分崩离析,瓦解成了碎片,他把手里的酒杯重重搁在路过侍从的托盘上,快步走出了宴会厅。   呕吐。   胃里泛起一阵阵的疼痛,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将他吞没。   呼吸,酒气返上来,再吐。   不知过了多久,江秋凉听到身后的门被人推开了。   太狼狈了。   江秋凉抬起脸,镜子里的他额头覆着薄薄的一层汗,脸色苍白一片,唇上半点血色也无。   唯一的亮色,是通红的眼眶。   咔哒。   门在镜子里关上,上了锁。   凌先眠抵在门上,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总有人喜欢宣扬众生平等。不是的,事实从未如此。   有的人一出生就坐拥别人一辈子都无法肖想的权势,有的人从小就有笨鸟一生都难以企及的才华,有的人只是站在灯光下,不发一言,就自成了一道让人移不开视线的绝佳风景。   穷人以此聊以自.慰,弱者以此自欺欺人,丑角以此麻痹自我。   这该死的众生平等。   不同于宴会场上的如鱼得水,此时的凌先眠低着头,细碎的黑发从额前无力垂下,恍惚之间疲态毕露。   江秋凉透过镜子注视着他,一时忘了收回目光。   凌先眠后知后觉察觉到了目光,抬起眼,与江秋凉在镜子里对视。   一双漆黑眼眸里渗出醉意,细碎的灯光流转。   他挑起唇,声线慵懒:“这里原来还有一个人啊。”   这么大个活人,敢情才发现。   江秋凉笑不出来,很敷衍地拧开了水龙头,用力擦拭自己的嘴角。   “你醉了。”   “不,我没有。”   凌先眠走过来,步伐虚浮,差点撞在洗手台上。   江秋凉闻到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男士香水气味,头更晕了。   “我之前见过你吗?”凌先眠贴近江秋凉的脸,喃喃一句,“好熟悉。”   真醉了。   江秋凉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冷水紧急唤醒他仅剩的理智,水珠顺着下颌线滑下。   有一张纸巾被递到了眼前。   凌先眠一只手撑在大理石洗手台上,另一只手夹着纸巾,像是舞会开始前的邀请。   “初次相见,”谈吐之间有挥之不去的葡萄酒香气,“我是凌先眠。”   简单的开场白,一字不改。   他歪着头,眼中漾开了之前宴会上没有的温柔,映出了江秋凉的轮廓。   江秋凉望进他的眼里,突然分辨不出真假。   -------------------- 第19章 易碎收藏家   眼皮很重,江秋凉艰难地睁开眼。   麻醉的后劲尚未散去,四肢僵硬到吓人。   身下的感觉很柔软,他正躺在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花纹繁复的毯子,看起来昂贵而舒适。   室内的装修很奢华,像是之前西方贵族钟爱的巴洛克风格。精致的壁纸填补每一处空白的角落,地上铺着色彩浓郁的地毯,胡桃木家具线条流畅,处处回荡着金钱的碰撞。   正中央挂着一副装裱华美的油画。   画里的青年被女祭司和演奏者包围,他不是标准审美中健硕的男人,他穿着宽松的衣服,有着近乎女性的优美五官,卷曲的黑发上佩戴着由常春藤、葡萄蔓和果穗纠缠成的花环,左手持图尔索斯仗,右手举坎撤洛斯双柄酒杯,目光柔和注视着人群,看起来轻松而惬意。   与室内的艳丽格格不入的,是窗外灰白的天空,爬山虎深绿色的枝桠从窗边经过,像是一根尖锐的刺。   有一个人站在窗前,背对着江秋凉。   清晨的风吹拂他的栗色头发,末梢在暗淡的晨光中显现出偏向于浅金的色泽。   不知道是在看灰白的天空还是长势喜人的爬山虎,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注的如同一张定格的画面。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在哪,空气潮湿温暖,显然已经不在奥斯陆了。   他试着动了动自己发麻的手臂,金属的碰撞声让他有一瞬间的晃神,也惊醒了窗前那个专注的人。   “您终于醒了。”   站在窗前的人转过身,晨光在侧脸一划而过。   他穿着服帖的西装,本人比江秋凉想象的要老一些。皮肤苍白,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起时如同一笔误画的线,眼眶尤其深邃,碧色的眼珠陷在阴影里面,看不出喜怒。   从餐桌上端起托盘,他向着江秋凉的方向走了过来。   “酒神狄奥尼索斯,这是一副很棒的油画,不是吗?”他顺着江秋凉的视线,看到了那副挂在墙上的巨幅作品,“克洛德将军认为这幅画有益于您的病情,让我将它挂在了您的卧室,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狄奥尼索斯神态从容,江秋凉冷眼瞧着走过来的人,问道:“你是谁?”   “诺埃尔,这里的管家。”   诺埃尔把托盘放在床边,酒杯里的葡萄酒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把右手搭在膝盖上,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于江秋凉的一无所知,江秋凉这才注意到,他的西装左手臂的地方是空的,空荡荡的袖管无力地耷拉在毯子上,被他随手拽到了裤子上。   “休博士说您的头部撞在了地上,轻微脑震荡,很可能会产生记忆上的混乱。您放心,虽然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但您很快就能想起一切的。”诺埃尔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遗忘是一件幸福的事,只是当事人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往往为时已晚。您还是想要记起一切的,不是吗?阿兰先生。”   “阿兰?”   “是的,先生。您是克洛德将军的独子,从小在这里生长,接受法兰西最好的教育。”   江秋凉的手一僵,这下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但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您从小受到克洛德将军的宠爱,因为您的母亲是难产生下的你。克洛德将军很爱他的夫人,而您是克洛德夫人生前留给他最后的礼物。”诺埃尔的目光移到了油画上,暗淡的晨光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格外悲伤,“这幅画是您十岁那年,将军带您去画展,您挑中的作品。将军花了十万法郎买下了这幅油画,足够那个睡大街的穷画家花天酒地好几年。”   江秋凉听着诺埃尔的描述,他知道这个管家谈话的重点并非在此处。   果然,诺埃尔很快进入正题:“克洛德将军真的很爱您,阿兰先生。你知道的,任何绅士都有自己的……爱好,特别是现在这样的特殊时期,战火和军报几乎摧残了将军的神经。您不应该乘虚而入,去窥探将军的隐私,更不该在战期跑到街上,这样真的很危险……”   诺埃尔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几乎哽咽了起来,他用右手取出口袋里的白色手帕,擦去了眼角盈盈泪光。   “抱歉,阿兰先生,是我失礼了。战争实在太残酷了,我们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尤其是您。您不知道,发现您失踪了,克洛德将军几乎急疯了,他紧急赶了回来,让手下的兵找到了您。您的反应太激烈了,他们迫不得已才用的□□。”诺埃尔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那条街在十五分钟后陷入火海,不敢想象如果他们晚一点发现,会是怎么样的结局。谢天谢地,您活着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秋凉头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他的右手和脖子上绑着绷带,麻醉的后劲让他有些头疼,诺埃尔的话像是溪水流过他的身体,又渐渐远去。   “不说了,您昏了这么多天,也该饿了。”诺埃尔端过托盘,放在江秋凉眼前,“您需要尽快养好身子,是时候吃点东西了。”   托盘上放着一片夹火腿奶酪的烤吐司,一盘鞑靼牛肉和一杯葡萄酒。   葡萄酒的香气让江秋凉近乎作呕,他的喉间泛起一股酸涩,忍不住干呕。   “怎么了……这不是您的最爱吗?”   诺埃尔把托盘放远,上前扶起江秋凉,神情看起来有些茫然。   “能不能……”江秋凉抑制着自己的恶心,“能不能先把铁链解开?”   现在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锁在床上,铁链绑住了四根床柱,在他的动作之间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摩擦声。   诺埃尔拍着江秋凉后背的手很短暂地停顿了几秒,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阿兰先生,您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权力。是将军下令囚禁您的,他这是为了您好,外面实在太危险了。”他把自己空荡荡的袖子拉到江秋凉眼前,“我的这条胳膊就是在战争中炸伤的,是克洛德将军收留的我。”   诺埃尔望着挂在卧室的巨型油画,悲伤从他碧色的眼睛里满溢出来,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近乎攫取了所有残留的空气,让人几乎难以呼吸。   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划过江秋凉的脑海,他不太肯定地开口:“这幅画……是你画的?”   诺埃尔盯着画中的狄奥尼索斯,画中的轻松愉快和他格格不入:“是的,阿兰先生,我就是那个穷困潦倒的画家。谢谢你当初看中我的画,这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我一直很想当面感谢你,为你重新画一幅画。”   他抓着自己空荡荡的袖子,右手无意识用力,让平整的布料留下了注定难以消去的褶皱。   “只可惜,我再也没有办法为您作画了,阿兰先生。”诺埃尔的语调让人想起静静流淌的塞纳河,“我是个左撇子,而战争让我失去了作画的左手。”   卧室的色调很温暖,像是震撼人心的巨幅油画脱离了画框的桎梏,却怎么也温暖不了窗外灰白色的阴天。   江秋凉张了张口,他向来不会安慰人,也根本想不出真正能够抚慰诺埃尔的只言片语。   他很想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像不久前诺埃尔安慰他一样,可是他现在才明白,这句话根本就不是诺埃尔说给他听的。   诺埃尔说出这句话,是为了麻痹自己。   可是到头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一切复归原位。   诺埃尔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先笑了起来:“阿兰先生,不要这样悲伤,至少我还留下了一条命,不是吗?或许有朝一日我能用右手画出同样杰出的画作,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秋凉看着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解开了锁,然后将右手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甚至还调皮地眨了眨眼。   “算了。克洛德将军这几天很忙,不会回府,”诺埃尔故作遗憾,“阿兰先生,你懂的,这是秘密。”   楼下响起了马车的声音,有人在朝楼上喊诺埃尔的名字。   “好了,阿兰先生,送货的伙计来了。街道上的平民很多,一块战时面包要排半天队,多亏了克洛德将军,至少我们每天还能吃上这样丰盛的食物。”诺埃尔站起身,将托盘重新搁置回了胡桃木桌上,“接下来休博士会帮助您早日康复,他是个了不起的医生,比百分之九十的法兰西人聪明,而且值得信任。”   说完这句话,诺埃尔推开了卧室的门,江秋凉听到了他一级级迈下楼梯的脚步声。   江秋凉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扶着自己的额头走到窗边,他的身体状态实在很差,身上几处出血和头部受到的重击使他在麻醉药效果淡去之后还是很虚弱。   他撑在窗台上,木制窗框冰凉,和迎面吹来的暖风颇不相称。   车夫百无聊赖地牵着马绳,在江秋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地中海。   诺埃尔很快出现在楼下,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车夫,大声招呼了一句。   车夫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开始抱怨战时的种种,诺埃尔引着车夫向右侧去,马车和人影消失在了视野中。   茂密的爬山虎覆盖了古朴小楼的外墙,院子不大,但是看起来静谧美好,似乎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越过围墙往外看,又会发现此时是如此的不同。   墙外有几个穿着军装的士兵,怀里立着枪,站得笔直,直视前方。江秋凉站得位置不高,只能看到非常有限的街景,街上很安静,灰白的墙几乎和天空融在了一起,让人有一种呼吸不过的窒息感。   远处突然炸开了一团白色的烟雾,江秋凉一惊,却发现站在墙外的士兵都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没有丝毫的摇晃。   白色的烟雾在灰白的天空中汇聚,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I”型。   江秋凉突然想到了上一个世界出现的“S”型。   难道这些世界之间,有某种不为人知的代表方式吗?   冰冷的男声再次响起,在将军府中久久回荡——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初试关卡,正式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易碎收藏家”】   【难度系数查询中……】   【“易碎收藏家”通关率34.2%,祝您死得开心~】   --------------------   狄奥尼索斯描述参考希腊神话。 第20章 易碎收藏家   江秋凉很饿,这个世界的设定是昏迷了好几天,之前躺在床上没有感觉,此刻站起来,胃里的灼烧感几乎让他作呕。   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食物是否是安全的。   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通关的65.8%里面,有多少人是被饿死的。   可是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去啃窗外的爬山虎吧。   胡桃木桌上的托盘闪烁着银色的光,江秋凉坐在窗前,饥饿让他很想几口将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但是他尽量放缓自己的吞咽速度,每口嚼十下再咽下去,在感觉自己有点饱的时候及时放下了叉子。   很渴,但是他端起葡萄酒杯,想了想,还是搁回托盘。   食物里果然放了安眠类的药物,剂量不大,江秋凉对于这种睡意被药品勾起的感觉很熟悉。   它是他的老朋友,从现实到游戏。   他趴在胡桃木的桌子上,翠绿的爬山虎枝桠刺破窗框,灰白的天空和街道占据精致华美的壁纸,满目疮痍。   世界陷入黑暗。   再次睁眼时,室内的光线暗淡了很多,暖风吹起窗帘,掀起一圈圈涟漪。   江秋凉躺在床上,毛毯将他包裹的很严实,从脚尖一直颈部,细软的毛划过他下巴,酥麻一片。   床边有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室内斑斓的色彩,由明到暗的过渡,让地毯像是被被灯塔的光线晕染的深海。   煤油灯的光本来会打到江秋凉脸上,只是床头挡了一张报纸,细心地隔开了亮光。   床边的胡桃木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翘着二郎腿,皮鞋在空中轻点节奏。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书,打开到三分之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夹着一只短短的黄色铅笔。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了他夹着一根烟,陷在烟雾缭绕之中的模样。   但是此刻他只是看着膝盖上的书,神态专注,铅笔划过纸页,发出沙沙声。   他远比江秋凉想象的要年轻许多,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眉眼很像某本著名法国爱情悲剧电影的男主角。   他完美地融合在巴洛克风格的装修中,姿态和巨幅油画里的狄奥尼索斯一样放松。   如同导演特意安排的镜头,暖风、灯光、绚烂的色彩,恬静到让人心慌。   江秋凉忍不住心想,或许比起诺埃尔,他更像是一名落魄的艺术家。   铅笔划过右下角的最后一行,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翻页,不经意扫向床上躺着的人。   “你醒了,阿兰。”   他合上厚重的书,摘下金丝眼镜,随手夹进上衣口袋。   深灰色的眼睛很美,让人想到法兰西郊外的绵绵细雨。   “我怎么会在这里……”   江秋凉明明记得,自己是趴在胡桃木桌上睡着的。   “别怀疑自己,阿兰,是我抱你过来的。”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叉,“睡在桌子上可不是个好习惯,尽管现在是夏天,你也不应该掉以轻心。”   江秋凉丝毫没有印象,按理来说他根本不可能睡得这样熟。   他的视线落在厚重的书封上,是本有关心理治疗的专业书:“谢谢你,休博士。”   休点着节奏的皮鞋前端顿住,他的薄唇轻抿,露出了一个很迷人的微笑:“叫我休就行,阿兰,你真的很讨人喜欢。”   很暧昧的话,理所当然从他口中发出。   或许他对于每一个病人都是这样讲的。   江秋凉心想。   “不是的,阿兰,我只这样对你,”休叹了口气,深灰色的眼睛盯着江秋凉,“我的朋友,自始至终只有你。”   “你怎么知道?”江秋凉有些惊讶,他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   “你知道的,心理医生都有成为怪物的潜质,特别是聪明的心理医生。”休语气轻快,“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笨蛋。”   江秋凉震惊于他的自负。   “好了,阿兰,剩下的话留到晚饭之后再说吧。诺埃尔在楼下准备好了晚餐,我很高兴你吃掉了午餐,没有选择绝食。你知道的,很多人在磕到了脑袋之后都会开始绝食。怎么说,以绝食来逃避现实,这很麻烦。阿兰,显而易见,你比他们聪明很多。”   跟在休身后,江秋凉走出卧室,踏过走廊,迈上了蜿蜒而下的楼梯。   “你可以搭着我的小臂,阿兰。”   休把书换到了左手,对着江秋凉伸出右臂。   “不用了。”   一觉之后,江秋凉已经好了很多,麻醉药的效果正在淡去,身上伤口的痛感逐渐清晰,不过对他而言,这意味他的身体在真实地好起来了。   他把手搭在木制扶手上,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谢谢你,休博士。”   休偏过脸,江秋凉不确定他有没有笑,但他应该听到了,所以收回了手臂。   墙上挂着很多幅画,相比于卧室里用色大胆的油画,这几幅明显要正经许多。   画框里的男人面目各异,年龄不同,却无一不是军装笔挺,佩戴象征着荣耀的勋章,手持指挥棒,眼中坚毅,目视前方。   明明被禁锢在画框里的是他们,江秋凉反而有一种被审视的错觉。   “你的曾曾祖父,曾祖父,祖父……”休的皮鞋踩在台阶上,没有回头,“未来这里会挂上你的父亲克洛德将军的画像,还有你,阿兰。”   江秋凉直视着一幅幅画像,指尖划过坚硬的画框。   “期待这一天吗?”休转过头,脸上带了笑意。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收回手:“恕我直言,挂上画像的那天,阿兰已经离世了。”   “确实,”休点头,满不在乎,“人终有一天会离世,可是这里还会挂上你的儿子、孙子……血脉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死者会在活人身上重生。”   江秋凉皱眉,休似乎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兴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餐厅,诺埃尔已经恭候多时。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餐厅桌上有几根蜡烛,很有法式的浪漫情调,刀叉碰在盘子上,代替谈话。   风变大了,呼啸而过,屋内回荡着恐怖的低吼。   窗外人影幢幢,如同有人在外面招手,亲密地说着听不懂的甜言蜜语。   江秋凉忍不住往窗外多看了两眼。   “是被风吹动的树枝,阿兰先生。”诺埃尔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声音平缓而温和。“快要下大雨了,这几天的空气格外潮湿。”   江秋凉点头,空气的确很潮湿,他移开视线,端起桌上的牛奶,轻抿了一口。   鼻尖有若有似无的葡萄酒味,他的目光状似随意扫过餐桌。   他的牛奶是休端过来的,休和诺埃尔的玻璃杯里盛着白水,桌上没有葡萄酒。   “我好像闻到了葡萄酒的气味。”江秋凉的唇抵在玻璃杯上,假装随口一提。   他注意到,诺埃尔拿着餐巾的手很轻地抖了一下。   下一刻,诺埃尔又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阿兰先生,您忘了吗?克洛德将军很喜欢葡萄酒,地下室摆满了他的私藏。”   “嗯。”   江秋凉应了一声,又灌下一大口牛奶。   “您想要来一点葡萄酒吗,阿兰先生?”诺埃尔问,“休博士认为牛奶有助于您的睡眠,您一向喜欢葡萄酒,或许这能是您心情愉悦……”   “够了,诺埃尔。”休咽下豆子,用叉子把胡萝卜划到一边,“阿兰先生现在的状态,葡萄酒会要了他的命。”   诺埃尔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他靠在椅背上,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似乎是气不过,诺埃尔最终还是低低反驳了一句“休博士,挑食是个坏习惯。”   江秋凉看向休的盘子,发现他用叉子划走最后一块胡萝卜,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   “谢谢你的好意,诺埃尔先生。记得下次不要在我的盘子里放胡萝卜,我讨厌胡萝卜。”   江秋凉怎么也没想到,谈话进行到最后成了诺埃尔和休博士两人以胡萝卜应不应该出现在餐桌上为题结束。诺埃尔认为战时物资紧缺,维生素必不可少,有什么吃什么,休则说补充维生素的方式有很多,他宁愿啃一个月能砸死人的法棍也不愿再见到胡萝卜。   离开餐桌上楼的时候,江秋凉恍惚间看见有一群胡萝卜围在他身边跳舞。   进入卧室,图案夸张的地毯和墙纸充斥他的视野,橙色的颜料看起来都像是胡萝卜。   江秋凉扶额,心情复杂。   阿兰似乎很喜欢看书,卧室里竖着书架,胡桃木桌和床头柜上也堆了很多书。   看了一圈,书的种类很杂,没有固定那种类型,从经典到小传,从虚构到现实,从喜剧到悲剧,无迹可寻。   随手抽出几本,都有翻阅过后痕迹,偶尔几段还有铅笔的划线和标注,简短但精辟,可以看出阅读者认真阅读并且进行了思考。   外面的风声很大,树影婆娑,江秋凉关上窗户,躺到床上。   床头柜对着一摞书,江秋凉拿起第一本,是美国作家塞林格的作品。阿兰把其中一页折了起来,那页有一句划线的话。   ——我虽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   边上有铅笔的标注,字迹很潦草。   ——理想和现实,孰高孰低,我何时才能知道答案?   书摊开在毛毯上,江秋凉有些晃神。   他试图想想阿兰是在怎样的场景,以怎样的心态写下这句话,可是他想象不出来。   对于阿兰,他知道的实在有限。   同理,对于这栋建筑,这个国家,他的了解都很有限。   江秋凉将目光投向油画中的狄奥尼索斯,企图从他身上找到答案,而他只是注视着别的地方,神态从容。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短促的两下,等待着回应。   “进。”   门被推开,休博士走了进来,他捧着一本书,手上提着煤油灯,换了一身舒适的睡衣,笑意盈盈。   “你好啊,小阿兰,很高兴再次遇见你。”   “怎么了吗?”江秋凉问。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江秋凉看休的眼神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个怪人。   “哦,亲爱的,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伤心的。”休垂下眼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快要下大雨了,阿兰。”   “只不过是下雨而已。”江秋凉直截了当说。   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不应该这样说。   不过很快,休又开口:“亲爱的,如果你非要我说出一个理由,是我害怕。”   休站在门口,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我只是想要给你讲个故事,”他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抠着书封,“你愿意收留我吗?亲爱的。”   -------------------- 第21章 易碎收藏家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就心软让休进来了。   他只知道在自己点头以后,休动作很快地关上门,步伐轻快,脸上的沮丧荡然无存,笑得像是个奸计得逞的……反派人物。   还是让人三观跟着五官跑的反派。   窗外的风呼呼作响,昭示着令人不安的暴风雨即将到来,室内静谧祥和,尽管江秋凉很不喜欢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葡萄酒味,但是不得不承认,它的确起到了一定的安神作用。   煤油灯的光亮有限,恰好氤氲开此时的慵懒。   休的头发是深色的,卧室里昏黄和黑暗的过渡并不清晰,他的长发在光下是浅淡的金色,在背光处是浓郁的深黑,看起来柔软的发丝垂在耳侧,衬出完美的下颌线轮廓。   “亲爱的,你喜欢什么故事?”   他打开书,低头细细去看目录。   光下有亮色一闪而过,江秋凉注意到他左手食指上有一枚银色的戒指。   “故事?”   休用食指夹住书页,向江秋凉示意书的封面。   ——《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哑然:“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吗?”   休笑起来:“当然,夜晚的褶皱太深了,需要童话来抚平。童话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药剂,不是吗?”   歪理。   江秋凉没有心思和休理论,休显然也没有等待他回答的意思,兀自用指尖划过书页,轻轻念出页码。   “28页,我看看……”他翻页,细碎的发丝从额前坠落,遮住了金丝眼镜,“是《夜莺》,亲爱的阿兰,你还记得这篇吗?”   “记不得了……”江秋凉对于童话的印象很模糊,他看向天花板,陷入回忆,“是个悲剧吗?”   “不,我想你说的是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夜莺献出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一朵最终掉进阴沟的红玫瑰。”休的语调温和,“王尔德是爱尔兰人,安徒生是丹麦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们之间隔了四十九年。”   “抱歉,我很少看童话。”   “没事,看这本书上厚厚的一层灰,我就已经猜到了。”休说,“现在可以开始了吗,阿兰?”   窗外风雨凄凄,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卧室里流淌着休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旁白温和,娓娓道来,夜莺尖着嗓子,时而活泼时而忧伤,国王上了年纪,嗓音沙哑,他的心里装着家国,也装着那只为他歌唱的夜莺。   江秋凉很久没有听别人讲童话故事了,他听着休的讲述,甚至想不起上次是何时。   夜莺来了,带来了让国王落泪的歌声。   人造夜莺被送了过来,满身珠宝熠熠生辉。   夜莺回到了森林,离开了国王。   人造夜莺发条坏了,国王的身体越来越差。   国王病危时,夜莺回来给他歌唱,从死神手里将他抢了回来。   “侍从们都进来瞧瞧他们死去了的皇帝——是的,他们都站在那儿,而皇帝却说:‘早安!’”   休念完了《夜莺》,抬起眼,深灰色的眸子很漂亮。   “现在,你还觉得它是悲剧吗?”   江秋凉和休对视,金丝眼镜薄薄的镜片下,深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江秋凉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亲爱的,你在动摇。”   “夜莺曾经失去了国王的爱,回到国王身边,是它自己的选择。如果它没有原谅国王,或者晚一点回去,这个故事就成悲剧了,不是吗?”   休的笑容依旧:“对,国王会心怀对于夜莺的愧疚,在清晨死去。而夜莺身边依旧有很多喜欢它的人,它所需要的只是忘记始乱终弃的国王。”   “所以这只是个童话,一个讲给小孩子的童话,成年人的生活从来是血淋淋的现实。”   “阿兰,你太过于悲观主义了。”   “休博士,你认为夜莺能够轻易忘记国王吗?”江秋凉直视着休的眼睛,“即使他是个始乱终弃的人?”   休低下头,指尖摩挲着纸张上的字迹,深深叹出一口气。   煤油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从椅子的脚一路经过地板和地毯。   雨声中混杂着树枝不堪重负的摇曳声,黑暗中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在长久的沉默中,江秋凉以为休不会回答了。   休合上书,双手交叠放在书封上,是惯常那种慵懒的姿势。   “亲爱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夜莺。”回答像是窗外的一阵风,短暂被灯光照亮。   童话之所以被称为童话,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现实中绝非如此。   “死者悔恨又如何,最终痛苦的还不是生者。”江秋凉望着被雨水浸湿的窗户,目光飘得很远,“一腔情深终成枷锁,真不负责。”   休没有说话,久到江秋凉以为他随时会起身离开。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在烛光和黑暗之中睁着眼,收起了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忘了你已经过了需要童话的年纪,阿兰。”江秋凉看他又摘下了金丝眼镜,姿势优雅,他似乎只有在阅读时才会戴上那副很有斯文败类感觉的眼镜,“很抱歉,是我的疏忽。”   江秋凉的目光落在他食指的戒指上,很简单的银戒指,没有多余的花纹。   “休,你的戒指很漂亮。”   江秋凉省去了“博士”两个人,这样的称呼在无形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样的方式也被休用在他身上。   他再次开口:“将它戴在食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休扫了江秋凉一眼,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   他用右手的食指指尖轻轻抚摸戒指:“没有特别的含义,是我还在医学院时,一个朋友赠与我的。好看我就留下了,大小刚好合适食指,他的眼光很好,不是吗?”   江秋凉肯定道:“是的。他现在还在法兰西吗?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见见他。”   “在的,我相信你们一定有机会相见。”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我刚毕业就来了,大概两年前。”休露出了一个很熟悉的笑,“阿兰,你其实不必绕圈子,虽然通过戒指挑起话题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你其实是可以直接问出口的,我很乐意效劳。”   休把右手覆盖在左手上,遮住了戒指,他又恢复成了从容慵懒的掌控者。   江秋凉失笑,无论从朋友还是医生角度,休都很合适,和他谈话省去了很多力气,远比他想象的轻松。   某种程度上,的确如他所言,有成为怪物的潜质。   “似乎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口……”   休故作沉思,江秋凉知道他的心中早有决断,因为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   江秋凉适时道:“不如先从油画说起?”   休笑道:“正和我意,就从这幅画说起吧。”   时间的指针转动,一圈圈倒回从前。   “或许诺埃尔已经和你说过了,这幅画是你要求买回来的,那时候你才十岁,已经很有艺术审美天赋了。即使从现在的角度,这幅画也很有收藏价值。你知道有杜维恩勋爵吗?”   “那个很有生意头脑的美国商人?”   “是,但他不止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他还使欧洲的文化融入美国。杜维恩勋爵面对威廉·塔纳的《桥和塔》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如果我拥有这幅画,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   江秋凉点评道:“很浪漫。”   休的笑在灯光下很淡:“克洛德将军说,同样的话,你十岁时也对他说过,人小鬼大。”   江秋凉在休的描述中勾勒着十岁时阿兰的形象,稚气的男孩抬起脸,对着近旁的父亲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一幅美术作品的喜爱。   很法兰西的画面。   江秋凉唇角勾起一抹笑,回应道:“说起杜维恩我总能想起梅隆。”   “我的画从未像你在场时看起来那么美妙。”休模仿着悲伤沙哑的腔调,“是这句话?”   江秋凉有些讶异地抬眼,对上休深灰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句。”   休的眼神很温柔:“我想这大概就是诺埃尔先生愿意留在这里的原因了。阿兰,他喜欢你,喜欢你对他一览无遗的欣赏。”   江秋凉想到了一个典故。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高山流水以此为美。   可江秋凉不是阿兰,所有人却把他当作阿兰。   在江秋凉眼中,也不过是一幅摄人心魄的油画,如果这幅画被挂在挪威国家美术馆,他或许会在它前面驻足欣赏,感慨画家出类拔萃的天赋。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随后他会跟着人群走出美术馆,在街上寻找一家合适的餐馆解决自己的午饭,然后将这幅画抛诸脑后,很久都不会再想起它。   缘分很奇妙,有人只能看到徒有其表的外壳,有人却能看见它掩藏在美貌之下撕裂的灵魂。   与它有缘的不是江秋凉,而是克洛德将军的儿子阿兰。   窗外闪过一道惊雷,刹那将室内照得苍白一片。   楼下传来了很尖锐的噪音,紧接而来的是划破天际的轰鸣。   直觉拉扯江秋凉的神经,暴雨打在他的灵魂上,湿漉漉的。   从床上爬起来,两条腿垂在床沿,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别动,我去看。”休提着煤油灯,从一路走到门口,橙黄的光照亮了油画,一闪而过的狄奥尼索斯静静看着一切发生,目光悲悯。   江秋凉搭在毛毯上的手抖了一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惨白。   休走出门,扒在栏杆上对着下面喊了一句,楼下回应了他什么,雨声太大了,江秋凉听不清。   他脑中嗡嗡作响,灵魂上落下的水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而他只是一眨不眨,和黑暗之中的油画对视。   休很快去而复返,语气依旧轻松:“诺埃尔在楼下摔碎了一个葡萄酒杯,他可真够倒霉的……”   很快他停住了,眉头紧促:“阿兰,你怎么了?”   江秋凉知道现在自己的脸色有多差,他开口酸涩:“休,你能照亮一下油画吗?最好只是我的……”   没等休举起煤油灯,又一道惊雷撕开黑暗,肆意叫嚣在巨幅油画上。   女祭司和演奏者神情惶恐,注视着森林的深处,仿佛黑暗中有呼之欲出的恶魔。   狄奥尼索斯不是看向别处,而是直直盯着画外的人。他高举双柄酒杯,似乎在无声之中致敬,他的眼中饱含悲悯,血泪从他的左眼滴下,划过苍白的脸颊。   画——变了。   --------------------   说个题外话:   奥斯卡·王尔德曾因同性恋情被判入狱,汉斯·安徒生曾向多名男性表达爱意。   不知道算不算冷知识。   有机会想以王尔德为思路写一本,希望能有这个契机。   爱就是爱,仅此而已。   另,本章《夜莺》的内容参考《安徒生童话》,《夜莺与玫瑰》的内容参考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历史上杜维恩勋爵也是存在的,描述参考后世记载。 第22章 易碎收藏家   极度的光亮和极度的黑暗从来不是单独的个体, 他们在昼夜间如影随形,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在白日醉酒,在夜间游荡。   电闪突兀的亮光之后,雷鸣和黑暗比肩而来, 在午夜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咸湿的雨水恍然从窗外瓢泼而下, 雨水漫灌, 攫取江秋凉的呼吸。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呼出气泡的形状,也从未如此明了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种类似于气泡漂浮到海平面的声响。   心底的情绪并非来源于恐惧,这种情绪过于浮于表面了,他的心底漂上来了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喜悦。   江秋凉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贴在油画上,狄奥尼索斯的泪水早已干涸, 层叠的颜料让它摸起来干涸而粗糙。   “这幅画有名字吗?”   休静静注视着江秋凉, 目光定在他的指尖:“有, 叫——”   “《血泪》。”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同时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休讶异地看着他:“诺埃尔和你提起过这幅画的名字?”   指尖的触感从干涸到湿润, 掺杂着粘腻, 江秋凉蜷缩手指,收回手。   “没有, ”他摇头, “我猜的。”   休说:“说真的, 我承认诺埃尔是个天才画家,但是他的起名方式确实很奇怪, 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逻辑可言。大概只有你能猜到他取出来的名字了, 难道你们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江秋凉笑道:“一副画而已, 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休博士, 我以为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当然是,只是你知道, 有些艺术家总能让你怀疑自己的唯物主义是否出现了偏差。”休审视着面前的油画,“阿兰,这幅画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狄奥尼索斯又恢复到初见时的模样,被女祭司和演奏者包围,姿态轻松惬意。   “和你眼中的一样,休博士。”江秋凉长久看着狄奥尼索斯左边的脸颊,“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休笑得不行,他的长发随着肩膀耸动,比油画里的笔触更为真实。   “谢谢你让我确定自己的精神没有错乱,”他笑起来时音调听起来年轻了许多,“好了阿兰,时间不早了,我不应该打扰你的睡眠。我就住在隔壁,有需要随时找我。亲爱的,祝你好梦。”   送走了休,江秋凉坐在床沿,伸出了左手,缓缓张开蜷曲的左手手指。   指腹上赫然是一道鲜红的液体!   江秋凉把手指凑到鼻尖,又闻到了熟悉的甜腥味。   ——是血。   而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左边脸颊白皙一片。   江秋凉站起身,用毯子盖住了这幅巨大的油画。   呼出一口气,他倒在床上,床榻温柔地将他包裹,天花板在眼前延伸,宛若一望无际的星空。   横线,曲线,半圆弧,四分之三圆……   工业设计的繁复有迹可循,分割成四方四正的形状,比数学公式还要简单。与之相反,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性的反复无常却无迹可寻。   ·   雨在临近天亮时停了。   江秋凉推开窗户,雨水冲刷尘埃和暑热,清凉的晨风拂面,吹散一整晚被风声和雨声二重奏折磨的焦躁。   爬山虎盛着隔夜的雨水,不堪重负弯下腰,晶莹的水珠顺着脉络坠落。   天空总算有了点淡淡的蓝色,就连远处灰败的街道都可爱了些。   江秋凉从楼梯走下来的时候,诺埃尔和休已经在一楼了。   一楼的门窗大开着,风中有清甜的气味,诺埃尔正在絮叨:“休博士,你可真是太过于蛮不讲理了……你知道的,阿兰先生需要补充维生素,你这简直就是谋杀。”   “诺埃尔,你在诬陷我。你知道我绝对没有谋杀阿兰的意思,我那么爱他,恨不得他今天满血复活,身体好到绕着府里跑三十圈不喘气……”   江秋凉靠在厨房的门口,看着背对他吵吵嚷嚷的两个人,叹了口气:“恐怕不能如愿了,休博士。”   “呦,小阿兰,早上好!”   休仰头吃掉了葡萄,甩手做出一个漂亮的姿势,将多余的枝干扔到了窗外的草地上。   他将摆满葡萄的盘子递到江秋凉面前:“接着!”   江秋凉一把接住盘子,估计是诺埃尔刚刚洗好的,葡萄上还有水珠。   诺埃尔正在煎鸡蛋,回头对着江秋凉露出一个微笑:“早上好,阿兰先生。”   “早,”江秋凉扔了一颗葡萄到口中,很甜,“发生什么了?”   诺埃尔右手举着铲子,表情看起来异常愤怒:“一觉起来我们府里的胡萝卜不见了!我昨天下午明明放在厨房的,你敢相信吗?阿兰先生,我们府里出现了一个可恶的胡萝卜盗贼!”   江秋凉扫了一眼休,对方靠在墙壁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说不定是兔子干的。”   “兔子!”诺埃尔挥舞着铲子,指着休的鼻子,近乎是暴跳如雷,“听听你自己说出来的鬼话!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除非他是个疯子!”   油锅噼啪作响,气氛异常焦灼。   休:“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诺埃尔。”   诺埃尔:“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想听,我讨厌你就像你讨厌胡萝卜。”   休:“焦了。”   江秋凉嚼着苹果溜出厨房,把诺埃尔的怒吼抛到脑后。   餐厅有很重的葡萄酒香气,比昨天还要浓郁,靠近楼梯的位置有一小团干涸的深褐色痕迹,让江秋凉想起昨晚雨夜诺埃尔说自己摔碎了一个葡萄酒杯。   一个盛着葡萄酒的酒杯吗?   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诺埃尔和休正在厨房争执,他走到那团印迹边上,蹲下身仔细观察。   浓郁的葡萄酒香气确实在源于此,迸射的形状也表明了这是从酒杯里摔下而非直接倒上去的,摸起来很干燥,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目前而言没有什么异常。   江秋凉正想站起身,角落里的某道亮光一闪而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道光线很隐蔽,贴在楼梯的台阶上,几乎只是出现了半秒,如果不是白天光线充沛,如果不是蹲下身,如果不是正好站在了印记的前方,其实是很难被察觉到的。   江秋凉捡起角落里那个发光的东西。   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是深棕色的玻璃碎片,真的很小,大概只有四分之一个大拇指甲盖这么大。   不是完全的平整,相反,有点弯曲的弧度。   “阿兰先生,是早餐时间啦!”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诺埃尔喊了他一声。   江秋凉不着痕迹把碎片滑进上衣的口袋里,转过头笑道:“来了。”   餐厅的玻璃窗户大开着,凉爽的风迎面而来,诺埃尔提前给江秋凉拉开了椅子,从他的位置可以从窗户望出去,看到外面郁郁葱葱的草地和远处湿漉漉的吊椅。   淡蓝的天空,浅淡的云,湿润的空气,清香的葡萄,室内弥漫着煎鸡、面包和果酱的香气。轻松勾勒出一个闲适的法兰西清晨该由的模样。   江秋凉故作轻松地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飘浮的一朵云上,余光中,诺埃尔一直看着他。   或者说,是一种隐蔽的观察。   诺埃尔把手里的餐盘推到江秋凉面前:“阿兰先生,您今天感觉如何?”   江秋凉如同刚刚才注意到诺埃尔的目光,含笑对上诺埃尔的视线:“好极了,谢谢你,诺埃尔。只是我的手指刚才好像一不小心在下楼的时候割到了。”   他对着诺埃尔晃了晃自己的右手食指,食指上有一条很深的划痕,鲜血正从伤口滴下,染得餐巾血迹斑斑。   “哦,天呐!”诺埃尔碧色眼睛里的疑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担忧,“阿兰先生,你怎么这么不早点说,快让休博士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休很快拿出了医药箱,熟练地给手指包扎。   “伤口不大,但是很深,快见骨了。”休仔细观察伤口,评价道。   主要是手指的大小限制了江秋凉的发挥。   昨晚右手手指触碰到了画中狄奥尼索斯的血泪,湿润的触觉并非是红色的颜料,也并非是画里狄奥尼索斯的泪水,而是江秋凉自己右手食指的血。   是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割开了他的手指,把他的血化作了自己的血泪。   一个晚上过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是如何解释伤疤依旧是个难题。   诺埃尔或许对于他站在楼梯印记前有所警惕,江秋凉是在旁若无人欣赏窗外景色时想出来的主意。   旧伤难以掩饰,那覆盖在旧伤之上的新伤呢?   于是他在餐桌下将双手插进口袋,将右手食指抵在玻璃碎片上,狠狠划开了刚刚愈合的伤口。   期间他只是看着云朵,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在休包扎的时候,诺埃尔一直站在旁边,面露忧色。   “阿兰先生,恕我冒昧,您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刚刚上去欣赏挂在楼梯转角处的画作,划了一下,我下意识抓住了金属的相框。”江秋凉抬脸,神色自如地安慰诺埃尔,“没事的,我只是想不到它有这么锋利。”   诺埃尔抬起手,似乎是想在江秋凉的头发上揉一下,可是他的手伸到一半,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到头来,他的手心触碰到的不过是凉爽的风罢了。   “诺埃尔,我看到你的动作了,”江秋凉笑起来,“你的安慰我收到了,谢谢你。”   诺埃尔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碧色的眼珠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休把伤口包扎好,在纱布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某种神秘的仪式?”江秋凉戏谑。   休一脸正经:“当然,一般的医生可不会告诉你这样的治疗方法,他们总是吝啬自己手里的止痛剂。而我不一样,阿兰,我是一个慷慨的医生,特别是对你。”   江秋凉晃了晃自己包扎好的食指,像是个小小的白面包。   “诺埃尔,我想阿兰是憋坏了,你该带他熟悉一下这里的。”   休低着头,看着江秋凉的动作,唇角挂着一抹笑。在背光处,他眯起眼,眼珠的灰色更深,有点偏向于漆黑。   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休扫过他右边的口袋,笑意更深。   “不过,现在是早餐时间,阿兰更需要一份没有胡萝卜的早餐。”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大大支持正版,我会继续努力的!(握拳) 第23章 易碎收藏家   江秋凉习惯细嚼慢咽, 休的吃饭速度却要快很多。   当江秋凉吃到一半的时候,休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他一口气喝完黑咖啡,三步并两步跨到楼上, 又噔噔噔跑下来。他手里拎着一个皮质的手提包。路过江秋凉时, 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故意弯腰凑到他耳边,吹起酥麻的风。   “走了。”   江秋凉以为休会一直待在府中,回头问:“去哪?”   休已经走到了门口,在唇边竖了个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风吹起长发, 拂过耳廓, 眷恋在他发梢的留下了浅金色的光。下一秒他就消失在门口, 只留下风原地徘徊。   “休博士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不会在府中, 克洛德将军需要他, 准确来说, 是他掌握的知识,”诺埃尔解释道。   将军府是三层的小楼, 有一个风景优美的院子和守卫森严的围墙, 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盖住了浅灰色的外墙, 洋溢着夏日的清凉。   “一楼有客厅、餐厅、厨房和仆人的房间,二楼是克洛德将军的地方, 有书房、会客室和卧室, 但是将军不常回来, 一般也不在这里办公。三楼是您和休的卧室, 还有书房和储物间。”   江秋凉一间间走过,诺埃尔跟在他的身后。   “那间房是?”江秋凉指着三楼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问。   “是临时的客房, 以备不时之需。”   江秋凉走过去,门把手按下去。   打不开。   “战争爆发之后,这件客房就空置了。”诺埃尔说,“前一个女仆走的时候不知道把钥匙丢在哪里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好在现在也没有客人拜访。”   江秋凉手搭在冰凉的把手上。   精致的金属把手,细节处精雕细刻,摸起来很有质感,和同样厚重的门板相得益彰。   参考一楼和二楼的建造,江秋凉默默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件客房是这一层面积最大的房间。   比独子的卧室还大的所谓“客房”吗?   还这么巧上了锁?   江秋凉在心里轻笑一声,表面毫不在意耸耸肩,轻易放过了这件上锁的房间。   二楼是克洛德将军的独享,装修风格比三楼要古板许多,中规中矩的昂贵家具沉重古朴,呼吸之间散发着位高权重者特有的庄严。   克洛德将军的书桌上放着一个相框,江秋凉随手拿了过来,愣在原地。   他没有见过克洛德将军,更不可能知道克洛德将军长什么样。   不过他有猜测,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呈现的方式和他想象中有所不同。   之前在街道上砸车窗的男人定格在相片上,相片上的他年轻许多,金发碧眼,穿着挺阔的军装,站得笔直,眉宇之间是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法国女人,深色长发,眼珠的颜色偏黑,鼻梁高耸,是很典型的法国美女。她穿着长裙,长发有几缕飘过锁骨,笑容温和。   在他们身后,是宁静祥和的三层小楼。   相片的右下角,有飘逸的笔记。   ——和卡特琳,于1912年夏天。   “卡特琳……”江秋凉轻轻念出那个名字。   “就是克洛德太太,”诺埃尔的声音有些颤抖,“您的母亲。”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克洛德太太漂亮聪明,对他人很慷慨,格外是穷人。她很喜欢孩子,阿兰,如果她还在,一定会很喜欢你。”   江秋凉把相框搁置到原来的位置。   他扫视了一圈克洛德将军的书桌,总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空荡荡的,少了什么?   作为一个爱国家的将军,爱妻子的丈夫,爱孩子的父亲,他会在书桌上摆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江秋凉反应过来。   “少了……和独子的合照……”江秋凉很轻地嗫嚅了一句,近乎是自言自语,音量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阿兰先生,你说什么?”   “诺埃尔,克洛德将军其他的相框放在哪里?”   诺埃尔怔愣,目光在抽屉上很快扫了一眼,收回视线:“阿兰先生,我不知道,克洛德将军在府里的时候从不让人进他的书房。”   “哦……”江秋凉坐在将军的座椅上,双手交叉,拖长了语调,“克洛德将军是个很严肃的人?”   “是,也不是。”诺埃尔手指搭在桌面上,“他对待工作很认真,不说话的时候确实会给人一种严肃的错觉,这是对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国家负责。但是他生活上绝非如此,他会很温和的和我们说早安,对您也很宠爱,他对自己的家庭很负责。”   江秋凉目光凝固在他搭在书桌上的指尖,陷入了沉思。   “很好的权衡?”   诺埃尔肯定:“很好的权衡。”   外面光线越来越亮,由星星点点转为连绵成片的晨光从窗外泼洒进来,江秋凉看着自己投在书桌上的影子,点了点头。   “阿兰先生,我在楼下有个小画室,您有兴趣去看看吗?”   “好啊。”江秋凉把交叠的双手分开,站起身,“我很有兴趣。”   诺埃尔先走到门口,江秋凉跟在他身后,趁他没注意时,用身子挡住了藏在身后的手,指尖飞快扫过他刚才搭在桌子上的地方。   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微微凹陷,看不太出来,只能摸出来。   有意思。   江秋凉收回指尖,在身后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手腕,施施然跟上诺埃尔。   说是小画室,其实诺埃尔的卧室。   他的卧室只有阿兰的二分之一,装修简朴很多,家具也精简了不少。   除了一张再简单不过的床,其余的空间放着一个木制的椅子,画架,各种各样的绘画工具,江秋凉认不太齐全。很多大小不一的画布,层层叠叠堆砌在一起,有些竖立有些横放,乍一看上去堪称震撼。色彩不一的颜料挤在木板上,早已干涸,遮住了木板原有的颜色。几只画笔搁在脏水里,和木板一样,水调和成了一种很诡异的颜色,上面飘着一层浮尘。   “抱歉,阿兰先生。”诺埃尔自己也愣了一下,大概忘了自己没收拾,飞扑挡住了脏兮兮的工具,“您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江秋凉被深深震撼了。   他站在竖立放置的已经完成的画作前,赞叹道:“诺埃尔,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   左边的画作上,少年坐在爬满了葡萄藤的廊下,细碎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里穿过,落在他手里的书页上。   右边的画作上,有一个人躺在碧绿的草地上,闲适地翘着二郎腿,一阵风吹来,细草和水面一样泛起波澜,而那人脸上盖着一张报纸,遮住了面容。   光影和结构恰到好处,情绪在色彩的叠加中无声流淌。   诺埃尔收拾的方式很直接,他把脏兮兮的工具一股脑推到床底,脏水从水桶晃荡出来,沾在他的衣袖上,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飞快拉过左边的袖子擦好凳子,推到江秋凉身后。   “谢谢你,阿兰先生。”他站着,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作品,“这是我搬来这里之前的画作,它们是我的生命。”   “诺埃尔,你画的是谁?”   诺埃尔摇头:“不是谁,意识里面的某种存在罢了。”   “原谅我,诺埃尔,我不太懂艺术,没办法用很专业的语言分析,”江秋凉和画面平视,感觉到清风从画作里吹出,抚摸过他的面庞,“你的画里有你的呼吸声,真的。”   “画里……有呼吸声?”诺埃尔的声音在颤抖。   “很惊悚吗?”江秋凉笑道,“优秀的画作夺取了观众的呼吸,在屏息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受了你的呼吸,这大概就是艺术的力量?”   身后是良久的静默,江秋凉回过头,发现诺埃尔竟然在哭。   江秋凉愕然:“怎么了?”   诺埃尔拿右边的袖子抹去泪水,脏水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污痕,更像在哭了。   “我只是,太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肯定了。”诺埃尔破涕为笑,“阿兰先生,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美好时光。”   江秋凉回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诺埃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诺埃尔摇了摇头,“我最近也在尝试,可是状态总是不太对,缪斯好像弃我而去了。”   “介意给我看看吗?”   诺埃尔愣住:“很差的作品,我甚至不想称之为作品。”   “可是赋予它们生命的是你,诺埃尔。”   诺埃尔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从底部抽出一张,先自己看了一眼,面露迟疑:“阿兰先生,这是我的最近一张,昨天晚上画的,但是……它实在太糟糕了,你不会喜欢的。”   画风真的变了。   江秋凉几乎不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画的。   大片的色块交叠在一起,像是没有任何确切的意义,黑色边上是棕色,缓缓上升成橙色,再到绿色,绿色被水冲得浅淡,浮起一层金色,而后是浅蓝到纯白。   没有规律,色彩很杂乱。   中间是一块刻意留出的空白,像是一个月牙。   第一眼看不出所以然,第二眼也……   江秋凉抬眼看看竖着的两幅作品,再看看手里的画作,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相比于惊愕,更像是一种想要抓住东西,却只抓住了虚无的无力。   “阿兰先生,您不用安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幅画表达了什么。”   诺埃尔露出了一个苦笑,他攥着自己的袖子,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不是你的错,诺埃尔……”江秋凉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张了张口又无力地垂下了头。   他们都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说出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既然不能改变,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画架搁着空白的画布,阳光泼洒在画作上,如同沉默叹息的栖息。   “我会停笔几天,”诺埃尔的视线落在光影交错处,“我一辈子都在等待,等待一幅我自己满意的画作,这将终其一生,或者一生也等不到。”   诺埃尔走远。   江秋凉站在门口,室内比初见时空旷了许多,一幅幅的缺乏灵魂的画作沉默注视着他,空白的画布不知何时才能添上第一抹色彩。   他重新看向那幅没有意义的画作。   那幅画作现在离他很远,隔了整整一个房间的距离,呼吸声却依旧清晰。   一粒浮尘落在了空白的月牙上,江秋凉搭在把手的手指突然抖动了一下。   他看懂了这幅画!   诺埃尔把画递给他的时候,角度根本就是错误的。   江秋凉快走几步,把整幅画转了个九十度,迅速后退到门口。   画,在摆放到正确位置的瞬间动了。   扭曲崩塌的色调融合成了意想不到的模样。   明亮到黑暗,天堂到地狱,一个雪白的躯体失去了所有的思维,正从万丈光芒落入无底深渊。   其实他从第一眼就看懂了。   没有意义,才是这副画作最大的意义。   “阿兰先生,你知道吗?虚拟世界和真实世界的界限并不分明。”   诺埃尔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出现在了江秋凉的身后,他的声音像是艰难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掺杂着很重的杂音,如同深渊里逃出来的恶魔。他的手搭在江秋凉的肩膀上,衣服很薄,江秋凉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凉意透过布料渗透骨肉。   江秋凉转过头,看到诺埃尔近在咫尺的脸,极度的喜悦和极度的悲凉在他的眼中交织,最后只是化作一滴泪,从他的左眼滑出。   “我的呼吸,我的心跳,我的生命,都禁锢在了画布上。”诺埃尔问,“被困住的究竟是它们,还是我呢?” 第24章 易碎收藏家   “你喝醉了。”江秋凉很平静地盯着诺埃尔碧色的眼珠。   诺埃尔身上有很重的葡萄酒味, 他很轻地笑了笑,缓缓抽走了搭在江秋凉肩上的手。   “谁知道呢?有人贪恋清醒,有人贪恋迷醉,个人选择罢了。”诺埃尔抚平衬衣褶皱, 他的上衣胸口有星星点点的葡萄酒, 他却好像没有意识到, “清醒或迷醉?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实还是虚伪。”   一阵风吹过,阳光照亮了画室,金属反光刺向江秋凉的眼睛。   潮湿的泥土,青涩的绿草, 清香的葡萄。   又是清晨的味道。   为什么……   和之前的味道没有一点区别呢?   明明升起太阳了啊, 为什么这里没有阳光的气味?   江秋凉第一时间想到了靠在窗边的画。   风一直从窗外吹进画里, 掀起嫩绿的波澜, 报纸泛黄的边缘轻动, 葡萄藤上的枝叶摇晃, 少年伸手按住了书页。   不止是这两幅,室内的所有画, 都在动。   江秋凉愣在原地, 说是惊诧不如说是震撼。   “诺埃尔, 你赋予了它们生命?”   “不,生命不需要赋予, 它们只是借我的一双手重生。”   ——“死者会在活人身上重生。”   江秋凉突然想起了休说过的那句话。   “好了, 阿兰先生, 你需要的是休息。”   没等他开口, 诺埃尔已经恢复到之前严谨拘束的模样。碧色的瞳孔中恢复神采,像是锅底复又浮上了一层油腻。他的动作流畅自然, 却让人无端心生毛骨悚然。   真像一个提线木偶,江秋凉想。   “地下室呢?”   “地下室……?”诺埃尔一字一顿,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生僻的词语,“阿兰先生,你说哪里?”   “地下室。”江秋凉学着他,强调每一个字。   “哦……”诺埃尔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一个地下酒窖罢了……阿兰先生,你之前从未对于地下酒窖表现出如此浓郁的兴趣。”   “阿兰先生之前是怎么样的?”   诺埃尔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碧色的眸色中漾出陌生,他像是透过江秋凉,在看另一个人。   “阿兰……阿兰先生和克洛德将军不同,他喜欢阅读,非常喜欢。他喜欢夏天,喜欢阳光洒在身上的温度,喜欢风吹过青草的气味,喜欢午后坐在院子里看书,喜欢……”   诺埃尔提起一口气,最后几个字从他齿间划过,消融在寂静中。   他没有再开口,转身离开。   ·   昼夜交替,比江秋凉想象中的平静许多。   夏日的阳光烘烤尽雨夜的水汽,将那场惊心动魄的暴雨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擦干抹净。   远处街景一如江秋凉醒来那天,灰白的墙壁在阳谷下仍然有照不暖的苍凉,街上不见一个人,只有院墙外会有持枪的士兵安静驻守。   没有枪声,没有炮响,这里就像是一处远离战事的世外桃源。   不是的。   这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安全。   府里每天都会有人送来报纸,刚开始报纸上还会有一些八卦的小道消息,后来通篇报道的全是日益逼近的战事,字里行间的严肃近乎让人窒息,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一切都迫在眉睫。   休留在府中的时间越来越短,前几天江秋凉还能在早晚餐时看到他和诺埃尔吵嘴,后来休出门越来越早,江秋凉在听到隔壁开门的时候睁眼,天还没亮,他逐渐晚归,一天比一天晚。   诺埃尔也开始心不在焉,每一顿饭的质量都在下降,他会把鸡蛋煎糊,会把切好的火腿倒到垃圾桶里,会在尝咸淡时烫到自己。好在能送到将军府的食材越来越少了,现在他不能煎糊鸡蛋和丢到火腿了,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鸡蛋和火腿了。   江秋凉知道,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抓紧时间找机会寻找问题的答案,而答案显而易见,藏在被锁住的地方。   可是随着战事的愈演愈烈,诺埃尔对于他的监视也越来越严,从暗中观察到明目张胆,近乎是病态地关注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诺埃尔会在他吃饭时突然纠正他握住叉子的姿势,会在他上楼时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会在他看书时突然出现在窗口,有时还会走进来看他看的是哪本书,会在凌晨打开卧室的门,确定他还在。   江秋凉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猝不及防多了这么一个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视自己的人,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束缚了,这让他整个人很不自在。   不过,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送货的伙计每天下午都会来,只要伙计一来,诺埃尔就会短暂地走出这栋压抑的建筑,消失在视线中。   他离开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是足够了。   这是江秋凉现在观察到的,唯一的机会。   这天和平时没有任何的区别,伙计照常来到楼下,对着楼里喊诺埃尔的名字时,江秋凉正坐在院子里的吊椅里,用报纸遮住自己的脸,挡住刺眼的阳光。   阳光落在脖子的纱布上,白晃晃翻出光,衬得他如同一个流年不利未能成功修炼成型的木乃伊。其实托这个世界的福,他身上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休固执地坚持让他缠着纱布,他也懒得争执。   他听到诺埃尔应了一声,然后马蹄绕过大门,哒哒像是后面而去。   就是这样的。   江秋凉的计划是先去把三楼的客房神不知鬼不觉给撬了,然后再去二楼克洛德将军书房的抽屉里找找线索,如果有时间,闯到地下室欣赏一下葡萄酒地窖也挺好。   吊椅很高,江秋凉听着马蹄的声音,两条腿悬空,随着声音晃动。   一、二、三、四……五!   他正准备从吊椅上一跃而下,偷偷溜进楼里盖着脸的报纸突然被人掀开了。   什么?!   江秋凉一惊,第一反应是吹起的风,本能地伸手去抓。   攥住报纸的同时,有一张脸跃入他的眼中。   夏日午后的阳光实在刺眼,那张脸近在咫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很薄,垂在耳侧的长发看起来手感不错,他的唇上叼着一只烟,烟雾在挡住的黑暗中升腾而起,转瞬融入到午后的烈阳中。   是休博士。   他一只手握着报纸,一只手将烟从唇边抽走,缓缓吹出一口气。他在散去的烟雾中好整以暇地观察着江秋凉的面部表情,露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哟,亲爱的,你是在这里等我吗?”   轻薄,慵懒,漫不经心。   计划失败了。   江秋凉皱眉,刚刚想要回答,就被风吹过来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   休用指尖按灭了烟,轻抚江秋凉的背,帮他缓过呼吸。   “抱歉阿兰,是我的疏忽。”休动作自然地坐在江秋凉身边,吊椅一个人还宽,两个人实在窄了些,休不得已只能把一条大腿搭在椅子上,“我忘了你的身体不好,请原谅我的失礼。”   江秋凉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下意识让椅子的另一边躲了躲,避开了靠过来的休。   没想到休得寸进尺,直接借着空出来的空隙挤进了吊椅,吊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嚎。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两人的手臂挨在一起,显而易见,已经超过了社交应有的安全距离。   江秋凉身上柔软的布料贴在休偏硬质地的军装上,他这才后知后觉,休没有穿自己原来的几件常服,而是穿了一件从来没有见过的军装。   这件军装很合身,衬出他完美的身材,一双腿尤其长,江秋凉有些怨怼地发现休的一双腿垂着,黑靴子一下下轻点着地面。   在这一刻,休转过头,军装让他平添了几分凌厉,连带着眼神都莫测起来。   “刚刚。”   休随手指了一下高耸的墙:“我从这边翻进来的。”   “翻进来……?”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语气满是质疑,“不会吧。”   “别这样无情嘛,有人会因为你随口的一句话心碎的,”休突然贴过来,一双手臂快而准地抱住江秋凉的腰,“阿兰,我这几天不在,你都瘦了。”   江秋凉愣在原地,被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烟味,阳光,和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道在鼻前萦绕,休深色的头发擦过他的下巴,痒痒的,让他在瞬间失去了反应。   在两秒之后,江秋凉恢复理智,迅速将休推走。   “休博士,你这是在干什么?”   “哦,亲爱的,我的心碎了。”休抵在吊椅的另一端,捂着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在关心我的朋友,而你却把我一把推开了。”   江秋凉腾的一声站起来,吊椅骤然失去了小半重量,重心不稳,险些把休给带倒。   休及时用长腿撑住,挽回了帅气的形象,他快走两步,一把抓住江秋凉的手腕。   “好了,不逗你了。”休的语调听起来难得严肃,“是克洛德将军让我回来的。”   江秋凉不解:“克洛德将军……?”   他的脑海中飞速掠过那个在车窗外举着锤子要砸他挡风玻璃的狰狞面容,虽然书房里相框里的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但是几乎没有人能对自己生命造成威胁的人抱有任何好感。   休注意到了他异样的神色,却没有戳穿。   “克洛德将军今晚会回来,”休说,“他让我先回来准备。”   江秋凉不知道克洛德将军所谓的“准备”所指的是什么,但他紧绷的神经告诉他,这将会是关键的事件。   关键以为着希望,希望和危险如影随形。   “准备什么……”江秋凉听到自己在问。   “必要的东西,你不需要知道细节。”休挺直了脊背,收回了慵懒的神情,眼中有让江秋凉感到陌生的正经,“阿兰,我不能否认,战局更加紧迫了,我们要做好最差的准备。” 第25章 易碎收藏家   临近夜晚时,是诺埃尔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   这天也是,或者说,这天尤其。   江秋凉吃完并不丰盛的晚餐,说是不丰盛实在有失偏颇, 啃着干干的法棍, 江秋凉想到了休之前早餐时和诺埃尔争执的内容——“我啃一个月能砸死人的法棍也不愿再见到胡萝卜”。   一语成谶。   休肯定猜到了江秋凉在想什么, 在他幽怨的眼神中温和的把一杯牛奶推到江秋凉面前。   “亲爱的,你太瘦了,需要多喝点牛奶。”   休似乎对于牛奶情有独钟,准确的来说,是对于劝说江秋凉喝牛奶。   每次他都是劝江秋凉喝牛奶, 然后自己轻抿葡萄酒。   完全的区别对待。   很奇怪, 江秋凉现在有些习以为常, 好像他在潜意识中确定, 这个身体就是需要的就是牛奶。   说起来, 他似乎在这个建筑里从未看到过镜子。   三层的小楼, 居然没有一面镜子,而他明显感觉到在这个世界, 阿兰的身高要比矮一些。   江秋凉不是没试过把玻璃和水面当成镜子使, 但是很奇怪, 每次他都能从玻璃里清楚别人的样貌,却一直看清自己的。   有什么妨碍了他看到阿兰的样貌。   阿兰的容貌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或者说, 难道让他看到了阿兰的样子, 就能帮助他了解事情的真相了?   设想很荒谬, 但是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江秋凉借着牛奶咽下了卡喉咙的法棍, 双眼无神地看着窗外。   天暗了下来。   诺埃尔很忙,与其说是忙, 不如说是焦虑,他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又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转得江秋凉头晕。   他的西装皱起,早已没有初见时的挺阔,白衬衣上还沾了大片的葡萄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倒上去的。   诺埃尔这几天是没有换衣服吗?   江秋凉细细回想,诺埃尔衬衣上葡萄酒污渍似乎随着日子的过渡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   要不要去提醒他一声?   江秋凉正想着,诺埃尔如同突然找到了目标,猛地看向他。   “阿兰先生,您怎么还在这里?您该上去睡觉了,快去睡觉吧,别从卧室里出来,被克洛德将军发现就不好了。”   江秋凉莫名其妙,直接被诺埃尔连推带拉拱上了楼。   “哦对了,休博士,”诺埃尔安排好了江秋凉,很快又将目光投向了闲坐在椅子上看好戏的休身上,“您能看着阿兰先生进卧室吗?我放心不下阿兰先生,但是我现在实在忙不过来了。”   休拉开椅子,做了一个很绅士的手势:“我的荣幸。”   说完,休对上江秋凉蹙起的眉,对着他抛了一个媚眼。   “不用了,我自己有腿。”   江秋凉在大夏天打了个寒颤,一步两个台阶跨上了三楼。   在二楼的栏杆处,江秋凉停住,还是没忍住对着楼下喊了一句:“诺埃尔,你的衣服有葡萄酒!”   回应他的是焦虑的脚步声,诺埃尔好像根本没有听到。   ·   克洛德将军是深夜回来的。   午夜十二点,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割开了沉寂的夜色,明亮的火光让夜色望而生畏,尘土掩埋了早已无人相信的假象。   脚步声很杂乱,显而易见,克洛德将军不会孤身一人回来,他身边是士兵,确切的来说,是很多士兵。   诺埃尔的声音很容易辨认,但是夹在一堆杂音中,明明就在楼下,却好像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如同退潮时海水裹挟岸边的沙石。   脚步声一路从院子到门口,再到一楼。   江秋凉从床上爬起来,没有穿鞋子,而是光着脚悄声打开了卧室的门。   走廊是过渡层,底层沉淀着亮色,表层漂浮着暗色,像极了镶嵌式的炉灶里面卷裹的火舌。   吞噬着黑暗的火焰露出了一个阴毒的笑容,伸出欲望的手指抓住了偷偷溜出来的江秋凉。   脚步声和交谈声混杂在一起,编织成莫名揪人心神的恐慌。   江秋凉趴在三楼的栏杆上,用手掌托着头,居高临下俯视走上来人的帽子顶。   他出来的不巧,诺埃尔的身影恰好消失在二楼,他似乎跟在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身后,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他在喋喋不休,却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回应。   这位大人物,除了克洛德将军之外别无旁人。   没见到克洛德将军,江秋凉也不遗憾,他对于见一个老头兴趣缺缺,更何况是那个老头还不是让人心情愉快的隐藏狠角色。   一片帽子中,只有一个人没有戴军帽,休走在最后,火光中他的神情很正经,正经得让江秋凉觉得有些好笑。   大半面容陷在阴暗中,这依旧遮不住他好看的面部轮廓。   身边的士兵提给他一份文件,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休翻开文件,一目十行看完,从士兵手里接过钢笔,修长的中指夹住笔帽,食指用力,拧开钢笔,飞快在最后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把文件合上,将文件和钢笔一起递还给那个士兵。拍了拍他的后背,快速说了几个字。   江秋凉不明所以,看着那个士兵快走几步,跟上大部队,而休落后几步,一下子走廊只剩下他一个人。   毫无预兆,休仰起头,对上了江秋凉的目光。   他似乎还在思考,眉头微蹙,这让他的眉眼看起来愈发深邃,深灰的眼珠在仰头时偏向于黝黑,他的眼中没有一点哪怕丝毫的亮光,仿佛深不见底的悬崖,要将周遭的一切卷到无尽的深渊中。   江秋凉被这一下盯得毛骨悚然。   他飞快溜回了卧室,关上门抵在门板上。   握着冰凉的把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又没有干什么亏心事,不过就是好奇往下面看了一眼,有什么好心虚的?   江秋凉越想越不对劲,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为什么要逃?   哒。哒。哒。   一门之隔,外面传来了稳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   江秋凉挺直脊背,故作镇定地随便翻开一页,假装正在认真阅读。   门被人轻轻敲了两声,没有回应得到回应,门还是被人从外面拧开了。   江秋凉不去看休,只是盯着书上的字,余光瞥见休的影子一路拉长到他的脚边。   休走进来,关上了门。   江秋凉故意装作刚刚注意到他,抬起脸诧异道:“休博士,你怎么过来了?”   奥斯卡欠了他一个小金人。   休没有看他,若有所思看着他手里的书:“阿兰,你的书拿反了。”   江秋凉大惊,赶紧把书本倒过来,直到看到颠倒的字,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蠢事。   “休博士,你骗我?”江秋凉瞪大了眼睛,愤怒地把书摔在了桌子上。   休终于笑起来,他的笑有一种魔力,能够冲淡身上的戾气,柔和面部锋利的轮廓,也有一种让人放心的定力,好像他不用做任何事,不用说任何话,就能直白表示一切尽在掌握。   他走过来,弯腰捡起江秋凉落在床边的鞋子,食指和中指勾住,动作随意而自然。   “阿兰,你光着脚,”休语调中有笑意,补充道,“这句是真的。”   江秋凉看着他,心中隐隐有不可名状的疼痛。   休走到他的面前,单膝下跪,帮他穿上了鞋。   他的指尖有户外的暑热,左手戴着的戒指却是冰凉的。他的手指不经意勾过江秋凉的脚踝,有酥麻的痒。   “好了,亲爱的。”他俯下身,顺势握住江秋凉的手,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的右手手背留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休单膝跪地,眼中涌动着江秋凉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个虔诚的信仰者。   江秋凉想要抽回手,休却用更大的力量握住了。   不至于让他感到疼痛,但是有着足够的压制力。   “阿兰,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他低声说,“你不能,也不该让他们看到你。”   “我知道,不能戳穿诺埃尔的谎言。”   “不止于此,你记得自己被送过来的过程吗?”休捕捉到了他眼神中微不可察的闪烁,“你记得。那你一定记得有麻醉针,不是吗?”   江秋凉想起,之前那么多瞄准过来的麻.醉.枪。   处处都是麻烦事。   “不论你相信与否,克洛德将军身边的人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单纯,人是一种危险的动物,特别是掌握了力量和武器的人,欲望会把他们扭曲成怪物的。”休的声音很冷,和他手上的戒指如出一辙,“他们效忠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利益是再好不过的催化剂,谁能保证始终如一?”   江秋凉没想到休会对着他说出这么一番话,陷入了沉默。   他生在和平年代,人们可以为了一个土豆的价格喋喋不休,可以对某个明星的吃喝拉撒津津乐道整整一天,可以借着互联网的保护罩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口出恶言,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抛去居安思危,误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享受着和平宁静的生活。   至于书页上轻描淡写的几个字?   有谁在乎?   饱含泪水和痛苦的文字被遗弃在了历史长河之中,后世以谈笑口吻提及,像是听说书先生的一场黄粱大梦。   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江秋凉不知应该作何回答,每一丝空气都漾出痛苦,压得他近乎不能呼吸。   他只是茫然望进休的眼睛,休的眼睛很干净,映出了他的模样。   江秋凉突然想起来什么,一阵寒意从他的脚尖升起,冰凉贯穿他的骨髓,从他的眼中渗出。   震颤。   他试过用玻璃和水面代替镜子,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用别人的眼睛?   这一刻,他知道阿兰长什么样子了。   阿兰果然长得和江秋凉截然不同。   可是他没有丝毫的如释重负,相反,他觉得有一块从沉重的石头死死压在了自己的胸口。   因为,他知道为什么这里没有一面镜子了。   江秋凉悲哀地看向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   阿兰长得和画中的狄奥尼索斯一模一样! 第26章 易碎收藏家   为什么画里的狄奥尼索斯会和克洛德将军的独子阿兰长得一样?   不会是巧合,怎么会是巧合?   刻意挪走所有镜子,虚化他的倒影,这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欲盖弥彰——   绝非巧合。   休不可能在看到阿兰之前画出和他一样的狄奥尼索斯,他从一开始就说了一个弥天大谎, 他和阿兰的初遇根本就不是在那次画展。   一个谎言需要千万个谎言来圆, 他究竟说了多少实话?   他说过真话吗?   建立的多米诺骨牌悉数崩塌, 江秋凉站在一片狼藉之前,看到了崩塌在废墟之下真相的曙光。   游戏是一个人思想情感的表达,皮囊可以千变万化,里面却流淌着相同的血,填充着相同的肉, 架构着相同的骨骼!   既然设计师能用这套思维建造出第一个世界, 那为什么不能用这套思维建造出第二个、第三个……乃至于无穷无尽的世界?   江秋凉吸起一口气之后缓缓呼出, 化作一个再平淡不过的呼吸。   他听到自己与寻常时没有分毫区别的声音:“休博士, 你能给我讲讲关于狄奥尼索斯吗?”   休拉过一张椅子, 坐在江秋凉的身边, 审视着他。   江秋凉不知道休有没有看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休是一个怪物, 但至少他没有说出来。   “我的荣幸, 你想听关于他的什么?”   “尽可能多的一切。”   “嗯哼。”他把视线转向油画, 不知道在思忖什么,“亲爱的, 你可是难倒我了。”   “反正夜晚还很长, ”江秋凉说, “不是吗?”   休笑了, 落在江秋凉的眼中,却没有了之前的暖意。   “是啊, 亲爱的,夜晚还很长。”   休说着狄奥尼索斯,和之前讲起安徒生的《夜莺》一样温和。   “狄奥尼索斯是奥林匹斯十二神之一,与其他神不一样,在信仰理性和德行的古希腊,他代表的是欲望和精神的杂糅,他是荒原上熊熊燃烧的火种,是隐藏在森林中的恶魔,是来自地狱的魔鬼。”休眯起眼,深色的眼睛前所未有的迷人,“有人说,他是欲望和精神的杂糅,代表着不可控制的混乱和癫狂。”   画中的狄奥尼索斯神态安然,和休口中的异端神形成了鲜明的撕裂感。   “狄奥尼索斯是‘流浪的异乡神’,他中途前往东方……”休还想说什么,但是及时刹住了车,试图用一个微笑蒙混过关。   “怎么?”   “没了。”休无所谓地耸肩,“阿兰先生,我不像你看过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书,更不像诺埃尔一样能画出这样的作品,甚至连这幅画都不是我挂上的,我所知道的实在有限,你可不能怪我。”   说完,他的右手食指不着痕迹在左手的戒指上摩挲了一圈,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   江秋凉从沉思中抽离出来,回了休一个同样的笑:“不是的,休博士,你告诉我的已经足够多了。”   “是吗?”休故作惊讶,“我可什么都没告诉你。”   “使者送来了宝石做的假夜莺坏了,国王才能意识到真夜莺的重要性。真正有价值的不是得到的,而是失去的,不是吗?”   “这可不是正常人的思维,阿兰,”休轻笑一声,“不过你说的不错,只是很少……”   砰!   尖锐的声响突然划破将军府寂静的夜空,紧接着是巨物落地的重响。   是枪响!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有枪响?   毫无预兆的异动让江秋凉的瞳孔遽然收紧,他一把从椅子上弹起来,可是休的动作比他更快,猛地将他推到了床上。   江秋凉本来不至于一下子就被休扑到,只是眼前一片眩晕,稀疏的雪花屏跳跃,他当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在牛奶里加了什么?!”   江秋凉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嘶吼。   休快步走到门口,又快速折返,将一个冰冷的物件塞到江秋凉手心。   “我和诺埃尔有钥匙,”休的音色很冷,又变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人,“如果有人想要强行破门而入,你就——”   休的掌心温热,力道很大,他的声音很坚定,像是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成千上万次。   “开枪。”   江秋凉被休握着的手心骤然一抖,有很短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手心冰凉,手背却很温暖,冷热如此明显的反差让他体内不真实的撕裂感愈发强烈。   “你疯了吗?我从没有开过枪!”   休突然握紧他的右手,扳倒击锤,扣动扳机,借力对准了天花板,江秋凉听到了很近的枪响,右手是随之带来的震颤。   “现在你开过了。”   休松开他的手,在江秋凉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起身,快步走到卧室门口,关上了门。   门锁响起了钥匙转动的轻响。   江秋凉跌跌撞撞扑到门口,药物使他头重脚轻,他深深呼吸两下,抑制住自己想要倒下的冲动。   他发疯一样转动着门把手,门果然已经打不开了。   江秋凉重重把踢了一脚门,整个人不受控制滑了下去。   搁着门板,他能听到二楼杂乱的脚步声,有男人的喊声,有重物在被拖拽,偶尔还有两声让人心惊的枪响。   无力感攀上了他的理智,他不知道二楼正在发生什么,狄奥尼索斯泯然的目光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讽刺。   江秋凉深呼吸几口,撑起身子,他不能待在这里,不论是从窗户还是破门而出,他都必须找一个出去的机会。   他下意识看向了手里的枪。   Mitrailleuse HDH双管转轮手.枪。   二十世纪初比利时武器制造公司的产品,适用6.5毫米手.枪弹,手.枪弹筒容量20发,两根枪管采分错式,结构为更简单的单动式,操作相比于双动式较为困难。   不过有一个优点,单动式□□的射速取决于枪手的手速,如果操作熟练,单动式的射速会超过双动式。   对于一个熟练的操作者,五秒二十发完全有可能。   江秋凉想着,在杂乱的声音听到并不熟悉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了。   江秋凉神经紧绷,以防卫的姿态站起身,以侧身站姿枪口对准门板,低声问:“你是谁?”   他幻想着钥匙插进门锁,期待诺埃尔或者休出现在门口。   不是的。   门把手被人拧动了,门外的人似乎迫不及待想要进来,江秋凉看见门把手在剧烈的晃动,发出金属钝重的喘息。   有人在试图破门而入!   江秋凉握紧手里的枪,厉声大喊:“谁?!”   回应他的是更加疯狂的撞门。   将军府的门都很结实,江秋凉知道此时开枪没有任何作用,他的眼睛冷得能坠下冰来,眼中闪过一丝平时没有的狠戾。   门外的人似乎也意识到撞门根本没有用,在几秒的停顿之后,门外响起了持续不断的枪声。   把手的位置被急速的子弹打出一圈凹陷,有人狠狠从外面踹了一脚。   江秋凉握着枪,整个如同浸泡在冰水中,周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寒气。他在呼吸中获得了久违的清醒,神经叫嚣着宣泄最原始的血性。   门开了。   来人背光,江秋凉二话没说先对着他的腿来了一枪。   “操!你个小崽子他妈敢打我!”   来人痛呼了一声,声音很陌生。   他穿着军装,却不是休,整个人高高壮壮,把军装穿得紧绷,全身都是象征着力量的肌肉。   挨了一枪,他微微弯下腰,子弹显然已经射进了他的大腿,但战场养成的本能让他没有任何的退缩,整个人像是一阵旋风卷了进来。   江秋凉侧身一躲,飞快闪到书桌的后面,随手抄起几本书扔向来人的脑门。   来人轻松接住了抛过来的书,把枪别在腰带上,嘴角翘起一个得意的笑:“就这几本书?要我陪你玩玩吗?”   他越走越近,笑容也越来越扭曲,他扑过来,迎面对上了江秋凉对着胡桃木桌的一脚。   胡桃木桌砸过来的重量让他的身形一晃,桌沿压过他腿上的伤口,差点将他甩在地上,他似乎没想到,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江秋凉踩着翻到的木桌,眼中没有任何温度,居高临下俯视:“是我在陪你玩,傻逼。”   鞋尖压过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江秋凉一点点加重力度,声音听不出一点波澜:“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来人面上有不易察觉的痛苦,他皱着眉头:“克洛德将军的部下,我是大卫。”   “你进来干什么?”   大卫咬着牙,没有回答。   “我问你!你进来干什么!”江秋凉抬起手里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大卫的脑袋。   大卫的手缓缓往下摸去。   江秋凉立刻反应过来,扣下了扳机。   砰!砰!   两声枪声同时响起,交叠在一起。   江秋凉的右臂淌下温热的液体。   大卫举着枪,枪口有余热缓缓升起,他的右肩也有一个血窟窿,鲜血正从他右肩流出。   “来干什么,当然是来杀你的,”他语带讥讽,“阿兰先生。”   如同一只猛兽,他一把抓住了江秋凉的脚踝,将他重重甩了出去!   江秋凉砸在墙上,身体发出一声闷响,口中泛出猩甜。   大卫一步步走近:“阿兰先生,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那个时候只有那么小,我看着那么脆弱的你,我就在想啊……”   江秋凉低着头,面容深陷在黑暗中。   “我就在想,那么小一个婴儿,掐死他肯定特别容易。你说,我怎么没在那个时候掐死你呢?”大卫举起枪,“阿兰先生,因为我的一个善举,你多活了好多年。”   枪口之下,江秋凉终于抬起脸,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一双眼亮得吓人。   “哦?”   江秋凉歪头,似乎在细细品味他方才的那句话。   “或许是吧,”江秋凉在枪口下毫不畏惧,耸了耸肩,“但是我不是阿兰,你得先看你打不打得过我。”   大卫不解地看着他,突然感觉到右手一阵酥麻。   子弹砸着面前那人的耳侧,击中了身后的墙壁!   刚才颓然倒在墙角的人转瞬就到了大卫的眼前,他的右手手腕在半秒之内扭曲成了一个常人绝不可能的弧度,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只能看到枪从自己的指缝中划出,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有一双修长的手自然地接住了他掉下的枪,下一瞬,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下而上贯穿了他的下颌。   大卫的身体不受控制飞起,重重落在了一片狼藉的书桌上。   他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与此同时一只铁钳一般的手死死卡住了他的喉咙,年轻英俊的面容近在咫尺,和身后的狄奥尼索斯重叠在一起。   江秋凉单膝跪在大卫右肩的伤口上,左手卡住他的脖子,右手举着枪,滚烫的枪口贴在他脆弱的颈部,活动了一下自己发酸的脖子。   他将自己所有的重量压在大卫身上,叹了一口气:“我本来想留你一命的,可是你太无礼了。”   右臂的伤口在不停渗出鲜血,一串串血滴顺着紧握的枪滴在大卫的脸上,江秋凉却好像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他怜悯地注视着身下野兽般面目狰狞的男人,轻笑出声:“我是一个善变的人啊,怎么办呢,你让我改变主意了。”   砰!   枪声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响起,大卫睁大眼睛,永远维持震惊的表情。   江秋凉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晃晃悠悠站起身,双管转轮手.枪在他的指尖轻巧转了个圈,甩出的血珠溅在地毯上,色彩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既然诺埃尔和休对他说了这么多谎,他说一个也算是礼尚往来吧。   比如,没有开过枪这件事。   江秋凉抹了一把脸上被大卫溅上的血,自己手心里的血反而将脸弄得更加脏污。   他轻笑一声,无所谓地垂下手,转身走出卧室,融入烈焰火光中。   --------------------   作者有话要说:   狄奥尼索斯参考希腊神话   Mitrailleuse HDH双管转轮手.枪参考百度百科 第27章 易碎收藏家   明明只隔了几米的高度, 二楼的喧嚣传到三楼,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狂欢。   踩着楼下的杂音,犹如踱步在缀满星光的夜色之中。江秋凉指尖的血一滴滴落在走廊绵软的地毯上,化作夜空中的星辰。   血色的, 绝望的,刺目的星辰。   枪只是虚勾在右手食指上, 大拇指搭在枪托上,指腹留着子弹出膛的余温,热度和夏夜残留的暑气相配。这是一个看似轻松的姿势,实则不然,即使生疏, 江秋凉依旧有把握在三秒之内举枪瞄准射击。   他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客房, 本来只是打算试探性拧一下把手, 没想到门竟然开了。   有东西从窗口一闪而过, 江秋凉握着枪的手指一紧, 下一秒已经对准了摇动的黑影。   不清晰的轮廓, 左右晃动。   江秋凉又把手垂了下来,不过是法式落地窗外面影影绰绰的树枝罢了, 虚惊一场。   走廊的亮光照了进来, 很有限, 但是已经足够看清这间所谓的客房了。   客房……不,已经说是客房了, 这间巨大的卧室在终于在江秋凉面前露出了全貌。   江秋凉猜测的不错, 这里远比阿兰的卧室要大, 装饰还是如出一辙的华美, 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床榻,厚重繁复的手工窗帘, 奢侈地堆叠在闪着金光的窗框边,犹如世界上最为昂贵的画框,修饰着窗外的一片乌黑。   丝线的低垂之处,是酒红色铺开的绵软地毯,血色晕染本该是地板的每一寸空间。   璀璨一路从地板延续到天空,天花板上是异常精美的花纹,让人想到了洒在蛋糕上的焦糖粉末。   江秋凉听到心里响起了一声不存在的哀嚎——   万恶的资本主义啊……   显而易见,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拿这样的房间做客房。   不过江秋凉无暇顾及,他的目光被墙壁深深吸引了。   这间卧室的墙壁不同,不是贴的墙纸,而是大片没有逻辑的涂鸦,第一眼带来的震撼远大于奢华的家具。   红橙黄绿青蓝紫黑,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完全是直接端着桶泼上去的,溅起的色彩混杂交叠在一起,生命力蓬勃而出。   坠在云端,跌入深谷,从海底飞跃而出,掠过无尽丛林,扑到高楼耸立中,又缓缓升起。   每一种颜色都有说不完的话,声量不同,音色不同,语调不同的话语涌在耳边,深夜覆在江秋凉耳边的窃窃私语早已被吞没。   江秋凉站在这样的巨作之前,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吞没。   他抑制着呼吸,仔仔细细审视着墙上的涂鸦,目光凝在下方的一处,他蹲下身。   涂鸦的中间偏下方,有几个奇怪的形状。   很奇怪的形状,如果一定要用语言形容的话,是一个不规整圆形的延伸,陌生而熟悉。   江秋凉偏过头,试着换一个角度来观察,在歪头的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这是什么形状了——   手掌!   不是方正按上去的,而且大小也和成人不同。与其说是成年人的,不如说是小孩子的。   一共有两双手掌,红色的要小一些,蓝色的要大一些,都是小孩子的手。   江秋凉忍不住把左手贴在小小的红色手掌上,果然小了很多,贴上的一刻,他耳边的杂音潮退一般散去,只剩下了小男孩稚嫩的笑声。   “哥哥!哥哥你快来看!我在这里按了两个手印!现在,我也是你作品的一部分了吗?”   哥哥……?   江秋凉闭着眼,数年前的暑热刺痛了他的神经,窗外的阳光明媚到刺眼,炫目的光彩振翅高飞,消失在远处欢声笑语的街道。   他仰起脸,有人用左手指腹擦掉了他脸上的颜料,回应道:“阿兰,你的脸上沾了颜料。”   睁开眼,少年栗色的头发在耀眼的光下,末梢化作了浅金,脸上有化不开的笑意。   熟悉而陌生,居然真的融合在同一张脸上——   是诺埃尔。   时间飞逝,不过转瞬,又回到了嘈杂的夏夜。   江秋凉踩着台阶,缓步走到二楼,很多人与他径直跑过,却没有人注意到他。   是啊,怎么会注意到他呢,他本来就不属于这段回忆。   书房门口,他和一个慌慌张张从里面横冲直撞的士兵擦肩而过,越过那人宽阔的肩膀,江秋凉看见了倒在血泊里的人。   克洛德将军倒在地上,脸色苍白,黑色的地毯吸走了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液,湿漉漉的一片,有文件散落在他的身边,末端沾上了触目惊心的红。   休跪在他身边,脸色和克洛德将军一样苍白。   没救了。   江秋凉瞥了一眼正中心中的伤口,冷静想道。   担架被抬了上来,休指挥着士兵把克洛德将军送上担架。   窗子敞开了一半,有风凑热闹,从外面吹了进来,撩动着桌上被钢笔压着的信纸。   墨迹尚未干涸,最后一个字被拉得很长。江秋凉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张纸,一目十行读完,脸色一变。   他把信纸塞进口袋,快步绕过人群,想要向着地下室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知道答案了,答案如此昭然若揭,几乎摆在了他的眼前,而他却一直对真相视若无睹!   不断有人上楼,不断有人下去,江秋凉挤在人群之中,被限制了速度,心急如焚。   克洛德将军被抬了下来,摆放在了一楼,除了他的担架,边上还有一个担架。   年轻的狄奥尼索斯撕开画布,挣脱禁锢,从画作中走了出来。   只是此时此刻,在江秋凉的面前,在将军府一个注定不平凡的夏夜里,他没有沐浴阳光,没有谈笑风生,没有露出优雅的微笑,他躺在雪白的担架上,合着眼,子弹穿过他的左眼,残酷地击穿了他的头颅。   不,他不是狄奥尼索斯,狄奥尼索斯是宠爱弟弟的哥哥给他开的一个小玩笑。   此时躺在担架上,已经死去的年轻人,是被父亲宠爱的儿子,是被哥哥关爱的弟弟,是克洛德将军的小儿子——阿兰。   江秋凉被推搡着,本能遵循着下楼之前最后的念头,麻木地走向地下室。   真的阿兰已经死了,他早就想到了。   如果真的阿兰不死,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世界成为阿兰。   但是诺埃尔是把真的阿兰放在地下室吗?   不对。   江秋凉总觉得不对。   地下室有很浓的葡萄酒味,温度比户外要低,确实不失为一个存放尸体的好地方,但是如果诺埃尔真的把阿兰的尸体放在地下室,有些事情根本解释不通!   江秋凉想到了最开始来这里的那个雨夜,狂风暴雨,诺埃尔在楼下摔了一个葡萄酒杯。第二天江秋凉在台阶附近发现了棕色的玻璃碎片。   棕色的玻璃碎片是什么?诺埃尔那天晚上摔碎的真的是一个普通的葡萄酒杯吗?   答案的得出过于轻易了,昭然若揭的真相闪烁在他的眼前,像陷阱一样诱人。   可是诺埃尔能把完整的阿兰放在哪里呢?除了地下室,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放置一个占地不小,很快腐臭,行将暴露的尸体吗?   江秋凉刹住了脚步。   他知道了。   凉意从心底升起,他在夏夜不寒而栗!   真相的关键根本不在于哪里,因为存放的基础,是完整!   江秋凉在这一刻醍醐灌顶,他用力拨开挤过来的人,坚定地走向了楼梯。   完整……   如果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呢?   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嫌弃来往的人群拥挤,楼梯口近在咫尺,却犹如远隔着千山万水。   原来,阿兰一直在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   近了,只要几步,他就能掀开盖着真相的纱布了。   二楼传来了巨大的爆破声,热浪卷裹意识,浓烟夺取呼吸,江秋凉本能用手挡住了脸,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他根本没想到,二楼竟然有人引爆了炸弹。   有一个身躯从台阶上扑过来,把他按在怀里。温暖有力的怀抱隔绝了热浪和浓烟,一双手臂紧紧把他拥在怀中。那人的下巴搁在江秋凉的头顶,江秋凉听到了他模糊的闷哼,这是一种拼命想要压制却根本控制不住的泄露,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的颈后滑入脊梁骨。   江秋凉想要去看抱住他的是谁,可是爆炸根本没有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即使被人护在怀中,他所站的楼梯口也实在离爆炸点太近了。在那个扑过来的惯性力作用下,江秋凉整个人扑倒在地毯上。   呼吸不过来,整个人像是被丢到了火焰中,反复燃烧。右手臂的疼痛随之到来,江秋凉听到自己的右臂咔嚓一声脆响,失血过多的眩晕重新浮了上来,他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   江秋凉闭着眼,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温暖的午后,他盖着报纸,坐在吊椅上发呆,等待着送货的伙计叫走诺埃尔,这样他可以偷偷去探寻地下室的秘密。   他知道,休会在下一刻掀开他的报纸,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回到这一幕,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   “哥哥,哥哥……你想要买一朵玫瑰花吗?”   江秋凉掀起报纸,有些诧异。   有个小男孩蹲在围墙外,一头黑色的卷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江秋凉,眼中是好奇和羡慕。   他穿着破旧的衬衫,脸上灰扑扑的,头发上沾了落叶,看上去很是狼狈。   可是他的手里,有一只娇嫩的,带着露珠的玫瑰花。   红色的玫瑰花,在墙外枯枝败叶的衬托下,鲜艳到刺眼。   第一眼,江秋凉有一种错觉,王尔德笔下让夜莺献出生命的玫瑰花,应该就长成这样。   “哥哥,”见江秋凉没有反应,小男孩又喊了他一声,听起来楚楚可怜,“哥哥,你要买我的玫瑰花吗?它是世界上最美的玫瑰花,我只有这么一朵,你能买下它,让我去换一片面包吗?”   小男孩的眼中逐渐蓄满泪水,眼神痛楚,让人不忍直视。   一无所有的小男孩,带着他身上仅有的一朵玫瑰花,换取片刻果腹,童话一般的情节。   如果是在童话书中阅读到这样的情节,江秋凉或许会动容,也是他知道这是现实,现实只会让他心惊。   一朵玫瑰花的长成,要合适的照料,要细心的呵护,要温情的浇灌。   如今街道破败,战争迫在眉睫,人心惶惶,又有谁能有心思养出这样一朵娇嫩到心惊的玫瑰花?   更可况将军府以外守卫森严,这么多的士兵,怎么会让一个小男孩这样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这里?   江秋凉知道这根本不能,这里很危险,他想要逃离这里。   跑啊!跑吧……   可是他的身体根本不受意识控制,他走到围墙边,蹲下身,摸了摸男孩的头发,手感比看起来还好。   “好啊,这朵玫瑰花真美,你打算卖我多少?”他听到自己说。   小男孩露出了很惊喜的笑,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江秋凉看懂了他的口型——   “先生,我的玫瑰花值十万法郎!”   十万法郎……   诺埃尔说,阿兰让克洛德将军买下了那幅画着狄奥尼索斯的《血泪》,也花了十万法郎。   好巧……   江秋凉感觉自己翘起了嘴角,仔细去端详手里的玫瑰花。   真好看,好看的就像是假的一样。   娇嫩的花瓣之间有什么一闪而过,小男孩露出了一个与年龄格格不入,狡黠的笑。   热浪扑面而来,江秋凉感觉自己重重倒在地上,午后的烈阳一点点淡去,温暖弃他而去,冰凉的黑暗将他吞噬,抓着他的脚踝将他拉入悬崖。   明亮到黑暗,天堂到地狱,江秋凉失去了所有的思维,正从万丈光芒落入无底深渊。   原来诺埃尔在画里故意拿错角度递过来的画,是冥冥之中早有所料的预言。   被困在那幅画里的,其实是他……   喉底泛起苦涩,心脏被纠成一团,江秋凉剧烈地呼吸两下,终于从混沌中挣脱。   眼前光线很暗,只有隐隐火光,照亮了蹲在他身前的男人。   “江,你终于醒了,”诺埃尔眼中栖息着疯狂的光,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恐怖,“现在你一定准备好成为阿兰了,对不对?” 第28章 易碎收藏家   地下室一如想象中冰凉,闪烁的火光让浓郁的黑色融化,燎原的疯狂燃烧寂静,烛油滑落,犹如一串无言的泪珠,将灰烬衬得黯然失色。   空气中的葡萄酒味很重, 这不是密封的酒窖应该有的味道, 过于浓烈了,是有人故意把葡萄酒泼到了地上,掩饰住这里原本的味道。   酒味之下,是交缠的血腥味,江秋凉的脚边有暗红色的液体, 他不知道是血还是酒, 或是两者的混合。   “你一直都知道, 我不是阿兰。”   “你当然不是, 阿兰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诺埃尔伸手抬起江秋凉的下巴, 正视着江秋凉冷漠的目光, “不过你很快就是了,我的阿兰很快会回到我的身边。”   江秋凉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 看到了身后的景象。   黑暗中的尽头, 有隐约的酒桶, 近处是密密麻麻的架子,放着数不清的画作。   一眼过去尤为壮观, 数以百计的画, 没有一幅是相同的。   每一幅都很熟悉, 画着爬山虎的, 画着吊椅的,画着午后阳光的, 画着厨房的,画着卧室的……一个个日常的景象和江秋凉看到的如出一辙。   除了景物还有人物,有穿着军装的男人,有送货的伙计,有阿兰,还有……   视线停在一半陷入在黑暗中的画作,画中的男人低着头,用铅笔在书页上划出标记,柔软的长发在光下胧上了一层朦胧,五官轮廓分明,眼眶深邃,深灰的眼睛趋近于黝黑。   是休。   诺埃尔转过头,顺着江秋凉的目光看向身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画作,语气中带了宠溺的笑:“为此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呢。”   “我所看到的所有这一切,都是你画出来的?”   “是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画出来的,”诺埃尔眼中闪烁着欣喜,“是我创造了你们。”   “可是你并不满足于此。”   诺埃尔的笑依旧挂在唇上,眼中的光彩黯淡下来:“我的作品能够还原记忆深处最贴近的模样,却还原不了温度。”   他摩挲着江秋凉的下巴,遗憾道:“比如此刻,江,我让你用着阿兰的身体,可是他是冰凉的。”   江秋凉撇开脸,躲开了诺埃尔的触碰,目光在黑暗中微不可察的一凝。   他的手被捆在椅子上,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谁干的。   诺埃尔像是一头困兽,被他的一个动作轻而易举激怒了,他暴力拧过江秋凉的脸,一双蜘蛛网一般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珠在不足五厘米的距离狠狠盯住江秋凉。   “你会成为他,你一定会成为他,你只能成为他。”   诺埃尔从齿缝中恶狠狠挤出每一个字,恨不得把它们烙印到江秋凉的皮肤上。   “成为他的只是我吗?”江秋凉直直望进他的眼中,“你的左臂呢?你骗我是炸伤,真的是炸伤吗?”   诺埃尔的眼珠动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发出了笑声,说是笑声,不如说是哭声,尾调的尽头皆是一片空虚的灵魂。   “你果然怀疑了。”   他卷起袖子,露出左臂上平整的伤口,和江秋凉的预想一样,伤口的切口根本不是血肉模糊的炸伤痕迹,而是非常规整的切痕。   “你说的不错,我的左臂根本不是在战争中炸伤的,”诺埃尔声线平稳,与其是在诉说自己的过往,更像是面无表情讲述着别人的故事,“是我用自己的右手砍断的。”   “你断送了自己的天赋!”   “那又怎么样?!”诺埃尔突然情绪激动,他用颤抖的右手指尖指着后面数不清的画作,“你知道闯到我画室的士兵们怎么评价我的作品吗?他们说,这是不值一文的废物,只有闲来无事的富家公子才会画这些无聊至极的东西!”   他用右手掩住自己的脸,陷入到可怕的回忆中:“他们当面毁掉了我的每一幅作品,用刀尖挑烂它们的皮肤,用脚底踩过它们的身躯,用烈火烤干它们的血液,他们最后还笑着告诉我……”   诺埃尔抽噎了一声,泪水吞没了他后面的话。   江秋凉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缠过绳子,诺埃尔只有一只手,打得结很拙劣。   “该从富家公子的梦里醒来了,你的父亲和弟弟已经死了。”江秋凉模仿着军官傲慢的语气,“是这句话吗?诺埃尔,你从没有和我说过实话,你说阿兰是克洛德将军的独子,不是的,克洛德将军是两个儿子,而他的长子就是你。”   江秋凉最初怀疑,是诺埃尔带着他参观将军的书房。   诺埃尔无意识抠着书桌上一个不易察觉的凹陷,这不是一个管家在进入主人私人场所该有的表现,而且据诺埃尔自己说,他很少被允许进入克洛德将军的书房,既然如此,他不可能发现这一处再小不过的瑕疵。更加欲盖弥彰的是,他藏起了家里的合照,这也情有可原,他不得不藏起合照——   合照上除了克洛德将军和阿兰,还有他。   江秋凉最终确定,是进入那个房间。   三楼走廊尽头的那间房,不是客房,根本就是诺埃尔的卧室,墙上按的两双手印暴露了一切。诺埃尔锁起卧室,是为了锁住过往的回忆。   但是,看不见真的意味着遗忘吗?   诺埃尔的右手缓缓垂了下来,脸上全是泪水,他看着江秋凉,却好像是透过他在看遥远的另一个人。   “你说的不错,只是语调温和很多,”他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天赋……或许天赋很重要吧,可是什么是天赋呢?”   江秋凉看到了他眼中的癫狂和疑惑。   “你知道吗?你说过的一句话,和阿兰一样。”   江秋凉想到之前颤抖着声音的诺埃尔。   “你的画里有你的呼吸声?”   “不错,阿兰也说过这句。”诺埃尔陷入到回忆之中,“我的天赋不是我的,是他赋予了天赋意义。”   江秋凉一凛。   在国王赏识前,夜莺的歌声只是歌声罢了,只有国王割舍了嵌满宝石的假夜莺,朝思暮想期待着它到来时,真夜莺的歌声才被赋予了真正的价值。   诺埃尔猛地一把握住了江秋凉的手臂,右手正好按在伤口上,江秋凉微蹙起眉头。   诺埃尔眼中摇曳着疯狂的火光:“江,所以你能原谅我的吧。你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只有你能带回阿兰,只要阿兰回来了,父亲也会回来的……”   “不会。”   江秋凉斩钉截铁打断了诺埃尔的胡言乱语:“我不会原谅你,我没有任何义务牺牲自己成全你。就算我原谅你,那些被你运进这里的死者也不会放过你的。”   “雨夜你摔的根本不是葡萄酒杯,而是棕色福尔马林瓶。你清理干净碎片,在雷声的掩护下摔了所谓的葡萄酒杯!”江秋凉用眼睛死死咬住诺埃尔,眸中闪过狠戾:“这些年你通过马车运的根本不是蔬菜水果,而是和阿兰相似的尸体!你把像阿兰的肢体放进棕色福尔马林瓶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该死的私心!”   诺埃尔深深被他的话刺伤了,他的一双手像是烙铁,有湿润从江秋凉的右臂流下。   “是什么让我产生了该死的私心?是我吗?”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在地下室里回荡,“我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阿兰了,他怎么会死?他不可能死的,他只是迷路了,于是我在整个法兰西找啊,找啊……”   “既然我的画没有办法还原他的温度,那把碎片拼起来呢?他的心,他的肝,他的肺,他的右手,他的腿……”诺埃尔一字一顿,“他以前总是和我说,他很想家,很想父亲,很想我,他走失了这么久,一定很着急,说不定会在夜里哭的。我就快拼起一个完整的他了,可是我发现,少了一个关键……”   “左臂?”   “我的左臂,”诺埃尔温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臂,“未来就是阿兰的左臂了。”   江秋凉不寒而栗。   “只要一个仪式,一个简单的仪式,把你的血引进他的身体里,一切就大功告成了。阿兰会重生,回到我的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狄奥尼索斯的重生不过是个神话!”   江秋凉视线扫过黑暗中闪过的亮光,没有任何停顿移开。   “神话还是现实,试试不就知道了?”诺埃尔的五官开始扭曲,“毕竟我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诺埃尔转身,从架子上抄起一把刀,一步步走向被捆在椅子的江秋凉。   “好了,江,故事时间结束了。”诺埃尔走近了,“我保证会很快,不会让你很痛苦的。”   江秋凉冷眼看着他靠近,直到刀尖贴在脖子上,很冰。   他闭了一下眼,轻声道:“很抱歉,我不能成为阿兰。”   “什么?”   诺埃尔话音未落,上一秒被绑在椅子上的江秋凉已经站起身,一把掐住了诺埃尔的手腕,瘦长的手指用力,硬生生把诺埃尔逼得退后了两步。   诺埃尔直觉的手腕一阵刺痛,指尖失去控制。   刀从他的手上掉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捆着江秋凉的绳子被他绕在指尖,松松垮垮垂在地上,他信手把椅子移远,从腰间抽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诺埃尔的腿。   “抱歉诺埃尔,我也不想拿枪对着你的,”江秋凉唇角勾起一个同样的弧度,“不过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你怎么……”诺埃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手里的枪。   江秋凉枪口稳稳对上诺埃尔,不曾偏开半分:“哦,这个啊,忘记和你说了,休博士给我枪了。”   “休?”诺埃尔的眼睛瞪大,“他不可能……”   身后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诺埃尔回过头,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休从他身后的层层叠叠的画架中走出,他抬了一下眼镜,动作堪称优雅,趁着诺埃尔发愣的空隙,他一个闪身躲到江秋凉的身后,在江秋凉看不到的地方对着诺埃尔吐出舌头,做出一个鬼脸。   “我把唯一的枪给了你,完全是交付性命。”他呼吸之间的热气铺在江秋凉颈侧,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撩拨,“你可得保护好我啊,江先生。”   他将下巴搭在江秋凉的肩膀上,温热的掌心覆在江秋凉的手背上,缓缓抬起,直到枪口对准诺埃尔的头。   声音带着别样的诱惑,远比葡萄酒来得醉人。   “别浪费子弹,给他留一发足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偏个题:   起源于中世纪的西方传统节日“狂欢节”,和狄奥尼索斯在希腊神话中的复活传说也有一定的关系,有兴趣可以移步百度百科了解一下。   除此以外,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是从酒神颂的临时口赞发展出来的,而尼采继承了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起源于酒神颂的说法,更进一步地引入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这两个概念。   这其中确实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 第29章 易碎收藏家   休的长发垂在江秋凉的锁骨上, 他的掌心依依不舍地贴在江秋凉的手背上,末了离开时还用指尖划过江秋凉的手腕。   江秋凉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警告:“我不介意给你留一发子弹。”   休轻笑:“可以啊,我的荣幸。”   诺埃尔脸色苍白,烛光根本遮不住他面色的两轮变化, 也根本照不暖的神色。摇曳的火光与其说是映在他的脸上, 不如说是映在糊得过于厚实的白墙上。   他的目光在江秋凉和休之间逡巡, 最后露出了一个极其惊恐的表情。   “怎么会……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秋凉的枪口对准诺埃尔,食指摩挲着扳机。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你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诺埃尔却好像浑然未觉,只是死死盯着休。   突然,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 整个人充满了活力, 眼中闪烁着恐怖和惊喜的火光。   “你是休吗?你活着回来了吗?你一定知道阿兰在哪里!告诉我阿兰在哪里!”   诺埃尔跌跌撞撞跑向休, 被垂下的绳子绊了一跤, 撑着一只手臂爬到休的脚边。他伸出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指尖, 想要抓住休的裤脚,好像只有摸到了休身上的布料, 才能确定休是真的存在。   休沉默地注视着他靠近, 一双溢满寒气的眸子随着诺埃尔的动作移动, 渗出的冷意让他看起来很是陌生。   江秋凉伸手一挡,休被他拦在身后。诺埃尔的指尖划过休的裤腿, 落在凝固了深红的地上。   诺埃尔仰视休, 露出了一个很疑惑的表情。   厚重的墙皮在他的脸上分崩离析, 片片掉落, 扬起了细微的尘埃。   “你不是休……”   诺埃尔收回手,肮脏的液体蹭在他的袖子上, 他的指尖依旧在颤抖,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眼神很迷茫,根本不像是在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坐起身,没有焦点的眼睛没入黑暗。   突然,他发出了一连串不间断的笑声。   笑声在地下室回荡,在画架之间流窜,沉淀在经年累月的葡萄酒里。   诺埃尔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凶狠的光,江秋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比他更快一步,赶在他握到刀柄的前一刻抬脚踢远了掉在地上的刀。   诺埃尔狠狠瞪着江秋凉:“你觉得,我如今还会在乎你的一枪吗?”   “你确实不会在乎,”江秋凉垂下枪口,现在的诺埃尔倒在地上,刀离他很远,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我也大可把你藏在画框后面的福尔马林瓶摔碎。”   诺埃尔呼吸一顿:“你在威胁我?”   “是的,我在威胁你,”江秋凉点头,“或许可以换一个更加温和的说话,我在以此为条件,和你谈判。”   诺埃尔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精致的衬衫上粘上了深红的液体和灰黑的脏污,可是当他挺直自己的脊背时,骨子里依旧有一种难以否认的气质。   给人一种错觉,他穿着得体的法兰绒西装,正打算去参加一场彻夜狂欢的晚宴。   江秋凉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到诺埃尔手中:“克洛德将军的绝笔信,或许你会有兴趣看看。”   诺埃尔惊愕地扫了江秋凉一眼,饿狼一般飞快打开了手里的信纸。   挺直的背一点点弯曲,肩膀在止不住颤抖,像是被某个强有力的恶魔推了一把,他不受控制往后退了一步,眼泪大滴大滴从眼眶滑落。   诺埃尔终于瘫坐在地上,抱着他手里的信件,哭得如同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在他的身后,所有明媚的风景画迅速黯淡,乌云沉沉压了下来,预兆着即将到来的风雨凄凄。   “江先生,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很短的故事。”   诺埃尔瘫在地上,眼神失焦,他看起来老了好多岁,连一滩烂泥都不如。   江秋凉蹲下身,把枪远远抛到了一边:“好。”   “我是诺埃尔,克洛德将军的长子,我有一个弟弟,因为母亲早逝,父亲总是很忙,我和弟弟的关系很好。他喜欢阅读,我喜欢绘画,于是他捧着书坐在葡萄廊架下读书,我画他。我为了逗他,经常把他画进神话里,那幅挂在他房间里的《血泪》,是阿兰明知道我把画送去了展览,故意把父亲拉去买下的。”诺埃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笑得很无力,“阿兰很担心父亲不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画画,撒谎说这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家的作品,忽悠了父亲的十万法郎。”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时光是看得到流淌的痕迹的。我也曾经以为,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我画我的画,他看他的书,阿兰很有创作天赋的,我毫不怀疑,他会在未来成为法兰西人尽皆知的作家。可是,我根本没想到,战争就这么爆发了。那天晚上我宿在同学家,因为暴.乱,我们的写生计划被迫取消了,我本来打算第二天回去的。父亲的有一个心腹早已叛变,就在那天晚上,他趁着交代工作枪杀了父亲,还杀死了阿兰。”   “听说,子弹是从阿兰的左眼眶穿过的……”诺埃尔在颤抖,“他的卧室挂着我的画,花瓶里放着第二天准备的花。他还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他很怕疼,很容易想家哎,你说,他最后在想什么?他会不会最后还在等着我的出现……”   诺埃尔回过头,看着众多画作,这样多的画作,里面有很多的阿兰。   微笑的阿兰,哭泣的阿兰,撒娇的阿兰,睡着的阿兰……   每一个阿兰都栩栩如生,却没有一个是真正的阿兰。   他们只是待着画框里,静静注视着画外的一切。没有一个能够走出来,蹲到诺埃尔的身边,轻轻喊一声“哥哥”。   真正的阿兰永远被困在了枪响的夜晚。   诺埃尔的左眼眶留下了一条泪,像极了哭泣的狄奥尼索斯:“我把自己关在这里,一天又一天,昼夜的过渡太苦了,真的太苦了。我重复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白天撕裂自己,晚上再把自己拼凑到一起。我不孤单,阿兰一直陪着我,我在每一幅画里听到了他的呼吸。疯了吗?疯了吧。我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有一次天蒙蒙亮,我在画狄奥尼索斯,突然感觉有重量落在我的肩膀,我知道是他,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和从前一样看我落下每一笔……”   泪水根本止不住。   太多了,咸涩的液体真的有意义吗?   诺埃尔哽咽着,字句模糊:“我放轻呼吸,我怕我出声会惊醒他,我沉默地画完,肩膀上的重量消失了,我知道他走了。是他,真的是他。”   江秋凉低下头,指尖承载着全身的重量,压得他生疼。   “诺埃尔,他在这里游荡太久了,放他走吧。”   诺埃尔闭了下眼,沉重的眼皮合上费劲了他几乎全部的力气,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嘴唇在抖。   “江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我画最后一幅画。”   江秋凉望进诺埃尔的眼中,他湿漉漉的眼睛是绝佳的镜子,残酷地映出阿兰的模样。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好。”   地下室很安静,除了呼吸声,只有诺埃尔落笔的声音。画笔沾上颜料,下笔没有犹豫,色彩交叠在一起,多余的色彩被水洗去,又覆上了新的生命。这是诺埃尔等待了一生的作品,他以为会用很久,可是当他真正开始的时候,构图和情绪前所未有流畅地浮现在他地脑海中。   不是他在等待它,它潜伏在他的灵魂之中,和他活得一样久,早已融入成了呼吸的一部分。   一气呵成,落下最后一笔,诺埃尔手中的笔落到水桶里,溅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   诺埃尔靠在椅子上,深深陷入在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到发光,江秋凉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是它。”   “没有以前画得好了,”他说,“不过阿兰会体谅我的。”   诺埃尔从椅子上站起身,佝偻着背,他缓步走到架子前,突然停住了脚步。   江秋凉听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声,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一丝力气。   “你来了。”他对着虚无轻轻说了一句。   “我等了你好久啊……”他抬起手,指尖点在空中,“我知道面前的你是假的,可是我还是心甘情愿走进你的陷阱。没事的,只要是你,哪怕只有一个虚影,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你说,究竟是我困住了你,还是你困住了我呢?”   “我只求你别走,别叫醒我,我是心甘情愿的。”   诺埃尔突然看向了掉在地上的枪。   江秋凉立即站起了身,他手腕被休用力拉住了。   “放过他吧。”   诺埃尔捡起掉在地上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左眼,扣下了扳机。   砰!   江秋凉闭上眼,黑暗不能给他片刻的安慰。   苦涩,没有一点甜味。   诺埃尔倒在了地上,鲜血流淌在他的身边,像是无声的道别。   江秋凉走过去,画架上挂着他刚刚完成的最后一幅画作——   一家四口,中间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搂着年幼的两个儿子,笑容温和。   身后,是郁郁葱葱,看不到尽头的爬山虎。 第30章 易碎收藏家   郁郁葱葱的爬山虎, 刺眼的绿色。   四周回荡着经久不散的哭声,却不是江秋凉和休。   数不清的画在烛火摇曳中褪色,凝固的颜料像是在这一瞬间恢复了生命,从画布上争先恐后地流下, 五颜六色蔓延到了地上, 不约而同包围了诺埃尔逐渐冰凉的身体。   所有的画都恢复到了原本干净的素色。   干净的, 像是从来没有人在上面涂抹过,在上面花费过时间,在昼夜更替之间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纪念着遥不可及的旧梦,如今做梦的人进入了梦里, 它们一同跟随, 与其徒留给不懂赏识的人评头论足, 或许消失才是最好的结局。   江秋凉久久站在最后一副画作面前, 不发一言。   只有这幅留下了, 画里的四个人静静注视着他, 笑容很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的效果,江秋凉看到诺埃尔靠在克洛德夫人身边, 对他轻轻眨了一下眼。   休走到江秋凉身边, 从画架边拿起克洛德将军留下的最后一封信, 展开。   地下室的灯光在晃动,葡萄酒恰到好处醉人。   “亲爱的卡特琳, 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称呼你克洛德夫人。每次别人叫你克洛德夫人, 你都会恍惚, 其实我都看到了。在你走后, 你的神情在我的脑海中反复回放,让我后悔莫及。你是我的夫人, 更是你自己,是我对不起你。   诺埃尔和阿兰很好,诺埃尔长得像我,阿兰长得像你,他们现在都长成了很漂亮的孩子。诺埃尔喜欢艺术,他会画很棒的作品,阿兰喜欢文学,常常会捧着一本书,我很庆幸两个孩子都找到自己热爱的东西。黑暗的时代没有毁掉他们的光亮,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你知道吗?阿兰喜欢给诺埃尔带花,每次诺埃尔出门写生回来,他都会偷偷在卧室里藏一束花。他们不像我,总是忘记在节日给你带鲜花。   卡特琳,又到了爬山虎开花的季节,看到那些黄绿色的小花,我总会想起你,想起有一次结婚纪念日我忘记带花,你站在院子里,我至今记得你当时的每一个神情变化和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那天你披着头发,穿一条嫩黄的连衣裙,比爬山虎的花更动人,笑着对我说:‘克洛德,是你给了我满满的一墙爬山虎啊!’   啊,我晃神了,容许我花费这无聊至极夜晚的五分钟来想你。现在战争很严重,不过我相信诺埃尔和阿兰一定能够等到那一天,战事成为书中一笔带过的过往,而不是每天身边的经历。有朝一日他们会躺在卢森堡公园的草坪上,晒着自由的阳光,仰头就能看见蔚蓝的天空。   夏天到了,我很想你,每一天都是。   爱你的,克洛德。”   江秋凉把画夹在右臂,轻易从休的手中抽走了信纸。   他把信纸对折,弯腰放到了诺埃尔的手中。   休跟在江秋凉的身后,走出了地下室。   窗外是黑夜,将军府中却灯火通明,光线亮到刺眼,满目皆是荒唐。   江秋凉走过诺埃尔的小画室,走过餐厅,走过客厅,踏步上台阶。   蜿蜒而上的楼梯边挂着严肃的面孔,他走到靠近二楼扶手边,早以准备好的位置上挂上了那幅画。   一切,完整了。   灯光在他挂上画的一刻熄灭,只有寥寥月光从外面泼洒进来,犹如老旧舞台年久失修的聚光灯。   有一个坚硬的物件抵住了他的腰,温热的气息说出残酷的话,萦绕在耳侧。   “别动,你知道我手里是什么。”   江秋凉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余光中,月光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极长,一直到转角处。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比起此刻的威胁,更像是依偎。   他仰头望着月光中的画像,轻声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见面方式。”   休偏过头,抵在他腰侧的力道加深,他鼻尖凑在江秋凉受伤的右臂边,轻嗅猩甜的味道。   “你身上的味道真让我着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特别是流血的时候,这让我们亲密无间。”   江秋凉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是吗?”   “原谅我的鲁莽,这已经我所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了。是狄奥尼索斯出卖了我,但是我不会再露出破绽了。”   江秋凉笑了一声,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不,你错了。出卖你的从不是狄奥尼索斯,而是你自己。”   抵在腰上的坚硬收回了部分力道。   “你确实帮了很大的忙。你隐瞒了狄奥尼索斯的身世,他不是女神或者女人孕育而成的,而是宙斯孕育而成的,他死而复生,并且接受了两次孕育。你的欲盖弥彰让我想到了希腊人对死亡的信心,进而联想到了诺埃尔身上。但是这无足轻重,可以解释为降低游戏难度的必要环节。”   “哦?”休眯着眼,像是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猫,“那是什么?”   “是杜维恩勋爵。我猜测在战争特殊时期,不会有任何报纸或者书籍细致记载杜维恩勋爵的某一句话。于是趁着你早出晚归时我有好好看过报纸,不出所料,这个世界法兰西的报纸上对于杜维恩勋爵只字未提,毕竟他是个美国商人,这点无可厚非。”江秋凉稍加沉吟,“你是在哪篇后世的报道或者传记中读到的?”   休的表情没有舒展,他维持着沉思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于江秋凉说出口的内容。   “一次意义非凡的画展,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一位朋友。”   他向后一仰,慵懒地靠在扶手上,那片是月光无法抵达的死角。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微微蜷缩着身子,任由不发一言的黑暗将他紧紧桎梏。   “现在我知道你的软肋了。”   “软肋……?”休重复,像是不懂着两个字的含义。   “人无法抑制的有两个,一个是呼吸,一个是情感。你的体温和对那位朋友的情感出卖了你,不是吗?”   休没有回答。   窗外的风撩动树枝,月光掀起波澜。   江秋凉转过身,休平静地盯着他,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分辨不出情绪。   “在你眼里,我和诺埃尔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休的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他的目光近乎冷酷,让人入坠深渊:“显然没有。”   江秋凉扶起休的手,和之前休握着他的手不同,他只是食指用力,缓缓引着休抬高了手。   “为什么不把枪口对准要害呢?你犯了一个和我一样低级的错误。”   休的手很轻微地抖了一下,只是一瞬间的事,江秋凉抓住机会,在枪口抵在自己额头的前一秒钳住休的手腕,顺势一扭,枪借势自然地滑到了他的手里。   江秋凉原以为夺枪要一番争夺,至少休会做出反抗,可是什么都没发生,不过三秒,枪已经被江秋凉稳稳握住,枪口对准休的额头。   休仍然保持着靠在扶手上的姿势,看到枪口对准自己,他的眼中终于浮起了一丝兴味。   “你骗我,你不是第一次碰枪。”   “彼此彼此,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江秋凉把食指搭在扳机上,挑了一下枪口,“我说过不介意给你留一颗子弹,我从不食言。”   休偏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唇角居然扬起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他举起手,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姿势,只是懒洋洋地耷拉一下,略表恐惧。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这样?”他很是戏谑地说,脸上笑意更深。   江秋凉搭在扳机上的食指一紧,休恶劣的笑无疑是一种挑衅。   不,他不是休,他只是披着休的皮囊,就像此刻,自己披着阿兰的皮囊。   他们此处站在台阶上,无论是月光还是黑暗都无法照清他们此刻真实的灵魂。   他擅自把江秋凉拖进游戏,打乱了江秋凉平静的生活,此刻却在危机退潮之后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对江秋凉了如指掌,轻易撩起心底最为隐秘的愤怒。而江秋凉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你是谁?”   “我是谁?”他扬眉,向着江秋凉走近一步,“你希望我是谁?只要你希望,我可以成为任何人。”   “我是认真的!”   “把枪抵在这里,你只想问这么一个无聊至极的问题吗?”   明明拿着枪的是江秋凉,最后退后一步的也是他,江秋凉的眼中隐隐有燃烧的怒气。   “那你以为我不会开枪吗?”   “哦,那你开枪吧。”他的额头抵在枪口上,手指搭上了江秋凉的食指,“我很高兴你留了一颗子弹给我……要我帮你吗?”   休的眼中清楚映照出阿兰的模样,至于他的灵魂,江秋凉甚至听不到一声回响。   食指的力道逐渐加大,他是认真的!   江秋凉在枪响的前一刻偏开了枪,短暂地闭了一下眼。   没有想象中的枪响,只有很轻的一声咔哒。   江秋凉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睁开眼,难以置信看着手里的枪。   这是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休已经下楼了,衣角拂过第一级台阶的扶手,犹如落叶拂过行人的鞋子。   江秋凉趴到扶手上,大门敞开着,门外的落叶有几片被吹到了客厅里,月光在那里拉开了一块梯形的舞台,休整了整自己的衣襟,仿佛正在万众瞩目之下登上领奖台。   指尖有粘腻的触觉,江秋凉一开始以为是自己手上的脏污,足足过了五秒才反应过来这是扶手上的血迹。   扶手上怎么会有血?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来之前爆炸时,有人把他抱在怀里,用后背替他挡住了大半飞溅过来的碎片。   一直有很浓烈的血腥味萦绕在他的鼻前,他以为是自己右臂上的味道。   所以刚才他把下巴搭在自己肩膀上,还有靠在扶手上……   江秋凉惊愕地注视着休走到月光之下,他踏在光中的脚凭空消失了,只有陷在黑暗中的部分还在。   只有黑暗才是他的归宿,他和所有的光亮格格不入,即使是最不足为道的月光。   “你……”江秋凉开口生涩。   休回过头,望着江秋凉的方向,突然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他笑得很好看,柔软的长发拂过耳侧,江秋凉记得他在煤油灯下安静地看书,抬眼时也对自己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下次吧,如是有下次,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2档案解锁   名称:易碎收藏家   国家:法国   字母:I   故事:《夜莺》   剧情:还是有那么多易碎品啊。一不小心人就会崩溃,同样容易的还有梦灭与心碎。   ——尼尔·盖曼   感情: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破碎故事之心》   开启世界3,等待解锁…… 第31章 短暂的现实   休走了。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夜色中寂寥的月光和覆盖着爬山虎的三层建筑。   黑暗再次覆盖了一切, 剥夺了视觉。葡萄酒和血腥味越来越浓,迎面穿过江秋凉的灵魂。哭声萦绕在耳侧,逐渐扭曲成了模糊不清的笑声,越来越远。   又成了他一个人了。   江秋凉在黑暗中伸出手, 抓住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虚无。   和无数个夜晚, 他午夜惊醒时, 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一样,从来不会有任何回应。   好在,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了。   他眼中的黯淡只是一瞬之间,很快又恢复如常。   葡萄酒的味道又把他拖回了很多年前的宴会, 宾客如云, 浮华和虚伪升腾而起, 灼烧着他的呼吸。他在黑暗中无力地垂下手臂, 不料这一次, 竟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想跑, 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拐出来。”   抓住自己手腕的力道似乎照顾着自己的感受,不是牢牢的钳制, 而是温柔地把他引向前路。江秋凉忍不住跟着他的指引, 冲向了绚烂的光亮。   从黑暗到光亮, 没有任何的过渡。江秋凉被突如其来的灯光照得眯起眼,下意识抬手覆盖住眼睛, 缓了足有五秒才再度睁开眼。   光线的昏黄, 灯牌的深红, 打光的冷白, 暧昧的幽暗,黄昏和清晨交融, 旭日和夜幕融合。整齐的酒瓶摆在架子上,诉说着经久不衰的古老诗歌,威士忌与碎冰碰撞,各式各样的酒杯调制成了动人心魄的当下。   江秋凉从来没有来过酒吧。   他有些无措。   这里是被世俗浸润到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角落,冷白的灯光轻易割裂开两个世界。灯下,留着大波浪的麦色皮肤女孩正弹着吉他,耳朵上大到让人不敢相信的银质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耀眼到根本移不开目光。昏暗中,看不出面目的人们啜饮着手中的酒杯,安静地听着她此刻哼出的旋律。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唱到动情处,她的眼中隐隐有泪花闪动。   江秋凉靠在吧台上,注视着一幕,像是在看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他不属于这个画面,也不想惊扰画中的人。   “哟,新奇啊,你居然带人了!”   还是一声惊呼把他拉回了现实,画里有人向着这个方向投来了嗔怪的目光。   说话的是吧台后面的男人,他也立刻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对着那个方向双手合十,做出一个极其抱歉的手势。   那边的人收回了视线,男人的话音也轻了很多,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对着江秋凉伸出手。   “你好,我是比尔,”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眼中的八卦快要溢出来了,“你是凌的朋友吧。怎么称呼?”   “江秋凉。”江秋凉握住比尔伸出的手,“你好。”   显而易见,比尔不是中国人。他皮肤很白,鼻梁高挺,五官有明显的西方轮廓。他的眼珠是碧蓝色的,眼中盛着海洋。   江秋凉能够看清他的五官,但是转过头,坐在他身边的凌先眠却怎么也看不清面目,从江秋凉的眼中,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碎发和漆黑的眼眸。   “这是比尔,酒吧老板。”凌先眠对着江秋凉做了个手势,“这是江秋凉,我和你提过的……那位朋友。”   江秋凉对于“朋友”这一词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可是麦克风里姑娘的歌声和吧台上各种酒精翻涌而上的气味让他头晕脑胀,思考能力被活生生从身体里抽离,他只能机械地点头。   比尔把两杯加冰块的威士忌放在他们面前,又在江秋凉伸手时飞快拿回了他面前的那一杯。   “抱歉,江,我忘了要送你一个礼物。”   “礼物?”江秋凉不解,“什么礼物?”   “我要为你调配一杯独一无二的礼物,只是送给你一个人的。”比尔坏笑了一下,转过身,指尖掠过写着各种文字的各色酒瓶,停在了一杯贴着绿色法文贴纸的棕色酒瓶上。   “就是它了!”   比尔故意挡住了制作过程,像是一个处心积虑调制绝世毒药的巫师,这种迎接未知的兴奋让他看起来充满活力。   江秋凉倒也乐意成全他的秘密,移开了视线。   昏暗的灯光中,有人朝着他们这个方向举了一下酒杯,是陌生的面孔。没等江秋凉反应,坐在他身边的凌先眠已经举起酒杯,彬彬有礼地回礼。   凌先眠站起身:“抱歉,我很快回来。”   凌先眠走到了昏暗中,比尔把调制好的酒放在江秋凉面前。   “尝尝?”   江秋凉有些抗拒,他对酒精实在没有什么好感。为了锻炼他的酒量,父亲曾经一次又一次强行给他灌酒,每次遇到酒精,他只有两种结局,吐,或者又吐。不过他从不在人前吐,只有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会尽可能把所有下肚的酒都吐出来,自虐性的一直吐到胃疼,然后昏昏沉沉好几天。   对着比尔期待的目光,他不忍拒绝。反正都吐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了。江秋凉把酒杯抵在唇边,灌下去一大口。   和想象中的辛辣不一样,比尔给他的这一杯意外的清冽甘甜。   江秋凉讶异地抬眼,对上了比尔含笑的脸。   “杏子酒,怎么样?”   江秋凉又喝了一口,说:“很不错。它有名字吗?”   “还没有,如果你乐意,也可以给它取一个。”   “难倒我了……我还没想好。”   比尔靠着吧台,似是被他的表情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   “凌和我说了很多。”比尔眼角笑出了泪水,他抬手抹去泪水,“我知道你对于酒精有偏见,这里的很多人都曾对酒精有偏见。我们把它看成十恶不赦的恶魔,谈判的必要条件,不是这样的,江。”   江秋凉扫视了酒吧里的人。   他们端着酒杯,眼中闪烁着亮光。   “很多人?”   “嗯,很多人。比如我,”比尔敞开双臂,“我曾经痛恨酒精,很长一段时间都用它来麻痹神经,但是我现在放弃了高薪的工作,成为了这个酒吧的老板!江,世事无常,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痛恨它只是因为我们本身存在偏见,如果你能放下偏见,换个角度来看待它,会发现它还是很可爱的。”   江秋凉轻轻抿了一口,让甜味在舌尖萦绕,望向唱歌的女郎,点了点头。   “我追了她好久啊……”比尔趴在吧台上,手撑着下巴,看着女人闪闪发光的耳环,“可是她有个贝斯手男友,简直伤透了我的心。”   “不能换一个人喜欢吗?”   “不能,我感觉失去了她,我的生命毫无光亮可言。”比尔捂着自己的胸口,做出心碎欲绝的样子,“你说,她看起来是不是很悲伤,她和贝斯手男朋友是不是要分手了?”   “或许吧。”   江秋凉一向来不擅长安慰别人,应声淹没在女郎沙哑的唱腔中,化作了杯底漂上来的一个小气泡。   昏暗中,凌先眠坐在椅子上,舒适地翘着二郎腿,斜背对着江秋凉。从那个角度,凌先眠注意不到江秋凉的目光,江秋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对面坐着一男一女,男人看起来得有三四十岁,穿着得体的西装,女人穿着称身的礼服,身材很好。   男人原本叼着一根烟,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毕恭毕敬递给凌先眠。凌先眠对着他摆了摆手,男的忙不迭把手里的烟按灭了,于此同时,陪着男人的女人拿起酒杯,趁着喝酒的空闲偷看凌先眠。   他们这一桌的紧张和气氛的缓和颇为格格不入,江秋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比尔注意到了江秋凉的分心,用指节轻叩吧台,问:“你觉得凌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们离得很远,女郎的歌声是无形的屏障,江秋凉认真想了一下,指腹无意识摩挲过冰凉的酒杯。   “优雅,得体……”   比尔的手指缩回到吧台的后面,像是缩回到了龟壳里。   江秋凉轻摇着酒杯,碎冰碰到杯壁,发出一声轻响,回荡着盛夏的余韵:“你肯定以为我会说这些。”   “实际上,我看得见他,却看不透他。”江秋凉眯起眼,看着酒杯中细碎的浮冰,“他身上有理想的痕迹。”   比尔趴在吧台上,身体前倾,双臂交叠。   他向着昏暗中扫了一眼,笑道:“我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凌重视你的原因,他和我说了很多的话,关于你的,”比尔点头,肯定道,“对,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关于某个具体的人的话,我一直很想见见你,你没有让我失望。”   比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喝,只是握在酒杯:“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有很多巴结他,你知道,因为他的家世,所有他想要的都有人愿意双手捧给他。但是他是我见过最清醒的人,他分辨得出真话假话,获得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与之相应,他很孤独,他没有一个真心实意的朋友,一个都没有,即使我也不是。”   江秋凉摩挲着酒杯的手指一顿。   “他和我谈起你,是他主动谈起的,你之所以让我印象深刻不止是因为这一点,凌在谈话中形容你,用了一个很奇怪的词。你知道什么什么吗?”   “虚伪?”江秋凉开玩笑。   比尔摇了摇头:“他说,见到你的第一眼,你给他了一种‘易碎感’。”   江秋凉唇角的弧度僵住了,酒吧的光影从灯罩上照下来,沉到酒杯里,被冰冷的酒气吓到,随即飞旋而起,映照在江秋凉的眼中。   凉薄的,带着酒气的光。   比尔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凌说,他感觉,你们是同一类人。现在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觉得了,我赞同他的观点。”   同一类人?江秋凉不知道凌先眠到底从何看出他们属于同一类人。   于是江秋凉僵硬地扯了一下唇角,随口应答道:“或许吧,毕竟我们的酒量一样差劲。”   余光中,凌先眠从椅子中站起来,在昏暗和明亮并不清晰的界限中走来。   比尔的眼中闪过不加掩饰的惊讶,几乎能够用活见鬼来形容了。他手中的酒杯砸在吧台上,洒出来的酒在灯光下发出晶莹的亮色。   很快,比尔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眼底多了一抹狡黠。   “完了,江,你被他骗了。”比尔怜悯地看着江秋凉,目光有些幸灾乐祸,“凌是出了名的千杯不倒,这里没有人见过他喝醉的样子,除了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邓丽君《恰似你的温柔》 第32章 短暂的现实   江秋凉的心脏撕裂一样的疼, 有一根细线穿过针头,在他的心间编织细细密密的纹路。   在昏暗中,凌先眠走到了他的身边,坐在他身边, 身上有威士忌的清香, 一阵阵幽幽传来。他偏过头, 指尖捏着酒杯,笑得很好看,好看到让江秋凉心颤。   “你们在聊什么?”   “聊一些无关紧要的,”比尔的声音很远,像是从暴风雨中的船帆里传来, “没有在说你的坏话, 我们在想给酒起名。”   凌先眠笑着摇了摇头, 仅剩的小半杯威士忌闪动着迷人的色彩, 却比不上他眼中哪怕一丝光亮。   “介意我给个建议吗?”他骨节分明的食指指着江秋凉手中的酒杯。   手指上很干净, 没有任何金属饰品。   “哦, 老天,他是个荒诞的妄想家。”比尔摊手, “江, 你要习惯他的异想天开。”   江秋凉笑了:“当然不, 你有什么想法?”   “破碎故事之心。”细碎的光照在凌先眠眼底,像是盛在威士忌酒杯里搁浅的碎冰, “怎么样?”   女郎慵懒的嗓音和吉他声相得益彰, 从远方飘过来, 一头栽倒在敞口的酒杯里, 湿漉漉地烘烤在黯淡的灯光下。这一刻所有的听觉、嗅觉、视觉都在逐渐淡去,江秋凉的眼中只有凌先眠。   Love is a touch and not yet a touch.   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中, 林语堂先生将其翻译成“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江秋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很想哭的冲动,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酒吧的灯光一点点淡下来,凌先眠近在咫尺的脸消失在他的眼前消失时达到了巅峰。   他从未像这一刻那样厌恶无边无际的黑暗,浑身上下撕裂一样的疼,好像看不见的角落有无数只手伸出来,想要把他活生生撕成碎片。他不能呼吸,因为连呼吸都是痛的。   江秋凉猛地惊醒,周围还是一片漆黑。他恐惧地伸出手,手臂撞上了硬物。   像是抓住了唯一的稻草,江秋凉急忙去摸面前那个东西的形状,圆的,熟悉的,是方向盘。   他这是,在车里?   江秋凉凭借印象打开车内的照明灯,一道柔和的暖光从头顶照下来,在这一刻却无比刺眼,江秋凉眯起眼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光亮,这才再次睁开眼。   他确实在车里,还是在自己的车里。车子没有停在路口或者被拉到警署,而是稳稳停在他家的院子里,可是江秋凉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的脑海中近乎一片空白,只有拐进索克达路的印象,完全没有回家的记忆。   江秋凉的第一反应是摸过手机,打通了许恙的电话。   过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许恙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含糊而朦胧。   “喂?”   江秋凉打断他:“你认识一个叫凌先眠的人吗?”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足有五秒,江秋凉听到许恙在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却没有听到任何的回音,以为是信号不好,又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头似乎终于听清了,慢半拍回道:“不认识,怎么了吗?”   江秋凉狐疑,不回反问:“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许恙在另一端打了个哈欠,“刚刚没听清,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江秋凉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很多话堵在喉口,他呼出一口气,胸口却依旧沉闷:“就……突然想问问。”   “别想了,想太多了对身体不好。要不我明天陪你去走走卡伦·约翰街道,再到国家美术馆去走一圈,好久没去了,《呐喊》该想我们了……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看艺术作品,总比一个人困在家里来得好……”   许恙的声音越来越轻,后面快听不清了。   “不了,我约了西格蒙德医生,要去他那里。”   江秋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解开安全带,空着的手提着几个大袋子,从车里走到家里,拍开了灯。   “哦……”许恙的尾音拖得很长。   “你怎么了?”江秋凉皱眉。   许恙平缓的呼吸被惊扰,他无奈的叹息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秋凉,我求求你抬头看看时钟吧。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三分!”   挂了电话,客厅时钟的秒针划过五十九。   四点十四分。   江秋凉发愣地看着秒钟一圈又一圈转动,他的脑中有短暂的一片空白,他发现,自己刚才明明有很大的冲动要做什么,此刻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一直站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分针终于指向了三十。   江秋凉慢半拍晃了晃身体,把买来的物品一股脑从购物袋里倒出来,开始了漫长的收纳。   ·   纽厄尔医院四楼。   西格蒙德医生推了推自己的无框眼镜,笔尖在纸上记了几笔,他用一个巧妙的角度挡住了他书写的内容,江秋凉听到他书写的声音,突然回忆起昏黄灯光下专注看书的休。   水笔似是快没墨了,西格蒙德在纸上用力划了两道,拉开左边最上面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崭新的水笔,顺手把用完的水笔扔到了垃圾桶里。   刚才还被他握在手中的水笔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带着他指尖的余温,被成团的废纸包裹。   在很短的一瞬间,江秋凉产生了一种错觉。在水笔被西格蒙德医生扔出时,笔尖是有墨水的,只要他轻轻甩一下,这支笔至少能用到晚上。   江秋凉视线久久停到垃圾桶上,即使从他的角度根本看不到那只可怜的水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毫无意义的想法,一只水笔而已,世界上多的是水笔,谁会在乎呢?   “所以……你近期梦到了从没有见过的人,而且梦境还很真实,让你产生了曾经真有这段过往的错觉?”   掐头去尾的总结,很精简。   江秋凉双手交叠在胸前,沉默了片刻,他总觉得错觉这个词有失偏颇,却懒得开口反驳。   “嗯。我总感觉……他们就在我身边。很悲伤,没有来由的悲伤,平时很淡,梦醒时很浓烈。就好像,它们存在在我的呼吸里。”   “有明显的情绪起伏?比如咆哮、哭泣之类的,不限于此。”   “有,最近哭过一次,有几次想要哭的冲动。”   “这几日睡眠状况如何?”   “还是睡不着,之前没有梦,现在有梦,但……都是很奇怪的梦。”   西格蒙德从桌边抓过几张纸,是江秋凉的体检报告。   “江先生,你的身体很健康,各个体征都很正常。”西格蒙德翻了一页,“右臂有一道伤口,很新鲜,方便告诉我你是怎么弄伤的吗?”   江秋凉抿唇:“擦伤,不小心弄的。”   西格蒙德看了他一眼,目光温和下来,他放下手里的笔,放缓了语气。   “江先生,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应该信任我。在我这里,你很安全,我不会把你说的任何一个字透露出去。”   江秋凉对上了西格蒙德的眼睛,镜片让两个人隔着一层不可突破的薄膜,江秋凉心底突然浮起一丝没有来由的熟悉感。   恐惧的,挣扎的,让人呼吸不过来的熟悉感。   江秋凉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坦然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擦伤……”西格蒙德低下头,“体检报告也显示是锐器造成的擦伤。近期有没有明显的身体上的疼痛感?”   “有,今天早上,撕裂一样的疼,不过只有这一次,时间只有不到一分钟这样。”   “近期有饮酒吗?”   “没有。”   “一直在遵循医嘱吃药吗?有没有停药或者额外服用其他药物?”   “按时吃药。没有额外的药物,电子烟都没碰。”   西格蒙德合上了笔帽,把崭新的笔搁在桌子上,快速在电脑上阅览过往信息。   窗外,奥斯陆的天空已经隐隐有了一抹亮色,代表着希望的曙光即将升起。对面砖红色的医院大楼挡住了小半视野,忽略掉这一小半,景色像是失去了色彩。医院里种满了绿植,只是冬日这个季节不太好,干枯树枝使劲伸长自己的手,拼命想要挽回为数不多的残叶,厚厚的积雪压着它们,江秋凉远远听到了满院树木此起彼伏的哀嚎。   显而易见,为了防止摔倒,路上的积雪被扫到了两边。遗憾的是,积雪之下的灰白石板没有好多少。有个老妇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头发和雪一样花白,两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   该死的冬天啊……   江秋凉知道,西格蒙德是个很靠谱的医生。他摊上自己是他倒霉,还一摊就是多年。尽管西格蒙德现在尽量表现出才没有什么大事的轻松模样,可是他的眉头是紧锁的,犹如从前逢年过节时,端在桌子上的饺子边。   “有没有一种可能……”江秋凉听到了声音,他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居然可以冷到滴水成冰的程度,“我真的有过这些经历,只是我忘了?”   西格蒙德搭在鼠标上的手一顿,他的视线从电脑移到江秋凉脸上,欲言又止。   这么多年来,他了解江秋凉,江秋凉也同样了解他,他读懂了西格蒙德眼神的含义,他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安慰他,又不忍心用善意的谎言。   “抱歉,江先生。”西格蒙德把电脑转过来,屏幕上密密麻麻是江秋凉国内外所有就诊记录,“你的就诊记录很简单,国内都是身体上的小伤小病,七岁感冒,八岁骨折,十岁胃疼喝了一个月的中药……你看,你在国内甚至没有心理疾病的问诊。后来出国,你才开始精神方面的治疗,期间有几次可以忽略不计的补牙。唯一一次住院是五年前,在纽厄尔医院,因为车祸左臂受伤,住了几天医院。那次我和许医生都可以保证,你没有丢失任何记忆。你没有……嘶,你们那里怎么说的?狗血剧的经历,你没有出过车祸,没有进行过大型手术,没有任何医学意义上的重创。”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垂下了眼。   他知道自己有这些想法纯属无稽之谈,他过往的记忆都很清晰,每一段都在,没有任何逻辑上的瑕疵。所有一切都证明,他就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不是丢失记忆,而是他产生幻觉了。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他早就料到了审判日终会来临,当汹涌的浪涛拍在他的脊背上时,他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江先生,原本我应该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家属的。”   江秋凉露出了一抹苦笑:“我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家属。”   “唉,”西格蒙德叹了口气,“太残酷了,我真的很讨厌这样的时刻,好像带来痛苦的是我。”   江秋凉目光投到窗外,雪景中的那对老夫妇依偎在一起,犹如维格兰公园里的雕塑。   真的是很冷的一天啊。   “初步诊断是以思维障碍和情感平淡为原发的精神分裂症。幻听幻觉,没有来由的流泪,严重失眠,身体间歇性撕裂疼痛,这些对的上。之前你的症状偏向于内源性抑郁症,根据DSM-5的诊断标准,如果一个月长期出现妄想、幻觉,基本可以确定为精神分裂症了。”   “精神分裂症……”江秋凉念出这几个字,像是终于知道了陪伴在自己身边故友的名字。   “精神分裂症患者情感淡漠,抑郁情绪多发于精神病症状之后,与症状密切相关,多荒诞离奇的妄想,病程为持续性发展,这是它和抑郁症的主要区别。”西格蒙德说得很慢,“这是个初步的诊断,你现在只是刚刚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具体的需要看后续的情况。即使是,我们一起面对,通过服用药物和积极治疗,你可以好起来。”   “它会影响我的工作吗?”   西格蒙德说:“你知道约翰·福布斯·纳什吗?那个开创非合作博弈的均衡分析理论,奥斯卡获奖影片《美丽心灵》男主以他为原型,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数学家,他在青年时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还有开创集合论的德国数学家格奥尔格·康托尔,他也曾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江秋凉怎么会听不出西格蒙德刻意避开了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当然知道约翰·纳什,也知道格奥尔格·康托尔,知道他们杰出的成就,也知道前者辗转于美国的精神病医院,因此与菲尔兹奖失之交臂,后者晚年一无所有,病死在精神病院里。   但他没有戳穿西格蒙德。   “只要你想,我可以帮你克服它,这不难,相信我。”   西格蒙德希冀江秋凉给他一点反应,任何一点都行。   “好,我会试试。”   江秋凉睁开眼,窗外的那对老夫妻已经不见了。   扫净的路上只留下了淡淡的轮椅压痕,轻得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幻觉。   --------------------   作者有话要说:   Love is a touch and not yet a touch.   ——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   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林语堂译本   精神分裂症书籍方面参考《高级精神病学》(2008年版本)、《隐谷路:一个精神分裂症家族的绝望和希望》……   精神分裂症是人类现代医学史上第一种被发现与遗传因素有关的脑部疾病,在众多精神疾病中,精神分裂症患者最容易被认为是疯子。   很多优秀的名人都得过精神方面的疾病,现在很多人也会在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后积极寻求医疗帮助,这是很好的趋势,但这并不意味着偏见和恐惧不存在。   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所以直视的勇气才显得弥足珍贵。 第33章 古堡狂欢夜   “一杯焦糖玛奇朵, 多一泵香草糖浆。”   漂亮的挪威女孩在屏幕上点了两下,笑出一口白牙:“先生,你好久没来了。”   江秋凉把正好数目的零钱递给她:“是啊,上次来还没下雪呢, 日子过得可真快。”   “这里的冬天真的太冷了, ”挪威女孩手里捏着杯子, 回头时甩起了扎起的辫子,“低温简直要麻痹人的神经了,天还总是一幅不会亮起来的模样,真叫人郁闷。”   兜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江秋凉随口应了一声,从大衣口袋里取出手机。   锁屏上弹出的信息显示有一条来自许恙的新信息——   啊啊啊睡过头了!很快就到!!!   江秋凉蹙起眉, 果然许恙和他预想的一样不靠谱。   明明一天几十个电话一定要拖自己出来的是他, 现在睡过头的也是他。   女孩把咖啡握在手里, 有点紧张。   “先生, 你的咖啡。”她把咖啡递出去, 脸有点红, “我和朋友晚些打算去酒吧,就是随便玩点, 有兴趣一起吗?”   江秋凉接过咖啡, 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口。   “我很想去, 但是我已经和朋友约好了去国家美术馆,抱歉。”   “国家美术馆……”这家咖啡馆就在美术馆附近, 女孩很快反应过来, “是为了毕加索巡回画展吗?”   “嗯。”江秋凉点头, 唇角勾起一抹温和而疏离的笑意, “谢谢你的邀请,以及祝你玩的开心。”   咖啡店的客人不多。   江秋凉在之前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 因为里外的温差,落地窗里层有薄薄的一层水汽。这样滴水成冰和昼短夜长的日子,确实不太能勾起人出门的冲动。   许恙确实对绘画作品很感兴趣,再忙一个月也要去国家美术馆逛一圈。可是许恙从来没有一天几十个电话催他一起去看画展,其中的原因江秋凉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是从西格蒙德医生那里得到了些口风。   江秋凉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许恙。   他知道许恙是为了他好,或许他真的应该多出来走走,呼吸一下奥斯陆能把肺冻到生疼的空气,再滑一跤,把脑子里晃来晃去的伤春悲秋甩掉,然后他就可以恢复正常,像个正常人一样嬉笑怒骂。   谈何容易。   江秋凉把大衣脱下,搭在身边空位置的扶手上,翻开了出门前随手揣在兜里的书。   克莱因蓝的封面,是近日极为流行的畅销书,一位颇负盛名的挪威女作家消失了一年多,突然出版了一本游记,记录了她环游世界的经历,很长时间都像一座不可摧毁的蓝色小山,霸占着书店进门的一块推荐区。   女作家提及途径柏林时恰遇一年一度的同性恋游行,她混在人群里,假装自己是个德国人,也提到她在狂欢之后才想起明年就是挪威同性恋法案通过二十年了。   她悲伤地写道:这一刻,我被前所未有的自由冲昏了头脑,自由从未老去,只有我在老去。   焦糖玛奇朵的甜停留在舌尖,胃里暖融融的,江秋凉翻过一页,咖啡馆里的香气和眼前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他的情绪。他陷入在迷人的文字里,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   咖啡厅悬挂的铜铃发出了一声悦耳的轻响。   户外的寒风吹进来,很快又被室内的温暖覆盖。   “一杯麦芽雪冷萃,谢谢。”   有质感的男声,不徐不急地说出他的要求,犹如一缕迷路的春风,误打误撞到凌冽的冬天。每一融入到沉寂中的尾音,化作不会消散的咖啡豆清香,在心口轻轻扫过。   穿过柏林熙熙攘攘的街道,推开迎面而来的人群,江秋凉迷失在错综复杂的陌生路口,又在一瞬间之间重新回到了奥斯陆的卡尔·约翰街道,坐回到了这家小小的咖啡厅里。   一股不真实的熟悉感吞没了他。   江秋凉茫然地从抬起眼,那人从女孩手中接过咖啡,正大步走向门口。   他走得很快,两腿修长,黑色大衣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他目视前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一瞬间,非常短的一瞬间,紧接着他推门而出,消失在了窗外的水汽中。   不到三秒,却足够看清他侧脸优越的轮廓,垂在额上的黑色碎发和漆黑到望不到底的眸子。   江秋凉来不及拿大衣,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撕扯出一声悠长而尖锐的噪音,他顾不得周围投来的奇怪目光,径直朝着门口冲去。   时间被无止境拉长,他分不清此刻是愤怒还是悲伤占据了上风。   指尖碰到玻璃门的推手,上面残留着那个人手上的余温。   下一秒,奥斯陆零下十度的寒风毫不留情迎面吹来,江秋凉茫然四顾,迅速在左边锁定了一个人。   过膝的黑色宽松毛呢大衣罩着高领的针织衫,修长的黑裤子下是熟悉的马丁靴,除了没有那枚挂在脖子上的戒指,他和噩梦斗兽场的穿着一模一样。   黑发随风飘动,他手里握着一杯咖啡,正要左转到另一个路口。   “等等!”   江秋凉忍不住用挪威语喊出声,跑了过去。   风真的很大,吹在脸上刀子剜过似的疼,可是再疼也疼不过呼吸之间牵连着血肉的痛苦。   喊声混在呼啸的风中,被吹得四分五裂,那人仿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脚步没有任何的停顿。   江秋凉眼前的景象在晃动,奥斯陆的街道从未像这一刻那样支离破碎。   他知道,只要拐过了这个街道,那人就会消失不见。   或许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可是一个人真的能对自己幻想出来一个错觉产生如此深的羁绊吗?   他们之间差了这么长的距离,江秋凉知道,就算自己此刻跑得再快,自己也不可能在追上他了。   江秋凉慢下步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口中呼出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喉中灌入的冷风让他全身从上而下无一不是冰凉。   唐迟?休?   江秋凉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留住他。   他甚至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   没有任何希望的水汽笼罩着江秋凉面前的一小块视野,却仿佛在这一刻笼罩了奥斯陆所有的街道。   犹如隔着咖啡馆起了雾的落地玻璃。   寒风攫住了他的咽喉,江秋凉拼命挣脱禁锢,有个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   “先生,你的外套。”漂亮的挪威女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外面这么冷,你怎么直接跑出来了呢?”   江秋凉全然顾不上外套,他急忙回过头,在街道上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街道上残留着积雪,只有寥寥几个行人,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颓然。   他不见了。   “之前点单的那位客人,在我后面点的麦芽雪冷萃客人,很高,穿黑色的大衣的亚裔,”江秋凉脑中很混乱,只能将搜寻到所有碎片说出口,“你认识他吗?”   女孩茫然地仰视江秋凉,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先生,你在说什么?在你之后没有人进店呀。”   “没有人?”   江秋凉愣在原地,在一分钟之前,他清楚地记得门上铃铛的轻响,记得那人说话时低沉的嗓音,记得他在街道上留下的背影,不过一分钟之后,他已经开始疑心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   “先生,你还好吗?先生……”   女孩清脆的语调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中间,隔绝了所有的杂音。   世界陷入了寂静,风声、车声、人声,一点点从意识中抽离。   吵醒江秋凉的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马儿戴着铃铛,轻快的步伐迈在石板路上,回响在耳畔。   有一辆马车驶近了。   不是街上供游客游览的马车,更毋宁说奥斯陆根本也没有这样的马车。   这是一辆壮观的欧洲老式马车。   雄赳赳气昂昂的黑马,浑身油亮,膘肥体壮,鼻子有力地抽动,拉着庞大沉重的车厢,木制的轮子灵活地转动,活像是老旧欧洲电影巨幕在眼前展开。   江秋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奥斯陆灰败的雪景迅速被绿意盎然的茂密植被覆盖,半人高的地榆霸占了视线所及,街道两边的商铺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一望无际的生机。   迎面吹来的风温暖而和煦,闻起来有青草和皮革的香气。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想起泳池、音乐和酒杯里摇晃的碎冰。   马车在江秋凉面前停下,车夫是个留着大胡子的老男人,壮实的肌肉从衣服上凸出,腿上的肉深深勒在裤子里,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沾着草屑的鞋子稳稳落在地上。他快步走到一边,让出了中间的路,态度恭顺地垂下两条浓密的眉毛,脱下宽边草帽行了一礼。   “伯爵先生,请。”   江秋凉愣在原地,这种感觉太真实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告诉他,当下即现实。   他转过头去寻找那个漂亮的挪威女孩。   奥斯陆冬日的寒风恍若隔世,而那个拿着他外套女孩早已不见踪影。茂密的地榆在盛夏的阳光中肆意生长,吞没了视野里的每一寸缝隙。   黑色高马不耐烦地挥舞了一下马蹄,落地时掀起了薄薄的尘埃。   江秋凉回过神来:“是去哪?”   “霍布斯古堡,先生。”车夫说,“霍布斯勋爵吩咐我来接您,他说如果晚上派对的开场少了您,一切都会黯然失色的,伯爵先生。”   江秋凉当然不知道他说的霍布斯古堡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说的霍布斯勋爵是什么人。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马车舒适的座椅上,柔软的布垫将坚硬处包裹得严严实实,马车正不徐不急地向前驶去,车夫在哼唱耳熟能详的爱尔兰腔调。   江秋凉掀开马车的帷幕,阳光从外面泼洒进来,照得他瞳孔微缩,茂密的绿植根本望不到尽头,一条浸润到翠绿的地平线在远处展开,泾渭分明地隔出碧蓝的天空和鲜嫩的地面。   地平线上,有一团白雾正在徐徐升起,拼凑出了一个字母——   P   熟悉的机械男声在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缺乏情感。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古堡狂欢夜”】   【难度系数查询中……】   【“古堡狂欢夜”通关率16.4%,祝您死得开心~】 第34章 古堡狂欢夜   马车犹如一叶孤舟, 漂浮在深绿的海洋,车夫一路无言,唯有马蹄哒哒,化作拍打在船帆上的波涛。   清澈透亮的阳光沾上了橙黄, 照得地平线尽头昏黄一片, 而后又过渡到了可怖的血红色, 等马车终于慢下来时,血红色也逐渐淡去,远处只剩下一条暗红的不规则痕迹,像是刀尖上残留下凝固的血。   在江秋凉的预想中,霍布斯古堡应该和爱尔兰女作家玛丽娅·埃奇沃斯対白体小说中那座恐怖阴森的古堡一样, 至少相去不远。   事实证明, 超乎预料。   起码此刻, 霍布斯古堡与玛丽娅笔下的神秘沾不上半点关系。   早在江秋凉掀起帷幕直面霍布斯古堡之前, 他已经在马车里听到了喧闹的人声。男人沙哑的嗓音因为物质沾上了金钱的味道, 女人娇憨的嗓音因为沉醉沾上了迷人的气息。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昂贵的布料摩擦,笑意盈盈, 侍者轻声的引路反而成了不引人注意的小插曲。   管弦乐队的演奏由远及近, 萨克斯、大提琴、小提琴、双簧管……盛大而颓靡。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江秋凉在掀开帷幕,往外投去第一眼的时候, 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马车正驶过花园, 不, 不是花园, 花园已然不足以形容出壮观程度的万分之一的。铺天盖地的红玫瑰,清一色的红玫瑰在血色的夕阳中尽情绽放。在一时之间, 分不清是夕阳染红了玫瑰,还是玫瑰渗透到了天际,或是两者相辅相成,互相纠缠。   马蹄不是踩在松散的泥土上的,不是踏在光滑的石板上的,而是踩在了倒在地上,压弯了腰的玫瑰身上。   活生生的一条路。泥土的暗黄早已被覆盖,入眼尽是尚未褪去的鲜绿和艳红。   路上大半的玫瑰还仰着脑袋,花瓣上残留着前一夜的露水,荆棘不肯屈服似的傲立,给江秋凉一种错觉,倒在地上,撑起一条路的,不是残缺意识的花,而是活生生的人。   马蹄扬起,毫不留情踩踏在花蕊的正中央。娇嫩欲滴的玫瑰顷刻之间成了恶心作呕的烂泥,爆出的红色枝叶溅在边上的玫瑰花瓣上,惊得边上的幸存者轻轻颤抖。   在马蹄落下的那一刻,江秋凉好像听到了一声撕裂的嘶吼和几声恐慌的吸气。   沿着刚刚碾出的花路望去,道路的尽头是高耸的古堡,坚固恢弘的古堡静立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灯光照得整座古堡通明,犹如红海尽头亮着光,指引迷途人的灯塔。   马车停在了古堡的门口,车夫轻快地从车上一跃而下,対着一早就等在门口的侍者低语了几句。   侍者的神情从严肃转到惊愕,再到抬眼时,已被恭顺代替。   “伯爵先生,霍布斯勋爵已经恭候多时。”   由侍者引着,江秋凉走近了霍布斯古堡。太恐怖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是误入了欧洲老式电影的拍摄现场。穹顶之上挂着足够三个人环抱的巨型青铜吊灯,天花板并非单调的色彩,而是和教堂一样覆盖着油画,锃亮的地砖铺展开,照出了清晰的人影。   在这种地方是不能摔倒的,一旦摔倒了,望着天花板上的油画,就起不来了。   不断有侍者从他身边经过,各色的酒水盛在样式不同的酒杯里。冒着气泡的,不冒气泡的。偏甜美的,偏苦涩的。由浅到深,金黄棕褐铜粉紫红,眼花缭乱到目不暇接。   相当浓郁的酒香,碰撞在一起,直到有个人从他面前跑过,江秋凉才注意到空气中浓郁的酒香并非来源于侍者手中的托盘。   有一圈河流,把古堡的内圈围住。   跑过去的人捧起河流里的水,贪婪地大口痛饮着,他手掌的“河水”冒着浅金色的气泡。   而空气中浓郁的酒香正是来源于此——   这条河,整整一条人工的河流,流淌的竟是香槟!   掩藏在酒香之下,是香气四溢的烤肉。   铺着白色镶边绸缎的巨型长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光洁的刀叉和干净的托盘,至少五六个一人环抱的大餐盘上堆砌着肉食的小山。   酥脆的烤肉,淋上浓郁酱汁的排骨,还有一盘散发着奶油香气的肉糊糊,点缀的蔬菜和水果在肉食面前黯然失色。   很多绅士和小姐围在长桌边,手里端着托盘,谈笑风生。   一桌的珍馐,江秋凉却食欲全无,因为他想起了这个世界的名称——   嗜血食人魔。   移开视线,江秋凉不经意扫到一个穿着夸张华丽裙摆的贵妇人用小巧的银质叉子叉起了一小块烤肉,放到了口中,慢慢咀嚼。   肉汁在舌尖爆开,软骨碰到牙齿。   咔哒,咔哒,咔哒。   调料沾在唇边,贵妇伸出小巧粉嫩的舌头,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   江秋凉快走几步,绕开了拥在长桌前的人群。   “抱歉,借过……”侍者伸出手臂,用身体帮江秋凉挡出了足够一个人行走的过道,“勋爵以前喜欢冷清,近两年转了性喜欢热闹,古堡以前总是死气沉沉的,如今也算是有了生气了。”   江秋凉不知道他突然说起这段话的意义,他明明一个字都没问。   霍布斯在近两年性情大变?   无疑是个关键的线索。   侍者推开一扇高耸厚重的门,引着江秋凉走进去。门里是书房,除了一扇门的空隙,四面墙全是密密麻麻堆放齐整的书籍。在一面书墙的前,是蜿蜒而上的楼梯。   走上楼梯,二楼映入眼底,宽阔的空间被隔成了大小两个正方形,巨大穹顶青铜吊灯的光线在这里尽情绽放,恍然天堂。   不同于一楼的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这里将所有嘈杂的人声和震耳的管弦乐踩在脚下,二楼炫目的亮光中,一个男人靠在扶手上,轻晃着手里的酒杯,动作优雅而绅士。   优雅的高脚杯,红酒从浅及深,被炽热的灯光刺穿了。   他没有回头,动作没有一丝停顿,江秋凉却感觉到他不容忽视的注视——   他在透过高脚杯窥探他。   “江,你来晚了,等待你的过程简直称得上无可附加的痛苦。”   霍布斯的嗓音沙哑,成熟中有一股勾人的劲儿。他转过身,闲适地靠在栏杆上,対着江秋凉举了一下酒杯。   影子拉得很长,面容因为阴影而模糊,但是毫无疑问,掩藏在黑暗中的面庞是极具吸引力的存在。在看清他五官之前,江秋凉倏然想起了一张脸,那张脸属于十字路口的指示灯由红转绿的一瞬间,低头吻着他的爱人,属于酒吧伸出食指,指着杏子酒念出“破碎故事之心”的诗人。   错觉一闪而过,却在江秋凉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余震。   不过眨眼之间,梦中模糊的面容消失了。面前的男人金发碧眼,和梦中看不清的轮廓毫无相似之处,捕捉到了江秋凉面上来不及掩饰的惊愕,霍布斯翘起唇角,対着江秋凉轻抬酒杯,一饮而尽。   鲜红的液体滑入口腔,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他随手把空酒杯放到侍者的托盘上,招手。   “让我想想,”霍布斯一把拉住了江秋凉的手,把他拽到身边,“我们该有多久没见了?差不多得有三四年了吧!”   霍布斯的手很冰,完全没有任何温度,打破了江秋凉不切实际的猜测。   江秋凉想起了之前侍者说的话,随口应対:“嗯,你变了很多。”   “哦?”霍布斯扬眉,突然凑近,“你还和上次见面时一样年轻啊,看来只有我老了。”   霍布斯指着自己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   “时光飞逝啊……你们都停留在原地,只有我被洪流推远了。”   江秋凉看着霍布斯一张一合的嘴,他的舌尖染着刚刚咽下的红酒,酒味中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腥味。   从见到霍布斯的第一眼,江秋凉一直不太舒服。   在走向霍布斯之前,他一直不明缘由,现在他清楚意识到了这种不安的来源。   霍布斯的脸,很奇怪。   江秋凉看不清他的脸,准确来说,不同于梦境中那人笼罩了一层薄雾的若隐若现,霍布斯的脸好像是很多张脸的快速闪动,每一张都英俊至极,但是每一张的停留时间都不长。他的脸上扭曲着无数张面孔,甚至不能给人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江秋凉环视了一下空旷的二楼,除了几个侍者,只有他们两个人。   难道他说的是某个在楼下的,已经寒暄过的客人?   一楼喧闹嘈杂,管弦乐队的演奏声盘旋而上,掩盖住了刀叉碰撞和咀嚼吞咽。   嬉笑怒骂,欲望升腾而起,熏得江秋凉眼睛疼。   “走吧,这里太吵了,邀请你去我的私人餐厅。”   霍布斯做了一个绅士至极的姿势,轻轻从后面揽住了江秋凉的腰。   江秋凉厌恶这种超过了正常社交距离的接触,下意识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霍布斯似乎表现得过于亲密了。这种轻挑的举动相比于骨子里自然而然的流露,更像是刻意的表演,透露出一股不自然和做作。   可是二楼又没有别人,他是想表演给空气看吗?   江秋凉故意落后一步,和霍布斯保持一定距离。   侍者不远不近跟在两人身后,虽然低眉顺眼但是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江秋凉不能明目张胆观察,只能假装目不斜视,余光偷偷窥伺任何能够捕捉的异常。   一道尖锐的目光从侧面刺过来,江秋凉的瞳孔被猛地一击,脖子上刀划过一样疼。   他当即朝着目光刺来的方向看去,二楼几乎所有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只有一扇象牙白的门裂开了一条小缝,没有任何人站在门口,房间里一片漆黑,也没有哪怕一丝声响传来。   仿佛,之前的目光只是江秋凉的幻觉。   霍布斯注意到了他停顿的脚步,顺着他视线看去,居然在下一秒勃然大怒。   “谁让你们把门打开的?!”他一改得体的模样,硬生生撕去了脸上绅士的面具,暴露出残忍的真相,“谁开的?”   门被他重重甩上!   他简直在顷刻间变成了怪物,江秋凉漠然退后半步。   楼下的喧闹被撕开了一块巨大的豁口,足足有好几秒,交谈声和管弦乐迷了路,古堡中只回荡着霍布斯勋爵的震怒。   身后的佣人们在颤抖,还是当初给江秋凉引路的侍者站了出来,步伐虚浮地飘到了霍布斯面前。   “是我,是我没锁好。”   “好,很好。”霍布斯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柔和的神情,刚才震怒的恶魔荡然无存,他像是象征着爱和美的阿佛洛狄忒,仁慈地対犯错的侍者伸出手,“不过是一次不足为道的小事,瞧你被吓成什么样了,别怕。”   江秋凉注意到,侍者的表情没有因为他的一番堪称得体的安慰抚平分毫,他非但没有放松,看起来反而更加惊恐了。   “勋爵,勋爵先生,请宽恕我的愚蠢……”   霍布斯的右手落在侍者的头发上,温柔抚摸,手指顺着头顶抚摸到下颌,轻轻落在他的颈部。   “放轻松,我怎么会怪你呢。”   侍者的脸上淌下了泪水。   霍布斯原本无力的手指倏然猛地用力,手腕上青筋暴起!   咔嚓。   侍者的头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弧度,他的眼睛残留着痛楚的痕迹,刹那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犹如一瘫烂泥,他的躯壳找不到立足的支点,身后有几个佣人赶紧走上来,拖走了他体温尚存的尸体。   霍布斯从口袋里取出白手帕,细细擦着自己的指尖。   等他擦完了纤尘不染的指尖,把白手帕折叠成与之前分毫不差的模样,这才偏过头,対江秋凉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走吧,美食可不等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江秋凉对霍布斯古堡的想象,参考爱尔兰著名女作家玛丽娅·埃奇沃斯1880年创作的富有开创意义的对白体小说《拉克伦特古堡》。   霍布斯古堡场景(在我脑海中)参考《了不起的盖茨比》电影。   霍布斯对时光飞逝的感慨“你们都停留在原地,只有我被洪流推远了”是想起菲茨杰拉德原著结尾那句“我们继续奋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断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岁月”临时写上去的,真的很爱这本原著…… 第35章 古堡狂欢夜   白色的蜡烛在燃烧,一滴晶莹的烛油滴下来,犹如少女忏悔的泪水。   长桌上铺着精致的白布,银质的餐具闪着盈盈亮光,盘子不断被面目表情的侍者端到餐桌上, 诱人的香气在过于空旷的餐厅游走, 红酒撞击在反光的酒杯上, 扬起一朵血色的浪花。   门再厚重,终究还是隔绝不了外面所有的喧哗,有笑语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像是不经意溜进来的空气,漂浮一个个小气泡, 很快破碎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江秋凉宁愿此刻绝対安静, 也好过现在隐隐约约的人声, 仿佛蚂蚁蚕食着他脊背上剩余的肉。   “我养了一只波斯猫。”   落地窗被擦得很干净, 灯火通明的古堡照亮了巍巍壮观的花园, 红玫瑰在夏夜中蛰伏, 像是点点擦不净的血珠,等待着下一场杀戮的到来。   江秋凉收回视线, 恍惚半秒才反应过来霍布斯是在和他解释自己之前鲁莽的行为。   “猫?”江秋凉随口问, “漂亮吗?”   他不太能相信这个古堡里有猫。   且不说中世纪的欧洲対于猫持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就说猫是一种敏感而高傲的存在,霍布斯刚才那声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足够让任何一只猫炸毛跑远了。   霍布斯闭上眼, 在闪烁的烛光中凑近酒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肩部起伏。   “很漂亮,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他说得很快, 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特意为你准备的,尝尝?”   腰肉搭配坎伯兰酱汁,法式肝脏配维达尔酱,纸包小舌配蘑菇酱,改良版的黑血肠,欧洲熏火腿片。   满桌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等待着品尝。   叉子扎进腰肉,银刀温柔地厮磨切割,霍布斯优雅地把切下来的美食放进了口中,慢慢咀嚼。   “嗯……肉质鲜嫩,果酱浓郁,不错。”他又叉了一块到口中,视线投向江秋凉,“怎么,你不喜欢?”   江秋凉靠在椅背上,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冷眼与霍布斯対视。   “抱歉,我是个素食主义者。”   “哦?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你是个素食主义者。”   霍布斯的银刀悬在空中,闪着盈盈的亮光。   “我是,只是你没有注意而已。”   霍布斯放下了手里的刀叉,身体后仰,笑意从他的脸上退潮,他望着一桌美味佳肴,似乎在沉思什么。   他突然站起身,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着他的拉扯,长桌上的桌布刷拉带下了桌上的所有的盘子,瓷器的碎片落了一地,声音尖锐刺耳,上一秒精致的摆盘下一秒已经全部摔烂成了糊在地上的烂泥,果酱、肉酱、蘑菇酱融合在一起,散发出近乎腐烂的臭味。   江秋凉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   佣人们驾轻就熟涌了上来,像是搬运过期垃圾的苍蝇,清理着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新的桌布被铺在了桌子上,新的酒杯被摆放了两人面前,新鲜的红酒被斟倒在酒杯中,时光倒流,回溯到了菜肴被摆上桌前的模样。   椅子被人扶起,霍布斯勋爵面色僵硬地啜饮了一口酒,活动了一下发酸的手腕,他的心情多云转晴,很快又高兴起来。   “江,你真扫兴。”霍布斯提了一下唇角,皮笑肉不笑,“不过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很可惜你无法品尝到最为迷人的肉食,但是这里的红酒你是没有理由推却了。”   佣人们哆哆嗦嗦在桌子上摆上了素食,霍布斯看着他们的动作,两条眉毛痛苦地拧在了一起,却没有抬手阻止。   红酒?   的确是不错的红酒,闻得出是昂贵的罗曼尼康帝。   江秋凉把酒杯晃了晃,暗红随着他的动作激荡,很纯正的颜色,他把红酒凑到鼻子前,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馥郁芬芳中纠缠着绝望,是不易察觉的求救信号,在杯中沉浮。   意外的,这种味道并不陌生。   电光石火之间,江秋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父亲掐着他的下巴,撬开了他的嘴,单手砸开了酒瓶开口,破碎的瓶口碎片直接扎进他的唇角,嘶吼道——   “你喝不喝?!你不喝我帮你喝!”   湿润的酒水拍打在他的脸上,像是涨潮的海水拍在了久久暴晒的礁石上,他的眼睛甚至来不及闭上,葡萄酒模糊了他的视线。   很疼,真的很疼。   甜腻的液体灌入他的喉咙,一路滑到胃里。唇边血淋淋一片,分不清吞下了多少酒,又咽下了多少血。   那时,他鼻尖萦绕的就是这样的气味,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普鲁斯特效应从未放过他,它潜伏在他的血液中,伺机而动,将他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礼物。”霍布斯拖长音调,刻意营造出神秘感,“你不会拒绝我的,対吗?”   烛火跳跃在他的脸上,影子跳着篝火边蛊惑人心的舞蹈,满园的红玫瑰在他的身后闪烁着血腥的星光。   “你加了别的东西。”   江秋凉说,语气笃定,不是问句。   “是的,单调的罗曼尼康帝怎么能配得上身份尊贵的客人呢?”霍布斯深深望进酒里,“我苦心寻觅,终于找到了丰富口感的方法,这本来是独属于我的秘密,现在,我愿意与你共享。”   江秋凉唇抵在杯壁上,猩红的液体滑入他的喉中,过往吞噬他的意识,痛苦攫取他的心脏,而他享受被罪恶谋杀的过程。   无可附加的,令人着迷的过程。   恰合时宜的眷恋三秒,做出意犹未尽的假象,朦胧中霍布斯笑了,笑声在餐厅里久久回荡,甚至盖住了楼下宾客的喧闹。   余光中,有一个站在墙角的佣人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颤抖,手中的托盘险些掉在地上。   明明佣人及时抓住了易碎的盘子,江秋凉在眨眼之间却产生了一种幻觉,这个脆弱的盘子已经落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易碎品之所以是易碎品,是因为它们永远把命运交给别人,而不是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多可悲啊。   江秋凉透过落地窗望着楼下铺张的玫瑰,玫瑰的色泽不加半点掩藏,张扬到刺目,让人不能片刻移开视线。   灵魂从烛光闪烁的餐桌上一跃而起,撞破了碍事的落地窗,从楼上一跃而下,夜风吹来了夏夜的温暖和玫瑰的馥郁的芳香,下一秒已然坠入到了花海之中。   荆棘刺破了他的皮肤,尖锐勾入他的毛孔,夜色迷人,星光闪烁,即使在此刻流点血,也不是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   “霍布斯勋爵,花园里的玫瑰很漂亮。”江秋凉真情实感赞美道,“它远超我之间夸耀过的每一个花园。”   霍布斯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花园,笑得很疏离。   “是啊,我有一片很美的玫瑰,每一朵都是独一无二的。”霍布斯说,“不过我从来不在夜里靠近花园,我建议你也不要在日落之后靠近它们。”   江秋凉不解:“为什么?”   “白日里玫瑰是很美的花,露珠会成为镶嵌其中的钻石,但是到了夜晚,玫瑰就会变成非常危险的物种,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密谋着杀戮,伸长自己的荆棘。你知道吗?夜间你经过玫瑰花园,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绝非偶然,这是蓄谋已久的奸计得逞,有幸的话你还能听见它们邪恶的欢呼。”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江秋凉挑眉,一阵夜风吹过,茂密的玫瑰花丛被无形的手压得臣服,咧开了一个狰狞的笑。   之后的记忆很混乱,素食的味道不错,江秋凉没什么胃口,只是少少吃了一点果腹。   他至少得保证自己不会饿死在游戏里。   接着是灌酒,一瓶又一瓶的罗曼尼康帝不要钱似的被打开,红色的液体刚开始被倒在酒杯里,后来被洒在新铺上的白色餐布上,溅在盘子上,泼在衣服上,最后流淌在地板上。   江秋凉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梦里的片段很跳跃,酒吧里靠过来的爱人,上个世界诺埃尔悲伤的枪声,父亲掐着喉咙灌酒,自己熟练地游走在宴会间,再重返这个混乱的世界,霍布斯抬着酒杯対他示意。   他从桌子上直起身,胃里翻涌上一股难掩的酸涩。   餐厅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霍布斯和他的佣人们消失了,外面的天色依旧暗沉的,分辨不出究竟过去了多久。   朦胧之间,江秋凉看到有好几个相貌姣好的宾客误闯到花园里,玫瑰掠过他们精致的服饰,划开脆弱的布料,直到刺伤他们不堪一击的皮囊。   他们恍然対与疼痛没有察觉,旋转在花海中,尽情舞蹈。   先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倒下了,然后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一个又一个,前赴后继,直到花园重归寂静。   不是幻觉,江秋凉清楚看到了玫瑰尖锐的荆棘穿过姑娘娇弱的身躯,沾血的末梢在古堡不歇的白光下缓缓流下了一滴红色的泪。   这一幕无疑是震撼的,江秋凉的后背冰凉一片,他伸手摸了一把,手心粘腻。   红酒濡湿了他的衣裳,浸润了他干燥的灵魂。   江秋凉扶着桌沿站起身来,酒精从来不会给他带来片刻欢愉,他推开厚重的大门,被炫目的灯光晃了眼。   世界在颠倒,金钱在喧哗,一楼的酒杯餐盘随意堆砌,满地狼藉,原本清澈的香槟河流被倒上了碎肉,浑浊不堪,进门时撞见的男子也摔倒在河流里,香槟推着他缓缓流动。   没有任何一个宾客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他们所有人都在此刻抬着头,眼中满溢而出的欲望在古堡中经久不散,气味之浓烈,甚至掩盖了肉香和酒香。   江秋凉迷糊中抬起头,霍布斯靠在四楼的栏杆上,随手将一整箱的纸币倾倒而下。   红的、黄的、绿的,无数的钱币打着卷儿洋洋洒洒雪花一样撒了下来。   宾客在欢呼,那么多容貌如此迥异的人居然可以在这一刻神态如出一辙,他们被欲望支配,贪婪炸破脆弱的神经,把他们尽数变成了怪物。   一箱又一箱的钱币,望不到尽头的钱币,有几张前拥后挤飘到了江秋凉脚边,诱惑地展示着自己不菲的数额。   江秋凉随意把纸币踢到了楼下,过于吵闹的噪音让他头疼欲裂,他急需去找到二楼的洗手间。   可是他不知道洗手间在哪,或许他更需要先找个人问问。   “喵。”   有个雪球不知何时凑到了他的脚边,轻轻対着他叫了一声。   江秋凉被吓了一跳,小心弯腰捧起了绵软的白球,一张可爱的猫脸出现他的眼前。   漂亮的波斯猫,居然是真的存在的。   他想要把猫咪放在地上,可是小猫锋利的爪子勾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瞧着他,不肯放他走。   “我在找洗手间啊,你又不会说话。”   “喵。”波斯猫睁着大眼回了一声。   江秋凉抱着猫,无意识摸着猫的后背,舒服得小猫发出了一连串的咕噜声。   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了二楼,似乎是在找猫。   江秋凉忙不迭把猫塞到那个人的怀里,问道:“您好,洗手间在哪?”   “直走,尽头右边第二间。”   他接过猫,温柔而又耐心地指明方向。   声音很好听,质地像是威士忌撞上了碎冰,又宛如夏夜里一缕夹带着玫瑰花清香的凉风,莫名蛊惑人心。   江秋凉头重脚轻。   洗手间的冷水冲散混沌,在水声中,江秋凉终于回过味来,意识到一丝不同寻常。   可等他湿着两只手从洗手间冲出来,水滴在地板上汇聚成两处小小的湖泊,二楼的走廊上早已空无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烹饪方法参考美剧《汉尼拔》第一季   写这个世界的那一周真的看见肉就反胃,和基友聊天说吃云吞想到了人脑(orz) 第36章 古堡狂欢夜   江秋凉是被悉悉索索的杂音吵醒的。   外面天色已然大亮, 夏日的阳光从来不温柔,盛夏的蝉鸣从楼下源源不断传来,江秋凉用手掌挡住亮光,眯起眼适应了一下眼前的亮光。   指缝在强光之下近乎透明, 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黄光。   有很短的一瞬间, 江秋凉觉得这一幕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醒了, 遇见你的每一天,都是晴天呢。”记忆中的人是这样说的,好像江秋凉移开手,就能看到他坐在床沿,柔软的上衣搭在手臂上, 背上残留着前一晚暧昧的痕迹, 晨光会给他描一圈很温柔的光, 同时遮住他的眉眼。   这时, 江秋凉会揉揉自己惺忪的睡眼, 循着他身上好闻的薄荷味抱住他裸着的腰, 迷糊说:“困,再睡一会。”   头发被人揉乱了, 那人站起身拉上窗帘, 挡住了刺眼的光, 躺进被窝,把江秋凉搂在怀里。   “好, 听你的。”   尾音沙哑, 百转千回, 酿成了独属于一个人的烈酒。   喉结轻轻滚动, 江秋凉小心移开了挡在眼前的手。   房间在他眼前从模糊转为清晰,每一个角落在白日之下无处遁形。   空空如也, 不见来人。   江秋凉的心咯噔了一下,随即沉了下来。   沉甸甸的,微微苦涩的心安。   他究竟在希冀什么?   沉湎于子虚乌有的过往,从此沦陷吗?   下楼时,窗外的夏蝉还是喋喋不休鸣叫,空气中残留着前一夜尚未消散的酒味,佣人在楼下收拾残局,一大摞的盘子和堆成小山的高脚杯被放在托盘上,表演杂技一样运来运去。   宿醉的余韵在身体中久久回荡,江秋凉闭眼按了按太阳穴,勉强遏制住了头重脚轻的不适感。   他特意绕开了热闹的宴会厅,趁着佣人们忙碌,偷偷从小门溜出了古堡。   暖和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融化了心里的不适。江秋凉关上不起眼的小门,还没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门边的阴影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   “午安,伯爵先生。”女仆身上系着棉麻围裙,怀里捧着一个托盘,口中还有没来得及咽下的食物,这让她看上去比偷偷溜出的江秋凉还要狼狈,“是我们吵醒你了吗?先生。”   江秋凉扶着木门把手的手指停顿两秒:“不是的。”   女仆把手里的托盘搁在古堡外深陷的窗台上,擦了擦手,注意到江秋凉的视线扫过托盘上的食物,问道:“您要来点什么吃的吗?我去吩咐厨房准备。”   托盘上就是蔬菜,没有主食,连酱料都没有。   “不用……”江秋凉又按了按太阳穴,“我不饿,谢谢你。”   女仆看着江秋凉,眼中满是惊异。   “怎么?”   “没有,伯爵先生。我只是很多年没有人听到有人和我道谢了,”女仆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动作显得局促不安,“您是一个温柔的人,伯爵先生。温柔可以给人带来好运。”   江秋凉笑了笑,随口问道:“这是你的午餐吗?”   “是的,伯爵先生。这些都是佣人吃的,霍布斯勋爵很挑剔,我们只能吃色拉。”   “只能吃色拉?每一顿吗?”   “嗯,如果我们其中一个人吃了肉食,霍布斯勋爵会闻出来。他说肉食者身上会有奇怪的气味,他很厌恶那股臭味。”   臭味……?   江秋凉想起自己昨晚和霍布斯说自己是素食主义者时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闻出来了,却没有揭穿。   更加诡异的还有昨晚挤满一楼品尝酒肉的宾客。   如果霍布斯勋爵能够闻出吃肉的人身上的臭味,这群人在他眼中毋宁无异于一群苍蝇,他又为什么要邀请一群苍蝇拥挤在自己的古堡里呢?   就目前的剧情而言,霍布斯毫无疑问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食肉者。   “你的意思是……古堡里的所有佣人都不吃肉?”   “从不吃,伯爵先生。只有从出生起从没有吃过肉食的人才能成为霍布斯古堡的佣人,勋爵有很严格的筛选标准,没有人能瞒得过他的鼻子……但是即使如此,除了个别几个服侍霍布斯先生的,没有人能去楼上。”   那么昨晚抱着猫给他指路的男人……   江秋凉直觉他不会是侍者,他的动作过于从容,寥寥几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能够看出举手投足之间的傲气。   “会有宾客能上到二楼来吗?”   女仆摇头:“除了您,伯爵先生,没有其他宾客能够上到二楼。每个楼梯口都至少有两名看守,霍布斯勋爵不允许任何人踏足他的私人空间。”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女仆重复到一半,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不是的,伯爵先生,有个人可以。”   “谁?”   “休博士。”   江秋凉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他的声音难得带了情绪。   “休博士呀,他是一个法国人,却有着爱尔兰人的性格。霍布斯勋爵对他格外宽容,他是古堡的一部分,说起来休博士昨晚应该……”   “他在哪?!”   江秋凉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管如此,骤然拔高的音量还是把女仆吓了一跳,女仆局促不安地抓起围裙擦了擦手,一双手垂下又抬起。   “休博士吗……他是古堡的幽灵,不常在这里,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夏天的阳光明明是温暖的,江秋凉却觉得浑身冰凉。   右手无意识攥成拳,骨节被捏得泛白。   他昨晚就在自己眼前,而自己竟如此轻易放过了他。   江秋凉短暂闭眼,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映照出绚烂的假象。   再次睁眼时,他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缓,捏紧的手指调整到了放松的状态。   “霍布斯勋爵在古堡里吗?”   女仆又把盘子抱到怀里,她的手抖了一下,一小块卷心菜险些从盘子里滑出来。   “不知道,伯爵先生。这里没有人知道勋爵去了哪里。勋爵不喜欢多嘴的人,如果有人多嘴,他会……”女仆打了个寒颤,紧紧抱住怀里的盘子,犹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稻草,边缘勒进肉里也毫无察觉,“不能再说了,很抱歉,伯爵先生。”   “等等,”江秋凉叫住她,“能给我端一杯牛奶吗?”   “我会端来牛奶的,失陪。”   女仆走了。   背影透露了她内心不堪一击的慌张,肩膀肉眼可见颤动,她三步并两步,简直称得上落荒而逃。   沐浴在盛夏的烈阳下,江秋凉微微眯起眼。   霍布斯勋爵会如何处理多嘴的人?   江秋凉不得而知,也没有进一步探寻的兴趣,他可不想回到现实世界后留下心理阴影。   古堡一楼到处是忙碌的佣人,压抑的气氛和难闻的酒味让江秋凉打消了回去的念头。   盛夏的美景实在不容辜负。   每一年盛夏都像是一只永不腐朽的储物罐,珍藏着阳光之下、阳光之下绝无仅有的,只有当事人知晓的秘密。   蝉鸣不休,暖风吹来了泥土和玫瑰的气味。   江秋凉走向了那片茂密的玫瑰园,霍布斯在昨晚警告过他别靠近玫瑰园,欲盖弥彰暗示玫瑰园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说玫瑰在夜晚是危险的存在,而白天则不同,白天是江秋凉绝无仅有深入了解玫瑰园的机会。   手指拂过玫瑰娇嫩的花瓣,触感胜过世界上最为细腻的绸缎。   蝉鸣和阳光轻易勾勒出盛夏应有的景象,江秋凉沉醉其中,移居北欧的这几年,极光拉长了白昼的长度,但是少有这样明媚的日子。他都快忘了,原来自己也曾沐浴过这样好的阳光,拥有过类似的夏日。   盛夏,毫不保留的盛夏。   像是一只永不腐朽的储物罐,封存了多少人绝无仅有的秘密。   江秋凉不知道夏天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到,夏天是不同的。每一个夏天的褪色,仿佛在送远一位挚友,总是带有不可名状的悲伤。   也许每个人心里都盛着一个独一无二的夏天吧。   江秋凉任由玫瑰花海吞噬自己,暖风拂过花海,娇嫩的花朵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亲昵地依偎在裤脚。   没人能拒绝迷人的花朵,即使它们将在夜色降临之时亮出唬人的利齿。   江秋凉循着印象走到了昨晚那几个人年轻人被玫瑰刺穿心脏的地方,逡巡一圈,玫瑰花和别处没有什么区别,没有撕裂的衣服,没有模糊的小路,没有指向线索的脚印,所有的痕迹都被狡猾的玫瑰毁尸灭迹了。   似乎,这更像是江秋凉昨晚酒醉之下产生的幻觉。   暖风吹拂,江秋凉打算原路返回,再去古堡里找找线索。   与此同时,一股奇怪的味道飘散开,即使夹在风里,江秋凉还是捕捉到了。   江秋凉刹住了步子,弯腰扒开挡住视线的玫瑰,细细观察荆棘之下的土壤。   昨晚没有下雨,夏日的气温并不温和,阳光强烈到足以烘干所有残留的水汽,而玫瑰根部的土壤,竟然是潮湿的!   江秋凉用食指捻了一下泥土,不是他的错觉,这一处的泥土真的是湿润的,黏糊糊的手感不太舒服。   抬起手指。   白光之下,指尖的鲜红艳丽到诡异。   有一道目光从楼上刺来,江秋凉对于目光格外敏感,第一时间循着方向望去。   二楼,餐厅不远处的某个房间窗口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远远望过去和一幅骨头架子没有区别。陌生的面孔,眼眶深陷,苍白的皮肤在阳关下毫无血色,宛如一个濒死的病人。   和江秋凉目光对上的一瞬间,他的眼眶倏然撑大,脸上露出了极其惊恐的神情。 第37章 古堡狂欢夜   霍布斯古堡和上一个世界的将军府不同。   这里不缺镜子, 江秋凉昨晚去洗手间就发现了,他在这里保持着现实世界的样貌,这是一件好事,起码在这个世界里他不代表其他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访客, 而不是某个对于主角意义非凡的特定角色。   当站在窗口的人投来这样惊恐的表情, 昨晚的庆幸很快分崩离析。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二楼的窗口, 那个人似乎被身边什么吸引了目光,他机械地移开视线,消失在视野中。   江秋凉赶忙扒开了挡路的玫瑰,径直朝着古堡跑去。   一楼到二楼不费多少时间,特别是三步并两步的情况下。   稍稍判断了一下方向, 江秋凉刹住了脚步。   刚才那个窗口的位置……是霍布斯昨晚甩上的那扇象牙白的门, 他果然没有猜错, 霍布斯之所以如此紧张, 根本不是为了波斯猫, 而是为了门里的人。   这个世界的关键在二楼的这间房。   突然有一阵沉闷的声响从门里传出来, 古堡的隔音效果很好,江秋凉隔了这么远还能听得这样清楚, 可见是如何异样的。   像是有什么重物被甩在墙上, 被撞碎了。   江秋凉抓着扶手的手指下意识握紧。   霍布斯从象牙白的门里走出来, 脸色不太好,眼下有一小块乌黑, 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在有几缕翘起, 显然是用手抓了几把。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气压极低, 介于悲伤和暴躁的边界。   最让江秋凉注意的不是他此刻的脸色,而是他的手臂。   上衣的袖子卷起, 结实有力的手臂上赫然是一排清晰可见血痕的牙印。   霍布斯显然没料到江秋凉就站在楼梯转角,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错愕。他本能地挺直腰板,抓了一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的手臂上。   “波斯猫挠的。”   江秋凉从扶手上收回手,一个字也不相信。   这明显是人的牙印,猫的抓痕根本不是这样的。   “或许你应该即使处理一下。”江秋凉的视线从伤口上移开,补充道,“处理伤口。”   “我会的。”   霍布斯转了一圈手腕,顺势将伤口掩藏在身后。   他意味伸长看向象牙白的门,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打算。   “昨晚的菜色有问题,我应该去厨房看看,毕竟让客人有最美好的用餐体验是任何一场派对主人的必备技能。他们总是很挑剔,故意挑三拣四来体现出自己高贵的身份。”霍布斯笑出声,语气中夹杂不屑,“今天厨师又送来了新鲜的食材,我想烹饪方式可以改进一下。”   新鲜的食材……   霍布斯谈起美食,眼中有掩藏不住的光:“江,你要去我的厨房逛逛吗?你会感兴趣的。”   笑起来时,霍布斯森然的白牙挤在两瓣嘴唇之间,他的目光轻轻扫过江秋凉的颈部,喉结滚动了一下。   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女仆小声问忙碌的佣人:“你见到伯爵先生了吗?”   “不了。”江秋凉直视着霍布斯的眼睛,“谢谢你的好意,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会。”   “真是遗憾啊……”   霍布斯缓步下楼,右臂搭在江秋凉的肩头,故作亲密而又不容拒绝地把江秋凉带到一楼。   他身上真的很冰,古堡在夏日颇有些闷热,而他就像是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巨型冰雕,寒冷甚至透过江秋凉薄薄的衬衫渗透到身体里。   女仆端着一杯牛奶,见到霍布斯下楼,吓得打了个哆嗦,低垂下眉眼行了个礼。   “这里怎么会有……”霍布斯皱眉,沉重的臂膀终于从江秋凉身上移开。   女仆的腿在抖,托盘里的牛奶掀起细密的涟漪。   “我的。”江秋凉从托盘上接过那杯可怜的牛奶,“你去忙吧,麻烦你了。”   女仆怯懦地扫了霍布斯一眼,后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你以后会有机会去厨房的,”霍布斯的脸色难得缓和,“希望霍布斯古堡的牛奶合你的胃口,江。”   在霍布斯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下一秒,江秋凉收起了柔和的神色,如果身边任何一个忙碌的佣人投来哪怕一刻的视线,都会发现他此刻的脸色臭到何种地步。   用牛奶蒙骗霍布斯不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可是这已经是江秋凉在和女仆聊天那几分钟内所能想到的最佳解决方式了。   霍布斯已经发现了他的破绽,这显然惹恼了他。既然不能真的在这个世界吃肉,勉为其难用牛奶当个幌子弥补一下缺口或许于事无补,但是至少好过什么也不做。   所幸,目前看来富有成效。   可是江秋凉明白,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霍布斯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被他发现是早晚的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江秋凉一口喝完了杯里的牛奶,随手把它搁置到一个托盘上,目光落在了二楼的转角处。   他必须速战速决,离开这个世界。   ·   古堡的灯光在黄昏降临前准时降临,一辆又一辆马车停在霍布斯古堡外,欢声笑语回荡在空荡荡的古堡里,像是求救声混在没有尽头的山谷。山一样的肉食散发着热气,昨日被污染的酒河又恢复了流动,管弦乐演奏的巨响也遮不住宾客兴高采烈的交谈。   “你听说了吗?”   “什么?你又有什么瞒着我?”   “关于霍布斯勋爵的,这个古堡的主人……”   江秋凉懒懒靠在墙角的阴暗里,他从侍者的手中接过一杯香槟,故作闲适啜饮,酒水只是沾上他的唇,没有一滴流进唇舌之间。   在不远处,一群贵族模样的男女正凑在一起交谈,被围在中间的阔太太做作地压低了音量,脸上表情丰富的让人感慨她不去演话剧实在可惜。   “关于他?我可不想听一个年逾半百的糟老头子沾着沼泽酸气的过往,我只是喜欢派对,喜欢热闹,喜欢他的酒水和慷慨,除此以外可不感兴趣。”   江秋凉闻言挑眉,他没想到来参加派对的宾客对于霍布斯的了解匮乏到这样的地步。   “不,你说错了。”阔太太挺了挺自己丰满的胸脯,比任何一只孔雀都骄傲,“霍布斯先生是个俊美的男子,如你所见,他家财万贯,身份不凡,而且还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黄金单身汉。”   之前说话的贵族小姐沉默了。   “瞧瞧外面那片茂密的玫瑰花园吧,这样浪漫的事只有富有情调的年轻人能够做出来。如果是个年逾半百的糟老头,哦,亲爱的,我想他恨不得在自己的花园里铺满枯燥的草坪和终年常绿的树木……他们得靠这些四季常绿的植物来欺骗自己正值壮年。”   站在边上喝着葡萄酒的青年开口:“可是霍布斯勋爵的玫瑰花园也不会枯萎,我每次来这里,不管是什么季节,这里的玫瑰从未枯萎。这简直太神奇了,他是如何培育出终年不衰的红玫瑰?”   阔太太的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人问出这样一个精彩的问题,好让她说出一个与众不同的答案,一展自己超凡的见底和智慧。   “哦,真是一个好问题,这正是关键所在……世上没有一种玫瑰是能终年盛开的,爱尔兰当然也没有。你自己观察过花园里玫瑰的颜色吗?我观察过,这太不正常了,如果你碰巧此刻被荆棘划开了手,你会惊讶地发现……”阔太太停顿了两秒,留足了悬念,“指尖流出的血和玫瑰花瓣是同一种颜色,分毫不差!”   “嘶……”贵族小姐倒吸了一口冷气。   青年说:“我听过一个传闻,未必可靠。霍布斯勋爵是个冷血的杀人狂,他的巨额财富是通过帮政要暗杀拥有不该有秘密的人物积累的……”   “年轻人,你还是太嫩了些,”阔太太毫不留情打断了他,“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霍布斯家族已经是个如雷贯耳的存在了,作为老牌贵族,他们的财富和声望是世代积累下来的。至少在上一届霍布斯时,古堡还是高不可攀的,我们只是很幸运遇到了现在的霍布斯……对,这个家财万贯的败家子。不然即使是像我们这样身份尊贵的人,也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一次踏足古堡的机会。”   贵族小姐被阔太太的一番言论唬住了,她睁大懵懂的眼睛:“现在的霍布斯勋爵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哦,当然传闻很多。可以肯定的是,他即使不是个杀人狂,也一定是个变态。”阔太太又压低了音量,“听说他杀了自己的父亲,老霍布斯。是的,他不仅杀了他,还把他埋在了玫瑰园里。”   “啊!”贵族小姐花容失色,惊讶地捂住了自己张大的嘴。   “对于你这样脆弱的小姐,故事要是到此为止已经算是足够仁慈了。但是不幸的是,故事不止于此……他埋葬的仅仅是老霍布斯的心脏。”   “可怜的霍布斯剩余的部分呢?”   “哦,霍布斯先生有个众所周知,但是没有一个人会说出口的秘密。尽管我不想说,但是事实的确如此。”阔太太深吸了一口气,“是的,被他吃掉了。”   江秋凉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不是因为阔太太一番危言耸听的高谈阔论,而是因为他看到霍布斯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着他走了过来。   “真是个迷人的故事,远比作家写在厚重书籍上的文章来得有趣。”贵族小姐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年轻人露出了肃然的神色:“他是一位值得尊重的先生。”   阔太太挺直了腰:“可不是,我敢说,霍布斯勋爵完全称得上爱尔兰数一数二的迷人人物了。”   喋喋不休的交谈还在继续,江秋凉惊讶地发现,事情的发展远超乎他的预想。   在恐惧的浪潮退去之后,预料之中的厌恶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疯狂的崇拜。   古堡所有的宾客流连在霍布斯光怪陆离的传闻里,沉醉在霍布斯的文质彬彬和英俊外表中,将他奉为神明,渴望他能挑中自己,希望霍布斯古堡前的花园里能有一朵属于自己的红玫瑰。   即使那枝玫瑰要以献出生命为代价。   霍布斯走到了江秋凉面前,他停下脚步,江秋凉平视着他,闻到了他身上一丝未清理干净的血腥味。   听到了三个人的闲谈,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常。   勾住了江秋凉的肩膀,霍布斯对着侍者温和地使了一个眼色,几个彪形大汉从古堡的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江,我一直在找你。我想要邀请你,作为唯一一个客人和我一起用餐。”   霍布斯拉着江秋凉穿过人群。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属于刚才高谈阔论的阔太太,人群在喧闹,气氛凝重,霍布斯的脚步没有停顿。   江秋凉想起了女仆那番话——   “勋爵不喜欢多嘴的人,如果有人多嘴,他会……”   此刻,造成这一场闹剧的罪魁祸首似乎心情大好。   霍布斯哼着爱尔兰的小曲,转头笑道:“江,今天的天气真晴朗,你说是不是?” 第38章 古堡狂欢夜   “你在想什么?”   霍布斯端着酒杯, 烛光映在他的眸中,闪烁着疯狂的火花。   江秋凉的视线从玫瑰花园离开,在昏黄的光线下,他难得有了几分倦意, 靠在椅背上,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没什么。”   “你的表情可不是没什么, 江,”霍布斯放下酒杯,双手交叉,身体微微前倾,“我都能听到你神经绷紧的嘎吱声, 血液里流淌着焦虑, 身上带着户外的玫瑰花味……没错,你背着我偷偷去了花园。是什么理由让你去了这块禁地,就像夏娃偷食禁果一样义无反顾?亲爱的江, 别受了蛇的诱惑。要知道蛇和玫瑰是最亲密的朋友, 到了夜晚,它们会互相转化, 蛇脸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这句话的结尾有些耳熟, 似乎出自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萨德侯爵夫人》。   江秋凉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三岛由纪夫是二十世纪的作家,远在日本。霍布斯是个地道的爱尔兰贵族, 拥有世袭的爵位, 根据近代西方城市交通简史, 马车时代应该是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   霍布斯怎么能未卜先知, 说出这样的话呢?   他的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只不过是一个这个世界一个普通的NPC而已, 唯一的特殊之处可能只是因为他是个偏向于主角的重要人物。   这就更解释不通了,种种迹象均已表明,游戏设计师是个谨慎到变态的天才,他在主角的塑造上需要花费更大的心力,怎么可能会留下这样显而易见的瑕疵?   有一种可能性一闪而过。   男人枪口指着他,音质低沉而迷人。   ——“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一位朋友。”   有没有可能,这里的破绽,是那位设计师留给朋友的另一份礼物呢?   江秋凉在很早以前痴迷过三岛由纪夫的文字,也自然了解这位作家最后自杀的结局。如果真把三岛由纪夫作品中的句子作为礼物……不得不承认,实在费解的创新之举。   花园里的玫瑰花在夜色中更为迷人,身影在风中绰约,静静注视喧闹的霍布斯古堡。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我来告诉你真相如何。”   江秋凉收回胡乱的思绪,猝不及防听到了霍布斯没有来由的这样一句。   “关于什么的真相?”   “关于……我的过往。我不希望你从别人口中了解我,添油加醋的传闻不会为过往添色,只会带来难闻的酸臭味。”   “如果你乐意说的话,愿闻其详。”   霍布斯把酒杯里残余的鲜红一饮而尽,他直直盯着烛光,仿佛不断窜动的火焰能将他推回往昔岁月。   “我出生在这座古堡,早在我出生之前很多年就存在了,它属于霍布斯家族。从童年到成年,我的记忆大多和古堡有关,我能听到它在白日的苟延残喘,在黑夜的声嘶力竭,它活得太久了,久到早已厌烦了尘世的喧嚣。我曾经把古堡的秘密,是的,它的呼吸声,当作秘密分享给我的父亲。”霍布斯嘴角扯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当然,他不会相信的,霍布斯家族信仰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勇气,理所当然的,他把我诗人一样的表达当成了懦弱的表现,我至今记得他那时的表情。他仿佛在用眼睛表达——完了,我的儿子是个懦夫。”   江秋凉静静听着他的讲述。   “他当然不会让我成为一个懦夫,霍布斯家族的血脉怎么会养成懦夫呢?他想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是的……一个非常棒的主意。我之前对这个主意是不是他能想出来的抱有怀疑的态度,当然现在我知道了,是有个意图讨好他的蠢蛋出谋划策。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把主意付诸实践了。”   “有一天,他和我说:‘嘿,你在古堡里待的太久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在古堡里待不住,不如我们去乔伊斯家如何?他们家今晚有很棒的派对,你会喜欢的。’乔伊斯是与我们地位极为相配的家族,世代勋爵,有一个与我年龄与我相仿的儿子,我当然很高兴,迫不及待坐上了去乔伊斯家的马车。”霍布斯抿起刻薄的唇,脸上浮上一抹冷笑,“如今想来,何其愚蠢。如果可以,我真想一巴掌抽醒他。”   “你没有去乔伊斯家。”   江秋凉的语气很平淡,不是问句。   “马车的路程格外漫长,可惜天真冲昏了我的头脑,直到夜幕降临我才发现异样。陌生的马车夫奉命把我丢在荒原上,你知道爱尔兰偏远地区的荒原有多可怕吗?特别是夜幕降临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野兽饥饿的嘶吼和鬼影的窃窃私语。”霍布斯眯了一下眼,“那时我九岁,准确地来说,是九岁五个月十三天。原谅我记得这么清楚,毕竟我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霍布斯的眼中闪烁着恐惧,在这一刻他好像不是坐拥古堡的霍布斯勋爵,他回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个夜晚,成了手足无措的小男孩,眼前不属于那个夜晚的烛光深深刺痛了他的灵魂。   “你活下来了。”江秋凉忍不住提醒道。   霍布斯眼中的火光摇曳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是啊,我活下来了。我方向感不好,在荒原里迷了路,连着好几天找不到人,找不到吃的,找不到喝的,夜晚的恐惧吞噬了我的理智,我开始厌恶自己遭遇一切的原因,我在想,为什么要我经历这些?我啃树皮,吃看上去能吃的植物,有一次,我发现了上天的馈赠……一具被分食过的大角鹿尸体。”   霍布斯勋爵维持着优雅的姿势,眼中沁出温柔,仿佛此刻谈论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锅被煮到入味的海鲜浓汤。   “开始很难,但是你一旦迈出那一步,会发现事情远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它控制着我的神经,一发不可收拾。有人迷上酒精,有人迷上药品,所以我迷上这种诱惑,理所当然。”霍布斯轻松地犯了一下大拇指,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很感激那段痛苦的记忆,起码它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善良是软弱的遮羞布,弱者除了一声无关紧要的夸赞一无所有,想要获得自己想要的,我必须学着去掠夺他人。”   “只有你足够强,才能守住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如果你耳边有闲言碎语,身边有人虎视眈眈,只能说明一个现状,你还不够强。”   江秋凉的瞳孔不经意一缩。   当然,霍布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瞬间的异样。   “当我回到古堡时,已经听不到古堡的呼吸了,它和我的天真一起死在了遥远的荒原。我的父亲很惊讶,他说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成为了真正的男子汉,乔伊斯勋爵的主意帮上了大忙。”霍布斯用右手的食指摩挲着自己左手的食指,“乔伊斯……有时候真正伤人的根本不是陌生人,而是身边最信任的人,何其可笑,我一下子被背叛了两次。”   “后来我在花园里见到了那位送我去荒原的车夫,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父亲不在古堡,佣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我故作大度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把他骗到了偏僻的角落……他濒死时一直在颤抖,像是一条脱水的鱼,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觉得痛快,大概是他比看上去还难吃吧。不过我有个意外的发现,心脏埋在地下可以长出经久不衰的玫瑰花。”   江秋凉投向了楼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玫瑰花园,不寒而栗。   “他们说得不错,我是个杀人狂,是个变态,是个疯子,这些我全部承认。不过老霍布斯还真不是我杀的,我还没来得及寻找机会,他就猝死了……真是遗憾。他死后,我理所当然成为了霍布斯勋爵,下令铲除古堡周围所有的绿植,‘种’上玫瑰。”   霍布斯倏然转过头,深情地望向了花园:“玫瑰很美,不是吗?我已经分不清哪朵属于他了。”   “乔伊斯勋爵呢?你没有放过他。”   霍布斯突然露出了一种不解的神色,他好像在回忆乔伊斯是谁,神情没有丝毫复仇之后的如释重负,看上去很是凝重:“是的,我没有放过他。搞垮他的家族费了我很大的力气,好在我成功了,他经历了家业毁于自己手中的绝望,选择了自我了断。”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要高兴?”   “你完成了复仇。”   霍布斯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江秋凉平静的脸,对他脸上的冷漠视若无睹:“是啊,我很高兴,非常高兴。”   说着,他勾了勾自己的唇角,皮笑肉不笑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端起了早已喝完的酒杯,指尖在颤抖。   干涸的杯底只剩下一滴血泪,霍布斯呆呆看着杯底,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说这个了,现在我拥有整个古堡,整座花园,一生也花不完的财富,我的一生很幸福。”霍布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岔开话题,“没有了古堡的呼吸声,这里总是很安静,近两年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派对,这样热闹的派对简直重新燃起了我心里沉睡已久的活力。”   即使霍布斯是对着江秋凉说的,江秋凉却感觉他的每一个字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在催眠自己,准确来说,是在说服自己空寂的灵魂。   “可你很少去一楼。”江秋凉戳穿他。   意外的是,霍布斯居然被自己的话鼓舞了,他没有被江秋凉的话击倒,而是重新恢复了从容的姿态。   “我喜欢和优雅的人一起用餐,他们太粗鲁了。”   谈话到此为止。   霍布斯没有再开口,江秋凉也没有挑起话头,一顿饭吃得死气沉沉,险些把人噎死。   好在晚餐接近尾声,门口传来了意想不到的吵闹,适时地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有个侍者走进来,在霍布斯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侍者用手挡住了口型,音量压得很低,江秋凉根本听不清他和霍布斯说了什么。   霍布斯用雪白的餐巾擦了擦嘴角,听完侍者的话,蹙眉站起身:“抱歉,失陪。”   关门的动静格外响,江秋凉面无表情放下叉子,目光投向窗外,眸中映出花园里铺天盖地的玫瑰花。   没有来由的,他想起霍布斯白日手臂上的伤痕。   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咬伤他的“波斯猫”。   --------------------   作者有话要说:   蛇和玫瑰是最亲密的朋友,到了夜晚,它们会互相转化,蛇脸颊鲜红,玫瑰鳞片闪闪。   ——三岛由纪夫《萨德侯爵夫人》 第39章 古堡狂欢夜   吵闹的潮水退去, 唯余干涩的寂静。   玫瑰再美丽,看久了难免厌烦,听过了霍布斯勋爵的过往,对于玫瑰没有偏见的单纯欣赏已然变味, 它们摇曳在风中, 犹如一颗颗跳动的心脏相互依偎。   江秋凉站起身, 烛光随着他的动作极轻微晃动,落下了一滴白色的泪。   大拇指和食指一捻,顺便按灭了跳动的火苗,江秋凉走出了餐厅。   二楼的走廊很干净,霍布斯和佣人们都不见了踪影。   江秋凉今天没喝什么酒, 头脑很清醒, 他决定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去那扇象牙白的门里看看。   一楼的喧闹像是围着美食的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以致于江秋凉走到洗手间边才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江秋凉放缓了脚步, 在墙边停住了脚步。   洗手间的门半开半掩, 依稀可见两道挨得很近的身影。   一道身影抵在墙上, 身形略高,另一道把他挡在身前, 影子矮了一小节。   “你知道我在找你。”   陌生的声音, 听起来略显稚嫩。说话的人努力伪装出一幅满不在乎的傲慢, 声线里止不住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悸。   “我不知道。”霍布斯的声线很好辨认,很快否认了他的观点, “所以你想要干什么, 尊贵的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尽管霍布斯此刻带了笑意, 莫名添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嘲讽。   “你知道我在追求你。”   “爱尔兰不允许同性恋,你这是违法行为。”   “那有怎么样?只要能留在你身边, 我不需要合法的地位。”   沉默在二人之间结出了一层薄冰,霍布斯似乎是低头想了几秒,才开口道:“哦?你真的这样想吗?”   不咸不淡的几个字,听不出情绪。   “是的,”霍布斯面前的青年有些急躁地开口,“我听过你的一些传闻,传得神乎其神,我一个字也不相信,我想要了解真正的你。相信我,我会爱你,直到世界的尽头……”   霍布斯打断了他单方面的告白:“什么是世界尽头?”   青年人估计是没有料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愣愣的出于本能回答:“大概是……生命的尽头?”   为了证明自己,青年勇敢地凑上去,踮起脚尖吻住了霍布斯的唇。   江秋凉皱眉偏开视线,心中感慨了一句贵圈真乱。   霍布斯没有拒绝青年的亲吻,也没有回应,他的一双眼中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像是面前站得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了无生气的家具。   他突然猛地转身,把青年抵在墙上。   “你现在爱我吗?”   “当然。”   霍布斯以绝对的身高优势将青年人禁锢在怀中,他低下头,鼻翼轻轻煽动。   “您这是……同意了吗?”   “他们说得也不全是假的。”霍布斯猝然开口。   青年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是传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哪些是真的……?”   霍布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手指捻过青年脆弱的脖颈:“我不能控制未来,起码可以把握住当下。如果你现在死去,是不是会停留在最爱我的年纪?”   上一秒含情脉脉的手,在眨眼之间青筋暴起,青年被霍布斯单手举起,因为被扼住了脖子,他甚至不能发出一声完成的呼救。霍布斯锋利的指甲死死掐进脖子柔软的肉里,挑断青年不堪一击的颈动脉,鲜血淋淋从墙上流下,濡湿了霍布斯身上干净的白衬衫。   没有任何起伏的话语传来:“忘了说了,你身上的气味令我作呕。”   从垂死挣扎到失去知觉,花了不过五秒。   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传来,江秋凉火速做出反应,闪身到另一侧的阴影中,背脊紧紧抵住门。   就在他陷入门框阴影后的几秒后,霍布斯出现了。他的衬衫右臂全湿了,胸口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看上去很是狼狈,不过几次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欢快的爱尔兰旋律从他的口中哼出。   霍布斯把不知死活的青年拖上三楼,血迹一路蜿蜒而上。   楼下的管弦乐恰在此时过渡,阿尔比尼诺《G小调柔板》特有的悲伤旋律引起灵魂剧烈的震颤,刺目的红与素净的白形成了壮烈的反差,和低沉的音乐交织融合,相爱相杀。   江秋凉靠在门板上,听着悠扬的曲调,缓缓呼出一口气。   门板冰冷,贴着他的脊梁骨,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服侵入体内,组成了轻盈的疼痛。   曲近尾声,江秋凉这才不合时宜想起了自己此刻靠着的是哪一扇门。   高大的象牙白门板宽恕着他的鲁莽,仁慈地等待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一曲终了,在短暂的空白中,象牙白的这扇门把手突然往下沉了沉。   里面有人!   江秋凉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疑惑。   门把手只是轻轻沉了一下,仿佛这一下已经耗尽了门里面那人全部的力气,江秋凉能听到里面细碎的动静,似乎是那个人把身体靠在门上,虚弱地说着什么,并不能听得太清楚。   江秋凉把耳朵贴近门板,趁着难得的安静,听到了里面断断续续的话。   “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我出去……”   呼吸很微弱,音量越来越低,到了最后成了没有人能听清的喃喃。   像是没有来由落了一场雨,雨点沾湿了纸上的字。   “我该怎么放你出去?”   江秋凉贴近门板,问门里面的人。   门里面细碎的动静不知在何时断了,不知是昏迷还是走开了。   没有回答。   江秋凉从外面按了按门把手,门被人锁上了,根本打不开。   门锁的构造很精密,不是简单的铁丝就能弄开的,不同于第一个世界那扇岌岌可危的小木门,这是一扇异常结实的门,还处于年轻力壮的阶段,这一脚下去两败俱伤都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更何况楼上有霍布斯勋爵,楼下有数不清的宾客,古堡里还有很多的佣人,尽管管弦乐和谈话声足以掩盖一些细微的声响,但是踹门这个动静显而易见,并不在细微声响的选项之中。   江秋凉正在撬锁和踢门两个选项中犹豫,门下的缝隙里探出了一张对折的纸。   似乎是匆忙从那本书上面撕下来的,左侧有不规则的齿痕,外翻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江秋凉捡起那张纸,飞速塞到自己的口袋里。   余光中,有个侍者端着托盘走了上来,他看着蜿蜒的血迹,脸上满是习以为常的淡然。看到江秋凉独自一个人站在走廊上,他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好像在他眼里,江秋凉的存在远比满地的血来得恐怖。   “伯爵先生,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   直到后半夜,钟声敲过了十二点,一楼的宾客才逐渐离场。   夜色浓重,古堡恢复了寂静。今夜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月色却很暗,犹如疲倦的旅客失去性质。   江秋凉早早锁好门,他此刻躺在床上,翘着一条腿,细细研究手里的纸。   的确是从某本笔记上撕下来的,墨水早已干涸,正反面的字迹很清秀,纸张的边角泛着黄,不太明显,右上角有那人撕下时指腹碾压的印记。   看内容……不是日记,不是随笔。   显然前面还有几页,第一行写着——   “至今没有人知道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不知道这朵花究竟开在什么地方。它既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开出的玫瑰,也不是长瓦尔堡坟上的玫瑰……”   似乎……是书籍的摘抄?   江秋凉回想了一会,一无所获,他索性翻过了纸。   黑色墨水的字迹中,狰狞地书写着一行血色的字。   边缘很凌厉,不像是用笔写的,而像是沾了血,用指甲刻上去的。   ——他是个危险的人,别惹恼他,别吃肉食,别碰上衣口袋,里面有钥匙。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但非必要别试!   致命的弱点?   江秋凉蹙眉,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不直接把弱点写上去,这种感觉就像你好不容易熬到了晚八点档的狗血剧播放到女二抓着女一的手,虚弱地说:“我跟你说……杀我的人就是……”   还没说出口,她就挂了。   更无语的是,你一看日历,哦,下一次更新是下周。   江秋凉努力压住心里想要骂人的冲动,还非必要别试,不知道怎么试?   霍布斯今天说得一通回忆或许可以派上一点用处,但也微乎其微,现在的线索太少了,还不足以把一切拼起来,更何况江秋凉现在合理怀疑霍布斯隐瞒了很重要的细节,尽管他逼真的表演让这一切近乎成为了现实,但是他的回忆在逻辑上有个巨大的漏洞。   刻意隐瞒了重要的细节,还抹上了过多的修饰,所以怎么说都会有破绽。   江秋凉知道,霍布斯根本不值得信任,他正在把自己引向错误的方向,或许门里的那个人才是破解这个世界的关键所在。   这一页的顶头,黑色的字迹很清晰写着——   “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江秋凉无声念出那个那几个字,很熟悉,又不太想得起来。   犹如在浓雾中伸出手,这种看得见抓不住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念到第三遍,江秋凉猛地放下了翘着的腿,从床上弹了起来。   这不是毫无意义的几个字,而是文章的题目。   《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出自《安徒生童话》。   --------------------   作者有话要说:   至今没有人知道这朵花,谁也不知道这朵花究竟开在什么地方。它既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开出的玫瑰,也不是长瓦尔堡坟上的玫瑰……   ——安徒生《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第40章 古堡狂欢夜   一次是巧合, 两次是碰运气,三次呢?   第一个世界《卖火柴的小女孩》,第二个世界《夜莺》,第三个世界《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全部出自丹麦作家安徒生所著的童话。   设计师是在以童话为线索创造世界?   江秋凉对于童话的了解很少, 从前没机会接触, 如今早就过了看童话书的年纪, 自然也不会刻意去看。   毕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童话里难得的善意根本就是不现实的梦境。   这是不是从某方面体现了,游戏的设计师存在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在纪念心底不为人知的乌托邦和永生岛?   江秋凉决定等出了这个世界好好看一遍《安徒生童话》。   泛黄纸张的一角沾到了跳动的火焰,贪婪的火舌立刻攀附住了它柔弱的身躯, 蚕食它有限的生命, 青烟细细升起, 宛若一声轻叹, 最后化作一个微薄的火星, 消失在黑暗中。   江秋凉等待纸张慢慢烧尽, 躺在床上继续想霍布斯致命的弱点。   门里的人既然没有把话说尽,是不是相当于他默认江秋凉已经知道霍布斯致命的弱点了?   江秋凉有一个猜想。   但也仅仅只是猜想。   因为这个猜想建立在岌岌可危的基础之上, 只有霍布斯说得那几句话是真话, 那个猜想才可能成立。   据宾客所言, 霍布斯的玫瑰终年不衰,没有玫瑰会在一年四季开放, 唯一的可能是花园里的根本不是普通玫瑰。   霍布斯说过, 他从不靠近玫瑰花园, 只是从古堡的高处俯瞰整片花海。他不仅自己不接近, 也不允许江秋凉接近,好像在他的眼中, 花园里的玫瑰都是嗜血的怪物,而接近意味着同流合污,是背叛。至于理由……他给出的理由过于荒诞,细节处模棱两可,可信度不高。他说玫瑰是从心脏里长出来的,这根本无从考证,之前江秋凉在花园里看到的血,可以解释为任何情况,不具有绝对性。   江秋凉轻捻方才握着纸张的大拇指和食指,火星温热的灼烧感只是一闪而过,早已恢复如常。   他在心中把象牙白的门和满院的玫瑰园画上了圈。   玫瑰馥郁的芬芳淡淡弥漫在空气中,答案近在咫尺,却如论如何都看不清,江秋凉合上眼,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久违的,他进入了梦境。   只是一个很淡的梦,不太踏实,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梦。   一帧帧画面在他眼前幻灯片一样闪过,不一样的照片。   停留的时间短暂,刚刚看清,又切换到了下一张。   晴天,雨天。   清晨,中午,夜晚。   相同的一双手,不同的玫瑰。   玫瑰的颜色不尽相同,红的黄的白的,以白色居多,一张照片中都只有一只玫瑰,所有玫瑰都含着露水,带着枝上残留的生气。   握着它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这是你的爱好吗?见人带一朵玫瑰。”   “不。”   ——就让料峭的春风为一早就等在门口的彩蝶吹开耶路撒冷的第一朵玫瑰。   在梦中,江秋凉直觉这个声音很熟悉,意识紧紧缠上茧,不得挣扎。   “有什么意义?”   “玫瑰?”   “嗯。”   “玫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要见的人。”   照片一张又一张,镜头逐渐上移,很快就能见到送花之人的样貌了。   江秋凉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人娇嫩欲滴的玫瑰。   就在指尖触碰到屏幕的一瞬,画面突然碎了,锋利的碎片宛若一把把最为锋利的刀,在黑色的背景色中划出了无数血痕。   黑色的幕布被割裂出巨大的口中,浓黑的粘稠液体滑落,脚下是虚空的悬崖。   再次睁眼,江秋凉又回到了酒吧。   昏黄的灯光下,他调整着酒杯的角度,碎冰在他的动作下反射出头顶灯光的璀璨,今晚的酒吧人格外的少,说起来很奇怪,他明明来了这么多次,每次都有很多人,这次却只有他和比尔。   弹吉他的女郎不在,酒吧放着舒缓的曲调,阿尔比尼诺《G小调柔板》在不动声色中拉长了时间的维度。   他呆呆转了七八圈酒杯,终于忍不住问在安静擦拭酒杯的比尔:“你这破酒吧要倒闭了?”   除了他一个客人都没有……   比尔还在擦酒杯,那只可怜的杯子快被他擦破了。   他看上去很高兴,乐呵呵笑个不停,像是中了一张五百万的彩票,能真实兑换的那种。   “江,今晚有人包场啦!”   江秋凉蹙眉,他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包场?   慢了三秒,他才后知后觉察觉,不止是他的思绪断了,原本舒缓的音乐也在没人注意时逐渐变轻,酒吧最终陷入了寂静。   一道亮眼的光照在台上,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台上摆了一台钢琴,而钢琴前,坐了他等待的人。   凌先眠穿了一套很有设计感的礼服,看得出是最近某大牌走秀的限定,借鉴了中世纪披风的风格,和他很相衬,左边的口袋上别着一朵盛放的玫瑰,简直就是银幕之上走出来的绅士。   细碎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眉眼,明亮的光线在这一刻恰到好处过渡到黯淡,凌厉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柔光,平添了几分不常有的温柔。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架子的高度,没有预兆地抬起眼。   江秋凉知道,他在看自己。   而他无力抵抗,任由自己心如擂鼓。   低沉的嗓音从麦克风里传来,较之平时多了几分沙哑,莫名带着暧昧的诱惑。   “这个曲子献给我的……”   他扬起唇角,很淡,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   比尔吹了一声口哨。   轻柔的钢琴曲,情感自然而然流淌,台上的人动作优雅,演凑时低垂着眉眼,纤长的睫毛在光下投下阴影,动人到难以用语言诉诸于口一二。   《13 Jours en France》。   阳光普照的晴天,细雨连绵的雨天。天刚泛白的清晨,暮色正浓的夜晚。   昼夜更替,时间流转,音符划过寂静,击碎了酒吧的光。   江秋凉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过身子,一只脚搁在高脚凳上,他琥珀色的眸中洒满了酒吧的光,光影在他的眼中没有任何意义,此刻有意义的,是端坐在中间,演奏钢琴的凌先眠。   在琴音里,他想起了很早以前的对话。   “你的手很漂亮,是演奏者梦寐以求的手。”   “是吗?”   凌先眠那时只是低头瞟了一眼自己的手,手指交叉,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原来,他一直记得。   “玫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要见的人。”   在这一瞬,江秋凉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层含义。   他忘记了呼吸,任由汹涌的情绪将自己吞没。   钢琴声停了,演奏钢琴的人从光下走来,一切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怎么了?”   “没有。”江秋凉本能反驳。   凌先眠伸出右手食指,轻柔擦过他泛红的眼角,动作很轻柔,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说:“喜欢吗?”   江秋凉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凌先眠没有回答,一双眼中只有江秋凉。   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似乎甜腻的蜜罐,碎片混在血液里,隐隐有沙沙的疼痛感。   不真实的,甜蜜的疼痛。   指尖被放上了柔软,江秋凉低头,一朵娇嫩的玫瑰躺在自己的手心。   剪去刺手荆棘的玫瑰,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难得问出了一个傻问题:“这是什么……”   话一说出口,江秋凉就后悔了,笨蛋才会问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弱智问题。   吧台后果然传来了克制的笑声,比尔捂着自己的嘴巴,惊觉自己的失礼,没等江秋凉开口,忙不迭跑了。   江秋凉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叹。   完了,这个梗估计能被比尔笑一个月。   比尔跑远了,脚步声消失在转角,酒吧里很安静,灯光恰到好处暧昧。   江秋凉自觉理亏,认命地闭了闭眼,正要开口。   “你猜猜我没说出口的两个字是什么?”   “是什么?”   凌先眠倏然凑过来,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在耳边,他轻轻说出两个字。   江秋凉僵在原地,耳朵是烫的,似乎红了。   他说——“爱人”。   江秋凉下意识低下头,避开凌先眠的视线,去瞧那朵玫瑰。   怀里的玫瑰是白色的,不染纤尘。   白色玫瑰的花语是什么……   凌先眠没有放过他,眼中是促狭的笑意。   “我以为,我在表白。”   嗓音低沉,很温柔,有着循循诱导的耐心,相比于之前麦克风的声音……很真实。   江秋凉茫然地抬起头。   脸贴得虽近,却很有风度地保持着基本的社交距离,不至于让江秋凉觉得不舒服。   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不,江秋凉发现,其实有一点细微的不同。   眨掉了眼中的泪水,那张脸居然在昏暗的灯光下逐渐清晰!   江秋凉毫无防备看清了凌先眠的脸。   轮廓分明,很有侵略性的凌厉。垂下的细碎黑发挡住了部分眉眼,一双漆黑的眼眸中深不见底,漾开格格不入的温柔。   江秋凉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很熟悉这张脸。   十字路口俯下头亲吻他的爱人,觥筹交错间窥见灵魂的猎手,酒吧昏黄灯光下指着酒杯的念出破碎故事之心的诗人,灯光下为他一个人弹出流利钢琴曲的天才。   滂沱大雨中扼住手腕将他拽入深渊的恶魔,在将军府楼梯角把枪抵在他腰侧的疯子。   编织幻境的天才,撕扯现实的疯子。   拽他出深渊的天使,推他入悬崖的恶魔。   都是他。   全部都是他。   一根无形的利剑刺穿了江秋凉的心脏,手掌里的玫瑰是他心口滑落的鲜血。   他听到了盛大的钢琴曲行至尾声,高潮早已属于不可溯洄的过去,留给他的只有残酷的真相。   真相。   毫无遮挡的,让人崩溃的真相。   造疯者的游戏设计师,冷眼旁观闹剧的始作俑者——   是凌先眠。   --------------------   作者有话要说:   《13 Jours en France》由弗朗西斯·莱作曲,是1968年的法国电影《在法国的十三天》的插曲,同时也是韩剧《冬季恋歌》(蓝色生死恋2)的配乐。 第41章 古堡狂欢夜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所以当刺耳的尖叫声划破霍布斯古堡深夜的寂静‌,江秋凉立刻睁开了眼。   真的‌尖叫声。   而且还是分外尖锐的叫声,分贝很高,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   江秋凉还不及回味梦中发生的种种, 更加声嘶‌竭的嘶吼又传了过来, 宛若一连串不间断的针刺向耳膜, 在古堡的每一个角落回荡。   除此此外,古堡没有其他别的动静,没‌走路声,没‌说话声,没‌碗碟碰撞的杂音, 整座古堡只充斥了这一种声音, ‌像古堡里的其他人根本没‌‌到, 或者说, 是古堡里只剩下了江秋凉一个人。   越来越尖锐的噪音让江秋凉捂住耳朵, 待到噪音逐渐变轻, 他放下覆在耳朵上的手,捕捉到了古堡中另一种新出‌的声音。   不‌于之前的聒噪, 此刻外来的声音‌温和很多。   温和到诡异的程度。   最开始的几秒‌起来很像‌旧电视机刚开始‌发出的刺啦声, 含着沙子一样模糊, 到了后面逐渐清晰起来,电视机貌似终于调到了正确的频道, ‌人在叽里呱啦说什么话。   不是熟悉的语言。   相比于任何一种世界上的语言, 此刻的喃喃更接近于古‌的窃窃私语, 夹杂不怀‌意的诅咒。   再到后来, 叽里呱啦的话语声停了,悉悉索索响起了磨牙的杂音。   江秋凉不确定这是不是磨牙, ‌其说是磨牙,不如说是什么猛兽进食‌利齿嗑在猎‌骨头上的声响,不过他很确定,这个动静慢慢在靠近他,确切来说,是靠近他所处的这间客房的窗口。   窗帘是拉着的,‌一个巨大的黑影靠近了。   庞大‌躯的影子投在窗帘上,不是静止的,而是在不断地扭动。   ‌像‌什么在怪‌的‌体里膨胀收缩,忽大忽小,躁动不安地呼之欲出。   窗口传来了一声轻轻的敲击声,意外礼貌,像是在试探。   江秋凉没‌回应。   窗户上又传来了敲击声,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急促,音量也越来越大。   “‌人吗……”   窗外的怪‌终于忍不住开口,在它开口的一瞬间,江秋凉明‌了它扭曲的原因。   很多道人声重叠在一起,却出奇的统一,仿佛拥‌‌一种思想。   壁虎一样罢在古堡外墙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个人粘合在一起组‌的怪‌。   “‌人吗……在找人呐,开个窗吧……”   很多双手拍在窗户上,震得外墙框框作响。   “开个窗……啊……”   黑影原本攀附在外墙上,拍窗的一多,粘性不足,从窗边一闪而过,啪唧一声摔在了地上。   江秋凉光脚走在地板上,夏夜的地板微凉,踩起来很舒服。   拉开帘子,外面不知何‌落了雨,却‌不到一点雨声,让人想起‌式默片开场闪动的‌条。   推开窗,户外潮湿的空‌争‌恐后涌了进来,江秋凉向下看去。   泥土湿漉漉的,低洼处蓄着积水,碎雨飘过,‌小小的涟漪。   没‌砸出的坑,没‌怪‌的踪影。   一滴水砸在江秋凉颈后,湿漉漉的,一路滑到脊背上。   江秋凉抬起眼。   在不足十厘米的高处,怪‌趴在外墙上,饶‌兴趣地瞅着他。   一张又一张的人脸,一只又一只的眼睛,一双又一双的手,混合交叠在一起,腰部以下是巨型的肉状肿瘤,鼓鼓囊囊蠕动着,分外不协调,像是粗糙的新手裁缝完‌的第一件劣质作品。   “啊……不是我‌找的人呢。”无数张嘴一张一合,嘴里的不是舌头,而是蛇信子,“真遗憾。”   “找谁?”   “当然是古堡的主人啦……”怪‌阴阳怪‌笑了一声,“尊贵的客人啊,欢迎来到霍布斯古堡做客,你很快就‌加入我们,‌为我们的一部分,到‌候我们彼此不分,相处的‌间还长着呢……”   江秋凉视线落在怪‌的肚子上。   去他妈的彼此不分。   怪‌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怀疑的态度,继续道:“明晚是个‌日子,‌运‌降临……只‌惜‌运从不降临在弱者和笨蛋‌上,谁‌是被幸运女神选中的人……”   雨势渐大,一阵雾‌弥漫开,江秋凉意识到‌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他将视线投向花园,阻碍了视线的‌色化不开,漂浮在空‌中,对他咧开了嘴。   坑坑洼洼的泥地在雨夜格外丑陋,积水中的亮光稍纵即逝。   所‌的玫瑰都不见了踪影。   ·   再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   这一个晚上过得比‌天还累,江秋凉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从床上撑起‌子。   他知道,不是梦境,不管是前一个,还是后一个。   这个变态游戏的设计师是凌‌眠,似乎和他‌一段晚八点档喜闻乐见复杂的感情。   霍布斯古堡的玫瑰真的不是正常的花,毕竟但凡和正常沾一点边的花都不‌在半夜像个泡发的胖大海一样满建筑‌乱爬,还絮絮叨叨念着找人。   ‌胖大海的意思……今晚霍布斯‌下手?   江秋凉走到窗边,昨晚的雨已经停了,清晨的玫瑰花格外美丽,娇嫩的花瓣上垂着雨水,衬得更加鲜红。   经过了一夜的狂欢,清晨的霍布斯古堡安静得判若两地,空‌中残留着酒肉奢靡的香‌,又混杂着雨后的玫瑰花香,很是不伦不类。   江秋凉对霍布斯今晚‌怎么对付他不感兴趣,该来的总‌来,想躲也躲不掉,他顺着台阶走下来,刚刚打完一个哈欠,就看到了站在一楼客厅的霍布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霍布斯也在‌‌注意到了从楼下走来的江秋凉,他停下动作,扬了扬手里寒光闪闪的剪刀。   “早安,我没想到你今晚起这么早,江。”   即使知道几个小‌之后是‌一场血雨腥风,江秋凉此刻依旧神色如常,下楼的步子没‌丝毫停顿。   “早。”   霍布斯笑道:“你的脸色不错,昨晚做了个‌梦?”   精准踩雷。   江秋凉顶着两个初见雏形的黑眼圈和霍布斯对视了三秒,真诚道:“当然,不能更‌了。”   霍布斯点了点头,继续低下头忙活。   他正在修剪一束玫瑰,玫瑰看起来很新鲜,应该是刚摘下来的,枝头上还‌水珠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地上。剪刀在霍布斯的手中飞舞,他显然不太习惯做这样的事,举手投足之间难得‌几分笨拙。   “玫瑰很‌,坏就坏在它的荆棘。”霍布斯一刀剪去一块利刺,“美丽总是‌付出代价的,多么残忍的‌实啊!”   江秋凉随意拉了张椅子坐下:“你不是说不靠近花园吗?”   “嗯?你知道的,‌以趁它们清晨陷入睡眠‌偷偷薅几朵边缘的。”霍布斯皱起眉,边角的这块‌点难以修建,“不过你‌注意,‌静悄悄的,千万不能发出响声,不然它的‌伴‌提醒它的,到‌候就麻烦了。”   “还‌这种说法?”   “在我的花园里,每一朵玫瑰都‌自己的意识,因此香味也不尽相‌,就像人一样……你知道吗?‌些玫瑰乐意发出花香,‌些玫瑰收敛一些。‌些肉醇度更高,‌些肉酸涩更胜。你闻一朵玫瑰的花香,品尝一种肉,足以想象一个人乏善‌陈的一生。”   江秋凉靠在椅背上,看着霍布斯的剪刀选了一个刁钻的角度,终于把那个利刺给解决了。   “江,因为这种特殊性,我曾经试着给每一朵玫瑰起过名字,‌在我已经不‌这样想了。姓名本来是没‌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是换了别的名字,它的香味还是‌样的芬芳。”   “《罗密欧‌朱丽叶》?”   “浪漫的悲剧,之所以浪漫,是因为它难以抑制走向了灭亡。浪漫本‌毫无意义,‌意义的是悲剧。你不喜欢悲剧吗?”霍布斯揪掉了一片不完美的花瓣,随手扔在地上,“我很喜欢。”   一楼的门窗皆敞开,一阵风吹来,花瓣乘风而动,跌跌撞撞飘到了江秋凉脚边。   霍布斯的外套挂在椅背上,口袋敞开,露出里面的一把钥匙。   江秋凉不忍,弯腰去捡那片花瓣。   浪漫的悲剧……   相比于看到满满一院的玫瑰花在阳光下盛放,更喜欢看它们在雨夜挣扎。   相比于一朵玫瑰花,更喜欢只剩下花梗和一片残瓣的凋零。   相比于美‌被护在手心,更喜欢它被无情摧毁。   也算是喜欢吧。   江秋凉轻轻摩挲着花瓣,顺势一勾,霍布斯正在专心致志修剪花枝,没‌注意他异样的动作。   霍布斯剪完了最后一朵玫瑰,把它们逐一插到了纯‌的花瓶里,在纯净‌色的衬托下,红玫瑰的色彩更加艳丽。他细细调整每一朵玫瑰的角度,终于完‌了自己的杰作。   “如何?”霍布斯征询江秋凉的意见。   “很‌看。”江秋凉抬手调整了一下最后一朵的高度,“这样更‌。”   “确实。”   霍布斯望着花瓶里的玫瑰,手指无意识转动细长的花瓶。   “说起来你‌能不信,江。”他说,“我的花园里全是玫瑰,这是事实。我拥‌一切,‌‌我一无所‌。我总感觉,花园里少了最关键的一朵。”   --------------------   作者有话要说:   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别的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   ——《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个概念在很多名著中都有体现,诸如《牛虻》、《基督山伯爵》。 第42章 古堡狂欢夜   花园里少了最关键的一朵玫瑰……?   江秋凉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纸张烧了大半, 在火光中没头没尾的那句话,出自《安徒生童话》的《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至今没有人知道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不知道这朵花究竟开在什么地方。它既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开出的玫瑰, 也不是长瓦尔堡坟上的玫瑰……”   下一秒, 火舌攀爬而上, 字句化为灰烬。   是不是找到这朵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就能走出这个世界了?   可是……它会在哪里呢?   午后,盛夏的暑热充斥着古堡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残留的酒肉香气覆盖上了一层腐烂的臭气,户外的草屑飘进空旷的一楼, 裹来了阳光的味道。佣人们忙着收拾餐具, 一张张脸红扑扑的, 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不断滴下, 杯盏碰撞的声响在此刻听来都有了几分平时没有的生涩刺耳, 风从骄阳似火的花园里急匆匆窜进古堡乘凉, 又一路小跑冲到了户外,留下了一长串粘腻的脚步。   “我敢打赌, 今晚不会有客人来了。”   有两个佣人凑在一起, 面前是山一样高的盘子, 每一个盘子上都沾上了稠密的酱汁,他们正在费力地用潮湿的布抹去盘子上的油腻, 不过显而易见, 收效甚微。   “你忘了, 今天是……”   “哦对, 勋爵今天不得……”   江秋凉经过他俩身边,正在说话的佣人用力戳了戳同伴的手臂, 被迫终止了话题。   “午安,伯爵先生。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没事,你们忙,不用管我。”   江秋凉脚步一缓,状似无意随口问:“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听到他的问话,两个佣人的脸刹时变得惨白。   最先开口的那位张了张嘴,又合上了,似乎在犹豫什么。   “不是……”他终于开口,语速很快,“伯爵先生,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能看出来您是个好人,请务必小心。”   没头没尾的一句提醒,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   说完这句话,他如释重负,转而低下头去继续清理手里的盘子,没有多余的任何一句解释。   江秋凉眼见一滴汗顺着他的手臂滑到盘子上,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吓的,明白在这里是套不出其他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便也就走开了。   霍布斯勋爵似乎每天午后都会消失一段时间,这是难得的机会。   江秋凉趁着佣人都在一楼忙碌,悄悄寻了一道没人看守的楼梯溜到二楼。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出现的人,钥匙正在对上二楼象牙白门的锁,转了两圈就门被轻易打开了。   房间里的一幕撞进江秋凉的视野。   和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同,夹杂玫瑰香的凉风扑面而来的瞬间,江秋凉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个被锁在象牙塔里的异次元空间。   因为窗户没开,温度保持在昨日的凉爽。房间里挂着一幅巨大的鹿角,似乎是为了防止房间中某个人做出出格的行为,每一个鹿角的尖头都被细心打磨成了圆润的形状,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反差。   不止是鹿角,床、椅子、桌子……房间里所有的有棱角的地方都被温和的弧度替代,底部狠狠打在地板上,没有留下一点情面。   而此刻,被提防的人坐在靠近窗口的椅子上,端详着安放在纯白花瓶里的玫瑰。   “你来了?”   听到开门的轻响,他转过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上去很是平和。   江秋凉关上门,倒是先愣了一下。   这个人真的太瘦。就他目前的状态,已经不能简单用体检报告单上轻描淡写的“营养不良”四个字来形容了,他的面部脸颊凹陷,锁骨明显,脊背的形状很尖利,一件正常大小的衣服搭在他身上显得很不合身,像是一条床单一样松垮。   别说是刮来一阵风,就是一根细线落在他身上,都可能将他压垮。   似乎是注意到了江秋凉的目光,那人轻笑了一声,打断了江秋凉的思绪。   “我等了你很久,江。”   “你认识我?”   他摇了摇头:“不认识,我听霍布斯这么叫你……是‘江’,没错吧。”   “嗯,你呢?”   “我?”那人挑眉,意味深长瞟了江秋凉一眼,“我是乔伊斯。”   江秋凉呼吸一顿。   “乔伊斯……是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乔伊斯勋爵的儿子?”   “是,他果然已经和你说过那个故事了。”   江秋凉注意到,乔伊斯说的是“故事”,而不是“往事”。   “我听过,但我不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江秋凉不确定乔伊斯的立场,干脆直截了当挑明自己的态度。   “他是个恶魔,从来不会说实话。”   乔伊斯伸手调整了一下花瓶的角度,手腕瘦骨嶙峋,细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反而让他看上去更加不真实。   “江,你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鹿。”   乔伊斯露出了江秋凉进门以来的第一个微笑:“鹿?”   “他说他在荒原上遇到了一头大角鹿的尸体,至此开始了自己奇怪的癖好……”   “哦,真够离谱的。”乔伊斯附和了一声,暗中肯定了江秋凉的猜想。   “这个逻辑很奇怪,就像一个人开始吃鸡肉,他并不会因此触类旁通,主动接受猪肉、羊肉、马肉、鹿肉……更何况,人在某种人伦认知中甚至超过了狮子、老虎、秃鹫之类的猛禽……你会因为吃过鹿肉之后开始吃狮子和老虎吗?逻辑学很早就表明,简单的类推并非是绝对正确的。如果霍布斯只是吃了一只鹿的尸体,为什么他会在回来以后性情大变,转而开始食人呢,鹿和人有本质的区别。”   “听起来你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只是猜想,我需要你来验证。”江秋凉目光从巨大的鹿角上移到乔伊斯的脸上。   “说来听听?”   “我猜霍布斯九岁那年,在荒原上遇到的根本就不是大角鹿的尸体。人在极端饥饿的情况下会产生幻觉,在幻觉中判断大角鹿的方式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是什么?”   “巨大的鹿角。鹿角出现在荒原是既定事实,错的是让鹿角出现的原因。”江秋凉观察着乔伊斯表情细微的变化,“我猜,霍布斯在荒原上遇到的根本不是大角鹿,而是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具偷猎鹿角的猎人尸体。”   一阵风吹过窗边,震得窗框轻轻作响。   乔伊斯的手还搭在桌子上,一滴玫瑰上的水珠恰在此时滴在他的手背上,他如梦初醒,抬手拂去了湿润。   “江,你很聪明,远比我想象的聪明许多。这种品质就像玫瑰,乍一看是娇嫩的花朵,近处端详皆是荆棘,其中的各宗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乔伊斯叹了一口气,“你意识到真相会比别人更早更明了,越是如此,真相刺向你也会比旁人更狠更痛苦,我倒宁愿你能永远被蒙在鼓里。”   江秋凉刚开口,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乔伊斯意识到真相远比江秋凉要早,或许是几年,或许是几十年,他一直被困在古堡里,每一日都被所谓的真相反复折磨。   这番话与其是说给江秋凉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江秋凉说:“我不认同你的观点。”   “嗯?”   “我不想做个终其一生碌碌无为的蠢人,聪明要付出代价,愚蠢也要付出代价,只是衡量标准不同而已。与其被蒙在鼓里一辈子,我更愿意伸手去触碰真相。”   “即使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这是自己的选择,真相存在就是存在,不管此刻的太平是如何美好,终究是假象。”江秋凉一字一顿,说的是自己的选择,实际在点醒乔伊斯,“我不甘心一辈子笼罩在假象的阴影里,你甘心吗?”   乔伊斯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其实也算是一种回答。   江秋凉明白了他沉默之后的深意,没再多说什么,直接道:“我该怎么带你出去?”   乔伊斯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   “我出不去了。”   “怎么会……”   江秋凉上前一步,乔伊斯却偏开头,视线落在了古堡花园里茂密的玫瑰花丛。   他的眼神没有挣扎,只剩下一览无余的悲伤。   之前的某一天,乔伊斯也是这样俯视花园,看向江秋凉的眼神中有难以言喻的恐惧。   可是江秋凉进门到现在,乔伊斯自始至终没有异常的神色。   江秋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脚有些发麻。   “花园……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乔伊斯突兀开口,语调里没有起伏,“听说有郁郁葱葱的玫瑰,是真的吗?是什么样的玫瑰,很漂亮吗?”   阳光暖融融的,江秋凉只觉得冷。   “和你眼前的玫瑰一样。”   “啊……原来是这样的,”乔伊斯很轻地笑了一声,“原谅我的鲁莽,初见那日你站在它的肚子上,蛇信子正好拂过你的脚踝,那时它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我,和平时一样,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的安危,你会理解的吧。”   江秋凉知道乔伊斯口中的“它”是谁。   昨晚趴在古堡找人的怪物,他原来以为它只会在晚上显出原型,原来在霍布斯和乔伊斯的眼中,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玫瑰花园从来都是恐怖的形状。   江秋凉木然盯着花园里摇曳的玫瑰花丛,脊梁骨生疼。   “所以我出不去了,是真的出不去了。它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我们杀死。”乔伊斯说,“这扇窗永远不会被打开了,霍布斯钉死了它。这么多年,他把整个古堡修建成牢笼,困住了我,也困住了他自己。” 第43章 古堡狂欢夜   阳关铺洒在一望无际的玫瑰花园里, 美得惊心动魄,在干热夏风吹拂之下,花瓣轻轻倾斜,咧出天真无邪的笑。清澈的时间费劲心机也挤不进二楼那处紧缩的窗户, 焦灼让它异化成了粘稠的液体,附着在古堡外墙上。   江秋凉站在房间里, 阳光变成坚硬而冰冷的刀片,划在他的心口,阵阵的疼。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   乔伊斯收回落在玫瑰花园的视线,抬起脸。他很瘦, 脖子上的皮肤也薄, 江秋凉甚至能在这一刻清楚看见他脖子上骨头鼓起的角度和血管的走向。   “有来有往才是待客之道……”乔伊斯眼睛一眨不眨, “你想问什么问题?”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我听楼下的佣人说‘今天不会有客人来了’, 是什么让霍布斯打破了惯例?”   “今天……”乔伊斯沉默了足有五秒, 嘴角扯出了一个酸涩的弧度, “我不知道怎么定义大日子,他把我关在这里这么久, 也对他知之甚少。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不知道是否准确, 或许和他们说得不是同一种含义。”   江秋凉等待着他的回答。   乔伊斯说:“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   “我也是猜的, 古堡里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当单一的日子过久了, 人是会失去时间观念的。平时霍布斯只会每天给我带一支玫瑰, 不过夏日的某一天会给我带一术玫瑰。我也不记得我的生日具体是何时了, 只记得小时候每次庆生都是在夏天。”   江秋凉看着乔伊斯瘦削的轮廓, 开口干涩:“生日快乐。”   “谢谢你,江。”乔伊斯对他眨了眨眼, “你是这么多年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谢谢你提醒我又老了一岁。”   调笑的语调,却没能缓和此刻的气氛。   “你知道红玫瑰的花语吗?我很高兴他在经历了这些无妄之灾后还在试着融入热闹,这样多的人对他有这样炽热的感情,很难得。”乔伊斯欲言又止,“但是……他看上还是这样孤独。”   江秋凉从乔伊斯的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惋惜。   他想起了霍布斯清晨的那句话——   “我拥有一切,同时我一无所有。”   或许在这个世界里,他最爱恨交织的人反而是最了解他的人。   “霍布斯和我说,他的花园里少了最关键的一朵。”   “我知道。”乔伊斯的话没有任何的起伏。   江秋凉下一瞬就明白过来乔伊斯指的是什么:“你在赌。”   “这根本不用赌,亲爱的江。他迟早有一天会吃掉我,然后将我埋葬在花园里,这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可是他对你的感情不只有恨……”   “不,这么多年,足够我清醒了。上一辈的恩怨,必然要我用鲜血为代价洗刷,我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情感,我只是他的复仇工具。”乔伊斯说,“爱恨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情感,就算有爱,这么多年,早就被他扭曲成恨意了。”   乔伊斯垂下眉眼,长长的眼睫毛在午后的阳光投下一层柔和的阴影,遮不住他眼底流淌的悲伤。   他的指尖拂过玫瑰花,从上而下,摸到了霍布斯精心修剪过的茎。   “霍布斯早起去花园里挑了这一束玫瑰花,我下楼时他正在修剪尖刺。”   江秋凉试图替霍布斯辩解。   “如果不合适的话,付出多大的努力终究是个笑话。”   乔伊斯抬起手指,他左手食指指腹被残留的刺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一滴鲜血顺着伤口流下,滴在了纯白的花瓶上。   他随手抹去了那道血痕,“生日不该许愿吗?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等我死了以后,带我走吧。”他说,“霍布斯古堡每晚都在嘶吼,若无他的相伴,这里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这里太痛苦了,我累了。”   一道光闪过,恰好刺入江秋凉心脏的位置。   “我带你走,就现在。我可以带你出去的,我们坐马车,它们恨的是霍布斯,不是你,你可以逃出去的,你完全可以活着逃离痛苦……”   江秋凉第一次语无伦次,他知道自己在心乱什么。   在此刻,他能如此清晰地预见到乔伊斯的未来,而他却不能改变。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玩家,仅此而已。   江秋凉伸出手,想要拉住乔伊斯的衣袖,却只抓住了一缕破碎的光。   “来不及了,江。”乔伊斯说,“他来了。”   江秋凉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乔伊斯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霍布斯推开门时,乔伊斯正百无聊赖摆弄着那束花。   房间里空荡荡的,锁死的窗户自然是不可能吹进来一丝风的,窗帘恪尽职守挂着,阳光让它看上去颜色浅淡了许多。   “看起来你很喜欢这束花啊。”霍布斯大咧咧坐在乔伊斯对面,翘起二郎腿,无视了他此刻的冷漠,“怎么样?鲜血浸润出来的异物,味道特别好吧。”   乔伊斯没有理他,自顾自调整花瓶的角度。   霍布斯没等待他的回答,身体向前倾,好不客气一把掐住了乔伊斯的下巴。   江秋凉站在巨大的柜子里,透过镂空的雕刻看见乔伊斯下巴被捏着的周围泛起一层不自然的苍白。   乔伊斯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的温度:“我不介意再咬你一口。”   霍布斯轻蔑地笑了一声:“凭你?”   乔伊斯发起狠来,扬起花瓶就要砸在霍布斯头上。   霍布斯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制服他就像制服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兔子,花瓶落在了地上,一声尖利的碎裂声划破了古堡燥热的午后,纯白的花瓶摔得四分五裂,水珠溅了一地,玫瑰狠狠砸在地板上。   “吃草的兔子是注定战胜不了吃肉的狮子的。”霍布斯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抽出口袋里的帕子要擦拭自己的手指,“你太瘦弱了,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低头,突然顿了一下。   江秋凉看不见他的表情,霍布斯此刻是背对他的,他只能看到霍布斯身体明显的僵硬。   “你流血了?”一道突兀的问话响起,声音意外有些颤抖。   “没。”   霍布斯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回话,扯过他的手翻开来看。   乔伊斯把左手捏成了拳,霍布斯直接掰开了他的手指,注意到了流血的食指。   “你管这叫没有?”质问的语气,容不得半分质疑,“什么时候,怎么弄伤的?”   “假惺惺在乎这些做什么!”乔伊斯厌恶地想要收回手,奈何对方力气太大,“你不就念着我死吗?”   霍布斯没有回应。   “我不吃不喝,我已经活成了这样,如你所愿,我活不了多久了。”   霍布斯不顾乔伊斯的挣扎,把崩溃的他拥在怀中,控制着他的左臂,用帕子包扎住他左手食指的伤口。   “你说得对,”霍布斯用绝对的身高河力量优势压制住乔伊斯,恶狠狠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挖出你的心脏,埋葬在我的花园。”   “杀了我吧。”   “不,现在还没到时候,我没允许你死,你要活下去,活在痛苦中。”   结束了这场不欢而散,霍布斯弯腰捡起花瓶碎片站起身,正要离开房间,脚尖一顿。   江秋凉身体绷紧,手搭在了柜子的开合处。   霍布斯仰起头,鼻翼轻轻煽动,似乎在空气中嗅某种熟悉的味道。他歪过头,目光锁定在江秋凉藏身的柜子方向,把右手伸到了上衣的口袋里……   “伯爵先生,原来你躲在这里……”   身后,乔伊斯神色大变:“跑!”   他话还没说出口,江秋凉已经一把推开了柜子里的门,飞快跨出象牙白的门,一路狂奔下楼。   走廊上很湿滑,全是瀑布一样流淌而下的鲜血,一楼的佣人们不见的踪影,河流已经被染成了黯淡的红,墙壁上、天花板上、地板上、桌子上、椅子上……入目皆是斑驳的血迹。   浓郁的血腥味浸润了每一寸皮肤,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喉间泛起一股甜腥,眼前的景象在剧烈晃动,江秋凉来不及细想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他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因为霍布斯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他像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   江秋凉跑到门前,拧下门把手——   锁住了!   古堡的门设计得很结实,根本就没有现代简约风的不堪一击,一脚踹下去绝不对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窗户……全是被隔开的菱形窗户,就算踢得开,也钻不出去。   既然这一道门锁了,霍布斯又这样从容,其他明显通向外面的门不太可能会开着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江秋凉的第一反应是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   二楼的窗户更大一些,就算打不开,出去的可能性至少也比一楼要大。   可是……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霍布斯已经向着他这个方向走过来,结结实实挡住了通向所有楼梯的必经之路。   只剩下一种选择……   江秋凉没有犹豫,直接跑进了从来没有进过的隔间。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古堡的厨房,除了三楼的私人小厨房,这里是霍布斯为晚上来参加派对的客人准备肉食的秘密空间。   堆成山一样的肉,依稀能够看出原本的形象,一条手臂无力搭在桶里,和身边的烂肉没有任何的区别。   砧板上,一块新鲜的肝正在滴血,刀横在右边,等待着富有耐心的厨师下手动刀。   水池里,边缘还有血泡,池子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染上了一层又一层,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染成的浓郁红黑。   这里比江秋凉想象中的,更加偏向于人间炼狱。   不过,最深的地狱,有致命的破绽——   霍布斯享受在制作食材过程中极致的体验,他在这里弄了个巨大的窗户,以便于他在动刀的时候,能够欣赏花园里盛放的玫瑰。   够变态,也够给江秋凉一线生机。   江秋凉拿过砧板边上的那把刀,反手把刀柄狠狠砸向了脆弱的窗!   “砰!”   户外的空气冲了进来,江秋凉抬起脚踹掉了较大的几块碎片,纵身扑到了外面! 第44章 古堡狂欢夜   这一下扑出意外地不漂亮, 江秋凉的脚好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绊了一下,他的身体在临空的一瞬间失去平衡,险些脸朝下砸在草地上。   草屑落叶裹了一身,江秋凉本能护住了致命的头部, 在地上连着打了三个滚, 才堪堪停了下来。   本来不至于失手的, 可是此刻已经容不得细想了,一分一秒都是在和死神抢时间。   乔伊斯已经把霍布斯致命的弱点告诉他了——   霍布斯没办法靠近玫瑰花园,除非他自己想死,玫瑰花园是绝佳的避风港。   可是,霍布斯古堡和玫瑰花园之间还有一定距离。   他必须快点过去。   江秋凉顾不得许多, 就地翻身而起, 玫瑰在就在前方, 对他伸出了邀请的手, 只要跑过去……   就在这一刻, 一个巨大的重物死命压了过来, 江秋凉的后背一阵闷痛,该死的冲击力差点把他的五脏六腑碾碎。他在这半秒之内根本不可能站稳, 身边没有任何能够攀附的东西, 他又一次重重砸到了草地上,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狠,江秋凉只来得及在情急之下护住了自己的脖子和脸。   一个保命, 一个保脸。   这一下来势汹汹, 险些让江秋凉把这几天胃里没来及消化的食物吐出来。   江秋凉心中起了一股无名怒火, 阳光刺眼, 阻碍他的视野,无疑是火上浇油。   他借势握住了一块闪光的碎片, 攥在手里,尖锐处划破了他的手心,疼痛的潮湿滴在了草地上。   对方显然也是个狠角色,没能停下,已经准确寻到了江秋凉脖子的位置,一双钳子一样手紧紧卡住了江秋凉护着脖子的左手。   窒息感早于苏醒的意识,空气在这一刻成了难有的奢侈品。   江秋凉呼吸不过来,他睁大爬上血丝的眼,霍布斯高大的身躯死死压着他的身体,眼里没有任何怜悯之色,只有猛兽捕猎时嗜血的光。   这一刻,霍布斯的身影突然和记忆中某个残暴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男人用强壮的身体死死压住少年时的他,比此刻更加凶狠,更加不得动弹。   “回手啊!这么瘦弱的身躯,你保护得了自己想要保住的人吗?”男人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从来不会怜悯弱者,你要学着去反抗,去掠夺他人。”   “告诉我,如果你遇到了狮子,你要尽力让自己变成什么?”   “与之抗衡的猛兽?”   男人掐着他脖子的手逐渐用力,少年脆弱的脖子在他的压制下拼命蹬着腿,一张小脸越涨越红。   在他昏迷的前一瞬,男人轻轻笑了一声。   “你要成为猎人,一个手握枪支,捕杀狮子的猎人。”   江秋凉腹部猛地用力,巧妙从霍布斯的桎梏之下换了个角度,膝盖毫不留情砸在了他脆弱的小腹上,与此同时左手抓住了霍布斯结实的小臂,右手的碎片深深扎进了霍布斯的右边肩膀,撕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   温热的液体滴在江秋凉脸上,他在霍布斯力道放松的瞬间侧膝撞在他的伤口上,借势扶着霍布斯的前身,将他撞到了一边!   重获空气,就连炽热的泥土味都是香甜的。   江秋凉跌跌撞撞跑向花园,风吹拂玫瑰,是无声的邀请。   烈火烘烤之下的泥土和混凝土铸成的水泥地一样坚硬,之前江秋凉砸在地上,只来得及护住脖子,以至于此刻站起来,膝盖剧烈的疼痛差点带的他再次跪倒到地上。   只是这么短暂的停顿,他的脚踝已经被握住了。   霍布斯压根没有管自己血流成河的右肩,左手死死锢住江秋凉的脚踝,一双典型的爱尔兰眼睛恶狠狠撕扯着江秋凉暴露在外的皮肤。   “你不能走……你会把这里的秘密说出去的……”   江秋凉皱眉,霍布斯果然只会在乎他所谓的名誉。   在外人眼里,他是霍布斯古堡的主人,是风光无限的勋爵,是神秘传说的拥有者。   而实际上的他……不过是一个靠私利取乐的疯子了。   可是霍布斯的下一句话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乔伊斯,我不能……让他离开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不能……放他走……”   脚踝被很大的力道握着,似乎快碎了,江秋凉无暇顾及。   他的眼中,距离不过五十米的地方,玫瑰花无限绵延,乔伊斯不知何时打开了紧锁的小门,从古堡里走了出来。   不知道上一次出来是何时,他看上去有些生涩,脚尖轻轻落在地上,像是怕踩疼了路边的杂草。   乔伊斯实在是太瘦了,相比于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他看上去更像是缺少浇灌的枯木,他向着江秋凉这个方向扫了一眼,并没有停留多久,转而抬起眼,开始注视盛夏的阳光。   烈阳火热明媚,而他冰冷苍白。   霍布斯也注意到了走出了的乔伊斯,他松开了握着江秋凉脚踝的左手,站起身——   “别过来。”   乔伊斯突然开口,他的音量不大,在高温的烘烤下迅速蒸发,可是江秋凉和霍布斯听到了,每一个字如同惊雷在耳膜中炸响。   乔伊斯缓缓走向了茂密的玫瑰园,他的眼中起初还有畏惧,后来畏惧一点点消散,化作了视死如归的决绝。   “不!”霍布斯急急冲过去,终究还是赶不上玫瑰的速度,荆棘伸出等待已久的枷锁,迅速将乔伊斯拖入了深不见底的巨口之中。   江秋凉赶忙跑过去,用尖锐的碎片死命撕扯着越来越多,纠缠在一起的荆棘。那些邪恶的花枝贪婪地吮吸着他掌心流出的鲜血,还有不知足的尖刺探入他的皮肉,以求攫取更多的营养。   霍布斯整个人不要命一样扑入了荆棘包裹的正中央,徒手揪去正在进食的玫瑰,硬是从坚硬的外围撕开一个小小的突破口,江秋凉过去两三下扒开缠绕过的花枝,鲜血淋漓的双手撑住两端,咬牙将那个缺口拉大——   被围在中央的乔伊斯已经血肉模糊,他的脸上、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尖锐的齿痕,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玫瑰把多年来的怒火全部宣泄在了他的身上。   更可悲的是,霍布斯把他的身体从怪物手里抢过来,小心翼翼放在阴凉处的草地上时,他睁开了其中的一只眼,依然有微弱的呼吸。   他还活着。   他清醒地意识到伤痛的全过程,而重创之后,他仍然在此时此刻承受着更绵延、更撕裂的痛苦。   “医生呢?”霍布斯像是一只猛兽一样嚎叫,他的喉底细细密密回荡着止不住的呜咽,泪水不断往下滴,“快去请医生!”   回应他的只有散不尽的暑热和一派沉寂的古堡。   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就乔伊斯现在的状态,根本就是回天乏术,就算真的出现所谓的奇迹,余生也只有无尽的伤痛。   江秋凉站在他们身后,无力地靠在古堡老旧的外墙上,他的耳畔响起了一种哀嚎,他很明白,这种古老而无人闻讯的回应来源于历尽沧桑的霍布斯古堡。   “霍布斯……算了吧……”   “算了?谁和你可以算了的!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霍布斯茫然地扫了一圈四周,目光定在江秋凉身上,眼里满溢着前所未有的哀求,“江,帮帮我……求求你,你有办法救他的,是吗?”   江秋凉和他对视,咸涩的悲伤海水一样将他吞没,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   乔伊斯全身上下都在淌血,他流出的血生生染红了翠绿的草地,仿佛是冥冥之中为他安排的一方棺材,将他悄无声息安放其中。   “这么多年,我一直依着你,这次听我一次,让我决定自己的生死吧。”   霍布斯脱下外衣分外小心地盖住乔伊斯的身体,只是这一次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外套,这里不是二楼的象牙塔,乔伊斯的伤口不再是一张帕子能够包住的。   “霍布斯……我时常在想,如果回到初见时,一切是不是还能改变。你我不过是派对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果只停留在那时,该有多好……只可惜……”   霍布斯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搭在外套上,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潮湿。   “别说了,你在流血。”他泣不成声,每一字都支离破碎。   “别折磨自己了……住手吧。”   一切都太晚了。   乔伊斯不可能回到多年的那个派对,去重新认识那个稚嫩的少年。   他把自己锁在了初见那年,而时光匆匆向前,从来不会等待任何人。   乔伊斯耗尽最后一口气,用沾上血的手去碰霍布斯的脸。   霍布斯诚惶诚恐凑了上去,那只手贴在他的脸上,如同神明的恩赐。   “对不起,这是我的私心。”乔伊斯闭上眼,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永别了,我的爱人。”   乔伊斯的手从霍布斯的脸颊上落下,重新回到了那口血红的“棺材”里。   一望无际的玫瑰,历经沧桑的古堡,炽热明媚的阳光还在继续。   江秋凉抬眼,刺眼的光划破了他的心,灵魂在这一刻脱离了不足挂齿的躯壳,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在如此好的天气里,他窥见了盛夏的衰亡。   未来的每一天,都是盛夏离去的剪影,即使再有好天气,也不会是今天了。   霍布斯绝望的低吼跑过江秋凉的耳边,重重击打在古堡坚硬的外墙上,又顺着夏风掠过铺天盖地的玫瑰,一路来到了上空,悲悯地俯瞰这一方小小角落发生的不为人知的悲剧。   浪漫的悲剧。   浪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悲剧。   故事的结局在开始时已经注定,极端的浮华之后是浮华终散尽,极端的纵欲之后是永失所爱之人。   霍布斯紧紧抱住乔伊斯的尸体,痛苦将他吞没,让他变成了困在牢笼里的猛兽。   这一方牢笼,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江秋凉冷漠地注视着这里感天动地的一幕,满目苍凉。   乔伊斯预见了即将发生的一切,义无反顾献出生命,才能唤醒霍布斯的迷途知返。而逝者已逝,无谓的悲痛没有任何的价值可言。死前不加珍惜,死后反而做出一幅情深意重的模样,早知如今何必当初,所思所想唯有生者自己体会。   江秋凉没有再留在这里受感天动地戏码的洗礼,转身进了霍布斯古堡。   乔伊斯死后,霍布斯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放了一把大火,烧了花园里所有的玫瑰,滚滚浓烟卷过霍布斯古堡早已不再澄澈的上空,玫瑰的尖叫久久回荡,像是一长串说不尽的诅咒,而霍布斯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他只是看着火舌绵延向更远的边界,沉默地抿着唇。   他遣散了所有的佣人,停止了没有任何意义的派对,霍布斯古堡终于恢复到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夜晚从人声鼎沸到寂静无声,从觥筹交错到无人问津,从灯光通明到陷入黑暗,只要一个大彻大悟。   江秋凉目睹霍布斯日渐消瘦,神经失常,不再关心周围发生的一切,霍布斯现在只关心那具逐渐腐烂的尸体,极端的痛苦让他化作了游荡在古堡里的孤魂野鬼。   清晨,江秋凉从二楼下来,霍布斯又坐在之前的位置上,愣愣盯着一堆白色的碎片发呆。   没有鲜艳的玫瑰了,没有纯白的花瓶了,没有那个值得他剪去所有尖刺,为之献上一束玫瑰的爱人了。   霍布斯不复之前的俊美,他的头发黏在一起,长长地垂了下来,他现在和当初的乔伊斯一样瘦,瘦削的颧骨高高凸出,宛若一具了无生气的骨架。 第45章 古堡狂欢夜   “是我对不起他。”霍布斯先开了口, 他垂下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没有给玫瑰强加名字,却把自己对于他人的私怨强加在他的身上, 这不公平。”   江秋凉扯过了他身边的椅子,和之前一样坐在了霍布斯身边。   “你真是个混蛋。”江秋凉言简意赅总结道。   霍布斯扯出一个苦笑:“我只是想见见他, 和他说一声‘早上好’。生日那天,那一束玫瑰,是代我说‘生日快乐’的。我送给他的每一朵玫瑰都是有意义的,它们替我说每一句欲言又止,我就是个彻底的胆小鬼。”   “这么多年, 直到最后, 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对他所怀有的这种感情, 原来是爱。”他说, “为时已晚的爱称得上爱吗?如果能回到初见时……”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如果。”   “是啊……他回不去, 更何况是我。”   江秋凉闭了一下眼, 他怕自己心软,直接说出了口:“乔伊斯之前嘱咐过我, 让我在他死后帮他完成最后一个愿望。”   霍布斯慢半拍抬起头, 一双失神的眼中逐渐汇聚了光芒。   “他让我带他走, 古堡对他来说太痛苦了。”   江秋凉平静地阐述,眼见着霍布斯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再顷刻间扑灭。   “他真的这么说吗?”霍布斯说了一个问句, 没等江秋凉回答, 顾自自言自语, “确实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他在哪?我去带走他。”   江秋凉站起身, 霍布斯却没有动,他的肩膀在剧烈颤抖, 整个人好似被钉在了椅子上。   江秋凉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想。   “你这个混蛋,你对他的尸体做了什么?”   怒吼在古堡中久久回荡。   霍布斯抬起脸,他憔悴的面庞上浮起一层不真实的笑意:“我把他埋在了我的花园里。”   “你……”江秋凉差点把“疯子”二字脱口而出。   “放过他,是下辈子的事,这辈子他是我的,我离不开他的……我离不开他……他是我的一部分,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这辈子,哪怕是生死相隔,我也要和他纠缠下去。”   霍布斯恐怖的笑声回荡在古堡里,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什么时候把他埋下去的?你以为他愿意和你在一起吗!”   “昨天晚上……恐怕现在花园里已经长出第一朵红玫瑰了。它是霍布斯花园里第一朵也是最后一朵,唯一的一朵玫瑰。我会用自己的血肉好好浇灌……”   不等霍布斯说完,江秋凉已经冲到了门外,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阻止自己抡起椅子砸向霍布斯的脑袋。   清晨的花园里蒙着一层浅淡的白雾,宛若一层轻柔的纱,将霍布斯古堡揽入怀中。   大火之后,茂密的红玫瑰早已不见了踪影,坑洼丑陋的土地上覆盖了萧索的尘埃,入目之处,皆为疮痍。   铺天盖地的腐朽衰败尽头,连接着死亡和新生的地平线上,立着一朵玫瑰。   它静静立在远方,风拂过花茎,它的叶片向着江秋凉的方向倾斜,好像对他伸出了瘦削的右手。   江秋凉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一朵红玫瑰,雾气将它笼罩,纯白得比鲜红更为刺眼。   乔伊斯没有化为一朵泯然众人的红玫瑰,而是化为了霍布斯古堡第一朵,最后一朵,也是唯一一朵白玫瑰。   霍布斯还在笑,他跟在江秋凉的身后,笑声戛然而止,只留下一片让人窒息的死寂。   ——“你知道红玫瑰的花语吗?我很高兴他在经历了这些无妄之灾后还在试着融入热闹,这样多的人对他有这样炽热的感情,很难得。但是……他看上还是这样孤独。”   乔伊斯的话在耳边响起,隔着死生,尾音融化在了迷雾中。   红玫瑰的花语——我爱你,热恋,希望与你泛起激情的爱。   白玫瑰的花语——我足以与你相配,你是唯一与我相配的人。   即使霍布斯拥有这样多的红玫瑰,每一个人生前都对他怀有激情的爱,所有人或许或多或少爱着他,爱他尊贵的身份,爱他英俊的表象,爱他富足的金钱,爱他神秘的传说,但是所有的激情终将逝去,浮华散尽,行至尽头,只有一个人愿意舍弃自由的灵魂,义无反顾爱上他悲恸腐朽的灵魂。   滑稽的是,是他亲手扼杀了唯一爱他的人。   江秋凉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开出的玫瑰,也不是长瓦尔堡坟上的玫瑰,它绽放在霍布斯古堡前,整个花园都是它的,它只为所爱之人开放。   清晨,空气中有泥土的气味,有雾气散来的潮湿,有挥之不去的虚无。   霍布斯跌跌撞撞跑向那朵白玫瑰,他的碎发搅在雾气中,半点形象也谈不上,他不管不顾冲到白玫瑰的面前,用颤抖的手指去触碰它。   荆棘会刺伤他的手,把他活活杀死,吸光他身上最后一滴血。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没有发生。   孤独的白玫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收起棘手的利刺,怯生生探出开得娇嫩的花瓣,依偎在霍布斯的手心。   霍布斯彻底崩溃了。   乔伊斯选择了原谅他,原谅他做出的一切,即使他说过,只想和霍布斯当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一世的感情挑挑拣拣,他还是留下了比狠意更加纯粹的爱意。   “为什么……”   霍布斯跪倒在那支白玫瑰花前,泣不成声。   雾气渐渐变浓,模糊了视线。   地平线的交界处,霍布斯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白色的物件,不加犹豫划过自己的脖颈。   是他不知何时藏在口袋里的花瓶碎片。   鲜红的血喷溅在白玫瑰娇嫩的花瓣上,伸出的枝叶上,苦涩的泥土上,给所有的一切覆上了一层衰败的血色。   霍布斯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伸出手,轻轻拂过白玫瑰的枝叶。   他的爱人,他的乔伊斯,陪伴他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结束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爱恨纠葛,尽数消散在爱尔兰某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江秋凉慢慢走过去,无力感充斥着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两条腿从未像此刻一样沉重,雾气吞噬了空气之中所剩无几的氧气,窒息感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脚底,深深扎根在土地里。   时间和距离被无限拉长,他走到近前时,霍布斯已经消失不见了。   昔日繁华的古堡花园里,铺天盖地的红玫瑰通向钻石般闪耀的古堡,而此刻,萧索的古堡前,只剩下两朵经年不衰的白玫瑰,在风中依偎在一起。   一张纸条悠悠从远处飘过来,裹在盛夏清晨微凉的风里,打了一个姿态惬意的卷。   江秋凉伸手抓住了那张纸。   字迹潦草,肆意中不失风骨,像是在某个难以抒意的睡前匆匆写就——   “思想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其实我一早就看透了你的心思。   我轻嗅你的欲望,就像是十八世纪的欧洲贵族在微凉的清晨轻嗅城堡花园里带着露珠的玫瑰。”   江秋凉认识这个字。   他怎么会不认识?这是他自己的字迹。   一笔一划,皆是熟悉的,可是他的记忆中翻不出任何的印象。   纸张泛黄的边缘在风吹之下呼呼轻响,江秋凉松开手,纸张轻易从他的指缝中飞起,打着转飞向了更高的上空。   古堡前站着一个人,雾气勾勒出他高挺熟悉的身影。   这一次,他不再是噩梦竞技场的唐迟,不再是易碎收藏家的休,不再是梦中可望而不可即的模糊剪影,他一步步走近江秋凉,以真实的身份,漆黑的靴子踩过潮湿的泥土,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好久不见。”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像是在谈论晴好的天气。   江秋凉对上他凌厉的漆眸,嘲讽地上勾唇角:“你是不是特别喜欢不告而别的戏码,这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我该怎么称呼你?唐迟?休博士?还是……”   “凌先眠?”   凌先眠双手无意识交叠,他的右手食指搭在左手食指上,细细抚摸那枚朴素的戒指。   “你想起来了。”   “是的,但是我不确定你是否是真实存在,我的记忆很混乱,真的很乱……”   “我是真实存在的。”凌先眠安静地听着江秋凉的话,“西格蒙德是个优秀的医生,但是他的话不一定全是对的。”   “你认识他?”江秋凉蹙眉。   凌先眠眯起眼,眼中闪过危险而迷人的光:“我了解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   这是一句偏向于理想主义的武断之言。   即使现实中朝夕相对的至交,所涉也不过是共同的朋友。   “亲爱的,”凌先眠的声音比清晨的雾气还要浅薄,轻易击碎了酒吧里那个亲密的幻影,“你为什么总是习惯于从正常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呢?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江秋凉退后了一步,凌先眠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凌先眠低下头,一如十字路口灯光由红转绿时的温柔,一双漆眸中清晰映出江秋凉的模样。   江秋凉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你的意思是……在现实世界……不是之前在国内,而是如今在奥斯陆,你一直在我身边?”   凌先眠对上江秋凉的视线,眼中闪过促狭的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江秋凉的问题,而是像逗小动物一样饶有兴味地缓下语气。   “你猜?”   良心喂狗了。   江秋凉亲切问候凌先眠祖宗十八代,对准凌先眠锃亮的靴子直接一脚踩了下去。   凌先眠轻易一躲,半点泥点子都没沾上。   他顺势后撤了一步,像是跳完午夜场的最后一支舞,右手优雅地在身前一揽,做出一个绅士的退场动作。   “不告而别的戏码……是谁让我喜欢上的呢?我倒是很想问问他,不告而别时,到底是怎么想的。”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是从凌先眠身上飘来的,“会不会想别人也会疼?不过他大抵是没想过的,他是个很不负责的人。”   霍布斯古堡在逼近,景色尽数被收入了它的巨口之中,泥土从脚下抽离,唯有两朵玫瑰矗立在原地,不起半点波澜。   他?   “他……”   江秋凉张口,他是谁?   “打个赌,如何?”凌先眠像是突然失去了闲聊地兴致,打断江秋凉的话,戏谑地抬起眼。   “什么?”   “赌你何时才能发现我真正的藏身之处。”雾气逐渐将凌先眠吞噬,风吹起他的衣角,残语飘散在了空气中,“我成百上千次回溯到你的身边,轻嗅你不为人知的欲望,你何时才能发现我呢?别让我等太久……”   --------------------   作者有话要说:   玫瑰花语参考百度百科   世界3档案解锁   名称:古堡狂欢夜   国家:爱尔兰   字母:P   故事:《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剧情:食人魔用上了叉子是一种进步吗?   ——斯坦尼斯劳·莱克(波兰诗人)   感情:星河在上,波光在下,我在你身边,等着你回答。   ——《来自波西米亚》   开启世界4,等待解锁…… 第46章 短暂的现实   “一杯麦芽雪冷萃, 谢谢。”   铃铛发出清脆的提醒,咖啡馆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冷气争先恐后涌进来,很快又被室内融融的暖意击退。   江秋凉趴在桌子上, 胳膊下面压着那本敞开到柏林游行的书籍, 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柔和的景色方才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开。   许恙端着一杯刚好做的麦芽雪冷萃,在江秋凉对面的空座坐下,有些稀奇地打量着他。   “真是难得,第一次见你在家以外的地方睡着。”   “最近状态不好,”江秋凉揉了揉眉心, 勉强唤起一点意识, “你的日子倒是过得逍遥。”   许恙撇了撇嘴, 自动忽略了他状态不好的原因, 轻松聊起了最近的经历。   “歌剧院昨晚有……”许恙显然没比江秋凉清醒多少, 长时间的睡眠加上呼啸的风很少能让人神志清明, “《等待戈多》,你知道吗?塞缪尔·贝克特的作品。”   江秋凉喝了一口桌子上的焦糖玛奇朵, 居然还是温热的, 他把咖啡捂在手心里, 随意应答道:“那个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   说完,江秋凉的手指一顿, 指尖微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结束上个世界, 他现在对爱尔兰这三个字有点过于敏感。   好在许恙没有注意到他神色微妙的变化, 顾自絮絮叨叨:“对, 是他。‘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 谁也没有去’,没有情节,没有性格,戈多从头到尾都没出现。原谅我,我就是个俗人,是真的看不懂这种情节,怎么会有人苦苦等待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又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人呢?”   许恙搅着咖啡,浓郁的咖啡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在若有似无的不耐中,泛出苦涩的芬芳。   “等待……”江秋凉开口,重复着许恙话中的两个字,“无望的等待,大概没有人能有勇气一直停留在原地吧。”   “俗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许恙猝不及防从热气中抬起眼,很不正经地说道,“秋凉,我这朵花可香了,要不你考虑闻闻?”   江秋凉摆手:“别,我花粉过敏。”   许恙故作委屈地缩了一下身子:“嘤。”   奥斯陆的寒风吹拂着干净的玻璃窗,外面寥寥几个行人,大多行色匆匆,苍白的积雪堆积在道路两旁,衬得短暂的白昼格外黯然失色。里外温差让窗子上结了一层浅淡的水汽,盖住了店家为了庆祝节日特意贴上的装饰。   江秋凉鬼使神差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指在寒冷湿润的玻璃上画了一个简笔画。   许恙正抽过他放在桌上的游记随意翻看,扫了一眼他画下的图案。   “玫瑰?”   “嗯。”江秋凉一笔终了,又画了一笔,添上了片绿叶,“《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看不出你还对安徒生的童话感兴趣。”许恙很快翻过几页,走马观花合上书,推回到江秋凉面前,“是一本枯燥的游记,还不如自己去看看。”   “这你都能知道?我以为这篇远比《丑小鸭》和《卖火柴的小女孩》来得少为人知。”   “猜的。”   许恙下意识避开江秋凉的视线,去看玻璃上的那朵玫瑰花,在室内温暖水汽覆盖之下,不过几十秒,玫瑰花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你猜的还挺准的。”   许恙端起桌子上的咖啡,残留的热气袅袅,模糊了他此刻异样的神色。   “怎么了?”江秋凉抽出一张纸巾递给许恙,“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许恙愣了一下,接过江秋凉递过来的纸巾,低下头去擦拭指尖莫须有的灰尘:“没事,之前跑太急了没缓过来……说起来,你怎么突然想起《安徒生童话》了?”   “随口问问。”   “随口问问……”许恙擦干净手,室内的热气又让他恢复到了没心没肺不务正业的样子,“我以为你已经过了看童话的年纪了。”   “是啊,我已经过了看童话的年纪了。一转眼我都快三十岁了。”   江秋凉喝了一口焦糖玛奇朵,咖啡的热度在谈话间已然散去了大半,多加的一泵香草糖浆许是沉到了杯底,入口平添了几分寻常没有的苦涩。   许恙可不会安慰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笑起来:“我可以把这理解为对过往童年的怀念吗?”   江秋凉把咖啡搁在桌上,苦涩残留在齿间,他突然失去了再聊下去的兴致。   他哑然,长久之后才答道:“当然。”   咖啡馆里的热气源源不断涌上来,恍然让人忘了一窗之隔的寒冷,玻璃上的玫瑰趁着无人注意,悄然失去了踪影。   ·   挪威国家美术馆。   许恙站在毕加索展区门口,踮脚观察了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队伍,兴奋地对身边的江秋凉道:“真够疯狂的,我来奥斯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多人,和国内老头老太去超市抢打折鸡蛋一样热闹!这就是传说中的精神食粮吗……哎,秋凉你去哪?”   江秋凉扫了一眼贪吃蛇一样的队伍,深感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是个极大的错误,但凡出门看一眼黄历,上面必然有一行清清楚楚写着“不宜出门”。   想了一下自己跟着许恙挤在人群中缓缓移动的感觉,他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我去别处逛逛,我怕精神食粮没吃到,先把自己活活饿死。”江秋凉对着依依不舍排在队伍尾端,不知道何时才能啃上一口精神食粮的许恙摇了摇手机,“有事电话联系。”   不知道是不是人都在毕加索展区门口排队,别的展区倒是难得清净不少。   就连最为赫赫有名的《呐喊》,也只有两个人驻足观赏。   其中一个人似乎是导游,正在轻声用英语和身边的游客讲解那幅画的来历。   “《呐喊》是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作品,一共有四个版本,其中有三幅收藏于挪威的博物馆,初代蛋彩木板画创作于1893年,就是您眼前的这一幅,第三版彩粉木板画创作于1895年,在2015年在纽约拍出了近1.2亿美元的高价。画作中的地点是奥斯陆峡湾,蒙克用极度夸张的色彩和线条表达了心中极致的情感。这幅被称为表现主义绘画代表的作品,传说是蒙克一天晚上和两位朋友……”   为了保护画作,美术馆的灯光进行了特殊的处理,那位游客深陷在灯光找不到的昏暗处,正在安静地听导游的介绍。   导游说到一半,手机震了两下,他按掉了电话,正准备接着讲解,电话那头的人又锲而不舍打了过来。   “抱歉,有个紧急的电话。您先自己参观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游客点了点头,没有吭声,等到导游走了,过了许久,他还站在那幅《呐喊》前,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看背影,长得很高,背挺得笔直,一头的黑发,江秋凉没有细看,估摸着是个亚洲人,日本?韩国?还是中国人?单凭背影不能确定。   江秋凉远远等待了几分钟,那人竟然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看来论对艺术作品的痴迷程度和许恙有得一拼。   闲来无事,左右要消磨时间,江秋凉缓步踱到画作前。   “偷偷告诉你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流利的英语从江秋凉口中流出,尽管四周无人,他还是刻意压低了音量,声音质地像是柔软的丝织品。   “这里,旋转的橘色云彩这个位置,”他右手食指虚指画作的顶端左侧,“有一条浅浅的铅笔印,是研究人员使用红外线时意外发现的,写的是挪威语,意思是‘只有疯子才能画得出来’。而挪威国家博物馆于2021年证实,这行肉眼不易看出的铅笔字是蒙克本人在完成画作后补上的。”   “据说《呐喊》创作出来时,蒙克在柏林已经早有名气,而在奥斯陆,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这幅画的展出让他遭到了巨大的非议,很多人以此质疑他的精神状态,一次研讨会上,有个医学生当众指出,《呐喊》足以证明蒙克本人有严重的精神障碍。蒙克的家人有抑郁症,在压抑的家庭环境和外界压力下,蒙克给自己的画作添了这么一行字。”   游客听着江秋凉的讲解,抽出原本随意放在口袋里的手。   江秋凉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气息。   “你是挪威人?”   华丽的伦敦腔,尾音像是玫瑰悠扬的尾调,融化在美术馆的寂静里。   “不,我是中国人……”   江秋凉话音一顿,莫名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   “我以为你是本地人,你对这里好像很了解。”   那人直接用中文说,他上前两步,江秋凉看清了他的脸,心跳倏然错了一拍。   “……凌先眠?”   江秋凉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他无暇顾及。   站在他面前的凌先眠穿着剪裁得体的大衣,闻言挑眉,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怎么,你认识我?”   ·   “秋凉,你会后悔的,我近距离看到了《葡萄收割机》和《和平鸽》的真迹!毕加索的真迹!排这么长的队简直太值了!”   “你没有来看绝对会后悔的,不是后悔一辈子,是后悔三辈子!”   “要不我再排一次队……天,怎么比之前还长了,老外这么闲的吗?算了看在你是被我拖过来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替你排一次队吧。”   五分钟后。   “看画看入迷了?”   “终于感受到艺术的魅力了?”   十分钟后。   “你人呢?这就生气了?不至于吧?”   “算了,你肯定不喜欢,你在哪里要不我去找你,等下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我最近在附近寻觅到了一家很不错的餐厅……”   短信发出了好几分钟,对面迟迟没有回复。   许恙皱眉,点了右上角的通话。   漫长的嘟嘟声,无尽的等待,没有人接电话。   是调成静音了?   许恙捏了一下手机,从排了许久的队伍里走出来,四周环视了一圈,皆是白人面孔。他的心底蓦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握着手机的指节泛出苍白,匆匆循着江秋凉离开的方向寻去。   没有,没有,这里也没有。   许恙捏了一下鼻梁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低下头打字,手指快到出了重影——   “秋凉,你在哪里?别吓我,看到消息一定立刻给我回电话!”   “如果不方便打电话,直接告诉你的位置,我去找你。”   许恙一边打字,一边脚下步伐不停,有人从他身边急急跑过,带起了一阵风。   许恙焦急的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还是没有任何回复,他下意识顺着风吹去的方向望去——   他的脚步一顿,在看到江秋凉的瞬间,心中的巨石猛地落了地,他扬起握着手机的右手,话语几乎快要要脱口而出。   不,不是的,江秋凉的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在看清那个人面容的一瞬间,许恙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慢慢垂下了举起的右手。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许恙眼里的笑意突然收起,美术馆特殊处理的灯光下,他的眼中尽是陌生的森然。   --------------------   作者有话要说:   1、《呐喊》存世四个版本,其中初代原作收藏在挪威国家博物馆。   偶然机会,研究人员在使用红外线监测《呐喊》时,发现了这条淡淡的铅笔印痕。通过挪威国家博物馆发来的红外线局部图,这行小字位于画作顶端左侧里,几乎被旋转的橘色云彩遮盖。   用挪威语涂写:只有疯子才能画得出来   有一行非常微小的字痕遗留在了表现主义大师爱德华·蒙克的传世名作《呐喊》之上。这条铅笔字迹黯淡无光,很容易被肉眼忽视,这个秘密不太为人所知。挪威国家博物馆2021年公布了推定,这行添笔是由蒙克本人在画作完成后补上。   《呐喊》在奥斯陆展出后,这件作品惹来了狂风暴雨一般的批评,很多人怀疑这个画家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那一年,蒙克出席了一次由学生协会举办的艺术交流会,一名医学院学生约翰·斯芬博格当众质疑了蒙克的精神健康,并且提出,光依据这张《呐喊》就足以证明画家有着严重精神障碍。   在这场研讨会后不久,蒙克自己给画作添加了这条“涂写”,默默地回应着周遭对作品和他本人的攻击。心思细腻的蒙克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他的书信和日记里可以佐证这层心理阴影。那段日子,他的父亲和妹妹正遭受着抑郁症的困扰,家庭不幸带给了蒙克极压抑的创作氛围。   2、许恙提到的《等待戈多》是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1953年首演,表现的是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的悲剧。作品着重表现人的心态、心理活动过程以及人的心理活动障碍。作品中的人物没有鲜明的性格,作品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等待戈多》是戏剧史上真正的革新,也是第一部 演出成功的荒诞派戏剧。 第47章 短暂的现实   “抱歉,接了个电话,来晚了。”   导游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满脸愧疚。   “没事。”凌先眠温和地笑了笑,转向江秋凉, “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导游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站在凌先眠身前的年轻人。   这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眉眼清俊, 特别是一双眼睛,眼角深陷,眼尾微微上挑,本是不太正经的桃花眼,偏偏瞳仁是褐色的, 在美术馆的灯光下, 像是成列在展柜里的琥珀, 不经意之间透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惊心动魄和清冷疏远此消彼长, 只消一眼, 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好在年轻人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存在,他只是垂下眼, 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导游八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瞬间了然, 在明白过来的瞬间,他默默合上了刚要张开的嘴, 唇角拼命压抑着不许自己露出端倪, 谨慎地往后挪了两步, 努力让自己这个电灯泡看起来不太刺眼。   江秋凉机械地报出自己的电话号码, 按亮了自己手机的屏幕。   一长串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顷刻在他的锁屏上暴风雨一样袭来,江秋凉一愣, 差点以为自己成了警察总署某件恶性刑事案件的头号嫌疑人。   “你要留一下我的电话吗?”   凌先眠没等到江秋凉的回答,又唤了一声:“江先生?”   江秋凉这才回过神来,他解锁了手机,翻出了通讯录,新建联系人,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因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称呼,自己的指尖竟然在微微颤抖。   “你说。”   凌先眠轻轻笑了一声,很体贴的没有提出疑问,报出了自己的号码。   江秋凉输完了那串数字,正要按灭屏幕,凌先眠的手指突然伸了过来,在屏幕下面的其他号码那行很快点了一下,他温暖的指腹碰到江秋凉微凉的指尖,只是稍稍停顿了两秒。   “抱歉,突然想起这是个临时号码,我还有个常用的,等我回国了你可以用这个联系我。”   江秋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遵循本能打字,寒暄,道别。   具体输入了什么数字,说了什么话,他全然不记得。   直到凌先眠消失在视野中,江秋凉的脑海中还是一片茫然的空白。过了许久,他才垂下了眼,眼睫在灯光下投下浓稠化不开的深色,他的目光落在早已熄灭的屏幕上,凌先眠的手指曾经触碰过的地方。   不是他。   身上的气味,说话的方式,办事的风格,与梦里和游戏中的凌先眠判若两人。   他没有必要一面在游戏里让他找出真正的自己,一面又在现实世界里隐藏自己的身份。   更何况,江秋凉回想起十分钟前——   “怎么,你认识我?”   “我没有见过你的印象……我第一次来挪威,度假一个月……”   “我不怎么去酒吧,不认识你口中那个叫比尔的人……”   “游戏?我工作挺忙的,没什么时间玩游戏,你对游戏很感兴趣?”   凌先眠见到自己第一眼的生疏和讶异根本不像是装出来的。   江秋凉没料到情况会是这样的。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独独没有想过这种。   鼻尖有淡淡的香水味,江秋凉蹙眉,抬起了自己右手的手指,凑近闻了闻。   玫瑰和辣椒,苦橙和薰衣草,广藿香和雪松木。   浓郁而感性的成熟气息。   和记忆种搀着露水的玫瑰花香,梦境里独属于少年的薄荷气息,游戏里的烟草和消毒水气味截然不同。   是哪里出了错?   “啧,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许恙不知何时站在江秋凉身边,非常担忧地看着他的手指,“没想到你属于痴汉这种类型,人都走远了还……”   江秋凉板下脸:“没有。”   “我都看到了,你还否认。你看你们第一次见面就交换电话号码,你和我认识多久我才拿到你的电话来着……哦,半个多月,还是通过西格蒙德,什么是重色轻友,这就是……”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江秋凉眼神漠然地打断他。   许恙卡了一下,打了个哈哈:“你一天到晚都呆在屋子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得我三催四请,我能指望你认识别人吗?”   江秋凉把手机丢进口袋,默认了他的说辞:“你不觉得他长得很眼熟吗?”   许恙的笑意慢慢褪去,只剩下唇角一个不明显的弧度:“很眼熟?”   话刚说出口,江秋凉就后悔了。   自己都没想明白,更不可能指望许恙,他摆了摆手:“不是,我看错了。”   许恙肩膀慢慢放松下来:“别想了,肯定是看错了。快去吃饭吧,我都快被饿死了。我跟你讲,卡尔·约翰大道上有一家餐厅味道特别正宗,你绝对会喜欢的,幸好我提前几天预约了,不然今天……”   江秋凉被许恙推着往前走,匆匆回头扫了一眼凌先眠离开的方向。   柔和的灯光打在转角处,照得地板一尘不染。   终究是空空荡荡,不见一人。   ·   江秋凉遵循医嘱吃了药,躺在床上看书。   只是今晚,他看的不是在哲学书或者谈话录,而是在翻看新买的《安徒生童话》。   新开的药物中有安眠的成分,床头灯昏黄宁静。   对江秋凉而言,等待药物起作用的过程,如同等待博尔赫斯笔下的日落,或者是小王子的四十四次日落。   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日落,而他每天都在等待药物起作用。   这一版《安徒生童话》为了方便儿童阅读,配上了很多可爱的插图。   小女孩手里燃着蜡烛,大雪纷飞的街道上,她的手冻得通红,在她的眼前,是圣诞节的火鸡,巨大的圣诞树和慈祥的祖母。   大臣跪在地上,把镶嵌宝石的假夜莺献给国王,窗外的树枝上,真夜莺展翅,头也不回飞离了皇宫。   国王一.丝.不.挂,昂首挺胸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街上的百姓都在夸耀他身上看不见的衣服,只有一个小孩不经意之间说出了真相。   真相,这残酷的真相。   江秋凉又翻了一页,睡意的渐渐涌了上来。   书页上,公主睡在层层叠叠的床垫子和鸭绒背上,她疲倦地揉着自己的眼睛,正在抱怨昨晚被一颗豌豆弄得睡不着觉。   江秋凉将书签夹在这一页,随手将书搁在枕边,关了床头灯。   阳光,摇晃的树影,落满了梧桐叶的街道,江秋凉和凌先眠并肩而行,身边有骑单车的男孩呼啸而过,留下了一个青春洋溢的背影。   “真羡慕。”江秋凉看着男孩的背影,不禁感慨。   “羡慕什么?”凌先眠走在外侧,隔开了江秋凉和热闹的人流,不动神色侧身挡住单车扬起的灰尘。   “我以前放学也是这样一路骑单车回家,家里虽小,但是很温馨,邻居奶奶人特别好,经常请我去吃她家的排骨。”江秋凉说,“只可惜……没这个机会了。父亲看我特别紧,只有说是和你一起,他才会让司机送我出来。”   凌先眠沉默着,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别人都羡慕我,当了十五年的穷小子,妈妈一病不起,家里眼见着就要完了,一觉醒来又突然被有钱有势的亲生父亲接回去继承家业,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剧情,”江秋凉自嘲地笑了笑,“说来特别可笑,我还是怀念小时候生日,她带我去买一杯普普通通的新地,拉着我的手回家,而不是如今这样躺在冰冷的病房里,靠着一堆进口仪器维持生命。”   一片叶子悠悠落下,凌先眠伸手接了,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叶柄。   “给你。”凌先眠把那片梧桐叶递给江秋凉,“我不会笑你,没有人会笑你。”   江秋凉接过梧桐叶,叶柄上还有凌先眠指腹残留的温度。   阳光从枝叶缝隙之间泼洒下来,江秋凉伸手挡了挡阳光,又听到了凌先眠的声音。   “今年生日,我陪你去吧。你喜欢什么口味的新地,是不是还分巧克力和草莓?”   阳光终究还是晃了眼,江秋凉捻着那片叶子,循着光的方向,循着他的方向。   视线聚焦在叶片上,再挪开时,街道上那个熟悉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   凌先眠。   简单的名字,念出不过五秒,齿间尚未酝酿出足够的眷恋,一语已毕,徒留下尴尬而茫然的空白。   谈起别人的名字,江秋凉想到的是四平八稳的眉眼。   凌先眠不一样,谈起他,江秋凉眼前最先浮现的是无关紧要的一些细节。   炫目的灯光、纸醉金迷的空气渗出每一条缝隙的宴会厅。   穿过枝丫缝隙的阳光、单车和落满梧桐叶的街道。   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些,可是人真的会产生真实到如此的幻想吗?   场景一转,又回到了江秋凉梦见过的那个十字路口。   红绿灯变换了几次颜色,漫长而温柔的吻方才结束。   凌先眠抓过他的手,给他的手心哈气。   “你的嘴唇好凉,是不是特别冷?”   明明自己的手被风吹得冰冷,明明温暖的外套披在江秋凉身上,他还在认真地问他,漆黑的眸中只满满盛着江秋凉一个人。   “给,你的生日礼物。”   凌先眠从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抽出一本书,他居然一直揣了一路,直到现在才给他。   是一本精装的《安徒生童话》。   “托了出版社的朋友,里面每一幅画都是我亲手画的,全世界独此一本,属于你。”   江秋凉笑道:“没想到你还在看童话的年纪。”   凌先眠眼中有掩藏不住的光,雾气中,他的眼睛格外的明亮,像是一盏指引迷途人的灯塔:“不是我,是你,我替你许了个愿,希望你可以永远相信童话,不用去管现实里的这些事。”   “生日快乐。”   江秋凉十八岁生日,他待在最喜欢的人身边,即使冬天的风真的很冷,但是他的手心捂在凌先眠的手中,身上披着凌先眠的外套,唇上残留着凌先眠的温度,眼中全是凌先眠的笑意。   那时,他固执地以为,自己寻到了温暖。   黑夜散尽,他回到了二十岁的生日。   没有爱人,没有新地,连一句简单的“生日快乐”都没有。   寒冷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格外明显,所剩的寥寥几件家具上蒙着白布,所有窗户都紧紧锁着,寒风不断拍打着窗玻璃,像是灵魂深处的呜咽。   江秋凉弯腰合上行李箱,拉链声划破了空房子的寂静。   一只行李箱和一个背包,简单的像是去隔壁城市待半个月。   毕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出租车停在了门口,司机师傅在敲门。   江秋凉走过去开门。   他的背包搭在桌角,拉链敞开,露出半截《安徒生童话》。   一条丑陋的划痕横梗在精致的硬皮封面上,犹如一条早已腐烂的伤疤。   干涸的修复胶盖不住狰狞的痕迹,更何况手法如此笨拙。   桌子上还有一本护照,护照上压着一只手机。   手机的屏幕亮着,显示航班信息——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法兰克福国际机场   法兰克福国际机场-奥斯陆国际机场 第48章 灵魂照相馆   二十岁的江秋凉拖着行李箱渐行渐远, 砰的一声合上了房门。   随着那道身影消失的,还有房子里所剩无几的温度。   眨眼之间,四季流转,天亮了又暗, 春柳依偎落叶, 夏风吹走冬雪, 覆盖着家具的白布落上了厚重的灰。   一别近十年。   “叮铃铃铃!!!”   急促的铃声如同利爪,划开错失的岁月。   江秋凉猛地惊醒,本能地站起身想要去抓少年的衣襟,膝盖狠狠嗑在木制桌板上,沉钝的疼痛倏然唤醒了他的神智。他的眼前余留一片澄亮的虚无, 中间横亘着如此漫长的千山万水。   他根本抓不住二十岁那个固执的自己。   江秋凉无力地倒在了软质的座椅上, 随手接起了电话。   “江, 卡佩小姐到了。”   陌生的女声, 唤着他的姓氏。   卡佩小姐是谁?   江秋凉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指尖触感冰凉, 江秋凉注意到, 此刻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智能手机,而是一台老旧电话的听筒。   热烈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 恰好在墙角交叠出折角, 照亮了室内的景象。这里显然不是家里, 装饰和陈设都过于正式。书桌上堆砌着一大叠资料,几只笔竖在金属笔筒里, 桌子的另一头放着一张软椅, 正对面还有沙发和茶几。   所有的座椅上都盖上了层层叠叠的毛毯, 各种颜色垒在一起, 给人呼吸不过来的闷热感。   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书,书籍大多厚重, 庄重而严肃地按照顺序整齐排列,一长串的专业名词在阳光下恍然给人近乎头晕目眩的错觉——   全是心理治疗方面的专业书籍。   其中的一本尤为眼熟,江秋凉侧过身,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书封赫然将他带回了法兰西那个灯光昏黄的夜幕降临之时。   休——不,应该说是凌先眠,曾经捧着这本书,坐在他的床边等他醒来。   书页上有铅笔浅淡的画线。   其中一页被人折起,一行字跃入了他的视线——   GOOD LUCK   飘逸的字迹,有着游刃有余的飒然。   江秋凉几乎能够想象凌先眠写下这一行字时得意的神情,他是个狡猾的猎手,耐心地铺下一面面陷阱,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命运的巨手将他推向凌先眠的方向,而他无力挣脱。   江秋凉手指用力按在书页上,指节泛出苍白。   “江,你听得到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没有等到他的回复,再次开口。   江秋凉如梦初醒,松开由白转红的拇指。   “卡佩小姐是吗……请她进来好了。”   挂了电话,江秋凉把书搁回书架,手指扫过桌面的一堆资料,停在了一张纸上。   纸上的字迹是他自己的,写得很匆忙,像是单手写成的,每个字的最后一画都有些飘忽——   卡佩夫人来电,独女有奇怪的行为,常心不在焉,问不出缘由,特来问诊。   一行字的三指之隔,有几个字被一个潦草的圆圈画起来——   妄想症?   江秋凉的目光一凝。   所以这里是心理诊所,来看他的这位卡佩小姐,是个妄想症患者?   熟悉的机械男声在他的耳畔再度响起,好像是从指尖传来,连着他全身的神经。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灵魂照相馆”】   【难度系数查询中……】   【“灵魂照相馆”通关率37.2%,祝您死得开心~】   江秋凉将视线投向了窗外。   可是,这次窗外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疑惑地收回了视线,发现他手中的纸张不知何时化为了碎片,在桌上拼出了字母——   G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纸屑随风而动,纷纷扬扬落在了地板上。   门开了。   一抹格格不入的绿色极具侵略性地闯入了房间。   卡佩小姐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姑娘,一条及膝的鲜绿色长裙让她看上去像是盛夏街头挂在枝头的嫩叶,一块形状奇怪的祖母绿宝石吊坠悬在她的脖颈下,衬得脖子白皙细长。   披散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她伸手拢起自己的头发,温柔的把它们夹到耳后。   江秋凉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是在打量他。   因为卡佩小姐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满满的眼白,乍一看上去很是瘆人。   她的头偏向江秋凉的方向,或许是缺失瞳孔的缘故,她的表情看上去很茫然,脸部就像即将腐烂的落叶一样了无生气,整个人被笼上了一层虚无的蜘蛛网。   长久地盯着一个人不是礼貌的举动。   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小姑娘。   江秋凉扫了她一眼,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去了西格蒙德医生那里很多次,不难回想起一个心理医生会如何对待患者。   “卡佩小姐,请坐。”他循着西格蒙德惯常的开场白,“咖啡还是……”   咖啡和茶……江秋凉根本不知道会被放在何处,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没有。   好在卡佩小姐摇了摇头,甚至没有要求一杯水。   她坐在沙发上——不是整个人陷入沙发这样放松的坐姿,而是只坐半个沙发,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此刻她此刻坐上的不是柔软干净的沙发,而是坚硬肮脏的木凳。她低头抚平裙子上细小的褶皱,小心翼翼把一件带来的物件安放在身体左侧的空隙里。   是一台相机。   很老旧的款式,镜头上有蜘蛛网一般纠缠的裂痕,显然受过大力的撞击,外壳上有一道深陷的划痕。   或许已经不能正常使用了。   江秋凉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身边的相机上,这个世界的名字是“灵魂照相馆”,相机有很大的可能是关键所在,但是卡佩小姐如此珍视这个相机,即使它撞成了这样也要把它带在身边,可见意义非凡。   贸然提起无异于把手伸到别人钱包里,得找个合适的过渡……   “卡佩小姐,我接到了你母亲——就是卡佩夫人的电话,”所获的信息寥寥,江秋凉快速组织语言,“尽管她已经告知了我一些信息,但是我还是希望听你讲一下自己的情况……你知道的,他人的诉说总是带有主观偏见的,即使是朝夕相对的至亲。”   “关于我的……情况?”   “是的,随便说点什么,任何时间,任何事,你想说什么都行。”   卡佩小姐抿了一下唇,她的头偏向窗外,下意识在寻找某种安心的存在。只是非常短暂的几秒,她又很快收回了视线,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显露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她轻轻用上排的牙齿咬了一下嘴唇,身体后仰了一下。   江秋凉捕捉到了她的抗拒,语调尽量柔和:“卡佩小姐,你不用把我当作心理医生的,你可以把我想象成你某位熟悉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把你对我说的任何一个字说出去。”   卡佩小姐听了他的这句话,不知道是哪几个字触动了她,她的肩膀很小幅度地垂下来。   “你窗外的尖塔,很漂亮。”她开口,声音听起来远比看上去要小,更像是十四五岁女孩的嗓音,丁零当啷撒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和我卧室外面的尖塔一样漂亮。”   正午的烈阳浓郁到将要人的灵魂烘干,江秋凉眯眼望向窗外。   被轻易割开的小小一方空间,窗外的天空碧蓝如洗,不见一片云朵,只余下一览无遗的浅淡色彩。   视野毫无阻碍,不见一屋半瓦,更没有所谓的尖塔。   江秋凉问:“是什么样的尖塔?”   “圣洁的白色,直直指向天穹。”卡佩小姐脸上的表情倏然舒展,即使没有瞳孔,依旧能让人捕捉到她目光之中的着迷,“是教堂特有的尖塔。”   教堂的尖塔?   江秋凉脑海中浮现出中世纪中后期流行的哥特式建筑,尖塔的顶端宛若一根锋利的针,刺破凡尘的种种欲望,冥冥之中指引信徒。   在奥斯陆的住所附近,也有这样一处教堂。   难以避免会路过,多是匆匆一眼,江秋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种建筑怀有谨慎的敬仰,每当钟声传来,他心口总会传来没有来由的隐隐钝痛。   卡佩小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我的卧室窗口望出去,也能看见这样的尖塔。尖塔一直都在,但是我真正注意到它,是六岁那年,1883年的夏天。”   很具体,精准到年份的描述。   江秋凉难以避免地察觉到了异样。   回忆起童年,特别是回忆起十多年的往事,一般人能有一个模糊的来龙去脉已经实属不易了,卡佩却能记得如此清楚,这个夏天一定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那年夏天特别燥热,裙子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我被锁在卧室里,我们家的教育方式很简单,做错事就关起来,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人会搭理你,直到相通认错为止。在如今的我回想起来,无论对错,的确是最省事的。”卡佩小姐轻轻笑了一下,笑意未达唇角已然黯淡,“燥热的一整天,我滴水未进,还一直哭,傍晚来临时,我几乎以为自己要因为失水而死去。于是我拼命敲门说我错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抛下我去参加晚宴了。家里只有一个耳背的管家,当时他还在一楼呼呼大睡。”   “我试过打开窗户,往外面求救。卧室的窗户很高,我站在椅子上使劲,发现根本推不开,它被卡住了,我的手指都红了,它还是纹丝不动。”   江秋凉蹙眉。   为了图省事,有些家长会寻求最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他们以此沾沾自喜,从不考虑这样做会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   “很绝望的处境,当时你是怎么脱困的?”   “霍根及时发现了我。他把虚弱的我抱到床上,让我靠在他的肩头,给我喂水。”   霍根?   江秋凉在听到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重点,卡佩小姐刚说过,因为要去参加晚宴,家里只留下一个耳背的管家。   卡佩口中的霍根,究竟是怎么进入紧锁的房间,出现在卡佩面前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尖塔灵感来源为康德。   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普鲁士哲学家、思想家,现代哲学的核心代表人物,一生过着刻板孤寂的生活,据说他在凝神静思时有仰望教堂尖塔的习惯。 第49章 灵魂照相馆   江秋凉没有贸然打断卡佩小姐的回忆, 而是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为了安慰我,他给我讲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我听过好多遍了,不过我没有揭穿他。”卡佩小姐笑起来, 她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笑起来很可爱, “他讲完故事,指着窗外的尖塔问我,他说:‘你猜,公主和王子会不会正在那里举行婚礼?’那时,我才真正注意到了它。”   卡佩小姐偏头, 视线投向了窗外,落在浅蓝色的某一点上, 好像那里真的有一处不为人所见的尖塔。她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描上一圈柔和的边, 一双空洞的眼睛眯起,脸上徘徊着无限柔情。   尖塔于她而言不止是尖塔,回忆赋予了它与众不同的意义。   江秋凉的右手食指无意识摩挲过左手食指,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   “霍根是你的……”   “是我的哥哥。”   “哥哥?”   卡佩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 递给江秋凉。   是一张合照。   江秋凉看了好几秒, 才反应过来照片里的女孩是卡佩。   不止是因为照片里的她看上去只有十多岁, 更是因为她的样子和如今相去甚远。金色长发在光下熠熠生辉,一张白皙的脸庞泛出活力的浅红, 笑得小虎牙露出了尖。她的眼睛里不是空白一片, 而是有瞳孔的, 她的眼珠和身上的绿色一样美丽, 像是可口的青苹果硬糖。   她趴在少年的肩头上,亲密地勾着他的颈部。   少年瞧着比卡佩要大七八岁, 脖子上似乎挂着什么配饰,细长的黑线绕过颈侧,末端消失在照片底部。   他任由卡佩胡闹,温和地望着镜头,眼中有藏不住的宠溺。   两人身后,教堂白色的尖塔刺破蔚蓝的天空,在光下如同一道冥冥中的暗示。   这么多年过去了,照片难以避免沾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不见什么严重的褶皱,可见卡佩小姐对这张照片的重视程度。   江秋凉抬眼,对上卡佩空洞的眼睛。她的眼白颜色很单一,就像是要将人活生生吞进去。   江秋凉把照片还给卡佩:“你跟你哥哥的感情很好。”   卡佩小心将照片放进口袋:“于我而言,他是最亲密的人。”   “是用这个相机拍的吗?”   卡佩小姐点头,目光落在了身边的相机上,“可惜我把相机摔坏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能修好它。”   江秋凉问:“一定要是这个相机吗?”   “其他的不一样。”   卡佩小姐手指轻轻扫过相机狰狞的裂痕,动作格外温柔,像是在抚摸睡着小动物的后背,唯恐惊醒了它。   她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淡淡的无奈在流淌。   “如果您认识什么人能修好相机,请告诉我。”卡佩小姐站起身,她没有等待,好像这句话只是出于习惯脱口而出的一句问候,“很抱歉打扰了您的午饭,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的。”   江秋凉站起身,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随着时间的推移,墙边的折角变成了不规则的多边形。   在阳光的照射下,卡佩小姐的身上笼罩上一层柔和的光,宛若一片纯色的羽毛。她是如此不堪一击,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夏日午后的空气里。   卡佩小姐有与年龄不符的淡然。   她用一层温柔的壳紧紧抱住自己脆弱的内心,护住了自己不为人知的心事。   江秋凉没有勉强:“等你愿意开口时,随时来找我。”   卡佩小姐在笑:“好。”   绿色的裙子像是被骤起的风吹拂的草地,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走了,涟漪就散了。   江秋凉望向窗外,四平八稳的天空,落点空空如也,许是缺少了那一处歇脚的白色尖塔,就连一只偶然路过的信鸽也没有。   没有来由的熟悉感浮上他的心头。   他不由自主走向了那一方窗户,伸出手指,即使没有走到近前,他已然能够感觉到指尖冰凉干涩的触感。   好像,他曾经无数次触摸这样被阻隔的单色天空。   走过桌前,脚踝被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绊了一下。   江秋凉毫无防备,整个身体猛地往前倾倒,幸而他及时扶住了桌沿,桌上的资料雪花般飘落到地上,掌心撞在硬物上的钝痛让他如梦初醒,倏然回过神来。   有一双手在他下坠的那一刻扶住了他的腰,动作很轻,稍纵即逝,短暂得宛若一个幻觉。   可当他回过头时,诊室里分明只有他一个人。影子在光照下拉得格外细长,浮尘在上下起伏。   窗外的风拂过江秋凉的上衣,柔软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有着酥麻的痒。   被一阵风弄得草木皆兵了吗……   江秋凉揉了揉发酸的掌心,弯腰捡起一张张资料。   多数都是废纸,没有参考价值。   不过其中还是有几张吸引了江秋凉的注意。   资料显示,卡佩小姐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   她有专门的家庭教师教授课程,根据家庭教师的记录,卡佩夫妇当初的要求是掌握基本的拼写阅读能力就行,但是卡佩小姐展现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天赋,她不仅有广泛阅读各类超过她年龄段的作品,还能在阅读完一字不差地念出书里的句子。   家庭教师用了很夸张的描述——   当大段对于大人都晦涩难懂的文字自然而然从她口中说出时,没有文字能够表达我的震惊。对于我的震惊,她只是耸了耸肩,和我说:“拉伯雷《高康大和庞大固埃》的第一百四十七页,第五行偏右。”事后我特意去证实了,她说得居然是对的!不止是这一次,每次她说的都是对的!这太神奇了,她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我根本教不了她什么。   过目不忘……   直到把所有的资料堆回书桌,江秋凉还在回味这一段描述。   卡佩小姐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却足以留下一个具体的第一印象。除了最初无可厚非的抗拒,卡佩小姐给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几乎找不出任何破绽,或者说……是过于完美了。   这种与年龄不符的气质,是天才,还是……   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打断江秋凉的思绪。   是之前那个女声:“江,结束了吗?”   “嗯。”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很嘈杂,很多的人声像是翻滚的海浪一样顺着电话线爬来,将女子模糊的声音拍在干涸的岸上。   “今天太忙了,诊所里都是人,我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女声在抱怨,“江,如果可以的话,我让人把你的午饭送过来好吗?我记得你下午还有预约。”   “可以,”江秋凉问,“我下午还有预约?”   “对,”对面传来了翻动纸张的轻响,“现在是一点一刻,我看看……对方约了三点。”   江秋凉心中闪过疑惑,却没有多问,或许下午的来客和卡佩小姐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到时候自然明了。   “江,你今天不太对劲。”   “怎么了?”   “说不上来……你以前从不会忘事,但是你今天走神了好多次。”女声说,“就感觉你不在状态,怪心不在焉的。”   江秋凉含糊应了一声,想起了纸上的内容——   卡佩夫人来电,独女有奇怪的行为,常心不在焉,问不出缘由,特来问诊。   独女。   “等等,”江秋凉握着听筒的手指一紧,“卡佩小姐有叫霍根的哥哥吗?亲哥哥,堂哥表哥,或者远房的哥哥,在她家呆过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陡然严肃,对面的女声在几秒的沉默之后也正色起来。   “稍等,我联系一下卡佩夫人。”   电话挂断,不过几分钟,铃声又响了。   “江,我刚刚致电卡佩夫人,”对面的女声平静阐述,“卡佩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今天来的这位小姐。他们家的思想很保守,没有留宿过与卡佩小姐年龄相近的男性。以及,卡佩小姐没有一个哥哥叫霍根,卡佩夫人说她敢发誓,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说?”   “卡佩夫人也很讶异,她甚至没有听自己的女儿提起过这个名字,一次都没有。”   江秋凉右手的指尖轻轻敲击在书桌上,击打出熟悉的节奏。   “好的,我知道了。”   电话被搁放回原处,金属在光下反射,一道虚幻的金色直直指向天花板。   江秋凉陷入座椅之中,暖意扫过他的耳侧,末端燃起发烫的温度。   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垂下眼。   霍根不是卡佩小姐的哥哥,甚至可能不是卡佩小姐身边的人。   卡佩小姐为什么要说谎?   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心理医生和自己的母亲之间存在联系,这种联系远远密切于自己。甚至不用刻意的交谈,只要闲聊中提起一句,她的谎言随时会被揭穿。   根据家庭教师的描述,卡佩小姐的智商不低。   还是说……她是故意的?   江秋凉打着节奏的食指顿住,堪堪悬在了半空,长长的影子从桌子的边缘跌到了地上。   他想起了卡佩小姐的眼神。   准确来说,是把照片递给自己以后的眼神。   即使没有那对绿色的瞳孔,她的表情还是如此的生动,她的唇角紧抿,难以抑制有上扬的弧度。   卡佩小姐当时根本不是在紧张!   她是在观察他,显而易见,她成功从江秋凉脸上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   卡佩不只不怕自己把这个秘密捅出去,甚至还满心希冀着,期盼自己快点说出去。   所以她究竟想获得什么?   江秋凉目光落在自己食指影子的顶端,黑色的影子勾在地面上,凝固了一样吸引着视线。   真正吸引他的不是影子,而是之前飘散在地上的纸屑。   窗外温热的风轻拂而过,纸屑被吹向了更深的角落。   它们都默契地避开了一处,好像是受到了什么阻力,根本没有办法停留在那一块区域。   风止。   纸屑停住,空出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鞋底。   准确来说,看形状,是成年男性的右边鞋底。 第50章 灵魂照相馆   除了他以外, 这里还站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余光中,天花板上的金色反光闪动了一下,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覆盖过来,一点点吞噬掉头顶的亮光。   看起来……像是有人在伸手去抓桌上的听筒。   会是谁?   卡佩夫人说自己从没有听女儿提起过霍根, 是霍根这个不存在吗?不是的, 卡佩小姐分明拿出了合照, 照片中的人是存在的,没有人能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合影……   灵魂照相馆……灵魂……   “霍根?”   天花板慢慢凑近的黑影瞬间如遭电击,猝然收敛自己的轮廓。   呼吸之间,江秋凉听到室内还有轻微的声响——   压抑的,颤抖的呼吸声。   明媚而温暖的室内因为这一道声音, 被活生生撕裂出了一道黑暗而冰冷的口子, 诡异的绝望源源不断从裂缝中渗透, 和阳光碰撞在一起, 发出刺耳的回音。   江秋凉缓缓绕过书桌, 小心靠近声音来源。   即使走在阳光下, 每靠近一步,声音逐渐清晰, 江秋凉也能感觉到, 周身的温度一点点在降低。   他真的好悲伤, 江秋凉忍不住想。   “告诉我,你和卡佩小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江秋凉轻声道, “只有我知道了来龙去脉, 我才能帮你们, 一切都是挽回的, 不然你也不会留在这里,对吧?”   呼吸声有短暂的停滞。   空气中传来模糊的声音, 只是简单的音节,几次尝试后,声音的来源似乎愣住了,他在剧烈地呼吸,像是一只被拍打到岸上的,濒死的鱼。   江秋凉意识到,此时此刻,站在室内的霍根,不仅不能被看见,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情况糟糕透了。   霍根肯定也察觉了现在的处境是如何的糟糕,他的声音由近及远,一路走到门边。   他似乎在引导江秋凉打开这一扇门。   漫长的走廊,向着左右两边延伸,柔和的白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看不出是什么在发光,照得前后左右皆是圣洁的白色。   太安静了,真的太安静了。   江秋凉原以为,是诊室的隔音效果好,把种种杂音阻挡在外,可是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隔音好,而是没有一点杂音能够传进诊室。   所以电话那头的杂音和喧闹的人声……   江秋凉不寒而栗。   一家正常的诊所,但凡有人,就会有动静。脚步声、说话声、呼吸声……   这里不正常。   江秋凉站在苍白一片的走廊上,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脚底的地板随着他的步伐颤抖,仿佛会崩塌下坠。左右两边的墙壁不是固定的,如同有生命力一样在眼前收缩变化。当江秋凉抬起头,他发现头顶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天花板,入目的只有光。   这里到底是哪里?   江秋凉随意走到一扇门前,打开了门,室内的布置涌入了他的眼中。   和他的诊室一模一样!   不止是家具一模一样,书架上书籍的摆放位置,桌子上资料的厚度,地上散乱的纸片……   这里就是他的诊室!   江秋凉第一次感觉到了穿透身体的震惊。   什么意思?他难道打开的不是一道全新的门吗?   于是他沿着走廊走,一直走,打开每一扇经过的门。   不知道走了多久,至少得有十多分钟,走廊还是没有丝毫到尽头的意味。前面是吞噬光影的白光和无数扇闭合的门,后面是同样的白光和一扇扇被江秋凉打开的门。   每一扇门,都是他的诊室。   这里到底是哪里?   前面那个模糊的人影晃进了其中一个闭合的门,江秋凉不知其意,跟着他走进了那扇与之前毫无区别的门。   霍根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江秋凉走回到了桌前,一样的资料,一样的纸屑,一样的座椅。   “叮铃铃铃!!!”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江秋凉握着资料的指尖一抖,一张纸安然飘到了桌上。   他莫名觉得耳熟,这种铃声到处都是,怎么会有一种时间重叠的错觉呢?   大概是想多了。   他接起电话。   “江,卡佩小姐到了。”   同样的女声,同样的话语,同样的语调。   阳光照在手臂上,温度是如此的真实。   江秋凉的目光顺着亮一路上沿,阳光在墙角折出一个角,是个折角,而不是多边形——   和他第一次接起电话时的光照角度完全相同。   ·   “卡佩小姐,你好。”   江秋凉伸出手,手腕从阳光下到阴影中,指尖还有暖和的温度。   卡佩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握住了江秋凉的右手。   她的身体陷在阴影里,指尖的温度冷的像是一块冰。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吗?”卡佩小姐收回手,局促地拢了一下耳侧的碎发,“我不记得我们见过面。”   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变故发生得过于突然,江秋凉不懂霍根为何要引着他回到这个特定的时间段,霍根也根本回答不了他问出的问题,问题的答案到头来还是要他自己寻找。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卡佩和霍根之间的往事。   江秋凉知道只能从卡佩小姐这里问,偏偏卡佩小姐的抗拒又是个大问题。   总得试试吧。   江秋凉坐在阳光下,换了一个更加轻松惬意的坐姿,他让自己的背脊靠在靠垫上,双手交叠在胸前,没有刻意去看板正身子像是一张弓一样拘谨的卡佩小姐,而是转而望向了窗外。   他的目光停在虚空中的一点,好像那里真的存在什么看得见的建筑。   “我很喜欢窗外的白色尖塔。站在窗前看天空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间,不是澄澈没有阻挡的天空,最好带点窗框,窗户是合上的,玻璃上有雨水残留的淡淡痕迹,就和现在一样。”   余光中,卡佩小姐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握紧成拳的手松开。   江秋凉视若无睹,眼中有情绪自然流淌:“我时常幻想自己被关在这样一扇窗户里,这种的感觉很真实,就好像我曾经切实的,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其他人不理解我,认为是我自己想多了。卡佩小姐,你呢?在你看向尖塔时,会不会产生错觉,幻想自己曾经被关在某个地方?”   卡佩小姐出神地望着窗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江秋凉悄无声息前倾身体,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搭着下巴,手指轻巧敲了一圈。   “卡佩小姐,我们来交换故事,怎么样?”   卡佩小姐转过头,猝不及防对上江秋凉凑近的脸。   江秋凉的脸在光下有一圈柔和的边,他的表情难得玩世不恭,唇角上扬,琥珀色的眸子中闪烁着期待的光。   相比于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此刻的他更像是赌场上推出全部筹码的富家少爷。   无形中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交换故事?”   “嗯,”江秋凉点了点头,“你不用紧张,随便聊聊,我先开始?”   “好。”   卡佩小姐明显放松下来,她往后靠去,终于不再是绷直着背。   江秋凉已经在心里拼出了大概的来龙去脉。   他不动神色眯起眼,在卡佩小姐的注视下娓娓道来。   “其实我不属于这里,我来自一个远一点的地方,是你们俗称的\'异乡客\'。以前我邻居家的老奶奶有个孙女,很漂亮,也很聪明,有一天她兴高采烈来找我,说要给我介绍她的朋友,但是我发现,她的这个朋友,并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   “现实中不存在?”   “是的。她很激动地给我展示一个屏幕……你可以理解为会动的照片,或者有画面的书,她的朋友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他们不能交流,不能见面,拍不了一张合照。除了她,当时身边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包括我。”   卡佩小姐抿起嘴唇。   “我比她大几岁,那时我特别较真,告诉她,这是虚构的人物,喜怒哀乐都是代码,也就是别人设定好的。她听了特别生气,一跺脚就走了,连着一个月没理我。”江秋凉轻轻笑了一声,眼中却分明半点笑意都没有,“现在每次会想起这件事,我都会内疚。我特别想向她道歉。现有技术已经能够将我原以为不存在的人投递到现实世界,而且技术还在不断发展。已经有物理学家用物理公式得出结论,物理定律允许具有两个空间维度和一个时间维度的世界中存在生命。”   “现有的知识是局限的,受到时间和技术的限制。人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他们能用知识武装自己,也能用知识伤害别人。比明目张胆的讽刺更为伤人的,是沾沾自喜而不自知的偏见,这不是智慧的体现,恰恰相反,不负责任地说出那些话,是愚蠢至极的表现。”   “我在想,或许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当下的技术不足以证明,仅此而已。”   卡佩小姐在听,右手不安地抠着左手。   江秋凉恰合时宜停顿,将话题悄然过渡。   “卡佩小姐,坦白讲,我已经从你的母亲了解了一些信息,但是我并不认同她的观点。”   “你不认为……我生病了吗?”   江秋凉摇头:“我不这样认为。”   卡佩小姐沉默了几秒,笑出声。   “到头来,身边唯一认为我没病的,竟然是我的心理医生。”卡佩小姐低下头,语气中有惊奇的无奈,“我一直不敢和别人讲有关霍根的事,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他们会直接把我扛到精神病医院的。”   “因为除了曾经的我,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现实中看见他。”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灵感,来源于我身边很喜欢玩乙女游戏的朋友们。   我也刷到过一个B站视频,忘记了是出自哪个游戏(被朋友提醒了,是《未定事件簿》莫弈的个人线),一一位女士爱上了《歌剧魅影》中的角色,那段剧情非常感人。   (那个视频的标题是“我的男朋友,我们见一面吧”)   我觉得,存在和喜欢并不冲突。   包括我笔下的角色,我也从不认为他们是虚构的,相反,我认为他们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我和他们不在同一个时空。   是他们创造了我,而不是我创造了他们。   感谢他们。 第51章 灵魂照相馆   卡佩第一次见到霍根, 是在1883年夏天。   燥热的空气,喧闹的蝉鸣,紧锁的门窗, 让人恐惧的窒息感搅乱了光亮, 浑浊的尘埃在午后的烈阳下沉浮。   六岁的卡佩用瘦小的双臂环绕膝盖,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绿色的裙子让她在这一刻看上像是一颗不小心被人遗落的豌豆。   她已经哭了一整天了,缺水让她在此刻格外头晕目眩, 她有试着去拍门,去开窗, 可是一切皆是徒劳无功。   她被遗弃在这里了, 是一颗滚到床板下面,无人问津的豌豆。   这颗豌豆甚至不怎么鲜亮了, 地上的灰尘给她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肮脏的灰。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水分。   她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努力把自己挤进狭小的阴影里。眼前的光影逐渐模糊,呼吸拂过干涩的喉咙,有近乎凝滞的疼痛。   有没有人能来帮帮她……   泪水划过脸颊,是温热的, 她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哭,哭泣只会加快水分的流失,可她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   眼泪是流进唇角, 咸涩的味道让她濒临崩溃。   在绝望的边缘, 有一双手如同湍流中的浮木, 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1883年的夏天很热, 他的手臂却很冷, 卡佩裸露的皮肤上,宛若一块天然的冰。   他给了她一个温和的拥抱,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她,直到被那双手抱到床上,唇边贴上了一根湿润的麦梗,清凉的水划过她干涩的喉咙,仿佛许久不曾浇灌过的土地终于迎来了夏日的第一场雨。   她的身上蒙了一层汗,湿哒哒的,并不好闻。眼睛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红肿,脸被阳光晒得泛红,嘴唇却是干枯苍白的。他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豌豆公主》。   王子走遍了全国,想要娶一位真正的公主为妻。在暴雨夜,一个狼狈的女孩敲开了门,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在淌水,看上去狼狈极了,但是她说,她是真正的公主。   二十张床褥子,二十床鸭绒被,底下一颗小小的豌豆让她彻夜难眠。除了真正的公主,没有人会有这样娇嫩的皮肤,于是王子选她作为妻子,豌豆也被送进博物馆,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展品。   卡佩听得很认真,没有人给她讲过童话故事,也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她。   讲完了故事,他转过头,指着窗外白色的尖塔问她:你猜,公主和王子会不会正在那里举行婚礼?   卡佩没有和旁人提起过,就连霍根也没有。   她最先看到的不是窗外白色的尖塔,而是霍根的侧脸,这个大哥哥笑得真好看,卡佩不由失了神。   她嗫嚅着刚才湿润的嘴唇,回应很轻:“哥哥,谢谢你。”   她不知道霍根有没有听到,但这确实,是卡佩对霍根说出的第一句话。   卡佩从小缺少家人的关爱,而霍根恰合时宜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方面的空白。   他给她唱歌,轻轻的哼唱,没有旋律可言,却足够温柔。   他陪她赏花,在花园里坐一下午,一句话不说,却一点也不枯燥。   他给她讲睡前的故事,不同的童话故事,直到夜幕降临,陷入梦乡,他才会吹灭蜡烛,帮她压好被子,在额前留下一个吻。   他陪了她的时间这样长,长到喜怒哀乐都鲜明地印刻在记忆中,又这样短,短到回想起来,伸手抓不住片刻彼时的浮光掠影。   卡佩怀疑过霍根是否真的存在,因为霍根从来不吃饭,他只会在用餐时把手支在桌上,或是看着窗外的尖塔,或是看着她,眼里分辨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因为卡佩一点点在长大,而霍根一直保持在初见时的模样,因为有次卡佩靠在霍根肩上翻书,家里的女仆说我出去一趟,你一个人别乱跑。   卡佩真正确认霍根不存在,是因为有一天,父亲提议一家人去照相馆拍合照。   那个年代,照相机是个稀奇玩意,于是卡佩拉着霍根一起去照了全家福,于她而言,霍根是家里必不可少的一份子,是她关系最亲密的哥哥。   可是当照片出来的时候,她的身边却空荡荡的——   普通的照相机根本拍不出霍根的身影。   这一刻,卡佩才真正意识到,霍根也许在现实世界根本不存在。   对于一个鬼魅一样的存在,卡佩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惶恐,霍根早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担心未来的某一天,霍根会没有来由的消失。   当他真正消失的那天,当她再也看不见他的那天,过往的种种美好,虚无缥缈的回忆,会有任何可以得到验证的方式吗?   那段时间对于卡佩小姐而言是痛苦的,她每一天都在担心失去,患得患失让她的神经格外脆弱。   “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我都会装睡,等他要走的时候再睁开眼。我每天看着他的背影,都很想流泪。”卡佩小姐是这样和江秋凉说的,“我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消失,不然他再也不会过来了。”   卡佩小姐意外找到那家隐蔽的灵魂照相馆,是在1892年夏天。   照相馆挤在两家漂亮的商铺中间,灰扑扑的,很不起眼,但是卡佩还是鬼使神差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上挂着个铃铛,许是坏了,根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黑暗中,老人蜷缩在沙发上,他的眼睛闭着,胸膛不甚明显地起伏,花白的胡子像是颠簸的甲板,垂在破旧的衣衫上。   他转过头,眯开一只眼,说出了一句让卡佩印象深刻的话。   “小姐,带你哥哥来拍照啊。”   “我当时愣在原地,手脚冰凉,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卡佩小姐对江秋凉说,“我遇到的所有人里,只有他能看到霍根,而且那家照相馆真的能拍出霍根的身影,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用语言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很开心,开心到不敢相信。”   在卡佩小姐的再三要求下,照相馆的老板把那个相机借给了卡佩,没有要求任何的代价,没有物品的交换或者是金钱的给付,他只留下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小姐,如果有一天相机坏了,就不用送回来了。”   可惜当时的卡佩并不懂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很多话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等到听者回味过来话里的深意,早已物是人非,时不我待。   有了照相机,卡佩记录下了每一个和霍根在一起的美好瞬间,她把那些照片珍藏起来,如今她有了证明,这一张张的照片,每一张都足以证实霍根曾经真实存在于她的身边,而不是她的妄想。   卡佩也想过,就这样一直到老。   到时候她白发苍苍,霍根依旧是年轻的样子,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生活总不会如此难挨。   可是她忘了,幻想终究是幻想。   一次剧烈的争吵中,卡佩先生为了撒气,狠狠砸坏了卡佩小姐的相机。   卡佩小姐的第一反应是不管不顾父亲的暴怒,冲过去死死把相机护在怀里,拳脚相加的痛苦根本比不上心里撕裂一般源源不断的绝望,她看到了相机上狰狞裂痕,像是一个累极的旅人猝不及防撞见倾泻而下的山洪。   铺天盖地的黑暗,咸涩冰冷的麻木,脏污浑浊的窒息。   又一次吞噬了她。   她冲回了自己的卧室,锁上了门,丝毫不理会暴怒的砸门声,一次又一次尝试打开相机。   打不开了?   打不开了。   打不开了……   相机狰狞的裂痕是丑陋的微笑,是命运之神冥冥之中为她精心选中的玩笑。   更让卡佩害怕的是,霍根不见了。   之前每一次,只要她和家人争吵,霍根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半跪在她的身前安慰她,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可是,这次他没有来。   他随着相机的破碎消失了。   卡佩惊慌地睁开眼,慌乱在卧室里寻找霍根的身影。   风吹起窗帘,卧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白色的尖塔怜悯地俯视着这一切。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诊所里,卡佩小姐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其实我是知道的,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只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我没想到我会这么难过。”   “特别是当你的家人不理解,我的父亲至今没有跟我道歉,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错。我的沉默,我的冷漠,我的出神,在他看来是矫情。”卡佩小姐笑起来,“至于我的母亲……她坚持我有病,所以我坐在了这里。”   “不是你的错。”江秋凉说。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他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也没有错。”卡佩小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点点呼出去,像是在释放身体里压抑的情绪,“我只是太想他了,仅此而已。”   江秋凉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声,从他书桌的方向传来,卡佩小姐垂着头,似乎没有听到。   “相机呢?你试着去找过那个灵……照相馆吗?”   “我去过,可是那家店平白无故消失了,只剩下一堵墙。”卡佩小姐指尖划过相机的外壳,“隔壁商铺的老板说,那里从来都是一堵墙,从来没有所谓的照相馆。”   她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照片,递到了江秋凉手上。   “霍根是真实存在过的,是不是?”一行泪水从她空白的眼睛里流出来,滴在地上,“你能看到他的,对吗?”   江秋凉低头,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如此快乐,照片外,女孩在一遍遍确定存在与否。   如果能停留在那一刻……   过去与现在,幻想和现实,皮肉撕裂出血淋淋的伤口。   江秋凉点了点头:“我能看见他,照片里有他。”   卡佩接过照片,手在抖。   她在看照片,空白的瞳孔给人一种找不到的落点的局促。   江秋凉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真相。   现在的卡佩,已经看不见照片上的霍根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入V的第一天!   这是今日第一更哦,等下晚上六点和九点也会更新~   感谢各位小天使支持正版~   预收《失控降临[末日]》再次臭不要脸求个收藏,可以移步作者专栏嗷! 第52章 灵魂照相馆   两点十五分,卡佩小姐走了。   江秋凉不知道卡佩小姐究竟从这里得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她走得很决绝,容不得半分挽留。   两点四十五分,江秋凉接到了一个电话。   背景音依旧嘈杂, 女声宛若一汪冰凉的泉水, 顺着电话线涌入江秋凉的左耳。   “江, ”女声说,“你不用去管卡佩小姐的事了。”   “为什么?”江秋凉下意识问,“她去找别的心理医生了吗?还是她的家人不允许她继续接受心理治疗?”   对面的女声沉默了。   背景音中,很多道没有意义的语句堆砌在一起,像是觅食的蚂蚁, 细细啃食皮肤。   “卡佩小姐死了。”   江秋凉搭在桌上的右手用力按下去, 指节被压成了白色:“你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突然没了呼吸, 心源性猝死。”   江秋凉瘫坐到椅子上, 电话那头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是了。   这就是霍根引导他回到过去的原因。   卡佩小姐没有未来, 这个时间段是挽回的唯一机会。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听筒的反光映照在天花板上, 金色的光泽很漂亮, 入眼成了惨淡的灰色。   他再次穿过长长的走廊,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前面走, 思维却慢吞吞地跟在身后, 麻木的恍惚感占据了他的神经。   白色的走廊, 漾不开的纯白, 有一个房间是开着的。   江秋凉走进里面,房间里有两个人, 对他的出现视若无睹。   窗外白色的尖塔在阳光下如同一片苍白的唇,亲吻碧蓝的天空。   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足有近百张,照片大部分是两个人,卡佩和霍根站在一起,有时是一个人,卡佩偷偷拍霍根,不同角度的,不同天气的,不同心情的。   在覆盖了一整面白墙的照片正中央,粘了一张纸条。   纸条是从书页上撕下来的,边缘有凹凸不平的痕迹,显得意外笨拙。   是《圣经》里的句子——   “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房间的正中央,只有一个模糊身体轮廓的霍根抱着嘴唇青紫的卡佩,哭得泣不成声。歇脚在尖塔上的鸽子被哭声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向了远方。   地板上有很多片撕裂的纸张,风从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碎片飘到了江秋凉的脚边。   ——他走遍了全世界,想要寻找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说她是真正的公主。   ——我差不多一整夜都没有合上眼。   美好的童话被撕碎了,捻烂了,翻来覆去竟然也会满目疮痍。   江秋凉把照片中央的那张纸条撕下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他没有多加停留,而是再次走进了长长的走廊,被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包裹。   哭声越来越远,逐渐成了一个混沌的底音,吞噬在时间的洪流中。   江秋凉听到走廊里有奇怪的响动,说是响动,不若说是某种生物在蠕动。   悉悉索索声越来越近,从四面八方凑近。   江秋凉停住了脚步,目光投向了墙壁。   因为四周都是晃眼的白光,墙壁近看之下没有任何不对劲。   声音分明是来自这里……   江秋凉把手掌贴在墙壁上,立刻察觉出不对劲。   墙壁不是坚硬的,而是有生命一样蠕动,在江秋凉的触碰下,它深深陷进去了一块,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感知到了江秋凉的存在,争先恐后地挤过来。墙面上浮现出一个个不具体的形状,贴得很近,江秋凉猛地把手从墙壁上松开,他看清了——   凑过来的是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和一只只伸出的手。   面部的轮廓很奇怪,眼睛在鼻子下边,嘴巴在鼻子右边,五官错位的还算正常。   潦草点的不是缺眼睛就是缺嘴巴,脸型也不是圆形。   手不都是五根手指的,有两根手指的,有六根手指的,甚至还有四根连在一起的。   它们是如此用力挤过来,厚实的墙壁被推拉成了薄薄的一层,近乎成了蝉翼,里面的东西还在拉扯阻碍,似乎在下一秒就要突破墙壁,涌入走廊。   脚下的地面突然往下凹陷,江秋凉没有片刻犹豫,拔腿往前跑去。   脚像是踩在了软绵绵的云朵上,步伐轻浮使不上力气,身后有嘈杂的异动,是喉咙在吞咽新鲜的肉,还是脚踩在脚上,肌肤和内脏难分彼此?   江秋凉没有回头。   眼前的白光是希望的曙光,一扇又一扇的门是浮光掠影,眼前的身影转身闪入其中一道门。   快到了。   脚下的地面猝然崩塌,江秋凉借助最后一点支撑挑起,抓住了把手!   他的身体悬挂在金属的门把手上,格外的沉重……   江秋凉低头,瞳孔猛地一缩。   白色的地面尽数崩塌,之前被困在墙里的无数怪物被摔进万丈深渊,说是怪物算不上准确,这些肉瘤粘连在一起,一幅躯体上有这么多的脸,这么多的手,这些脸上的眼睛散发着怨怼的光,死死咬住了上方的江秋凉,即使坠入黑暗,那些亮光也始终在盯着他。   有一只手抓住了江秋凉垂着的右腿,六根指甲嵌入江秋凉的小腿里,撕裂的疼痛从抓着的地方传来,鲜血顺着怪物毫无血色的指尖蜿蜒而下,它抬起脸,眼睛的地方赫然是两个深陷的洞,它没有鼻子,一张嘴巴格外的大。   一滴血流到它的脸上,它伸出猩红的舌尖吮吸走,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品尝前所未有的玉露琼浆。   它张大了嘴,上下排牙齿粘连出几丝口水,舌头在口腔里甩了两个圈。   江秋凉肯定,它在笑。   “别……走……”怪物在发音,“你……走不了……”   江秋凉低头,眼中难掩厌恶。   “凭你?”   怪物的指甲深深陷入江秋凉的小腿里,它妄图借此攀附在江秋凉的身上。江秋凉没有给他继续向上爬的机会,直接一脚踹向它的下颌,仿佛这一脚牵动的不是自己的皮肉,而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累赘。   这一下的力道极大,角度刁钻,只听咔一声轻响,怪物的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转。   六条狰狞的抓痕瞬间让小腿血流如注,江秋凉收起腰腹用例向上一蹬,顺势爬上了那道门,他冷冷瞧了一眼摔入深渊的怪物,重重摔上了那道门。   小腿的伤口很深,好在现在是在诊室,应该不难找处理的药品。   江秋凉忍痛坐到书桌前,拉开一格格抽屉,很快翻到了用来纱布和消毒的酒精。   他把那一卷纱布咬在嘴里,打开了酒精,对着血淋淋的右腿浇了下去。   钻心的疼。   江秋凉死死咬住纱布,额头上沁出了冷汗,愣是没有哼出一声。   最初是疼,再后来是凉,到最后是麻木。   江秋凉处理完自己的伤口,地板上血迹和酒精混在一起,猩红融入透明,血腥味混杂在酒味,竟然勾勒出了别样的昳丽。   鬼使神差,他伸出指尖勾出一点混合在一起的液体,抹在自己的唇上。   味道很熟悉。   说不上为什么,江秋凉突然很想笑。   是发自内心那种想笑。   他突然想起来,以前自己被父亲锁在地下室,灌完红酒之后,也是这样草草处理自己的伤口。   酒精和鲜血在黑暗中纠缠,痛楚唤醒沉睡的神经,现实和虚幻在眼前交织融合,压抑的绝望成了深刻记忆的绝佳刀片。   过了这么多年,逃了这么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江秋凉胡乱的思绪。   江秋凉接过电话,线在他的指尖绕了两个圈,松开,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他慢慢舔掉了残存的血,擦在唇角的液体冷下来,粘腻在舌尖。   江秋凉垂下了眼。   “嗯,请卡佩小姐进来吧。”   ·   江秋凉弯腰擦掉地上的最后一抹血迹时,卡佩小姐恰好推门而入。   即使擦掉了地板上纵横的血迹,空气中仍然有盖不住的血腥味,卡佩小姐显然是闻到了,合上门的手犹豫了一下。   “擦伤。”   江秋凉把沾满了血的布料攥成一团,在空中扔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   垃圾桶猝不及防之下摇摇晃晃转了两个圈,堪堪立住。   “随便坐。”   卡佩在沙发上坐下,坐姿拘谨,背部绷得很直,她的视线从垃圾桶滑到江秋凉脸上,将信将疑。   江秋凉没有在乎她异样的眼神。   他没有机会了,回到过去的路已经被堵死,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逼迫他孤注一掷。   “卡佩小姐,接下来的话会很离奇,或许你听完之后会怀疑自己的心理医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但我要声明,我现在没有喝酒,没有嗑药,我的神智很清醒,以保证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   江秋凉从口袋里摸出那句《圣经》里撕下来的句子,递给卡佩。   “窗外有一个白色的教堂尖塔,你能看到,我看不见。你的口袋里放着一张合照,是和你的‘哥哥’霍格一起拍的,我能看见他的样子,你看不见。还有照相机,是你从一个不存在的照相馆里要来的,照相馆的主人是个老人,他和你说,如果相机损坏不必归还。而在相机坏掉以后,你就再也看不见霍根了。我说的的对吗?卡佩小姐。”   卡佩小姐看向江秋凉的眼神由疑惑转而讶异。   “你怎么知道……”   “你亲口告诉我的。”江秋凉说,“或许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话,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真的在这个时间段重复了三次。”   卡佩小姐茫然地望向他,微微张开嘴。   江秋凉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这种超自然的现象,懊恼地把额前的碎发一把抓到后面,继续说:“这是我从墙上扯下来的纸条,你不相信也很正常……”   “不……”   卡佩小姐打断了他的话,轻轻把纸条放在茶几上。   “我相信你说的话,你真的回到了过去,在同一个时间段重复。因为……”   卡佩小姐撩起自己绿色长裙的袖子,江秋凉在看清的一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被遮住的手臂上,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上,密密麻麻覆盖着新旧不同的撕裂伤口,像是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把她死死困住。   卡佩小姐的声音很平静:“因为你经历过的我也经历过,只是我是一次又一次回到1883年的夏天。”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圣经》《雅歌》   他走遍了全世界,想要寻找一位真正的公主。   她说她是真正的公主。   我差不多一整夜都没有合上眼。   ——安徒生《豌豆公主》   今日第二更~九点三更 第53章 灵魂照相馆   “你知道莫比乌斯环吗?”   “知道。莫比乌斯环是德国数学莫比乌斯和约翰·利斯丁1858年的发现, 是典型的拓扑图案。于罗马人,它是千,于希腊人,它是万, 同时它也代表无穷无尽, ”说到这里, 江秋凉目光一凛,“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循环往复,困在其中,直至永恒。同时也是……交错时空不可能的重合。”   “原因与结果、手段与目的、种子与果实是无法割裂开的。因为结果孕育在原因之中, 目的事先存在于手段之中,果实隐含在种子之中。”卡佩小姐笑道, “爱默生的话, 我很喜欢。”   “所以这是……莫比乌斯环?”   江秋凉皱眉。   如果是莫比乌斯, 岂不是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不对, 回到过去的走廊已经断裂, 这个莫比乌斯环还是完整的吗?   “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卡佩小姐用指尖轻点自己的伤口, 脸上有痛苦的神色。   “我已经回不去了,循环往返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就是我的代价。”她的视线落在江秋凉的腿上,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这是你的代价吧。”   江秋凉眯起眼:“你从进门第一眼就确定了?”   卡佩小姐没有否认:“你也回不到过去了, 不然你不会孤注一掷,对我坦白回到过去这样荒谬的说法。我能回到和霍根初见的1883年, 是因为我后来再也看不见他了,你能回到这个时间段,是因为……”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像是突然疲倦了一样把后背靠在沙发上,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江秋凉留意卡佩小姐的神情,发现她得知自己的死亡,脸上却没有应该有的恐惧和悲伤。   “你可以告诉我,改变这一切的方法。”   卡佩小姐望着他,过了很久才说:“没有,根本没有改变一切的方法。没让人类发明出穿梭时空的机器,是神明的仁慈。根本没有人能扭转过去,命运在冥冥之中早已写定了结局。”   “我数不清自己多少次回到1883年的夏天,所以如果你曾经听我如何详细的描述,都一定是真实的。我一次次想要留住他,把相机锁在柜子里,包裹在毛毯里,甚至扔到床底,根本改变不了它会被砸坏的现实。”   所以卡佩小姐说听过好多遍《豌豆公主》,家庭教师写她过目不忘……   早在卡佩小姐开口以前,线索已经在暗中指向了真相。   卡佩小姐在家里不受重视,不管是父母还是仆人在她的童年阶段几乎是缺席的,除了霍根,根本不会有人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给她讲幼稚的童话故事。   家庭教师说她过目不忘,不是的,是卡佩小姐在无数次的循环往复中早将这些书籍记得滚瓜烂熟,所以才能脱口而出。   如果说未来是不可知的,当下的甜蜜当然是美好的,但若能预先知晓最后失去的结局……   江秋凉背脊生寒。   “无论我回到过去多少次,无论我付出怎样的努力,结局都无法改变,”卡佩小姐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不是十几二十岁明媚的笑,更像是五六十岁历经沧桑的苦笑,“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次次失去他,所有的一切压在我的身上,最后只能留下无可附加的痛苦。”   窗外传来了细碎的响动。   大晴天,艳阳高照,外面竟然飘起了小雨。几滴细雨从敞开的窗户飘到室内,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稍纵即逝的小圆点。吹来的风有阳光和雨水的气味,仿佛两个错位时空的奇妙交叠。   气温难得缓和。   卡佩小姐也看向了窗外,那里空空如也,她盯着天空中的一点虚无,目光专注。   江秋凉知道,她的眼中有别人看不见的,独属于她的白色尖塔。   “最美好的盛夏衰败了,”她说,“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   “我原本的打算,是去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往北边去,去冬天更加寒冷的地方。1883年的夏天太躁热了,足以驱赶余生每一个有关夏天的回忆,以后的每一个夏天,只不过是枯燥乏味的虚影而已。”卡佩小姐的手指无意识抚摸着相机的裂痕,“既然如此,住的远一点,冬天冷一点,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   她说出了和之前完全相同的一句话:“我只是太想他了,仅此而已。”   江秋凉开口想要安慰卡佩小姐,抬眼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卡佩小姐的身边。   霍根还是照片里的模样,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卡佩小姐的头安慰她,手掌径直穿过了卡佩小姐,落入空气中。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透明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江秋凉想,他真的很悲伤。   太阳雨还在继续,阳光是真实的,雨水是真实的。   真实一切凑到了一起,反而给人一种虚幻的假象。   “卡佩小姐,”江秋凉兀然开口,轻唤出声,“你听说过狐狸之窗吗?”   “狐狸之窗?”   “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说,晴天突然降临的大雨,是狐狸嫁女的征兆。在太阳雨的日子里,有一定概率从狐狸之窗里看见已经故去的亲友,受害者的怨灵或者历史名人的鬼魂,也有传说认为这是连接现实世界和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我之前没有尝试过,不过现在想来试试也没坏处,对吧?”   江秋凉说着,努力回忆自己以前看过的具体步骤,在现实世界中,他自诩是个坚定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当时觉得荒谬只是一扫而过,好在还有一些粗浅的印象。   “这样,中指和无名指并拢,下弯和大拇指抵住,翻转手腕,小指贴住食指。”江秋凉凭借印象做出一个大概的手势,耐心指导卡佩小姐,“拇指扣住中指和无名指的指肚,就像这样……”   卡佩小姐笨拙地跟着他摆弄手指,手指搭错了地方,江秋凉探身过去纠正她的手势。   “我记得就是这样的……”   江秋凉坐回沙发,猛地一下站起来扯到了伤口,鲜血透出纱布,他依旧面色如常。   卡佩小姐把狐狸之窗对准了霍根的方向,突然停住了动作。   江秋凉没有意识到,自己摒住了呼吸。   “你看见他了吗?”   卡佩小姐对着那个方向很久,垂下手摇了摇头。   不过是一次成功几率微乎其微的尝试,江秋凉心中却莫名有种希望落空的失落。   “你说的那个人一定存在,我敢肯定,他也正在等你。”   他很少说出如此确定的话,逻辑学教给他的思路是严谨,肯定的说法在理智面前大多夸张而虚浮。   可是面对卡佩小姐,江秋凉恍然,情感面前,或许所谓的虚浮才是真正能够带来安慰的存在。   荒谬的悖论,现实中又何止这一件。   “谢谢你。”卡佩小姐没有多说什么,她抬眼看时间,“我想我该走了。”   江秋凉没有挽留,他知道自己的挽留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从门口抽出一把伞,指了指窗外的雨。   “下雨了,路上小心。”   卡佩小姐接过他的伞,这是一把绿色的伞,是夏天抬头就能看见的枝繁叶茂。   “你相信平行世界吗?”她突然开口。   江秋凉愣了一下,坚定地回答道:“我信。”   “我现在发现了,或许世界很奇怪,它们不都是平行的,也有交叉的。相比于平行世界,这样更加痛苦。经过了短暂的交汇,余生的每一天不过是在渐行渐远。”   卡佩小姐手指拢起雨伞的边:“我想去他的世界看看,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过去。一辈子太短了,总归有些终其一生也无法解决的难题。”   “那就不要多想了,”江秋凉学着之前霍根的动作,摸了摸卡佩的头发,“没必要在一生中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卡佩愣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他也曾这样摸她的头,安慰哭成一团的她。   过往的浮沉被抹开,模糊了视线。   卡佩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角,眼中笼上一层水雾。   “江,你帮了我很多。”   她的手搭在门把上,视线扫过角落,定在江秋凉身上,留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别等夏天过去了,才去怀念。”   卡佩小姐走以后,江秋凉坐回沙发,伤口撕裂后鲜血汩汩流出,濡湿了洁白的纱布。   纱布贴在伤口的感觉很不舒服,这里的气温太高了,即使经过简单的处理,伤口依旧容易感染,特别是在二度撕裂的情况下。   江秋凉弯下腰,伸出手想要解开纱布,指尖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道。   卡佩小姐说的不错,没有发明活到过去的机器,是神明的仁慈。   余光中,书桌下蜿蜒的电话线引起了他的注意。   江秋凉强撑身体走到书桌边,用手臂撑着上半身,探身从书桌下面揪住那根电话线。   指尖勾住了电话线,揪出根本不费什么力气。   线在手指间缠绕,江秋凉抬眼看向电话,有一瞬间的晃神——   诊所的电话,从始至终,根本没有连上过线。   他之前是在和谁通话?   江秋凉想起了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女声称呼他为江,很寻常的称呼。   卡佩小姐也称呼他江……卡佩小姐给他的感觉是更加拘谨的一个人,她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得体,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让她将应有的礼节融入一言一行,除了……称呼。   不对,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秋凉冲到书桌前,把每一份资料一张张翻过来。   没有……没有他想要的。   如果不是在桌子上……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了茶几和江秋凉坐过的沙发,独独避开了卡佩小姐坐过的一小块区域,像是一根冥冥之中的指南针。   江秋凉翻开了卡佩小姐坐过的沙发上层层叠叠的毛毯,停住了动作。   毛毯下面有两样东西,一张剪裁过的报纸和一颗翠绿的豌豆。   报纸抬头显示的时间是1892年8月23日,标题触目惊心——   卡佩家族的独女猝死!   江秋凉颓然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对着这张年代感的报纸发愣。   卡佩小姐提过,1883年时,她六岁。   1892年……她应该十五岁。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卡佩小姐的声音之所以听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因为她在十五岁那年就已经死了,根本没有活到看起来的二十多岁。电话那头从没有所谓陌生的女人,电话从不在卡佩小姐在时打来,从头到尾控制一切,根本就是卡佩小姐本人。电话那头的嘈杂,卡佩小姐能看见尖塔,是因为她所处的世界和江秋凉根本不是同一个。   他们两人的相遇,根本就是莫比乌斯环中两个不可能的世界短暂的重合!   --------------------   作者有话要说:   莫比乌斯环、狐狸之窗参考相关文献资料   原因与结果、手段与目的、种子与果实是无法割裂开的。因为结果孕育在原因之中,目的事先存在于手段之中,果实隐含在种子之中。   ——爱默生   今日三更完成!(power!!!)   以后每晚九点准时更新! 第54章 灵魂照相馆   江秋凉将后背抵在沙发上, 说不清自己在得知真相这一刻的感受。   他的情感很寡淡,像是一块丢进池子的方糖,没来得及触及池底,已经消融了个干净。   江秋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经过两次循环之后大不如前, 之前卡佩小姐在, 他还能靠着意志强撑装作一切如常, 现在诊室只剩下他一个人,疲倦如潮水一般迎面而来。   他咬了一下泛白的下唇,背靠在沙发上,抬手抹去额头上的薄汗。   雨不知何时停了,星星点点的残痕尚未干涸, 仿佛悬浮在半空中。   江秋凉叹出一口气, 原先他还担心卡佩小姐会在路上被雨水淋到, 如今想来不过多此一举。   午后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到室内, 是夏天最后的缩影, 一年中余下的每一天, 不过是在与盛夏背道而驰。   江秋凉在无人打扰的空闲时光里回想起了过去关于夏天的细枝末节。   最开始是关于母亲的,准确来说, 是母亲生病以前的样子, 她盛着一把伞, 挡住了烈阳,长裙在温热的风中起伏, 撩在江秋凉裸露的小臂上, 是酥麻的痒。她笑起来很好看, 特别是低下头的一瞬, 酷热的暑气在她的眼前漾出一圈圈的温柔。   后来是关于父亲的,他在仲夏夜回到空荡荡的别墅, 一身臭烘烘的酒气,在外人眼里的不动声色在家里撕得粉碎,他是怪物,是恶魔,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索命者。他当着所有佣人的面抓着江秋凉的头发,打他,酒瓶砸在身上,很疼,碎片划破皮肤,红酒渗透到身体里。   江秋凉不敢躲,也不能躲。   因为他说:“如果你敢躲,我就敢让他们断了治疗。”   他在威胁他,用他最爱的人的生命要挟他妥协。   江秋凉屈服了。   他屈服于他的强势,忍受他的□□,成为他想让他成为的那个人。   成熟稳重,得体大方的儿子。   唯他是从,拿得出手的附庸者。   没有喜怒哀乐,丧失基本情感的木偶。   毕竟那个男人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亲人。   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DNA鉴定报告上有他的名字的,又一个怪物而已。   每次挨打,江秋凉说的从来不是“别打了”,而是“别在这里打”。   他讨厌佣人们的目光。   最让他难过的不是幸灾乐祸的,不是麻木不仁的,而是饱含怜悯的。   他被男人一路暴力拉拽到地下室,脚步跟不上倒在地上也没关系,总会到达的,就是夏天穿的少,小腿和手心难免被地板割出一道道血痕,新伤叠着旧伤,习惯了就无所谓了。   地下室是温馨的地方,隔绝光亮,隔开异样的目光,隔开温馨的假象,黑暗和隐秘创造出了绝佳的避难所。   这里有私藏的刀,是从世界各地送来的私人藏品,美国的、德国的、瑞士的……每一把都足够锋利,轻易可以划破脆弱的脖颈。江秋凉甚至知道桌肚里藏了一把美国M1911A1式手.枪,因为男人曾经用这把手.枪抵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一口气灌下大半瓶红酒。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会死,刀尖离自己的皮肉只有一寸距离,手.枪差一点就要走火,暴力让他失去意识,又在剧痛中死而复生。   江秋凉承受着不真实的拳打脚踢,下意识把自己缩成一团,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他有一米八,就算缩起来,后背、小腿、后脑还是会暴露出来。   好在,肚子和脸是安全的。   黑暗是罪恶的朋友,它们如影随形,在地下室张口放声,嘲笑他的狼狈。   江秋凉浑身浸入冰水中,风拂过,又燃起了滚烫的热意。他身上的伤口很疼,却不敢发出一点闷哼,头晕的厉害,额头烧起来,是夏天的暑热趁虚而入,夺取了他廉价的神经。   在黑暗中,在暴力中,有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过皮肤,一路流淌到心头,缓解了此刻的痛苦和燥热。   是湍流中的浮木,是汪洋中的孤舟,是黑暗中的篝火。   让他想起五六岁时生病,摸着自己额头的母亲。   江秋凉忍不住靠近冰凉的掌心,无意识用自己的额头轻蹭柔软的所在。   他想要睁开眼,可是他做不到。   他更害怕,睁开眼一切都是假象,他最心疼的人不是完好站在他的眼前,而是躺在病床上,靠着冰冷的进口仪器维持岌岌可危的性命。   黑暗之后是黑暗,循环往复,他根本无力逃脱。   贴在额上的凉意似乎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下一秒就要移开。   “疼。”   江秋凉忍不住开口,嗓音是沙哑的,类似于砂纸的质感,偏偏这一声很轻,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脆弱,反而像是猫科动物示好时舔舐过掌心的粗糙舌头。   那只手果然没有移开,放纵他的任性,由他凑过来。   “很疼吗?”   有个模糊的声音在问,听不出男女,听不出语调,但是应该是在关心他的。   “很疼,浑身上下都疼。”   对面沉默了几秒。   “你在发烧。”   江秋凉下意识想说,反正死不了,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   可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这个时候不能说这种话,如果说了,对方就会离开自己。   意识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影影绰绰,江秋凉反射弧难得延长,长长地“啊”了一声。   “伤口在渗血,可能感染了。要尽快处理伤口。”   “你会处理伤口吗?”   声音在蛊惑:“只要你需要,我就会。”   趁他犹豫的空隙,对方已经再次开口:“不过我没有理由帮你,我应该把你扔在这儿。让你的伤口在高温下腐烂,你看,你已经失去意识了,很快你就会陷入昏迷,这里除了我,没有人会来救你。你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留在这个永远炽热的夏天,和我在一起。”   江秋凉口干舌燥,理智正在一点点剥离,对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的酒杯碎片,锋利而绚烂。   字句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江秋凉头很痛,下意识问:“你会不会走?”   对方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搁在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蹭过江秋凉滚烫的皮肤。   “不会。”   “挺好的。”江秋凉的头靠在沙发上,闷热的空气让他有些呼吸困难,“就这样吧。”   “你说什么?!”   呼吸靠近了,语气中有愠怒。吹来的风忽然在空气中剖开一道凉意,终于让人有了喘息的空隙。   江秋凉没有力气,他的嘴唇泛出失血后的苍白,呼吸有些急促,却因为无力发不出什么声音。   腿上的纱布被解开,对方的动作真的很轻,只是撕裂的血肉粘连在纱布上,再轻的动作也会将疼痛无限放大。   江秋凉抓住了手边绵软的毛毯,额上沁出了汗。   但是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   冰凉的膏体抹在伤口上,开始时疼痛透过皮肉刺进骨髓里,江秋凉本能想要躲开,一只手像是早有预料,抓住了他的脚踝。   “你再躲,我就把你扔在这里。”   话是不容置疑的决绝,指尖擦过伤口,却格外轻柔。熬过了最初的疼痛,伤口上的药膏起了作用,清凉覆盖了疼痛,一层保护的屏障保护住了裸露的血肉,比一开始好受了很多。   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覆盖住了处理过的伤口,动作很快,松紧控制得恰到好处。   纱布缠绕到了最后一圈,完美覆盖住了伤口。   沙发的另一边深陷,江秋凉重心不稳,整个人不受控制从靠背上滑了下来。   有一只手伸过来,把江秋凉昏昏沉沉的头按在肩头。   江秋凉身上很烫,和盛夏一样有灼人的温度,他的呼吸很乱,额上的头发软塌塌地垂下来,手心起了汗,黏糊糊的。   靠着的肩头却很凉,布料柔软。   江秋凉顺势凑在那人冰凉的颈侧,小猫一样轻轻蹭着,这里很舒服,额头贴上去可以散热,疼痛也能减轻几分。   温热的呼吸撩过颈侧,江秋凉清楚听到心跳。   不是自己的心跳。   “不要在任何时候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知道了吗?”   那个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没有第一次开口时那么镇定了。   江秋凉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闻着那人颈后的味道。   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母亲住院时身上的味道很像。   江秋凉的眼角逐渐湿润。   过往的记忆一幕幕从他的脑海中掠过,他看见女人躺在病床上,她的面庞一如从前一般美丽,丑陋的呼吸机罩在她的脸上,冰冷的机器上跳动着复杂的数据。   视角时从上而下的,俯视时总带怜悯,江秋凉屏住呼吸,即使看了多次,他还是无法接收这个现实。   “妈,我来看你了。”   “街口那家店,你经常带我去吃的那家,你记得吗?上次我去老板还问我你妈妈呢,我和他说你在家,没来,我忍了很久,没有流眼泪。他们年末要搬走了,你能带我再去一次吗?”   病床上的女人安静呼吸着,胸口小幅度起伏。   “妈,我真的很想你,你起来看看我好不好?”   江秋凉不敢去抱病床上的人。   她是苍白的,易碎的。   泪水从他闭上的眼睛滑落,酸涩的,苦楚的,一滴滴温热淌过脸颊,在唇角稍加停顿,掉进了那人的衣领里。   对方察觉到了异样,想要推开他,江秋凉全身无力,还是用最大的力气抱住了那个人。   “别走,”江秋凉在哭,“我求求你,别走。”   “你……在哭?”   经年隐藏在伪装之下的痛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方不可收拾,泪水像是决堤的洪水,根本止不住,已经濡湿了那人的衣领。   江秋凉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我知道错了,我会乖的,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奥斯陆的冬天。   这里的冬天经常飘雪,一下雪,漫天遍地都是白色,入眼皆是冷意。   我不喜欢这里。   一双手环过他的腰,轻轻拍了一下,继而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   “别哭。”   江秋凉哭得更凶了。   “你别走,别走……”   将近十年,在异国他乡独自一个人待了近十年。   不被理解,语言不通,各种不适,熬熬也就过去了,这些年他几乎从没有哭过,原来所有的委屈不是消失了,它们只是蜷缩在心底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不断积蓄,不断腐烂。   它们在等待,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伺机而动。   温良的指腹摩挲过眼角,举手投注中是熟悉的柔和。   那人抹去了他眼角的泪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融在叹息中,像是一个短暂的错觉。   “我不走。”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4档案解锁   名称:灵魂照相馆   国家:普鲁士   字母:G   故事:《豌豆公主》   剧情:照片是关于秘密的秘密,它揭示的越多,你知道的就越少。   ——黛安·阿勃丝(犹太籍女摄影师)   感情:秋天来临,用什么可以遮住我的心。   用树的影子,或者最好用你的影子。   ——尼基塔·斯特内斯库   开启世界5,等待解锁…… 第55章 短暂的现实   教堂的钟声穿梭奥斯陆附着残雪的深灰路面, 途径少有路人的寂静街道,拂过窗明几净的咖啡厅和精致华贵的橱窗,撩起女孩毛绒帽子外几缕浅金色的的长发,上升到灰暗寒冷的上空, 又被低温冲晕了头脑, 堪堪转了几个圈, 撞在纽厄尔医院七楼一间病房的外窗上。   病房里仅有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病人,透明的药剂从输液袋通过软管流入他的体内,时间在输液器滴壶中具象化,记录无足轻重的流逝。   病人的脸和床单一样苍白,他合着眼, 脸部轮廓柔和清秀, 灯光照在脸上, 描摹眼角眉梢。如果不是胸口平缓的呼吸起伏, 几乎让人错认成一件成列于艺术馆的雕塑。   听到教堂的钟声, 他搭在被子上的右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江秋凉缓缓睁开眼, 入眼是刺目的白,亮得晃眼, 他伸手挡住光, 手心传来一阵酥麻的凉意。   血液回流到输液管里, 浓郁的鲜红和另一端纯净的透明液体形成鲜明对比。   江秋凉愣了一下,垂下手, 血液又流回了体内, 透明的药剂一滴滴落下, 仿佛之前的意外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插曲。   适应了眼前的灯光, 室内的景象在寂静中逐渐清晰。   墙壁被涂成了柔和的暖黄,相比燃尽的夕阳, 色调更偏向于清晨透过窗帘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让人产生一种被包裹在阳光下暖意融融的错觉。   与室内的温馨不同,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一张没有洗净草草悬挂的脏帕子。时钟顾自走着自己的路,沉默地指向下午三点十七分。   这里安静极了,风声隐隐约约从窗外传来,滴答声被无限放大。   窗外的景致很熟悉,江秋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里——   纽厄尔医院。   不同于其他医院冰冷的白墙,纽厄尔医院的墙被粉刷成了各种温和的浅色调。江秋凉记得自己前几年来的时候墙壁还是白色的,后来据说是为了缓解病人的情绪,墙壁突然就变成了奇奇怪怪的颜色。   打开一扇门,和开盲盒一样。   江秋凉撑起上半身,把枕头垫在身后。   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关于现实的记忆在合上《安徒生童话》后戛然而止,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是发烧了所以被送过来的?他没道理睡得那么沉。   靠窗的柜子上有一个白色的花瓶,颈部纤长,让江秋凉想起在古堡清晨摆弄红玫瑰的霍布斯。花瓶里胡乱插着几朵白玫瑰,或许是前一个病人留下的,白玫瑰的花瓣边缘呈现出深褐色的腐烂痕迹,花朵不太新鲜,垂头丧气耷拉脑袋。   花瓶边上放着一本书,是蓝皮的《莱蒙托夫诗选》。   江秋凉随意翻开,停在《献给不真实的爱人》。   “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就像是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边上有一张铅笔的评语——   “这首诗让我想起了保罗·乔尔达诺《质数的孤独》。”   质数的孤独……   哪种比较孤独,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爱,还是心里爱着一个人,却始终无法靠近?   是在对应卡佩小姐和霍根的故事?   江秋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游戏和现实,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交集?   这是否意味着,那个遥远的世界正在一步步腐蚀现实?   后面的书页里似乎夹着一张书签,有轻微的凸起,江秋凉指腹捻过侧面,抽出了那张书签。   对折的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心理方面的专业术语。   折痕上的“GOOD LUCK”被撕裂成了两半,带着厄运降临的预兆,乍现在江秋凉眼前。   江秋凉突然想起了游戏里凌先眠的那句话——   “你何时才能发现我呢?”   病房的门被人推开。   江秋凉来不及反应,纸张从无力的手指滑落,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想要下床去捡,输液管随着动作晃动,针头抗议着不加思量的粗鲁行为。江秋凉目测了一下距离,超过了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当机立断,要拔手上的针头。   “哎!你别乱动!”   许恙从门口进来,还没来得及抬手整理自己翘起的一缕头发,下一瞬就被江秋凉拔针头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不能乱拔针头的你不知道啊!”   身上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许恙理直气壮教训江秋凉,随手把捧在怀里的花束往桌子上一扔,指着床头的按钮:“这里有个按钮,当摆设的吗?你有事不知道按一下吗,天天不让人省心……”   “这张纸……”   “多大点事,掉就掉了呗,你不捡它还能飞走啊?”   许恙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弯腰捡起那张软塌塌趴在地上的纸,很短的一瞬间,他的视线扫过那一行飘逸的铅笔字。垂下的长发成为绝佳的掩体,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隐藏了他一闪而过诧异的神色,许恙的瞳孔猛地一缩,指尖力度不由自主加重,在脆弱的纸张上留下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褶皱。   “你在干什么?”   等许恙回过神,那张纸已经在他的手心揉成了一个小小的团,他紧握的手心松开,泛白的关节回血,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指甲掐痕。   许恙局促地把那张纸展开,这下整张纸都是皱巴巴的,连同那几个字母,一道支离破碎。许恙低头把那张纸递给江秋凉,心里没有一丝悔意,反而涌起了痛快。   “那个……你还要吗?”   江秋凉扫了一眼皱巴巴的纸,叹了一口气:“算了,扔了吧。”   留着这张纸又有什么用呢,不清不楚的话,以莫名其妙的方式留下。   更何况,也没带来多少好运……   许恙长舒一口气,心中泛起一阵喜悦,他随手把纸团扔到垃圾桶里,伸手探了一下江秋凉额头上的温度。   “温度好点了,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我怎么会在医院?”   “我早上给你打电话,没打通,我怕出什么意外直接去你家了。”许恙的手插回白大褂的口袋里,“还好去了一趟,你当时怎么也叫不醒,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要当犯罪嫌疑人了。”   江秋凉干笑了一声,脑海中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跟你讲,可刺激了。”许恙正襟危坐,“一路油门你懂吗?我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完全忘了限速,反正就是一路漂移到医院的。”   “没有超速吗?”   “超了。我人生中第一次超速!不过还好只是罚款三千克郎,听说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话要吊销驾驶证,还可能负刑事责任呢,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一手汗。”   “我给你报销。”   “可别,”许恙在双手摆了个叉,“这叫为朋友两肋插刀,别妄图用庸俗的金钱打发我。”   “嗯……”江秋凉后背靠在枕头上,犹豫道,“那你以后晕倒了我也把你扛进医院,让你在床上挂一天盐水。”   “你这个人……”许恙失笑,“我是个医生,被病人扛进医院,我不嫌丢脸啊?”   “医生也是人啊,这有什么丢脸的。”   许恙愣了一下,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晃神。   “算了。”许恙大手一挥,“让我想想吧,反正不能便宜了你。”   “好。”   “说起来倒是……”许恙想起了另一件事,指着江秋凉被被子盖住的右腿,“你的腿,怎么了?”   “腿?”   “对啊,腿上有伤口,你不知道吗?还好伤口不深,没有伤到骨头,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江秋凉想起被怪物抓出了六道血痕的小腿,不动神色抿了一下唇角。   那六道伤口明明很深的,江秋凉记得自己包扎时看见的血肉,可是现在已经不太疼了。   为什么?   江秋凉的头一阵阵的疼,想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很想把游戏里发生的事告诉许恙,这不是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而是心底扎着一根深扎进血肉的刺,不愿意告诉亲近的人这根刺的存在。   主要他不确定许恙会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毕竟他是个医生,远比他更加信仰科学。   而且好像将这件事诉诸于口本身,就是在传递厄运。   “猫抓的吧,我不记得了。”   江秋凉偏开视线,许恙算是自己在这个城市最亲近的人了,他还是不太习惯对着朋友撒谎。   “猫?你们那里有猫吗?”   “有吧。”   许恙认真回忆,不置可否:“总之你注意点安全吧,还好现在天冷,如果在夏天很容易感染的,感染了就麻烦了。以后你直接和我说,前期清创处理总比后期感染加重,造成并发症好。”   江秋凉莫名心虚,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不过是发烧,身上的伤也不严重,和以前受过的伤比起来,这些根本无足挂齿,可是经过许恙这个医生正儿八经的说辞,无端让人紧张起来。江秋凉本来打算把话题自然而然引到病情上,说挂完这几袋就回家不占用宝贵的医疗资源,许恙这么一说,他反而不好开口了。   许恙看透了他的想法,开口斩断后路:“别想了,作为你的朋友,我可没力气再把你扛到医院了,作为你的医生,我不可能放一个尚未痊愈的病人出院的。于情于理你都出不去,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几天。”   “我需要工作……”   “江教授,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天大学在放寒假。”许恙说着,站起身拉开抽屉,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物件,“电脑、手机、数据线、你常用的几本教材、几套换洗的衣物……基本都在这里了,你的眼镜我也带过来了,你看看你还缺什么,我开车去你家拿。”   江秋凉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我谢谢你。”   许恙的笑容无懈可击:“不客气。”   --------------------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就像是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莱蒙托夫诗选》   哪种比较孤独,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爱,还是心里爱着一个人,却始终无法靠近?   ——保罗·乔尔达诺《质数的孤独》 第56章 短暂的现实   许恙抽掉了花瓶里几近凋谢的白玫瑰, 白玫瑰随着他的动作颤抖,几片花瓣落在桌面上。   江秋凉的视线落在花瓣上,纯白的边缘沾上了将要衰败的深色,如同被火舌扭曲的白纸, 是纯洁和欲望, 美丽和丑陋的极致拉扯。在这一刻, 生命力被无限放大,宛若坠入泥沼的人伸出的不沾尘埃的苍白手臂,让人情不自禁挂念。   比起盛放于枝头的玫瑰,此刻的玫瑰因为时间和欲望而扭曲,炸开更为美艳的火花。   “别扔。”江秋凉赶在许恙把白玫瑰扔进垃圾桶前开口, “扔掉怪可惜的, 留下来做个干花也好。”   “不至于吧, 都烂成这样了。”   许恙说完, 还是剪掉了玫瑰锋利的刺, 给江秋凉留在了桌子上。   江秋凉趁着许恙去给花瓶换水, 捻起桌上的一朵白玫瑰,在手里悠悠转着圈。   不同于新鲜时的馥郁, 此刻的白玫瑰沾上了一点腐烂的臭气, 淡淡的, 混杂在香气中,不容易察觉。   这就是游戏和现实的区别。   游戏里的玫瑰可以终年不衰, 而现实中的玫瑰难逃被弃之如敝履的结局。   许恙捧着花瓶出来, 把之前带过来的花束插到花瓶里, 见江秋凉还在愣愣发呆, 随手扯走他手里的白玫瑰,献宝似的把新鲜的花束捧到他眼前。   “怎么样, 喜欢吗?”   一大束新鲜的雏菊,白色衬着黄色,花瓣和茎叶都是娇嫩的。   意外的和墙上柔和的黄色很搭。   江秋凉下意识瞟了一眼窗外,外面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许恙哪里去搞得这么一大束白雏菊。   “病人送给我的,便宜你了。”   江秋凉蹙眉,欲言又止。   许恙把花瓶搁在桌子上,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   “我去你家的时候,门口有一封信,我顺手帮你拿过来了。”   江秋凉接过信,很素净的信封,没有什么重量,轻飘飘的。   平时消息接收都是电子邮箱,门口的信箱也早已拆了,他想不到有什么人会给自己寄信。   没有发件人,没有发件地址,只有清秀的字体写着他的地址。   江秋凉撕开信纸,里面只有一张纸。   难怪这么轻。   江秋凉展开这张纸,指尖尚未来得及抚平折痕,他已经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怎么可能——   这是一张素描,透过狐狸之窗,卡佩小姐挽着霍根的手臂,甜甜朝他笑。   右下角的落款日期,是1892年8月23日。   除此以外,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江秋凉想起他从头到尾没有和霍根说过一句话,唯一一次情绪的表露,是那句“不要惊动我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这场无疾而终的双向奔赴,在无数次的交汇中,她终于意识了对他的情感,勇敢走向了他。   也许这就是他们所能拥有,最好的结局了吧。   江秋凉把素描原模原样放回信封里,想了想小心夹进了《莱蒙托夫诗选》里,和《献给不真实的爱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别是情书吧——”许恙打量江秋凉的神色,不正经地拖长语调。   “不是。”   江秋凉按了一下手机的电源键,屏幕上显示电源红色的警告,很快歇菜黑屏了。   他把手机插在床边充电,抽出电脑开机。   许恙还在说:“讲真的,我们医院可多小护士喜欢你了,旁敲侧击来问你的联系方式。你别总这么古板,什么年代了谈恋爱又不是一定要结婚,当放松心情的方式,不考虑考虑?”   “算了吧,别耽误人家。”   电脑右下角跳着好几封电子邮件提示,江秋凉一一点开来查看,随口应付。   “你不谈恋爱才是耽误……”许恙扼腕叹息,“白长了一张万花丛中过的渣男脸,谁想得到你片叶不沾身。”   “我这种人不适合深交,”江秋凉回复邮件,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嫌弃右手挂着针头碍事,他把输液管拨到了一边,“如果你深入了解我,也会发现我没有看起来这么好。”   许恙闻言,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江秋凉正在专注打字,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侧脸在医院的白光下分外清冷,偏偏眼角因为病态沾了一点红,专注的模样让许恙有一瞬间的失神。   许恙注意到江秋凉手背上的针孔。   他的手太瘦了,灯光照在皮肤上,有不健康的白,上面几个青色的针孔,很刺眼。   盯了江秋凉右手三秒,许恙默默走出病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粉红色的热水袋。   拎起江秋凉的右手,放下热水袋,把右手放在热水袋上。   一气呵成。   江秋凉被他拎着右手,左手的动作还是不停,甚至还越过大半个键盘打了个回车。   “真是服了你了,给你带电脑就是一个错误。”   许恙失笑,做了个要合上电脑的假动作,江秋凉立刻说:“别,让我回完这封邮件。”   “什么邮件?”   江秋凉不介意,把电脑屏幕大大方方展示在许恙眼前。   许恙被密密麻麻的数字晃了眼:“别给我看,我晕数学。”   “是你要看的。”江秋凉把电脑推回来,“我没记错的话,医学也要学线性代数的吧?”   “要啊。”许恙理不直气也壮,“这不妨碍它是噩梦。”   不讲理的说法,很符合许恙的逻辑。   江秋凉按下了发送,完全忘了几分钟前的承诺,又打开了下一封邮件开始查看。   周围很安静,只有偶然键盘的敲击声,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等江秋凉回完几封要紧的邮件,输液袋里的药剂正好流尽。   他想要按下床边的按钮叫护士进来,余光瞥见靠在床边的人。   许恙不知何时已经撑着头睡着了,呼吸均匀,偏长的卷发垂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   江秋凉想了想,还是没有按下那个按钮。他把针头拔出,探身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外套,披在许恙的身上。   许恙睡得很熟,他似乎特别疲惫,只有眼睫毛在睡梦中轻轻颤抖。   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西格蒙德医生的脸从门外探了进来。   江秋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下床,轻轻合上门。   医院三楼的走廊里没什么人,这里是住院区,医生和护士控制说话的音量,偶有来探望的家属也是脚步匆匆,消毒水和各种药剂的味道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沉默。   西格蒙德医生这次没有穿白大褂,他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厚重的大衣,单肩挎着一只包,看来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工作时间。   “江,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有病人家属捧着一束花经过,西格蒙德错身让开,顺手挡了一下江秋凉的右臂,免得他被花束刮到。   江秋凉笑了笑:“会好起来的,谢谢你的关心。”   “坐在你床边的是……许?”   “嗯。”   西格蒙德明显松了一口气。   江秋凉犹豫着,还是问出口:“出什么事了?”   尽管许恙故作轻松装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他的状态确实不对劲。经常晃神、刻意凑过来看平时不感兴趣的邮件、把他的一堆东西主动送到医院,还累到撑着头就睡着了。   最不对劲的还是那束花,哪个病人会无缘无故送医生白色的雏菊?   “他下午刚刚结束了一台手术,抢救了几个小时,人没救回来。”西格蒙德靠在医院走廊的白墙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问题,他的背部微微佝偻,比平时显出几分老态,“平时看着吊儿郎当的人,实际上心思细腻着呢。”   走廊的光照在江秋凉的头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阴影中,江秋凉抿唇,他想起许恙在睡梦中轻轻颤抖的睫毛。不止是许恙不了解他,他同样也不了解许恙。   “连着几个小时的手术,眼睁睁看着病人的心跳停下来,明明学了这么多年,啃了这么多书,到头来发现自己一无是处,很残忍吧。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在医院发生,谁也不想看见病人死在自己眼前,可是这根本避不开。”   西格蒙德医生从口袋里摸出烟,抵在鼻前轻嗅。   “我有个儿子,很聪明的孩子,和你年龄差不多。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随着他,只有一件事是例外。”西格蒙德说,“我不想他当医生。剥开神圣的光环,说到底这不过就是一份职业,医生也不过就是一个人,也有家庭,有父母妻儿。可是有些病人不会这样觉得,他们认为我来找你,你就一定要治好我的病,到时候人死了,不是疾病带走了他们的家人,而是医生的渎职。”   走廊里有医生和护士经过,向西格蒙德点头,他予以同样回应。   “你知道,我比他们轻松很多,至少我不用上手术台。”西格蒙德轻笑了一声,不在乎江秋凉是否在听,顾自说下去,“他们即使上午手术失败,下午的手术照样要硬着头皮上,因为他们是医生。医生本身不意味着更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而是他们根本没空去想。我的有些病人,是我的同行,他们从不是超人,他们只是背负起更大责任的平凡人而已。”   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飘散,是另一处不见硝烟的战场。   江秋凉挺直身体,郑重地望进西格蒙德的眼睛里:“你们都是英雄,是无冕之王。”   西格蒙德挥了挥手,笑得很随和:“每个人都值得这样的夸赞,包括你啊,江先生。最近过得怎么样,当然我是说排除这个该死的疾病,让这些讨厌事见鬼去吧!”   江秋凉愣了一下,没想到西格蒙德会直接将话题引向自己,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语言概括最近发生的荒唐事,这么多年的相处让西格蒙德轻易看透了江秋凉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现在是下班时间,是朋友之间的交谈。朋友之间的交谈天马行空很正常,你知道的,我一向守口如瓶。”   “我……”江秋凉张了张口,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细节,最终只是掐头去尾说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我遇见了一个和幻想中一模一样的人。”   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江秋凉如释重负,这么久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他甚至在这一刻都不在乎西格蒙德是否相信,能有一个诉之于口的机会,已经足够了。   他想过最差的可能性,毕竟这一切太过荒诞,完全不像是会发生在现实世界的情节。   可西格蒙德闻言,并没有江秋凉想象中的抗拒和恐慌,他只是抬起头,望向江秋凉的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愕然:“你在现实中看见他了?”   “是的,他和幻想中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认不出我。”   “这太不可思议了……”西格蒙德喃喃道,“你的意思是你和他面对面交流过?”   江秋凉点头。   西格蒙德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考什么。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那你为什么不去寻找答案呢?”   “什么答案?”   问话出了口,覆水难收,江秋凉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他的心头漾起。   西格蒙德扫了他一眼,不知道在他的眼底寻觅到了什么,居然笑起来。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把烟塞进口袋,西格蒙德第一次伸手揉了揉江秋凉的头发。   “作为你的医生,我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是作为你的朋友,这是我的建议——寻找关于你的,关于他的,你们之间的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医生 第57章 短暂的现实   回到病房, 许恙刚醒,正在疲惫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长得高,坐下来依旧占了不少位置,椅子和床上之间距离有限, 两条腿斜放在一边, 看起来格外局促。   许恙抬起眼,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很差,眼睛里的红血丝像是一层淡淡的蜘蛛网。   经过和西格蒙德的对话,江秋凉看许恙的心情都和平时不一样了。   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人,关键时候还知道隐藏自己的难过, 不让身边的朋友担心。   江秋凉一向不擅长安慰人, 想了许久的话在唇边绕了三个圈, 出口成了不痛不痒的一句问话。   “你还好吗?”   许恙茫然盯了江秋凉五秒, 开口惊人:“你怎么会在我家?”   江秋凉:……   正常人管做出这种行为的人叫心思细腻?   江秋凉深感西格蒙德医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索性将安慰的话一股脑吞回肚子里, 权当浪费脑细胞。   许恙对上了江秋凉绷直的唇角,露出了一丝奸计得逞的狡黠笑意。   “哈哈哈你真的很好骗哎。”   江秋凉坐在床沿上, 不发一言地看着许恙顾自笑得开怀。   许恙的肩膀一直在抖, 江秋凉的外套从他的肩头滑落, 松散搭在椅背上,他笑了足有三四分钟, 一点点平静下来。他低着头, 垂下来的头发挡住了脸, 看不出表情, 过了几分钟,他的身体轻轻抖起来, 一滴水珠垂直掉落在他的裤子上,濡湿出一个小小的,满月一样的圆形。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前倾身体,抱住了许恙。   “这不是你的错。”   许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遏制住了所有可能发出的呜咽,只有大滴大滴的泪水不受控制从脸颊滑落。   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左肩逐渐潮湿,他伸手拍了拍许恙的后背,像是在抚摸动物的后背。   “你想哭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耳边的呼吸更加急促,渐渐化为了止不住的哭声,江秋凉没有打断许恙,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所有的情绪被锁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只有当事人和窗口偶然路过的风知晓。   灯光很冷,照在眼里没有一点暖意,江秋凉仰着头,任由这样冰冷的灯光攫取自己的视线,直到眼睛发疼。   异国他乡的近十年,他是孤身一人,许恙又何尝不是呢?他只能看见许恙的漫不经心,看见许恙的肆意洒脱,看见许恙的没心没肺,这些浮于表面多年的假象之下,许恙的心软隐忍,作为最亲近的朋友,江秋凉对此一无所知。   他甚至不如西格蒙德了解他。   耳畔的声音渐止,许恙抽身,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江秋凉从桌上抽过纸巾,塞到许恙手里。   “对不起。”   许恙用纸巾擦脸,声音闷闷的,像是仲夏夜被罩住的一方池塘,有浓重的鼻音。   “你没有必要道歉。”   “这是我的第一个病人,我眼睁睁看着……”   许恙把脸更深埋进手掌里,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我在想,如果我能够多学一点,如果我没有贸然决定孤注一掷,如果我能够早点发现病情恶化……如果他当初遇到的医生根本不是我,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是我害了他。”   “不是的。”江秋凉语气平稳且坚定地打断许恙,“时间是单向流淌的,事情既然发生了,不可能存在回到过去的假设。时间流逝是神明仁慈,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未来,即使在我和你说话的此刻,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也有一个陌生人失去呼吸。许恙,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你读完了这么多年的书,到成为这里的医生,全部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你没有必要为此否认自己过往所有的努力。”   “许恙,”江秋凉念出许恙的大名,一字一顿,“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你一定是考虑过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的,一个人不可能有能力拯救他所遇到的所有人。如果过往让你感到痛苦,不要回头,未来会指引你前往你此刻渴望的方向。”   许恙很少听到江秋凉如此长篇大论的话。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许恙都充当着两人谈话中“话痨”的角色,大多数时候江秋凉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寥寥几句,他几乎都要忘了江秋凉也有自己坚定的立场和态度。   江秋凉见许恙呆呆盯着自己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傻了?”   许恙胡乱摸了一把脸:“你倒是有点做教授的样子了。”   “什么啊。”江秋凉察觉到许恙的情绪不再紧绷,心情也终于好了点,“要不我现在给你布置几道题清醒一下……许同学?”   “别!你教的那些东西我一看就晕。”   许恙作势晕倒,瘫在椅子上,故意装死。   偏偏这个时候,他的肚子发出了一声抗议的哀嚎。   许恙认栽:“完了,忘了自己一天没吃饭了。”   江秋凉笑出声,拍了他一把:“想去哪里吃饭,你挑。”   “没得挑,”许恙把椅背上的外套甩给江秋凉,“走吧,江教授,我邀请你感受一下我们医院的伙食情况。”   ·   三天后的下午,江秋凉办理出院手续。   纽厄尔医院离江秋凉家并不算远,开车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只是这半个小时路程的起点因为许恙的一台临时手术硬生生从下午两三点拖到了晚上七八点,江秋凉靠在椅子上看完了一整本之前带过来的游记,许恙匆忙的身影才出现在走廊的拐角处。   许恙已经忙了一天了,脸上有明显的倦色,眼睛却是亮的,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精神气。这种精神气来自于对于职业的热爱,只有正在实现自己理想的人,才能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中找到亮点,并一直将理想坚持下去。   在某种程度上,许恙称得上罗曼·罗兰口中的英雄主义者。   江秋凉合上书,指了指医院外早已深沉的暮色:“我合理怀疑你在公报私仇,我还有证据。”   许恙是跑着过来的,他平复了一下呼吸,不知悔改:“我也没想到弄到这么晚,早知道让你再住一天,我干脆明早再来接你得了。”   “你敢。”   入冬以来奥斯陆的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已经不再分明,像是巧克力酱搅拌进打发的奶油里,昏黄的路灯投下几道温和的亮光,车灯划开前路的阴影,照进空无一人的街道。   车载广播里的女声很轻,和冷气一道融入暮色之中,江秋凉靠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任由广播里的话语声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降温,说不定还会降雪。”许恙开口,“你的病刚好,最近还是尽量别出门了。”   “我没这么弱。”江秋凉不满地打断他。   “我没说你弱,施瓦辛格在这种天不穿上衣瞎晃荡也会感冒,多少总得注意点。”   江秋凉知道他是在说上次洗澡不穿上衣出来的事,过去了这么久还出来提一嘴,除了许恙也没谁了。   “那次是意外,我会注意的。”江秋凉懒得和他争辩,说不过索性认下来,“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和唐僧一样。”   许恙扶着方向盘笑:“唐僧就好了,我自己啃自己一口,从此长生不老。”   “你想着吧。”   偶有车辆交汇,两人的谈话渐止,车内广播里的女声又一次掌握了话语权。   这种夜晚真的太安静了,如果不是街边房屋里的灯光,几乎要让人怀疑这是一座巨大的空城。   女主播顾自絮叨,先是聊起了最近时事,又过渡到了变化的天气,江秋凉没有再留意她究竟说了什么,直到广播里的音乐声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手风琴的曲调在瞬间抽回了他出走在冬夜中的思绪。   江秋凉愣了一下,伸手调高音量。   “这是1968年法国冬奥会的《13 Jours en France》吧。”许恙单手转方向盘,通过调子辨认出了曲名,“怎么,你很喜欢这首曲子吗?”   “太安静了,随手添点热闹。”   江秋凉靠回副驾驶,闭上眼睛沉浸在乐声中。   在黑暗中,光影交错而过,像是一条满载记忆的火车从江秋凉的脑海中闪过。酒吧昏暗的光线下,空气中有清淡的香气,并不是单纯的酒香,而是混在沁人的花香中。有人在台上给他弹完了一整首曲子,动作优雅,让人联想到清晨在花园里轻嗅玫瑰的中世纪欧洲贵族。   他的口袋里,佩戴着一朵独属于他的白玫瑰。   玫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要见的人。   欲望浸润夜晚,是渗透了烟火的油纸,欲望在浪漫之前褪色,浓重的暮色化作花瓣上一滴将落未落的露水。   有些话适合诉诸于口,成为佩戴在耳畔铃铛作响的饰品,有些欲言又止沉在心底,或酿成佳酿,或腐烂成脓。   许恙专注路况,扫了江秋凉一眼,见他闭着眼,只当他是累了,便没有再出声打扰他。   他没有注意到,一曲终了,原本合着眼的江秋凉偏过头睁开眼。灯光从他的眼底一闪而过,复又沉入黑暗,短暂的如同幻觉。   ·   江秋凉回到家,时间已经不早了。   打开灯,空置三天的房屋一如从前,大而空旷,和屋外冬日呼啸的夜风一样寒冷。   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   江秋凉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慢吞吞换上拖鞋,走进这个所谓的“家”。   他随手打开暖气,趁着屋里暖起来的空隙去浴室冲了个澡。   热水淌过皮肤,水汽朦胧了浴室的玻璃,江秋凉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所有因为冬夜寒冷而沉睡感官都开始一点点复苏。   擦干身上的水,吹风机呼呼作响,江秋凉刚从浴室走出来,就听到了敲门声。   难道是自己落了什么在许恙车上?   江秋凉心虚地扫了一眼自己没穿衣服的上半身,转身先去捞了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套上。   “来了!”   江秋凉揉着末端还有点潮湿的头发,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我落了什么……”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从浓重的暮色中悄然落下,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描绘出夜风的形状。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树枝上笼上了一层白色的光,街道上未化干净的积雪又添新色,像是圣诞夜面包店橱窗里姜饼屋上的糖霜,是晶莹剔透的甜。   夜风趁着开门的空挡钻到室内,比想象中还要冷。   迎面而来的风吹进眼眶,干涩的,寒冷的,让人无法呼吸。   几片雪花落在江秋凉的脚边,转瞬化为了肉眼看不见的水珠。   凌先眠站在屋外,撑着一把伞,伞上也落了雪,和身后浪漫的景致浑然一体。   在屋内延伸而来的柔光下,他轻轻扬起唇角,笑意冲淡了五官中与生俱来的冷意。   “好久不见。” 第58章 短暂的现实   江秋凉愣在冷风中,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冬夜里产生了幻觉。   “你怎么会……”   “我不喜欢住酒店,所以提前约了租房,就在那里。”凌先眠指了指斜对面亮着灯的房子, 伞上的落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在地上, “好巧, 之前听到你们的说话声还以为是幻觉,想着来碰碰运气。”   江秋凉哑然。   麦佑斯登区不在奥斯陆的主城区,酒店和旅馆并不多,一天到晚冷冷清清,且大多价格高昂。虽然偶尔也有居民愿意把房屋租给外地来的游客, 但是住所的选择是双向的, 相比之下游客往往更青睐去繁华热闹的卡尔·约翰大道附近小住。   同一个区, 同一个街道,就连房屋就是斜对面。   这也太巧了。   “你家里有人吗?”   “有啊, ”江秋凉不懂他的意思, 指着自己,“我是人。”   凌先眠噗的一声笑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问一下你家里有没有别人, 我怕打扰你们。”   江秋凉感觉自己的智商被风吃了。   他无意识拉了一下连帽衫的抽绳, 把一段拉得长出一截:“没有,没有其他人。”   “你男朋友不在吗?”   “我男朋友?”江秋凉满脸问号。   “之前那个送你下车的男人, 不是你男朋友吗?”   江秋凉回忆了一下, 才慢半拍猜出凌先眠指的是谁。   “许恙?”江秋凉知道凌先眠还不认识许恙, 名字和人对不上, 也不等他回应,“他是我的朋友。”   凌先眠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一紧, 又很快松开,骨节在冷风下泛出苍白。   闻言,他在夜风中笑了一下,话语出了口,化作一团热气,模糊了此时此刻的视线。   “这样。”   短短的两个字,分辨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给人一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身后是浓郁的暮色,路灯的光线在雪夜勾兑出了模糊的轮廓,凌先眠呼吸之间有热气浮出,又在下一秒被冷风吹散,只是雾气和夜色交织在那张脸上的一刻,眼前的景象和梦中的幻影重叠在一起。   北京十字路的交叉口,奥斯陆索克达路的家门口。   手指搭在门把手上,指尖和金属近乎一个温度。之前在浴室里被热水冲过的暖意荡然无存,风吹在手背上,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江秋凉眼眶有点发酸,他低下头,匆忙掩饰一下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不知道凌先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表情的变化,但是他明显感觉到了凌先眠语气的变化。   “我给你打过电话,你没有接。”   江秋凉皱眉,他检查过自己的手机,近期并没有未接来电。   “什么时候?”   “三天前,中午十二点左右。”   江秋凉记起,这是他住院的第一天。   许恙把昏迷在家的他送到纽厄尔医院,直到下午三点多他才醒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手机没电关机了,但是江秋凉不确定十二点的时候手机是否开机。   打电话时的提示音是不同。打不通是一长串的铃声,通话中和关机则会有对应的提示音。   如果是关机的话,凌先眠应该不会用“没有接”来形容这一通电话,而会用“提示关机”。   即使关机,手机在重新开机后也会显示出关机时的未接来电。   为什么没有提示呢?   这个时间段,唯一一个可能碰过自己手机的人……   不可能。   江秋凉没有细想,立刻把一闪而过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中清除出去。   “我还有件事……”   “什么事?”   凌先眠在呼啸的冷风中蜷缩双臂:“这里太冷了,能进去聊吗?”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凌先眠只套了一件很薄的黑色风衣,典型的只求风度不求温度,他的身形并不单薄,肩宽腿长,整个人暴露在寒气中,替江秋凉挡住了大半迎面而来的风。他站在风里,外套的下摆跟着冷风起伏,看起来像是随时会融化到散不开的夜色中。   室内的光下拉扯江秋凉的影子,一路延伸到凌先眠的脚边,覆盖住了到小腿的一段距离。   很轻易的妥协。   江秋凉没有说话,撑着门把的手松开,给凌先眠让开了一条路。   入口处有一双拖鞋,是江秋凉放在门口的备用拖鞋,每次进门看见两双整整齐齐的拖鞋,好像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那个人会带着一身的尘土远道而来,打开这扇门,对他说一句“我回来了”。   就好像这样做了,屋子里就能多点人气,期盼总是让人满怀希望的。   江秋凉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这个秘密,即使是相处多年的许恙。   他正想弯腰去鞋柜里拿一次性的拖鞋,凌先眠先指着放在门口的拖鞋开了口:“我换这双,可以吗?”   江秋凉闻言直起腰,只是第二次见面,他也不好驳了凌先眠的面子:“随你。”   室内的暖气起了作用,屋内比屋外舒服很多,惬意的暖光从头顶上打下来,融化了室外带进来的寒意。   屋内的布置简单而考究,江秋凉一个人住,一切以舒适为第一要义。不止是书房,客厅的沙发,厨房的吧台,卧室的床榻,任何地方都可能成为他工作的场所。   黑色的大沙发上放着几个软乎乎的枕头,搭着几块质地极好的毛毯,有一块拖在地上,江秋凉随手扯过那块毛毯卷了几下塞进沙发的角落。   “有点乱,你别介意。”   “没事。”   茶几上摊着几本没来得及合上的专业书,乱七八糟叠在一起。   江秋凉整理完一片狼藉的沙发,余光掠过茶几,自暴自弃地揉了一下自己被夜风吹到几乎全干的头发,有点头疼。   凌先眠倒是很感兴趣,探过身去看。   “你对数学感兴趣?”   “算是吧。”江秋凉把几本书归拢到一起,一股脑扔进了书房。   凌先眠看着他像个陀螺一样卷着几本书消失在一个房间,过了几秒钟又重新转悠回来。   “数学是一门很有魅力的学科。”   “很少有人这样认为,”江秋凉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很多人认为数学复杂、累赘、毫无用处,毕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毕业之后再也不会用到抽象代数和泛函分析,对于他们而言,数学不过是一门为了取得学位证书而必须通过的必修课而已。”   “确实,”凌先眠笑道,“无法否认,这的确是大多数人的观点。我尊重这种观点,却无法真正认同。”   “哦?”   “数学的魅力是无穷无尽的,它的美甚至远远超越现有的时间和空间限制。它就像博物馆里价值连城的珠宝,在普通人的眼里,它不过就是一块石头,只有在懂行的人眼中,它才会露出自己迷人的一面……你知道的,有些展览会设有门槛,这些门槛不是所谓阶级的划分,而是在缺乏艺术鉴赏能力的人眼中,这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对于艺术的亵渎。”   江秋凉认真考虑了一下:“不,你说错了。”   凌先眠挑眉。   “相比于设有门槛的展览,数学更像是国家美术馆里的《呐喊》。”江秋凉站在灯光下,双手交叉,神色很严肃,“只要想,每个人都有机会看见它。通过网络,通过书籍,通过亲身前往现场,它就在众人眼前。不论是在历史的长河里,还是在此时此刻,亦或是遥远的未来,它一直都在,它和人类的交流没有门槛。它是孤独的,但每一个喜欢它的人都不是孤身一人。”   凌先眠仰起头,江秋凉的眼睛在灯光下很漂亮,桃花眼里盛着不轻挑的温和。   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喝点什么?白水、牛奶、咖啡……算了,这么晚也不适合喝咖啡。”   江秋凉没有再说下去,转而挑起一个新的话题。   没有等到回答,他扶着门回过头,不解地望向沙发的方向。   凌先眠盯着他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注意到他的目光,他不避不闪,直直看进江秋凉的眼中。   头一次看见这么理直气壮的偷窥者。   江秋凉张了张口,才意识到对许恙的那一套调侃格格不入。   “我说……”   “不用……”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凌先眠靠在沙发上,双腿舒展,姿势很放松。比起江秋凉,他更像是这个地方的主宰者。不止是这一刻,在之前梦境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再绚烂的景色在他身后也不过是平庸的背景板而已。   他的头发难以避免沾了风雪,垂下来的时候侵略性削弱了不少。   江秋凉见他摆了摆手,没忍住上扬的唇角弧度。   “怎么?”   “我没想到你还喝牛奶。”   明显笑的不是这个……   江秋凉知道他在笑什么,有些事不用诉诸于口就能明晰。   “没见过喝牛奶的猛男吗?”江秋凉面无表情对着凌先眠的笑脸比了一下拳头。   “现在见到了。”   凌先眠靠着抱枕,他的脸部线条很凌厉,不笑的时候只消一眼,就能有浓烈的压迫感,笑起来的时候冲散了几分严厉,显出几分随和的慵懒。   江秋凉在厨房里待了一分钟,想来还是倒了一杯水递给凌先眠。   “你有什么事吗?”   凌先眠接过水杯,手指很贴心地避开江秋凉的手指,把水杯放在茶几上。   “我想问问你附近有什么好的餐厅,我忘记吃晚饭了,不知道你有什么建议。”   江秋凉抬眼看了时钟,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太晚了,冬天餐厅关得早。”   其实不远处有一家关门很晚的热狗店可以试试运气,不过江秋凉看了看外面阴沉的雪夜,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里关门的时间很随性,他不记得回来的路上有看到那一家店的灯牌。   “你别告诉我,你租的房子冰箱里一点食物也没有。”   凌先眠点头。   江秋凉认命地闭了一下眼。开始思考当初放凌先眠进来是不是个错误。   “好吧,”江秋凉还是妥协了,“我正好要做晚饭,可以勉强填一下肚子……不过事先说好,我的厨艺可不怎么样。”   “我也不怎么样。”凌先眠开玩笑,“有可能会负负得正吗?” 第59章 短暂的现实   厨房。   凌先眠站在江秋凉身后, 看着他打开冰箱,一样样把里面的食材拿出来。   “生菜、西红柿、培根、鸡蛋……”   江秋凉把各种食材一字摆开,想了想又弯腰从下面的橱柜里抽出意大利面条。   “够了吗?冰箱里还有土豆泥、果酱和瑞典肉丸……”   “够了。”有一个鸡蛋咕噜噜滚过来,凌先眠伸手拦住了它的退路, “我还以为你把超市直接搬过来了。”   “前几天去了趟超市, ”江秋凉又从第三层的里面挖出一大袋吐司, “现在太晚了,做顿大餐是不可能了,弄个三明治凑活一下。”   “看你这样,这个三明治得有半米高。”   “也不是不可以。”   江秋凉的余光瞥见冰箱角落的胡萝卜,眼角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装作无意, 把胡萝卜从冰箱里拿出来, 递给凌先眠。   “你不讨厌胡萝卜吗?”   “为什么要讨厌胡萝卜?挑食不是一个好习惯, 科学研究表明胡萝卜对身体健康大有益处。”   凌先眠神色如常, 接过江秋凉手中的胡萝卜, 在手中颠了颠。   “要洗吗?”   “嗯。”   江秋凉靠在合上的冰箱门上, 看着凌先眠打开水龙头,长长的手指摩挲着胡萝卜, 水流淌过他指尖的缝隙, 落到水槽里。   “很健康的生活习惯。”江秋凉顺手把菜刀从刀架上抽出,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凌先眠没有回头,自然没有注意到身后探究的目光:“不, 我也会抽, 在一些特殊的场合。不过不经常, 我希望自己在老了以后能有一个健康的肺。”   太不一样了。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的后背, 他挡住了厨房的一部分光线,明明和梦境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性格却是如此截然不同,完全是两个极端。   凌先眠把食材挨个洗干净,甩了甩自己手上的水珠,没有把食材递给江秋凉,而是动作自然地接过江秋凉手里的菜刀。   “切块还是切片?”   “还是我来吧。”   “我不认为我可以不劳而获,”凌先眠握着菜刀,按住了胡萝卜,“即使我是一个来蹭饭的不速之客。”   江秋凉见状,倒也乐意退到一边。   “你随意。”   几刀下去,出乎江秋凉的意料,凌先眠的刀工很好,几乎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一根胡萝卜很快在他手中变成了利落的片状。   “你会做饭?”   江秋凉的语气有点讶异,无论是气质还是外形,凌先眠都很难和厨房扯上关系。   “会,我以前读书时经常自己做饭。”   凌先眠把切好的胡萝卜片放在盘子里,又把西红柿拿了过来。   江秋凉觉得自己干站着有点尴尬,索性拿了把水果刀开始削苹果。   “你以前是留学生?”   “也不算。我从小在美国长大,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美国。我父母很忙,一年里面十二个月有十一个月不在家。高中以后我就一个人住在外面,反正衣食住行什么都靠自己,大家都一样。”凌先眠说着,唇角扬起温和的弧度,“不过我很喜欢中国,那是一个很有温度的国家。中国的教育方式和美国有很大的区别,更加注重家庭关系,我去中国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还能这么相处。”   “你去过中国?”   “是的,我之前申请过休学一年,那一整年都待在中国。”   闻言,江秋凉削苹果的手一顿,长长的果皮突然断了一截,毫无征兆啪的一声掉在了厨房的台面上。   “十八岁,北京?”   江秋凉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他不确定凌先眠是否听到了。   凌先眠转过头,眼中难得有几分意外。   “没错……怎么了吗?”   是巧合吗?   是巧合吧。   江秋凉脑海中闪过很多个念头,每一个都叫嚣着在他的眼前张牙舞爪,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你真的不认识我吗?”江秋凉开口问,他的眼眶在灯光下覆上了一层薄红,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国家美术馆那次见面以前,在中国,你真的一次都没有见过我吗?”   凌先眠对上了他的眼睛,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确实没有在之前见过你……”   江秋凉后退了半步,背部抵在橱柜的转角处。   凌先眠放下了手里的菜刀,想要靠近江秋凉,只是低下头时,他的神色一下子闪过惊惧。   “你的手!”   手?   江秋凉缓缓低下头,水果刀不知何时抵在他的手上,锋利的刀锋在大拇指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   刀就这么从手里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噪音。   江秋凉迟钝地看着自己拇指上的血一滴滴滑下来,有几滴落在了还没来得及削好的苹果上。   凌先眠几步走过来,抬起江秋凉手上的右手。   “你把创口贴放在哪里了?”   江秋凉本能脱口而出:“门口抽屉……”   “你等我一下,我去找。”   “其实……”   江秋凉话还没有说完,凌先眠已经大步迈出了厨房。   其实只是小伤,擦破点皮而已。   伤口一点也不深,刀尖也很干净,血流下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疼。   江秋凉站在原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食材散乱在台板上,切了一半的西红柿被遗忘在了灯光正浓处。窗外的雪还在下,因为里外温差,厨房的玻璃上结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江秋凉上前,伸手抹去一片水雾,掌心留下冰冷的潮湿。   末端的水汽凝结,化作水滴慢慢划过,停留在了底部的边沿,从胖嘟嘟的圆形变成了软塌塌的一条细线。   倒影中的人平静地注视着他,目光近乎怜悯,水汽模糊了他原本熟悉的五官,在灯光下显出几分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稚气。   比起二十九岁,更像是十八岁的他。   江秋凉看着倒影中十八岁的自己走近,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窗台上原本有一枚硬币,江秋凉收回手,那枚硬币毫无预兆滑了下来。   江秋凉想要伸手想要接住硬币,可是它从他的指缝中掉落,哐当一声脆响,悠悠在地上转了两个圈。   时间在这一瞬间被拉长,窗外雪落的速度肉眼可见慢了下来,硬币每一寸的转动都被无限放大。   一枚硬币,掉在地上,会有几种结果?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正面或者反面,非此即彼。   地上的硬币又转了一个圈。   没有,它既没有摊开成正面,也没有呈现出反面。   它立在了正中间,左边是正面,右边是反面。   “你何时才能发现我呢?别让我等太久……”   凌先眠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他漆眸中的一点死死揪住江秋凉的眼睛,像是要硬生生剖入他的灵魂。   看不见的存在……   江秋凉看见自己的倒影愣了一下。   为什么自己要一直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思考?   其实凌先眠很早就给过他暗示了。   早在第一场游戏开场的时候,凌先眠假扮的唐迟就已经告诉过他,正常人的思维根本是行不通,想要找到所谓的真相,必须摒弃正常人的思维,从疯子的视角来思考问题。   如果是疯子……   他最近遇到的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是……   江秋凉的瞳孔倏然收缩,如果卡佩小姐可以通过狐狸之窗看见不存在的人,是不是意味他也可以通过同样的方式开启一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门?   手指支起狐狸之窗,江秋凉睁开眼,愣在了原地。   玻璃上,出现了另一个模糊的人影!   只是一眼,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江秋凉已经认出了他。   江秋凉回过头。   凌先眠像一只巨型的猫科动物一样坐在厨房的台面上,他歪着头,漆黑的眼眸眯成一条危险的线,死死盯着江秋凉。他骨节分明的左手的食指和中间夹着一只燃了一半的烟,火星在闪烁,袅袅烟雾升起,一点灰烬落在地上,戒指在灯光下反射出晃眼的光。   他的右手握着一只苹果,随手抛起,又回到他的掌心。   江秋凉转过头,才发现自己削了一半的苹果不见了。   “呦,终于发现我了。”   口中的烟伺机而出,如同冬夜里的水汽,缓缓上升,泯灭在厨房的灯光中。   凌先眠闭起眼,抽了一口手里的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他睁开眼,悠悠在厨房里看了一圈,伸手把燃烧中的烟按灭在刚刚切好的胡萝卜片上。   火星遇到了潮湿的胡萝卜,噗的轻声冒出一股烟,由白转黑,彻底失去了呼吸。   “胡萝卜的味道很难闻。”凌先眠从台面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想到用胡萝卜来试探,不愚蠢,也谈不上聪明。”   “怎么才能算得上聪明?”   “把水果刀对准大动脉,观察我濒死的模样,看我会不会忏悔。”凌先眠走过来,“我偏爱开门见山的暴力,如果是我,我会臣服于你的。”   江秋凉被迫退后了两步,背部橱柜上。   他的手在背后摸了几下,水果刀柄从指尖划过。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凌先眠左手拿着水果刀,轻轻在江秋凉面前晃了晃。   江秋凉的喉结轻轻滚动:“这不是你的目的。”   凌先眠唇角扬起一抹轻蔑的笑。   他握住江秋凉的手,把水果刀塞到江秋凉掌心里,让他握住了那把刀,抵在自己的颈部,眼皮轻轻抬起,眸子中倒映着江秋凉的样子。   “我说这才是我真实的目的,你信吗?”   江秋凉想要抽回手,却被凌先眠握得更紧。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刀尖抵着凌先眠的脖子,他食指上的戒指硌着江秋凉的手指,钝钝的疼。   “杀了我,印证你的猜想。”   江秋凉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心脏在剧烈跳动,身体里一圈又一圈掀起悲伤的涟漪。   明明那把刀是抵在凌先眠的脖子上,却比抵在自己的脖子上还要难受。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江秋凉忍着不适,冷冷瞧着凌先眠。   “我很早说过了,我们是同一类人。”   “不可能。”   “事实不会你的意识改变。”   凌先眠的手松开,从江秋凉的手里抽走水果刀,顺手放回了刀架。   “掠夺是必备的技能,只有弱者才会讲究规则。无底线的善良是劣根性,你会意识到的。”   “他和你完全不同。”   凌先眠挑眉,傲慢地扫了一眼门的方向。   “当然不一样,我不会甘心成为这样的弱者。”   他没有在意江秋凉的反应,偏过头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舌尖舔过白色果肉的暗红,是江秋凉指尖滴下来的血。   “甜的。”   果肉被他嚼得咔嚓作响,在厨房里格外突兀。   江秋凉不寒而栗,见凌先眠几口把苹果啃得只剩下一个核,扔进了垃圾桶。   凌先眠走进几步,抓住了江秋凉的手,对着伤口厌恶地啧了一声。   “真弱。”   “你说得对,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凌先眠再抬眼时,眼中有戏谑的笑意,“他的第一反应是出去给你拿创口贴,而我的第一反应……”   凌先眠低下头,在他低下头的那短暂的一瞬之间,苹果的清香,血液的猩甜,香烟的昏沉,侵略性闯入江秋凉的记忆,留下了一道深刻且陌生的印迹。   他的舌尖掠过江秋凉大拇指的伤口,温柔地舔舐伤口边上的淤血。 第60章 假面歌舞会   凌先眠拉开厨房的门, 门后不是熟悉的客厅,而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黢黑甬道。   他站在甬道的尽头,回头去看江秋凉,眼中是看不出情绪的漆黑,像是下一秒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江秋凉站在厨房明亮的光线下, 凌先眠站在黑暗甬道的未知前。   现代化的照明分出了泾渭分明的两块空间, 划开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凌先眠没有说一个字,只身走近了黑暗。   亮光拂过衣摆,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他的衣角,任由他彻底被黑暗吞没。   江秋凉低头,大拇指的伤口被贴上了一块纱布, 凑近了闻有淡淡的草药香气。   凌先眠走时没有带上门, 黢黑的甬道就在江秋凉的眼前, 他知道凌先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江秋凉靠在冰凉的台面上, 食指敲了两下, 举步跟上凌先眠。   在他走进甬道的下一刻, 厨房的门砰然闭合,入眼皆是化不开的黑暗。   江秋凉前后左右看了一圈, 闭上眼适应了几秒钟, 再睁眼时不远处亮起了一个小小的星点。   凌先眠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 火苗窜起,点燃他不知何时松松叼在唇上的一支烟。   火光从末端升起, 很快黯淡。一点烟雾从将尽未尽的火星上浮起, 消散在黑暗中。   江秋凉跟在凌先眠身后, 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 像是两个凑巧同路的陌生人。   借着凌先眠的烟上的一点光,江秋凉观察周围的环境。   和他想象中直来直去的甬道不同, 这里的道路有微微的扭曲,四周似乎覆盖着一层薄膜,有生命一样轻轻浮动。   江秋凉伸出手,在他伸手的同时,薄膜随着他的动作剧烈瑟缩了一下,惊恐地往后退出很远。   这是在……害怕?   “真是矛盾……”江秋凉喃喃道。   “光明想将我抓入万丈深渊,黑暗对我避之唯恐不及。西格蒙德告诉我你是我的幻想,又让我去探寻真相。我分明这么讨厌这个游戏,还是跟着你过来了。”   凌先眠吐出一个圆形的烟圈,火光在一瞬之间照亮他的眉眼,转瞬即逝。   “矛盾是常态,平淡才是非常态。”   他转过头,江秋凉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漆眸很亮,倒映着一点烟头的光,在黑暗中依旧有不灭的闪烁,如同暴风雨夜里的一处引路的灯塔。   “你讨厌这个游戏,无可厚非,没有人会喜欢随意剥夺一个人生命的威胁。但是爱好可能吞噬你,厌恶不会,它只会摧毁你,让你在浴火重生中变得更强。你有能力在这个游戏里成为一个强者,只要做出一点点无关紧要的牺牲。”   “比如泯灭人性,成为怪物?”江秋凉讥讽道。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怪物了,如果成为一个泯然众生的弱者不会被称为怪物的话,背道而驰不是更好吗?”   “你在我十八岁生日送过我一本《安徒生童话》,你在游戏里以《安徒生童话》为线索。破碎故事之心、杜维恩勋爵的画展、霍布斯古堡的玫瑰,到三岛由纪夫和保罗·乔尔达诺的作品……”江秋凉没有用问句,而是用了肯定的陈述句,“你要纪念的那个朋友,是我。”   凌先眠回过头,没有再看江秋凉的方向。   香烟末端的亮光剧烈地闪了一下,大团的烟雾飘散开。   “你变了很多。”江秋凉说。   凌先眠沉默了一会:“人总是会变的。”   “你没有否认我上一句话的前半句话,所以十八岁的那段过往不是我的梦,是真实发生的事。”   两根手指夹住烟,有细碎的烟灰落在凌先眠的指尖。   凌先眠仿佛没有任何的察觉,任由那段灰白弄脏自己的指尖,他的脸上浮上了一层不甚明显的笑意。   “你在套我的话。”   “而且我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江秋凉在黑暗中耸肩。   这条甬道长到没有尽头,像是异世界的延伸。江秋凉原以为这里只是黑一点而已,直到他的腿毫无防备踢到了一块大而坚硬的东西。   那个东西体积很大,但是没有什么重量,猝不及防的一脚没有多大的阻力。它似乎是圆形的,在外力的作用下咕噜噜滚远,留下了一串渐行渐远的回音。   圆形,中空,质量轻,滚在地上有细微的坚硬物体摩擦声。   江秋凉脑海中轻易勾勒出了自己踢到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似乎远不只一个,江秋凉下一脚又踩在了一个圆滚滚的物件上。   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足够清楚感知,将他引向了没有阻碍的方向。   江秋凉垂下眸子,视线沿着那双手一路向上,最终停在了凌先眠的脸上。   “别告诉我我踢到了什么……”   “那骷颅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秋凉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不能打人。不能打人。不能打人。   江秋凉在心底默念三声,遏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凌先眠松开握着江秋凉手腕的手:“哦,不说了。”   语调是轻松的,可见说话的人毫无悔改之意,一句话莫了,尾音还沾上了不容忽视的笑意。   拳头又硬了。   即使在黑暗中,他还是能轻易勾勒出凌先眠戏谑的表情,漫不经心的,幸灾乐祸的,高高在上的。   毕竟他作为全局的掌控者,永远稳操胜券,从来没有露出过半点破绽。   破绽。   江秋凉的脚步倏然一顿。   江秋凉的停顿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踢到了黑暗中的骷颅头,而是因为凌先眠的手——   他刚刚覆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是有温度的。   温度稍纵即逝,江秋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愕然,正正对上了凌先眠的漆眸。   “你的答案是不是更完整了?”   不是疏忽,他是在故意放水,把江秋凉想要的真相直白摊开在他的面前,像是一个狡黠而偏心的监考官。   “你是……”   “这个甬道不属于游戏世界,我没有必要为了欺骗你编织一个只在游戏里有效的谎言。我是一个活人,切切实实,有血有肉的活人。”凌先眠接过他的话,“我不是你的幻想,我是切实存在的。”   江秋凉指尖虚指向来时的路,手指猝然停在半空。   他突然想起了游戏里卡佩小姐的那一段话。   ——“你相信平行世界吗?”   ——“或许世界很奇怪,它们不都是平行的,也有交叉的。”   就像……莫比乌斯环一样!   凌先眠点头:“已经有人给你提示了。”   江秋凉收回手:“为什么选我?”   “对啊,为什么选你呢?”凌先眠食指向上,轻轻弹去烟灰,“无论你相信与否,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不是每一件事都有答案,不然就不会有人相信神的存在了。”   尽头吹来一阵风,凌先眠手中烟亮了一下,很快又暗淡下去。   “好了,快到目的地了。”凌先眠用空着那一只手拢住火星,避免它被风吹灭,“留给我们闲聊的时间不多了。”   “下一个世界特殊在什么地方?”   凌先眠扫了江秋凉一眼:“我设置了25.4%的存活率,但是现在的测试结果和我预想的有很大的偏差。”   “所以你统计出来的死亡率是……”   “你不会想知道的。”   “总不可能比100%更差了吧。”   凌先眠沉默。   “不要告诉我你现在统计结果是死亡率百分百……”   “就目前而言,是的。”   江秋凉失笑:“我很荣幸成为被选中的祭品。”   “别这么严肃,不过是一次合作而已。”   “条件呢?”   “下一场游戏,你我是平等的,我会保护你,让你成为这个世界的首位幸存者。”   “很诱人的条件……”江秋凉想了一下,“行。”   察觉到凌先眠的目光,江秋凉转过头:“怎么了吗?”   “我以为你拒绝……至少会提出其他条件。”   “你已经猜到了我大概率会提出什么条件,”江秋凉反问,“你会答应我的条件吗?”   “不会。”凌先眠说,“我不可能把你想要的真相告诉你。”   “那我又何必白费力气?”   原本闻不到的烟味越来越浓,一切正在逐渐具象化,就像是按下电源键以后电脑缓慢开机的过程。   烟味太近了,江秋凉不太舒服,偏过头咳嗽。   “我知道合作在你这从来不是双向的,”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从我走进这道门开始,除非通关,否则根本回不去,不是吗?”   凌先眠的声音在黑暗中,染上了几分满不在乎的慵懒:“你说得对,不管你同意与否,这个合作都会继续进行下去。”   “你需要测试,我需要真相。”江秋凉的语调没什么起伏,“我不相信基于情感的合作,但是我相信基于利益的合作。”   “合作愉快。”   烟彻底灭了,最后的火光在黑暗中化为灰烬,几缕烟雾悠悠上浮,消融在空气中。   完全的黑暗。   很多人畏惧黑暗,因为黑暗代表着未知,未知带来的恐惧远大于具象化的惊悚。   江秋凉不畏惧黑暗,黑暗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以前自己不是这样的,每次被关在不见光的地下室,对于黑暗的记忆至今仍有余韵。   “你也变了很多。”   凌先眠的声音响起,就在他的身边,很近。   “人总是会变的。”   江秋凉用凌先眠之前的话呛他。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在凌先眠眼里是怎么样的。   温和?善良?对于未来尚存希望?   无论是哪个词,放在现在的他身上都多少有些格格不入。江秋凉唇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黑暗是帮凶,掩住了他这一刻的情绪变化。岁月磨平了年少的棱角,耗尽了所剩无几的希望,他从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毕竟现实一如既往残酷,或早或晚,总会意识到的。   天上投下一道不甚明显的亮光,清冷的波纹从远方延伸,一点点蔓延到江秋凉脚下。   江秋凉漠然抬头。   月亮挂在夜空上,不是饱满的圆月,而是一道锋利的残月。层叠的乌云笼罩住残月伤人的弯钩,只留下一道模糊又脆弱的剪影,连带着月光也是朦胧的。   江秋凉掌心向上,接住月光,视线从近处拉远。   他和凌先眠站在巨型的石桥上,石桥很高,远远隔开了底下的波涛汹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砸开了断臂悬崖,锻造出了一整座矗立在悬崖上的城市。   没错,是一整座城市。   层叠的钢筋水泥鳞次栉比,覆盖住了悬崖之上的空隙。   可是这么宏伟的一座城市,那么多的建筑,在夜晚没有任何一道灯光,没有一点人声,整座城市笼罩在仅有一点月光的幽暗中,像是一个蛰伏在寂静中的庞然大物。   它在耐心等待,等待任何的意外来客。   上颌和下颌闭合,吃掉他。   城市是死寂的,更加衬得桥下蠢蠢欲动的响动刺耳。   江秋凉走到桥梁的栏杆处,往下望去。   他的手本能靠在栏杆上,毕竟这里的栏杆都是石头做的,看起来和桥面浑然一体,怎么看都很结实。   就在他的手扶在上面,正好站稳的那一刻,栏杆突然毫无征兆松动,大块的石块直接滚下了悬崖。   江秋凉没有防备,出于安全考虑,他在一开始也没有完全把重心放在扶手上,只是站在距离深渊的一步之遥处,还是难以避免晃了一下身体。   一只手及时抓了他,凌先眠的声音在江秋凉耳边响起。   “别往下面看。”   晚了。   江秋凉前倾身体,已经看清了距离桥面百米水面的景象。   大块的石块从高处坠落,没有掉入湍急的水流里,而是砸在了桥下那些东西的身上,发出一声砸在肉.体上的闷响。   月色不甚明晰,却已经足够江秋凉分辨。   桥柱上栖息着无数人性的怪物,它们在水流中中用爪子抓着桥柱,努力不被冲走。它们在黑暗中层层叠叠,强壮的驮着瘦弱的,躯体紧贴在一起,堆砌出足有几十米高的几座肉色的小山。   落下的石块显然惊醒了它们的美梦,外围的几只怪物睁开眼睛,下层的怪物踩着同伴的身体往上爬,上层的怪物被压住,只能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妄想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将桥上的人撕成碎片。   湍急的水流源源不断冲来新的怪物,新来的抓住原本攀附在桥柱上的,无穷无尽。   江秋凉被凌先眠拽回到桥面上。   凌先眠的脸笼在月光下,额前的黑发被风吹起。   岁月好像没有在凌先眠身上留下什么痕迹,江秋凉惊觉,抛却不容忽视的倨傲和疯狂,面前的凌先眠依旧如十八九岁那般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之间仍留有理想的痕迹。   “找死吗?”   问句带着嘲讽,手抓在手腕上,有点疼。   桥下的水声唤起了江秋凉的意识。   团队意识……   江秋凉随即反应过来,甚至还没来得及顾及凌先眠还抓着自己的手:“合作!它们想通过合作爬上来,爬到桥上面来!” 第61章 假面歌舞会   在知道桥面下有什么东西以后,站在桥面上难免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就像是你躺在床上,正打算陷入睡眠,突然有人告诉你,你的床下躲着一只怪物, 它正在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在不知不觉的睡梦中用锋利的爪子杀死你。   桥柱上攀附的怪物显然不具有孤身爬上来的本事, 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它们具有团队合作的意识,水面上不断有新的飘过来,抵达桥面不过是时间问题。   江秋凉目测了一下水面和桥面的高度差,比较怪物顺着水流漂来的只数和肉山的增速:“圆锥体越到上面越省力……你最多只留了两天的时间来结束这个世界。不过……”   “不过?”   江秋凉指了一下头顶的乌云:“这不可能是个摆设吧?”   “你猜的对, 过几天会有一场大雨, 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三十六个小时。而现在——”凌先眠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还剩下三十五时四十三分十七秒……”   “真够疯狂的。”江秋凉毫不吝啬点评道。   桥是向两边延伸的, 一边是在深夜没有一盏灯的死城, 一边是用巨大木堆挡住的去路。每一棵拦路横放的树木足有一人高, 结结实实挡住了对面所有的景象,一点缝隙都没有。   江秋凉把掌心搭在巨木上, 试着用了一下力, 果然如他所料, 纹丝不动。   地面是干燥的,指尖倒是传来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潮湿, 江秋凉低头去闻, 他对气味很敏感, 顷刻得出了答案。   “这是……酒?”   凌先眠把表戴在手腕上, 明知故问:“为什么要在木头上喷酒?”   “有很多种可能,酒精可以用来消毒, 也可能是用来喝的,或者某种冥冥之中的暗示。”江秋凉退后了两步,看不出巨木堆出的阻碍有什么特定的形状,“我只听说过俄狄浦斯情结,还没听说过狄奥尼索斯情结,你是打算把‘易碎品收藏家’那个世界再重现一遍吗?”   “每个世界都是不同的,不存在重现的说法。”凌先眠当即反驳了他的观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别忘了,我只是来测试数据的,搜寻真相是你的目的。”   两人交谈的间隙,有一颗很小的星星从夜空中滑落,化作了一只萤火虫。   萤火虫在两人中间转了几个晕乎乎的圈,似乎是在犹豫哪位才是真正的客人,在挣扎过后,它放弃思考,晃晃悠悠飞向了城市的方向。   江秋凉失笑:“向导?”   “怎么?”   “看起来不太聪明……想不到你的表现形式还挺浪漫主义。”   凌先眠侧过头:“我的表达形式一直很浪漫主义。”   比如……   调侃的话到了嘴边,江秋凉突然想到了钢琴曲后的玫瑰和十字路口的吻。   他在夜色中轻轻抿了一下唇,没有开口搭话。   这座城市太寂静了,夜色沉沉压下来,挤走了所剩无几的空气,连带着呼吸都是艰涩的。   每一栋建筑都有现代化的气息,甚至有几栋的外墙涂成了亮丽的艳色,可是在死亡一般的了无生气中,莫名多了几分说不来的诡异气息。   道路上的石板很光滑,月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如同经过精心的打磨抛光,只是石板与石板的缝隙之间长出了杂草,显得原本现代化的道路格外的荒芜。   商铺的灯牌亮暗着,窗上悬挂的风铃随风轻轻摇晃,路边搁架上盆栽早已枯萎,绿油油的野草蛮不讲理地将盆中的一点空间占为己有。   路边隔了几米就会有路灯,灯泡距离地面足有三米高,里面银白的灯丝居高临下俯视着不速之客。   江秋凉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没有任何一栋建筑,任何一盏灯是亮着的。   萤火虫在前面慢悠悠地飞,本来不易察觉的一点光反而成为了四周最亮眼的存在。   凌先眠跟在萤火虫身后,倒是意外的沉默。   江秋凉问:“你带打火机了吧?”   凌先眠摸了一下口袋,随手把打火机抛到江秋凉掌心。   江秋凉接住,借着月光划了几下。   “没有用的,这个世界根本用不了火。”   凌先眠在前面,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头。   火没点着,江秋凉倒是先借着月光认出了打火机的品牌。   “你用绝版费伯奇点烟……?”   江秋凉眼角抽了一下,一瞟眼扫到了凌先眠看时间的表,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有意见?”   “……你开心就好。”江秋凉喃喃了一句,远处的怪物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叫,他抬眼去看一派死气的街道,被迎面吹过来的阴风迷了眼,“什么富家少爷的变态爱好……”   萤火虫一路飞得晃晃悠悠,风一吹过来,它的小翅膀扑棱出了重影,才勉强停在原地。江秋凉张开手掌,接住堪堪要被风吹走的萤火虫,用双手挡出了一小块避风港,等到这一阵妖风过去张开手。   一点点的光亮在昏暗中闪烁,江秋凉对上萤火虫的面部,没等他反应过来,萤火虫已经从他的手心飞起,慢悠悠继续赶路。   萤火虫最终在一栋橙黄色外墙的建筑门口停住,它又迷茫地转了两个圈,在犹豫和谁道别。   这次江秋凉看清了,萤火虫真的长了一张人脸,只是这一张人脸的长度甚至不到一厘米,五官微雕一样精细。   “这是到目的地了吗?”   萤火虫闻声,有点畏惧地点了下头,小心翼翼飞到江秋凉的面前,停在了江秋凉的鼻尖。   它很轻,停在皮肤上根本感觉不到重量。   “祝你好运,善良的神。”   萤火虫俯下身,近乎虔诚地亲了一下江秋凉的鼻尖,随后突然变成了一簇小小的烟花,拼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K。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假面歌舞会”】   【难度系数查询中……】   【“假面歌舞会”通关率00.0%,祝您死得开心~】   假面……   江秋凉联想到了萤火虫最后留下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似乎存在奇怪的信仰,在萤火虫把他看成了类神的存在,那桥下的怪物呢,这座城市可能存在的居民呢,会怎么看待他这个不速之客?   橙色的门看起来很结实,边上有一个颜色同样鲜艳的门铃按钮。   江秋凉不抱什么希望按了一下门铃,意外的,门铃居然是管用的。一声尖锐而嘹亮的门铃声划开了寂静的夜空,酥麻感顺着指尖一路攀爬到脚底,震得神经嗡嗡作响。   门猛地被撞开了。   江秋凉确信自己听到了墙板震颤的细碎声响,开门的人真的用了太大的力道,整扇门在反弹回来以后一直在颤抖。   最先入眼的是破旧的围裙,围裙很大,上面似乎印了几只可爱的卡通动物,不过已经被各种脏污弄得面目不清。空气中开始飘散开一股极其难闻的臭味,油腻、腐臭、酸涩,种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直直往人的毛孔里钻。   一双比正常人大两三倍的手出现在视线中,每一根手指都像是丰收季节挂在老旧居民楼里的腊肠那么饱满,褶皱处油腻到泛出了锃亮的光。   这双手在围裙上蹭了几下,在不知道多久以前留下的深褐色不明污渍上又添上了一道明晃晃的油光。   江秋凉右眼狂跳,不动声色退后了半步:“你这是什么爱好。”   凌先眠笑道:“够变态吗?”   江秋凉不甘示弱:“差点意思。”   那双巨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没有擦干净,反而被原有的污渍弄得更加脏污。   围裙的主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手是不是擦干净了,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擦了几下后,她终放下了围裙,十分“友善”地露出了自己的脸。   凌先眠问:“现在呢?”   这扇门是按照正常人的标准做的,高度差不多两米,围裙的主人歪着头,江秋凉瞬间明白为什么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是围裙了。   她的头足比正常人大两倍,整个人像是浸在水里太长时间,皮肤呈现出肿胀的苍白,如果不是歪着头,她根本看不见门外的人。   至于她的脸……   那张脸真的很奇怪,不像是任何人类的脸,甚至不像是任何动物的脸。松散的皮肉堆砌在骨头上,像是一只被吹大又放气的破气球,眼白和眼珠换了位,鼻子的地方是凹陷下去的,嘴巴倒是涂成了该有的红色,除了口红的色号选得过于鲜艳和嘴巴咧开的笑意像是强行挂上去的,其他都挺正常的……才怪。   江秋凉和她牙缝里的一小片生菜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的左眼皮也开始跟着一起跳了。   女人的头发是深色的——至少目前看上去这样的。每一根都表现出了主人无可附加的愤怒,一丛丛很有想法地纠葛在一起,像是宿醉的学生在想起截止日期将近时敷衍了事试图浑水摸鱼的代数作业。   她扯了一下自己缠绕在一起的头发,揪下来几根扔在地上。   “两位客人……没有人会喜欢迟到的客人,但是我喜欢!”女人顾自拉了一下自己脸上的皮肤,努力让它看上去平整一点,皮肤被她拉到近乎透明,透出了下面细密的血管,“你们迟到了好久,我在等你们,等了好久啊……我一直担心你们会不会在路上出事,刚刚还想着出去找你们温热的尸骨呢。”   女人嘻嘻笑起来,仿佛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没管两位客人的反应,先被自己逗笑了。   “哈哈哈。”江秋凉侧过脸,干巴巴笑了两声,用只有他和凌先眠听得到的声音说,“我收回上一句话。” 第62章 假面歌舞会   仿古的酒店,装修的相当有品位。   酒店的客厅仿造猎人的小屋,木制墙板上敲着几颗亮闪闪的钉子,挂着各式各样的猎具,江秋凉的视线从一众夹剪、弓箭、补兽器上掠过, 停在悬在墙板正中央的猎.枪上。   其他的猎具上多少都积上了灰, 只有这把猎.枪是锃亮的。   墙上还挂着几张照片, 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多是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狩猎场景,做不过就是一些准备和搜寻的过程讲述,寥寥几张,轻易复原出让人热血沸腾的现场。   江秋凉被挂在不起眼角落的一张照片吸引了目光——   几个强壮的男人一字排开站在一起, 居中的男人竖着猎.枪, 捏着一只猎物的后颈, 笑得志得意满。   奇怪的不是人, 而是被捕获的猎物。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棕色熊崽, 看起来没有足年, 子弹径直穿过了它的前额,留下一个丑陋而狰狞的弹孔。淋淋的鲜血从致命伤上滴落, 原本柔软的毛上沾上了脏污, 血迹呈现出偏向于深色的干涸。它的一双眼睛在死前没来得及闭合, 两颗乌油油的眼里没有半点光彩,死死盯着镜头。   在几个人和一只已经死去的小熊身后, 茂密的树林深不见底, 如同横过来的另一处深渊, 是大自然投来的凝视。   照片被装在相框里, 下沿有一层灰,玻璃隔开照片和空气, 分出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玻璃久未擦拭,反光显出陈钝的质感,右下角似乎有一道不同寻常的黑影,江秋凉伸手抹去相框玻璃上落下的灰,指腹覆上了一层毛绒的脏污。   右下角的树林里确实有什么东西,背对着镜头,看不出具体的模样。那道黑影被相机定格在了那一秒,前后过程不得而知,甚至躲藏在照片的一个角落,让人怀疑是不是只是一块匍匐在泥土上的石头。   黑影上闪过一个轮廓,玻璃的反光中倏然映出一张人脸。   江秋凉回头,凌先眠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猎犬佩戴的项圈,他的指尖摩擦项圈上的铜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线索吗?”   “这个?”凌先眠食指指尖虚挂着项圈,好整以暇轻笑道,“纯属个人爱好。”   喜欢狗链?   什么奇怪的个人爱好……   江秋凉皱眉,在凌先眠举步越过他以后停住了脚步。   盯着凌先眠悠然的背影,江秋凉觉得自己好像懂了,又不是很想懂。   女人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长方形纸灯,外面糊的一层油纸掩盖住里面的照明来源,连带着灯光都泛出几分油腻,空气里沁出什么东西烧糊的焦味,隐隐有噼啪作响的异动,但是显然不是蜡烛之类燃烧的动静。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你们也会喜欢的。”女人说完,又顾自嘻嘻笑了两声,“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这里的居民都很热情,他们快憋坏啦,毕竟‘那件事’发生以后,已经好久没有来过客人了。”   “哪件事?”   江秋凉短暂地把自己脑海中带颜色的画面驱逐到西伯利亚,意识回归到这个诡异的世界。   “嘘,那是个秘密。没有人会在天黑的时候说起这个秘密。‘它’一直在我们身边,在看着我们,一旦有人说漏嘴……”女人短暂地露出一种迷茫的表情,“哦,没有人知道后果,毕竟‘它’从来没有放告密者活着回来。”   说着,她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垂下眼去摸自己的肚子。   她穿得很严实,长袖的肥大裙子挡住了她身材的曲线,随着她的抚摸,遮挡在围裙之下的鼓鼓囊囊在昏暗的灯光下凸显出来。   在她手掌覆盖在肚子上的一刻,江秋凉听到了一声短暂的婴儿啼哭声。   短促的哭声,从灯下的光亮处手脚并用爬到了昏暗的空间,血色的脚步一步步印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没有任何一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会从母亲的肚子里发出哭声。   除非……   “你……”   面对一位女性,一位可能怀了孩子的母亲,江秋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什么重话。   女人听到江秋凉的声音,抬起脸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她黑白颠倒的眼中有隐隐的柔情。   “是的,我怀孕了。我很喜欢我的孩子,这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她对着江秋凉招了招手:“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你想来摸摸它吗?”   凌先眠走在前面,闻言回过头扫了江秋凉一眼。   他漆眸中的一点亮点随着灯光闪烁,像是无意间被风吹皱的水面,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   “好。”   江秋凉走到女人跟前,他微微弯下身,脸上没有厌恶或者是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漠的温柔。   一米八的他弯着腰,动作轻柔,慢慢将掌心放在女人肮脏的围裙上,隔着两层布料去触碰那个刚刚发出哭声的“婴儿”。   凌先眠慵懒的眼神在江秋凉看不到的角度收起,他认真看着光下的人。   灯光直直照在江秋凉的头顶,发色呈现出由浅到深的过渡,昏黄的光如同教堂祷告时的烛火摇曳,细碎的光从清冷的桃花眼上抚摸而过,勾勒过鼻梁,划过柔软的嘴唇,流淌在修长的颈部。   这一刻,他不像是眼前有血有肉的人,而像是一幅中世纪油画里的人物,确切来说,是低下头为新生儿祈祷的神父。   这种想法没有任何来由,但是一旦想到了,就在脑海中匍匐下来,再也驱赶不去。   凌先眠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突然很想破了规矩,在这个世界抽一支烟。   “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江秋凉说着,语气真挚,听起来是真心实意的祝福。   女人很满意他的态度,一张皱巴巴的脸上笑意更深,嘴角咧到了耳朵边,毫不掩饰展示自己红嫩的牙龈。   “讨人欢心的客人,我喜欢你。”女人毫不掩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对内心的厌恶视而不见,你有潜力成为凌驾于情感之上的绝对操控者。”   “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你有。你有千万个理由这样做,只是你不愿意,你真正缺少的是一个契机。”女人打断了他的话,视线扫过江秋凉的脸,定格在照片上,“优秀的猎人不会放过每一个契机,每一个将脆弱的猎物逼入绝境的契机。”   “我看过了照片,这里的人似乎很喜欢打猎。”   “是的,如果你留心,会发现这里的每家每户都有猎.枪。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爱好,即使把这里的人抽筋剥骨,刺鼻的欲望也会从骨骼交接的缝隙和流淌的鲜血中渗透出来。”   “唔,”女人的措辞很奇怪,江秋凉微微皱眉,“本质上的兽性吗?这里的建筑很现代化,仅仅依靠打猎为生机是不可能做到这样高度的现代化的。现代化要以金钱和物质为基础,狩猎是一种停留在原始时代的生存方式。”   “打猎从来不是这里的人赖以生存的方式,这里有更加先进的产业,足以支持整座城市的产业。至于兽性……”女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很轻蔑地笑了一声,“别这么侮辱兽性,兽性是一种很单纯的情感,不尽然是你们所提到的贬义词,兽性有母爱、有团体意识、有长幼尊卑,这是大自然数万年保留下来的馈赠。猎杀、屠戮、茹毛饮血,尽管不能否认它们确实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别忘了,有的时候人类远比动物更加深谙此道。只是动物是为了维护生态平衡,而人类是为了满足一己的私利。”   女人说完,肚子里的“婴儿”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轻的哭泣。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继续说:“人类和动物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在人类出现之前,从来没有谁在真正意义上占有这里,直到人类的出现……自诩高等,霸占领地,是强大促使了这样局面的出现吗?不,是目中无人的傲慢,骨子里根深的卑劣,无休无止的索求,自以为是的无赖。猎.枪或许能让一只两只的猎物倒下,但是永远不能让自然屈服,大自然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人类终将自食恶果。一场预谋已久的复仇必将到来,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女人说完,局促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钟指向了一点三十六分。   江秋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在‘那件事’发生后,‘它’提示了你们复仇的具体时间?”   女人突然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在受到未知来源的恐惧威胁时,正常的反应应该是看向房间的黑暗角落或者是窗外,这种情况下视线是不会有具体落点的,可是你看向了具象化的时钟,,因为‘它’给了你们一个倒计时,或许是明示,或者是默示,无论如何,‘它’让你们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机,这本身就是惩罚的一种……预知死亡而无能为力。”   “如果之前那段话是猜测,”江秋凉走到墙板上挂着的日历边上,“这就是印证我猜想的证据。”   日历上画着一个圆圈,不知道是用红色记号笔还是别的什么画的,泛出了红黑交加的诡异颜色,做出标记的手似乎不太稳,一个小小的圈被画出了九曲十八弯,像是植物锯齿状的叶片边沿。   女人的表情由惊惧转为苍白。   “一个月前,城里的所有日历都在一夜之间被涂上了这样的一个标记,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出门了。没有人知道‘它’从何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但是‘它’的目的已经很明晰了……”   “所以桥上的木头是你们阻挡‘它’的方式?”   在桥上堆木头根本不可能挡住桥下将要爬上来的怪物,这种做法无异于一叶障目,除非……   江秋凉想到了什么:“难道……”   “木头不是为了阻挡桥下的怪物的,‘它’根本不在桥下,而是在对岸。”女人吞了一下口水,应证了江秋凉的猜想,液体顺着她皱巴巴的面部流向肿胀的颈部,肚子里穿来一声满足的咕噜声,“动物受到的威胁远不止一种,反复无常的天灾,欲加之罪的人祸,‘它’压根不满足于单纯的死亡,这对于‘它’来说远远不够。”   江秋凉目光一凛,明白了女人的言外之意:“‘它’在模拟真实的威胁环境,创造一场盛大的杀戮游戏!” 第63章 假面歌舞会   人性, 兽性。   任何一个心存理性的,至少看上去衣冠楚楚的正常人类,必然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毕竟人类在逐渐主宰历史的时间长河,披上了蔽体的遮羞布, 建起了拔地而起的钢筋水泥, 不管是住在老旧居民房还是市中心跃层, 见惯了物欲横流中的欲望,没有任何人会愿意回首曾经不堪的过往。历史是光辉的勋章,无论是踩着骨肉,还是剥削弱者,过程不重要, 人类总能从结果中捡出自己想要的那点聊以自.慰, 从贬低中嗅到诱人的优越感。   兽性是什么?是关在动物园里呆滞的老虎狮子, 是围在中间表演半天才能得到一点奖励的海豚, 是从出生开始没有离开玻璃展柜的蛇类, 是远在可可西里每天都会死在偷猎者枪下的藏羚羊。   血腥, 鲁莽,无知, 懦弱。   生命?生命算什么?   呼吸的血肉透过污染严重的空气, 附着在被金钱浸泡的眼角膜上, 透过被理性洗礼的神经,待到终于走完九曲十八弯抵达麻木的大脑, 早已变成了价值千金的收藏, 菜场随意丢在砧板上的块状物体和寻求刺激的手段之一。   屠夫就是屠夫, 操刀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没有人想过, 如果有一天醒来,当猎物端起枪炮, 当猎人沦为刀俎之下的鱼肉,忏悔是否会成为鳄鱼的眼泪。   江秋凉再次看向挂在墙上的照片,从志得意满的笑容中拼出一阵有理有据的毛骨悚然。   “既然‘它’等了这么久,还特意过来画这么一笔,那就不是偶然,‘它’把日子定在这天是有意义的,”江秋凉用指节敲了一下被圈住的日期,问女人,“你们通常会在这天做什么?这个日期对于你们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假面歌舞会。”   女人拉开抽屉,木制品不知道多少天没有用过了,沉入了一种迟钝的休眠状态,在女人强行的大力唤醒之下,发出了一声悠长而钝重的抱怨。   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报纸和杂志,女人随意抽过上面的几本,放在江秋凉手中。   “这是有关假面歌舞会的一些报道,或许会有帮助。”   居然还有专门的报道。   江秋凉接过:“你们这里有专业的报刊机构和杂志社?”   女人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现代化的都市有的,我们这里都有。”   或许是酒店宣传的需要,场景被拍得像是旅游社的宣传册,摄影师明显是专业的,甚至还有从上而下的无人机俯拍,角度精准地将节日的盛况尽收眼底。   人群围绕着篝火,场景热闹喧哗,割裂出于身后现代化建筑格格不入的神秘来。   和平时的装束不同,照片里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火光在他们风格迥异的面具上跳跃,有的是鬼怪,有的是动物,照片短暂定格的一瞬之间,他们掩藏在面具之下的表情已然不得而知,野性和神秘几乎要从照片的桎梏中逃脱出来,挣脱于凝滞的空气之中。   “假面歌舞会于我们而言,是盛夏终结的日子,漫长的冬天,没有尽头的黑暗,寒冷和死亡终将吞噬事件一切的记忆。”女人解释道,指尖指了指报纸上的照片,她食指的指甲有一段深刻到肉里的裂缝,断裂出埃尔塔霍峡谷这样泾渭分明的界限,“传说在这一天,故人的亡魂会重归故里,在活人身上寻去重生的机会,他们从黑暗中爬上来,追寻光明所在的方向去寻找合适的宿主。所以在假面歌舞会来临的前一周,城里会熄灭火光和灯光,带上假面来驱赶那些可能到来的亡灵。”   江秋凉念出报纸上的一段文字:“在公元一世纪,占领凯尔特部落领地的罗马人废止了烧活人祭死人的野蛮做法……”   “历史的痕迹,”女人在黑暗中嘻嘻笑道,笑声镶嵌进地板的角落,变成了牢牢固定的钉子,“不是很迷人吗?人类总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你觉得在夜幕降临时,脱去了华美的皮囊,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究竟是人性抢占先机,还是兽性无声滋长呢?”   江秋凉想起了墙上的照片。   在□□瞄准猎物头部,按下扳机的一瞬间,倒是主导的是人性还是兽性呢?   江秋凉没有顺着女人引导的话题继续谈。   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毫无意义,因为结果已经昭然若揭,与其说是交谈,不若说是狡辩,除了无谓的浪费时间,没有任何益处。   他将话题扳到正道上:“这几天——直到假面歌舞会结束的这几天都不能点火和灯,对吗?”   女人说:“你可以试试,但是你不会点着的。如果你真的成为点燃火光的幸运儿,亡灵也会嗅着火光到来。”   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江秋凉扫了一眼始作俑者,凌先眠闲适地靠在墙边,丝毫不在意地站黑暗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从江秋凉的角度看过去,他似乎偏开头,自始没有看向两个人的方向,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又或者说,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江秋凉不合时宜地想起,见到凌先眠的大半时间,他都深陷在黑暗之中。   不是走不进,而是无所谓。   被黑暗笼罩,他五官的轮廓难得显出几分温和,即使没有抽烟,江秋凉还是无端脑补了他用这样一个姿势抽烟的画面。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在烟上,手指修长漂亮,一团烟雾在黑暗中袅袅升起,消融在空气中,他眯着眼,眼神迷离,无关任何意义上的欲望。   江秋凉不喜欢抽烟的人,他自己不抽烟,在现实生活中遇到抽烟的人也会刻意避开,但是他勾勒出这样一个画面的同时,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多少厌恶的情绪,这种情绪就像倒在热水中的白砂糖,由浅及深融化。   凌先眠这个人……   江秋凉其实对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作为一个绝对的控制者,他的掩藏其实谈不上拙劣,与其说是一时的疏忽,不若说是骨子里的轻蔑使然。他享受游戏的过程胜过结果,相比于让当事人在一事终了后幡然醒悟,他似乎更加期待对方在反复无常的怀疑中饱受折磨,毕竟怀疑和敬畏总是如影随形。   人,只要是一个会呼吸,会思考的人,就不可能只有一面。即使在外人维持着应有的形象,江秋凉也知道自己展现在外人面前的不过是自己最理想的一面,他也会哭,也会烦躁,即使这些所谓的情感出于某些不得而知的原因日益淡漠,但是它们是存在的。单薄的纸张在桌面上根本站不住,只有折了一道的纸张才能立在桌面上。   可是凌先眠展示给江秋凉的那一面过于单一了,颜色强烈到足以掩盖其余其他稍逊色的色泽,他永远是强大,是残酷的,是和恶魔为伍的疯子。   唯一的破绽,是克洛德将军府扶手上的一抹血迹。   就在这一刻,在将目光投向凌先眠的这一刻,江秋凉有一种奇怪的错觉。   他想到了之前梦境里,凌先眠称呼他用的那个词——   脆弱感。   江秋凉觉得自己肯定疯了。   凌先眠与这三个字相去甚远,但是江秋凉还是难以避免想到了它。   有没有一种可能。   所有,所有凌先眠展示给他的形象,不过是海市蜃楼的虚影。   水中映出一弯残月,没有人会把它当成是真实存在的。   至于真实的他……   寻找月亮的人走进湖泊,溺亡于水中。   湖水会在几日之后将他的尸体托起,溺死者脸上甚至没有挣扎的痕迹。   江秋凉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凌先眠之间的联系其实不过尔尔,比起现实世界,梦境和游戏不过是虚拟,即使是真实的存在,不过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要抛起生命中的一部分,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梦境中的细枝末节大多是美好的,游戏里的世界走的是别人的悲欢离合,美好和别人的情感,如何能叠加出他对于凌先眠如此复杂的情感?   尽管他想要否认,但是每次看向凌先眠,或是简单地想起他的脸,他的名字,他都会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就像是酒吧将要歇业灯光昏黄得恰到好处,客人尽兴而归,当所有的欢笑,所有的喧闹,所有的世俗都被夜色氤氲开不真实的反光,闪烁在酒瓶之上,此刻的安静酿成一杯酒,恰好足够在无关紧要的时间里编制过往的记忆。钢琴上搭着的白玫瑰落下了第一滴露水,江秋凉带着那么一星半点的醉意,正正好对上了那一双含笑的漆眸。   无关紧要的细节,凑成了移不开眼的回忆。   美好到让人隐隐感到钝痛。   为什么江秋凉始终回忆不起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的空缺?   是外力让他遗忘,还是他自己的选择?   江秋凉不敢细想,他对于其余所有事物的敏锐和怀疑似乎本能地不适用于凌先眠。刀尖挑开皮肉是需要勇气的,鲜红的骨血总是和刺骨的疼痛如影随形。   想象中的景象和眼前的人重合一起,凌先眠不知何时已经看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他的眸子很黑,看过来的时候和周围的环境完美融合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具象化的情绪,只是那么一点亮晶晶的光,泄露出一点含量过低的人气。   凌先眠的手指划过口袋,那里或许放着一袋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一扫而过,像是一个撩拨前可有可无的前调。   他把手撑在身后的高柜上,微微歪过头,指节抵在耳侧,在化不开的黑暗中无声对江秋凉说了一句话。   江秋凉看懂了他的口型,脑中的平静顷刻炸开来。   他说的是——   “认真听课,江教授。”   --------------------   作者有话要说:   假面歌舞会部分参考复活节 第64章 假面歌舞会   江教授。   一个寻常的称呼, 从凌先眠的口中,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诉诸于口,莫名沾染了不太正经的戏谑。   江秋凉发现,凌先眠的眼睛很好看, 沉溺在黑暗中,像是浸润了夜色的深海,有一种让人看不透惊心动魄。特别是一点灯光闪烁在他的漆眸中,有细碎的光亮闪过,照不进他的眼底,又恰到好处给人那么一缕若有似无的希望,期待着从他的眼中探寻到自己的身影。   他的目光是沉底的水草, 缠过脚踝, 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心甘情愿无声无息溺死在海底。当最后一个气泡浮上水面, 甚至能够看见波澜中浮动的灯光。   灯光……   江秋凉从他的视线中挣脱, 看向了女人手中忽明忽暗的纸灯。   酒店里的纸灯远远不止这一盏, 每隔十步就会有一盏方正地摆在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晃眼间照亮了一方落了尘埃的空气。幽幽的黄光没有给人足够的安全感,反倒是在闪烁的间隙钟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像是坠入了黄昏的地狱。   “灯光是侵入者, 黑暗还是原本的领主。灯光啃食黑暗, 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牙印。”女人似乎猜到了江秋凉在想什么,伸手抚摸了一下手里长方形的纸灯, “放心, 这些照明的来源很安全, 既不是粗暴的火, 也不是庸俗的灯。”   江秋凉抬眼,灯光下他的眼皮很薄, 上面有一些不太明显的细小血管,眼尾上扬的轻挑弧度在不显露情绪的目光下显出几分冰冷。他的视线从周围移了一圈,又回到女人手中,瞳孔如同落在地上沾了灰尘的琥珀。   女人从柜子里面拽出一个脏兮兮的箱子,砰的一声扔在桌上,她的眼珠在江秋凉和凌先眠之间逡巡,过于巨大的红唇在闪烁的光线下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是时候为尊贵的客人挑选称心如意的面具了。”   女人故作神秘地合上眼,嘴里开始轻声念叨旁人听不懂的语言,她的手指不知道在箱子里搅和什么,发出毛皮布料摩挲的声响。   下一秒,她猛地睁开眼,从箱子里扯出两张面具。   女人把其中一张递给了江秋凉,又把另一张递给凌先眠。   不同于寻常面具,这张面具居然是毛茸茸的,一只白色的狐狸脸活生生显现在江秋凉眼前,目不转睛盯着他,狐狸的嘴角和女人一样,正挂着一个奇怪的笑容。   惟妙惟肖的面具,很瘆人。   江秋凉侧头扫了一眼,凌先眠手中的面具居然也是一只狐狸,只不过他手中的狐狸脸是黑色的,不变的是那个惊悚的笑。   “箱子里每一副面具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只有一对狐狸的面具。”女人开口,肥硕的手指合上箱子,弯腰把它塞回了黑暗的角落,“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吗?狐狸是出了名的专一,一生只会有一个配偶,深情的狐狸会在配偶死后不再进食,久久徘徊不肯离开……嘻嘻嘻,真是愚蠢又有趣的生物啊。”   “是在假面歌舞会当天戴吗?”   江秋凉摸了一下面具上的毛,手感很好,和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哦?”女人偏过头,似乎听不懂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这不重要。”   不重要?   江秋凉随手翻了一下面具,这种真实的手感总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仿佛手里拎着的不是可有可无的面具,而是一具正在呼吸的躯体。   在女人的引导下,两个人一路走到了厨房。   还没有看清厨房的大致轮廓,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已经顺着空气牢牢扒住了裸露在外的皮肤,勾住柔软的布料,从下往上成功侵略到了鼻腔中。   砧板上显然刚刚剁过什么东西,油腻的表面浮现出一层水灵灵的亮光。   边上的大碗里满满盛着食物,所有的食材黏黏糊糊搅在一起,分辨不出原身到底是什么——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就是此刻它们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缝到自己的每一个分子里。   江秋凉确定自己在碗里看见了一片没有剃干净的鱼鳞,凭借这片好死不死的幸存者,他依稀猜出了碗里食物的大概构造。这一瞬间的感官堪比目睹路边摊小贩亲手倒上地沟油,江秋凉原本还有点起伏的胃这下彻底变成了一潭平静无波的死水。   挺好的。   饿着挺好的。   女人的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噜声,不知道是她饿了还是她肚子里的生物饿了,咕噜声在黑暗中蔓延开,发出了悚人的回音。   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不易察觉的轻响,借着这阵响动完美掩藏。江秋凉回头,灯光闪动,木制的家具蒙上了一层浮尘,隐隐显出潮湿的霉斑。   站在江秋凉身后的凌先眠抬眼,一双漆眸完美融合在黑夜中,他对上江秋凉的视线,指尖拂过手中的面具,不发一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眼中隐隐有笑意闪过。   是多心了吗?   江秋凉又扫了一圈浸润了浅黄色油污的黑夜,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收回了视线。   “不管你们饿不饿,我是真的饿了。”   女人香肠一样油腻发肿的手指在围裙上摸了两下,她一屁股坐在长木凳上,压得瘦小的木凳哀嚎连连。她端起大碗,凸起的眼睛里有亮闪闪的光,仿佛此刻被她端在手上的碗里盛放的不是臭气熏天的烂肉,而是精挑细选的美食。   她盛起满满一勺,将要塞进嘴里,看了一眼站着的几个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情不愿地拉开橱柜,扒拉出三个碗。   “哦,是我鲁莽了,忘记准备你们的份额了。我不是一个尽职的主人,实在是我们这里太久没有来过客人了,我几乎将要忘记待客之道了……”   “不,我们不饿。”江秋凉摆了摆手,指了一下自己和凌先眠,“没事的,你先吃,不用管我们。”   女人将信将疑扫了一眼他们这个方向,把一把钥匙搁在桌上,对着他们的方向一推。   “这是钥匙,”女人扭了一下脖子,肉挤在一起,她对着厨房里积灰的庞然大物一抬下巴,“冰箱在那里,需要的话请自取。总会有客人在半夜肚子饿,来敲我的房门,我最讨厌有客人在半夜吵我睡觉了,简直没有比这更加无礼的举动了。”   没等江秋凉做出什么反应,女人已经将食物塞进了自己的口中,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空气中的臭味随着女人的动作翻滚,混着她动作之间弥漫开身上的油烟味,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   江秋凉上前几步,迅速从桌上勾走了钥匙。   这是一把刻意做旧的钥匙,边缘有人工做出了的铜臭痕迹,摸上去却没有碎屑,看起来小小的一个,拿起来却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江秋凉轻轻把钥匙在掌心颠了一下,走到了冰箱前。   冰箱是那种偏老式的冰箱,凑近了有运作的嗡嗡声,粗重的电线连接着转角处的插头,过度氧化和破损导致末端的红色电线丝裸露在外,仿佛一条在寂静中等待一击毙命时机的黑蛇,正对着选中的猎物吐出自己的蛇信子。   把手上落了不知道猴年马月积累出来的一层灰,打开的瞬间,冰箱里的那几盏灯死灰复燃一般挣扎了一下,照出冰箱里大概的轮廓,不过两秒,灯又熄灭了,周遭又笼罩上了那一层忽明忽暗的黄光。   冰箱是四层的,扑面而来的不是想象中的臭味,而仅仅只是一股经年累月的陈腐气息,在混杂着各种神奇味道的厨房里,居然给人一种类似于清风拂来的错觉。冰箱里的东西也很简单,几个封在食品袋里的面包和三瓶常见的矿泉水,一目了然。   不过面包已然是发了霉,霉块如同地球仪上面显示大洲位置的加深区域,明目张胆昭示着自己寿终正寝。矿泉水瓶壁上隐隐有藻类植物攀附,一只红色的金鱼沉在其中一瓶矿泉水的水底,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打开冰箱的不速之客。   背后,女人的咀嚼声越来越响。   碗里似乎有细碎的鱼骨头,牙齿碰撞在骨头上发出咔嚓声响,在黑暗中晕出不安的毛骨悚然。   江秋凉回到厨房门口,女人还在津津有味啃着碗里的食物,一片鱼鳞贴在她的脸上,在灯下闪着幽幽的光。   他的视线在厨房里扫了一圈,有那么几秒停在油腻腻的桌上,很快又移开。   凌先眠问:“怎么?”   江秋凉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凉,摇了摇头:“你玩的够变态的。”   凌先眠轻轻笑了一声,笑意未达唇角已经淡了下去。   “人性和兽性,一线之隔,她试图让我建立这种思维,完全将它们放置在对立面,可这是建立在一个脆弱基础上的。”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埋头咀嚼的女人,“前提一,这条线足够坚固,可以泾渭分明的区分出两者的界限。前提二,两者不会想法设法跨越这一条线,妄图来一场自以为感天动地的牛郎织女鹊桥相遇。”   “建立在虚无上的前提,得出的结论有多大的正确可能性?”   臭味,腥味,难以忽略的咀嚼声。   走廊的地板上铺了厚厚一层地毯,脚步声被柔软的地毯吸收,越发显出咀嚼声的突兀。   路一直往前方延伸,黑魆魆的看不见尽头。   原本足以被时钟记录的时间在此刻被黑暗吞噬,或是拉长或是缩短,化作了步履之间带起的一阵风。   从黑暗,到黑暗,再到更深处的黑暗。   江秋凉走着走着,先是加快了步伐,转而放慢了步伐,最终停住脚步。   凌先眠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早有所料一般停下了步子。   “还没到呢。”   凌先眠打了个哈欠,他的嗓音慵懒,有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尾音轻易融入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江秋凉端起近处的一盏纸灯,举高了去瞧头顶的天花板:“你在误导我。”   凌先眠打完哈欠,左手食指在脸颊上轻轻敲了一下:“哦?”   “这个建筑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根本不可能走这么久的。而且我们从厨房出来以后,一直顺着灯光的方向直行,没有转过一个弯,距离足够原路返回了。”江秋凉皱眉,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他把灯平举在面前,转头去看站在一边的凌先眠,“这样下去永远也走不到的,我们被困在走廊上了。” 第65章 假面歌舞会   走廊从脚下浮起, 向着前后两个方向无限延伸。昏暗的灯光撕咬着黑暗,丑陋的牙印留在光影交错的界限,若有似无的绝望弥漫在空气中,化作一声声没有意义的咀嚼声, 在耳畔响起。   凌先眠跟在江秋凉身后, 双手叉腰, 完全置身事外。   “情况还不算太糟,我有初步的猜想。”江秋凉望进凌先眠眼中,纸灯的一点光线闪烁在他的眼底,在黑暗中显出琥珀的光泽,“怎么样, 大设计师,有兴趣了解玩家的实时测试数据吗?”   凌先眠的眼睛微微眯起:“代价呢?”   “没有代价。”   “那更需要慎重了。”凌先眠把头偏到一边, “先说来听听吧。”   “两种猜想, 第一种, 我们属于青天白日活见鬼, 纯纯遇上了一个不好的东西不放我们走,俗称为鬼打墙, 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毕竟这里的世界没有正常的逻辑可言, 万事皆有可能。不过……”   江秋凉轻笑了一下:“概率很低,一是之前的剧情中缺少暗示, 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东西很突兀, 二是处理起来很麻烦, 这个世界本来就只有短短的不到三天时间, 寻找房间不是主线任务,没必要浪费这么多时间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 三是整个游戏的风格,经过了前几个游戏,荒谬中的逻辑点基本是顺畅的,说明设计师总体是按照一条脉络在走。疯子的思维是有迹可循的,而且由于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往往会比正常人更为坚固和稳定。”   “第二种呢?”   “至于第二种……”   江秋凉举着纸灯,沿着一直走过的光亮路线,手指在墙壁上有意无意划过。   他的指甲划在墙上,有细琐的声响,小小的杂音在某处戛然而至,面前赫然是一条隐藏在光影交界处的神秘分岔。   “是这里,一条脱离常规思路的小道,我们无数次路过它,忽略它,可是它始终都在这里,在身侧。所谓的前行不过是笨拙的原地踏步,这也就是咀嚼声始终没有远去的原因。”   江秋凉走进那个通道,通道里没有任何一扇纸灯,就像是一个被光亮抛弃的世界。   通道的尽头,是那扇迟迟找不到的门。   江秋凉听到凌先眠轻笑了一声,不同于以往的戏谑,里面似乎掺杂了某些更加复杂的情绪,只是笑声太浅了,像是一滴落在湖面上的露水,一圈圈的涟漪淡去之后,风过无痕。   “疯子的思维比正常人的更为稳定……很有意思的观点。”凌先眠先走进了那个通道,他动作自然地从江秋凉手中接过了那把钥匙,转开了那扇门,“你总是如此循循善诱吗,江教授?”   最后三个字被他加重了语气,停留在舌尖,凌先眠饶有兴趣地扫了江秋凉一眼,手握在门把手上,却并不急着开门,这样的神态和动作莫名让江秋凉想到了手握着□□,对准猎物头部的冷血猎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了解你,远胜过你的想象。”凌先眠在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表情是认真的,“我很早就说过了,我们是同一类人,共享同一套思维模式。”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   凌先眠没有回答,江秋凉继续追问道:“包括那个所谓的代价?”   江秋凉注意到,凌先眠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这似乎是他在思考中的习惯性动作。   疯子的思考模式,会和他有多大的吻合可能性?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江秋凉试着随意捕捉了记忆中的一个碎片,产生了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   “当然。”   凌先眠推开了门,在房间内的景象映入眼帘的一瞬之间,江秋凉把凌先眠的话抛诸脑后,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一种难以置信的窒息感从喉间传向四肢。   “这个房间……”   “你要在这里说吗?”   江秋凉不自觉走进了这个房间,房门被凌先眠啪一声甩上,转了两圈门锁。   房间里没有想象之中的恶臭,没有溅在墙壁上的血迹,没有横飞的肢体,甚至中规中矩到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酒店房间。   可是江秋凉就是感觉到不寒而栗。   恐惧,在遇到流脓的怪物,在枪抵在自己腰间,在食人魔追在自己身后没有产生的奇妙情感攫住了他的意识,如同倒入血液里的隔夜汤,散发出作呕的酸臭味。   江秋凉来过这里。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件家具,即使不打开柜门,他也知道三只开合柜子里最右边的那一只里面放着一瓶碘伏,因为他不仅来说这里,还放过一把火,把这里的一切化为灰烬。   这里,是噩梦斗兽场的303号房间!   “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不是。”凌先眠驾轻就熟,从柜子里摸出纸笔递到江秋凉手中,“你想要的印证,我可以证明它。”   江秋凉将信将疑接过纸笔,背对着凌先眠写下几个字。   “好了。”江秋凉把纸条塞在手心里。   凌先眠趁着他写字的功夫已经躺倒在床上,柔软的被子将他包裹其中。他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纤长睫毛的末端在微弱的光线下近乎透明。   睁眼时漆黑眸子里的戾气被薄薄的眼皮盖住,反而露出平时少有的温和。   房间的空间并不大,江秋凉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很像是调香师精心设计出来的男士香水,又不同于任何一款市面上有的香水。   烟草,薄荷,消毒水。   很淡的气味,陌生的,熟悉的,组成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钝痛感。   凌先眠好像睡着了。   江秋凉默不作声地凑近他,果然发现这阵气味来源自躺在床上的人。   尽管江秋凉一再忽视,他还是无法否认一个事实。   凌先眠确实长得很符合他的审美,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他一看到凌先眠,不论是回忆中十字路口站着的他,还是酒吧光线下勾勒的一个大概轮廓,亦或者只是此时此刻,躺在自己眼前闭着他,都让那颗原本平静的心脏为之震颤。   “怎么了?”   凌先眠没有睁眼,仿佛察觉到了江秋凉的靠近,先问出了声。   江秋凉莫名心虚,他偏开视线:“不对一下答案吗?”   “嗯……再说吧。”   凌先眠的声音有了几分倦意,他翻身卷住了被子,侧躺着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场考试,考生写完了卷子,老师倒是不乐意批改了。   江秋凉狠狠对着凌先眠的方向挥了一下拳头,手背从被子上悬空穿过,没有碰到一星半点。   借着纸灯的光,江秋凉轻声翻了一遍房间里的布置。   和他猜想的完全一致,这里和第一个世界里的303房间,除了枕头里的笔记本不见了,其余的布置完全一模一样,几乎是完美复刻出来的。   江秋凉靠在床沿,这里没有窗户,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冥冥之中的夜色却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透过厚重的墙壁,厚重的乌云遮盖住了原本黯淡的月光。   无风无雨无光,空气潮湿闷热,大雨将至,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朦胧之间,江秋凉听到了一声隐隐的婴儿啼哭声,很近,细细长长,幽怨的像是在吟唱什么奇怪的咒语。   江秋凉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床上,纸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是幻觉吗?   江秋凉知道灯在哪个方向,可是他不敢贸然行动,就睁着眼,保持着睡着时的姿势,平缓自己的呼吸。   说不定是他听错了,江秋凉记得,凌先眠进门时是锁了门的。   又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一声太过真切了,一下就打碎了江秋凉刚刚产生的侥幸心理。哭声比之前的响亮了许多,足够江秋凉分辨出哭声传来的方位。   江秋凉心里一惊。   哭声不是从门外传来的,而是从室内,更具体的来说,是床板下面。   怎么会?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进出口是一扇已经被锁上的门,它是怎么进来的?   是那扇明明紧锁的门被它打开了,亦或者是……   江秋凉朝门的方向看去,周围实在太黑了,就连一个依稀的轮廓都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床榻的高度其实很正常,大概只能容纳一个正常人躺在下面,婴儿在女人的肚子里,以女人这么庞大的体型,根本不可能钻到床板下面。   发出哭声的婴儿,是以一种怎样的姿态,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床下?   江秋凉的睡眠一向很浅,任何轻微的响动,即使是门外不易察觉的脚步声都能轻而易举将他惊醒,这个婴儿到底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是它真的做到了不发出一点声音进到了这里,还是从他们进入这个房间之前,它就已经藏在了床下?   黑暗剥夺了眼前的景象,也拉长了江秋凉猛然惊醒之后的思绪。   身边没有什么可以使用的利器,也没有可以防卫的硬物,这个房间里唯一可以用来起到攻击性作用的大概只有看起来就不怎么结实的迷你茶几和软椅了。   江秋凉突然想起了之前弯腰去摸女人的肚子,那一刻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只是想要看清围裙上被脏污覆盖住的图案,潜意识告诉他,这是破解这个世界很重要的线索。   可是当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肚子上,他却在一瞬之间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他可以听到肚子里这个生命的呼吸,感受它满溢而出的情绪。   太悲伤了。   这种悲伤像是漫过头顶的咸涩海水,一点点把体内仅有的氧气挤出胸腔。   一定有什么原因。什么让它变得如此悲伤的原因。   婴儿的哭声还在持续,如泣如诉,它的手好像在抠动木制的床板,杂音源源不断,还有轻微的颤动,仿佛这一下下是抓在人的皮肤上的。   江秋凉躺不住了,他想要坐起来,却在下一秒被柔软的被子覆盖住了身体。   “别动。”   凌先眠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江秋凉闻到了那阵清晰的味道,凌先眠呼吸之间的热气扑在他的脸颊上,痒痒的。   “你不是睡着了吗?”   江秋凉小声问,被子隔绝了外面的动静,婴儿的哭声变得遥远了许多。   “被你吵醒了。”   凌先眠不满地嘟囔了一声,语气有些不快。   江秋凉嗯了一声,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凌先眠是怎么被他吵醒的?   还有外面那个哭声,真的不用管了吗?   江秋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躺姿,小声反驳道:“可是……”   “不听。”   凌先眠凑近过来,打断了江秋凉的话,即使一片漆黑,江秋凉还是能模糊地感觉到凌先眠的眼睛,他的眸子是化不开的墨色,掩藏了所有本应该诉之于口的情绪,是另一处不为人知的深渊。   耳朵上被覆盖上了柔软的温度,江秋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凌先眠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睡吧,”凌先眠的嗓音有困意,“晚安。” 第66章 假面歌舞会   江秋凉再次睁开眼。   婴儿的哭声已经消失不见, 室内有了光亮,朦朦胧胧从被子外照进来,只是一层不甚分明的柔光。   被子……   江秋凉猛地打了个哆嗦,发现自己正被抱在怀里, 抱着他的那个人呼吸均匀, 下巴搁在他的头顶, 双手还轻轻拢住他的耳朵,呈现出一种保护小动物的姿势。   疯了!真的是疯了!   江秋凉狠狠打了个哆嗦,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齐刷刷稍息立正,昨天的记忆唯恐天下不乱,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脑海, 给回忆平淡的白米粒添油加醋, 凑了一锅乌漆嘛黑的生化炒饭。   一觉起来发现恨不得掐死的死对头兼回忆中的暧昧对象和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还抱着自己睡得正香怎么办?   在线等, 还挺急的。   关键是, 为什么是凌先眠抱着自己啊!   一米八被人抱在怀里是真的很丢脸, 长得高了不起吗?   千言万语到了喉边,汇集成一句国粹。   江秋凉推开凌先眠, 飞快下床冲进了洗手间, 反手锁上了门。   难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江秋凉一手撑在洗手台上,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头, 努力消化着已经发生的一切既定事实。   凌先眠有多大的可能性不记得发生的事?他一没喝酒, 二没嗑药, 三目前虽然没干过什么人事, 但是主要是精神方面的问题,看上去也不像是会突然失忆的呆瓜。   得出结论, 在正常情况下,可能性基本为零。   或者人工干预一下,增加失忆的可能性?   万一这一下还没打到他身上就被发现了呢?万一这一下打下去也没能消除记忆呢?   旧怨加新仇,还在他的游戏里,完全受制于人。   完了。   江秋凉抓了一把自己睡醒的头发,他绝望地低下头,一道光线猝不及防闪进他的眼睛里。   有光……?   江秋凉用手挡住眼前的亮光,昨晚进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黑漆漆的,只有他拿进来的纸灯有光,他没有想到原来洗手间也有纸灯,而且会这样毫无预兆地亮起。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很不习惯这一道亮光,江秋凉的眼前不受控制浮起了生理性的泪水。   水汽朦胧,像是在日初的那一刻注视太阳,水光在眼前涌动,拼凑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虚影。   透过手指的缝隙,江秋凉隔着泪水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   只是模糊的一眼,他的动作倏然顿住。   怎么可能……   江秋凉凑过去,使劲抹了一把镜子上的水汽,不对,镜子上的水汽没有散去分毫,江秋凉又很快擦掉了眼里的泪水,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镜子里的他死死盯着自己,昨晚那张被他随意丢弃在床头的狐狸面具正在粘连在他的脸上。   他的头发胡乱地散着,因为很长时间没有修剪,随意散乱开,颇有几分置身事外的散仙风范。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值得惊讶的是,一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从他凌乱的发丝中竖起,显得格外刺眼。   江秋凉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头发上的那一对狐狸耳朵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什么情况!   江秋凉摸了一下狐狸耳朵,手感意外的不错,摸上去软绵绵的,他又试着拽了一下,一阵真实的痛感从头顶传来,让他下意识松了手,揉了揉扯疼的耳朵。   脊椎下方,衣服覆盖的地方鼓鼓囊囊的,江秋凉抹了一把,又摸到了一根蓬松的狐狸尾巴。   夭寿了……   江秋凉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摸了摸额头,扯了扯脸颊,确定这张面具此刻是牢牢扒在自己的皮肉上,除非毁容,根本不可能从脸上撕下来,镜子里的自己对着他眨了眨眼,一双琥珀色的狐狸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陌生的光泽。   嘟嘟嘟。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江秋凉的思绪,他面无表情拉开门,凌先眠站在洗手间的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的灯光。   他一向周正的上衣此刻难得皱巴巴的,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弄皱的。   江秋凉皱了一下眉,昨晚尴尬的经历还没来得及浮上心头,他立刻注意到凌先眠的脸上也贴着那张黑色的狐狸面具,黑色的头发中冒出一对黑色的狐狸耳朵,莫名冲散了他眉宇之间的凌厉。   如果发生在平时,江秋凉想自己肯定会笑出声,可是他当下根本笑不出来,因为比起幸灾乐祸,有一种更为强烈的情感,叫感同身受。   他以为凌先眠要用洗手间,侧过身让开一条通道。   不料凌先眠走过来,在狭窄的门口停住了脚步,随手摸了一把江秋凉发丝中的狐狸耳朵。   “挺好看的。”凌先眠言语之间有笑意,指尖摩挲过软绵绵的耳朵尖,“很适合你。”   不知道是狐狸,还是所有动物耳朵都这么敏感,指尖的温度一点点传到耳朵上,温度分明是不高的,却显得很是灼人。江秋凉当下被凌先眠摸得当下打了个哆嗦,甩手拍掉了凌先眠的手,白白的耳朵尖敏感地弹了一下,很快红了起来。   “要走快走,别挡在这里堵路。”   凌先眠似乎是有意逗他,偏偏卡在这里不走了,他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作势要倒在江秋凉的肩头:“太困了,借我靠会儿。”   江秋凉见他没个正经样子,一甩尾巴闪身从他边上走过。   “生气了?”   江秋凉大步走到床头,拎起枕头抖了两下,又翻过被子,再三确认了一番。   诚然,狐狸面具真的不在床上了。   如果……这是一张戴上以后再也摘不下来的面具呢?   一种难以抑制的窒息感从四肢传来,江秋凉有很短暂的一瞬之间,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像是老旧电影开场之前枯燥的雪花屏,把他拉回到记忆的洪流里。   记忆中的地下室里,男人用枪抵着他的下巴,江秋凉的脸被迫抬起来,麻木地注视着眼前那张与他有七分相像的面孔。   “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每一滴血里,都有我的痕迹。”男人开口,地下室有一股很浓的血腥味,江秋凉偏开眼,看到角落里甩出一把刀,刀尖上残留着鲜红的血,“你以为自残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吗?你用没有想过,即使你的血快要流光了,哪怕只残存一滴,那一滴也足以证明你我之间的关系,这就是血浓于水,你懂吗,秋凉?”   好一个血浓于水。   江秋凉听到了一个虚弱的声音:“我是我自己,从不是谁的附庸品。”   “哈哈哈哈哈!”男人的笑声在地下室格外恐惧,“我在教育你,就是为了让你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你怎么可能是谁的附庸品呢?之前的你太软弱了,我只不过是在改造你,把你塑造成一个更加优秀的人,我有错吗?”   江秋凉虚弱的身体在发抖,苍白的唇紧紧抿起。   他紧紧闭上眼睛,多希望这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   可是下一秒,钝痛就从喉间传来。   江秋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愕然地睁开眼,男人原本一丝不苟地脸庞近在咫尺,正在一点点扭曲成旁人不曾见过,而他习以为常的模样。   “我的儿子,不可能是这样的懦夫。你要乖,要听话,只要你听话,我会让你拥有旁人艳羡的金钱和权利,这样不好吗?”男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眼神里面没有半分的怜悯之心,像是在看一具被踩在脚下的,猎物的尸体,“这张面具,是我亲手给你带上的。一旦戴上,你就休想再回到从前了。”   江秋凉忍不住浑身发抖,男人狞笑的面孔离得太近了,他呼吸不过来,只觉得周身恍若浸在冰水里,没有半分知觉。   一双手贴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腕,一道遥远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隔着千山万水,听得不太真切。   “你怎么了!”   真的好远,江秋凉觉得冰水吞没了他的鼻腔,他努力抬起脸想要获取一点氧气,却始终于事无补。   “醒醒!”   手上的力道倏然加重,江秋凉猛然觉得一股冰水涌入了自己的胸腔,他剧烈地咳嗽了几下,拼命想要把肺里面的水咳出来。   眼前的景象突然清晰起来,冰水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去,房间里没有半点水漫金山的痕迹,就连墙角也是干燥的。   江秋凉收回视线,凌先眠的手死死掐在他的手腕上,力道很大,像是想要把自己的手指关节嵌入他的骨头里。   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他觉得这一刻凌先眠的表情在灯下很苍白,他看着自己,漆黑的眼眸中有江秋凉不熟悉的情绪。   “你在想什么?”   江秋凉坐在床边,而凌先眠单膝跪在他的身前,松开了他的手腕,揉了揉他被掐的有点红肿的皮肤,这是江秋凉第一次以俯视这个角度观察凌先眠,之前不论何时,凌先眠始终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这让他莫名产生了近乎于不真实的错觉。   “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秋凉摇了摇头,礼貌地推开了凌先眠的手,他想要自己静一静,就像是之前在奥斯陆的日日夜夜所做的那样,一个人消化掉所有的负面情绪。   凌先眠的手被他推开,很快又握了上来。   江秋凉皱了皱眉,他不懂凌先眠为什么装作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他明明已经说得这样清楚了,就差摆在台面上一五一十地跟他说清了。   江秋凉冷漠地收回手:“和你没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江秋凉的眼中映出凌先眠的模样,此刻的他抓住江秋凉的手,把它放到自己黑乎乎的狐狸耳朵上面。   “知道了,真小气。”凌先眠没有偏开视线,他直直看向江秋凉,不闪不躲,眼底荡出几分促狭,“让你摸回来还不行吗?” 第67章 假面歌舞会   凌先眠挨着江秋凉坐下,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不抽,只是虚夹在指尖。   他的手指很漂亮,不是那种瘦弱的纤长, 而是有力的骨节分明。江秋凉想起之前有人形容自己的手, 说这是一双天生适合琴棋书画的手, 第一眼就让人想到翻动书页的模样。凌先眠的手不同,很难想到什么柔美的词,他的手似乎天生更为适合举着酒杯,或者……   江秋凉想起之前凌先眠拿枪的样子,这个画面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 隔着自己的手指扣动扳机。   无法否认, 那一刻, 江秋凉的心跳确实很快。   当他会想起这一幕的时候, 很难把心跳和动作泾渭分明地划分开, 他的眼前总是首先浮现出凌先眠的眉眼,然后才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香烟的顶端没有点燃, 却仿若有一点点星火在闪动, 细碎的烟灰会抖落在地上, 点燃这个房间,将他们一直留在这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 只是彼此沉默着, 反倒显得生疏。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 凌先眠转头看向他, 烟在指尖转了两个圈,没有开口催促, 像是一种等待。   “介意吗?”   江秋凉没有谈及那个避讳的话题,转而虚指向凌先眠手里的烟。   凌先眠抬了一下手,这个世界根本点不了火,江秋凉即使拿到了这支烟也没有什么用。凌先眠想了想,不置可否,把手里的烟递给江秋凉。   江秋凉把烟抵在鼻前,轻轻嗅了一下,眉毛很快就蹙了起来。   “果然还是不习惯这股味道,”江秋凉把烟还给凌先眠,“不过我好像懂了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抽烟了。”   凌先眠看了他一眼,把烟塞回到口袋里。   “几点了?”   凌先眠把表盘转向江秋凉的方向,是七点二十三分。   “该干正事了。”   江秋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左右伸展胳膊活动筋骨,端起床边的纸灯,直接俯下身去看床下的痕迹。   床下蒙了一层灰,不用猜都知道已经许久没有打扫过了,纸灯的光线照进狭窄的缝隙之间,表面浮起了一层绒绒的光。   灰尘之下,那道水灵灵的爬行痕迹格外的扎眼。   之所以说是爬行,因为光滑的那块地板是呈现出近似于长方形的拖拽,没有脚印,没有手印,甚至不是正常小孩没学会走路之前应该有的凌乱痕迹,就好像婴儿的整个身体是沉下来的,它不得不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以这种姿势行动。   是它特殊的行动方式,还是有什么东西压在它的背上?   江秋凉一只手拎着纸灯,一只手用力,想要把床板侧过来。   这个姿势很难用得上力道,床板轻轻移了一点位置,没有丝毫被举起来的趋势。   江秋凉思忖着要不要放下纸灯,先把床板侧翻过来再说,举着床板的力道一轻,原本站在边上袖手旁观的凌先眠上前一步,帮他翻过了床板。   他原本想道个谢,可是凌先眠的动作太过于自然,反倒让江秋凉显得多此一举。   床板上的景象果然和江秋凉想象的一样惨烈,湿漉漉的大团形状拍在上面,有几道抓痕,不知道是指甲还是别的坚硬物体,陷进去很深,以至于有几片木屑落在地上,脏兮兮的。   “嘶,多大仇多大怨。”   江秋凉嘟囔了一声,把床物归原位,手指搭在床沿上,江秋凉突然抬眼,想起了什么。   “不对啊,”江秋凉皱眉,“昨晚不是只有哭声吗,你听到抓挠床板的动静了吗?”   这话刚出口,江秋凉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这和直接指着试卷问监考官这道题选什么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对方八成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但是凌先眠不属于那常理中的八成,他摇了摇头,明目张胆帮着江秋凉作弊:“没听到。”   诚然,这剩下的两成坦坦荡荡,全然毫无避讳的意识。   江秋凉抿了一下唇角,说:“走吧,这个地方阴森森的。”   何止是阴森森的。   房间的门是锁上的,婴儿爬行的痕迹在门口戛然而止,无论是走廊的左侧还是右侧,都一如来时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半点让人回味的痕迹。   它就像是一个幽灵,消失在了门的方向。   江秋凉踩在走廊上,四周黑魆魆的,依旧只有纸灯黯淡的光,他循着记忆找到来时的路,好在那条摆满纸灯的大路没有消失,时间缝合在了一起,仿佛又回到了来时的重叠。   “一个服务员也没有……”江秋凉轻声道。   一家酒店,就算是生意最差的淡季,有可能只有女主人一个人吗?   江秋凉想起了堆砌的高高的宣传图册,和宣传图里面那张热闹的节日盛况,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他们很快循着来时的路走到了厨房的位置,边上的一整条道都有纸灯,可是厨房没有,江秋凉记得之前厨房分明是有灯的。   月光从窗外扑进来,肆无忌惮泼洒在室内,即使如此,厨房的光线还是太过于暗了些。   隐隐有个人影坐在椅子上,江秋凉不确定那能不能称之为人影,因为这道影子过于巨大了,吞掉了好大一片月光,它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仿若一尊定格的雕塑。   江秋凉盯着这个画面。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诡异了,明明是他站在明亮处,影子站在黑暗处,江秋凉却产生了微妙的错觉,好像自己站在黑暗处,而影子站在明亮的地方。   他说不上来这有什么区别,只是莫名不舒服。   “你确定现在是早上七点多吗?”江秋凉偏过头,又去看凌先眠手上的表,“不可能吧,外面的天怎么还黑着。”   他们不可能一觉睡到晚上七点,江秋凉睡眠浅,通常六个小时的浅眠可以让他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昨晚被吵醒之后意外睡眠质量好了很多,但是醒来也只是恢复到平实的状态而已,证明他实际睡眠的时间也只会在三个小时左右浮动。   江秋凉又看了一眼,秒针正在匀速运动,说明手表性能良好,没有受到这个世界的影响。   还是说……   “这个世界的设定是永远不会天亮。”江秋凉说出自己的推测,“和极夜一样,在通关之前天会一直都是黑的。”   这无疑给通关增加了难度,黑暗会放大恐惧,也会让原本显现在光亮之下的线索易于被人忽略。   更何况目前看来,照明仅有的两条途径是稀薄的月光和微弱的灯光。   死亡率为100%的世界……   意识到这个,江秋凉的第一反应不是麻烦,也不是恐惧,一种欲动的战栗顺着他的心脏流向四肢,他的指尖有微微的一点酥麻,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潜意识告诉他,他在期待,期待见证注定走向死亡的游戏,是怎么样的引人入胜。   余光中,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影子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方向。   江秋凉站在原地,他不躲不闪,直直地注视着那个庞然大物。在这一刻,他的呼吸很平静,心底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好像走向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恐怖的怪物,而是一头乖顺的麋鹿。   那张脸露在光下,因为光影的缘故,只有小半张是清晰的,其余尽数隐匿于黑暗之中。   围裙比昨天更臭了,也更脏了,围裙的主人毫不在意,它阴恻恻地低下头,俯视着不速之客。   “早上好啊,异乡人。”   女人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那是一张小丑的面具,大部分的色调是惨白,其余的色调铺开,全是浓烈的艳丽,色调之间的反差让这副原本寻常的面具在当下看起来格外的惊悚。   小丑的嘴巴裂的很大,几乎到了耳朵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渗出的笑意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早上好。”   江秋凉看着这样一张脸,嘴角上扬,随意回了句问候。   “很遗憾,我记得你们,可是我太饿了,一下子把早餐都吃完了。”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的肚子依旧鼓鼓囊囊的,如果不是江秋凉亲耳听到了昨晚的婴儿啼哭声和看见了床底下爬行的痕迹,他几乎就要相信这个婴儿不过是即将分娩之前的存在。   江秋凉扫了一眼月光下的四只碗,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心道本来就不敢吃你做的早饭,面上很体贴地谅解道:“没关系的,我们今天正好要出去转转,你们这里有便利店的,对吧?”   “当然。”女人开口,“这里什么都有。”   “方便指个路吗?”   “哦,大概是在这个方向,你一直走就能看见了。”   女人指出一个方向,很快收回手:“后门出去有个代步工具,你可以随便用,只是现在里面一滴油也没有了,你要自己去找找。找不到也别来问我,我困了,要去补觉。”   需要油的代步工具……   江秋凉第一个想到的是汽车,很快又否决了这个想法。   这里的道路不是很宽敞,一路过来江秋凉没有看到任何画出来的双向通道或者是单行道,更不用说这种多石板的路大多起伏,再好的汽车也能颠簸出拖拉机的风范。   后门不难找,就在厨房拐过去一个弯的位置。   江秋凉没抱什么希望,这个酒店破成这么幅百八十年没有人打扫的机会模样,自然而然会让人下意识降低心里的期待指数,他推开门,以为自己会看见一辆破旧的甲壳虫或者小破摩托。   不管是什么,能在找到加油站以后姑且代步就行。   心里念叨着,江秋凉打开了后门。   月色流淌,一部线条流利的银黑色哈雷戴维森宇宙星舰停在门口,摩托车被擦得锃亮,银色粉末熔入电镀过程的新技术让它看起来熠熠生辉,宛若一颗误入人间的流星。   江秋凉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68章 假面歌舞会   车是好车, 再好的车没有油,也不过是个装饰品,可能连装饰品都算不上,占地还积灰。   江秋凉摸了一把摩托车, 又偷偷摸了一把, 心里勉为其难将它列为秀色可餐的“废铁”, 再三确认是真的没有油了开不动,推起来又太费劲,这才一步三回头踏上了寻找加油站的路。   奥斯陆冬天昼短夜长,江秋凉习惯了极夜的影响,倒也不太有排斥心理,他举着一盏从酒店里拿出来的纸灯,摸索着在陌生的城市里行走。   两人沿着女人指往的方向走, 江秋凉在前, 凌先眠在后, 凌先眠没有拿纸灯, 也没有根据自己想法的走向,只是漫无目的地跟在江秋凉身后。   没有了来时的向导指引, 走路变成了全凭感觉的一件事。   感觉这东西, 说来很玄幻, 你越需要它,它越不准确, 就和对着干一样。   江秋凉不认为自己方向感有多好, 但也算不上傻白甜的路痴, 他对自己有非常准确的认知, 同一条路走上三遍,他基本可以保证近三个月不会迷路, 走上一遍,能在有个大概的印象,只要不是太远,基本上能做到八九不离十。   走了不过十分钟,江秋凉发现有点不太对劲。   这个城市的道路错综复杂,或许受到悬崖之上地形的起伏影响,这里的道路不是城市规划中应该有的规矩笔直,而是弯弯绕绕的,遇上了阻碍物,路就往左右两个方向延伸,这里完全不像是常规思路中的道路,更像是随遇而安的河流,或者说,是有意设计的迷宫。   建筑物鳞次栉比,更要命的是外墙的颜色太过于艳丽了,仿若调色盘上没来得及化开的颜料,富有攻击性地闯入视网膜,留下一连串让人头晕目眩的脚印。   江秋凉很快就察觉到,不同颜色的建筑随着前进显现出一种熟悉感,同一个颜色的建筑物外观大多相似,起码一晃眼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之处,颜色之间的交替遵循着规律,像是接近于1而又无法抵达的无限循环。   “这个城市太容易迷路了。”江秋凉停住脚步,“和酒店一样,我们有一定的概率把同一条路走了很多遍,还误以为自己一直在前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需要求救吗,江教授?”   江秋凉看了凌先眠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会需要吗?”   很利落的回话,显露出几分江秋凉一向来掩藏在随和冷淡外壳之下的锋芒,凌先眠的唇角翘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没有搭话,无声接纳了江秋凉的拒绝。   这座城市是安静的,可又不是全然安静的,一点点小的动静像是进食中的蚂蚁,一下下啃噬着听觉神经。   女人说过,“它”在日历上画下日期,开启倒计时以后,这里的人就很少出门了。   很少出门,从正面角度看,是城市里的人深居简出,因为畏惧而进行徒劳无功的躲藏,从侧面看,是这里的人根本没有离开这个地方。   想来也是,悬崖峭壁上的城市,有稳定的生活方式和坚固的社交往来,思维被固定在一个不上不下的高度,即使明知灾难即将来临,也会有固步自封的人心存侥幸,不愿离开这一方从小生活到大的世外桃源。   左边的建筑物隐隐传来洗漱的水声和拖鞋趿拉的轻响,江秋凉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屋内的动静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的沉寂。   江秋凉很有耐心地又敲了敲门,既然屋内的动静在敲门声响起之后消失,那就意味着屋内有个活人,还是个耳朵没有什么大问题的活人。   抵触心理……小问题,大不了就破门而入,这里又不是现实社会,可没这么多非法侵入住宅罪的条条框框。   “有人吗?”   江秋凉试着喊了一声,他肯定屋里的人一定听到了,而且说不定正在用猫眼偷偷观察他。   敲了三四下,江秋凉的耐心逐渐告罄,他偏过头,正想要再敲一次门试试运气,就在他头转过去的那一瞬之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某个细节撞入了他的眼底。   江秋凉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维持着叩动的姿势,凑近过去看。   建筑与建筑之间的交界处,不同于外墙皮浓烈的色彩,交界处的颜色是不显眼的灰色,灰色的墙上覆盖着很多的蚂蚁,成群结队聚集在一起,有更多的蚂蚁覆盖上来,不知道是被甜食还是别的什么气味吸引。   墙皮是灰色的,蚂蚁又是那样的小,月光浅浅泼洒下来,轻易掩盖出了这一处的秘密活动。   或者不止一处……   江秋凉又去看不远处,一、二、三……   每两栋建筑之间都有灰色衔接,灰色地带上都匍匐着数不清的蚂蚁,它们以相同的姿势,相同的速度,向着相同的方向靠拢。   肯定有什么寓意。   江秋凉在近处端详了一会,除了因为蚂蚁的爬动和重叠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以外一无所获,看久了还容易产生一种自己身上也正有蚂蚁在爬的错觉。他怎么看怎么诡异,默默退后了两步继续观察。   这一退之下,原本散乱的点在眼前凑成了一幅具象化的画面,江秋凉顿时明白过来,这和凑近看电视机只能看见几个像素点,而退后才能看到完整画面是一个道理。   灰色象征着天空和地面,蚂蚁组成了一座桥的形状,越来越多的蚂蚁在桥柱上攀附,模仿着桥下被水流冲过来的怪物。   不会是巧合吧……   江秋凉很快消除了自己的想法,这根本不是巧合,他在昨晚根据水流的大小推测过怪物聚集的速度,对桥梁高度和增速有印象,尽管灰墙上的空间有限,根本没有办法走到一比一的还原,但是这些蚂蚁确实是在等比例递增。   这就像是盛大的实时直播,计算着死亡的倒计时。   夏天离去留下的风谈不上凉爽,秋意将至未至,江秋凉却觉得有一股风从远方吹来,裹挟着海水的咸腥味。   江秋凉移开视线,正当他刚想喘一口的时候,刚才被他敲过门的猫眼处,原本模糊的猫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一眨不眨,布满了血丝的眼珠。   眼珠直勾勾盯着他,不知道已经盯了多久,边缘处看上去已经有了干涩的磨砂质感。   江秋凉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腰上碰到了什么阻碍。江秋凉转过头,发现凌先眠站在自己的身侧,一只手臂挡住了他退后的路,而离他的脚后跟不到五厘米的地方,有一处因为地势起伏而设置的台阶。   “多谢。”   江秋凉匆忙到了句谢,很奇怪,在和凌先眠相处的这几个小时里面,他发现凌先眠和自己脑海中最初架构出来的那个嗜血冷漠的天才设计师有很大的不同,尽管没说几句话,没干什么事,却总给人一种趋近于记忆而非现实的错觉。   可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您好,加油站是在哪个方向?”   江秋凉问那个眼珠,眼珠盯着他,过了五秒钟,平静地移动向了一个方向。   “祝你好运,异乡人。”   屋内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呢喃。   猫眼处一黑,啪的一下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   “好的,谢谢……”江秋凉莫名其妙,顾自对着闭合的门念叨,“这算是指路吗?”   江秋凉又沿着眼珠指向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还是觉得不对劲。   “我怎么总感觉又绕回来了。”   江秋凉又敲响了一扇门,问了同样的问题,然后那个眼珠呆滞了五秒,转向了他来时的方向。   更加奇怪了……   江秋凉不死心,连敲了三四家的门,每一颗眼珠都很有耐心地给他指明了方向。   可是,每一颗指的方向都不一样。   每一扇门都会给他留下一句“祝你好运,异乡人”,分明是祝福,江秋凉却觉得瘆得慌。好运,是飘渺如浮云的虚幻,给人一种心存希望一步步走向深渊,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不对,方法肯定用错了。”江秋凉否定了问路的方法,“这里肯定还有什么行得通的办法,可以找到正确的路。”   话音未落,江秋凉想起了女人在灯光之下递给自己的宣传册。   “我知道了!宣传册!这个城市之前每年都会有很多游客来造访,所以这个城市为了方便游客,肯定会在沿街放置宣传册或者地图……”   有一家橙黄色的店铺关着门,像是经营当地食物的餐厅,透过玻璃橱窗可以看见室内等候处整齐摆放的一排杂志。   门没锁,江秋凉推门进去,快速翻阅前面的几本杂志,夹缝里没有,他推开挡在前面的几本,果然在杂志和搁放架的间隙里找到了一张已经褪色的地图。   “这藏得可真够隐秘的。”   江秋凉跨出餐厅,摊开对折的地图,根据现在所处的位置寻找将要去到的方位。   “方向是这样的,”江秋凉根据眼前的建筑锁定了目前所在的位置,快速适应了地图的方向,“我们现在在这里,这是一家主营西班牙菜式的餐厅。”   “加油站在这里,我们住的酒店应该是这一家……”   江秋凉在地图上虚画了一个圈,指尖停留在酒店的方向,蓦然顿住。   “不对啊。”   江秋凉抬高了地图,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他皱起眉头,印象中女人指出的方向和地图中的指向根本无法重叠,甚至……   “她给我们指了个反方向?!” 第69章 假面歌舞会   抛去过于庞大的体型和奇怪的举止, 一个以经营酒店为生计的老板,有可能指错城里加油站的方向吗?   当然,不排除现实中真有指错的可能性,毕竟人也不是万能的,可是现在他们所在的根本不是在现实世界, 而是在虚拟的游戏世界, 游戏世界不同于现实世界,每一步都可能是暗示之下的线索,设计师以近乎于变态的严谨思路,把剧情走成一个环环相扣的闭环。   江秋凉不信这是女人一时大意之下的疏忽。   这更像是一种暗示,暗示女人或许根本不希望他们找到加油站的位置, 或者说, 她希望至少能够拖延他们找到这个位置的时间。   她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 是为了什么?   江秋凉偷偷瞟了凌先眠一眼, 对方的视线落在地图上, 似乎没有察觉到江秋凉此刻的怀疑。   至于女人指向的方向……   江秋凉视线循着那个方向一路望下去, 如果顺利的话,一路直行没有迷路, 他们会沿着另一条和来时不太相似的路线回到桥边, 一切归于原点。   努力白费, 时间白费。   江秋凉心里产生了一种猜想,他现在不能够确定, 需要验证之后再得出结论。   他也没有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凌先眠, 而是仿若无事向着加油站的方向走去:“便利店和加油站是一个方向, 正好顺路了。”   有了地图, 排除弯弯绕绕的干扰选项,问题变得简单了很多。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省时又省力,江秋凉当即选出了一条最接近于直线的道路。他有一个习惯,一旦确定了方向,走起路来就很快,发呆是一回事,走路是一回事,在相对私人的空间里怎么浪费时间无所谓,他单纯不喜欢在路上耽误时间。   以前有学生说过他走路带风,不知道是哪个在学汉语又没有学到家的三脚猫用“吴带当风”来形容他,在学校里有一阵子传扬开。   最短的路线会经过城市的中心广场,广场没有密集的建筑物和阻挡,空荡荡的,植物因为长期没有得到修建,开始枝丫疯长,地砖的缝隙里窜出几丛杂草,长凳上攀附着藤蔓。   这里实在太过于空旷了,视线豁然开朗,江秋凉一眼就看到了立在中心广场正中央的一尊雕塑。   本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所有城市的中心公园几乎都会有这么一尊雕塑,它不知道存在了多久,也根本没有人在乎它究竟存在了多久,它是拍照的背景板,是偶然栖息的凳子,是孩子们爬上爬下的滑滑梯,而大多时候,在沉寂的没有一个人的夜里,它静静地站在这里,一如之前所有的夜晚,注视着一片死寂的公园。   雕塑很大,被放在一人高的石台上,加上底座的高度,看上去有约莫三人这么高,月色给它罩上了一层防尘的白纱,收敛了岁月和雨水侵蚀下的磨损痕迹,这让它看上去很新,就像是刚刚被放在这里。   雕塑上的人有一头浓密的卷发和健壮的双腿,一条栩栩如生的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固执地指向一个方位,手臂粗壮有力,可是他的嘴唇微微开合,仿佛因为犹豫而颤动。   江秋凉仰头去看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纸灯在晃动,他觉得雕像好像很轻地,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他身上去摸那尊雕塑,冰冷且坚硬,不可能是任何有生命的活体。   江秋凉稍稍心安,他举高了手里的纸灯,想要更加真切地去看雕塑的脸。   他总感觉这张脸很熟悉,应该是最近刚刚见过的,可是雕塑被布蒙去了大半张脸,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在那里见过这样一张脸。   纸灯的灯光不住闪烁,越是靠近就越是看不清,纸灯的光线仿佛在畏惧雕塑,或者说是渴望手指指向的方位,光源全部聚集到了一处。   江秋凉顺着手指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是他和凌先眠来时的路,路的尽头,是那座正危在旦夕的桥。   这样一尊雕塑不会没有来由地出现在这个地方,一定是个重要的线索。   只是单单凭借雕塑,给出的信息实在是太少了。   江秋凉偏过头,凌先眠也正在看那一尊雕塑,月光在他的下颌线画出了一道干脆利落的弧度,像是画家不经意之间的简笔画,他的眼睛融在夜色里,淡淡的月光倒映在他的眸子里,很浅,像是落在湖面的一片树叶。   风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凌先眠毫无征兆地转过脸,对上了江秋凉的目光。   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他的脸和很多个瞬间重叠在一起,这些碎片一闪而过,当江秋凉伸出手,想要抓住其中一片的时候,所有的记忆早已逃之夭夭。   西格蒙德医生说过,他是一个缺乏情感的人,他很少笑,很少哭,情感曲线在凌先眠缺席的这近十年里近乎是一条没有任何波折的平缓曲线。江秋凉知道,即使这样做会产生无可附加的痛苦,自己也会在必要的时候装出嬉笑怒骂的模样,因为相比于被人非议,他更希望自己在外人眼里是正常的。   木偶,他是这么形容自己的。在二十年那年的生日,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留在寒冬,牢牢禁锢在那座空荡荡的房子里。   可是在这一刻,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它听上去是那样的陌生,像是一位久别重逢的朋友叩开了自己的心门。   江秋凉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不是惊讶,而是深深的畏惧。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在凌先眠的眼前保持镇静,这不过就是一场逢场作戏,曲终人散,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起点,凌先眠一定会再次消失在他的眼前,就像是十年前一样。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究竟露出了怎么样的表情,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凌先眠眼中流淌的月光,他第一次开始害怕,害怕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凌先眠肯定是发现了他的异样,他保持着转过头的这个姿势,静静地注视着江秋凉。   好在一片乌云恰在此时笼罩过来,月色倏然暗了下来,江秋凉没能来得及捕捉到他眼中哪怕一丝属于自己的影子。   赶在凌先眠开口之前,江秋凉匆匆说了一句“走了”,逃也似的离开了中心公园。   便利店和加油站挨得很近,在地图上几乎粘连在了一起,走到了才发现这里的布局其实和现实世界的所差无几,便利店就在加油站里面。这是一家很小的便利店,货架上整整齐齐几件简单的物件,看来也只是方便过来加油的旅人及时过来购买一些应急的食物和必需品。   好在便利店的东西保质期都很长,还有压缩饼干之类不易腐烂的食物,江秋凉在便利店里面晃悠了一圈,从角落里拎出来两个空的油桶,确认过没有破洞和其他的破损,他把桶提在手上,打算去外面灌油。   没有防备,江秋凉手里的桶被抽了过去,他当即以为是黑暗中藏了一个人,不论三七二十一,先直接一拳挥了过去。   “是我。”凌先眠接住了他的拳头,把一盒牛奶和几包压缩饼干塞到江秋凉手里,“吃点。”   江秋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过期吗?”   “你怎么这么讲究。”凌先眠停顿了一下,“没过期,没坏,帮你看过了。”   江秋凉将信将疑:“没下毒?”   “怕你饿死了没有玩家数据。”   凌先眠语气不善,从江秋凉手里随便抽了一袋压缩饼干,撕开来塞进嘴里。   江秋凉放下心来,无功不受禄,凌先眠现在的态度反倒是符合正常的逻辑,他也不扭扭捏捏,直接靠在柜台上撕开压缩饼干啃了起来。   说起来,压缩饼干的味道一点也不好,硬邦邦的,味道也很淡,江秋凉没这么多娇贵的毛病,直接几口吃完,可是压缩饼干就和他对着干一样,不上不下卡在喉头。   江秋凉轻轻咳嗦了一声,余光中凌先眠又拆开了一袋,于是他的手悄悄伸过去,握住了那瓶牛奶。   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没有喝过一点水,堵在喉头的饼干遇到了柔软的液体,终于滑进了食道,这下呼吸顺畅了,连带着原本因为饥饿而泛酸的胃也好受了许多。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空气中有隐隐的牛奶香气,温和而妥帖,抚平了他内心中的褶皱。   他在牛奶的甜香中想了一个刚才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   为什么是牛奶呢?   熟悉乳制品的人都有个大概的了解,牛奶就算是经过了特殊的处理,在大部分情况下的保鲜期比矿泉水短得多,江秋凉看了一眼手里的牛奶,又看了一眼货架上一整排的矿泉水,陷入了沉思。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江秋凉留意了一下牛奶上的到期日期,又状似无意溜达到矿泉水的货架上,顺眼那么一瞄——   好家伙,果然要长出半年。   余光中,凌先眠几口吃完了刚拆的那袋饼干,那外面的包装在掌心揉成了一个团,抬眼看了过来。   江秋凉的动作早于思维,他的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握着矿泉水瓶的手已经递到了凌先眠的面前。   凌先眠咀嚼的动作一顿。   “太干了,你先喝点水。”江秋凉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事,我……”   “喝你的吧,递给你你就喝,哪来这么多废话。”江秋凉恼羞成怒把矿泉水瓶塞到凌先眠的手里,“我没看保质期,毒死了可不算我的。”   这就是说话快的坏处……   江秋凉有点懊恼,他突然很想拿棒槌砸一下自己的脑袋。   “保质期?”凌先眠好像难得慢了半拍,手指悬在瓶盖上,维持着将开不开的姿势,眼底浮现出江秋凉熟悉的笑意,“哦,原来你在想这个。”   “算了,”江秋凉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去夺凌先眠手里的水瓶,“你不要就给便利店留着吧。”   意外的,水瓶被轻松夺了过来。   “也是,我也不熟悉矿泉水的保质期。”凌先眠慢悠悠地说,“最好不是毒死,毒个半身不遂,到时候我不会放过你的,你的后半辈子都得砸在我的手里。”   每一个从凌先眠的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再落在江秋凉的心上,沉甸甸的。   凌先眠惬意地靠在货架上,随手拿过江秋凉喝了一半的牛奶。   他仰起头,喉结翻滚。末了把牛奶放回原处,微妙调整了一下牛奶瓶的位置,抬起眼去瞧江秋凉。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第70章 假面歌舞会   高, 段位太高了。   江秋凉一时无言,他发现在回怼这方面自己完全不是凌先眠的对手。   江秋凉的思维四方四正,多是时候保持着学院派常见的保守风格,凌先眠不同, 他的一言一行显出得天独厚的傲慢和后天在各种应酬或者酒吧里浸泡出随性。他是随和的, 或者说是轻佻的,在交谈之中,别人很容易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们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可是当凌先眠得到了想要的利益, 他就会瞬间切换到另一种状态, 击碎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后,他依旧是冷漠的可望不可及。   他总是能够全身而退, 并且游刃有余。   江秋凉没有去看凌先眠, 而是去看被凌先眠放下的那瓶牛奶。   他不懂凌先眠为什么说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们是如此的迥异,几乎是南极和北极那样遥远的距离。江秋凉从没有相信过这一句话, 或许只是凌先眠从他这里获取某种利益的方式之一吧, 江秋凉不无恶意的这样想。   可是, 他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难道真的就像是他说的那样,选中自己的人, 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凌先眠?   “不是什么好主意, ”江秋凉说, “如果是我, 我会在你以半身不遂为由要挟我时假意答应,而后考虑找个机会了结你。你可得考虑清楚。”   “真狠啊。”凌先眠笑道,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想要你拿着枕头来闷死我,要在下雨的夜晚,不是瓢泼大雨,而是微微细雨,打在落地窗上和灯火一起闪烁的那种,凌晨三点,其余的人都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你出现我的床头,我会配合你,装作也睡着了。你要放音乐,如果留声机太麻烦,就手机三格音量,随便哪一首纯音乐,欢快或者悲伤的都行。你要蒙住我的眼睛,用很大的力道,我不想看见你脸颊上的泪水,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再摸一摸你的手腕。”   江秋凉终于抬起眼,望进凌先眠的眼睛里。   凌先眠的眼睛很深沉,是一处望不尽底的深渊,他分明是笑着的,唇角勾出弧度,眼睛里却分明分辨不出任何的笑意。   江秋凉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的凌先眠。   可是凌先眠的表情分明又告诉他,他是认真的。   江秋凉问:“为什么要摸我的手腕?”   凌先眠答:“在做坏事时,血液会加快流动,你的脉搏肯定会超过正常值,快速的脉搏可以理解为紧张,或者心动。即使是自欺欺人,至少在那一刻,我可以肯定你是爱我的。”   这是凌先眠第一次把这个问题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   “你会基于荒谬的前提得出错误的答案,不是不知道答案的正确与否,你是根本不在意,在开启这个逻辑推理之前,你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得出让自己满意的误解。”江秋凉说,“如果真到了这个地步,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顺着凌先眠的思路走是不可行的,江秋凉只当是个玩笑,耸了耸肩,顾自在便利店找线索。   便利店实在是太小了,转了两圈就走完了。   江秋凉拂去了玻璃柜台上的灰,把手心蹭的灰在边沿刮掉。   玻璃橱窗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一面各色的点火工具,上至打火机下至火柴,应有尽有。   “看出了什么?”凌先眠察觉到了异样,问他。   “一家正常的加油站便利店会有什么?”江秋凉说,“这不符合常识,去过的人都知道便利店放在入口玻璃橱窗里会是什么,一般是各种牌子的香烟,或者不可明说的套子之类。没有正常人会在玻璃橱窗里放火柴。”   “所以……”   “这个世界代表的故事是什么?”江秋凉想了想,“你的想法确实很巧妙,如果没有经历过第一个世界,很容易把这个世界理解为卖火柴的小女孩。”   凌先眠问:“你以为不是?”   “你亲口告诉我的,”江秋凉说,“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你说的‘每个世界都是不同的,不存在重现的说法。’怎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打算不算数了吗?”   凌先眠没有答话,反问道:“所以你觉得这个故事是什么?”   江秋凉坦然道:“我有个大概猜想,但是我不能肯定,所以还不能说。逻辑的闭环上有一条断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环要在特定的时间开启。”   “如果这一环没有出现呢?”   “确实有可能,”江秋凉没有否认,“那就一定有其他的线索,某些被我忽略的线索。它一定是存在的,只是我没有发现。这个游戏的目的根本不是把人困在里面,不然你也不会找我进来做测试了。”   凌先眠的五指在玻璃上敲出均匀的节奏。   江秋凉又看了几眼玻璃橱窗,确定没有什么自己想要的异常,提着两个油桶走出便利店。   凌先眠落后他两步,问:“你不从橱窗里拿点什么?”   “没必要,”江秋凉给油桶灌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很重的汽油味,他没有回头,“下个世界线索如果是十公斤哑铃我是不是也要贴身携带,以防不备时往怪物脑门上砸?真把自己当成哆啦A梦了?”   江秋凉灌完了两桶油,有点沉,他把油桶暂时搁放在地上,拧紧了盖子,防止油从桶里流出来。   “我看了那个女人围裙上的图案,”江秋凉的手指用力,螺旋纹在他的指尖留下淡淡的印记,“是卡通图案,泰迪熊。”   凌先眠挑眉,也弯腰去拧另一桶的瓶盖:“在走过去摸女人肚子以前,你就已经带着目的了?”   “不然呢?”江秋凉反问,“单纯去发下善心?体现一下自己作为外来者的友好?冒这么大的风险,只得到这么点利益,根本不值得。”   “你看见了什么?”   “围裙上的泰迪熊,是没有手的。”江秋凉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忌惮什么,“哦,不能说是手,应该说是没有前爪,两个连接的地方是血淋淋的洞。它的眼睛瞪得很大,表情很让人不舒服。”   “不舒服的表情……”   “它看着你,很空洞,好像它看的根本不是你,而是你背后的某样东西。”江秋凉解释道。   凌先眠问:“你觉得是什么?”   江秋凉摇头,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凌先眠把油桶的盖子拧紧,侧过来确定不会露出来,顺手把江秋凉手里的那桶也提到了手里。   “没事,我拿得动。”江秋凉下意识去夺凌先眠手上的油桶,“这么点重量……”   江秋凉的身体没有恢复完全,饿了一整夜刚刚才吃上点东西,还不是热乎的,这一下站起来很猛,他的身子晃了晃,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雪花屏。   凌先眠把两只桶提在一只手上,及时扶住了他。   在闪动的白点中,江秋凉依稀看见有一个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周围的光线被眩晕拉出了类似于阳光的影子,那个人影站在闪动的阳光下,像是被缩小的一方残影。   江秋凉顾不得手上的油污,忙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适应了眼前的光线,去看那个人影。   他和凌先眠之前是就近蹲在加油管的边上,直面的根本不是任何一条路,而是加油站和部分路口常见的凸面镜子,这种镜子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方便车辆倒车或者看清后方的来车,以避免因为视线不佳而导致的事故。   此刻,凸面镜上,离他们不远处的地方躲着一个人,江秋凉不确定它是不是人,因为它的身体很长,整个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站立着,大半身体借着建筑的遮挡,乍一看很像是一颗光秃秃没有枝丫的树,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   江秋凉转头去锁定了方向,这一眼真的很吓人,江秋凉只看见他在黑暗中绒绒的一层光,不知道是脖子太长还是别的什么身体畸形,两米多高显得并不壮实,反而颤颤巍巍的,一幅随时都会因为重心不稳倒下的样子。   不是树,没有树会生长在建筑物之间的石板路上,也没有树会自己移动。   在对上江秋凉视线的下一秒,那个模糊的人影拔腿就跑,江秋凉本能地想去追,跑到加油站门口又堪堪刹住了脚步。   不能跟过去,风险太大了。   这个城市的街道弯弯绕绕的,很容易就会迷路,如果那个长得很像人的怪物从一开始就是有意引他过去的话,他即使有胆子跟过去,迷路后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不对。   这个怪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是从他们出门之后才有意跟在他们身后,还是说……为什么它明明比他们高这么多,第一反应却还是仓皇逃走?它究竟在畏惧什么?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为什么它看上去这么奇怪?现在距离游戏结束时间算不上充裕,临时加上一个新的角色有什么好处吗?   所有的问题在江秋凉的脑海中争先恐后铺开,就是一片片的拼图散落在各个角落,加上之前疑点重重的几处……   凌先眠跑到江秋凉身边,听见他说:“我知道了。”   “这就是关键的一环。”   --------------------   作者有话要说:   滴滴,埋了很多伏笔,官某抹一把汗。   辛苦各位小可爱阅读。   官某继续去填坑~ 第71章 假面歌舞会   回去的路上, 两个人很默契的没有说话,只是在经过中心公园的那尊雕塑时,江秋凉略一停步,抬眼去看那座笼罩在月光之下的雕塑。   返回酒店, 给摩托车加油, 江秋凉摸着摩托车漂亮的外壳, 轻轻叹了口气。   路过走廊,女人还坐在厨房里,维持着之前那个姿势,看着窗外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到房间, 江秋凉锁上了门, 前前后后看了一圈, 仔细检查了床底和各个角落。   柜子里塞着很多杂物, 江秋凉一件件取出来, 最终只拿了一只积灰但是基本能用的怀表, 又一件件把东西放了回去。   “没想到这里还有表,不是什么好表但是能用就行。”   江秋凉的声音和平时一样, 他取出桌上的纸笔, 在床沿上坐下了, 他没有适应自己那根新长出来的狐狸尾巴,猝不及防坐在自己尾巴上, 疼得他呲牙, 毛茸茸的耳朵惊得抖了一下, 忙把自己的尾巴小心翼翼扯了出来。   他在纸上飞速写下一段话, 递给凌先眠。   ——它能听见我们的声音吗?   凌先眠说:“能用就行。”同时写下一个字。   ——能。   江秋凉无声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这灰也太多了, 这表是从沙漠里刚刚挖出来的吗这么脏?”   ——写能看得见吗?   “别讲究这么多。”   ——不能。   江秋凉又把那口冷气呼了出来。   ——它一直都在跟着我们,我们一到这个世界,它就已经跟在我们身后了,对不对?   在这段话的末端,江秋凉画上了一个碗的形状。   有一点让他很疑惑的点,就是昨天夜里,女人不情不愿在厨房扒拉出的是三个碗,令人作呕的沙拉类食物本身已经有了一个碗,如果客人是两个人话,只拿两个碗是更好的做法,而且今天早上女人准备早餐,桌子上摆放的是四只碗,不是本应有的三只。   如果有一个他们看不见,而女人看得见的客人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话,这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凌先眠言简意赅,在纸上写下画了一个勾。   江秋凉遏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继续写道。   ——我知道死亡率这么高的原因了。   凌先眠画了个问号。   ——在加油站,它是个诱饵,不论是追过去还是躲起来都只有死路一条。   江秋凉画了一个简易的示意图,两个小人,一个跑向了黑影的方向,一个躲在了油管的下面,他在两个小人的身上都画了一个叉。   ——关键不在动作,在灯。   江秋凉三秒画了个举着纸灯的小人,打了个勾。   凌先眠没有顺着他的话写,而是抛出疑问。   ——万一有人拿着灯呢?   确实,如果玩家一开始就拿着纸灯来寻找加油站,纸灯是黑暗中除却月光以外唯一的光源。人越是在危险的时候,就越容易依赖于某样能够给予他安全感的存在,纸灯就是这样的存在,没有人会在危难时刻主动抛弃掉救命的稻草。   江秋凉点头,肯定了凌先眠的问题,在纸上写下答案。   ——因为他们绝大多数根本没有活到去寻找加油站的阶段。   ——昨晚在床下留下痕迹的是他,睡在床上的人如果被惊醒,发现灯被熄灭了,本能的反应是恐惧,恐惧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危险的情感,会让一个人失去理智。昨晚没有纸灯的保护,急于走出这个世界的人会迫切想要了解真相,从而铤而走险,毕竟前期遇到危险的概率远小于后期。一旦下床,它一样会杀死他们。   江秋凉的笔锋在最后一笔一顿,笔墨晕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想起了昨晚凌先眠把自己拉到被子里,这个奇怪的举动原来是为了救他的命。   江秋凉长出来的狐狸耳朵不受控制抖了一下。   凌先眠看了他一眼,视若无睹。   ——你知道它是什么了?   江秋凉点点头,在凌先眠的那个“它”字下面画了一个括号,第一个写上出现在黑暗中的影子,第二个写上女人口中的“它”,他在两者之间画上了一个不等于的符号。   凌先眠单手撑着头,看着他画下一张图。   那是一个四肢动物,不像是人的轮廓,江秋凉画完,看了凌先眠一眼,在边上问道。   ——像不像?   ——不像。   江秋凉化笔为刀,手起刀落,剁下来四肢动物的两只前爪,顺便在眼睛的位置涂上了两个黑魆魆的洞。   ——像不像?   凌先眠沉默了,他的笔尖停留在半空中。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江秋凉的笔没有停下来,他在怪物的下肢上面画了圈,标注道。   ——对应床底的不明痕迹。   紧接着,他又在怪物的身上画了一层有着外壳保护的雕塑雏形,放置在高高的台面上。   他的笔还是没有停下,在画完雕塑之后,他又在外圈迅速补了一圈相框,几笔画出了几个面部不清,拎着它的男人。   在画完这个抽象的照片之后,这幅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脏兮兮的笔墨融合在一起,和真相一样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江秋凉的笔微微一顿,就在凌先眠以为他要结束的时候,他又在补上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围裙形状,之前的笔墨皆化作围裙上的脏污,中央的熊崽被包裹在脏污之中,和女人身上的那件围裙几乎如出一辙。   江秋凉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时代发展到今日,捕猎早已失去了最初果腹的单纯目的,转而成为了某些人满足欲望、获取刺激的方式。   照片里被猎杀的那只小熊,就是出现在黑暗中的影子,在被拍摄完照片之后,它被残忍地剁去了两只前爪和一双眼睛,而这些人做出这种行为的原因,或许仅仅是为了追求刺激。   冤死的亡魂定格在相片中,停留在这个世界里,它对于人类充满了怨怼,同时也有挥之不去的恐惧,这就是它在化为那个影子后才会在被人发现时下意识逃离的原因。   它不属于这个世界,它想要报仇,它藏在中心公园的雕塑里,等待着新的客人的来临,好在半夜偷偷潜入房间,悄悄将他们杀死。   影子给了它莫大的便利,它可以不受到空间的限制,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进入上锁的房间,躲在床底。   可是影子也给了它很大的阻碍,它只是一个游魂,甚至是个欠缺前肢,看不见东西的游魂。   所以它在寻找一个机会……   江秋凉在相框的角落画了一个圈,酒店照片的那个角落,有一处不易察觉的阴影。   他的边上的空白处画了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写上了两个字。   ——母熊。   女人……哦,不对,现在应该称之为母熊了,它亲眼见证了熊崽的死亡。   在发现自己的孩子被杀死后变成了一道游魂,它选择了隐瞒真相,把一个又一个人类的游客引到酒店里,听任他们的死亡,同时它还在等待一个时机,它怀孕了,即使这一胎非常的古怪,但它顾不得这么多了,它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座城市的人有举办假面歌舞会的习惯,人们相信,在这一天,故人的亡魂会回到活人身上寻找重生的机会,称之为死魂夺生。   这是个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   江秋凉在两幅图画之间写了个加号,肩头指向了女人口中的“它”。   一场阴谋,所谓的生死倒计时,不过是一场贼喊做贼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江秋凉看着这张图,沉思了片刻。   凌先眠扫了他几眼,在空白处又写了一个问号。   江秋凉看着那两个并排的问号,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把凌先眠画的两个问号全在一起,在边上写了一行字。   ——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世界会开诚布公地将故事的梗概和盘托出。   ——除非……   江秋凉在后面加上了六个点,很轻很慢,继续写道。   ——开始时的对话,是误导,不是遮盖真相,而是更为掌握主动权的引导。   ——它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拖延他们探寻到真相的时间?为了给影子更多捕杀人类的机会?为了增加自己的创造出一场杀戮游戏的胜算?   或许有,这是他们获得的好处之一,但是根本不是最开始的,最初的目的。   江秋凉想起了桥梁下面被水冲过来的怪物,想起了街道上猫眼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继而又想到了日历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圈。   连上了。   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了那个最初的目的。   江秋凉下意识看了看表,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过去。   原来如此。   会有玩家在听到婴儿啼哭声之后不下床查看,会有玩家在前往加油站的时候提着灯,且不计较这个黑影潜伏的位置,但是所有的玩家,无一例外,全部都卡在了最后的一个细节上。   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个细节。   江秋凉身后浮起了一层冷汗,他对上凌先眠的眼睛,在刹那之间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他在纸上飞快写下了一行字,字迹因为过快而难得潦草。   ——如果我结束了这个世界,你能付出我之前写下的代价吗?   纸条还在自己的口袋里,江秋凉不知道为什么回想到这一张本该被遗忘的纸条,它于他而言或许是有意义的,像是博尔赫斯笔下连接黄昏的桥梁。   凌先眠写。   ——好。   ——好,今晚十一点半,在桥上等我。   江秋凉写完这一行字,把纸笔往凌先眠手里一塞,快步走出房间,独自一人融入到黑暗中。   --------------------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明天有江教授的高光时刻。   以及!吻戏!   辛苦各位小可爱阅读~感谢支持正版! 第72章 假面歌舞会   凌先眠站在夜幕中, 桥下水流汹涌,怪物痛苦的嘶吼不时盖住水声,石板坚硬而黯淡,和眼前这座浸润在黑暗中的城市一样冰冷。   头顶的乌云黑压压的, 潮湿的气息掺杂在拂过的风里, 空气中的湿度很大, 标志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凌先眠想了想,从口袋里的烟盒中取出一支烟,叼在唇上,他的手又伸进口袋,指尖掠过打火机, 拉开深处的拉链, 取出了另一只打火机。他一只手挡住吹过来的风, 一只手去点火。   打火机啪的一声窜出火苗, 点燃了香烟。   凌先眠深深吸了一口气, 把烟味直吸到肺里, 这才缓缓呼出来,被风吹散的烟雾四散开来, 很快消失不见了。   他没有带纸灯, 没有带任何照明的用具, 仅有一点点光亮在夜空中闪烁。   在很短的一瞬间,就在他吸气的那两秒, 末端收缩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偏长的黑发被风吹拂过耳侧, 他没有伸手去拢, 而是任由风吹乱。   这张脸的棱角很分明, 是一张放置在荧幕上也毫不逊色的脸,同时, 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视线没有落点,在无人目睹的暗处,短暂露出了撕裂而空洞的灵魂。   凌先眠回想,第一次抽烟是什么感受呢?   好像所有的烦恼都可以融化在这样呛人的气味,明明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还是自愿沉溺其中。   在他离开之前,他本来很讨厌烟味的。   二十岁到现在,快十年了,他已经离不开原本嗤之以鼻的烟味了,在这么长的日子里,尼古丁侵蚀着他的肺部,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和他的心脏一起震颤。   凌先眠掸了掸烟灰,他没有告诉江秋凉,自己计算着打火机中丁烷的分量,抛给他的打火机本来就是空的。   就算在现实世界,那只绝版费伯奇也根本点不来火。   他的口袋里装着两只一模一样的打火机,一只用来点火,一只用来骗人。   凌先眠不在乎江秋凉识破他的技俩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这些本来就是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他也不在乎江秋凉是否已经识破,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冷血的想法,就这样吧,听之任之,说不定其中一个死了,就真的不用藕断丝连,可以真正做到一刀两断了。   被风吹得有点不耐烦,凌先眠抬手去看了看手表。   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   凌先眠其实是可以想象到江秋凉离开是去干什么的,这个世界的关键根本不在亮光,亮光不过是这个世界用来遮盖真相的幌子而已。江秋凉一定也看出来了,尽管凌先眠在离开便利店时已经明示过他玻璃橱窗里的火柴和打火机会派上用场,他还是固执己见,所以此刻他会骑摩托去便利店取回其中一样点火工具。   这个世界结束的关键在于完全烧毁这座桥梁,假面歌舞会的仪式就是点燃篝火,宣传册里面已经有暗示了。不过这个世界真正的难度倒也不在于点火,而是在于时机。   差一分都不行。   凌先眠又看了一眼手表,秒钟慢悠悠晃了一圈,时间越发逼近十一点三十分。   凌先眠突然觉得无趣起来,他轻易想象到了后面半个小时会发生的事,慢悠悠看着火一点点蔓延开来,空气中温度一点点升高,尘埃飘起,烟雾从淡转浓。   真没什么意思。   他开始在等待的时间里思考自己为什么决定陪着江秋凉来到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行为。在过去的九年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冷静的人,可以客观而迅速分析出其中的利弊,直到他又一次见到了江秋凉。   江秋凉就像是一个魔咒,打乱了他全部的计划,所有的理智。   逢场作戏是常态,现在又算是什么?   一根烟抽完,凌先眠把烟头按灭,等着烟雾从自己的齿间散去,转身离开。   凌先眠绕过了挡在眼前的木头,向着无尽深渊的方向走去。   背后传来了摩托车急速行驶的声音,有一道灯光向着他前进的方向打过来,高大的巨木挡住了一部分的光亮,依然可见来人没有半分收敛,开的大灯几乎照亮了半边天空。   嚣张至极。   这么亮的光……   凌先眠停住脚步,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错愕。   亮光不是破解世界的关键,却是吸引怪物的方式,人为产生纸灯这么亮的光,足以吸引十米之内的怪物,至于江秋凉现在这么亮的光……   估计整个城市的怪物都被吸引过来了。   如果怪物都过来了,时间根本不允许慢慢点火,说不定刚刚冒出个火苗,怪物就已经凑到眼前了,完全是死路一条。   巨木挡住视线,凌先眠在当下有了决定。   不管这个世界了,通关与否根本不重要,当江秋凉点火的时候,他就要拉着江秋凉离开。   凌先眠在等摩托车减速,引擎的巨响越来越近,一下又一下划过他的耳膜。   什么意思……?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凌先眠抬头,他最先看到的漫天的萤火虫,就像是散落在夜幕中流动的星空,这种大场面几乎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让人觉得不是发生在眼前,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酒店里的纸灯不是电,不是火,都是这样的萤火虫。   这里的萤火虫有指明方向的作用,江秋凉应该是在用纸灯观察地图时发现的,城市的道路曲折而复杂,借助地图在走路时或许行得通,但是到了需要高速行驶的交通工具时就是累赘,而纸灯里的光分布不均匀,纸灯里的生物可以满足高速行驶时指路的需要。   有人把它们全部放了出来。   是江秋凉。   凌先眠立刻意识到了江秋凉想干什么。   随着距离的逼近,摩托车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是逐渐加速,近乎轰鸣着闪电一样引着数不清的怪物冲了过来。   凌先眠看见一道银灰的痕迹腾空而起,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按下了慢放,原本身体前倾驾驶着哈雷戴维森宇宙星舰的江秋凉没有半分留恋,身姿轻巧的从摩托车上侧扑下来。他的身上背着那把酒店里的猎.枪,江秋凉快速在空中调整姿势,快速上膛,砰砰两枪,第一枪打烂了绑在摩托车后面的酒瓶,第二枪对准了摩托车的油箱。   快,准,狠。   比震惊最先袭来是翻滚的热浪,酒精的添砖加瓦让这堆巨木的燃烧能力倍增,价值千金的哈雷戴维森宇宙星舰轰然撞在巨木上,再次迸发出惊人的爆炸,顷刻之间被烧成了一对废铜烂铁。   在熊熊然将要吞没天际的火焰中,江秋凉护住自己的头,以伤害最小的方式滚到地上,姿势娴熟而老练,全然不见半点之前没有实战经验的生疏。   凌先眠的唇角抽了抽。   江秋凉站起身,因为及时的保护,对比于作废的摩托车,他第一眼看上去不能更加安然无恙了。他背对着凌先眠,动作熟练地收起猎.枪,朝着自己创造出来的恐怖画面吹了一声轻快的口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唇边略一停留,抛去了一个吻。   身后的尾巴开心地晃了晃,江秋凉漂亮地转个身,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眼中是一览无遗的嘲讽。   然后他看见了站在火光中的凌先眠。   别人是一眼万年,他是惊到崴脚。   一下子的刺痛说不上有多疼,江秋凉微微弯下腰。还好,不过是小伤,他自己就可以正过来。   有一双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不是他的手,这就比较吓人了。   江秋凉打了个冷战,只见凌先眠蹲在面前,捧着自己受伤的脚踝。   “坐下。”   凌先眠的声音被身后的巨响遮了个七七八八,江秋凉做贼心虚,迅速坐了下来。   鞋和袜子被脱了下来,凌先眠端着那只受伤的脚,表情很严肃:“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算了,你应该也不在乎这么点疼。”   江秋凉正要开口,脚踝的位置猛地一疼,到了唇边的反驳又被他咽了下去,没了下文。   他的手贴在脚踝上,轻轻揉了两下,力道控制着,温热从他的掌心渗透到江秋凉的皮肤。   江秋凉要从凌先眠手中夺过鞋袜,凌先眠的手往后面一背,摆明了不肯给他。   “我以为你走了,我特意来晚了一分钟。”江秋凉以为凌先眠在等待解释,开口说道。   “我知道这个世界百分之百死亡率的原因了,即使躲过了房间和加油站,还有一个最致命的细节,这个世界根本不是因为错乱导致的通关率低,而是人为所致。”江秋凉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这个世界的通关时间根本没给三十六个小时。从头到尾,我们刚刚进入游戏,倒计时就只有二十四个小时,因为真正的威胁根本不是桥底的怪物,而是影子和酒店里的女人,影子会在零点重生,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个城市现在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它们和女人一样,都是披着人皮的动物,而真正的原住民,在桥下。”   本末倒置。   当原本的猎物掌握了猎.枪,原本的猎人沦为阶下囚,他们是否会有那么一刻,真诚的为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忏悔?   答案已经不得而知了,所有的答案都被一把大火抹去了痕迹,不管是猎人还是猎物,炽热和光亮会抹去滔天的狠意和不可诉之于口的未知。   是毁灭,也是救赎。   江秋凉见凌先眠还是不肯把东西给他,索性破罐子破摔,脱了自己的另一只鞋袜提在手中,站起身来,去看燃烧不尽的烈火。   他的衣着和之前的举动颇为格格不入,他现在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衫和休闲长裤,随性而舒适,乍一看像是一个还在读书的学生。   有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像是一滴将落未落的泪水。   越来越多的泪水滴落下来,渐成瓢泼之势。   “真像第一个世界啊。”江秋凉没有避雨,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脸上。   “你知道这个世界对应哪个故事了。”凌先眠站起身,说的是陈述句。   “《皇帝的新衣》。”江秋凉淡淡开口,“女人看似坦白实则误导,被蒙住眼睛的雕塑,伪装出第一个世界的假象,从剧情和感情,第一眼都是假的,什么幸福美满,掀开了华美的皮囊,里面都是腐烂的血肉。”   说着,江秋凉歪过头,问凌先眠:“我的代价呢?你猜到了吗?”   凌先眠只是看着火光,默不出声。   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火光居然真的攀上了天际,夜色被亮光取而代之,似火的夕阳沉落下来,宛若博尔赫斯笔下失明的降临。   沉在暮色的城市终于夕阳斜照之下显现出了真实的面目。   建在悬崖之上的城市,雨水冲刷掉了建筑物上面所有浮夸的色彩,只余留下纯粹的白色,安静的纯白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惊心动魄又移不开视线。这是梦中也无法复刻的景致,仿佛是童话中的场景重现。   江秋凉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到了,这是人类最纯粹的情感,与自然之间产生的共鸣。   “龙达。”江秋凉脱口而出,“海明威《逝世在午后》的原型。”   “如果你想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跟人私奔的话,龙达是最合适的地方,世界上的‘私奔之城’,我捧到你的眼前了,只给你一个人看。”   凌先眠声音慢慢的,像是蛊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白玫瑰,塞到了江秋凉的口袋里,顺势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几个字。   ——送我一朵白玫瑰吧。   荒谬的浪漫主义。   “不用担心面具会摘不下来,”凌先眠说,指了指江秋凉身后,“结束了,一切都会恢复常态的。”   江秋凉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后,尾巴和耳朵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他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凌先眠轻轻笑了一声:“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独属于你的礼物,作为交换,你是不是该回报我什么?”   什么?   江秋凉转过头,望向凌先眠。   博尔赫斯的黄昏,海明威的私奔之城,安徒生的玫瑰,当暴雨冲去书页上的字句,水汽氤氲尘世的偏见,玫瑰在呼吸之间飘零。   江秋凉瞪大了眼睛。   这一刻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余下了最为真实的感受。雨水落在身上,是冰凉的,衣服贴在皮肤上,是潮湿的,凌先眠的唇贴在他的唇角,是炙热的。   江秋凉手足无措地提着鞋袜,暴雨是真实的,夕阳是真实的,雨水与烈火此消彼长。水珠从他的睫毛上滴落,落在凌先眠的鼻尖。   不见暴雨,不见夕阳,不见龙达,所有的浮光掠影不过一场空。   江秋凉在爆炸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因为凌先眠吻下去的时候是睁着眼的,他的眼中,映出了完完整整江秋凉。   --------------------   作者有话要说:   龙达私奔之城的缘起:   如果你想要去西班牙度蜜月或跟人私奔的话,龙达是最合适的地方,整个小镇目之所及都是浪漫的风景……如果在龙达度蜜月或者私奔都没有成功的话,那最好去巴黎,分道扬镳、另觅新欢好了。   ——海明威《逝世在午后》 第73章 假面歌舞会   石板路上浮着一层雨水, 雨水打在雨水上,溅起一个个小小的水花。   大雨让人几乎呼吸不过来,屏住呼吸,潮意还是会从脚底倒灌而上, 在体内翻涌。   江秋凉的脑海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他最怕的就是在凌先眠的眼中看到自己。   可是他现在看到了, 还看的如此真切。   他觉得现在此刻浸泡在雨水中身体不属于自己,明明站在坚硬的石路上,他却感觉自己站在腥气的泥土里,潮湿的土壤一点点陷下去,他也沉了下去, 深植到泥土里, 长出根来。   烟草气味侵略性地攻入江秋凉唇舌的一瞬之间, 江秋凉的脑海中短暂出现了一片空白,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 微微张开嘴, 在他发愣的几秒间隙,对方轻易撬开了他的牙齿, 开始攻城略地。   动作并不温柔, 甚至称得上粗鲁。   江秋凉完全愣住了。   他一直睁着眼, 细雨飘进他的眼中也一直睁着。   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墨黑色的,沉沉的, 直勾勾盯着人的时候, 像是盯着猎物的猛兽。   不动声色的疯狂, 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江秋凉被顶到了上颚, 反射性挣扎了一下。   凌先眠更加用力地把他压住,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轻轻刮了一下, 凌先眠的掌心覆在他的后脑上,指尖穿过发丝,把他拉向自己。   紧接着是更加深入的吻。   江秋凉呼吸不过来,他根本来不及喘气,眼睑浮上了一层薄红,眼前的画面逐渐有了水汽。   很冷,也很热。   空气是冷的,纠缠在一起的呼吸是热的。   身体像是失去了知觉,腿变得很软,嘴唇上有了酥麻的感觉。   凌先眠的手一路下移,像是在弹奏一曲钢琴曲,直到勾住江秋凉的腰。   凌先眠闭上了眼。   江秋凉的视线落在他的睫毛上,凌先眠的睫毛竟然在轻轻颤动,那一层薄薄的眼皮遮住了一双无情又冷漠的漆眸。不知为何,江秋凉的呼吸猛地一紧,他宁愿看到凌先眠的排斥和厌恶,他宁愿凌先眠拿那一双伤人的眼睛瞪他,也不愿目睹眼前的此情此景。   远处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浓烟滚滚而起,在跳跃的火焰中,江秋凉看见了面目狰狞的影子和女人。   “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吧,异乡人。”   女人朝他伸出手,像是仍有怨怼,直到下一道烈火彻底吞没她。   皮肉在眼前腐烂,骨骼在火海中噼啪作响,灵魂借着火苗的跳跃嬉笑怒骂。   很多细碎的片段从江秋凉的眼前闪过,又被暴雨冲散了。   江秋凉的眼睛倏然睁大,他推了一把凌先眠,想要从凌先眠的怀中挣扎出来。   凌先眠没有放任他的离开,锢在他后脑的右手加大了力度,将他更加用力地揽入怀中。   江秋凉下了狠心,一口咬在凌先眠的唇上,浓郁的血腥味顷刻在口腔中弥漫开。   凌先眠的动作乍然一顿,他僵了僵,没有想江秋凉想象中那样牙呲必报咬回来,而是如梦初醒一般,松开了扣在江秋凉脑后的右手。   江秋凉猛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吸了很多水,他忍不住弯下腰去咳嗽。   开始时不过是几声轻微的咳嗽,后来水咳出来了,反倒止不住。咳嗽声越来越急促,江秋凉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冷的。   夏季和秋季之间的过渡,纵使是大雨一场,也不至于冰冷刺骨到如此地步。   凌先眠的气息近了,他蹲在江秋凉身边,江秋凉反手拍掉了他伸过来的手,就在手指和手指相触的一瞬之间,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道冰冷的男声。   “你是同性恋吗?”   江秋凉倏然抬眼,去看染成了惨淡昏黄的天空。   “你是同性恋吗?”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语调没有任何变化。   咳嗽一卡,江秋凉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颤动,胃里在抽痛,一股恶心反了上来。   他开始呕吐,一遍又一遍用手背去擦嘴唇。有水落了下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嘴唇被摩擦红了,他的动作还是没有停下来。   凌先眠顾不得许多,抓住江秋凉的手,强迫他停下来。   “怎么了?”暴雨和烈火的噪音太大了,凌先眠不得不提高音量。   他不确定江秋凉是否听到了。   但是江秋凉扬起了头,他的脸上满是茫然,视线没有落点,凌先眠猝不及防撞进他通红的眼眶,呼吸猝然收紧。   凌先眠看见江秋凉的嘴唇在张合,他的声音很轻,完全被噪音吞没了。   “不……不是……”   他在重复着什么。   凌先眠凑过去,贴近江秋凉的嘴唇,这才听到了他一直在说的那句话——   “我不是同性恋。”   我不是同性恋。   他一次又一次,固执地重复着这六个字,像是被输入了固定代码的程序。   凌先眠愣住了。   有一支利剑狠狠刺穿了他的心脏,箭头从背后探出来,末端滴滴答答掉着血。   凌先眠上前一步,把江秋凉抱在怀里,挡住了风雨。   “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凌先眠说,他的音量很轻,甚至比雨声还轻,“世俗的偏见为什么要给我们贴上标签?爱不该是原罪……”   凌先眠抬起眼,雨水划过他的脸颊,是咸涩的。   怀里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凌先眠在轻拍江秋凉的后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雨水打在身上,真的很疼。   “不,是原罪。”怀里传来很轻的嗫嚅。   凌先眠的手被人拽了过来,塞上一件柔软的东西。   他低头去看手心里被雨水打湿的白玫瑰,一滴雨水落在花瓣上,白色的花瓣打了个颤。   “我把一切都给你,放过我吧。”   江秋凉站起来,他的连帽衫吸满了水,向后沉下去,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走到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卡住了他的脖子。   凌先眠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声音很冷:“如果我不肯呢?”   江秋凉熟练地给猎.枪上膛,对准了凌先眠。   他琥珀色的眼中闪烁着火焰,凌先眠分辨不清,这里面此消彼长的是痛楚还是绝望。   凌先眠站起来,望着他,水流从额前的碎发汇聚而下,他一双黑色的眼珠死死盯着江秋凉:“你从没有告诉过我,你的枪法这么准。”   “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比如你身后的伤疤?”   江秋凉的手指一顿,反问道:“难道我不告诉你,你就不会知道吗?”   凌先眠一步步走过来,江秋凉一点点退后,直到枪管抵住了凌先眠心脏的位置。   “我当然知道。”凌先眠说着,虚握住还有些余温的枪口,“可是除了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什么也不相信。”   “现在,”凌先眠的眼睛里流淌着一种江秋凉看不懂的情绪,这种情绪很陌生,像是只会出现在被抛弃的幼犬眼中,“告诉我,你会开枪吗?”   江秋凉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你不会。”凌先眠说。   “你说得对,我不会。”江秋凉冷笑了一声,眼底浮起一层水雾,“可是你的弱点太明显了,凌设计师。”   江秋凉把枪管向上,对准了自己的下颌。   “现在我敢了。”   凌先眠倏然停住了脚步,原本举起的手无力地垂下。   江秋凉知道自己赌对了。   有雨水从额前的碎发汇聚而下,流到了凌先眠的眼睛里,是酸痛的。   凌先眠开口,问:“为什么?”   “谢谢你的礼物,”江秋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了一眼身后,他正站在断裂的桥面上,将坠欲坠,“但是很遗憾,合作结束了。”   说完,江秋凉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往后倒去,急速向下坠去。   失重的感觉并不难受,甚至称得上是自由的。   大火烧得旺盛,整个桥柱都是挣扎在热浪之中的怪物。   火将冰冷的海水染红了。   江秋凉是睁着眼睛掉下去的,他看得真切,凌先眠破口的嘴唇一滴滴落着水,血混着水,凌先眠的眼眶被漫山遍野的火照得有点泛红,江秋凉居然从他的眼神中品出了前所未有的隐痛。   疯子也会疼吗?   整个人重重砸在海面上,远不如某些影视剧里来得潇洒。江秋凉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水泥地上,五脏六腑都在震颤。他紧紧咬住了牙关,没有张开嘴发出一点声音。   江秋凉闭上了眼,他没有一点挣扎,任由海水争先恐后地吞没了自己。   没什么值得痛苦的,和人生中众多的苦难相比,窒息的感觉反而是最轻松的。   在闭眼的前一刻,江秋凉只觉得痛快。   除了自己,这个世界不存在幸存者,而他自己决定放弃这个机会。   这是凌先眠的愿望,他亲手毁了它。   隔着一层眼皮,其实眼前还是有色彩的。   最初是暗沉的橙红,后面随着意识的剥离一点点落幕,褪成了浅色的灰,又归于深色的黑。   如同盛大演出的落幕。   冰冷的男声穿破了水流:“假面歌舞会,数据更新。历史玩家参与人数109人,死亡人数109人,幸存人数0人,死亡率100%,系统同步更新中……”   江秋凉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自然不会注意到原本站在高处的人,紧跟着他跳进了海中。   凌先眠拉住了江秋凉的手腕,拉着他向着泛起亮光的水面游去。   猎.枪从江秋凉的肩头滑落,和向着光明而去的两人背道而驰,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江秋凉被凌先眠安放在一处石质的斜坡上,凌先眠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在试探江秋凉的脉搏后,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   凌先眠不敢耽搁,赶紧给江秋凉心肺复苏,他的动作很标准,没有拖泥带水。   到人工呼吸,凌先眠的视线落在江秋凉苍白的嘴唇上,想起了江秋凉方才说过的话。   他驱散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以专业的心态帮江秋凉平缓呼吸,嘴唇没有多一秒的停留。   不知道过了多久,凌先眠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动作,直到江秋凉吐出了第一口水。   凌先眠颓然地瘫坐在斜面上,这才注意到江秋凉唇上的血迹——   是凌先眠嘴唇上被他咬破的血痕。   凌先眠笑了笑,伸出手想要帮他擦去唇上的血。   血迹越擦越多。   凌先眠的笑意一顿,他看向了自己的手心。   手心不知何时被粗糙的斜面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正股股往外冒。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新中止,识别到数据异常……获取最新数据中……获取完成,检测到1名幸存者,‘假面歌舞会’死亡率99.08%……”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5档案解锁   名称:假面歌舞会   国家:西班牙   字母:K   故事:《皇帝的新装》   剧情:你不知道吗?午夜时分,人人皆须摘下面具。   ——索伦·克尔凯郭尔(丹麦哲学家)   感情:你是我的一切,而别人只不过是从我生命边上轻轻擦过的路人。   ——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开启世界6,等待解锁…… 第74章 短暂的现实   博尔赫斯说,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江秋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成为了一个湖泊,不是那种一到节假日游人如织的景区里的湖泊,而是一处被困在大山深处的湖泊, 这里太过于偏远了,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类, 也从不期待见到任何一个人类。他清澈,沉寂,偶尔会想点什么,更多的时间是在发呆,浪费不足一提的匆匆岁月。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连接着自然的脉动。   再后来,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 不是菜市场里明码标价的商品, 而是一条自由的淡水鱼。他在水里游动, 不用靠人类养活, 他有很多食物,也没有那么多天敌。他随着潮水的起伏而起伏, 在夜深人静时吟唱, 一个个气泡吐出, 是仅有的听众。   他的每一下游动,都牵扯着海水的神经。   到最后, 他才想起自己是江秋凉。   第一次和凌先眠从酒吧回来, 凌先眠一路将他送回到了门口, 他喝了酒, 有点微醺,彼时夜色已经深沉, 风吹来,晕开些许醉意。   “早点睡,”凌先眠拨正江秋凉被风吹乱的头发,“晚安。”   如果在平常,江秋凉一定可以敏感地捕捉到话里面不同寻常的情绪,可是他喝了酒,反应迟钝了很多。   江秋凉对凌先眠招了招手:“晚安。”   他走进了那栋黑魆魆的建筑。   在一向平整的院子里,险些被一根树枝绊倒,同样的密码输了好几遍,大门才终于叮的一声打开,倒在入口处,一双鞋脱了足有三四分钟。   回想起来,其实那一天有很多细节,试图阻止他走进那个大张着的深渊巨口。   只是当时的江秋凉没有意识到。   他已经很久没有结识过朋友了,江侦仲——他所谓的父亲,控制了他所有的社交。   江秋凉认为,凌先眠会成为他的朋友。   他们是同一类人。   整个建筑都很安静,江秋凉调查过江侦仲的行踪,他这一个月都在出差。那天是他离开的第五天,距离他回来还有二十多天。   江秋凉趿拉着拖鞋。   他没有开灯,而是凭着感觉向着楼梯走去。   经过一楼的书房,江秋凉隐隐看见里面有微弱的光。   他以为是窗外错漏进来的月光,没有多想,直接推开了门。   男人坐在皮质的沙发上,手提电脑的光线照得他的脸苍白一片,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索魂的厉鬼。   他和皮质的沙发一起散发着皮革的臭味,腐朽而糜烂。   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秋凉。   江秋凉的酒一下子就吓醒了。   “去哪了?”   “晚上睡不着,随便出去走走。”江秋凉随口扯了个谎。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江侦仲眯起眼,审视着他,就像是在审视一件明码标价的垃圾,“别逼我在这里……”   江秋凉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整个身体紧绷起来。   书房里收藏的老钟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这一天翻篇了,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上一秒,当钟声散去,留下的只是残忍的现实。   江侦仲把电脑转向了他的方向,江秋凉看清,这是门口的监控回放。   视频里,凌先眠默默目送他走远,直到江秋凉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抬步离开。   “随便走走遇到了凌洪林的儿子,挺巧的啊。”江侦仲把电脑转回来,调回去几分钟,嗤之以鼻,“凌家的那小子是不是看上你了?”   江秋凉周身的血都冷了:“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不清不白的朋友?”   江侦仲站起身,按亮了书房的灯。   他狠狠掐住江秋凉的下颌,像是提着一只刚刚捕获的猎物:“你敢反抗我,是姓凌的小子教你的?”   江秋凉抓江侦仲的手腕,脸上浮上了一阵不正常的红:“他有名字……”   相比于自己身上的酒味,江侦仲身上的酒味更浓。   一向周正到一丝不苟的衬衫和裤子都皱巴巴的,甚至衬衫上还沾上了几滴溅出来的红酒渍。   借着书房的光,江秋凉看见了摔在地毯上的红酒瓶和几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被撕烂的纸。   江侦仲没有理会他的反抗,而是强行扳正了江秋凉的脸:“你长得真像你的母亲啊,如出一辙的狐媚模样,我还记得她当初爬上……”   “别说我妈!”   江秋凉发了狠,论起力气他并不输给江侦仲多少。他在逐渐成长,而江侦仲在一步步走向衰老。江秋凉猛地把江侦仲推开,看向江侦仲的眼中有明显的杀意。   这是他第一次反抗江侦仲。   江侦仲似乎也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他顺势退后了几步,脚踩在了浸润了红酒的地毯上。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儿子。”江侦仲站稳,居然笑出了声,“你妈?原来你管躺在病床上靠仪器过活的躯体叫妈啊?”   江秋凉死死盯着他,胸膛起伏着。   江侦仲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打照片,向江秋凉抛去。   洋洋洒洒的照片,如同雪花一样落下——   是凌先眠和江秋凉一前一后走出宴会厅,一起回来。   是凌先眠来接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拿些手机回消息。   是他们一起走到酒吧,再一起走出来。   有离得很远的,有近处的偷拍,有监控的截图。   数不尽的照片飘过江秋凉眼前,转着圈落在他的脚边。   江秋凉没有捡起其中的任何一张,而是闭上了眼。   江侦仲没有放过他:“你不好奇吗?不好奇为什么我明明察觉到了你们之间的关系,还放你出去?”   江秋凉摇头。   “因为你是有价值的,你比我想象中的还有价值。”   “你想干什么?”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江侦仲把几张纸扔到了江秋凉的怀里。   那是外文的诊断报告,原版用了江秋凉看不懂的语言,另附上英文和中文的翻译。   后来江秋凉才知道,最初那个版本是挪威语。   出自纽厄尔医院。   诊断报告言简意赅,大意是医院最近引进的医疗设备有很大的概率可以控制江秋凉母亲的病情,只要病情稳定下来,就可以安排手术,手术将由院内最优秀的医生进行,大约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成功概率,如果手术成功,病人就有恢复到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不过需要病人尽快转移到当地医院,代价是巨额的医疗费用。   江秋凉捏着那张纸,脸色变了三变,短短的几行字从头到尾读了五六遍。   他捏着纸张的手指过于用力,在页边角留下了丑陋的折痕。   从前了无希望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漆黑的夜空,他站在荒野上,祈求着能够看到一星半点的光。   哪怕只是海市蜃楼,也胜过漫漫长夜的等待。   如今有一个百分之三十的概率,与他而言近乎是车辆远光灯这样刺眼的光亮。   他发现,自己看到车灯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因为他看见车辆飞速朝自己驶来,他足以预见到自己粉身碎骨的结局。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现在这样连鱼肉都算不上。我亲爱的儿子,你还太年轻、太懦弱了,你还不懂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江侦仲的笑声中满是嘲讽,“你没有钱,没有权利,没有人脉,我不认你这个儿子,直接把你抛外面,你连个屁都不算。”   “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点头,我就把你妈送到纽厄尔医院去。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否则你即使有办法把她送到那个地方,我也有能力让他们不接收她。”   空气中的红酒气味直钻进呼吸,头顶的光线引人眩晕。   江秋凉想要扶着墙,他的手指只是摸到了一片虚无,双膝重重跪在了地板上。   手里的纸被他捏皱了,在掌心攥成了一个团。   “善良到底是美德还是陋习呢?”江侦仲一步步走过来,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强者的善良是施舍,弱者的善良是懦弱,想要全部的人最终一无所有,他裹着一张薄薄的床单冻死在冰冷的夜晚,仅有的陪葬是不值一文的善良。”   “当然,我没有逼你做出任何决定。你大可以选择姓凌的小子,但你给我记住了,你妈是被人杀死的,曾经有一个让她活下来的机会,是你放弃了她,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居心叵测的朋友和病入膏肓的母亲,”江侦仲一字一顿,“我倒是很期待你的选择。”   江侦仲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尖锐刺耳。   他拿过电话,对着江秋凉晃了晃:“医院的电话,你要知道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放弃掉就会有很多人涌上来。世界就是这么残忍,穷人啃食的都是富人剩下来的。”   江侦仲按下了接通按键。   江秋凉听到他用英文不轻不重寒暄了几句,他接着电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江秋凉。   “哦,关于那个决定。”他故作遗憾地垂下眉眼,“很抱歉,我的儿子认为……”   “把她送到医院,我听你的。”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红着眼瞪江侦仲:“你想听到的不就是这个吗?我成全你。”   “哦……”江侦仲拉长了语调,“我的儿子改变主意了,我明天就把人送过去。”   电话很快被挂断了。   江侦仲蹲下身,伸手去摸江秋凉的头,被江秋凉一把拍开。   “好孩子,”江侦仲也不恼,“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你以为姓凌的小子很单纯吗?小小年纪只手遮天,跟着他爹学了个十足十。你知道他十八岁送给自己的礼物是什么吗?是一夜搞垮产业巨头,吞入巨额利润,凭借一己之力坐拥百亿上市公司百分十五的股份。他只比你大一岁,你想到的这些吗?他看人早就不是人了,早就变成踩上去都嫌鞋脏的蝼蚁了。”江侦仲比了个数字,是十二,“他是独生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未来他的资产至少有这个数,美元。”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登上别人不能抵达的高度,注定是要踩着别人的尸体一步步爬上去。掌握了特权的人从不在乎脚下那些人的想法,因为与他们而言,底下的人不过是一块块随着时间腐烂的肉。”   江秋凉想起,那一刻江侦仲的眼睛闪烁着近乎兽性贪婪的光。   这一幕萦绕在江秋凉的噩梦中,一旦想起就再也散不去了。   他问:“你是同性恋吗?”   江秋凉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他似乎明白过来江侦仲想要干什么了。   很奇怪,这一瞬间他眼前第一浮现的是初见时凌先眠的脸,他佯装微醺,再一次问出了江秋凉的名字。   “我叫江秋凉。”   江秋凉做过很多次自我介绍,有人打趣他,问他名字里带着个秋,是不是秋天出生的。   其实不是的,他出生在寒冷的冬天,传闻那天落下的初雪,百年难得一见,困住了很多急于归家的人。   瑞雪兆丰年,那一年的雪,实在算不上祥瑞之兆。   可是凌先眠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和别人不同。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凌先眠在笑,“好名字。”   江秋凉浑身都是冷的,他猛然意识到,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江侦仲的阴谋。   从相识到放任,他早就布好了一张大网。   江侦仲这次没有笑,他脸上浮现出江秋凉的熟悉的,狰狞的表情。   “凌洪林毁了我几个亿的生意,没想到他唯一的继承人竟然是个同性恋。”江侦仲凑近过来,整张脸在灯光下扭曲,“毁了他,你可以做到的吧?” 第75章 短暂的现实   毁了他。   江秋凉站起身, 他的身体很僵硬,即使在地下室被殴打,即使在宴会上强颜欢笑给一群虚与委蛇的长辈敬酒,他也从未感觉到红酒的气味像此刻一样难闻。   他厌恶的, 偏偏是他甩不掉的,这种劣根深扎在他的血液里, 吸食着他的神经。   “我做不到的。”   江秋凉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低沉的,似乎发出这个声音的不是十七岁的他,而是二十九岁的他。   他做不到,他当然做不到,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不, 你做得到。”江侦仲的声音很远, “他是喜欢你的。”   那一日是深秋, 风一早就吹尽了院内树枝上的残叶, 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枝丫, 丑陋而狰狞。   书房的窗户严丝合缝,优秀的隔音阻断了室外的所有杂音。   没有风, 很安静。   江秋凉却觉得冬日刺骨的风直吹在他的身上, 霜雪穿透了他的身体, 直扑到他的灵魂上。   他觉得浑身湿透了,也冷透了。   开门声打断了江秋凉的思路, 书房和江侦仲在眼前烟消云散。   厨房的窗户大敞着, 奥斯陆零下的风雪打着卷冲进了室内, 大约是敞开的时间太久, 水汽濡湿了整个厨房。   江秋凉被刺骨的风吹得一哆嗦,他下意识抓过桌上的抹布想要吧把台面上的雪水擦干净, 可是抹布也很湿,徒抹出一道水痕。   他愣了一下,想要到水池把抹布里的水拧干,下一秒手里的抹布就被人抽走了。   “你的衣服湿了,去换一身吧。”凌先眠先关了窗,将户外的霜雪隔绝在外,“这个天太冷了,以后别吹冷风,容易感冒。”   他没有提江秋凉开窗的原因,也没有多余的责怪。   凌先眠拧干了抹布,水滴顺着他的手指滑落,描摹着血脉的走向,滴落在水槽里。   江秋凉盯着他的手,有一瞬间的晃神。   这双手很干净,没有任何的配饰,江秋凉的视线多在凌先眠左手的食指停留了几秒,总感觉那里少了点什么。   凌先眠拧干了抹布,暂时搁在台面上,回头拉住江秋凉的右手。   江秋凉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见凌先眠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创口贴,贴在他右手的伤口上。   “好奇怪,之前流了,我以为是很深的伤口,现在看来也还好。”   凌先眠轻轻按了一下可能翘起来的边缘:“还疼吗?”   “在想什么?”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凌先眠回头去看江秋凉。   “不一样。”江秋凉开口。   “什么不一样?”   江秋凉张了张口。   为人处世、举止言行,很多细枝末节都不一样,但与此同时,又有那么多的共通之处。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视线落在眉骨上,缓缓滑到鼻梁,最终下移到嘴唇。   厨房的灯光在刹那昏黄,江秋凉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回到了国内那家酒吧,凌先眠为他弹完了一整首《13 Jours en France》,走向他。   钢琴声和白玫瑰,所有的浪漫和情愫,抵不过他的“爱人”两字。   在凌先眠告白之后,是江秋凉先吻了上去。   那是他的初吻。   江秋凉分不清十七岁的这个吻是因为自己对于凌先眠发自心底真心实意的爱,还是那个别在衣服上,假装纽扣的针孔摄像头。   或许少了任何一个,结局都会发生不同。   十七岁的江秋凉不知道,二十九岁的江秋凉亦无从得知,没有人会有两个十七岁,来体验两次不同的结局。   江秋凉走出厨房,他麻木地脱去了湿漉漉的衣物,匆匆冲了个澡。   他记起来。   初吻落下的时候,十七岁的江秋凉哭了,有一条泪水从他的眼眶滑落下来,纠缠在两个人的呼吸之间。   那个吻是苦涩的。   之后凌先眠问起来,他只说是感动。   江秋凉低头擦着自己身上的水,有一滴水落在了浴巾上。   他抬起眼,瞅见了镜子里的男人。   十多年的岁月抹去了他眼角眉梢大部分的少年气,他的眼中有着独属于成年人的漠不关心,这一眼连他自己都觉得冷,觉得陌生。   没擦净的水又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掉在了浴巾上。   江秋凉知道自己能回到现实世界,一定是有人救了他。而那个人是谁,早已昭然若揭。   他赌对了,却没有赌赢。   赢家永远是凌先眠。   江秋凉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推门而出的时候,凌先眠已经在餐厅了。   餐桌上安静的摆放着两盘三明治。   其中一个里面似乎多夹了两片培根,看起来略高一些。   凌先眠把高的那个三明治推到江秋凉面前,又把一杯橙汁端到了江秋凉的面前。   “冰箱里东西还不少,你刚刚吹过风,我擅作主张选了橙汁,就当给你补充维生素C了。”凌先眠说,“可以吗?”   江秋凉端起那杯橙汁,橙汁在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   他不记得自己的冰箱里还有橙汁,他在家一般喝牛奶,没有牛奶了就喝水,出去偶尔点杯咖啡,也只是为了提神,可有可无。   大概是之前许恙塞他冰箱里的。   “……可以。”   橙汁入口,和想象中的香甜不同,先涌进来的是酸涩的苦味。   看来是鲜榨的。   秒针转着圈,食不言寝不语,江秋凉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话,凌先眠也是,两人在沉默中专心致志吃完了各自的三明治。   江秋凉在喝最后一点橙汁,他的视线落在远处合上的窗户上,风雪还在继续,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歇。   余光里,凌先眠一直看着他的方向。   江秋凉故意视若无睹。   两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凌先眠看他,他看窗外,窗外的暮色回视着二人。   江秋凉知道,肯定是哪里出了错。   同一个世界不可能有两个同名同姓长得一模一样的凌先眠,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一般的常识来判断,现实世界的凌先眠应该是真实存在的,可是游戏和记忆太真实了,他记得凌先眠在通过长长黑暗的甬道时那句我是真实的和身上的温度。   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江秋凉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他的回忆一直很清晰,是一条近乎笔直的线。   在过去的记忆里,那场宴会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他没有去过比尔开的那家酒吧,没有在十八岁生日的晚上偷偷去商场吃一杯新地,没有收到《安徒生童话》,出国是为了进修,而之所以选择挪威,只是为了摆脱父亲阴魂不散的控制。   他记得自己,记得父亲,记得母亲,记得许恙,记得生命中很多擦肩而过的过路人,却唯独对凌先眠……   就好像他之前从来没有存在过。   确切来说,江秋凉对凌先眠这个人的“记忆”是从进入游戏才开始的。   所以他的记忆是平白增加了一段,还是缺失了一段?   江秋凉喝完最后一点橙汁,凌先眠起身,动作自然地收拾桌子上的空盘和空杯。   “不用,”江秋凉起身制止,“厨房有洗碗机。”   “本来想抵餐费的,失算了。”   凌先眠恰合时宜的开了个玩笑,江秋凉自然乐于一笑置之,他顺着凌先眠的话头问道:“你接下来的几天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本来就是来休假的,随便逛逛放松心情,就算在房间里窝一个月也行。”   “你来之前没有做攻略吗?来这里的很多人都会做攻略,或者直接报个旅行社。”   凌先眠摇头:“没有,我只买了往返的机票,连租房都是来这里的当天订下的。”   “听起来像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算是吧,”凌先眠肯定道,耸了耸肩,“我也没想到冰箱里完全没有吃的,还好遇到你了,不然我大概要饿死或者冻死在这里了。”   “你应该先去采购一些食物,或者熟悉一下周围的餐厅。你知道最近的超市在哪里吗?”   不出所料,凌先眠摇了摇头。   江秋凉叹了口气,打开手机地图给凌先眠指方向。   “最近的一家是这个,KIWI,生鲜蔬菜比较多一点,不过我一般是去这家……”江秋凉往东南方划拉了一下,“REMA 1000,这家距离有点远,需要开车过去,巴士或者地铁也方便,就是回来大包小包的麻烦。这家价格比前一家规模大,相对便宜一点,商品也更全……今天是星期几?”   凌先眠回答:“周五。”   “那你还是去KIWI吧,我记得REMA 1000营业时间是周一到周日。或者你去这家。”   江秋凉指着Joker。   凌先眠了然。   “你去过这家?”   江秋凉注意到凌先眠表情微妙的变化。   “打车经过,”凌先眠解释了一句,“应该是其中一家连锁店,不是你指的那家。”   “哦。”江秋凉应了一声,Joker的店确实多,他没起什么疑心,“这家也行,吃的东西多一点,你如果只是想填饱肚子,这家肯定够一个月了。”   凌先眠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似乎真的是一无所知。   江秋凉按灭了屏幕,手机在手里转了个圈:“我有一个问题……”   凌先眠的视线从黑掉的手机屏幕转向江秋凉。   “你为什么选择来奥斯陆?”   奥斯陆的冬天,寒冷、多雪、沉寂,极夜包裹了整座城市,平均一天天亮的时间也不过是三四个小时,还始终是暗沉沉的,和随和的生活方式一样,这里不管是人还是天气,都和冬眠的动物一样提不起什么精神。   相比之下,很多游客会更加青睐于纬度高,冬天温度适宜的城市。   “为了美景。”凌先眠轻描淡写。   江秋凉看了一眼外面萧索的街道,自然是不信。   “好吧,”凌先眠见瞒不过他,坦率道,“我是来在处理一些私事的,顺便休个假。”   凌先眠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江秋凉本来就是随口问问,自然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   可是凌先眠不是。   今夜的风雪格外大,紧闭着门窗也能听到一些轻响,是浑然天成的背景音。   “你呢?”凌先眠问,“是什么把你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第76章 短暂的现实   几天后。   江秋凉合上笔记本, 再抬眼,时钟已经指向了下午的一点零五分。   他随手摘下眼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伸了个懒腰,起身整理自己的书桌。   专业书分门别类, 暂时不用的归到书架上, 下午还用的按照厚度堆在书桌上左上角,垒起高高的一摞,几张写过的演算纸压在最上面,为了防止被走动时掀起的风吹跑,江秋凉在最上面一张上压了笔筒。   拉开窗帘,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 风雪连着刮了几日, 终于在今日清晨停歇了。   道路上积累了厚厚的一层雪, 暗沉的日光照在雪上, 冷冰冰的。   是什么把你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很有意思的问题, 江秋凉略一沉吟,手指搭上了蒙着一层雾气的玻璃。   手感潮湿而冰凉, 依稀传来户外霜雪的寒意。   江秋凉不知道, 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告诉凌先眠的。   他知道自己留在奥斯陆是为了逃避, 可是之前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选择奥斯陆,所以他也从来没有问过自己。   为什么是这里?   江秋凉发现, 自己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离开中国那一年, 他孑然一身, 转了两班飞机, 凌晨缩在法兰克福国际机场的座位上将就眯了一会,权当是睡了个囫囵觉, 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只是为了到人生地不熟、语言还不通的挪威。   当时还是滴水成冰的冬季。   疯了吗?   他问凌先眠为什么不选更好的城市旅游,却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呆在这个城市。   如果要出国,单纯想要摆脱控制,有太多的更优选择。   美国、英国、法国、澳大利亚,甚至是德国……   日常用语不成问题,飞机一班到,购物更加便利,日常的花销也小,气候更适宜,更不用提当时的教育资源了,起码比起挪威,这些国家更受留学生欢迎。   可是二十岁的江秋凉毅然决然选择了奥斯陆。   看似随意做出的选择其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做出决定的人的潜意识,喜欢温暖的人往南走,喜欢雪的人北往,爱热闹的人凑到喧嚣处,喜静的人隐居于深山僻静。有时一张照片,一篇新闻,一篇文都会让人爱上一座城市,心向往之。   江秋凉想不到自己选择奥斯陆的原因。   至于那张诊断报告,江秋凉发现自己潜意识里对它的排斥情绪大于吸引力。   一定有什么其他的理由驱使他来到了这里,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忘了。   他是金鱼吗?七秒记忆?   更何况,一件两件还是巧合,现在想来,忘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些。   江秋凉开始担心自己未老先衰的记忆。   心里空落落的,做事也颇为心不在焉,江秋凉走过书桌时碰倒了本来堆得好好的书。   噼里啪啦,书重重掉在了地板上。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他不得不弯下腰一本本捡起来,才能重新摆成之前的样子。   有一本书的书页被折出了一个大大的痕迹,江秋凉伸手抚平,扫了一眼书内的内容——   向量组的线性关系。   含有限个向量的有序向量组与矩阵一一对应。   江秋凉合上书本,根据厚度重新给书本排序。   一一对应。   他的手一顿,他根据厚度来排列书,凌先眠呢?他用什么来排序游戏?   江秋凉抽过一张草稿纸,未顾得上坐下,先用笔在纸张上草草书写起来。   噩梦斗兽场——S   易碎收藏家——I   嗜血食人魔——P   灵魂照相馆——G   假面歌舞会——K   不是单词,应该以字母来区分世界的。   会不是是首字母?不可能,万一遇到相同首字母的世界呢,岂不是很难区分吗?   没有世界是相同的,除了名称,还有什么可以明确区分的?   内容!   江秋凉抓过手机,在浏览器页面输入“英文字母”。   搜索结果很多,却没有一页是江秋凉想要的,他有些烦躁地翻了几页,在按下一页时不经意划到了下面一个浏览器的联想。   江秋凉想要返回原先的页面,手机已经先一步展示了误入的页面——   “二十六个英文的起源”。   英文字母起源于拉丁字母,拉丁字母起源于希腊字母,而希腊字母起源于腓尼基字母。   象形字母?   江秋凉愣了一下,没有退出,而是点了进去。   他一行行读下去,对应找到了象形的含义,补充在了纸上。   噩梦斗兽场——S——牙齿   易碎收藏家——I ——手指   嗜血食人魔——P——嘴   灵魂照相馆——G——颈   假面歌舞会——K——手   江秋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回想经历过的每一个世界。   从这里咬下去,牙齿深嵌骨血——牙齿。   狄奥尼索斯割开了他的手指,把他的血化作了自己的血泪——手指。   霍布斯的嘴,他的舌尖染着刚刚咽下的红酒——嘴。   卡佩小姐趴在少年的肩头上,亲密地勾着他的颈部——颈。   雕塑固执地指向一个方位,手臂粗壮有力——手。   对上了。   江秋凉轻轻把那张纸对着,夹在了书页里面。   西格蒙德医生说过,他的病历是一目了然的。   这在大部分情况下代表着他没有失忆的可能性,但不是绝对没有。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早在出国以前,他的病历就已经被别人篡改过了,里面重要的治疗进行了必要的删减。   江秋凉知道,这对于江侦仲来说易如反掌,过去身边的很多人都有这个能力,包括他自己。   不得不想起阴谋论。   其实印证的方法江秋凉是知道的,这个方法再简单不过了。待在这个地方,待在奥斯陆,根本只是一叶障目,他想要脱下长久戴在自己脸上的面具,第一步就得先回到中国。   江秋凉给许恙打了个电话。   对面的铃声响了好久,嘟嘟声均匀而平缓,像是猫爪抓在柔软的心头。   始终没有人接起。   江秋凉:在忙?   江秋凉给许恙发了个短信,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慢慢喝完。   用水冲了一下杯子,搁在沥水架上,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了。   是许恙的消息。   许恙:我在忙,你直接来纽厄尔医院找我?   江秋凉盯着许恙发过来的那一行字。很平淡的一行字,他来回看了三遍。   好奇怪,平常许恙习惯长篇大论,江秋凉发一条许恙能给他回七八条,连珠炮一样的根本来不及回。这次的回复倒是意外的言简意赅。   或许真的只是太忙了?   江秋凉回了许恙一个好,披上外套出了门。   路上的积雪很深,即使被清扫到了两旁,道路还是湿滑的。   不是早下班的时间,倒也没有什么来往的车辆,不过一路红灯,加上江秋凉开的也慢,还是比计划晚了足有将近半个小时才到纽厄尔医院。   打开车门,冰雪消融的冷气扑面而来,和江秋凉撞了个满怀,直往脖子里钻。   江秋凉拢住脖子上的围巾,快步走进了医院。   医院里依旧和昔日一样忙碌,电梯边上倒是意外的空闲,江秋凉过去时右边的电梯正要闭合,见到来了人,原本在电梯里的人及时按下了开门的按钮。   “谢谢。”江秋凉匆匆用挪威语道了句谢。   “客气了。”   电梯里的男人用挪威语回话,嗓音低沉。那是一个白人医生,约莫四十出头,长得很高,一双灰色的眼睛不大,却很聚光,一眼看过去很锐利。   医院的空调打得很足,江秋凉解下围巾,虚搭在手臂上,毛茸茸的料子垂到他的大腿中间的位置。   就在他解下围巾后,电梯里的医生突然开口。   “江,原来是你,好久不见!”   江秋凉疑惑地看过去,那张面孔的确很眼熟,似乎是和许恙同一层的,不过几次擦肩而过,两人从来没有打过招呼,江秋凉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出于礼貌,江秋凉还是恰合时宜地收起自己刚刚拿出来的手机。   “你好……”江秋凉匆匆扫了一眼医生的胸牌,“约翰医生。”   “你是来找西格蒙德的吗?”   “不是,我是来找许恙的。”   “许?他没和你说吗?他们正在进行一场内部的会议。”   开会?   江秋凉没考虑到会是这样,略一沉吟:“我在一楼等他吧。”   约翰抬起手,很奇怪,他抬起的手先是左手,然后才是右手——   表在他的右手上。   好像是第一天才知道知道自己把表戴在右手一样。   “会议估计也快结束了,你直接去找他吧。”约翰把自己的胸牌摘下来,递给江秋凉,“牌子我一会去找许拿,我刚刚结束了一台手术,先去休息一会。”   江秋凉摆手拒绝:“不好吧,内部的会议。”   “可以的,不是什么重要的,例行报告而已。”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约翰把胸牌塞到江秋凉掌心,顺势拍了拍江秋凉的肩膀。   “十七楼走出电梯门左转,你会找到的。”约翰最后用英语轻快地说了一句,“Good luck.”   他侧过身,挡在江秋凉身前按下了十七楼的按钮,没等江秋凉反应过来,大步走出了电梯,还挥了挥自己的右手。   电梯门缓缓闭合。   江秋凉握着胸牌的手心下意识握紧,坚硬的材质在他的掌心留下了几道印记。   刚才约翰侧过身时,江秋凉敏感地捕捉到一阵熟悉的气味。   是很淡的,烟草的味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猜到了吗?字母的含义。 第77章 短暂的现实   电梯缓缓上升, 停在了十七楼。   七楼没有科室也没有病房,没有来往的病人,没有医生和护士,少去了楼下难以忍受的病痛和难以忽视的悲伤, 这里太安静了, 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空气里仍有淡淡的消毒水味。   四下无人, 江秋凉用约翰的胸牌刷开了门禁,玻璃门在他面前无声打开。   走廊很干净,不同于住院区,这里的墙壁都是白花花的,地板被拖得一尘不染, 如同一面冷冰冰的镜子, 明晃晃找出人影来。   有一扇报告厅的门有一条缝, 江秋凉犹豫了一下, 还是靠在墙边, 低头给许恙发信息。   江秋凉:我到了。   这次许恙倒是很快就回了。   许恙:很快就好, 是很重要的事?   江秋凉: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想问问你下月五号回国的具体时间和航班, 我也想回去一趟。你先忙, 出来再说。   对面又没有了回应, 江秋凉按灭了屏幕,手机在手里转了两个圈。   “……一场车祸, 摔倒撞到头, 这些外力的撞击会让病人暂时或者永久失去记忆, 在常规的思路里, 帮助病人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不仅包括身体的恢复, 也包括记忆的恢复。”   有挪威语从报告厅里传来,是西格蒙德医生的声音。   “现有的医疗技术应用于恢复记忆,已经卓有成效。但是就消除记忆而言,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江秋凉转着手机的手指倏然顿住,他鬼使神差推开门,台下没有光,黑漆漆的一片,台上打着很亮的光。   靠近门的最后一排没有人,江秋凉轻声合上门,坐在座位上。   在一片黑暗中,他抬起头,去看台上的西格蒙德。   此刻的西格蒙德和平时的截然不同。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正装,手里握着话筒,姿态惬意而从容,灯光打在他身上,没有半点灰尘,和门口的地板一样干净。   像是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狩猎者。   江秋凉只觉得陌生。   大屏幕显示着一个巨大的三维动画。   “记忆主要储存在海马体、大脑皮层、小脑等结构中,大脑的长期记忆被分为外显和内显,外显有情景记忆,相当于这个橡皮泥。”   屏幕外伸出两只手,将橡皮泥捏成了不同的形状。   “除了意外,还可以通过人为的方式改变一个人的记忆。”   江秋凉死死盯着动画,无意识挺直了脊背。   台下有人举手。   “恢复记忆可以理解,是为了让病人恢复到正常的生活,消除记忆是为了什么?这似乎不属于医生的职责吧?”   台下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这不是胡闹吗?”   “理想主义的妄想!”   “我们是和造物主抢人的,又不是造物主再生,怎么可能呢?”   西格蒙德没有立刻反驳,直到台下的议论声渐渐停止,他才再次开口:“也是为了让病人恢复到正常的生活。”   人群有一瞬间的寂静。   “在座的各位都知道我主要的研究领域,我就不再赘述了。在长期的理论和实践中,我发现心理疾病的造成原因多样化,不一而足,不过有一个共通点。”西格蒙德竖起一根手指,“他们在讲起自己的过往时,第一句话都会谈到自己的出身。很多伟大的学者也研究过这个问题,关于原生家庭对于后天心理疾病的影响。”   “这么多年,我的病人有很多痊愈了,也有一些永远留在了某一天。”西格蒙德停顿了一下,“他们中有童年长期遭受家暴患上抑郁症的,有被继父性侵后患上躁狂症的,有同性恋不被接受患上精神分裂症的……你能说这些压力的来源是他们自身的错误吗?没有来由的殴打、遭到侵犯、承受非议,难道是他们的问题吗?”   “有个患者问过我,如果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当面和他们说,你是不是装的,就这点事至于吗,或者你根本就是矫情,不体恤爱你的人,只想着你自己。”   自私、懦弱、矫情。   世俗给他们贴上的标签。   牢牢贴在他们身上,怎么也揭不下来。   台上的光炽热而明亮,西格蒙德站在台上,平静地叙述着。   台下一片死寂。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可能我们这些人很难想象,也永远无法真正理解。”西格蒙德的视线落在某一处,似乎陷入了沉思,“对于有些人来说,比死亡更加艰难的,是活下去。”   “我救不了他们,传统的药物和医疗技术也不能,所以他们选择了自杀。被割的鲜血淋漓的手腕,从高楼一跃而下的残躯,海里捞起的浮肿尸体,曾是一个鲜活的人又怎样?死亡于他们而言,才算是解脱。”   “西格蒙德,”坐在前排正中间的人开口,听起来是上了年纪的老者,“你不觉得这过于理想主义了吗?医生只是一种职业,不是超人。医生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医生,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聚光灯打在西格蒙德的脸上,他的眼窝深陷进去,投下了一片阴影。   “我不认为这是理想主义,主任。”西格蒙德说,“中世纪的医生想不到我们现在的医疗技术,这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不论世俗认同与否,不能高于世俗的理解简单定义为理想主义。有想法才有进步,我们不应该固步自封。”   未来,当下即未来。   江秋凉没有来由的,想到了街头巨幅的广告屏。   历史的巨轮轰然向前,每一个上一秒都是历史,每一个下一秒都在瞬息之间流逝。   人类如此急切扑向未来,像是冲向希望的彼岸,抬头看着前方的人,如何注意到车轮底下裹挟的尸骨?   思想过于超前何尝不是悲剧呢?   庸碌的乌合之众不会允许一个高高在上圣者的存在,他们迟早会用脏兮兮的手抓住他的腿,把他拖到泥沼之中。   江秋凉的眼中平静地映出灯光。   他看见了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许恙。   许恙坐在角落里,和江秋凉之间是最远的斜线距离。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专注地看着台上。   “在座的各位应该都记得自己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西格蒙德呼出一口气,“我也记得,我记得我每一个自杀的病人,记得他们生前对我的呼救,现在我想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手机在兜里抖了一下。   江秋凉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是许恙的消息。   许恙:稍等,我这里有病人,很快结束。   屏幕的光冷冷照在江秋凉脸上,照不暖他的眼睛。   江秋凉不解地扫了一眼许恙的方向,许恙依旧维持着之前那个姿势,目光专注,手自始至终没有从口袋里抽出。   “可行性呢?”坐在中间的主任继续发问。   “记忆的消除需要手术加上长期的药物控制,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实际上我在五年前已经对我的病人J实施了记忆消除手术。J在九年前来到挪威后,一直在接受我的治疗,受到包括原生家庭在内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他患有很严重的精神分裂症,经常把自己幻想成另外一个人,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前五年里,他曾经多次尝试自杀。”   “这不合规!”   人群中有个医生大声喊了起来。   西格蒙德不慌不忙,点开了下一张PPT。   “J是我们医院的重点关照对象,这是他本人签署的同意书,表示了解手术的风险,并且自愿承担风险,为医疗事业做出奉献。这是医院董事会的集体签名,严格来说,这件事已经经过了全体高层的一致批准。”   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签名被模糊了。   记忆消除手术?   得要多痛苦的记忆,才会让一个人冒着智力受损、终身残疾,甚至死亡的巨大风险做出这个决定?   江秋凉想象不出。   和西格蒙德医生相处的这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和他谈起过那个进行过记忆消除的病人。   九年……   江秋凉的心里无端一紧,连带着呼吸也慢了下来。   “五年前,我经过他本人同意,对他进行了记忆消除手术。幸运的是,手术很成功,他确实忘记掉了过往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在手术完成以后,他没有再尝试自杀,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生活。现在,他仍然是我的病人。”   西格蒙德慢慢说出一句话,很轻,像是在说给全场听的,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是的,我很为他骄傲,他挺过来了。”   屏幕划过一张照片。   这是一个男人手部的特写。   明晃晃的灯光下,这只偏瘦弱的手上打着点滴,泛出病态且虚弱的苍白,针头处被遮住了,已经掩盖不了周围一圈针眼留下的青紫痕迹。两只手指垂了下来,形状很好看,如果忽略了指甲盖上残缺的血色,这几乎像是某本杂志拍出的特写。   特别是食指,翘起一个弧度,正好可以看见点睛之笔——   一颗点缀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小痣。   “在这里要感谢我的搭档,许。”西格蒙德对着许恙的方向一伸手,只见许恙站起身,转过身对着台下鞠了一躬,“这台手术是我和他一起完成的。”   西格蒙德还在说什么,他的身影在灯光下喋喋不休。   江秋凉一句也没再听进去。   他在黑暗中低下头,点开手机屏幕,在锁屏这点微弱的光线下,他死死盯着自己左手食指,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   和照片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一颗小痣。   江秋凉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偏见是无可避免的。   引用《隐谷路》推荐中李清晨医生的话:“人类的幸福有上限,但苦难深渊的下限深不可测,永远有更惨烈的痛苦让人目不忍视。”   共勉。 第78章 短暂的现实   会议结束, 白灿灿的灯光在报告厅亮起。   医生们有说有笑退场,字句击打在坚硬而干净的地板上,敲出一个个清脆的回音。退场时步伐匆匆,左不过聊的是些闲杂琐事,自然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用围巾遮着脸的人。   一定是灯光太亮眼了, 江秋凉用布料挡住自己的眼睛想。   他的眼睛很酸涩, 还有点疼。   或许他应该去看看眼睛,应该快点去医院。   医院……   哦,他现在就在医院。   杂乱的脚步声远去,江秋凉瘫坐在柔软的椅子上,他仰着头, 任由那一层晃眼的光透过布料的缝隙, 徒留下一层浮华的虚影。   “你不应该说这件事的。”是许恙的声音。   “不, 我的朋友, 我认为坦白是一种美德。”是西格蒙德医生的声音。   “迟来这么多年的坦白?”许恙嘲讽道, “你答应过我会保守秘密, 现在呢?你没有和我商量过。”   “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   “当下?你在乎当下的话为什么要隐瞒他的病情?你明明把他诊断成了初步的精神分裂症, 他开始一点点恢复记忆了。事情的发展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你根本不愿意告诉他们真实的情况。”   “许, ”西格蒙德打断了许恙的话,“告诉他们是必要的, 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不过我不认为告诉他们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是有必要的, 我有能力处理好它。要知道重要的不是过程, 而是结果。”   “……”   “暂时的诊断有利无害, 正好可以借机调整一下药的剂量,他不会察觉出异常的。”   许恙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你把他当作了一只实验室的小白鼠?!”   “我知道江是你的朋友, 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西格蒙德医生说,“我和江认识了有九年了,整整九年,你以为我就忍心吗?之前江的状态你也不是没见过,你我有目共睹,你愿意他回到之前那个状态吗?告诉我,许,如果你在我的这个位置,你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我……”   “江签署了同意书,其中包括了后续的一系列治疗。”西格蒙德拍了拍许恙的肩膀,“他很聪明,也很细心,自然清楚其中的利弊,我很欣赏他的奉献精神,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或许从朋友的角度,我们应该尊重他做出的选择。”   坚定而稳重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江秋凉听见许恙叹了一口气,走向了他的方向。   错身而过的瞬间,江秋凉抓住了许恙的手臂。   许恙吓了一跳,本能的缩回手。随着他的动作,盖在江秋凉眼睛上的围巾无声滑落,一半落在了地面上。   许恙第一眼看见的是江秋凉泛红的眼眶,他的眼中似乎蓄着一点水汽,不太明显,像是秋日清晨泛起雾气的江面。   “秋凉……”许恙往前走了半步,停下,不敢再上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秋凉不答反问:“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许恙刚刚装出来的几分笑意僵在脸上,如同破碎的瓷质面具,片片剥落。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江秋凉突然笑起来,他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漾出一丝隐藏在坚硬外壳下的少年气,“我记忆中五年前的自己和你们记忆中的有多大的偏差?你能告诉我吗?”   报告厅很大,许恙仰起头吸了一口气,他烦躁地揉了两下头发,半蹲在江秋凉面前,把江秋凉拖在地上的围巾拍了拍,拢在他的腿上。   “这样拖在地上,围巾会变脏的。”   “这里的地板很干净,不会脏的。”   “只是看着干净,实际上细菌很多的。”   “没事,”江秋凉依旧是笑着的,他的笑意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挑开了腐烂的肉,“脏了就脏了吧,一条围巾而已,又不是人。”   “秋凉,别这样。”   许恙的头微微扬起,他偏长的卷发吹在颈侧,眼中有压抑不住的痛楚,明亮的灯光映照在他的眼睛里,不过是浮光掠影。   他拉过了江秋凉的手,感觉到了不正常的冰凉。   “我情愿你骂我,哭出来,或者不理我,也不希望你是现在这个反应。”   江秋凉没有抽过手,他收起了笑意,恢复了之前冷淡的模样:“我哭不出来。”   他很清楚自己在得知真相那一刻的心理活动。   有短暂的震惊和长久的恍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原来如此。   “我不会骂你,我没有理由这样做,”江秋凉低下头,他眼中的水汽逐渐淡去,仿佛之前只是许恙一厢情愿的幻觉,“这场手术有我的签字,即使我不记得当初自己为什么做出这个选择,但这一定是有道理的。你和西格蒙德都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因为我自己的选择责怪任何一个人,朋友更不可能。”   “即使这场手术是我向你提出的建议?”   许恙的声音在颤抖。   他察觉到了江秋凉一瞬间的停顿,握着江秋凉的手想要收回,被江秋凉更用力的按住了。   江秋凉沉默了几秒,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回答:“是的,你只是提出建议,决定权还在我的手上,不是吗?从来没有人逼我做出选择,我要为自己曾经做出的选择付出代价,而不是盲目责怪他人。虽然我记不清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暂时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但是闹情绪没有意义,不是吗?”   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许恙在江秋凉边上的座位坐下,他没有去看江秋凉,而是直直看着前方。   “你真的变了很多。”   很久以后他才吐出这么一句,比起一句话语更像是一声叹息。   “这句话我听了好几遍,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江秋凉轻笑道,“所以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许恙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来,好坏的界限和善恶一样难以区分。西格蒙德曾经和我说过,变好就是看着病人的病情日益好转,由衷地感到高兴。可是,秋凉,我看着你有稳定的工作,有平静的生活,我没有由衷地感到高兴,以前我看得透你的情绪,可是我现在看不透了,有时候你在笑,我会突然觉得你只是一直在装着开心,来掩盖疲惫的自己,我看着都感觉好累。”   江秋凉靠在柔软的靠垫上,没有回应,只是直直望着头顶的灯。   在许恙形容现在的他时,他的耳畔重叠上了自己的声音——   “实际上,我看得见他,却看不透他。”   那曾是他形容凌先眠的措辞。   “你以前的坏毛病可不少,”许恙说,“不爱理人,别人说什么笑话永远不来搭腔。一天到晚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发呆,我记得有一次敲门半天都没人开,我以为你出去了,谁知道你就站在窗户边上看着我,当时吓了我一跳,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有就是不修边幅,你想不到吧,我曾经把你从密密麻麻的书堆里拽出来,你的头发和衣服都乱成了一团,这不是学傻了是什么?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怪人。”   江秋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有点想象不出来。   “我想起来了,有一封邮件,是你在手术前发给我的。”许恙好不容易浮起的笑意散去,他解锁手机,划拉屏幕,“那时候你和我交代过,如果你在手术后想起了什么事,就给你看。”   许恙邮件,递给江秋凉:“邮件有密码,你说过自己如果真的想起了,会知道答案。”   说完,许恙站起身,走远了几步,让江秋凉安静地面对这段时隔五年的邮件。   输入密码栏有五个方框。   江秋凉点开了第一个方框,默认升起的是汉字的输入页面。   五个汉字?   江秋凉试着输入第一个世界的名字——噩梦竞技场。   底部亮起了一行红色的警告:密码错误,还剩两次输入机会。   难道和游戏有关?   江秋凉又试着输入了——造疯者游戏。   密码错误,还剩一次输入机会。   江秋凉皱眉。   五年前的自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提示,他肯定默认自己是知道答案的,这么让他笃定的答案是什么?   有一本书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它放在行李箱里,被瞬间拉上了拉链。   江秋凉在密码栏前犹豫了一下,打入了五个字——安徒生童话。   邮件被打开了。   很简单,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段视频。   点开。   最初出现在镜头里的是深陷的锁骨,似乎是在调整摄影机的位置。   二十九岁的江秋凉看见了二十四岁的江秋凉。   很瘦,衣服松垮垮搭着,露出在长袖衬衫外面的一节手臂腕骨凸出,整个人看起来苍白而清瘦,泛出几分柔弱的病态。   和背景里的病房融为一体。   “你好,江秋凉。”少年对着镜头挥了挥手,笑容有几分局促,“我是二十四岁的你,我不知道我们之间隔了多少年,我和许恙说过,如果我术后想起了什么,就把这段视频给你看,我希望这段视频永远也用不上,但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觉得应该交代你什么。”   “首先,这台手术是我自愿接受的,没有任何人逼迫我。我知道手术有很大的风险,可能会永远留在手术台上,也可能会落下残疾,或者影响我其他方面的智力,我知悉一切的风险,并且自愿承担。”   “其次,我很感谢西格蒙德和许恙医生,他们不止是我的医生,更是我的朋友,请你,在想起一切以后不要责怪他们,是他们给了我生的希望,他们是很优秀的医生,遇见他们是我的幸运。”   江秋凉没有调小音量,他注意到了许恙从几步之外投来的目光。   “最后。”   屏幕里的人看着屏幕,局促地舔了舔嘴唇。   “我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你肯定会想要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说你,因为我到现在还没能够说服自己。西格蒙德和我提到过,这场手术即使成功,也会有很大的概率会造成情感表达上的缺失。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情感本身没有任何的价值。事实就是这样,强者才有选择的权利,弱者只能仰视,登上别人不能抵达的高度,注定是要踩着别人的尸体一步步爬上去。掌握了特权的人从不在乎脚下那些人的想法,因为与他们而言,底下的人不过是一块块随着时间腐烂的肉,能成为台阶已经是一生中最大的价值所在了。”   二十四岁的江秋凉犹豫了几秒,卷起了自己的衣袖,向着镜头展示了自己的手臂内侧。   屏幕外江秋凉握着手机的手一紧。   手臂里侧,密密麻麻,全是划伤愈合的痕迹。   “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我尝试了很多次,很多种方式,到后面都已经没有直觉了。西格蒙德医生答应我,在记忆消除的同时让许恙协助,帮我修复手臂上的皮肤,伪造并解释成车祸后的意外伤。不过你现在已经知道了,现实带给我的痛苦远大于手术的风险,我希望你能够正视自己做出选择的原因。”   “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屏幕里的人盯着镜头,眼中是毅然的决绝。   “一,当作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当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梦醒了,听西格蒙德和许恙的话,乖乖吃药,不要再去想梦里发生了什么,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做好你的工作,过好你的生活,平静地孤独终老。”   “二,抛弃平静的生活,舍去负累的感情,面对残酷的真相。你必须足够冷血,足够强大,足够不近人情,才能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走完我没能走下去的路,你要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选择权在你手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很残忍的事实,我尽力用客观的口吻描述。   小江的遭遇或许在很多人看来难以接受,但是值得注意的,不可否认,我在塑造这个过程中设置了很多缓冲带,让他拥有了很多特权,毫不避讳的说,其实这个过程是偏理想主义的。   小江有钱毅然决然出国,有语言天赋让他短时间适应新的国家,有智商成为教授,很幸运遇到了支持他决定的医生朋友许漾,遇到的医生西格蒙德还有做记忆消除手术的想法,医院有进行手术的技术。   当然,最理想的还有凌先眠,作为爱人,他选择爱江秋凉整整十一年。   现实中出现这些可能的概率有多大呢?   现实中的他们被困在一隅之地,在痛苦中挣扎的同时还要面对各种外来的抨击和压力。   他们没有假设。   理解,是我们这些旁观者能给出最大的帮助了。   我想,这是我想写出这本小说的原因。 第79章 杀死监狱长   短短五分钟的视频戛然而止, 画面定格。   江秋凉和二十四岁的自己对视了几秒钟,那双熟悉的眼睛很鲜活,闪烁着江秋凉陌生的希望,像是一滴屋檐下滴下的水, 穿过山高水长的五年悠悠岁月, 径直落在他的心上。   许恙用余光打量着江秋凉, 他没有在江秋凉脸上捕捉到一丝表情的变化。   看上去更像是看了一本时长两个半小时的烂片。   退出播放页面,江秋凉把手机递还给了许恙。   和手机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一个胸牌。   “约翰的胸牌怎么会在你这?”许恙接过胸牌,翻了两下,疑惑地皱了眉头。   “他让我给你的。”   “约翰?今天下午?”   江秋凉点头。   许恙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打开通讯录, 拨出了一个号码。   “你好, 我是许……对, 我还在楼上, 很快就下来, ”许恙用挪威语快速说道,“我想问一下约翰医生今天来了吗……啊, 是的, 我也记得是这样的……对的, 我也看到……好的,谢谢。”   许恙挂了电话, 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记错, 约翰医生这几周在放年假, 他中午刚刚在社交平台发了夏威夷的照片和定位,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医院。他工作时很严谨,以他的作风不可能多管闲事, 也不会随便把胸牌给你。”许恙低头扫了一眼胸牌,视线移向了江秋凉,“你遇到的那个人不是约翰。”   “我收到你的短信,让我来医院。”   “我?”许恙难以置信,“我今天没有给你发短信。”   江秋凉翻开手机,把短信聊天记录给许恙看。   “怎么可能……”许恙打开自己的手机,和江秋凉的短信停留在几天前,“这几天下了这么大的雪,我叮嘱过你不要出门,根本不可能让你在这个时候出门的。你前几天生病,我怕影响你休息一直没敢给你发信息。再说,即使有什么事,打个电话不就说明白了,何必来回这么久过来一趟,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知道,”江秋凉收起手机,目光冷了几分,“都是他做的。”   一开始收到许恙的回信,江秋凉就起了疑心,对方的内容很简短且具有导向性。其实他和许恙的聊天记录简单翻一翻就能发现,许恙没有在工作时回非必要的短信和电话的习惯,他会在下班后统一处理琐事,江秋凉最初以为是对方犯的一个错误,可是他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电梯里不加遮盖的烟草气息,告别时熟悉的句子,明明知道江秋凉就在现场,还故意给江秋凉发信息撒谎,特意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有恃无恐的挑衅。   “谁?”许恙问。   “不重要。”江秋凉站起身,“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能处理好。”   “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许恙坐在最靠近门的位置,挡住了江秋凉出去的路。   江秋凉没有回答。   “你选择了面对,一个人面对,你把我排除在了计划之外。”许恙说,“秋凉,我的计划里有你,为什么你的计划里一次都没有我。”   江秋凉停顿了一会。   “这次不一样。”   “你能不能听我一次,”许恙仰起头,“我以为邮件的内容能让你选择放弃,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在一开始就应该把这封邮件删掉,听西格蒙德的话给你加大药量。我记得你手术之前的状态,记得你溃烂的手臂,记得你手术台上苍白的脸色,我求你,就这一次,放过你自己吧。”   江秋凉听许恙讲完了这么一番话,垂下了眼睛。   他的眼中盛满了许恙陌生的情绪。   “这是一颗定时炸弹,”江秋凉说,“一旦开启倒计时,就已经停不下来了。”   许恙的头垂了下来,长发耷拉在耳侧,显出几分疲惫的弧度。   “我没有办法自欺欺人,当作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权,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为了掌握主动权,我必须发起反抗。”   “如果你是我,”江秋凉呼出一口气,“或者从朋友的角度,你起码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对吧?”   报告厅的灯光照下来,像是极昼不歇的日光,攫取着室内有限的空气。   许恙把脸埋在手心里,长长的一声叹息从掌心后传来。   他给江秋凉让出了出去的路。   “谢谢。”   江秋凉快步走出报告厅,在左脚踏出报告厅的那一刻,他听见了许恙的声音。   “秋凉,别相信那个美术馆遇到的男人。”   江秋凉刹住步子,回头。   许恙靠在椅背上,扭头看着他:“你之前的心理问题和他有很大的关系,几年前西格蒙德给我看过一张你幻境中出现人物的画像,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能够一眼认出来,他就是画像上的那个人。”   “他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许恙停了一下,“如果失败了,就回来吧,我……和西格蒙德都站在你这边,以朋友的身份。”   电梯下行,窄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个人。   一楼的按钮亮着,显示屏的数字缓慢下降,江秋凉指尖搭在扶手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了户外刺骨的寒风。   手臂里空落落的,江秋凉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把围巾落在了报告厅。   他很少出差错,这次也算是事出有因。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按下了十七楼的按钮,指尖用力,他才想起来自己这次没有胸牌,应该进不去了。   或许许恙注意到了,即使没有注意到,一条围巾而已,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十七楼的按钮没有亮起。   江秋凉以为是自己力道的问题,又重新按了一下,按钮还是灰暗的。   江秋凉意识到了不对劲。   突然,电梯里的灯光灭了,连带着显示屏和一楼按钮也没有了光亮。   停电了?   江秋凉抹黑循着记忆按下了紧急按钮:“有人吗?可以听到我的声音吗?”   没有任何回答。   江秋凉拿出手机,想要试着拨打一下求救电话,他按下了电源键,手机没有任何反应。   没电了?   江秋凉皱眉,他明明记得手机还有百分之八十多的电量,如果手机屏幕亮了没信号他还能够理解,电梯突然停电和手机一起坏掉的概率有多大?   江秋凉屏住呼吸,电梯门的隔音效果没有办法做到完美,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突然变黑之前,显示屏显示是三楼到二楼之间。   纽厄尔医院的二楼和三楼不是住院区,有来往的医生护士和来看病的人,如果停电了,外面肯定会有喧哗的声音,如果没有停电,外面至少应该由走动的杂音。   没有,可是现在一点声音也没有。   黑暗、安静,吞噬了时间。   江秋凉拉住了电梯的扶手,退后了半步,尽量远离门的位置。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的电梯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诡异的电流声。   很近,声音的来源不超过两米,是从紧急按钮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持续了约莫半分钟左右,电流声戛然而止。   刺耳的尖叫划破了沉寂的黑暗。   尖叫声此起彼伏,不是从传声筒,而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出自于同一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此起彼伏。   江秋凉抓住了扶手,忍住自己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   突然,有一声低语贴着他的耳畔划过,很近,江秋凉甚至感受到了说话者的呼吸。   似乎是在用英语快速而坚定地重复一句话——   “Kill him!”   杀了他!   江秋凉刚分辨出内容,电梯遽然下降,没有任何的缓冲,是快速的自由落地。   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比所有游乐场的极速跳楼机都要刺激。   耳语与尖叫被甩在头顶,江秋凉忘记了呼吸,他闭上眼睛,死死抓住扶手。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脚要脱离平面了。   就这个速度砸下去,别说是他了,估计电梯都要炸成一堆废铁。   这么快的速度……   江秋凉猛地睁开眼,不对,即使有地下的空间,二楼和三楼之间也不至于掉这么久。   这么长的时间,再久一点都够掉出地壳了。   他又进到了该死的游戏里!   江秋凉脑中浮现出幕后操纵者盯着实时画面,无关痛痒的笑意,心头无名的怒火熊熊燃起。   循着记忆,他把手机狠狠砸向了电梯监控器所在的位置。   只听咔嚓一声,正中目标,有几片玻璃掉在江秋凉身上,监控器冒了一下火光,飘起了袅袅一阵青烟。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庆祝的动作,电梯毫无预兆刹在了原地。   受到惯性的影响,江秋凉整个身体往下一沉,幸好扶着扶手,才没有跪倒在地上。   电梯门缓缓打开了。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打着亮眼的光。   这是哪里?   江秋凉走出电梯,身后的门重重合上,随后是电梯上升的声响。   外面没有任何上下的按钮,仿佛这台电梯从来没有出现过。   江秋凉走过走廊,这种感觉很熟悉,很像是灵魂照相馆里那条走廊,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   比如……   空气中的气味。   很淡,泛着甜味,又有点刺激性……   是乙.醚!   江秋凉随即反应过来,赶紧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可是走廊长长的,根本没有尽头,来去都是一条直道。   而且,空气里乙.醚的气味越来越浓了。   江秋凉停住脚步,调整自己的呼吸,他的胸膛小幅度起伏着。   没有用的,即使坐着,或者躺着,这种浓度也足够昏迷了。   他靠在墙边,身体不受控制向下滑去,他的眼前蒙起一层苍白的雪花屏,和眼前的走廊融合在一起。   像是老旧的电影,他看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走廊远处走来了一群人。   他们穿得很严实,脸上戴着面罩,看不清容貌。   “长官,他失去意识了。”   前面的一个人蹲下身,翻了翻江秋凉的眼皮,对着身后的一个男人说。   走廊的光太刺眼了,眼前的景物晃出了三四重的叠影,男人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线,江秋凉缓慢地抬起头,视线从锃亮的军靴到腰际配的手.枪,最后落在他交叠的手上。   骨节分明,手指瘦长。   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素银的戒指。   “打完针,拖回去。”没有任何温度的,熟悉的声音,“按原计划继续进行。”   “是。”   蹲下的面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装满了药剂的针,扎进了江秋凉的手臂。   冰冷的液体一点点流进体内。   视线里,凌先眠转身离开,他的背影一点点远去。   江秋凉的眼睛随着他的离去移动,失焦的眼睛倏然亮起来,他喉底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像是猛兽的呜咽。   他猛地把针管从手臂上拔出,狠狠扎进了身边那个面具人的颈部动脉,把剩余的液体全部注入。   尖叫、混乱、吵闹。   江秋凉全都听不见了。   天旋地转,无力的手垂下来,他整个人失去了重力支撑,头部砸在地上。   失去意识之前,江秋凉的最后一眼。   是凌先眠终于停下了脚步,看向了他的方向。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爱的一个游戏副本来啦~   有读者小可爱问我凌先眠去哪了,这篇解答啦~   想起第一个游戏副本他cos唐池同学了吗,其实他还有个身份是coser(官某人严肃脸)   不说了,他在来揍我的路上了,不过我官某人跑得比他更快,你们不用担 第80章 杀死监狱长   《13 Joursen France》。   钢琴声从耳机里传来, 江秋凉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午后的阳光染上了一层酒色,微醺般斜照在病房里。病房两侧的窗帘难得没有拉上,苍白的床单被夕阳泼洒出了一层浮动的流光, 像是深色的杏子酒。   眼前不是单纯的黑,混杂了一点暗沉的昏黄。   让江秋凉想起了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祖国, 酒吧的一个夜晚,凌先眠在弹奏这首曲子。   那时的灯光和现在很像。   接近尾声,江秋凉的睫毛轻轻颤抖,他看见光影之下的人微微偏过头,望向了他, 眼底噙着一丝笑意。   一曲结束, 又从头开始。   江秋凉睁开眼, 许恙站在病房的门口,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快时间到了。”   江秋凉摘下耳机, 音乐声消失,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夕阳在喧嚣。   “我知道。”   “等下会有人把你推到手术室, 这次手术只有参与的医生护士和医院的高层知道, 所有人都签了内部的保密协议。手术有风险, 我和西格蒙德医生会尽力把风险压到最小。还有,这次手术是吸入全麻和静脉全麻联合使用, 你不会在手术过程中感受到什么特别的痛苦, 数十个数, 麻醉剂会生效, 就当是睡了一觉……”   “你说的这些我签字的材料上全写了,”江秋凉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耳机线在手上缠了个圈,“动手术的是我,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紧张。”   许恙走到他的病床边,轻轻把耳机线从他手指间抽出来。   “我怕失去一个朋友,”许恙说,“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有护士敲门,许恙退后两步,他把江秋凉的手机和耳机塞进自己的口袋,匆匆对江秋凉说:“等你醒来还给你。”   等你醒来。   是一个约定。   走廊,电梯,手术室。   麻醉的药剂通过静脉和呼吸道进入江秋凉体内,他盯着白晃晃的光,倒数着十个数字。   十、九、八……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挣扎。   所有的光退潮般散尽,只剩下远处灯塔的一点指引。   玫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要见的人。   《13 Jours en France》也没有意义,真正赋予它意义的人,是凌先眠。   江秋凉知道,等到那一首钢琴曲结束,弹奏钢琴的人会别着一朵白玫瑰,从聚光灯下走向黑暗,走向他。   就差最后一步。   光灭了。   ·   江秋凉睁开了眼。   麻醉药剂的效果还没有散去,头也很晕,不知道是不是磕在地板上撞出来的。   审讯室的光线很弱,手铐和脚铐限制了他的行动,桌子对面坐着两个穿着制服的人,四只眼睛齐刷刷盯着他,一眨不眨。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杀死监狱长”】   【难度系数查询中……】   【“杀死监狱长”通关率25.4%,祝您死得开心~】   墙面上有一个血掌印拼成的“O”。   血光一闪而过,短暂的像是一个幻觉。   头顶的灯光突然被打开了,刺眼的光从头顶泼洒下来,不是明晃的白,而是粘腻的红。   像是定格的画面被按下了播放键,左边的男人翻了一页资料,右边的女人鲜红的嘴唇蠕动,说出了第一句话。   “江,我们很高兴你醒过来了。”   声音和红色的灯光一样黏糊糊的,听不出有多高兴。   江秋凉活动了一下手腕,试图调整手铐禁锢的不适感。   他注意到,左边的男人观察到他的动作,很紧张地摸向腰侧。   江秋凉很熟悉,这是下意识摸枪的动作。   男人的腰侧有枪。   一般的审讯人员不会配备枪支,即使在特殊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这么快暴露出来自己持有枪支的事实。   除非他根本不在乎江秋凉察觉到这个动作,甚至在做出某种让他感觉到有安全感的警告。   江秋凉不认为麻醉药剂未消、手脚都被铐住的自己有什么值得警惕的。   手贴在桌子上,江秋凉前倾身体,拉近和男人之间的距离,挑眉:“你害怕我做出什么?”   男人拔出枪,对准了江秋凉的头。   “我劝你不要做出什么多余的动作,我们有随时击毙你的授权。”   “是吗?”   江秋凉直视黑洞洞的枪口,挺直脊背,眼睛微微眯起:“你不是第一个拿枪对着我的人,这对我构不成什么威胁。”   “够了,”右边的女人偏过头,似乎想要安慰她的搭档,“他知道问题的轻重,会如实回答的。”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倒是不错。   江秋凉在心里嗤笑一声,他的视线不经意之间落在女人的颈部,未来得及扬起的笑意淡了下去。   脖子和身体连接处,有一条很细的线。   “你会认真回答问题的,不是吗?”   女人转过脖子,那条线很快被隐藏住,她看着江秋凉,表情温和。   红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淌满了鲜血。   江秋凉没有应答,而是反问:“你想问什么?”   女人察觉到了江秋凉的不配合,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们把你抓回来,费了很大的力气。因为你的不配合,我们还失去了一位和蔼可亲的同事,你要是一直这么抗拒,我们很难保证……”   “很难保证不会像你对待我们同事一样对待你。”男人打断了女人的话。   “哦,不用这么暴躁。”女人笑起来,露出了一排牙齿,“别怕,我们不会让你死的。我们只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从监狱里逃出去的?”   江秋凉手搭在桌子上,身子往后靠去:“我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他又不是原本关在牢房里的人。   “确实,医生和我们提到过,你的头部在逮捕时难以避免受到了重击,加上过量麻醉药物,可能在短时间内影响你的记忆,没事的,我们来帮你回忆。”女人拿过男人面前的资料,推到江秋凉的面前,“一个月前,在牢房没有破坏的情况下,你不翼而飞了。关押你的地方没有撬锁、没有秘密通道、窗户完好无损,在你逃脱的时候有七十个配枪的警员在各个进出口巡视,守卫森严。所有监控都没有捕捉到你的身影,监狱外四面全是海,你是怎么做到消失一个月后出现在闹市区医院的?”   资料里打印着几张图,是江秋凉的身影出现在一条走廊上,后来被几个戴着面具的人制服。   拍摄的角度很偏,凌先眠站在画面外,照片上没有他。   江秋凉扫了几眼照片,索然无味地偏开了视线:“我不知道。”   “不,你当然知道。”女人反驳道,“你的方式是什么?一定有人帮你越狱,那个人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江秋凉有点被她问烦了,想要烦躁地揉几下头发,奈何手铐限制了他的行动,“你们应该去问那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江。”   手铐发出了摩擦的轻响,头顶红色的灯光闪烁了一下。   女人脸上无懈可击的笑意淡了下来,她板着一张脸,一双眼睛失去了原来的色泽,被灯光照出了艳丽的红。   “你说得对,他不会配合的。”   男人把枪别回腰侧,没有任何感情附和道:“是啊,他没有在说实话呢。”   灯光又闪烁了一下,江秋凉抬头去看光源,余光中,两双眼睛从男人和女人的眼眶中挣扎而出,每一颗眼珠都在蠕动,末端一根红线牵引着它们的活动,引导它们凑近江秋凉。   红色的液体从他们的眼眶里汩汩流出,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头顶的灯突然灭了。   密闭空间里,塑造出的绝对黑暗有纯粹的魅力,空气中血腥味越来越浓,近乎令人作呕,每一下呼吸开始变得粘腻钝痛。   江秋凉睁着眼睛,表情如旧,呼吸平缓。   “既然不会让我死,整出这些小把戏有什么意义吗?”   他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灯又亮了起来。   这次不是红色的,而是恢复了之前正常的白色。   四只眼珠停在离他的眼睛不到十厘米的距离,每一根红血丝都无比清晰。   “看不出他在说谎呢。”   女人张口,面无表情说。   两双眼睛静静归位,流出的血一点点倒流,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空气中还有血腥味。   审讯室的门被从外打开,两个人高马大的狱警闯了进来,强硬的把江秋凉从椅子上拽起来,推向前方。   砰的一声。   门在江秋凉走出的瞬间自动闭合。   走廊不是直线,而是弧形,江秋凉很快被推向了电梯。   电梯在极速下降。   没有显示屏显示数字,江秋凉只能看见楼层在他的眼前飞速掠过。   电梯里有一行字——   “它不能被看见,不能被感觉,不能被听见,不能被闻到。它就在星星和群山的背后,充满了空洞的空洞。它先来后到,结束生命,杀死笑声。”   江秋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是托尔金的句子。   到达目的地,电梯门打开,江秋凉走出电梯,脚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他循着声音看向脚下。   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薄云在他的脚下浮动,所有的山脉河流都远的像是小土坡和细线。   整座监狱建造在高空之中。   走在玻璃上,就像是踩在水面上,力量所汇集之处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只是江秋凉踩出的波纹是鲜艳的红,而狱警踩出来的波纹是浅淡的蓝。   波纹在脚下聚集,以匀速扩张到远处,逐渐淡去,直至消失。   江秋凉的视线随着水波远去。   密密麻麻的隔层,从四面八方投来尖酸的注视。   一层又一层,一层复又一层,数不清的楼层堆砌在一起,根本望不到尽头。   江秋凉想起了什么,回头望去,他刚刚从一处瞭望塔里面出来,瞭望塔被高楼包裹在中央,有着同样不可揣测的高度。   这是——   边沁的圆形监狱?   --------------------   作者有话要说:   它不能被看见,不能被感觉,不能被听见,不能被闻到。它就在星星和群山的背后,充满了空洞的空洞。它先来后到,结束生命,杀死笑声。   ——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   大学的时候因为犯罪学是考查课,听课很不用心,经常在课上偷偷看其他专业课的书。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内容都忘了,唯独对边沁的圆形监狱和福柯的全景式监狱印象深刻。   (因为老师特别喜欢福柯,讲了好多次)   写这个世界前查了很多资料,重新翻了一下犯罪学之前的资料,权当是重温一下多年前的知识。   献拙了。 第81章 杀死监狱长   电梯极速上升。   江秋凉不远处的瞭望塔, 莫名感到不太舒服。   好在电梯很快停了下来,两名狱警推着他走过走廊,把他关进了一间牢房里。   牢房不是方正的形状,五面是白墙, 一面是玻璃, 玻璃的这一面因为弧度的缘故, 相比之下要窄小一些。江秋凉走进牢房后,玻璃这一面的门很快闭合,找不到一点开合的痕迹。   牢房用的是单向玻璃。   从里面看过去,是一面镜子,从外面看进来, 是一览无余的透明。   或许更像是福柯在边沁基础上提出的全景监狱?   江秋凉敲了敲那一面玻璃, 声音很钝。   看来为了防止罪犯逃出去, 这里的玻璃进行了大幅的改进, 厚度和硬度都是军事化的要求, 估计现在就算是一排子弹打在上面, 玻璃也不会破碎。   对外的白墙上开了一个很小的窗户,只敞开一条细缝, 勉强够日常透透气。   窗户的边缘处锁得很死, 控制开合的位置被硬生生掰断了, 不止是这样,整个窗户是凹陷在墙里面的, 和墙齐平的地方镶嵌了一张细密的铁网。   外面竟然有爬山虎, 和远处一望无际的大海一起被铁网密密麻麻切割。   “如果我是你, 我不会去碰这层铁网。”   牢房的角落里, 床的方向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江秋凉循声望去, 什么也没有。   “谁?”   “你别看过来,有人在看着我们,会被他发现的。”那个声音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的,似乎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尾音捎带出几分沙哑,“我是福克纳,住在你隔壁,这里有一条缝隙,是上一个犯人留下的。”   江秋凉拔下一根头发,放在铁网上。   刺啦一声,头发顷刻变成了细碎的灰烬,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   “电网。”   “高强度电网,”福克纳补充道,“手指放在上面不出两秒就会让人停止呼吸。”   “他们不在乎这里犯人的死活。”   江秋凉走远了一点,顺势靠在床上。墙上果然有一道很不起眼的缝隙,和经年的脏污混杂在一起,不太容易分辨。   此刻的江秋凉无暇顾及,一路强撑着走过来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身体很虚弱,似乎虚弱的超过了麻醉药的后劲。   一定是扎到他体内的那根针有问题。   “谁会在乎呢?说起来,这也是拜你所赐。”   “拜我所赐?”江秋凉不知道福克纳看不看得见,扯出一个荒谬的微笑,“我都想不到我有这么大的魅力。”   “逃出严密防守的监狱,跨越波涛汹涌的海面,凭空出现在闹市区。你是我们的传奇,也是他们的噩梦。”   江秋凉想起了审讯室女人脖子连接处那道不易察觉的细线,睁开眼睛去看索然无味的白色天花板。   “那些机器人?”   “嗯,全部都是机器人。听说你回来的路上还用针管解决了一个,针管扎破了绝缘涂层,液体流到电线上引发短路,”福克纳停了一下,江秋凉怀疑他抽空竖了个大拇指,“真有你的,挺酷。”   “那你消息挺灵通。”   “本来你逃出去以后,窗户的铁网就通电了。这下估计他们又要忙着升级机器人的系统和保护层了。”   “他们?”   “躲在机器人背后的人,从来不轻易露面,没有人见过他们。他们一直在瞭望塔里面,我们这些犯人是看不见他们的。”   “哦。”   江秋凉看向了镜子的方向。   镜子里的江秋凉也静静回望着他,两相无言。   江秋凉在想。   无论是边沁的圆形监狱,还是福柯的全景监狱,几百年中不少西方国家以此为基础做出尝试,从美国到荷兰,多以失败告终。   既然设计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为什么要在这个世界里以现实中效用不这么理想的建筑为基础场所呢?   是标新立异,还是……   “这里有八千四百三十五个犯人,每一个都是重刑犯。”福克纳压低了声音,“不过我听说过一件事。”   “什么?”   “瞭望塔里只有一个活人。”   圆形监狱和全景监狱的设想中确实提到了这个观点。瞭望塔里的监视者不会被犯人看见,却能轻易看见犯人,这种落差让犯人产生时刻被监视的恐惧心理,从而服从于权威,实现自我约束的目的。   在这种运作方式下,整个监狱甚至只需要一个监视者。   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却也暗藏着巨大的隐患。   “谁?”   “监狱长,他能随时观察到我们。每次有人有动作,就会被机器人拉到瞭望塔里面去。据说他从不体罚,只会在精神上摧毁犯人,或许他根本不屑于动用武力,他是一个优雅的绅士。你知道的,绅士总是会有很奇怪的癖好,我猜他的爱好就是把逼疯别人的过程当作一场游戏。”   福克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   “他这次估计算是记住你了,说不定正在透过这层玻璃盯着你呢。”福克纳幽幽说,“老大哥正在注视你……”   《1984》里面的句子。   江秋凉联想到审讯室里面那个血掌印拼凑成的“O”,他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在腓尼基字母中,\"O\"代表的是眼睛。   眼睛……注视……瞭望塔里的监狱长……   他正要开口,一阵整齐而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嘘。”隔壁的福克纳轻轻制止,“他们来了。”   牢房的隔音效果不好,从视觉到听觉,都像是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住。   镜子左下角陷下去一块,很快有人递进来一盘食物。   白色的塑料盘子,四个边角被磨得很光滑,上面放着装满不知名液体的杯子和一个被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   江秋凉走过去,没有先端起盘子,而是先摸了摸玻璃的连接处。   很平整,不止是看上去没有连接的缝隙,摸上去也没有一点开合的痕迹。他试着推了一下,镜子浑然一体,纹丝未动。   得另外想一个出去的办法。   江秋凉盘腿坐下,开始拆食物的外包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其实也不太饿,刚刚醒来加上麻醉药剂的副作用,胃还没有完全的苏醒。   纸包是很柔软的质地,似乎处于安全考虑,外包装也是可以食用的。一个汉堡静静躺在纸包里面,两片面包中间夹着生菜、番茄、煎蛋和肉片,营养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江秋凉闻了闻汉堡里面的菜叶,这个菜叶大概是暴露在空气中太长时间,面黄肌瘦的脸颊上显而易见写着四个大字——爱吃不吃。   八千四百三十五个犯人……这么多的食物。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包围之下,真的有可能完成如此庞大的供应吗?   江秋凉想着,拿着汉堡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   “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隔壁传来了咀嚼的声音,福克纳正在咀嚼,声音有点模糊。   “你不怕里面下药?”江秋凉摆弄了一下外包装的纸。   “下啊,每顿都下。”老人边吃边说,“每次一吃完就会浑身无力,半个小时一准进入睡眠,喏,你不是被他们按着打了一针吗?差不多就是这个效果。这里的犯人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活动,需要的只是充足的睡眠和麻木的思维。当然,你也可以绝食,半个小时以后会有人来收回餐盘,反正食物来源就这么一个,不吃就会饿死。”   江秋凉想了想,拿起汉堡开始大口咀嚼。   “你倒是想得通。”   福克纳似乎惊讶于江秋凉的决绝,连包装袋摩挲的细微声响都听不到了。   “我要活下去。”   说实话,江秋凉不在乎汉堡里面究竟有什么。   这么多年,他吃过的药不在少数。只要能活下去,是什么药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必须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搞清楚真相的可能性。   “你说这里都是重刑犯,”江秋凉问,“我犯什么罪了?”   福克纳似乎正在喝东西,停顿了好一会,江秋凉听到他打了个嗝。   “你真的想知道?”   “嗯。”   “我听说,你杀了个医生。”   “一个医生?”   变态的悬空监狱,严密的内外防守,通电的高压铁网,封闭的完美构造,无论是这个建筑还是审讯室里男人提防的动作,都说明了江秋凉在他们心目中拔高的危险系数。   如果是一起普通的枪杀,应该不至于被关到这种地方。   果然,福克纳继续补充。   “听说你把他的肉片成了三文鱼刺身,找到的时候只剩下一幅骨头架子了。”   “哦。”   江秋凉想,原来如此。   只有做出这种出格的举动,才会被关到这个地方。   “你不问我,他的头在哪?”   江秋凉闭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汉堡。   原来还不止如此。   他把外包装捏成一团,扔回到盘子上。   “好吧,”江秋凉很给面子地问,“头在哪?”   游戏的背景设置是固定的,不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事,听听也无妨。   经历过前几个世界,江秋凉对这个游戏的变态程度略知一二,他端起盘子上的纸杯喝了两口——   是可乐。   汉堡和肥宅快乐水果然是命中注定的标准配置。   “你把它放在了办公室的桌子上。”   隔壁福克纳在笑,笑声穿过墙壁,在江秋凉的耳膜震颤。   江秋凉咽下这口可乐,他很久不喝这种碳酸饮料,多少有点不太适应。   不论是气泡还是过分的甜度,都让他开始怀念冰箱里的牛奶。   皱眉,江秋凉把纸杯嫌弃地放回托盘,不咸不淡点评了一句。   “那还挺厉害。”   --------------------   作者有话要说: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老大哥正在注视你。   ——乔治·奥威尔《1984》 第82章 杀死监狱长   过了半个小时,托盘被收了回去。   江秋凉靠在床上,抬头看着天花板,这种感觉很熟悉,等待朦胧睡意的到来, 和现实世界里无数个夜晚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酒足饭饱,隔壁的老人估计被关了太久, 难得遇到了愿意搭话的,话多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恨那个医生?”   “不知道。”   “你是怎么出去的?”   “不知道。”   江秋凉侧躺过去,背对着墙壁,他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刚刚浮起来的睡意。   “你是不是对心理医生有特别的排斥心理?”   “没有,”江秋凉随口答了一句, 反应过来这句话有很强的针对性, 反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你杀死的不就是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江秋凉重复这四个字, 只觉得荒谬, “我为什么要杀一个心理医生?”   “谁知道呢?”福克纳不以为意, 轻飘飘说,“传闻总有不真实的成分存在, 口口相传中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错, 意思都会差之千里, 更可笑的是除了当事人没有人会在乎所谓的真相。”   很浓重的情感倾向。   江秋凉靠着枕头,他的角度正对着镜子, 被人注视的暗示无时无刻不在脑海中叫嚣, 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偏偏又避无可避, 这间牢房根本不存在死角。   “你呢?”江秋凉主动开口询问, “你是怎么进来的?”   隔壁有片刻的安静。   头顶的灯突然灭了,大概是因为到了睡觉的时间, 整间牢房陷入黑暗之中,只有窗户的位置传来一点稀薄的光线。   福克纳开口,很轻,呼吸之间明显有老年人习惯的沉钝:“我杀了很多人,并非我的本意。我会一直被关在这里,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很多吗?”   是连环杀人犯?还是纵火犯?   江秋凉在心中勾勒一下福克纳的形象。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法令纹深刻进他的皮肤,像是连绵起伏的丘壑,一张散落着老年斑的脸上有一双浑浊的眼睛,即使老了,他的眼神依旧犀利,眉毛竖直微微向下,鼻子不容置疑地高耸着,嘴巴时常紧抿,带起两颊松弛的肉。   他的手一定曾经很有力,毕竟是浸润过鲜血的手。   “很多,”福克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多到我数不过来。”   江秋凉皱眉。   “他为什么会放你回来?”   “不知道。这很不寻常吗?”   “很不寻常。这些年,死在瞭望塔的人不在少数。我以前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在找到你的时候杀了你,他甚至让你完整地回到了这里……现在我明白了,既然他选择放你回来,你对他一定还有利用的价值。”福克纳笃定道,“他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榨干你利用价值的机会。他一定还会让你去瞭望塔,杀了你。”   闻言,江秋凉的眉头终于舒展。   莫名其妙的搭讪,没有必要的关心,多少有些无事献殷勤的怪异,原来这么多的话,最终是为了指向一个目的。   利益和利益的交换远比所谓的情感来得坚不可摧,更加值得信任。   既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交流就变得高效简洁了很多。   “我和你说了我想活下去,你就明示我死亡的结局。这和你之前的关心格格不入啊,你是想让我产生恐惧的心理,顺着你的话术思考吗?”江秋凉直截了当挑开了两人对话之间的白纱,“这么多次暗示瞭望塔,不是偶然吧?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福克纳轻笑了一声:“你没有让我失望。”   “我不需要你的肯定。”江秋凉沉声打断,“我需要的是更加实际的代价。”   “我在寻找一扇门。”   “什么样的门?”   “一扇高大的、黑色的门。”   “这样的门有很多,我怎么确定哪一扇是你想要的?”   “它的颜色很深沉,表面不是单纯的黑色,表面覆着一层深浅不一的铜锈……哦,上面还有一个花束,有粉红的花,很娇嫩的花,点缀在绿叶中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次倒是具体了,又太过于具体了。   江秋凉问:“你见过?”   “我见过,每天晚上做梦我都会看见它。它永远在那里,在我的面前,这么近,但是每当我伸出手,它又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梦里。   江秋凉不太确定这扇门是否一定存在。   “你为什么觉得那扇门会在瞭望塔?梦里也有瞭望塔?”   “没有,梦里只有门。”福克纳在回想,“这是一种直觉,像是指引亡灵的路,从来不会有人迷失……其实不需要这些描述,它有不可名状的吸引力。只要一眼,你就能认出它。不,甚至早在看到它之前,你就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就像它感觉到我的存在?”   “不一样,”福克纳否认,“这要早许多,时间不足以衡量它的价值。”   “找到那扇门就可以出去了吗?”   不是没有可能,监狱里有这么多的人,都是后天犯罪被送过来的,需要有这么一条通道,来运送犯人和日常的食物。   可是,江秋凉很快想到了之前从上往下望去,悚人的高度和汹涌的海水。   真的会有这么一条通道吗?   “不,”福克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和出去没有关系。”   那是和什么有关?   江秋凉没有问,福克纳也没有回答,浓重的睡意浸润在黑暗中,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留下了一串脚印。   空气潮湿,许是高空又临海的缘故,分明只是初秋,夜晚却透出几分入骨的冰冷。   江秋凉做了个很短暂的梦。   梦里的他站在万众瞩目处,无数道目光投向他,或是赞许,或是嫉妒,或是冷漠。   很多的脸孔,面容模糊。   每一张脸,每一只眼睛,直勾勾望过来,像是要活生生从他的身体里剜出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空气中的葡萄酒香气在血液中流淌,灯光打在无所遮挡的灵魂上,玻璃杯碰撞的轻响是指向迷途的塞壬歌声。   想逃。   快逃走吧。   随便逃到哪里都好。   他的视线无措地扫过整个宴会厅,这是为他一个人打造出来的金丝鸟笼,密不透风地关住了任何有关自由的奢望。   江秋凉看见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黑色的门,有着斑驳的铜锈,和华美的宴会厅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娇美的粉红花朵被绿叶包裹,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点缀在正中央。   很熟悉的感觉。   是在哪里见过,或者听过?   江秋凉情不自禁走向了那一扇门。   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路,如同书中的摩西分海。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江秋凉,目光如影随形。   “靠近一点,”那扇门里面传来了含糊的话语,“我会告诉真相,告诉你所想知道的一切。亲爱的孩子,再靠近一点,让我看清你的脸。”   江秋凉走过去,停在了门前。   他闻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不是好闻也不是难闻,却又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引着人,打开那扇门。   江秋凉鬼使神差伸出手,将要搭上把手。   有人早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秋凉如梦初醒,味道和呼唤顷刻烟消云散,他偏过头,看见了凌先眠。   确实来说,是十九岁的凌先眠。   “我找了你好久,”十九岁的凌先眠笑着对他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原来是迷路了。”   江秋凉愣愣看着眼前这张脸,任由凌先眠拉着自己朝反方向走去。   人群在喧嚣,凌先眠置若罔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风吹起他的碎发,举手投足之间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凌先眠突然松开了他的手。   江秋凉回过头去看他。   “走吧,朝这个方向走吧。”凌先眠朝着他笑,笑容破碎。   “你呢?”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先去,我很快就来。”   喧闹声越来越大声,人群朝着他们的方向涌了过来。   凌先眠拍了拍他的肩头:“快走吧。”   江秋凉朝着那个方向,先是走,后来步伐越来越大,近乎是跑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那些悚人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而且越来越近……   江秋凉猛地惊醒!   梦中的紧迫感仍在,江秋凉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呼吸是乱的。   江秋凉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产生了这么深的恐惧感,是盯着他的人群,是神秘的黑门,还是十九岁的凌先眠。   让凌乱的呼吸平缓下来不难,江秋凉的耳畔有自己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海浪声,海浪拍打着海浪,海浪拍打着礁石,海浪拍打着灯塔,海浪拍打着浮在海面上逃跑失败的犯人。   海风从通电的铁网缝隙里艰难钻进来,空气咸涩而潮湿。   明明知道是一场梦,明明已经醒过来了,江秋凉还是感觉那种如影随形的目光跟着自己,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把头深深埋进双臂的安全区域,手腕弯出一个颓然的弧度,江秋凉随意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打算再次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抬起头,江秋凉呼出一口气,想要让自己放松一下。   他的视线不经意之间扫过干净的墙面,吐出一半的呼吸戛然而止。   江秋凉的瞳孔微微放大。   透过外面一点稀薄的月光,原本平坦的白墙凸起数以百计的弧度,不止是环绕的三面,地上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眼睛。   黯淡的眼白,各色的瞳孔,迥异的情绪。   所有的眼睛都一眨不眨盯着江秋凉。   --------------------   作者有话要说:   门参考惊悚画家伊万·阿尔布莱特的成名作《门(The door)》。   有兴趣可以去搜索一下图片。   门的另一端是什么?一部分艺术史学家认为,门的彼端代表死亡,因为门上的花环是葬礼上的花圈,而门槛则是按照墓碑绘制。从顶端俯瞰,这扇门也像是棺材的盖板。 第83章 杀死监狱长   窗外的日光扫进来, 晦暗不明。   江秋凉站在窗边往外望去,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一直从土地的边缘连接到了天际,海天一色, 恍然让人有了颠倒过来的错觉。   昨天重叠着今天, 江秋凉记着自己被关在这里的日子,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饭菜里面都加了足量的药剂,昏沉的意识麻痹了在平淡中日益懒怠的神经,每天夜里,晚上熄灯半个小时以后,那些隐藏在苍白坚硬墙面下的眼睛就会出现,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方向, 直到第一缕晨光洒进牢房。   江秋凉试验过, 这些眼睛会随着人的移动而移动, 摸上去的触感也很真实。   在这几天的每一个梦里, 它们都和那道奇怪的门一起出现, 又一起消失。   按照道理来说,游戏不会单纯重复无聊的日子, 可是这个世界不同, 整整三天了, 一点动静都没有。   起初,江秋凉还以为牢房有什么隐藏的线索, 但是这里的布置太过于简单了, 翻来覆去都是些最简单的物件, 就连外面的海面波澜也无规律可循。   比起直截了当的惊心动魄, 明知不可能的风平浪静更加悚人。   江秋凉在等待。   他望着起伏的海面,隐隐感觉到, 这一间房,这个监狱,这一片海,禁锢住的不只是人的自由。   “江,请跟我们走一趟。”   身后的镜子被推开了一扇门,江秋凉回过头。   来的是熟人,江秋凉认出来,这是三日前押送自己来这间牢房的狱警之一。   江秋凉没有问什么话,问了也没有用,他跟着狱警走出了牢房,在离开的前一刻,他听到了福克纳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一路上经过了很多囚室,里面的犯人只能听见有人经过,而不能看见是谁经过,他们的样貌各异,男女老幼都有,有些根本不理会他们,有些会抬起头,目光扫过来,没有定点,看起来麻木而茫然。   江秋凉找不到什么词语来形容这种感受。   这个监狱或许刚开始还关着一群人,如今,不过是一群混吃等死的行尸走肉而已。   在这里,思想是最廉价的垃圾。   江秋凉踩上了玻璃,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响起,他落后了两步,看着狱警脚下的蓝色光圈,若有所思。   走到瞭望塔的电梯里,警报声终于消除。   江秋凉发现了一个之前没有察觉到的细节。   狱警按下按钮之前,右手若有似无在一块感应区停留了三秒。   这个电梯的所有按钮都很干净,没有数字,没有任何带有象征意味的标志。狱警这个动作可以理解为按下按钮之前的迟疑,也可以理解为……   江秋凉的视线扫过狱警的右手,很快移开。   相同的楼层,相同的位置。   江秋凉坐下,面前是相同的一男一女。   女人换了一个口红色号,江秋凉分不清口红的品牌和标志颜色,不过他对于颜色的敏感度还在,女人唇上的颜色比三天前更偏深了一些,相比于纯正的红色,更偏向于黑色了。   他们穿着熟悉的制服,又和上次不太一样。   女人的制服上面的纽扣上次有点松了,这次似乎用针线加固过,角度有微妙的不同。男人的领口上次是笔挺的,这次有细微的褶皱,在连接处甚至还多了不太明显的脏污和磨损痕迹。   这不太寻常了……   要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两个审讯员可不是会呼吸的活人,而是两个由错综电线和复杂程序组成的机器人。这样对人类来说习以为常的细节,放在机器人的身上,不止没有必要,还莫名多了几分说不来的惊悚。   江秋凉想起了恐怖谷理论。   机器人和人类的相似度达到一定程度后,人类对机器人的反应就会从正面变成负面和反感,从而产生一种排斥的恐惧感。   这个监狱里的所有机器人,都太真实了。   女人慢慢咧开一个微笑,嘴角牵动脸部的肌肉,可以清晰观察到表情的变化。   她看着江秋凉,目光亲切和蔼。   “江,早上好。”女人的眼珠动了动,微小的细节把握的很准,“不知道你这几天考虑的怎么样了,出于程序的要求,我现在对你进行例行的询问,可以吗?”   “不用了。”出乎意料,江秋凉打断了女人的话,“我还是不知道。”   女人的笑容一点点垮下来,松散地搭在脸上。   江秋凉懒得浪费时间,手铐砸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他直接开口问道:“你们有了什么新的底牌?不妨直说,不然你们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带我过来,不是吗?”   “江,我欣赏你的坦率。”女人略一停顿,她的唇角彻底耷拉下来,像是纸上一笔匆匆留下的划痕,“或者可以称之为自大?”   女人说完,啪一声摔上了文件夹,起身打开门,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带他过去。”   狱警从门口进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秋凉经过女人身边,女人突然微微侧过身,用文件夹遮挡旁人的目光。她靠得这么近,江秋凉甚至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女士香水味。   女人的呼吸缠绕在江秋凉耳侧,气息代替指尖撩拨。   “对视是相互的,你想要看破深渊时,深渊也正在注视着你。”她说,“我祝你一直掉下去,粉身碎骨。”   “做好心理准备吧。”   文件夹状似无意触碰江秋凉的肩头,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一划而过,刺痛一闪而过。江秋凉确信自己闻到了空气中涌出来的血腥味,可当他转过头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   衣服很平整,没有伤口,甚至没有一点划破。   女人转头离去,低跟鞋在地板上敲出一连串有节奏的回音。   江秋凉伸出手,沉重粗糙的手铐在皮肤上留下两道红印,灯光惨白照下来,可以看见磨损处擦破的皮。   他的掌心有一张很小的纸片。   刚刚女人塞到他手里的。   正面是空白的,江秋凉疑惑,翻过面。   狱警恰在此时转过头,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   江秋凉随手把那张纸握成了一个小小的团,压在虎口的缝隙处。   “她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一句美好的祝福。”   狱警嗤笑了一声,江秋凉借着他松懈的空隙把小纸团扔在地上,用脚踩住,踢到了身后。   原本洁白平整的纸条被这一握一踩,脏兮兮滑进了角落的缝隙里。   再也不会有人知晓反面的内容了。   毕竟那只是一张画技拙劣的简笔画,大大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画外的人,眼神空洞而绝望。   实在没有什么观赏价值。   电梯门打开,灯光明晃晃,却如同另一处的口腔,大张着等待什么。   门关了,是牙齿闭合。   整洁干燥的口腔,倒也不失为一方好去处。   江秋凉好整以暇靠在一边,注意到狱警提防的目光,他转过身,背对狱警:“你随意。”   身后传来清脆的按键声,一共四下,每一下的间隔差距不大,第二声和第三声的间隔稍短一些,第三声和第四声的间隔又略长一些。   密码。   电梯平稳上升。   江秋凉回过身,有一个按钮亮着。   不同于其他楼层莹白的光,这个按钮在最右上角,像是一个被孤立的存在,幽幽发着暗红色的光。   狱警目不斜视正视前方,江秋凉注意到,他的嘴唇微微抿起。   是在紧张?   江秋凉挑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他突然开始期待接下来会看到的景象。   电梯停了。   门却没有开。   “待在原地。没有我的允许,一步都别动。”狱警在警告,他的表情看上去很严肃,“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江秋凉的手指随意敲出一段旋律,回答在对比下颇为漫不经心:“知道。”   电梯门缓缓打开。   狱警似乎唯恐江秋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抢先侧身挤了出去。   江秋凉独自一个人,被留下面对这一幕。   门外,墙面快速收缩,露出了隐藏在后面的,密密麻麻的枪口。   整整两面墙,全是改造过的L39反坦克狙击枪。   这款狙击枪拥有巨大的威力,配备高爆弹和□□足以摧毁敌方的碉堡,碎片足以杀伤炸点两米五范围内的生物。   至于这么多……   江秋凉指尖的节奏一顿。   他突然明白狱警如此提防的原因了。   这里的枪进行过肉眼可见的改造,自动瞄准目标后射击,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一个活口。万一江秋凉没什么见识当场被吓跪下了,估计这里不用五秒就会被夷为平地。   关键还不止这些。   没有枪支的天花板和地板亮起一层光,不是寻常的灯光。   远处网格状射线就这么直白地展示在江秋凉面前。   视线的边缘有波光在流动,像是趴在水面前观察水下的景象。   江秋凉迅速分析当下的局势。   肉眼可见的防御措施有三种。   杀伤力极大的枪,涌动的电磁波,激光通道里的死亡射线。   炸死,电死,切割。   别说,死法还挺多种多样的。   这层和他住的地方完全不是一个防御档次,这里全是高科技的防护,没有一点人气,完全做到了密不透风。   关键是幕后的掌控者还生怕他注意不到,直接把威胁放在明面上,堪称坦率。   江秋凉的眼睛照的透亮,琥珀色的瞳孔被光线勾出几分兴味盎然。   他抬起手,手铐滑下去一点,勒进手臂,他却恍然未觉。   金属碰撞的杂音尖锐而刺耳,像是助兴的音乐。   指尖摩挲过下巴,江秋凉唇角浮起一个浅淡的笑,由衷感慨。   “真是盛情难却。”   --------------------   作者有话要说:   恐怖谷理论参考百度百科。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尼采《善恶的彼岸》   欢迎来评论区找我玩!   以及新文《失控降临[末日]》会在本文完结后火速存稿,走过路过不要错过OvO 第84章 杀死监狱长   狱警在电梯门口的显示板上勾选了一连串的取消。   他的手指很快,点击之间的停顿很均匀。   视线尽头的网格状射线和流动的电磁波消失了,枪支缩回了墙后,整个过程不过三十秒,无声而迅速。   狱警看起来远比江秋凉紧张, 他再三确认之后才回过头, 对江秋凉说:“出来吧。”   江秋凉没有迈步, 他指着显示屏最下面那个勾选:“你确定不是漏了最后一个吗?”   刺眼的红光,边上没有任何的文字说明,但这确实一个选项。   未知的危险。   “不是,”狱警一只手搭在电梯门的开合处,态度不容置疑, “出来。”   “也是, ”江秋凉闻言, 缓步走出来, 他的脚踩在地上, “反正出了事死的又不止我一个, 我怕什么。”   走廊很长,江秋凉发现这一层其实是有很多隔开的密闭空间的, 只是这些隔间不是大门紧闭, 就是敞着门里面空空如也。   防御程度这么高, 利用率却这么低?   这其实是一个悖论。   保险箱的破解难度和里面存放的金额大概率成正比。   细微的偏差被编剧放大在荧幕上,而假象往往是为了掩盖背后不为人知的, 更大的利益。   是某一个房间存放着等量的价值, 还是这根本就是一场掩耳盗铃的游戏?   江秋凉想着, 狱警推开了一扇门。   “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他, 你应该认识他。”   灯光亮得晃眼,江秋凉的眼睛出于本能剧烈收缩, 泛出一些生理性的眼泪。他偏过头,伸手挡住了眼前的光,直到视线中的景象恢复到正常。   落地的玻璃隔开了两个空间,像是隔开了白昼和黑夜。   江秋凉站在白昼里,打量着黑夜中被锁住的人。   很浅淡的一点光照在那个人身上,如同懒散的月光,朦胧中照出轮廓。   那个人被上方蜿蜒而来的两条锁链死死吊住了手,他的腕骨瘦削而凸出,姿势诡异,给人一种随时会被折断的错觉。他连接着铁链的皮肉翻出得很严重,暗红的血肉一片模糊,隐隐可见苍白的骨头。   干涸的血液描摹过他的手臂,像是隐隐跳动的脉络。   是海水、汗水,还是血水?   他的头发被浸润了,湿漉漉垂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不时有液体从他的发梢落下,掉在地上。   完全看不清五官,下巴很尖,明显的营养不良。   他的两个肩胛骨被迫高高耸起,膝盖跪在肮脏的地板上,像是一只活生生被折去翅膀的蝴蝶标本。   江秋凉被这一幕攫住了视线。   第一眼谈不上有多熟悉,江秋凉纯粹带着欣赏艺术品的心态。   这种感觉很像他第一次在挪威国家美术馆看见近在咫尺的《呐喊》。艺术品是另一个人的呼吸,记录着另一个人的情绪,却有着跨越岁月,感染很多代人的魔力。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它打破了时间的桎梏。   江秋凉认为,一件背离世俗的,不为大众所接受的,甚至是一件已经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起来的艺术品,比那些所谓完美无缺的艺术品更具有价值。   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如此。   他知道自己应该偏开视线,恰合时宜地表现出正常人应该有的厌恶。   可是他做不到。   狱警按住耳机上的按钮:“开始吧。”   黑暗中闪过几个影子,逐渐靠近那个被桎梏住的困兽。   他们穿着狱警的制服,动作整齐划一,脚步声很轻,近乎可以忽略不计,被禁锢住的人还是被这样微弱的噪音惊醒了。   那个人惊恐地收回手,铁链铮铮作响,伴随着他的动作更深的嵌入肉里。   鲜红的血再次汩汩流出,滴在地上,浸润了灰尘。   江秋凉最先看到的是枪,即使那个人被牢牢锁在原地,每一个靠近的人都把枪口锁定在那个方向。好像他此刻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囚徒,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危险分子。   “如你所见,他太危险了。”狱警恰合时宜地解释。   江秋凉深表怀疑。   他甚至能够轻易察觉到那个人细微的颤抖,一个在暴力之下产生应激反应的犯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遭受了摧毁,就算在此刻解去束缚,江秋凉也不认为他会有力气逃跑。   “他不配合,”狱警烦躁地和对面吩咐,“让他露个脸。”   一声枪响。   这一枪精准打在了那个人的左边膝盖上,那个人发出了听起来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哀嚎,整个人因为痛苦而剧烈挣扎起来。   他在恐惧中抬起头,露出了脸。   少年清秀的脸庞上有很多细碎的伤口,血污从鼻尖滑落。他的嘴唇没什么血色,裂开了几个口子,唇角残留深紫色的淤青。   琥珀色的瞳孔里没有往日的光,爬满了绝望。   江秋凉认得这张脸。   他不久前才见过这张脸,不过不是在现实中,而是用许恙的手机,隔着薄薄的,无法跨越的屏幕——   这是二十四岁的自己。   江秋凉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这和之前看那段视频的感觉完全不同,嘶吼划破耳膜,惹得耳朵一阵阵燥热。   细节被无限放大,潜意识叫嚣着,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他知道单向玻璃进行了军事化的加固,他知道狱警的枪就在腰侧,他知道自己不完成任务根本逃不出这个地方。   可是就在这一刻,他真的很想砸烂所有的玻璃,杀了所有人,即使粉身碎骨,他也要拉着所有人给他陪葬。   江秋凉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突然,里面的人若有所感,直勾勾盯住了他。   那双眼睛大睁着,熟悉又陌生,里面涌动着愤怒、恐惧和讥讽。   如同一盆迎面的冷水。   江秋凉攥紧的手倏然松开,指尖由白转红。   他退后两步,表情又恢复到最开始的冷漠,他瞧着那张熟悉的脸,就像是在欣赏旁人的喜怒哀乐。   “我想要和他说两句话。”   “你的理由是什么?”   江秋凉转过头:“他会死的。”   “我们不在乎他的死活,”狱警补充道,“也不在乎你的。”   “不,”江秋凉轻声打断,“你们在乎,不然你们就不会特意带我来见他,更不会让他留着这一口气。”   “他不愿意说出口,不是因为想要保住我,他知道,只要他说出口,我们俩都会死。你自始至终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们还活着。”江秋凉抬高了点音量,刻意说给狱警耳机那边的另一个人听,“如果你决意打破这个僵局,在计划里本来就有我和他的会面,何必弯弯绕绕。”   “自相残杀,不是你期待的场景吗?”   狱警沉默了几秒,程序似乎短暂地陷入了故障。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皮肤有清晰可见的褶皱,根本不像是个机器人能够做出来的动作,而像是个活生生的真人。   耳机另一端传来了电流声,狱警偏过头,认真倾听了一会。   “长官让我给你的。”狱警取下耳机,递给江秋凉。   江秋凉接过耳机,戴上。   对面的嗓音很熟悉,通讯装置会扭曲原本的声音,他的声音依旧慵懒,尾音略带了一点勾人的沙哑,一如第一次在游戏里的暴雨夜听到的那样。   耳机那头的凌先眠说:“我可以让你们见面,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狱警猛地从腰侧拔出枪,对准了江秋凉的头。   “这就是我的条件。”   江秋凉直视着黑洞洞的枪口:“几日不见,这就是你给我的见面礼?”   凌先眠轻笑了一声,声音传过来,撩过江秋凉的耳畔:“你不喜欢?”   狱警推着江秋凉,走进了隔间。   “不要轻举妄动,我会随时爆了你的头。”   江秋凉陷入黑暗之中,他闻到了令人的反胃的血腥味。   耳机那头的凌先眠还在说,像是一只泥沼里伸出的手,牢牢抓住了江秋凉的小腿:“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久别重逢的烂俗戏码。恶臭的人情和虚伪的泪水如影随形,堪称感人。”   “你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被禁锢的人听到了动静,茫然地望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江秋凉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到了以前的自己面前。   在江秋凉的脸被光照亮的一瞬之间,被禁锢的人愣住了,他挣扎的动作硬生生停住了。   江秋凉清楚地观察到了他眼神的一系列变化。   呆滞,恍然,开心,疑惑,愤怒。   他的全身都在颤抖,手指想要伸向江秋凉,被铁链勒住,只有手指固执地指向江秋凉的方向。   原本拿枪对着犯人的狱警们纷纷对准了江秋凉,他们的眼神提防而警备,空气安静到凝固。   还是被禁锢的人先开了口:“你还活着。”   江秋凉蹲下身,和二十四岁的自己平视:“我还活着。”   “我等了你很久。”   “我知道。”   “要知道再见面会是你死我活,我当初就应该杀了你。”   那双江秋凉再熟悉不过的眼睛里映出江秋凉的模样,倒影有一瞬间的恍惚,很快又被掩盖了过去。   “是啊,你当初就应该杀了我。”江秋凉的音量很低,问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被禁锢的人低下头,发丝凌乱,再次遮住了他的脸。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杀了我?”江秋凉走近他,不肯放过他,“我早就死了,你忘了吗?五年前,手术台上,是你亲手杀了我。”   江秋凉没有给回应的时间,他站起身,弯腰一把捏住那人的下巴,两双相似的眼睛距离近在咫尺。   被禁锢的人被迫抬起眼,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慌。   过大的动作弄开了伤口,一滴鲜血从那人的眼眶流过,滑到了江秋凉的指腹。   温热粘腻的触感停留在指尖,像是沾在心头,悬而欲坠。   “你应该想到这一天的。”   “永远不要把主动权交到我的手里,我比你更知轻重,更识时务,也更想活下去。为了赢,我会一不小心把你杀掉的。”   江秋凉沾血的食指上移,在那人的左眼眶下画出了一条红色的泪痕。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上了!还记得出现红色血泪是哪个游戏副本吗~ 第85章 杀死监狱长   “真是感人。”   耳机那头传来凌先眠的鼓掌声, 他似乎转了一圈椅子,隐隐有风声:“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都快哭了。”   “哦。”江秋凉点评道,“你恶心到我了。”   “别这么严肃, 毕竟被关在这里的是他而不是你。”   “本来被关在这里的应该是我吧。”   江秋凉问出这个问题, 用陈述句的语气。   “确实, 这里的防御措施完全是为了你而建造的。如果不是我一念之间的心软,现在血肉模糊的人就是你了。”凌先眠没有否认,“真是遗憾,我还挺期待这一幕的。”   “我没有兴趣听你讲这些废话。”   江秋凉抬手,想要摘下耳机。   “看来我还是太善良了, 居然把选择权交给了你。”   江秋凉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生存或者死亡, 选择权在你的手上。”凌先眠说, “你们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谁先交代谁能活, 另一个人会马上被杀掉。”   “囚徒困境……”江秋凉轻声道, “真是用心良苦。”   “过奖。”凌先眠没有在意江秋凉话外的嘲讽。   “所以他一个字都没说?”   耳机那头的凌先眠被江秋凉的反应逗笑了:“没有,我还没有告诉他这个决定。我比较喜欢你, 所以决定先让你掌握选择权。当然, 你可以放弃这个优先权,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亲口告诉他。到时候会发生什么, 你比我更加清楚吧?”   江秋凉沉默。   “他的精神差不多已经崩溃了, 在一个疯子的眼里, 即使你们曾经是朋友, 现在也不会是了。”凌先眠说,“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不过我赌活下来的人是你,别让我失望。”   嘈杂的电流声,最终归于寂静。   江秋凉摘下耳机,递还给狱警。他的面色如常,指尖过于苍白的压痕却暴露了有着狠意的力道。   进入电梯,两道冰冷的门闭合之际,江秋凉视线定住,锁定在入口处的显示屏上。   他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目光落处冰冷。   电梯门无声闭合。   ·   瞭望塔,中央控制室。   男人坐在旋转椅里,惬意地翘着腿。   合身的制服很衬他的身材,一双长腿束缚在笔直的裤子里,一身禁欲的装束在他的身上更添不怒自威的魄力。   直到电梯门闭合,他这才偏过头,露出小半张凌厉的侧脸。   他的左手悠悠抛着一个红色的苹果,抛上,又落下。   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趣事,男人的唇角翘起一个弧度。   “长官,难道就这么轻易告诉他玻璃是单向的吗?”   俯首站在他身侧的狱警轻声道出了自己的疑惑,却始终不敢抬头。   “他早就知道了。”   “难道他猜到了我们在这里监视他吗?”   男人没有回答狱警的问题,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分辨不出什么高兴的情绪,顾自说道:“有意思,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吗?”   狱警终于抬起头来。   中央控制室是整个瞭望塔的核心区域,空间很宽阔。只是过于空旷的空间容易生出一种冰冷的程序感来,按照道理狱警也是个机器人,他对于这种环境很熟悉,理应感到舒适,可是他不这么觉得,至少此刻不是。   三百六十度,曲面显示屏上密密麻麻,角度不同,都是同一人。   错综的电线和薄薄的芯片无法构成人类真实的情感,默认的出场设定却明白告诉机器人,这不是正常人应该做出的举止。   狱警不敢妄言。   他用自己的眼睛进行数据分析,几条电子分析结果很快传送过来。   画面上的人叫江秋凉,亚洲男性,年龄二十九,穿鞋身高一米八二,净身高一米八,体脂率较同龄男性偏低,当前心跳正常,血糖偏低,处于轻度饥饿和缺水状态。   狱警在两秒内获取眼神信息,得到了人类可能情感表达的推测。   眼神分析:冷漠10%,无聊10%,愤怒20%,杀意60%。   狱警盯着最后几个字,谨慎开口,语调用程序控制,没有浮动:“是的,长官。”   “他想要杀了我,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   沉默。   苹果稳稳落在手心里,男人转过旋转椅。   狱警正在数据分析,一时没有刹住车,原本涌入他视线的,属于江秋凉的庞杂数据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面前的男人生得一副好容貌,不笑的时候绷着脸,添上几分骨子里的戾气,更显得不真实。   只一眼,狱警下意识挺直了后背,程序仿真的冷汗刷的从背后淌了下来。   狱警的眼前闪现出数据的乱码,纷繁的数字在他的视线中坠落、沉浮,晃得头疼。   良久之后,才出现了一行字迹不清的结论。   眼神分析:威胁20%,杀意40%,玩味40%。   显示屏的灯光照进凌先眠的眼中,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狱警眼睁睁瞧着杀意和威胁的百分比呈直线飙升,快速取消了数据页面。   狱警在等待,等待喜怒无常的长官责罚。   谁知道长官的视线掠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显示屏上。   “他在找东西……”   凌先眠开口,狱警回过头,画面里的江秋凉已经走出了电梯,他的视线有不易察觉的偏移。   狱警如芒在背,忙答道:“长官,昨晚的录像和录音全都记录了下来,您需要……”   握在手心的苹果被凌先眠咬了一口,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狱警又不敢吭声了。   咀嚼声在空荡荡的中心控制室回荡,凌先眠嚼得很慢,颇为漫不经心。   他一直盯着江秋凉回到被关押的地方,这才开口:“不用了,先送他一份厚礼吧。”   狱警不明所以,后背仿真反应起的汗黏糊糊的:“厚礼?”   画面里的江秋凉凑近了墙上的那道缝隙,这是一个不足三毫米的小口子,他往里面望去,正好对上了里面的隐藏摄像头。   凌先眠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苹果里面很生涩,分明是酸涩的,凌先眠毫不在意,随手将啃了一半的苹果搁在桌子上。   “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啊……”他往后靠去,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定在江秋凉的瞳孔上,“挖了摆在我办公桌上,一定很赏心悦目吧。”   ·   “Kill him!”   杀了他!   撒旦贴在他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念出这两个单词,单调的词汇被念叨出了入骨的恨意,一点点渗透进皮肉之中。   即使在睡梦之中,江秋凉也很少有放松的机会。   身体在薄被之下本能缩成了一团,眼皮轻微挣扎,睫毛不受控制颤抖。   很多的梦境纠缠在一起,很浅,却总也驱不散。   他梦见二十四岁的自己躺在手术台上,鲜血弄脏了整洁的手术室,心跳停止的提示音划破医院的寂静,直直穿透空无一人的走廊。   他梦见许恙手机屏幕里的自己满脸的血,露出满是痕迹的手臂,面目狰狞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全然不顾旧伤的撕裂。   他梦见红酒瓶的碎片刺穿了自己的喉管,他咽下的最后一口气时红酒和鲜血挤进了气管,直从鼻子里流淌出来。他梦见父亲的枪擦枪走火,正中了他的心脏,从血洞望进去,甚至能够看见尚且跳动的器官。   这一切都太真实了,每一次他信以为真,而后又被拖进更加可怖的下一幕中。   到后来,他明知这不过是不真实的噩梦,却无论如何无法从梦境中挣扎出来。   循环。   可怕的、无休止的循环。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脸颊。   这次终于不是在冰冷恐怖的场景了,眼前也没有了横飞的鲜血。他站在宴会厅里,明晃晃的灯光绚烂夺目,像是碎钻悉数散落在他身上。   没有来往的宾客,没有难闻的红酒,没有熏眼的欲望。   少年穿着宴会的盛装,衣服干净而整洁,细节处的褶皱处理得恰到好处。他没有狰狞的表情,没有唬人的伤口,没有寒人的冷漠,鲜活而美好。   如果他手上没有那把锋利匕首,这一幕堪称赏心悦目。   “你来了。”   少年出声,是江秋凉十七岁时的声线,纵使那时的生活何其不易,他仍有一丝掩盖不住的稚气和对于未来的美好期望。   江秋凉近乎贪婪地瞧着十多年前的自己。   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呼吸的动静一大,眼前的人就会顷刻破碎。   “我从来没有肖想过,未来的自己会是这样的。”   江秋凉感觉到,少年柔软的指腹划过自己的下巴,动作温柔。   “我是怎样的?”   “你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少年稍加沉吟:“好事还是坏事……如今你我心中的秤早已不一样了,区分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指腹划过皮肤,很凉,如同深秋拂过江面的寒风。   不只是被触碰到皮肤,江秋凉浑身都浸润到冰凉之中。   一声轻笑。   “你明明知道我来这里,想说的不是这个,何必舍近求远呢?”   少年察觉到江秋凉的欲言又止,开口循循善诱。   “你是假的,是我的幻想。”   “是啊。除了我,之前的一幕幕,也都是你的幻想。”少年把匕首递到江秋凉手中,眼中淡漠的近乎凉薄,“这一场经年酿成的噩梦根本不会停歇,我活在你的骨血之中,只要你有一日呼吸,我就不会轻易放过你。”   “所以现在,”刀尖划破了华贵的盛装,抵在少年心口,“杀了我,为了你,也为了我。”   匕首一点点没入血肉之躯,血色从少年脸上褪去,如同退潮时遥远的海浪声。   “这场噩梦,是时候结束了。”   扑哧一声,刀尖活生生从背后刺穿。   少年的唇角流下一条血痕,他的手抓住了江秋凉的手腕,重量压了过来,此刻他只有撑着江秋凉,方才不至于跌倒在坚硬冰冷的地板上。   力道很大,铁钳一般,勒出了一道淡红的痕迹。   “你知道的,假的不止我一个。”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从江秋凉身上滑下来,双膝发出一声闷响,颓然跪下。   粘腻的液体以他为中心,染红了一尘不染的宴会厅。   他的指尖掠过江秋凉的衣摆,眼睛却一眨不眨剖进江秋凉的灵魂。   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堪称艺术品,准确而言,是破碎的艺术品。   苍白和艳红在纠缠,他微微张口,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不要放过他们……” 第86章 杀死监狱长   江秋凉睁开眼。   梦中种种骇人的场景潮水般退去, 空气咸涩而潮湿,闻不到半点梦里的血腥气味。   他坐起身,床板发出了嘎吱一声轻响,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四周很黑, 不见一点光亮,伸手不见五指。   江秋凉几乎立刻反应过来。   不对。   这很不对劲。   在这里待了几日, 江秋凉再熟悉不过,即使是夜晚,外面洒进来的月光也足以照出室内大致的轮廓。   可是现在不是。   浓郁的墨色笼罩住了所有的光亮,入眼皆是触目的黑。   江秋凉揉了揉眼睛,他的动作称不上温柔, 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哪怕是这样的动作, 也没能够让眼睛产生一丁点被触碰的感觉。   眼珠的位置, 是空的。   他的心倏然沉了下来。   许是听到了江秋凉这里的动静, 隔壁的福克纳轻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醒了?”   “嗯。”江秋凉问, “现在几点了?”   “五六点吧, 外面已经有点亮了。”福克纳答道,“之前来了几个狱警, 很奇怪, 说是如果你醒了, 要给你传个话。”   “什么?”   “他们说:‘长官的意思,先送你一份礼物。’”福克纳略一沉思, “对, 就这一句话。”   江秋凉举起的手垂下来, 指尖搭在床单上。   福克纳好奇:“他送了你什么礼物?”   江秋凉凭借印象, 朝着窗户的方向。   即使此刻看不见,他依旧能轻易想象出来, 今日的晨光会如同往日一般从外面照进来。   “他挖了我的眼睛。”   不怎么轻松的内容,从江秋凉口中,听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   话多的福克纳难得沉默。   两相寂静,福克纳的呼吸声很重,混杂着远方海浪翻滚的轻响,落在江秋凉耳中,如同一碗过夜发馊的奶油浓汤浇上身上,粘腻斑驳。   “你……”   福克纳欲言又止,他寻找话题的手段很不高明,还是江秋凉先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之前做了一场梦,”江秋凉徐徐道,“我梦见了你和我提起过的那扇门,和你描述的一模一样。”   “你相信我说的那扇门是真实存在的?”   “我信。”江秋凉说,“我可以帮你找到这扇门,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   电梯上升的瞬间,加速度会在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迫感。   江秋凉站在电梯里,听着电梯上升的杂音,狱警仿真的呼吸声就在耳侧,他微微偏过头,循声望进一片黑暗之中。   “你在看什么?”   “看?”江秋凉歪头,露出了一个疑惑不解的表情,“用什么看?”   狱警盯着他黑洞洞的眼窝,默默后退了一步,手搭上了腰侧枪。   “别这么紧张。”江秋凉嗤笑道,“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还怕我干什么?”   “难道你是怕……”   江秋凉伸出背在身后的手,表情在顷刻之间变得严肃,狱警立刻握紧了手中的枪,神经紧绷。   只见江秋凉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枪的手指,对准狱警的头。   “啪。”江秋凉轻轻出声,末了在收回的食指尖上轻吹了一口气。   狱警:……   不是被关疯了吧?   狱警正想要检查江秋凉的精神状态,电梯平缓停了下来。   “带路吧。”   江秋凉瞬间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变脸比翻书还快,仿佛这一幕从没有发生过。   狱警体内的芯片短暂宕机了两秒,他一时不好判断是自己眼花还是江秋凉真和自己开了个冷到不行的玩笑。冰冷的数据分析不出情绪变化的根源,狱警只得按照原计划,先走出电梯。   空荡荡的走廊。   直行,左转,再直行,右转,回头……   江秋凉在心里记着方向和步数,在心中勾画出一副路线图。   狱警推开一扇门,江秋凉最先感觉到的铺面而来的,比室温略低几度的冷风。   江秋凉微微蹙眉。   他之前从牢房外的走廊观察过瞭望塔的构造,除去那个可有可无通气的电梯,整个瞭望塔一扇窗户都没有,几乎算得上是封闭,现在何来这一阵妖风呢?   于此同时,江秋凉闻到了风里飘散过来的,浓郁的红酒气味。   “长官,人带到了。”   狱警毕恭毕敬鞠了一躬,没有多加停留,脚下抹油一般忙不迭退到了外面,末了还把门捎带着关上了。   江秋凉被刺鼻的红酒气味激得头晕目眩,原本就不太舒服的胃开始一阵阵隐隐发痛。   他不动声色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表面上站得挺直,手肘在不易察觉处顶住了自己发疼的胃部。   有人在靠近他。   脚步声落在地上,敲出了不急不徐的节奏。   江秋凉对气味很敏感,从欲盖弥彰的红酒气味中分辨出了来人身上,苹果酸涩的苦味和海水淡淡的咸味。   “你打算站着聊吗?”   熟悉的声线,音调很冷,尾调不经意拉长,颇带了几分兴味盎然的趣意。   如果江秋凉的眼睛还在,他一定会短暂地闭一下眼,再不无心痛地呼出一口气,以视自己的无语之情。   “我没有在这里待很久的打算。”   耳边有杂响,似乎是凌先眠随手拽过了一把旋转椅,大咧咧在距离江秋凉不到两米的距离坐下,他的右脚翘在左边大腿上,发出了布料摩挲的轻响。   江秋凉听到他笑了一声:“那可怎么办,我有和你聊很久的打算呢。”   “我这个人,一个人待惯了,性格不太好,礼节全无,请人的规矩也不懂。”凌先眠一番话理直气壮,全无话中的谦虚意味,随机话锋一转,“你的后面有一把椅子,是想自己坐下来,还是我请你坐下?”   江秋凉的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却轻易浮现出凌先眠好整以暇的神色。   思忖三秒,江秋凉坐下。   “真乖。”凌先眠的话半真半假,“你的要求实在突然,我还没来得及收拾酒杯。如何,要不要来一杯?”   江秋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摆手,谢绝了凌先眠的“好意”:“不了。”   “哦~”凌先眠故作遗憾地拖长了语调,“真是可惜,这可是鬼马酒庄幽灵赤霞珠红葡萄酒,是好酒呢……你听过有关鬼马酒庄的故事吗?”   之前那么多年,江秋凉被江侦仲栓在身边,大大小小参加的酒局数都数不清,自然是知道其中来由的。   他没有出声,还是凌先眠再次开口。   “安德森科恩酒庄的庄主保密了整整十年,方才造就它的横空出世。”   “你说,这酒背后最值得感慨的,是十年的悠悠岁月,还是庄主的守口如瓶呢?”   “你大可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嘲讽我,”江秋凉打断凌先眠,“想说我虚伪、自私,大可以直接说给我听。”   凌先眠悠悠转着手里的红酒杯,液体拍打在玻璃杯壁上,发出类似于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   “听他们说,你在交代之前,想见的人是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凌先眠语调中掺杂了笑意,他抿了一口红酒,接着说,“我以为,你会先去看那个被关在顶层的人,毕竟他没多久就要死了,看来所谓深厚的感情也就不过如此啊。”   “感情?什么是感情?”江秋凉问,“他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只能勾起我痛苦的回忆,给我带来威胁。我为什么对这样的人产生如此肤浅的情感?或者我换个问法,如果你是我,你会对负累自己的人心存怜悯吗?”   凌先眠几乎没有什么停顿:“我不会。”   他短暂停顿了一下,转而继续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你怎么证明你的这些话不是在为自己开脱?我没有信任你的理由。”   听到他的回复,江秋凉微微皱起的眉头悄然舒展,他坐下以后一直绷紧的背脊抵在椅背上,转过头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凌先眠的语气倏然冷下来,挤出来的几个字如冰刀划过。   “我笑你的试探实在拙劣,也笑你敢做不敢当,自以为把我当成个傻子一样戏弄。”江秋凉的笑意依旧挂在唇角,“长官先生,既然把我带到了老地方,必然是想好了证明的方式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红酒摇晃的响动戛然而止,四周静到吓人。   江秋凉毫不留情扯断了浮于表面的宁静。   “整理这间顶层的牢房,一层层洗刷掉血迹,再用红酒气味掩盖掉空气中的血腥味,恐怕花了不少心思吧。只是事情既做得出,清洗干净就可以代表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凌先眠闻言,没有任何的不满和愤怒,江秋凉听到了他平静的语调:“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既然乐意听长篇大论,那我也就把话说开了。”江秋凉把手放在自己的腿上,深吸了一口气,“首先,同一部电梯在中途不加停顿的前提下,抵达相同楼层所花费的时间基本相同,我在心中估计了一下这次在电梯里的秒数,三十四秒,和上次抵达顶层花费的时间正好对的上。其次,你确实很聪明,知道我可能会记得上次的路线,所以特意换了一条南辕北辙的新路,只是这条路前进折返,重复的地方太多了,很多距离原本都可以抵消,不过这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观察过瞭望塔的构造,画出来的路线图正巧殊途同归。”   “最后,也是最能验证之前猜想的一点。”江秋凉说,“是空气中的红酒气味。寻常喝酒,只要不是失手洒在地上,不可能有这么浓郁的味道。血迹可以立刻擦拭干净,可是气味在密闭的环境里不可能瞬间散尽。于是你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用新的、更加浓烈的味道掩盖掉之前残留的气味。想必你是调查过我,知道我对这种气味很排斥,在闻到让自己很难受的味道时,生理的反感会被放大,一般情况下都只会在乎疼痛,不会在乎那微乎其微的异常。”   凌先眠拍手,回音荡开:“照你这么说,倒是我欲盖弥彰了。”   江秋凉闻言,唇角上扬起一个弧度。   “不见得吧。”江秋凉毫不留情打断了凌先眠虚情假意的夸赞,“你哪是生怕我知道,是生怕我不知道吧?这招正中你下怀,还在这里装什么置身事外呢。”   “在你眼里,好戏恐怕才刚刚开场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安德森科恩酒庄内容参考百度百科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   我在想,如果一个人没有眼睛,他的心灵如何展露在大众眼前。   现在我想我有了自己的答案。   即使没有眼睛,心灵也会透过其他的器官,甚至是皮肤渗透出来。 第87章 杀死监狱长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凌先眠突然笑起来,不同于之前虚假的笑意,这次他笑得特别开怀,笑声叠着笑声,撞碎了来不及扩散开的回音, 在空荡荡的开阔牢房中激荡, 格外怵人。   “你说得不错。”凌先眠直言, “我就是刻意告诉你的,生怕你不知道,我还特意在你面前摇了摇酒杯。”   他的身子似乎是前倾了一些,字句更加清晰,语调也更为无情:“你怎么肯定, 这一定是设下的局呢?万一这不是呢,我说不定会恼羞成怒, 直接杀了你的。”   “你不会。”江秋凉反驳道。   “你赌我不会?”凌先眠越发觉得好笑, “你在用自己的生命在赌一个不确定的选项?我既然能我挖了你的眼睛, 为什么不能杀了你?”   “我不是赌你不会杀了我。”江秋凉冷静纠正, “你肯定会杀了我,这是早晚的事, 根本不用赌。我是在赌, 不过我赌的是你不会现在杀了我。”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而言还有价值。”   “价值?”   凌先眠站起来, 旋转椅撞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恍若未觉, 把江秋凉一把从椅子上拽起来。   江秋凉踉跄了一下, 堪堪站稳, 又被凌先眠一把推到了墙上。   后背狠狠撞在墙上,江秋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震颤, 喉头瞬间涌上来一股甜腻的血腥。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从来都不会讲究手段。”凌先眠的气息靠得很近,“第一眼,我最喜欢你的眼睛,就随手取了。可是我现在发现了,单单两只眼睛在我桌子上没有趣味,我倒是很后悔,如果这双眼睛还在你这里,你此刻的表情应该很精彩吧。”   江秋凉不动声色,默默将血咽了下去。   “你想多了,就算那双眼睛还在,我也不会露出你想要看见的表情的。”   抓着自己领口的手力道一顿,凌先眠闷笑了几声。   “是吗?”   江秋凉抿紧嘴唇,他的一双手垂在腰侧,并不去触碰凌先眠。   “你给我听着,我想要的,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凌先眠的声音透出刺骨的寒意,“在我这里,你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说完,他往外面喊了一声:“把他抬进来!”   衣领上的力道一松,江秋凉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听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不远处有铁链在地板上摩擦的响动,和非常虚弱的,近乎是微乎其微的呼吸声。   扛着犯人的狱警没有停留多久,得到了凌先眠的示意,他很快又退出了牢房。   “很不幸,我改变主意了。”凌先眠附在江秋凉耳边,“我原本想着,你告诉我想要的信息,我就替你杀了他。现在想来,如果看不见这样精彩的一幕,实在可惜。”   “杀了他,再告诉我那些信息,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江秋凉站在原地,冷冷望着凌先眠的方向,不发一言。   “哦,我忘了。”凌先眠的声音倏然变得温柔,像是在给小孩子唱睡前的安眠曲,“你看不见,我给你带路。”   凌先眠的手牢牢抓住了江秋凉的手腕,力道大到江秋凉以为他会深深嵌入自己的肉里。   江秋凉被凌先眠一路近乎是拖拽过去,步伐毫无章法,临到结束还踢到了什么颇有重量的阻碍,江秋凉刹住脚步,他听到了液体晃动的轻响,顷刻明白过来——   是装满的红酒瓶。   他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凌先眠已经引着摸向了冰冷的锁链。   “你看,他就在这里。他是如此的脆弱,就像是一只濒死的小兽,你能到他的呼吸声吧……”   凌先眠的声音听起来有掩盖不住的兴奋,“他”这个字被他刻意强调,江秋凉怀疑他根本说的不是“他”,而是“它”。   在触碰到柔软的皮肉时,江秋凉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凌先眠马上捕捉到了他的这一点小动作,顺势将他的手按在了那个人起伏的胸口上。   “感受了吗?这就是人类心脏的跳动,他们称之为‘生命’。”   江秋凉的手在挣扎,被凌先眠更为用力地压制。   “别动,”凌先眠在笑,他的音调柔软下来,像是在夜色氤氲的烛光下读诗,“你要感受,这令人敬仰的生命。你要想象,自己捏住的是一枝玫瑰,不是枝头盛放的玫瑰,而是刚刚被车轮碾过的,浑身淤泥的玫瑰。”   “美不美?”   凌先眠大笑起来,他的掌心带着江秋凉的手背一起震颤。   “现在告诉我,你会如何对待这一朵奄奄一息的玫瑰?”   江秋凉被凌先眠周身的热气和酒气包裹,呼吸有几分乱。   “你这是在逼我杀了他。”   “是啊,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凌先眠坦荡笑道,“你说过的,到必要时会杀掉他的,打算出尔反尔吗?”   “玫瑰终究只是身外之物啊……没有人会在乎一朵脏污的玫瑰的,即使它曾经是庄园里最耀眼的一朵。即使你现在抛却了它,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错的是把它从枝头上摘下来的人,错的是把它带到这里来的人,错的是粗心大意的车夫,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你不过是做出了所有人都会做出的选择而已。”   “你可以做到的。”凌先眠握住江秋凉的手,把一个硬物塞进他的掌心,“很快的,就像是这样,一点点用力,过程也没有你想象的这么困难。”   是一把匕首。   江秋凉微微一愣,因为这把匕首触手很熟悉,和几个小时前那张梦境中的手感完全一致。   凌先眠把他的抗拒理解为了不敢,他引着江秋凉,刀剑划过之处淌下了粘腻的液体,滴滴答答,顺着匕首一直流到了两人的手贴合之处。   “手一旦沾上血,就停不下来了。”凌先眠松开了江秋凉的手,“你会懂的,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江秋凉拿着那把匕首,维持着凌先眠离开时的动作。   “听了你的话,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他抬起脸,对着凌先眠的方向,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凌先眠的心中无端一惊。   数据从他的眼前划过,分明察觉不出什么异常,某种不流于表面的恐惧却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冲进凌先眠的视线。   刀尖还抵在肉上,不断流下的鲜血濡湿了江秋凉的前臂,柔软的布料湿哒哒贴在肌肤上。   “你不问我是什么故事?”   江秋凉的手很稳,语调寻常,听不出哪怕一丝畏惧。   “什么故事?”凌先眠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安徒生创作的童话,《影子》。”江秋凉笑了一声,笑意很快又淡了下去,“学者的影子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哄骗公主说,学者是疯掉的影子,自己才是真正的学者,成功驾驭和谋杀了自己的主人。”   江秋凉看不见,凌先眠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长官先生,你的话说完了,该轮到我了吧?”   江秋凉把刀子从那人身体内拔出来,他并不急着扑杀,而是一步又一步走向了凌先眠。   “来的路上,我就在想,那一套没有来由的说辞。”江秋凉皱了一下眉,故作愁思,“你们一直让我交代什么,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来这里这么多天,根本没有人给我哪怕一点的线索。一般到了这种时候,人的所有注意力都会集中在解决这道难题上,我起初也是这样的,才被你们耽误掉了这些时间。”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江秋凉字句清楚,“我的思路从一开始进入这个游戏,就错了。我的潜意识以为这是一道有解的题,只是我找不到答案,可是如果这道题,从一开始就是一道无解题呢?”   “无解,是一种答案。”   “如果这是一道无解题,一切就有答案了。繁杂的说辞不过是你们的幌子,你们的根本目的从不在于我的答案,而是我为了得到这个答案会付出什么。”   江秋凉说着,顺手从地上捞起一瓶红酒,在掌心颠了颠。   “酒是好酒,只不过,可惜了。”   江秋凉扑过去,将凌先眠按在身下,他不急不缓用凌先眠的衣服擦了擦沾血的匕首,俯下身贴在凌先眠耳侧。   “猜猜看,这个游戏谁是影子呢?”   “或者说,有谁不是影子呢?”   凌先眠被匕首抵着心口,江秋凉甚至感觉得到他跳动的“心脏”。   江秋凉用刀尖挑开凌先眠心口的衣服,话语听起来像是在讨论昨晚吃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反抗呢?”江秋凉在蛊惑,“为什么不把我扑到身下,抢过我的匕首,狠狠刺穿我的心脏,你分明做得到的,为什么不动手呢?”   凌先眠伸出手,想要握住那把匕首,却又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让我来告诉你原因吧。”江秋凉居高临下,“因为你不是凌先眠,不是监狱长,说到底,你和外面的狱警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你不过是监狱长的影子,一道不够果敢、没什么野心、还得服从命令的废物而已。”   “监狱长给你设定了程序,一旦我察觉到了异常,你根本没有办法反抗。”   “凌先眠”动弹不得,他的口中艰难挤出来几个字:“为什么……”   “因为我对他还有价值啊。”江秋凉嗤笑一声,“这世上哪有这么弯弯绕绕啊,你想要我的利益,我想要你的利益,说好听点是朋友,难听点就是利用。”   刀尖扎下来,足没入肌肤五六厘米。   这下,原本身下艰难说出的字句也没有了。   “你说你这个人,礼节全无,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江秋凉坦然道,“我不同,我认为我这个人,最是善良,我见不得别人受伤害,这种感觉,简直比刀刮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   身下的人来不及动作,江秋凉就纠正。   “哦,说错了,是以前的我。”   “在监狱长眼里,你是个弃子,我本来没有必要在你这里费心费力,和你说这么多废话。但是不巧的很,你今日假装的这位故人,很不和我心意。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这是你的设局吗?因为你伪装的那个人也曾有这个招数事先试探过我,你们有一样的行事作风。”   江秋凉把刀狠狠没入身下人的体内,他的匕首转了小半个弧度,用了很大的力气。   “这是谢你剜了我的眼睛。”   匕首又深了几分。   “这是褒奖为你拙劣的模仿。”   匕首穿透了身躯。   “这是还你撞我的那一下。”   即使匕首已经不能更加深入,江秋凉还是死死压住了匕首,恨不能再进一寸。   他的心里全然没有愧疚,只觉得畅快。   身下的人犹在喋喋不休:“你……没有办法杀了我。”   “是吗?”江秋凉挑眉,觉得好笑,“我为什么杀你?别忘了,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呢!”   江秋凉说着,把匕首从那人体内拔出,狠狠砸开了红酒瓶,淅淅沥沥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像是溅射开的血液,昳丽而疯狂。   液体浇在电线上,火花迸溅,一股焦糊在空气中飘散。   一滴红色的液体从江秋凉的下颌线滑落,他随手把红酒瓶甩在地上,碎片四散,酒香浓郁到扭曲。   江秋凉站起身,指腹抹去了下巴的血痕。   “送给监狱长,只当是小辈浅薄的见面礼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你真帅……   下章小江教授要带着见面礼去找监狱长了,嘎嘎乱杀 第88章 杀死监狱长   呼啸而来的风从灰败的天空一路俯冲, 撞击在汹涌不绝的海浪之上。礁石被咸涩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冲了个满头,苍老的呼吸声彻底淹没在喧闹之中,随着风的哀嚎一路远去。这里太荒凉了,荒凉到没有高尔基笔下勇敢的海燕, 整个苍茫的景致中, 就连远处那座悬在空中的监狱都化为了暗黑色的背景。   暴风雨即将来临。   福克纳站在窗前, 隔着细密的电网,他注视着阴沉沉的天空,表情一如天色般凝重。   海水的气味透过缝隙钻进牢房,潮湿而咸涩,吹在人的皮肤上,给人一种周身浸泡在海水中的错觉。   听到身后玻璃门开启的轻响, 福克纳并不急着回头, 他的视线停留在压下来的乌云上, 瞳孔被映照出了黯淡的深色。   “你来了。”   来人没有开口, 他的身上有瞭望塔残留的酒气和血腥气味, 极具冲击性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内显得格外突兀和局促。   “我本以为,你会死在瞭望塔里。”   玻璃门被咔哒一声关上, 轻微的杂音很快被窗外的风雨声吞没。   “我和你说过, 我要活下去。”   江秋凉的声音从福克纳身后响起。   “我想过这种可能性, 或许你会活着回来见我,但是我没有想过你会这样毫无声息的回来。”福克纳闭了一下眼, “看来你已经看破瞭望塔里的秘密了。”   身后响起了重物落地的钝响, 活生生扯开了呼啸的风声。   福克纳回过头, 模仿成凌先眠模样的机器人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浸染了红色液体的衣衫沾上了牢房里经年的灰尘,宛若一大团脏兮兮的废铜烂铁。   江秋凉的左手握着一把匕首, 刀尖正淌下一滴晶莹的血珠,他的右臂上一片血肉模糊,深处几乎可见森然白骨。   福克纳叹了口气,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只是我不知道,你对自己竟然这么狠。”   “我只是取下了原本不属于我的东西,”江秋凉冷冷道,“通道的地板上有红色警报,我想要安全到达这里,就必须要把右臂里的感应装置挖掉。”   “你是怎么确定感应装置在右手臂的?”   “之前狱警按按钮之前,右手在感应区停留了三秒左右。”   “你没有怀疑过可能不是在体内?”   “我确实想过,”江秋凉没有否认,“不过这里的机器人都太逼真了,它们会模仿真实的环境更换衣物,而且我代入了一下监狱长的身份,似乎把感应装置安放在体内是最保险和一劳永逸的方法了,毕竟即使发现,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剖开自己的皮肉一探究竟的。”   福克纳扫了一眼江秋凉的右手臂,不置可否:“所以你在挖到自己的感应芯片时,想的就是这些?”   “也不全是。”江秋凉说,“我只是去除掉了代罪之身,可是我的身份依旧是一片空白,这很危险,说不定没有信息也会触发警报。我猜所有人应该都有感应芯片,所以我带上了他。”   江秋凉说着,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机器人。   “我知道你在电梯里设置了密码,四位的字母。”江秋凉继续说道,“第二声和第三声的间隔相较之下稍短一些,更有可能表明第一位和第三位的字母其实是一样的。这不难猜,这里太多的信息指向了眼睛,英文字母EYE。”   “这不是三位字母吗?”福克纳含笑反驳道。   “确实,眼睛的英文字母只有三个,前提是单数。谁说眼睛不能用复数形式呢?”   “EYES,不错的推论。”   “我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推测。”   “说来听听?”   福克纳拖着衰老的身躯,坐在床沿上。   “这里出现过的人物很多,最初审问我的男女狱警,带我来去瞭望塔的狱警,关在这里的犯人……但是剔除掉无关紧要的角色,其实主要的角色有四个,你、我、关在顶层的犯人和模仿的凌先眠。”   “可是这对不上,安徒生笔下的《影子》只有三个主人公,学者、影子、和影子一起谋杀学者的公主。”   “谁是多出来的那个人?”   江秋凉停顿了几秒,窗外的风吹进来,拂乱了他的黑发。   “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是多出来的,你塑造出了两对影子。这个监狱,是一个双黄蛋。”   “在我和关在顶层的犯人之间,我是影子,犯人是学者,而你和伪装的凌先眠是背后推波助澜的公主。”   “在你和伪装的凌先眠之间,你是影子,他是学者,而我和犯人才是背后的洪流。”   “你这个局布置的太好了,如果我没有察觉、没有怀疑、没有找到真相,你完全可以借刀杀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乃妙计。”   “既然你看破了,那……”   江秋凉直接打断了福克纳的话:“可是你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福克纳停下来,像是被窗外风卡住了喉咙。   “在这场局里,你一开始的地位就摆错了。”江秋凉冷声道,“你我从不是影子,而是真正的学者。这里不是童话,影子不会杀死学者,所以你的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可言。”   福克纳沉默了一会,他的视线落在两人身后,良久的欲言又止化作了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江秋凉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在明知危险的环境里,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付信任?更何况你从一开始就漏洞百出。”   “什么漏洞?”   “太多了。你明知道我在这件监狱很久了,却在一开始熟络的向我介绍监狱中的种种,仿佛我是第一次进到这间监狱里。当然,这个可以单纯理解为你的多管闲事,这点无可厚非。那么我问你,这座监狱悬空在海面上,守卫森严,就连窗户的电网都要通电,一个曾经越狱过的重刑犯,会被关在这座监狱的什么地方?一间普通的牢房,甚至有一道莫名其妙的裂痕,边上有一个会向我透露信息的老头?怎么可能。”   江秋凉说:“你知道的太多了,这座监狱为了加强安保,平时送饭的狱警脚步声可以听的一清二楚,牢房之间的隔音很不好,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有监视的可能性,他们怎么可能容忍我和你说这么久的话。”   “既然你一早就意识到了我才是真正的监狱长,为什么还要再次前往瞭望塔?你大可以随便找个机会杀了我,而不是冒着被杀的风险去那种地方。”   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云层,瞬间的白光打在江秋凉脸上,他的两个眼窝深深凹陷,整个人如同海面浮起的厉鬼,紧接着轰隆的雷声从头顶劈下来,整座监狱随之颤抖。   “为了解决掉他。”   江秋凉轻声开口,回答和雷声重叠在一起,显得有几分模糊不清。   “谁?”福克纳有一瞬的不解,“我伪造出来的,假的监狱长?”   江秋凉的唇角扯开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福克纳立刻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他想杀的不是狱警口中的“长官”。   所以……   福克纳抬起眼,他的眼中有红血丝蜿蜒而过。   “你想杀的……是二十四岁的自己?”   “是的。”   “这……”福克纳始料未及,“你为什么……我明明是用他来威胁你的啊!”   “所以我才要杀了他,有他在一日,你们就会抓着他来要挟我,我为什么要留一个最大的软肋在别人手里?”江秋凉笑起来,在狂风的背景音有颇为森然,“有一件事你们说对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如果他注定会杀死我,我为什么不能先动手呢?”   福克纳哑然。   虽说是这么个逻辑,但是事情不应该这么发展啊!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是你们先动的手。”江秋凉脸上毫无怜悯之情,“哦,不,应该说是他。他和我说酒,可他根本品不出任何酒的味道,就像他吃的苹果,闻起来都是酸涩的。你用我幻想中凌先眠的模样和性格,减去他对我的情感,塑造出来的根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早在我去寻他之前,他就已经没忍住,把二十四岁的我杀害了。”   “死了?”福克纳嗫嚅了一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秋凉讥讽道,“他故意调低了瞭望塔顶层的温度,延长尸体的存放时间。泼在地上的红酒为了掩盖血腥味,也是为了掩盖尸体身上的气味。他挖掉我的眼睛,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我看得见,这件事根本就隐瞒不下去。从见到我开始,他话里话外掺杂嘲讽,是让我情绪失控的激将法。这一步步环环相扣,他根本也是想借我的手,来遮盖自己做出的罪行。”   “不过,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他。”江秋凉脸色阴转晴,“活人的这张嘴喘息一刻都是危险,只有死人会永远保守秘密,他替我解决了心头的一大隐患。”   福克纳颓然瘫坐在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你明知道他不是真正的监狱长,还是杀了他?”   “说起来,他不只是我的故人,应该也是你的故人吧。”江秋凉突然没有来由地提了这么一句,“我说了这么多,不如就请监狱长跟我讲讲原本住在我那件牢房的故人吧。”   福克纳始料未及。   “我的眼睛是被挖掉了,关键的不是过程,而是目的。”   “你和我提过,我杀了一个心理医生,把他的头放在了办公桌上。我自认不会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可是这件事也不像是你凭空捏造出来的,那么做出这件事的究竟是谁呢?”   “让我猜猜,我的眼睛此刻会在哪里呢?”   江秋凉虚指了一下身后瞭望塔的方向:“是不是正好摆在监狱长办公室的桌子上呢?”   福克纳视线扫到镜子的方向,窥见了自己愕然的表情。   “所以啊……”江秋凉居高临下,“我不过是礼尚往来,有什么错?”   --------------------   作者有话要说:   耶,和之前福克纳和小江讲的故事对上了。 第89章 杀死监狱长   又一道惊雷撕破了天际, 压城的乌云和泼天的海水齐齐翻滚,海天近乎一色,天地翻滚,在暮色中彼此纠缠撕咬。   豆大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 从黑暗坠入黑暗, 洗刷出一道道流不尽的泪痕。   福克纳狠狠打了个寒颤, 不是到是被雷声吓的还是被江秋凉一番话激的。   江秋凉左手握着匕首,右手已经全然没了知觉。   他的脸上其实没有比福克纳好一些,如果福克纳可以在此刻分神注意一下江秋凉隐藏在暗色下的脸,会发现他的嘴唇血色正在快速褪去,苍白程度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精彩的推论, ”福克纳终于从惊愕中回过劲来, 开口道,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他们和你一样是真实存在的人, 这把刀不是扎进冰冷的电线里, 而是插入滚烫的血肉里,该怎么办?”   “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江秋凉说, “二十四岁的我愿意牺牲生命来换取我活下去的希望, 凌先眠为了我会做出让步, 即使我不值得,我也知道他们不是你向我展示的这样。”   “你真的是因为相信自己吗?”福克纳笑起来, 苍老的笑声像是雨水打在海水上不歇的水花,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错误的后果?”   吵闹的风雨交加横亘在两人之间, 宛然隔开了两个世界。   江秋凉握着匕首的指尖倏然一紧, 指尖泛出病态的白色。   “万一,我是说万一, 我真的足够残忍。把这两个人活生生带到了你眼前,或者我造出来的假监狱长没有杀掉那个犯人,你会怎么做?”   江秋凉沉默。   “你会做出相同的选择。”福克纳说,“你这么聪明,肯定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告诉我,两条你在乎的人命,值得你为之犹豫几秒?”   “或者说,你真的犹豫了吗?”   大雨斜斜飘进牢房,空气潮湿而咸涩,攫取有限的氧气。   “你太想赢了,比起失去你更害怕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你任由冷漠的情感支配自己,做出可能让你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我不会后悔。”江秋凉说。   “我曾经和你说过一样的话,想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五十多年前就像是发生在昨日一样。”福克纳的视线跨过禁锢着自由的电网,像是一只海鸥,从层叠的云层俯冲到海面之上,捎带起激昂的风,“我是自己情愿来这座监狱的,它存在的时间远比我久远,我在这里待了足足有五十多年,和它有着一样绵长的呼吸和冷漠的思维模式,直到我死去的那刻,它会一直存在,延续我的生命。”   风从窗外吹过来,江秋凉抬起头,他的眼前一片化不开的漆黑,耳畔是狂风暴雨的呼啸,于电闪雷鸣之中,他听见了更为轻微的、绵长的、平和的呼吸声。   跨过漫漫五十余年,筚路蓝缕而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监视别人,我掌握着这座监狱的生死和话语权——”福克纳声音扬起来,很快又低落下来,“可那又这么样呢?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瞭望塔里,日复一日过着一样的生活。每天一睁眼,我都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什么,时间久了都会产生一种怀疑,我究竟是度过日子,还是把同一天过了很多遍?”   “汹涌的海水、寂静的海水、绝望的犯人、冰冷的机器人,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唯一相伴左右的就是我自己的影子。”   “我甚至能想到,到了死的那天,也会发生一样的事,看到一样的景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依旧是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弯下腰,听到我的影子竟然说话了。”   江秋凉呼吸一滞。   “他说,他要杀了我,取而代之。”   “你疯了。”江秋凉说。   “是啊,我是疯了,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自己产生幻觉了。”福克纳苦笑一声,“可是你知道吗?我还产生了一种想法,我终于能够打破这样枯燥的生活了,因为这个意外,我的生活终于出现了转折点。”   “其实在更早以前,我就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明明我是监视犯人的人,整座监狱的监狱长,可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始终感觉到,身后有眼睛盯着我,就像是我盯着他们那样,死死监视住我。”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福克纳叹息,“这座监狱囚禁的不只有犯人,还有我。”   “所以我创造出你口中的那个怪物,于你而言,他是畸形,与我而言,他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朋友。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福克纳收回视线,看向了江秋凉:“我很羡慕你,现在我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了,包括我自己。我没有朋友,没有未来,我的选择毁了我拥有的一切。可是你拥有我失去的一切,你有未来,有选择的权利,所以我拉你进到这里,纯粹是因为我的私心。”   “所以你选择我,是濒死之人对于幸存者的恶意?”江秋凉问。   “也不全是。”江秋凉看不见,福克纳摇了摇头,“我选择你,是因为我能预见到,即使你现在拥有我想要的一切,但是你的结局会和我一样。”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   “你不信吗?”福克纳轻声道,“我从不会看走眼的,你和当初的我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江秋凉握着匕首的手一动。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来杀了我,你就能解放了。”福克纳张开双臂,露出自己所有的软肋,“我不会挣扎的,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吧。”   江秋凉一步步走近福克纳,他滴下来的血越来越慢,闪电晃亮了他的脸,很快又黯淡下去。   福克纳闭上眼,等待着匕首划破咽喉的一瞬间。   窗外的风在助纣为虐,雨在戏谑,海浪在彼此的喧哗声中迷失了自我。   迟迟没有等到疼痛来临的时刻,福克纳睁开眼,愕然发现江秋凉手中的匕首被他随手甩到了远处的角落里。   “你怎么……”   “我不会杀了你。”江秋凉捂着没有知觉的右手臂,“至少,我不会亲手杀了你。”   “你只有杀了我,才能逃出这里啊!”福克纳难以置信。   江秋凉摇头:“不是这样的。”   福克纳愣住。   “你的说辞是很感人,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啊。”江秋凉说,“你这样无法忍受这里的生活,为什么选择自行解脱呢?你说你不相信任何人,却在话里话外激我杀了你,把你自己最重要的生命交到我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外人手里,难道不是前后矛盾吗?”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大雨不要命一般瓢泼而下,天地之间蒸腾起氤氲的雾气。黑云沉沉压下来,将整座悬于空中的监狱囫囵吞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福克纳在震耳的暴风雨中沉默许久。   “你从一开始就在误导我,这个世界从头到尾,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你假意把找门这个任务交给我,不是因为相信我。你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一件或许趁手的工具,你相信的不是我,而是自以为控制住我的你自己。”   “最初你说那扇门在瞭望塔,我确实怀疑过。不过你说错了,那扇门根本就不在瞭望塔里面。而是在牢房,更具体的说,就在你所在的这间牢房里。”   福克纳惊道:“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会知道!”   “‘像是指引亡灵的路,从来不会有人迷失’,这是你的原话。看不看见本身和找到门之间并不冲突。”江秋凉说,“你若是觉得视力对于我找门来说至关重要的话,从我告知你我看不见之后就不会答应我一个莫须有的承诺了。”   “那个承诺……原来你是在试探我?”   “是。”江秋凉大方承认,“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答应我什么请求,有求于人,还不如诉诸于己。找到那扇门的位置不是关键,关键是那扇门里面有什么。”   福克纳突然笑起来,混在风云声中有几分突兀:“没想到我到了这个年纪,还被你给骗了,虚长了这几十年,真是老糊涂了。”   “不,你没有糊涂。”江秋凉反驳道,“你知道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你没办法得到而已。”   “你在我进来之前苦苦让我寻找这扇门,但是我从走进这间牢房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你决口不提这扇门,不是忘了,而是你打开这扇门,和你以为我来找你是同一个目的。”江秋凉轻笑了一下,“等号的左边和右边是等值,这个不难推算。你以为我会出于怒气或者为了逃离而杀了你,这扇门的后面,是死亡吗?”   “不错。”福克纳肯定道,“你猜的不错。我想要走进这道象征着死亡的门,我甚至找到了它,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打开它。”   “到头来,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风从窗外呼啸而来,夹杂着海水咸涩的潮气,江秋凉握着自己疼痛的右臂,唇色在灯光下显出几分苍白。   他突然想起福柯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正在阉割我们,要求我们正常,即使它是令我们变疯的原因。   福克纳转过头,朝着江秋凉的方向:“你是对的,我不能让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就逃不出这个世界了,你战胜了我,注定会成为下一任的监狱长,永远留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许久之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过,就算不是你,这个监狱,这份权利,也会永远传下去。有鱼饵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抢食的鱼儿了。”   风拨乱了江秋凉额前的碎发,他站在原地,略一沉思。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江秋凉突然开口,“你想听听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正在阉割我们,要求我们正常,即使它是令我们变疯的原因。   ——福柯 第90章 杀死监狱长   监狱走廊上。   江秋凉寻着去瞭望塔的路快步离去, 他越走越快,直到听到身后一声巨门关合的巨响,这才倏然刹住了脚步。   福克纳的影子,他创造出来的那个机器人, 是一个优秀的仿造品。它是江秋凉的想象和凌先眠的疯狂锻造出来的怪物, 但是不可否认, 它不是这个监狱原本的存在。从某种程度,足以以假乱真,让这个监狱误以为是另一个外来者。   而江秋凉暗示福克纳,利用那个怪物,或许可以打开那扇门。   临走之前,福克纳叫住了江秋凉, 说了最后几句话。   “这么多年,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么久的话。”福克纳的声音浸润了今日的雨水, 回想起来似是隔了层水汽, 还有的咸涩气味, “现在想起来,站在高处也没有当初想的这么好。这里太孤独, 太冷清了, 当你举目四望,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你……我不希望你和我落得一样的下场。”   江秋凉举起自己的双手,贴在自己被海风吹到有些发僵的脸上。   散不去的血腥味在鼻尖徘徊, 手上的血污抹在脸上, 最终还是弄脏了一副白皙的面庞。   地面下沉, 指缝之间隐隐有光透进来。   听到叮的一声电梯到达的轻响, 江秋凉这才把手从脸上移开。   完好无损的右臂隐隐有一滴液体落在他脚下附庸的影子中,融为一体。   这一幕恰好被遮住, 就连电梯里的监控也捕捉不到。   血腥味在电梯门开启的瞬间散去。   消毒水的气味根本洗刷不净医院空气中的焦灼,反倒像是一张粘腻的蜘蛛网,黏住了世俗生老病死的疼痛。   在人来人往的枯燥背景中,等待电梯的人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江秋凉没有什么表情的一张脸。   冰冷的光打在江秋凉脸上,停留在眼底的几分亮色化作了户外悬在枝头将坠欲坠的雪沫,隐隐闪烁着寒气逼人的光。   看见眼前的人,江秋凉的目光复又冷了三分。   他对着凌先眠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旋即大步从电梯里走出来,与凌先眠擦肩而过。   “等等。”   江秋凉停下脚步。   冷风呼啸过玻璃窗,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在往来之间一张一合,冷气从外面钻起来,很快又殆尽在融融暖气之中。   江秋凉转过头,毫不遮掩眼中的漠然,冷冷打量凌先眠。   “有事吗?”   凌先眠自然察觉到了江秋凉态度的变化,微微蹙起了眉。   “能搭一程吗?”他动了动搭着外套的手臂,“这么冷的天,不太好打车。”   江秋凉的视线自然而然从他的手臂上一划而过,这件外套很单薄,肯定抵御不住窗外呼啸的冷风。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江秋凉突然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表情。   “好啊。”   ·   红灯。   江秋凉缓缓踩下刹车,汽车平稳停住。   车内的温度很适宜,因为里外的温差,玻璃内侧起了薄薄一层水汽,江秋凉趁着等待的功夫用指腹擦了一下车窗。   冰冷的,潮湿的,水汽复又浮了上来,留下了一道深浅不一的缺口。   广播里的男声和女声附和着絮絮叨叨,聊的是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挪威语在车内连珠炮一样坠落,让有限的空间里衬得更加闭塞。   江秋凉试着换了几个频道,不得其果,最终关掉了广播。   副驾驶座上的凌先眠正在低头回着手机里的信息,修长的手指快速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发送。   那双手很干净,没有任何的配饰,宛若象牙雕刻出来的艺术品。   红灯转了绿,江秋凉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手指若有若无在方向盘上叩打着不知名的节奏。   安静在空气中凝滞,远比之前的吵闹更让人窒息。   江秋凉盯着萧索的前路,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凌先眠按灭屏幕,偏过头,注意到江秋凉微微抿起的嘴唇,“你今天很不对劲。”   “没事,”江秋凉又笑起来,笑意未达眼底,“我只是好奇,有什么事值得你抛弃专座,来蹭我这辆小破车的副驾驶。”   凌先眠的手机传来一声短信提示音,他没有急着去看手机的内容,而是先蹙起了眉头:“什么?”   “我说错了吗?”   “你看我信息了?”   “不用看。”江秋凉转动方向盘,左转,“你的外套太单薄了,和在异国他乡打车的外来客格格不入。人生地不熟的冬天,就算是打车,前几次也很难把控路边等待的时间和停车地点到目的地的步行距离,穿得多一点才保险。你是思虑周全的人,不可能莽撞到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凌先眠突然笑起来:“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你在夸我吗?”   江秋凉耸了耸肩:“现在看来,还理解能力惊人。”   凌先眠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兴趣,笑声打破了车内灼人的寂静。   “你不仅有往返接送的司机,还很熟悉纽厄尔医院,说不定那座房子就是你的。”江秋凉紧抿的嘴唇终于松开了些许,“装第一次来装的很辛苦吧,还特意请个导游在美术馆装偶遇,玩什么姜太公钓鱼的戏码。”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凌先眠没有否认,笑意更深,“愿者上钩。”   “亏得我留你吃饭,还这么耐心给你介绍周边的超市。”江秋凉嘟囔了一声,“早知道……”   “早知道就在我的三明治里下毒。”凌先眠很自然地接过话茬,“不下毒也要在里面夹几颗巴豆,让我受点苦。”   “你知道就好。”江秋凉故作遗憾叹了一口气,“怪就怪我太过心软了。”   “心软……”凌先眠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江秋凉唇角不自觉翘起一个弧度。   “你早就知道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为什么不避开我呢?”   “哦,”江秋凉不太在意地回复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说罢,他对凌先眠露出了一个颇有意味的微笑。   “彼此彼此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一天中仅有的光亮消失殆尽。车灯照亮前方一片灰黑和苍白交界的街道,树影在阴暗中渐显婆娑,远处的一点建筑被皑皑白雪遮盖,仅侧面顽强地显出些许亮色。   星星点点昏黄的光从建筑物中亮起,黑白的界限在眼前逐渐模糊,交融相织。   像是倒置的星河。   凌先眠望向了远处散落在人间的星光,江秋凉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讲,等了许久,先听到一声短促的叹息。   “我本来以为美国的冬天已经够难熬的了,谁知道……”凌先眠欲言又止,“这里的冬天更漫长。”   “是不是觉得有种恐怖片的感觉?”江秋凉问,“其实习惯了就好,一个人待在这里可以想通很多事情,有人喜欢热闹,有人喜欢冷清,个人选择而已。”   “你看,”江秋凉指着远处昏黄的灯光,有星星点点的璀璨映照在他的眼中,熠熠生辉,“那里的灯光,像不像阳光?”   凌先眠偏过头,没有瞧见江秋凉手指的方向,先被江秋凉专注的侧脸吸引了注意力。   光影从他的脸上描摹而过,像是一双柔情的手。奥斯陆昏暗的街道映在他的眼中,冲淡了眉眼之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过去凌先眠看美人,总觉得三分皮囊,七分才气,或有鲜活,或有淡漠,总归是缺了些什么。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真正的美本就和皮囊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有的人,只要一眼,便知旁人替代不了。   凌先眠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江秋凉先开了口。   “好了。”江秋凉往后靠了点,松了松握着方向盘的手腕,“该说了吧,碰巧在美术馆偶遇,碰巧住在我家附近,别告诉我,你出现在纽厄尔医院也是巧合。”   凌先眠眼中尚存的笑意渐渐淡去。   “我知道你是十年前过来的,一直在纽厄尔医院西格蒙德医生这里接受治疗。”   江秋凉点头:“你来奥斯陆,是为了纽厄尔医院?”   凌先眠点头,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纽厄尔医院是私立医院,凌氏从这家医院建设之初就有参与,现在占有一部分股份。”   江秋凉叩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紧,指腹压出了苍白的印子。   “纽厄尔医院的股东是公开的,里面根本没有凌氏……”江秋凉话说到一半,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显名股东和隐名股东,很熟悉的技俩。”凌先眠肯定了江秋凉的猜想,“凌氏找几个挂名,实则自己掌权,实际出资人从始至终都是凌氏,就像是木偶后面的操纵者,纽厄尔医院的其他股东都知道。”   江秋凉叹道:“真是用心良苦。”   “其实我不太懂投资这家医院的目的,我的父辈祖辈有很强的控制欲。你熟悉凌氏的版图不难发现,他们习惯把产业安置在熟悉的领地里。唯独这家医院是个例外,他们把它遗留在遥远的挪威,像是一个被刻意忽略的错误决定。”   “你觉得这家医院本身就不简单?”   “是的,”凌先眠坦率道,“据我所知,这家医院原本的选址是在美国。这般大费周折改地址,隐藏股东身份,你难道不觉得里面有问题吗?”   “我?”   凌先眠指了一下江秋凉的左手。   “之前去你家,你喝橙汁的时候注意到的。”   江秋凉低下头,对上了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那颗小痣。   果然,凌先眠也在下午的会议上!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6档案解锁   名称:杀死监狱长   国家:美国   字母:O   故事:《影子》   剧情:它不能被看见,不能被感觉。不能被听见,不能被闻到。它就在星星和群山的背后,充满着空洞的空洞。它先来后到,结束生命,杀死笑声。   ——约翰·罗纳德·瑞尔·托尔金   感情:我知道这个国家崎岖多山岭,气候多变又冷到滴水成冰,于是环顾四周想要找些轻快流畅的东西,径直挑中了温暖又富有教养的你。   ——奥登《致拜伦勋爵的信》   开启世界7,等待解锁…… 第91章 短暂的现实   车灯的光亮被拉长, 末端没入到尚未来得及消融殆尽的白雪之中。   车轮压到了枯枝,轻微颠簸了一下。   有嘎吱一声脆响,很远,短暂的如同分神之间产生的, 微不足道的幻觉。   江秋凉收回视线, 继续看路。   “明知故问?”   “据我所知, 纽厄尔医院私下进行的手术不在少数,数量甚至称得上骇人。”余光中,凌先眠一直看着江秋凉,“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之前没有尝试过的手术, 这台手术的危险性和难度性都很高, 一次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江秋凉手指收紧:“你不用绕圈子。”   “在你之前, 纽厄尔医院已经暗自进行了不下五次记忆消除手术。这些手术有惊人的共同点, 都获得了当事人的许可和上级的批准, 都由相同的医疗团队来进行, 当事人术后不是死亡就是残疾……”   行驶中的汽车猛地一转方向,停在路边。   江秋凉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他们在拿活生生的人命进行实验?”   “不是绝对, 不过可能性很大。”凌先眠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说出的话却依旧凉薄。   “残疾……你的意思是还有人活着?”   江秋凉摸出手机, 被凌先眠按住了手。   凌先眠对着他摇了摇头:“没用的,我查过的, 这些人在术后落下了残疾, 或自杀, 或术后后遗症, 都离开人世了。”   “自杀……”江秋凉恍惚间重复了这两个字,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是真的自杀吗?”   凌先眠望进江秋凉的眼中。   他本以为,自己会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捕捉到什么特别的情绪。   可是江秋凉眼底只有漠然,车里的光照在他眼里,像是冬日浮在江面上的一层碎冰。   这让凌先眠想起了不久前电梯外看见的,那种骇人的眼神。   “不知道。”凌先眠说的很慢,“就目前的证据来说,我怀疑,有人是被谋杀的。”   “我在得知这件事之后,觉得有两点不太符合常理,今天我去纽厄尔医院调取了一下内部的资料。”   凌先眠点开手机的相册,推到江秋凉面前——   是五张术前同意书。   江秋凉低头一张张翻看,眉头越皱越紧。   “签名的笔记,是一样的。”   “是的,每一份术前同意书都混在病人繁多的信息里,即使把这五个病人所有资料堆到一起,恐怕也很难察觉出问题。”凌先眠说,“单单拿出来这五张才会发现,五个人签名的笔记是完全一样的。”   如果是平时,肯定不会有人单独把签名放在一起对比。   “在五台失败的手术后,第六台手术终于成功了。此后,纽厄尔医院又接连秘密进行了几台类似的手术,每两场之间的间隔时间没有超过一个月的。”   “这么高的频率,真的会有这么多自愿接受记忆消除手术的病人吗?”   “或许有一些吧。”凌先眠沉声道,“后面的签字确实出现了不同的字迹,但是占不到总量的四分之一。你的笔记和这里的不一样,不过也不能排除模仿或者他人代签的可能性。”   “我知道。”江秋凉应声道,“我的术前同意书是我自己签的名,我有一点印象。”   “你是自愿的?”   江秋凉略一沉吟:“对,我的这台手术是我自己要求做的。”   凌先眠思忖片刻:“也是,要是你是被迫进行的记忆消除手术,西格蒙德医生根本不可能把你的事情说出去。”   江秋凉点头,他虽然不是学医的,但是也知道高风险的手术,病人自己同意和伪造病人同意后进行手术的性质完全不同。出了事故,前者是过错责任,病人自担风险,后者则是医生故意伤害,更有甚者是故意杀人。   不过……   江秋凉的眉间复又浮上一层疑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之前许恙和西格蒙德之间的对话。”江秋凉说,“我知道他们曝光我这件事是因为我已经想起来了以前的一些事,避免事后有人追究。这么高风险的事,以西格蒙德的性格必然请示过纽厄尔医院的高层。假设纽厄尔医院的高层甚至都想出来毁尸灭迹这种决绝的方法来消除这件事的影响,为什么不直接毁掉这一系列手术的资料呢?”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凌先眠也微蹙起眉头,“这点确实很让人费解,但是也有解释的余地。这些手术的资料属于纽厄尔医院的高级机密,有查阅权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清。而且这是五年前的资料了,至少这些手续分开来单看,每一台都是没有什么程序瑕疵的。”   江秋凉点头,又问:“有查阅权的都是医院的高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太可能把这些损人不利己的私密拿出去和外人说道……”   谈及此处,江秋凉的目光有意无意瞟向凌先眠。   凌先眠知道他未语之下的疑问:“你不会说出去,做手术的是你,说出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不怕我一怒之下拖着凌氏和纽厄尔医院一起下水啊?”江秋凉饶有趣味地支起下巴,“人之初,性本恶,其他人遇到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第一反应都是把别人往坏处想,你倒是看得开。”   “我们本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凌先眠没有否认,全盘照收不误,“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大可以在刚才我指认你时矢口否认,毕竟我刚才又没说自己有你的术前同意书,全世界食指和中指之间有小痣的亚洲人又不止你一个。”   江秋凉闻言挑眉。   起初游戏里的凌先眠和他说自己和他是一类人,他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却是真的。   一样握住别人的软肋才肯说一点真话,一样重利害轻情谊。   说难听点,就是臭味相投,趋利避害,冷血无情。   “这么多年,他们到底进行了多少记忆消除手术?”   “这就是另一个奇怪的点了。”凌先眠收起眼中的笑意,“内部资料显示,他们在进行完你的手术之后,整整五年,没有再进行任何一场类似的手术了。”   江秋凉的脸色沉下来:“整整五年,再也没有进行过这样的手术,怎么可能?”   “是真的。”凌先眠说,“纽厄尔医院在进行完你的这场手术后,完全在记忆消除这块销声匿迹了。他们封闭了所有的信息,没有和别的任何一家医院分享过相关的技术。”   江秋凉脸上极其难得露出了些许愕然的表情。   他想起了西格蒙德下午感天动地的那番关于初心的言论。   江秋凉和西格蒙德相处了这么多年,也试着交过心,彼此之间也有点信任。如果是别人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或许会质疑对方做作虚伪,可是他和西格蒙德这么多年,知道西格蒙德本来就是一个趋近于理想主义的人,不然他作为江秋凉的心理医生,也不可能建议自己去寻找真相。   毕竟这些从专业的角度,完全是精神分裂症患者自欺欺人的幻想而已。   不过……   凌先眠这么一提点,江秋凉想到了更多之前被自己刻意忽略的可疑之处。   比如,西格蒙德既然如此迫切地渴望获得记忆消除的破解之法,为什么放的范例还是五年前自己的例子。   比如,既然经过了这么多的尝试,好不容易有了重大的突破,为什么要在最需要一鼓作气的时候戛然而止。   “我是他们的一次尝试。”   江秋凉望着车灯前面上下漂浮的尘埃,木然道:“就像是……”   “就像是他们为了完成我这一台手术,才牺牲了这么多无辜的病人。”江秋凉的音色越来越冷,“所以我根本不是幸存者,我是被选中的胜利者。”   名为偶然的必然。   “为什么?”江秋凉低声喃喃,“为什么是我呢?”   凌先眠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捏成一个拳,堪堪收回。   有汽车从边上驶过,灯光由远及近,很快又远去,仅有的一点光亮在转角处彻底消失。   “不对。”江秋凉突然抬起眼,“你再给我看看那张照片。”   凌先眠不解,还是把手机递给了江秋凉。   江秋凉没有多浪费时间,直接翻到了第一张。   “十一个月,跨度是将近一年……”江秋凉自言自语,“我从许恙那里得知手术的消息,到进行手术,前后跨度不过一个月,这对不上啊。”   “第一次手术成功……”江秋凉又把图片往后翻了几张,“是距离我手术五个月。”   凌先眠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确实对不上,在手术前三月前就可以就确定稳定了,以他们这样模仿签名杀人灭口,做事必然是雷厉风行的。如果真的是为了消除你的记忆才进行这一系列的手术,为什么要拖延两个月才告诉你消息呢?”   江秋凉摇了摇头,这一点他也想不通。   盯着手机里的照片,江秋凉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   “不对啊,你不是学医的吧?”   “你是在来到奥斯陆之前,还是之后,了解到可能存在这件事的?”   凌先眠瞬间懂了江秋凉的意思。   江秋凉不等他回答,语速加快:“你说这是医院的高级机密,可是医院的信息库有这么多资料,别说是五年前的手术,就是近三年心理的病人资料就根本不可能在几天之内完全调出来。如果没有线索,你怎么会从一开始就专注于某一门科室的具体某个医生来寻找自己想要的信息,是谁告诉你纽厄尔医院可能有违规的记忆消除手术的?”   “还有今天……”江秋凉越想越不对劲,“你不知道我在纽厄尔医院吧,我们俩是偶遇。那时候你都到一楼了,直接走就好了,为什么会等在电梯口?”   车里的空调吹出和煦的暖风,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风,营造出了又一处温和的冬日。   江秋凉只觉得浑身冰寒刺骨。   纽厄尔医院就像是巨大的深渊,时至今日,江秋凉才觉得自己得以窥见了黑暗中的一角。   一直以来,纽厄尔医院都有力量,在推动故事的走向。   这不是江秋凉不安的原因。   他不安,是因为他感觉到,背后的手,远远不止一只。   “有没有一种可能,”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说,“杀掉那些病人的,根本不是纽厄尔医院的高层?” 第92章 短暂的现实   萧索的街道, 路上少有行人,偶有三两个路过的,具是拉进了羽绒外套,行色匆匆。   外面的天色始终是黑漆漆的, 昏黄的灯光打在雪地里, 分辨不出具体的时间。   江秋凉结束了一天定时的运动, 汗水从他的下颌线滑落,他顺手用左手手背摸了一把下巴,右手调慢了跑步机的速度。   走了几分钟,待气喘匀了,江秋凉活动了一下腰背, 进了浴室。   洗完澡, 从浴室出来, 静了大半日的街道居然又刮起了风, 风声掠过玻璃窗, 隐隐发出呼啦呼啦沉闷的响动。   这是又要下雪了吗?   江秋凉抬眼看了一下时钟, 是晚上六点二十三分。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隔得很远, 江秋凉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亮光一闪而过, 很快又暗了下来。   江秋凉用浴巾擦了擦还有点湿漉漉的头发, 这几天忙碌,加上没什么心思打理, 长长的头发耷拉下来, 居然已经到了扎眼的长度。江秋凉随手从吧台上拿了一根用来封口的黄色橡皮筋, 随手扎起。   信息提示的来源一如他所料, 是许恙。   许恙:围巾我帮你收好了,结束晚班给你。   江秋凉本来已经在对话框里打下了“不用”两个字, 想了想又删了,只回了个“好”。   随手抽过一本书,江秋凉胡乱翻了几页,密密麻麻的数字在眼前跳跃,他试着抽出一只铅笔做题,被迫让自己静下心来。   这本习题的难度不大,基本知识的运用不需要动多少脑子,江秋凉迅速算完了几道题,翻页。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树影逐渐婆娑。   翻了三四页,江秋凉抬眼,时间才过去了半个小时不到,对了答案,没有什么意外的差错,江秋凉突然觉得无趣起来,他把铅笔夹在书里,抛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总觉得今天的自己不太对劲。   身陷在沙发里,江秋凉把头靠在柔软的靠背上,用手挡住了从头顶投射下来的亮光。   他很喜欢这个动作,光从指缝之间穿过的近乎透明的颜色总能让他联想到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投下的光影,就好像在下一秒,风吹来的一瞬之间,他就能伸出手,抓住一片被吹落的树叶。   然后是驶过的汽车,骑着单车的学生,街头小摊的喧闹。   只要他一偏头,就能看见那个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人。   记忆中的他不是单调的一个画面,他是宴会终散尽的华光,是杏子酒甜腻过后的苦调,是钢琴曲最后一个久久徘徊的音律,是冬日夜晚独属于江秋凉一个人的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知道,自己留在奥斯陆,不是因为什么诉诸于口,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胆小鬼,守着早已没有任何价值的过往,做着一场终究会醒来的梦。   而这场梦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梦。   江秋凉想起之前在车里,自己与凌先眠的对话。   “让你等电梯,告诉你纽厄尔医院秘密的人,究竟是谁?”   凌先眠的手指那时悬在屏幕上,久到屏幕自动暗下去。   “你认识的,那天送你回来的那个人。”   江秋凉皱眉,在听到这段描述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十多年前的冬夜,送自己回来的凌先眠。   过了几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凌先眠说的那个人是谁。   “许恙?”   江秋凉有些烦躁地挪开手,叹了口气。   透过薄薄的一层眼皮,灯照下来,晕出了一层模糊的阳光。   像是隔着纱,去看午后落满夕阳的湖面。   江秋凉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拖出了一口大箱子,尽数把箱子里的碟片倒在地上。   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以此来分散自己今日过分发散的思维。   江秋凉在影视方面不喜欢凑时新的热闹,影院有什么新上映的大片,网上有什么热播,他一概不感兴趣,对于当红的演员也知之甚少,就算是路上见到了估计也认不出来。   他喜欢有质感的老片子,尤其钟爱黑白没有字幕的原版电影。   相比于绚烂的转场和逼真的特效,他更喜欢时光静静流淌的感觉。   来奥斯陆这么多年,他的消遣方式寥寥,除了去咖啡馆看书,偶尔逛逛美术馆之类的文化景点,剩下的也就是在家看看老电影了。   很多的碟片,江秋凉一张张看过来,逐一放回箱子里。   直到他拿起其中的一张,陷入了沉思。   江秋凉把那张碟片放进播放机里,按灭了客厅里的灯,抱着沙发的抱枕,静静盯着电视屏幕上的电影开头。   很多碟片散落在地上,电视的光打在客厅里,显得整栋房子格外的空旷。江秋凉的呼吸很轻,蓝光打在他的脸上,照进他的眼睛里,在他的眼底留下了斑驳的光,他的目光专注而认真,像是被剧情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倒不是黑白的,不过也算得上是有点年头。   这本改编自托马斯·哈里斯同名小说,由乔纳森·戴米执导的电影,在上映后的第二年就荣获了包括第六十四届奥斯卡奖最佳影片在内的多项奖项——   《沉默的羔羊》。   窗外的风依旧喧闹,屋内是另一处无人打搅的乌托邦。   “你最糟的童年记忆是什么?”   屏幕里的汉尼拔偏开视线,问克丽丝警官。   江秋凉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抱枕,他的眼睛还看着屏幕,思绪不受控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凉爽的午后。   和凌先眠第一次看电影,他也选择了这本《沉默的羔羊》。   彼时两人刚刚确定关系,凌先眠虽然惊讶于江秋凉对于电影的选择,却也没有多问。   私人影院的观影效果很好,江秋凉陷在座位里,仰头去看影片,不发一言。   凌先眠察觉到了他情绪的波动,前半段的影片看得很不专心。在江秋凉的余光里,他不止一次转过头,偷偷观察江秋凉的表情,这个动作在他身上颇为格格不入,几乎称得上有几分笨拙。   当时也是放到了这一句台词,江秋凉的双手不受控制紧紧握住。   江侦仲的话又一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每一滴血里,都有我的痕迹。”   “你听说过天生犯罪人理论吗?”江侦仲那张狰狞的脸离得很近,眼神像是要活生生剜出他滴血的心脏,“我们是一家人啊,你知道遗传吗?行为有遗传性,你天生就是和我一样的人啊……”   江秋凉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指尖紧握的地方泛出了不正常的苍白。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紧绷的手背。   江秋凉倏然从影片的剧情中惊醒,他低下头,发现是凌先眠有右手食指的指尖敲了敲自己的手背。   “在想什么?”   凌先眠的音量很轻,语气柔和,看向江秋凉的时候,他的半张脸在黑暗之中,半张脸在被电影的光照的透亮,像是刚刚从影片里走出了的人。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盛了些许笑意,宛若夏日酒吧浸在威士忌里的碎冰,有着沁人的温柔。   江秋凉陷入其中,移不开视线。   “你相信龙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吗?”江秋凉突然没有任何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和电影没有太大关系的,毫无来由的,枯燥的问题。   凌先眠闻言,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   “我不信。”   凌先眠许久之后才回答,他的语气很沉稳,没有半点敷衍:“据我所知,从犯罪学的角度来说,后世学者对于龙布罗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论多持批判态度,连龙布罗梭本人都在后期的著作中修正了自己的观点,认为犯罪除了先天因素,还会受到非先天因素的影响。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从个别到一般的推理缺乏严谨性,不能保证必然的正确。总之,这个学说有很强的时代印迹,是学说进步的台阶,而非终点。就我个人而言,是不敢苟同的。”   很学术的辩解。   江秋凉的眼睛却有些酸涩,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不经意抛出去的一个小石子在水面上激起了一圈圈的水花。他没有想象到,自己随口的一个问题会得到这样上心的对待。   江秋凉故意装作认真去看屏幕,忍住了自己憋红的眼睛,才能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   “你的回答很官方。”江秋凉假装漫不经心。   “我还有不官方的回复。”凌先眠也去看屏幕,两个人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余光中都只有彼此,“我们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基因,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和出身,这些都是一出生就定下来的。但是这是我们的终点吗?我认为不是这样的,除了父母之外,我们也是独立的个体,有权利去活出自己的想要的生活。”   “相比于先天,或许后天更重要。”凌先眠笑起来,“比如我遇见了你,爱上你,你会让我决心改掉以前一些坏习惯,面对之前不敢面对的难题,变成一个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自己。”   “能够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屏幕的光太亮了,江秋凉眼中水光一片。   被自己捏疼的左手被凌先眠轻轻拉过来,凌先眠低头,与江秋凉十指紧握。   “我认定了你,就是你,不会再去看别人。”凌先眠郑重道,“我会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伤痕和痛苦,你要信我。”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温热的液体划过江秋凉的脸颊,无声滴落在江秋凉的右手手腕上。   画面在眼前水波潋滟,男女主的对话隔着千山万水。   那时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是坠入湍流之中的濒死之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握住凌先眠的手是唯一的浮木。   一旦松手,他就会掉下去。   江秋凉闭上眼,任由胸腔内的情绪翻涌,用力回握住凌先眠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你最糟的童年记忆是什么?   ——《沉默的羔羊》   天生犯罪人理论也是犯罪学课程上了解到的,由意大利犯罪学龙勃罗梭提出。 第93章 厌食吸血鬼   嘟嘟嘟……   屏幕里, 汉尼拔在问克丽丝:“他们在屠宰那些羔羊?”   “它们在尖叫……”屏幕里克丽丝的神情悲伤,“它们只是站在那里,很困惑,不肯走……”   电影屏幕在晃, 像是平静的湖面突然落了一片树叶, 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江秋凉偏过头, 凌先眠不见了。灰色的光洒在皮质的座椅上,宛若经年落下的一层尘埃。   黑暗在眼前撕裂,呼吸变得困难,恍惚之间江秋凉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那是火焰燃烧后的气味,巨大的穹顶和玻璃一样碎裂, 碎片砸在他的身上, 划开了一身的伤痕。   江秋凉站在那里, 他身处于火焰之中, 却觉得浑身都是冰冷的。   鲜血从划破的皮肤里渗出来, 像是一块冰在融化。   嘟嘟嘟……   江秋凉抬起眼, 他不想跑,水晶吊灯摇摇欲坠, 在他的头顶晃啊晃, 晃啊晃。   他看不清上面漂亮的花纹, 只是觉得光打在上面,五彩的的光, 越来越近, 他快要看清上面精雕细刻的繁复花纹了。   背脊遭到了巨大的冲击力, 他整个人弹回到了柔软的沙发里, 水晶灯是这么近,近到只要他一伸手, 就能够触碰到。   红酒撒了他一身,全是鲜血的味道,透明的水晶沾上了红酒,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嘟嘟嘟……   江秋凉睁开眼。   熟悉的客厅,碟片散落在地上,沙发的另一头是半打开的书,因为一只铅笔,整本书略略鼓起,   电影不知道何时停了,却不是停在片尾。   屏幕里,汉尼拔戴着眼镜,问电话另一头的克丽丝。   “那些羔羊停止尖叫了吗?”   嘟嘟嘟……   梦里的声音又一次在现实中响起,这么近,就像是在门口。   嘟嘟嘟……   似乎为了验证江秋凉的猜想,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   江秋凉扫了一眼时钟,秒钟已经停了,时间正好指向了午夜的十二点。   “先生,亲爱的先生……”有一个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脆生生的,像是万圣节来讨要糖果的小孩发出的,“请问,你在家吗?”   江秋凉不记得边上有哪户人家有这样的小孩,更何况这个小孩说的不是英语,也不是挪威语,而是中文。   屋内很安静,显得那个声音更加格格不入。   “先生,你在家吗?”   江秋凉打开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呼啸的风夹杂着冰冷的雪沫,迫不及待闯进了温暖的屋内。   门口一个人也没有。   高高的路灯垂着头,灯泡下碎雪翻飞,整个街道都安静极了,像是陷入了沉睡。   之前空荡荡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雪人。   半人高,圆滚滚的,手艺很粗糙,站在白茫茫的院子里,颇有一种落寞的感觉。   雪人的两个眼睛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在如此昏暗的光下都是亮闪闪的,它死死盯着江秋凉的方向,露出了一丝近乎不解的表情。   江秋凉关上门,他有一种直觉,自己又进到游戏里了。   果然,就在他关门转身的瞬间,奇怪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嘟嘟嘟……   门缝被什么身影挡住了一些光,有透明的液体从外面流进来,弄湿了江秋凉的拖鞋。   “先生……你在家吗?”   江秋凉上前,开门。   雪人站在门口,直勾勾看着他。   “戈多在路上耽搁了,雨夹雪的天,总是容易被耽搁的。”   江秋凉看见它的两只眼睛动了一下,转向了屋内。   “他和我一样,喜欢在拉着厚重窗帘的屋子里,看那些好看的原声电影。”   “你是谁?”江秋凉弯下腰,问雪人。   雪人的眼珠一点点转回来,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它的眼睛不是便宜的纽扣,而是质地上佳的绿宝石,安放在鹅绒的毯子上都不为过。   谁会将这么昂贵的珠宝弃如敝履?   雪人没有答话,而是顾自说着:“戈多现在在哪里呢?”   “一部片子看完后,谁会帮他来换带子呢?”   戈多。   江秋凉直起身子,他想起之前许恙和自己提起过,最近歌剧院有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   戈多和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   “你在……”江秋凉组织自己的措辞,他知道自己和一个雪人对话很诡异,“寻找这个叫戈多的人吗?”   绿宝石闪烁出奇异的光。   “我在等待戈多。他什么时候来?我不知道……他告诉过我,他会来……”雪人居然走进了屋子,它身上的雪团显然不适应室内过高的温度,滴滴答答淌着水,开始融化,“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为了习惯。”   雪人越化越小,它对着江秋凉伸出了干枯的树枝:“亲爱的,你能帮我找到戈多吗?”   江秋凉伸出手。   抓住树枝的瞬间,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   江秋凉捏了一下自己的物件,手里的树枝手感变了,摸上去不再粗糙,是光滑而坚硬的触感。   远处终于亮起了一点光。   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光,江秋凉低下头,他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漂亮的绿宝石项链,沉甸甸的绿宝石周围镶嵌着一圈碎钻。周围是昏沉的夜色,这串项链却宛若被放置在黑天鹅绒上,静谧美好。   江秋凉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宝石没有什么兴趣,这些在他眼中不过是化学元素的组成,真正能够赋予这些石块意义的,是馈赠者的心意。   树影婆娑,夜幕降临,光线被摇曳的树叶切割成了支离的碎片。   江秋凉把宝石项链放进上衣口袋,循着光的方向而去。   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树叶,踩上去嘎吱作响,偶有树枝拦路,江秋凉伸手拨去阻碍,突然品出些不对劲来。   太安静了。   这样的茂密的树林,就算没有走兽,总该有飞禽吧?   可是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踩在落叶上的轻响,连只鸟雀都不曾惊起。   终于走到空旷的地方,突然起了风,江秋凉用手挡出扬起的尘土,抬头。   一座庞大古旧的哥特式建筑矗立在狭小的空旷区域,把有限的空间填补得满满当当。锋利的小尖塔刺入漆黑的夜色,尖肋拱顶和肋架拱肃穆神秘,花窗玻璃被内里的白光照出了七彩的色泽,在荒凉的森林中格外诡秘。   神圣的大气磅礴,让人第一眼就挪不开视线,又抑制不住的心惊。   大门半敞开,是无声的邀请。江秋凉推开门,走了进去。   木制地板估计之前进过水,踩上去有不堪重负的响声,木框上的白漆脱落了一半,墙壁到处是斑驳的污渍,正中央的几张长椅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可是江秋凉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这些随着岁月腐朽的细节。   玫瑰窗的图案在灯光的照射下光彩夺目,近乎是泛出了类似于宝石一样闪耀的光芒,红色的碎片落下的光匍匐在江秋凉的脚尖,像是一汪化不开的血水,又像是在冷风之中挣扎的烈焰。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非常浓郁的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更像是女人梳妆台上精心调制的名牌香水。   高台之上有整整两排白色的蜡烛,每一个都足有小臂粗细,随着江秋凉进来的动作,火焰齐齐往后倾倒,最后的一根蜡烛承受不住风的压力,闪动的火光化作一抹灰烬,悠扬地飘散到空中——   “T”。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厌食吸血鬼”】   【难度系数查询中……】   【“厌食吸血鬼”通关率31.7%,祝您死得开心~】   飘起的白烟散去,门在江秋凉身后砰然闭合,烛火恢复到之前静默燃烧的状态。   江秋凉在一楼走了一圈,古堡的面积很大,霸占着森林之间的空地。   他走到楼梯的位置,却发现一楼通往二楼的台阶上有一层通明的隔层。   这个世界的通行范围只限于一楼吗?   不远处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木板发出了痛苦的尖叫,那人却恍然未觉,诡异的脚步声一路远去,消失在了光亮照不到的地方。   江秋凉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在空旷的地方,一点细碎的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嘎吱声的回音撞来撞去,黑暗处光影浮动,像是有人在走动,细看之下却又消失无踪。   江秋凉推开了一扇半掩的门。   里面没有亮灯,也没有蜡烛,只有门外的光线随着江秋凉推门而入的动作偷偷钻进房间,拉出了一道长长的苍白。   香气越来越浓了。   意外的,这间房倒是很干净,窗棂上明显有在日常擦拭,没有床,梳妆桌上是女士的化妆品和香水,柔软的座椅上搭了一张油亮的狐皮,似乎有人不久前在上面坐过,有轻微的凹陷。座位半拉开着,抽屉没有合上,里面是清一色亮闪闪的宝石项链。   转角处有一个巨大的木制衣柜,足有两米多高,深褐色的木头在光线下晦暗不明,也不知道原本就是这个颜色,还是年久变成了这个色泽。   有一段衣服的布料从开合处露出,江秋凉眼见着那段布料自己往衣柜里缩了缩。   江秋凉走过去,仔细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   衣柜里有很轻微的呼吸声。   诚然,衣服是不会呼吸的,也没有把自己缩回去的本事。   江秋凉打开衣柜的门。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在过去。我的血腥玛丽,为什么要和我玩捉迷藏呢。你不要看我的脸,不要贪恋我的年轻,不要泡在我的血里,来追溯已经逝去的青春。”   躲在柜子里的小女孩微微发着抖,声音稚嫩。她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因为瘦弱而锁骨凸出,看起来楚楚可怜。   念完着长长的一段话,她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江秋凉,眼中有着来不及散去的惊惧。   --------------------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在屠宰那些羔羊?”   “它们在尖叫……它们只是站在那里,很困惑,不肯走……”   ——《沉默的羔羊》   戈多在路上耽搁了,雨夹雪的天,总是容易被耽搁的。   他和我一样,喜欢在拉着厚重窗帘的屋子里,看那些好看的原声电影。   一部片子看完后,谁会帮他来换带子呢?   开始是等待,后来我发现,等待成为了习惯。   ——塞缪尔·贝克特《等待戈多》 第94章 厌食吸血鬼   小女孩的下巴很尖, 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没有丝毫血气,她的皮肤很白,近乎透明,瞳仁又黑又大,眼中蓄着将落未落的泪水。   一身朴素的衣衫掩盖不住清秀的眉目, 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   “你是谁?”   小女孩捏住了自己裙角, 一点点把衣柜外的布料拉进衣柜里。   她的身子在抖,视线不安的在四周扫来扫去。   似乎在提防什么。   有一根羽毛落在她金色的卷发上,江秋凉伸手想要把那根羽毛拿开,小女孩察觉到他的动作,猛地把手脚缩起来, 头埋进瘦弱的臂弯, 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濡湿了一小块布料。   江秋凉收回手, 蹲下来, 和小女孩平视。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 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伸出两只手指, 怯生生接了, 却没有擦流出来的眼泪,只是盯着江秋凉。   “在玩捉迷藏吗?”   小女孩看着他, 点了点头。   “我在我的女主人玩捉迷藏, 先生。”小女孩抽了一下鼻子, “我是被找到了吗?”   江秋凉摇头:“我不认识你的女主人, 我只是路过这里。”   小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疑惑地打量着他:“你是一个人走进来的?一路上没有遇上别人?”   “没有, ”江秋凉意识到小女孩的这句话很有歧义,“我应该遇上谁吗?”   小女孩垂下眼,她长长的睫毛颤动,像是蝴蝶的翅膀:“这里很多过路人,他们说,经常会在树影里看见一个披着斗篷的男人。只是我从来见过他,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人,没有人会披上奇怪的斗篷,这里的风太大了,斗篷会被吹得呼呼作响的。”   奇怪的男人……   江秋凉有短暂的怀疑,之前树影婆娑时他没有多加留意,难道是错过什么线索了?   “你没有看见我的女主人吗?”   “女主人……”江秋凉略一沉吟,“你刚才那句话是你的女主人教你的?她和血腥玛丽……”   小女孩突然呼啦一下扑过来,捂住了江秋凉的嘴。   “嘘。”小女孩惊恐地把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喊出这个名字,一个晚上不能叫她的名字超过三次的。她在这里出没,一直徘徊,很容易发现你的。”   江秋凉被小小的手掌捂着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小女孩的手腕上。   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赫然留着几道尖牙的咬痕,有几道已经淡了,有几道还很新鲜,或暗红,或鲜红,倒是近几日刚刚留下的,一眼看过去很是触目惊心。   “外面好黑,想来夫人也睡了。”小女孩在自言自语,“她不会来找我了,她总是睡得很准时的,我也应该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跟我来吧。”   小女孩拢了拢自己被柜门压出褶皱的衣裙,动作敏捷地从衣柜里一跃而下。   烛火发出噼啪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人从火焰边经过,又像是又一阵风吹过,惊动了原本直直向上的火苗。   “这里太荒芜了,连成片的树林很容易让人迷路的。夫人说只有这样开着灯,明晃晃的灯,迷路的人才能得到指引。”小女孩笑起来,“夫人是个很好的人,只要有人过来,她都会收留过夜的。今晚看起来要下雨了,你要不就暂时在这里住一晚吧。”   江秋凉不置可否:“有很多人来过这里吗?”   “当然了。”小女孩扬起下巴,去看精致的廊柱,“很多人,几乎每天都有人,他们都是去海边的。”   “海?”   江秋凉微微蹙眉,他不记得自己过来的路上有闻到海水的气息,或者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嗯。穿过这片茂密的树林,就会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了。不过森林里太容易迷路了,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找到大海。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我答案,他们都一去不返了。”   江秋凉问:“他们为什么要去海边?”   小女孩突然转过头,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   “谁知道呢?”小女孩指了一下前方,“到了,先生,床头柜上有注意事项,请您在睡前仔细看一遍,祝你能有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   房间倒是打扫的很干净,看不出什么异样。   厚重的窗帘遮盖住了外面所有的景色,江秋凉走上前拉开窗帘,血红色的玻璃直直撞入他的视线,隔着一层朦胧的玻璃,外面影影绰绰的树林宛若浸润在鲜血之中,尖利而婉转的指尖指向空中那一轮血色的圆月,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它硬生生从夜空中抠下来。   很让人不舒服的场景。   江秋凉又拉上窗帘,隔绝了屋外恐怖的景象和不住拍打在窗户上的风声。   床头柜上果然有一个信封。   江秋凉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一张牛皮纸。   “亲爱的住客,欢迎您来到哈代庄园。”   “哈代……”江秋凉念了一下这两字,想来是庄园主人的姓氏,他没有太在意,继续往下看。   “为了能让您度过一个安全舒适的夜晚,请您务必认真阅读下面的每一条注意事项。   1、请不要弄伤自己,骨折可以,流血不行,主人讨厌血腥气,请不要弄脏任何一块昂贵的地板。   2、如果刮风,请立即返回房间,锁住房门。刮风是下雨的前兆,不要在雨天出门,如果听到敲门声或者敲窗声,请不要靠近房门或者窗户。没有人会在雨天打扰你,那一定是你的错觉。   3、晚上听到门外有奇怪的声音,不用管。我们这里有一个淘气的小姑娘,喜欢玩捉迷藏,如果她邀请你参加游戏,不要答应她,她已经够任性了,请不要惯坏她。   4、浴室里有舒适的热水,请放心洗漱。不过请注意,不要在雨天洗澡,不要在浴缸里浸泡超过五分钟,更不要在浴缸里睡着。   5、一个晚上不要叫‘那个名字’超过三次,她会在晚上出来找人,一直徘徊在庄园里,安静一点,别被她听见了。   6、如果你在镜子里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不用怀疑,那是你的幻觉。不要对视,不要尖叫,不要记住它的脸(最后半句被划掉了)。   7、如果听到马蹄声,请立刻躲进衣柜。哈代庄园没有马,也没有人会骑马。   没有人在意你的来处,荆棘拦住你的路,斩断它就是。祝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江秋凉把信放回床头柜,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他扫了一眼第二点提示,站起身锁上门。   门锁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擦拭过了,江秋凉的指腹沾上了一大块深色的印迹。   江秋凉摸了摸自己的指腹,油腻腻,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小女孩的话——   “很多人,几乎每天都有人。”   这里真的有很多人来住过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门锁会这么脏?   江秋凉把弄脏的手指凑到鼻前,气味倒是没有奇怪的,是熟悉的润滑油的气味,很多年久失修的门锁都会抹一点润滑油,以保证门锁的正常使用。   水哗啦啦冲过手心,江秋凉使劲擦拭自己的手指。   奇怪的很,这一块脏污在水下越加清晰,倒是越来越清晰。   最后江秋凉把自己的手指都擦红了,这块污渍还是霸道的扒在江秋凉的皮肤上,很是耀武扬威。   江秋凉无可奈何,回头想要在浴室里找找有什么能用的香皂或者沐浴露。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突然暴起,倒像是贴着哈代庄园的墙壁响起的。   灯泡闪了一下,有一瞬间短暂的黑暗。   大雨磅礴,豆大雨点倾盆而下。   眼前多了点什么。   江秋凉收回寻找的视线,原本流出清水的水龙头淌出了鲜红的液体,整个洗手台被溅上了粘腻,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钻进浴室每一个闭塞的角落。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穿着紧身的白色丝绸长裙,身体线条优美,一头如瀑的金色卷发垂在纤细的腰际,白皙的天鹅颈上挂着一串昂贵的绿宝石项链。   她靠近镜子,没有去看江秋凉。随着她的动作,蝴蝶骨凸起,锁骨深深陷进去,她那一双远比绿宝石耀眼的瞳孔微微眯起。口红涂在她苍白的嘴唇上,艳丽夺目,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如果这出现在现实中,一定是很赏心悦目的画面。   江秋凉冷冷注视着镜子里的女人,他不是缺乏审美,而是因为镜子中的女人看起来是这样的真实,而镜子外面却只有他一个人。   良久之后,女人终于涂好了嘴唇,她很是满意地抿起,又松开,看向了门口。   不知道听到外面的什么声音,她突然看向门口,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哈代!”江秋凉听到女人惊喜的声音,紧接着她就消失在了镜子的尽头。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江秋凉一眼。   江秋凉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挑了一下眉,上前把水龙头给关了。   合上门,江秋凉缓步走到自己的床边,余光中,有一张白色的纸落在床下。   江秋凉弯下腰,把那张纸捡了起来。   字迹很清秀,书写流畅。   “致哈代先生,   外面在下雨,我总会在雨天想起你。   后来想来,这似乎和天气无关。”   雨水击打在窗户上,江秋凉盯着“雨天”两个字,愣愣出神。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很陌生的一幕。   窗外是淋漓的雨,屋内的黑胶唱片正在放《13 Jours en France》。   江秋凉站在落地窗前,手掌贴在玻璃上,感受着微凉的雨水。   凌先眠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身上有氤氲的水汽,他走近了江秋凉,从他的身后抱住了他。   熟悉的沐浴液气味将江秋凉包裹,颈侧痒痒的,是凌先眠低下头,轻轻嗅着他脖子上的味道。   呼吸缠绕在耳侧,绵软的,克制的,又是热烈的。   “在想什么?”   凌先眠又一次问出了这句话,他似乎很喜欢这个问句。当他说出口时,语气慵懒,仿佛这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他和江秋凉是同一类人,他很清楚江秋凉的想法,甚至更胜过了解自己。   江秋凉望进凌先眠的眼里。   不管他看几次,依旧会为那副面容心动。   江秋凉说:“我在想你。”   回应他的是凌先眠的吻,他的唇瓣贴上来,热度从江秋凉的唇一路蜿蜒到心脏,炽热到令人心痛。   江秋凉注意到,每次和自己接吻,凌先眠都会用漱口水,他很体贴的照顾着自己每一次亲吻的感受。正是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一次又一次让江秋凉沉沦。   凌先眠的手指穿过江秋凉的头发,一下下无意识揉着他柔软的头发,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修长的手指从脑后绕到江秋凉的耳朵上,指尖轻轻抚摸过逐渐变红的耳廓。   远处是流动的车灯,繁华的都市在他们脚下。   世俗的车水马龙横亘在二人中间,江秋凉被吻得喘不过气,睁开眼。   他的眼里只有凌先眠一个人。   凌先眠的手从耳廓往下滑,停留在江秋凉的腰际。   他拉过江秋凉的手,江秋凉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一个素银的戒指,没有多余的装饰,简单而真挚。   凌先眠用戴着相同戒指的左手贴上他的,两个戒指依偎在一起。   “我爱你,”凌先眠抱住他,这样用力,像是想要把他融入自己的身体里,“秋凉,我是真的爱你。”   凌先眠懂得江秋凉的回答,江秋凉也懂凌先眠欲言又止背后的深意。   江秋凉被凌先眠抱着,望向窗外。   雨水。永远不会停歇的雨。   “我也爱你。”江秋凉轻轻出声。   胜过爱我自己。 第95章 厌食吸血鬼   第二天,雨还在下。   江秋凉拉开窗帘,不是是不是错觉,从昨晚开始他总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雨水打在红色的玻璃上,被分割成了模糊的碎片, 像是楼顶淌下来的血。   江秋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无名指。   那里空空的, 没有长期佩戴戒指的痕迹。   江秋凉记得, 每次在游戏里遇到真正的凌先眠,他都会随着携带这样的一枚戒指,第一次是悬挂在脖子上,后面是佩戴在左手食指上。   这是一枚対他来说意义非凡的戒指,江秋凉曾经也这么想过。   只是他没有想到, 自己也会有一枚。   江秋凉一向不喜欢配饰, 之前部分记忆进行了人为的抹除, 但他至少能肯定, 自己近五年没有佩戴过任何的戒指和项链。他家在这五年内不是没有搞过大扫除, 一次都没有找出这样的戒指。   还有那一本凌先眠给他定制的安徒生童话。   是弄丢了, 还是……   哈代庄园一如昨日寂静,江秋凉走出房间, 雨声更加清晰。   昨晚那股浓郁的香水久久不散, 只是其间掺杂了难以忽略的血腥味。   原本空荡荡的长椅上有一团阴影, 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宛若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江秋凉放轻脚步, 走到了那个人的身后。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深浅不一的皱纹爬满了她苍老的脸颊, 一头白发有气无力地垂下来,落在纯黑的上衣上。她闭着眼睛, 不知在沉思什么,眼皮像是揉皱的羊皮纸。   江秋凉没有打扰她,他寻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下,学着老太太,闭上了眼。   眼前不是纯粹的黑,有一层模糊的光,暗色的,像是从悬崖上往下望。   “你看到了吗?”   苍老的女声,是干枯河床,丑陋的石头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裂缝被日光晃了眼。   江秋凉睁开眼。   老妇人暗绿的眼珠安在她干涸的眼眶里,像是零食店里过期的绿色硬糖。   “看见什么?”江秋凉问。   “梦中的婚礼。”老妇人的眼珠动了一下,“我听见钢琴和竖琴的演奏声,从高台上逡巡升起,又缓缓落下。”   江秋凉凝神,只听见了雨声。   “好多的宾客,四周坐满了人,你看见了吗?到处都是人,他们都是来参加婚礼的。哈代庄园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庸俗的婚纱拖拽过干净的地砖,新娘是从花丛里走来的。泥水弄脏了她的裙摆,利刺划破了她的肌肤,枯燥的流程让午后更加昏昏欲睡,你看,她扔花球了,噗通一声,扔到了门外,雨水沾在花球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将它捡起来。”   “她的身上好香啊,鲜血沾在婚纱上,像是盛放的玫瑰。”   这个气味很近,也很浓,就在哈代庄园里。   “后来就开始下大雨,”老妇人自顾自说着,“很大的雨,明明那天早晨是晴空万里,为什么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呢?没有人知道,因为所有的宾客都被淹死在那场雨里了。”   “真的是很大的雨……”老妇人嗫嚅了一句,颤抖的嘴唇皱在一起,字句堵在喉间,“把时钟的滴答声都遮掩了,我听不见了,滴答,滴答,滴答……”   她伸出右手,慢慢摸向了高台,她的手伸得这样慢,仿佛害怕惊醒一场梦。   随着她的动作,高台上的蜡烛又灭了一盏。   孤零零的几盏灯发出有限的光,四周又暗了些,像是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粘腻在空气之中。恐怖的沉寂将整座哈代庄园笼罩,江秋凉终于察觉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异样。   他抬起头,绚烂的玫瑰窗染成了清一色的红。   怎么会变红的?   江秋凉站起身,老妇人还在反复那句话:“好大的雨……雨……”   她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回声在四处撞击,支离破碎。   江秋凉推开门,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不免还是被眼前这一幕惊的皱了一下眉头。   他明白了,为什么从昨晚到现在,自己一直都能闻到血腥味。   雨。   瓢泼的大雨。   江秋凉也不确定这究竟算不算是雨。   鲜血代替雨水,冲刷着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开门的那一瞬,甜腻的血腥味容不得一秒缓冲,直压到人的心头,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不远处的树林被染成了诡异的鲜红,树枝抓向天空,像是从墓碑里抬起的骨骸。   成片的血水从顺着墙壁滑下来,惊雷从远处劈下,惨白在一瞬间划破了天地。   震耳欲聋的雷声宛若巨兽咆哮而来,风直打在江秋凉脸上。   在巨响里,江秋凉听到了更为悚人的哀嚎——   那是整座哥特式的古堡浸泡在鲜血里,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身后老妇人的呢喃停了,雨声占据了整个世界。   后背抵上柔软,江秋凉回过头,老妇人攀附在他的背后,阴森森盯着外面的血雨,嘴角咧开了一个常人不可能达到的弧度,她的牙齿又尖又白,末端隐隐有血液凝固后深色的痕迹。   “血腥玛丽肯定很喜欢这个场景。”老妇人踮起脚,把头搁在江秋凉的肩膀上,语气如少女一般天真烂漫,“要不要猜一猜,她现在在哪里?”   “在雨里?”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沉下去。   “不,她不在雨里……她就在这里……”   老妇人的手搭在江秋凉的肩头,这是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只有江秋凉一个人知道这双手现在的重量。它们是这么沉重,远超过一个正常成年男子的体重。   “重要的不是你睁眼看见了什么,而是你闭上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什么。每当我闭上眼,我都能看见她……听见她的脚步声,她的呼吸声,她的进食声,她离我这么近,又这么远,她从没有离开过。他们都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只有我知道……”   老妇人轻轻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嘻嘻嘻……”   “是谁?”   江秋凉没有回头,在被鲜血浸染的玫瑰窗上,老妇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他的背上,脖子倾斜出了九十度,就在距离江秋凉耳朵不到一个食指的地方。   玻璃模糊了画面,她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像是被活生生割开了一个口子,红色的液体从里面股股涌出。   “危险和安全相辅相成,如同你在至深的黑暗中才能抓到最亮的一束光。她已经把答案告诉你了,是……”   “夫人!”小女孩清脆的嗓音从扶手处传来,打断了老妇人呼之欲出的答案,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惊慌,“夫人,你在哪?”   老妇人干瘦的手指从江秋凉的肩头滑落,她的黑色长袍拖到地上,如同鬼魅,也像是一条灵活的蛇,悄无声息地滑走了。   如此沉重的分量,她在行走之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现在不是捉迷藏的时间,”老妇人摸了一把小女孩的头发,“我累了,去歇一会。”   小女孩怯生生让出了上去的楼梯,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胆气:“夫人,等你睡醒了会再陪我玩捉迷藏吗?雨天太长了,我害怕。”   老妇人的回复里有遮掩不住的疲惫:“会的,今天我会睡的久一点,天黑了就来陪你……”   江秋凉站在门口,他看见老妇人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屋外的景象。   良久之后,老妇人终于开口,音量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好大的雨,和那天一样大……滴答,滴答……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秒针停止了转动……它要来了,它要来了!”   一个简单的音节,江秋凉分不清楚老妇人说的是哪个“它”。   他看见老妇人的手搭在扶手上,手指在颤抖,这是内心恐惧不经意之间的流露。   她似乎很害怕“它”。   “它”究竟是谁?   “它”为什么要来哈代庄园?   “它”是血腥玛丽徘徊在哈代庄园,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吗?   很多疑问涌入江秋凉脑中。   江秋凉望进血雨里的森林,血液凝固之后的树叶沉沉垂落下来,树枝呈现出不堪重负的弯曲弧度,狂风呼啸而过,树影发出鬼魅一般的哀嚎。   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他总感觉在被遮盖的树影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走动。   血腥味浓郁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江秋凉关上门,将气味和声音隔绝在门后。   老妇人已经消失在了台阶的尽头,小女孩站在第一级的台阶上,小手搭在脏兮兮的扶手上,直勾勾盯着江秋凉。   “先生,”対上江秋凉的视线,小女孩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你愿意陪我玩一局捉迷藏吗?”   这一抹光幽幽,很深,看不透,也抓不住,短暂的仿佛一划而过的流星。   像是相信水怪的人独自漂在尼斯湖的水面上,夜晚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往水面望去的第一眼。   明明什么也没有看见,却好像真的看见了什么。明知下一秒风平浪静的可能性更大,还是会忍不住怀疑水面下方的怪物会在下一秒破水而出。   江秋凉想到了牛皮纸上的第三条——   “我们这里有一个淘气的小姑娘,喜欢玩捉迷藏,如果她邀请你参加游戏,不要答应她,她已经够任性了,请不要惯坏她。”   “不了。”江秋凉回绝道,“谢谢你的邀请,我想一个人待会。”   小女孩盯着江秋凉,丝毫不掩饰失落的神情。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身后逐渐远去,江秋凉走到高台上,蜡烛熄灭了一小半,大半的蜡烛直挺挺立在那里,说不出来的肃穆和庄重。   又一个蜡烛灭了。   江秋凉仔细观察这些蜡烛,很普通的白蜡烛,市面上常见的款式,看不出什么异样。   不过熄灭的蜡烛倒是有点探究的意义。   这些蜡烛不是东一个西一个胡乱灭的,熄灭的都是左边的蜡烛,而且从后到前,很有规律。   说起蜡烛熄灭的原因,大多可以归结于三个原因——   一,燃尽了;二,风吹灭;三,没氧气。   蜡油很多,排除一,四周无风,排除二,氧气没有的话不可能只灭几盏,要灭肯定一起灭,而且人呼吸也需要氧气,排除三。   这个世界的蜡烛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滴答,滴答,滴答……   江秋凉突然联想到了老妇人和小女孩说的时钟。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别说是时钟了,就连着简陋的计时工具也没有。这个滴答声在游戏里反复被提及,按照道理来说应该一开始就会出现,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呢?   江秋凉瞬间明白过来。   这个世界的蜡烛起到的作用根本不是照明,而是计时! 第96章 厌食吸血鬼   烛光摇曳,投射在空寂的高台上,有着肃穆的美感。   联想到之前的几个世界,江秋凉发现,造疯者游戏的设计者似乎特别钟爱于用与众不同的方式来记录时间的流逝。在灵魂照相馆里, 他会让时间往返重复, 在假面歌舞会里, 他用攀附着在桥下的怪物作为计时的媒介,这种偏好甚至在第一个世界——噩梦竞技场里就已经有预兆了,萨洛蒙的笔记用了晴天阴天雨天的过渡,这个世界也不例外。   除此以外,一般人会更加倾向于时间的水平流动, 像是时钟, 顺时针方向转动。而造疯者的设计师则偏爱于时间的竖直流动, 像是沙漏,从高处落到低处。   相比于时间的水平流动, 竖直流动的倒计时具有更强的紧迫性和目的性。这代表着设计者知道时间的终点在哪里, 并且有很强的控制欲。   游戏会在不经意之间反映出设计者的潜意识,在凌先眠的潜意识里, 时间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高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烛火映照在上面, 有绒绒的浮尘。   江秋凉绕着高台走了一圈,他的步子放得很慢, 像是老旧的磁带在缓慢转动。   这里太空旷了。   江秋凉抬头, 去看高高的穹顶, 哈代庄园给他的第一感除了华丽就是空荡, 是一种华宴终散场的荒凉。   不是自始至终没有来过一个人,而是曾经热闹过, 如今人去楼空。   这是一种直觉。   江秋凉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知道自己不会产生没有来由的结论。潜意识也有思考的过程,就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指向同一个方向。肯定有什么细节在暗示他,这里曾经热闹过。   老妇人的话语仍在耳畔——   重要的不是你睁眼看见了什么,而是你闭上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什么。   江秋凉闭上眼。   一点烛光,雨声,浓郁的花香和血腥味。   不对。   这不是他想要寻找的答案。   江秋凉睁开眼,他琥珀色的眼中被烛光照的亮了一下,像是夜色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他迅速跳下高台,大步走过一排排的长椅,径直来到了老妇人之前坐过的地方。   如果不是方法的问题,只能说明是他坐的地方不对。   江秋凉坐在那个位置上,又一次闭上眼。   黑暗,彻底的黑暗。   这种纯粹的黑是一把绝妙的双刃剑,胆小的人读出了恐惧,勇敢者沉入了深渊,迷途者寻觅到了归去的灯塔,穿越沙漠的游人迷失在海市蜃楼的幻境里。   纳喀索斯低下头,窥见了自己的水中倒影。   江秋凉在等待。   等待一片树叶落在了湖面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模糊了纳喀索斯的倒影。   雨水拍打玻璃的轻响逐渐远去,死寂像是粘稠的裹尸布,覆盖在哈代庄园的上空。呼吸开始变得凝滞,空气中的花香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状的气味,幽幽的,仿佛长满毛的蜘蛛从密布的丛林里爬来。   终于,一声悠扬的琴声划破了寂静——   《梦中的婚礼》。   江秋凉闭着眼睛,眼前的画面却开始清晰。   哈代庄园哥特式的大门被推开了,很多人涌入到了花园里。他们寻着乐声,一路欢声笑语,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别过来,撒旦会在午夜十二点开启杀戮。”   江秋凉听到了一声很轻的人声,隔得很近,宛若就在耳边。   只有他听见了。   人潮涌了过来,门被推开,一阵风吹了进来,微风吹拂耳侧的长发。   娇嫩的鲜花,炫目的珠宝,华贵的衣裙。   陌生的事物毫无防备冲进了冷清的哈代庄园,每个角落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江秋凉的视线一路顺着红地毯蜿蜒而上,哈代庄园所有的装饰都焕然一新。墙壁上的砖石擦得锃亮,两旁的巨型花瓶里摆放着娇艳欲滴的百合,长凳上铺着柔软的皮毛,然后是亮闪闪的台阶……   亮闪闪的台阶?   江秋凉的视线微一凝滞,台阶上赫然散乱着一双断了根的水晶高跟鞋,这和精致的场景格格不入,让人想起了落荒而逃的灰姑娘卡在台阶上的水晶鞋。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没有注意到它们,包括高台之上的新郎。   新郎背对着江秋凉,栗色的卷发在风中微微起伏。   他没有看向涌入的不速之客,而是凝视着他身前的雕塑。   午后的阳光从玫瑰窗外照射进来,七彩的颜色照在雕塑上,给纯白的雕塑镀上了一层浑然天成的颜料。   雕塑被新郎挡住了大半,江秋凉只能看见一抹艳丽的红光划过雕塑的颈侧,锋利的像是匕首刺破雪白的肌肤,有着触目惊心的美感。   江秋凉的目光不自觉被这座雕塑攫取。   很普通的大理石雕像,雕刻却很精致,连衣服的褶皱都做到了近乎病态的一丝不苟。仿佛下一秒,雕塑里的人就会挣脱时间的桎梏,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   少女挽起自己卷曲的长发,凸出的蝴蝶骨微张,整个人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她侧着脸,五官轮廓恬静美好,脸颊上却有一道将干未干的泪痕。   这张脸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会走向我的命运,”声音又一次响起,“就像是走向死亡。”   一个苍白的身影避开人群,踩着鲜红的地毯,走向高台。   纤细的脚踝不堪一握,刺目的红更加衬托出了肤色的白皙,新娘提着自己拖地的雪白长裙,光着脚走向了自己新郎。   她的手指很细,每一根手指上都佩戴着宝石戒指,一晃眼过去堪称光彩夺目。   江秋凉听见了隐藏在乐声和人群喧闹之外的,奇怪的轻响。   那是踩在淤泥上才会有的杂音。   新娘的脚陷在地毯里,她的脚底板血红一片,鲜血顺着她洁白的裙摆一路蔓延而上,身后的花童对她抛出的玫瑰花瓣溅在她的婚纱上,入目尽是淋漓。   人群有片刻的静止,不长的沉默之后,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在此刻敲响。   越来越多的尖叫,人们开始挣扎着爬向大门的方向,可是门被锁上了,是美丽的新娘锁上的吗?   有人倒下去了,身体蜷曲着,整张脸因为惊恐而皱成一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这位宾客真的太瘦了,手腕像是老朽的枯木,无助地伸向门的方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全身的血液,他的一双瞳孔还有着尚未褪去的水汽,如此清晰地映照出了哈代庄园悚人的一幕——   一具具倒下去的尸体,更多的活人踩上去,把死人的手指踩扁了。更多的人倒下去了,像是一座形状不太完美的小山,颤巍巍立在距离门不到五米的地方。   每一个人,都凹陷着脸颊,一双双手臂对着门的方向,宛若地狱里伸出来的枝蔓。   尖叫,再尖叫,最后才是沉寂。   死一般的寂静。   自始至终,美丽的新娘走在缓步走向高台,她的步伐是如此的优雅,像是时装周的走秀,瘦弱的背脊挺得笔直,露在外面的肌肤比黎明的第一抹光亮还要苍白。   她没有回头。   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却突然开始下大雨。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殷红的液体代替雨水,滑过了哈代庄园干净的玫瑰窗,宛若新婚献礼的红玫瑰花束。   江秋凉坐在长椅上,耳边是《梦中的婚礼》悠扬的旋律。   这么多的宾客受邀而来,没想到最后的见证者居然是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新娘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踩上了第一级台阶。她的天鹅颈显现出优美的弧度,小腿形状纤细美好,脚踝浸泡在暗红的光下,五颗脚趾缩起,像是一只优雅的猫。   血雨一路从上而下,蜿蜒到了正对着高台的玫瑰窗上,把整面玻璃都染红了。   在这样血色的场景中,新郎侧过头,像一个绅士一样,对新娘伸出了手。   新娘笑了,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浮上了一层红润。   雪白的手回应了新郎的邀请,乐曲恰在此时抵达尾声。江秋凉坐在座位上,没有一扇窗户、一道门是打开的,他却感觉有一阵风吹过自己的身边,冷飕飕的。   新娘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有几道新鲜的齿痕。   新郎端起了新娘的手臂,他的五官很模糊,鼻子是希伯来人典型的高耸。他的鼻尖一路从新娘婚纱蓬松的纱制袖口往下,停在了手腕上的咬痕上。   他的鼻翼微微煽动,像是闻到了麋鹿血腥味的狮子。   锋利的牙齿刺穿了薄薄的皮肤,新郎低下头,动作专注认真,新娘静静地注视着他,眼中没有一点波动。   “我知道的……”江秋凉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从哈代庄园高高的穹顶上传来,回声久久不散。   知道什么?   新娘伸出空着的手,摸了摸新郎栗色的发丝,她的神情在瞬间转为哀婉,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弄脏了宝石戒指。   “你知道吗?”那一声叹息又一次响起,“我但愿你永远不会知道……”   风突然变大了,新娘看向了门口,目光一点点偏移,最后定在了江秋凉的脸上。   江秋凉对上了她暗绿色的瞳孔。   暗绿色……   江秋凉倏然站起来,眼前的色彩在眼前骤然褪尽。他想要抓住最后的一抹色彩,最终却徒劳无功。   眼前的哈代庄园依旧荒凉,色彩单调乏味,像是从来不曾热闹过一样。   江秋凉颓然坐回到长椅上,他的脑海中很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世界在潜意识里给他带来的痛苦更甚于前几个世界。   这是一种呼吸不过来的痛。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个世界带给他痛苦的不是世界本身,而是牵连出来的记忆。   手指抓在长椅上,指尖从粗糙的异物感。   这个位置实在太暗了,烛光和窗外的亮光不能照进这里分毫。   江秋凉回过神来,他抓起手下的异物,走到有光的亮处——   那是一把头发。   更具体说,是一把苍老的白发。 第97章 厌食吸血鬼   傍晚,天色逐渐阴沉,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血雨,一直顺着哈代庄园的玫瑰窗往下落。   江秋凉坐在长椅上,他的指尖缠绕着几根白发, 目光停留在空荡荡的高台上。   这里原来有一座巨大的雕塑, 现在却不见了。是被移走了, 还是被毁掉了?   尘埃是很好的记录者,高台上的尘埃没有明显的分层变化,说明这座雕塑离开这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命题。   普鲁斯特效应认为,勾起回忆的需要是一件熟悉的事物,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种熟悉感通常来源于现存。梦中场景里的宾客人脸都是模糊的, 雕塑已经消失这么长的时间, 却以一个非常清晰的中心形象存在于幻境之中, 这根本就是立不住脚的。   有一种可能, 就是这个雕塑现在依旧存在, 甚至就在哈代庄园的古堡里,只是江秋凉没有发现。   一楼的空间虽大, 却始终是有限的。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 江秋凉把一楼的角角落落翻了个遍, 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按照常理来说,存在这样一座雕塑需要相当大的空间, 隐匿的难度很大。难道这座雕塑根本就不在他现在能活动的一楼?   危险和安全相辅相成, 如同你在至深的黑暗中才能抓到最亮的一束光。   老妇人的那句话这句话有很强的暗示意味。   或许那个神秘的外来者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下来, 蜡烛忽闪了一下,又灭了一盏。   脚步声由远及近, 停在了距离他不过两米的地方。   江秋凉抬头,小女孩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双绿色的瞳孔像是玩偶安上去的假珠子。   “天黑了。”   江秋凉扫了一眼外面的夜色,看的很不清楚,不过这不是重点,他很快收回视线。   “你饿吗?”   江秋凉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这是他从之前小女孩躲藏的房屋的梳妆台夹层里找到的,夹层里有很多糖果。只是因为时间太长已经黑化了,通过粘腻的糖纸,里面的糖果缩成了一团,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江秋凉有一个猜测。   他之所以觉得这里有一层荒凉的热闹,可能不是因为建筑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里面的人。   哈代庄园在他这个外来者来看已经废弃颓败,可能在原住客的眼中,根本不是这样的,在他们眼里,哈代庄园依旧保持着鼎盛时的繁华。   错位感造成了两者认识之间的偏差。   这就解释的通为什么这里始终有一种诡异的怪异感。   小女孩看上去很高兴,她在江秋凉边上坐下。座位很高,她摇晃着自己两条瘦弱的腿,认真歪过头看江秋凉手掌心里黑魆魆的糖果。   “柠檬味……太酸了,我不喜欢。草莓味……我不喜欢红色,让我想起了外面的雨。苹果味……”   小女孩用指尖夹起一颗右侧的糖果。   “我喜欢苹果味,特别是青苹果,女主人说过,青苹果很漂亮,像我瞳孔的颜色!”   被夹起的糖果在眼前迅速褪色,恢复了之前玻璃纸包装的青色硬糖。   果然!   小女孩剥开糖纸,硬糖被她咬得嘎嘣作响,在哈代庄园的古堡里久久回荡。   她的脸颊鼓鼓的,撑开时苍白的脸上有细小的血丝,很真实。   江秋凉偏过头去看她,眼见着小女孩嚼着糖,嘴角一点点耷拉下来。   “她病了,”小女孩低下头,“没有办法陪我玩捉迷藏。我等了一天了,天黑下来,她却病了。”   江秋凉意识到,“她”指代的是那位女主人,白发苍苍的老妇人。   是真的病了吗?   江秋凉想起她之前压在自己肩膀上的重量,绿色的眼珠微微眯起,走起路来像是一条无声无息的蛇。   “她掉了好多头发,好多好多的头发……”   小女孩开始掏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白发,扔在长椅上。   “你看,真的很多头发。”   一座白发的小山,堆在黑色实木长椅上,很突兀。   “我觉得她要死了,”小女孩垂下嘴角,“所以我把她关在顶层的阁楼里,她一直住在顶层的阁楼里,如果她死了,我要把她烧成灰,飘散到海里。”   “海?”江秋凉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为什么是海?”   “你不知道吗?”小女孩一双眼睛幽幽的,“也是,我之前没有告诉你。”   “海是移动的墓碑,所有人的归宿都是大海。”   “你,我,还有她,以及他们……”小女孩的视线望向窗外,愣愣地出神,“终其一生,我们也只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一片海而已。不过很少有人知道,那其实是同一片海。”   海。   江秋凉头皮有些发麻,昨天一路过来他从来没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可是听着小女孩的描述,他居然真的在一瞬之间感觉自己能够听见海浪翻涌的噗噗声。那是隐藏在雨声中会为隐晦的秘密,他的视角从他的身体里剥离,缓缓上升,冲破了哈代庄园古堡的穹顶,扑到漫天血雨之中。   天上没有星星,周围暗极了。他听见狂风擦着自己的耳侧划过,他的灵魂穿过茂密的森林,跨越泥泞的沼泽,来到了一片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之前。   他本来应该看不见这片海的。   真的太黑了,藏匿在黑暗中的海是狡猾的,会让人以为是又一片茂密的丛林。   可是这片海在发光。   它丝毫没有遮避锋芒的意思。   晶莹剔透的颜色,干净的近乎一尘不染。血雨打在上面,立刻被净化成了纯净的透明,这是很震撼的一幕,恍然地狱与天堂泾渭分明的界限。   “她经常会死去。”小女孩把糖纸捏成小小的一团,握在手心里,“临死之前她会一遍遍叮嘱我,她要去海里,可是每次我带她穿过森林,那片海都会消失不见。所以她会回来,一次又一次回来,回到临死前的这几天。”   重复接受死亡……   知晓自己会在何时死去,又要于无望中重蹈覆辙,江秋凉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痛苦。   是什么让她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   是那场梦中的婚礼吗?   江秋凉站起身,小女孩睁着大眼睛,两条腿停止了晃动。   “你要干什么?”小女孩问。   “去顶层的阁楼。”江秋凉说,“如果你之前说的是真的,借宿哈代庄园找海的过路人都一去不复返的话,说明海会接纳绝大部分的濒死之人。海不能容纳她一定是有原因的,必须要在她临死之前把原因找出来。否则这个循环会一直进行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小女孩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你的意思是……你要帮她?”   “帮她,”江秋凉回答,“也是为了帮我自己。”   血雨还在下,玻璃上爬满了暗红色,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将整座哈代庄园一口吞没。   “来不及了,”小女孩望着面目全非的玫瑰窗,眼中的惊惧更甚,“来不及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很快就要敲响了,‘它’要来了!雨水要把‘它’吸引过来了!”   江秋凉被小女孩抓住了手臂,隔着布料,他都能感觉到她身上刺骨的寒意。   她根本不是一个活人。   血雨瓢泼,外面狂风骤起,大风拍打在墙壁和玻璃窗的缝隙之间,呼呼作响,仿佛鬼魅在夜里狂欢。在鬼哭狼嚎的背景音里,江秋凉听到了一阵陌生的杂音。   踢踏,踢踏,踢踏……   是马蹄踩在泥路上,溅起泥点子,斗篷在风中呼啦翻飞的声音!   牛皮纸第七句写着——   如果听到马蹄声,请立刻躲进衣柜。哈代庄园没有马,也没有人会骑马。   可是马蹄声是如此的清晰,由远及近,江秋凉甚至听到了勒紧马绳时骏马的嘶鸣声。骏马从高速的行驶中骤然停了下来,两只马蹄高高扬起,复又重重落回到泥地里。一个高大的身影连着骏马一同投映到玫瑰窗上,长长的影子一路覆盖到灰扑扑的地面上。   江秋凉一把抱起小女孩,三步并两步躲进了之前小女孩之前藏匿的那个柜子里。   江秋凉对小女孩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做出这样的提醒,因为小女孩已经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似乎对于这位不速之客充满了恐惧,对着江秋凉点了点头后,她就把头埋进了旧衣服堆里,小小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手边有柔软的触感,似乎是一团毛毯。江秋凉随手拉过来,披在了小女孩的身上,也挡住了小女孩视角里外面的一点光亮。   柜门之间有细小的缝隙,外面看不见,里面却可以窥见一二外面的动态。   门被很大力地推开了,雨水噼啪斜打在地板上,呼啸的风声在此刻放大。   不是风吹开的。   沉钝的脚步声在古堡里响起,血腥味在古堡内弥漫开来。   脚步声在古堡内回荡,来人似乎并不在乎腐朽的地板,或者说是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声音,行走之间没有误闯入庄园的陌生人应有的迟疑。   江秋凉听着脚步声,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阵脚步声听起来稳重均匀,实际上两步之间的停顿时间很长,这很不符合一般中年或者是青年人的走路习惯,更加偏向于老年人,或者是身患疾病的人。   为什么?   难道让血腥玛丽久久不肯离去的,让老妇人心生恐惧的外来者,会是一名老者或者病人吗?   奇怪的咕噜声由远及近,外来者似乎在念叨什么不足与外人道也的咒语,它的语速很快,字句模糊不清,江秋凉无法分辨出它究竟在说什么,只能听见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道惨淡的白光顷刻间照了下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江秋凉眼睛抵在柜门的缝隙里,他瞅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好停在了房间的门口,房间的门没关,惨白的光一路把它的影子拉到了江秋凉他们所在的柜子这边。   那是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他的斗篷很长,一直拖到木地板上。他的五官笼罩在帽子的阴影里,只有鼻尖一点点露出在光亮之中,一眼看过去仿佛整张黑魆魆的脸上只有一点尖尖的鼻子。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类似于拐杖的长条状支撑物,顶端似乎镶嵌着一整块宝石,在血雨下已经面目不清。他的指甲很长,腕骨纤细,露在斗篷之外的皮肤大多部分是骇人的暗红,靠近袖口的小部分显现出不健康的青色。   为什么他会停在这里?   江秋凉的大脑飞速转动,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四周又暗了下来,他突然有个一个很可怕的猜想。   他的视线缓慢下移。   小女孩的小半片衣角卡在了柜门的外面,正在随着她的动作簌簌颤抖。 第98章 厌食吸血鬼   有人说,事不过三。诚然,这话很有道理。   毕竟有些人,在犯下第三次错误之前就已经死了。   外来者叽里咕噜的念叨停下来以后,就连风雨的杂音听起来都有了几分沉寂的意味。   江秋凉借着一点烛火微弱的光, 看见那个奇怪的身影还始终立在门口, 没有离开, 像是一个没有及时拧上发条的玩偶。那个身影一动不动,江秋凉也不确定他是否看见了小女孩露在外面的半边衣角,此时贸然行动有打草惊蛇的风险,江秋凉的手指贴在柜门上,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人在紧张的状态下, 肌肉会下意识绷紧, 思维也会更加活跃。   江秋凉在准备, 如果那个外来者走过来, 他就得冲出去。眼下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躲在柜子里未必是个良策, 谁知道写下那个信封的人是敌是友?江秋凉不会把生命交到素未谋面的人手里,无论如何, 到了关键时刻, 他都要在绝境处为自己谋求一份生机。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外来者在门口站了约莫十几分钟, 他的动作没有一丁点变化,又一道惊雷劈过, 他却似是如梦初醒一般, 继续念叨着一些别人听不到的话, 消失在了门口。   等到脚步声逐渐远去, 江秋凉推开衣柜的门,轻声落在了地板上。   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江秋凉回头, 小女孩的两根手指夹住了他的袖子,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惊慌的光。   她対江秋凉摇了摇头,另一只手点了点柜子。   江秋凉明白她的意思,待在柜子里或许是一个明哲保身的选择,可是以他现在的境地,明哲保身这个安全的选择可能会给他带来最为危险的后果,就是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   这就是老妇人所说的,安全和危险的相辅相成。   江秋凉无声摇了摇头,他掰开小女孩的手指,迅速调整了一下小女孩身上的毛毯,把露出在柜门外面的衣角塞到了门里面,合上了柜门。   他不清楚是那个外来者没有看见那片衣角,还是故意视而不见。他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门口有一条绵长的血痕,一路从大门口蔓延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江秋凉尽量把后背贴在墙壁上,这样脚步声才不至于被人听见,他顺着血痕蔓延的方向一路向前,直到看见血痕消失在了……   血痕消失在了他借宿的那个房间!   门没有关,房间里的烛火还亮着,却一个人也没有。   床上按着一个血掌印,那个长长的手杖随意靠在床边,浴室的门关着,门缝里有光透出来。   江秋凉走到床边,仔细端详那一根手杖。   手杖不是规则的柱状,而像是不规则的树枝,说是树枝也不准确,更像是攀附在树枝上的几条巨蟒。中间有一块没有淋上血雨,应该是那个外来者手握的地方。干净的那一块显出了些许银器随着时间的推移腐烂的色泽,上面精细雕刻反复的图案,江秋凉俯下身,发现手掌上雕刻的赫然是一张张狰狞的人脸。   工匠的雕刻手艺很精妙,人脸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银质牢笼的桎梏,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手掌的顶端镶嵌着一颗硕大无比的宝石,足有成年男子手掌宽。只是血雨粘稠,沾在上面,已经看不出宝石原本的颜色了。   江秋凉正想要擦拭一下顶部的宝石,却听见身后浴室的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门要开了!   江秋凉容不得考虑很多,逃到外面显然是来不及了,这个房间的空间有限,他迅速躲进绒布的厚窗帘后面,轻轻拢住自己的屏息。   就在窗帘的动静刚刚停止的下一秒,浴室的门被推开了。   没有水声,也没有脚步声。   江秋凉皱了一下眉头,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刚进入这间房间,也根本没有听到一点水声。他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不长,甚至连一个洗手的空隙都没有。   不用水,又进浴室……图什么?   江秋凉后背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初秋的雨水透过玻璃窗已经有了寒意,他的身前是密不透风的布料,空间很狭窄。   “寻找……”一个模糊不清的男声从窗帘外传来,他的嗓音很沙哑,像是患有重感冒的病人,“在无边的森林里寻找一片大海……每一棵树都为我指明了方向,风将我推向沙滩,雨水卷裹着我冲向海的正中央。我在喧嚣声中听见了你的名字,翱翔的海鸥告诉我你的方向,我问过了每一片过路的风。你没有归宿,你永远在这里游荡……”   这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又一道白光从窗口闪过,江秋凉感觉自己的后背一下子灼灼的疼,震耳的雷声在空中乍然响起。   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   江秋凉竟然产生了这种错觉。   “告诉我,你究竟在找什么……”   如有预感一般,江秋凉轻声靠近窗帘的出口处,他的手指无声握紧了窗帘的边缘,探出了一只眼睛。   在浴室里,那个披着斗篷的背影逐渐靠近镜子,他的身上还在淌血,好像这个血的来源根本不是外面那场暴雨,而是他自身一样。   到最后,江秋凉只能捕捉到光亮的浴室和他斗篷肮脏的一角。   “我和你一起存在,告诉我那片海的方向吧……玛丽,玛丽,玛丽……”   念出三遍那个不能诉诸于口的名字,外来者受到蛊惑一般定在了原地,江秋凉抓紧了布料,他看见又一道白光闪过,那个神秘的外来者居然凭空消失在了镜子前!   江秋凉从窗帘后走了出来。   这太奇怪了,浴室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除了满地的血痕和那个手杖,外来者真的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手杖……   江秋凉握住了那根手杖,那个手杖的分量远比纯银打造的要厚重,内里应该有比银密度更高的材质。也不対……这跟手杖的重量好像正在一点点变轻……   变轻!   地上的血渍正在一点点褪去,手杖也正泛出透明的光泽,外来者存在过的痕迹正在被哈代庄园抹杀。   江秋凉握紧了手杖,他用大拇指抹了一下手杖上端的宝石——   一片暗红当中,露出了一点晶莹剔透的绿色。   是一整块的绿宝石!   手杖在江秋凉的眼前淡化消失,连带着指尖上的一抹血迹。   江秋凉有一阵恍惚,很多哈代庄园的片段从江秋凉的眼前闪过。从那片茂密的森林、到进入这座哥特式的古堡、喜欢玩捉迷藏的小女孩、镜子里的血腥玛丽、数次濒死的老妇人、瓢泼的血雨、幻境中的梦中婚礼、令人生畏的外来者意料之外的迅速消失……   每一个碎片都是一个画面,就像是拼图,可以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这个世界的代表字母是“T”,意思是标记。   标记……   江秋凉抓过了床头柜上的那张牛皮纸,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雪人敲门的场景又一次在他脑海里浮现,那两颗绿色的宝石闪烁着诡异的光,它问他,关于等待戈多的故事。   最后一张碎片被妥善安放在了应有的位置,整幅世界的脉络清晰地展现在江秋凉的眼前。   江秋凉闭上眼睛,灯光在他的眼前变成了浮动的暗色,他听见了血液流动的声音,这个声音不属于外面的血雨,而是属于他自己。   “来吧……”女人的声音在蛊惑,贴得很近,“来寻找我吧,你知道找到我的方式了,不是吗?”   江秋凉走到浴室里。   一整面的玻璃,没有划痕,没有水珠落在上面的印迹,干净到一尘不染。   如此清晰地映照出了江秋凉,和另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白色的长裙,她的嘴巴涂的很红,笑起来一口牙齿白的瘆人。漂亮的绿宝石项链沉甸甸垂在她的胸口,沉重的似是要割断她的皮肉,直嵌入锁骨之中。   不同于上一次会面,这次她直视着江秋凉,一双翡翠般翠绿的瞳孔像猫一样眯起,危险又迷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她走近江秋凉,“说出我的名字,我会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秘密……”   江秋凉伸出手,像是无意识一样拿手靠近这块玻璃。这种触感很真实,他看见镜子里的女人也伸出了手,他指尖坚硬的触感转为了柔软。   却依旧冰冷。   江秋凉笑起来,琥珀色的瞳孔里漾出几分醉人的温柔。   镜子里女人的眼睛闪了一下,她在期待什么。   可是江秋凉说出话却很凉薄:“如果我说,我対你的秘密不感兴趣呢?”   女人的笑僵硬在脸上。   “你的一生再波澜壮阔,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片落在肩膀上的树叶。这片树叶摘掉,或者留下,选择权根本不在你的手里。”江秋凉懒懒靠在洗漱台上,他的瞳孔映出了镜中女人的身影,“而在我手里。”   女人的表情只是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她眯起眼睛,露出了猛兽打量猎物的表情:“你怎么确定选择权在你的手里?”   “你之所以一直留在哈代庄园,是因为你在找一个人。”   女人不置可否。   “那个人是我。”   女人的瞳孔有瞬息的放大。   江秋凉笑起来:“这一招确实很巧妙,人在做排除法的时候会下意识把自己排除在外,就像是计算照片里的在场人数时会下意识把摄影师排除在外。你找我,是因为我対你而言有价值,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真正的外来者,只有我有能力改变故事的走向。”   女人轻笑一声:“除了你,这里会来很多的外来者。”   “可是他们从不在乎你的故事,他们只关心‘海’。”江秋凉想了想,又补上一刀,“哦,和你比起来也还好。”   女人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扭曲,她的脸庞开始变得狰狞:“或许我让你进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错误,我应该选择一个更加听话的人。”   “你说的很対,这就是个错误。”江秋凉直接道,“因为我会敲碎哈代庄园的每一块玻璃,再敞开大门,让每一滴粘腻的雨水流淌进这座古堡,你应该很喜欢这一幕吧?血腥玛丽。”   每一个字落下来,女人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没有一个‘听话’的人会这样做的,”江秋凉着重念出了那两个字,“听话,还是懦弱?”   “你需要我!”女人嘶吼起来,“你需要我带你走出哈代庄园,你根本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我没有吗?”江秋凉的目光冷下来。   远处传来了木制柜子被敲打的乒乓声,混在雨声里,像是魔鬼撒旦的诅咒。   女人愣住了。   “忘了说了,”江秋凉靠近镜子,他的笑容从未向此刻一样开怀,“刚刚出门之前,我顺手给柜子上了锁呢。幼年身躯被锁在柜子里,青年身躯禁锢在镜子里,老年身躯被关在顶层的阁楼上。这一幕是不是很熟悉?是不是勾起了你关于过去的‘美好’回忆?”   女人抱紧了自己的头,一头美丽的秀发被她扯的一团糟,不知道回想起了过去怎样的记忆,她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颤动。   “现在我还有跟你谈判的资格吗?”   江秋凉拿起镜子边修理头发的剪刀,缓慢划破了自己的食指,鲜血顺着那条切痕滑下来,滴在洗手台上。   他用流血的手指抚摸镜子,闭上眼睛。   “玛丽,玛丽,玛丽……”江秋凉念出那个名字,黑暗中出现了一串字,他跟着读下去,“如果秋日的寒风注定要吹散盛夏的喧嚣,请把我推向那场盛大的祭奠吧……”   “让我的骨头成为长凳,血液化为雨水,心脏转为烛火,皮囊变成笼罩哈代庄园阴沉的天色。我会在梦里为你祈祷,祈祷你的灵魂永世不朽。”   --------------------   作者有话要说:   血腥玛丽参考西方恐怖传说。   传说召唤出血腥玛丽可以预见未来,据说在镜子前面呼唤三次她的名字就会出现。有时她是无害的,你只会在镜中看到她的倒影,她会回答你所提出的问题。有时她凶残至极,会用指甲和爪子抓人,用獠牙扯开人的脸皮,害死人或逼人自杀;她还能把人困在镜中,以剜人眼球著称。不同版本都有不同说法。   ——百度百科 第99章 厌食吸血鬼   汪洋。   一望无际的,暗红色的汪洋。   天色明亮,平静的水面上清晰映照出了几片云彩。大海深不见底,却不起半分波澜,在海面之下, 隐隐有什么庞然大物游过, 显现出了大团移动的阴影。   江秋凉站在水面上, 如履平地。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镜子里的空间,或者说是镜子里的玛丽幻想出来的空间。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座纯白的雕塑矗立在他的眼前。雕塑沐浴在透亮的阳光中,像是一座晶莹的冰山。   江秋凉走过去,轻轻把手覆盖在雕塑上。   细腻的质地, 精细的雕刻, 细看更是栩栩如生。   “原来你在这里……”江秋凉喃喃低语, 雕塑在他的掌心下微微起伏, 他几乎能够感受到雕塑皮肉之下小动脉的跳动。   “你来了。”   江秋凉转过身, 原本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此刻站在他的身边, 也把手放在雕塑上。她的神情很温柔,像是在凝视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   阳光很适合她, 远比镜子里摇曳的烛光更加相衬。她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两颊泛出健康的红晕。   风吹过, 水面上起了细碎的波纹,女人耳侧金色的卷发随风飘扬, 空气中多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传闻中, 血腥玛丽容貌美艳, 一生中为她格斗而死的青年有百人之众。江秋凉想, 如果血腥玛丽真的长这样,或许传闻有七八分的可信度。   “这座雕塑雕刻的是你吗?”江秋凉仰头, 去看雕塑的脸。   “是我,也不是我。”   女人抬起头,她的天鹅颈很美,她一双绿色的瞳孔中有淡淡的忧伤流淌。   “这座雕塑是哈代雕刻的,是他眼中的我。可是他眼中的我,从来不是真实的我。”   女人歪过头,嘴角扬起一抹弧度,却不是在笑。   “很难理解吧?”   江秋凉注视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回答。   “给。”女人递给江秋凉一小片创口贴,“算是还了你那颗水果糖的恩情。”   江秋凉想了想,接过那一片创口贴,贴在自己的食指上。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三个都是同一个人的?”   江秋凉包完手指,言简意赅道:“绿色的眼睛。”   “就凭一双眼睛?”   “也不全是,时间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需要由一个事物的两个点连成线来测算,如果是同一个时间维度,出于相同空间里的不同人看见的场景是相同的。”江秋凉望进那双幽深的绿色瞳孔中,“小女孩和老妇人对待哈代庄园的态度很不一样,这或许和年龄段有关,但更有可能的是看见的东西完全不同。哈代庄园之所以会呈现出两种场景,是因为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人在十岁和六十岁看待事物的角度发生变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女人笑起来,这是一个很慈祥的微笑,更适合出现在老年人的脸上:“你说的对,时过境迁,人的心态总归是会变化的。”   “可是你选择留下来,留在了最让你痛苦的地方。”   女人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关于吸血鬼新娘的故事。”   “吸血鬼爱上了一个戴着十字架的女孩,于是用珠宝取悦她,让她摘下了十字架,最终两个人获得了永生。”   “很童话的剧情。”江秋凉点评道。   “确实是很好的结局。”女人说,“如果没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女孩是普通人,吸血鬼的爱不会给她永生,只会加速她的衰老。”   江秋凉抬起眼,光亮之下的玛丽身上有一层不真实的光。   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消失。   “你看,这座雕塑多美啊。”她的手指缓缓向上,抚摸雕塑中女人抬起的手,“只可惜,我不会永远留在这一刻。”   江秋凉看见她手腕上有残留的齿痕,在阳光下很是刺眼。   雕塑在她的抚摸下产生了一条条细碎的裂痕,雕塑中女人的面庞开始模糊不清,她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裂缝在她的脸颊上放大,仿佛一条纵横的泪痕。   碎片坍塌,漂浮在海面上。   “这就是童话和现实的区别。”玛丽说,“要是能一直留在童话里就好了,可是没有人能永远活在童话里,所有人都在残酷的现实里沉浮,就连一块浮木都是奢望。”   “所以你选择了用血腥玛丽的谎言来掩盖残酷的真相?”   “这确实是我逃避的方式,”玛丽没有否认,“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从未想过要害来到哈代庄园的每一个人,我只是想让他们快一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会带来噩梦的地狱。”   “我信。”江秋凉说着,抬起自己的食指示意,开了个玩笑,“毕竟我就这里受了点伤,还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割的。”   玛丽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   “很多人说,美貌是好运,于我而言,美貌是厄运的开始。小的时候,很多人叫我‘血腥玛丽’,因为那个有关于玛丽的传闻,他们甚至怀疑我是否也在血里沐浴,甚至到处传闻我喝下的液体都是活人的血。”玛丽看着漂远的碎片,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在我六岁那年,我被父母作为攀附权贵的礼物献给了哈代庄园的女主人。”   “哈代庄园的女主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实际上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我们都尊称她为夫人,夫人之前的丈夫听说是一次意外中丧生的,坊间的传闻很多,很多人说他是被别人亲手被斩杀在剑下的,夫人在那次意外之后就有些神志不清。她会经常让我们玩她要求的游戏……”   玛丽的手指开始颤抖,嘴唇浮上了一层苍白。   “捉迷藏?”   “对,捉迷藏……”玛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对,和寻常的捉迷藏不太一样。”   “夫人只在晚上玩捉迷藏,她会熄灭哈代庄园一楼所有的灯火,我们这样送过来的人很多……一次游戏有七八个人,或者更多,全看夫人的心情。游戏开始以后,夫人会大声念出十个数字,我们就到处躲。捉迷藏的关键是要找到躲藏的柜子,一楼的柜子很多,可是找到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因为柜子里可能塞满了玻璃、钉子,或者刀片。黑暗中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徒手去摸,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手是按在木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上。”   玛丽把自己的掌心摊开朝上,她的掌心里密密麻麻全是划破之后愈合的伤口,有些深的触目惊心。   “摸到玻璃和钉子还是幸运的,毕竟有一定的概率不会弄伤自己。最恐怖的是刀片,哈代庄园的刀片很锋利,可能一不小心摸一下整个手心都是血。其实第一下你是感觉不到痛的,你只是感觉有什么液体滴下来,滴答,滴答……后面才是疼痛,钻心的疼。”   江秋凉皱眉。   “夫人说,捉迷藏只要十下之后躲进柜子里,就算是赢了,只有赢了才能继续留在哈代庄园里。”   “输了会被赶出去?”   “嗯。”玛丽点了点头,“会被赶出去,每一个从哈代庄园被赶出的‘礼物’就算不在路上被打死,回去以后都会被视为异类、失败品,简而言之,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为了活下去,即使发现了藏满刀片的柜子……”江秋凉欲言又止。   “我们也会为了一点生的希望,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玛丽露出了一抹苦笑,“数十下的时间,根本没有谁有把握能够在黑暗中再摸索到一个安全的柜子。”   “这样的游戏,一个晚上可能连着持续十几场。夫人经常失眠,她失眠,就代表游戏要开始了,所有活着的‘礼物’,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进行这样的游戏。”   “除此以外,”玛丽把手翻过来,给江秋凉看自己手腕上残留的齿痕,“我们还是享乐的工具,备用的血库,忠心的奴仆,你还没有去过二楼吧,那里有一个大房间里,很脏,走路都能卷起灰尘,窗户上贴着厚厚的黑布。在不被需要的日子里,我们每天挤在一起,他们会要求我们吃一些药物和食物,无一例外都是补血的。”   “那是一段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时间,”玛丽望着很远的一角,“白天很漫长,晚上更加漫长。很多人死去,更多的人被源源不断送进来,根本看不到尽头。你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这种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玛丽的目光飘的很远,“我一睁眼就在想,就是今天了,我肯定活不过今天了。我祈祷的从来不是不会死去,而是晚一点,再晚一点。”   “有一天,就在那一天,我睁开眼,我的第六感一直很准,那天我有很强烈的预感,就是这一天了。你知道吗?人在距离死亡很近的时候是会有预感的,这是所有人都有的天赋,这没有来由,可是你就是知道。果然那天晚上夫人又失眠了,我被拉进了捉迷藏的游戏里。”   “夫人说,游戏开始了,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响,我从来没有听她说的这样大声过。所有人都在四散奔逃,只有我站在原地,我听见了死神的脚步声,知道夫人喊到七我才回过身来,我使劲跑,路上撞倒了什么东西,摔了个很大的跟头,把头给磕破了,可是我根本顾不上。我只有跑,拼命跑,终于,我摸到了一扇门……”   “那里面放满了刀片,比我之前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密集。夫人的声音传过来,明明我跑了那样远的距离,她却仿佛就在我的身侧……她在念倒计时,我在黑暗中,却好像看见了她鲜红的嘴唇鼓出了一个恐怖的形状,她说——”   “一……”   --------------------   作者有话要说:   吸血鬼爱上了一个戴着十字架的女孩,于是用珠宝取悦她,让她摘下了十字架,最终两个人获得了永生。   ——某本忘了名字的时尚杂志(放空大脑) 第100章 厌食吸血鬼   水波粼粼, 细碎的光照在玛丽的脸上,美得宛若皮诺·德埃尼笔下的油画。   “你有过濒临死亡的感觉吗?”玛丽弯起唇角,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   江秋凉想起手术那天的阳光,也是和现在一样炽热, 细碎的光洒在苍白的床单上,仿佛水落在了盛放的枝叶上, 盈盈的盛不住。   他想,他是有过这种感觉的。   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的死亡,甚至早在手术之前,在国内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 他也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感觉。   是的, 他确实活下来了, 比绝大多数的人要幸运。   他拖着这一幅二十五岁就死去的躯壳, 苟延残喘到了二十九岁。   “恐惧是非常抽象的存在, 每个人対于恐惧的描述或许都是不同的。”玛丽说, “在那一刻,夫人念出倒计时一的瞬间, 我却第一次没有体会到恐惧, 意外的, 我之前所有的恐惧都消散了,留下的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   “我无法解释这种反应产生的缘由, 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的本能反弹。我很平静, 就像是被包裹在一场美梦里, 连划破的掌心都失去的知觉。我想, 如果这注定是我的结局,而我在这里又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趁早解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打开柜门,我知道我会走进去,也许还会有力气关上柜门,也许没有,前者或许可以体面一些,后者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一只脚已经踩了进入,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只能感觉到有液体从我的脚底板流出来。你知道吗?人其实是个沙漏,当沙子流光的时候,沙漏本身就没有意义了。”   江秋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玛丽的叙述。   “就在我打算迈入第二只脚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很轻微的声音,是脚步声!它是那样轻,又那样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到了我的身后。我以为是夫人,她发现我了,我被那个身影捂在怀里,那人的掌心贴着我的嘴巴,示意我不要出声。我没有出声,我浑身止不住颤抖,猜不准自己的命运。”   “那个身影一路带着我上了二楼,游戏中所有‘礼物’的活动范围只有一楼,没有人能去一楼。我怕极了,我觉得我能活下来,又觉得那一点火光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濒死之人抓到一点生存的希望是会发疯的!我死死攥紧了那人的衣袍,我肯定自己攥出了个印子,我不敢放手,直到他把我放到了楼梯转角的地毯上。”   “他不是夫人,因为我听见他和我说,‘乖孩子’,那是个男声,很温柔,约莫二十出头,他一开口我就认出了他,他是哈代庄园真正的主人,夫人的儿子……”   “你口中的哈代,雕塑的雕刻者。”江秋凉替她说下去。   玛丽抿了一下嘴唇:“是的,然后我就看见他一阵风一样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哈代庄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很多人涌了进来,火光把四周照的这样透亮,像是白昼,又像是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吞没哈代庄园。在那之前夜晚是漫长的,那天的黎明却到的格外的早,我至今记得黎明到来的那一刻……”   “嘶吼,尖叫和哭喊终于停歇,我趴在楼梯之间扶柱的空隙中,往下望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奇异的香气,和我闻过的所有味道都不一样,像是香水混杂血腥味,地上倒了很多人,鲜血把绚烂的玫瑰窗染红了,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照进哈代庄园的时候,那束光居然透过玻璃窗呈现出了暗红色。”   “地上匍匐着很多的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血窟窿,长椅上却很干净,只坐了两个人。”   “我认出来,左边的是夫人,她喜欢在微凉的天里穿很厚的毛皮大衣,拖拽在地上有鬼魅一般的沙沙声。右边坐着抱我上来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哈代,他套在纯黑的斗篷里,斗篷上沾满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水,而是血。”   “夫人的头靠在哈代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哈代的嘴唇在嗫嚅,似乎是在给夫人讲什么故事,我隔得很远,一个字也听不清。我只能看见,只能看见……”   “当光透过玫瑰窗照进来,哈代突然把剑対准了夫人的咽喉,割了下去。”   “我差点尖叫出来,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就拼命用掌心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是我的眼泪根本不受控制,有一滴滴在了第一楼的地板上。”   “然后他就抬头看我。”玛丽扬起头,去看天上的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平静的眼神,那是死水一般的眼睛,没有欲望,没有痛苦,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听着,突然想起了初见时凌先眠的眼睛。   这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瞳仁很深,不沾任何情绪的时候幽幽的,又忍不住让人沉溺其中。   “之后,哈代庄园就换了一副模样。所有的‘礼物’在那一晚都失去了记忆,除了我,无论我怎么和他们说,他们都说哈代庄园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位嗜血的夫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些过往是真实存在的。那些失去生命的人,夜晚徘徊的鬼魂,午夜梦回的倒计时,都如此真切地告诉我,噩梦是真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独独留下了我一个人的记忆,这或许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能留在哈代身边的原因。刚开始我很怕,很怕他会杀了我,他经常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是那一晚的眼神。他在怀疑我是否记得,但是我装得很像,我装作我忘记了从前的一切。”   “哈代先生是个很英俊的男子,他的身份是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他很少在白天活动,夜晚才是他的活动时间。可是他和夫人不一样,他不喜欢游戏,也不喜欢如旁人一般的整日举办宴会,他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有一天晚上我进入哈代的书房,发现他在看窗外的月亮,那是一道残月,和匕首一样锋利。”   “他回过头,我第一次见他的眼底有不一样的情绪,他的手上有一串很漂亮的绿宝石项链,他告诉我,他看所有人都觉得枯燥,唯独対我是不一样的。他能闻到我的喜怒哀乐,如果可以,他想让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以同样的,吸血鬼的身份。”   “你答应了他?”江秋凉问。   “像我这样的人,命运从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玛丽苦笑道,“是的,我的确答应了他,说实话,我那时候确实不爱他,恐惧足以覆盖其他的情感。但是我发现,在我答应了他之后,他真的有在笨拙的学习和别人相处。”   “一直以来他都太孤独了,以前我坐在他的身边,总会感觉自己身边冷冷清清的,像是一个人独处,有的时候他望着月亮,我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和哈代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和我第一印象里那个杀伐果断的吸血鬼完全不同。他很温柔,很体贴,也有普通人一样的情感。后来他学着送花,学着写些酸溜溜的信,说起来吸血鬼新娘的故事还是他告诉我的,那天起他就送我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珠宝,他不自己送,他会夹在信件或者书里,装作是不小心落在里面的。”   江秋凉注意到,玛丽脸上泛出有血色的光泽,宛若阳光下盛放的玫瑰。   “他真的很笨拙,第一次把首饰盒直接塞到书里,鼓鼓囊囊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每次都装作没发现,因为他看见我惊喜的样子会很开心,他也不直接笑,偏要冷着一张脸,耳朵尖却是红的。第一次牵手,他的体温低,又怕我冷,用热水捂了半天的手,连我摸起来都是滚烫滚烫的。还有出去散步,我们俩走的那条路保准没有荆棘,我在前一天趴阁楼上看他来来回回走了三趟,连小石子都踢干净了。”   玛丽笑得很甜蜜:“当他跪下来,把戒指戴到我手上的那一晚,我想我是真心实意爱他的。他是我黑暗人生里的一束光,也是唯一的光。”   “那场婚礼于我而言,至今都像是一场幻梦。”   “我们是世俗所不接受的结合,这样的爱情只会受人诟病。我们不能去教堂,不能在神父的见证下完成仪式。不过我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有没有仪式于我而言没有意义。”   “我们在哈代庄园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送了我那座雕塑,他告诉我,这就是他眼中的我。”玛丽望着漂远的雕塑碎片,“那时的我相信,世俗不足以阻隔爱情,为什么人类会用最为片面和平庸的思想来给瞬息万变的万物画一条根本不可能公平的界定线?为什么要有大部分人来决定少部分人的対错?这根本就是一种谬误,是披着公平皮囊的偏见。”   “哈代的牙齿刺破我的手腕,我从来没有幻想过永生,也根本不奢求能够永生,我只是想陪在他的身边,不让他孤单一人。”   “不过,”玛丽笑着,眼角落下了一滴泪,“这终究是一种奢望了。”   “快乐的时光过去,我发现我的容颜在一日日衰老,眼角长出了细碎的皱纹。我真正肯定自己的想法,是有一天,我发现在自己的鬓角长出了一根突兀的白发。”   “其实哈代也知道。”玛丽抹掉了脸颊上的眼泪,“他又开始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有一次我进去,他的身边散乱着很多书,他很爱干净,从来不会这样。我捡起了手边的书,翻开他折出来的那一页码,上面写着,普通人体质不同,有些普通人注定无法成为吸血鬼,禁忌的爱情会加速他们的衰老,终究成为桎梏。”   “其实我那时也没有多难过,更多的是恍然大悟。我想,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如此。”玛丽的眼泪一滴又一滴滑落,滴在红色的海里,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我和哈代说,算了吧,就这样吧,我只能陪你几年了。离开我你能找到更好的人,或许你可以遇见心爱的吸血鬼姑娘,或者一个可以变成吸血鬼的姑娘。可他说不要,我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绝望的神情,他好像快死了,泪水爬满了他的脸。可是吸血鬼怎么会这样轻易死去呢?我在他悲伤的眼睛里看见一个同样留着眼泪的人,我才意识到自己忍不住也哭了,那时我才开始难过。”   “我衰老的很快,书上说的是真的。”玛丽沉默了一会,她仰起头,努力把眼泪水憋回去,叹了一口气,“哈代与我或许是真的有缘无份,他的血,原本足以让我永生的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速了我的衰老。世俗不接受我们,时间将我们相隔,我们之间只有爱了。”   “可是,一腔孤勇的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玛丽突然转过头,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眼泪的湖泊里映出了江秋凉的样子:“中国古话里面有,色衰而爱弛。他爱的是初见时的我,而不是被衰老折磨得精神日益衰弱的疯女人,我有多少把握他在看见衰老的我以后依旧保持那一份炽热呢?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终日困顿在惶恐之中,我把自己锁在顶层的阁楼里,看着自己满头银丝,又看着自己开始一把又一把掉头发,我始终不愿意面対他。”   “终于有一天,我做出了那个决定……”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很多的有关吸血鬼的故事,还有包括《夜访吸血鬼》、《暮光之城》之类的电影,几乎所有有关吸血鬼的创作都有一个前提,人类可以通过吸血鬼获得永生。   在观看时,突然有一个想法从我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吸血鬼的爱不会让爱人永生,相反的,只会加速爱人的衰老,这个设定是不是也可以试试。   于是,有了这个世界。 第101章 厌食吸血鬼   “雕塑是你砸的。”江秋凉说。   “是我砸的, 不止雕塑,我毁掉了自己在哈代庄园生活过的所有痕迹。”玛丽的眼眶里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还是下意识抹了一把脸颊,“我知道我无论藏到什么地方, 他都能找到我。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把我自己留给他。我留下了一份遗书, 自杀在了浴室的浴缸里。”   江秋凉盯着她平静的表情:“玛丽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的很安详。”玛丽露出了一种置身事外的,近乎是悲悯的表情,“她带走了她心爱的一切,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没有海风吹过来, 江秋凉还是觉得自己闻到了海水咸涩的腥味。   “曾经让她恐惧的时间, 如今于她已经失去了价值。曾经使她痛苦的记忆, 当下只是无足轻重的谈资。曾经被爱桎梏的她, 现在和风一样自由。”   “很好的结局。”江秋凉点评道。   “这是对她来说, ”玛丽肯定道, “最好的结局了。”   江秋凉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雕塑碎片,良久之后才叹出一口气。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串绿宝石项链, 递给玛丽。   玛丽摇了摇头:“这从不属于我, 它会指引你, 去寻找它真正的主人。”   她像是终于在幻境里待够了一样,伸了一个懒腰, 露出了小女孩一样俏皮的表情:“我想, 你在找的出口就在那里。”   江秋凉点了点头, 把项链放回到口袋里。   “告诉你个秘密吧, ”玛丽笑得很开怀,阳光蒸干了她眼角的泪水, 让她此刻看起来分外活力动人,“留住玛丽的从来不是宝石,而是爱。她从没有告诉过哈代,现在可以让你转告给他了。”   江秋凉的手指微微屈起,他直直望进玛丽眼中:“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吧。”   “什么?”   “我摸这座雕塑的时候,”江秋凉说,“感受到了它的脉搏。这或许就是雕刻者给予你的答案。”   玛丽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旋即又给了江秋凉一个释怀的表情。   “这个哈代……”玛丽叹了口气,“原来什么都知道啊。”   时间会给问题答案。   总有人会怪岁月无情,催人老。   也许听者无心,也许时过境迁。   或早,或晚,每一个没来得及诉诸于口的问句,时间都会给予答复。   玛丽说:“我该离开哈代庄园了。”   江秋凉没有回答,他没有权利替别人做出任何选择,唯有尊重。   “最后告诉你一件事吧,权当是对你的报答。”   江秋凉读不懂玛丽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其实来这里的人,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样漂在海面上的,只有不被‘海’接纳的人,才会这样。”玛丽眼中有笑意,“很久以前,我也在这里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不是你,却和你很像。甚至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都在怀疑是不是他又来了。”   江秋凉眼中有难得的惊愕。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玛丽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不会说的,或者说,这话不能由我来说。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江秋凉又回到了浴室。   窗外的雨不知道何时停了,整座哈代庄园陷入沉寂之中。   玛丽指的那个人,显而易见就是凌先眠。但是凌先眠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游戏里留下这样一道线索?玛丽之所以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是凌先眠在游戏设计之初的设定,还是玛丽自己突破游戏的限制产生的想法?   江秋凉突然想起上个世界里福克纳的警告。   他原以为那句不明所以的话是凌先眠借福克纳之口说出,现在回想起来却未必如此。   可如果是后者……一个游戏中的角色逃出设计者的限定,产生属于自己的想法,就像是一个AI在被人类创造出来之后有了自己的思维,实际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阴沉的天空像是一张巨网将江秋凉笼罩其中。   江秋凉没有时间细细琢磨这其中的盘根错节了。   哈代庄园的蜡烛只剩下三根还在燃烧,看起来第三根也快要灭了,留给江秋凉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出去的方法。   只有出去了,才能有机会去搞清楚问题的答案。   江秋凉跑到哈代庄园的门口,森林里鬼影幢幢。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停在庄园门口,正不安地扬起自己的马蹄,喷出的热气在秋日凉意深重的夜风中泛出一抹白。   没有时间考虑了。   江秋凉翻身上马,扬起马鞭,一鞭子干净利落甩下。马的嘶鸣声划破了哈代庄园平静的夜空,良驹如同离弦的利箭一般,闯进了黢黑的森林里。   黑影从身旁一掠而过,江秋凉俯下身,适应迎面刮过来的风。马蹄踢踏溅起浸泡在血水中的泥点子,未等落下,人与马都已消失在了视野尽头,林中只能听见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雨后的空气中夹带着很重的潮气,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树叶盛不住沉重的血水,有一滴从叶脉上落下来,滴在了江秋凉的左边脸颊上。   像是一滴血泪。   江秋凉顾不上擦掉这一滴血泪。他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扬起马鞭,之前随意扎上的皮筋在颠簸之下松动,掉在了泥血地里,偏长的头发垂下来,随风翻飞。   黑色的高马越跑越快,原本还有些形状的森林快成了一道道虚影,江秋凉以为自己要飞起来了。耳边的风声开始变得不真实,疾风刺眼,江秋凉的眼眶中不受控制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眼睑沾上了微红。   快了。   很快就要到了。   怀里的绿宝石项链仿佛有所感知,逐渐有了温度。   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淡去,江秋凉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味。   咸涩,潮湿,悲伤。   大海的气味。   马蹄声慢下来,江秋凉勒紧马绳,迫使马头转了个弧度,堪堪刹住了车。   根据玛丽的描述,从哈代庄园出发,穿过森林,就能看见那片海了。   可是她从来没有和江秋凉描述过那片海的样子。   江秋凉坐在马背上,眼中未曾散去的水汽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海。   一望无际的海。   过路人梦寐以求的归宿。   晶莹的海面在夜色中翻滚,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像是把天地都吞没了。之前这样大的血雨没有污染到这片海半分,它还是透明的颜色,点点亮光随着海浪起伏,宛若降落在人间的点点星辰。   望而生畏的神圣感。   夜色如洗,白色的沙滩上坐着一个男人。   江秋凉踩着马镫下来,沙滩很绵软,一脚下去仿佛踩在棉花上面,江秋凉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坐在男人的身边。   哈代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此刻他已经把帽子摘了,任由海风吹过他的栗色的卷发。他有一幅典型的西方面孔,肤色显得很苍白。   手杖横在身侧,他正对着海水愣愣出神。   江秋凉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绿宝石项链,递给哈代。   哈代的视线从海天交界处收回,他盯了那条项链很久,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伸手接过来。   但是哈代接了,他把项链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又望向了海的远处,不发一言。   在玛丽的描述里,江秋凉并不能想象哈代庄园发生变故那一晚哈代的眼神。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此刻他在哈代的眼中明明白白捕捉到了那种空洞感。   江秋凉的视线随着哈代远去,落在很远的地方。   哈代突然开口:“听说人死了,会化作一颗星星。”   江秋凉抬眼,夜空中暗极了,什么也没有。   江秋凉说:“它们都在海里。”   “有些星星,因为太过于思念活着的亲人,慈爱的神会恩准它们回到人间。”哈代说,“落在海里,回到它们离开的地方。”   “这里埋葬了很多人。”   江秋凉看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光点,感慨道。   “它们只是太想家了。”   海浪冲过来,哈代没有避开,海水绕开两个人,没有沾湿一星半点。   “这里埋葬了你思念的人吗?”江秋凉转过头,问哈代。   “我的爱人。”   哈代仰起头:“但她的灵魂不在此处。”   “那在哪里?”   “她的灵魂会随着风,去追寻她想要的自由。”   江秋凉沉默。   微风拂过脸庞,像是一只温柔的手。   “她说过,她的遗愿,是让我把她的骨灰撒在埃塞克斯郡的平原上。那里是她的家,她有很多亲人住在那里,即使曾经遭受背叛,她还是选择原谅了他们。”   “为什么她原谅了这么多人,就是不愿意原谅我呢?”   江秋凉望着远处的光点,轻轻出声:“因为爱,是不需要原谅的。”   哈代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江秋凉两只手撑在沙滩上,身子向后倾,他转过头,对哈代说:“玛丽让我转告你,留住她的从来不是宝石,而是爱。”   风不大,江秋凉却看见哈代眼中有水雾浮起。   “我很自私,我没有遵循她的遗嘱,而是把她留在了这里。”   “她说过,她不喜欢夜晚,夜晚会让她想起曾经的噩梦,她不想再回到噩梦中去了。我怕埃塞克斯郡的人忘了她,背叛她,怕她害怕寒冷的夜晚,更怕她想要回到哈代庄园的时候,迷失了方向。”   “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都会等在这里。从夕阳到黑夜,再从黑夜到黎明,我不想她漂泊许久找不到家,每到暮色降临的第一阵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哈代在笑,干涸的嘴唇浮起一个弧度:“这一百多年里,我从不孤单,我知道她一直都在。”   --------------------   作者有话要说:   想起了哈珀·李《杀死一只知更鸟》里的话:   “她死得了无牵挂吗?”杰姆问。   “就像山风一样自在。”阿迪克斯答道。   这段真的读完之后记了好久,读到的那刻灵魂的震颤感现在还记忆犹新。 第102章 厌食吸血鬼   “她在死前毁掉了自己生活的所有痕迹, 她的雕塑、她的衣物、她的画、她的牵绊,都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哈代张开手,原本贴在他心口的绿宝石化为沙砾,从他的指缝中滑落。   “她什么也没留下。”   江秋凉重复这句话, 心口钝钝的疼。   “不, ”哈代摇了摇头, 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她留下了我。”   哈代望着远处的海浪,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消失,他的神情转为了淡漠的绝望。   江秋凉想,也许在一百多年的夜晚里, 哈代已经把所有的悲伤都耗尽了。   “她带走了所有的物品, 却独独留下了我……”哈代在喃喃, 自言自语, “我是她唯一的遗物。”   “永生是一种酷刑, 是我在长久没有她的生活里得出来的唯一结论。”   哈代的声音很平静, 是死水一般的平静:“永生只会让我感到孤独,她一点点衰老, 我却无能为力。她白发苍苍, 躺在浴缸里的时候, 在我的眼里她一如初见时美丽。可是她停止呼吸了,她不会再喊出我的名字了, 我很害怕。我幻想着她还能起来, 最后再抱我一次。”   海风微凉, 哈代张开双臂, 只有风扑入他的怀中。   暗色的夜终于浮现出些许明亮的色泽,漫长的黑夜终于在等待中退去。   黎明将至。   “死亡从不是终点, ”哈代盯着天色,眼中没有释然,“遗忘才是。”   “我可以熬过一年,十年,一百年,又一个一百年。失去她以后,时间对我来说除了给予我痛苦的折磨,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时间不足以抵消我的思念,却在无形中刺了我更深的一剑。”   “我发现,”哈代一字一顿地说,“我快要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她最终,还是抛下我了。”   曙光刺破黑夜,熬过了夜晚,黎明终于到来。   哈代站起身,他又恢复了江秋凉第一眼在海滩上看见他的状态。   “江,回到你的世界去吧。”哈代没有看江秋凉,“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还有未来。”   他眼底流淌着绝望,江秋凉想要伸出手,却怎么也做不到。   江秋凉像是被定格在了原地,他张了张喉咙,喊不出一个字。   哈代走向了大海,这次海水浸湿了他的裤脚,他是如此地平静,就像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向着黎明曙光的方向前行。   他消失在了大海里。   一张白色的纸从他消失的方向飞来,飘进了江秋凉的手里。   “不要贩卖浪漫,这是我能给你的全部了。   和我私奔吧。   在雨夜,向着丛林深处。   那里有一片海,只有我能看见的海,我愿意与你共享。   逃离世俗的目光,背离他们的公序良俗。   我会挣脱禁锢我的神明,走向你。”   陌生的字句,熟悉的笔记。   江秋凉当然认识,这是他自己写下的字。   在霍布斯古堡前,也有这样一张不知来历的纸飞到他的手里。   同样出自他的笔下,同样边缘泛黄,同样回想不起写下时的场景。   他是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目的写下了这些话?   这段缺失的记忆,究竟想要提示他什么?   纸张的边缘在他的手中燃烧,不止是纸,他眼前的所有画面都开始像一层画布,在熊熊大火之下化为一缕青烟。   彻底的黑暗。   一阵柔软包裹了江秋凉的周身,他从来没有这样累过,多日来的殚精竭虑终于在这一刻击垮了他,黑暗中的一个点像是要抽走他全部的力气。   熟悉的闹钟声。   却不是他的。   江秋凉在朦胧中转了个身:“谁啊。”   是他的声音,又不是他的,听起来要稚嫩很多。   是十八岁的江秋凉的声音。   有人按掉了闹钟,终于四周有恢复了安静,江秋凉把头往枕头里缩了缩,心满意足地继续陷入梦乡。   他似乎做了个梦,梦的内容却不太好,他猛地一收腿,瞬间清醒过来。   很暗,不是单纯的黑,外面似乎有光,又隔着什么。   江秋凉伸出颤抖的手,摸上了柔软的布料。   是被子。   “做噩梦了?”   江秋凉掀开被子,惊魂未定。   窗帘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透过边缘照进来的一点光不甚明亮,应该是天刚刚亮。   床边坐了另一个人。   借着窗帘边缘一点微弱的光,那个人光着上半身,宽肩窄腰,他的肩膀上残留着两道抓痕,在他的肤色衬托下很明显。他随手捞过床边的一件白色短袖套上,回头去看江秋凉。   江秋凉承认,这是一张无论他看多少遍,都会心动的脸。   光影之间的界限在此刻并不分明,柔和了他五官之间的凌厉,连光对他都有偏爱,停留在喉结上,像是画师随意勾勒的一条弧度绝美的线。   十八岁的江秋凉撑起上半身,勾住了凌先眠的腰。   江秋凉轻轻嗯了一声:“几点了?”   凌先眠任由他抱着:“五点半。”   江秋凉抱怨:“你起的好早。”   “吵到你了?”   “嗯。”江秋凉睡眼朦胧,“好困,再睡会。”   凌先眠拉过被江秋凉挣扎开的被子,又盖在了江秋凉的身上。   “你睡吧。”凌先眠的声音放缓下来,“我陪着你,我不困。”   “不困吗?”江秋凉在迷糊中呢喃,“你的睡眠质量好差,不像我……”   话还没有说完,江秋凉就闭上了眼睛。   江秋凉闻着凌先眠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点很淡的香水味,和沐浴露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他想起一款香水的名字——   事后清晨。   不过和那款香水是可复制品,凌先眠身上的味道是无法复制的。   此刻凌先眠的身上,还有一点熟悉的,江秋凉惯用的洗衣液的味道。   江秋凉转了个身,悄悄睁开眼。   “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江秋凉从凌先眠的腰际抬起头来,两只琥珀色的眼睛在暗色下呈现出了幽深的色泽。   凌先眠低头,失笑道:“好像是的。”   江秋凉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一番,点评道:“好像还不错,很适合你。”   凌先眠是真的笑了,他的眼睛里荡开了旁人没有见过,只有江秋凉一人知晓的柔情。他揉了揉江秋凉的头发,低头留下了一个吻。   “适合我的不是衣服。”凌先眠的唇终于离开,“从来都不是。”   江秋凉听懂了凌先眠的欲言又止。   适合我的不是衣服。   是你。   江秋凉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树懒,扒拉在凌先眠身上,一刻也不愿松手。   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的来由,他觉得凌先眠穿着自己的衣服,当他的气息纠缠在他的气息里,自己的心底居然有很小的雀跃。   好像,他终于在他的心跳中,听到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即使知道这终究是一场幻梦,他也不想放手。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躺在凌先眠的腿上,伸出左手,贴上了凌先眠的左手。   两个人,两只手,两根无名指上,戴着相同款式的戒指。   从前他不懂那些繁杂的首饰,那些冗杂仪式的意义,此刻却懂了。   所有的意义,都来源于那个人。   “玩笑开大了,”江秋凉感受着凌先眠手掌传过来的温度,“你要对我负责了。”   江秋凉开了个很冷的玩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当真。   凌先眠却没有笑,他很认真看了江秋凉一会,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我的每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凌先眠说,“包括你,秋凉,我知道有多少因素会阻碍你我。我试图把感情放在理性的天秤上进行衡量。可是我发现这是行不通的,天秤的一端有你,我就会忽略另一端的得失,义无反顾偏向你。”   “秋凉,我真的很需要你,比你想象的还需要。”   江秋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凌先眠摘下了自己手上的戒指,递给江秋凉。   戒指内侧摸起来是凹凸不平的。   江秋凉借着微弱的光转了一圈戒指,他本来以为里面没有内容,或者即使有内容,也会是字,而不是一条曲线。   这是一条首尾相连的线,准确来说,是一条波动的线。   “这是……”   江秋凉又转了一圈,把手指轻轻贴在内侧,感受着轻微的凹凸,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知道了。   江秋凉愕然抬头,撞进了凌先眠坦荡的眼中。   凌先眠接着他的话说下去:“这是想到你时,我的心跳。”   江秋凉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的戒指背面还空着。”凌先眠安静地注视着江秋凉,“我在等待你的答案。”   江秋凉的心跳明显加快了。   凌先眠的指尖划过江秋凉小臂皮肤,探寻答案一样缓缓向上,停在了江秋凉的腕骨处。   江秋凉一把抓住了凌先眠的手。   凌先眠难得愣神。   江秋凉把戒指戴在凌先眠的无名指上,他的动作很坚定,手指穿过凌先眠骨节分明的左手,十指紧握,抵在自己的心口。   凌晨五点半,窗外的晨光尚且苏醒,白蒙蒙的几道从缝隙里钻进来,像是不小心洒在地板上的小片牛奶,纯净到不掺半分杂质。   昨晚灯火交错、物欲横流的欲望之都大梦初醒,凉风从空寂的街道吹上来,拂过干枯的树枝,撞在冰凉的高楼冷窗上。乍起的晨光划破一夜的疲惫,惊醒了昨夜宿醉的流浪者。   江秋凉没有喝酒,他如此清醒,看着自己沉沦。   他曾经以为,凌先眠是湍流中的浮木。不是的,从始至终,凌先眠都是卷着他的急流,他心甘情愿被他卷入海底,压走肺里的最后一口空气。   “听到了吗?”   江秋凉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也看见了凌先眠眼中映出的自己。   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弱点展示在别人面前,如今他把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刀亲手递到凌先眠手中,对准自己最脆弱的要害。   心跳。为凌先眠而加速的心跳。   江秋凉轻声开口:“这就是我的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亡不是重点,遗忘才是”灵感来源是《寻梦环游记》   “我会挣脱禁锢我的神明,走向你”灵感来源是法国版《SKAM》第三季,Lucas离开教堂那一段。   信仰与爱背道而驰,他坚定地选择了爱。   严格来说,江秋凉和凌先眠重逢后的第一个吻灵感来源也是法国版《SKAM》第三季,还有江秋凉的精神疾病,江秋凉的犹豫,把主角比喻成动物……法国版《SKAM》第三季真的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存在。   写到这里又想去看一遍了,还有哪位小可爱没看过吗?快去看!吃下我的安利TAT 第103章 短暂的现实   隐隐有阳光洒下来, 隔着窗帘,只能看见边缘一圈金色的光辉。   看得见,握不住,像是风。   又像是一场梦。   江秋凉仰头去看凌先眠, 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 凌先眠陷在光影的交界处, 很不分明,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虚无,像是下一瞬间就会融入到无声的黑暗中。   他下意识勾住了凌先眠的小拇指和无名指,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做了一场噩梦,”江秋凉说, “我梦见十年以后, 我和你分开了, 我们在两个不同的国度, 当你那里的阳光升起的时候, 我那里正在漫长的极夜里, 时间、温度、语言隔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凌先眠的声音听起来很远:“是吗?”   “但是这场梦太像是真的了……”   江秋凉总觉得哪里不対劲, 又说不上来,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抓不住。   “噩梦总是会醒的。”凌先眠说,“你现在就在这里, 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秋凉轻轻嗯了一声。   “我想起了一件事。”   “嗯?”   “在你送我《安徒生童话》之前, 我都没有好好看过这本书。”   凌先眠的眼睫毛很长, 垂眸时有阴影投下来, 遮住了眼里的光。   江秋凉问:“你知道我的启蒙读物是什么吗?”   “是什么?”   江秋凉盯着他的发梢,末端沾上了一点光, 竟泛出些许透亮。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诗经》?”   “单单就这一篇。”江秋凉笑了一下,“听我妈念叨过好几次,我小时候不懂,偷偷学着她念,渐渐就会了。我没有去过幼儿园,直接去的小学,记得上学第一天老师让每个人上讲台讲一个童话,我直接从头到尾把《氓》背了一遍。”   江秋凉的笑淡下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除了三岁孩童,没有人把它当成童话的。”   “后来,她病了,开始认不出我,最后话说不出来,就连念的机会也没有了。”   江秋凉说完,沉默。   他的眼眶有点酸,又流不出泪来。   凌先眠被他勾着手指的掌心翻过来,食指和中指划过他的手背,像是无声的安慰。   “我本来以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江秋凉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他的音色很冰,“像我这样的人,早就从内里烂掉了,我担不起任何人的喜欢。我的喜欢,我的感情,本身対于别人来说就是负累。”   “可是我遇见了你。”   凌先眠安静地听完江秋凉的话,握住了江秋凉的手。   “你想听听我的版本吗?”   “嗯。”   “我和我的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从出生到现在,一年也见不上几面。他们対我来说,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陌生人至少还能说几句话,我是他们……利益联姻的产物而已,我対于他们还不如账户上的数字和冰冷的高楼大厦来得温暖。”凌先眠轻轻笑了一声,“这样想,你会不会感觉好受一点?”   江秋凉没有点头,没有摇头。   他看着凌先眠,凌先眠垂下来的头发遮住额头,有种颓废的美。   “対凌洪林来说,我是他培养出来的傀儡。凌家关系错综复杂,抛去凌家,伺机而动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不在少数。他想要在这个位置坐稳,所以需要我这个名义上的继承人,同时他也想在这个位置坐久,所以他还要提防我,以免养虎为患。”   “亲情,”凌先眠嘴角勾出来一抹笑,“什么是亲情?”   江秋凉居然有了一丝不寒而栗。   “我从来没有过亲情的感觉,不止是亲情,我対任何事物都没有什么感情,”凌先眠在笑,很浮于表面的笑,“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怀疑过自己以后会变成疯子。”   江秋凉听着凌先眠的话,突然想到了一些画面。   他想起竞技场顶层里的烟,台阶上抵住他后背的枪,古堡雾气里摇曳的玫瑰,包括拿刀压在喉间的温度,电梯里离开的烟草味,和长廊转头时漠然的眼神。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秋凉的头很痛,太多的画面蜂拥到他的脑海之中,噩梦在眼前快速重现。   凌先眠依旧在笑,他的眼神很深,有点瘆人。   “你别离开我,”江秋凉听见凌先眠的声音,“我怕我真的会变成一个疯子。”   握住手的力道逐渐加大,江秋凉感觉自己呼吸很困难,凌先眠的脸在眼前变得很模糊,一下是十九岁的脸,一下是三十岁的脸,笑意和癫狂纠缠在一起,快要看不清了。   恍惚之间,江秋凉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很陌生,也很痛苦。   他伸出手,去摸凌先眠的脸。   光太亮了,凌先眠身上的光影却仍然维持着之前的状态,江秋凉眼见自己的手就要触碰到凌先眠的脸了。   凌先眠抬起脸来。   他一向淡漠的眼中蓄满了泪水,眼中的痛苦和挣扎深深刺痛了江秋凉。   “别走。”   江秋凉的手碰倒了凌先眠的脸。   不是皮肉的质感,甚至不是实物的手感。   晶莹剔透的泡泡,在他碰触到的一瞬之间破了。   指尖有液体滴下来,黏糊糊的落在他的心口。   血腥味,不疼,因为不是他的血。   那是谁的血?   江秋凉不知道,他茫然看着血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心口,濡湿了他的上衣,像是心头被正中刺了一剑。   “您好,这里是纽厄尔医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电话那头传来了温柔的女声,说的是英语。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回答:“您好,我想问一个人。”   “姓名?”   “林倩,中国人,鼻子上有两颗连着的小痣,应该很好认的。”   江秋凉想起来了,那时国内打纽厄尔医院谷歌上的号码根本没人接听,他伺机一个月才从江侦仲手机里拷贝来了这个联系方式。   这件事很蹊跷,一个不能拨通的号码,为什么会被堂而皇之挂在谷歌上?   江秋凉最初并没有深想,或许是号码变更,或许是无人接听,他想过很多的理由,自然而然忽略了一个可能性——   纽厄尔医院公开的号码,本身就是打不通的。   不过这件事他到后来才知道。   “关系?”   “母子。”   “稍等……”   対面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提着电话在走,江秋凉略带疑惑,看了一眼号码,是个座机号。   约莫一分钟后,対面才传来了女声。   “抱歉,我们这边没有这位病人。”   “……没有?”   “这位病人本来是要转到我们院的,前一天家属打电话,说送不过来了。”   “为什么?”   江秋凉听到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   “家属给的原因……是病人已经死亡。”女声还在说,“你也是家属吧,不知道吗?”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   潮湿的洪水从山的那头卷裹而下,泥沙从他的耳廓滑过,留下了只有他一人知晓的泥泞。   世界很安静,又很喧嚣。   终于,江秋凉在黑暗中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很轻,像是被刻意放缓,越走越近……   江秋凉猛地睁开眼,対上了许恙的眼睛。   熟悉的客厅,地上散乱着一堆碟片。   屏幕卡在最后一秒,惨淡的一点字幕光映照在许恙的脸上,江秋凉在许恙脸上看见了惊诧。   “你的脸色很差。”许恙皱眉,“还好吗?”   江秋凉的指尖在微微发抖,被他不动声色揽到了身后。   “还好。”   许恙扫了一眼江秋凉背在身后的手,唇角微微抿起。   “很久没有见你睡这么熟了,本来不想吵到你的,没想到还是搞砸了。”许恙扯起嘴角,弧度不大,似乎是个颇具自嘲意味的苦笑,“呐,你的围巾。”   毛茸茸的围巾,被细心叠好。   江秋凉拿过许恙手里的围巾,触碰到的布料仍然沾染着户外霜雪的寒意。   抬眼,时钟指向了早上六点四十三分。   江秋凉的思绪缓缓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他盯着窗外深黑色的天空,终于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   这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地方,他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谢了。”江秋凉対许恙举了一下围巾,随手搭在了椅背上。   “不用。”许恙一挥手,熟练地倒在沙发上,他的眉目里有几分倦色,眼神还是明亮的,“发型挺别致。”   江秋凉挑眉。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估计是睡在沙发上压到了,之前随手扎起的橡皮筋松垮下来,有几撮头发挣脱了束缚,很快脱的在脑后摆出了一个独特的造型。   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   江秋凉想到了这个形容,不禁失笑。   “没事,我是不会嫌弃你的。”   许恙拿起遥控器,打了个哈欠,他按下几个按钮,电影开始重新播放。   片头的树林又开始在屏幕上晃动。   “《沉默的羔羊》……”许恙轻声说,“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忘记它啊。”   它,还是他?   江秋凉以为许恙指的是电影,问:“这是一本很好的电影。”   许恙沉默了一会,他侧过脸看了江秋凉一会:“是的。”   时间也不尽然是看不见的。   有些东西可以记录时间的流逝。   比如时钟,比如进度条,比如被岁月消磨的人。   因为客厅很暗,更加显得屏幕光线亮得刺眼。电影的画面变化,照亮了许恙的脸,江秋凉发现许恙盯着屏幕上的某一点,注意力似乎并没有在电影上。   “秋凉,”许恙看着画面,突然开口,“有件事我需要跟你坦白。”   --------------------   作者有话要说: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诗经》   世界7档案解锁   名称:厌食吸血鬼   国家:英国   字母:T   故事:《雪人》   剧情:我只有我的血了,拿去吧。但别折磨我太久。   ——玛丽·安托玛奈特(法王路易十四王后)   感情:河水为什么冰凉?   因为想起了,   被雪爱恋的日子。   ——谷川俊太郎 《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开启世界8,等待解锁……   (移到这章是为了上一章安利,快去看法国版《SKAM》第三季!) 第104章 短暂的现实   “你去美术馆, 认识凌先眠那次,”许恙说,“是我故意带你过去的。”   屏幕的光照在江秋凉脸上,像是粼粼湖面上一层冰冷的月光。   江秋凉神色如常:“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凌先眠了。”   “他和你说了?”   “嗯。”   许恙的手垂下来, 遥控器掉在地毯上, 发出了一声含混的杂音。   “许恙, ”江秋凉偏过头,“这么多年,从人生地不熟到现在,你一直在帮我,最初我孤僻一个人, 是你拉着我融入到人群里, 我语言不通, 遇到了不会英语的司机, 是你帮我沟通的, 包括最近一次发烧了, 是你带我去的医院。这一桩桩,一件件, 我都记得很清楚。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的, 所以我选择相信你。”   屏幕上的光映照在江秋凉眼底, 泛出透亮的色泽。   他的眼神很真诚。   “西格蒙德医生应该已经告诉你,我开始出现一些自己都不清楚来由的幻境。我的脑海中经常出现一些破碎的过往回忆, 有的时候我都怀疑这些是否真的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江秋凉说, “我不相信虚无缥缈, 只相信我真实看到的, 感受到的。所以即使现在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你和凌先眠之间, 我也会选择相信你。”   “所以,”江秋凉抬起眼,“能不能不要以为我好的名义,把我隔绝在外?”   许恙望进江秋凉的眼中,心底有钝痛。   “我知道,我应该告诉你。”许恙揉了揉眉心,眼底浮起一层倦色,“如果有人这么瞒着我,我不会比现在的你更加平静。”   电影在缓慢播放,屏幕上,汽车驶过小路,克丽丝的记忆回到了从前。   “秋凉,”许恙靠在沙发上,“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现实中的凌先眠和你印象中的那个凌先眠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江秋凉沉默。   “或者说,我换个问题,你觉得凌先眠在美术馆说之前没有遇见过你,是在骗你吗?”   江秋凉摇头:“我最开始确实以为他在骗我,但是他没有理由这样做。如果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接近我,一个熟悉的身份会比一个陌生的身份来得方便许多。更何况这种伪装太难了,每时每刻的伪装,稍有不慎就会被看出来的,起码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出他的破绽。”   “好,他们不是同一个人,这是我们得出的第一层结论。”许恙说,“既然现实中的凌先眠是第一次见到你,那你脑海中和凌先眠之前相处的种种回忆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太具体了……”江秋凉喃喃道,“我和他之间的回忆其实很多都建立在非常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从头到尾都是连的上的,幻想不可能做的这种程度,唯一的可能就是……”   许恙接着江秋凉的话说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和他之间的回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就是给你做记忆消除手术的意义所在,也是第二层结论,你要消除的记忆根本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记忆,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江秋凉知道这些是真实发生过的,邮箱里几年前的自己已经明确告诉自己这一点。   如果没有痛苦的来源,他根本没有必要进行那么危险的手术。   “他们很像,身世,早期的经历,姓名,外貌,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许恙没有继续道,“唯独缺少了和你相遇的经历。”   “这份缺少的经历导致他们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江秋凉继续说,“一个世界不可能存在这样如此相似又迥异的两个人。”   许恙闻言,看着江秋凉:“如果不是一个世界呢?”   江秋凉若有所思。   许恙看着他的表情,呼出一口气:“你果然早就想到了。”   “我纠结的点从来不是这个,”江秋凉的手搭在膝上,背景音里的英语在静静流淌,他的嗓音像是溪流中光滑的鹅卵石,“我在意的是,我现在以为的现实,根本不是真正的现实。”   许恙神色一凛:“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江秋凉的指尖打出节拍,“从我在美术馆遇见凌先眠开始,我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和我十七岁遇见的那个人不一样,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世界不可能存在两个这样的人,那么究竟哪个世界才是属于我的世界呢?”   江秋凉拿起睡前被丢在沙发上的书和铅笔,他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   “我第一次进入游戏,是在一个晚上,我听见了教堂的钟声,进入了造疯者游戏。”   他在第一行写下——游戏,初雪夜,钟声,幻境。   “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凌先眠,是在十七岁的一次宴会上,从此我和他的记忆一直持续到二十岁的生日,中间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有完全记起来,只知道应该是发生了一些大的变故,导致我选择出国至今。”   他在第二行写下——记忆,凌先眠,十七到二十,变故,出国。   “我在奥斯陆第一次遇见凌先眠,是美术馆,你邀请我去看毕加索的画展,他说他是第一次看见我,我不认为他说了谎,他有着和我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性格,缺少了我记忆中与他的经历。”   他在第三行写下——现实,凌先眠,三十,美术馆,初见。   “这三行对应了三个世界,即游戏、记忆、现实。”   “同时第二行和第三行是矛盾的,如果我在十七岁就认识了他,不可能到了三十岁才算是初见。”   “从逻辑学的角度来说,它们之间只有一个可能是真的。”   “哪个是真的呢?我倾向于前者。如果是一种单纯的幻想,我记忆中的凌先眠不可能这么具体,也不可能让我产生如此复杂的情感,甚至痛苦的印象。这说明我在十七岁遇见他,出国,做手术,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江秋凉的眼中没有波澜,“我对十八岁凌先眠的记忆恢复开始于游戏,他多次明示或者暗示我,他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江秋凉问:“如果他们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我只有在游戏和记忆中才能见到他呢?”   他在第一行和第三行之间画了个问号。   “归根结底,一切动荡的来源还是在第一行,就是那个晚上。”   江秋凉圈起来第一行。   “我在美术馆遇见凌先眠是在进入几次游戏后,说明从游戏一开始,现实世界就颠倒了。”   江秋凉说:“其实这个世界的凌先眠和我说,是你联系他的时候,我有一点特别想不通。”   许恙问:“哪一点?”   “你提醒过我,要提防‘美术馆遇到的那个男人’,可是你又主动联系他,制造我和他之间的碰面,这本身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江秋凉说道,“后来我想明白了,你想说的根本不是我在美术馆遇到的凌先眠,而是游戏里的他。”   许恙叹了口气。   “当然,让我更加肯定的是,你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反驳我。”   江秋凉摇了摇头:“你知道造疯者游戏的存在。”   许恙脸色微变。   “这个游戏本身就很诡异,设计者设计一款游戏一定是有目的的。为了赚钱,为了博眼球,为了通过使玩家恐惧产生置身事外观赏的快乐,可是造疯者游戏不是。它从头到尾,没有别的玩家,只有我一个人,游戏的剧情又正好能让我会想起部分之前丢失的记忆,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存在呢?”   “或者我换个更加直白的问法,”江秋凉直言道,“是不是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我准备的,和纽厄尔医院那一系列被刻意隐瞒的记忆消除手术一样?”   许恙的脸白的像一张纸,他眼中的倦色终于转为了一抹难以置信的恍惚。   “所以,”江秋凉说的很慢,“都是不真实的。”   “我现在所在的现实根本不是现实,是我想象出来的世界。”   江秋凉说:“我让时间顺着游戏开始那天晚上继续,其实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没有再回到过真正的现实了。这里只是游戏停泊的中转站,是隔绝游戏和现实的避难所。在我幻想的这个世界里,凌先眠根本没有在十七岁遇见我,我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交集。”   “可是许恙,你作为我幻想现实之外的存在,对我的幻想进行了干预,制造了我与这个世界的凌先眠的相遇。”江秋凉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仰头去看被屏幕照亮的天花板,“通过我对他的一点好奇,暗示我世界之间发生了错乱,同时利用他,来告诉我纽厄尔医院里面你不方便告诉我的信息。”   江秋凉的语气很平静:“许恙,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幻想中?现实中的我究竟在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恙撑起身子,他的目光停留在江秋凉身上。   江秋凉又一次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这样的眼神。   空洞的,悲痛的,似乎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藏在他躯壳里的灵魂。   许恙像是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抓住了江秋凉的手。   他的手很冰,仿佛屋檐下悬而未坠的冰锥。   “秋凉,有些话我不能说。”许恙的眼里有挣扎,“我只能告诉你,我进入这个世界是我和凌先眠……现实中的凌先眠讨论之后的结果,我的意志会一直留在这个世界里,直到你找到出去的方式。联系这个世界的凌先眠确实是我擅作主张,我知道来不及了……”   江秋凉问:“来不及了?”   “对,来不及了。”许恙语速加快,“等到游戏彻底结束,如果你还没有找到出去的方式,或者你根本不想回到现实,这个世界会取代现实,就再也回不去了……”   “还有多少时间?”   许恙摇了摇头:“我问过凌先眠,他不知道,我猜他设计了很多副本,但是这些副本的顺序是随机的,他也不知道有多少会被用在你的身上。”   报应。   冤有头债有主,这就是前男友的报应。   江秋凉短暂地闭了一下眼。   一阵突兀的门铃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你约人了?”   许恙看着时钟,外面天还黑着,窗外的风雪声和屋内的电影播放声掩盖了脚步声。   像是一场新雪之后,消失的脚印。   江秋凉摇头。   就算是约了人,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点。   江秋凉站起身,走到门口,开门。   冷风吹进来,来人套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他撑着一把熟悉的伞,雪沫还是有几滴落在他的发梢上,有莹莹的光。   江秋凉不久前刚做了一场梦,梦中交替的就是这张脸。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早上好。”凌先眠露出了一个很得体的微笑,他收起伞,没有任何装饰的手指骨节分明,很漂亮,“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江秋凉下意识回头。   许恙显然听见了凌先眠的声音。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盯着凌先眠的方向,微微眯起眼。   --------------------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来说就是现实、以为的现实、游戏三个世界,可以理解为平行时空。   游戏里面又有很多个副本(即世界)。   (over) 第105章 短暂的现实   厨房的灯光白灿灿的, 玻璃上起了一层水雾。   江秋凉打开冰箱,和里面的矿泉水、橙汁、牛奶大眼瞪小眼足有半分钟,又把冰箱门关上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江秋凉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面无表情烧水。   拖了五六分钟, 江秋凉端着咖啡慢慢走到客厅。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开门的时间有点久, 室内的暖气逃出来了许多, 竟有几分冷飕飕的。   凌先眠双手交叠,右腿搭在左腿上,长腿舒展,神色冷淡。   许恙陷在沙发里,后背有几分僵硬, 面色不善。   一个坐在沙发的这头, 一个坐在沙发的那头, 中间隔着长长的一段距离, 仿佛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两个人都在看电影, 全程没有眼神交流。   江秋凉觉得, 如果眼神有力量的话,电视屏幕应该已经碎成渣渣了。   气氛太诡异。   客厅的沙发很宽敞, 凌先眠和许恙之间足够坐下四五个成年人。江秋凉几乎没有怎么考虑, 坐在了平常完全当作装饰的小沙发上。   “那个……”   江秋凉端起一杯咖啡, 开口。两道视线瞬间刺过来,江秋凉端着那杯咖啡, 递给凌先眠不是, 递给许恙也不是, 干脆握在自己手心里, 当自己不存在。   “你们自己拿。”   水是刚刚烧开的,杯子上传来的温度有点烫手, 江秋凉的手掌被捂得很暖和,他在醇香的水汽中呼出一口气,任由雾气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许恙拿起最近的一杯,把另一杯推到凌先眠面前。   “请。”   语气还算随和,江秋凉暗自松了一口气。   许恙的目光自然而然移向了窗外。   没等江秋凉这一口气松完,许恙又一次开口。   “看来今天早上的风挺大啊,还能把凌先生吹到这里来。”   语气温和,内容嘲讽。   很有许恙的个人风格。   江秋凉的右眼皮不动声色跳了一跳,这一口气不上不下,梗在喉头。   敢情从进门到现在,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   那他在厨房待这么久算什么,单纯浪费时间吗?   凌先眠倒是神色如常,他身体前倾,匙子在杯子里搅拌,有碰撞的响动。   “是挺大,”凌先眠之前脱下了羽绒服,此刻黑色的高领毛衣覆盖住脖子上的皮肤,他的肤色在黑色的映衬下显得很白,“这不是也把许医生也刮过来了吗?”   火花四溅。   江秋凉默默把头埋进杯子里。   “我是过来送围巾的,不知道凌先生是过来做什么的?”   凌先眠闻言,不答反问:“围巾?”   许恙指了指搭在椅子上的围巾:“之前秋凉落在我这里了,我给他拿过来。”   凌先眠的视线扫过江秋凉,隔着水汽,江秋凉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这样,”凌先眠垂下头,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是医院还是家里?”   许恙神色微变,凌先眠没有听到回答,发出了一声轻笑。   “那就是医院了。”   凌先眠端起咖啡,喝了一小口,并不去看许恙。   “医院怎么了?难道你昨天没在医院吗?”   “公开场合的事情就没有必要拿出来说了吧,许医生。”凌先眠抬眼,看向江秋凉的方向,“对了,说起来我还没有感谢你送我回来呢,作为谢礼,要不什么时候请你吃顿饭?”   江秋凉突然被提到,眼中有几分茫然。   “他没空。”许恙倒是答得快,抢在江秋凉之前开口,“而且他也不喜欢和陌生人一起吃饭,他胃不好,和不熟的人一起吃饭会胃疼。”   许恙特意加重了“陌生人”三个字。   “是吗?许医生是怎么知道的?”凌先眠做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是了,我之前问过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他说是朋友。普通朋友之间,确实知道些什么。”   凌先眠以牙还牙,加重了“普通朋友”四个字。   江秋凉看着许恙咬紧后槽牙,心想,如果许恙手里如果有刀,应该已经捅凌先眠身上了。   江秋凉捧着咖啡杯,深觉此地不宜久留。   “说起有没有空,我记得医生很忙吧?”   凌先眠的话题转的突然,不止许恙,江秋凉都愣一下。   “怎么?”   江秋凉在许恙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几个大字——   这家伙在明知故问什么!   江秋凉喝了一口咖啡。   “这样……”凌先眠轻笑了一声,视线转到屏幕上,“看来这确实是一部好片子,值得许医生浪费宝贵的睡觉时间留在这里。”   江秋凉肩膀抖了一下,差点被呛住。   许恙的脸色也没好到那里去,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脸上,青白一片。   “是啊,”许恙语带嘲讽,“这不也把凌先生给留住了吗?”   得了,是没完没了了。   江秋凉慢慢把口中的咖啡咽下去,默默把背靠在沙发上,远离战火纷飞的两个人。   “你认为留住我的是电影?”   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耳边划过,像是一根轻柔的狗尾巴草,有细密的痒。   江秋凉端着杯子的手一顿,凌先眠的那句话和记忆中重叠在一起。   “适合我的不是衣服。”记忆中的凌先眠说,“从来都不是。”   江秋凉抬起眼,正好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很熟悉,又很陌生。   江秋凉无端感觉到一阵恐惧,这种恐惧来势汹汹,远比他在之前在游戏里看到任何一个血腥场面还来得震撼。   他知道凌先眠想做什么了。   许恙的脸色彻底变了。   “我和你说过,我对秋凉……”   “所以,我和你公平竞争。”凌先眠淡淡抬眼,“快十年,你都没有行动,这也怪不了别人吧?”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盒子,递到江秋凉的眼前。   “我没有恋爱经历,后面也不打算有。从美术馆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你。”   凌先眠打开盒子,绸缎上安静躺着两枚戒指。   很干净的两枚戒指,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江秋凉愣在原地。   “目测的,不合适可以送回去调整。”   “感情,财产,余生,”凌先眠单膝跪在地毯上,他的眼中映出江秋凉,“这是我能给你的承诺,无论是挪威还是美国,我可以给你具有法律效力的婚姻。”   “我在等待你的答案。”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话。   江秋凉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许恙蹭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方才强装出来的淡定自若在顷刻之间粉碎。   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慌张:“不是,你怎么从吃饭转到这儿的!这也太快了,你和秋凉认识才几天啊,他怎么可能……”   江秋凉盯着两枚戒指中稍大一些的那枚,没有管许恙的话,伸出手,摸向了那枚戒指。   许恙连珠炮一样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能看一看吗?”   江秋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抖得很厉害。   凌先眠的眉目温柔下来,他点了点头:“可以。”   江秋凉没有问答,他拿起那枚戒指,没有去看正面,而是直接去看的背面。   背面很干净。   什么痕迹也没有。   心跳声消失了,江秋凉的耳畔很安静,他把戒指放回到盒子里,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你明明知道,我进行过手术,未来有很大的隐患,你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有想到以后吗?”   凌先眠点头:“我不介意,如果你有忘不掉的人,忘不掉的事,我可以陪着你,直到你彻底释怀。”   “彻底释怀……”江秋凉重复了一遍,“如果我根本无法释怀呢?”   凌先眠说:“我会陪着你的。”   江秋凉笑起来:“这番话也有一个人这么和我说过,然后你看我,我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相信这种拙劣的谎言。”   凌先眠的眼睛很熟悉,熟悉到江秋凉想偏开视线:“可是我不是他。”   可是我不是他。   江秋凉的笑意淡了下去。   是啊,他根本不是他记忆中的凌先眠。   他过去的爱,过去的恨,过去任何复杂的情感,投射在眼前这个人的身上,根本没有一点意义可言。   “不好意思,”江秋凉垂下眉眼,“我不能接受。”   凌先眠神色如常。   背后,许恙攥紧的拳头终于松开,他瘫到沙发上,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祖宗,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讲完啊。”   许恙很轻地嘟囔了一声。   凌先眠没有放弃:“我可以等,等到你点头的那一天。”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摇了摇头。   凌先眠挑眉:“如果我说非你不可呢?”   “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下的,你看,我一个人也活得很好。”   “你应该给我一个机会……”   “我忘不了他,永远也忘不了。”江秋凉露出了一个自嘲的苦笑,“他给我的痛苦太大了,已经深刻进骨髓里。可是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产生这样的痛苦,是因为我对他有比痛苦更多的爱。”   凌先眠沉默。   “你说得对,你和他很像,但是你不是他。”   “我爱的是他,而不是像他的人。”江秋凉说的很慢,“所以我不能答应你,这对你也不公平。即使再重来一次,我也会和他说出同样的话,你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我。而且我也没有把握,我和他之间的记忆会不会在我们身上重现。”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勇气重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第106章 短暂的现实   凌先眠离开前, 留下了戒指盒。   “你留着吧,就当是帮我存着。”   江秋凉送凌先眠到门口。   凌先眠站在门口,撑起雨伞,他的伞很大, 一个人站在伞下, 有一种落寞感。   江秋凉自然不敢收。   “如果离开奥斯陆之前你还不答应, 我会自己来取回的。”凌先眠笑起来,很温和的笑,“不然我怕我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来找你。”   江秋凉低头去看那个戒指盒子,就像是端着一块烫手山芋。   再抬头, 凌先眠已经走入了昏暗的街道, 他的衣服是黑色的, 伞也是黑色, 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江秋凉抬眼, 斜对面的房子一盏灯都没有亮起, 安静得犹如是一栋无关紧要的空宅。   “那幢房子本来是他的吗?”江秋凉淡淡开口。   “不是的,这是他为了你买的, 只是晚了十一年。”   许恙不知何时站在江秋凉身边, 他叹了一口气, 水汽融入空气中,“真没想到, 即使这个世界的他, 晚了足足十一年, 还是会对你一见钟情。”   江秋凉转着戒指盒, 若有所思。   许恙侧过头,发现江秋凉看着凌先眠消失的方向, 街道上未扫净的雪沉在眼底,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刚刚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你会答应他。”   江秋凉垂下眼,眼睫上落了一片雪花:“我也这么以为。”   许恙一愣。   “他在这里晚了十一年才遇见我,现实中的我何尝不是等了他足足十一年呢?”江秋凉很轻地说了一声,“或许更久。”   “我很怕,见他的这一面,会让我忘了这么多年的伤痛。”   雪,漫天的雪。   江秋凉站在门口,任由冷气吹进屋内。   雪花落在他的黑发上,像是白了头。   许恙很想伸手替他掸去头发上的雪:“但是你还是拒绝他了。”   江秋凉沉默。   许恙在等他的答案,沉寂持续了很久,久到许恙以为他不会回答。   良久之后,江秋凉摇了摇头。   “你看过《雪人》吗?”   许恙闻言微怔:“尤·奈斯博的小说?”   尤·奈斯博是挪威著名的作家,被誉为北欧犯罪小说天王,曾经写过一本《雪人》,探讨婚姻中黑暗的秘密。   江秋凉摇头:“不是,是安徒生的童话。”   许恙愕然:“你还看童话?”   “几天前补的课。”   “那篇童话……”许恙问,“《雪人》,很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江秋凉扫过院子里平坦的某一处雪地,“当时的人描述它为,一个饱含感情的辛酸故事。”   “听起来结局不太好。”   “是不太好。”江秋凉说,“雪人爱上了火炉,在短暂冬季的爱恋过后,它融化在了爱人的怀里。”   许恙点评道:“和《等待戈多》一样,是个悲剧啊。”   “我想起了之前高中辩论赛,有一个辩题是,哪一个更痛苦,是从未爱过,还是爱而不得。”   许恙沉思:“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辩题,你支持哪一个?”   “我当时的立场取决于自己抽到了哪一个。”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现在想来,两种都很痛苦,从未爱过的望梅止渴,爱而不得的画饼充饥,痛苦没有高下,个人看法不同,所以没有标准答案,辩题才会有意义。”   “现在想来,童话,也不过是裹着糖衣的现实罢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望着雪,没有来由,江秋凉突然感慨了一句,“或许她是对的。”   许恙偏过头,眼中有几分不解:“她是谁?”   “玛丽。”江秋凉想了想,补充道,“我刚认识的……一个朋友。”   “她说了什么?”   江秋凉说:“她没说什么,不过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或许现实中的爱意远不比童话中来得美好。”   “行动?”   “她在爱人最爱她的时候,选择把自己禁锢起来,一个人承受衰老和疯癫的痛苦,直到死去。”江秋凉呼出一口气,他有一种错觉,自己是在抽一种无色无味的烟,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想承认,眼前的水汽让他想起了凌先眠抽烟时那一缕烟雾,“色衰而爱弛,多少人连共同白头都做不到,更不要加上精神上的失控了。但是玛丽做到了,她用一种折磨自己的方式,在永生的爱人眼中青春永驻。”   江秋凉抬眼,望向了空中很远的一点:“我在想,如果她的爱人真的一点点看着她年华老去,是否还会如最初那般爱她。”   许恙跟着他的视线,那里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江秋凉究竟在看什么。   “你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本书。”   江秋凉歪过头:“嗯?”   “《简·爱》。”许恙转而看向斜对面那栋房子的阁楼,“伯莎·梅森,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很多人把她理解为男女主爱情的绊脚石。没有人在乎她曾经是与罗切斯特门当户对的贵族,没有人在乎她才是罗切斯特的妻子,没有人在乎两人婚后的开支全部依靠她陪嫁的三万英镑,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还要承受丈夫的白眼,在疯癫之后,罗切斯特的选择是直接把她关在阁楼里,转而和简·爱来一段历经曲折的‘爱情’。”   “而她,在书中最鲜明的形象,只是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   江秋凉沉思许久:“如果疯的是简·爱,现实中的罗切斯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没有人知道答案。   书不是现实,书中的罗切斯特或许会一直爱他来之不易的爱人,但是现实中呢?   即使不疯,年华老去,年轻不再,岁月或许会给人一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最残忍的答案。   路灯昏黄,许恙又叹了一口气。   话题太沉重了,比压在枝头的雪还沉。   “得了,电影看完了,我也应该回去补觉了。”许恙打了个哈欠,“别惊动这个世界的人,正常过日子就行。你也别太担心,一切照旧,总有办法出去的。”   江秋凉点头。   这事确实急不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有一件事,确实比较急。   “许恙,”江秋凉突然看向许恙,“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许恙说:“你问。”   “手术前,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的父母?”   许恙的睫毛垂下来,肯定道:“有。”   “我说了什么?”   “具体的你倒是没说什么,只有一次。”许恙陷入回忆,“最开始的一次,我认识你没多久,我问你,为什么明明周围有更近更方便的医院,你偏偏选择每一次都去纽厄尔医院。当时你告诉我,是因为伯母是在纽厄尔医院去世的。”   “我的母亲是在纽厄尔医院去世的?”   “对,不瞒你说,后来我去查过纽厄尔医院的资料。伯母确实是在送到纽厄尔医院一个多月之后去世的,不过……”   许恙欲言又止。   江秋凉愣住。   在他的记忆里,纽厄尔医院的医护人员和他说,他的母亲在送到纽厄尔医院前就去世了。   资料和记忆是矛盾的。   记忆   “不过什么?”   许恙犹豫了一下:“凌先眠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江秋凉皱眉。   “死因,她的死因很奇怪。”许恙说,“她送到纽厄尔医院之前,原本评估过,有一定的概率是可以治好的。可是她在送来纽厄尔医院之后,因为护士的一个失误,把她的药物和另一个病人的药物弄混了,导致她的病情恶化,最后抢救无效。”   “失误?”江秋凉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手术之前的我知道?”   “我想你是知道的。”   江秋凉低下头,快速思考。   “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江秋凉摇了摇头,“药物……药物肯定有特定的含义。”   他突然抬起头:“不会是……记忆消除的药物?”   许恙闭上眼,吸了一口气,权当是默认了。   江秋凉往后退了半步,眼前的画面有点恍惚。   许恙上前一步稳住了江秋凉的肩膀:“你还好吗?”   江秋凉撑住自己的头,对着许恙摆了摆手。   “我没事。”   许恙不放心,奈何江秋凉态度很坚定。   “秋凉,”许恙松开手,眼中有不忍,“纽厄尔医院真的比你我想象中的水深多了,要不你就放过过去,放过自己吧。”   江秋凉直起身,他的神色不变,如果不是唇色偏白,近乎与平时无异。   “我不能,我必须给他一个交代。”   许恙望向江秋凉的眼中满是心疼。   揭开不好容易长出来的伤疤,直面经年的苦楚,疼痛程度只会更甚。   “许恙,你知道的,”江秋凉开口,“避不开的。”   许恙何尝不知道,想要走出江秋凉想象中的现实,就必须要把刀刺入最痛苦的要害。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风很冷,刺骨的冷。   许恙仿佛这一刻才感觉到冷,他觉得浑身都是冰的,呼吸都是麻木的。   “江侦仲说的对,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从来不会怜悯弱者,我要学着去反抗,去掠夺他人。”江秋凉没有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委曲求全保不住任何人,我也要自己学会变成一个怪物。”   “不是的……”   “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江秋凉垂眼去看许恙,许恙发现,江秋凉的眼神很陌生。   “我会带你回去的。”江秋凉说,他的字句很轻,和水汽一起消散,“我一定会带你回到真正的现实。”   --------------------   作者有话要说:   挪威作家尤·奈斯博也写过《雪人》,本文中的奥斯陆地图部分参考《雪人》的地图(当然进行了很多修改,比如纽厄尔医院在现实中其实是不存在的)。   《简·爱》的内容是即兴思考,当初看的时候就在想,罗切斯特和简·爱的爱情受到赞颂时,是否有人想过伯莎·梅森的角度,在所有人眼里,她只是“阁楼上的疯女人”,算不算也是遇人不淑? 第107章 短暂的现实   江秋凉本意为,这一场雪很快就能停歇。   没想到雪陆陆续续下了几天,非但没有变小,反而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气象台预计,近日会有一波较强冷空气抵达, 奥斯陆或迎来十年来最低温, 请各位市民减少不必要的出行, 注意保暖……”   江秋凉关掉广播,他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走到窗边。   雪,漫天的雪,无穷无尽的从天上飘落下来。   除了路灯一点昏黄的光, 入目皆为苍茫的白色, 天地的界限不甚明晰, 街道上似乎盖上了一块裹尸布。   连带着灯光都变冷了。   斜对面的房子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灯光了, 也不知道主人去了哪里。   江秋凉拉上窗帘, 走到书房, 拧开台灯。   书桌上摊着一本专业书,铅笔在上一次看过的位置做了标记, 江秋凉坐下, 接着看下面的文字, 手心贴着被子,有微烫的手感, 很舒服。他吹了一口热牛奶上面奶白色的膜, 任由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   正是寒假, 工作比以前轻松了很多, 难得的休息时间,厨房里的食物也很充足, 江秋凉正好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宅在家看看专业书打发时间。   喝完一杯牛奶,书也翻过去了几页,江秋凉正打算去厨房洗杯子,手机传来新邮件的提示音。   江秋凉隔着镜片看过去,锁屏上显示是来自学校的邮件。   他把杯子放下,解锁,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不长,内容也很简单,大致的意思是受十年一遇的冷空气影响,开学时间需要推迟,具体还要看后续的情况。   意料之中的结果。   手机在江秋凉手中转了两圈,却没有重新回到桌上。   江秋凉想起来,有些重要资料还在办公室里。   正常的开学时间不会影响进度,只是这么一推迟,就成了一件颇为棘手的事。   更何况,过几天的大雪,江秋凉拿不准会不会封路。   江秋凉想了三秒,当机立断站起身,去找自己的羽绒服。   雪真的很大,街上的人较之之前少了很多,就连人行道上的脚印都是寥寥。   雨刮器频率很快,堪堪赶上了雪落的速度。   广播调了几个频道,左不过就是一些无聊的絮叨,江秋凉嫌烦,趁着红绿灯停顿的空隙顺手关了。车内的空调开得很足,背包和羽绒服搭在副驾驶上,江秋凉侧过脸,余光瞥到自己的羽绒服,还以为副驾驶上坐了个人。   有那么一两秒,江秋凉理所当然认为,他应该会坐在那里。   可是,红灯转了绿,那里依旧是空的。   后视镜里,江秋凉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很快又被压平。   入目都是冷意,汽车很快到达了目的地,门卫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在车牌登记过,智能机很快放行了。   少了来来往往的学生,银装素裹的校园像是荒废的建筑。   江秋凉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裹上羽绒服,背着背包冲入茫茫大雪中。   办公室里没人,很冷,不过几分钟,江秋凉的手指已经被冻得有些僵硬。他把要用的资料塞进背包,检查一下桌面,不过五分钟就出来了。   进出要刷门禁卡,江秋凉搓了搓手指,把手伸进右边口袋,拿出门禁卡,抵在感应系统上。   门开了。   “江!”   背后一道惊喜的女声,江秋凉收回正要迈出的脚步,转过头。   “果然是你,”女人的挪威语念的很快,近乎快成了几个音符,“最开始那几眼,我还以为是偷偷进来的学生呢,还好看到你有门禁卡。”   女人快走几步,高跟鞋在空荡的走廊上敲出一连串回音。垂到腰际的浅棕色长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她穿着一件很厚实的毛衣,却并不显得厚重,垂到手腕的长袖被她挽起到小臂的位置,露出纤细的腕骨。   “伯恩小姐。”江秋凉单肩背着背包,他本来戴着口罩,见到人先把口罩拉到了下巴,回了一个很礼貌的微笑,“听说你和史蒂芬先生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进展,研究所已经决定授予奖项了,在这里先恭喜。”   “谢了。”伯恩在江秋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的语气很随和,完全没有自视清高的古板,“主要是史蒂芬先生的功劳,我只是在能力范围内帮助他而已。而且我们这些奖项在你这里也不算什么吧?江,我可记得你还欠着我们两顿庆功宴呢。”   有人从玻璃门外走过,就是和伯恩小姐合作的史蒂芬,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附和道:“是啊,我们都记着呢。”   江秋凉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史蒂芬拍了拍江秋凉的肩膀:“都说人是越长越老的,江教授倒是越长越年轻了,跟我班上的学生一样。”   “是吧,我刚才和江说,他还不相信。”伯恩调侃道。   “年轻好啊,年轻真好!”史蒂芬感慨了两句,“江教授怎么过来了?”   “趁着降温之前来拿些资料。”江秋凉拍了拍自己的背包,“史蒂芬教授也是?”   “是啊,这个雪也太大了。该死的,好多年没有这么冷过了。”   史蒂芬说着,很夸张地缩了缩手,狠狠哈了一口气:“外面可太冷了,不过能晚点开学也挺好的,我也学生心态,越活越回去了。”   说完,伯恩和史蒂芬都笑起来,江秋凉也翘了唇角。   “你们先聊,我瞧这天色晚上雪还会下大,得赶紧理一下东西。”   “好,你先忙。”江秋凉点头。   史蒂芬的视线在江秋凉和伯恩之间滑过,笑着走远了。   几人聊天的空挡,玻璃门已经自动关上了。外面的风吹进来少了一些,但是走廊依旧是冰冷的。   伯恩小姐的妆容很精致,脸很白,不知道是化妆还是冻的。江秋凉想了想,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包暖宝宝,递给伯恩。   “朋友从国内带给我的。”江秋凉裹在羽绒服里还是觉得手脚冰凉,他看着伯恩小姐露出来的手臂就觉得冷,也不太好明说,“你先进去吧,我也该走了。”   伯恩接过,她的指尖划过江秋凉的手背,很冷。   “多谢。”   伯恩的脸有点红,江秋凉觉得她是真的冻到了。   “那个……”   史蒂芬突然从办公室探出头,打断了伯恩的话:“说起来倒是,江,我想起来了!你有个来自中国的快递,快递公司打不通你的电话,就直接按照地址送到这里来了。我本来打算给你发个邮件的,最近太忙给忘了。”   “快递?”   江秋凉微微蹙眉,他不记得自己有快递,更不要说国内的了。   “对,我帮你签收的。是个很大的包裹,特别重。”史蒂芬回忆,“应该是……放在一楼了?我快理完了,等下和你一起下去找找?”   “好。”江秋凉应下来。   办公室传来史蒂芬整理东西的杂音,他似乎碰倒了什么大箱子,劈里啪啦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哦不!”江秋凉听见了史蒂芬的哀嚎。   江秋凉想了想,最近自己确实没有网购。平时只有许恙回国了会给他带点东西,也不会选择邮寄的方式,细想起来,他已经快两三年没有收到国内的快递了。   更何况,还是学校的地址……   江秋凉习惯公私分明,他从来没有用学校的地址邮寄过任何东西。现在科技发达,工作上的交流一个电子邮箱处理日常事物已是绰绰有余,实在不行就像现在一样跑一趟,也不麻烦。   至于接不通电话,这一点也匪夷所思。   他的电话只用来联系生活中的朋友,就算是偶尔几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骚扰电话,也是一个不落,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是谁寄的?   江秋凉隐隐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伯恩似乎在他身边说了什么,他只听见了一句:“……江,你听见了吗?”   “什么?”江秋凉的思绪跑远,他眼中有疑惑,“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伯恩很无奈地笑了笑:“江,你让我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你,你有好久没和我说这句话了。”   江秋凉笑起来:“是吗?我以前经常说这句话吗?”   “也不是……”伯恩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涂着漂亮的口红,衬得脸更白了,“以前的你总给人一种不太好搭话的感觉,虽然你不说,但是总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不过可能是因为不熟?最初几年真不敢来和你搭话。”   奇怪的人。   江秋凉莫名想到了许恙对二十出头的自己的形容。   江秋凉的笑意淡了些。   “算了,现在你的话也少。”伯恩终于把袖子拉到了手臂上,“说正事呢,上午有个学生来找你,说是联系不上你,让你回个电话呢。”   “学生?”   江秋凉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大雪纷飞。   这么冷的天吗?   “嗯,他给你留下了一张纸条,让你联系他。”   伯恩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在江秋凉眼前摊开。   一串电话号码。   字迹很飘逸,都说字如其人,寥寥几个数字,落笔者干脆利落,连笔之间有不加掩饰的锋芒。   江秋凉莫名觉得这个字迹有点眼熟,却又想不太起来。   “我记得我留了电子邮箱……”   “我这么和他说的,他说给你发邮件了,你没回。”伯恩说,“一个看起来很乖的男生,长得特别好看,黑头发,估计也是中国人。”   江秋凉抬眼。   留学的趋势是美英,很少有中国人会选择到挪威来留学,更不要说是数学了。   班上几个中国学生或多或少都给他发过邮件,也看过手写的作业,他没有对应到这样一个人。   “他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在史蒂芬嘟嘟囔囔的整理声中,伯恩回忆了一下。   “说了,”伯恩说,“他的挪威语很流利,我还以为他是从小生活在这里。我本来没问他名字,他说你一定会问起来,让我转告你。”   伯恩捋了一下头发,隐隐露出了一些难色。   “完了,我的中文一窍不通,他说了两个很难念的字,我想想……”   江秋凉在等待。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江秋凉抽出手机,看了一眼锁屏,整个人怔在原地。   恰在此时,伯恩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突然说道。   “我想起来了!他叫……dang ci。”   “很有意思,他说他中文名在英文的意思是\'scoop\'!”   汤匙。   唐迟。   江秋凉觉得窗外的风吹在他的身上,很冷。   手机信息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号码,和伯恩递给他那张字条的号码完全一致——   “凛冬将至。”   “亲爱的,我在风雪中等你。” 第108章 短暂的现实   史蒂芬终于收拾完一团狼藉, 他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嘟囔。   “该死,我就知道,摆这么乱肯定会出事,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走廊的两个人还在。史蒂芬走过去:“在聊什么?”   话问出来了口, 他才后知后觉,江秋凉的表情不太对。   说不出来哪里不太对,就是一种直觉,他似乎有点恍惚,不太在状态。   史蒂芬下意识看向伯恩。   伯恩神色如常,脸上甚至还多了些许红晕, 史蒂芬的视线落在江秋凉手里的纸条上, 上面赫然是一串电话号码。   史蒂芬懂了。   他对伯恩做了个口型:“电话?”   伯恩的心情似乎不错, 她对史蒂芬点了点头, 和江秋凉打了个声招呼, 拿着暖宝宝婷婷袅袅走了。   史蒂芬彻底懂了。   江秋凉自然不知道史蒂芬在几秒内的大彻大悟。   输入法的键盘停在了下方, 江秋凉盯着那几个字,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回。   手机放回口袋, 他抬眼, 伯恩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史蒂芬站在他的身边,眼中有好奇、兴奋, 和一点点的……同情?   江秋凉:?   “这个阶段, 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历过。”史蒂芬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老者般语重心长, “年轻人,多点尝试, 在我这个年纪也不会后悔。”   什么阶段?   江秋凉不懂。   门禁卡刷过,史蒂芬走在前面,下楼梯的时候还在说。   “江,你今年二十多了吧?”   “对。”江秋凉有点心不在焉,“二十九。”   “我像你这个年纪,都有两个女儿了!”说起自己的女儿,史蒂芬的眼神温柔了许多,“有了孩子才会明白家庭的重要性,我现在每天看见女儿,都不想出门了。”   江秋凉不太懂,还是点了点头。   大概是史蒂芬教授单纯想找个人分享一下,毕竟很多家长对子女还是有很多爱的。   察觉到史蒂芬热切的目光,江秋凉明白光点头有点干巴,于是中肯地点评了一句:“挺好。”   “所以,”史蒂芬手搭在扶手上,回头去看江秋凉,“江,成家立业很重要啊,你到了这个年纪,就没有想过找个女朋友,有几个可爱的孩子?”   江秋凉被史蒂芬这个神转折弄得有点晕。   “你要是没有心仪的,可以给你介绍……”   江秋凉这才明白过来。   得,原来适龄介绍对象这个不是国内独有,敢情是全球统一。   前面这么唠家常得铺垫,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我就觉得,伯……”   “我有。”江秋凉打断了史蒂芬单方的输出。   “啊?”史蒂芬施法被打断,眼中有几分茫然,“你有什么?”   江秋凉说:“我有心仪的人。”   史蒂芬被这个转折呛了一下:“你有心仪的女生了?”   楼道里的光投下来,江秋凉看着脚下的台阶,额前偏长的碎发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不是,”江秋凉说,“我喜欢的是男生。”   “啪。”   史蒂芬一脚狠狠踩在台阶上,他惊魂未定,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江秋凉透过碎发看了一眼史蒂芬,眼中沉着一处湖泊。   一句话而已,说出来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十八岁的江秋凉或许会犹豫,会取舍,会退却。   二十九岁的江秋凉不会。   十一年足以改变很多,包括想法。   个人的性取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更何况,同性恋从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该羞愧的是腐朽的偏见。   史蒂芬抓住了扶手,回过头对江秋凉露出了毫无芥蒂的笑容。   “瞧我这没见识的样子。”史蒂芬说,“人这一生,自己过的开心就好了!配偶是同性还是异性,有没有孩子都是个人选择,选择权永远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我认识的朋友里就很多同性伴侣,他们很自由,也很幸福。我觉得这个选择也不错,起码比很多管生不管养,把孩子扔到孤儿院的异性伴侣强很多!”   江秋凉的睫毛轻轻闪了一下。   “真的!”史蒂芬的大嗓门在楼道里回响,“隔壁文学史的助教,去年刚和他男朋友……哦,现在是老公结婚,两个人感情可好了!”   江秋凉的嘴角不易察觉上扬一个弧度。   “嗯。”他很轻地应了一声。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楼。   史蒂芬拖出了一个很大的箱子,疑惑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江秋凉问。   史蒂芬抱着箱子的两端,提了一下,箱子被他轻易提起来了。   “不对啊,”史蒂芬嘟囔了一句,“怎么变轻了这么多?”   江秋凉也掂量了一下。   很轻,是真的很轻。   几乎没有什么分量。   江秋凉去仔细看面单。   收件人是自己,地址是这里,没问题,电话……   电话填的是江秋凉很久以前,国内使用的号码。   出国没多久,江秋凉就把那个号码给注销了。   寄件人的信息居然没有电话和地址,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母——   LING。   “这个寄件人可真神秘,”史密斯也再看面单,“LING……倒是让我想到了经常上报道的那位美国……”   江秋凉的手指抚摸过那几个字母,凹凸的手感不明显,没有什么温度。   很像他在游戏里初见自己的眼神。   史密斯注意到江秋凉的心不在焉,大概也觉得这番猜测有些天方夜谭了。   两个隔着十万八千里,身份迥异,没有交集的人,任谁也不会把他们想到一起。   “奇怪啊,也没有开过的痕迹。”史蒂芬终于想到了重点,绕着箱子走了一圈,“没道理啊……”   江秋凉卸下背包,从里面摸出了一把裁纸刀。   沿着胶带粘贴的边缘裁剪。   史蒂芬探出头:“这是……一本书?”   江秋凉的手搭在打开的箱子上,手指在轻轻颤抖。   他认识这本书,他当然认得这本书,它那么多次出现在他的记忆中。   凌先眠在他十八岁生日送给他,二十岁被他塞进行李箱,后来又莫名失踪的——   《安徒生童话》。   箱子足有半人高,江秋凉侧过箱子,拿出那本书。   是它。   封面上那道如疤痕般丑陋的划痕印证了江秋凉的猜想,笨拙的修复胶穿过十余年的挣扎,残忍地划破了平静。   “就一本书?”史蒂芬挠了挠头,“不对啊,我记得搬进来的时候可沉了,我是因为搬不上楼才放在一楼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江秋凉知道这很像凌先眠的风格,安慰道:“……可能。”   “大概是最近搞研究搞迷糊了,看来我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史蒂芬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给自己想了个理由,“行了,你收到包裹没事就行,我先回去了,等下雪估计要下更大了,江,你也早点回去啊!”   江秋凉藏住自己神色中的异样,对史蒂芬点了点头。   史蒂芬走后,一楼只剩下江秋凉一个人。   很安静,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江秋凉摸了摸那道深壑一般的划痕,上面的胶水填补实在粗糙,手感很不舒服。   失而复得本来是一件好事。   江秋凉却不觉得如释重负。   他想不起来,这道划痕是怎么造成的。   胶水是自己修补的吗?为什么修复的这么粗糙?   书中间有明显的突起,应该是夹了什么东西,江秋凉直接翻到那一页,有一张塑封从夹层里滑了出来,落在江秋凉的掌心——   枯萎的白玫瑰。   明明是花瓣,边缘有深褐色,落在塑封上,就像是经年滴下的血。   右下角有一个铅笔写的“江”,日期标注的是十二年前。   那时,他十七岁。   江秋凉认识,这是他自己以前的笔迹。   鬼使神差,江秋凉翻到背面,他有一种直觉,背面被自己写了字,实际上也有。   很多字——   【他真好看,我想把他放在我的收藏架上,和我最爱的玩具放在一起。】   【我最爱的玩具就是他。】   【他知道真相,一定会杀了我的(后半句被划掉了)不,他一定会原谅我。】   【我收到了他的玫瑰花,我听到了他的回答,他上钩了(“他”被划掉,改成了“我”)。】   【他问我爱不爱他,我爱,我爱到快要发疯了。不过我不会告诉他,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最后一行,笔记很乱——   【我想把他封在最爱我的时候,封在此刻。   我的爱人,他愿意和我在福尔马林里重生吗?】   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字迹。   江秋凉一行又一行读下去,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起却如此陌生。   是他写的吗?   是他写的。   他为什么要写这些?   他为什么会写下这些?!   江秋凉全身都在抖,他开始翻《安徒生童话》。   书显然被翻了很多次,合起来也有微微的鼓起,上面有很多横线和笔记,认真的根本不像是对一本童话书的批注。   【不被撕烂的玫瑰,有什么价值呢?】   【爱人,他说起这两字的时候,我以为他会杀了我(被划掉了),我想他杀了我。】   【我的手心有他的温度,他低下头吻我,我把他的温度抹在锁骨上,他低头吻我的锁骨,我盯着他的头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浴缸里的水很冷,吹了一个气泡,他出现了。他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我想见他。】   很多的字,很多很多的字。   有一些被写下,有更多被划掉了。   翻到最后几页,几乎整面都是黑笔修改的划痕。   和封面上那道一样丑陋。   最后几页空白被撕掉了,留下了坑坑洼洼的撕扯痕迹。   江秋凉想起来,这个的纸质和之前他在游戏看到的,自己手写的纸条很像。   或者,就是出自这里。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手抖的几乎握不住手机。   “喂。”   “收到礼物了?”明明是问句,却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   江秋凉抓紧了手里的《安徒生童话》。   “你在哪?”   “老地方,”对面的人很轻地笑了一声,话筒传来的声音质地有几分沙哑。他的语气有几分戏谑,掺杂不动声色的疯狂,“过时不候。” 第109章 短暂的现实   许恙说过,江秋凉是个很冷静的人。   他习惯把车速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能提前刹车绝不猛冲,别人超车也不会着急,许恙将这种随性的开法形象比喻为“婴儿车”。   如果许恙看见现在这一幕,肯定会收回这一句说出好几年的定论。   江秋凉没有开车内的暖气, 他把音乐声开得很大, 在震耳欲聋的爵士乐声中一路油门。   来时半个小时的路程,回来仅用了十三分钟。   江秋凉甩上车门,车颤抖了几下,发出“砰”的一声哀嚎。   外面天色阴沉,路灯熄灭了。街道上寥寥几个撑着伞的人, 淹没在暴雪遮盖的白色世界里。   凌先眠站在房门前, 仰着头, 仅有的一点光亮洒在他的身上, 衬出些许不真实。   侧脸被光模糊, 和梦中重合在一起。   他穿的很单薄, 整个人看起来比上次瘦了些,面色有些许苍白。   烟抵在他的唇上, 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 无名指的戒指泛出一圈银白的亮光。他在冷风中轻轻吹出一口气。   烟上点燃的一个点闪了一下, 很快暗了下来。   听到摔门的动静,他转过头, 看向江秋凉的方向, 刚刚抽过烟的嗓音有几分沙哑。   “你早到了十七分钟。”   江秋凉站在院子里, 看着他, 风雪吹进他的脖子,很冷。   他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在无数次的梦境中,凌先眠也是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然后消失,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梦里的人一步步走下来,站在他的面前。   “雪天飙车不安全。”凌先眠说,“这很不像你。”   凌先眠的头发上落上了雪,像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器。   江秋凉盯着那张脸,足有半分钟,然后猛地一拳砸在凌先眠的右脸上。   凌先眠根本没有抵抗,他被江秋凉揍到地上,黑色外套上沾了雪,濡湿了一片。江秋凉扑到地上,抓住了他的领子,举起拳头。   他对上了凌先眠的眼睛。   平静的,麻木的,没有一丝波澜。   江秋凉最不想到的是,凌先眠的眼中总能映出他的身影。   江秋凉再次举起拳头,他的手在颤抖。   这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江秋凉完全把多日来的怒火发泄在凌先眠身上。   凌先眠的嘴角被江秋凉打破了,一丝鲜血正从裂口处滴下来,掉在雪地上。   很刺眼的红。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凌先眠的唇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深红色疤痕。   之前被自己咬出来的,这几天还没有好。   凌先眠伸出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右手,那只右手上缠着一圈纱布,和漫天落下来的雪一样苍白。   江秋凉以为他要还手。   江秋凉甚至做好了反击的准备,他的身体绷得很紧,眼睑浮出一层薄红,他盯着凌先眠,眼神很警惕。   凌先眠的手越来越近,碰到了江秋凉颤抖的拳头。   “你的手,疼吗?”   江秋凉愣住。   凌先眠拉住他的手,他低头,解下自己手里的纱布。   江秋凉看见他的右手,手心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从虎口,一直破到腕骨。   纱布靠里的一面有血,凌先眠把有血的一面朝外,把江秋凉有点发红的右手包起来。   “脏的在外面,”凌先眠说,“里面是白色的,很干净。”   江秋凉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冷,盛着户外的霜雪,看向凌先眠的目光中没有温度。   “你是个疯子。”   江秋凉缩回手,他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凌先眠。   凌先眠抬起头:“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疯子。”   雪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在纽厄尔医院,暗示我去报告厅的约翰医生,是你吧?”   凌先眠没有否认。   “走廊上,让他们给我扎针的人,最初不是福克纳的复制品,是你吧?”   凌先眠没有否认。   “给我邮寄《安徒生童话》的,也是你。”   说道后面,江秋凉的问句变成了陈述句。   凌先眠突然笑起来。   “是我。”凌先眠的声音很轻,他直勾勾盯着江秋凉,深深的很瘆人,“从头到尾,把你拖进这里的人,都是我。”   江秋凉看着他,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他觉得指尖已经麻木。   “《安徒生童话》里的笔记,真的是我写的吗?”   凌先眠舔了舔唇角的血:“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   凌先眠点头:“我没有伪造笔迹的爱好。”   江秋凉沉默。   良久之后,他叹出一口气,水汽迅速消散。   凌先眠还在抽烟,烟嘴处染上了血红,他浑然未觉。   江秋凉皱眉:“为什么要在外面抽烟?”   凌先眠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看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烟味太重,”凌先眠开口,“怕脏了你的房子。”   “那你就不该来。”   风太大,江秋凉拉起勾在下巴上的口罩,盖住了半张脸。   凌先眠注视着他的动作,悄无声息将烟掐灭在雪地里。   江秋凉没有管凌先眠,径直走到门口。   临走前,他锁上了门,可是他并没有急着从背包里拿出钥匙,而是握住了门把手——   门开了。   室内没有开灯,也没有开暖气,空荡荡的。   江秋凉第一眼注意到的其实不是这些。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门口的拖鞋少了一双。   不是他经常穿的那双,而是备用的,被这个世界的凌先眠穿过一次的那双。   “我当然得过来,”有个冷飕飕的声音在他的身后说,“许恙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一切回到正轨的。”   “你做了什么?”   “我?”凌先眠侧身从江秋凉身边走过,晃进室内,“我能做什么?”   “你杀了他。”江秋凉的嗓音很冷,“这个世界的你。”   凌先眠没有回答,而是先拉开了一个柜子,从里面轻易翻出了江秋凉藏好的戒指盒。   他打开盒子,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眼光不错,”关上盒子的时候,凌先眠又恢复到面无表情,“可惜了。”   窗外冷风呼啸。   凌先眠搓了搓手,看向窗外:“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冬天,特别是雪天。这种天气很方便,可以掩藏很多的痕迹,还有气味。雪地里藏了很多秘密,斜对面的院子里,说不定能发现点新的东西。”   “为什么?”   窗前一点光照在凌先眠脸上,衬得他脸部轮廓分明,他似笑非笑看向江秋凉。   “你说呢?”   江秋凉没有说话。   “他碰了我的人,”凌先眠扬眉,“不巧,我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江秋凉皱了皱眉,偏开视线。   “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凌先眠走过来,“许恙和你说过了吧,他也是从现实过来的,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里有两个我,却没有两个许恙呢?”   江秋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凌先眠捕捉到了江秋凉细微的表情变化:“这么想,我是不是很仁慈?”   江秋凉低下头,似乎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   “你一点也不伤心?”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伤心?”   凌先眠笑了一声:“是吗?”   “许恙说,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能结束。”   凌先眠转着戒指盒:“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凌先眠说,“这个现实是你幻想出来的,又不是我。”   他坐到沙发上,舒展开两条腿。   江秋凉想了想,也是,如果这个现实是凌先眠创造出来,他没有必要费尽心机进来,完全可以在一开始设计的时候,就剔除掉这个世界的凌先眠。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到了凌先眠手上。   “你的伤……”   “不重要。”   凌先眠随口道,江秋凉注意到,他的嘴角还在滴血。   似乎在这里,他的凝血功能受到了很大的阻碍。   凌先眠似有所感,抬起头,对上了江秋凉的视线。   江秋凉的瞳孔不同于凌先眠的,他的瞳孔在阳光下有琥珀的光泽,但是在黑暗的环境下,江秋凉的瞳孔看起来和凌先眠的一样黑。   凌先眠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不透。   “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吗?”江秋凉突然问。   “如果我的伤是为你受的,”凌先眠仰起脸,“算不算是一种回答?”   江秋凉没有说话。   凌先眠把戒指盒子扔到茶几上:“下局游戏是双人模式,我想,我会是你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是吗?”   “除了我,你还能想到谁吗?”   江秋凉沉思。   凌先眠眼中的一点光沉下来:“你想到了别人?”   “不是。”江秋凉摇头,“你说得对,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过,我从不免费。”凌先眠表情里流露出遗憾,“你可能付不起我的出场费。”   江秋凉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付不起?”   “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觉得我不知道?”   凌先眠趣味盎然地看着江秋凉:“说来听听。”   “从第一场游戏到现在,你一直在明示我,我们是同一类人。你说的很对,我们就是同一类人,你能看破我的想法,我也能看破你的。”   “看破……你的软肋。”   江秋凉走过来,他的膝盖抵在凌先眠两腿之间,抓住凌先眠的领口,迫使他仰起头,俯下身。   他主动吻了下去。   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吻,他的舌尖勾勒出凌先眠唇瓣的形状,特意在伤痕上多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调情。   先是唇瓣,然后撬开牙齿,凌先眠没有拒绝。   他任由江秋凉长驱直入,直到江秋凉舔到了他的上颚。   是江秋凉熟悉的感觉。   也是凌先眠熟悉的感觉。   隔了整整十一年。   凌先眠的呼吸一下子变得很重,他伸手按住了江秋凉的头发,不容置疑,化被动为主动。   室内很安静,水声很清晰。   长达十分钟的吻,以江秋凉往下,舔掉凌先眠唇角残留的血液终止。   江秋凉松开凌先眠的衣领,居高临下摊开手掌——   “那么,合作愉快。” 第110章 疯狂玩偶屋   熟悉的黑色甬道。   江秋凉握着手电筒, 可视范围百米的光柱照入前方的黑暗中,化为了一小点模糊不清的光晕。   路很长,仿佛没有尽头。   江秋凉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被凌先眠抓着的手腕上。   不疼,但是很难忽视。   “我不会跑的。”江秋凉解释道。   话刚说出口, 江秋凉就后悔了。   果然, 凌先眠淡淡扫了他一眼。   不就是上次合作跑了一次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江秋凉当作无事发生,很自然地偏开了视线。   两边的墙壁在两人靠近的时候迅速避开,轻微的蠕动让江秋凉想起了纪录片里面肠胃。   “怕你迷路。”   凌先眠开口,抓着江秋凉的手没有松开。   迷路?   江秋凉用手电筒扫了扫前后,诚然, 这是一条直来直去的路, 连个转弯岔路口都没有。   “哦。”江秋凉懒得揭穿凌先眠拙劣的谎言, “这样。”   凌先眠捕捉到了江秋凉表情微妙的变化, 唇角上扬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我没骗你。”凌先眠说, “路上这么多骸骨, 你想过为什么吗?”   江秋凉想了想:“说明他们在找到游戏入口之前,就已经死了。”   “或者是遇到了袭击, 或者是……”江秋凉停顿了一下, “被困在这里, 既进不去游戏,又回不到现实。”   “这里没有野兽, 也没有鬼魂, ”凌先眠很轻地笑了一下, “击垮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这些, 比死亡更加痛苦,是绝望地活着。”   “所以……这么多的骸骨, 都是活活困死在甬道里的?”   “可以这样理解。”   “那么说……”   凌先眠懂得了他的欲言又止:“你是被迫进入这场游戏的,但他们是自愿进来的。我不会设置通往游戏入口的门槛,但是能不能进去全凭个人的本事。相应的,他们需要这场游戏,我也会收一点报酬。”   “恐惧?”   “対,我会让他们感受到正常人的恐惧。”凌先眠笑道,“造疯者游戏很有意思,不是吗?”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他们根本进不去游戏。”   凌先眠没有否认。   “从他们进入甬道开始,就注定是被困的死路一条。”   凌先眠说:“希望到绝望,就像是火苗,我很喜欢蜡油燃尽那一刻,火苗挣扎出的最后一点火花。”   他转过头,问江秋凉:“你不喜欢吗?”   江秋凉望进他的眼里。   “喜欢。”   凌先眠转回头,很轻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   凌先眠看着远处的一点光晕:“你撒谎的水平还和以前一样差劲。”   江秋凉不说话了。   “你知道你和他们不同在哪里吗?”   “因为我是被选中?”   凌先眠摇头:“不。”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凌先眠的侧脸半隐在光明和黑暗之间,不甚明晰。   “神爱世人,不代表不会偏心。”凌先眠说,“游戏的设计者不一定能决定你会随机到哪一场,但是游戏的开关掌握在他的手上。”   江秋凉明知故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凌先眠答道:“他很偏心,也很专一,专一地偏心一个人。”   江秋凉的心头痒痒的,像是有一根羽毛轻轻从上面滑过。   他的手指向上,勾住了凌先眠抓着自己那只手的腕骨。   “能不能帮我问一下神,我的骸骨,会不会有一天出现在这里?”   凌先眠的脚步微顿,他侧过头。   江秋凉的指尖不动声色搭在凌先眠动脉上。   “我想我知道答案了,”江秋凉说,“你的心跳加快了。”   凌先眠失笑。   他问江秋凉:“你想活下去吗?”   江秋凉说:“想。我一定要活下来。”   凌先眠点头:“好。”   甬道到了尽头,光柱抵到了某一个阻碍上,到尽头了。   “我不会让你的骸骨出现在这里,”凌先眠握着江秋凉的手加大力度,“这是你把我变成怪物的代价,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放过你。”   两人走到了甬道的尽头,上面有一个按钮,是红色。   江秋凉按了下去,他本以为门会从前方打开,没想到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去。   在失重的一瞬之间,江秋凉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凌先眠之前一直握着自己的手。   怪不得快到入口的时候他的力道加大了。   他知道这个世界的入口是掉落到达的,却迟迟不告诉他,任由他按下了下坠的开关。   阴谋。   彻底的阴谋。   江秋凉握紧手电筒,报复性地照了一下凌先眠的脸。   没有合作精神的家伙。   下一秒,他就掉到了某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   江秋凉没有防备,整个人本能往前倾。   有一只手适时挡住了他的头,在他的头和硬物之间进行缓冲。   江秋凉抬起头,失重的眩晕感还在,眼前的场景像是在眼前转着圈。   很高的穹顶,得有三层楼这么高,繁复的花纹密密麻麻堆砌在一起,已经不是时新的花样了,边缘处有一点细微的破损,颜色也像是刷上了浮尘。第一眼看过去,有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感觉。   又颓废,又华丽。   又破旧,又挣扎。   花纹从头顶一直蔓延到前方,巨大的红色幕布挡住了舞台的场景。   这块红布都是鲜艳的色泽,看起来很新,应该是一年内刚换的,在破旧的环境里,显出一股格格不入的生命力。   座位,很多的座位。   江秋凉往后看,这是二层的构造,楼上还有一层座位,粗算起来,能容纳千余人。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些座位现在不是空的。   所有的座位上,全都坐满了容貌各异的人。   这个世界是……歌剧院?   江秋凉收回视线,听见凌先眠很轻的嘶了一声。   “怎么了?”江秋凉问坐在右边的凌先眠。   凌先眠靠在椅背上,神色如常:“我知道是哪里了。”   “歌剧院?”   “不,”凌先眠说,“是玩偶屋。”   玩偶屋?   江秋凉没来及反应,四周的灯突然全部熄灭了。   硕大的空间,突然只剩下江秋凉手电筒的一点光,格外刺眼。   江秋凉忙不迭捂住了光源,关掉了手电。   在关掉光源的前一刻,他看见自己右边那排的“人”——江秋凉也不确定能不能称之为“人”,齐刷刷看向了他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每个人转头的速度、神情变化、视线的落点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些眼睛很空洞,也很瘆人。   光灭了,剧场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也听见了坐在左边的凌先眠的。   只有这两道呼吸声,周围很安静。   有一点安静过头了。   凌先眠的手还握在江秋凉的手腕上,带着略微灼人的温度。   “别怕。”   江秋凉听到了凌先眠的声音。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告诉凌先眠,其实自己是感觉不到害怕的。   鲜血淋漓的怪物,索人性命的鬼魂,出现在外国电影的这些形象,远没有现实世界里陌生人的冷言冷语,熟人的背后捅刀来得恐怖。   而这些,江秋凉已经经历了太多。   早就麻木了。   不过江秋凉没有反驳,而是安静地沉默。   就这一秒,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感觉——自己可以依靠某个人。   江秋凉下意识握紧了自己的手,指甲嵌进掌心,留下了几道苍白的压痕。   舞台上的红色幕布突然亮了。   几道聚光灯从舞台后打向幕布,整块像是刚刚从鲜血里捞出来的。   或者说……就是?   江秋凉看见幕布最下面的位置滴下几滴鲜红的液体,落下木制的地板上,渗进去。   在诡异灯光的照射下,整个歌剧院都被映照成了红色。   江秋凉往四周看,周围的人全都目不转睛盯着舞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转头,所有人眼中都有一种奇异的光,深深的,有着某种期待和欣喜。   只有凌先眠没有。   他单手撑在扶手上,头偏开一些,发丝懒洋洋耷拉下来。   他的眼神很冷静,睫毛垂着,竟然有几分无聊的倦色。   正当江秋凉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的时候,凌先眠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强撑睡意,然后很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江秋凉:……   不像是在恐怖游戏里。   像是陪対象看无聊的爱情电影。   还是豆瓣评分不过五分的烂片。   江秋凉收回视线,忍不住也跟着凌先眠打了个哈欠。   幕布缓缓拉开。   一阵类似于发条扭动的轻响传来,声音的来源不是舞台,而是四面八方,好像有很多人,在不同的方向,不约而同转动发条。   舞台的正中央放了一只玩偶。   玩偶坐在一张木椅上,它的手脚无力垂下来,头歪向一边,一幅了无生气的样子。   它的眼睛闭着,皮肤很苍白,聚光灯聚焦在它身上,像是博物馆里死去已久的祭品。   “嘘~”   女声从舞台的方向传来,压低了嗓音。   “我的小宝贝在睡觉呢,你们看,它睡着的样子多可爱呀!”   可爱……   江秋凉盯了一会玩偶苍白的脸,无法苟同。   台下有个小男孩喊了一句:“把它叫醒!”   剧院里的人发出哄笑。   女声却很严肃:“不不不,它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叫醒它!”   “快叫醒它吧!”   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催促声。   女声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考,良久后才勉为其难道:“好吧。不过不能这么叫醒它哦,要轻轻的,万一它在做噩梦,我们会吓到它的。”   台下的起哄声渐渐停下来。   “宝贝……我爱睡懒觉的小宝贝……”女声很温柔,从舞台的方向飘过来,“醒醒吧,家里来了好多客人呢,他们都是来看你的……快醒醒啊……”   玩偶一动不动。   江秋凉又打了个哈欠。   台下的小男孩突然很大声地吼了一句:“别睡了!”   江秋凉张开的嘴还没合上,玩偶突然动了。   他像是突然恢复了生命力,变成了一个人。他的皮肤泛出健康的血色,四肢抽动了两下,突然坐正,睁开了眼睛。   那是两只玩偶常见的黑色眼睛,圆溜溜的,表面很干涸。   “哦,哦不,你吵到了我的宝贝。”   女声尖叫了一声,尖利的嘶吼划破了舞台下的欢声笑语。   “宝贝,我想他不是故意的,你看,他是一个多漂亮的小男孩啊,你以前也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呢。”   “咯咯咯,确实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呢。”   玩偶的眼睛盯着舞台下的某一处,尖利的笑声从舞台地方向传来。   玩偶的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像是在笑。   “我好喜欢他哦。”玩偶说,“你能把他也变成玩偶,陪着我吗?”   江秋凉合上了嘴。   他听见女声说:“当然可以,我的宝贝,我可以把所有人都变成玩偶哦。”   聚光灯打出了一个字母——   “L”。   江秋凉马上反应过来,“L”対应的……   是鞭子。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疯狂玩偶屋”】   【难度系数查询中……】   【“疯狂玩偶屋”通关率5.32%,祝您死得开心~】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部分灵感来源《死寂》 第111章 疯狂玩偶屋   台下的观众把这一番对话当成了玩笑, 喝彩声和欢笑声在整个剧场回荡。   江秋凉笑不出来。   凌先眠在座位上挪进,肩膀搭着江秋凉:“看出什么了?”   “这个玩偶。”   江秋凉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这些观众。”   “还有呢?”   “女声,”江秋凉说,“她为什么不出现呢?如果她出现在舞台上, 观赏效果会更好。”   凌先眠不置可否。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样回答?”   凌先眠终于挑眉, 看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这些都是次要的。”   江秋凉的视线没有偏转半分, 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是个很惬意和放松的姿势。   凌先眠闻言,捏了一下自己无名指的戒指。   江秋凉没有多加解释,视线专注。   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   女声说:“宝贝,他们都是客人。迎接客人, 应该怎么做呢?”   玩偶如梦初醒, 它歪了歪脑袋, 露出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欢迎大家光临寒舍, 对于你们的到来, 我感到无比的荣幸……”   “不, 宝贝,这是不够的。”   “哦, 难道我一定要跳舞吗?”   “是的, 让大家看一看你的舞姿吧。大家肯定会更加喜欢你的。”女声对台下问, “想看吗?”   “想!”   在欢笑声中,玩偶从椅子上蹦起来。   音乐声响起, 欢快的音乐声将整个剧场塞得满满当当。   玩偶的脚落在地上, 随着音乐的节奏, 缓缓起舞。   很拙劣的舞步, 说不上好看,甚至动作之间有几分诡异。   它的手和脚总是以相同的弧度摆动, 关节显得很僵硬,就像是……   就像是有几根线,在舞台上操纵它一样。   节奏越来越快,玩偶也越跳越快,近乎快成了一道虚影。   它的腰以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完成的弧度下弯,整个身体呈现出一个折叠的状态。   乐声渐进高潮,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玩偶一跃而起,踩着椅子翻到了观众席上。   突然,玩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吼,好像有什么在它的身体里爆炸了,它的肢体断成了四分五裂,砸在了前排观众的身上。   音乐声没有停止,激昂的高潮渐进尾声,正在逐渐过渡到一个舒缓的调子。   台下的欢笑声戛然而止,沉寂了大概三四秒的时间。前排的小男孩被吓哭了,难听的哭泣声惊醒了剧场里没有反应过来的观众。   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很多玩偶从舞台的穹顶上掉下来,每个玩偶身上都有细细的绳索,牵制住它们的动作。   江秋凉扫了一眼凌先眠,视线落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凌先眠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肩上,偏过头:“想走吗?”   江秋凉摇头:“再等等。”   混乱的剧场涌满了人,之前的轻松愉快荡然无存。   “我的宝贝……”女声在绝望中哀嚎,“不,你们不能走,我要把你们留下来……”   “留下来……”   “来……”   回音在剧场里回荡,当最后一声落下时,剧场的灯光都熄灭了。   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从光明到黑暗过度的那几秒,眼睛基本上看不见任何的东西。   江秋凉闭上眼,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从舞台的方向,向他这里走来。   江秋凉放缓了呼吸。   脚步声堪堪擦着他的耳边,往后面走去。   尖叫声渐渐停止,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和死亡一样的安静。   江秋凉睁开眼,往后望去。   不远处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黑色身影,因为座椅的遮挡,看不出身高,也辨不出男女。   它似乎是察觉到了江秋凉的视线,原本正在往后走,突然停住了步子。   “我有一双巧手,”女声悠悠飘进江秋凉耳中,“他总是这么夸我,我能做出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玩偶。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个玩偶屋。”   “我很喜欢玩偶,也很喜欢他。”   江秋凉盯着那个身影,他看见影子抬起上肢,露出了一双手。   手指很长,足有手掌宽度四倍这么长。   像是童话里调制毒药的女巫特有的手。   “他是谁?”江秋凉问。   “他是我的作品……”女声嘻嘻笑了两声,“我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   剧场的灯光突然亮起。   江秋凉保持着往后看的姿势,刚才还在黑暗中的那个轮廓,在灯光亮起的眨眼之间居然消失了。   周围的观众还在。   所有人都躺在座位上,闭着眼睛,以统一的姿势安详地熟睡着,江秋凉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   因为所有观众的皮肤上都开始浮出一层光泽。   那是灯光打在舞台上,江秋凉第一眼看见玩偶身上,特有的光泽。   江秋凉把手伸到最近那个观众的鼻前。   没有呼吸。   江秋凉刚要收回手,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舞台的方向传来——   《夜的钢琴曲》。   那个观众突然睁开了眼睛。   黑色的,干涸的,没有焦点的眼睛。   不止是最靠近江秋凉的那个观众,剧场里所有的观众都齐刷刷睁开了眼睛。   随着钢琴声,女声幽幽道:“过来吧,我的孩子们,神是仁慈的,每一个灵魂,最终都会得到安置。”   失去了呼吸,丧失了生命体征的观众们颤巍巍站起身。   凌先眠松开江秋凉的手,看了江秋凉一眼。   无需交流,江秋凉明白了凌先眠的意思。   他跟在最近的观众身后,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走廊,四周很暗,没有灯光,一侧是墙壁,一侧是不见底的深渊。   走廊的只有一人宽,靠近深渊的那一侧有很细的围栏,看着不太牢固。观众们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不像是在走,摇摇晃晃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匍匐在地上。   砰!   有一个女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向深渊那侧倒去,自身的重量让她轻而易举冲破了形同虚设的铁栅栏,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起,没有尖叫,没有反抗,就好像她只是一只废弃的布娃娃,随意被丢弃在垃圾桶里。   没有落地的响声。   下面像是没有尽头。   “这就是神的安置?”江秋凉皱眉。   身后传来凌先眠的回应:“丢弃也是安置的一种。”   江秋凉嗤笑:“就像,死亡也是重生的一种方式?”   这次,凌先眠没有回答。   江秋凉贴紧墙面,尽量把身体的重心倒向安全的位置。   走过木制的地板,踩上了铁制的网格,每一脚都像是落在虚空里,金属碰撞的咔嚓声在颅内摩擦,铁丝发出了略微不堪重负的挣扎声。   前面的人走得很慢,后面的人又争先恐后涌上来,江秋凉被堵在铁丝网受重力最脆弱的正中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有一种错觉。   下一脚,只要迈出下一脚,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江秋凉努力在铁丝网上保持身体的平衡。   虽然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凌先眠一直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原来很讨厌烟味,在路上遇到抽烟的人都会绕道而行,不过凌先眠身上的烟味不太一样。他的烟味不浓,似乎是因为被消毒水味和一点薄荷的香气冲淡了,反而闻起来像是某一款大牌男香的后调,有一股勾人的调和感。   现在,这阵熟悉的气味就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恍惚之间,已经从铁丝网走到了平地上,木制的地板终于不再是狭窄的一人通道,四周变得宽敞了很多。   钢琴声越来越近了。   江秋凉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内部的装修偏向于老派西方建筑的风格,墙纸的色泽很暗沉,或许刚刚贴上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因为边角有几处和周围有很明显的色差。墙纸的顶部有些许的脱落,被包裹的墙壁是粘腻的灰白色。   头顶的吊灯不是水晶的,而是青铜的。   腐朽的青铜色泽和室内散发的糜烂一碰即和,营造出一种苟延残喘的颓丧气。   前面的人停住不动了。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被压得很紧,江秋凉不愿意和前面那具冷冰冰还会走路的尸体靠在一起。   他转过头,想看看后面有没有可以容纳的空间。   江秋凉没有长期伏案工作的通病,他很注重体态的管理,有定期健身的习惯。所以他的背总是习惯于挺得笔直,加上身高的优势,这足以让他足以在尸群里鹤立鸡群,一眼看清眼前的环境。   但他忘了后面还有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凌先眠。   这导致江秋凉在偏过头的瞬间,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后面密密麻麻的人头,或者是人脸上苍白麻木的表情,而是鼻尖蹭上了凌先眠的下巴。   这完全不在江秋凉的预期之中。   他的鼻尖停留了半秒后挪开,短暂的像是落在眉间的吻。江秋凉这才注意到,凌先眠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其实更近,灼人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他清晰地闻到了接吻时才强烈的烟味。   似乎为了江秋凉,凌先眠的手臂虚挡在江秋凉的身侧,挡出了一段堪称奢侈的活动空间。   原本挨得很近的尸体似乎在忌惮凌先眠,宁愿彼此挤在一起也不愿接近他,很有默契地在凌先眠四周让出一段富足的距离。   被凌先眠挡着,江秋凉看不清后面究竟有多少人。   “怎么了?”   站起来的时候,凌先眠伏在江秋凉的耳侧说话几乎平视。江秋凉很敏感地听出来,凌先眠多的语气里有明显的笑意。   游刃有余的明知故问。   江秋凉下意识退后半步,想要隔开自己与凌先眠之间的距离。   就在这时,凌先眠的手挡在江秋凉的身后,正好松松揽住了他的腰。   肌肤之亲可以唤起很多回忆。   比如……   在靠近凌先眠的一瞬之间,江秋凉脑海中飞速回想起了刚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凌先眠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很不太好惹,第一眼堪称凉薄,但是亲上去很软……   特别是吻到后面,会有微烫的温度……   很好亲。   江秋凉突然发现,自己和凌先眠相处时很多次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按照常理,超过正常社交距离,人会有一种本能的不适感。   可是他对凌先眠没有。   凌先眠低下头,他的瞳仁很黑,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映出了涌动的尸体——   和江秋凉清晰的眉眼。   江秋凉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凌先眠的指腹有细微的凹凸,摸到江秋凉的喉结,有干燥的痒。   江秋凉微仰视,冷冷的一点亮映照在他的眼底,化作一点细碎的星光。   凌先眠开口:“猜猜我在想什么?”   江秋凉说:“你想杀了我。”   凌先眠背光,投下的阴影笼罩在江秋凉身上,像是来自地狱的邀请。   凌先眠纠正道:“或者说是私藏。”   “哦——”江秋凉拖长了语调,他把凌先眠的手压在自己的喉间,弯了唇角,“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12章 疯狂玩偶屋   作品。   简单的两个字, 简单的含义。   当一个人把一样东西称为自己的作品,可以代表着这样东西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可以由自己改变,独属于自己, 不会被别人夺走, 同时也体现出喜爱、欣赏、骄傲的情感。   当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称为自己的作品……   这个词的含义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甚至蕴含了某种隐约的警告意味。   强烈的占有欲,不容置疑的控制欲,变态的私有欲,这些情感足以让恶魔混入天堂,也足以让天使烧死在地狱。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走廊不是标准的直来直去, 而是蜿蜒曲折。好在距离不长, 不过用堪比节假日高速路口的通行速度, 愣是挤出了万里绵延不绝的既视感。   有那么一瞬间, 江秋凉怀疑自己不是在游戏里, 而是像国内新闻报道一样, 在假期爬黄山。   还是国庆节当天。   密密麻麻的人挤满在有限的空间里,除了凌先眠这一块有罕见的空隙, 其他地方近乎是摩肩接踵。晦暗的灯光打在人脸上, 那种偏向于玩偶的釉质光泽渗出几分骇人, 每一张人脸都是同样麻木的表情,仿佛一片戴着面具的假人。   人群不是静止的, 所有人都在小幅度的移动。   从江秋凉的角度, 这些人脸就像是嫩白的蛆, 凑在一起, 等待食物的降临。   令人窒息的不适感从每一寸角落传来,压迫着有限的空气。舒缓的钢琴曲此刻宛若一排尖锐的针, 一下又一下戳着神经最脆弱的地方。   江秋凉在钢琴曲的掩盖下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杂音。   不是琴键之间的摩擦,不是人群当中的碰撞,不是铁丝网不堪重负的挣扎。   一开始江秋凉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这阵声音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它不是某一种物质发出的特定的声音,倒像是——   很多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发出的细微声响。   在钢琴曲的掩盖下,这阵杂音近乎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换作一个粗心的人,或许根本不会在意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但是江秋凉察觉到,那阵声音越来越近了。   他在越来越靠近声音的来源。   “你认为是什么?”凌先眠反问。   江秋凉屏住呼吸,从钢琴声里分辨出那阵杂音不难,难的是把那层杂音抽丝剥茧,铺成一道道条理清晰的来源。   “苍蝇、砍刀、哼歌……”江秋凉蹙眉,有什么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又转瞬而逝,“还有……”   “还有什么?”   江秋凉直觉漏掉的这个才是关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大脑正常思考,就在吸气的那一刻,他恍然大悟。   “吸管。”江秋凉语速快了些,很快又摇头,“不対,不是吸管……是导管!实验室里很细的导管输送液体的流动声!”   近了。   江秋凉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穿过一个堪称惊险的二百八十度大转角,江秋凉第一眼不是前方那几张因为拥挤而越发脸色青白的人脸,而是走廊尽头那扇闭合的门。   老式剧院的双开门,皮质不好,起码经过岁月无情的洗礼,材质看似上去已经非常粗糙和不入流了。金属把手的上端是沉积灰尘的暗色,下端有一层油腻的光泽感。   很奇怪,刚才还有很明显方位的音乐突然变得很模糊,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这种感觉和之前坐在剧场里观看演出很像。   庄重的沉重感,压在心头。   数不清的人头,没有人推开那扇门,后面的人挤上来,前面的人停在原地,源源不断的人从远处靠近,看不见尽头。   江秋凉没有时间迟疑,他果断推开挤在前面的几个人,走到门前。   凌先眠跟过来,替他隔开一点空间。   江秋凉把耳朵靠近门,不过五秒钟,表情没有丝毫放松。   他的视线从把手落在地上,转而又落在门轴上。   “不対。”   江秋凉退后半步,像是隔开自己与什么极其危险的存在之间的距离。   “你认为它不在门后?”凌先眠问。   “肯定不在。”江秋凉往后退,之前被挤开的几个人很快一拥而上,填补了刚刚空余的缝隙,“你看门轴,门是朝我们这一侧开的,按照常理,开门的那一侧即使没有经常打扫,很不会落很厚的灰,但是刚才地上的灰很厚,而且灰的形状很奇怪。除了我们刚刚踩出来的脚印,还有一些不规则的痕迹。”   “如果是很久没有打开呢?”   江秋凉摇头:“不会,门把手的色彩相差很大,说明有人不久前打开过,或者说,刚刚摸过。不过……”   “不过?”   “他们没有成功打开这扇门。”   江秋凉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把手上干净的地方目测在零点五米到零点八米之间,你平时是怎么开门的?”   凌先眠做出了一个和肩部平高的动作。   “是的,対于一个正常人来说,竖直的金属双把手开门的高度是与肩部同高,或者腰部,大部分是在这个区间内,因为在这个区间,方便用力。”   江秋凉做了个示范,指了下门把手。   “但是这个门不是。这里的人身高都在正常人的范围内,不至于太高,也没有特别矮的,所以有一个可能。”   凌先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哦?”   “底部到顶端呈现出一个渐变的亮度,说明下端被摸到的频率比上端高。当然,这在人直立时是匪夷所思的,”江秋凉垂下手,“如果人是倒下的呢?层层叠叠倒下去。”   这就合理了。   倒下去的人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握住了不可能打开的门把手,零点五米的高度対于一个上半身微微抬起的倒姿成年人是一个不过分高也不过分矮的距离。   “现在的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先眠终于说出了一个陈述句:“他们遇到了危险。”   江秋凉继续往后退:“废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好吧,”凌先眠不恼,反而看起来心情还不错,“那问个你可能不知道的,危险的来源,你想过会是哪里吗?”   “不是门后,”江秋凉前后左右环视一圈,“这里看来不像是有暗门的样子……”   钢琴声还在继续,杂音已经很清晰了。   江秋凉突然略错愕地瞪向凌先眠,视线缓缓从他的脸上移到地上。   “别告诉我……”   不対。   话还没有完全说出口,江秋凉先自己止住了话头。   如果是像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垂直掉下去,之前的推断就没有办法解释了。   以之前的经验,猝然掉下去的反应时间非常短,人不会也不可能在自由落体一米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即使,就算是这里的人真的是靠得很近,反应极快,真的握住了把手,那地面呢?地上落的灰呢?   更何况……   江秋凉仗着凌先眠隔出了空间蹲下身,声音被包裹在人群中,模糊不清。   地上不像是有什么开合机关的样子。   他敲了敲地板,很结实。   江秋凉慢慢站起身,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视线落在了天花板上。   一个人进入密闭的空间,他会注意脚下的地面,会观察四周的墙面。   至于天花板……   天花板一般是会被下意识忽略的选项。   尤其是在天花板平平无奇,又特别高的情况下。   错综复杂的粗线条,横线、斜线、虚线,偏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极简主义,粗看不觉得奇怪,细看却有一种意外的违和感。   江秋凉的目光定在正中间五五切割的粗直线上,轻轻抿了一下唇。   “别告诉,危险源是上面。”   江秋凉说着,默默又往后面退了两步。   凌先眠挡在江秋凉身后,他往后一瞟,原本麻木挤在一起的人群纷纷怯弱地让开一条道。   江秋凉没有回头,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天花板上。   很不好的预感。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危险的来源,不如我买一赠一,送你一个吧。”凌先眠的声音很近,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猜猜危险来临的时间?”   钢琴曲接近尾声,旋律过渡到舒缓悠长的节奏。   很让人放松的音乐,江秋凉在一瞬之间却想到了不怎么让人轻松的内容。   倒计时。   是的,这个游戏的设计师非常喜欢用倒计时的方式来记录时间的流逝。   渐暗的天气、桥下的怪物、熄灭的蜡烛……   以及——   接近尾声的钢琴曲。   钢琴曲在眨眼之间到达最后一段旋律,江秋凉猝然回头,凌先眠就在自己身后,冷冷看着自己。   距离转角还有两步的距离。   江秋凉心一横,正打算快步冲过去挤开人群,下一秒就感觉自己被勾住了脖子,整个人猛地往后面拉去。   最后一个音落下了。   江秋凉的嘴被凌先眠捂住,他的瞳孔在一瞬间骤然收缩了一下。   天花板上,五五分的横线拉开了一个巨大的空间。   铺天盖地的蚊虫从上面的空间倾泻如下,宛若一场盛大而又诡异的狂欢。   原本一片死寂的人群中发出了痛苦的嘶吼声,特有的玩偶光泽的皮肤像是蜜糖一样吸引着所有昆虫,不过几秒的时间,蚊虫仿佛发现了猎物的饥饿猛兽,包裹在人的皮肤上。   有人痛苦地倒下了。   他的手抓在门把手上,留下了一道崭新的印记。   裸露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爬满了黑漆漆的虫子。   一旦有人倒下,那个人身上所有的蚊虫都会火速聚集到另一个人身上,直到再次倒下。   倒下,再倒下。   一个接一个。   循环往复。   终于当转角处的最后一个人倒在黑色的海洋中,欲求不满的蚊虫猛地冲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江秋凉的瞳孔清楚映出了飞过来的虫子。   它的肚子吸得这么饱,胖到鼓起。   里面全是人血,江秋凉想。   他听见自己心脏短暂的短暂停顿。   凌先眠就贴在自己背后,他的呼吸倒是很沉稳,仿佛在看另一个世界的狂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13章 疯狂玩偶屋   啪!   虫子重重撞上在转角的有形隔层上, 晕乎乎转了两个圈,闪着翅膀飞远了。   江秋凉这才注意到,面前有了一层透明的隔层。   应该是音乐声落下时产生的。   江秋凉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很容易想到如果没有及时进到这里,自己的下场会是怎么样的。   蚊虫没有能够叮咬的来源, 扫兴地往上飞去, 从出现到消失, 整个过程根本没有超过三十秒钟。   地上趴满了人。   或者说,空有皮囊和骨头的死人。   一层层松垮的皮耷拉在坚硬的骨头上,早就分辨不出之前的模样了。   天花板没有就此闭合,一个足有一人半高的金属夹子从高处降下来,熟练地夹住了地上躺着的两三个人。   江秋凉觉得金属夹子的形状看上去很眼熟。   不只夹子, 整个场景都让他瞬间想到了某种习以为常的机器——   娃娃机。   金属夹子的动作很快, 其间伴有轻微地晃动, 相比于机械地自动化, 更像是一场游戏。   有人在楼上操纵!   江秋凉仰起头, 转角的弧度挡住了画面, 看不清上面究竟有什么东西。   楼下很快被清理干净,天花板缓缓闭合。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转角处的阻碍在天花板闭合的瞬间消失, 熟悉的钢琴曲再次响起, 身后麻木的人群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刚才的那一幕, 再次簇拥着挤到转角。   一场没有尽头的献祭。   江秋凉被人群推得踉跄一步,险些再次被挤到转角, 凌先眠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腕, 把他从疯狂的人群中硬生生拉出来。   人太多了。   在拥挤的环境下, 行动的方向是很难由自己把控的, 江秋凉奋力推开不断拥挤过来的人群。   “去楼上!”   数不清的人头,全部都是扭动的身躯。   逆水行舟比顺风顺水的行进速度要慢很多, 好在凌先眠在身边,节省了不少时间。   江秋凉数不清自己转了多少个弯,只记得每一个弯以后都有很多人,看不见尽头的人,他第一次懂得了密集恐惧症的含义。   “这个世界下了大血本了啊,”江秋凉推开面前的人,继续往前走,“这里到底有多少人?”   凌先眠也被涌过来的人群挤没了脾气,干脆挡在江秋凉身前,辟开一条道。   “几千?几万?”凌先眠加快了步伐,“记不清了。”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的背影,真情实感赞美了一句:“你也真行。”   几分钟后,站在铁网和地板之间的交界处的江秋凉特别想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别告诉我这个……”   江秋凉想要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尝试了一下失败了。   “这个是楼梯?!”   凌先眠会给他一个坦然的眼神。   “不是,你有钱请几千几万的群演,没钱修个楼梯?”   江秋凉拉了一下垂下来的麻绳,尽管极力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但是眉目还是有一眼可见的嫌弃。   凌先眠理直气壮:“没钱。”   江秋凉在凌先眠看不见的地方回了他一个白眼。   得了,故意报复实锤了。   江秋凉拉了拉麻绳,好在足够结实,另一端看起来绑的还是很牢固的,好歹还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谁先?”江秋凉抓着马绳,回头问凌先眠。   凌先眠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秋凉把绳子在手上缠了个圈,加大摩擦力,方便攀爬,想了想对凌先眠挥了挥自己缠着纱布的手。   “纱布还你,你的手……”   “不用。”凌先眠打断他。   江秋凉略疑惑地打量凌先眠:“你不会想跑吧?”   凌先眠失笑:“我能跑到哪里去?”   江秋凉想来也是,不过他看着凌先眠闲适的姿态,总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感觉他有什么瞒着自己。   “你为什么不要纱布?”   “不需要,”凌先眠露出了一个落在江秋凉眼中算得上嘲讽的微笑,“我还没有这么弱。”   江秋凉的嘴角抽了抽。   他就是闲得慌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红十字会都没他会扶贫,他应该不叫江秋凉,叫现代的东郭先生。   江秋凉没有再搭理凌先眠,抓着绳子,麻利地爬到了楼上。   绳子地另一端拴在很粗的木制栏杆上,江秋凉一把抓住栏杆顶端,轻松借力跳到栏杆上,下一秒一跃而下,稳稳而又无声息落在地上。   他拍了拍身上看不出的尘土,往下面望去——   江秋凉的表情一凝。   凌先眠不见了。   他这个嘴不会开过光了吧?还真被他说中了,姓凌的跑了?   江秋凉靠在栏杆上,前半身向前倾。   确实不见了。   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江秋凉的心情迅速经历从惊诧、疑惑、恍然、愤怒,再到平静五个过程,堪比坐过山车。   不就是双人游戏游戏少了个同伴吗?   现实世界里,他又不是没有一个人通关过双人游戏。   反正他拉凌先眠进游戏又不是为了简单的通关。   眨眼之间,江秋凉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恢复到了六亲不认的状态,就在他冷淡地转头,打算一个人去一探究竟的时候,帅气一转身,余光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上一秒还被幻想成负心汉的凌先眠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江秋凉的脚差点没刹住车。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是在他爬上时,还是趴在栏杆上心理活动骂他的时候上来的?   不对啊!重点不在这里!   “你是怎么上来的?”   “楼道有电梯。”   电梯……   敢情这里还有电梯这种高科技的东西?   联想到之前的金属夹子,也不是全无可能。   江秋凉觉得自己要吐血了:“你怎么不说?”   “你没问。”   “我没问你就不说?”   “这里确实没有楼梯,”凌先眠淡淡道,故意用不解的语气,“我说错了吗?”   江秋凉暗暗咬了下后槽牙。   这个动作落在凌先眠眼中,他的眼中难得闪过了藏不住的笑意。   “还是你问了,我没听见。”凌先眠揶揄,“真是不好意思。”   忍。   江秋凉深知自己现在受制于人,在游戏里不能去揍游戏的设计师,深吸一口气。   不能打人,不能打人,不能打人。   好歹忍到这场游戏结束。   默念三遍。   就在江秋凉打算单方面冰释前嫌时,凌先眠的视线很自然下移。   江秋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了自己紧紧捏成拳的手。   关节因为下意识的用力压出了苍白。   “嘤,哥哥不会是想打我吧?”凌先眠掐着嗓子,说完自己先笑了出来,“好凶啊……”   什么和什么啊!这人一天到底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哥哥?比他大了一年的三十岁男人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   简直“为老不尊”!   江秋凉冲过去捂住凌先眠的嘴,强行挤出了一个自以为很礼貌实际上狰狞万分的笑,话都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见当事人是何等的忍耐。   “你差不多得了,”江秋凉警告道,“走走走,下次不拿你挡子弹我不姓江。”   闹归闹,两个人都没有忘记正经事。   楼上的灰尘比楼下还厚,灯光更是昏暗,一看就不是人经常来的地方。   灰尘多也有一种好处,当人从上面走过,很容易留下一连串脚印。   完美的引路标记。   江秋凉尽量踩着地板上留下的脚印,走了几步,他奇怪地咦了一声。   “这个脚印……”江秋凉抬起脚,和地板上的脚印进行对比,“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脚印真的不大,目测比江秋凉手掌的长度还有小许多。   凌先眠说:“你听说过小马过河的故事吗?”   凌先眠的适应性很强,上一秒还在说笑,下一秒就可以完全恢复到正经的状态。   江秋凉有那么短暂的半秒,怀疑刚刚凌先眠的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小马过河。   同一条河,大象认为很浅,松鼠认为很深,小马举步不前,不知道应该听谁的。   同样的事物,对比物体不同,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   “你的意思……是这个脚印……”   凌先眠肯定道:“你已经有答案了。”   “大概率是未成年女性留下的!”   钢琴曲又一次接近尾声时,两个人终于在前方看见了一点象征着希望的曙光。   江秋凉走得很快,他落脚的重心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像猫一样,没有留下一点引人怀疑的声音。   靠近光源,他贴紧墙壁,把自己的身影隐匿在绝佳的黑暗中,仿佛一只警惕的壁虎,偷偷探出脑袋。   楼上比楼下的空间要富足很多,刺眼的白光把周遭烘烤得炽热,乌压压的云沉下来,遮住了视线范围内的人和物。   不。   不是云。   是蚊虫。   全部都是会吸血的蚊虫。   因为数量太过于庞大,第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云一样。   联想到楼下的一幕,江秋凉的呼吸顷刻放的很轻。   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地板缓缓打开,蚊虫就像是一阵极快的旋风,瞬间消失无影无踪。   江秋凉眼中的警惕没有随着蚊虫的消失而消散,他的视线定在新出现的人身上。   “啦啦啦……”   那个人背对着他,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听声音就是之前在剧场主导幕后的女声。   墙壁中间凸出来了一个平台上,那个人调皮地晃着自己的脚,光着的脚丫尺寸很小,目测基本可以和外面的脚印吻合。   她在哼歌。   或者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得懂这个曲调。   至少在江秋凉听来,这个曲调非常陌生,称得上是支离破碎,音阶之间跨度大且毫无规律可言。   听起来——似乎是精神病患者的自言自语。   有两条非常长的传送带,一条是与平台平行的,略微高出一些,一条高出很多,粘合在天花板上。   两条传送带都是环形的,开始和末端皆隐入黑暗,看不见尽头。   那个人在缝……一个人。   就是之前在剧院见过的那个人,她的手指很长,有灵活的骨节。   她从略高的那端传送带上拎起一个人,抽掉了血液的皮囊没有多少重量,她在仔细检查皮囊上有没有大的伤口,或许是人身上的伤疤,或者是运输过程中被金属夹子撕裂开的口子。然后,她都会很有耐心,非常细心地将这些伤口用很细的医用针线进行缝合。   在检查完后,她拧开导管的其中一个封口,把那个人挂在天花板的传送带上,随后导管中的透明液体会通过脑后的口子灌入人体内,重新填充成一个饱满的人。   做完熟练的一连串动作,她像是一个娇羞的小女孩,撩起自己的长发。   就在那一刻,江秋凉看清了她的脸。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14章 疯狂玩偶屋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皮肤很白,是不健康的,缺乏血色的,虚弱的白。   透过那么一层薄薄的皮肤,似乎能够看清每一条面部毛细血管的走向, 这使她看上去完全不是像是一个由皮肉组成的人, 而更像是一只被吹起来的白色气球。   有一条蜿蜒丑陋的疤痕从前额上端一直延伸到左侧脸颊的下端,占据了小半张脸。   是某种尖锐物品划伤面部之后,经年留下的疤痕。   江秋凉猝然想到了《安徒生童话》封面上那道丑陋的填补。   究竟是当年的伤真的太深了,根本无法修复,还是拥有者有意为之, 特意当作一种“纪念”?   她的头发很长, 从腰侧垂下来, 耷拉在平台上, 衣服像是某个人留下来的工作服, 因为真的太大了, 上衣的末端一直拖到她膝盖的位置,看起来也很破旧, 不过材质很好, 至少在当初买来的时候, 似乎价格不菲。   左前胸口有一块名牌,这块名牌看上去倒是刚刚缝上去的, 布料很新。   “安娜……”江秋凉默念。   安娜又缝完了一个娃娃, 她对另一面歪过头, 竟然笑了。   她的右肩膀上居然靠着一个人!   江秋凉微眯起眼。   不。   不是人。   那是一个玩偶。   玩偶的肤质很明显, 仅仅一块耳后的皮肤已经足够确认。   不管如何,这个玩偶出现在这里, 肯定有特别的意义。   难道,这个玩偶,就是她在剧院里,口中那个作为完美作品的“他”?   江秋凉想要更加清楚地看清玩偶地真面目,奈何玩偶被安娜挡住了大半身体,她似乎是在有意遮挡这个玩偶,或者说是维护,她对这个玩偶的动作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和对待其他正在缝合的玩偶形成了异常鲜明的对比。   “你喜欢这首歌吗?”安娜唱完了凌乱的曲调,转过头问玩偶。   玩偶:“……”   安娜在等待,几秒钟后,似乎是等到了玩偶的回答,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以前经常听你唱,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玩偶:“……”   安娜:“哦,是的,我只为你一个人歌唱。”   江秋凉默默皱起眉。   他皱眉不是因为安娜的自言自语,而是因为……   从他的角度,玩偶偏开了一个很小的角度,露出了半只玻璃材质的眼睛。   光滑的,阴森的,没有什么情感的眼睛。   江秋凉记得,安娜说话的时候,肩膀的幅度没有改变。   难道是玩偶自己转过来的?   江秋凉默默把头往里面缩了点,脚后跟往后挪了半步,整个身体呈现出警惕的紧绷状态。   于此同时,他的手背感受到了一连串长短不一的轻叩。   凌先眠在他的手背上敲下了一串摩斯密码——   .-. ..- -.   RUN!   玩偶突然抬起头,盯着江秋凉的方向,发出了一长条毛骨悚然的咯咯声。在惊悚的背景音里,安娜的头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弧度,猛地看向了两人所在的位置!   几乎是同一秒钟,被发现的二人同时朝着来时的方向冲了出去!   这次木板没有来时温柔的待遇,因为瞬间重力的落下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喀吱声。   脚尖扬起的尘埃还没来得及飘起,两个人就齐齐迅速消失在了转角。   “你早就知道她会发现我们!”江秋凉对着完全没有合作精神的凌先眠发出一声怒吼,“存心的吧!”   两个人身高腿长,跑步的速度近乎不相上下,凌先眠只比他略快两步,仗着江秋凉现在没空打他,居然还有闲心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前轻点上扬,做了个非常欠揍的敬礼的手势。   如果不是身后的女声快速呼啸而来,伴着玩偶嘎吱嘎吱讨厌的威胁,以及一群蚊虫聚集飞来的嗡嗡声,江秋凉真的很想一脚踹在凌先眠挺直的后背上,再按在地上狠狠揍几拳撒撒气。   熟悉逃生游戏的人大多知道,在对方不是人,特别还是有蚊虫的情况下,躲在一个封闭的角落里希望挨到游戏结束,无异于一只猪在猪肉脯店里举着一块“我很好吃,快来尝尝我的味道”的牌子,穿着夏威夷草裙跳热舞。   基本属于作死行为。   当然,那种出身自带金光的锦鲤除外。   江秋凉不认为自己属于锦鲤,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锦鲤这种超现实的生物,他的存在大概就是锦鲤的反义词。   没错,所以即使转角处有几个看上去很可疑的躲藏点,江秋凉还是迅速无视,义无反顾朝着楼梯,哦不,是麻绳的方向狂奔而去。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两个人被激出了血性,越跑越快,几乎快出了重影。   穿过这个转角,光线越来越近,江秋凉堪堪刹住车,利落转弯,他的鞋子划出了很长的一段痕迹,瞬间降速扬起的灰扑在墙壁上。   凌先眠跑在前面,头也不回:“比一下?”   江秋凉深吸一口气,攒足了力气往前冲,跑到凌先眠身边:“比什么?”   “比谁跑得快,”凌先眠终于转过头,他眼中的一点戏谑落在江秋凉琥珀色的眼眸中,“敢不敢?”   “比就比,”江秋凉扬了下下巴,做出一个同样轻蔑的回敬,“我怕你不成?”   再转过一个弯,视线豁然开阔,平台有二十米左右的长度,如果人在行走的状态下,确实很富足。   但是对于正在全速冲刺的人……   这段距离根本来不及反应,眨眼之间就来到了尽头!   江秋凉和凌先眠没有对视,甚至没有任何一个字的交流,两个人在视线开阔的瞬间加速向前冲去,如同两把刚刚甩出的利刃,几乎是以同样的速度,以同样的姿势,快准狠踩中栏杆的顶端,利落抓合、松手、纵身,急急坠落到深渊之上的铁丝网上。   嘎吱——   铁丝网发出了一声极为尖利的噪音。   江秋凉凭借惯性翻滚向前,及时保护住自己的头部,做了个一个很漂亮的落地姿势。   余光中,楼上黑漆漆的蚊虫如同压城的黑云,彻底挡住了二楼的亮光,楼下原本面无表情的人群听到奇怪的动静,突然像是发现了腐尸的鬣狗,齐刷刷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不好!   江秋凉心中大喊了一句,半秒之内飞速蹬着铁丝网,飞速朝着反方向跑去。   凌先眠没有这半秒的迟疑,他跑得比江秋凉略快五六米。   江秋凉也顾不得下一脚会踩在网格上还是空隙上,他只管跑,使劲跑。   呼啸的风擦着耳畔划过,风声其实本来应该吞没一切了,奈何江秋凉对于声音太过于敏感,他听见了很多种奇奇怪怪得声音在迅速靠近。   除了之前的那几种,还多了人群拥挤的碰撞声,以及——   江秋凉迅速用余光扫了一眼两边墙壁与铁丝网的连接处,只见连接的铆钉因为奔跑的重压已经出现了松动,细碎的土石从显然不能支撑太久的缝隙里滑出,只要几秒钟!   嘣!   一颗铆钉猝然从墙壁上弹开,整张铁丝网出现了明显的倾斜!   江秋凉被这猛的一下打得有些摇动,不过好在他早有准备,及时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他把重心放在前方,就像是极速登山,飞快利用网格的空隙蹬到了安全地带。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嘣!嘣!嘣!   又是几声铆钉脱落的轻响,江秋凉当即作出反应,不管脚踩在哪里,先伸手死死攥紧了最近的一处铁丝!   哗啦啦!   整块铁丝网从麻绳垂落的位置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滑落,有那么短暂的一秒钟,江秋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凌空了,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手上握紧的那一条铁丝。   我不能死。   江秋凉心想。   他的手是如此紧的握住这段铁丝,就像是握住了湍流之中握住救命稻草。   铁丝深深嵌进他的掌心,也不知道是白色的划痕还是流血了,江秋凉那一刻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哪怕一丝的疼痛,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忘却了所有外来世界传来的感受。   我要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   数不清的人掉进深渊之中,化作了很小的点,江秋凉没有低头看一眼。   他伸出垂在身侧的手,借着握着铁丝的那只手,整个人引体向上,飞速握住了更上方的铁丝!   生存的希望,对于一个想活下去的人,有着致命的诱惑。   江秋凉保持着爬山的姿势,他不去想下面的深渊有多深,不去想自己掉下去会怎么样,也不去想这张岌岌可危的铁丝网能够苟延残喘多久。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很空,又很充实。他努力调整呼吸的节奏,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往上方攀爬而去!   攀爬的速度补不上跑步的速度,但是江秋凉非常有耐心,他竭尽全力重复,抓住铁丝、用力、松开,再往上,不知道过了一分钟,还是五分钟,他终于看见了头顶木制的地板。   江秋凉加快了速度,在凌先眠爬上木制地板的同时,他的右手狠狠打在木制地板上,指甲深深掐了进去。   骨节泛出了用力过猛的苍白,又由白转红。   就在他一只手抓住木地板的同时,最后一颗铆钉发出了坚硬而又刺耳的声响,整张铁丝网以一个非常怪异的角度倾斜,随后坠入万丈深渊,被黑暗彻底吞没。   如果晚了三秒,不,哪怕一秒,跟着铁网一起坠下去的就多了一个人。   江秋凉第一次这么感谢自己有定期健身的习惯。   关键时候能保命。   在铁网坠落的同时,有一只手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臂。   其实江秋凉仅仅凭借一只右手支撑已经绰绰有余,他下意识想要挣脱。   “这就打算认输了?”   江秋凉微错愕抬头时,对上了凌先眠黝黑的眼眸——   另一处的深渊。   “怎么可能。”   江秋凉两脚一蹬,在凌先眠挑眉的空隙轻松跃上平台,比兔子还灵活。   凌先眠眼中闪过一点幽幽的光。   江秋凉没有注意到,他趁着凌先眠帮助自己的时间,已经一眨眼极速消失在了前路的黑暗中。   临走之前,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在额前一点,手指动作很漂亮地给凌先眠回礼。   “输了别哭。”江秋凉的声音渐远。   谁哭?   蚊虫的嗡嗡声近乎是在凌先眠的脑后响起。   凌先眠唇角扬起一点弧度,转身跟着江秋凉的身影一起没入到无尽的灯光晦暗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15章 疯狂玩偶屋   一人宽的木制走廊, 一侧是墙壁,一侧是深渊。   有了来时的经验,江秋凉对于构造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在脑海中迅速描摹出了整条线路,标注几处需要特别注意的转角, 倒转, 就是他现在的路线。   江秋凉保持稳定的速度,只在几个需要特别注意的转角提前减速,有惊无险跑过了整条走廊。   比来时快了五倍还不止。   江秋凉的手按在剧院的门上,他有那么半秒的犹豫,正想要回头, 突然一双手贴在他的手边, 猛地推开了门。   江秋凉略偏过了头, 看见了凌先眠半边凌厉的侧脸。   凌先眠微微低着头, 光影在他的眉目之间画出来一条很分明的界限, 细碎的光洒在他的发间, 衬得那双眼眸更加深邃。   丝毫不加掩饰的狠戾。   “在等我?”   凌先眠有很浅的笑意,因为光线的缘故, 江秋凉看的并不是十分真切, 甚至相比于现实更加偏向于是他的幻觉。   “怎么可能。”   说着, 江秋凉的身体动作没有迟疑,顺着凌先眠推开的那道缝隙, 迅速钻进了门内。   砰!   剧场的门砰然闭合, 江秋凉眼疾手快, 在凌先眠甩上门的同时配合默契, 干脆利落地锁上了门。   不过三秒,门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另一侧有什么东西在猛力撞击这扇门,企图进到剧场来!   江秋凉退后了一步。   老门有一个好处,材质很坚实,一时强攻很难突破,也有一个坏处,就是年久失修,在强攻之下突破只是时间问题。不消片刻,门轴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松动,在不断的撞击声中,门最脆弱的连接处已经有了变形的趋势。   “这扇门撑不了多久了。”江秋凉的视线迅速在剧场里逡巡了一圈,“这条路走不通了,肯定还有别的出口。”   话是这样讲的。   游戏的设计师肯定在一早安排剧情的时候就会想到玩家陷入险境,在此时,恰到好处的绝处逢生就会成为一个很巧妙和必要的安排。   但是……   在话说出口的那两三秒时间里,江秋凉的心里确实是不太有底的。   怎么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个出口?   早在演出时,江秋凉已经全面观察过剧院的内部构造。剧院是双层构造,分为楼上和楼下,楼下有且仅有一个出口,楼上和楼下之间通过台阶连接。因为横板遮挡的缘故,在楼下的江秋凉并不能看见楼上有没有出口,单凭楼层之间台阶连接这一点来看,楼上可能会有出口,但是可能性不大。   他现在确实可以一口气跑到楼上去,但在时间就是生命的现在,最多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有,就是生,没有,等到外面的东西撞开门,在密闭的剧院里,迎接他的唯有死路一条。   肯定还有其他的线索……   一条隐秘的,早已暗示过的线索……   思索间,江秋凉的手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有几只蚊虫从门板下面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叮在江秋凉的手臂上,正在贪婪地吸食他的血液!   江秋凉的第一反应不是拍死它们,他注意到,这里的蚊虫超乎寻常的大。   细看比丛林里的蚊子还要大上三四倍。   为了更加便捷快速地吸取血液,这里的蚊虫有着更加粗壮的前后腿,腹部比胸部更加结实。在吸血的时候,触角微微颤动,喙就像是针管一样,深深扎进皮肤里。   在吸饱血的状态下,它会暂时将血液存放在腹部的位置,但是和普通的蚊子不一样,它多出了一个类似于排泄的出口,可以让它在吸满血迅速将血液排出体外,以立刻恢复饥饿。   就像是……旧时宴会上的贵族为了吃更多的事物,会通过服用催吐酒的方式来让自己吃到更多的食物。   食物……   江秋凉思考的几秒内,身边的凌先眠已经抬手拍去了他手臂上的蚊虫。   被拍死的蚊虫像是被压扁的肉饼,过大的翅膀还在不受控制抖动,在前腿抽动的同时,新鲜的血液从破碎的腹部股股流出。   血液……   凌先眠掸掉江秋凉皮肤上的蚊虫,快速拉下江秋凉的长袖,挡住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对你来说,”凌先眠早已褪去了之前的笑意,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冷冷的霜雪又一次附着,“向我求助就这么难吗?”   江秋凉没有听见他这一句语气明显不好的话。   他的目光从打死的蚊虫流出的血液飞快转移,落在血红的幕布上。   “原来线索在这里。”   身后,凌先眠已经把价格不菲的外套脱下来,堵住门缝,防止更多的蚊虫从缝隙里钻进来。   江秋凉一把拉住他刚刚挽到袖口的手臂,凌先眠没有挣扎,像是一个乖巧的布娃娃,被江秋凉一路踩着地毯,拽着走过台阶,穿过一排排座位,直到来到舞台前。   江秋凉松开凌先眠的手。   凌先眠挑眉。   江秋凉一把撑在舞台上,跳上去。   “出口在这。”江秋凉虚指了一下幕布后,“演出人员不会和观众走同一个出口,这里肯定有个口子。是你自己上来,还是我请你上来,大设计师?”   说完,他颇为好整以暇地蹲下身,和凌先眠平视,懒洋洋伸出手。   凌先眠被江秋凉眼中某种熟悉的,令他心动的光彩震慑住了,有很短的一刻,回忆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了山高水长的十余年岁月,如此鲜活的让他回到了十九岁那年。   当时,在满堂绚烂的华彩中,江秋凉就是这样撞进他的眼底。   他这一生,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想要。   但是就在十八岁的深秋,就在那一天,他好像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是江秋凉赋予了他黯淡生命色彩。   在那一刻,他想,自己不想放手,也不会放手。   尽管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初出茅庐的新手一腔孤勇的作茧自缚。   “尽管我很想提醒你,门只有十七秒就要破了……”凌先眠伸出手,覆在江秋凉手上,“但是我很乐意接受你的帮助,江教授。”   凌先眠的手心很粗糙,他的伤疤有不同于光滑肤质的凹凸感,原本缠在他手心的纱布此刻缠在江秋凉的掌心,两个独立个体的手掌如此紧密贴合在一起,倒是形成了近乎是心心相印的一体感。   若有似无的,凌先眠的手指在江秋凉的掌心轻轻勾了一下。   像是挑逗,又像是回应。   江秋凉怀疑是自己的错觉,抬眼,正好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看来是故意的。   不过确实如凌先眠所说,留给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江秋凉没有闲心来关心凌先眠的举动,当务之急是逃出去,他不清楚前路是怎么样的,那些东西会不会再次跟上来。不过江秋凉很冷静,越到危险关头,他的冷静就越有价值。   “这里。”江秋凉很快在墙壁的缝隙之间发现了一道暗门。   只是……   他拉开门,很奇怪地咦了一声。   “这条通道……这么窄?”   暗门目测是两米乘一米左右的长方形,在正常人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只是门后的通道……目测应该是零点八米的正方形。   有点过分了吧?江秋凉想。   不对,也不是标准的正方形。   江秋凉也来不及细想,他听见了远处门板倒地的巨响,这道声音仿佛是点燃鞭炮的导火线上落下的一点火星。   江秋凉不及思索,迅速滑进了那条通道。   几乎贴着他,凌先眠也滑了下来,与此同时,江秋凉听到了身后门板闭合的砰一声!   凌先眠及时把门关上了。   江秋凉刚想松一口气,突然身体失重,整个人不受控制顺着通道飞速滑落。   没错,是滑。   这条通道存在的意义,根本就不是给正常人行走的,这里像是某种蜿蜒曲折的管道,或许更像是小时候游乐园里面的那种滑滑梯,只不过要长很多,也复杂很多。   截面是标准的正圆形,江秋凉很难在极速的滑落中保持上半身的直立,他本能抱住头部,缩脚做出一个警惕的防御姿势,以便于在不知道何时到来的落地中保持身体的平衡。   通道长的超乎他的预料。   江秋凉等了十几秒,落地的瞬间迟迟没有到来。   等下应该怎么回去?江秋凉想,还回得去吗?   他正想着,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了凌先眠的声音:“你相信我吗?”   江秋凉一愣,这是什么问题。   是凌先眠在下落过程中闲得无聊,非要来问一个我和你爸掉下水你救谁的送分题,还是前方真的很危险,危险到需要测试彼此之间的信任?   江秋凉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凌先眠又喊了一句。   “憋气!”   憋气?   江秋凉的动作快过思维,他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   下一秒,他的脚没有如他意料之中落在坚硬的水泥地,或者是略微软一些的木地板上,一阵潮湿的寒意顺着他的裤管蜿蜒而上,眨眼之间就吞没了他!   江秋凉心中大喊了一声缺德。   是水!   这个通道的尽头居然有水!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16章 疯狂玩偶屋   诚然, 造疯者游戏设计师丧心病狂的程度远超乎江秋凉的想象。   通道的尽头不仅有水,水路还持续了近一分钟,如果不是事先有准备,人很容易在慌张的情况下呛水, 至于呛了第一口水,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甚至最后一口。   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恐惧和水了。   江秋凉在水下睁着眼,视线中的黑暗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隔着水面的,一层粼粼的波光。   通道到了尽头。   他屏住呼吸, 向着水面游去。   “呼。”   江秋凉的头探出水面, 空气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新, 他顺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面一捋, 擦去了脸颊上不断淌下来的水。   脸上的水顺着他的脸部轮廓, 有几滴滑入了他的口中。   甜的。   像是兑了白砂糖。   凌先眠就在他的身后, 江秋凉划了两下水,却没有等到凌先眠浮上来。   不可能吧……   水很深, 尽管清澈, 但是水面波光粼粼, 看不清下面的景象。   江秋凉憋了一口气,再次潜下水。   他在水下的憋气能力还算不错, 而且能在不借助泳镜的前提下睁眼。当思绪卡壳的时候, 江秋凉有个不为人知的思考方式, 他喜欢泡在浴缸里, 整个人浸没,隔着水面看浴室的天花板。   水, 像是隔开了尘世的喧嚣,摒弃了所有的杂念,能让他获得史无前例的平静。   江秋凉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见过,能溺死人的,不一定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河流,只要手法足够精妙,或者当事人想,浴缸,甚至是洗手池,也可以做到。   曾经,他也想过一死了之。   不止一次。   每次他睁开眼,都只有白茫茫的天花板,不加任何装饰,苍白的像是注定要盖在他身上的裹尸布。   他这一生,本不该,也不能有任何的指望。   所为皆为滥为,所想皆为妄想。   想得到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不过是把他引向了一条通往绝望的末路。   可是,这一次,江秋凉有了妄想。   他想活下去。   和凌先眠一起,活下去。   水下的阻力比空气大许多,特别是在刚刚消耗了大量体力的情况下,行动是很不方便的。江秋凉张开双臂,克服本身的浮力向下潜去,他能感觉到逐渐变大的压强,这是身体本能警告带来的不适感。   水很冷,江秋凉却没有任何感觉,在精神极度紧绷的情况下,所有的感觉都被淡化了。   在那条通道的出口,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   江秋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那双熟悉的黑色靴子。   那是凌先眠的鞋子!   怎么会?   江秋凉奋力游过去,凌先眠的腿,试图把凌先眠从通道里拉出来。   水下根本使不上力气。   江秋凉调整了一下姿势,他的两条腿抵在通道上,作为力量的支撑点,再次用力。   氧气消耗的很快,江秋凉没有任何的供氧装备,他深知,自己即使很深的吸一口气,再久的憋气时间也不可能支持他如此大幅度的动作。   没有多少时间了。   可是江秋凉不想放弃。   多一秒,哪怕是上去换一口气的时间,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而且对方还是凌先眠。   江秋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和腿之间,一个个透明的气泡从他的面前漂过,仿佛生命沙漏的倒计时。   凌先眠的腿在江秋凉的用力下,一点点从通道里拔了出来。   红血丝爬上了江秋凉的眼睛,他一贯冷静的琥珀色瞳孔里布满了陌生的惊惧。他的身体告诉他,自己正在疯狂透支,他很想松开这个人,上去呼吸一口空气,哪怕只有一口。同时他的理智更加清楚地告诉他,他必须坚持下去,才能救出凌先眠。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不能一错再错。   江秋凉的牙齿咬紧,下颌线呈现出非常深刻的棱角,犬齿划破口腔,一丝甜腥在舌尖萦绕。   不能放手。   江秋凉拼了命地用力,终于,凌先眠的手被江秋凉拔了出来。   江秋凉赶忙拉住了他的手。   修长的手,苍白而冰冷,像是地狱里伸出的鬼手,没有任何人类应该有的温度。   在这一刻,气泡上浮的速度突然变得很慢,宛若电影中特意安排的慢镜头,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江秋凉的心突然坠到了谷底——   “凌先眠”的左手,没有戒指。   不对。   一瞬之间,有无数想法涌上了江秋凉的脑海,当想法太多的时候,人的大脑中其实是一片空白的。   跑!   快跑!   江秋凉本能感知了危险,他的双腿还撑在通道上,在看清那个人左手的瞬间,他的双腿猛地一蹬,借着支撑,向着水面游去!   即使浪费了很多力气,他已经游得很快了,即使在百米泳赛上,这个速度也不算慢。   但是那个东西的速度比他还快。   在他脚蹬出通道的瞬间,那只干净的左手突然变成了一大团扭曲的头发,仿佛水下粘腻湿滑的水草,狠狠缠住了江秋凉的小腿!   “唔!”   江秋凉憋住了气,这才没有在被抓住的那一刻吸入水。   纵使如此,还是有一连串的气泡随着他的动作,从面前挣扎而出,浮向水面。   和那些自由的气泡不同,江秋凉被细密的头发纠缠,向着相反的方向下坠。   他的腿在拼命蹬开难缠的头发,手在水中挣扎,苦苦寻觅,却不能抓住哪怕一方支撑。   连扬起的气泡都避开了他的手臂。   随着他的反抗,头发更紧地包裹住他的小腿,结结实实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红色的液体像是盛放的花朵,绽开在深蓝的水底,被贪婪的漆黑头发疯狂吸食,像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狂欢。   水面粼粼的波光隔得很远,江秋凉伸出指尖,那一点亮光停留在他的指甲盖,转瞬即逝。   他正在被头发拖向水底,距离空气、氧气、生存的希望更远的,黑暗、阴冷、恐怖但是永恒的角落。   刺入小腿骨的头发仿佛有麻醉的功能,江秋凉开始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许模糊,头顶的亮光连成了一片,冰冷而熟悉,让江秋凉联想到奥斯陆冬季少有的几个小时白光。   度过了白日,黑夜终将到来。   江秋凉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挣扎了,他的氧气在救凌先眠的时候就差不多消耗殆尽了,即使能把凌先眠拔出来,他也没有多少把握,自己可以顺利游回水面。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结局,却独独没有这样。   沉在冰冷的湖底,成为游戏里一个注定会被清空记录的玩家,在死亡概率上添上不甚浓墨重彩的一笔。   还好。   江秋凉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临死前感觉到庆幸,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凌先眠。   还好,凌先眠没有真的被困在这里。   至少,这对于江秋凉来说,算是个好消息。   都说人死前,过往的回忆会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重现。   头发深深刻入江秋凉的骨骼里,疼痛从五脏六腑传来,绝望比痛苦更为来势汹汹。江秋凉终于控制不住,呛进一口水,甜腻的水顺着他的鼻腔,滑过气管,侵入肺部,他的口中喷出了血沫,染脏了头顶不染纤尘的波光。   “江秋凉!”   光变得很遥远,黑暗一点点吞噬了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的清明。江秋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很轻,非常的轻盈,他不是沉在水底,而是漂浮在空中,他和白云一样,随风而动,只要一点点助力,他就能够跨过奥斯陆漫无边际的黑夜,回到故事最开始的起点。   那是一段,他不配回想的过去。   “江秋凉!!”   恍惚之间,江秋凉缓缓睁开眼,漩涡在他的眼前翻滚、旋转,他很晕,很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他像是躺在寂静的稻田里,周围全部是秋后割完的稻子,一片高低不平的凸起,他躺在那片荒芜人烟处的正中央,头顶是夜空,纯净的黑色幕布上,有点点星光在闪烁。   那么近,又那么远。   后来,连星光也黯淡了。   平静,波纹,黑暗。   在那个瞬间,他倏然想起了自己在《安徒生童话》里写下的那段话——   【浴缸里的水很冷,吹了一个气泡,他出现了。他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我想见他。】   黑暗吞噬黎明,寒冷驱赶温暖。   苍凉的风从高楼大厦之间俯冲而下,吹灭了城市的灯红酒绿,街道的欢声笑语,人间的万家灯火,在冰冷的钢筋水泥中,它与黑暗如影随形,在悄无声息的噩梦中降下了一场无人闻讯的初雪。   江秋凉想起了写下那一句话的夜晚。   十八岁的第一场雪,没有任何的预告,在当晚三四点——整个城市陷入沉睡的时刻悄然而至。   据前一夜气象台报道,那一拨小寒潮只有百分之十不到的降雪概率,电视里漂亮的主持人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温柔地解释说降雪大概率还要在等下一波寒潮的到来,可偏偏就是这百分之十,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见证到第一眼的百分之十——   除了江秋凉和凌先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欢迎大家留下评论呀~可以来找我玩的TAT 第117章 疯狂玩偶屋   对于那一晚, 江秋凉的印象也很模糊。   直觉告诉他,不是他不注意所以遗忘了那一晚的细节,是他在后期的潜意识里太过于在意,而在记忆手术中特意进行了模糊。   第一眼,他想起的是光。   浴室的灯光, 冷色调的,洒在早已凉透的水里,很相适宜。   第二眼,他想起的是水。   粼粼的水光,很漂亮,这样转瞬即逝, 留不住的炫目, 让他想起宴会在打在凌先眠眼底的灯火。   第三眼, 他想起了手机。   是的, 他刚刚给凌先眠发了一条短信, 然后锁住了大门和浴室的锁, 像是一个认真对待老师布置的美术作业的幼稚园学生。   时间,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   在水下的时候, 他习惯于放空大脑, 尽管千奇百怪的想法会顺着波纹悄然而至, 可他从来不会因此而觉得厌烦。   他会想起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   阳光下母亲回眸的微笑,巷口排骨汤的气味, 小贩散漫随意的吆喝。   这些事件往往都是随着时间排序的, 很有规律, 像是一部漫长的纪录片。   别人或许会觉得枯燥, 江秋凉却从不厌烦。   然后……   场景切换,变成了凌先眠。   凌先眠的眼睛在宴会上, 映出了他的模样。凌先眠的手搭在酒吧的吧台上,手指非常干净。凌先眠低头弹钢琴,眼睫投下一片阴影。凌先眠低头去吻他,背景是十字路口的红路灯。凌先眠送给他玫瑰花,很多的玫瑰花,都是白色的。凌先眠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把他按在洁白的床单上。凌先眠一遍又一遍告诉他,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凌先眠把戒指掏进他的无名指,他说他们是一类人。凌先眠穿着他的上衣,晨光透过窗帘,江秋凉的眼里只有他。凌先眠……   所有的细节,后来翻来覆去,都刻上了一个名字。   是噩梦,也是救赎。   江秋凉在冰凉的水面缓缓扬起了一个笑。   其实刻意忽略了很多的细节。   他忽略了自己身上受父亲虐待留下的伤疤,江侦仲不会把伤口留在灯光之下,但是难免还是有两三处疤痕,江秋凉对凌先眠说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只是看着唬人,摔下去的时候一点也不疼。   他忽略了自己在更多暗无天日的夜晚,被关在地下室的嘶吼。   他忽略了自己捡起被监视的照片时,指尖的颤抖。   他忽略了所有或是冷漠,或是怜悯,或者幸灾乐祸,或是于心不忍的佣人的目光。   江秋凉是个很懂得知足的人,只要一块糖,他就可以忘记过往所有的疼痛。   对他来说,那块糖,是凌先眠。   同时,江秋凉也是一个很软弱的人,那时的他,只有十八岁。   在遇见凌先眠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   在遇见凌先眠之后,他的能力不足以让他反抗。   有时候,没有能力,比不敢为之,痛苦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颗糖,江秋凉吃得很苦,苦到泪流满面。   到此结束吧。   十八岁的江秋凉想。   他没有办法在母亲和凌先眠之间做出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势必意味着将要牺牲另一个人,这和电车难题一样,从来都是无解的命题。   江秋凉计划中给凌先眠发出的最后一封短信,是让他帮忙照顾自己的母亲,同时警惕自己的父亲。   发信时间,是凌晨三点三十二分。   没有人会在凌晨三点三十二分查看手机的信息,这是一天中睡眠最深的时间段。江秋凉有很大的把握,因为他注意过,凌先眠的睡眠状态很差,只要有一点动静他就很容易清醒,所以他的手机设置了睡眠时间的免打扰。   是的,他会在第二天的清晨,在晨光中看见江秋凉的这条短信。   而在那时……   江秋凉睁开眼,慢慢呼出一口。   气泡从他的面前出现,浮向水面,很漂亮的气泡,就像是那日透过窗帘照进来的,照在凌先眠脸上的细碎的光。   冰冷的宴会厅里,虚与委蛇的假面中,凌先眠走向他。   回想起来,江秋凉不确定,那一刻自己眼眸中划过的光,是来源于凌先眠,还是他身后冰冷的楼宇。   或许只是他不足为外人道的错觉。   无论是凌先眠,还是那些所谓的权势金钱,从来不是江秋凉所能奢求的。   浴室的灯光冰凉,江秋凉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水争先恐后涌入气管。   呛水的瞬间,人的感受其实是极其痛苦的,为了克制住自己求生的欲望,江秋凉把自己的双手和脖子拴在了浴缸底端,这样即使强烈的求生欲在几秒钟内迫使他抬起头,去呼吸新鲜的空气,他也能控制住自己。   水。   气泡。   呼吸中全是疼痛。   江秋凉在水中轻微挣扎,随着他的动作,有几捧水涌出了浴缸,溢出到同样冰冷的地砖上。   很痛。   濒临四点的凌晨,天处于将亮未亮的边缘,阴沉的暮色尚且浓郁,璀璨的晨光姗姗来迟,这是一个被遗弃的时间点,晚归的人刚刚躺在床上,早起的人还未苏醒,在这个时间段,整座城市是最安静的。   不会有人在意这一方小小角落,一颗沉沉下坠的心脏。   江秋凉的意识在水中逐渐模糊,身体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成了一个很遥远的概念。   突然,门口传来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   坠入意识深渊的江秋凉猛地睁开眼!   浴室外的动静突然停了,就在江秋凉以为是自己幻觉的时刻,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了!   穿着白色短袖的少年冲了过来,江秋凉发现自己即使拼命想要遗忘一些细节,还是会记得有关凌先眠的细枝末节。   就像是深刻在他骨髓中的记忆。   不会被风沙侵蚀,只会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雕刻,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直到整块分崩离析。   十九岁的凌先眠低着头,他的一双眼睛是江秋凉从来没有见过的红,他似乎刚刚哭过,但是凌先眠怎么可能会哭呢?作为年少有为的凌氏集团唯一继承人,他永远是笑着的,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永远是站在台上受到众人仰视的。   江秋凉回想起来,觉得这绝对是自己记错了。   那时,他最先对上的,是凌先眠的眼睛。   都说记住一个人,最先记住的是他的眼睛。   江秋凉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凌先眠的眼睛,就算是日后化作了一抔黄土,属于他的记忆中依然有那一双如墨染的漆眸。   十九岁的凌先眠的眼中明显闪过了慌张,他那时还是一个拙劣的伪装者,至少在江秋凉眼中,是这样的。   凌先眠很大声地喊了一句什么,隔着水面,江秋凉听不见,看口型,大概率是“你疯了吗?!”   江秋凉看见自己吐出的泡沫,很漂亮,也很易碎。   和凌先眠一样。   凌先眠伸出手想要扶起江秋凉,他的手指有显而易见的颤抖,在触碰到江秋凉脖颈束缚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缩起来,这是江秋凉第一次在那张脸上看到堪称惊惧的表情。   不太合适,起码这个表情不适合凌先眠。   有点吓人。   如果江秋凉可以,他很想,非常想抬起手,把那张脸上扭曲的轮廓抚平,比起现在这副模样,他更希望凌先眠露出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漠然的表情。   哪怕是装的。   凌先眠的动作很快,他的手很快解开了江秋凉脖子后面的束缚,把江秋凉整个人从浴缸的底部拉上来。   相比之下,江秋凉的动作就显得尤其笨拙和被动了,他被凌先眠拉起来的时候,神智已经不太清明了。他的双手还绑在底部,体重迫使他往下,四肢都软绵绵的,用不上半分力气。   “你看着我!”凌先眠在喊,声音隔得很远,听起来很模糊,“江秋凉!你看着我!!!”   看着呢,江秋凉想着,眼皮却沉沉垂了下来。   就在他的眼睛要闭上的前一秒,背部被凌先眠重重拍了两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水反涌上来。   江秋凉剧烈咳嗽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水从他的喉咙里吐出来。   凌先眠终于像是全身被抽走了力气,颓然坐在浴缸的边缘。   白色的冷光衬得他肤色很白,露在外面的皮肤苍白到吓人。   他解开了江秋凉的手,不发一言,把他扛起来,脸色差到比空气还冷。   江秋凉的视线翻了个,他在颠倒的画面上又吐了几口水,直接吐到了凌先眠柔软的睡裤上。   睡裤……   江秋凉的思绪慢了好几拍,他想要拍凌先眠的背,手却没有力气,动动指头都难,他想要开口说话,嗓子却很疼,发不出一个音节。   所以,他只能任由凌先眠把自己扔到了主卧的床上。   凌先眠的脸色太差了,他看起来像是刚刚杀了个人,顺手毁尸灭迹。   他把被子扯过来,把湿漉漉的江秋凉裹得像一只胖乎乎的毛毛虫。   江秋凉眼见着他打开了空调,调到了三十度,又从衣柜里扔出来一堆冬天穿的毛衣、羽绒服,堆到床上,在江秋凉身边围成一座小山。   全程,他没有说一个字。   侧脸的轮廓却无时不刻不在泄露他的坏心情。   终于,他转过身,直勾勾盯着江秋凉。   江秋凉被他盯得发毛。   凌先眠的脸色看起来起码零下三十度,他看着江秋凉露出来被子外面的脸,终于开口:“为什么?”   江秋凉的思绪有五秒的卡壳。   这是他第一次看凌先眠发火。   凌先眠没有等到江秋凉的回答,跪在他的身前,双手伸进被子,抓住了江秋凉微微颤抖的手。   江秋凉这才发现,凌先眠的手很冷,非常冷。   这么冷的冬天,凌晨三四点,他穿着短袖,跨过大半个城市,来找他。   “秋凉,”凌先眠的语气在努力放缓,还是很冷,“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你这么做的理由。”   世界这么大,看过的,没看过的,数不清的美景佳人,世间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江秋凉始终认为,人间所有的繁华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凌先眠的一双眼。   江秋凉认真地望进凌先眠眼中。   望进他眼中的他。   很奇怪,计划前,他没哭,在水中,他没哭,看见了凌先眠的眼睛,江秋凉的眼眶中不受控制,涌出眼泪。   他反手握住了凌先眠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嗓子很疼,他张了张口,很多的话争先恐后涌上了他的喉头。   他想说,父亲的阴谋,他想说,母亲被胁迫,他想说,对凌先眠说,对不起,自己不应该把他拉近这场错综复杂的局里面。   或许,见面不识,才是他们两个人最好的结局。   江秋凉的嗓子刚刚呛过水,沙哑的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   最后他开口,只是说:“我想见你了。”   凌先眠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这个谎言有多拙劣。   可是在那个寂静的夜晚,没有一个人揭穿它。   良久之后,空调吹出暖风,股股的热气终于消散了驱不走的寒气。   还是江秋凉先开了口:“你呢?不是应该在睡觉吗?”   凌先眠沉默了很久。   “外面下雪了,”凌先眠终于说,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柔,“是初雪。”   无关紧要的话题,两个人彼此心知肚明。   窗帘没有拉,江秋凉回过头,晶莹的雪花在空中飘散,黑暗中的城市尚且在熟睡之中,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我想,你应该看看初雪。”凌先眠是笑着的,江秋凉假装没有看见他眼底的水汽,“所以我来找你了。”   所以,你能不能,为了这场雪,为了我,留下来。   江秋凉的呼吸放的很轻,空气滑过气管,有微微的刺痛。   他抓起一件羽绒服,是十八岁生日,凌先眠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盖在凌先眠的身上。   “下次,别再穿着短袖过来找我了。”   这一次,江秋凉笑着回应凌先眠。   我答应你,为了你,活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18章 疯狂玩偶屋   气泡。   晶莹的气泡, 美丽的气泡,易碎的气泡。   随着江秋凉的呼吸,浴室里的气泡从水底飘起,冲破了楼宇冰冷的落地窗, 闯入茫茫暮色之中。在没有任何的城市里, 特别是漫长的冬夜, 藏身之处成为了奢望,气泡栖息在昏黄的路灯下,直到黎明的一点光亮划破天际,光洁的玻璃上反射出一点苍白的光,它穿过萧索的街道, 跨越山峦溪流, 终于消失在了晨光之中。   那是初升的太阳, 照在了初醒的城市大地之上。   仲夏的风吹不散冬夜的雪, 连明亮的日光都是冰凉的。   最凛冽的寒冬会在晨光湮灭之时重现, 届时, 所有的亏欠、遗憾、叹息,都会封冻在风雪中。   站在苍茫雪原的正中央, 江秋凉举目, 四望皆是化不尽的白。   很熟悉的白……   倒像是, 在哪里见过一样。   寒风拂过他的脸颊,脸上冻住了, 他觉得皮肤上应该有刀刮一样疼, 但是他感觉不到, 身体的感知变成了极为遥远和陌生的概念, 一切属于人世间的情感都如同潮水一般退却。   “留在这里吧……”   他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呢喃,带着极致的诱惑。   “忘却了所有的苦难, 留在这里……”   晨光在天际连成了一条壮观的线,泾渭分明隔开色彩,大地是洁白的,天空是靛蓝的,好像整个天地颠倒了一样。   江秋凉看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天际的交界处,他正对着他,背对着光,看不清面容。   但是他穿着那件白色的羽绒服,和多年前没有分毫区别。   只要一个模糊的轮廓,江秋凉就能辨认他。   他对江秋凉伸出手,像是在邀请。   向着光走吧,江秋凉想。   向着他走吧。   江秋凉的意识很模糊,身体的本能将自己引向了他的方向,仿佛受到蛊惑,他抬起脚,他踩在雪地上,一步步走向他。   每走一步,他就年轻一些。他越走越快,最后近乎是跑了起来。   白雪飞进他的乌发之间,恍然白了头,但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又恢复到十八岁那年的面容。   没有为人做事的果断,没有处事不惊的圆滑,没有缺少情感的冷漠。   会患得患失,有喜怒哀乐,有不甘,有疼痛,也鲜活,也年少轻狂。   他只是他。   不是二十九岁,奥斯陆大学的江教授。而是十七岁,干净如一张白纸的江秋凉。   十七岁的江秋凉扑进了十八岁的凌先眠的怀中。   时间倒流,回转到故事开始那年。   “我来晚了。”   江秋凉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风雪中,却格外清晰。   大概是凌先眠的怀中很暖和,暖和到足够融化话语之间的寒冰阻隔。   凌先眠揉了揉他的发心,和很多年前的没有任何不同。   “不晚,”凌先眠说,把他搂紧到自己臂弯中,“我们走吧。”   远处的太阳彻底升了起来,暖洋洋的光照在两个人身上,在很短暂的一瞬间,江秋凉产生了一种几乎称得上悲凉的奢望,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哪怕下一秒化为孤坟一塚。   凌先眠拉住他的手腕,两个人向着白色的更深处前行。   “江秋凉!!!”   风吹来了极其尖利的嘶吼,扭曲了熟悉的声线,夹杂在风声中,听的并不十分真切。   不知道为何,江秋凉的心头猛地抽疼,像是一根极细极长的针直直刺进他的心脏深处,看不见的血股股从他的心口流出。   江秋凉骤然停住了脚步。   不对。   凌先眠的手还贴在他的手腕上,他似乎不解江秋凉为什么停下来,回过头,露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表情。   从前的凌先眠,他的眼睛会说话,即使一言不发,江秋凉依旧能够一眼看透他内心所有的想法。   但是,现在的凌先眠转过头,江秋凉却读不出一个字。   这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同时也是一双没有任何灵魂的眼睛。   江秋凉突然很冷。   “我们要去哪里?”   江秋凉退后半步,隔开自己与凌先眠的距离。   “你是谁?”   凌先眠张开口,他还没有说出一个字,江秋凉已经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江秋凉的手指扣紧自己的手腕,一个手指,又一个手指地把凌先眠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掰开。   “你不是他,”江秋凉在摇头,不停地摇头,“我不要和你走。”   光。   很亮的日光。   扭曲了凌先眠儒雅的面庞,他的表情很陌生,不过眨眼之间,他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江秋凉不认识的,从未谋面过的生人。   “是我啊!”凌先眠冲到江秋凉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臂,“你看,我有他的脸,十八岁的脸,你还不满意吗?他不爱你了,他背弃了誓言,他抛下你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找他!为什么?”   寒风灌进五脏六腑,宛若一把锋利的小刀,一下又一下刮着江秋凉脆弱的五脏六腑。   江秋凉觉得,连呼吸都是疼的。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你说错了。”江秋凉打断了他的话,盯着那张属于凌先眠的脸,眼中沉淀的冰雪里有化不尽的悲凉,“在我们两个人的感情里,背叛者从来不是他。”   “——是我。”   脚下的雪地突然往下一沉,江秋凉往下望去,瞳孔倏然一收!   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的,根本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薄薄的一层的浮冰!   他们站在一整块冰面上!   江秋凉像是有所预感,抬眼,对上了凌先眠的笑脸。   很浮于表面的笑意,比起真情流露更像是一张面具,只要一眼,足够让人产生更甚于风雪的寒意。   “留下来吧,”字句从凌先眠的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机械的钝意,“如果这是你的结局,你应该趁早接受它。”   “——作为背叛者的结局。”   极薄的冰面以两人重力的着力点为重心,裂出了蜘蛛网一样细密的网状,不过是呼吸之间,已经扩散到十米之外。   江秋凉呼吸一滞,下一秒,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狠狠砸进了冰水中!   很冷,四肢都是麻的,他的耳朵在一瞬间灌满了水,只有咕嘟咕嘟的气泡声,象征着他正在坠入无尽的海底。   下坠。   来之不易的光亮,求之不得的温暖,最终还是离他而去了。   结局……   如果这就是他的结局……   气泡中传来很模糊的呢喃,江秋凉听见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呼唤自己的名字。   “江秋凉,江秋凉,江秋凉……”   这三个字,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抛去这个人,这三个字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那个人,这三个字也有某一种特别的意义吗?值得他这样一次又一次,毫无指望地重复。   不……   如果,这个名字是又意义的……   倘若,这不是属于他的,应该有的结局……   “江秋凉!!!”   从回忆到现实,从十七岁到二十九岁,凌先眠的呼喊硬生生跨越十余年的悠悠岁月,再次在江秋凉耳边响起。   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刃,瞬间划开了所有不真实的假象。   遥远的冰面在江秋凉眼前四分五裂,黑暗托起了他腐朽的皮囊,气泡破裂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海水幻化成了具象化的存在,将灵魂重重砸回到他的体内。   恶魔精心编织出来的黑色羽翼被无情撕碎,隐隐些许亮光渗进来,宛若无光冬夜里飘下来的第一片雪花。   晶莹,透亮,又易碎。   江秋凉在虚幻中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掌心的瞬间,画面像是破掉的玻璃,顷刻碎裂成了网格状,每一个延伸向未知的蜘蛛网都连接着他的神经,那是刻骨铭心的疼痛。   在破碎中,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的脸颊。   流到他的唇角,是咸涩的。   是海水吗?还是泪水?   江秋凉在朦胧中睁开眼,对上了凌先眠的眼睛。   那是另一处的海洋。   明明是深沉的黑,落在江秋凉的眼中,却是此生可望而不可及的亮光。   这是在至暗时刻,照进他人生中的第一缕光。   是江秋凉亲手熄灭了它,从此他的人生中沉入了永久的深冬。   只是这一眼,已经足够让所有尘世的疼痛通过眼睛传递到身体中。四肢逐渐恢复知觉,眼前如蒙了一层烟雾一般模糊的场景随着呼吸聚焦,清晰成了江秋凉最恐惧的现实。   头部传来了像是刺穿一般的阵痛,江秋凉的手指倏然一抽,喉头一阵痉挛,猛地咳嗽起来。   痛到极致的时候,人就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吐不出一声哀嚎,连自己是否还在呼吸都不确定。   江秋凉觉得自己的灵魂漂浮在身体之外,冷眼旁观自己捂着嘴,脸上浮起了一层病态的红晕。   他的胃部骤然抽搐,整个人控住不住弓起脊背,硬生生吐出几口带着血沫的水。   “咳咳咳!!!”   水。   江秋凉立刻想起了之前尝到的,带着甜味的水。   这里的水有问题!   指缝里渗出了猩红,液体返上来,口腔里弥漫开一股甜腥味。   江秋凉有些难以置信的,把手从唇前移开,他的掌心赫然是一团血。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搭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抓在地面上,抠出了道道蜿蜒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场景居然在十分之一秒和某个熟悉的记忆片段重叠在一起。   江秋凉分辨不清记忆中的是什么,他只能看见另一只手半透明的影子和自己的手交叠在一起,那只手上也有血,很多的血,滴滴答答,不断落下来的血。   那是什么?!   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有力的,不容置疑地握住了江秋凉不住颤抖的左手。   江秋凉本能闪躲,却被那个力气更加大力地压制了,他能感觉到凌先眠的气息,他真的很熟悉这种感觉,凌先眠的掌心穿过他的头发,按了按他的发心,这是一个安慰的手势,顺着这个姿势,他自然而然把江秋凉揽到自己怀中,让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砰。   砰砰。   砰砰砰。   衣服黏糊糊的,带着尚未散去的潮湿,贴在江秋凉的皮肤上,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奇怪的是,抵在凌先眠温暖的臂弯,江秋凉能感觉到,那些让他恐惧、不安的黑暗和寒冷在逐渐远去,他缩成了一团,很小的一团,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像一只被抛弃的流浪狗,轻嗅着凌先眠身上的味道。   温暖的,熟悉的,心安的气息。   他下意识用右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鼻子,虽然他也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但是这个小动作似乎可以给他一种力量。   继续披着坚强的外壳走下去的力量。   江秋凉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把之前因为疼痛而流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抹去。   他很轻的,又很坚定地推开凌先眠。   凌先眠的眼眶有难得的薄红,江秋凉假装没有看见。   他望进凌先眠眼中。   “我想起来了。”   江秋凉说,他注意到凌先眠的动作一僵,呼吸很明显慢了下来。   “是吗?”   凌先眠唇上很慢的,挂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十八岁那年的初雪夜,为什么要救我?”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的眼睛,他太熟悉这一双眼睛了,他很确信,自己在进行那场记忆消除手术之前,肯定每一晚都会梦见这双眼睛。   它们是如此的具体,具体到,江秋凉不用睁眼,就能分辨出细枝末节的情绪变化。   这短短的三秒,这一双眼睛中所有情绪在江秋凉这里成百上千倍放大,江秋凉从中品出了一瞬间的愕然,疑惑,恍然和伤感,最后复归到平静。   难道……   江秋凉不清楚是哪里出了错,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他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凌先眠想到的记忆和自己的并不相同。   他想到的是什么?   有他更加害怕的,属于江秋凉的记忆吗?   江秋凉没有时间细想,凌先眠已经开口,他的字句深处回荡着远处的水声,击打在岩石璧上,仿佛隔着很远的距离,却有近在咫尺。   “死亡对那时的你来说是解脱,对我也是。”凌先眠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偏开眼,望进黑暗中的某处,像是窥见了多年前的冰山一角,“你相信牵绊吗?”   江秋凉的手指一紧,在掌心留下了苍白的甲印。   “那一晚,我半夜惊醒,正好收到了你的信息。”凌先眠的眼眸映着黑暗,他沉入到回忆中,音量不自觉放轻,“我抓着手机,冲到雪夜里,根本感觉不到寒冷,血涌到我的脑海里,我产生了一个完全摆脱我预想的想法。”   凌先眠终于望向江秋凉,很温柔,又像是举着□□的猎人对着迷途的小鹿,缱绻着未知的危险和疯狂。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江秋凉移不开视线,他直直盯着凌先眠的眼睛,就像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这一次,他是自投罗网的。   “是什么?”   江秋凉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真是一个愚钝的猎物,明知是陷阱,还是一脚踩了进去。   其实,他是知道答案的。   “我想你活下去,更胜过我自己。”凌先眠说,“如果你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砰!   猎人开枪了。   江秋凉看着自己的心口股股流出了鲜血,也看见凌先眠的心口流出了血。   一样的位置,在一样的时间,流出了同样的血。   它们融合在一起,像是从来不曾分离过。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江秋凉机械地重复,突然笑起来,“你说的对,没什么大不了的。”   笑着,眼泪从眼眶流出来。   “我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就跟他走了。”江秋凉的尾音哽咽,他抬起眼,眼角潮湿,问凌先眠,“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了吗?”   凌先眠握紧了江秋凉的手:“为什么?”   岁月,日历上枯燥的纸张,史书上的一笔,无足轻重的十多年。   在两人的对视之间消融。   江秋凉开口,和十八岁那年一样:“我想见你了。”   是独一无二的你。   不是像你的人,不是比你更好的人,甚至连另一个世界的你都不行。   换成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埋了个伏笔,会和后面对应上~ 第119章 疯狂玩偶屋   记忆,破碎的记忆。   那些褪去颜色的,灰白的画面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扭曲的玻璃碎片映出了十七岁的江秋凉,也映出了十八岁的凌先眠。   二十九岁的江秋凉被碎片映照出来的浮光吸引, 他在这两张面孔中看见了自己和凌先眠现在的面容,锋利的棱角刮破了他光着的脚, 鲜血淋漓。   他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身体上的疼痛,是活着的证明。对于曾经向往过死亡的人来说,俗世的疼痛不过是栖息的一个落脚点而已。   如此的微不足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凌先眠的手加大了力量,那是一种连带着骨头的震颤,连带着灵魂都是酸楚的。   他的眼底有一层薄红, 衬得眼眸更是漆黑, 在那一双永远如死水般沉寂的双眼中, 似乎潜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灵魂的嘶鸣。   但是他开口, 声调与寻常没有任何的区别:“我知道。”   “我相信你说的牵绊, ”江秋凉说, “因为,我也有过这种感觉。”   和你。   在幻境之中, 江秋凉看见凌先眠被困住的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他的第一反应, 是凌先眠值得比自己更好的人生。   他想要他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即使代替自己的这一份。   拨开了最初重逢之后的困惑、厌恶、恐慌,江秋凉终于在危险的时刻, 窥见了自己真心的冰山一角。   世界上是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的。   但是有些人, 生来就是同一类人。   他们日复一日囚禁在黑暗中, 用华丽的皮囊掩盖住腐朽的灵魂, 当冰冷的灯光从头顶照射下来的时候,他们会披上虚伪的假面, 在阿谀奉承的谈笑中如鱼得水。   至于人世间的情感,亲情、友情,或者是爱情,烂俗到在八点档肥皂剧里反复催人泪下的老套情节,早在父辈的身上得到了验证。或许存在过,但并不长久,真正长久的,不过是与利益挂钩的勾心斗角。   善良是软弱,服从是常态,权力是掉在天花板的肉。   强者会踩着弱者的脊背,脚踏鲜血永登极乐。   这,是他们眼中的现实世界。   江秋凉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被自己名义上和血缘上的父亲禁锢着,成为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小丑,直到他遇见了凌先眠。   这是丛林中,嗅到同类气息的电光火石。   或许,除了天堂,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和凌先眠一起,下到地狱。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把自己沾了血的手掌贴在脸颊上,自己呕出来的血沾上了凌先眠不染纤尘的脸,凌厉的轮廓染上了肃杀的血腥气,连带着五官都散发出平时没有的戾气。   “疯子。”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声,笑意仅仅只是停留在唇角,眼中沉淀着更深的情感。   “你离开以后,很多人骂过我是疯子,我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接一个,他们的血腥味让我想起你。”凌先眠把脸凑在江秋凉的掌心,像是依偎,或者说,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顺从,“他们的死亡不会让我感觉到半分难过,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个缺乏情感的疯子。”   凌先眠轻蹭江秋凉。   “他们说的其实是实话,我很清楚的。”   “唯独对你,我会一次又一次原谅你。你骂我,咬我,甚至打我,我都不在乎。我不怕你对我做什么,我最怕的,是你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凌先眠抬起眼,睫毛划过江秋凉的指尖,“我爱你,秋凉,即使我一遍又一遍催眠自己,我还是发现,我对你的爱超过了仇恨,我是爱你的。”   天花板上有水滴落下,滴在水面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或许换做别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因为凌先眠的这一番话不寒而栗,但江秋凉没有。   因为江秋凉发现,自己其实对凌先眠也怀揣着同样的感情。   即使知道他是打乱自己生活,拉自己进恐怖游戏的罪魁祸首,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原谅凌先眠。   或许从一开始,早在江秋凉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在泥沼之中的,就不止凌先眠一个人了。   疯狂化为爱恋,绝望的深处滋生出希望的萌芽,至暗的角落里长出了两棵相互依偎的野草。   没有光明,所有的光明弃之如敝履。   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它们如何纠缠,如何灭亡,又如何重生。   “我也是疯子,”江秋凉说,他把掌心从凌先眠的脸上移开,交缠进凌先眠的指尖,“所以我不会离开你,在故事结束之前,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两只同样冰凉的手贴住在一起,像是两颗裸露在外的心脏,彼此交换心跳。   “记忆谋杀了过去的我,没关系,现在的我会让他重生的。”江秋凉贴紧凌先眠,凑近了凌先眠的唇,鼻尖触碰到了凌先眠的呼吸,“如果你想听答案,是的,我就是一个恃宠而骄的人。”   凌先眠的瞳孔中映出了江秋凉的笑。   “所以……”   凌先眠靠近江秋凉,两人的唇之间只有分毫之差,这是一个接吻的姿势,却远比接吻来得缱绻,像是一个远古的,不为旁人所知的仪式。   对于过去的某种祭奠。   “我的答案,当然,我也是爱你的。”   江秋凉的笑容慢慢放大,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在凌先眠要侧过头吻上自己的上一秒,像是一只狡猾的小狐狸,突然离开,用食指抵住凌先眠的唇。   “乖,要知足。”江秋凉眼底笑意残存,“还在游戏里呢,正经点吧,凌大设计师。”   凌先眠被江秋凉磨得没了脾气,他半靠在水边的石壁上,闻言轻轻挑眉,以示不满。   “合作精神……”凌大设计师齿间挤出这四个字,颇为悠闲,“我没听错吧?我要不要帮某人先回忆一下,上次合作是谁先毁约的。”   “当然可以。”江秋凉站起身,随意观察四周的环境,上衣贴在他的身上,腰线在有限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尽数收入凌先眠眼底,“说起来,我还没谢你上次救了我。谢了。”   江秋凉随意摆了一下手,这种姿态让凌先眠失笑。   闹归闹,游戏终究还是在继续。   虽然凌先眠这个人看上去就不太有游戏精神,但是作为玩家,江秋凉还是比较尽职的。   他们在靠近水面的一块石质平台上,看材质,应该是石灰岩,顶上很高,也很潮湿,不时能够听到顶部水滴掉下来的细响。   远处的通道潮湿而粗糙,不过光线明显充足了很多,看来这里也是游戏设计中重要的一个环节。   石壁上的灯火泛出潮湿的亮光,悠悠打出了一圈闪动的光晕。   两个人沿着通道向前,通道很窄,仅能容一个人通过,江秋凉在前,凌先眠在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前后交错,有时重叠在一起,四周很安静,只有水声、呼吸声和脚步声。   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   在看到开阔前景的瞬间,江秋凉想起了陶渊明他老先生写过的《桃花源记》,照这个架势,豁然开朗之后,他们就会看见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有屋舍俨然,也有良田美人。   不过,理想和现实终究还是有差距的。   现实是,没有屋舍,没有鸡犬,别说是美人了,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六面墙壁,从天花板、地板,到四壁,全是石头打造的,呈现出一种强硬冷峻的既视感。这个房间很宽阔,却并不空旷,第一眼看上去就给人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四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全部嵌满了内格,安放着数不清的玩偶。   所有的玩偶在光线下都映照出一种诡异的釉质光泽,每一张脸,每一件衣服,每一个体型都截然不同,但是相同的是,他们以同样的姿势端坐着,同样闭着眼睛,同样露出安详的表情。   像是四面精致的收藏架。   “这里是……安娜的收藏屋?”   理想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梦醒时分,江秋凉对于自己的体质深有了解,很快在诡异的气氛中平静接受了现实。他环视了一圈墙壁上的玩偶,粗略估计能看见的有三四百个,至于更上面被黑暗掩藏的数量,那就不得而知了。   “算是吧,不止这一个。”凌先眠站在江秋凉的身后,面无表情扫过一排排精致的玩偶,仿佛是在看没有任何价值的垃圾,“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不过也安全不了多久了。”   江秋凉自然知道这个地方不安全,只要是个对英美恐怖片稍有涉猎的人,都知道玩偶绝对不是什么好的象征,作为高频的“考点”,只需要一只看似人畜无害的玩偶,轻则主人公重伤,重则全镇死光光,其危险程度不亚于异形,以至于一度成为观影未成年的童年阴影。   但是凌先眠的用词过于微妙,倒像是勾着引江秋凉提问一样。   “什么意思?”   江秋凉转过头,问凌先眠。   恰在此时,有一阵风从头顶幽幽吹过,撞在坚硬的石洞里,发出了轻微的,却也不容忽视的呜呜哀鸣的回声。   凌先眠突然阴恻恻凑到江秋凉耳边,呼吸的风拂过潮湿的耳廓,低沉而阴森。   “要不要猜猜,”凌先眠的音量放得很轻,像是怕吵醒黑暗中某种不为人知的存在,“它们是不是活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20章 疯狂玩偶屋   滴答。   有隐约的水声从通道尽头传来, 回荡在空寂的石壁上,碰撞出了类似于涟漪一般的响声。   潮湿,阴冷,幽静。   火光成为了某种附着在视网膜上的, 没有意义的存在。生理到心理的寒冷从黑暗角落的每一丝缝隙里渗透出来, 攀附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上, 由皮肤传到骨骼,激起灵魂深处的哀鸣。   成百的玩偶静默无声,似乎处于收藏者某种奇怪的癖好,它们没有任何的角度偏移,全部正对着外来者的方向, 面容安静而沉寂, 但是只是如此安详地端坐, 已经足够让来人产生毛骨悚然的寒意了。   如果换成任何一个胆小的人, 怕是直接在这里吓破胆了。   可惜, 江秋凉没有如此强的共情能力。   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中, 他学着凌先眠的样子,微微侧过头, 眼底沉淀出透彻的阴冷, 远处的黑暗映在他眼底, 化为一片浓重的影子。   和凌先眠一样,他刻意降低音量, 声线柔和而冰凉:“活不活着, 真的重要吗?”   江秋凉的唇角扬起一个堪称诡谲的弧度, 露出来的几颗牙齿很白, 反射着一点光亮,阴森森的。   “活人变成死人, 不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吗?”   滴答。   水融入水中,呼出的气息融入空气,热气消融。   “也是,”凌先眠嗅了一下江秋凉颈部的气息,热气喷在皮肤上,痒痒的,“反正都不是人,死活也没有这么重要了。”   凌先眠提了一下江秋凉的后衣领,把那一道不易察觉的褶皱抚平,他的指覆停留在江秋凉颈后,很轻地停顿了半秒。   风从头顶吹来下,有着略微瘆人的寒意,仿佛是冰雪将至的一个小小信号。   温度和凌先眠指尖产生了极为明显的反差。   在风吹动发梢的瞬间,江秋凉的第一反应是抬起头,视线深剖进被黑暗笼罩的顶端。   凌先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黑暗,是绝佳的存在。”凌先眠幽幽开口,“当你望进一片黑暗中,你永远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东西在回望你。”   江秋凉淡淡道:“你指的是通风口?”   “……啧,”凌先眠退后了半步,“无趣的唯物主义者。”   “我不记得你信神。”   凌先眠耸肩,无所谓道:“我没说说过自己有趣。”   “想象力应该用在该有的地方,没有必要的猜疑纯粹是浪费脑细胞和耽误时间。”江秋凉在收藏室里绕了一圈,“如果你把基本逻辑理解为无趣,是的,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凌先眠捏着一个玩偶的手,闻言阴恻恻转头:“我不认为在这种环境里,感受到风第一反应是通风口。”   “那应该是什么?”江秋凉看着他,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我也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正常人会去捏玩偶的手。”   凌先眠松开手:“巧了,彼此彼此。”   江秋凉没有在意他的小动作。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收藏室的构造上。   诚然,这是非常朴素无华且毫无机关的,心思单纯的石壁,没有任何的凸起或者凹陷,没有看起来奇怪的隐藏之处,中规中矩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看来突破口还是在上面的通风口。   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下意识瞟向凌先眠,对方也正看着他,二者的视线相触,凌先眠刹那明白了江秋凉的意思。   “……没有电梯。”凌先眠无语道,“一个梗玩一次就够了,多了没意思。”   江秋凉回了他一个不太信任的眼神。   头顶是无尽的黑暗,就算是真用蛮力爬,也不知道需要爬多久,对登山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停在山腰和在平地根本不能比,只要有一定的倾斜角度,力量就会集中于手脚,这就意味着体力的消耗。即使爬到一半停下来,也会消耗远大于平地的热量。   在这样的游戏里,把希望寄托于未知无异于自杀。   江秋凉想到了之前的传送带,就算凌先眠排除掉了电梯这个选项,他说的是实话,这并不代表着传送带不会存在。   会不会,这个收藏室里面也有传送带呢?   既然石壁没有问题……   江秋凉的脑海中浮现出刚刚凌先眠摸玩偶手这个动作,这个动作可以解释为无聊,或者……   他伸手触碰到了玩偶冰冷的手臂,这个触感实在称不上美好,很像是在摸滑溜溜的瓷器,偏偏还有粘腻的柔软感。不过在手臂的后面,绕过了恶心的皮肤……   江秋凉摸到了坚硬的,不同于玩偶皮肤和石块质感的存在。   果然!   所以这就是石壁上没有破绽的原因,因为运作根本不是前后的,而是上下的,而开关也不在石壁上,而在玩家恐惧的玩偶身上。   不过……   江秋凉心中倏然浮起一层疑云。   太容易了,整个找寻的过程都像是一种特意的引导。如果这就是通往通风口最为稳妥的方式,为什么刚才凌先眠不直接下手呢?   江秋凉想起方才凌先眠收回手的小动作。   还是说……   没有时间让江秋凉细想了。   在指尖接触到开关的刹那,整个地面像是恢复运作的传送带,经久未曾运作的机关之间彼此摩擦,石块与石块之间发出了沉钝的巨大轰鸣声。   江秋凉抹了一把自己指尖的脏污,在簌簌落下的灰尘中退后半步。他的脊背抵上了温暖的怀抱,凌先眠站在他的身后,伸出手臂,把他揽在怀中,轻轻捂住了口鼻,不让他吸入扬起的尘土。   玩偶从两人的面前靠近,又远去,陈年的灰尘像是一块散不去的纱布,始终阻隔在视线里。   光线逐渐黯淡下来,在若隐若现的浮光之中,响声吞噬了大部分的感官。   有哪里不太对劲……   脚下的地面剧烈震颤了一下,江秋凉没站稳,又退后了半步。他的背紧贴在凌先眠的身前,耳畔有凌先眠呼吸的温度。   “我没有骗你。”凌先眠的嗓音在巨响中算不上清晰,却一字一句砸在江秋凉心头,“我不开启这个开关是有原因的,你要知道,有些选择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凌先眠的掌心有没有散尽的潮湿,不过贴在江秋凉的脸颊上,温度还是略高一些。他掌心的伤疤还有没脱落,结痂触碰到了江秋凉的皮肤,随着地面震颤,有酥麻的痒。   尘土簌簌,落在两人身上。凌先眠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掸去江秋凉头顶落下的灰尘,偏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从加速度到匀速,玩偶的面容在阴影和扬起的尘埃中模糊不清。   江秋凉死死盯着不断出现,又消失在地面下的玩偶,仿佛在看某本枯燥无味的连环画,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意识到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玩偶的眼睛。   小时候,江秋凉看过一种画本。随着页面的翻动,静态的画面之间产生微妙的变化,给人一种动态的错觉。   而现在。   玩偶的动作、神态、倾斜的角度完全相同,即使面容各异,但是出现又消失,总给人一种是同一个玩偶的感觉。   只有眼睛。   每一排玩偶的眼睛,正在不易察觉,又确有其事地睁开!   从紧闭到舒展,从舒展到微睁,从微睁到半睁。   黑洞洞的,干涩的,圆溜溜的眼睛越睁越大,仿佛来自地域的恶魔缓缓举起锋利的镰刀,对准了颈部最脆弱的动脉。   明明之前在剧院里,玩偶也睁开过眼睛,但是江秋凉明显意识到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   情感。   虽然江秋凉有所欠缺,但是他是一个堪称优秀的伪装者,他无数次观察过旁人的喜怒哀乐,早已对基本的情感表露烂熟于心。   如果说剧院中,玩偶眼中的情感是麻木居多,那么现在,在收藏室里,玩偶眼中的麻木只是占据了情感中非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至于大部分——   贪婪,欲望,渴求。   熟悉又陌生的情感表露,陌生是没有人会轻易露出这样的表情,熟悉是因为所有人都有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即使有意掩藏,这种情感还是会通过眼睛,甚至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发散到空气中。   江秋凉经常在酒桌饭局上嗅到这种浑浊而污秽的气息。   它们在渴望什么?   江秋凉的脑海在产生这个问题的同时,浮现出了答案。   镜子一般反光的眼珠里,映照出他和凌先眠的身影。   是了。   对于生命的向往,对于生者的嫉妒,对于杀戮的眷恋。   就是这种眼神。   “别看。”凌先眠低沉的嗓音打断了江秋凉飘忽的思绪,“它们也在观察你。”   欲望。   足以灼伤人的欲望。   江秋凉收回了自己视线,很轻地点了下头。   “想一些别的,”凌先眠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心理医生,“比如出去以后想要干什么?吃点什么?找个你爱的人……”   江秋凉被他拉在怀中,能感觉到最后几个字的吐出,凌先眠锢着自己的力道在加大,像是想要将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长着一张你过目不忘的脸,你对他一见钟情,你们在灯红酒绿里私奔,在破碎的夜晚共享呼吸,你们是彼此的神,清醒地沉沦。”   随着凌先眠的话语,江秋凉发现,自己真的在逐渐遗忘这里变化的人偶,他的想法跟着凌先眠,坠入到了属于凌先眠的深渊之中。   “对于你而言,爱是什么,是贴在一起的体温,是交心那一刻的泪流满面,还是……”   江秋凉想,不是的。   对他而言,这些都是爱的表现,但是都只是一部分。   答案被掩藏在风雪之下,隔着一层经年的冰,坚硬到不可摧毁。   可是凌先眠如此轻而易举地打碎了它:“还是……一瞬间的奢望,奢望他能舍弃自己的生命,用温热的鲜血来温暖你冰冷的身体,直到奄奄一息?”   在凌先眠看不见的角度,江秋凉的瞳孔倏然放大!   凌先眠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他的音调魅惑,像是塞壬的歌曲,引诱着每一位过路的航海家:“你知道吗?每一个人都是有温度的,如果一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冷冰冰的,意味着他藏着更多的秘密。如果你能活生生挖出这些秘密,往往意味着……你可以控制他了,或者说,统治。”   “你统治了你的爱人吗?”   凌先眠贴在江秋凉耳边,这么近。   “或者说,你想要统治他吗?”   脚下的传送带正在缓慢减速,凌先眠的手指力度有所松动,像是暗示一般,引导着江秋凉往头顶看去。   地面上的亮光已经可以找出一点顶部的轮廓,但依旧只是一点边缘的光,仿佛一圈可有可无的浅淡勾勒,江秋凉目测了一下地面到顶部的距离,差不多在六七层楼的高度,也就是差不多二十四米到二十八米之间。   关键是……   江秋凉的目光顶在石质顶部,上面赫然有一左一右两个一模一样的网格状外口,每个开口都以相同的铁锁扣紧,呈现出一样锈迹满满的暗沉光泽。   以现在的速度计算,停下来时,地面距离顶部的高度预计在十二米到十六米之间,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都需要通过攀爬来抵达顶部。   两侧都是即将苏醒的玩偶,留给他们的选择机会,最多只有一次。   左,还是右?   “我想你已经有答案了,”凌先眠松开了锢着他的手,“还有五秒传送带就要停了,最后三秒……”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21章 疯狂玩偶屋   凌先眠的嗓音在江秋凉的耳廓中回荡, 一字一字,仿佛砸在灵魂的最深处。   在这一刻,江秋凉意识到自己的一个优点。   越危险,越紧急的情况,他的头脑越清醒, 思维越敏捷。   时间被拉长,灰尘掉落的速度在江秋凉的眼前变缓,所有的杂音隔绝在外,江秋凉脑海中只剩下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出口。   所有的出题老师都是别有用心的,他们设置的每一个问题都有价值所在。   这个问题的价值是什么?   或者换一种提问方式,它的考点, 在哪里?   “三……”   追本溯源, 每一场考试的初衷其实都很简单, 考察一段时间的学习情况。   这段时间, 他们学到了什么?   缝起来的玩偶, 走不出的玩偶屋, 手指很长的安娜,靠在她肩上的那个“他”。   他是我的“作品”……   “作品”?   什么样的心理, 能让她说出作品两个字?   她的作品, 带给她怎样的思维模式?   “二……”   她的思维模式……   安娜的思维模式是什么?   入口时从上往下的掉落方式, 突发意外的演出,设计诡谲的通道, 不能走在最前面的转角, 通往二楼的绳索和电梯, 逃亡时无征兆坠落的铁网, 剧场那条过于狭窄的另一个出口,滑梯和让人产生幻觉的水……   一幕幕从江秋凉眼前飞快滑过, 这就是安娜的思维模式!   不走寻常路,无法提前设想,每一步都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谁说这就没有规律可循呢?   “一……”   江秋凉快速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顶部的两个出口看起来异常结实,四周的玩偶将醒未醒,眼睛已经睁开了四分之三,阴森森注视着他们的方向,仿佛只要传送带一停下来,杀戮就成为命中注定的结局。   钥匙,钥匙会在哪里?   还有锁,拿到了钥匙以后,怎么打开这把锁?   常规的思路,安娜的思路,像是两扇彼此毫无关联却又被迫挨在一起的门,在江秋凉的眼前砰然闭合。   严丝合缝。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对于安娜来说,没有逻辑,就是最正确的逻辑。   “跑!”   在传送带停下来的瞬间,江秋凉的脚尖猛地发力,宛若一支锋利的离弦之箭,径直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不是左边,也不是右边!   他没有任何的迟疑,朝着眼前,正中间的方向跑去了!   江秋凉没有一点犹豫,密密麻麻的人偶从不同的高度掉下来,潮水一样向着他的方向涌来,根本没有间隙让他产生哪怕是半秒钟的杂想。   石头之间的摩擦,玩偶吱呀的狂欢,踢踏的脚步声,江秋凉一点也听不见了。   他的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这一刻,属于江秋凉的世界,安静到了极点,也吵闹到了极点。   在他的眼前,场景出现了一团模糊的虚影,四周的景象似乎有一瞬间的静止,他看见了无数双朝自己伸出的手,每一只手都是这样的苍白,他看见了无数张狰狞的面孔,和那一张张面孔上嗜血的眼珠子。   “留下来吧……”   他的耳畔再次响起了幻境中凌先眠的那句话。   江秋凉认真盯着幻境中那张脸,他看着那张属于凌先眠的脸扭曲,眼眶里流出股股腥臭的血。   我不会。   我不会留在这种地方。   江秋凉踩着最近一只玩偶的肩膀,借力往下一拧,整个人悬空,踩过一片重叠的人头,快而狠地绞住距离边缘最近的一个玩偶的人头,硬生生转了弯,只听清脆的咔擦!   玩偶的眼睛在瞬间失去了神采,他两只眼睛睁得这样大,像是一面残忍的明镜,映出了江秋凉此刻的模样——   那一双似乎永远平静的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了入骨的血性!   江秋凉的右手撑在地上,耳边的黑发从周边几只伸过来的枯手指尖传过,打了个很漂亮的飞踢,将那个刚刚停止生命的玩偶甩开,硬生生划出了一块半圆形的空地!   近处的几个玩偶完全被江秋凉砸晕了,只是短短几秒的空隙,江秋凉甚至没有回头施舍哪怕一眼,他直直冲向了死去玩偶原来端坐着的收藏隔间,全然没有管多年累计下的脏污,直接一巴掌抹开了后面一层石壁的伪装。   果然!这里还藏着一扇门!   不幸的是,门上面还有一把,和头顶上的网格出口一样的锁!   江秋凉没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身后是迅速靠近过来的脚步声,江秋凉在半秒内闭了一下眼睛,心里无比平静。玩偶压抑的狂欢,撕裂的狂欢越来越近,他如此清楚赌输了会发生什么,正是因为清楚,才明白自己不能让这一幕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他也要拼命杀出一条血路。   他应该做些什么。   他还能做些什么?   江秋凉站起身,带锁的门沉在他的眼底,锈迹斑斑的锁在他的瞳孔中,凝结成一个很小的点。   钥匙,肯定有他忽略的细节,告诉他钥匙在哪里。   江秋凉转过身,三米外是摇摇晃晃走过来的玩偶,他被困在这个收藏隔间了,只有他一个人,他必须先一个人杀出去……   等等。   只有他一个人……   凌先眠呢?   江秋凉后知后觉,他直奔门而来,根本没想到凌先眠根本没有跑到这个方向,难道他错了?   没可能啊,如果他错了,为什么这里会有一扇上锁的门?   容不得江秋凉细想,时间在眨眼之间流逝。数不清的玩偶像是嗅到了腐尸气味的鬣狗,全部齐齐朝着这个方向挤过来。江秋凉一个缓冲,在眨眼之间已经猛地踹翻了近处的一个玩偶,玩偶的皮肤砸在前仆后继的同伴身上,像是一排岌岌可危的多米诺骨牌,发出了刺耳的,类似于瓷器之间碰撞的刺耳声响。   江秋凉利落落地,他的双臂横在身前,身体前倾,是个再明显不过的防备姿势。   上衣已经半干了,贴在他劲瘦的脊背上,这一幅身体看起来瘦弱,实际上却很有力量。   蝴蝶骨突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露在领子外面的锁骨深陷。   江秋凉顺手挽起自己的袖子,手臂在有限的光线下显出一种近乎苍白的色泽。   他直接冲刺,卡住了最近一个面目狰狞的玩偶的咽喉,他看似无力的手臂骤然发力,青筋在他的手腕上顷刻显露,腕骨呈现出一个凹陷的弧度。   咔嚓!   脖颈碎裂的轻响像是一滴落进油锅里的水,劈里啪啦在空气中炸开,居然在有限的空间中激荡出了回音,掩盖住了其他所有玩偶的杂音。   江秋凉单手提着那个了无生气的玩偶,把它当作了一块盾牌,毅然决然挡开了近处贴过来的玩偶。   他的脚尖死死抵在石质地板上,脚跟因为前倾而微微凌空。   下一秒,只要是下一秒,他就能生生撕开所有的阻碍,为自己破出一道生的出口!   不过,就在发力的前一秒。   突然,他视线定在人群中的某个点上。   紧接着,他听到了凌先眠的声音。   “接着!”   江秋凉下意识丢开卡着的玩偶,抬手,一个钥匙直直穿过密密麻麻的人头,朝着他的方向,径直飞进了他的怀里。   什么情况!   不过动作快于思维,江秋凉在十分之一秒内做出了本能反应。   他在退潮一般退后的玩偶堆中,没有半分留恋,立刻转身,利落开锁。   熟悉的呼吸声由远及近,就在锁打开的瞬间,江秋凉冲进门内,凌先眠贴在他的身后,两个人进门不过超过半秒钟,紧接着凌先眠直接摔上了门,震耳欲聋的甩门声将门外的杂音瞬间吞没!   “你……”   进到门里面的瞬间,江秋凉开口,他没有站稳,别说是一句完整的话,单说出一个字,他剩下的话音就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按照常规的剧本,从险境死里逃生,理应有一段过渡的平缓期。   但是他在一个不走寻常路的游戏里,还在一个最不循规蹈矩的世界里。   在踏出门框的瞬间,他的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脸朝下,以一个高难度的,百分之九十会毁容的姿势摔下了斜向下的通道。   “卧……”江秋凉连脏话都只来得及吐出一半,一双手反射性护住了头部。   一般人也许没有这么快的反应速度,毕竟人可能在紧急的情况中脑海内完全一片空白,但是江秋凉不会。对于现实的不信任让他产生了刻在骨髓中,本能的防备。多年来在地下室中的黑暗夜晚流淌进他的血液中,让他的灵魂在瞬息之间露出了真实的,狰狞的本色。   他的骨骼和血液,所有的反应都在明确告诉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保护住他,他必须要靠自己。   只有防备、容忍、吞下所有暗无天日的苦涩,才能寻觅到那么一丝,一丝丝的,复仇的机会。   江秋凉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哪怕折断脊骨,哪怕划破血肉,哪怕利刺穿透心脏,生命本来就没有人类所赞颂的这样坚强,任何的一场意外,都可能随时将其灰飞烟灭。   他必须独自承担。   但是就在他本能抱成一团,用手肘护住自己脆弱的颈部时,有人从身后把他揽进怀里,用自己的皮肉护住了他的身体。   翻滚。   撞击。   眩晕。   江秋凉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团棉花温柔包裹,他的耳边明明听到了骨骼和石壁之间撞击的钝响,手脚的位置却一点也没有痛感。   他意识到,有人替他挡住了本来属于他的疼痛。   不知道转了几个圈,时间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无底洞,在江秋凉的脑海中被无限拉长。风声,撞击声,扭曲着融化在看不清的黑暗中,蔓延出来心底最为凄厉的哀嚎。   终于。   咚!   咔嚓。   两声叠在一起,前者是身体撞到墙面,后者则是……   骨裂的轻响。   江秋凉感觉自己重重砸在了某个坚硬的物体上,竖直的墙面是如此的坚不可摧,即使隔着那个人,他还是明显阵痛。   画面在他的眼前转着圈,是眩晕之后的后遗症。   江秋凉挣扎着,想要从那个身体里爬出来,却发现那个人的手臂正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将他稳妥,也不容置疑地按在自己的保护圈里。   这个姿势,在滚下来的全过程保护住了江秋凉,同时也在停下里的瞬间,给那个人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以至于,缩在他怀中的江秋凉现在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会被放大,穿透到他的神经上。   这一次,江秋凉瞳孔中再也掩盖不住的愕然。   惊愕的情绪近乎要从那双永远冷漠的浅色瞳孔中长成凶猛的兽类,冲破伪装,撕裂所有的假象。   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对上了凌先眠沉寂的深色眼眸。   江秋凉不敢动,甚至连细微的颤抖都不敢发出。   他的瞳孔在凌先眠的眼中剧烈收缩!   因为他闻到了血腥味。   是从凌先眠的背部散发出来的。   江秋凉记得,凌先眠在这里,有严重的凝血障碍。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22章 疯狂玩偶屋   凌先眠的睫毛垂下来, 投下了小片温柔的阴影。   在很短暂的瞬间,他眼中防备外人的戾气在江秋凉的面前尽数收起,单单余留下一览无余的柔情。江秋凉这才发现,原来凌先眠直勾勾望着自己的时候, 其中的暖意是大于寒意的。   他在怀念, 即使江秋凉就在自己的身边。   江秋凉不知道这一刻,凌先眠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的。   这一刻,在江秋凉的眼中,凌先眠的模样,头顶落着肮脏的灰,发丝里有浅色的尘埃, 背脊因为疼痛微微佝偻, 手臂呈现出扭曲的弧度, 明明是狼狈的, 却也是真实的。   凌先眠的眼中没有异样的波澜, 在猛然撞击的瞬间, 他甚至都没有泄露出哪怕一丝痛楚的端倪。   如果不是鬓间的冷汗,身后的鲜血, 血色褪尽的唇色, 江秋凉都要怀疑, 受伤的是不是凌先眠。   江秋凉张口,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颤抖:“为什么……”   凌先眠的唇畔有轻微的抖动, 这是疼痛通过神经传来的本能反应, 他重重压了一下自己的唇角, 缓缓吐出一口气, 似乎随着他的这一口气,所有的情绪、疼痛, 都被他严丝合缝压回到了最隐秘的角落。   他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即使那只右手上伤痕累累,新伤叠着旧伤,深色的脏污遮住暗色的疤痕。   “受伤……”   江秋凉以为他说自己受伤了,伸出自己的手,垫在凌先眠的背后,按住了温热的液体涌出之处,一遍又一遍重复:“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凌先眠微微张口,牙齿里挤出的嘶声被强行压回去,化作只言片语,“你,受伤了吗?”   江秋凉的动作猛地一顿!   凌先眠以为他没有听清,又说了一次:“我不说我,我是问你……你……”   江秋凉望进凌先眠的眼中,眼泪不受控制,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掉下来,落在凌先眠的身上。   凌先眠的睫毛抖了一下,像是蝴蝶的栖息。   他的手从江秋凉的头顶向下,悬空停在江秋凉的脸颊上。   “乖,不是十八岁了……”凌先眠很轻地闭了一下眼,又慢慢睁开,“大孩子了,不能随便哭了。之前不是伪装的很好吗?别在别人眼前哭了,会丢人的。”   “你不是别人。”江秋凉打断了凌先眠的话,“対我来说,你不是别人。”   “真乖,”凌先眠扬了一下自己苍白的唇角,“我才想起来,我们分开已经十多年了……可是我依然以为,我们从未分开过。”   江秋凉的眼前浮起一层散不去的水雾。   隔着这一层水雾,他却如此清楚地看清了凌先眠。   “你的手……”   凌先眠的手悬而未决,半晌道:“如果我的手是干净的,我就可以帮你擦去眼泪了。可惜……”   他的手垂下来,就在这时,江秋凉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凌先眠的指尖,温热的泪水洗刷了凌先眠手中的尘埃。   江秋凉把自己的另一只手叠在凌先眠的手背上。将他更拉近自己:“是干净的。”   “于我而言,你永远是一尘不染的。”   凌先眠的指尖有一瞬间的颤抖,只有江秋凉能够感觉到。   江秋凉垫在凌先眠身后的手不动神色抽出,就在这一秒,悄无声息握住凌先眠错位的手肘,猝然用力!   咔哒!   阵痛传来的瞬间,凌先眠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的眼中始终只有江秋凉一个人,冷汗顺着他的下颌线,无声没入到颈下。   “我信你。”   “即使这是你为了骗我的谎言,我也会相信。”   凌先眠贴着江秋凉脸颊的指覆蹭过他的耳侧,把江秋凉翻滚之中弄乱的发丝揽到耳后。   “因为这句话是你说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相信。”   江秋凉勾住凌先眠的指腹,很轻地摩梭:“疼吗?”   “不疼。”   “我不会骗你,”江秋凉说,“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凌先眠微微挑眉。   “所以,”江秋凉再一次开口,“你能不能也対我说实话?”   “……好。”   “那我再问你一遍,疼吗?”   “……疼。”   “这才対啊,疼就要说出来,难受就哭出来,开心就笑出来。你要表达出来,我才能感知到。”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在这一方闭塞的,阴暗的,狭小的,也暂时安全的空间里,两个同样空寂的灵魂相互依偎在一起,交换着最炽热的秘密。   像是人间无人知晓的星辰寻到了归宿,凌先眠漆黑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了一丝亮光。   “江秋凉。”   凌先眠突然开口。   “怎么了?”   凌先眠摇了摇头,只是重复:“江秋凉,江秋凉,江秋凉……”   江秋凉不解他是何意。   “你……什么意思?”   “我在把我真实的,也是最隐私的弱点交到你手里。”凌先眠靠在石壁上,活动了一下刚刚被江秋凉正位的手肘,“我想,这个名字的主人,拥有了统治我的权力。”   江秋凉想起在收藏室,传送带停止之前凌先眠的话。   ——“你统治了你的爱人吗?”   此刻,由凌先眠给了江秋凉肯定的答案。   你可以。   只有你有这个权力。   仁慈的神降临人间,为了卖火柴的小孩一个幼稚的愿望。   他祈求一个火柴的温度,而他,在寒冷的冬天,给了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暖意。   他是他的光。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光。   很矛盾。   江秋凉明明知道凌先眠是个与众不同的,无论是游戏还是现实,他都拥有寻常人无法企及的特殊地位,但是江秋凉总是有一种错觉。   一种更加无法消散的,挥之不去的脆弱感每时每刻都笼罩在凌先眠的身上,仿佛一层洒在精美瓷器上的射光灯,华美而又易碎。   凌先眠站起身,他的身上弥漫着一股很浓郁的血腥味,后背的伤口划破了衣衫,有几道很深的褐色痕迹蜿蜒而下,和他边上苍白的皮肤形成了堪称鲜明的対比。   江秋凉伸手,想要扶住凌先眠。   但是凌先眠背后的伤口纵横蜿蜒,大部分没入在上衣里,一眼看去很唬人,大半后背全是血迹,颇为让人无从下手。   江秋凉没有什么照顾病人的经验,比起帮凌先眠的忙,他更怕自己弄巧成拙。   正当他想要收回手,却対上了凌先眠的目光。   凌先眠的眼眸深沉,不出声的时候让人难以分辨情绪。   江秋凉知道,凌先眠这个人和自己一样,看似随和,实则戒备心比谁都强,边界感対他们来说格外敏感,跨越边界的人,在他们眼里和抢夺地盘的野兽没有半点区别。   就在江秋凉以为凌先眠要开口拒绝自己,下一秒,凌先眠的重心倒在自己身上。   “太疼了,让我靠会。”   凌先眠开口,他甚至还呲了一下牙,好像之前麻痹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恢复了痛觉。   还真像这么回事。   江秋凉能感觉到凌先眠的呼吸贴在自己的耳侧,凌先眠靠在自己的重量掌握得很好,是一个表示信任却又体贴的姿态,在这一刻,凌先眠最脆弱的颈部完全暴露在江秋凉的视线里。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要害展露在不信任的人面前。   如今,两个人的脖颈靠的这样近,就像是一种隐秘的仪式,展示対彼此的信任。   江秋凉的心头有些许酸涩,他的手臂绕过凌先眠的腰侧,小心翼翼避开他受伤的部分,很轻地在他的肩胛上拍了两下。   其实,他有许多的问题梗在喉头。   比如,凌先眠在传送带停下来的时候跑到了哪个方向,他怎么知道有钥匙,又是怎么找到的。   比如说,凌先眠为什么要护住他,为什么他在自己的游戏里,会有这么严重的凝血障碍。   但是在凌先眠靠在江秋凉身上的这一刻,江秋凉突然觉得。   他原本以为的危险、紧要、不安,或许根本算不上什么,当这些情绪尽数烟消云散,藏在迷雾背后的才是他真正找寻的关键所在。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江秋凉的问话到了唇边,堪堪转个了弯。   “你太瘦了,”江秋凉心头浮起一层酸涩,像是加多了柠檬汁的水,“应该多吃一点。”   凌先眠当然知道,江秋凉想说的绝不是这一句话。   但是他没有反驳,而是沉默地在江秋凉身上依靠了几秒,轻声道:“好。”   江秋凉伸手,摸了摸凌先眠低下的头发,凌先眠这个人,看着恨戾,头发摸起来却很软,手指穿过的时候,很像是穿过蒲公英丛。   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头发丝和人的性格很像。   心思细腻,性格温柔的人,大多发丝柔软。   也许凌先眠不是小部分的意外,掩藏在坚硬外壳下,拨开浮华和疯狂的伪装,他和一般人没有区别。   甚至,他可能比一般人更加敏感。   “等这一切结束了,”凌先眠很轻地开口,仿佛是怕吵醒一场经年不休的美梦,他的声音有夜风吹过松林的质感,回荡在空寂的黑暗中,投出一圈圈涟漪,“我们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吧。”   不要在乎世俗的目光。   抛下那段痛苦的回忆。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江秋凉的手一顿,他的指尖还留在凌先眠的发间。   可能是场景出了错,他看着无尽的黑暗,闻着浓郁的血腥味,耳边回荡着凌先眠的声音,有很短暂的片刻,他怀疑着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是表白吗?   表白似乎更加适合在光线更亮一些的地方,花香和香水味和浪漫更相吻合,钢琴声在烛火间摇晃,直到落地窗外万家灯火亮起的瞬间,细碎的星光坠入湖面,投影出两个人的眼睛。   不过……好像対江秋凉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是凌先眠,在哪里没有任何意义。   江秋凉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自己叹出这口气的意义,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和冬日刮过窗外的风一般,最终没入虚无,无迹可寻。   “好。”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23章 疯狂玩偶屋   通道漫长而狭窄, 直直通往地下,来处和归途尽数没入黑暗,仅有一点光亮泼洒在向下的台阶上,连沉钝的反光都没有。   江秋凉和凌先眠并排,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凌先眠的侧脸,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缘故, 衬得那张脸惨白一片,唇角不太有血色的样子。   江秋凉的视线落在凌先眠的后背上。   那一块区域已经被暗红完全霸占了,即使有新的血流出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凌先眠的动作倒是如常,就算是被困在这一方闭塞的空间内, 被无边的黑暗压迫, 他依旧能够做到绅士般的从容不迫。   不像是恐怖游戏里的玩家, 更像是即将赴宴的宾客。   一层无形的燕尾服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的领口挺阔, 每一道褶皱都恰到好处, 他穿过精致的地毯,绕开簇拥的神色各异的人群, 从觥筹交错之间错身, 毫无留恋地朝着自己预想中的方向昂首阔步。   仿佛没有任何人, 任何事值得他的半分注意。   他本该如此。   这一切,本不会与江秋凉有关。   或许相比于站在身侧的人, 人群中投去或者羡慕或者淡然的目光的陌生人, 这个角色更加适合江秋凉。   江秋凉不明白自己心底的难过为何会在此刻泛起。   就在他打算移开视线的时候, 凌先眠突然毫无预兆地偏过头, 对上了他的目光。   像是十七岁那年的相识,故事总是从不经意之间的一瞥开始的, 让两个本来不相干的人,从此产生千丝万缕的复杂情感。   “想问什么?”   还是凌先眠先开了口,他对上江秋凉些许猝然的目光,眼中有不易察觉的,一闪而过的笑意。   “没什么,”江秋凉自然不会说自己是想要关心凌先眠的伤势,“我只是觉得,这条通道好长。”   凌先眠转过头,通道无尽的黑暗映照在他的眼底,化为了一点散不开的黑点,他唇角的弧度缓缓抚平,恢复到之前死水般平静的状态。   “等待,是个很迷人的命题。”凌先眠很深地吸了一口气,背脊线陷下去,“在你眼中,等待是怎么样的?”   前路漫漫,江秋凉开口:“对于很多人来说,等待代表着某种希望的延续。在现实中,身陷囹圄之时,等待是一条避无可避的必经之路,有很多人愿意相信,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他们会等到自己想要的,甚至在他们的预想中,通过等待得到的结果甚至可能超于他们的预期。”   凌先眠点头,却道:“但你不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下,算是一种认可:“难道你不是吗?”   凌先眠不可置否。   “不同于大部分人,有少部分人认为,等待本身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不过是无端的消磨和无为的奢望而已。”江秋凉说道,“在等待过后,爱丽丝会找到梦游仙境的入口,罗切斯特会等到他的简·爱,丑小鸭会变成白天鹅,不过这些太过于偏向于理想主义了,现实中的悲剧是不容忽视的。历史是要人推动的,其中埋着数不清死不瞑目的灵魂。可怜无定河边骨,总有人终其一生等待,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的人生成为了一场笑话。”   凌先眠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和你有一样的观点?”   “游戏的设定。”江秋凉直截了当点出重点,“你的游戏以悲剧结尾居多,说明你认可甚至渴望加重现实的悲剧性。开局很重要,你的第一个世界设定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迎来的却是死亡,你从一开始的基调就体现了你的性格。你喜欢用童话来表现世界的设定,童话中美好结局的不在少数,所以你对剧情线侧重格外明显。”   凌先眠赞同道:“很精彩的分析,那么你认为,这个世界对应的童话故事是哪个?”   江秋凉摇头:“不知道,至少以现在的线索而言,没有明确的指向性。”   凌先眠挑眉:“我以为,你至少会说说几种可能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世界关键性的一幕还没有出现吧?”江秋凉回之以一眼,在凌先眠眼中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刚才是怎么知道往哪里跑的?”   “很简单,”凌先眠似乎早就知道江秋凉会问,“这是个双人游戏,锁本来就是要配钥匙的,不然锁的意义是什么呢?它们是分离的,可是即使远隔千里,也无法否认它们相配的事实。你猜的不错,天花板确实是障眼法,一端放锁,一端放钥匙,合作开锁的过程就像是地板和天花板之间的相逢,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或者,”凌先眠继续道,“你会更喜欢另一个能解释所有问题的答案。”   “什么?”   “实践是出真理的唯一标准,”凌先眠说,“我都经历过。”   江秋凉无语:“后一种确实更好理解。”   “所以我可以给你剧透,”凌先眠望向前方,只见漫长的道路末端终于出现了一扇门,“快到尽头了。”   在微弱的光线下,这扇门其实很模糊,大半隐没在无边的阴暗之下,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口被月光照耀的水井,随时等待着,等待吞掉迷途的亡魂。   这是一道很寻常的小门,其实很多地下室的门大同小异,说白了,不过木板一块,挡开两方空间而已,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   但是在看到的第一眼,江秋凉猝然停住了脚步。   记忆的漩涡裹挟着灵魂深处最不能为外人道也的恐惧,如同一道锋利到削铁如泥的刀刃,倏然划开了所有虚假的平和。   江秋凉清楚地听到了心脏在胸腔中止不住的跳动声。   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由下而上,贯穿了全身的每一条神经,没有任何防备冲进大脑之中,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浸润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毛孔在叫嚣,在哭泣,刺耳的尖叫声划过江秋凉的耳畔,涌出了咸涩的黑色液体。   这是人类发展到现在,存储在祖先身上的,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   江秋凉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那一扇门。   不能靠近它,江秋凉的心底在歇斯底里,转头,跑吧,跑到安全的地方,就像你当初一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面对是一种勇气,逃避也是一种取舍。   连江秋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瞳孔在慢慢放大,呼吸变得沉重的负累。   逃吧……   逃吧。   逃吧!   冷汗从掌心渗出,指尖在微微颤抖,江秋凉退后了半步,脚后跟抵在台阶的底部,蹭上了肮脏的灰尘。   像是一块石头砸开了平静的湖面,一圈圈的波纹打破了坚不可摧的寒冰,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贴上了干燥温暖而又熟悉的手掌,这一下猛地将他从回忆的深渊拉出,让他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条通道上,站在那扇代表着恐惧的门前。   “你知道吗?”凌先眠的掌心贴着他的掌心,他低着头,头发挡住了眼睛,挡住了窥见了他真实内心的一扇大门,江秋凉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能看见他随意地勾着自己的指尖,似是漫不经心地把玩,“我曾经真的幻想过,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上不了天堂,就一起坠入地狱吧。”   他抬起眼,细碎的头发遮住额前,幽幽的光渗入,颇有几分瘆人:“如今,我们站在地狱的门前,这是你的选择,我会陪着你,直到粉身碎骨的最后一秒。”   江秋凉愣愣看着他,突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处倒影。   这是他,也不是他。   这是他第一次,在凌先眠的眼睛里看到十七岁的自己。   遇见凌先眠之前的自己。   那个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带着破碎的灵魂和虚空的皮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现在,你知道门后面是什么了。”瞳孔倒影里的江秋凉开口,对他露出了一个强装出来的,友善的微笑,“选择权,始终都在你的手里。”   眼前的一幕和许恙手机里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仿佛一滴水重归到大海之中,发出叮咚一声。   “如果你不想去,我也尊重……”   “不,我要去。”   江秋凉出声打断了凌先眠的话,他看向凌先眠,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恐惧是一块烂掉的伤疤,”江秋凉握紧了凌先眠的手,他的手逐渐恢复了之前的温度,就像是之前的失态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不会像从前一样,逃避伤疤的存在了,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让困难杀死我。这一次,我要亲自用刀尖挑掉腐烂的皮肉。”   “即使万劫不复?”   “即使万劫不复。”   江秋凉笑道,这一次倒是真心实意:“总有人要入地狱,谁又说,万劫不复不算完美结局呢?”   “我要挑自己想要的结局,而不是,别人以为好的结局。”   江秋凉快步走向那扇门,每一步都是如此的坚定,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很多道凄厉的尖叫,但是他置之不理,他只在乎前进的风声,忽略了所有的阻碍。   吱呀。   门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杂音,经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推开了那扇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24章 疯狂玩偶屋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哪一种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味, 掩盖住了原本浓郁的血腥味,在这种复杂的气味中,金属沉钝的涩味反而成为了可有可无的附庸,俗气到不值一提。   江秋凉睁开眼, 他的眼中爬满了血丝, 脸色在灯光下发着缺乏血色的青, 一对干涩的瞳孔死死盯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倒映出恶魔一般的身影。   他蠕动了一下嘴唇,红酒掺杂着鲜血从他的唇角流出,在干涸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印记。   绳索将他牢牢固定在坚硬的座椅上,男人显然没有控制住力道, 随着他的挣扎, 粗糙的铁链勒进他的手腕处, 留下了几道狰狞的, 却注定能被长袖遮住的伤痕。   江秋凉说不出一个字。   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 男人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像是在看一只濒死的幼兽,怜悯而廉价。   “我讨厌不听从命令的人, ”男人走到江秋凉面前, 赫然是江侦仲的脸, “这种人很喜欢自作聪明,看似机智, 实则愚蠢至极。”   江秋凉漠然地注视着他, 看着他应酬于觥筹交错之间, 那张在璀璨灯光下气定神闲的脸在他的眼前扭曲变形。   真应该用摄像机拍下来, 江秋凉想。   “服从是刻进骨子里的奴性,你想要标新立异, 和没有抽过烟的小孩子尝试抽烟没有什么区别,没关系的,爸爸是个很宽宏的人,会原谅你的。”江侦仲的表情有些遗憾,“不过作为长辈,纠正小辈的错误也是常理之中,毕竟是个人就会走弯路,你说对不对?”   江秋凉终于开口,他的字句近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你不是我爸。”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侦仲像是听说了一个笑话,笑弯了腰,捧场地鼓掌,抬起身时,脸上却分明笑意全无,“叛逆期,可以理解。”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江秋凉冷冷开口,他的声音就像是浸泡在冰水里,在地下室里回荡,“像你杀了我妈一样。”   “好啊,我拭目以待。”江侦仲无所谓道,“不过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现在还不具备这个能力,倒是我,杀了你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是我不会杀了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很爱你。”   “爱?”江秋凉挑眉,“你懂这个词的含义吗?”   “当然。”江侦仲走过满地破碎的酒瓶碎片,随意靠在桌前,“我爱过很多人,不过这都是短时间的情感。我也爱过你妈妈,她是一个美人,当年确实很有魅力,我真切地爱过她一段时间,不过你也懂的,人嘛,不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浪费很多时间的。”   江秋凉低着头,过度的体力透支让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是疲惫的,所有的感官像是潮水般退去。   “你和她很像,一样的靠着皮囊吸引目光,一样的自作聪明,一样的自作多情,一样的单纯,或者说,是愚蠢至极。”江侦仲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江秋凉,“你是不是真以为,姓凌的那个小子是真的爱你啊?”   江秋凉抿起唇,用力的地方压出了一条死板的直线,边缘渗出些许苍白。   “哦,你这个年纪,相信爱情是坚不可摧的,特别是不为世俗所认可的爱情,是很时髦的观点。”江侦仲的手交叠在胸前,眼中闪烁着猛兽遇到猎物时,特有的嗜血的光芒,“毕竟,他装的确实挺像的。”   江秋凉死死盯着江侦仲,琥珀色的瞳孔盛在布满了血丝的眼白中,像是一块宝石落在破碎的瓷盘中。   如果目光能杀人,江侦仲已经被江秋凉的视线切割得血肉模糊了。   江侦仲拉开书桌的抽屉,江秋凉知道,这把抽屉里放着一把枪,就当他以为江侦仲又要拿枪对着他的时候,只见江侦仲的手指掠过黑漆漆的枪,从枪的边上拿起一个轻飘飘的文件袋。   “很遗憾,”江侦仲慢慢解开了文件袋上缠着的密封线,“是时候让你知道残忍的真相了,毕竟沉溺于梦想一会是及时行乐,过度沉溺就不好了。你要知道真正为你好的人是谁,才知道你真正应该听谁的话。”   几张枯燥的A4纸被展示在江秋凉的面前。   江秋凉偏开头,不去看上面的内容。   下一秒,他的下巴就被活生生卡住了,江侦仲用力握住他的下巴,指甲掐进他的皮肤,很痛。   江秋凉本能反抗,于此同时,上面彩色的照片猝不及防冲进了他的视网膜。   那是酒吧特有的昏暗环境,不是比尔的酒吧,气氛却大同小异,照片呈现一个偷拍的角度,应该是用纽扣之类容易伪装的小型偷拍设备拍摄的,小半的镜头被右下角的一个玻璃杯遮住,但是依旧不影响大概的画面。   照片里,凌先眠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松散挽到小臂的位置,酒吧五彩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衣服上,显出几分纸醉金迷的颓废感。   他合着眼,头靠在沙发上,姿势惬意而放松。   在他的身边,一个男人侧过身,姿态恭顺,他贴在凌先眠的耳边,这个距离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社交距离,男人的手放在凌先眠的衬衣上,似乎正在解开,或者扣上第二颗扣子。   这是个非常暧昧的姿势,男人几乎大半个身体靠在凌先眠身上,而凌先眠没有反抗,甚至没有睁眼,这是一个完全信任,或者放任的态度。   江秋凉的脑海中有片刻的空白。   他之所以产生这种反应,不是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而是贴近凌先眠的这个男人——   江秋凉是见过的。   在比尔的酒吧,这个人曾经对着凌先眠举杯示意。   “你认识他,”江侦仲几乎瞬间捕捉到江秋凉一闪而过的愕然,“是的,你马上会给自己找借口,这是他在国内生意上的朋友,一张照片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是很抱歉,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和地点可能都和你预想的不太一样。”   下一张照片赫然就是照片的参数。   时间是凌先眠在国内的前一年,地点显示在美国。   “让我猜猜凌先眠是怎么和你说的,”江侦仲视线落在天花板的某一处,“一位朋友?一个生意上的伙伴?什么朋友会跟着他来国内,又这么碰巧碰上了,是巧合吗?”   江侦仲随意把那张纸扔在地上,任由红色的液体弄脏了纸张。   “你说他好好的一个富家子,从小到大都在美国,为什么会突然想着在十八岁来到中国呢?对于故土的某种怀念吗?别扯了,他本来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江秋凉低下头,他看向掉在地上的那张纸,酒液模糊了凌先眠的脸。   他很想把那张纸捡起来。   “这个人,”江侦仲指着纸上的人,“是他父亲的亲信,派过来监视他的。他之所以默认了凌先眠这一系列的行为,是因为,这一切背后都有凌洪林的推波助澜。”   江秋凉坐在原地,他的身体突然变得很重,他觉得自己在不断下坠。   “凌先眠肯定和你说过了他的处境,他这一招确实很妙,像他们这种人,总是喜欢暴露一些无关紧要的弱点,以此来抓住别人的心。”江侦仲说,“他是不是说,自己和凌洪林的关系很差,他在集团里根本站不稳脚跟?”   江秋凉瞬间明白江侦仲的意思。   “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他站稳脚跟的机会,这就是他回到这里的原因。”   江侦仲低下头,目光中竟然有怜悯:“至于这个机会是什么,你这么聪明,我应该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吧?”   江秋凉很想堵住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做不到,江侦仲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地落在他的耳中。   “他故意接近你,博取你的同情,既然凌洪林想和我玩这招阴的,我也不介意将计就计,但是你始终要记得,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背叛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行为,愚蠢也是人类品质的一种,我不介意你走一些弯路,你的身上留着你妈妈的血,她也曾经背叛过我,但是最后,无论以那种形式,她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我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外面的天是彻底的黑,被切割成小块的黑暗从外面渗进来,有着让人窒息的温度,根本分不清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   江秋凉的视线从彻底被浸湿的纸张上挪开,他看着江侦仲的脸,蠕动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你说的话,”江秋凉一字一句说道,“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你杀了我妈,这一点你绝不可能把脏水泼在别人身上,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江秋凉抬起眼,冷淡的眼中隐藏着嗜血的凶狠,“至于你伪造的那些照片,我也不相信,比起冰冷片面的画面,我更愿意相信我看见的、感受到的,我的直觉就是,凌先眠比起你,更值得我的信任。”   “我这一辈子,只要还有一刻的喘息,我会不会变成你的傀儡。”江秋凉往前狠狠一扑,直视着江侦仲,“我不是你的儿子,也不是你的作品,即使你杀了我,我的灵魂也会化作恶鬼,反复撕咬你。”   江侦仲静静注视着江秋凉,超乎十八岁的江秋凉的预料,毕竟那时的他还是太过于年轻了,江侦仲没有生气,而是含笑注视着他,眼神中有藏不住的嘲讽。   “哈哈哈,多么幼稚的笑话。”江侦仲随意摊了下手,垂下手的时候随手抽过桌上的刀,对准了江秋凉的眼珠,“你的眼睛很漂亮,你有一双专属于你妈妈的眼睛。你和她像,又不像,在阳光下的时候,你和她的一样,是浅淡的棕色,但是在黑夜里,就像是现在,你和我有一样的眼睛,你和我一样,有着不为人知的欲望,适合永远待在夜里。”   江侦仲弯下腰,他用刀尖挑起地上的酒瓶碎片,放在眼前,玻璃制品廉价的工业光泽像是在短暂的一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专注地看着那一片锋利的碎片。   “我当然不会杀了你,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我此生注定的作品,我会把你打造成我最满意的作品的。这需要一点时间,我可以等,你也一定可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25章 疯狂玩偶屋   尘封多年的这一扇门前, 江秋凉和凌先眠并肩站在一起,时隔这么久,画面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气味却依旧新鲜,普鲁斯特将江秋凉猛然拉回到往昔,他望着画面里的被绑住的自己, 仿佛自己不是站在门口,而是坐在椅子上,被束缚了行动。   黑夜又一次吞没了他,他在熟悉的地下室里攫取着有限的空气,哪怕有限的空气中弥漫着让他窒息的气味。   江秋凉看着眼前的自己, 稚嫩的, 十八岁的自己的反抗, 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拼尽全力才说出口的几句反抗, 在如今看来确实没有什么杀伤力, 甚至还有几分乏善可陈的稚气。   但这确实是当时的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了。   画面在眼前模糊, 江秋凉上前,捡起了那张面目全非的纸。   酒液顺着纸张留在他的指腹上, 是鲜艳的红, 浓郁到化不开, 他听见凌先眠靠近的脚步声。   凌先眠的气息凑近过来,他惯常夹烟的两根手指伸过来, 从江秋凉那里接过。   “当时, ”江秋凉淡淡开口, 听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我是真的相信你的。”   凌先眠扫了一眼纸上的照片,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像是在思考,在几秒钟之后,他终于舒展眉头。   “他死了。”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的脸,冷硬的线条在有限的光线下藏不住戾气,他的视线用凌先眠的脸转到照片,反应过来凌先眠说的是照片上靠在他身边的男人。   “哦,”被凌先眠盯着,江秋凉觉得自己应该给些反应,“那可真遗憾。”   “我和他不熟。”凌先眠补充道,“他是我父亲安排在身边的眼线,照片是合成的,我确实有在酒吧待过,但是没有带过他,在比尔酒吧那次,我也很意外能遇见他,不过……这也算后续一系列的端倪。他在几年前去世了,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凌先眠很难得说完了一长段话,末了强调:“真的是一场意外。”   江秋凉没想到凌先眠会给出这么长的一段解释。   “你没有必要和我解释这些,”江秋凉说,“我没有怀疑过你。”   “……我认为你有必要知道。”   凌先眠松开手,这张纸轻飘飘落下来,他低着头,很专注地盯着那张纸。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凌先眠的声音低沉,落在地下室里,像是不经意之间漏进来的月光,“你的坚持不是一场笑话。”   纸张再次落在地板上,江秋凉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就在他出神的眨眼之间,地下室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他被困住的那几天,时间变成了某种非常模糊的概念,有时候他分不清白天和黑夜,黎明和黄昏,他只记得自己的伤口很疼,腿是麻的,被绑住的地方有金属冰冷的质感。   他的心脏每一下的跳动,都牵连着神经末梢最为细微的疼痛。   就像是古人发明日晷,江秋凉也发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独特的计时方式——   江侦仲开门,是北京时间的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你当然可以等他来救你,”江侦仲偶尔会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看着江秋凉,“你可以期待一下,现在自顾不暇的他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你。当时你还剩下几口血,几下呼吸。”   很多时候,江秋凉不会应答江侦仲,他只会沉默,然后在沉默中等待,等待江侦仲离开。   二十九岁的江秋凉站在这一幕面前,面无表情,仿佛在看一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电影。   凌先眠拉住江秋凉的手,这是他能想到的在此时此刻安慰江秋凉最好的方式,他发现江秋凉的手冰的可怕,摸起来很像是一块刚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   “你知道他和我说过最残忍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江秋凉看着被绑住的,十多年前的自己,冷冷开口。   凌先眠盯着他,而不是十八岁的江秋凉,不发一言。   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嘲讽的笑:“他说……”   画面里,江侦仲把他的一堆书,这是江秋凉藏在卧室地板夹层下的书,各类关于数学的书籍,江侦仲不允许他有任何摆脱于自己控制的爱好,所以江秋凉只敢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   江侦仲把他的书,几乎每一页都有笔记的书,当着他的面,一页页撕下来,丢进火坑里。   包括他之前参赛的奖状和奖杯。   纤维燃烧的灰烬燃起了滚滚的烟,呼吸之间吸入了大量的杂质,火舌卷裹了江秋凉的视线,他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流这么多的眼泪,或许是因为烟太大了,或者是他的距离太近了。   两个时空,两个世界的声音在火舌燃烧的噼啪声中巧妙融合在一起,一个来自于二十九岁的江秋凉,另一个来自于画面中的江侦仲。   “思想是原罪,反抗是负累,不受控制的行为是反动的劣举。”他们说,“你的身体,你的意识,你的思想,就全都不属于你,他属于另一个人。”   火焰攀上了画面,在江秋凉的瞳孔中化为星星之火,画面褪去了颜色,无形的烟在空气中弥漫,画面中多余的人和物在灰烬中灭亡,只剩下冰冷而孤寂,落满了灰尘的地下室。   “又是一段枯燥的回忆,”江秋凉冷笑道,“过往对我来说唯一的价值,大概就是增加仇恨。”   凌先眠的指尖带着比江秋凉略高一些的温度,当他垂下眉眼的时候,有什么比黑暗更加沉寂的东西蛰伏在他的眼底,深深的,仿佛不被月亮照到的幽泉。   江秋凉叹出一口气:“忘了,对你来说也是如此。”   这次凌先眠很快开口,不过不是肯定:“不是的。”   江秋凉微微侧过头。   “我的回忆中,有你。”   凌先眠继续道,他的眼神很坚定:“我不认可他的这番话,我从不认为思想是原罪,生而为人,永远不该放弃思考的能力,这是我们活过的证明。”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他发现凌先眠冰冷的外表下似乎有一种炽热的力量。   不同于疯狂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火焰。   “西格蒙德医生引用过一句话,”江秋凉说着,向地下室的更深处走去,“是加缪的话,他说,最终,活着比自杀需要更大的勇气。”   凌先眠隔着一步的距离,跟在江秋凉的身后。   靴子踩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发出一种沉稳的轻响。   “其实我一直无法理解一件事,这件事经常被理解为一种常态,可是我认为是畸形。”江秋凉说道,“为什么有些人会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在别人身上?时代是在变化的,许多曾经被认为正确的思想,后来被证实是错误的,也有许多曾经的谬误,后来被证明是正确的。为什么要用当下认为正确的观点来禁锢一个人的思想?这套思想是谁指定的?在未来,它还会被认为是正确的吗?”   凌先眠抬眼,光线照在江秋凉的侧脸,描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   仿佛被溪水淌过的鹅卵石。   这是凌先眠在进入游戏后,第二次在江秋凉脸上看上这种神态。   第一次是在假面歌舞会,江秋凉弯腰去摸女房东鼓起的肚子,他知道女房东是个怪物,也知道女房东肚子里的不是什么正常生物,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   就像是飞进火里的飞蛾,被火光照亮了翅膀的一角。   有一种人,他们被生活推进了深渊,苦难消磨了生的意识,他们在浴火中复活,成为了一种非人的存在,这让他们在遇到某些事情时,保持着不被旁人所理解的冷静。   或者说,是冷漠。   他们被大多数口中,是缺失情感的恶魔,但这不代表着,他们在个别人眼中,不可能成神。   江秋凉的身影映在凌先眠眼底。   像是神殿里伸手不可及的神明。   凌先眠问:“即使以你现在职业的立场,你也这么觉得?”   “这和职业有什么关系?”江秋凉反问,“是三观塑造职业,又不是职业塑造三观,如果换一个职业就换一个三观,这个人难道不是个人意志不够坚定吗?”   凌先眠听着。   “即使我现在的角色是教书育人,我的任务也只是教授他们当下正确的理论,”江秋凉继续道,“以数学为例,一道题可以有很多种解法,条条大路通罗马,没有必要去框定一条所谓正确的最短路径。可能你以为的最优解,对别人来说不是。长者该做的不是指路,而是引导他们勇于出发。”   地下室的物件触手冰凉,积了很厚的灰。   江秋凉的话落下,扬起了一片细小的灰:“如果没有出发的勇气,指路完全没有意义可言。”   凌先眠接道:“太多人忽略这一点了。”   地下室的陈设很旧,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家具的做工是好的,就是样式老了些。   这里,和江秋凉记忆画面中的完全一模一样。   这就意味着,这里的陈设,完全是按照江秋凉记忆中最恐惧的深处,那间地下室重现的。   江秋凉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地下室,神态淡淡的,即使是凌先眠也没有办法从现在的他眼中分解出哪怕一丝情绪的蛛丝马迹。   “你已经从他思想的禁锢中走出来了。”凌先眠说。   江秋凉的手搭在那张记忆中书桌上,经年的灰尘在他的指尖留下了痕迹,类似于伤口结痂后的血块。   他拉开抽屉,画面和记忆中重合在一起,如此暴力地冲入了他的视网膜。   “你觉得我走出来了?”   江秋凉随手拿起手.枪,因为放在抽屉里的缘故,这把美国M1911A1式手.枪看上去和记忆中的一样新。   他的指腹抵在枪口上,一片冰冷,他很短暂地闭上眼,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江侦仲拿这把枪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血腥味,红酒味,玻璃碎片,地下室,黑夜。   这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过往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深刻在他的骨髓上,带着呼吸特有的温度,随着心脏跳动。   凌先眠挑眉,似乎好奇于他的否认。   江秋凉睁开眼,把手.枪放回到抽屉里,位置和拿出时分毫不差:“我从未这样觉得。”   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私人收藏的刀具,冷兵器比□□其实更有威慑力,任何生物,或许对□□缺乏认知,不会产生恐惧,但是冷兵器不会,锋利的刀剑会唤起灵魂深处的,远古的恐惧。   江秋凉突然说了一句话,音质听起来和刃口一样冰凉。   “这里的摆设和我记忆中的画面有细微的区别,”江秋凉微微眯起眼,“恐怕不是意外吧,凌大设计师?”   --------------------   作者有话要说:   最终,活着比自杀需要更大的勇气。   ——阿尔贝·加缪《快乐之死》   官某人全文存稿完啦!请放心入坑~ 第126章 疯狂玩偶屋   冷光铺洒在地下室里, 人造的光亮就是这样的,冰凉的,机械的,锋利的, 像是刀刃。   和月光是如此的不同。   冷光把地下室放得很大, 其实站在很多年前, 对未成年的江秋凉来说,这里确实很大,大到仿佛能够吞噬他一生中所有的希望。   黑暗从每一个最隐秘的角落渗出来,流淌在空气中,即使这个空间是密封的, 记忆中却是千疮百孔的, 寒冷从每一条缝隙里溜出来, 爬进毛孔里。   现在, 这一方地下室就这样毫无保留地重现在江秋凉眼前。   他发现, 这里其实和记忆中是不同的。   即使灯光延伸, 即使空间宽阔,即使空气浑浊, 但是这里是有尽头的, 这是一处有限的空间。   而且, 也没有这么可怕。   江秋凉走到那一整排的刀具面前,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并不温和的刀面, 冰冷的质感让他回想起了许多年前一样冰冷的日日夜夜, 或许真正让那时的他恐惧的, 不是这些有形的实物, 而是操纵着它们的那个人。   有一把刺刀,被放在非常不起眼的角落, 甚至连人造的灯光都没有多加眷恋,隐藏在阴暗的角落,相比之下显得很温和,宛若没有任何杀伤力的装饰品。   江秋凉拿起它。   “瑞典货,”江秋凉在端详,缓缓开口,“瑞典陆军M1914,中立,保守,老式。简单来说,不符合江侦仲的审美。”   凌先眠问:“他的审美是什么?”   江秋凉偏头,示意他看阴暗寒冷的地下室:“死亡,挣扎,祈求,这才是他的审美。”   “你的态度呢?”   “我的态度?”江秋凉抛起那把瑞典刺刀,那把刀又稳稳落入他的手中,“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重要的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军刀看起来毫无害处,江秋凉说,“它似乎……很符合这里主人的审美。”   “他的审美是什么?”   “你今天的问句似乎格外的多。”   “我理解你的思想,”凌先眠斜靠在墙边,他的姿势慵懒而闲适,眼里却有刀尖一样尖锐的光,“或者说,是作为教授的你的思想。”   江秋凉唇角的笑意未到眼底,闻言先散了大半。   “你说谎了。”凌先眠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的思想不是不重要的,而是你不能说出口。你接受了江侦仲的想法,还把它同化为自己思想的一部分。”   “看来你已经融入到角色里了。”   “我不需要融入,”凌先眠打断了他的话,“比起相互成就,我更喜欢控制。”   江秋凉点头:“那我们的目的起码是一样的。”   “你处理问题的方式很强硬。”凌先眠没有否认,“这里的主人,他的思想会温和许多,起码,他的审美和行动方式采取了一种柔和的手段。”   江秋凉望着凌先眠。   “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温柔的手段吗?”凌先眠回望着他,“你看起来不赞同我的观点。”   “没有不赞同……”江秋凉似乎用三秒寻找了一下合适的措辞,“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用‘温柔’来形容。”   地下室的灯光照在中央的椅子上,上面依稀还有斑驳的血迹,麻绳松在地上,连接处有细微的磨损,椅子腿上面有耷拉下来的铁链,末端生了锈,岁月来上面留下了一层沉重的痕迹。   江秋凉走到椅子前,闭上眼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多年前被绑在椅子上的自己。   睁眼,那个身影复又消失不见。   他的指尖落在椅子上的扶手上,记忆像是深海,汹涌着将他吞没。   鲨鱼从他的眼前游过,海底有血腥味,水草游弋,宛若海妖美丽的长发。   “走过曾经的记忆,对你来说是怎么样的?”   对于凌先眠的问题,江秋凉闭着眼答道:“你知道医院的太平间吗?”   “嗯。”   “这种感觉,很像是在深夜独自一个人走下长长的楼梯,推开门,进入。那里有很多的尸体,你知道哪一具是你的,你走向它,更准确的说,是它引导你,吸引你的靠近。你掀开裹尸布,看见了下面那个毫无血色的人。”   江秋凉睁开眼:“你懂吗?它长了一张和你完全一样的脸,熟悉又陌生。”   “然后呢?你的选择是什么?是落荒而逃,还是重新替它盖上?”   江秋凉摇头:“不。”   他的指尖缓缓上移,触碰到了椅背,仿佛在抚摸爱人的手臂。   凌先眠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江秋凉的否认,他盯着江秋凉的脸:“你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江秋凉垂下了自己的手指,他坐在那张椅子上,背部靠在椅背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脚抵在椅子腿边。   他在模仿这个世界的痕迹,或者,曾经的自己体验过的经历。   江秋凉合上了薄薄的眼皮,细微的血管让他看起来充满了一碰即碎的脆弱感,浓密的黑色睫毛轻轻颤抖,像是一对略微紧绷的蝴蝶。   在短暂的一瞬间,他和安娜做出来的玩偶是这样的相像。   但是呼吸,体温,这种玩偶没有特质又让他看起来格格不入。   江秋凉的手里还握着那把瑞典刺刀,随着他的呼吸,锋利的刀尖反射出阵阵寒光。   “如果能够扔掉原来的尸体,取而代之,亲自躺进去。”江秋凉小幅度地张口,“是我的荣幸。”   凌先眠随意搭着的手指一僵。   “这里曾经的主人……”江秋凉闭着眼,自然无法注意到凌先眠的表情变化,“我首先要认识他,才能熟悉他,剖析他,再丢掉他。”   “他很紧张,也许他是一个完全的新手,并不习惯黑暗和有限的空间,对于未来的失控让他感觉到了恐惧,这很正常,没有任何的正常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感觉到放松……”   江秋凉抠着椅子扶手上细小的破口,上面有很多碎屑,有什么人曾经用指甲在上面留下了划痕,很浅,如果不是亲自摸,单凭看,是很难发现的。   “但他也不是完全的紧张……”江秋凉继续道,“如果他一直很紧张,划痕不可能这么浅,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情感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凌先眠事不关己:“江教授怎么看?”   江秋凉很轻地抬眼,扫了他一眼:“这还需要凌设计师帮我一个小忙。”   两人的视线交汇,江秋凉没有再次开口,他在等待凌先眠的回答。   凌先眠没有口头的回答,他用行动回答了江秋凉的问题。他走向江秋凉,居高临下俯视的姿态,墨色的眸子里沉淀着深渊一般的黑暗。然后,他慢慢的,又是坚定的,单膝跪在江秋凉的面前。   俯视,平视,到仰视。   永远不起褶皱的裤子抵在肮脏的地板上,凌先眠丝毫不在乎,他的眸底映着江秋凉,忠贞而虔诚。   “我的荣幸。”   凌先眠伸出干净修长的手指,左手拿起落在地上的铁链,右手握住了江秋凉的脚踝,把铁链扣在江秋凉的脚踝上。   咔哒。   “你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江秋凉俯视着凌先眠,说道。   此刻,凌先眠握着江秋凉的另一只脚踝,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你不应该用陈述句来索取答案。”   凌先眠拽了两下铁链,金属摩擦的杂音在地下室异常刺耳,他站起身,提着绳索的一端,绕到江秋凉的身后。   “那我应该用问句?”江秋凉问。   “乖。”   麻绳从身后缠过来,江秋凉能感受到凌先眠近在咫尺的呼吸,意外的,这个过程似乎拉得很长。   “你是故意的。”   “老毛病。”凌先眠故意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说的对,我是故意的。”   麻绳被拉紧,江秋凉的行动被完全限制住,在用力的那一刻,背脊严丝合缝贴在椅背上,他在恍惚之间看见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   开始时,这个人长着江侦仲的脸。   再后来,那张脸扭曲变形,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与此同时,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的头顶传来,没有什么温度,像是冰冷的机械音。   “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   面前的人脸从虚影化作实体,靠近江秋凉,两只瞳孔直勾勾看着他。   “无需亲临幽室便能体味精神折磨,无需亲临暗宅,思想能带你穿越置身其中。”   地下室,日日夜夜,无望,挣扎,陷入更深的绝望。   麻绳,铁链,呼吸,坚硬,很远处的光。   冰冷的,穿透灵魂的光。   你究竟在想什么?你要我找到什么答案?   “我很爱你,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爱你。”   有一个声音在虚空中盘旋,江秋凉感觉到这个椅子原来的主人,那个不属于他的身体从骨髓中感觉到的寒冷。   “不,你不爱我。”   “我当然爱你,”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像是仁慈的神,“如果我都不爱你,还有谁爱你呢?”   寒冷,饥饿,干渴。   他需要水,哪怕只有一滴。   “我想,你已经想清楚你的答案了。”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仅是一个音节,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会丢下我吗?”   “不会。”那个声音说,“我永远,永远不会丢下你。”   甘甜的水是赏赐,是神明对愚蠢的世人无私的爱意,这对于神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足以让弱小的人铭记一辈子了。   爱,爱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重要吗?重要的是答案,还是回答这个问题的人?   “你说过,你不会丢下我的。”不是那个声音,是原本回答的人,这次,角色转化。   “我没有丢下你。”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什么决定?   江秋凉皱眉,他感觉到坐在椅子上的人也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我不理解。”   “你不需要理解,你只要知道,我做出这些牺牲,都是为了你好。”   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江秋凉听见这个身体的主人问,但是这个人没有开口。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我会陪着你,就像曾经承诺的一样。”   “好。”   血,从身体里流出来了。头发,保留着临死前的光泽。皮肤,瓷质的皮肤。   呼吸,温度,这些都不重要。   他就像他承诺的那样,永生了。   他会一直陪在身边,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永远,永远拥有了他。   他,是她最完美的作品。   毕竟,是他教会了她。   时间,堕落,爱欲,钥匙和锁。   不过,什么是永远呢?   “骗子!骗子!”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划破了平静的过往,相框被狠狠摔在地上,砸碎了眼前的画面。   江秋凉骤然睁眼,他的视线落在角落一处不起眼的相框上。   照片里的小女孩羞涩地看着镜头,她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像是一只毛茸茸的雪娃娃。   是安娜。   江秋凉下意识握紧了手指,掌心传来轻微的摩擦感,他低下头,对上了那把瑞典军刀。   这时,他发现麻绳被凌先眠绑的很紧,但是即使这样,麻绳上的血迹也无法和身体吻合在一起,脚缩在铁链里,显得很局促,他感觉到了明显的不适。   可是过往里,被绑在椅子上的人却没有这种感受。   这意味着,那个人的体格很娇小。   娇小。   江秋凉想到了一个人。   或许说,他不确定是不是人。   电光石火之间,有一个可能性浮上了江秋凉的脑海,像是乌云密闭的天空中一闪而过的闪电,凭空劈裂了沉寂在黑暗中的天地万物,又像是在无数个夜晚,在一阵脚步声之后,突然亮起来的灯光。   这不是黎明到来的预兆,而是至暗时刻的警告。   凌先眠说得对,凛冬快要来临,而他们避无可避。   “这个世界代表的符号是什么……”   江秋凉自言自语,不需要凌先眠回答,他先说出了答案:“L,是鞭子……”   “我想,江教授已经有答案了。”   凌先眠松开江秋凉身上的麻绳,当空气涌入胸腔,其实人的第一感受是窒息。   江秋凉的视线定在瑞典刺刀上。   “原来线索在这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无需亲临幽室便能体味精神折磨,无需亲临暗宅,思想能带你穿越置身其中。   ——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 第127章 疯狂玩偶屋   “斯德哥尔摩, 作为瑞典的首都,世界知名的国际大都市,坐落于东海岸,濒临波罗的海。相比于北方威尼斯这个称呼, 它本身似乎不因旅游业而成名。”   江秋凉站起身, 将瑞典刺刀放回原处, 刀尖的一点锋芒隐入沉钝的墙壁,却依旧有着清晰的力量。   “有很大一部分人了解到这座城市,是因为一个涉及精神科的心理反应——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1973年,两名歹徒挟持了斯德哥尔摩最大银行的四名职员长达130多个小时,而这四名被挟持的职员却对歹徒表达了感激, 并且拒绝向法院作证, 对警察也抱有敌视的态度。社会科学家将这种被害者对犯罪者产生感情, 屈服于暴虐的弱点称之为‘斯德哥尔摩精神症候群’。”   相框外的玻璃被摔碎过, 即使重新贴合在了一起, 依旧没有办法复原到之前的状态。   照片里, 安娜的脸被分割成了一块块不规则的碎片,她的面容在细看之下极近扭曲, 甚至泛出几分苍白的诡异。   江秋凉伸手, 拿起了那个相框。   相框后面, 被遮挡住的角落,密密麻麻摆放着贴着标签纸的药剂。   凌先眠很自然地接过了江秋凉手里的相框, 他的指尖摩挲在坚硬的裂口上, 玻璃隐隐倒映出他手心里那道深深的疤痕。   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的侧脸, 他的侧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出平时没有的温和。   江秋凉知道,空气中的血腥味有一部分来源于身边的凌先眠。   即使他没有表现出来, 这个世界也确实在消耗,或者说是吞噬他。   一个游戏吞噬设计他的作者,不合乎逻辑,诡异到近乎荒谬。   但这确实是正在发生。   “你了解斯德哥尔摩精神症候群吗?”江秋凉转头问凌先眠。   凌先眠抵在相框上的手指短暂停顿了半秒,他抬起眼,把相框搁在空处:“了解。”   “我不是很懂这些药物的名称……”江秋凉似有若无地注意着凌先眠的侧脸,“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凌先眠盯着江秋凉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他们眼睛的光泽近乎是一样的。   “你想要知道吗?”   凌先眠拿起一支针管,里面的液体还有一小半,随着他的动作,有晶莹的液体垂下,悬而未落。   他的声音很沉,让江秋凉想起了手术室里惨淡的光。   江秋凉说:“想。”   凌先眠点头:“好。”   “麦.角.酸.二.乙.胺,即LSD,在纯净的状态下,无色无气无味。使用者在四到十二个小时的记忆、意识会产生强烈变化,出现持久性知觉障碍,甚至可能导致暴力倾向。”   “三甲氧.苯.乙.胺,又称麦斯卡林,起源于墨西哥的仙人掌,没有医药用途。使用者会情绪抑郁、瞳孔扩大、心跳过速、肢体反应亢进等,长期使用可能导致器官损害。”   “裸盖菇素,蘑菇中毒事件的始作俑者,没有药用价值。和LSD相比,它的持续时间相对较短,使用者在感到欣喜若狂的同时,也会视线模糊、共济失调。”   “苯环己哌啶,即P.C.P,合成方式简单,原本为兽用镇静剂,因其廉价易得,在七十年代成为欧美、亚洲年轻吸毒者的心头好,小剂量会让人失去痛觉,大剂量会导致怪异行为,据科学统计,P.C.P致死人数中,因怪异行为死亡的远大于其本身毒性致死。”   “爱氯.胺.酮,对NMDA受体有拮抗作用,和斯德哥尔摩一样,它为人熟知的是另外一个名字——K.粉。形似白色结晶性粉末,滥用者常出现精神病性症状,与精神分裂症非常相似。”   其中,大部分的药剂都剩余不多,有些甚至已经完全用完了。   凌先眠捻了一下手里的灰:“当然,这些具体的名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全球绝大多数的国家,都属于严格受到限制的一级管控药物,这些化合物都有致幻作用,简单来说,它们全是迷.幻.药。”   “我想,”凌先眠开口,“它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佐证你关于斯德哥尔摩精神症候群的猜想。”   地下室闭塞的空气中,仅有的光源是几盏灯,冰冷的色块依偎在一起,比月光还凉,像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几何画。   血腥味是横插进来的一条粗条的横线,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打破了整个画面的平衡。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熟悉的光照在熟悉的凌先眠身上,凌先眠的眼神很温柔,他望向江秋凉的眼神仿佛春日里化开的雪水,有粼粼的痕迹,是缓缓流淌的。   但是,这一刻,江秋凉却觉得面前的凌先眠很陌生。   “你到底是谁?”   凌先眠的手指在江秋凉的面前交叠,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手腕的弧度相当优美,和江秋凉不同,他的身上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力量,相比于一个血肉之躯,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尊成列在美术馆,被镁光灯照射着的文艺复习时期的艺术品。   “凌先眠,凌氏集团名义上和实际上的掌权者,数千亿商业帝国的拥有者,造疯者游戏的缔造者。”   面对江秋凉的疑问,凌先眠没有任何对正常人来说异样的表现,他对待江秋凉的态度总是很温和,但这种表现对于他本来就是不正常的体现。   他说出自己的身份,仿佛在宴会上的个人介绍。   江秋凉抿紧了嘴唇。   “纽厄尔医院对我来说,是名下比较微不足道的产业。我之所以选择以此为切入点,大部分是为了自己的爱人,至于小部分……”凌先眠继续说道,“我在大学获得的是双学位,严格意义上,我也是一名研究精神病学的医生。”   咔哒。   有一条逻辑线在江秋凉眼前悄然闭合。   江秋凉的手无意识搭在落满了尘土的架子上,他突然明白过来之前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疑问。   为什么纽厄尔医院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会议。   为什么西格蒙德医生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讲出自己的病情。   为什么凌先眠如此确信,许恙和西格蒙德医生会在这个时候产生矛盾,而江秋凉作为当事人,正好可以以旁观者的身份了解到过去的来龙去脉。   答案很简单。   因为凌先眠来了。   作为纽厄尔医院背后最大的股东,他在长期的默不作声以后毫无来由的出现,无疑会引起医院高层的重视,或者说是,戒备和恐慌。   他们会想,他来做什么?为什么现在来?他为什么会来?   凌先眠的学习背景肯定会让他们把重心放在精神病科这一块,然后他们会发现……   有人把秘密手术这件事泄露出去了。   他们当然知道是谁泄露的,但是凌先眠还在,为了在凌先眠面前装样子,他们也必须把许恙保下来。   所以……   西格蒙德医生选择讲出来,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而是所有医院高层的决定。   他们选择抛下这个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炸弹,保住什么更深的,不能为外人道也的秘密。   凌先眠和许恙明知道这是他们的表演,还是将计就计,表演了一出好戏。   纽厄尔医院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阴谋,值得他们如此费尽心机?   江秋凉想起西格蒙德医生的笑脸,他第一次感觉,原来一个人笑起来,是可以如此不寒而栗。   “你很聪明,”凌先眠斜靠在柜子上,他的重力点无声从竖直移到了柜子上,“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出去以后该怎么表现。”   过去有关纽厄尔医院的太多画面从江秋凉的脑海中闪过,和刚刚接收到的信息撞击在一起,支离破碎。   江秋凉的脑海中实在太乱了,对于过去的颠覆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它……”江秋凉这么称呼纽厄尔医院,“它知道,我对这件事的了解吗?”   凌先眠摇头:“目前没有泄露出去,你那次去医院留下的痕迹很干净。许恙是自己人,不会说出去的,监控录像我已经全处理过了,你不用担心。”   “你的意思是让我扮演一个旁观者?”江秋凉说,“一个一无所知的角色?”   “就目前而言,这个角色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凌先眠说,“在这件事上,我和许恙达成了难得的统一意见。”   “对你们来说也是?”   凌先眠点头:“是的。”   江秋凉点头:“好的,我会这么做的。”   凌先眠很轻地笑了一下:“乖。”   说着,凌先眠伸出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他只要伸手,就能碰到江秋凉,这个距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超出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江秋凉没有躲,在凌先眠靠近他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完全信任的姿态。   凌先眠的手抬高,掸去江秋凉头发上落下的灰。   他的目光平移,落在地下室的那把椅子上,麻绳和铁链很刺眼。   凌先眠很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   “对不起,”凌先眠的声音很轻,落在江秋凉耳中却很清晰,“那时,没有在你的身边。”   江秋凉其实没有多余的情感。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现在即使有共情,这种情感也像是透过湖面去看月亮,朦胧的,不真实的,没有重来这种说法,针扎过了,血流完了,伤口愈合,疤痕脱落,那就是这样了,任何的情感叠加,都没有意义可言。   凌先眠的瞳孔中却流淌着如此露骨的,不可名状的痛苦,江秋凉骤然明白,其实,过去,是有某种含义的。   “一定很疼吧。”   不疼,一点也不疼。   江秋凉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无法说出如此显而易见的谎言。   “嗯。”江秋凉点头,却笑起来,“都过去了。”   凌先眠望着地下室的某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江秋凉知道,他一定和自己在想同一个时间段发生过的旧事。   江秋凉问:“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凌先眠说:“你说。”   “这个游戏,存在的意义,是不是也和纽厄尔医院有关?”   凌先眠转过头:“你猜到了。”   “是。”   “你还记得车里的那段对话吗?”   江秋凉没想到他的话题会转换到这里,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凌先眠指的是那段有关记忆消除手术的对话。   就在那段对话里,他明白了自己的那次手术是以牺牲了很多人为代价的。   “记得。”   “你记得在你的手术进行前,纽厄尔医院进行了很多类似的手术吗?”   “嗯。”   凌先眠的声音很冷,说出的内容更冷:“我是造疯者的缔造者,但是我发现,这个游戏的进程和结果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   “这是什么意思?”   江秋凉皱眉,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突然明白过来凌先眠这句话的含义。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了他的心头。   “意思就是,一股原本不属于这个游戏的力量介入了,它推翻了常态,建立了属于它的逻辑。”   “推翻常态……”江秋凉喃喃道,“主要指的是哪方面?”   “存活率。”   凌先眠解释道:“你可以把存活率理解为无穷小量,以数0为极限的变量,无限接近于0。它没有调整游戏原有的生存概率,而是通过无穷个世界的叠加,来实现玩家死亡率无限接近于0的目的。”   “很熟悉的方式,”江秋凉说,“所以这就是你和我提到记忆消除手术的原因。”   “它的逻辑,和记忆消除手术高度相似。”凌先眠冷笑道,“这也是我和许恙把切入点放在了纽厄尔医院的原因,它和纽厄尔医院一定有某种联系,它是纽厄尔医院的一部分,或者至少对内部机密有了解。我没有说谎,你进入这场游戏不是我的选择,你是被它选中的人。造疯者游戏经过它的改造,过去根本没有存在过幸存者,你是它选中的,唯一可能的幸存者。”   江秋凉懂了凌先眠的意思。   真相的大门朝他打开的瞬间,残酷到让人移不开视线。   “最大可能性——”   “它改造造疯者游戏,是为了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斯德哥尔摩、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候群内容参考百度百科   迷.幻.药参考有关论文 第128章 疯狂玩偶屋   所以。   故事开始的那个夜晚, 梦里传来的尖叫,被风声扭曲的教堂钟声,散落在地上的药片,照在床头昏黄的灯光。   剧场的帷幕缓缓拉开, 聚光灯从头顶投射下来, 惊醒了毫无察觉的演员。   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 而是命中注定的阴谋。   江秋凉之前以为的破局,不过是在它的掌控下越陷越深,曲子唱到酣畅淋漓之处,满堂宾客的视线将台上的人面容千刀万剐。掌声是束缚,目光是刀刃, 呼吸是越缠越紧的绳索。   那个躲在幕后的它, 究竟是以怎样贪婪的目光在审视他?   在他的眼里, 江秋凉, 是有血有肉的人, 还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地下室的温度突然降低, 江秋凉觉得,自己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易碎的薄冰, 尖锐的, 冰冷的, 锋利的,他在呼吸, 薄冰的棱角扎进他的皮肉, 骨骼深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哀嚎。   江秋凉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点点剥离身体, 以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的姿态, 漠然而又悲悯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这一幕。   经年的尘埃会散发出一股腐臭的味道,江秋凉的视线从地下室扫过, 由一整排药剂的标签上滑过,骤然停在了某处!   呼吸顿住,冰渣簌簌落下。   江秋凉上前一步,拨开了挡在前面的药剂。   白色的,枯燥的,毫无情感的墙面上,被蜘蛛网斑驳的角落,有一小行不易被人的,深深用指甲刻出来的粗糙痕迹——   CONTROL。   控制。   江秋凉后退了半步,远看之下,这一行英文依旧边缘凌厉,它们不像是刻在墙面上的,而像是刻在身上的,被衣物挡住,是只有当事人知晓的秘密。   那些只有在黑夜,所有人熟睡时才能暴露片刻的肮脏,有没有一种可能,在长期的压抑和麻木之后,在某个崩溃的瞬间,被当事人误以为不为人知的珍宝呢?   游戏和现实,真的会有如此分明的界限吗……   会不会,它们也会在某一个临界点,交融纠缠在一起?   “我知道了,”江秋凉说,“这个世界代表的童话……”   下一秒,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这一刻来的很突然,就连江秋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停顿是源于何种征兆。   凛冬的霜雪来临的那一刻,总有人能提前察觉到端倪。即使一切照旧,令人窒息的危机感也会通过每一丝空气钻进毛孔,唤醒人类最为原始的警觉。   有悉悉索索的轻响在逐渐靠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老鼠正在地板下,朝这里靠拢。   不详的预感从心底深处翻涌而出。   “不好。”   在听到杂音响起的瞬间,江秋凉本能就伸手想要抓住凌先眠,于此几乎同时,凌先眠在半秒中做出了反应。   他的第一反应是先抓住了江秋凉的手腕,直接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下意识维护的动作。   其实江秋凉的体重不轻,防备心也很重,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拉动的。可是这次,在凌先眠的手掌贴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刻,他的瞳孔几乎是立刻收缩了一下,几乎没有一点挣扎,很干脆地被凌先眠拽到了身后。   凌先眠的体温很烫。   他发烧了。   “它们发现这里了。”   谁?   江秋凉很想问出这个问题,但是情况紧急,根本不给他发问的机会。   他没有片刻犹豫,而是当机立断,想要跑向门口。   “等等!”凌先眠抓紧了他,他的掌心温度很烫人,表情却很温和,“门被锁了,出不去。”   江秋凉即将迈出的脚步顿住。   门被锁了?   江秋凉的心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对这间地下室再了解不过,除了一扇门,没有其他的门可以通向外界。   这就意味着,他们唯一出去的门被堵住了。   血液在顷刻冰冷,江秋凉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不。   肯定还有出去的路。   江秋凉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了地下室整个布局。   门。   谁说出去的通道只有门这一个选择?   不过两秒,江秋凉的目光迅速定在柜子的顶部。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通风口!”   除了门,还有通风口这个出路!   不过通风口距离柜子顶部的距离太近,只有一个手掌的宽度,人是肯定不能直接从这么小的一条缝隙里挤出去的。   杂音在每分每秒靠近,贴着薄薄的一层地板。   撑不了多久了。   江秋凉刚刚抬手,凌先眠就早有预料一般按住了他的手。   “小心。”凌先眠言简意赅,“危险。”   说完,凌先眠的手掌贴在柜子的边缘,江秋凉一下子意会,从另一边快速又小心地将柜子推开。   除了凌先眠之前介绍的那些,柜子的更深处,被黑暗吞噬的角落还有很多瓶装的液体。   柜子上的药剂在上下摇晃,江秋凉的心悬在半空中。   余光里,凌先眠的嘴唇泛出些许苍白。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笼罩了一层阴郁的光,淡淡的,像是被风雪沾湿的路灯,明不起来,也暗不下去。   凌先眠口中的危险代表着什么?   江秋凉不得而知。   片刻之后,一个正方形,约莫半米长宽的通风口出现在二人面前。   凌先眠扫了江秋凉一眼:“我去搬椅子。”   江秋凉点头。   趁着凌先眠跑过去的空挡,江秋凉迅速从架子上拿去一块用来遮挡物品的绒布,系在自己腰间。   相框里的安娜淡淡看着他们,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江秋凉又一次拿起那个相框。   这个相框很重要,为了以防万一,他得带走它。   但是相框的外包装实在太大了。   凌先眠推动椅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江秋凉快速拆掉了相框外面的框子,单独抽出了那张照片。   看到照片的背面,江秋凉的动作有半秒的停顿。   后面不是空白的,而是有字的——   “致我亲爱的妹妹安娜,”   “爱你的哥哥,阿尔吉侬。”   动物爬动时爪子在地上摩擦的悉索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脚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时间所剩无几。   江秋凉将照片对折成小块,塞进口袋。   “你先上去。”   凌先眠把椅子推过来,拖着江秋凉的腰,把他往上送。   “你可以吗?”江秋凉想到了凌先眠身上滚烫的温度。   凌先眠看着江秋凉的眼睛,只有两个字,语气很坚定:“可以。”   通风口没有上锁,源源不断的风从管道里送出,江秋凉往上用力,所幸网格没有上锁,推开并没有浪费多少力气。   他撑住边缘,借着椅子的高度,手臂用力,引体向上探身进入通道。   里面的空间不大,对于成年人来说,至多是跪地前进,但是这样无疑是消耗体力的,而且有头部撞到顶部的风险,江秋凉不得不趴在通道上,身体呈现出匍匐的姿态。   他从上而下,对凌先眠伸出手。   “上来,”江秋凉说,“我帮你。”   凌先眠原本想要撑在通道底部的手临时转了个方向,握住了江秋凉的手。   这和十指紧握的感觉很不相同,但是体温贴着体温,脉搏挨在一起,江秋凉感觉自己的手心起了薄薄的一层汗。   大概是凌先眠发热的体温太高了。   至少,江秋凉是这样想的。   有些出乎江秋凉的预料,即使生病,凌先眠上到通道来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   他的动作敏捷,头脑清醒,连表情也没有明显的变化,如果不是身上灼烫的体温,江秋凉几乎要怀疑受重伤的人根本不是他。   凌先眠单膝跪在靠近通风口的边缘,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冷漠地盯着地下室中的变化。   江秋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地下室的地不是木头质地的,而是水泥的,在江秋凉很长一段时间的认知里,地下室底部水泥的光泽让他时常联想到江侦仲坚硬、凉薄的语调。   但是现在——   一尘不变的水泥地在江秋凉的面前融化,像是逐渐变成了一汪深灰色的海洋,无数张江秋凉熟悉的,曾经坐在他身边看玩偶表演的,观众的脸从水泥地里凸出。   和玩偶时的状态不太一样,所有从水泥地里扬起的脸,都不是面无表情的。   每一张脸,目之所急,皆刻满了独属于兽类的贪婪。   很多双眼睛,那些干涸的,空洞的眼珠倒映出了无数个江秋凉和凌先眠,江秋凉甚至能从每一个眼珠上细致地观察到自己表情最为微妙的变化。   先是脸,然后是手,最后是身子。   它们像是被一层薄如蝉翼的外壳束缚住了,深灰色的一层纱披在它们身上,指尖抠不破,蒙在躯干上。液体状的什么粘稠状的糊灌在它们的口鼻里,此起彼伏的呜咽响起,或许是从鼻孔中发出的,或许是从口腔中发出的,带着灵魂深处的挣扎,扭曲成了全然不似人声的狂欢。   是在诅咒,还是邀请?   江秋凉不知道,他被眼前这诡谲的一幕吸引了视线,他觉得,自己移不开眼。   那些玩偶的嘴巴张合着,凑成了奇怪的口型——   茧……?   江秋凉顺着它们的口型,微微蹙起眉。   茧囚……   它们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一只手拂过他的耳后,口鼻被覆盖上了一层绒布。   江秋凉回过神,凌先眠已经用小块的绒布覆盖住了他和自己的口鼻,他打了个撤退的手势,动作快速而果决。   凌先眠的手上,是一小瓶不明的,没有贴任何标签的药瓶。   江秋凉记得,这个瓶子原本是放在柜子上的。   难道,这就是凌先眠所说的危险?   薄薄的一层灰败的水泥膜撑到了极限,泛出近乎于蝉翼一般透明的光泽,无数张人脸即将挣脱而出,它们死死盯着通风口的方向,目光中的渴求一览无余。   江秋凉按住了凌先眠的手。   “我来。”指尖的温度滚烫,江秋凉没有看凌先眠,而是看着下面狰狞的一张张人脸,眼神很平静,“这次,你先跑。”   凌先眠的动作难得停顿。   “相信我。”江秋凉从他的手上握住药瓶,“你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凌先眠盯着江秋凉,紧紧握着药瓶的手指因为用力泛出苍白,几秒之后一根根分开。   “好。”   凌先眠吸进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   在闭塞的空间里,血腥味根本无处隐藏。   像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只在两个人之间私藏,没有人提起它。   “扔下就跑,”凌先眠补充道,“别往下看。”   江秋凉上翘了唇角,他不知道凌先眠有没有看见:“好。”   直到确定凌先眠消失在通道的转角,江秋凉这才解下自己腰间的绒布。   余光里,已经有锋利的指尖划破了薄膜,层层叠叠的人脸涌向他的方向,目光近乎吞噬了他。   江秋凉没有告诉凌先眠。   其实看到这一幕的第一眼,他根本移不开视线,这些腐朽的,恶心的,罪恶的,似乎是正极和负极之间的吸引,本能地和他思想中某种特质粘合在一起。   或许,他本来也是它们中的一份子。   江秋凉提起那个药瓶,把它举到和自己眼睛齐平的位置。   看似无害的液体在江秋凉面前摇晃,晶莹的,波光粼粼的,仿佛只是一处安静的,被禁锢住的湖泊。   无法否认,世上的很多事物不是第一眼就能看透的。   这是很残忍的,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真相。   江秋凉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了那个药瓶,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但是熟悉的不是药瓶,也不是地下室。   而是——被药瓶倒映出的某个影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29章 疯狂玩偶屋   很熟悉的身影, 扭曲着,跳跃在江秋凉的眼底。   江秋凉微微蹙起眉,他不明白这一阵没有来由的熟悉感来源于何方。   直到他发现,药瓶上那道熟悉的倒影根本不是来源自自己的身后。   穿过透明的液体,那处被封藏的小小湖泊之后, 隐藏的不是尼罗河的水怪, 而是地下室的地板之下,终于冲破那道脆弱薄膜的阻拦,冲出来的怪物。   江秋凉移开了阻挡自己视线的药瓶。   在目光停滞的刹那,他以为这时从梦境中跳脱出了画面。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其实不是脸,而是那双眼睛。   褐色的, 麻木的, 干涸的, 独属于这个世界, 被吞噬了灵魂, 只剩下可有可无躯体的玩偶。   刚刚挣脱出薄膜的脸, 粘稠的,像是某种肮脏的胶状物从它上面滑落, 它像是重获新生, 五官在慢慢舒展, 但是没有花朵绽放那样美好,更像是蝉蜕, 脱落了恶心的蛹, 探出毛茸茸的刺。   一股难以言语的, 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随之而来。   江秋凉难得没有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 而是任由这股臭味传上来,飘散在他周围的空气中。   他认识这张脸。   不止这一张, 后续从薄膜之下挣脱出来的,被痛苦覆盖的脸,他都认识——   那是他自己的脸。   属于江秋凉的脸。   茧……囚……   江秋凉想起了那个奇怪的口型。   他瞬间明白了那阵令人不安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的来源。   薄膜粘腻在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张与他没有分毫区别的脸上,像是小孩子吹破的泡泡糖,但是那一张张江秋凉在镜子中曾经看见过无数次的面庞,却说出了并不童趣,甚至堪称残酷的答案。   “江秋凉……”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江秋凉,和我们一起……”   和我们一起,下到地狱里吧。   江秋凉冷冷注视着下面一张张狰狞的,熟悉的脸,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了很多个他的身影。   他们在邀请,邀请一个天真的,愚蠢的,本该属于他们其中一员的同类回归到来处。   曾经,江侦仲也用这种眼神注视过他。   慢慢的,有一种近乎虚幻的情绪,从如同一壶热水拂开了冰冻三尺,出现在江秋凉的眼底。   不是渴望,不是高兴,甚至不是悲哀。   而是怜悯。   身后传来去而复返的轻响,江秋凉没有回头,他重新举起了那个药瓶,在一群近乎疯狂的嚎叫声中,一节又一节松开手指,直到倒影中的狂欢在他的眼前消失,药瓶垂直坠落到难得喧闹的地下室。   “请享用吧,”江秋凉淡淡道,“怪物们。”   炽热的火焰在顷刻间暴起,痛苦的嘶吼声吞没了玻璃瓶碎裂无足轻重的杂音,地下室在眨眼之间亮如白昼。   光明终于接纳了这里。   即使只有片刻。   不过,这对现在的江秋凉来说早已无关紧要。   他解下自己腰间的绒布,铺在通风口上,阻隔那些昔日求之不得的光亮。   有一瞬间,江秋凉真的觉得很可笑。   旧地重游,重归故地。   这些本该美好的词语,到了他这里,似乎总是会被覆上一层挥之不去的,讽刺的面具。   地下室很喧嚣,架子倒了,很多的药瓶摔在地上,还有架着的刀,金属碰撞的声音格外刺耳,并不难辨认。噼啪的是火焰,碎裂的是玻璃,沉钝的是木架,尖锐的是金属,嚎叫的是怪物。   那一刻,地狱的模样在江秋凉眼前变成了某种具象化的存在。   怪物的眼睛,那种在火光下显现出琥珀色的眼珠死死盯着江秋凉,像是说不尽的诅咒,跟随滚滚浓烟一起恶毒的飘散在空气中。   它们在火光中幻化,人类的身躯不足以承载它们满溢的怨怼,火舌烧去了它们的皮肉,最终凝固成了黑色的固体,长出翅膀。   是之前见过的,那种能吸人血,将人转化为玩偶的蚊虫!   蚊虫在火苗中浴火重生,于是一阵崭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嗡嗡声居然盖过了燃烧的声响,直直朝着通风口涌了过来。   江秋凉扯过绒布盖住了仅有的缝隙,一双手从他的身侧探过来,将绒布的边缘塞进了四角。   凌先眠的音色很温和,和掌心的温度截然不同:“走吧。”   通风管道很黑,伸手不见五指。   在视觉几乎被剥夺的情况下,其他的感觉就会在无形中放大。   通道是金属质地的,手掌贴在上面,有丝丝渗入皮肤的冰,江秋凉走在前面,没有人说话,寂静几乎要将所有多余的情感吞没,四周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江秋凉觉得,凌先眠的呼吸比平时略重了些。   这让他又一次想起了凌先眠烫人的体温。   还是凌先眠的说话声先从身后传了过来:“你在想什么?”   江秋凉没反应过来:“啊?”   “刚刚在通风口,”凌先眠很耐心地补充道,“你在想什么?”   手下的金属质感实在冰凉,江秋凉的指尖很轻地颤抖了一下,他确信凌先眠不会看见,语气如常:“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   “它想要让我看见这一幕,以此来警告我。我就是个怪物,我和它们,那些玩偶没有任何不同,总有一天,我会落得和它们一样的下场,即使有挣扎,也是暂时的,我的结局,就是沦为它的一员,无论死生。”   凌先眠沉默了足足有五秒,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了凌先眠的声音:“所以呢,你错在哪了?”   “我差一点连累了你。”   江秋凉终于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在通风口那一刹那的迟疑来源于何处,他明明可以直接把药瓶丢下去,盖上绒布,不用计较这么多所谓的真相,他知道待在安全地带的最佳方式,这一次的铤而走险,在危险的游戏里,拖累的不止是他自己,还有信任自己的凌先眠。   可是凌先眠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没有。”   江秋凉愣了一下。   “你没有拖累我,也没有拖累你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凌先眠说,“你自己都说了,是它让你看见这一幕的,如果这一次你没有看见,它也会千方百计让你知道。再说了,把药瓶递给你,是我的选择,这其中有我至少一半的责任。退一万步讲,这件事不会再次发生,结果就是,你我都很安全,你没有必要把所有责任归结在自己身上。”   凌先眠的声音在漫长的通道里悠悠回荡,他的音色难得放的很轻柔,或许是生病的缘故,褪去了几分平时的戾气,他的态度很认真,认真到江秋凉开始怀疑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凌先眠本人。   “不止是这一件事,”凌先眠突然补充了一句,莫了尾音带了笑意,调侃道,“江教授。”   是他本人。   江秋凉很轻地闭了一下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   “有时候真的觉得你比我更适合这个角色。”   “不敢当,”凌先眠语气的笑意散了些,“所以江教授愿意和我分享一下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见解了吗?”   好不容易轻松起来的话题很快沉重起来,江秋凉收敛了自己的表情,空气中的气氛似乎也平白凝重了几分。   “这个世界的代表符号,是L,即鞭子,根据之前有关于地下室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候群的推测和墙面背后英文字母control,即控制,我有理由怀疑这个世界的构思并没有我最初想象的那么单纯,”江秋凉说道,“我在相框的图片背后发现了一行字,这个世界地下室的人物构成有两个,即哥哥阿尔吉侬,妹妹安娜,这对兄妹的关系很矛盾。”   “矛盾在哪里?”凌先眠明知故问。   “这张照片是一个从上而下的拍摄视角,照片中的被拍摄者年纪很小,且以一种放松的姿态,不难验证拍摄者是某位让她安心,感觉到信任的长者,联想到后面的那行字,这张照片应该是哥哥本人给妹妹拍摄的。在哥哥眼中,妹妹应该是掌上明珠,所以他特意选择将这张照片打印下来,送给自己的妹妹,而妹妹也没有辜负哥哥的好意,一张照片其实没有什么金钱价值,扔到垃圾桶里也可以,但是妹妹特意选择了尺寸合适的相册,精心把这张照片保存起来,说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不错。”   “矛盾的是,地下室的绳索和脚铐都是不可扭转的铁证,什么样的哥哥会把自己的妹妹囚禁在地下室里?让她承受日夜煎熬,甚至忍心看她被麻绳划破皮肤而置之不理?这难道不是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差吗?而且我之前陷入过一段奇怪的回忆,回忆里的安娜对自己的哥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你不爱我。’这个可以理解为妹妹在长期的虐待后对于哥哥的态度转变。”   凌先眠说:“但是你个人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性。”   “是的。”江秋凉肯定道,“回忆里哥哥一直在催眠,让妹妹相信哥哥,永远不会离开他。这如果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上,是很矛盾的,一个会珍藏哥哥拍摄照片的妹妹其实是不需要催眠的,她的情感完全可以真情实感流露,这种情感完全可能会比折磨出来的情感纯粹和坚实很多。”   “你记得你的游戏世界思路吗?”江秋凉突然问凌先眠,“你喜欢用安徒生的童话来装饰这些恐怖游戏的情节。”   “我想你已经知道是哪个游戏了。”   凌先眠说,他用的是知道,而不是猜到。   “很多人习惯性以为童话都是美好的故事,其实也不尽然,安徒生的笔下,其实就很很有偏向于黑暗风格的童话故事。”江秋凉说,“《玫瑰花精》,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休博士?”   凌先眠很捧场地接过话题:“我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故事,小阿兰。不过请不要选择在睡前阅读这段故事,这可能会钻进你的梦里。”   “哥哥杀死了妹妹的爱慕者,妹妹偷偷把爱慕者的头颅埋在自家的花盆里,在妹妹郁郁而终之后,哥哥将花占为己有,直到被玫瑰花精化为的毒箭刺穿。”江秋凉点评道,“确实很少儿不宜。”   “所以你怀疑有一个第三者的介入,破坏了兄妹之间的感情?”凌先眠语带阑珊。   江秋凉摇头:“不是的。”   “为什么?”   “你我都见过安娜,她在我们眼中不过是一个小女孩,还远没有到有能有足以威胁哥哥地位的爱慕者出现的年纪。而且这个世界里安娜是以控制者的主角身份出现的,可是在《玫瑰花精》里,明明有变态控制欲的那个人,是哥哥才对。”   “这根本不是偏差,”江秋凉继续道,“这就是事实,有控制欲的那个人是哥哥,即阿尔吉侬,但是他在这里的身份是玩偶,类似于死人的存在,一个死人的控制欲会以何种形式存在?”   凌先眠答道:“以他生前的形式存在。”   “对,”江秋凉说,“说明他生前的某一个行为,导致了这个世界的出现。”   凌先眠笑道:“很大胆的猜想。”   “还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想。”江秋凉也笑了,“我们眼前的安娜,根本不是照片里的那个安娜。”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有读者小可爱想到有两个安娜吗(期待的目光) 第130章 疯狂玩偶屋   江秋凉的声音在冰冷坚硬的通道里久久回荡, 宛若一枚不经意之间被投到湖里的小石子,荡漾出一圈复一圈的涟漪。   “你的意思,”凌先眠说,“这个世界还是存在三个人?”   “也不全是, ”江秋凉答道, “如果死人能算是人的话, 这个世界存在很多人,如果不算,严格来讲,这个世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通道到了尽头, 前路被完全堵住了, 江秋凉的指尖顺着金属质地的通道一路往上,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显现出与凌先眠类似的, 深渊一般的黑色光泽, 他的视线投向头顶,那里依旧是熟悉的晦暗。   他听见了熟悉的旋律——   《夜的钢琴曲》。   如果在午夜篝火的夜晚, 一家人围在火炉边上, 桌上摆着刚刚烤好的火鸡和苹果派, 小女儿轻声唱出这段旋律,其他的人温和地注视着她, 这一定是温馨而美好的一幕。但是现实和理想总是差之毫厘, 谬之千里, 江秋凉不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听到那段美妙的歌声的, 黑暗吞噬了他的视线,金属的通道光滑而寒冷, 歌声像是雨夜中狰狞的树枝,在狂风暴雨中直直指向漆黑的夜幕。   美妙的,也可以是脏污的。   温馨的,也可以是血腥的。   柔和的,也可以是惊悚的。   “很美妙的歌声,”凌先眠在江秋凉身后点评道,“你记得《玫瑰花精》里的描述吗?妹妹为了隐藏爱慕者的头颅,从他的坟前折下了一支素馨花。如果歌声有气味,我想我已经闻到素馨花的芬芳了。”   在那阵歌声中,江秋凉牢牢盯住头顶的方向:“素馨花的下面埋藏着头颅,这阵歌声后面隐藏着什么?”   凌先眠幽幽道:“残酷的真相。”   江秋凉继续道:“和出去的可能性。”   “最大的绝望和最深的希望总是如影随形,”凌先眠叹道,“这确实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江秋凉的手指从口袋的位置划过,他想起了那张相片后面的字。   有一根细长的线穿过故事的脉络,轻轻连上了整个情节。   真相就是,最无关紧要的细节,无意之间成为了最关键的存在。   江秋凉收回手,他终于在狭窄的通道里站起身,黑暗将他包围,他却觉得自己的眼前看见了一束很微弱的,宛若根本不曾存在过的光亮。   “走吧,”江秋凉说,“我想,我们应该能出去了。”   推开头顶的阻碍,一个完全崭新的房间出现在江秋凉的眼前,那是一间摆满了玩偶的卧室,靠近墙角的位置安放了一张很小的单人床,和周围落满尘埃的环境不同,那张床是洁白的,近乎一尘不染。   它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很格格不入。   不是那种有人躺在上面,定期整理的干净,这张床干净的非常诡异,它的色泽在此时此刻看起来颇为刺眼,就连一个最为细微的折痕都没有。   就像是……这上面从来没有躺过任何一个人一样。   仿佛一口雪白的,晶莹的棺椁,静静地等待着外来者的到来。   和之前摆满玩偶的收藏间不同的是,这个房间的玩偶做工相差很多,从低到高的摆放,做工也越来越好,每一个玩偶的面前都有一串数字,由下到上,数字递增。   “是价格。”   江秋凉开口,底部几个玩偶还有线头,到了弯腰的位置已经没有了,至于平视的位置,就连皮肤都和人类呈现出了近乎一样的色泽。   做工精细的玩偶齐刷刷注视着江秋凉,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并不好,不过对于江秋凉来说,这点程度还不足以使他分心。   江秋凉退后了两步,他的视线落在了最高处。   那里有两个格子,但是是空的,和周围的格子不一样,它们面前的数字是空的。   “空的……”江秋凉轻轻嘟囔了一声,“没有价格。”   女孩哼唱的声音隔着很远,并不清晰,却自始至终没有停歇过,即使在充满了光的卧室里,这种旋律依旧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江秋凉转过身,他这才发现身后的凌先眠不知道何时消失了,四周只有他一个人。   卧室的对面,距离床最远的那面墙,赫然是一整块血色的幕布。   歌声近了,这是一个由远及近的过程,像是有人在一步步,缓缓地朝着这个方向走来。   歌声是从幕布的方向传来的。   江秋凉走向了那块幕布,他握住那块幕布,手感很潮湿,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指腹,一片鲜红,血腥味在他低头的瞬间趁虚而入,争先恐后涌进了他的感官。   歌声很近,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江秋凉能够清晰地听见每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气音。   他拉开了幕布。   一张苍白且年轻的,独属于少女的脸出现在了幕布之后,她的皮肤很薄,却看不见任何的毛细血管,仿佛一个精雕细刻出来的白玉雕塑。   不过,也不全是。   那条丑陋的,从前额上端道左脸下端的伤疤和精细的皮肤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曾经价值连城,如今却一文不值的,被摔坏的残次品。   此刻,那个残次品上的两个眼珠正了无生气地注视着他。   奇长无比的,足有四个手掌那么长的手指隔着幕布抵住江秋凉的指腹。   安娜笑了,她的嘴角上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你的手指很柔软。”安娜开口,她的视线落在江秋凉的指尖,“这是活人手指特有的触感,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摸过活人的手指了。”   江秋凉收回自己的手指,他的指腹尚且残留着幕布上的血迹,他微微弯曲自己的手指,看着人类皮肉随着动作最细微的变化。   “这是你想要达到的程度吗?”江秋凉问。   “当然,”安娜点头,“作为玩偶制作师,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追求。”   “你也曾经达到过这个巅峰。”   “只有一次。”安娜的视线越过江秋凉,落在卧室最顶端的位置,“不过对我来说,有这一次已经足够了。”   “每一个玩偶都是明码标价的,你根据做工来区分玩偶的价格。”江秋凉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顶端空置的两间格子上,“空缺的金额不是意外,而是你故意为之。在你眼里,有瑕疵的才能算是商品,没有瑕疵的艺术品,是无价之宝。”   “在我最开始学这门手艺的时候,有个人和我说,低等的玩偶没有灵魂,高等的玩偶会和人一样。”   “是你的哥哥,阿尔吉侬告诉你的吧?”   安娜微怔:“你怎么知道?”   江秋凉收回目光,他的视线跨过安娜,落在她身后的剧场上。   头顶的聚光灯打在距离两人五步的位置,在聚光灯下,所有漂浮于空中的尘埃都无处遁形,在飘扬的尘埃中,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椅子上。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体面,看身形应该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男性,不过体型偏单薄。他坐得很端正,一动不动,从背面看,像是等待开场的演员。   他的身前,聚光灯照不到的剧院里,密密麻麻,每一个座位上都安放着玩偶,一眼望过去,全部都是人头。   江秋凉看着那个背影,淡淡开口:“不,我说错了,他根本不是你的哥哥。”   “就像,”江秋凉继续道,“你不是安娜一样。”   安娜的笑意在江秋凉的话说完的瞬间消失,聚光灯是从她的背面投射而来的,因为背光,她脸上的疤痕显得格外狰狞。   “你在等我。”安娜突然上前一步,贴近江秋凉,“你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你在这里等待我,等待我的出现。”   江秋凉没有退后,他俯视着安娜,没有否认。   “他就是我的哥哥,我是他唯一的妹妹安娜,我和他形影不离……”安娜近乎病态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扬起脸,一双怨怼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秋凉,“你凭什么质疑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那另一个空的格子呢?”   安娜张着嘴,像是突然被空中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卡住了咽喉,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说过,你只制作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作品。那另一个呢?紧挨着阿尔吉侬的另一个格子呢?放的究竟是谁?”   江秋凉走近安娜,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安娜收回手,在江秋凉的步步紧逼之下连连后退。   “既然你一直在麻痹你自己,那就让我来告诉你答案。”脚步声回荡在剧场中,像是好戏终于开场,主角在观众的注视下登上了舞台,“你一生中当然制作出了一个完美的玩偶,因为安娜的玩偶根本不是你制作的,而是她的亲哥哥,阿尔吉侬。”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因为他的妹妹死了,在阿尔吉侬的眼中,把人变成高级的玩偶,拥有不朽的躯体和不衰的灵魂,等于获得了永生。”江秋凉说,“一个永生的人,当然和那些廉价的玩偶不一样,玩偶有价,人无价,特别是难得的永生者。”   “把自己的亲妹妹安娜变成玩偶之后,你以为他会知足吗?”   “不会,他没有知足,这就是你存在的意义。”江秋凉捏住安娜的下巴,指尖很轻柔地抚摸过她脸上那道丑陋的伤疤,目光悲悯,“刻意改造的容貌,冒牌的妹妹,虚假的祥和,被控制住的精神,以及,一双精巧的手。”   “这就是他选择你的原因。”   “这个步骤其实很简单。”   “首先,他会对你进行容貌改造,可能是麻药介入,他会在你昏迷的情况下给你进行一场手术。不过他不会舍得给你用真正安娜的那张皮,他会自己复制一张脸,把你原先的的脸换成安娜的脸,缝合在一起。”   “其次,在你清醒后把你关在地下室,用精神药物使你产生幻觉,对于进行精神控制,使你相信你是她的妹妹安娜,他是你的哥哥阿尔吉侬,你们相亲相爱,关系匪浅,他永远不会抛弃你。”   “从次,在药物和心理作用下,你会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候群,相信他是你的哥哥。在这个基础上,他会教你怎么制作玩偶,你们或许会过上几天甚至几个月美好的生活,直到有一天……”   “他会开口要求你,我不知道他会使用怎么样的理由,身患绝症或许是一个蹩脚但是还不赖的烂俗情节,总之他会让你相信,他时日无多。在你回想往昔岁月,痛不欲生的时候,他会在不经意之间,一不小心告诉你,自己蓄谋已久的计划。”   “童话里的温馨总是令人着迷的,他会说,‘把我变成玩偶吧,用你最好的手艺,只要你让我永远活下去,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江秋凉嗤笑一声,“你当然会反驳他,说你做不到,但他会很情真意切地告诉你,他相信你,他这一生,只相信他的妹妹。”   安娜在瑟瑟发抖,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战栗,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片随时会跌落到台下的树叶。   “没什么值得感动的,”江秋凉收起笑意,“毕竟这一句话,他在见到你之前,就想好了。”   江秋凉走到木椅的位置,一个年轻人的脸庞映入了他的眼帘。聚光灯的光线很强烈,像是一盆迎面浇来的冷水,打得人湿漉漉的,狼狈不堪。年轻人的神态却很从容,他终于偏过头,一双淡蓝色的眼珠转向江秋凉的方向。   “我说得对吗?”江秋凉回视着他,“阿尔吉侬?”   --------------------   作者有话要说:   阿尔吉侬这个名字会想到一本书,没错这里名字的来源就是那本书。   后续的情节会和《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只有一点点关系,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是个私心~ 第131章 疯狂玩偶屋   阿尔吉侬的眼珠是淡蓝色的。   当他一眨不眨望向某个人的时候, 会让人想起蔚蓝的维纳恩湖。   和别的玩偶不一样,阿尔吉侬的瞳孔做工非常精细,即使仔细观察,也无法分辨出与寻常人的区别。   在他转过头的几秒内, 江秋凉甚至能够看见他的瞳孔由于光线变化细微的收缩。   阿尔吉侬的嘴巴张开, 这是一种想要开口的象征, 良久之后,他对着江秋凉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听不懂的音节。   “我忘了。”江秋凉打断了他,“你现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安娜跑到阿尔吉侬的身边,她跪倒在阿尔吉侬的身前, 一双满含热泪的眼睛仰视着坐在椅子上的人。   她握着阿尔吉侬的手, 手臂抑制不住发抖。   “哥哥, ”安娜说, “我懂你, 你不会骗我, 他所有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的。”   如果安娜真的是照片上的安娜, 这应该是非常温馨的一幕, 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冷的雪夜划亮火柴看见的场景一样温馨——   也一样不真实。   江秋凉冷冷看着舞台上的这一幕, 这确实很像是演出的一部分。温馨总在灯火璀璨处上演,美好到令人潸然泪下。   不过, 这不是常态。   常态是曲终人散, 是灯火消尽, 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和一堆早已凉透的火柴。   “你的尝试是失败的,”江秋凉不介意当照亮这具尸体的第一个人, “所谓的永生不过只是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你要为你的失败付出代价。”   “你把自己标榜为无价之宝,确实,人是不可以用价格来衡量的,但是除了人,还有一种东西也是没有价格的。”江秋凉走向阿尔吉侬,“垃圾,没有价值的垃圾。”   浮尘是一道自然的屏障,隔开了两个世界,在江秋凉落脚到聚光灯下的时候,他和浮尘一起站在阿尔吉侬的面前。   两个世界就此连接在了一起。   “在你的眼里,你和自己的妹妹的感情是无价的,我不会可怜你,我知道你叫我过来的目的是什么,一个虚假的安娜不够,你需要第二个、第三个,很多个,无穷无尽个安娜牺牲自己,牺牲很多的人,只为你不值一提,可笑的私欲。”江秋凉笑起来,他的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我不会拯救你,也不会毁灭你,我要你亲眼看着自己种下的恶果,会长出怎么样的花朵。”   剧场里,观众席,有一个人站起来了,有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身来,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相同的表情,那是一种被绝望覆盖的,听到地狱呼唤却又不甘心的痛楚。   聚光灯的光映照在他们麻木、干涸的眼睛上,化作了很小的一个点,宛若仲夏夜被抛到荒原的第一个星火。   或许普罗米修斯曾经带给人类的火种也在某个瞬间闪耀出这样的光芒。   但是普罗米修斯带来的火种象征着希望,而照在无数玩偶眼底的聚光灯,只有冰冷的寒意。   “你早就控制不了自己制作的玩偶了,”江秋凉的视线转向安娜,“这就是故事开场时那个玩偶四分五裂的原因,玩偶残存的灵魂让它们本能地反抗你的命令,因为成为玩偶是你的选择,不是他们的。身体可能会短暂地屈服,但是灵魂不会,思想是一个人存在的证明,不轻易变更的信念是人和玩偶最大的区别。”   江秋凉把手放进口袋,抽出那张照片,在台上演员、台下观众的目光下,一下又一下,把照片撕成了碎片。   照片的残骸落下来,像是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   “祝你们自以为是的妄想,永垂不朽。”   最后一片碎片落在舞台上,江秋凉转身离开,他的脚步很沉稳,仿佛是在一场无聊的演出终于谢幕之后的离场。   很多的玩偶扑向了舞台,这是蓄谋已久的梦想成真,江秋凉的身影从它们之间错过,突兀而坚定。   他听见了身后安娜的哀嚎,和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他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他没有回头。   剧场的角落,被二楼覆盖住的一楼角落位置,坐着一个人。   和其他玩偶不一样,他没有起身,而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自始至终跟着江秋凉。   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修长有力,长腿因为不适应椅子之间的距离而随意翘起,他倒在椅背上,这是一个非常闲适的,戏外人的姿态。   看见江秋凉走近,他的手终于从十指交握转为松开,不轻不重鼓了几下掌。   “看够了?”   江秋凉走到凌先眠身边,凌先眠很自然地前倾身体,握住了他的手。   “很精彩的推理,”面对江秋凉,凌先眠并不吝啬自己的赞扬之情,“意犹未尽。”   江秋凉在凌先眠身边坐下,舞台上的玩偶层层叠叠,将阿尔吉侬的安娜包围,这是一场狂欢,而台下仅有的两个观众似乎颇为心不在焉。   “你的手很烫。”江秋凉皱眉。   凌先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是一个防备心很重的人,江秋凉记得,即使是十多年前,他也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露出如此不带任何伪装的疲惫。   江秋凉不知道凌先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尽管他一直用一层置身事外的冷漠武装自己,但是某些不经意之间的细节,总会让江秋凉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于是江秋凉任由凌先眠抓着自己的手,没有任何的动作,也没有开口,生怕吵醒了他。   就在江秋凉以为凌先眠睡着的时候,突然身旁传来了凌先眠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凌先眠的手心很烫,嗓音却有着和体温格格不入的低沉温和,像是吹过湖面,微凉的夜风。   “第一眼,”江秋凉补充道,“望向台下的第一眼,我就发现你了。”   这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角落。   所有的光亮都聚焦在舞台上,那里喧哗热闹,所有玩偶面目不清。   他们躲在观众席一个小小的角落,字句寥寥,沐浴黑暗和孤寂。   就像是,在现实世界逃避无处遁形的世俗一样。   很久的沉默。   江秋凉转过头,发现凌先眠正在注视着自己,他漆黑到化不开的眼眸中只有江秋凉一个人,深深的,像是要渗出什么。   这一刻,在江秋凉对上凌先眠视线的这一刻,他突然看懂了凌先眠的想法。   原本沉淀在凌先眠眼底的,他看不懂的情绪骤然悉数在他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太多的疯狂,太多的隐忍,太多的欲言又止,在这一刻,所有黑白的画面都恢复了之前的颜色。   “我爱你。”凌先眠开口,“如果可以……”   江秋凉没有等凌先眠说出那句话。   他凑近了凌先眠,堵住了凌先眠的唇。   用他的唇。   这是一个很温和的吻,和世界开始前的那个吻完全不一样,甚至和□□没有任何关系。   无关利益,无关目的,无关权衡。   在做出这个动作时,一直持续到结束,江秋凉都不知道自己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也许根本没有动机。   不过是两只互相依偎的动物,在对方身上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气味。   江秋凉睁开眼,他在凌先眠的眼底看见了自己。   在黑暗中,他们的瞳孔呈现出了同样漆黑的色泽。   “可以。”   这一次,江秋凉告诉了凌先眠答案。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促狭的轻笑。   凌先眠左手的无名指勾着江秋凉的左手,从食指到无名指,最后勾了个圈。   江秋凉低头,发现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居然不知道何时戴上了一枚素色的戒指,和凌先眠手上的款式一模一样。   江秋凉没有掩饰自己眼底的愕然。   “不是十多年前的,也不是借用别人的。”凌先眠解释道,“我重新让人去打造了一对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我的也换过了。”   “现在,”凌先眠说,“它们是一对了。”   两个款式相同的戒指紧靠在一起,画面和多年前重叠在一起,时间变成了某样极为模糊的存在。   有的时候,江秋凉觉得时间很长,长到在无数个亮不起来的黑夜,也暗不下去的白日,江秋凉盯着窗外,会怀疑这是天神降临给自己的惩罚。   有的时候,江秋凉又会觉得时间很短,短到在望向凌先眠的这几眼,在两人左手无名指的戒指依偎在一起,如此无关紧要,俗套至极的剧情,这一点点的甜,足以让他遗忘过去所有的痛苦。   对于阿尔吉侬来说,无价之宝的是感情而不是玩偶。   对于江秋凉来说,或许他这么多年,怀念的从来不是那段过往。   而是过往里的那个人。   江秋凉脱下自己的戒指,他记得,十年前凌先眠在等待他的答案,所以凌先眠的戒指背后有想到江秋凉的心跳,而自己的戒指后面是一片空白。   在这一枚戒指的背面,江秋凉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线条。   “在假面歌舞会,我记录了你的心跳。”   很多时候,不用江秋凉开口,凌先眠就能知道他想问什么。   江秋凉细细摩挲着戒指背面的凹凸,他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仿佛是怕在一场大梦中惊醒。   直到凌先眠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凌先眠的体温是如此的真实,一切梦境都不会有这样具体的温度。   他在引导,引导江秋凉把手搭在他的脸上。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舞台是光明的据点,观众席是另一处的无人所知,朦胧的光勾勒着凌先眠面部的轮廓,恰到好处的黑暗过渡了五官的凌厉。   这样的光线,让江秋凉想起了从前的某个清晨,他在凌先眠身边醒来,晨光透过窗帘,泼洒在凌先眠的脸上。   那时的他,也是用这么少有的,温和的眼神静静注视着他。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凌先眠很少说我爱你,很多时候,他的眼神,他的行动,他的心跳,足以抵过千次万次的承诺。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独属于江秋凉的情书。   玩偶屋的场景在四分五裂。   江秋凉低下头,把戒指重新套进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下次,不要再骗我这是双人游戏了。”   他把左手举到与两人视线齐平的位置,笑起来。   “我想,造疯者游戏宽宏大量的设计师,”江秋凉眼底的笑意根本藏不住,“不会介意玩家带家属参加。”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8档案解锁   名称:疯狂玩偶屋   国家:瑞典   字母:L   故事:《玫瑰花精》   剧情:无需亲临幽室便能体味精神折磨,无需亲临暗宅,思想能带你穿越置身其中。   ——艾米莉·狄金森(美国诗人)   感情:我要从其他人那里,一决雌雄把你带走,你要屏住呼吸。   ——茨维塔耶娃   开启世界9,等待解锁…… 第132章 短暂的现实   纽厄尔医院七层。   VIP单人病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柔和的白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地板很干净,亮得仿佛一面镜子,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即使是边角处,也没有任何的灰尘。   和游戏里截然不同的反差。   江秋凉坐在病床边, 面对着一整面的落地窗。   七层的视野绝佳, 从他的角度可以俯瞰这座城市最为寻常的一角。   窗户的隔音效果很好, 挡出了呼啸的风声,却挡不住楼下被吹得凌乱的树枝,乌云压下来的时候,天地之间都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沌。   当极端天气来临时, 总能让人产生怀疑, 怀疑自己所目睹的情景, 是否属于真实的世界。   或许是受到较强冷空气预告的影响, 纽厄尔医院的人并不多。   这里很明亮, 也很暖和, 和窗外萧索的街景形成了一种滑稽的,近乎是撕裂般的反差。   不知为何, 江秋凉目睹着眼前的场景, 心中隐隐滋生出不安的预感。   “局部开放性损伤, 病原微生物在体内大量复制的过程中释放毒素,影响体温调节中枢神经, 简单来说, 就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烧。”   “X光显示骨骼很好, 非常好, 所有的骨头安放在应该安放的位置,没有骨折。我已经初步处理了伤口, 预计一到两天体温会降下来,就算不送来医院,我相信这点伤也不足以威胁生命。”   许恙用中文说完,合上了平板电脑。   “显然,这只是我身为医生,粗浅的个人看法。”   除了躺在病床上微微合着眼闭目休息的凌先眠,坐在病床边的江秋凉和站着的许恙,病房里还整整齐齐站着一排人,这一排人都穿着白大褂,面色严肃,仿佛躺在床上的人不是受了轻伤,而是重伤时日无多。   气氛颇为微妙。   “凌先生,”为首的白人老头接过身边住院医师递过来的一大束花,用挪威语说道,“我们仅代表纽厄尔医院全体对您的伤势深表担忧,祝您早日康复,如果有任何需要,您可以随时告知我们的医护人员,我们一定会尽到最大的支持……”   江秋凉见过这个人。   他曾经也出现在会议上,当时打断西格蒙德发言的主任就是他,看起来,他是纽厄尔医院颇具有威望的高层之一。   凌先眠脸色虽然比刚出游戏时好了许多,在灯光下依旧泛出釉质的苍白。   很冰冷,在坚硬的冰层之下,有某种浮光掠影一闪而过。   易碎感。   这让江秋凉联想到酒吧威士忌酒杯底的碎冰。   “没必要,”凌先眠打断白人老头的套话,他用相当熟练的挪威语说,“我要办理出院手续。”   主任面露难色:“可以是可以,但是……”   凌先眠掀起薄薄的眼皮,冷冷望向了他。   这双漆黑的瞳孔里不见半点温度,比起户外寒冷的气温有过之而不及,哪怕是从下而上的仰视,也能让被注视者在第一眼察觉到令人不安的警告。   主任的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有个小护士莽莽撞撞闯了进来。   “怎么了?”白人老头本来就被烫手山芋弄得敢怒不敢言,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送上门的出气口,当即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谁管你的,这么没规矩,没看见里面有人吗!”   小护士大约是没想到病房里会站着这么多人,瞬间静止在原地。   被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她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过几秒中,耳朵就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说话!”   主任平地一声惊雷,吓得小护士猛地一抖,顿时三魂七魄强行归位,颤颤巍巍开口。   “媒体……”小护士仿佛刚刚找到自己的声音,“新闻媒体堵在门口。”   “什么!”   “他们问……”小护士的视线不受控制瞟向了躺在病床上的凌先眠,又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惊慌移开了目光,“凌先生住院的消息是否属实,是因为什么原因住院的,还有……”   “多少家?”   “不知道……几十个人吧,设备很齐全,我也拿不准……”   主任的脸骤然苍白。   众人神色各异,躺在病床上的当事人倒是神色如常。   “我不介意上国际新闻,但请你们考虑一下是否承担得起被追责的风险。”   凌先眠耸了耸肩,他的手机在静音状态,但是屏幕一直亮着,不断显示有人来电。   他随手挂断了电话,看起来有几分厌倦。   “如果浪费医疗资源是这里的常态的话,”凌先眠的嗓音很冷,听起来像是暴露在户外冰冷的金属,“我会考虑重新评估这家医院的投资价值。”   妥协是必然的结果。   凌先眠的出院手续办得很快,准确来说,他在办完手续之前就离开了病房。   没有人在乎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   之前叽叽喳喳围着凌先眠的医院高层正在焦头烂额应付大门口的媒体,一时没了聒噪的背景音,四周倒是多了些意外的安静。   作为主治医生,许恙也被抓去应付媒体了。   临走前,一直站在主任身后的住院医师捧着康乃馨拦住了两个人,他的神色略显犹豫,目光在凌先眠和江秋凉之间逡巡了三秒,转向江秋凉。   “先生,这是医院的一点心意。”   江秋凉没接。   还是凌先眠上前,接过了那束花。   “多谢好意。”   江秋凉略诧异,在他的印象中,凌先眠不是这样随意接受他人好意的人。   电梯的下行平缓而寂静。   从医院的内部员工通道到隐蔽的后门,快到门口的时候,凌先眠拉住了江秋凉。   江秋凉以为凌先眠有什么急事,当即停住了脚步。   下一秒,凌先眠的围巾就被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围巾残留着凌先眠的温度,很暖和。   其实凌先眠穿得也不厚,他身上仅有一点厚度的大衣遗落在了游戏里,围巾还是江秋凉出门前随手从门口的衣架上抓的。   江秋凉伸出指尖,想要阻止凌先眠,结果被凌先眠顺势牵住了左手。   凌先眠注视着江秋凉。   他的瞳孔很黑,即使是仰视也给人不怒自威的寒意,但是此刻,他俯视着江秋凉,眼神很温柔。   “外面冷,”凌先眠开口,有意无意抚摸着江秋凉戴着戒指的左手无名指,“别冻着了。”   不会。   他没有这么娇贵。   江秋凉想要开口,又觉得这句解释很没有必要。   于是他把自己的小半张脸缩在毛茸茸的围巾里,点了点头。   或许是围了围巾太热,江秋凉的耳朵尖有点烫,他努力把脸埋进围巾,不让凌先眠发现。   但是凌先眠应该是发现了的。   因为江秋凉听见凌先眠很轻地笑了一声。   很愉快的,也很罕见。   江秋凉瞪向凌先眠。   他果然在笑,那双冷淡的眼眸中波光流转。   江秋凉更生气了。   凌先眠把康乃馨塞到江秋凉怀里,顺势从他的口袋里摸出车钥匙。   “花给你,车我来开。”   江秋凉不稀罕,把花重新推到凌先眠那里。   “请这位病人有点生病的自觉性,生病开车是非常危险的驾驶行为。”江秋凉呛凌先眠,“而且这束花是别人送你的,又不是送我的,请戒掉借花献佛的坏习惯。”   说着,江秋凉一把夺回了凌先眠掌心的车钥匙,头也不回地推开了后门。   “吃醋了?”   “没有。”   不消几步,凌先眠就赶上了江秋凉,他一只手抱着花,一只手揽住江秋凉,任由康乃馨的花瓣被风吹散,语气愉快:“好,男朋友说什么都对。”   “我说什么都对?”   “嗯。”   “你刚刚看见了什么?”   凌先眠用抱着康乃馨的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搂着江秋凉的手臂反而更紧了些。   “什么都没看见。”   “那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凌先眠略加沉吟,“我的男朋友真的,非常,非常好看。”   风马牛不相及。   江秋凉被凌先眠气笑了。   “嗯?”凌先眠转头,搭在江秋凉肩头的手掌上移,指尖去触碰江秋凉的耳朵尖,“你不觉得吗?”   “老了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凌先眠的嗓音如夜风拂过松林:“不,他在我眼里永远是最好看的。十八岁、二十八岁,到八十八岁、九十八岁,就算长满皱纹,爬满白发,他在我眼里还会像初见时一样。”   江秋凉的脚步一顿。   这是一阵没有来由的,从甜腻中流出来的伤感。   他的本能反应不是去看凌先眠,而是抬头去看天空。   户外仍旧是江秋凉从七楼望下去的样子。   阴沉,呼啸,略带不安。   干枯树枝上仅存的几片枯黄的叶片,在风中摇摇欲坠。   我要掉下去了。   江秋凉突然想。   边上的凌先眠意气风发,至少在这一刻,他褪去了所有在外人面前坚硬的外壳,江秋凉看不见他的杀伐,看不见他的戾气,看不见他的棱角,他是世间最温柔的存在,是江秋凉失而复得的爱人。   眼眶有些发酸,江秋凉屏住呼吸,用力把自己不知为何溢出的情绪重新塞回自己内心最深处阴暗的角落。   停车场的路不长,他按开了车门,手搭在门上。   他拉下了挡住自己小半张脸的围巾,露出自己的下巴。   “我不信,要你用这一生来兑现这句话。”江秋凉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在此之前,当务之急是回家。上车吧,男朋友。”   --------------------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他叫他男朋友了(官某人脸红) 第133章 短暂的现实   保时捷绕开大门口的人群, 从媒体车边擦肩而过,悄无声息汇入车流之中。   暖气徐徐吐出,车里很快暖和起来。   趁着红灯时间,江秋凉解下来自己的围巾, 搭在膝盖上, 凌先眠坐在副驾驶座, 正在听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正絮絮叨叨汇报着什么,一阵嗡嗡声和空调的声音混在一起,谱写成了一曲昏昏欲睡的催眠曲。   凌先眠似乎对电话那头的废话兴趣寥寥,他抚摸着怀中康乃馨娇嫩的花瓣,骨节分明的手指弯曲的弧度很漂亮。   “知道了。”凌先眠淡淡开口, 趁着对面喘气的空隙, 及时制止了对方洪水一般滔滔不绝的话音, “按照之前说的来吧。”   电话很快挂断。   不过三秒, 手机又亮了起来, 是新的来电显示。   江秋凉瞟了一眼凌先眠在车窗上的影子, 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轻轻敲击出节奏,红灯在他的瞳孔中映照出一个很小的点。   凌先眠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他没有接通电话, 而是按下了拒接, 赶在下一个电话进来之前关机。   然后, 他把自己的手机放进了江秋凉敞开的外套口袋里。   江秋凉摸了一把自己的口袋:“干什么?”   “交给你保管。”   江秋凉想要抽出手机递还给凌先眠,凌先眠先他一步, 掌心贴住了他的手背。   “或许换一个更加通俗易懂的交流方式, ”凌先眠说, “我想把我的时间交给你。”   红灯转绿。   凌先眠抽回手, 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你是应该好好休息。”江秋凉抽回手,搭在方向盘上, “病人应该有这种自觉。”   凌先眠笑了:“你是在暗示我不够自觉?”   “不是吗?”江秋凉很轻地叩动手指,“媒体的事你怎么解释?”   “你果然猜到了。”   “我想猜到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窗外的景色退去,浮光偶然停留在江秋凉脸上,很快又消失而去。   他扫了一眼凌先眠,发现对方正垂着眼,手指依旧在摆弄那一大束康乃馨,姿势闲适,没有什么多余的表示。   “不过你不在乎,”江秋凉收回目光,专心看着前面的路况,“还是说,你的剑走偏锋就是为了引起纽厄尔医院高层的注意?”   “你说得对,”凌先眠淡淡开口,“我根本不在乎。”   “所以,”江秋凉问他,“是在多早以前?”   “很早。”   “多早?”   凌先眠回忆道:“在你进入游戏之前。”   这倒是出乎了江秋凉的预料:“所以你在进入游戏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个世界会吞噬你?”   “或者换一种说法,我是知道这个世界会吞噬我,才选择进入游戏的。”   江秋凉一时默然。   “现实是很残忍的,秋凉。”凌先眠说,“比起锦上添花,落井下石才是常态。”   “我从来没有幻想过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你有没有想过,”凌先眠接过他的话,“你现在面对的现实,已经是你幻想中最美好的样子了。”   江秋凉怔愣了一瞬。   挡风玻璃上,凌先眠映出一个浅浅的倒影。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变化,好像这个话题只是无意之间随口提起。   江秋凉收回视线。   “所以你觉得这个世界在你眼中是这样的?”   凌先眠抬眼。   “对我来说,是的。”凌先眠看向江秋凉,“有你的世界,是我幻想中最美好的模样。”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下。   “不要试图转移话题,凌大设计师。”江秋凉很干脆地消灭了车里刚刚飘在空气中的几个粉红色的泡泡,“你还没说自己要怎么把引上身的火扑灭呢。”   “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凌先眠无奈摇头,“不懂风情。”   “你说不说?”   “说。”凌先眠伸手,把挡在江秋凉眼前的碎发扒拉开,“纽厄尔医院的股东名单已经改了,我有名正言顺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公关知道应该怎么做。”   “媒体呢?”   “媒体……”凌先眠略作停顿,“不是我叫他们来的。”   “那是什么?”   “利益。”凌先眠答道,“很多人没有高尚的追求,他们所拥有的物质也不支持他们拥有高尚的追求。大部分人奔波劳碌,左右不过是为了争取更好的生活,甚至只是为了活下去。他们的生活需要养料,但是他们并不希望看见自己深陷的淤泥,来暗示他们生活的有多么艰苦。他们想要仰望星空,同时又在奢望,自己所望向的那片星空没有自己潜意识里那么遥不可及。所以,丑闻、谣言、诬陷,才有存在的意义。”   “人说到底,都是感性的动物。比起旁人光鲜亮丽的生活,圣人坠下神探更加喜闻乐见。只要他们相信,原本遥不可及的存在就可以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即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依旧无法阻止他们一厢情愿的肖想。在他们眼中,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场狂欢可以理解为寻找腐肉的秃鹫,聚食的鬣狗,或者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所以我只要抛下一棵鱼饵,甚至只需要暗示哪里可能会出现鱼饵,很多的猎食者都会出现。”   “顺水推舟,各谋其利。”江秋凉沉吟道,“自然而又双赢的做法,所以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当然。”   康乃馨的花瓣被凌先眠揉成了烂泥一般丑陋的颜色,凌先眠毫不在意地抽出一张纸巾细细擦拭指尖。   他的脸色虽然比刚出游戏时好了许多,在灯光下依旧泛出釉质的苍白。   像是酒吧威士忌酒杯底的碎冰。   “再强大的敌人也会露出破绽,特别是在——”   “出其不意的时刻。”   凌先眠慢慢将康乃馨花束转了个角度,压弯上面遮挡的几朵花,露出了错综复杂的花枝之间的某个不易察觉小点——   窃听器。   江秋凉目光一凛。   这就是凌先眠不喜欢这束康乃馨,他们还非要把这束花送给他的原因。   也是凌先眠选择留下这束康乃馨的原因。   说实话,纽厄尔医院高层的想法确实不赖。   他们最初的想法应该是把窃听器作为临时监视凌先眠对的手段。   如果窃听器被发现在病房,这是常规的思路,很容易被发现,而且一旦被发现,很难解释不是故意为之。   但是藏在花束里,就不一样了。   很少会有人想到窃听器会被放在花束里,更何况还是主任亲自递过来的花束。   即使被发现,很少有高层会亲自去买花,花束经手过这么多人,花店的店员,或者任何一个小护士,乃至于实习生,都会成为堪称完美的挡箭牌。   不过,媒体的到来和凌先眠强硬的态度打断了他们原本的计划。   这就是他们剑走偏锋选择将这束花送给凌先眠的原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江秋凉很轻地嗤笑了一声。   凌先眠无声移开了手指,窃听器又一次隐匿到了花束之中。   他很轻地,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脸上有未曾消散的戏谑,仿佛自己面临的根本不是筹划已久的阴谋,而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   江秋凉打开了广播,凌先眠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任由舒缓的音乐流淌在车内。   相比于车内温暖柔和的环境,车外的景象就没有如此的平易近人了。   暴雪来临前的天际显现出深灰色的,低沉的色调,云层压下来,宛若触手可及。风很大,树枝扭曲成匍匐的形状,路上偶有几个行人,皆是裹在厚厚的外套里,围巾和帽子全副武装,看不出容貌。   很不适合出门的天气。   江秋凉看了一眼后视镜,在后方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不起眼的轿车跟在他们身后。   “你不觉得纽厄尔医院很奇怪吗?”   江秋凉收回视线,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刃,活生生撕开了平和的表象。   “哦?”凌先眠似乎很感兴趣,他的视线与江秋凉交汇,“愿闻其详。”   “我们从游戏里出来,我首先想到的是拨打许恙的电话,但是有一点,我拨打的是许恙的私人电话,而非医院的。到了纽厄尔医院,考虑到你的身份,我们走的是小门。今天医院的人很少,我们直接和他会合,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医生和护士。”   天色混沌,江秋凉故意皱起了眉头。   “我们和他回合没五分钟,纽厄尔医院的高层就出现了。你记得吗?他们是一起来的,而且他们的反应很正常,正常到不太对劲。一般人在某个地方遇到意想不到的人,情绪都会经历从错愕到疑惑再到接受的过程,但是他们很奇怪,就像是跳过之前错愕和疑惑的步骤,直接进入了接受的状态。”   “嗯。”凌先眠应答道,“所以你觉得许恙是站在纽厄尔医院这边的?”   江秋凉听出来凌先眠在有意引导,顺势接话。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曾经以为,你很相信他。”   “你也说是曾经,”江秋凉的音量不大,混在乐声中,却不难分辨,“今时不同往日,纽厄尔医院高层让他扭转了对我们的态度。你说得对,利益,是会把人变成鲨鱼的。”   凌先眠的语气是笑着的,脸上却分明笑意全无:“确实。”   江秋凉转动方向盘,转弯,余光中,那辆黑车也跟着转了个弯。   “前面的咖啡店,劳驾。”   凌先眠突然开口,江秋凉把车停在路边。   凌先眠下车,户外的冷气一拥而入,吹散了之前好不容易聚拢的暖意。   身后的黑车缓缓驶过他们身侧,在经过时,速度有明显的减慢。   拙劣的伪装。   江秋凉听着车内的音乐,移开了视线。   他把目光很自然地转向了凌先眠。   凌先眠很高,看人的时候需要适当的俯视,这让他有一种不必开口的压迫感。   骨头里深刻的傲气让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别人没有的凛冽,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江秋凉很喜欢这种疏离感。   这让他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分辨出凌先眠。   在江秋凉的眼中,眼前的一幕像是默片。   凌先眠在等咖啡的时候,把康乃馨递给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女士——   之所以要用可爱这个词,是因为这位女士的身高只到凌先眠腰际的位置。   是的,这位女士是个非常可爱的,没有成年的小女孩。   凌先眠蹲下身,在女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绅士的吻。   当凌先眠拿着咖啡去而复返之时,江秋凉没有按耐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把康乃馨给她了?”   “如你所见,是的。”咖啡纸杯之前被凌先眠拢在怀里,现在在他的掌心,“放心,我把窃听器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里了,它现在只是一束康乃馨,没有别的含义。”   江秋凉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咖啡馆里,小女孩正高举着那束花,兴高采烈和她的父母说着什么。   “看不出……”   江秋凉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却未果,最终摇了下头,自己先笑了。   “看不出我这么有爱心吗?”凌先眠直接戳破他的心思,“我确实没有,对人有爱心很多余。”   “那是为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我在假面歌舞会之后的感悟。”   江秋凉蹙眉,他记不起这个世界有什么凌先眠值得感悟的细节。   凌先眠把咖啡递给江秋凉,适时岔开话题:“你的焦糖玛奇朵,老规矩多一泵香草糖浆。”   温度通过纸杯传递到江秋凉掌心。   接着,凌先眠把手伸进江秋凉的口袋,故作神秘地问:“要不你猜我的口袋里有什么?”   江秋凉挑眉。   凌先眠抽出手,他的掌心赫然躺着一朵白玫瑰。   “我问她,”凌先眠的嗓音融在钢琴曲中,声声入耳,“能不能用一整束康乃馨,换一朵白玫瑰,送给我的爱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凌先眠……怪不得你小子有对象…… 第134章 短暂的现实   晚上十点。   江秋凉洗漱完毕, 从浴室里出来。   白玫瑰被放置在花瓶里,许是刚刚喷过水的缘故,花瓣娇艳欲滴,弯曲成一个窈窕的弧度, 新鲜的像是还在枝头上盛放。   江秋凉忍不住伸出手, 轻抚花瓣。   这种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丝绸。   在他的记忆中, 母亲在他小的时候总爱穿丝绸的睡衣。其中很多的细节都在岁月的冲洗下模糊不清,他却始终留存着那种丝绸质地带来的宁静。   那时的夜晚,对他来说是平和的,短暂的。   以及,难得的。   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   江秋凉想要在记忆的漩涡中抓住任何的碎片, 却发现那张脸已经逐渐, 难以避免地变得模糊不清。   他能看见那时夜晚柔和的光线, 母亲回过头, 丝绸的睡衣在光线下让她显得格外的虚无飘渺。   她是那么近, 又是那么远。   他看不清她的脸,也抓不住她。   太模糊了, 江秋凉根本分辨不出母亲的神情。   那时, 她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以何种眼神注视着他呢?   记忆中的丝绸总是冰冷的,现实中的白玫瑰却不是。   江秋凉有时能够感觉到白玫瑰的温度, 比如此刻, 白玫瑰炽热的温度给他一种自己会被烫伤的错觉。   “你恨我吗?”   没有人回答。   只有冷光泼洒在江秋凉身上, 冰冷的一如窗外的月光。   他的手指离开了玫瑰花瓣, 悬在半空之中,半晌之后终于垂下。   身上的水汽早已散尽, 江秋凉却觉得自己还笼罩在迷蒙的雾气之中,被散不尽的朦胧夺取了全部的呼吸。   他看不清前路,也不在乎。   反正即使看得清,他也无处可去。   江秋凉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曾经无数个夜晚,他也这样漫无目的的浪费时间,这是无意识的举动,有时他明明记得自己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反应过来却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他停留在原地,仿佛被上帝按下了暂停键。   荒废半个夜晚是常有的事。   他也习惯了和时间分享自己。   或者说,浪费时间于他而言,已经是最温和的度过方式了。   他本以为,这次和从前没有区别。   直到一张毯子从背后盖在了他的身上。   江秋凉一惊,时间在他的眼前从直线变化为了折线。   就像是心脏停跳的人在瞬间恢复了生命。   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月光突然黯淡下来。   因为有一种更为明亮,也更为温暖的光线取代了它。   凌先眠的呼吸很轻,伏在江秋凉的耳畔,他身上的热气像是夜幕降临时的第一盏灯,唤醒了江秋凉心中的万家灯火。   “很晚了,”凌先眠没有问江秋凉为什么坐在这里,“去睡吧。”   江秋凉侧过头,握住了凌先眠的手。   转过头的那一刻,他在凌先眠的身上闻到了自己沐浴液的味道。   更准确的说,是十年前凌先眠用的沐浴液的气味。   这么多年,江秋凉一直在用同一个品牌,同一个气味的沐浴液,即使是在记忆消除手术之后,整整五年后的今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保留下这个习惯的。   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凌先眠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江秋凉的双手缓缓绕过凌先眠弯下的腰,很轻地抱住他。   从他的角度,贴在凌先眠的颈侧,可以看见窗外的世界。   窗外的世界冷风呼啸,夜风刮得街道上的树枝乱颤,路灯被树影勾画出了诡异的形状。路上已经完全没有人了,萧瑟的像是江秋凉之前夜晚看的默片。   寒冷,黑暗,疯狂,包裹住了这个脆弱的世界。   这是暴风雪来临前的预兆。   没有人可以逃脱这场暴雪。   这个冬天,会吞噬所有的人。   “你不在的时候,”江秋凉突然开口,窗外的呼啸声被阻隔在外,他的声音就像是停泊的海鸥,打断了室内的平静,“我看了很多遍《沉默的羔羊》。”   凌先眠拍着他的后背,闻言停下来,手掌悄无声息贴在江秋凉的脑后,手指摸着江秋凉的头发:“这是我们在一起以后,看的第一部 电影。”   “我以为你忘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   江秋凉很轻地笑了一声:“也是最后一部。”   凌先眠没有说话,江秋凉能感觉到,凌先眠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所以,”凌先眠说,他的语调很平淡,仿佛之前的颤抖只是江秋凉不足为道的错觉,“你的羔羊停止哭泣了吗?”   江秋凉盯着窗外。   “永远不会了。”他的音量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我的羔羊太重了,或许我倾其一生,也无法让它停止哭泣了。”   这次,江秋凉明显感觉到了凌先眠的停顿。   凌先眠的手指松开了江秋凉,江秋凉放下了搭在凌先眠腰上的手,视线却始终盯着窗外,从没有离开。   “我的记忆太沉重了,沉重得超乎了我的预料。你相信第六感吗?当你靠近危险的时候,你的身体会给你最为本能的警告。”江秋凉指了一下自己心脏的位置,“它在昼夜嘶鸣,从未停歇。”   凌先眠居高临下俯视着江秋凉。   他的眼神很冷,室内的灯光给他描摹了一圈极淡的,堪称凉薄的线。   那双漆黑到化不开的瞳孔里没有半分的光亮。   一如噩梦竞技场的初见。   或者说,重逢。   江秋凉没有回应凌先眠的目光。   他在等,在等凌先眠和第一次游戏一样,抛下他,拂袖而去。   可是这次似乎不一样了。   江秋凉等了很久,客厅的秒钟转了几个圈。   时间在流逝,凌先眠依然没有离开。   突然,江秋凉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他愕然地转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凌先眠把他抱了起来!   这种情况于江秋凉而言完全始料未及,以至于直到他被凌先眠抱到卧室的床上,整个人处在愣神的状态,全程忘了挣扎。   手下的触感很真实,在江秋凉摸到被子的瞬间,消失的脑细胞像是方才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神志开始逐渐清明。   凌先眠拉上窗帘,打开床头灯,动作一气呵成。   昏黄的光泼洒在卧室里,没有了狂风和树枝的干扰,此刻的场景相比之下显得相当的柔和。   “杀了它。”   凌先眠突然开口,他蹲在江秋凉身前,保持着和江秋凉平视的高度。   灯光落在他的眼眸中,化成了很小的一个点,宛若荒原上燎原的星火。   深邃的,专注的,狂热的。   江秋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杀了它。”凌先眠重复了一遍,解释道,“如果那只羔羊太重了,那么你就杀了它。”   明明身处温暖的房间里,江秋凉却无端感觉到一股寒流从他的脚底升起,就像是最为邪恶的恶魔,用尖锐的爪子勾住他的皮肤,一点一点,又一点一点地爬到他的膝盖,他的腹部,直到他的大脑,将他抓得遍体鳞伤。   但是……   但是!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一息尚存,这些伤口总会愈合的,或许是在炎热的夏季,或许是在寒冷的冬季,也许是黎明,也许是黄昏,这个时刻总会到来。   江秋凉很轻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很想再看一眼窗外的天色,不过这次他再睁眼的时候,看见的只有窗帘。   “别看了,”凌先眠挨着他坐下,“你赶不走我的,就算我想走,这个世界也不会让我走的。”   “太危险了。”   凌先眠明显对窗帘没有兴趣,他转过头去看江秋凉。   江秋凉的眉眼其实很温和,凌先眠记得,当他闭上眼的时候,睫毛在梦里也会轻轻颤抖,江秋凉也许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时常做噩梦,不过凌先眠记得,他记得很多关于江秋凉的细节。   比如江秋凉的眼睛是很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眼睑很容易泛红。   比如江秋凉最爱的是杏子酒,尽管和比尔打趣的时候只字不提,但是凌先眠注意到,江秋凉后面每次去酒吧都会点那杯杏子酒,也许和比尔的倾情推荐有关。   比如,江秋凉思考的时候会无意识敲击手指,他指尖的旋律,是他和他表白时弹的那首《13 Jours en France》。   再比如,江秋凉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很少发火,经常发呆,当他发呆的时候,除了凌先眠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还有……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或许在别人眼中,他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是高不可攀的江教授,是游戏里大杀四方的通关者。   坚强、聪明、果敢,这些褒义词其实都不太适合江秋凉。   别人在乎江秋凉开枪时的决绝,骑摩托车爆炸时的高光和望向怪物冷漠的眼神。   凌先眠在乎江秋凉握着枪微微颤抖的食指,挖掉伤口时的痛苦和雨水冲刷下眼神一瞬间的茫然。   这才是真正的江秋凉。   没有等到凌先眠的回答,江秋凉偏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目光。   “你有没有听见?”   江秋凉的眉眼很好看,不过他想要摆出架势的时候,眼神中总也能透露出几分凛冽。   就像是江南,久违地落了一场雪。   一如,凌先眠十多年里千万次想象的那样。   眼前的江秋凉和幻想中的他重叠在一起,最终,凌先眠幻想中江秋凉的画面仿佛被击中的玻璃,碎出了蜘蛛网状的裂痕。   鲜活的江秋凉就在凌先眠的面前。   这么久,凌先眠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想哭的情绪。   尽管很短暂,很浅淡,但是凌先眠清楚,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听见了。”   凌先眠难得主动移开了视线:“你看,只要拉上了窗帘,外面的世界就看不见了。”   “一叶障目。”   凌先眠没有否认:“你从来都是知道的,所以你怕的根本不是杀掉那只羊。”   灯光在眸底沉淀成很小的两个点,像是沉寂的湖泊。两个人的眼神却没有灯光这么温暖,像是将湖泊化成了照亮前路的手电,透过厚重的窗帘,直直刺破到窗外残酷的真相之中。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开始崩塌了?”凌先眠的语调仿佛是在谈论天气,“是在回家的路上,病房,还是在进入纽厄尔医院之前?”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官某摸摸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继续码字! 第135章 短暂的现实   崩塌。   很简单的两个字, 简单到唇齿一碰,并不占说话人多少精力。   却又很复杂,复杂到这个房间,这个街道, 这个国家, 这个洲, 这个世界,都可以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人类总是自诩自己是掌握智慧的高等生物,其实当灾难来临之时,人类和角落里蝼蚁尘埃没有半分区别。   江秋凉坐在卧室的床上,世界在他的面前展开, 没有尽头, 又在下一刻缩成了很小的一团, 小到没有他的掌心一半大。   他看着不足五步远的窗帘, 第一次觉得很陌生。   “在纽厄尔医院, ”江秋凉回答了凌先眠的问题, “我从楼上向楼下看,那时我就觉得, 太荒凉了, 真的太荒凉了。”   “原本我还在想, 是不是因为极端天气。”   江秋凉说完,自己先摇头, 否认了自己荒谬的观点:“不是的, 后来我想明白了, 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悖论。如果现实如此,会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   凌先眠静静听着江秋凉的话, 并不打断,此刻顺势接了一句:“结果是什么?”   “你学过医,应该比我更早意识到吧?”江秋凉苦笑道,“当极端天气出现的时候,不光是人的身体,人的精神出现问题的概率也会大幅提升,天气和疾病的关系,就像是发展水平和犯罪概率。在极度寒冷的情况下,心脑血管疾病、呼吸系统疾病、消化系统疾病以及骨科等疾病是难以避免的。医院里根本不可能这么冷清,就像是……”   “就像是设想出来的,过于美好的希冀,或者……”   凌先眠说:“或者,一叶障目里那片欲盖弥彰的树叶。”   江秋凉点头,此时此刻,眼前的窗帘于他而言也是一片树叶。   “我们出了游戏,联系了许漾,驱车前往医院,”江秋凉在回忆之前发生过的事,“停车之后,我们走的是后门,通过内部员工通道的电梯和许漾汇合,一路上我们没有遇见医院里的任何一个人。”   “然后他们就出现了,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江秋凉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纽厄尔医院的高层。   “从人间蒸发到突然出现,”江秋凉说,“我不相信这是巧合。”   “你没有怀疑过监控?”   “我当然怀疑过,那家医院的所有监控位置我都很熟悉。我私下联系许漾就是不想事情闹大,医院内部的监控不会有人一直在看的,我想不到什么别的理由来证明这件事的发生。”   “你有没有怀疑过……”   “没有。”江秋凉斩钉截铁地打断凌先眠,他知道凌先眠欲言又止的人名说的是谁,“我从来没有,哪怕片刻怀疑过许漾。”   凌先眠的嘴角扯出些许笑意,瞬息又淡了下去:“你之前在车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不是为了配合你演一场戏吗?”江秋凉的手指轻点着节奏,“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也没有怀疑他吧。”   凌先眠沉默了半晌。   “信任真的是很奇怪的存在,”凌先眠在沉默过后开口,“建立和崩塌都在一瞬之间,但是持续的时候,它看起来却是如此的坚不可摧。”   “是很奇怪。”江秋凉歪过脑袋去看凌先眠,“我对许漾的信任是基于多年来与他的友谊,你是基于什么?”   “基于你。”   江秋凉一愣。   “我原本的打算,是一个人进入这个世界。”凌先眠娓娓道来,“但是在我进入这个世界的前一天晚上,许漾突然来找我,他和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你的事。”   “你现在应该知道进入这个世界有多危险,死在这里的概率甚至比死在游戏里的概率都高。”   “说实在话,我想过最糟糕的结局,所以我告诉他,这不可能,但是他说动了我。”   “为什么?”   “他给我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安徒生童话》。”   江秋凉眼中闪过些许诧异。   他突然想通了为什么自己明明有把这本书放在行李箱里,最后却出现在凌先眠手中的原因。   他没有想过原来情况是这样的。   “他说,那本《安徒生童话》是你交给他暂时保管的。他以此为筹码,和我换一个进入这个世界的机会。”   “你答应他了。”   “我想不到理由拒绝。”   江秋凉的指尖一顿。   “我想不到你把那本书交给他的原因,不过我想,你应该很相信他。”   “而你需要一个人作为纽带,站在晦暗不清的灰色地带,连接你和纽厄尔医院。”   “是的,”凌先眠承认,“我需要,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以怎样的心情将书交给许漾,如果当初的他知道自己的信任会导致这样的结果,也许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过,事实残忍在,每踏出一步,都是不能回头的。   “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凌先眠语速很慢,语气却很真诚,“我其实是感激他的。”   “为什么?”   “我一直无法否认,在我不在的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他。”   江秋凉心中泛起些许苦涩。   他对许漾的信任太深厚了,深厚到一开始他怀疑过任何人,甚至包括凌先眠,包括曾经的自己。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许漾。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江秋凉何尝不知。许漾多年关照的恩情,江秋凉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   他当然知道许漾这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是为了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除了朋友,还有另一种可能。   可是江秋凉给不了许漾想要的答案。   许漾不明说,江秋凉也就假装听不懂他有时话里话外的暗示。   他们之间的友谊如山峰一般深厚,也如同山峰一般尖锐。   “之前在纽厄尔医院,你和他看到突然到来的高层,一点也不惊讶。”江秋凉徐徐道,“你们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就像是闻到诱饵的鱼,游进你们布好的网里。”   “但是你们的网设置得太大了,最后什么也没兜住。”   凌先眠神色如常:“并不是一无所获。”   “你的意思是……”   江秋凉停顿了半秒,有什么电光火石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就像是一艘巨轮凭空出现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海鸥贴着狂起的波澜嘶鸣,在阴沉的,几近黑暗的时分,一张巨大的,沉重的渔网铺天盖地撒了下来。   渔夫为什么不选择细密一点的网?   细密的网难道不是意味着能到捕获到更多的鱼吗?   是的,越细的网是会捕捉到更多的鱼,但是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有更多的现实横亘在渔夫的面前。   渔网的坚实度,巨轮的承重量,目前燃料能够推动的重量和距离。   以及,暴风雨的倒计时。   渔夫之所以选择看似疏漏的鱼网,是为了赶在最后的时候,抓住获利最为丰厚的鱼。   “它。”江秋凉语速快了些,“你们的目标,不是为了刺探纽厄尔医院,而是为了刺探\'它\'!”   “秋凉,你说的很对,我们之间需要一个人站出来,站在灰色地带,但那个灰色地带从不是纽厄尔医院。那里的人不够聪明,太过鲁莽,甚至称得上是漏洞百出。”   “可是啊——”凌先眠拉长了语调,仿佛在讲睡前的故事,“小鱼有一个好处,就是它能引出大鱼。”   江秋凉正想说什么,凌先眠突然站起身。   “其实在进入这个世界以前,我和许漾都没有想过‘它’的存在会对世界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凌先眠走到另一侧的床头,捡起江秋凉放在边上的书,“‘它’的存在是意外,这可以是坏的,也可以是好的,你可以选择将其堪称毁灭,也可以选择将其视为希望。”   “这一切,都取决于你。”   凌先眠用书脊轻点了一下江秋凉的方向,他把《安徒生童话》打开,放在膝上。   “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   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易碎品收藏家的游戏副本里,以休博士的语气,哄骗阿兰来听并不怎么美好的睡前故事。   凌先眠总是如此喜怒无常,江秋凉不知道十多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但是只要凌先眠不说,江秋凉也不会去问。   就像是凌先眠不会探究他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他们之间保持着某种默契。   仿佛踩在冬日结冰的湖面上,江秋凉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也能看见身边凌先眠,他知道走过去,走到湖中央,他们就会一起掉下去,沉入湖底。   但他甘之如饴。   “什么游戏?”   “首先你需要躺进被子里。”凌先眠提醒到,他用书脊指了指床,“让温暖刺破寒冷,火焰冲入黑夜,童话从不是温和的存在,它们就像是卖火柴小女孩的第一簇火苗,刺啦,整个世界都会为之癫狂。”   很奇怪的语气。   江秋凉想到了自己在《安徒生童话》里莫名其妙的批注。   他躺了下来,凌先眠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   这个场景实在过于熟悉,以至于江秋凉下意识将双手交叠在身前,做出了之前以阿兰身份听休博士讲故事的姿态。   “放松一些。”凌先眠纠正道,“深呼吸。”   江秋凉照做了。   室内温暖的空气涌入他的肺腑,这让他几乎忘记了窗外的寒冷。   “闭上眼。”   晦暗吞噬了江秋凉的视线,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看见的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一层朦胧的,像是被纱笼罩住的光芒。   幽幽的,宛若晨雾中迷蒙的灯塔。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光,很暗的光,朦朦胧胧罩着一层雾气,白茫茫的。”   江秋凉想要伸出手,在他的视线里,他的手缓缓抬起,指尖触碰向灯塔遥远的光。   那个光,迷蒙而明亮,仿佛下一刻就会刺破雾气,穿透他的心脏。   “能再具体一些吗?”   “它让我想起了《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灯塔,隔着宽阔的湖岸,它这么近,又这么远。”江秋凉的睫毛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太远了,这种虚无缥缈的隔世感,偏偏又给我一种伸手可及的错觉。”   “你想要靠近这座灯塔吗?”   江秋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光亮的中心,那光黯淡下来,仿佛随时会偃旗息鼓,可是下一秒,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取住了江秋凉的心脏,他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潜意识的危机感让他近乎呼吸不过来。   在视线中,江秋凉感觉到自己在拼命往后退,原本黯淡的灯光在瞬间炸裂开,刺眼的光芒倏然占据了每一寸视线,致命的灼热烘烤着江秋凉的每一寸皮肤。   江秋凉后退,再后退。   终于,他掉进了一片漆黑的湖泊中,他的呼吸化作最为虚无的气泡,离开了他的身体。   江秋凉倏然睁开眼。   凌先眠和上书,他的指尖搭在封面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   “这是什么?”江秋凉问他。   “这是你选择的下一个游戏副本。”   凌先眠把书递给江秋凉,示意他翻开这本书。   江秋凉接过《安徒生童话》。   他不明白,让他如此不安的存在,居然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灯塔。   有什么在冥冥之中指引江秋凉触碰到了那一页,他知道自己避无可避。   那是重叠粘合在一起的一页。   在收到这本《安徒生童话》的时候,江秋凉粗略翻过这本书,他不记得里面有这样的情况存在。   他很轻地拨开那一页。   左边,小美人坐在礁石上,她望着远方的船只,那艘船上有她心爱的王子,她愿意舍弃自由和生命,维护至死不渝的爱。   右边,灰扑扑的小鸭子被一群鸭子包围在中间,在尖锐的嘲笑中,它埋低脑袋,把自己缩成小小的那一团。   那是——   《海的女儿》和《丑小鸭》。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两个副本很重要,对江秋凉和凌先眠来说都是。   在经历这两个副本之后,他们会有质的认知改变,从而改变结局的走向。   这两段副本影射的过往也可以解释,江秋凉孤身一人前往异国,以及凌先眠选择在游戏里与江秋凉重逢,变成他口中的“疯子”、“怪物”的原因。   希望各位读者大人阅读愉快~ 第136章 野生水族馆   江秋凉摩挲着书页。   他很喜欢纸质书, 即使在这个时代,电子书貌似比纸质书更受欢迎,他依旧近乎是偏执地迷恋着纸质书。   书页真实的手感给他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一直都是个很怀旧的人。   所以他死去的回忆才会这样折磨他。   床头昏黄的灯光笼罩在江秋凉身上, 就像是秋末映照在水面上粼粼的夕阳, 给他添上了几分近乎是不真实的柔和。   良久之后, 凌先眠听见江秋凉轻笑了一声。   “两个连在一起的副本……”江秋凉的嘴角残留着些许笑意,灯光沉在他的眼底,水光潋滟,“很有意思。”   凌先眠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你想过两个连在一起的副本生存率有多低吗?”凌先眠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落下, 撞得支离破碎, “特别是在你刚结束上一个副本, 直接进入下一个副本的情况下。”   “我不在乎。”   江秋凉看着凌先眠的眼睛:“只要留在这个世界, 它就可以用一个接一个无穷无尽的副本堵住我们, 可是现在他没有走常规的思路, 而是一口气选择了两个副本,我唯一在乎的是它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江秋凉径直说下去。   “它的预想被打乱了, 所以不得不采取一种更加激进的方式。”   江秋凉合上了《安徒生童话》, 他的指尖摩挲着封面那条丑陋的疤痕。   “快到了, 一切的根源,就在下一场游戏里。”江秋凉把书放在床边, 望向了窗帘的方向, 他知道平静的假象背后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它在邀请我, 以揭开它的身份为诱饵,以渺茫的生存率为代价。”   “你呢?”凌先眠问他, “你的想法呢?”   “我的想法……”江秋凉沉吟片刻,似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不重要。”   “你怕吗?”   凌先眠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剖析他的灵魂。   “怕。”江秋凉坦言道,“但是我没得选。”   “这是一场避无可避的鸿门宴。”   窗外冷风呼啸,室内却异常的暖和,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也是最后的平静。   “睡吧。”   江秋凉掀开身侧的被子,他抓过床头柜的药瓶,机械的按照西格蒙德医生的要求倒出相应数量的药片,就着水咽了下去。   “等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没有再看凌先眠,而是侧身缩进被子里,蒙住整个头。   这是个不怎么健康的睡姿,对江秋凉来说却很有安全感。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秋凉感觉到身侧的床榻轻陷,凌先眠从身后抱住了他。   凌先眠的头搭在江秋凉的颈侧,抱得很紧,呼吸撩在皮肤上,有着潮湿的温度。   “别怕,”江秋凉听见凌先眠的声音,“我再也不会让你抛下我了。”   江秋凉没有动,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一滴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眶中溢了出来,濡湿了枕头小小的一角。   窗外传来了悠长遥远的钟声。   即使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江秋凉依然能立刻辨认出来。   那是远方教堂的钟声。   这一次,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   江秋凉是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惊醒的。   嗡嗡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瞬间响彻耳膜,连带着全身上下的骨骼都酸痛起来。   江秋凉撑起身坐起来,他非常不喜欢这种强行被叫醒的感觉。   特别还是以这种激烈的方式。   “你待在这里别动……”   江秋凉听见凌先眠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他睁开眼睛,眼前的画面有些模糊,朦胧的,像是蒙着一层水汽,又像是笼罩着一片雾气,总而言之,很不真实。   凌先眠的后半句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警笛声中。   “啊?”   凌先眠指了一下江秋凉,又指了一下原地,指了一下自己,又指了一下门口——   你待在这里别动,我出去看看。   江秋凉点头,或许是因为刚刚苏醒的缘故,他觉得自己的头很重,关节随着他的动作咔咔作响。   凌先眠离开的那一刻,江秋凉又抓住了凌先眠的袖子。   凌先眠回头,红蓝的警告灯照在他的脸上,棱角分明。   “注意安全。”   江秋凉对凌先眠大声喊道,他不知道凌先眠有没有听清,只能看见凌先眠点了点头,很快消失在了门口。   无论是声音还是画面,都给江秋凉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勉强让眼前的画面稍微清楚了一些,捂住自己的耳朵,努力把自己从嘈杂的环境中剥离出来。   这里仍然是他的卧室,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   原本窗帘的位置是一大块硕大的玻璃,从天花板一直连接到地面,第一眼看上去似乎是一块纯黑的玻璃,细看又能分辨出些许不对劲。   那种黑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涌动的,有生命力的黑色,每一寸都在随着时间变化。   原本空寂的三面墙上近两米的位置挂了一排警告灯,刺眼的红光和蓝光正从警告灯里喷射而出,满溢在空旷的卧室里,压得人呼吸不过来。   江秋凉下床,穿上拖鞋,站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在摇晃。   天旋地转。   他记得凌先眠的嘱托,没有走向门口,而是走向了那原本属于窗户的一大块玻璃。   玻璃很干净,干净到清澈地倒映出人的影子,和满墙刺眼的灯光。   远看不觉得,近看之下,外面的那一层黑色竟像是液体,泛出细碎的涟漪。   江秋凉略靠近些,倒影中他自己的身影逐渐靠近。   或许是光线的问题,倒影中的他很陌生,陌生到像是另一个人。   江秋凉轻轻把手指点在玻璃上,和玻璃上的那个人指尖相触。   很冰。   坚硬的。   那是只一块玻璃而已。   光影流转之间,隐约在玻璃上显现出一个字母——   “N”。   江秋凉稍微安下心来,他在仔细打量倒影中的自己,想要从中寻觅出一点属于自己的神态。   突然,原本平静的黑暗中窜出了一道影子,那不是江秋凉的倒影,那是截然不同的,属于另一种生物的身影!   “咚!”   一声沉闷的重响硬是划破了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切入江秋凉的耳膜中。   它突然扑向江秋凉,隔着玻璃,江秋凉瞬间看清了它尖利的獠牙。   森白的,锋利的。   朝着江秋凉的方向。   那皮肤,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皮肤,在黑暗中有着幽绿色的光泽,似乎不是光滑平整的,而是鳞片状的,略带起伏的。它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   原本江秋凉指尖指向的位置骤然出现了一只脚蹼一样的东西,尖利的爪正好刺向了江秋凉柔软的食指指腹。   江秋凉毫不怀疑,如果没有这一层玻璃的保护,它一定能把自己抽经剥皮。   可是。   这一层玻璃的存在也是客观事实。   江秋凉冷冷打量着被阻隔在外面的那只面目不清的人鱼,慢慢垂下了手指。   人鱼在他的眼前一下又一下撞击着玻璃,地板在一下又一下地震颤。   江秋凉没有退后一步。   很奇怪,他感觉自己在那张狰狞的面孔上,寻找到了些许熟悉的痕迹。   哪里熟悉呢?   江秋凉试图从记忆的漩涡中搜寻出哪怕一个可能的画面,但他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很乱,所有的回忆都像是倒进了绞肉机之中翻滚。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光线,警笛,碰撞,摇晃。   这所有的所有都像是最为锋利尖锐的刺,扎进他的皮肤里。   江秋凉痛苦地弯下腰,抱住了自己的头。   太多的画面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脑海中,很多的场景都是空白的。   江秋凉的后背渗出细密的汗。   空气像是一下子凝固,变成了和玻璃一样的固体,冰冷彻骨。   不对。   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江秋凉努力想要从混乱中找到理智。   他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撑起头——   然后他就正正对上了那条人鱼近在咫尺的脸。   人鱼不知道何时停止了撞击,静静地悬浮在水中,像是一个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   江秋凉是蹲着的,怪物在水中,但是好像江秋凉所站的地板并不是水底,人鱼大半的身躯隐匿在看不见的地板之下,和江秋凉水平对视。   那双眼睛很大,也很黑,和海水一样深不见底。   它隔着一层玻璃盯着江秋凉,歪了一下头,露出了一个在江秋凉眼中带有疑惑意味的表情。   “你是谁?”   周遭震耳欲聋,明知它可能听不清,江秋凉还是问出了口。   他的声音不响,甚至可以说是很轻,相比于想让它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鱼从头到尾打量着他,江秋凉轻易剥离了它眼中的探究。   终于,它张开了满是獠牙的嘴,比了个口型。   “什么?”   江秋凉不懂它的含义。   人鱼居然重复了一遍。   这次江秋凉看懂了它的口型。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身后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温暖的风涌入卧室内。   人鱼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呲牙,一眨眼的工夫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秋凉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他忽略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深深望进那片深邃的黑暗中。   凌先眠出现在他的身后,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恍然蒙上了一层尘埃。   玻璃上有一个很淡的“N”。   警笛声停了,四周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沉寂。   “来得真及时,”江秋凉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子虚乌有的脏污,“没想到那条人鱼居然说了一句和你一样的话。”   “什么?”   “RUN。”   “你信它吗?”   “信啊,”江秋凉转过身,和凌先眠对视,“为什么不信?”   “但是你不会听的。”   凌先眠的语气是陈述句的语气。   “是的。”江秋凉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我能跑到哪里去?”   凌先眠的心倏然抽痛了一下,有什么温热黏腻的液体从他的心头滑过,留下了一条残酷的痕迹。   “所有人都和我说,让我跑。”江秋凉突然笑起来,他的笑意像是浮在湖面的碎冰,“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告诉我,究竟应该往哪里跑。”   “所以,如果故事的结局是我变得面目全非,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对吧?”   凌先眠以为,如果江秋凉的脸上有泪水,他肯定会抬手抹去它。   但是江秋凉脸上只有笑意。   有时候,笑比哭更加残酷。   江秋凉错身从凌先眠身边走过,他听见了身后凌先眠的声音。   “我不会让你变成怪物的。”   凌先眠的声音很冷,让江秋凉想到了暴风雨来临前拂面的风。   如果不是怪物呢?   江秋凉的手搭在门框上,回头,却没有将想法说出口。   他回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好,”江秋凉说,“我记住了。”   踏出门的瞬间,熟悉的机械男声又一次在江秋凉耳边响起。   似是旧友,又如初遇。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野生水族馆”】   【难度系数查询中……】   【“野生水族馆”通关率54.7%,祝您死得开心~】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37章 野生水族馆   警笛声和警告灯已经停了。   没有了红蓝色刺眼的灯光, 入眼的景致格外的苍白,像是附上了一层薄薄的裹尸布。   江秋凉跨出门。   门外的空间远比他想象的要大上许多。   两排素白的门相対而立,庄严而寡淡,中间是极为宽阔的空间。不过因为站了很多人, 并不显得过于空旷。   少了刺耳的轰鸣, 四周却不寂静。   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 看身形,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自不一。江秋凉没有办法看见他们的面容,因为每个人脸上都贴了一张A4大小的纸, 完全遮盖住了五官。   人群窃窃私语, 江秋凉不明所以, 不过还是走向了他们。   “听说了吗?”脚下的地面在轻晃, 不过这些人站得很稳, 像是生长在地上的植物, “有东西趁着昨天的暴风雨混起来了。”   江秋凉站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身边,从侧面看, 她的皮肤像是被阳光暴晒过久的陈皮, 在惨淡的白光下依旧泛出陈旧的黄色。   “有东西……”老人拖长了语调, 似乎在斟酌合适的措辞,“没关系的, 这里修筑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 不会有脏东西混进来的。”   边上的人闻言, 很快啐了一口, 尖锐的女声紧跟着就接了上来:“呵,还真别不信。我以前也没想过一觉醒来就世界末日了, 现在这不也成真了吗?”   她的音量不低,宛若一道骤降的闪电,直直劈进人群之中。   老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畏惧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原本哄闹的人群居然齐刷刷寂静下来。   世界末日?   江秋凉看向说话的女人,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在场的人们。   每个人脸上贴的纸都是一片空白,江秋凉却觉得自己从一张张相同白纸上看出了不同程度的忧虑。   有女声很轻的,仿佛是嗫嚅的从人群深处传来:“所以……是什么东西?”   明明是音量很小的一句话,却宛若一点燎原的星火,又一次点燃了短暂的寂静。   七嘴八舌,说法不一。   话语声过于嘈杂,江秋凉没法从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重点。   他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此时的喧哗更像是昏昏欲睡的催眠曲,让他倍感疲倦。   江秋凉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   他的后背没有抵上墙,而是抵上了某个温热的胸膛。   江秋凉抬眼,対上了凌先眠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眼眸很冷,白光映照在他的眼底,像是寒冬的月光。   江秋凉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痕迹。   那个倒映在凌先眠眼底的熟悉的轮廓,由于身处于喧闹的人群中,在这短暂的一刻,居然在江秋凉的眼中陌生起来。   江秋凉移开视线,故作有意观察人群。   突然,有一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刺进了江秋凉的脑海之中。   他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以不友善的,近乎是猎人盯着猎物的贪婪神情。   江秋凉把目光转向了不安的来源。   那是人群的深处,乌泱泱的人像是闻嗅到肉味的苍蝇,聚在那里交谈,私语声不绝于耳,哄闹异常。   第一眼看过去,没有任何的不対。   不过江秋凉还是紧紧盯着那个方向。   那种直觉越来越强烈,宛若一道由远及近的车灯,毫不避讳地照射在他身上。   片刻之后,那里果然有了动静。   有个人从喧闹的人群中踱步而出,倒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他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的贴在脸上的纸都是白色的,只有他脸上贴的纸是红色的。   非常鲜艳的红,在灯光下浓的能滴下血来。   光看一眼,就觉得腥臭味充满了每一下呼吸。   他的姿态不同于旁人,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不同于寻常的气场,他穿行于乌糟糟的人群中,步伐却迈的很大,不同于其他人的衣衫褴褛,他穿得异常体面,体面到下一秒就能无缝进入晚宴的现场。   原本吵闹的人群逐渐沉默,准确来说,是他走过的地方都会安静下来。   他的面前辟开了一条足够一人行走的道路。   这让江秋凉想起了圣经中的摩西过海。   江秋凉很难形容対某个人的厌恶感,但是在这一刻,他很清楚地意识到,面前的那个人,有着令他作呕的排斥感。   按照道理来说,他没有道理対一个游戏里的NPC带有这样的情感。   他甚至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但是江秋凉也很明白,自己厌恶的来源是什么。   那个人举手同足之间,那股傲慢和轻视,让江秋凉想起了一个不愿记起的人——   他血浓于水的父亲,江侦仲。   诚然,死人是无法从棺材里爬出来,刨开被雨水浸泡到恶臭难忍的泥土,光鲜亮丽重回人间的。   不过,死人生前带来的痛苦,是可以在活人身上绵延下来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重生。   江秋凉不得不承认,江侦仲一直都在。   他活在他的血液里,占据他的思想,恶毒地妄想将每一个噩梦据为己有。   事实上,在过去十多年,他成功了。   此刻,那个惊扰了他无数梦境的幻影正在走向他。   江秋凉站在原地,他目睹着那个人走向他,以熟悉的姿态,熟悉的步伐,一步步靠近他。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坐在很多年的地下室,在黑暗和闭塞中注视着那个男人的到来。   他是审判者,是主宰者,也是剥夺者。   如果真的有神,哪怕只是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幻想,能够给予十一年前的江秋凉一个愿望。   那他的愿望一定是逃出那里。   事实上,十一年后的江秋凉真正做到了。   可是他把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十一年前那个寒冷的,飘着雪花的冬天。   那个人越凑越近,江秋凉不自觉握紧了拳头,至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也像是生根在潮湿的地板上。   下一刻,有柔软的温度触碰到了江秋凉微微青筋暴起的手。   江秋凉一怔。   他低下头,凌先眠站在他的身后,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仿佛一种无声的安慰。   江秋凉缓缓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手。   脸上贴着红纸的男人走到江秋凉的身边,却没有像江秋凉预想的那样停下脚步,他似乎是故意往前多走了两步,避开人群,这才施施然停下脚步。   “诸位。”   男人挺直腰板,从侧边看像是一把生锈的戒尺。   他清了清嗓子,作为开场白的某个信号。   咳嗽声不响,只是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显得实在突兀了一些。   余光中,站在江秋凉边上,原本扯着嗓子瞎叫唤的女人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惊恐地瑟缩了一下肩膀。   不只是她,除了江秋凉和凌先眠,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很害怕面前的男人。   江秋凉看着他,以审视的目光。   “昨天晚上,暴风雨冲击了这里。”男人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叹出一口气,“很遗憾,有怪物混进来了。”   一个确切的肯定。   人群却没有炸开锅,而是静静听着他的叙述。   所有人的呼吸都轻了下来,心跳却凶猛到难以抑制。   “是一条人鱼,”男人的话又一次响起,“一条被污染的,随时会污染我们的人鱼。”   “它就混在我们中间,伪装成人类的样子……”   男人的脸从左边转到右边,像是在环视全场,试图找出那个混在人群中的怪物。   人群中有人颤颤巍巍举起了手。   男人高傲地扬起下巴,示意那个人开口。   “怎么……”老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怎么把它抓起来?”   一针见血的问题。   江秋凉双手在胸前交叉,等待着为首的男人给出答案。   男人足有一分多钟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着老人的方向,一点动弹都没有,宛若时间被按下了静止按钮。   “抓起来……”很久之后,男人才开口,他的声音放轻,像是自言自语,“抓起来吗?你低估了人鱼的智慧。”   “那我们应该做什么?”   男人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随着他的动作,贴在他脸上的红纸被吹起了些许,江秋凉清楚地看清了那张脸。   或许,也不能说是脸。   不同于人鱼的面目狰狞,男人贴在红纸背后的面孔更加恐怖。   那是——   一张被刀从中间削平的,没有五官的脸。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任何脸上应该有的东西,乍一眼,只有坑洼的结痂。   难道……   江秋凉无声环视四周,近百人簇拥在他的身侧。   全是这张脸吗?   “不用担心,”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人类,能够一直活到现在,是有理由的。我们不可能被任何苦难打倒,所以我们更应该团结起来。”   “团结?怎么团结?”   老人的声音在发颤。   “很简单啊,”男人突然笑起来,他的话一个字又一个字落下,掷地有声,“人鱼身上,有一项特别之处,即使伪装成人类,也可以识别出来。”   江秋凉又一次看见身边的女人打了个颤。   这次她的幅度更大了写,险些坐倒在地上。   是什么?   江秋凉微微蹙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是毒舌,慢慢缠上了他的脚腕。   “人鱼——”男人拉长了语调,“人鱼的愈合能力很好,不过简单地划一刀可分辨不出来,必须砍断一根手指,就能分辨出来了。”   这次,人群彻底陷入了死寂。   “不行!”   老人壮着胆子喊起来:“没有人能剁下自己的手指,只为了证明一个愚蠢的结论!”   “愚蠢……”男人笑起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你认为让我们全部被感染,就不愚蠢了吗?”   “可是……”   老人还想说些什么,一声更为尖锐的响声划破了空气,老人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直挺挺倒了下去,头顶赫然是一个正中眉心的弹孔。   人群很默契的,又冷漠地绕开那具尸体。   男人的枪口有残留的袅袅白烟,很快散尽。他随意擦了擦枪口,目光转向了在场的所有人。   “一根手指和一条命,你们可以自己选。”   “二十四小时后,我会枪决所有的反叛者。”   声音回荡在人群中,掷地有声。   “还有人有意见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没有人能猜到怪物是谁……kkk 第138章 野生水族馆   什么是权力?   一张嘴, 一把枪,或者一处遥远的灯塔?   江秋凉认为不是这样的。   权力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并不是因为那些人有多厉害,而是因为除了那些少数以外, 大多数人的屈服。   没有人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畅通无阻到平步青云, 他们的台阶, 每一步都是踩着人上去的。   那是乌合之众的骨血,是堆积成山的懦弱。   江秋凉站在人群之中,他觉得自己的脚下也和身边的人一样,长出了盘根错节的根。   这是他厌恶的犬儒主义,又是他此刻不得不做出的抉择。   贴着红纸的男人把枪别回腰侧, 他上前两步, 走近江秋凉。   江秋凉没有退后, 他冷冷注视着他。   “不好意思, ”贴着红纸的男人注视了一会江秋凉, 生硬地把目光移向了他身边原本神神叨叨的女人, “我能问你要一下你口袋里的刀吗?”   女人狠狠打了个哆嗦,险些跪倒在地上。   她抖得像个筛子, 颤颤巍巍, 从左边的口袋摸到右边的口袋, 用了约莫两三分钟才掏出一把削水果的小刀来。   男人接过她的刀,动作绅士有礼。   “让我猜猜, 你为什么要在口袋里放这样一把刀。”   “我不敢……”   女人的声音明显打着颤。   “你敢, ”男人坚定地打断她, 笑道, “你当然敢,你看, 我手里的是什么?”   “我……”   “没事,我对女士总是格外的宽容。”   男人的指尖抵在刀刃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你觉得宽容是好事还是坏事?”   女人不明所以,愣愣答道:“是……好事?”   “我不这么认为,”男人缓缓说道,“过于宽容容易得到的,永远是得寸进尺。”   这话倒是不假。   江秋凉漠然地想。   “我当然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男人举高了自己的手,连带那把刀。   “这是我的答案。”   江秋凉感觉原本安静站在自己身后的人突然靠近过来,他被猛地拉了一把。   这一下毫无防备,他措手不及,后背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里。   有人用手掌覆盖住了他的眼睛。   熟悉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清淡的薄荷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他熟悉这股气味的来源,正如他熟悉这个人的存在。   凌先眠的手掌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只有手指之间有些微的光透进来。   让江秋凉想起了浓雾之中朦胧的灯塔光亮。   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能听见金属和骨骼摩擦的闷响,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啪一下掉在了地上。   四周有抑制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江秋凉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很想告诉凌先眠,其实自己根本不惧怕这种场景。他午夜梦回时逡巡了千万遍的画面,远比这个要可怖很多。   他的手指搭上凌先眠的手掌,慢慢将凌先眠的手掌从自己眼前挪开。   但是在他触碰到凌先眠温度的同时,他又没有那么想要开口了。   就这样吧。   江秋凉颇为自暴自弃地想。   贴着红纸的男人已经垂下了他的左手,他原本小拇指到的位置滴滴答答,落在的液体和他贴在额头上的纸张一样红。   他右手依旧高高举着那把刀,雪白的刀刃上沾上了肮脏的颜色。   江秋凉只是扫了一眼,复又收回了视线。   男人把刀递到了江秋凉的面前。   江秋凉没有接,和男人平视。   足有半分钟,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   像是一种僵持,又像是一种摩擦。   最后,还是男人轻轻笑了一声,打破了僵局。   “不好意思,”男人转向了江秋凉身边的女人,“我认错人了。”   粗劣的借口。   江秋凉腹诽。   女人自然不敢接,男人把刀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递给了她。   “弄脏你的刀了,”男人开口,“收好,不要再让我看见了。”   女人哆哆嗦嗦接过那把刀,她的手实在太抖了,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刀居然从女人手中滑落,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男人没有理会她的畏惧,而是把头又一次转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我好像之前没见过你。”   所有人的头都转向了江秋凉的方向,动作齐刷刷的,就像是被按下了控制的按钮。   这简单的几个字,看似无意,置于此情此景,却无疑是将江秋凉推上了风口浪尖。   江秋凉的目光从上百张白纸上滑过,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熟悉。   被白色包围,百口莫辩的时刻。   他也有过吗?   江秋凉的音色和神情一样冷淡:“是吗?”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下来。他的沉默宛若一把悬在半空中的刀,用一根微不可见的细线悬挂着,不知何时会掉落。   红纸之下,那双不存在的眼睛似乎微微眯起,正在审视江秋凉的一举一动,从最细微的表情中剥离出自己想要的情感。   可是。   没有,什么也没有。   “你不怕我?”   江秋凉没有回答。   “枪随时都能崩了你。”   “你说什么?”   男人虚指了一下江秋凉的眉心,他的指尖尚未落下,突然停顿住。   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身后响起,他的语气很熟悉,让江秋凉想起了重逢时凌先眠在雨中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潮湿的,冷涩的,彻骨的。   短短四个字,足够让人不寒而栗。   江秋凉感觉男人的视线绕过了自己,看向自己身后的凌先眠。   红纸一起一伏,有个字节从男人轻飘飘吹过来,砸在江秋凉身上。   “你是……”   他们……认识?   不知为何,江秋凉的心头陡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江秋凉错开一步,挡住了凌先眠。   男人似乎错愕了几秒,很快回过神来。   他尴尬地笑了两下,声音很干涩,像是从树枝上掉下来的干枯树叶。   “哈哈,我想起来了,故地逢旧友,原本是件好事……”   他对江秋凉身后的方向伸出手:“安东尼,幸会。”   安东尼对凌先眠伸出的是残缺的右手,鲜血在江秋凉脚边聚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凌先眠没有低头,也没有伸手。   好在安东尼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僵硬地转过身,从江秋凉身边擦肩而过,乌压压的人群跟在他的身后,陆续离开了这里。   大厅复又回归到了之前空旷的状态。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秋凉站在原地,余光中,地上的鲜血红到刺目,刀锋尖利,却又分明毫无遮拦地告诉他,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   安东尼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依旧回荡在他的耳侧——   “代我向你的朋友问好。”   他认识凌先眠。   凌先眠设计的游戏里的角色,记住了凌先眠的模样。   是刻意为之,还是意料之外?   如果是后者……   麻意之后,一阵透骨的寒意缓缓爬上了江秋凉的四肢百骸。   大厅已经完全空荡荡了,只有他和凌先眠两个人。   凌先眠看着那个人临走的方向,察觉到江秋凉的视线,收回了目光。   江秋凉张了张口,却一时语塞。   他发现自己很难说出第一个字,他可以自己坦然地面对所有的苦难和不确定性,揭开覆盖在所有人身上的那一块丑陋的遮羞布。   可他不想,也不能这样对待凌先眠。   “我听见了。”   凌先眠先开了口。   他肯定了江秋凉的猜测。   “他认识我,不是设定使然,而是他自己发现了。”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游戏里的NPC有了自我意识?”   “是的。”   凌先眠没有任何的犹豫。   江秋凉想起了之前杀死监狱长那个游戏副本,如果机器人过于像是真人可以将其描述为恐怖谷效应的话,游戏中的角色有了人类的意识,就好比机器人变成了人,这已经不是恐怖谷效应所涵盖的了。   他拥有多少意识?   他的想法是什么?   他会知道自己是游戏里的NPC吗?   如果知道,他会想要逃出这个游戏吗?   如果逃出去,他会出现在哪个世界里呢?   江秋凉发现自己不能再深想下去了。   “你说过,我走过的每一个世界你都走过。”江秋凉问凌先眠,“我走过一遍的游戏,你走过几遍?一遍,两遍,还是……”   凌先眠没有回答。   “还是……更多?”   江秋凉不忍说出口,凌先眠的反应却又分明告诉他,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你就这么笃定,你一定能活下来?”   凌先眠抬眼,眼中柔柔照出江秋凉的轮廓。   他的嘴角很轻地扯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形成一个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很快又淡了下来。   “能,”凌先眠的语气坚定,一如往昔,“我一定能活下来。”   凌先眠这话说得狠厉,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为什么?”   江秋凉的声音难得颤抖。   尾音落在地上,掷地有声,远比之前任何一句决绝的话更加刺痛着凌先眠。   凌先眠知道自己在江秋凉的眼中此刻会是怎样的形象,他就是个疯子,从重逢时,甚至回溯到更早的时候,他早就已经疯了。   即使他无数次想要拖着江秋凉共赴深渊,他也清楚地知道,没有任何人愿意和疯子为伍。   他承认,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是恨江秋凉的。   所以他想要把江秋凉一起变成怪物、疯子,变成别人眼中罪不容诛的异类。   但是,他慢慢又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一次又一次堆砌起恶毒的话语,却又忍不住靠近他,保护他,宽恕他。   这是堕落。   凌先眠避无可避。   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当初重逢,在楼顶上,雾气和晨光中望向江秋凉的第一眼,是他割舍不下的爱意。   要怪就怪十九岁的冬天太冷,冻住了太多的回忆。   以至于这么多年的盛夏,都没能融开那一层经年的冰寒。   凌先眠颓然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秋凉却没想凌先眠想象中那般离开。   他几乎在凌先眠退后的同时,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了凌先眠。   凌先眠没有动,眼中闪过些许愕然。   这是江秋凉在清醒的状态下,第一次主动抱住他。   在此情此景,居然有几分悲戚的不真实。   “还记得你在第一个世界和我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   “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   凌先眠的睫毛轻颤。   “我越来越觉得,当初让我鄙夷的这句话,其实是对的。”   “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不过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相爱是两个灵魂之间的爱情,但是我觉得我们不是,你是我残缺的一半灵魂。有了你,我才是完整的人。”   “我不认为你是疯子,”江秋凉的字句落在凌先眠的耳中,“别人不能理解你,但是我可以。”   “你在我眼中,是天才。”   振聋发聩。   凌先眠的呼吸一顿。   “在第一个游戏副本,我就告诉过你,你是个天才。”   天才。   在很多场合,凌先眠都听过这两个字。   或是曲意逢迎,或是阿谀奉承,那些话语和欲望纠缠在一起,早已面目不清。   在江秋凉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一切却都清晰了。   天才不是在顺境之中顺风顺水,那不是天才,只能算是随波逐流。   在深渊底部,在人群喧闹中,握着一点曙光,存着那么一点希望的,才是天才。   凌先眠把江秋凉整个人抱在怀里,他的呼吸很烫。   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心跳。   他想起了戒指背面的心电图。   “谢谢你,给了我找回你的机会。”   江秋凉用戴着戒指的左手拍了拍凌先眠的背,凌先眠的背相比前几天单薄了许多,江秋凉伸手就能环住他的腰。   拥抱,有时比亲吻更有安全感。   江秋凉把自己的呼吸藏进凌先眠的颈侧,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自私地认为,如果时间愿意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曾经,他没有欲望,没有幻想,他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消磨着所剩无几的希望和情感。   他以为,自己会被困在这处画地为牢中。   但是,凌先眠出现了。   他强行把他拽出了平静的生活,在最深的绝望中给予了他最热烈的火光。   江秋凉突然发现。   自己其实是怕的。   他怕凌先眠的离开,怕他留在奥斯陆寒冷的冬天。   现实,自以为是的现实,游戏中的世界。   在江秋凉眼中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一刻,从此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有了自己的私心。   他想要凌先眠永远在他的身边。   --------------------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出“拥抱,有时比亲吻更有安全感”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百年孤独》里的那句“有时两人会一直默默坐到傍晚,面对着面,彼此凝视,在静谧中相爱,并不比当初在癫狂中相爱减色”。   出生前和死亡后,静谧是常态,而在人生中,静谧或许更加偏向于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   希望他们能在残酷的现实中窥见理想主义,是我的私心。 第139章 野生水族馆   私心。   在很多文学作品的塑造中, 那些被称之为英雄的主角都是没有私心的。   他们像是无情的神祗,把所有人类应该的情感缩在心底最深刻的角落,即使后人对那颗心脏进行剖析,妄图从中窥见些许私心的痕迹, 也无法从中获得只言片语。   大多数人对此观点趋之若鹜, 其中包括江侦仲。   很长一段时间, 江侦仲都想把江秋凉塑造成他理想中完美的傀儡。   很遗憾。   江秋凉没有做到。   或许没有凌先眠的出现,江侦仲可以实现他在江秋凉身上强行安置的期许。   凌先眠,于江秋凉而言,是险棋,也是摆脱。   也是他让江秋凉知道, 或许一直以来接收的传统观点是有误的。   所谓的弱点, 也可以是一个人奋起反抗的理由。   脚底晃动的感觉唤醒了江秋凉发散的意识。   人群散去, 连带着空气里的温度都降下了一些。   从江秋凉的角度, 两排素白的门相对而立, 隐隐约约透露出些清冷的神圣感。   江秋凉从左往右, 一扇又一扇打开那些紧闭的房门。   房门没有上锁,每一间都一览无余。   每打开一间, 江秋凉的心里就沉上一分。   最后, 他关上最后一扇房门, 在楼梯口伫立。   惨淡的白光给他描绘了一层朦胧的,凌厉的光影, 显得他的肤色异常苍白。   “房间有一半是一样的。”江秋凉像是在对凌先眠解释, 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左边那排是我现在的卧室, 右边那排是我十一年前的卧室,除了靠窗那面墙壁更换成了正面朝水的玻璃, 其他的细节,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不对啊……”江秋凉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见过我的卧室吗?”   凌先眠看着他:“见过。”   “我说的不是现在的卧室,”江秋凉摆手纠正道,“那也不对,如果这是游戏的初始设定,那势必意味着设定初期的画面就是具体的。可是你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现在的卧室长什么样子,更别提十一年前了。”   江秋凉突然怀疑:“难道你真的见过?”   凌先眠语气有些无奈:“我不认为十一年前的自己疯狂到这种程度。”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但是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出,又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浮上了他的心头。   那究竟,是谁在这个游戏里复刻了他十一年前的卧室?   “它”?   仅凭目前的线索而言,这也只是江秋凉的猜想。   楼梯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向上,一个是向下。   向上的那段转角尽头有灯光,明晃晃照在墙壁上,台阶上有脚印的痕迹。   向下的那段完全是黑漆漆的,仅有的光线延伸到约莫一半的台阶处,剩下的就是不见五指的未知。   楼上隐约有悉悉索索的响动,似乎有人在楼上走动。   江秋凉摸着扶手,往楼上的台阶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对,”江秋凉沉吟了几秒,转了个方向,“不能走这里,去楼下。”   这是一种直觉,在被本能刺痛的瞬间,江秋凉突然明白自己会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   当乌合之众被安东尼的一番高谈阔论洗脑之后,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这是不言而喻的。   此时最安全的地方,不是混在疯狂的人群之中,而是远离人群。   即使人群的地方是黑暗的,是未知的,是危险的,也好过必然被千夫所指的结局。   有时候,人比怪物可怕多了。   江秋凉摸着扶手,顺着台阶一节节走下来。   光明和黑暗,是如此泾渭分明的界线,江秋凉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没入到黑暗之中,直到完全浸没其中。   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忘记身后的光明。   这是从跨过那条线,注定无法回头的不归路。   这让江秋凉想到了十九岁的生日,独自踏上异国土地的自己,和这十一年中的凌先眠。   那一步,一旦踏出,就再也回不去了。   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自己和凌先眠可以回到十一年前的状态,但是他的潜意识无数次告诉他残忍的事实——那是不可能的。   所谓破镜重圆,哪怕拼接得再完美,也无法否认曾经破碎的事实。   江秋凉一节节踩下台阶,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沉稳。   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也能听见身后凌先眠的脚步声。   此刻,扶手不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江秋凉低下头,在最初不适应的几秒之后,他已经勉强能够看清脚下的路了,尽管只是模糊的轮廓,却也聊胜于无。   踩下最后一节台阶,江秋凉站定。   眼前的画面在黑暗中极其晦暗不清,若是摸黑前行难免狼狈。   应该会有灯吧?   江秋凉想着,正打算去墙边摸索一番,却听凌先眠的脚步声越过自己,走到了自己面前约莫三四步的地方,动作熟练而且自然地拧亮了一盏台灯。   哦,原来不是在墙上,是在桌上。   这大概就是经历了很多次同一个世界的好处了,起码可以在重蹈覆辙时省掉不少力气。   灯光不算多少明亮,对于适应黑暗的眼睛来说,霎那的光芒却如同直视太阳一样闪耀。   江秋凉伸手,用手指略挡住眼前的光亮。   奇怪的是,他从前指缝之间还会有极其明亮的光影,这次却没有。   江秋凉奇怪,移开了自己的手。   一只骨节分明的,比他略大些的手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左手无名指的戒指边缘有晶莹的光。   江秋凉:“……”   真的不至于如此娇弱!   “适应了吗?”   不知何时退到江秋凉身侧的凌先眠开口,语气中没有江秋凉之前习惯的戏谑,他好像是在非常认真地问江秋凉这个问题,而江秋凉给他的答案,能够直接影响到他举着手的时间。   江秋凉:“……适应了。”   凌先眠慢慢撤下手,给了江秋凉一个恰到好处过渡的时间。   这下,江秋凉彻底看清了眼前的画面。   小小的台灯,哪怕是很高的瓦数,也是无法照亮整个辽阔的空间的。   这是一种几乎是飞蛾扑火的反差。   江秋凉很难描述看清这里后的第一感受。   他的迷茫甚至超过了后知后觉的震撼。   说实话,台灯的光实在不够给力,且不说灯泡太小,就说那根岌岌可危的,隔个小半分钟闪一下,看起来随时会歇菜的灯丝,都在加强这个环境的不确定性和不安感。   因为光线的缘故,大部分的角落都隐匿在幽暗之中。   黑暗像是柔软而邪恶的液体,贪婪地窥视着光明中的一切。   但是这里不是完全被恶魔占领的地方。   光线打在四周的玻璃上……是的,四面全部都是玻璃墙面,粼粼的水光在幽幽波动,仿佛具有不可否认的生命一样。   除了蓝色和黑色交织的水色,灯光还隐隐照到了玻璃的另一端,幽绿色的鳞片上。   不是一两处,而是密密麻麻,悚人耳目的一片。   这里是囚笼,关满了人鱼。   和江秋凉在楼上看见的那只不一样,这里的人鱼看上去基本上精神状态都非常不好,它们病怏怏随着水波漂浮着,面容看上去憔悴异常。   在灯光打在它们脸上的第一秒,它们脸上出现的不是对外来者侵入自己领地的愤怒,而是懦弱和畏惧。   有一半的人鱼害怕地转过了头,把身体缩成一团,另一半用瑟缩的眼神小心翼翼打量着外来者,仿佛被主人发现偷了食物的奴婢。   “天呐……”   江秋凉忍不住惊呼出声,他没想到幽暗的一层是用来关押人鱼的。   他想起了第一个世界,噩梦斗兽场,如果那个世界的设定不是猛兽全部被转移走了,他大抵看到的也会是大同小异的一幕。   这就像是很多年前落下的一滴屋檐下的水珠,时隔多年终于落在他的身上。   只是这一次,画面更加的直观,也愈发的残忍。   江秋凉走到玻璃前,灯光在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仿佛是一棵矗立在冷风之中的松树。   玻璃里稍大一些的人鱼全都背过了身,只有一只稍小一些的人鱼没有。   这只人鱼的高度只到江秋凉的腰侧,身形瘦削,它的鳞片还没有生长完全,有的地方光秃秃的,只有娇嫩的皮肤,这让它看起来特别像是笨拙的穿着人鱼服装的小孩。   它没有漂到和江秋凉一样高的位置,而是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仰视着江秋凉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童真,有不解,却独独少了一种——   痛苦。   这个年纪,大抵还不能意识到痛苦的含义。   在孩子的眼中,被困住或许不会产生大人那种愤怒、痛苦和绝望交杂的复杂情绪,孩子只会不解,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个时候,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囚笼,而是问题本身,根本无足轻重。   江秋凉弯下腰,把手掌贴在玻璃上。   冰凉的触感没有让他产生半点退缩的畏惧情绪,他用眼神示意小人鱼,同时也在鼓励它。   终于,小人鱼慢慢把爪子贴在了玻璃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种,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在此时此刻,隔着一层玻璃,无声地用眼神交流着。   边上的人鱼看见了江秋凉的动作,明显都愣住了,过了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四周除了台灯灯丝不安稳的电流声和沉寂的,近乎是听不见的水声之外,没有任何的声音。   半分钟后,突然响起了一种不同的声音。   那是人鱼的尾巴拍打海水,鳞片与液体摩擦发出的细碎响声。   原本背过身、小心翼翼打量两人的人鱼们全部游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很多只爪子贴在了玻璃上,围绕着江秋凉的手掌。   灯丝恰在此时忽闪了一下。   像是后现代与原始之间摩擦的一次小小碰撞。   江秋凉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震撼的感觉,其实情感是可以很轻易用眼神来表达的,对于敏感的,更具体来说是曾经受过伤害的人来说,阅读别人脸上表情表达出的内心情感,和阅读一本白话文的通俗小说一样简单。   此时此刻,在这些人鱼的脸上,他没有看见一丝敌意。   自然的天真,有时是异常残忍的存在。   当那份天真在历经几千年乃至于几万年的保护之后,毁灭这一份天真,可能只需要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只需要一次所托非人。   看这些人鱼的第一反应,它们应该是被伤害过的,有人曾经把它们的信任踩碎了,扔在地上,而这次,它们再一次选择把拼好的希望交到了江秋凉的手中。   哪怕他只是伸出了手,没有多余的动作表示。   但是对它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灯光沉寂,江秋凉的身后,凌先眠静静站着。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玻璃后面的人鱼身上,而是落在江秋凉单薄的背影上。   这是他不止一次在江秋凉身上窥见。   一点不同于人性的,更加偏向于神性的光辉。   --------------------   作者有话要说:   在假面歌舞会那个游戏副本里也有对于神性的暗示。 第140章 野生水族馆   小人鱼不怕江秋凉, 它鼓起嘴巴,吐了一个正圆形的气泡。   晶莹的气泡缓缓漂上去,很快就不见了。   小人鱼咧开嘴角,它的两颗上牙掉了,像是缺了门牙的小孩子, 单纯可爱,它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仿佛是笑的表情。   江秋凉回了它一个笑。   “你吹的泡泡,很漂亮。”江秋凉用另一只手点了点玻璃上段,他不知道小人鱼明不明白他的意思,“谢谢你的礼物。”   小人鱼的笑容放大了。   它用它的爪子指了指江秋凉左手的无名指,歪头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江秋凉的左手无名指上, 戴的是凌先眠送他的戒指。   想起凌先眠, 江秋凉回过头。   在水光的倒影中, 凌先眠正在看着他, 水光在他的眼底潋滟, 恍若另一处的深海。   凌先眠像是在开小差, 注意到江秋凉的目光,方才有些如梦初醒。   江秋凉被凌先眠的反应逗得有些想笑, 他挪后半步, 抓住凌先眠的手, 把他和凌先眠的左手并在一起。   两枚戒指依偎在一起,熠熠生辉。   这次不只是小人鱼, 所有人鱼都吐出了气泡, 近百个气泡在寂静中慢慢上升, 宛若初夏的星河。   这是没有敌意的, 最为真诚的祝福。   “你叫什么名字?”   江秋凉问小人鱼。   小人鱼张了张嘴,这次它没有再吐出气泡, 它嗫嚅了几下,摆出夸张的口型。   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江秋凉以为是玻璃的缘故,他靠近了一些,却发现还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什么?”   小人鱼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凑过来,随后又用同样夸张的口型重复了一遍。   这次,江秋凉看懂了他的口型——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小人鱼似乎也看出了江秋凉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他继续用口型解释——   “爸爸妈妈,在外面,我很小被抓进来的,还没取名字。这里的叔叔阿姨说,我们一定可以出去,我可以等到爸爸妈妈给我取名字的。”   这一段话很长,小人鱼连说带比划,解释得很吃力。   有的时候,他的嘴巴会长得特别大,就像是小男孩之间做鬼脸的恶作剧,就在那么一瞬间,江秋凉看清了小人鱼的嘴巴。   那张嘴里,本该属于舌头的位置,如今空荡荡的。   寒冷终于撞破了厚重的玻璃,在眨眼之间,江秋凉甚至产生了幻觉,他觉得自己和小人鱼触碰到那一块玻璃产生了细碎的裂痕,海水从无处遁形的黢黑角落叫嚣着冲了过来,将他吞没。   可是,没有,没有灌顶的海水,没有彻骨的冰寒,没有碎裂的玻璃。   有的只是残酷的真相。   江秋凉回想起自己在楼上遇见的那只人鱼,彼时警笛声震天响,他根本没有注意,那只人鱼是不是根本发不出声音。   吵闹真的是沉默最好的掩饰。   江秋凉把视线移到周围的人鱼脸上,它们脸上褪去了童真,残留下的绝望近乎让人不忍直视。   感同身受是最锋利的剑,杀人于无形之中。   最苦涩的情感浸泡着江秋凉,根本呼吸不过来。   小人鱼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它在问江秋凉:“我一定可以出去的,对不对?”   明明只有它在问,却像是所有的人鱼问出的问题。   江秋凉慢慢站起身。   他蹲的有些久了,站起身时难免乏力,好在凌先眠的手从未离开,凌先眠不动声色,略施力,让他很顺利地站直。   江秋凉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很快做出选择。   在必要时,他可以坚定的,毫不犹豫摒弃掉身外之物。   包括他人的生命。   但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的认知出现了细碎的裂痕。   他听见了自己踏上登天之塔时,脚下之人的哀嚎。   即使他一遍又一遍欺骗自己,这是喧嚣的风声,这也真实。   他再清楚不过。   “可以。”   江秋凉听见有人替自己做出了回答。   他转过头,对上了凌先眠的眼睛。   “那是它们的家,它们可以回去。”凌先眠告诉他,字句清晰,语气坚定,“我们也可以。”   在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凌先眠带着江秋凉走过去,拉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扇极其隐蔽的门,如果不细心,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和江秋凉想象中的有些不同,里面不是全黑的,而是明亮的。   不是白光,不是红光,而是蓝光。   那是电子屏幕的光。   这是人类对于海洋拙劣的模仿,即使倾尽全力,也难以取其分毫。   江秋凉走到电子屏幕前,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陌生的语言。   他微微蹙眉。   江秋凉在语言上的天赋不算差,当初把挪威语作为日常用语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时间,但是世界上的语言实在太多了,精通每一门语言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在信息如此发达的如今,拿出手机就能翻译大部分的语言。   不过,现在没有手机。   摆在江秋凉面前的,不熟悉到的文字。   但是,他又总感觉自己在哪里看过。   像是老旧电影放映的雪花屏,很残缺的画面中,有一双手打下了一长串文字,转到了另一个页面……   这是在……干什么?   有什么记忆像是埋在土壤之下的种子,随时准备着破土而出。   在江秋凉犹疑之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屏幕前,极其熟练地按了几下。   两秒不到,眼前的屏幕上的文字切换成了中文。   被打断了思路的江秋凉:“……”   “波兰语,”凌先眠解释道,“别骂我,不是我设计的。”   我信你……个鬼。   江秋凉自然而然忽略了凌先眠显而易见甩锅的谎言,得了,种子要埋在土壤里总归是要破土而出的,时间问题而已,如果是坏种子,等待也没有意义。   于是他开始专心致志研究起电子屏幕上的文字。   电子屏幕的主色调是蓝色的,淡淡的,照在人脸上的时候,很像是蔚蓝海水的倒影。   左边的二分之一是一张地图,上面有箭头符号的标记,似乎是在记录一条路线。   这是一条由北向南的旅程,路程很长,由欧洲中部一直到南太平洋中央。   地图上是这样显示这段航程的——   “波兰”——“尼莫点”。   波兰作为起始点,在江秋凉的意料之内,初始屏幕的语言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   至于尼莫点。   江秋凉对尼莫点有一些粗浅的了解,这是一个地理名词,它处于南太平洋的中央,被称为地球表面距离陆地最遥远的地点。   为什么要去如此孤寂的地方?   如果真如安东尼他们所言,这个世界的设定是末日,那么最好的选择难道不是去昔日繁荣的城市试试运气吗?毕竟那里曾经物资丰富,找到幸存者和躲避之处的概率也会更大。   如今看来,这艘末日的诺亚方舟似乎是在一意孤行,执拗地做出了一个逃避现实的,却也风险极大的选择。   “这是一个近乎荒谬的选择,”江秋凉忍不住点评道,“为什么要选择尼莫点?人类在末日之前都对它甚少关注,为什么会在末日到来的时候聚焦于此处,这不符合常理。”   凌先眠出声:“如果有某种外力的干涉,扭转了常理呢?”   “外力?”   凌先眠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左边的屏幕,有五个字在他触碰之后,慢慢浮现在尼莫点的边上。   在看见这五个字的瞬间,江秋凉明白了人类一意孤行的原因。   但是也激起了他更大的不解。   那五个字是——   “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江秋凉重复了一遍,颇为不解,“他们认为亚特兰蒂斯是存在的?之所以选择前往尼莫点,是为了寻找亚特兰蒂斯?”   “是的。”   江秋凉觉得更加混乱了。   “首先,有关亚特兰蒂斯最早的描述是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据传此地在公元前一万年就被史前大洪水毁灭了,这个地方是否存在都是个问题。其次,据传亚特兰蒂斯是在欧洲到直布罗陀海峡附近的大西洋之岛,即使有记录的怀疑也是在西班牙和葡萄牙附近,怎么会出现在南太平洋?最后,就算亚特兰蒂斯是存在的,里面有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吗?有物资吗?是否有原有的生物?它们对人类抱有友好还是敌视的态度?这些都是现存的问题吗?”   江秋凉讲完一长段话,停歇住话音,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点。   波兰和尼莫点之间也许没有共性,但是波兰和亚特兰蒂斯之间有。   它们都有人鱼。   与《安徒生童话》中那个为了爱情献出生命的小美人鱼不同,波兰和亚特兰蒂斯的人鱼有着不同的品质。   作为波兰华沙的标志,矗立在老城广场中心的美人鱼雕塑并不如童话中那般温和,在波兰人眼中,美人鱼是充满力量的,相比于公主,更加偏向于战士的形象。   而亚特兰蒂斯,传说中那里的人鱼强大而自由。   江秋凉忍不住想到了外面关押着的那些人鱼。   它们从何处出现?   它们为何会被关在这里?   这里的人类,留着它们的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有的答案呼之欲出。   江秋凉点击了一下右侧的屏幕,电子屏幕上出现了文字。   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   --------------------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波兰华沙、尼莫点和亚特兰蒂斯的内容参考相关资料。   下一章揭晓前往尼莫点的原因~ 第141章 野生水族馆   第一次点击的时候, 左边的地图放大到了旅途的出发地波兰。   电子屏幕的右边慢慢浮现出了文字,在蔚蓝色背景的映衬下,仿佛海底漂浮上来的泡沫。   “世界末日到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以为,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故事的开头很简单, 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不过很快, 更多的文字出现在了电子屏幕上。   “我站在波兰华沙老城广场中心,在人群中凝视着古老的人鱼雕像。那是一个普通的上午,没有人预言过灾难会在这一天降临,行人神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我, 而我注意到了逐渐暗沉的天色。”   “我抬起头, 这本是天朗气清的一天,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 可是大约在上午九点三十分, 暗沉的乌云突然出现了。”   “天气预报不准是常有的事, 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我正打算离开广场的时候, 有一只海鸥站在了人鱼雕像的怀中, 它很漂亮, 羽毛即使在灰扑扑的天色下,依旧熠熠生辉。”   “我被那只海鸥吸引住了视线, 但它的注意力并不在我的身上, 它甚至从始至终不曾施舍给我一个眼神。它在雕塑上站稳, 梳了梳自己的毛, 然后突然,毫无征兆抬头看向了天空。”   “它的眼睛很美, 不过当我看向它的眼睛的时候,有什么本能的恐惧的情绪像是毒蛇一样缠绕住了我。”   “我在海鸥的眼里,看见了比楼宇更加雄伟的海浪。”   “一开始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科幻片都不曾出现过的场景,我转过身,广场依旧人来人往,所有人步履匆匆,我是第一个和末日对视的人。”   故事的第一段结束了。   “波兰华沙广场的人鱼雕塑,落在人鱼身上的海鸥,”江秋凉奇怪道,“这个人为什么要刻意强调这两个意象?”   凌先眠说:“因为灾难,和这个人眼中的灾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秋凉又点了一下屏幕。   左半边的屏幕还停留在波兰。   “我是被惊叫声唤醒神志的,终于有人和我一样,发现了这个突然而至的恶魔。”   “人群开始四散奔逃,在灾难的面前,人是连蝼蚁都不如的存在,混在人群中,被惊叫和哭声浸润着,我的世界开始出现裂痕,我的神志搅进漩涡之中,理智在质问我,我究竟是人,还是待宰的羔羊?”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是怎么想的。人群把我不断推入建筑中,钢筋水泥是人类认为最为安全的避难所,它们坚硬、冰冷、且可靠,只有我知道,这些所谓安全的存在在真正的灾难之前,根本连落叶都不如。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动作却很快,我推开了人群,逆流而上,回到了雕塑身边。”   “人鱼雕塑看着天空,而我看着它,那只海鸥还在,它没有被人群吓跑。不过这次,它的目光终于从海浪转向了我。”   “它在邀请我,邀请我和它一起,迎接避无可避的结局。”   “于是我爬上了那座雕塑,把海鸥抱在怀里,奇怪的很,它看上去柔软而温暖,实际上沉重而坚硬,像是铜质的。那时的我顾不了这么多了,我的眼里只有直逼而来的海浪。”   “那一刻,我的心中其实没有多少恐惧,只是觉得不真实,对那时的我来说,这可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了,我还是会在人群中注视那座人鱼雕像,我是在这样的心境中被海水吞没的。”   江秋凉接着点了一下,这次左边的地图变了,从波兰不断缩小,出现了一个世界地图。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记忆是混乱的。我有两处记忆,一处是我正从自家的卧室里醒来,一处是我被泼天的海水淹没。我的周身是干燥的,于是我下意识选择了第一处记忆,直到我下了床,踩在地板上。”   “地板在晃动,这一下子让我清醒过来。我分明是在自己的卧室里,这里的构造,墙面的装修,所有的物品摆设,几乎都是一样的,除了那面诡异的墙。”   “那是一面玻璃墙,很厚,后面是漆黑的海水,这太真实了,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我的卧室里横空出现了一面奇怪的墙!”   “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这面墙的手感太真实了。所以我决定出去看看情况,当我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我不认识这里,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陆陆续续有人打开门,他们的眼神和我一样迷茫,这不是能够装出来的表情,是的,我开始怀疑,我幻想中的噩梦成真了。”   “是安东尼告诉了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一个标准的波兰男人,英俊帅气,和我们不一样,他有与外貌匹配的勇气和智慧,他很快镇定下来,搞清楚了来龙去脉。”   看到这里,江秋凉停下阅读,问身边的凌先眠:“这里的安东尼,是我们刚才遇到的那个贴着红纸的男人吧?”   “嗯。”   “这个人倒也是独具慧眼,一眼就认出这个团队的领袖。”江秋凉略加沉吟,“安东尼为什么会贴红色的纸呢?他当时的冷静真的是因为他反应快吗?”   “你的心中已经有答案来了。”   “是的。”江秋凉笑起来,“我想,有答案的可不止我。”   故事继续。   “安东尼告诉我们,世界末日降临了。刚开始,我们其实是不相信的,可是后来对了一下记忆中的内容,所有人都沉默了,这是我们不愿意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冰川融化,几乎所有的陆地都被海水淹没了——就连喜马拉雅,也只剩下一个微乎其微的尖尖角,没有合适的陆地可以容纳我们了。”   “我们在一艘船上……我不太清楚是否能这么形容这个容身之所,但是我们目前都是假这样称呼它的。据说这是一个波兰富豪搞出来的疯狂的发明,他把自己三层的住所改造成了一艘密不透风的船,囤积食物和燃料。那位可怜的富豪一直声称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他的儿女为此将他送进了国外的精神病院。”   “我不知道这位富豪是否还活着,希望似乎不大,因为这里除了安东尼,没有人能够平静接受世界末日的到来。不论如何,我们这群外来者霸占了这处末日的诺亚方舟。”   “我们是幸存者,同时也是不幸者,我们肩负起了整个人类的重任。我们必须要活下去,而活下去依靠的不是这里,这是一个临时的地方,我们必须寻找一个稳定的,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   “没有人有想法,我们彼此沉默,不欢而散。不过安东尼单独叫走了我,这让我觉得很诧异,我和他之前并不认识,但是很快,他就给了我答案。”   “他问我在灾难降临时在干什么,我告诉他我在华沙老城广场中心看人鱼雕塑,他问我,是不是看见了一只海鸥。”   海鸥。   又一次出现的意象。   “我很奇怪,我在描述的过程中并没有提到海鸥的存在,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直接问了他,不过他没有给我答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了我一句我至今不明所以的话。”   “他说,是人鱼和海鸥救了我。”   故事又一次结束了。   江秋凉看着这段故事的最后一句话:“安东尼最后的这句话很有意思,他是站在什么角度说出这句话的?是类似于神,还是一个偶尔目睹一二的旁观者?”   “你觉得是什么?”   江秋凉回想起之前在楼上,安东尼的一系列表现,摇头道:“他很复杂,他的强大建立在一个异常脆弱的基础之上。不是类似于神的存在……他至始至终都被什么牵制住了,他在畏惧什么,甚至比其他看上去更加恐惧的人更加忌惮。”   江秋凉点击了一下屏幕,左边的地图没变,右边又出现了新的文字。   “我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安东尼知道海鸥的存在,但是他为什么要说是海鸥救了我?这句话深深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在很多个夜晚,在摇晃中,我都睁着眼睛,一遍又一遍的,翻来覆去想。”   “我把那一段画面在脑海中重复了很多遍,我不记得身边有什么人,人太多了,或许在四下逃窜的人群中,就有安东尼的身影。我安慰自己,他只是偶尔路过,怀着好奇之心打量着我,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根本没有这么简单。”   “以他的沉着冷静,当时根本不可能随波逐流,逃跑太过于狼狈,根本不适合他。”   “所以,他当时,是在哪里,以怎样的眼神注视着我呢?”   “在昏迷之后,是谁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需要答案,但是安东尼根本不告诉我,他用一套无懈可击的理论解释着末日发生的一切。是的,所有人都信以为真,除了我。我不知道他想要做出怎样的举动,但是我已然预感到了他将做出事情是可怕的。”   “不……肯定有哪里出了错,肯定有什么非常重要的细节,被我忽略掉了。而这件事的存在,可以帮助我推翻之前所有的假设,揭开安东尼的假面。”   “是什么呢……”   “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是的,和末日来临那日一样平静,我想到一个细节,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可以推翻安东尼的谎言。”   没有更多的文字了。   江秋凉把电子屏幕往下拉,下面什么都没有,蔚蓝色吞没了所有的视线,他试着点击了一下屏幕,没有任何的反应。   文字卡在了这里。   不过随着江秋凉指尖的滑动,最后一行,安东尼的谎言之后出现了全新的一行,屏幕上慢慢展开了一个手写屏。   “写下你的答案。”   大两号的字体出现在江秋凉眼前。   答案?   关于安东尼谎言的答案吗?   江秋凉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之前的剧情。   “需要提示吗?”凌先眠的语气颇为促狭,“亲爱的……江教授?”   不过片刻,江秋凉回答他:“不需要,答案显而易见。”   说完,他在电子屏幕上写下了非常简单的两个字。   --------------------   作者有话要说:   很简单的答案,只有两个字。   之前提到过两次,很明显的漏洞,应该有聪明的读者已经猜到了。   下章揭晓~ 第142章 野生水族馆   卧室。   是的,问题的答案非常简单,简单到只有两个字。   江秋凉是个理科生,他的思维很简单,只要到了踩分点, 根本无需长篇大论的赘述。冗杂是负累, 逻辑的建设不需要脆弱的伪像。   在写下这段故事的人刚刚出现在这艘诡异的诺亚方舟时就提到过, 他发现卧室的布置,小到细节,完美还原了原来家中的卧室,这个现象在江秋凉初到这个世界时也出现了。   这个细节可能会被忽略,但是一旦重视起来,就会发现其实故事从一开始, 就是错的。   写下这段故事的人, 和最初进入到造疯者游戏的江秋凉犯了一个相同的错误。   他们都在试图用正常人的思维来理解疯子。   果然, 在江秋凉写下这两个字之后, 屏幕出现了变化。   “卧室”这两个字缩小了一点, 被被安置在新出现的长段新故事里。   “他和曾经的你很像。”   江秋凉的身侧,凌先眠点评道:“你们有着一样的思维模式。”   江秋凉反问:“现在呢?”   凌先眠回答他:“截然不同。”   “你知道原因吗?”   凌先眠没有立刻回答。   “你知道答案。”江秋凉说道, “在和你重逢之后, 我把你的思想也融入到我的思维模式里, 就像……”   “就像很多年前,你融入江侦仲的思想一样。”   江秋凉没有否认, 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继续去看电子屏幕上新出现的文字。   “卧室!是的, 我突然在某个夜晚想到了这个巨大的破绽。”   “这个诡异的细节被太多光怪陆离的事情冲淡了, 在得知世界末日之后,我的思维整个呈现出混乱的状态, 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这个关键的细节。”   “如果真的像安东尼所说,这艘船是一个疯掉的预言家老富豪一意孤行的成果,为什么老富豪家里的房间会设计成某个特定的逃难者卧室的模样呢?我相信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不只有我一个人,肯定也有其他的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我之前从没有进过别人的房间,我没有这种奇怪的好奇心,所有的素养也不允许我做出这样探头探脑的行为。别人的房间,肯定也被设计成了他们自己以前卧室的模样,我们只需要把每一扇门打开,开诚布公地质问,一切都会明了的。”   “整件事情的描述,或许从世界末日产生的根源来说,根本没有安东尼所说的那么简单。他一定是可以忽略了某个重要的事实,亦或是扭曲了某种真相。”   “他想要掩盖什么?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很快就能知道了,只要我把戳破安东尼谎言的关键问题抛出去,其他人也会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们肯定能够得到答案。”   看到这里,江秋凉一时无言。   他明白了凌先眠说这个人的思维模式和曾经的自己很像的原因。   不只是因为他们用正常人的思维理解疯子,也是因为他们都怀有荒谬的理想。   沉浸在过于美好的理想主义中,现实回报他们的,往往不是与之对应的希冀,而是沉痛的一击。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那是一个格外漫长的夜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再次入眠,索性睁着眼睛等待。终于到了起床的时刻,我几乎是夺门而出。我假装不经意之间走错了房间,打开了别人的门。”   “在此之前,我已经想好了整套的说辞,我需要先解释自己认错了门,再在不经意之间提起卧室的细节,是的,这个过程会很顺利的。”   “但是,我忽略了一种可能。”   “在我打开边上卧室门的时候,入眼的不是完全陌生的卧室,而是一个和我的卧室一模一样的卧室。我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所有的装修,所有的细节,都是这样完美的复刻。我的大脑在顷刻间一片空白,而在我对上这个房间的主人时,问题有了答案。”   “安东尼,我在隔壁的房间里看见了安东尼。他坐在沙发上,沙发正对着那一整面的玻璃墙。听见我开门的声音,他没有任何的表示,他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他的姿态很熟悉,让我想起了……落在人鱼雕塑上的海鸥。”   “这个联想没有任何根据可循,却足以使我毛骨悚然。”   “我看不见他的脸,他在玻璃上的倒影很模糊,不过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告诉我,他知道我想要说什么,这里所有的房间都是一个模样。没错,这艘船上所有的房间都是我原来的卧室的样子,没有人见过我的卧室,我也没有证据证明。即使我说出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我的说辞。”   “末日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他们每一个人相比于说是活生生的人,倒不如说是行尸走肉,每个人都在等待一点星火,只需要非常微弱的一点星火,就足以将所有的枯草点燃。如果我把那句话说出口,在他们眼中,我就成了一个岌岌可危的疯子。”   “或许,只是他们会发现我是个疯子的事实。”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了,我只记得安东尼在临走之前问了我一句话,他问我,‘你在水里看见了什么?’,当时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给出什么答案。直到我关上门之前,他一直盯着那面玻璃墙,我觉得,他应该是看到了什么。”   这是这段故事的最后一行。   凌先眠问江秋凉:“你觉得他看见了什么?”   “安东尼?”江秋凉点了一下屏幕,“你希望我回答人鱼吗?”   “你会吗?”   “我不会,”江秋凉没有转过头,他的眼眸沾上了蔚蓝的光泽,专注而冷淡,“我觉得,当时的安东尼,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过他预见了,他预见到玻璃墙后面会出现什么,他在提前进行幻想,并且希冀着幻想中的场景成为现实。”   这次电子屏幕的左边变了,全球地图缩小,停在了波兰和尼莫点之间,一条浅淡的虚线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故事仍在继续。   “那是一段浑浑噩噩的时光,我们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到处都是海水,无线电没有任何的信号,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的迹象表明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任何人类幸存。食物越来越少了,燃料不足以支持我们漫无目的的闲逛,我们必须确定一个目的地,抓住活下来的最后希望。”   “这艘船,没有阳光,没有任何的娱乐方式,生命的时钟永远都在倒数。”   “我想过有人会疯,但是我没想到,这会成为我们寻找到目的地的契机。”   “那天早上,是喧闹声把我给吵醒的,我听到了警笛声,红色和蓝色的警示灯照亮了我的卧室,这是我在这里待了那么久,第一次见到这种架势。”   “我打开房门,有很多人打开了房门。场面混乱极了,声音和色彩的加持让整个画面回忆起来格外的光怪陆离,我看见正对面的房门大敞着,有一个人被其他人用担架抬了出来。”   “不确定那是不是人,它没有衣物的覆盖,所有的皮肤都是鳞片状的,抬着它的人动作很快,在一闪而过之间,我看清了它的手,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了,那是爪子,锋利的,丑陋的,令人作呕的。我赶忙跟在那些人身后,看着他们一路把它抬到了楼下。”   “恐惧,疯狂,未知,终于在长久的压抑之后得到了释放,它来势汹汹,无人能挡。”   “它是谁?”   “它如何出现在这里?”   “我们会和它变成一个模样吗?”   “我站在人群中,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我勉强扶住了楼梯的扶手,正当我打算站稳脚跟的时候,我看见了人群的脸,这一下惊得我差点摔下楼梯。”   “所有人的脸上,是的,我看见的每一张脸上,都贴着一张纸,遮住了原本的五官。他们全部都在喧闹,似乎没有意识到任何的不对劲,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上也有一张纸!”   “我的五官,我的身份,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离我而去,我想要回想昨天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却一片混乱,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   “我在失去,成为一个人的权力。”   “很多人涌下楼,又有很多人上来,我没有看见对面那个被抬走的怪物,没人知道在底层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安东尼出现了,他脸上也贴着一张纸,不过是红色的,他抓着一个人的手腕,声称我们已经找到了适宜人类居住的目的地。”   “我不知道看到这段文字的人懂不懂,那种渴极了的人在荒漠里捡到一瓶液体的感觉,没有人会只在乎里面装的是水还是浓硫酸,所以所有的人都因为这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沸腾了。”   “被安东尼抓着手腕的人声称自己自己也住在我的对面,他在半夜听见了室友喃喃的梦话,那个变成怪物的人告诉他,自己要去尼莫点,那里藏着古老的亚特兰蒂斯,在那里,所有的主宰者都拥有长生不老的特权。”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但是没有人有反对意见,我们的燃料刚刚好足够我们前往亚特兰蒂斯,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旅程。”   “周围亢奋的情绪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安东尼提出让我去楼下的操控室,我没有反对。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整理思路,这也是我能够在这里写下这个故事的原因。”   “我的任务其实很简单,这里的操纵台是全自动的,我只需要每天确认一下行进方向无误即可。我整天和人鱼相处,是的,那只怪物变成了一条彻头彻尾的人鱼,它被关在水里。楼下的生活很无聊,我每天都试图和它聊天,但它始终不发一言。”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趴在操作台前写回忆录,更多的时间,我对这玻璃墙发呆。我不知道楼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警报声和警示灯吵醒,不断有人鱼被送下来,关在这里。”   “所有的人鱼都不说话,这是一个坏消息,我得不到任何的信息。”   “距离尼莫点越来越近了,在这样很多个夜晚的折磨之下,我经常半夜惊醒。幻想中的吵闹声一次又一次成真了,在无数个梦境中,海鸥无数次停歇在人鱼雕塑的怀抱里。我在梦中的视角也发生着变化。”   “有时我会梦见自己是第三视角,有时我会梦见自己是海鸥,甚至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是人鱼雕塑,一只海鸥从天空中落下来,落在了我的怀里。”   “就在梦见自己是人鱼雕塑的第二天,我意外发现自己腹部的皮肤颜色变了,它变成了淡淡的绿色,摸上去有些坚硬。”   “我不知道看到这个故事的是谁,也不知道是何时看到的,我希望还没有抵达尼莫点,只要尚未抵达,一切就还有希望。”   “尼莫点根本没有亚特兰蒂斯,人鱼的记忆侵入了我的大脑,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亚特兰蒂斯,人鱼不会说话,所有的梦话都是编造!”   “我最后的神志支撑我打下这段文字。”   “不要相信安东尼。”   “不要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在海洋上,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答案揭晓:卧室。   在江秋凉刚刚进入这个世界,还有写下操纵室这个故事的人来到这艘船的第一印象,就是卧室。   富豪按照道理肯定是按照自己的风格设计卧室,这里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有其他力量人为介入了。   这个故事埋了很多伏笔,其实蛮多问题都没有答案。   放心!会一个个解决的!   接下来就是小凌和小江同学的解密时间啦~ 第143章 野生水族馆   故事结束了。   江秋凉长久地盯着最后一行字, 直到那些文字像是泡沫,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   深邃的,凝重的,深海一般的蓝色将这一方闭塞的操纵室灌满, 呼吸在这一刻成为了负累。   凌先眠看向了江秋凉。   江秋凉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 之前在楼上有点热, 他把袖子挽到了手肘的位置,露出清瘦的手腕。衬衫在刺眼的蓝光下显现出腰肢的弧度,江秋凉的胃从来都不太好,进入游戏之后尤其,他看起来瘦了很多,整个人显得格外单薄, 衣衫在他的身上, 有脊背骨的形状。   颈部露出的线条很流畅, 锁骨的形状非常明显, 他浸泡在蓝色的“海水”中, 完美的不像是真实的存在。   凌先眠无法挪开视线,他的心头浮现出了近乎是酸涩的情绪。   “你觉得这个结局合理吗?”   江秋凉突然抬头, 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很冷静, 不见半分的波澜, 平淡的像是一个机器人。   “不合理。”江秋凉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在开头进行了很多详细的描述, 甚至具体到了天色, 落在雕塑身上的海鸥的眼睛, 但是他根本没有交代自己的结局, 他用一种相当含糊和应付的态度给自己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你认为不是巧合吗?”   “不是。”江秋凉指了指消失的最后一段文字,“他的最后一段话很奇怪, 如果他写到一半戛然而止,我认为这样是很正常的,但是他没有,他最后有时间和精力,游刃有余的和来到这里的人交代自己的经验,却没有时间来把故事的关键讲清楚。”   “嗯……”凌先眠的视线落在江秋凉抬起的左手上,无名指的戒指在电子屏幕的光线下很显眼,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有道理。”   “他在结局忽略了很多重要的细节,这些甚至是决定的因素。这不是因为忽视,而是刻意的遗忘。”江秋凉想了想,继续说道,“他这么做……是他一开始就没有写,还是他后来删掉了?不过他这么做肯定有原因……”   “他在前面交代了足够的信息了。”   “对……”江秋凉自然而然地接话,转而笑道,“凌大设计师,你这算不算是泄露答案?”   凌先眠撞进江秋凉的眼中,他很浅地上扬了一下唇角。   “看你怎么理解泄露答案了,”凌先眠说道,“在我眼里,这最多算是点拨。”   “我怎么觉得,”江秋凉随口说道,“你对我有滤镜?”   “事实就是如此,”凌先眠没有否认,很痛快地承认了,“在我这里,你永远是首选。”   凌先眠承认得相当坦然,没有片刻的犹豫。   江秋凉缓缓把手递给凌先眠,看着他在自己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只要你愿意,我和游戏都是你忠诚的臣服者,”蓝光栖息在凌先眠的眼眸中,宛若另一处沉寂的湖泊,“我可以为你献出一切,游戏的走向,我所有的权力和财富,我的余生……我的所有,都可以刻上你的名字。”   江秋凉静静看着凌先眠,他的身影在凌先眠眼中,像是明知注定要溺亡却又义无反顾的迷路者。   他突然发现,其实造疯者游戏是连贯的。   在杀死监狱长副本,监狱外昼夜不歇的海水从窗口漫灌进来,濡湿了他的灵魂。   在厌食吸血鬼副本,有人告诉他,海是移动的墓碑,所有人的归宿都是大海。   就在他经历变态尸解者副本之后,快要将有关海水的记忆遗忘的时候,他又进入到了野生水族馆副本,这一次,海水彻底吞没了他。   这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他避无可避,眼睁睁看见海水没过头顶。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   他在冰冷彻骨的海水中窥见了一个人——   凌先眠。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沉沦。   “代价呢?”   “不需要任何的代价。”   “我听说过一个说法,”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免费的,其实是最昂贵的。”   “凌大设计师,你相信这个说法吗?”江秋凉的音色很冷,“我不信你是没有私心的。”   凌先眠握着江秋凉的手。   江秋凉的手很轻,看起来漂亮而柔软,像是一捏就会碎。   当凌先眠只是看着它的时候,他用一种近乎是神圣的神态,但是当他握住它的时候,他如此真实的感受了江秋凉身上的温暖。   那是江秋凉的皮肉,是他的心跳,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凌先眠却又感受到了那份脆弱之后的坚韧。   他为之心驰神往,不醉不休。   “我当然是有私心的,”江秋凉感受到凌先眠握住自己手的力度加大了,他的神态很平静,说出来的话却不是,“我的私心比任何人都要滔天,因为这一份私心,造疯者游戏出现在你的眼前,因为这一份私心,我站在你的面前。我抑制不住它,是它在控制我。”   凌先眠走进江秋凉,蓝光的照射下,两道身影相互依偎,不分彼此。   “它是我疯狂的来源,是我活到现在的动力,也是我不肯放过你的根源。”   凌先眠引着江秋凉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面心跳,是凌先眠存活的证明。   江秋凉的指尖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你别怕,即使我是个疯子,我也是爱你的。”   江秋凉抬头,在蔚蓝的人造光线下,他目睹了凌先眠眼中的惊涛骇浪。   “证据呢?”   江秋凉突然开口。   “我不需要你有关游戏的提示,也不在乎你的权势,这对我来说不值一文。”   凌先眠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不过有一样东西你可以给我。”   江秋凉轻轻点了一下左手食指。   “你的私心。”   这一刻,就在这一刻。   凌先眠在江秋凉眼中捕捉到了一丝原本不属于江秋凉的情绪——   野心。   这种情绪在凌先眠无数次照镜子的时候,在自己的脸上看见过,他对此不加掩饰,也甘之如饴。   野心是大海上的浮木,是洪流中的稻草,是登上权力顶峰的通天之路。   也是堕落的泥沼,难明的长夜,和无休无止的斗争。   这一刻,凌先眠看着江秋凉,毫无征兆想起了镜子中的自己。   是的,他们是同一类人。   即使分隔这么多年,他们仍然变成了同一类人。   一起挣扎,彼此堕落,相互依偎。   凌先眠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受到一阵恶寒从自己脚底升起。   “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江秋凉在邀请。   “好。”   凌先眠没有任何犹豫,回答他。   江秋凉等到了他的回答,心满意足似的抽回手,他的指尖重新落回到电子屏幕边上,继续之前的话题。   “他前面已经给了足够多的信息……”江秋凉说道,“对他来说,前面哪些信息是真正有用的呢?”   “他提到最多的信息。”   “人鱼雕塑和海鸥。”   江秋凉不假思索道:“首尾呼应,他在开头提到了人鱼雕塑,在结局莫名其妙提到了神,在他的眼中,人鱼雕塑,或者人鱼,就是神。”   “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他不经意之间窥见了神明的身影,他信仰救他于水火的存在,最后又发现神从来没有爱过他,神救他是为了将他抛到另一个深渊,万劫不复。”   凌先眠问道:“但是,你觉得,关键不在过程,对吧?”   “对,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局。”江秋凉的手指敲击出节奏,“他的结局……是怎么样的?”   “你已经知道了。”   “他也知道,不过他没有明说。”江秋凉停顿了几秒,“结局很矛盾,也很残酷。就在他终于决心背弃自己曾经信仰的神明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注定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命运的黑色幽默。”   江秋凉的唇角略微有些弧度,不明显:“大概除了始作俑者,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个玩笑的。”   “也是。”凌先眠置身事外,悠悠点评道,“漠视的存在变成了信仰,当你精心搭建好最后一块理想的砖石后,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南柯一梦,一切回到了原点……很有意思,这足以使绝大多数人崩溃了。”   “你觉得他崩溃了吗?”   凌先眠没有给江秋凉明确的答案,而是反问他:“如果我给了你肯定的答案,是不是就会证明,他不过是沉默的大多数?”   江秋凉微微蹙眉。   “泯然众人是可能性非常大的,我们假定它的可能性有99.9%。”凌先眠语速放得很慢,“那剩下的0.1%呢?没有人能否认,它是存在的。”   “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个可能性了。”   江秋凉指尖的节奏慢了一拍。   他索性将手掌平摊,无奈道:“你的提示给的不能更加明显了。”   凌先眠笑起来:“我说过了,这个要看听者的悟性。”   “好,按照你的说法,他的结局是我之前说的,他又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博得一点生机?”   就好比一个NPC放进游戏里,他每一天都在按照程序要求生活,每一步都在旁人的规划中,即使他意识到自己是个NPC,又能有什么转机呢?   不对。   江秋凉猛地抬起头。   这个游戏副本已经给他答案了。   更加准确的说,这根本不是比喻,而是真实发生在他此时此刻身处的这个游戏副本中。   安东尼,作为游戏的NPC,认出了凌先眠。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你有答案了,”凌先眠说道,“你看,这次甚至不需要我的提示。”   很熟悉的思路,宛若掉入海中。   江秋凉在海水中,在自己吐出的气泡中,窥探到了过往的碎片。   时间是回溯的水流,不断把他往回推。   直到停在了第一个游戏副本,噩梦竞技场。   他又一次从枕头中摸出了那一本萨洛蒙的笔记,翻到了第一页。   谎言,有时不是完全由假话编织而成的。   它也有可能是真相拼凑在一起,缩减打乱而成的。   这就是……蒙太奇谎言。   “他刻意忽略了不美好的经历,”江秋凉看见自己的话语在人工的海洋中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塑造出了蒙太奇谎言!”   --------------------   作者有话要说:   “蒙太奇式谎言”:用所有的真话,通过重新组合位置的方式来创建、表述一个谎言。 第144章 野生水族馆   江秋凉推开操纵室的门。   操纵室内如同海水一般蔚蓝的光线从室内倾泻到室外, 将台灯濒死的钨丝发出的黯淡光线衬得分外的凄凉。   尽管如此,人工刻意的光泽还是比不上真实海洋光泽的万分之一。   被困在玻璃墙后面的人鱼跟着江秋凉和凌先眠的脚步亦步亦趋,它们的眼神悲悯而绝望。   踏上第一级台阶,江秋凉问了凌先眠一个问题。   “倒计时还剩多久?”   凌先眠看了一眼手表。   “二十一小时三十八分五十一秒。”   “哦……”   “对于江教授来说, ”凌先眠踏上两级台阶, “时间足够吗?”   “当然, ”江秋凉不假思索,“绰绰有余。”   凌先眠脚下不停,悠然道:“这样……”   二楼的转角,江秋凉转过一个弯。   他没有在这一层停下来,而是继续上前, 向着三楼, 所有人退去的方向。   楼上的灯光栖息在他的脸上, 勾勒出脸部的轮廓。   江秋凉很轻地抬了下眼:“一个半小时, 我能把你这个副本给破了。信吗, 凌大设计师?”   从黑暗到光明, 眼睛会有酸涩的感觉,江秋凉伸手挡住了些许光线, 听见了凌先眠的回答。   “当然。”   三楼。   江秋凉停在了三楼的楼梯口。   他的手指还保持着搭在扶手上的动作。   眼前的画面映照在他的瞳孔上,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因为光线的缘故,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怎么样?”   凌先眠从他身边错身而过, 他摊开双手, 面对着江秋凉, 明亮的光线毫不吝啬地打在他的身上, 像是拍打礁石的海水。   “和你想象的一样吗?江教授?”   这里不像是船舱。   这是江秋凉看见眼前这一幕的第一感想。   这里像是一处刚刚开放的美术博物馆。   是的,美术博物馆。   三楼让江秋凉想到了挪威国家美术馆, 空旷而寂寥,只是站在原地,就有一种置身荒原的错觉。   风吹在他的脸上,脚下的地板在晃动,那是草木被风吹到匍匐。   他站在风里。   终有一天,他会在风中消亡。   江秋凉往前挪动了一步,他环顾四周。   是的,这里和挪威国家美术馆的布局完全是一致的,更加确切的来说,是许恙邀请他去看画展的那一次,他遇见凌先眠的那一个展馆。   深蓝色的墙壁,精致的打光灯,冰冷的空气,和——   他身边的凌先眠。   所有的装修、布局,甚至包括灯光的亮度,艺术作品摆放的高度,都和记忆中的完全重合在一起。   这是一次伟大的重现,也是一场壮美的虚无。   “挪威国家美术馆……”江秋凉走到《呐喊》面前,他看着那一幅画,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怀着崇敬的心,生怕锋利的目光会割伤它,“这个剧情的设计者是个天才。”   凌先眠走到他的身边,他的音色很冷,像是美术馆冰冷的外墙。   “这是疯子的作品,”凌先眠淡淡地打量着它,“就连画家本人也这么认为。”   “我看见了那一条线,那一条天才和疯子的分界线。它们是蛇和玫瑰,会在夜晚相互纠缠。”江秋凉开口,“很多的天才,都会有一段时间怀疑自己是疯子。”   “你认为他们是吗?”   “是,也不是。”江秋凉回答他,“愚昧是那个年代,也那个年代沉沦的大多数,如果格格不入是一种疯狂的话,成为一个疯子有什么错呢?”   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笑声。   音量不大,尾音带着些许慵懒,宛若《呐喊》上遮住铅笔字的云。   江秋凉把目光投向了其他的画作。   这是三楼和挪威国家美术馆唯一的区别,其他的画作,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江秋凉一幅幅看过去。   那些被可以更换掉的画作的内容,都和这个游戏副本藕断丝连。   有广场上乌压压的云,有一望无际的海,也有一艘在暴风雨中前进的船,和被风雨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水手。   江秋凉停在了一扇门前。   那扇门和周围的墙壁浑然一体,只有边框有不易察觉的深黑色线条,像是异世界的大门。   其实单凭视觉,这扇门是很难注意到的。   不过,有了从里面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人声,这扇门又变得十分的引人注目。   站在门口,江秋凉闻到了一阵奇怪的气味。   若隐若现,咸涩又恶心——   鱼腥味。   他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先把目光投向了门两侧的画作。   左边的那一幅,船只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行,黑压压的天色下,水手们目光坚毅,他们望着前路,望着黑暗中唯一的一点破天的曙光。   右边的那一幅,暴风雨将船只倾翻,在惊天的巨浪中,有很多人漂浮在海面上,他们的神情看起来惊恐而绝望。奇怪的是,他们目之所向不是前方,也不是后方,而是自己的头顶正上方。   他们仿佛全从黑压压的乌云上,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存在。   “他们在怕什么……”   江秋凉喃喃自语,如果他们畏惧的是人鱼,他们不可能看向头顶。   毕竟一直以来,从种种迹象来看,这里的人畏惧的怪物都应该是人鱼才对。   天空,乌云,他们会看见什么呢?   有一种可能性闪过江秋凉的脑海。   “海鸥。”   凌先眠的声音从江秋凉的身侧传来。   海鸥……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发现凌先眠正抬头,下颌线的弧度很流畅。   江秋凉顺着凌先眠的视线,抬起头。   他们的头顶,赫然画着一只展翅高飞的海鸥。   海鸥的画风和这两幅画极其相似,像是从画面中挣脱出来的。   它一如故事里描述的那样漂亮,有油亮的毛和漂亮的眼睛。   它死死盯着两个人的方向,眼神麻木而茫然。   就在江秋凉看向它的时候,它的眼睛突然不易察觉地转动了一下。   江秋凉收回视线,重新把目光投回到了右侧的画作之上。   “原来如此。”江秋凉淡淡开口,“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不是他所厌恶的,而是他曾经热爱的。现在想起来,这句话说得还真有道理。”   “从来如此。”凌先眠回应了他的话。   江秋凉上前一步,推开了那扇门。   喧闹的人声像是喷涌的海水,从房间里流了出来,浸润了江秋凉的裤腿。   这里没有拥挤的人群,没有不同的神态,没有张开成不同弧度的嘴。   门里有的,只是一堆覆盖着白布的一人高雕塑。   声音就是从这些雕塑身上传出的。   江秋凉走进房间,这里的灯光从头顶上那个巨大的水晶吊灯上照射出来,撞击在四周的墙壁上,掷地有声。   如此华丽的场景,配上一张张苍白的布,总会给人一种近乎于衰颓的错觉。   凌先眠问江秋凉:“如果你是艺术家,你会如何形容这里的作品?”   江秋凉环视四周。   “我在医院里见过的,一束枯萎衰败的白玫瑰。”   江秋凉想起自己住院那次,白玫瑰花瓣上褐色的痕迹。   几乎所有人都爱绽放的花朵,由盛转衰意味着被抛弃的结局,这是注定,也是更加绝望的美。   “你有想过那束玫瑰是谁留下的吗?”   凌先眠走过江秋凉的身边,他的语气很随意,似乎只是想要把这句话说出口,并没有在希冀一个合适的答案。   江秋凉看着他走到了一座蒙着白布的雕塑前,手指捏住了白布的一角,将它扯了下来。   “我试过用福尔马林来浸泡玫瑰,玫瑰死去了,它的颜色会褪去,就像是失去了灵魂。”凌先眠回过头,他没有在意白布之下遮盖的是什么,而是看着江秋凉的眼睛,“即使是一朵白玫瑰,你也可以感受到它的生命逝去的痕迹,它会嘶吼,会哀嚎,会和任何一个被处决的人类一样绝望。所以我接受每一朵玫瑰自然的消亡。”   白布被刷的一下拉了下来。   里面覆盖着的雕塑露出了它真实的面目。   那是一座铜质的人鱼雕塑,它的脸看上去和一般的人类没有半分区别,每一个细节都被刻画到了最为栩栩如生的境界,似乎只要下一秒,在眨眼之间,它就能恢复行动的能力。   人鱼雕塑的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老式收音机,枯燥的人声正源源不断从收音机里面传出来。   “我们这里混进来了一个怪物……”   “需要处决掉它……”   “它就在我们中间……”   “我听见了它的呼吸声……”   人鱼雕塑的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铜质刀,左手的小拇指缺少了半截。   整齐的铜质切口,和小半截落在地上的铜质废料。   没有皮肉,没有血液。   江秋凉快步上前,他陆陆续续掀开了每一个披着白布的雕塑。   人鱼、人鱼、人鱼……   密密麻麻的铜质人鱼雕塑,密密麻麻伸出的右手,密密麻麻掉落在地上的小半截铜质小拇指。   以及,密密麻麻的收音机。   不同的样貌,不同的动作,不同的神态。   不同的音量,不同的语气,不同的音色。   “你说……会是人鱼吗?”   “寻找到亚特兰斯底的方向。”   “未知……我们最终会生存下来,命运永远眷顾人类。”   命运永远……眷顾人类吗?   江秋凉掀开最后一块白布,人鱼痛苦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它的指尖切口依然完整,只是这次,在断裂的切口之下,有一滴红色的液体,缓慢汇聚成了水滴状,落在了地上。   滴答。   江秋凉默默后退了半步,他的脚后跟踢到了一个掉在地上的,铜质的小拇指废料。   金属在地板上咕噜噜转了几圈,刺耳的摩擦声分明是混在人声中的,却又显得如此清晰。   江秋凉看着它滚远,直到停在了凌先眠的脚边。   他的视线从那双黑色的靴子缓缓向上,落在了凌先眠的脸上。   “这里……好像少了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少了什么呢?下一章揭晓! 第145章 野生水族馆   人声,是喧闹的海水。   雕塑,是定格的时间。   江秋凉站在定格的时间中,在即将扑面而来的海水前,和凌先眠对视。   他的眼中只有他。   很奇怪, 人是独立的个体, 拥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   但是每次望向凌先眠, 江秋凉的心都会格外的平静。   就像是站在桥上看日落的光,在冬天的雪地上踩下第一个脚印,坐在沙发上等待电影的开场,以及在午夜咽下第一颗安眠药。   他是他绝无仅有的地.西.泮。   “你觉得少了什么?”   听到凌先眠的提问,江秋凉抽回思绪。   “这里所有的雕塑覆盖的都是白布, ”江秋凉走向凌先眠, 这一次, 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物, “那安东尼呢?脸上贴着红纸的安东尼去哪里了?”   安东尼。   在这个游戏副本里, 所有的人都被掩盖住了原本的面容, 包括在操纵室留下那段故事的作者。   但是安东尼是个例外。   从游戏一开始,他就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甚至在那段语焉不详的故事里, 都有对于这个人的外貌描写。   那是那段故事唯一的外貌描写。   或许……   不是唯一的。   江秋凉突然想起, 在那段故事里,作者对于某样东西的外貌也进行了堪称于细致的描写——   海鸥。   那双漂亮的眼睛, 真的只是作者闲时无聊的着笔吗?   江秋凉的目光从在场的所有雕塑身上滑过, 金属的光泽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被阳光照射的海面, 泛出粼粼的亮光。垂落在地上的白布是海浪彼此拍打留下的泡沫, 收音机里的人声宛若迎面吹来的海风,混杂在若有似无的鱼腥味中。   海水是艺术, 是所有迷途者的归路,也是……最为残忍的抵达。   江秋凉的视线缓缓挪到了门口,在他的角度,门框挡住了向上的视线,他却觉得自己隔着那堵墙看见了展翅欲飞的海鸥。   门口两幅画中的畏惧并不是无处可寻的,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答案。   “他不在这里。”   凌先眠给了江秋凉想要的回答。   江秋凉没有多加解释,而是问他,声音很轻,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凌先眠踩住了之前江秋凉踢过来的铜质废料,他的眼眸垂下来,睫毛投下来的阴影遮盖住了眼中的光。   金属的摩擦声从他黑色的靴子底下传来,许久之后他抬起眼,问道:“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不想进来,一种是他根本进不来。”   凌先眠不置可否:“你觉得哪种可能高点?”   从常规的思路来说,这其实是一个相当显而易见的问题。   安东尼在整个游戏中几乎占据着主导者的地位,他是这艘航行于海上的诺亚方舟的领袖,在所有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拥有超乎常人的理智和胆识。   从航行的目的地,到砍掉小拇指,他所有的决定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个暗示。   而所有的决定,甚至不需要明确的理由。   “前者。”江秋凉给出了答案,“不过,我认为是后者。”   “为什么?”   “畏惧。”   江秋凉给了非常简单的两个字。   “我们假定他现在有两种身份,一种是人类,一种是海鸥。从人类的视角看,他确实是堪称无坚不摧的,这也就是我之所以得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的原因。但是从海鸥的视角,也就是你说的所谓0.1%的可能性,其实它可能是有畏惧的。”   “操纵室的故事其实留有三个疑问,一是世界末日降临的时候,海鸥为什么会恰好落在人鱼雕塑的怀里,二是安东尼和作者的对话,他明显是知道在末日降临时作者和人鱼雕塑之间的互动,他是以何种视角得知这个故事的,三是这艘船的布局,为什么一层和二层要设置玻璃墙,当第一只人鱼出现的时候,大家都默认将它搬到了底层。是的,底层非常适合安置人鱼,可是这个合适的空间是怎么出现的呢?在一个疯癫的富豪的设计里,他预见了人鱼的出现。”   “预见……”凌先眠捡出这两个字,“在你的眼中,疯癫的富豪倒成了所谓的预言家。”   “他就是,”江秋凉直接肯定道,“世界末日的出现就是最好的印证。”   “即使他的结局是被困在精神病院?”   听到最后四个字,江秋凉突然一阵恍惚,隔着朦胧的雾气,在翻滚的黑暗中,他又一次窥见了梦境中的灯塔。   那点微弱的光照在他的灵魂上,触手冰凉。   脚下轻微的晃动又一次唤醒了他的神志。   “是的,”江秋凉看向了周围的一切,所有完美的艺术品,都像是在他的眼前化为了一堆烂泥,“即使如此。”   “你是个沉溺于现实的完美主义者。”   江秋凉摇头:“我不是。”   凌先眠的话音一顿。   “你认为这是他的结局吗,凌大设计师?”江秋凉悠然道,“我不这么认为。”   “你认为他的的结局是怎样的?”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吧?”   凌先眠把踩在脚下的铜质废料踢开,好整以暇地将双手插在口袋里。   “好吧,”他的鞋尖轻点了一下地板,像是绅士开始舞会之前礼貌的示意,“我们假设他不在精神病院,那么他会在那里?”   “这里,就在这艘船上。”   江秋凉走向了门口:“故事里的疑问看起来很复杂,但是归结到一个方向,却都全部可以解释。在造疯者游戏中,抓住了那个最大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看上去有多么不可思议,无法否认,这就是正确的答案。”   人鱼雕塑和人声被他抛在了脑后,他与海的方向背道而驰。   “这是他的作品,他怎么舍得不来看看自己的作品呢?”   江秋凉走到门口,原本停在天花板上的海鸥换了位置,现在它停在了那幅著名的《呐喊》旁边。   它的眼神茫然而空洞,但是它看着江秋凉,仿佛是在看自己相识许久的朋友。   江秋凉没有犹豫,他大步走向了那幅画作,举起画框,狠狠砸向了那只展翅欲飞的海鸥。   噗呲!   尖锐的金属画框边缘划破了蔚蓝的墙壁,一道丑陋的,苍白的墙壁在后面显现出来。   墙上的海鸥发出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它拼命扑腾着翅膀,想要从墙壁里面挣扎出来。油亮的毛在扇动,鸟嘴在忍不住颤抖,它的眼神逐渐充满了怨怼,满溢的仇恨像是要化为液体,从破口之中流淌而出。   “疯子……”   颤抖的男声从墙壁里回荡出,像是从每一个角落传来。   “你……是个疯子!”   “我要诅咒你……永远留在这个游戏里……”   男声嘶吼着,尖利的回音划破了房间里收音机喧闹的人声。   “我的荣幸。”   江秋凉举起金属画框,画作中的人面容扭曲,目睹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噗呲!   噗呲!   一声接一声,像是小王子目睹黄昏一般无穷无尽。   博尔赫斯笔下的黄昏降临了。   残阳落在桥梁上,温柔的黄色在水面上闪烁,而天际线却出现了炫目的艳红色。   是毁灭,也是重生。   海鸥刺耳的尖叫声和怨怼的诅咒声渐渐歇止,喧闹的人声又一次占据了耳膜。   蓝色的墙壁,破裂的白色伤口上,缓缓渗出了红色的液体。   液体从墙面蜿蜒而下,像是有生命一样,循着江秋凉的方向。   江秋凉站在原地,任由红色沾上他的鞋子。   “比血液的颜色要淡一些,比红酒的颜色要深一点……”江秋凉着迷地看着这个颜色,“这正是我在寻找的,属于安东尼的颜色。”   金属画框怦然落地,画作正面朝下,很快被液体浸润了。   江秋凉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贴在唇上,在破碎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吻。   “我也祝你,永远留在这个游戏里,”江秋凉的唇角轻轻上扬,“困在去尼莫点的路上吧,每一生每一世,时间会赋予你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的指尖离开墙壁,液体从他的指尖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江秋凉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那一抹红显得格外的刺眼。   他刚想把那一抹颜色随意擦在自己的衬衣上,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江秋凉没有防备,随着凌先眠的动作往后退了两步,离开了被液体浸泡的一方地板。   随着他的走动,地板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像是猫咪偷偷爬上花盆后留下的泥脚印,又像是私奔仓皇的痕迹。   江秋凉被拽得一个不稳,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跌落在地上的时候,他落入了凌先眠的怀抱中。   就这样,他右手上的液体不可避免抹在了凌先眠价值不菲的衬衫上。   江侦仲和他说过,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用价值来衡量的。房屋、物品、权力,甚至情感。   但是,在凌先眠这里,他突然很像打破所有已经成为固态的思想。   不是的,不是什么都可以用金钱衡量的。   世界上有太多太多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存在了。   就像这一刻,凌先眠抱着他,江秋凉不会想所有的身外之物,他在乎的只是凌先眠这个人,他的呼吸,他的脉搏。他给他的爱意。   “这是疯子的作品。”   凌先眠的呼吸吹在他的耳侧,是温热的,他的每一下呼吸,都连接着江秋凉的心跳,   江秋凉突然大笑起来,他把右手搭在凌先眠的肩膀上,凑近凌先眠的颈侧。   他闻见了消毒水和薄荷的气味,而那阵烟味已经淡到几乎闻不到了。   黄昏落下了。   液体停止了流淌,它化为了深褐色。   黏腻而绵绸,像是落不下,又明不起来的夜色。   “和我私奔吧。”   江秋凉贴在凌先眠耳侧,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发出了邀请。   “让我们一起堕落到地狱吧。”   身后的人声停了,有数不清的金属摩擦的刺耳杂音重叠在一起,交织成了最为惊悚的交响乐。   江秋凉毫不在意。   他只注意到,在红蓝的警告光砸在他们身上,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将他们淹没之前。   凌先眠的拥抱力度加大了。   他像是想要把江秋凉揉进自己的血肉中。   细碎的头发垂在江秋凉露出的锁骨上,痒痒的,像是落在心头的一声叹息。   他对他说。   “好。”   --------------------   作者有话要说:   留了个伏笔,下章解决。 第146章 野生水族馆   红蓝的光打在墙壁上, 模糊了原有的色彩。   只是那几道被江秋凉划破的痕迹,依旧斑驳到丑陋。   江秋凉牵着凌先眠的手,三步并两步跃下了台阶。   地板在剧烈震颤,像是痛苦到极致的愤怒。   震耳欲聋的警笛声在室内回荡, 撕裂了脆弱的灵魂。   江秋凉轻巧跳下了台阶, 他偏长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飘扬, 他转过头,对着凌先眠轻轻翘了一下唇角。   红色灯光尚且未在他的眉目上染上古堡血夜的腥气,蓝色灯光又像是咸涩的海水,浸润了他的睫毛。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的光彩流转。   好看到让人移不开视线。   凌先眠不可避免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酒吧的灯光撒在江秋凉的发梢上, 衬着少年安静的眉眼, 如同渲染气氛的水彩。江秋凉总有一种不同于旁人的沉静气质, 这种气质让他的灵魂落上了一层薄薄的雪。   就在凌先眠以为这一层雪会越积越厚的时候, 江秋凉突然碰了一下酒杯, 抬起眼。   酒吧细碎的灯光沉在他的眼底, 酒气熏染在眼角眉梢,化作了眼尾一点散不去的淡红。   他看着他, 问他这杯酒应该叫什么名字。   彼时, 凌先眠其实并没有怎么细想这个问题, 也许是酒吧的光线过于耀眼,也许是周围的人声过于嘈杂, 也许是酒吧驻唱歌手的金属耳环过于夺目, 他一时被夺走了所有的心神。   “破碎故事的心。”   凌先眠下意识说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个答案。   他至今记得自己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 背景音中慵懒的女声正在哼唱那一句。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一语成谶。   很多年后的今天,凌先眠又有一次理解了溃不成军这个词语。   江秋凉拉着他一路跑到了底层。   玻璃墙后的人鱼被警笛声吓到了,挤成了一堆,不过他们望向红蓝光线的眼神并不全然是恐怖的,除了恐惧之外,还有一种更加鲜明的情绪——   渴望。   “我好像明白这个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叫野生水族馆了。”   江秋凉拢起手,凑到凌先眠的耳边。   凌先眠明知道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为什么?”   他的声音被吞噬在刺耳的警笛声中,也不知道江秋凉有没有听清。   不过江秋凉很快给了他答案。   “因为我们也是被关在水族馆里的观赏物,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游客。无论是我,还是你,到了游戏副本的最后一分钟,都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墙面的灰尘簌簌落下,地板发出了嘎吱的响动,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江秋凉松开抓住凌先眠的手,在一片混乱中张开手臂,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自由。   “《海的女儿》中小美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没有把那把刀捅进王子的胸膛。”地板在震颤,江秋凉的声线却意外的沉稳,“这个错误注定需要有人来纠正。”   楼上,隔着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此起彼伏收音机故障特有的电流声。   开始时,是第一声凄厉的尖笑声。   后来,很多的笑声叠在一起,穿插在警笛声中,久久回荡,一声未落,一声又起。   有金属砸在地上的声响,沉闷和尖锐混杂在一起。   是末世的幻象。   在混乱中,江秋凉和凌先眠同时伸出了手。   凌先眠先一步抓住了江秋凉的手腕。   不断有鲜红液体从楼上淌下来,起初是贴在台阶上的涓涓细流,后来竟然有了愈演愈烈的征兆。   在被凌先眠拽进操纵室的前一秒,江秋凉回头。   台阶上,和血液一起流淌下来的,还有很多残破的组织。   苦涩,血腥,残酷。   这就是大海的真面目。   砰!   操纵室的门怦然闭合,隔绝掉了外面大部分的喧闹。   电子屏幕平静的蔚蓝光线又一次浸润了两个人。   像是久别重逢。   之前墙壁的灰尘随着他们的动作卷进操纵室,江秋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还是忍不住侧过身咳嗽了几下。   凌先眠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被江秋凉抬手阻止。   “这里撑不了多久的。”   江秋凉快步走到操纵台,点开了操作页面。   和尼莫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代表着尼莫点的红点像是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耀武扬威地叫嚣着。   江秋凉试着点了两下目的地。   屏幕没有什么反应。   “它设置的,不能变更目的地了。”凌先眠的声音从边上传来,“我来吧。”   江秋凉扫了一眼凌先眠。   凌先眠看着屏幕,目光专注。   江秋凉让出了正对屏幕的位置。   左边是一些有关航行的外部因素,而右边是一些船体的内部设置。   凌先眠按了几个按钮,关闭了内部的保护措施,打开了玻璃墙。   门口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有液体重重撞上了操作室的门。   接下来,是打开船体外侧阻隔人鱼外出的保护层。   凌先眠的手指悬在那个选项上,他似乎在思考按下这个按钮意味着什么。   大海,会完全将这艘船吞没。   “按吧。”   江秋凉的语气很坚定。   “把这把刀捅下去吧。”   凌先眠按下了那个按钮。   就在下一秒,冰冷的机械男声划破了刺耳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警告!警告!警告!”   “识别到外来物种入侵,为了维护人类最后的和平,船体将会在五分钟后进入自爆模式。”   “倒计时开始。”   “五分钟。”   “四分五十九秒……”   时间就像是沙漏,在抬手之间流逝。   “你察觉到这个游戏副本和其他副本的区别了吗?”   凌先眠靠在墙壁上,时间的倒计时迫在眉睫,他开口的语气却很寻常。   “嗯,”江秋凉抬眼,“这个副本留下疑问了。”   “如果将其他副本比作句号,这个副本就是个逗号。”   江秋凉看着倒计时:“一般逗号后面的话更重要,不是吗?”   “不可否认,确实如此。”   “这个副本太简单了,比起前期的铺垫,其实后期的思路是有问题的。它有很多逻辑其实是混乱的,它没有交代留下这个故事的人是谁,没有交代安东尼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个NPC的,也没有交代那个富豪的身份。”   “你认为他们之间是有关联的吗?”   “是的,我还可以确定,把他们绑在一起的,是幕后的它。”江秋凉想了想,“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副本,这个副本被割裂走了一部分。你之前经历过的这个副本,不是这次的样子吧?”   “不是,”凌先眠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在之前的版本中,有提到写下操作室故事的作者。”   “是副本开场时,二楼玻璃墙后面的那条人鱼吗?”   “是,”凌先眠说,“副本原来安排的后半段剧情是我们在三楼房间出来以后遇见安东尼,在和安东尼的交谈中得知有人在二楼的卧室曾经和他进行过一场交谈——不是故事里提到的那一次交谈,而是另外一场没有写进去的重要情节。故事的作者预见了自己的变异,也预见到所有的人在末世都会变成人鱼,他联想到之前安东尼看着空空如也的玻璃墙,怀疑是他做的手脚。”   “所以他去找安东尼,质问他,安东尼也告诉了他不可广而告之的真相。在说出真相以后,安东尼没有放他走,而是把他关在自己卧室的玻璃墙后面——这也就是那条人鱼没有和其他人鱼一样被关在底层的原因。”   “对。”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完全乱套了。”   代表分钟的字母不断减少。   时间还剩下最后一分钟。   凌先眠在分钟数变为零的第一秒开口:“其实也不全是。”   冰冷的机械男声念着令人心惊的数字,凌先眠的身上像是盖着一层蓝色的尘埃。   江秋凉问他:“什么?”   “海鸥还在。”   话音未落,江秋凉已经明白过来。   “它没有办法扭转恐惧!”   “你说得对,”凌先眠苦笑了一下,“畏惧是一把双刃剑,它很真实,真实到你把它握在自己手上的的时候,别的人根本夺不走它。”   最后三十秒。   电子屏幕的光线突然变成了刺眼的白色,从温和的蓝色到明亮的白色之间没有任何过渡的预兆。   江秋凉下意识伸手挡住了眼前的白光。   骤然的白光打断了之前所有的思路,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划开了血淋淋的假象。   江秋凉又一次想起了幻想中的灯塔。   那一点微弱的光,明明这样脆弱,又这般让他心生畏惧。   白色……   是他幻想中灯塔的光,是宴会厅里杯底的反光,是阳光透过树叶的痕迹,是凌先眠家中晨光透过窗帘,是从空荡荡家中的底色,是飞机上看下去的云层,是奥斯陆冬天苍白无边的雪。   也是……   寂静医院惨淡的墙面。   “十……”   “九……”   机械男声在冰冷的倒计时,它的每一下都标志着未知的靠近。   不是全然的未知。   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江秋凉放下了挡住光亮的手掌。电子屏幕最后一秒的白光照在他的眼底,仿若一池结了碎冰的湖面。   “灯塔……是医院!”   --------------------   作者有话要说:   某句歌词出现第二次啦,在结局还会再出现一次~ 第147章 野生水族馆   医院。   当江秋凉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 之前所有的疑虑、猜想和不确定尽数在他的脑海中消散。   是的,他是知道灯塔的方向的。   毕竟,将他引导到那个方向的,是他自己。   不过……他为什么会对医院有这么深的恐惧?   寒气就像是液体, 透过空气钻进毛孔里, 融化在流淌的血液里, 连带着骨髓都如同生了锈一般嘎吱作响。   江秋凉来不及细想。   在电子屏幕的倒计时进行到五的时候,四周所有的光线骤然熄灭。   那是不掺杂半分杂质的黑暗,浓郁到化不开,浸润在粘稠的寂静中,江秋凉下意识看向了凌先眠的方向。   黑暗模糊了轮廓, 视野中完全是一团模糊。   但是江秋凉在黑暗中听见了凌先眠的呼吸和心跳, 他们在黑暗中分享着最为隐秘的脉搏。   即使此时此刻, 江秋凉和凌先眠唯一的联系是手心的温度, 他也知道他在。   一直都在。   只要凌先眠在江秋凉的身边, 他就有足够的勇气, 面对一切的苦难和折磨。   在机械男声倒计时到零秒的时候,江秋凉的内心其实是很平静的。   他没有任何的惊慌和恐惧, 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剧烈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耳膜的疼痛牵扯着浑身的神经。   在那几秒, 在震天的爆炸声中,江秋凉几乎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当噪音到达了某个峰值, 世界就像是陷入到了纯粹的安静中。   时间, 那些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价值的时间突然失去了所有存在的意义。   地面在剧烈的震颤, 那是诺亚方舟在巨浪中毁灭时, 全是人类发出的哀嚎。   江秋凉站在摇晃的地板上,却觉得自己的脚下仿佛生出了枝蔓, 将他牢牢的扎在上面,动弹不得。   这一幕很熟悉,是这个副本开场的时候,他看见游戏中的NPC的站姿。   他成为了他们,或者说,是他们成为了他。   江秋凉睁大眼睛,有隐约的光线从门外透进来,起初只是门框一圈模糊的轮廓,后来越来越亮,慢慢变成了一圈著名的光环。   让人想到日食。   寒冷,温热,到滚烫。   这么多年,在无数个极夜中冷眼注视着他的太阳,终于在这一刻将他完全吞没。   这一刻,他等了足足九年。   像是灵魂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江秋凉被猛地抛到了墙壁上,他听见了骨头的脆响,喉间硬生生逼出了一股甜腻的腥气。   呼吸、动作、思维、情感……   所有一切属于人类的细枝末节都在席卷而来的热浪和滚滚浓烟中烘烤,化为了一堆丑陋的灰烬。   风一吹,就散了。   在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秒,江秋凉伸出手,想要抓住最后的一丝尘埃。   深灰色的杂质停在他的指尖,仿若从空中落下来的雪,飘飘扬扬,短暂停歇。   雪化了。   又是一年初雪。   漫长的寒冬终于如约而至。   ·   江秋凉做了一场悠然长梦。   在梦中,依旧是熟悉的地下室。   头顶冰冷的光线照在他的身上,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银质的光泽。细碎的尘埃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场绵密的细雨。   空气中有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气味。   男士精致的香水气味很呛鼻,和江侦仲一样虚伪,不管那个味道如何昂贵和浓烈,都遮盖不住地下室空气中原有的,潮湿腐朽的气息。   潮气是蛆虫,再华美的衣袍,也遮盖不住那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劣根性。   除此以外,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红酒、金属和血液的腥气,也同样让江秋凉着迷。   江秋凉很轻地动了一下脚踝。   金属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清脆悦耳,他仰起头,任由头顶那道光线照在自己的瞳孔上,凝聚成很小的白点。   地下室没有钟表,无论是日夜,还是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任何的价值。   江秋凉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远处,台阶的方向传来了动静。   那是皮鞋踩在上面的辗轧声,江秋凉非常熟悉这个声音,他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没有转头去看。   江侦仲停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他低着头,分辨不出喜怒的表情。   “你在笑什么?”   江秋凉的笑声逐渐停止了,他闭上了眼睛,呼出了一口气。   “我在笑你,”江秋凉慢慢说道,在地下室的这段时间,他的声音早已像是脚上挂着的金属镣铐一样冰冷,“你的儿子永远变成不了你想要他变成的人,你的一生,所有的付出,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江侦仲走上前,挡住了江秋凉的眼前的光线。   江秋凉缓缓睁开眼,对上了江侦仲的脸。   那张似乎没有岁月侵蚀痕迹的脸和他有五分的相似,江侦仲冷漠地俯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强者对于弱者的怜悯。   “我亲爱的儿子,”江侦仲开口,他的语气听起来格外的惋惜,“你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我有的时候觉得你格外的幼稚。”   江秋凉盯着江侦仲的眼睛,眼中没有一点波澜。   “不过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和年轻时候的我很像……一样的莽撞,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愚蠢。”   江侦仲笑起来,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那时我的父亲也是以同样的方式教导我,我很感谢他,是他教会了我怎么站在权力的顶峰。”江侦仲低下头,拉近了和江秋凉之间的距离,“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家庭的传统?相信我,你以后会感谢我的,几年以后,你会对你的儿子做出同样的选择。”   江秋凉看见了江侦仲眼中的不明显的红血丝。   那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红色巨网,将他死死罩在陷阱之中。   “你休想。”   三个字从江秋凉的牙缝中挤出来,他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忍不住颤抖。   江侦仲闭了一下眼睛,他退后一步,刺眼的灯光又一次撒在江秋凉的身上。   “看看你,”江侦仲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温度,“一只弱小的困兽,妄图以蝼蚁之力撼动泰山,何其可笑。”   江秋凉听见了他在自己身后踱步的声音。   “让我猜猜你在等谁。”   江侦仲慢悠悠说道:“凌先眠?你上次让我直呼他的大名,你看,我很尊重你想法。”   江秋凉如鲠在喉。   “很抱歉,”江侦仲走到他的面前,“他不会来了。”   江侦仲摊开手,缓缓说道:“我和凌洪林谈了一笔交易。”   江秋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你……”   “他把一笔大生意交给我,而作为相应的代价,我要替他保守住他的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   江侦仲笑了起来:“凌氏集团,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牢固。它有着一个不可避免的通病,就是内部的明争暗斗。”   “所有人都想要侵占商业帝国的一角,妄图从里面分一杯羹,即使是内部看似最为温顺的羔羊,也可能会在关键时刻,将狮子咬成碎片。”   “他把生意交给了你,而你却背叛了他。”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是啊。”江侦仲点头,“我本来就不是羔羊,我只是一只,静静蛰伏在他身边的毒蛇而已。”   金属镣铐在地面上发出难听的响声,在地下室里久久回荡,像是最为悲壮的交响乐。   “他笃定我不会出卖我自己儿子的名声,”江侦仲无视江秋凉的挣扎,在他的脚边蹲下,“事实证明,他也不过是个天真到愚蠢的人罢了。”   江秋凉努力把身体往前仰,他听见了自己骨骼嘎吱作响的声音,绳索在他的皮肉上勒出了鲜红的痕迹,而他恍若未觉。   “你不得好死!”江秋凉发出了困兽一般凄厉的哀嚎,他的话语落在自己的耳边,陌生到他自己都辨认不出来,“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江侦仲笑了。   “你会和我一起。”江侦仲仿佛恶魔一般喃喃道,“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才找回你,我怎么会让你抛下我,一个人去天堂呢?”   咸涩的液体江秋凉的眼眶滑落,滴在了尘埃里。   “谢谢你,我的儿子,我的计划能够成功,你有这功不可没的贡献。”   江侦仲站起身:“为了感谢你,我决定让你离开这里。”   江秋凉猛地抬起头,对上了江侦仲的眼睛。   那是毒蛇一般的眼睛,淬着剧毒,只消一眼,就能让人丧失所有的知觉。   “为了防止他从美国回来以后找到你……毕竟这也是早晚的事,我为你制定了一个非常好的行程安排。”   江侦仲拍了拍手,有很多错杂的脚步声从楼梯的方向传来。   “走吧,我的儿子。”江侦仲伸手抚摸了一下江秋凉的后背,一根细长的针管扎破江秋凉的皮肤,针管里的液体缓缓流进了他的血液里,“就当是一次度假,你很快就会发现,忘记一个人,根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   说完,他点了点头,对他身边刚刚出现的其中一个男人说道。   “带他走吧。”   灵魂像是从沉重的身体中抽离,轻飘飘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黑暗,不是纯粹的黑暗。   从地面到汽车里,再到码头,最后到轮船上,总有隐隐约约的光透过黑色的布料晃动在江秋凉的眼前。   那是一层模糊的光,通透到如同晨雾一般,无论怎样想要伸出手,终究只是徒劳而已。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给他注射。   灵魂是漂浮的,思想是混沌的,身体从未如此的沉重,他感觉自己被牢牢固定在原地,任由脚下的地面起伏。   海浪声是塞壬的歌声,人语是嘈杂的噪音,偶尔海鸥的叫声,宛若地狱深处伸出的手,一下又一下,将他抓挠得血肉模糊。   江秋凉的思维生了锈,他只知道,自己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   终于,不知道第几天,江秋凉被掀开了头套。   咸涩的海水的腥气直冲进他的鼻腔中,呼吸变得非常困难。海风挂在他的脸上,像是片片刀刃,一刀刀刺痛着他的皮肉。   晨光照在他的身上,是的,连熹微的晨光都让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刺痛。   初晨的海面上弥漫着散不去的雾气,江秋凉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某个醒目的标志物。   光线透过晨雾,指引着迷途者的方向,在丁达尔效应下,光线的一圈晕染开柔和的光泽,美得不可方物。   那是——   灯塔。   “目的地到了!”   跟着他一起上船的男人们的声音混杂着水手的粗嗓门,轮船从未像此刻一般充满蓬勃的生气。   而江秋凉置若罔闻。   他愣愣望着灯塔的方向,心中突然弥漫出一阵毫无征兆的恐惧。   --------------------   作者有话要说:   江侦仲真可恶(恶狠狠),必须给他写一个匹配的结局!   下章进入本文最大的转折副本啦,bking剧情即将到来~ 第148章 野生水族馆   “你听过冰面解冻的声音吗?”   “咔哒, 咔哒,那是掰碎手腕的脆响。”   “你听过深夜窗外野猫的嘶鸣吗?”   “喵呜,喵呜,那是夜晚在吮吸它的血液。”   “你听过海浪拍打岸边的响声吗?”   “啪嗒, 啪嗒, 那是你躲在柜子里, 拿着刀的人寻找你的脚步声。”   “亲爱的陌生人,不要彷徨,不要迷茫,每一只丑小鸭都会杀死白天鹅,将它们美丽的羽毛占为己有。”   “我在漆黑的夜里, 听不到冰面解冻的声音, 听不见野猫的叫声, 听不见海浪的拍打, 我只听见了白天鹅的哀嚎声。”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当你披上那一层不属于你的白天鹅皮, 欢迎你来到22号精神病院。”   “这里的每一个病人, 都有和你一样的曾经……”   唱诗班的声音遥远而朦胧,字句从口中说出, 刺破虚无的空气, 砸在高层的油画上, 发出教堂特有的回响。   江秋凉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教堂庄重的装饰, 而是穹顶上古老的纳西索斯。   那位希腊神话中俊美的男子弯下腰, 痴迷地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他将头颅靠在水边, 而他的倒影——   他在水中的倒影被风吹拂得支离破碎。   靠近水面的纳西索斯分明是带着笑意的,倒影中的纳西索斯却挂着两行眼泪, 神情看上去格外的痛苦和挣扎。   教堂的前方,巨大的管风琴面前,一群人正背对着江秋凉,正在重复刚才的那段话。   他们被统一的黑色外套包裹着,高昂着头。语气庄重而肃穆。   江秋凉正坐在教堂的长椅上。   他坐在正中间的位置,整个教堂最为瞩目的位置。   和他第一反应的空寂不同。   不只是他这一排,整个教堂,所有的位置,全部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   没有凌先眠。   所有人都专注而认真地盯着管风琴的方向,在江秋凉转过头的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给出任何哪怕是最为细小的反应,就连眼珠子的转动也没有。   他们是在看管风琴,还是管风琴那边某样江秋凉看不见的事物?   也许,从疯子的角度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江秋凉看向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白净细长的手,皮肉清晰,没有伤痕。   灼热,喧哗,痛苦。   爆炸剧烈的轰鸣声犹在耳畔回荡,江秋凉却在下一秒被浸润在了宁静的吟唱中,所有痛苦的过往都像是被存放在了薛定谔的箱子里,只要他不打开,那些痛苦的过往就像是永远不曾存在过一般。   他可以带着旧日美好的回忆,带着那一个永远不会被打开的箱子,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当唱诗班的吟唱念完第三遍的时候,管风琴发出了一声沉钝的回音。   所有人都消失了,在江秋凉的正右边,出现了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人。   面具是一片完全的空白,除了白色之外没有其他的着色,相当干净。那个人的面容完全被面具遮盖住,只有嘴巴的位置画出了一个滑稽的笑容。   坐在那个人的身边,江秋凉感觉不到任何属于那个人的呼吸,或者是心跳,就连体温也没有。   “你看见了吗?”   那个人突然开口,让江秋凉颇感意外的是,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远比他预想的要年轻许多。   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管风琴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何,就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显得如此庸俗。   “没有。”   那个人摇了摇头,似乎在惋惜什么。   “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副本,你会有所进步,没想到你还在原地踏步。”   讽刺的语气,江秋凉倒是不以为然,点头道。   “是啊,如果让我再次回到灵魂照相馆那个游戏副本,我还是看不见那座白色的灯塔。”   “有一天你会看见的。”   “我不会。”   戴着面具的人转过头,江秋凉没有任何的闪避,对上了他近在咫尺的脸。   江秋凉觉得,那张面带笑容的面具后面,戴着面具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情。   “为什么?”   “我不愿。”   斩钉截铁的语气,没有任何的犹豫,给的相当干脆。   那个人沉默了足足有三秒的时间,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干涩,仿佛风吹过沙地,在空中扬起黄色的尘埃。   “从刚才到现在,你似乎并不好奇我是谁。”   “这不重要。”   “不重要?”   江秋凉的语气听起来略带凉意:“我不会在乎一个很快就要死去的人的身份。”   外面的阳光很好,透过玫瑰窗照进来,渲染出七彩的光泽,停歇在崭新的木制长椅上,仿佛疲倦的栖息。   那个人闻言,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让江秋凉想起了之前唱诗班回荡在教堂中的吟唱。   不响,回音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将死之人……”那个人笑声一顿,“我第一次听见有人敢这么形容我。”   “现在你听到了。”   “是啊,”那个人没有生气,他似乎早就预想到了江秋凉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你是个狂妄的人,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不过我很欣赏你的狂妄,当能力匹配的时候,狂妄也可以是一种美德。”   意外的夸奖。   江秋凉却没有领受:“那我是否可以把你的狂妄理解为骨子里的劣根性?”   “当然可以,”那个人不急不徐说道,“在这个游戏里,劣根和美德一样值得赞颂。”   江秋凉也靠在椅背上,背后冰冷的触感让他想起了咸涩的海水。   “是吗?”江秋凉问道,“我不这么认为。”   外面的阳光转了一个细微的角度,原本落在江秋凉脚边的一大片猩红的光泽缓缓移到了两个人的身上。   “我进行了很长的铺垫,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走到了你的身边。”那个人被色彩包围着,并不躲开,反而仰起头,似乎在享受这个过程,“你真的不好奇吗,关于我想要见你的真正目的?”   “反正不是为了听无聊的诗朗诵。”   那个人似乎被气笑了:“我以为我是在告诉你下一个游戏副本的基本剧情。”   “你是说22号精神病院,《丑小鸭》和纳西索斯吗?”江秋凉摇了摇头,“没必要。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一样可以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你不知道的。”   “你想说你是上个游戏副本提到的那个富豪吗?”   那个人终于低下了扬起的头,看向了江秋凉的方向。   “果然,”江秋凉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我没有猜错。”   “你在试探我?”   “我在验证我的猜想。”   那个人盯着江秋凉的脸足足超过了半分钟。   还是江秋凉先开了口。   “也许我和凌先眠说错了,”江秋凉站起身,突然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你就应该待在精神病院,永远都不要出来。”   “不——”那个人伸手抓住了凌先眠衣服的下摆,“我当然得出来,只有我出来了,才能发现你的价值。”   “我的价值不需要你来发现。”   “不,当然需要。”那个人得寸进尺,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江秋凉的衣摆,就像是处于洪流中的人终于抓住了漂过来的第一根浮木,他的动作幅度和速度近乎癫狂,“你是我的作品,我最完美的作品。”   衣角被扯出了褶皱,江秋凉蹙眉,甩开了那个人的手。   但是那个人很快又扑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怕,别怕……”那个人喃喃道,他的语速很快,语句组织得相当混乱,“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看,我让你在上一个副本活下来了,我只是想要见见你……”   这一次,江秋凉没有立刻挣脱开他。   因为,他能感觉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像是金属,坚硬而寒冷。   “疯子……”   待江秋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挣脱了那个人的手,他的掌心贴在那个人的颈部,五指压住了那个人本该温暖的喉部。   “哈哈哈哈哈……”   被江秋凉卡住喉咙,那个人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不加任何的掩饰,尾调都带着令人心惊的愉悦。   “疯子和天才,你有固定的评判标准吗?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他们有固定的评判标准吗?你的标准和他们的标准,是一模一样的吗?”   江秋凉能感觉到自己指尖因为手下皮肤震动而连带起的震颤。   “你以为……关在精神病院的,就一定是疯子吗?”   那个人奋力仰起头,靠近江秋凉。   “你说你和凌先眠是同一类人,你要不要猜猜,他能不能看见灵魂照相馆窗外白色的尖塔?”   所有绚烂的光线,都像是绵密的蜘蛛网,把江秋凉牢牢锁在了陷阱的桎梏之中。   寒冷透过皮肤传递而来,在那一刻,阳光热烈到不加任何掩饰。   江秋凉却觉得自己的体温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和那个人一样的温度。   “从一开始,你就错了。”   那个人从喉间挤出每一个字,邪恶到明目张胆。   江秋凉盯着他的面具,他仿佛透过那一层坚实的面具,窥见了那个人最为细微的表情。   江秋凉的眼膜上附上了一层红血丝,手上青筋暴起,他的指尖在下意识不断用力。   “咯咯咯……”   那个人被江秋凉卡住脖子,喉间发出一长串无意识的咕噜声。   那段咕噜声回荡在教堂里,远比之前唱诗班的吟唱迷人。   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   江秋凉的瞳孔瑟缩了一下,他看见被自己控制住的人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杀不死我的。”   那个人的语气听起来照旧:“你忘了吗?这里既不是游戏,也不是现实,你怎么能杀了我呢?”   那个人的手向上,摸到了江秋凉左边的手腕。   “有些东西,不是手术就可以消除的。”他抚摸着江秋凉左手的手腕,“少了那些刀痕,它就是残破的了,不是吗?”   江秋凉的手指很轻地颤抖了一下。   在江秋凉的眼前,那个人闭上眼,江秋凉感觉到自己手下原本活生生的躯体开始变得如同棉花一般绵软。   他在一点一点,从他的掌间流逝。   “我在下个游戏副本给你留个礼物,你会喜欢的。快些破解下一个游戏副本吧,我很期待你拆开礼物时的表情。”   最后一刻,那个人的指尖停在了江秋凉左手无名指上。   那上面戴着凌先眠送给江秋凉的戒指。   “我祝你长命百岁,亲爱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9档案解锁   名称:野生水族馆   国家:波兰   字母:N   故事:《海的女儿》   剧情:我们都是鲨鱼,盘旋游行,伺机等待水中出现一丝血腥。   ——阿伦·克拉克   感情:成千次我的灵魂遣返你的身边,像水流归向大海之渊。   ——赫尔曼·黑塞 《迷失》   开启世界10,等待解锁…… 第149章 精神病医院   “到了!”   “快快快!让他们打一下方向, 减速停在那边。”   “我和他们说一声……”   江秋凉是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他的思绪依旧停留在那座华丽的教堂,阳光透过玫瑰窗照进来,被切割成了锋利如刀片的形状。   人声听起来很是陌生,喧闹到不容忽视。   江秋凉勉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撑起上半身, 掀开了薄薄的眼皮。   天色处于黑暗与光明的交织, 是难舍难分的黎明,一点无精打采的灰白挂在正中央,从上而下呈现出了不明显的过渡色。   江秋凉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庞大的天色幕布,而是远处, 晨雾中的那一点高处的光亮。   灯塔。   那是灯塔的白光。   如果天色暗淡一些, 或者再明亮一些, 如果灯塔的高度不同, 如果晨雾的浓度不同, 如果灯光的色泽和强度不同……   那都不是他记忆中灯塔的模样。   可是……这些如果全部不存在。   只消一眼, 在触及到光线的那一秒,江秋凉确定, 这就是他记忆中的灯塔。   他很难用任何语言来形容他看见眼前这一幕的第一感。   欣喜、震惊、痛苦……   没有, 这些词语全部在此刻失去了本该有的含义。   灯塔熹微的光线笼罩在江秋凉的身上, 剖在那一层虚伪的皮肉,滑过腐朽的骨血, 深深扎进了他动荡的灵魂。   江秋凉只是感觉到不真实。   他已经很多次在游戏中窥见了昔日记忆的倒影, 但是在这一秒, 在看见灯塔的这一秒, 他才突然有了清晰的概念——   是的,他真的在游戏里捕捉到了昔日记忆的只言片语。   江秋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被海风吹拂着, 脚下的船板在晃动,栏杆上凝结着尚未来得及散去的水汽,晨雾弥漫,空气中满是海水气味的潮湿。   而他只看着那座灯塔。   他的双手下意识紧紧握住了手下的栏杆,金属冰冷的质感透过掌心传递到他的四肢。他握得如此用力,指尖泛出了些许苍白。   栏杆很高,金属的材质相当结实,船体的晃动严格来说其实也并不十分剧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江秋凉就是有一种感觉,如果他没有这么用力地抓住手下的栏杆,自己就会从船上跌下去,直直坠入到海里。   “这就是你幻想中的灯塔?”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江秋凉这才从近乎魔怔的状态下回过神来,凌先眠就站在他的身边,不知道出现了多久。   凌先眠黑色的发丝被海风掀起,他距离江秋凉很近,晨雾并不足以模糊他的轮廓,他的目光追随着灯塔的方向,任由那一点浅淡的光线停留在他墨色的眸中。   许是没睡好的缘故,他的神态略带了几分倦怠。   “分毫不差……”江秋凉问他,“你没受伤吧。”   “没。”凌先眠打了和哈欠,“它会活着放我们到这个游戏副本的,上个副本的结尾不过一封拙劣的恐吓信而已。”   “我见到它了。”   凌先眠眼底的倦色终于散去了一些,他的视线在江秋凉的身上停留了几秒。   “受伤了吗?”   “没有……”江秋凉回答道,又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耳熟,不禁笑道,“咱俩的关注点真的一模一样。”   凌先眠闻言,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轻轻点了一下江秋凉的手腕。   “这是……”   江秋凉循着他的指尖看向了自己手腕。   他的手腕,被那个人握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块深色的伤疤。   江秋凉本来的肤色很白,在周边皮肤的映衬下,那一块显得格外瞩目。   “奇怪……”江秋凉摸了一下自己的伤疤,“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根本不疼……”   说完,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人握住自己手腕时,掌心刺骨的寒冷。   伤疤难免会有凹凸的手感,摸上去很粗糙,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皮肤,短暂缝在了他的身上。   凌先眠垂眸看着他,睫毛挡住了他眼底的神情,他没有多问什么。   “等下我帮你包扎一下。”   江秋凉点头,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个好字,匆匆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水手突然对着岸边喊了一嗓子。   “嘿!到了!”   无论是海洋,还是空气,都是绝佳的容器。   他的这一声初听时震耳,散去几秒,不过尔尔。   在两人交谈之间,船已经靠近了岸边。雾气模糊了视线,只能看见岛上几栋建筑大概的形状,棱角看起来很温和,也更显得神秘异常。   岸边站着四五个人,皆是覆手而立,神色肃穆。   他们全身着装均为素白色,看起来随时都会融化在飘散的雾气之中。   面对水手们的大嗓门和不断挥手的动作,其余几人均是岿然不动,他们看着的不是船只的方向,而是地面,似乎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或者不能抬头。只有为首的一位年轻女性对着江秋凉和凌先眠两人的方向,微微颔首。   江秋凉回以颔首,船只缓缓靠岸。   岸边的沙地潮湿,没等江秋凉做出反应,凌先眠先他一步下了船。   潮湿的泥沙落了几点在他的靴子上,显得有些突兀,江秋凉盯着那几点污渍,直到新的海浪拍打在岸上,冲去了格格不入的脏污。   海风徐徐,江秋凉站在下来台阶一半的位置,看见凌先眠对着他的方向伸出了手。   像是舞会开场前的邀请,又像是一曲结束后献上的白玫瑰。   江秋凉从最后一节台阶上跳下来,抓住了凌先眠的手。   沙滩湿软,习惯了甲板晃动,猝不及防踩在沙滩上,仿佛落脚之处是漂浮的云朵,居然有了不真实的感觉。   江秋凉很轻微地晃了一下身体,凌先眠立刻扶住了他的肩膀。   船上的人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下船,也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的打算,他们的任务似乎只是把两个人送到这里。只听水手吆喝了一声,喊声混在飘渺的雾气中,整艘船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秋凉抽空环顾四周,雾气阻挡了很大一部分的视线,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已经到达和准备离开的其它船只。   这里就像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让江秋凉想起了杀死监狱长副本中那座悬挂于高空之中的边沁圆形监狱。   孤独,是江秋凉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岸边的几个人站在距离他们五六步的地方,并不上前,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   江秋凉想要先松开凌先眠的手,后者却握得很紧,分毫不给他机会,江秋凉只得牵着他走向了那几个人。   “凌医生,江教授。”   为首的女人目视着他们走进,露出八颗牙齿,在几秒内形成了一个礼貌到虚伪的笑容。   江秋凉不禁蹙眉。   这是第一次有游戏副本中的角色喊出他们现实中对应的身份,江秋凉忍不住多打量了为首的那个女人几眼。   和这座荒芜的小岛不一样,女人的装扮看上去相当的时髦。   她画着和银幕上电影演员一样精致的妆容,面容姣好,皮肤白皙,是那种独属于白种人的苍白。   她的睫毛很长,瞳孔呈现出深绿色,像是一块完美无缺的祖母绿宝石,被展示在黑色天鹅绒上。   比起真人,更像是个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   “欢迎来到22号精神病医院。”   从沙滩到草地,从草地到树林,再从树林过渡到草地。   路不长,脚下泥土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质感,这让人恍然之间产生已经走了很远的路的错觉。   “我叫雷切尔,是22号精神病医院的主治医生之一,这些是我手下的实习生。”   女人走在前面,还不忘回头向他们介绍身边的几个人。   江秋凉注意到,和雷切尔的热情不同,她身边的几个人一路上都低着头,看上去病怏怏的。即使雷切尔如此明确的介绍他们,他们之中也没有人做出任何的反应,像是一句话都没有听见。   从江秋凉的角度,能够看见那几个人暗淡的面容和乌青色的眼底。   雷切尔似乎也注意到了手下几个实习生的淡漠,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对两个人解释。   “没事,他们只是害羞而已。最近发生的事让大家不得不警惕起来,他们太累了,在应付病人的同时还得应付那些事。”雷切尔笑着,“可怜的孩子们。”   湿润的草尖划过江秋凉裸露在外的皮肤,带着水雾中特有的凉气。   江秋凉问她:“哪件事?”   “嗯……”雷切尔停顿了几秒,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是这样的,22号精神病医院有303个病人,一共被分为四块区域,A区、B区、C区和D区。”   “A区住着被诊断为轻症状的精神病患者,他们当中有些人是自愿过来的,也有些是被身边的亲属送过来的,作为医生,我们不太会限制A区患者的自由活动,只需要在必要时进行适度的治疗和药物干涉。”   “B区住着被诊断为重症状的精神病患者,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是被迫送进来的,很大一部分人认为自己根本没有的病。他们喜怒无常,经常会做出很多出格的举动。这里的患者需要关在单间观察,严格限制外出的时间和接触到的物品。”   “C区是治疗室……我们一般习惯这么称呼这块区域,我们不想在治疗时给患者太大的压力,把治疗区域和居住区域隔开有利于让他们在A区或者B区有安全感。你懂的,猝不及防让患者进行治疗总是崩溃的,而前往C区的路可以理解为一段过渡的区域。”   雷切尔笑了一下:“你可以理解为从寝室到教学楼。”   江秋凉问她:“所以你们把患者的治疗当成某种教学的模式?”   “是的,”雷切尔并不避讳这个话题,“让患者回归社会,这本身就是一个学习的过程。”   “D区呢?”   “D区……”雷切尔拍了拍手,这个动作让她显得很俏皮,“D区是个很轻松的话题,这里住着医生和护士,距离其他几个区域不远,毕竟岛就这么点大,但是很安全。”   “安全?”   “D区外围有电网,我们习惯将它成为‘围墙’。”雷切尔说道,“这样想来,其实我们才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不是吗?”   江秋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点了点头。   “D区的设备很完善,有食堂、超市、健身房,基本可以满足一切的生活需要。”   建筑越来越近,雷切尔的脚步加快:“你们会喜欢这里的。”   江秋凉突然看向了自己的左前方,问雷切尔。   “灯塔呢?”   “灯塔?”雷切尔似乎很意外江秋凉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灯塔不属于任何一个区域,它是自由的。没有人说起灯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没有人知晓它是何人建造的,它是一个谜题。它的出现,甚至远远早于22号精神病医院。”   早已存在的灯塔……   江秋凉忍不住又一次看向灯塔的方向,他的视线总是不自觉被吸引。   灯塔的白光不是持续的,而是时而强烈,时而微弱。   江秋凉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猜想。   那不是灯塔的光线,而是属于它的呼吸。   随着时间的推移,雾气并没有任何即将消散的架势。   越靠近那些隐藏在雾气中的建筑,江秋凉越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凝重。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凌先眠,凌先眠也正好看向了他。   两个人都从彼此的眼中捕捉到了相同的情绪。   头顶上,将亮未亮的天空中短暂地出现了一个字母——   “F”。   F的含义……是中世纪重刑犯的木钉。   冰冷的机械男声又一次想起。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精神病医院”】   【难度系数查询中……】   【“精神病医院”通关率3.03%,祝您死得开心~】   --------------------   作者有话要说:   雷切尔,人名的翻译为“羔羊”   22号精神病医院的灵感来源于南非种族隔离时期一项医疗项目“反感计划”,这项项目的目的是为了纠正同性恋者所谓的病态,受害者会被送到名为“22号病房”的地方,进行惨无人道的治疗。这段历史实在过于残酷,这里就不加赘述,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了解一下。   精神病院有303个病人,有没有觉得这个数字有些眼熟?   没错,噩梦竞技场的房间号也是303。因为其实这个副本对应的现实预示着江秋凉进入造疯者游戏最初的原因,所以303这个数字又一次出现了~ 第150章 精神病医院   距离岸边越来越远, 空气中独属于海水的气味逐渐褪去。   离建筑越近,江秋凉就越能闻到建筑本身的气味。   是的,建筑也是有气味的。   比如,城市中钢筋水泥构成的高楼大厦是金属气味的, 小镇里两层的小楼房是泥土味的, 山里的小木屋充满了树木被拦腰斩断时, 年轮深处的清香。   22号精神病医院的建筑,是略带着些许腥气的。   “腥气”这两个字在此刻并不完全是贬义词,更多的像是极其客观的描述,因为江秋凉真的在走近时闻到了那股独特的味道。   不是海水的腥气,不是酒水的腥气, 甚至不是血液的腥气。   而是一种非常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 若有似无的气味。   江秋凉努力从脑海中挤出只言片语, 没有任何一种市面上存在的香水可以传递出其中的绝望。   草地的脚感比沙地坚硬一些, 比树林中的土地柔软一些, 踩在上面很舒服, 像是踩在价值不菲的毛毯上。   植物的味道略微冲散了医院呼吸之间带出来的腥气,就在江秋凉即将把那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忘却时, 雷切尔缓缓说出了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D区有个很好的医生, 我们平时工作时间习惯称呼他为洛夫医生, 在下班的闲暇时间,我们喜欢称呼他为洛。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好到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这么多年, 所有的人都有目共睹, 他谦逊又温和,待人从来彬彬有礼……”   雷切尔说即此处, 叹了一口气。   江秋凉知道,雷切尔说了这么多话,全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一口气之后的话。   “但是就在一周前,他在C区治疗的时候,突然毫无预兆杀死了自己的一个病人。”   江秋凉的脚尖一顿:“这个病人是……”   “卡尔,B区的,他被送来这里有一段时间了……”雷切尔停顿了几秒,仿佛是在回忆,“大概有四五年?或者更久?我记不清了,反正好多年了。”   “他一开始就是洛夫医生的病人吗?”   “不,他一开始是老院长手下的患者,他来了大概一年,老院长突然在某个暴风雨夜死去。”   “死了……?”江秋凉皱眉,“自然死亡的吗?”   “说来奇怪,那夜的风雨确实很大,所有人都闭紧门窗。就这么和你们说吧,那天的风大到只要窗户露出一条很细的缝隙,就能屋内的人吹走。”雷切尔继续说道,“老院长的尸体是第二天被发现的,法医判断他死亡的时间大概是前一天十点到十二点之间。他的表情很安详,死前没有任何的外伤和挣扎的痕迹,但是很奇怪的是,窗户是打开的。”   一个暴雨夜,打开的窗户,死去的老院长。   很离奇的剧情。   江秋想了想,问道:“室内被风雨吹湿了吗?”   “是的,院长的书桌靠近窗户,他堆在书桌上的好些书都被雨水浸透了,晾干后书页都黏在一起,撕都撕不开。”雷切尔又叹了一口气,“好可惜,他生前最爱惜的就是那些书了。”   所以死前的最后一个举动是打开窗户,让雨水淋湿他珍爱的书?   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如果是真的,这个举动倒是颇具献祭的意味。   江秋凉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得到想要的答案的可能性太低了,低到江秋凉自己都觉得这就是无用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凌先眠终于开口了。   “窗户是从外面还是里面被打开的?”   “外面还是里面……”雷切尔闻言,微微一愣,很快心领神会笑道,“老院长死去的房间是在五楼,谁会冒着这么大的风特意爬到五楼去啊。那夜别说是爬上楼了,就是站稳在风中,都是很难的。”   和江秋凉预想中差不多的答案,江秋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而且,”雷切尔仿佛害怕两人多想一样,特意强调道,“我们事后调查过A区和B区的病人,那天所有人都在自己的病房里,那是格外寻常的一个夜晚。”   江秋凉身边,那个冰冷的音质又一次响起:“C区呢?”   “C区?”雷切尔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C区晚上没人的。”   凌先眠很轻地“嗯”了一声。   “总之,”雷切尔好不容易找回了话语权,继续卡尔的话题,“在老院长死了以后,原老院长手下的病人就被分配给其他医生了。卡尔被分到了洛夫医生这里,纯粹就是个巧合。”   “洛夫医生对此没有表示过疑议?”   “没有,和卡尔一起分配过去的还有几个病人,反正不止卡尔一个病人,当时洛夫医生没有表示过任何的意见。”   “你说洛夫医生是个很好的医生,”江秋凉问他,“那卡尔呢?你们对他的印象如何?”   “卡尔……”雷切尔把那两个字拉得很长,她似乎陷入到了某种回忆中,“他……是个很复杂的人。”   江秋凉注意到,雷切尔这里形容卡尔用的名词不是病人,也不是患者,而是“人”。   比起前两个名词,雷切尔的形容要有血有肉很多。   同时,站在医生的角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她的偏心。   用一个有血有肉的名词来形容一具死去的尸体……   江秋凉的唇角不着痕迹翘了一下,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他的语气并没有多余的波澜,而是淡淡问道:“复杂?怎么个复杂法?”   雷切尔走在两个人前面,理所当然没有注意到江秋凉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   不过凌先眠注意到了,他看向了江秋凉的方向,视线停顿了很短暂的几秒,很快恢复如常。   除了凌先眠,还有一道目光悄悄投向了江秋凉。   江秋凉几乎在那道视线投来的同时捕捉到了它的存在,他迅速的,宛若丛林中的豺狼咬住兔子的喉管一样,捕捉到了那一道视线。   那来自跟在雷切尔身后的一个实习生。   不同于雷切尔,那个人不施脂粉,整个人看起来和雾气一样暗沉,她投向江秋凉的目光一如她的面色一般消沉,那是一种长期浸泡在麻木状态的人所特有的眼神。   和江秋凉的视线对上,她匆忙收回视线,只是因为本身的状态影响了收回的速度,反倒是显出几分笨拙的木讷。   是什么吸引了他的目光?   实习生刚才一直低着头,根本不可能看见江秋凉的笑意,难道……是说出的话?   江秋凉用几秒钟迅速回想了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   他和雷切尔一来一往,聊的内容很寻常。   内容寻常,也可能是……   聊到了不寻常的人。   雷切尔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江秋凉的猜想。   “卡尔的危险系数很高,他和其他的B区患者不一样,他是自己来到22号精神病医院的。其实你们也能看出来的吧?我们为了防止患者逃出这里,四周全部都是临海的,所有船只在这里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钟。卡尔……”雷切尔咽了一口唾沫,“卡尔是自己出现在这座岛上的。”   江秋凉挑眉:“他是坐船过来的?”   “不,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雷切尔苦笑了一声,“有人说他是自己游过的,有人说他是坐直升飞机过来的,也有人说他是做轮船过来的,没有固定的看法。”   “我们最先看见他的时候……他独自一个人站在岸边,那天下着雨,他浑身湿透了,整个人看起来却并不狼狈,我们后来才发现,他似乎非常享受被雨水吞没的感觉。”   雷切尔说的不是卡尔喜欢淋雨,而是说他喜欢被雨水吞没。   不太常用的措辞。   “说起来当时第一个发现他的就是洛夫医生,不过他指名道姓要找老院长……他和老院长在办公室聊了十分钟,然后老院长就同意他留下来了。”   “我们当时都以为他是来应聘,会被安排在D区。他第一眼看上去实在是,实在是太像个正常人了。他会对见到的每个人微笑,会感谢,举动相当绅士。就算是病人,他看上去也完全没有攻击性,我们当时还聚在一起过,他最差的可能就是作为一个病人被安置在A区。”   “但是老院长把他安置了B区,除了死去的老院长,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被安置在B区。老院长的态度很坚定,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这么多年,卡尔几乎没有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举动,洛夫医生在接手后一度动过把他安置在A区。或者直接请出22号精神病医院的想法。”   江秋凉开口:“他没有离开B区。”   “是的,他似乎自己不愿意离开。”   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卡尔的身份依然是那个22号精神病医院的患者。   即使作为专业医生的洛夫曾经将他归入轻症状乃至于正常人的范畴,将自己定位成一个重症状的精神病人,真的是一个正常人能够做出的举动吗?   “他似乎很喜欢这里……”   江秋凉思忖着,寻找着最为合适的措辞。   “是的,我们也很喜欢他。”   雷切尔毫不避讳说道,这一点倒是让江秋凉有些意外。   “为什么?”   “因为见惯了乱摔东西的患者,或者是不发一言的患者,卡尔的可贵之处就格外凸显了出来。即使从一个正常人的角度,他也是充满魅力的。”   说起这段话的时候,雷切尔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他是一个浪漫的艺术家,喜欢收藏后院里长出来的花束,送给治疗他的医生和护士。他的谈吐相当优雅,有与气质相提并论的美貌。他喜欢在雨天站在草地上,在雨中吟唱优美的诗歌,念济慈,念拜伦。当黄昏与夜晚的来临之际,他习惯在撒下的金色碎光中弹奏……患者一般不会被允许进行乐器的演奏,但是他是个例外。当老院长死后,所有人都乐于放纵他。他的钢琴曲弹得特别好,我听他弹过勃拉姆斯和舒伯特,那简直不能用艺术来形容……”   江秋凉在脑海中轻易勾勒出了一幕幕唯美的画面。   他分明是没有见过卡尔的,在那一幕幕画面中,卡尔的身影也都是模糊的。   卡尔被淹没在后院的花丛中,卡尔站在暴雨中伸出双臂。   卡尔坐在钢琴前,很多的医生、护士、患者包围着他,这让他看上去像是身处在壮观的奥斯陆歌剧院中,所有的聚光灯皆汇聚在他的身上。   而他的眼中没有旁观者,没有黄昏,没有医院,甚至没有钢琴。   他的眼中,只有他自己。   这是——   古老的纳西索斯在低下头注视水中倒影的自己。   腐朽的浪漫主义,在风中生了芽,又轻易被锋利的黄昏光影割裂了。   江秋凉走过一栋栋建筑,偶尔有人或是明目张胆,或者偷偷地打量着他们,但是他就像是幻想中的卡尔一样,对旁人的注视视若无睹。   他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闻到的,22号精神病医院建筑的气味了。   那是消毒水被埋在草地下,终于在一个大雨夜炸裂,渗透出的气味。   或者说的更直白一些。   那是手术失败的患者躺在冰冷的台上,在惋惜声中,心跳归零的那一刻,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浪漫的,腐朽的,癫狂的,急于求成又不得不亦步亦趋的。   独属于某一种人的气味。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51章 精神病医院   “A区到了。”   雷切尔的一句话吵醒了江秋凉的幻想。   江秋凉仰起头。   那是一栋相当古老的建筑,整体显现出独属于老建筑的灰白色调。尽管这么说,江秋凉还是认为,这栋建设从建设之初就是现在这样的颜色,也许会明亮一些, 但也就仅仅限于非常局限的一点,谈不上有多少值得说道的生机。   建筑边上的草地倒是郁郁葱葱,那一层近乎是不真实的翠绿衬得这栋建筑越发的滑稽可笑。有几株爬山虎妄图攀上黯淡的墙面,但是不管它们的根部看起来如何的强壮,如何的坚不可摧,攀爬在墙壁上的枝桠还是在不过一个人高的距离泄了气。   那些枝桠看起来瘦骨嶙峋,叶片尤其可怜, 焦黄焦黄的。   墙面上仿佛流淌着看不见的有毒液体, 一点点渗入爬山虎的体内。   和一路过来荒芜萧条的景色不同, 到了有建筑的区域, 终于有了点能让人呼吸过来的人气了。   草坪上, 穿着病号服的患者比江秋凉想象中的要多许多。   他们之中有人拿着扫帚正在扫地, 有人正提着水壶浇花,有人捧着厚重的书籍翻看, 也有人两手空空闲逛。   乍一看, 倒是和大学校园有些相似。   但是——   仔细一看, 就可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这里距离树林有很长一段距离,草坪相当干净, 没有多余的落叶, 根本没有用扫帚清扫的价值。   空气中的湿度很高, 根据脚下泥土松软的质感和草尖潮湿的水汽, 这里应该不久前落过一场雨,浇水显得没有什么必要。   书籍是厚重的, 但是看书的人显得不太有耐心,翻书的速度很快,仿佛在模仿绝世天才,而且,书拿反了。   两手空空闲逛当然无可挑剔,江秋凉也经常干出这样的事,但是嘴里念念叨叨就显得不太正常了。   最为绵长的恐惧,不是血淋淋的残肢断臂,而是不动声色的后知后觉。   “后院本来有个很漂亮的花园,不过现在不是春夏季节,那片区域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观赏的价值。”   雷切尔似乎没有在这里多做停留的准备,一行人从A区的建筑前走过。   这里似乎很少有外来者,草坪上原本各做各事的患者们纷纷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或是诧异,或是冷漠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被这些目光紧紧跟随着,江秋凉感觉灯塔的光又一次穿透层层迷雾,照在了他的身上。   “他们中有被诊断出抑郁症、精神分裂症、躁郁症、双向情感障碍……总之,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太一样。”   “卡尔,他……”   江秋凉的话还没有问完,骤然刹住了语音。   尽管草地提供了绝佳的隐匿,但是江秋凉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身后一些细碎的响声——   有人跟在他们后面!   “小心。”   几乎是在察觉到异动的瞬间,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声音,他的音量压的很低,语速很快。   江秋凉立刻转过身,后退了两步,凌先眠松开了一路上握着他的手,挡在了江秋凉的身前。   是之前那个两手空空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的男人。   被凌先眠挡住视线的前一刻,江秋凉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   男人的视线没有落在更加靠近自己的凌先眠身上,也没有落在更加熟悉的雷切尔一行人身上,他的视线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弯钩,死死钉在江秋凉的身上。   那双眼睛中没有半分的掩饰,江秋凉明晃晃看见了他眼中的挣扎和疯狂。   这种深深的,渗人的眼神,绝对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正常人的身上。   “你干什么?”   在凌先眠的背后,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厉声的询问。   江秋凉很少听见凌先眠用这种严厉的语气表示过不耐烦的情绪,即使是和自己重逢那一次,他在雨中也保持着基本的绅士。   雷切尔一行人听见了动静,停下脚步,几个人齐刷刷盯着突然跟过来的男人。   江秋凉并不惧怕男人的目光,他从凌先眠身后走出来,和他并肩而立。   男人被凌先眠短短的四个字吓得瑟缩了一下,他蜷起肩膀,牢牢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但是目光还是不甘心的,偷偷落在江秋凉的身上。   “怎么了?”   这次是江秋凉开口,他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的情绪,平淡到像是在询问今天的天气。   “血……”   男人听见江秋凉的话,一直颤抖着的青紫色嘴唇终于嗫嚅了一下,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   “血?”江秋凉不是很能理解一个字所想要表达出来的含义,“你的意思是我身上有血吗?”   男人快速扫了一下江秋凉的眼睛,又像是触电一样迅速收回了视线。   他再次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臂,似乎是想要通过这个动作来寻找到一点安全感。   过了几秒之后,他才眼神飘忽的,很快点了点头。   “据气象台预计……寒潮……最冷的寒潮即将到来……注意防护……”   他几个字,几个字将话艰难挤出来,形成了一段支离破碎的语句。   江秋凉听着他的话,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他在游戏之外听见的,有关奥斯陆的气象播报。   男人说的不是血,而是雪。   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不是江秋凉身上有血,而是江秋凉身上有雪。   江秋凉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臂,他的身上并没有男人口中的雪。   男人盯着他抬起的手臂,更准确的说,是他左手手腕上的伤疤,爬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不似是人声的尖叫,像是所有控制理智的神经在顷刻间崩断,猛地扑向了江秋凉。   男人的动作来得相当突然,短到几乎不能用一秒两秒来衡量。   江秋凉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处于本能退后,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男人根本没有触碰到江秋凉任何一寸的皮肤。   在他发出攻击性动作的那一刻,凌先眠早有防备似的,正好挪到了他准备攻击的前方。就在他扑过来,双脚还没有着地,凌先眠已经用右手卡住了他的喉咙,狠狠把他甩在了地上。   凌先眠这下比他更为凶狠,男人像是一堆被扔到垃圾箱里的垃圾,狼狈地倒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   跟在雷切尔身后的那个人在几秒钟的难以置信之后,终于后知后觉恢复了神志,纷纷手忙脚乱上前,挡在了倒在地上哈气的男人和凌先眠之间。   看这架势,更像是为了防止凌先眠一个冲动上去把患者给杀了。   “把他带去C区吧。”   雷切尔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没有理会男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发出的一连串痛苦的哀嚎,而是笑着对江秋凉和凌先眠说道:“走吧,让我们遗忘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   小插曲。   是啊,在精神病医生眼中,这不过是一个司空见惯,不足为道的小插曲而已。   江秋凉想到,凌先眠也学过精神病学。   彼时,两人已经分开,如果说他研究金融学是为了回去继承家业,那么……   江秋凉突然感觉喉间一阵干涩,他故意落后几步,悄悄试着调整成一个稀松寻常的语调,去状似无意地询问凌先眠。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凌先眠看向他,他的眼中尚且残留着些许凉薄,不过这点寒意很快在与江秋凉的对视中冲散了。   “你说吧。”   “你……”江秋凉寻找了一个最为平平无奇的问法,“你为什么会想到去学精神病学?”   凌先眠的脚步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突然好奇。”   “有两种说法,你想听哪个?”   “我能都听听吗?”   “可以。”   凌先眠的语句很温柔,温柔到江秋凉以为他在捧着一把糖哄他。   “觉得有意思,就去学了。”   江秋凉闻言,抿了一下嘴唇,在他的意料之中,很凌先眠的回答。   “当别人问起我,我都是这么回答的。”   江秋凉抬眸:“那要是我问呢?”   “我可以告诉你更加具体,更加真实的原因。”   江秋凉在等待他的答案。   “有个人告诉过我,福柯写过这样一句话,疯癫应当被允许存在,一个恐惧、压抑的社会把任何与众不同的人宣判为有病。”凌先眠不知回想起了什么,唇角弯了一下,“他很认同那句话。”   江秋凉的呼吸慢了下来。   “所以,”江秋凉试探着开口,“你学习精神病学,是因为他?”   凌先眠漆黑的眸中映出江秋凉的身影:“对,是因为他。”   江秋凉张了张口,潮湿的水汽涌进他的喉管,他却觉得自己的整个喉管干涩到可怕。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了一个抛弃你的人,值得吗?”   凌先眠没有一秒的犹豫:“值得。”   “为了一个抛弃你的人,设计造疯者游戏,也是值得的吗?”   这次,凌先眠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是在思考。   良久之后,久到江秋凉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从来没有和你承认过,自己是造疯者游戏的设计师。”   雷切尔告诉他们,之前住着卡尔的B区到了。凌先眠的声音轻的像是一片一吹就走的树叶,融化在了迷茫的雾气中。   江秋凉没有听见凌先眠的话,问他说了什么。   “没有,”凌先眠摇了摇头,似是无可奈何,“无关紧要的小事。”   江秋凉没有继续多问什么。   他的思绪沉浸在凌先眠刚才给出的答案上,凌先眠学习精神病学,真的只是因为他一句简单的话吗?那时离开的人,提出分手的人,他们之中选择了背叛,选择了遗忘的人,分明都是他。   “我在奥斯陆这么多年,”江秋凉问凌先眠,“你不恨我吗?”   “恨啊。”凌先眠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怎么能不恨呢?”   江秋凉的心脏被人揪起一般的疼痛。   “其实,也没有那么恨。”   凌先眠突然问江秋凉:“我不知道你的记忆恢复到哪里了,你有想过自己选择奥斯陆的原因吗?”   是什么把你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江秋凉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问题。   一个他意识到之后,苦苦寻觅,却始终求不得答案的问题。   记忆似乎一直在阻止他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江秋凉没想到,凌先眠会主动提到它。   “为什么?”   凌先眠看向他,话语像是落在秋日江面上的枯叶。   “我记得,我和你提起过,以后我们一起出国,去世俗可以接受我们的地方,一直待到死去。当时你问我,想去哪里。”   “其实我当时也没有想好,想着以后有机会亲自带你一起去,于是先随便给了你一个地名。”   “那个地名,就是奥斯陆。”   --------------------   作者有话要说:   疯癫应当被允许存在,一个恐惧、压抑的社会把任何与众不同的人宣判为有病。   ——福柯《疯癫与文明》   没错,福柯又又又出现了。   填平了两个坑,又挖了一个大坑,不愧是我官某人(骄傲脸 第152章 精神病医院   江秋凉停下了脚步。   奥斯陆。   他知道自己心甘情愿留在奥斯陆这么多年, 潜意识中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了。   不是因为习惯,也不是因为不舍。   他在等一个人。   即使失去了所有有关凌先眠的记忆,这五年,他也没有离开奥斯陆一步。   是凌先眠, 把他留在了奥斯陆的冬天。   记忆可以遗忘, 但是情感不会。所以就算是失去了记忆, 情感依然避无可避。   这一刻,江秋凉任由滔天的情感吞没自己。   “B区很危险,而且卡尔的房间已经被清理过,腾出给别人住了。”   游戏不会因为他的情感波动而暂停,雷切尔继续说着, 所有的程序就像是刀子刻在坚硬的石块上, 不会因为一次海浪的袭来而消失不见。   相比于A区, B区要安静许多。   草坪上没有走来走去的病人, 所有的门窗都是关着的。   江秋凉抬起头, 窗棂的颜色泛出不健康的青色, 镶嵌在黯淡的墙面上,仿佛时间留下的青苔。   “B区有多少病人?”   “不到八十个。”雷切尔的脚步不停, 他们朝着几栋被铁丝网包围着的建筑走去, “因为需要单独的房间, B区的床位总是很紧张的,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暂时将有些情况严重的病人安置在A区。”   “暂时?”   “对, 暂时。病情变化是常有的事, 定期把病情好转的病人挪出B区是很有必要的。而且……”雷切尔突然笑了一声, “死亡是很常见的存在。”   死亡是很常见的存在。   很冷漠的话语, 谈起生死,就像是谈起午饭。   没有人会特别在意某一个人的死亡, 就像是不会关心午饭里面有没有添加胡萝卜一样。   “是自然死亡吗?”   “不,”雷切尔斩钉截铁地否认了这个观点,“不是自然死亡。”   那是什么?   江秋凉没有再次提出疑问,他不由想起了那个男人被拖住去C区时,歇斯底里的吼叫。   有一种可能性窜入了他的脑海。   由电网铸成的高墙之外,雷切尔对门口的男人点头示意,大门很快被打开,又在他们的身后怦然闭合。   “D区只有这一个入口,通常是会有人把守的。”雷切尔解释道,“你们拥有在四区之间通行的权力,不过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凌晨的零点到四点之间门口是没有守卫的,电网会开启高强度的电流保护,为了生命安全,请不要靠近这里。”   不断有医生和护士从D区走进走出,相比于患者,他们的神情就显得正常许多。   “我先带你们去洛夫医生的房间,他的房间从事发之后没有人进去过,可能会有一些线索。”   “我方便去一下老院长的房间吗?”江秋凉问她。   “可以是可以……”雷切尔闻言一愣,“你为什么会想要去看老院长的房间呢?他的房间现在虽然还空着,但是已经打扫过了。他去世有一段时间了,生活的痕迹应该都被清理的差不多了。”   江秋凉随口用凌先眠的话来搪塞她:“觉得有意思,就想去看一看。”   果然,在他话说完的同时,凌先眠的目光突然投了过来。   有意思……   雷切尔显然无法理解这种觉得死人的房间有意思的观点,她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眉目之间渗透出几分苍白,不过礼貌的修养还是将她拽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之中。   “也可以。”雷切尔硬邦邦答应了一句,“洛夫医生和老院长住在同一栋的上下层,看一下也是方便的。”   于是几个人先后看了洛夫医生和老院长的房间。   洛夫医生的房间在三楼,正如雷切尔所言,这里存留着许多生活的痕迹。   打开的钢笔,写了一半的纸张,夹在某一页凸出的书籍。   没来得及整理的床铺,剩下一大半的咖啡罐子,随意摆放在门口的拖鞋。   房间里的所有物品都以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方式摆放着,洛夫医生杀害卡尔的那一天,是在寻常不过的一天,起码他自己在当天离开房间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之后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所以……是冲动杀人?   江秋凉随手拿起桌上的纸张,那是一段学术性极强的评议,分析着精神病学最为时新的观点。   字迹清楚,行距固定,字迹之间的墨水没有明显的汇聚或者是断裂。   当事人在写下这半页文字,直至搁笔的整个过程,心态应当是极其平和的。   江秋凉试着仔细阅读了一下那半张纸上的内容,字数不少,但是专业性实在太强了,全文都是专业的术语,却又没有点名所写的病名。   就在他打算先去寻找其他线索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指按在纸面之间的某一行上,念出了那几个字。   “1952年,CPZ治疗方法的问世。”   凌先眠的指尖再次移动。   “氯氮平,利培酮……”   江秋凉知道凌先眠看懂了,于是问他:“这些讲的是什么?”   凌先眠没有立刻回答江秋凉,而是指着洛夫医生留下笔迹的最后两个字。   “脑口……”江秋凉重复纸上的那两字。   最后一个字,那个“口”写的很小,和前面的字体大小并不协调。   是一个偏旁?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凌先眠的声音就在江秋凉的耳边响起,“他想要继续写下的,是脑叶白质切除术。”   脑叶白质切除术。   江秋凉不由自主抽了一口气。   他可以不知道前面那些专业药物名称的用途,但是他知道这个手术。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手术,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发明者曾因此在1949年获得过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更是因为它在当今观念下的惨无人道。   “你的意思是,洛夫医生在研究……”   “精神分裂症。”   凌先眠肯定了江秋凉的观点。   “他为什么……”   江秋凉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话音。   他本来想问洛夫医生为什么要研究精神分裂症,但是这本来就是就是一个不合适的问题,因为洛夫本身就是个精神病医生,他的工作就是研究精神病学,治疗精神病人。   这么多年的治疗经验让江秋凉对精神病医院有一定的了解,他知道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和大学里的教授很像,他们不是诊断所有的病人,而是专门研究某一类的病症。   江秋凉想起了自己在A区没来得及问出的问题,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需要再问一遍了,因为洛夫医生的房间已经告诉了他想要的答案。   “洛夫是主攻精神分裂症的医生。”   “是的。”雷切尔站在两个人的身后,她没有走进这个房间,而是站在门口,“他是一个学术上非常优秀的天才,本来有希望成为22号精神病医院的院长。”   一个原本可以成为院长,前途无量的医生,突然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问题会出现的某一天,杀死了一个自己治疗了好几年的病人。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指尖下的,洛夫最后写下的那个偏旁口。   “这段话结束的很匆忙,他来不及写下最后一个字。”江秋凉喃喃道,“有什么打断了他的思路……”   “那天,有人来敲过洛夫医生的门吗?”   “有,”雷切尔说道,“那个人是我。”   “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时……大概是凌晨六点,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手底下的一个实习生打给我的。她的语气很着急,说是B区的卡尔一直在按床头的救急铃,要求要见洛夫医生一面,于是我就紧急去找了洛夫。”   “你和他一起去的B区吗?”   “是的,”雷切尔肯定道,“我们一起去找的卡尔,我们一路上着急忙慌的,因为卡尔之前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我们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江秋凉听着,随手翻开了那本书,原本夹在书页之间的某个东西滑落在了桌上。   “谁知道我们急匆匆赶到B区的时候,卡尔正平静地端坐在自己的床上,他的神态和平时没有任何的区别。所有我们之前在路上预想过的挣扎、痛苦、面色苍白,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比起我们,他更像是个正常人。”   江秋凉捡起了滑到桌面上的东西。   意外的,那是一朵被夹扁的干花。   江秋凉将那朵被挤压到体无完肤的红玫瑰捻起,凑到鼻前。   淡淡的香气,却不是玫瑰的。   “你说洛夫是在C区杀害的卡尔,但是你们见到卡尔是在B区。”江秋凉捧起那本书,闻了闻,香气的来源不是书,“是谁提议去C区的?”   “我不清楚。”   “不清楚?”   “卡尔点明要和洛夫医生单独交流,我不知道当时他们究竟谈了什么,总之十分钟后,洛夫医生开门,只和我们说了一句话。”   “带他去C区。”   离开洛夫的房间,江秋凉随手把那朵干瘪的红玫瑰塞进口袋。   他问凌先眠:“你有没有觉得雷切尔的话有几分似曾相识?”   凌先眠点头:“卡尔用十分钟,说服了老院长让他住院,又用了十分钟,让洛夫带他去C区。”   “他的愿望好像总是能够实现。”   从楼下走向楼上,江秋凉看向了楼梯外,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围绕在D区外圈那一层砖墙一般的铁丝网。   “控制……”江秋凉自言自语,“究竟是医生在控制他,还是他在控制医生呢?”   老院长的房间比洛夫的房间要大很多,有独立的书房,装修也要昂贵许多,不过因为被打扫过了,所有的家具都很干净,没有什么生活痕迹的残留了。   雷切尔依旧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   江秋凉绕了书房一圈,室内实在没有什么线索,被雨水打湿的书籍已经被清理走了,窗台那一圈在暴风雨夜的潮湿随着岁月的缓慢流失早已烘干殆尽。   他从书桌前抬头。   和江秋凉的徘徊不同,凌先眠从一进入这个房间开始就直接走到了窗户边。   江秋凉抬眼的时候,凌先眠正伸手打开窗户。   老旧的木质窗户发出了嘎吱一声嘶哑的杂音,玻璃上汇聚的水雾随着凌先眠的动作,化作一条条流动的泪珠,直直向下坠去。   江秋凉走到凌先眠的身边,向下望去。   水珠落地无声,在朦胧的雾气中,江秋凉看清了墙面上的痕迹——   那是一个很淡的鞋印。   --------------------   作者有话要说:   CPZ治疗方法、氯氮平、利培酮参考张亚林主编的《高级精神病学》 第153章 精神病医院   那就是一个鞋印。   比手掌长许多, 应该是成年男子脚的大小,就这样歪歪斜斜印在墙上。   老院长突然死在一个暴风雨夜,临死之前,他打开了自己房间的窗户。   这一个毫无意义的举动, 突然在此刻有了意义。   因为, 在老院长死去的那个夜晚, 在暴风雨夜打开他的窗户的,根本不是他本人。   而是另一个人。   “嘘。”   凌先眠很轻地出声示意,江秋凉知道雷切尔正在他们身后注视着他们,他不确定之前来检查老院长房间的人有没有发现这个鞋印,更不确定雷切尔対此是否知情。   贸然打草惊蛇显然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江秋凉收回视线, 装作无事发生, 继续去检查老院长房间中乏善可陈的家具。   还真有个意外的发现。   老院长的书桌被清理得很干净, 但是他靠着的椅子没有。   那是一把老旧的皮质座椅, 面料相当的扎实, 当江秋凉靠近这把椅子的时候, 突然闻到了一股非常淡的香气。   不是皮质沙发上原有的味道,倒是和原本夹在洛夫医生书里的那朵红玫瑰的气味如出一辙。   那是很清淡的, 类似于女士香水的气味。   “老院长被发现的时候, 尸体是什么样的?”   “他坐在那把椅子上, 头靠在椅子上,眼睛是闭上了, 和睡着了一样。”   “这里有喜欢用女士香水的医生或者护士吗?”   “香水?”雷切尔皱了皱眉头, 似乎没有想到江秋凉会猝不及防问这样一个问题, “这里不允许使用香水, 有些病人対气味很敏感,香水会刺激他们的神经, 加重病情。”   “那有没有偷偷用的?”   “没有吧,没有人会这样做的。”   说着,雷切尔的脸色突然一变。   江秋凉知道她肯定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和你提到的香水是否相关。”雷切尔抿起嘴唇,“和女生香水,医生或者护士都没有关系,大概是我想多了。”   “你先说说看。”   “卡尔生前说过一句话,很奇怪的一句话。他说每当他站在暴风雨里,都能闻到一股香气。”   暴风雨有香气?   江秋凉没有预想到这种可能,他和凌先眠対视了一眼,眼中闪过一瞬的愕然。   “他形容过那股香气吗?”   雷切尔摇了摇头:“没有……不过当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总是很陶醉。”   江秋凉哑然。   卡尔已经死了,死无対证。   即使江秋凉能够把香气递到他的面前,他也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了。   江秋凉想起了一个问题。   “卡尔的尸体存放在哪里?”   “C区,地下的停尸房。”雷切尔解释道,“所有22号精神病医院的患者都签署过一份协议,死后自愿将尸体用于医学的解剖观察。”   自愿捐献自己的尸体,用于医学的解剖观察。   为什么?   难道和龙布罗梭提出的天生犯罪人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22号精神病医院的医生信仰精神病人和普通人之间存在身体结构上的变化吗?   那些死去的尸体,真的是被用于进行医学实验吗?   还有,22号精神病医院的患者,真的是自愿签下这一份协议的吗?   江秋凉忽然想到了纽厄尔医院那些“自愿”签下记忆消除手术同意书的病人们。   那些用相同笔迹写下的签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   此刻,现实世界中的他们,连一个躺在太平间里等待真相被揭晓的机会都没有。   窗户已经被凌先眠关上了,但是江秋凉总感觉,有丝丝缕缕的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   不止是皮肤表面,就连骨髓深处,都是寒冷的。   他的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人命,那些沉重的个体如影随形,将他残破的灵魂压得四分五裂。   这条路走到这里,站在这里的,早就不止他一个人了。   江秋凉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直到有人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会有机会的。”凌先眠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清的声音说道,“那些冤死的灵魂,会有一天重见天日的。”   是江秋凉忘了,凌先眠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江秋凉的小拇指僵硬了几秒,很快放松下来,呼啸在他耳边的冤魂隐匿了踪影,这一刻,他不是孤身一人。   江秋凉问雷切尔:“是谁最早发现洛夫医生杀害了卡尔?”   雷切尔靠在门框上,她似乎有些疲惫,妆容精致的脸上终于有了正常人应该有的表情波动。她微微仰起头,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是杜莎蜡像馆的陈设品。   “是我。”   雷切尔缓缓吐出一口气:“洛夫医生杀了卡尔以后,第一个见到他的人是我。当时诊室里只有卡尔和洛夫医生两个人,卡尔躺在手术台上,正対心脏的地方竖直插着……”   雷切尔露出了些许惊恐的表情。   江秋凉试着猜测:“手术刀?”   “不,不是手术刀。”雷切尔直起身子,她不安地在门口绕了两圈,“你知道花茎吗?就是花朵下面连接的那个部分,卡尔心脏上插着的,是长着倒刺的花茎。”   花茎……   诊室里面突然会出现一段花茎?   江秋凉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你没有看见那一幕……”雷切尔捂住了自己的脸,挡住了她此刻的表情,不过听语气是哽咽的,“手术台上全是血,如此的出血量人根本活不下来的。那根花茎很结实,而且非常的翠绿,倒像是……”   “倒像是……”   雷切尔试着说出后面的那段话,她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否认自己回忆的画面。   凌先眠接着她的话音:“倒像是花茎是从卡尔的心脏里长出来的一样。”   “対!”雷切尔把手从脸上挪开,两道泪痕从她的脸上滑了下来,带着灰色的眼线痕迹,模糊了她的面孔,“就是这种感觉。”   江秋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洛夫医生呢?他在干什么?”   雷切尔平稳了自己的话音:“他……他站在距离卡尔很远的地方,他靠在窗边,不过他看上去很平静,是的,他看上去相当的平静,就像是这一切都不是他做出来的一样。”   “后来你们就把洛夫医生带走了?”   “是的,房间里只有他和卡尔两个人,除了他以外,监控显示,根本没有其他的任何人进入过房间。”   “他现在关在哪里?”   “就关在隔壁的诊室。”   老院长的房间基本上没有生活的痕迹,能有一两个线索已经实属不易了,江秋凉决定不在这里多浪费时间,他直接就问雷切尔。   “那我们现在直接去C区吗?”   “不……”雷切尔摇头,“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等下D区的外墙就要通电了,出不去的,再等等吧,等到下一次天亮……”   天马上就要黑下来了?   江秋凉看了一眼窗外,这分明就是初晨才有的雾气,他不至于连黄昏和黎明都不分不清楚。   不过,天色相比于之前,确实黯淡了一些。   难道在这个游戏副本里,黎明之后连接的,不是白日,而是黑夜吗?   雷切尔领着他们去了歇下的空置房间,临走时犹豫着,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秋凉看出她有话想说,于是直接问她。   雷切尔含糊了一会,说道:“洛夫医生杀了卡尔之后,和我说了一句话,我这几天每次做梦都会想起那句话。”   江秋凉问她:“哪句话?”   “他说——”雷切尔停顿了一下,“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这样的。”   很突兀的一句话,但是联想到前因后果,似乎又在冥冥之中预示着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你信他吗?”   “我不知道,”雷切尔嗫嚅道,“当痛苦的命运降临在每个人身上的时候,没有多少人是持有相信的态度的。”   江秋凉闻言,眼眸很轻地震了一下。   “我总觉得,洛夫医生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他被恶魔吞噬了灵魂。”   雷切尔望向窗外。   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一栋外墙完全被涂成白色的建筑。   雷切尔并没有望向那个方向很久,像是害怕看见黑暗中的某只怪物一样,她很快收回了视线。   “当你在C区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不要好奇,当你看见不该看见的,请遗忘。所有的地方都有很多的秘密,不要试图去挖掘其中的秘密,除非你想要永远留在这里。”   留在了这样一句话,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如释重负一般飞快消失在两个人的视野里。   江秋凉关上门。   即使关上了门,房间里的消毒水气味依旧如影随形,久久不散。   江秋凉站在窗前,望着不远处的那栋白色的建筑。   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黑暗在迷雾之中穿行,渲染出了深浅不一的黑色。   凌先眠站在他的身边,屈指敲了敲窗户:“那就是C区。”   “你有没有觉得……”江秋凉蹙眉,“C区的建筑和这里其他的建筑不太一样?”   尽管江秋凉和凌先眠此刻身处的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但是墙面上斑驳的睡姿,家具陈旧的风格,仍然很有年代感。   “有。”凌先眠给了江秋凉肯定的答案,“它的设计风格偏向于后现代,看上去和这里格格不入很正常。”   确实,如果和这座小岛的风格相似的话,C区建设成老旧的模样会更为合适,毕竟周围的几栋建筑都是这样的。   江秋凉盯着远处的建筑,那栋建筑并没有完全归顺在黑暗之中,几盏灯仍遥遥亮着。   江秋凉记得,雷切尔说过,C区晚上是不留人的。   而且灯光也不止一盏。   除了被关押的洛夫医生,还有谁在那里?   江秋凉望着那栋建筑,视线不由自主转向了灯塔。   灯塔的光穿过迷雾,晕染出一圈温和的光,忽明忽暗的不是光线,而是灯塔的呼吸。   江秋凉忍不住打开窗户,伸出了手。   那点灯光停留在他的指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随着灯光的闪烁,他想起了一些昔日的记忆片段。   那是江侦仲将他送走后的好几天,他记不清自己究竟在船上待了几天,药物作用让他対于时间产生了模糊的概念,他只记得自己看见灯塔,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小岛上有人在等,一直给他注射药物的男人将他送上了岸。   船没有停留很久,十八岁的江秋凉目送着那艘船心中苍凉一片。   他想起了那个片段中很多细节。   比如,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上个游戏副本里面的第一个出现的人鱼长的面熟了。   那个人鱼,长了一张和送江秋凉上岛的男人一样的脸。   比如,他记起自己身边,接待自己的人穿着白大褂,他们身上有很重的消毒水气味,为首的女人咧开大红唇笑着,而她身后的附庸者们,有着如出一辙的漠视和冷淡。   他回忆起那天将亮未亮的天色,大概是黎明,或许是错认的黄昏,即使多年以后再次想起那一幕,他也不能给出肯定的判断。   也许是黄昏吧,江秋凉不由在心里默念。   因为——   他窥见了那场迷雾之中经久不散的深渊。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54章 精神病医院   身后响起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江秋凉猛地哆嗦了一下, 他的指尖毫无来有的,在听到关门声的同时感觉到了一阵剧痛。   他仓皇回头,才发现凌先眠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   凌先眠的手上提着个与他的气质特别格格不入的塑料袋。   撞上江秋凉破碎的眼神,凌先眠明显愣了一下。   “我吓到你了吗?”   江秋凉下意识摇头:“没有……你提着的是什么?”   凌先眠把塑料袋搁在桌上, 取出里面的红药水和纱布。   他在床边坐下, 对着江秋凉招了招手。   “过来。”   江秋凉这才想起, 凌先眠在这个游戏副本开场时说过,得空会帮他处理一下手腕的伤疤。   凌先眠还记得这件小事。   江秋凉慢慢挪过去,他很轻地咳嗽了一下,挨着凌先眠坐下。   凌先眠把江秋凉的手腕搁在自己的膝上,拧开药瓶, 低下头。   他的侧脸在很近的距离, 眉目凌厉, 但神情温和。   江秋凉记得自己做的有关凌先眠的第一场梦。   在那场梦境中, 凌先眠也是露出这样半张侧脸, 那时背景中人潮如织, 他们被裹挟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江秋凉的眼中只有凌先眠一个人。   那些于高朋满座之中相视, 于人潮如织之中相爱的碎片, 是他有关于凌先眠的第一印象。   十九岁的凌先眠有让江秋凉一见钟情的魅力, 三十岁的凌先眠亦然。   江秋凉静静看着凌先眠的侧脸,任由凌先眠摆弄自己的伤口。   “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拿这些了。”   凌先眠低着头, 动作轻柔:“一直记得, 没忘。”   江秋凉笑了。   凌先眠抬眼:“笑什么?”   江秋凉用空着的手撑着下巴:“你的记性真好。”   “你以为谁都和你……”   凌先眠话说到一半, 猛地刹不住了话音。   江秋凉的笑意没散, 反而渐浓。   “你还记得多年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吗?”   凌先眠点头:“记得。”   “所有的细节,你都记得吗?”   “我都记得。”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 现在的我和以前相差很多……”   凌先眠停下手下的动作,打断他:“那是赌气的话。”   江秋凉的指尖悠悠在下巴上敲了一圈:“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   凌先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江秋凉。   江秋凉发现,凌先眠的眼眸很黑,看似是冷漠且不可捉摸的,但是当他认真地看向自己的,他又有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可以从那双常年摸不清情绪的眼中捕捉凌先眠的些许想法。   也许,这是凌先眠给出的,属于江秋凉一个人的特权。   明明江秋凉问凌先眠的是从前的自己,但是凌先眠此刻的眼眸中,却满满盛着他如今的倒影。   这就是凌先眠给他的答案。   江秋凉被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他轻轻推了凌先眠一把,催他快点包扎。   凌先眠的动作很快,没几分钟就缠好了纱布。   不过他没有把江秋凉的手腕放回去,而是顺着纱布,就势握住了江秋凉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江秋凉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凌先眠理所当然的模样:“医疗费。”   幼稚。   江秋凉想着,也没有挣脱开,他的掌心有凌先眠的温度,这让他感觉到非常安全。   “在进入这个游戏副本以后,”江秋凉开口,“我发现我变了,我开始患得患失,它是对的,它知道我的弱点,我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我已经没有勇气再次回到故事的起点了。”   “或者说,我已经没有勇气回到没有你的生活里了。”   凌先眠眼中的笑意散去。   “我以为,你是害怕重返那段让你恐惧的记忆。”   江秋凉点头:“与我而言,那段记忆之所以恐惧,是因为没有你。”   室内很安静,两个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你看见那座灯塔了吗?”   江秋凉偏开视线,从他坐的角度并不能看见灯塔,但是他痴痴看着窗户上的某个点:“那是一段没有你的记忆。”   凌先眠松开握住他的手,紧紧抱住了他。   “我其实是一个很胆小的人,”江秋凉的下巴搭在凌先眠的肩膀上,“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我其实很认真地想过了,我不怕这个游戏副本带给我现实中对应的记忆是如何的痛苦,那些都过去了,曾经的我负担不起,但是现在的我可以面对所有的过往了。”江秋凉抬手,把手贴在凌先眠的后背,“但是我很怕它干预我的未来,要是我再一次忘了你,可怎么办啊……”   “万一,我又一次抛下你,可怎么办啊……”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些……”   江秋凉的话音越来越低,到后面近乎是喃喃,他像是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始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不会的。”凌先眠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你不用害怕灯塔。”   凌先眠看不见的地方,江秋凉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光。   他果然察觉到了进门时江秋凉异样的状态。   “就算你忘了,所有的过往,我都会帮你记得。”   江秋凉回抱住凌先眠:“一言为定。”   他听见了凌先眠的心跳声,拥抱是比亲吻更有力量的存在,他真实地感觉到凌先眠就在自己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游戏副本中的时间流逝,江秋凉看向了室内挂着的唯一一个时钟。   和普通的时钟不同,这个世界的时钟正好与之相反,数字是由大到小的。   此刻,时钟正在缓缓由四转到三。   “果然……”   凌先眠松开江秋凉,江秋凉指了一下那个时钟,示意他看过去。   “这个世界的时间是反过来的,黎明之后对应的是黑夜,黄昏之后对应的才是光明。”   “也不对,”江秋凉否认了自己的前一句话,“谁知道黄昏之后的是晴天还是狂风暴雨呢。”   凌先眠问江秋凉:“你是怎么想的?”   “不能等到黄昏,过了零点我们就走。”江秋凉说道,“直接过去问洛夫,这个游戏副本的其他人都不能信。”   “你察觉雷切尔的不对劲了?”   “对。”江秋凉没有犹豫,“她的话从头到尾有太多的漏洞了,她试图把谎言和真相混在一起,只可惜,这是一次相当错误的示范。”   “我第一看出她的破绽,是在她提到老院长的死亡。”   “老院长应该不是自然死亡的,有人潜入了他的房间,杀死了他。”江秋凉说完,摇了摇头,“但是我不能理解两个点,第一点,为什么老院长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他如果看见有人在那样的雨夜爬上五楼,打开他的窗户,根本不可能无动于衷,第二点,那扇窗户是向外开的,也就是锁也是在里面,暴风雨夜老院长肯定会从里面锁上窗户,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凌先眠肯定道:“这两个问题分开看很难得答案。”   江秋凉右手无意识握住了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手腕,肯定道:“所以,这是一次误导。”   “你的结论是什么?”   “雷切尔的话其实很具有误导性,你记得她是怎么和我们描述那个暴风雨夜的吗?”   “记得。”   “她说,那个夜晚的风雨很大,没有人会把窗户开一条缝,别说是爬上去,就是站在风中,都很困难。”   “这不是正常的表述方式,一般人想起某个暴风雨夜,都会从自己当时的角度去描述场景。比如从屋内望出去是怎么样的,当时窗外的景物有怎样的变化,或者当时的新闻报道说了什么。”   “可是雷切尔没有,她说,如果一个人推开窗户,这是一个假设,如果说一个人推开窗户是个合理的假设的话,那一个人爬在墙上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提到老院长的离奇死亡后突然运用这样一个假设?”   凌先眠点头:“就像是和某个人说,不要去想大象,这个人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大象,这是心理学上运用到的暗示。”   “是的,她说出这段话后,听到的人当然会第一时间反驳她的观点。但是与此同时,这就会成为一根扎在听者心中的刺,每每想起暴风雨夜,第一反应都是预想那个攀爬在外墙的不存在的人。”   “她在引导,”江秋凉说,“引导我们把注意力放在有人通过不可能的方式从外面进入了老院长在五楼的房间。”   “你认为凶手是从里面正常进入老院长的房间的?”   “是的,”江秋凉直截了当,“这样从外面进入那两个不可能解释的问题就都有答案了,因为是他熟悉的人,所以他没有挣扎,因为锁在里面,凶手自然可以从里面打开窗户出去。”   凌先眠一针见血:“这个范围很大。”   “是的,即使把时间锁定在深夜,能让老院长毫无防备在深夜会见的怀疑名单的人还是太多了,毕竟整个22号精神病医院里的人都认识老院长,所以单独从这个角度来推理杀死他的人,是不合适的。”   “所以……江教授用如此笔墨,只为推理出一个无解的命题?”   江秋凉毫无悔改之心:“对啊,有很多人喜欢在数学上寻找一个必然的答案,其实数学存在非常多的无解命题。比起数学,更加复杂的是现实,何必为了现实中的一个无解命题纠结呢?”   凌先眠认同江秋凉所有的歪理。   “不过,这个无解命题中有一个公式是可以提取出来,得出另一个有用的结论的。”   “你想说洛夫医生杀害卡尔这件事?”   “是,”江秋凉肯定道,“就是这件事,雷切尔的错误逻辑引导给我了新的启发。”   “雷切尔说她看见洛夫的时候,洛夫和她说,她迟早会变成他那样,这句话从某种角度几乎是落实了洛夫杀害卡尔的结论。”   凌先眠说:“换个角度,这句话的意思会完全不同。”   “你果然也想到了。”   “卡尔不是洛夫医生杀的,”江秋凉直接说出了结论,又补充道,“他没有杀害卡尔的意图,他就要当上院长了,临近离开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很稳定,这从他最后留下的那张纸上有所体现。”   “洛夫那句话是真实存在的,那是内容被理解错了,他说雷切尔最终会变成的,不是他那样,而是卡尔那样。”   “美好的祝福。”凌先眠唇角浮起笑意,“将自己的同事比作死去的人,这还是……情义深重。”   江秋凉不置可否:“不过这样的理由我们目前还不知道,我总觉得雷切尔说的有问题,洛夫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说出那句话的,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呢?”   “因为他看见了结局。”   江秋凉不解:“他看见了结局?”   “嗯,”凌先眠言简意赅,“他看见故事的结局,就像你看见灯塔一样。”   很抽象的比喻。   江秋凉没有过多的纠结,太多的疑问堆在他的心头,他必须要去和洛夫医生谈一谈。   “还有一点我始终想不通。”   “哪点?”   “花茎,出现在卡尔心口的花茎。”江秋凉语速快了些,“卡尔死亡是在一周前,我们刚刚经过花园了,就连雷切尔都说现在根本不是花季,所以就连枝条都是焦黄干枯的,但是她描述插在卡尔心头的那根花茎,讲到了很多细节。”   “首先,花茎是翠绿的,现在这个季节的枝条是枯黄的,对不上。其次,诊室里不可能一开始就有花茎,这个花茎是个外来物。再次,诊所在四楼,花茎不可能是临时起意从窗外拔的,如果存在那种可能,一定是提前准备好从外面带进去的。”   “唯一可能携带花茎的是卡尔,但是他根本不可能逆反自然发展的规律,在这个季节找到一根翠绿的花茎。”   “这个逻辑,是有问题的。”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所有的推理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困境。   这样想着,江秋凉不自觉出神。   直到,室内的光线突然灭了。   江秋凉听见凌先眠的声音:“先睡吧,别想太多,很快就能有答案了。”   江秋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我睡不着。”   鞋子在黑暗中被人脱下,江秋凉被迫躺在床上,感觉到自己的身边陷下去一块,是凌先眠躺在了他的身边。   “你需要休息,”凌先眠叹了一口气,很有耐心地劝说道,“这样,你先闭上眼睛,如果你睡不着,就勾住我的手。”   江秋凉撇嘴,心想这是什么安慰方式。   他试着闭上眼睛,原本以为自己会和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一夜无眠。   但是闻着凌先眠身上的气味,感觉着他的呼吸,江秋凉居然真的,慢慢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他迷迷糊糊勾住了凌先眠的小拇指,蜷缩成了一团。   那一晚,在凌先眠身侧,江秋凉难得一夜无梦。   --------------------   作者有话要说:   是真爱。 第155章 精神病医院   醒来的时候, 天还黑着。   江秋凉睁开眼,他感觉自己的掌心有着不属于他的温度。   那是凌先眠的小拇指。   凌先眠在黑暗中睁着眼,窗外C区建筑的光有一点反射在他的瞳孔中,汇聚成很小的一个点。   江秋凉不知道凌先眠是刚醒还是一夜未眠。   眼前这一幕的祥和来之不易, 江秋凉下意识放缓呼吸, 假装自己还在睡梦中。   不过, 他控制不住想要睁开眼去看凌先眠。   于是他纵容自己又一次偷偷睁开眼,露出小小的一条缝。   这一次,他正好对上了凌先眠垂下的眼眸。   江秋凉没有来由地心虚,下意识解释道:“刚醒。”   他的眼神不受控制飘忽了一下,随即马上意识到一个重要的事实。   他就是刚刚醒, 究竟在心虚什么!   这样想着, 江秋凉的眼神瞬间坚定了很多。   江秋凉不知道凌先眠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在这几秒内的心理活动, 凌先眠大概是察觉到了, 因为江秋凉在黑暗中听到他语带笑音。   “知道。”   尾音微微上扬, 是凌先眠心情愉悦的表现。   江秋凉顺势抓住了凌先眠的无名指, 他很喜欢凌先眠手指的形状,特别是那只手上还带着和他一样的戒指。   两枚戒指依偎在一起, 像是紧挨着的, 两颗跳动的心脏。   两个人走出房间的时候, 正好是凌晨十二点,走廊上静悄悄的, 没有其他的医生或者护士经过, 所有的一切都被浸泡在了黏腻的寂静中。   江秋凉再次望向了窗外那栋建筑。   C区的建筑在黑夜中散发着一层很淡的光, 是融化的灰色, 如果没有那几盏突兀的白灯,它应该和苍茫的夜色相得益彰。   隔了四个小时, 那几盏灯没有熄灭,它们始终亮着,像是黑暗中潜伏的猎人的眼睛。   “这些灯……”江秋凉若有所思,“一整晚都没有灭。”   “C区是有人的。”凌先眠说道,“到了夜晚,那里是小岛最热闹的地方。”   “热闹……”   江秋凉想象不到那里会有多热闹,毕竟从来到这座小岛以后,平静似乎成为了一种常态。   唯一撕碎平静的,是A区遇到的那个病人。   比起其他文质彬彬且疏离冷淡的医生和护士,江秋凉反而觉得,那个人说的话更可信一些。   可是江秋凉看不懂他,他不明白那个病人口中的“雪”,究竟代表着什么寓意。   或许,一切在洛夫医生那里都能得到答案。   凌先眠知道他在疑惑什么,没有明说,只是答道。   “不是有人的地方,才能称得上热闹。”   听见凌先眠这句话的时候,江秋凉正好踏步走出大门,夜晚的寒意夹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明明只是微凉的温度,却惊得他打了个寒颤。   “你的意思是……C区住着很多除了人的东西?”   凌先眠深深地看了江秋凉一眼,点了点头。   零点是个非常美妙的时间点,在零点的钟声敲响之后,新的一天会随之开始,灰姑娘失去了她的华服和马车,却得到了王子的爱,卖火柴的小女孩熄灭了最后一根火柴,冻死在了寒冷的夜晚。   零点意味着很多种可能性,更多的是憧憬和希望,但是在时间倒流的情况下,很多的美好都会被扭曲成怨怼和绝望。   江秋凉是在走近C区的高墙前,才意识到那里站着一个人的。   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完全融入在黑夜之中,他一动不动,像是随手被丢弃在那里的一个玩偶。   凌先眠见到那个人,放缓了脚步,他挡在江秋凉的面前,侧身放下了江秋凉搭在小臂上的袖子。   “晚上冷,”凌先眠说道,他的音量放的很轻,像是怕吵醒黑暗中某种沉睡的存在,“小心着凉。”   江秋凉摸了一下自己缠着纱布的左臂,深深看了凌先眠一眼。   只是这一眼,他就明白过来,这个副本已经随着零点的到来,进入了该有的难度。   江秋凉点了点头,他在凌先眠眼中获得了自己预想中的答案。   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平静地看向了前方。   前方,高墙的门口,那个快要消失在黑暗中的人终于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   那个人缓缓转过头,他的身子没有动,只是转过了头,这让他的脖子呈现出了一个常人无法达到的扭曲的角度。   灯塔的灯光恰好在此刻扫到了那个人身上,江秋凉在非常短暂的两秒之内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样子。   只是这两秒,江秋凉突然感觉自己所有沉浸在梦境中的美好都被撕碎了。   江秋凉的第一印象,是那根本不是一个人。   主要的原因是那个人实在是太瘦了,一件黑色衣服披在他的身上,松松垮垮的,形销骨立已经不足以形容此人的体态,那完全是一副实验室里的骨头架标本。   那个人腰间缠绕着一条黑色的蛇……不,那是一条过分长的皮带,因为露出在外的部分过长,像是有生命的活物,随着那个人剧烈的呼吸颤动。   让江秋凉印象最为深刻的,那是那一双眼睛。   裹着一层薄皮的面容之上,是一双过大的眼睛。   在和那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江秋凉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在黑暗中察觉到他的视线。   那是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   漆黑的瞳孔完全占据了眼睛的全部,这是非常渗人的存在,因为当那双眼睛盯着某个人的时候,被他盯着的人其实是察觉不出那个人的心理活动的。   而此时此刻,那个人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江秋凉。   从江秋凉发现他,再到他发现江秋凉,那漫长的半分钟内,那个人只是望着江秋凉,不发一言,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   D区只有一个出口,经过那个人身边是避无可避的。   凌先眠挡在两个人之间,江秋凉还能察觉到那个人刀割一般的目光,他无法对上那一双眼睛,他总觉得,自己能在那一双眼睛中窥见了什么他不愿意相信的某些存在。   就在江秋凉经过那个人身边,以为他再也不会说话,往前又走了一步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从他的耳边传来。   “你听见了吗……”   嗓音很干涩,不似是人声,倒像是金属和金属之间摩擦碰撞产生的噪音。   和这个夜晚所显露出来的温和格格不入。   但是,江秋凉在这一刻明白,这才是这个夜晚该有的样子。   “你……”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听见了吗?”   江秋凉倏然刹住脚步,看向了那个人。   那个人对上了江秋凉的视线,那双黑色瞳孔直勾勾望着江秋凉,像是能滴下口水来。   他的视线从江秋凉的脸部,滑到了江秋凉的胸口,最后停留在了江秋凉的手腕上。   他看见那道被遮盖在布料之下的伤疤了。   江秋凉想道。   “我们玩个游戏吧……”那个人伸长脖子,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在模仿什么动物,又像是在附和寂静中听不见的节奏,“你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我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好不好……”那个人凑近江秋凉,“告诉我……好不好?”   四周静悄悄的,原本在江秋凉身边的凌先眠突然消失了。   原本江秋凉的心中还有诸多猜测,但是就在他发现凌先眠消失的那一秒,他明白了这件事   “好。”   江秋凉应下。   那个人突然笑了,他的嘴角一直咧到了耳朵根的位置,骨头咔咔作响。   “你……不问我答错的代价吗?”   江秋凉没有回答他。   “我会把你困在这座小岛上,毕竟我一个人太孤独了……太孤独了……”那个人喃喃道,那一刻,江秋凉居然在那一张只有骨头的脸上捕捉到了类似于焦虑的情绪,“每当四点到来,我会被把你挂在墙上,你会听见自己每一寸皮肤噼啪作响,我会收藏你的灵魂,直到零点,夜夜如此。”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   “想要后悔吗?”那个人贪婪地捕捉着江秋凉脸上的表情,“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不,”江秋凉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感慨一下消遣人的方式很独特。”   那个人:“……”   江秋凉补充道:“你放心,真没别的意思。”   阴阳怪气,最为致命。   那个人咧到耳朵根的嘴角明显僵硬了一下,江秋凉很满意地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怎么不问了?”江秋凉又淡淡补充了一句,“玩不起啊?”   骨头归位的咔嚓声打破了尴尬的气氛,那个人像是被黑暗中看不见的锤子敲了一下脑袋,整个头颅偏向了肩膀的一侧,他怂了两下肩膀,那阵金属摩擦的噪音又一次传来——   “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   江秋凉闭上了眼睛,他侧过脸,风贴着他的耳边经过,呼呼作响。   “咔哒,咔哒,那是掰碎手腕的脆响。”   “喵呜,喵呜,那是夜晚在吮吸它的血液。”   “啪嗒,啪嗒,那是你躲在柜子里,拿着刀的人寻找你的脚步声。”   江秋凉慢慢的,一字一顿地重复出之前在教堂听见的唱诗班吟唱。   “我听见了白天鹅的哀嚎,正如我听见了教堂管风琴的歌唱。”   江秋凉睁开眼,他盯着那个人的眼睛,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我在夜晚听见了你的苟延残喘,和教堂回荡的钟声一样令我着迷。”   江秋凉一步步走向那个人,他掀起了自己袖子,露出了自己被纱布包住的左手手腕。   “无论你换上哪一张白天鹅的皮囊,我都能认出你。”   江秋凉的指尖勾上了那个人的下巴,摩挲着骨骼的形状。   “我也祝你长命百岁,亲爱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长命百岁有时也是一种诅咒(沉思) 第156章 精神病医院   秘密。   江秋凉从来不屑于某些掌握秘密的人自以为的高人一等, 那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表现,就像是一个人抱着一盆水,幻想着拥有挂在天上的月亮一样可笑。   江秋凉并不想从那个人嘴里听到任何的秘密,这样的秘密是肮脏的, 是令人作呕的, 即使扔在地上,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你的秘密,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江秋凉甩开了那个人的脸,厌恶地捻了捻自己的指尖。   他开始后悔自己碰触了那个人的下巴,他感觉到指尖的肮脏顺着他的指腹,一点点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   很恶心。   他厌恶和凌先眠以外的任何人产生哪怕是一秒的肢体接触。   被他甩在地上的那个人颤颤巍巍伸出满是白骨的手, 扭曲地爬在地上, 想要抓住了江秋凉的裤脚。   “不……我告诉你这个秘密, 不是为了感激你。”   “我是为了报复你, 为了毁灭你, 你会和我落得一样的结局, 一样被抛弃在游戏里的结局。”   江秋凉退后了一步,避开了那个人的触碰。   “你以为, 你左手手腕的伤疤被修复好了吗?”   “你以为, 你重生了吗?”   那个人伸出形容枯槁的手, 他的骨骼都显现出狰狞的模样。   “没有啊……在这座小岛,所有人的眼中, 你还是五年前的你呢。你看你, 一身的伤疤, 多可怜啊……”   那个人嗤笑了一声:“你的身上, 不过是覆盖了一层雪而已。”   “等到了夏天,温暖融化了你身上的伪装, 所有人都会看见你原本的模样的。”   那个人的指甲深深嵌入泥土之中,在地上刮出了一道又一道狰狞的痕迹。   江秋凉意外发现,那双手的形状居然还挺不错,尽管只有骨架,但是骨头却很修长漂亮。   隐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是非常短暂的,电光石火之间的感受,江秋凉来不及捕捉到那块闪过的碎片,仅仅是眨眼之间,那个人突然用不似是人的速度迅速爬向了他,抓住了他的裤脚。   “你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很可怕吗?你觉得我们是疯子吗?”   那个人问江秋凉。   他的瞳孔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江秋凉在他不断凑近的瞳孔中窥见了自己的影子。   纳西索斯在湖面上看见的景象,他心甘情愿为了一个倒影,献出自己的生命。   江秋凉在倒影中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从来不会出现在江秋凉的身边。   但是他出现在照片里,出现在许漾的录像中,是无数个午夜梦回的第一人称。   那是——   十八岁的他。   倒影中,十八岁的江秋凉用怜悯的眼神注视着十多年后的自己,他分明没有开口,江秋凉却懂得他眼神中想要表达的每一个字。   正是因为懂得,所以才会感觉到痛楚。   他在如此明白地质问他——   为什么不让我走。   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意识,都像是扑到岸上又尽数退去的潮水,除了潮湿的沙滩,没有人会在意海水的去留。   江秋凉几乎要陷进那个倒影中。   直到他在倒影中窥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江秋凉猛地回过神来,深夜的寒气夹带着水汽,惊得他打个了寒颤。   他不自觉地又退后了一步,这次,他的后背抵上了身后那个人的温度。   凌先眠是真实站在他身后的。   江秋凉不知道凌先眠是怎么出现的,也不知道他出现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抬起头的时候,在凌先眠眼中捕捉到的情绪,和倒影中的一样陌生。   那种深邃的,渗人的,阴晴不定的眼神,和这个生死不明的深夜一样凉薄。   那个人也看见了凌先眠。   他首先是愣了一下,表情中有不加掩饰的茫然。江秋凉不信他没有预想过凌先眠的出现,但是那个人确实足足用了好几秒才消化掉了见到凌先眠的惊讶情绪。   反应过来之后,那个人首先做出的表情不是欣喜,不是悲伤,而是极度的痛苦。   他原本抓着江秋凉的手指一根根,仿佛触电一般痉挛着,骨骼之间扭曲成了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角度。他的整个身躯扭曲着,挣扎着,像是黑暗中某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摆弄他,硬生生把他掰成了一堆细碎的白骨。   那个人倒在地上,他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泥土之中,划出了一道又一道丑陋的痕迹,他不断想要伸出狰狞的手,却一次又一次被按回到了地面上。   江秋凉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在无声的抽泣中,这像是一场过分滑稽的默片。   江秋凉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应该做出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但是当他真的弯起唇角的时候,却又发现这个动作格外的不合时宜。   他惊觉,那个人这次伸出手,不是为了抓住旁观的江秋凉或者是凌先眠,他似乎只是想要,遮盖住自己的脸。   即使只剩下了一片白骨,那个人似乎也很怕被突然出现的凌先眠看见自己的模样。   “你们……和我有一样的结局……”   那个人逐渐化成了一股黑色的泥水,渗透进土壤之中,直到身躯的形状消失的时候,他的嘴唇依然在蠕动,不住地想要重复什么。   “这是……抛弃……代价……”   夜风徐徐,却并不能称得上温和。   凌先眠站在江秋凉的身边,直到那个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他都没有给那个人任何一个字,或者一个动作的回应。   他真的和夜色一样,如果不是那一点温度,江秋凉几乎要怀疑凌先眠的出现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它”在怕凌先眠,“它”为什么要怕凌先眠?   难道设计扭曲造疯者游戏,把所有的秩序搞得一团乱的罪魁祸首,也会有乏善可陈的畏惧吗?   江秋凉捻了捻自己的指尖,之前掐住那个人的指腹上有轻微的灼痛感。   但是那上面没有伤口,似乎只是江秋凉的错觉。   江秋凉呼出一口气,护住自己的手臂,下意识想要通过这个动作顺势将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但是凌先眠已经牵住了他的手,更加自然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江秋凉抬起头去看凌先眠。   “防止再次走丢。”   当事人相当的冠冕堂皇,且义正言辞。   江秋凉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后背的冷汗被夜风裹走,有一种绒绒的暖意从他的心头升起,将他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的。   “好,”江秋凉应答道,“我跟着你。”   距离C区越来越近,江秋凉越是走近这里,就越是能够闻到空气中的那股气味。   如果说在小岛上的其他区域,那股气味还带着欲说还休的若有似无,到了这里,就有了不加掩饰的明目张胆。   江秋凉回想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扫了凌先眠几眼。   “想问什么?”   既然被戳破,江秋凉也不藏着掖着:“你……真的是第一次见到它吗?”   “是。”凌先眠肯定道,“为什么这么问?”   “它対你的态度……很矛盾。”江秋凉回想着那个画面,解释道,“它扭曲了造疯者游戏,这本身是一种趋近于报复的行为,报复是因为它心中有恨。但是当它真的看见你,它做出了两个反应,第一是茫然,第二个是畏惧,这两个反应都很没有道理。它一定知道你在游戏里,没有必要茫然,它体现畏惧的这个捂脸的行为……更像是愧疚情绪的表达……”   江秋凉很想不通这一点。   连带着它対自己表现出来的嚣张跋扈都凸显了出来。   这样想着,江秋凉喃喃了一句:“这态度也相差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先顿了一下。   是啊,态度。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凌先眠虽然有着不同的社交圈子,不同的处事方式,但是归根结底,他们处在同一个阶级,潜移默化中运用着同一种思想。   它干涉造疯者游戏,将他们困在相同的游戏副本中,经历着同样扭曲的剧情,到此为止,它体现出来的是一视同仁的态度。   这导致江秋凉在潜意识中认为,它対待凌先眠应该也是和自己相似的态度。   直到凌先眠的突然介入,打乱了看似平衡的天平。   “你有怀疑的人吗?”   江秋凉问凌先眠。   凌先眠似乎在沉思,他的眸色暗沉了几分,在黑夜中静静流淌。   闻言,他抬眼,盯着江秋凉的脸。   这个表情本身没有特殊的含义,但是被凌先眠用这个寻常的表情看着的时候,江秋凉的心底突然咯噔了一下。   “没有。”   当凌先眠吐出这两个平淡的字的时候,江秋凉心头的重量并没有减轻多少。   他看得出凌先眠已经有了怀疑的対象。   不过他没有告诉他,或许是因为这个人身份特殊,或许因为这只是他的一个猜想,总而言之,凌先眠有不告诉他的理由。   江秋凉没有多问什么。   他相信凌先眠,也尊重他做出的一切决定。   既然凌先眠不想说,也就没有什么好问的。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迎来答案。   “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江秋凉听见了凌先眠的声音。   他听得出凌先眠是在岔开话题。   “什么问题?”   “你认为这个地方很可怕吗?”   在凌先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两个人正好站在C区的大楼前。   那是所有建筑中最高的一栋,和其他建筑老旧腐朽的建筑风格不同,这栋白色的建筑显得很新,似乎是近几年刚刚建造的。从外墙看,整体的装修风格都非常的后现代化,这让江秋凉想起了现实世界中干净到不染尘埃的医院。   像是——纽厄尔医院。   江秋凉站在那栋建筑前,蹭亮的玻璃将他的倒影切割成了不规则的形状。   “喜欢,”江秋凉没有任何的犹豫,“我很喜欢精神病医院的气味,它让我想起了冬天。”   他闻到了自己一路走来闻到的那股气味,在这栋建筑的面前,那种气味没有丝毫的掩饰。   它在欢迎他,它在等待他。   那是漫长的岁月编织起来的牵挂,是灵魂深处的吸引,是呼啸的夜晚注定要被收割走的噩梦重现。   “在每一个冬夜,我都能闻到自己尸体的气味。”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57章 精神病医院   C区的建筑很高。   它处于小岛的正中央,高度远远超过周边的其他建筑,风格也截然不同,从视觉上看上去,有一种格外不真实的割裂感。   这也是江秋凉会联想到纽厄尔医院的原因。   纵使他的奥斯陆待着这么多年, 但是他总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潜意识, 认为纽厄尔医院不属于那里。   纽厄尔医院是独立的存在, 它不属于任何地方。   它是一座孤岛。   “你的尸体是什么气味的?”   江秋凉没想到凌先眠会就这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很难闻,”江秋凉笑了一下,“像是烂掉的蔬菜汤。”   “不是这样的。”   “你闻过?”   凌先眠摇了摇头。   江秋凉本来也就只是和凌先眠开了个玩笑,没太在意,他抬头望着高耸的建筑, 说道:“它让我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凌先眠了然:“纽厄尔医院。”   “对, ”江秋凉肯定道, “这里真的很像纽厄尔医院。”   “这里就是纽厄尔医院。”   江秋凉眼中闪过愕然。   “你听说过巴斯图伊岛监狱吗?”   江秋凉当然听说过, 这座位于奥斯陆以南的小岛的监狱关押着不少杀人犯, 由于挪威专注犯人的改造, 这座监狱没有持枪的守卫,门也不会上锁。   从常理的角度, 几乎是匪夷所思的, 因此这座监狱还上过国际的新闻, 也有纪录片专门到那里拍摄。   江秋凉不明白凌先眠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巴斯图伊岛监狱。   但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隐约的猜想像是从地狱里攀爬出来的藤蔓,缠绕在他的脚腕上。   “纽厄尔医院的前身, 在很多年前, 就是一座位于巴斯图伊岛的精神病医院。”凌先眠的唇角扬起了一抹嘲讽的笑, “那座精神病医院, 当时被称作22号精神病医院。”   这是一段江秋凉没有了解过的过往。   在所有的搜索引擎上,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证明纽厄尔医院存在前身。   它太干净了, 干净到毫无瑕疵。   江秋凉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游戏副本,听凌先眠无意之间讲起这段被尘封的过往。   “有人抹去了这段过去。”   这不是什么光鲜的过往,这样做似乎是情有可原的,但是结合之前在纽厄尔医院发生的种种,江秋凉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凌先眠点头:“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在继承纽厄尔医院之后,我有刻意调查过之前的文件。那些人的手段相当老练,几乎所有的文件都处理得很干净。”   “几乎。”   江秋凉挑出了凌先眠这段话中的重点。   “是的,那发生在我展开调查的好几个月之后。”凌先眠回忆,“一连几个月我都没有任何的线索,就在我准备放弃纽厄尔医院这条线索的时候,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江秋凉下意识屏住呼吸:“什么电话?”   “那个人通过座机,打了我的私人号码,但是从我接听电话开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五秒钟,他就把电话给挂了。”   “似乎没有人会知道我的私人号码,我让助理去查了那个号码的定位。”   江秋凉问:“你发现定位在巴斯图伊岛?”   “对。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机很要紧,我很快去了定位的地方。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份刻意被留下的文件,那份文件中,记述了纽厄尔医院的前身。”   凌先眠缓缓说道:“文件中的照片,和这栋建筑完全一模一样。”   江秋凉觉得周身很凉,这一晚的夜风像是刀子一样扎在他的身上。   “文件上的图片?”江秋凉问,“你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变了样吗?”   “完全被推翻重建了,”凌先眠说,“除了那份文件,没有任何的线索可以说明那里曾经存在过那样一栋建筑。”   “你调查过留下这个文件的人吗?”   “调查过。”   “是谁?”   凌先眠看向江秋凉:“你认识的。”   江秋凉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不能确定,更加准确的说,是不敢确定。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许漾?”   “是他。”凌先眠呼出一口气,“他做事可比不上那些人干净,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揪了出来。后来发现他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应该就是为了让我找到他。”   江秋凉愣了一下。   他和许漾这么多年的朋友,在他的固有印象中,许漾向他展现的那一面永远是随意的,漫不经心的。   他对于所有的事物都是漠不关心的,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   那些处心积虑的设计,暗中勾结的手段,和他貌似毫不相关。   江秋凉来不及细想,他知道如果细想下去,会牵扯太多的感情和过往,这细微的一点变化,几乎可以让他这九年来所有的平静生活瞬间崩塌。   他强迫自己抛去当下所有的想法。   江秋凉短暂地闭了一下眼。   凌先眠注视着江秋凉的侧脸,玻璃凉薄的反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清冷一片。   再睁眼时,江秋凉已经恢复到了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   “进去吧。”江秋凉说。   踏进医院的大厅,所有干扰的气味,那些独属于自然的青草、泥土、雨水的气味都尽数消失了,剩下的那种令人作呕的,腐朽的气味。   江秋凉没有用指节抵住自己的鼻尖,他任由那阵气味包裹住自己。   连绵不断的,悠长的,像是融入他血液之中的某段印记。   与建筑外部看起来到的光鲜亮丽截然不同的是,医院内部所有的陈设看起来虽然新,却没有那种经常有人使用的锃亮。目之所及,所有到的陈设上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这让空旷的大堂看上去分外压抑。   这里没有声音,周围相当的安静,却并不显得黯淡。   习惯了室外的黑暗,亮光就像是洪水,刺激着江秋凉的眼睛。   江秋凉很快意识到,这里之所以会这么亮,并不仅仅因为灯光的缘故。   “所有的陈设……都是白色的?”   小到纸笔,大到墙面,一切的颜色,全部都是干净的纯白。   “白色是一种相当圣洁的颜色,它代表着新生。”凌先眠走到光源的正中央,他在寡淡的背景色中,是江秋凉眼中唯一的亮色,“也代表着死亡。”   江秋凉走到前台的位置,他推开及腰的半门,弯腰把手贴在座位上。   从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这样皮质座椅,不是因为这张座椅本身看上去有什么特别之处,而是因为它摆放的位置。   它不是中规中矩摆在正前方的,而是歪歪斜斜靠向了某条走廊的方向。   江秋凉收回掌心,直起腰看向凌先眠。   “这个座椅还有温度,”江秋凉说,“坐在上面的人刚刚离开。”   凌先眠指了一下走廊上的路标。   那是等待室的方向。   两个人走向等待室。   “这里太安静了。”   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中,江秋凉开口,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灯火通明和隐约的人影,只要有人,就一定有声音。但是这里真的太安静了,安静到像是很久没有人来过。   江秋凉习惯了一个人待着的感觉,安静的环境让他感觉到很舒适。   但是这里不是,相比于一个人独处时的安静,这里更像是很多人聚在一起,却不发一言的沉默,有什么惊悚的预言的寂静中滋长,这让他感觉到极度的不适应。   “嘘。”   凌先眠的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了一个短暂的,噤声的手势。   “很快就能听见了。”   江秋凉没有再出声,他脚下的力度放的很轻,鞋底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非常微弱,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约莫走出了三五步,他真的听见了非常轻微的,一阵一阵的响动。   响动的来源是他们前往的方向。   那是呼吸的声音,不只是单纯一个人的呼吸,是很多个人叠在一起的呼吸声。那种声音不是睡梦中绵长而安详的感觉,而是在被折磨之下,隐忍而又压抑的急喘。   像是很多条濒危的鱼,在等待海水的到来。   凌先眠问江秋凉:“你能猜到那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吗?”   “不是人。”   江秋凉回答凌先眠的声音很轻,凌先眠能看见他蹙起的眉。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所有的人,发出的音量都是一样的。”江秋凉快速回答,“而且呼吸之间间隔的时间也完全相同,如果不是复制粘贴,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这样。”   不是人,那就只能是……   等待室的门被江秋凉推开,一股浓烈的,不加掩饰的消毒水气味扑鼻而来。   “这里消毒水的气味怎么这么浓!”   江秋凉挥了挥手,效果聊胜于无。   凌先眠神色如常,眉头都没皱一下:“为了掩盖住原本的气味。”   原本的气味?   江秋凉来不及细想凌先眠这句话中的含义,他的视线定住。   等待室摆放着整齐的椅子,像是教堂无声的祷告。这里有很多的信徒,它们从来不会缺席,不过它们也没有固定的座位。它们吐出在座位与座位之间的蜘蛛丝,是最为忠诚的献礼。   药水挂在高高的架子上,铁制的架子生了锈,和输液瓶连接在一起,药水是淡绿色的,泛出幽暗的光泽,顺着输液管往下望去,针头没入了蜘蛛网的深处。   地上隐约有玻璃碎屑,似乎是药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没有人来打扫,这大概就是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的来源。   座位上,不是空的。   除了最后一排最靠后的两个位置,其他的座位上都盖着白布,依稀露出了白布之下的形状——   那是人的形状。   江秋凉站在原地,他能够肯定声音的来源就是这些白布之下笼罩的人,也能肯定,没有任何起伏的白布意味着没有呼吸。   死人发出了呼吸声。   耳边有温暖的气息。   凌先眠贴在他的耳边,阴测测问道:“怕吗?”   江秋凉毫不留情把手从他的口袋里抽出来。   “怕?”江秋凉反走,对凌先眠挑眉,“比起活人,这些太小儿科了。”   凌先眠捕捉到了江秋凉眼中的光。   “畏惧,像是礼物一样让我着迷。”   江秋凉抓住白布的一角,刷的一声将白布扯了下来。   布料轻飘飘落在地上。   白布之下,果然是个人。   那个人的额头上钉着一个足有腕口粗细的木钉,这让他被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被钉着的人脸色灰白,嘴唇呈现出乌青色,皮肤上有丑陋的尸斑。   单凭这些特征,或许足够判断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但是,江秋凉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这些细节。   第一眼,江秋凉看到的是那个人睁大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湿润,如此的有光泽,这完全是属于一个活人的眼睛。不是他的身体,而是木钉发出了类似于呼吸的声音。   一条流动的血迹从他的额头汩汩而下,弄脏了他苍白的病号服。   江秋凉后退了一步。   不是因为那个人狰狞的模样,而是那张平静的面容。   他认出了那张脸。   那张脸他是见过的,而且不是在破碎的回忆中,而是在不久前,在自己的车里。   他在手机上看过这张脸。   这张脸夹在很多的面孔之中,让他念念不敢忘。   那是——   其中一个进行过记忆消除手术并且死去的“病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填上了之前挖的伏笔~   巴斯图伊岛监狱是现实中存在的,但是在本文出现是因为剧情需要,前身的说法纯属虚构orz 第158章 精神病医院   随着他的动作, 不只是那一张白布,所有的白布都簌簌落下。   每一张脸,江秋凉都认识。   全部,都是为了他, 进行记忆消除手术并且为此失去姓名的人。   所有的人额头上都钉着木钉。   他们木然地望着江秋凉, 眼中既没有疑惑, 也没有怨恨,那些眼睛,没有任何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波动。   江秋凉知道原因。   他见过被迫进行额前叶切除术的所谓病人,那些人术后,全部都是这样的表情。   当一个人失去了独立思考的权力, 成为一个麻木的傀儡, 那这个人, 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江秋凉是幸存者, 也是痛苦的承载体。   他惊觉, 如果这些人真实地出现在自己到的眼前, 其实自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   就连抱歉都说不出来。   凌先眠一直跟在江秋凉身边,当他察觉到江秋凉身体软下来的时候, 下意识伸手去接。   下一秒, 江秋凉推开了他的手。   江秋凉的指节泛出苍白的颜色, 一如墙壁一样惨淡。   噗通。   江秋凉双膝着地,那一下很用力, 是骨骼硬生生砸在地板上的脆响。   凌先眠皱眉。   江秋凉对着那些人的方向, 在那些漠然的注视中, 磕了三个头。   当他最后一次抬起头的时候, 地板上多了三四滴透明的液体。   眼泪是热的,地板是冷的, 眼泪是干净的,地板是肮脏的。   只有极致的黑暗中,才能滋长出最为残忍的花朵。   等待室的大屏幕突然亮了。   画面很不稳定,女主播漂亮的脸被闪动拉得面目扭曲,那张一会长一会短的脸上,涂抹得过于红艳的嘴唇一张一合。   如果江秋凉在此刻转过头,就能发现,这个女主播,长得和雷切尔一模一样。   但是他没有回头,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   “据气象台报道,寒潮即将到来,这是近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请各位注意保暖,如有特殊情况,请联系……”   凌先眠终于看见江秋凉动了。   江秋凉的肩膀耸了一下。   “哈哈哈哈哈!”   江秋凉突然在播报声中爆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他笑得如此酣畅,像是听说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样。   凌先眠闭眼,呼出了一口气。   等凌先眠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江秋凉已经站起身,他的额头上沾了地上的尘埃,眼尾泛出薄红,冷冷盯着屏幕上的女主播。   他的手上,握着半个支离破碎的玻璃瓶。   力道太大了,玻璃瓶的裂口划破了他的掌心,深深扎进了他的肉里,鲜血不断从他的掌心涌出,滴在地上,很快掩盖住了之前落下的眼泪。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甚至暴力地划破了浓烈的消毒水味。   江秋凉却恍然未觉,他着迷般注视着那张屏幕里的脸,眼中开始闪烁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让凌先眠陌生的光芒。   那是一只毒蛇缠绕住猎物,感受到挣扎特有的快意。   “秋凉!”   凌先眠喊了一声,他的心骤然揪成一团,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心头浮了上来。   江秋凉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最寒冷的冬天,终于来了……”   自言自语完这一句话,他突然猛地把掌心里的玻璃瓶甩了出去。   正中屏幕。   砰!   玻璃瓶碎裂,碎片迸溅,有一片划破了江秋凉的左脸,红色的液体流下来,像是一滴眼泪。   电子屏幕闪了一下火花,在片刻的雪花屏之后陷入了完全的黑暗,表面那一层裂纹像是蜘蛛网,密密麻麻,黏腻又恶心。   江秋凉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用最为傲慢的态度睥睨正在发生的一切。   慢慢的,他将视线投向了角落的监控。   那个黑洞洞的球状监控正对着江秋凉的方向,一个小小的红点闪烁着不灭的光。   凌先眠看见江秋凉抬起了满是鲜血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架在唇边。   他对着镜头,指尖上提,做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   血迹模糊了他的脸庞,原本清冷的面孔在那几道血痕的映衬下显得异常绮丽。   江南,终于迎来了那一场经久不灭的大雪。   “我来找你了。”   江秋凉垂下手,他仿佛没有意识到任何的疼痛,身躯在这一刻成为了沉重的负累,他的脊背挺直,周身散发出了某种让凌先眠熟悉又陌生的气场。   那种气场,是凌先眠在雨夜中重逢江秋凉时,自己身上的气场。   不过,此时的江秋凉眼中,没有了之前凌先眠对于江秋凉的手下留情。   那是一览无遗的杀意。   江秋凉踩着玻璃的碎渣,碎片摩擦在地板上的响声清脆悦耳,他宛若一个前往酒宴的绅士,动作优雅又绅士。   他与凌先眠错身而过时,凌先眠抓住了他的手腕。   江秋凉冷冷地瞥向凌先眠。   “你要拦我?”   凌先眠恍若未闻,他把口袋里剩下的一截纱布递给江秋凉。   江秋凉没有接。   “我是来帮你的。”   凌先眠强行抓住江秋凉正在流血的右手,快速将纱布缠绕在上面。   “走吧,他们在四楼。”   医院的温度很低,远比外面要冷上许多,特别是越往上走,寒气不加任何的掩饰,几乎是凉到了骨子里。   “雷切尔没有告诉我们洛夫医生在四楼的哪个房间,这里就一定会有提示。”   江秋凉三步并成两步踏上楼梯,指示牌横在他们的眼前。   他没有去看指示牌,而是低头看向了自己脚下的地面。   台阶上有斑驳的血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干涸到呈现出了深深的黑褐色。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在何种情况下留下的,想必当时的状况一定相当惨烈,因为血迹一路从台阶的开始处,滴到了拐角,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两个人沿着血迹,一路走过去。   血迹滴得很不均匀,大概是滴着血的病人被推搡着,不愿意前进,有时血滴能汇聚成一团,有时又隔得很远,不过蜿蜿蜒蜒,居然还真凑出了一条指路标。   一路上,两侧的诊室都关着,不过有几间的灯光亮着。   这里没有一楼一般的寂静。   第一间亮着灯的房间有脚步声,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轻,一个重,不过很快,只剩下了那道沉重的脚步声。   第二间亮着灯的脚步声有类似于牙医器械的杂音,那是让人格外牙酸的噪音,隐约能听见有人在嘟嘟囔囔说着些什么,紧接着是一声金属落地的闷响。   第三间亮着灯的房间动静格外的大,有人在超大声地放着摇滚音乐,在音乐切换的几秒钟空隙里,房间里传来了类似于金属摩擦骨骼的噪音。   第四件亮着灯的房间很安静,透过半扇半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有人影不断从门口闪过,不过这间房间倒是很安静,没有脚步声,没有说话声,甚至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江秋凉没有在任何一间面前停下脚步,这里刻意制造出来的恐怖氛围确实有些用力过猛,所有的细节都在营造一种此地不宜久留的第一感,就像是雷切尔话题的导向一样生硬。   他的目标只有洛夫医生所在的诊室。   血迹滴滴答答,果然停在了某一间亮着灯的诊室前面。   靠近那一扇的那一秒,江秋凉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动静。   那是一声很轻的钢琴声。   尽管很轻,而且只存在了非常短暂的一秒,但是江秋凉确定,自己真的听到了钢琴琴键按下去的声音。   那是D调的咪。   江秋凉扫了凌先眠一眼,就这一眼,他验证了那道声音根本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   他贴近了门,很快,他又一次听见了门内传来了一声很轻的乐声。   D调的发。   江秋凉推门而入。   诊室很大,相比于治疗,这里主要的功能是应该是囚禁。   铁笼占据了诊室一半的空间,铁笼之外,近至书桌,远至摆放药瓶的架子,都相当的凌乱,地面散乱好几张龙飞凤舞的就诊记录表,和D区干净整洁的房间相比,这里简直难以下脚。   铁笼里面倒是很干净,不过这种干净大约是受到了现有条件的限制,因为铁笼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的摆设。   晦暗的角落,依稀有个模糊的人影。   江秋凉踩着散乱在地上的纸张,直直走到铁笼旁边,停下了脚步。   他的身后,凌先眠随手关上了门,外面的亮光被阻挡,室内仅有的悬挂在头顶的灯泡在衬托之下显得分外可笑。   江秋凉居高临下俯视着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人影。   看不清容貌,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尽管洛夫医生想要尽力维持一个中年学者应有的风度,但是笼中困兽的身份已经让他失去了生而为人的自尊。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囚中兽。   注视着这一幕,江秋凉没有泄露出哪怕一点对于弱者应的同情,他就这么面无表情的,在明处审视着洛夫医生的轮廓。   这目光,仿佛在看砧板上一块明码标价的肉。   “你……终于来了。”   很简单的四字开场白,尾音微微向下,是一声融化在叹息中的问候。   洛夫医生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在黑暗中挪了一下身子,他身上似乎有陈年的伤口,这一下移动扯到了他的伤口,他发出了一声沉痛的闷哼,很快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原来的姿势,貌似只有缩在那里,才能让他的疼痛减到最轻。   “嗯。”   江秋凉应了一声,之后就没有再吐出一个字,不过他的视线没有挪开,甚至没有分出其中的一眼看一下脚底正踩着的就诊记录表。   洛夫医生没有想到江秋凉就此陷入了沉默,在几秒的安静过后,他咳嗽了一声。   “我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   江秋凉的回答没有犹豫,是在洛夫这一句话说出的下一秒回答的。   洛夫医生略微惊异地扫了他一眼,混沌的眼中被灯泡照出了转瞬即逝的光。   但是那道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他闭上眼,遮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江秋凉给出了答案:“卡尔。”   “是啊,他是我手下的一个病人,他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所有人都喜欢他,他是一个沉溺于现实的浪漫主义者,他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中不算是个精神病患者,而算是艺术家的所作所为。”   “可是你杀了他。”   “是啊,我杀了他,因为我发现老院长的死亡与他有关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和这所精神病医院的其他患者没有任何的区分,他甚至更加残暴,他会通过把自己伪装成正常人的方式,让人们放松对他的警惕从而达到目的。”   “他达到目的了吗?”   洛夫医生停了两秒:“达成了。”   “所以老院长是卡尔杀的?”   江秋凉问他,面上渐渐浮起了一层讥讽的笑意。   “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对我说,老院长是如何在他的突然闯入之后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很欣赏挣扎的表情,就像是眷恋每一场不请自来的暴风雨。他告诉我,他最大的梦想,是在暴风雨夜晚,听见最为凄厉的求救。”   “所以你杀了他。”   “对,算是为了给老院长报仇吧。”洛夫医生搓了搓手,他穿得很厚,看起来却依旧非常寒冷,“你不懂他那时的神情,完全是一个疯子才有的神情,所以我一时冲动,就拿花茎杀了他。”   “花茎是哪里来的?”   “是卡尔带来的,鬼知道他从哪里搞来了这样一段花茎。在和我讲完老院长的故事之后,他向我耀武扬威,说要杀了我,然后再杀了22号精神病医院里的所有人。我知道他能做到,他是一个会说到做到的人,我必须要阻止他。”   “哦……”江秋凉拖长了语调,他回头看了一眼凌先眠,凌先眠正靠在门边,一双黑色的眼睛和江秋凉对视,“你的意思是……卡尔在暴风雨夜爬到了老院长的房间,出于虐杀的爱好,杀死了老院长。你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告诉了你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威胁你要杀光所有人,你出于预见性的正当防卫,决定将他提前斩草除根,一时冲动杀了他。”   洛夫医生点头:“是这样的。”   江秋凉没有立刻回答,他对着凌先眠弯了一下唇角,转而缓步走到书桌前,拉开凳子坐下。   由于角度的缘故,这次洛夫医生看不见江秋凉的表情。   他只能听见年轻的男人笑起来,声音听起来相当愉悦。   “虚伪的故事总是令人作呕的,尤其是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胡编乱造。”   江秋凉打开钢笔盖,随手在纸面上划了两下。   那张纸上写的是一个病人的资料,钢笔长期没有人使用,墨迹干涸,在纸面上留下了两道撕裂的痕迹。   江秋凉随手把钢笔抛到一边,任由它咕噜噜掉在地上。   他靠在椅背上,一边看那张病人的资料,一边缓缓道来。   “我来帮你重温一下真实的版本,怎么样?”   --------------------   作者有话要说:   做人,哪有不疯的呢(认真思考)   浅浅头脑风暴一下 第159章 精神病医院   诊室的温度很低, 江秋凉穿得很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掌心的纱布渗出了鲜红的颜色,染湿了纸张的边角。   江秋凉一点也不疼,疼痛在这一刻变成了相当遥远模糊的概念。   “洛夫医生,你相信死亡会带来报应吗?”   角落里的洛夫医生在听到江秋凉话语的瞬间, 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他哆哆嗦嗦地张开嘴,字句都在颤抖。   “我不相信这种虚无的信仰。”   “但是我信,”江秋凉冷冷说道,“你这样扭曲死亡的事实,是会遭到报应的。”   洛夫医生不说话了, 凌先眠走到江秋凉的身后, 轻轻搭住江秋凉的肩膀。   “我听雷切尔讲过, 老院长死的时候相当的安详, 就像是睡过去了一样。”江秋凉问洛夫, “你和我说, 卡尔是在暴风雨夜晚强行闯入老院长的房间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如果有一个被断定为精神病患者的人在暴风雨夜闯入你的房间, 你应该怎么保持基本的平静?”   不等洛夫做出回答, 江秋凉继续说道。   “还有,卡尔是怎么进入D区的?难道那些通电的高墙, 巡逻的守卫都是摆设吗?”   洛夫解释道:“那是因为他早早就混入了D区!”   “哦, ”江秋凉点头, “那就姑且当本应该戒卫森严的B区里面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是摆设吧, 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卡尔要在某天凌晨突然告诉告诉你杀害老院长的真相吗?”   “忘了说了,”江秋凉补充道, “他还特意选在了方便你动手的C区,而且是他故意引诱你杀了他,因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洛夫医生缩了一下身体:“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江秋凉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朵花,在洛夫医生面前晃了晃。   “熟悉吗?在你书本的夹层里发现的。”   洛夫医生在看到那朵花的时候,突然站起身来,他比江秋凉略矮一些,身影显得格外的脆弱。   “是我的花,”洛夫医生走近江秋凉,他的面容终于显现了出来,两鬓的白发让他看上去格外的衰老,“那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江秋凉举起那朵花,“我只是,在上面闻到了一阵特别的香气。”   洛夫医生的瞳孔缩了一下。   “很不巧,这阵香气和老院长椅子上的气味一模一样,所以我很好奇,在老院长死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在自己的房间里。”   “自己的房间……”江秋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似乎觉得新鲜,“这样啊。”   很快他话锋一转:“恕我冒昧,你说的是哪个时间段啊?”   洛夫医生牙咬得嘎吱作响:“你在怀疑我?!”   江秋凉做出了惊讶的神色:“这么明显吗?”   “既然你说我怀疑你,我就告诉你我在怀疑什么。”   江秋凉走向洛夫。   “你的房间和老院长的房间隔着两层,正好是上下关系。那个暴风雨夜,是你杀了老院长,打开窗户,在外面留下了一个鞋印。那天的雨很大,按照道理来说根本不能有鞋印能够留下来,所以你特意选择了雨水冲不到的材料,栽赃给卡尔。”   “凌晨六点,卡尔见你,是因为他知道了你杀害老院长的真相,你知道留不住他,所以你杀了他。把这一切连在一起的线索,是你封存鲜花特殊的方式,你用的液体会留下香气,所以扎在卡尔心头的那根花茎,也是你的。”   洛夫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眼角终于有了困兽应有的红。   “我说的对不对,洛夫医生?”   江秋凉站在原地,这样问洛夫,他能捕捉到洛夫眼底的绝望,即使这里面掺杂着别的情绪,他也可以在这一刻,假装视而不见。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杀了老院长,你就能成为下一任新院长了,杀了卡尔,就没有人知道你杀了老院长的秘密了。”   江秋凉把手撑在桌面上,被他撑过的地方留下了半个浅淡的血掌印。   他故作无意转开视线,药瓶的倒影中,洛夫医生在他偏开视线的下一秒收敛了脸上原有的表情,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一下。   江秋凉在心中暗暗耻笑了一声。   “你猜他在想什么?”   江秋凉突然指尖点向洛夫医生,转头问凌先眠。   他的语言平淡,分辨不出情绪。   那一点指尖凝结着污秽的血痕,偏偏指甲透亮,栖息着一抹晶莹的光泽。   凌先眠对上江秋凉的视线。   江秋凉的眼中有光,那是凌先眠熟悉的光亮,是猎人对准猎物,扣下扳机那一秒眼中的憧憬。   他顷刻明白了江秋凉想干什么。   凌先眠故意说道:“他在想……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但是却又不能灭口,心中倍感痛苦。”   洛夫医生胸口起伏,他呼出了一口气。   “啊……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江秋凉点了点头,和凌先眠交换了眼神,“可是,我不是这么想的,怎么办啊。”   洛夫医生这一口气尚未平顺,猝不及防被怼上了这一句,面色迅速由红转白。   “哦?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他一定在想,我骗过他们了,他们以为,真相就是这样的。”   说着,江秋凉的视线由凌先眠转向了洛夫医生。   那个苍老的身影佝偻着背,光线将他的身影一直拉到了很后面,延伸到浓稠的黑暗之中。   “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卡尔。”   江秋凉拿起桌上被自己血迹浸润的那张病人个人信息,那是卡尔的个人信息。   “我记得你是一个研究精神病学的医生,卡尔是你的病人,我记得没错吧?”   “卡尔来到22号精神病医院的时候,你已经在这所医院里了。卡尔是一个相当特殊的病人,被分到了老院长的手中,他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人,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喜欢他,他喜欢淋雨,会在黄昏演奏钢琴,他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   “洛夫医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江秋凉望进那一双混沌的眼睛中,“你呢?你对卡尔的态度是什么,在接近他的时候,被他的光芒照耀的时候,你对于他的情感,是喜欢居多,还是厌恶居多呢?”   洛夫的面色异常苍白:“我和其他人一样,是喜欢他的。”   “是啊,洛夫医生,你当然是喜欢他的。不然你怎么会不惜以杀害老院长为代价,将他据为己有呢?”   “你在胡说什么!”   “你知道我有没有在胡说。”江秋凉一字一句说道,“我一直想不通,你掌握脑前叶切除术,对此甚至深有研究,在得知洛夫知道你杀害老院长的真相之后,为什么要铤而走险,直接杀了他,放弃唾手可得的院长之位,而不是运用自己熟练的脑前叶切除术呢?”   “我是冲动杀人!”   “不,你不是。”江秋凉摇了摇头,“从一开始,你的目的,就不是当上院长,你的目的,是把卡尔据为己有。”   “你成功了。”   江秋凉捻起桌面上的那朵红玫瑰:“这就是你的战利品。”   “在老院长活着的时候,你像是一只卑微的蝼蚁一样偷窥着卡尔,所有人都喜欢他,包括你,他教会了你花朵的保存技术,这种技术会留下香气,而你在杀害老院长的现场留下了这阵香气,作为……一种纪念,你在对卡尔献祭,他在你的心中早就扭曲成了神。”   “你扭曲的爱,是他死去的原因。”   江秋凉捻着那一朵玫瑰花,走向了洛夫医生。   “这,就是你的犯罪动机。”   洛夫医生拼命伸出手,他的挣扎在铁笼上留下了嘈杂的噪音,他的嗓音沙哑,那是独属于老人的咕噜声。   “给我……给我……给我……”   洛夫医生嗫嚅着,他的身体不断扭动,像是一只待在阴暗角落的臭虫,猝不及防被太阳的光线照射到。   “我对他的是爱!你凭什么这么污蔑我对他的爱!”   江秋凉眸色暗下来几分。   “爱?像你这样的人,懂得什么是爱吗?”   “我当然懂!卡尔……卡尔!”   江秋凉目睹着他的挣扎,歪了一下头。   “你不是问我凭什么污蔑你吗?”   他捻着花瓣的手指一松,那朵花轻飘飘坠到了地上。   “就凭这个。”   洛夫医生疯了一样蹲下身,不断往前凑,去够那朵花。   他够不到。   他的动作起初很大,后来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洛夫医生起初坐在地上,很快,他毫无征兆把目光投向了江秋凉。   江秋凉冷冷和他对视。   洛夫医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碎裂,这个变化发生的非常快,快到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下一秒,江秋凉感觉到自己身边飘过一阵风,有人猛地把他往后拽了一把。   洛夫疯了一样扑向铁笼,他的牙齿狠狠磕在铁笼上,撞得血肉模糊。   他的手极力伸向了江秋凉,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骨裂的脆响。   如果不是凌先眠拦了这么一下,很有可能他就能抓到江秋凉的衣角。   “卡尔!我就知道你会抛下我的!”   他的喊声歇斯底里,眼珠死死盯着江秋凉。   江秋凉想起,洛夫医生说过,自己长得很像卡尔。   他这是疯了,把自己认成了卡尔?   江秋凉蹙眉,洛夫医生的下一句话直直撞在他的心头。   “不……卡尔,从来没有存在过……”   江秋凉的瞳孔缩了一下。   洛夫直勾勾盯着江秋凉,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救命的稻草,死死不松手。   他含着血的牙缝里磕磕绊绊,说起毫不相关的话。   “你看啊,下雪了,是初雪呢。”   “这是十年来最冷的冬天,初雪来得可真早呢。”   “江,你还是忘不了他吗?忘了他吧,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江秋凉眸光一凛。   余光中,站在他身前的凌先眠回过头,漠然的神情产生了细微的裂痕。   洛夫医生低下头,呼吸急促,一如江秋凉在一楼等待室听到的那般短暂急促。   江秋凉脸上的神情骤然凝固。   冰冷的寒意在他的眼底静静流淌,那一层浅薄的江面覆上了碎冰,碰撞在一起。   他的手攥成了拳头,如此用力,以至于指节显现出了不正常的红晕。   “是你……”   洛夫医生抬起头,这一次,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僵硬。   他的脸开始出现裂痕,碎片从他的脸上落下。   出现在江秋凉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具。   纯白的颜色,和梦境中见到的教堂一般神圣。   那个人一袭白衣,姿态庄严而肃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是教堂中的神像一样圣洁。   即使身处立锥之地,他却仿佛置身于荒原之中,他很轻地闭了一下眼,像是在欣赏自己完成的杰作。   “能让你们接受邀请,是我的荣幸。”   他行了一个相当绅士的礼节,顺手从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钥匙,打开了铁笼的大门。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它。”   “更改造疯者游戏,妄图把你们留下来,杀掉进行过记忆消除手术的病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全部都是我的作品。”   它靠在铁笼上,瘦长的指尖转着那一串钥匙,任由它发出清脆的响声。   当他转动钥匙的时候,熟悉的一幕不由自主浮现在江秋凉的眼前。   那是噩梦斗兽场,他拿了笼子的钥匙。   同样白皙细长的手指,同样的动作,就连钥匙转动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江秋凉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看向了它。   和江秋凉不同,它的视线却没有落在两个人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它的视线,落在了黑洞洞的窗外。   “看呐,”那个人的语气听起来格外的愉悦,“是初雪。”   江秋凉顺着它的目光看向窗外,却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黑暗,和偶尔划破黑暗的,灯塔的光亮。   它的食指和中指捏住了面具,衣袖滑了下来,左手臂上赫然露出了纵横的小刀划痕。   面具之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爆一个超级大瓜!   终于!我从文案到正文铺垫了百章的剧情要来了!(激动搓手) 第160章 精神病医院   那是江秋凉的脸。   更加具体的说,是十八岁时江秋凉的脸。   面具之下的它,流露出极度贪婪的表情,它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回应,它在期待, 期待江秋凉露出惊愕的神色,毕竟它等待这一刻, 等待了很多年。   可是。   没有,江秋凉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唇边抹上的血痕像是滑稽的装饰,衬得他肤色格外的苍白。   江秋凉的目光没有夹带一丝一毫的温度,远比窗外的初雪来得冰冷。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没有任何的情感可言, 就像是它只是一件器物, 或者一件失败的试验品。   它心中微颤, 又把视线投向了站在江秋凉面前的凌先眠。   凌先眠棱角分明的脸上镀了一层惨白的光,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它, 有着较之江秋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厌恶。   “怎么会……”   它捏着面具, 退后了一步,它的脚撞到了铁笼子, 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秋凉踩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张, 走向它,“你在想, 怎么没在我们的脸上看见你想要的神情, 你想要的是什么?恍然、失望、惊讶?不好意思, 你的自作多情实在让人作呕。”   他举起一张纸, 那是被他自己掌心的血迹浸润的病人信息表。   “换你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江秋凉微微弯下腰, 掀起薄薄的眼皮去瞧眼前的人。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照出了窗外灯塔的光,是很小的一点,转瞬即逝。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江秋凉突然笑了,这次他没有用食指和中指撑住自己的唇角,这一次,他是发自内心的想笑。   “我真的很好奇,”江秋凉凑近它,嘲讽之意溢于言表,“躺在停尸房的日子,和被困在游戏里的日子,哪个对于你来说,更加痛苦?”   “或者,我试着换一个问法。”   “是‘它’的身份让你感觉到痛苦,还是卡尔的身份让你感觉到痛苦?”   卡尔这两个字轻飘飘从江秋凉口中念出,和窗外不存在的漫天初雪一般,落在地上。   啪嗒一声,是面具掉了下来。   它的手在抖,那不是由于正常的恐惧所带来的颤抖,那是一种相当病态的颤抖,更像是发病时的躯体反应。   江秋凉狠狠掐住了它的手腕。   它如梦初醒,再次抬起眼的时候,眼白已经爬上了红血丝。   “不是的。”   它剧烈地挣扎起来,江秋凉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它的手腕,在挣扎之间,掌心的伤口再次裂开,浓郁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   闻到鲜血的气味,它骤然停止了挣扎,那双眼睛睁得很大,茫然地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   “你见过22号精神病医院吗?”它毫无征兆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忍不住从他的眼眶中滑落,“是22号精神病医院铸就了我,它是降临在我身上的暴雨,我在暴雨中闻到了一阵香气。”   “你知道那是什么气味吗?你闻过的,你在每个冬夜都能闻到那股气味,不过你猜错了,那不是你尸体的气味,那是我给你创造的,最为美妙的幻觉啊……”   江秋凉愣住了,他在它的脸上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表情,那片刻的表情让他的心头猛地抽痛起来,他的心脏像是被空中看不见的手紧紧揪在一起,又砸在地上。   江秋凉松开了握住它手腕的手。   他退后几步,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总是会下意识靠近凌先眠。   在血腥味中,江秋凉闻到了一阵香气。   江秋凉的心头一沉。   “就是这阵香气……”它的视线在纠缠凌先眠,像是上瘾了一般沉醉其中,“我又一次见到他了,每当暴雨来临的时刻,我都能闻到他的气味。”   “在无数个与他分别的日子,我都在计划和他的重逢,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我需要最为完美的重逢。我精心设计每一副画面,每一个剧情,每一处细节……我在期待,期待和他的相遇。”   “毕竟,这种奢望,是我在那段漫长岁月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啊……”   灯塔的白光忽明忽暗,笼罩在它的身上,是过往寒冷的呼吸。   “你不是问我你在想什么吗?这就是我的答案,也是二十四岁的时候,你的答案。”它呼出了一口气,却没有任何的水汽,“你说得很对,卡尔这个身份确实让我感觉到痛苦,而我之所以感觉到痛苦,是因为你。”   “我拥有了你的容貌,你的记忆,还有你的意识。是你的意识告诉我,我只是一个存在于虚幻之中的虚拟人物,几年、几十年,甚至千百年之后,我都被会困在这个游戏副本里,以同样的身份,同样的对话,同样的表情,重复着同样的情节。”   “其实,我本来可以忍受这一切的。你看,我帮你杀掉了进行过记忆消除手术的人,没有人可以复制你,我是你最完美的复制品。那些人死了,就不会有人发现你的秘密了,我可以一直躲在黑暗中,心甘情愿当你的附属品,直到我遇到了他。”   它的头转向了凌先眠,江秋凉在它的脸上分辨出了自己记忆中熟悉的表情。   那种眷恋的,绝望的,小心翼翼的表情。   “他进入游戏之后,我就知道他是你一直寻找的人,于是我靠近他,模仿你的一言一行。我做得如此完美,可是他告诉我,即使我怎么模仿你,我终究不是你。你看,即使你支离破碎,再也回不到从前,在他的眼中,我也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而已。”   “我不甘心。”它晃着脑袋,神情撕裂,“我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你就能拥有一切,拥有走出这个游戏的权力,拥有他的爱,拥有正常的生活,而我就只能承载着你的痛苦回忆,永远活在属于你的阴影之中?”   它的声音终于哽咽,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不断涌出泪水。   那不是透明的泪珠,一滴一滴,落下来的,全部都是经年的血泪。   “难道你们以为,怪物就不会感觉到疼了吗?”   说完,它弯腰捡起了江秋凉之前丢在地上的钢笔,跳到窗台上,它的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和茫茫的白雪,在黑与白的交界,他有着和江秋凉一样的面容。   衣角被寒风吹起,身后是无底深渊,它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畏惧。   尖锐的钢笔尖头,此刻握在它的手中,正对着自己脆弱的喉管。   江秋凉想要冲上去,却被凌先眠先一步拉住了。   它笑了,笑容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之下几近破碎。   “你看,到了这种时候,我都快死了,他还在担心我会伤害你。”它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他从不在意我,他在意的,不是像你的人,他从来在意的,只是你啊。”   江秋凉的脑海中一片轰鸣。   “我说过要送你一份礼物的,”它歪头,模仿江秋凉,“你们都很想让我死吧,那我就成全你们,不过作为代价,我要把属于你的记忆还给你。一定要带着属于你的那份记忆,长命百岁。”   最后一个字的语音飘落在夜幕之中。   钢笔深深扎进了白皙的喉管中,鲜血沿着笔杆蜿蜒而下,弄脏了那一身纯白无瑕的衣衫。   它的喉咙里发出了咔咔两声,像是告别,又像是解脱。   随后,它的身体往后一倒,消失在了江秋凉的视野之中。   最后的那一眼,它看向江秋凉,眼中没有怨怼,没有悲伤,只有释然。   无论是对于它,还是对于卡尔,所有的痛苦和不甘,所有的回忆和未来,都融化在了那一场无人知晓的初雪之中。   是真正的解脱。   远处灯塔的光照在江秋凉的身上,它不再是忽明忽暗的,而是直直的,像是一把剑一样刺了过来。   世界分崩离析,江秋凉倒在地上,他感受不到凌先眠的拥抱,也听不见凌先眠到的呼喊,他陷入了回忆之中。   很奇怪,他最先回到的,不是在22号精神病医院的日子。   那不是阴暗的场景,和想象中大相径庭的是,他首先感觉到的,是热烈而迷人的阳光。   与寒冷无尽的冬季不同,奥斯陆的夏天气温适宜,阳光明媚。   和记忆中十七八岁的夏天,一样美好。   阳光穿过树梢,斑驳地照射进教室里,整间教室都明晃晃的,盛夏的温度尚且留存,空气中充斥着独属于夏天的朝气蓬勃。   江秋凉站在讲台上,彼时的他刚刚成为教授,眉眼之中的青涩有着令人着迷的书卷气,相比于教授,更像是一名学生。   顶着台下一众皮肤颜色不同,长相不同的学生比阳光更为灼热的好奇目光,江秋凉熟练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你们的线性代数老师,会和你们相处一学期。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教授,也可以直接叫我江。”   江秋凉用挪威语说完简短的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开始授课。   在奥斯陆的这几年,他早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目光,他对于人际交往的兴趣很浅淡,但是他非常热爱自己所教授的学科。他不习惯按照书本按部就班,即使在新媒体技术高度发展的时代,他依然享受在黑板上涂涂画画的感觉。   沉浸在自己喜欢的领域是一件令人倍感幸福的事,很快到了下课的时间,学生都涌出了教室。   江秋凉整理了一下讲台,抬眼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亚洲男生。   那个男生看着江秋凉,和江秋凉对视,却又怯懦地收回了视线。   奥斯陆的亚洲人不多。   江秋凉没有径直走出教室,阳光热烈,照在身上却并不显得灼热,反而在地上留下了清浅的影子。   他把书夹在臂弯中,走到男生前面的那个位置,拉开座椅,坐下。   “在想什么?”   江秋凉用挪威语问他,很平常的口吻,并不显得压迫。他不确定男生的国籍,不过能在这里看见熟悉的亚洲面孔,已经足够让他感觉到亲切了。   “教授,您是中国人吗?”   男生用中文问他。   江秋凉一愣,就在男生开口的那一瞬间,很久之前祖国的夏天像是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挪威,而是在祖国的北京。   江秋凉点头,嗯了一声。   “教授,您在这里,真的快乐吗?”   江秋凉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他有几秒的失神,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反问男生。   “你在这里,遇到了让你不开心的事吗?”   男生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江秋凉往后靠了靠,猜测道:“你在这里遇到了歧视?这很正常的,我刚刚到这里的时候,被抢劫、被盗窃、被流浪汉跟踪,没有朋友,全是陌生人,这些我全部孤身一人经历过。”   男生微微张开嘴,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某一样事物,你也会尝试去接纳它吗?”   江秋凉笑了,眉眼弯弯:“啊,我懂了,你是说你不喜欢线性代数啊。”   男生忙摆手:“没有!”   “没事啊,不喜欢很正常。”江秋凉无所谓道,他没有那些老旧的迂腐思想,一定要别人和自己拥有同样的看法,“你喜欢打游戏吗?”   男生的眼睛亮了亮。   “我本科其实是数字媒体技术专业的,到了硕博才专注数学,数学是一切的基础,你可以不要先强迫自己喜欢它,而是先试着接纳它。”江秋凉说道,“它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真的。”   “我知道数字媒体技术这个专业!”男生坐直了身体,兴奋地靠近江秋凉,“我最崇拜的一个游戏设计师,学的就是这个专业。教授你呢,你有尝试过去构建一个游戏吗?”   男生的话很多,说到后面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失礼了,堪堪卡住了话音,没想到江秋凉点了点头,认真说道。   “我有设计一款游戏,不过很粗糙,应该没有那么有意思。”   阳光一览无余,江秋凉试着伸手遮挡。   当光亮被掌心遮挡的那一刻,他在那个盛夏窥见寒冬的光影。   “是吗!”男生问他,“那款游戏叫什么名字?”   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夏季坠入冬季。   “这款游戏的名字,叫做造疯者。”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吧!   造疯者游戏的真正设计师不是凌先眠,而是江秋凉!   注意哦,从一开始文案里面的设计师和通关大佬就没有写攻受,这个设定是从一开始构建大纲的时候就想好的~   前面其实用了相当多的笔墨铺垫。   比如凌先眠学习的是金融和精神病学,江秋凉学习的是数学和数字媒体技术,游戏更多用到的哪个呢?比如游戏里对应的是江秋凉的回忆,小到细节都完美复制,设计师是谁做到这样的可能性更大呢?再比如,之前的副本里有不少NPC将江秋凉称之为神,什么是神,是不是造物者呢?   嘿嘿嘿,填完这个坑,距离结局就更近了一步,官某美美更新后面的剧情去了~   ——   世界10档案解锁   名称:精神病医院   国家:匈牙利   字母:F   故事:《丑小鸭》   剧情:园子里实际长出来的东西,远比园丁认为他种下的要多。   ——西班牙谚语   感情:我只是在一人独坐时,   或是独自在夜间醒来,想着你。   我会等待,从不怀疑会再次与你相遇,   我要专心,不错过你。   ——惠特曼《草叶集》   开启世界11,等待解锁…… 第161章 短暂的现实   夏日的阳光, 透过指尖,有晶莹的光泽。   江秋凉移开自己的指尖,烈阳直直刺入他琥珀色的瞳孔之中。   挪开手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熙熙攘攘的街道,树叶的光影照在来去的行人身上, 少年走在他的前面, 回过头对着他笑。   拔地而起的斗兽场顶层,男人俯视着他,他盯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睥睨一只没有任何价值的蝼蚁。   这是一段故事的开始,也是一段故事的结尾。   夏日的假象从未停歇, 所有的荒诞和美好一样弥足珍贵, 会有人停歇在某一年的夏天, 等待善良的神明又一次重现盛夏的狂欢。   可是……这世上, 真的有神明吗?   江秋凉挪开手, 他幻想中的哪一幕都没有出现。   盛夏凋零了, 巨大的天幕从头顶陨落,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所有的虚幻, 残忍的真实和寒冷的雪光一起, 如约而至。   “教授, ”男生的声音在江秋凉耳边就响起,“你设计造疯者游戏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   所有的行为都有意识的痕迹, 更何况, 就连后来作为旁观者的角色再一次进入游戏, 江秋凉也能嗅到设计者一览无余的野心。   在白昼与黑暗, 梦境与现实,开始与结束, 毁灭与重生的交界之处,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答案。   “我的动机,是为了和某个人重逢。”   远处有遥遥的光亮,是迷雾中的灯塔,江秋凉忍不住走向了光亮的来源。   他忘了很多事情,但是他记得,在窗外晨光熹微的时刻,他的爱人和他说过,他需要他,比想象的还需要。   所以,他要走向他。   江秋凉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左手无名指,那里有他的爱人亲手给他戴上的戒指。   戒指的背面,有凌先眠的心跳。   可是……   江秋凉低下头,瞳孔剧烈地收缩。   戒指,不见了。   他躺在一张病床上,被束缚住了手脚。   四周是苍白的墙面,没有任何别的色彩,也没有任何标注物。   这是一个密闭的空间,窥探不到外面世界的分毫。   江秋凉看着自己空白的左手无名指,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哀嚎,他能够感受到之前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再一次满溢在他的身体里,汹涌到难以抑制。   每当他感觉到危险的时候,他都会缩成一团,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到安全。   但是在这一刻,他被限制住了行动,手脚被固定住,他成了困兽。   江秋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发了疯一样的挣扎,用尽了全身的每一丝力气逃脱束缚。在他的眼前,那些绳索全部变成了吐着芯子的毒蛇,妄图钻进他的骨血之中,将他据为己有。   他看不见白墙,听不见自己的尖叫,感受不到手臂撞击到边缘的疼痛。   门外有错乱的脚步声,很多披着白大褂的人涌入病房,江秋凉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觉得那一张张面孔格外的可怕。   皮肤上扎进了长长的针头,是冰凉的安定药物注射到血液之中。   所有的意识都在离江秋凉而去,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了凌先眠的模样。   那是晨光下,他俯下身,在自己的额前留下了一个吻。   合上眼的那一刻,江秋凉的左眼滑下了一滴眼泪。   他预感到,有什么东西,永远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22号精神病医院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所有的墙壁都被涂成了白色,没有生机,没有希望,就连床单和被子都是白色的,像是白色的裹尸布。   这里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历,江秋凉回想起那段时间,那是一段特别长的时间。   分不清时间,分不清是星期几,分不清是几号,甚至分不清是几月。   长的,仿佛一辈子。   22号精神病医院没有任何的电子设备,连书都没有,因为害怕病人用封面尝试自杀。这里以监狱的方式来规制病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编号,也就是房间的号码,在这里,江秋凉不是江秋凉,而是别人口中的“303”号。   “303,该吃饭了。”   “303,吃药。”   “303,治疗时间到了。”   门外,有人端进来一个白色的盘子,上面是一些食物,姑且果腹。   没有餐具,因为无论是刀子还是叉子,都是很危险的存在。   端进食物的人会安静地站着,等待他吃完,再把盘子端出去。   江秋凉安静地吃完面前的食物,他尝不出任何的味道,不是食物本身没有味道,而是他早就失去了味觉。   他知道,自己必须吃完。   最初,他也试过用绝食反抗。   插胃管的感受很难受,这里的医护人员对于这种反抗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懂得用怎么样的力度,从哪个角度插胃管让病人感受到最大的痛苦。   不能让人死,所以不吃饭必须要进行这个“仪式”。   是的,这里的人称之为仪式。   祭品的挣扎,对于献祭者来说,是唯美的负隅顽抗。   除此以外,22号精神病医院还有很多的仪式。   江秋凉想起了那段最为痛苦的时光。   如果他没有按时吃完餐食,医护人员会给他断水断食,再强行通过胃管给他灌入食物,管子的食物消失的时候,末端的血液就会一路涌上来,像是跳动的血脉。   一周有两三次,他会被全身麻醉,进行无抽搐电休克治疗,短时间小电流的电刺激会让江秋凉想起拍打礁石的海浪。   每一次吃完食物,那些没有味道的食物中经常会添加精神药物,都会有人进来,反复给他洗脑。   那个人会问很多关于凌先眠的问题,小到细节,一次又一次问起。   江秋凉不会回答的,那个人知道,所以进展到了后来,就成了那个人的独角戏,他会不断和江秋凉说凌先眠的坏话,一遍又一遍质问他,告诉他这段世俗不能接受的爱情是肮脏的,龌龊的,做出这样行为的人,是会下地狱的。   到了后来,江秋凉始终不发一言的态度终于激怒了他们。   江秋凉被带到了“治疗室”。   那间白色的诊室,成了江秋凉一生中最大的噩梦。   所谓的“治疗室”,其实是进行电击疗法的实验室。   九枚微凉的,包裹着特氟龙涂层的不锈钢电极会被贴在江秋凉的头上,电极的另一端连接脑刺激测试仪,江秋凉看过另一端的体征检测设备,上面显示着他的血压、脑电图和皮肤温度。   他就是完美的实验品。   和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没有任何的区别。   电击开始前,穿着白大褂的人会强迫他去看一张照片——   凌先眠的照片。   那是一张网上下载下来的照片,凌先眠望向镜头的目光疏离。   他看向很多人的目光都是这样的。   唯独对江秋凉不同。   穿着白大褂的人问江秋凉:“你是同性恋吗?”   江秋凉不答,就会遭到电击。   事后,江秋凉可以证明,这确实是非常有效果。   他出去以后很久的一段时间,在记忆消除手术进行前,看见那张照片,都会想起反射性电击的疼痛感。   在电击结束后,他们有时也会用手术刀去划江秋凉的后背。   同样是和他聊着有关凌先眠的内容,然后下刀。   伤口是凉的,鲜血滚落,是烫人的。   从肩膀到脊背,长长的一条伤疤,一边讲,一边划。   每次划完,上点药,不死就行,然后扔到病房里,等到伤口快要愈合了,再一次划开来。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度,同样的长度。   新的伤疤在他们眼中可没有什么意思,最痛的方式,永远是挑开旧的疤痕。   伤口愈合的过程格外的漫长,最初的几天发烧是常有的事,这里的人很喜欢病人生病,毕竟生病了,没有力气了,就不会经常想着挣扎了。   冷和热的交界,在发烧时其实是不分明的,就像是22号精神病医院的日夜一样。   几乎是每一夜,江秋凉都会被痛醒,他的伤口很疼,非常疼,疼到他根本呼吸不过来。   有的时候,他也会做梦。   只要做梦,他就会梦见凌先眠。   他在酒吧灯光下的眉眼,他在十字路口低头吻他,他弹奏钢琴的手指,和他把戒指套上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他告诉他,别怕。   江秋凉真的很怕。   他害怕自己死在这里,害怕再也见不到凌先眠。   但是他不敢问。   每一次在梦里见到凌先眠,对于江秋凉来说都分外难得,那是他在漫长折磨中唯一的美好。   他从来没有在梦中问过凌先眠,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他害怕,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凌先眠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了。   那段时间,江秋凉唯一的乐趣,是一个全22号精神病医院都知道的事。   他会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在左手的无名指画着曲线。   指甲会被按住定期修剪,但是再圆润的物件,在反复的摩擦下,也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   所以,江秋凉的左手无名指永远会有一圈丑陋的血痕。   没有人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直到他换了一个主治医生。   那个主治医生低头盯着他,他没有叫他303号,而是叫他江。   江秋凉以为,这是他出去的希望。   直到有一次,他的主治医生将他带到了户外。   他很久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光了,就连夜色都让他觉得分外陌生。   他的主治医生洛夫和他说。   “你看啊,下雪了,是初雪呢。”   “这是十年来最冷的冬天,初雪来得可真早呢。”   突然,洛夫握住了他的左手,强行掰开了左手的无名指,将它贴在白大褂上。   “江,你还是忘不了他吗?忘了他吧,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的。”   夜色中,洛夫不顾江秋凉的惊愕和反抗,紧紧抱住了他。   “我是爱你的啊,我能帮助你出去,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那一日,夜色和雪色,都冷的让人发颤。   那是十多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那一天,江秋凉是十九岁的第一天。   没有人和他说生日快乐,没有人喊他的名字,没有人给他递上一本安徒生童话,作为生日礼物。   没有神。   这个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善良的神明。   江秋凉哭了,他被风吹的后背很疼,他全身上下都很疼,但是最疼的,还是那颗早已感受不到心跳的心脏。   他奋力推开洛夫,倒在了地上。   膝盖很疼,他觉得全身上下都是脏的。   他想要再一次想起凌先眠。   但是他发现,他已经想不出凌先眠的面孔了。   蛰伏在他脑海深处的,是那张电击时、划刀时被摆在面前的照片。   江秋凉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了几声不似是人声的干呕。   他的灵魂支离破碎,早已拼凑不到一起去了。   那些过往美好的记忆,随着十九岁的到来,蒙上了一层注定擦不去的厚雪。   --------------------   作者有话要说:   在努力揭晓,江秋凉选择离开的原因。   这章可能有点虐,但是是故事一开始就想好的剧情。   呼噜呼噜读到这里的读者小可爱的毛~ 第162章 短暂的现实   一场高烧终于将江秋凉击倒了。   整整一个月,他都在混沌之中度过。   躺在病房的床上,他很少醒来,意识强迫他留在了模糊的边缘,桎梏于生死的原地。   经久的折磨让他的身体变得异常脆弱, 就连呼吸都是疼痛的。   这次, 没有再绑着他了。   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 他不会再尝试逃出去了。   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偶尔清醒的时候,江秋凉就会抬头盯着头顶苍白的天花板。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个月,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天地,将仅剩的希望, 都浇得惨白一片。   “这是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有护士经过, 江秋凉听到这样一句话, 眼珠很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冷……   他被困在这一方病房中, 感受不到外面的温度, 所有的气温变化都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   他被世界抛弃了。   在最冷的冬天, 他的灵魂守着自己关于盛夏的记忆,冻死在了霜雪之下。   江秋凉在那段时间听过很多的话, 听到最多的其实不是关于寒冬的, 而是关于一个人的。   “303好像快死了……”   “他都药都咽不下去了, 喝了就吐,是不是不行了?”   “可惜了, 这样的长相……”   太多的闲言碎语。   就连江秋凉都觉得, 自己快要死去了。   每当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 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凌先眠的照片。   凌先眠总是和疼痛一起出现的。   尽管想起他会疼, 但是疼痛总能提醒江秋凉,他还活着。   江秋凉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挺过那个月的, 高烧模糊了他的太多意识,就连被强行灌药和食物的疼痛都随之远去。   雪不再落下的时候,江秋凉的那一场病终于好了。   他依旧瘦削,背后的伤疤告诉他过去所有的经历,那是一道深刻的纪念品,终其一生,都抹不去了。   一场大病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护士开门,检查他的病情的时候,他不再拼命挣扎,而是平静地躺在床上,淡淡地和她问好。   “早上好。”   “中午好。”   “晚上好。”   简单的问候,一日三次,没有多余的话,一天也不该有多余的话。   他不再试着逃出去,在所有人看来,他都已经适应了待在22号精神病医院。   因为他的身体太过于虚弱,洛夫给他减少了电击治疗的次数。   一周一次,是整个22号精神病医院特有的优待。   有时,洛夫会和他说一些话,甚至做出一些举动,江秋凉默默地听着,无动于衷,他很乖,像是个听话的玩偶。   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按时治疗。   慢慢的,他变成了整个22号精神病医院最受喜欢的病人。   因为在护士眼中,他长得好看,在医生眼中,他配合治疗。   他戒掉了自己的“疾病”,开始变成一个正常的人。   就连新来的小护士都知道,303号病人是个温和的好人,自己摸不清他的血管,扎了五六针都扎不进去的时候,他也不会生气,而是拉过她的手,引导她亲手将针扎进自己的静脉。   温和的不像是个真人。   冬去,春来,夏往。   江秋凉的感情一日比一日淡薄,在夏日的光穿过树梢,照在他的身上,他坐在椅子上,等待黄昏到来的一天,洛夫告诉他,有人来接他回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   “你开心吗?”洛夫问他。   “开心吧。”江秋凉回答他   “那你为什么不笑呢?”   笑?   江秋凉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歪了下头,露出了略显不解的表情。   这几个月,他早就忘了怎么笑了。   来接他的是江侦仲,当他用一种旁观者的眼神审视着江秋凉的时候,江秋凉却突然対着他,扬了一下唇角。   “父亲。”   这是江秋凉第一次用这种称呼形容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江侦仲対着他举起了凌先眠的照片。   那不是江秋凉熟悉的那张照片,而是一张很新的照片,拍的是凌先眠的侧脸。   照片中的凌先眠从车上下来,听着身边的人汇报什么,面色不善。   那张凌厉的面容杀伤力较之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目光沉寂到阴鸷。   “告诉我,你対他有什么看法。”   江秋凉抬起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中没有任何的波澜,冷漠到连江侦仲都心惊。   “他是谁?”   江秋凉的语气没有起伏,平淡的像是在聊起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江侦仲很满意江秋凉的改造成果。   “儿子,我的好儿子。”他搂住了江秋凉,语气听起来还真像是个好父亲,“你愿意回来就好,你不会怪我吧?”   黄昏如约而至,璀璨的光亮映照着如此催人泪下的感动画面。   恍惚之间,江秋凉又一次看见阳光之下的清浅的人影。   他转过头,面孔模糊。   “我爱你,秋凉。”   江秋凉听到凌先眠这么和他说。   他第一次伸出手,却不敢去触碰面前虚幻的人影。   于是他第一次回碰江侦仲,把手放在江侦仲的后背。   “我怎么会恨你呢?”江秋凉慢悠悠说道,“我们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啊……”   江侦仲很满意江秋凉的改造成果,在他的眼中,自己的儿子终于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把江秋凉带回了之前的房子,少有地允许他睡在不是地下室的正常房间里。   在江秋凉的请求下,江侦仲还教会了江秋凉射击。   一切看似都恢复了正轨。   得体昂贵的衣衫遮住身后的伤疤,时间最终会冲散所有的过往,没有人再次提起,22号精神病医院会永远尘封在经年的尘埃中。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江秋凉慢慢发现,不是这样的。   长期的电击让他的心率不齐,躺着也会感觉到心惊。   身心的折磨让他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变成了一个冷漠孤僻的怪物。   以前他最喜欢看书,但是他现在一看见文字,脑海中就是一片混乱,长期服用的精神类药物控制了他的大脑。   在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失眠,没有药物的作用,他能连着好几夜睁着眼。   某次,江秋凉盯着镜子中瘦削病态的人,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和乌黑的眼底,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怀疑。   镜子里的人,真的是他吗?   他碰到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冰冷。   原来,22号精神病医院从未离开他,它対他到的影响,能蔓延到江秋凉余生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   江秋凉砸坏了镜子。   碎片划破了他的掌心,佣人闯进来的时候,他握着镜子的碎片,掌心鲜血淋漓,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这下,就连江侦仲都发现了他的不対劲。   江侦仲给他请来了家庭医生。   家庭医生是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他坐在书房的沙发里,问坐在他面前的江秋凉,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书房台灯的光很温和,江秋凉的目光却是寒冷的。   家庭医生很有耐心,他以为江秋凉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江秋凉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他盯着家庭医生手中的钢笔尖头,愣愣出神。   “江。”   家庭医生终于没了耐心,喊了他的姓氏。   这次,江秋凉猛地看向家庭医生。   面前的脸和洛夫医生的脸重叠在一起。   “江,你还是忘不了他吗?忘了他吧,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的。”   重叠上的那张洛夫医生的脸嗫嚅着,说出了那段江秋凉熟悉的话。   等江秋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从沙发上跳起来,掐住了家庭医生的脖子。   他的右手,握着那支钢笔。   尖端,対着家庭医生的喉管。   原本儒雅的家庭医生在他的掌心中挣扎着,喉间发出了一连串的气音,脸涨得通红,表情痛苦。   真可怜。   江秋凉这样想着,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   不如就把他杀了吧?一个人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和猎物,哪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啊?   江秋凉这样想着,钢笔的尖端一点点靠近了家庭医生的脖子。   家庭医生的眼中露出了极端惊恐的神色。   “害怕吗?”   江秋凉问他。   家庭医生不住点头。   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滚下了家庭医生的喉咙。   家庭医生发出了一声呜咽,却发现一点也不疼。   钢笔,被江秋凉刺进了自己的手背。   是江秋凉在流血。   疼痛让江秋凉恢复了理智,他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   家庭医生落荒而逃。   最终,这件事是江侦仲用钱摆平的,他给了家庭医生很大一笔钱,多到他一辈子都花不完,来堵住他的嘴。   那时,江侦仲很忙,已经忙到无心来打理江秋凉的这些破事。   凌洪林被身边的亲信杀害,这件事在半年前登上了各大国际新闻的头版头条。   庞大的凌氏商业帝国大厦将倾,为此动荡不已。   太多的豺狼虎豹盯着凌氏集团这块肥肉了,所有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毕竟谁都清楚,凌氏集团随便飘下来一朵雪花,都够一个人吃百辈子了。   这不是简单的钱能够概括的问题。   凌氏集团涉及到到的很多领域,都为这么一个新闻地震,那几个月极尽黑暗,报纸每天都在报道有关凌氏集团的新闻,或真或假,早已无人在意。   有新闻说,凌氏集团的元老会吞占整个帝国,更换集团的名称。   有新闻说,凌氏集团内部早已千疮百孔,凌洪林的死亡,将导致凌氏集团倾刻覆灭。   有新闻说,凌氏集团的继承人,凌洪林唯一的儿子凌先眠在抵达美国后遭到了埋伏,现场传来了枪声。   太多的新闻,每一篇都是雪花,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冬天。   江侦仲也是其中的豺狼虎豹之一,起初他也想分一杯羹,但是在动荡不安的半年后,原本看起来岌岌可危的凌氏集团居然有了稳定之态。   新闻中生死不明的凌先眠,在区区半年后居然掌握了整个凌氏集团,他的雷霆手段,比起其父有过之而不及。   没有人知道凌先眠这半年经历了什么,舆论、敌人、好事者,每个都想要把他推下地狱。   但是他硬生生从地狱里站起来了。   而他在正式掌握凌氏集团以后,就开始解决一个个过去针対过他的人。   江侦仲在凌先眠名单的很前面。   凌先眠似乎対江侦仲特别的优待,江侦仲能感觉到,这个不过比自己儿子大一岁的小子正在逐步瓦解他手上拥有的一切。   他日渐力不从心。   让江侦仲感觉到真正恐慌的是,凌先眠一直在调查江秋凉的去向,这种意图才他拥有实权后愈演愈烈。   江侦仲瞒不住了。   他决定,先散播出江秋凉在国内的消息,先把他送出国。   江秋凉离开国内的那一天,是二十岁生日那天。   他发现,自己的生日是很重要的转折点,除了十八岁的生日,每一年的生日都过得格外动荡,   仿佛所有的好运,都在十八岁那年用完了。   江秋凉站在空荡荡的房子前,遣散了佣人之后,这栋经历了很多的房子变得格外的空寂。   门外,司机来了。   他提着行李箱,奔赴向了有来无往的未知。   初到奥斯陆,是非常艰难的一段时间。   被偷过,被抢过,人生地不熟,语言不相通,他吃了很多苦,但是都扛下来了。   他发现,自己的躯体反应更加严重了。   痛苦日复一日折磨着他,照着镜子的时候,他常常会感觉到陌生。   他在自己的身上,再也找不到十七八岁的阳光明媚。   连他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这样的日子相当枯燥,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江侦仲死亡的消息。   不是自然死亡,江侦仲一向注重保养,他这样怪物,总是奢望能够长命百岁。   江秋凉知道是谁干的。   其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江秋凉没有特别的心理波动。   死了而已,每天都会有人死的。   那本来是相当平静的一天,可是,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接起电话,那头熟悉的嗓音让他一阵恍惚。   那是——   时隔这么久,他再一次听见凌先眠的声音。   --------------------   作者有话要说:   和之前的回忆中的部分碎片对上了。   其实每一个游戏副本都有江秋凉的影子,但是最像他的还是卡尔。   究其原因,其实是个非常残忍的现实,完成“精神病医院”这个游戏副本的时候,现实中的江秋凉已经没有办法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思维了,这个现状会在下个游戏副本变得更加严重。   好了,下一章攻会出现,回忆很快就结束了,over~ 第163章 短暂的现实   “喂。”   非常简单的一个字,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很快融化在岁末的夜色之中。   仅仅凭借这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江秋凉就认出了凌先眠。   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和不可跨越的岁月, 他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不佳的通话质量没有扭曲他的声线, 反而多了几分磁性的沙哑。   接起这通电话的时候,江秋凉正坐在书桌前,窗外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夜色。   碎雪从天上飘落,路灯光线昏黄,照亮了雪地上寥寥的几个脚印。   没有行人, 没有声音, 江秋凉的世界就此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来挪威后, 江秋凉很快换了当地的手机号。   之前国内的手机号自从出国就再也没有用过, 他在国内没有为之牵挂的好友, 在国外人生地不熟, 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号码。   凌先眠是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江秋凉没有问出这个问题,笔尖在书页上留下了一道丑陋的, 去除不掉的痕迹。   像是窗外夜晚枯燥的延伸。   江秋凉很轻地“嗯”了一声。   和凌先眠一样简单的回复。   他不确定凌先眠是否真的听见了他的回答, 因为漫长难捱的沉默一直蔓延到了几秒之后。   久到江秋凉以为凌先眠已经挂掉了电话。   他的背挺得笔直, 就在他想确认一下通话是否还在继续的时候,对面突然传来了凌先眠的声音。   “你……过得还好吗?”   江秋凉握着手机的指尖下意识收紧。   他能听出电话那头凌先眠嗓音的干涩, 他太熟悉凌先眠了, 熟悉到不加任何思索, 就能轻易在眼前勾画出凌先眠此刻的模样。   凌先眠在江秋凉这里是真实的, 江秋凉能够捕捉到他的情绪波动。   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中手段狠毒,不择手段的商业奇才, 凌氏帝国新的接班人,正在局促不安地等待江秋凉的回答。   江秋凉闭了一下眼。   随着凌先眠的这句话,被他死死压在心底的艰辛苦楚像是洪水决堤一般翻涌而上,流淌在他干涩的骨骼之上。   “我过得很好。”   开口,那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却全都消失殆尽,变成了这样一句冷漠又决绝的话。   长久的沉默。   江秋凉望着窗外的夜色,他突然觉得这一晚很熟悉,熟悉到像是很久以前某个夜晚的延伸。   “你呢?”凌先眠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   闻言,江秋凉蹙眉。   他不懂凌先眠这句话的意思,只得干巴巴问道。   “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他以为,分别的那一年,凌先眠还非要遵守这种没有意义的寒暄之语。   直到,他再次听见凌先眠的声音。   “不好,”凌先眠的语调放得格外轻柔,一字一句都砸在了江秋凉的心底,“你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不好。”   江秋凉的喉间一阵干涩,他本能地抬起头,有了流泪的冲动。   来到这里这么久,遇到了这么多的艰难险阻,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真切的想要落泪。   江秋凉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疼痛让他恢复了理智,他硬生生将眼中涌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   “我不知道你说的,你过得很好究竟是不是真的。”凌先眠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仿佛他就在自己的身边,让江秋凉所有的丑态都无处遁形,“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秋凉,也许你离开我能活得很好,但是我不行,我不能没有你,和你分别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   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舌尖有熟悉的甜猩味。   江秋凉的呼吸在这一刻凝滞。   他很想见凌先眠。   不是每一天,是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想见到他。   如果说,在22号精神病医院的那段时间里,有什么理由支持他强撑着活下去。   那个理由,就是和凌先眠重逢。   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的眼前,唾手可得。   江秋凉却发现,自己犹豫了。   江秋凉想起了22号精神病医院里,治疗他的医生在电击的时候举着凌先眠的照片,医生似乎已经疲于江秋凉的漠然,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他问江秋凉,能不能换位思考。   凌先眠离开了他,能够遇见更好的人。   江秋凉想起了江侦仲无意之间和自己说过,凌洪林很重视家族血脉的延续,他想要凌先眠能够有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有名正言顺的儿子。   这样,血脉才能够延续下去。   江秋凉想起,每天雪花一样纷乱的报道里,有很多的报道提到了凌先眠和他的那段绯闻。媒体并不在乎所谓的事实,他们在乎的,只是如何博得大众的眼球。   凌先眠继承凌氏集团的阻力里,有同性绯闻的影响。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他,横越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是如何的宽阔。   江秋凉抬起眼,他看见玻璃倒影中的自己。   身形瘦削,面容憔悴,眉宇之间有散不去的忧思。   他如今早已形销骨立,陌生到就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江秋凉试着笑了一下,倒影中模糊的人影弯了一下唇角,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表情。   十七八岁的他,早就被封存在那一年夏日了。   回不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回去了。   “秋凉,”电话的那头,凌先眠还在继续说着,“我来接你,你回到我的身边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   江秋凉笑了。   这四个字说出来,真的太容易了。   他当然可以回到凌先眠的身边,奢望着一切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但是世俗呢?世俗会放过他们吗?   世界上之所以存在22号精神病医院,是有原因的。   尽管已经有部分国家通过法律的形式认可了同性恋的存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那毕竟是只是少数。   凌氏集团的业务广遍全球,他和凌先眠在一起,根本不可能瞒过媒体。   那些舆论,他可以承受。   凌先眠呢?他才刚刚站稳脚跟,这种不安稳,时时刻刻都要面对否认和质疑的日子,究竟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钢笔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江秋凉的思绪被打断,他弯腰去捡那只钢笔,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   他早就不是凌先眠所希冀的那个他了。   江秋凉没有再继续尝试去捡起那只钢笔,而是靠在椅背上,冷冷地和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对视。   他打断了凌先眠的话,嗓音冰冷而残酷。   “不好。”江秋凉顿了顿,“我不会跟你回去,更不会和你重新开始的。”   电话那头,回应他的是沉默。   “听见你过得不好,我很开心。”   江秋凉笑起来,他的笑声穿了过去,听起来很是愉悦。   “凌先眠,你是不是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傻,相信义无反顾的爱情?”   “很抱歉,我不相信。”   “我和你说过我父母的事吧?受到他们的影响,我从小就不相信情感这种东西了。我之所以会提起这个话题,只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靠近你罢了。”   凌先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江秋凉难得听见他的话音颤抖。   “秋凉,你在说什么?”   “我在和你说事实。”江秋凉一字一顿,“从头到尾,我对你没有任何的感情,我靠近你,是为了利用你。每一次见你,我都带着袖珍的摄像头。你真的很笨,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传出我们俩之间绯闻的那个人,是谁吗?”   “现在我告诉你,那个人是我。”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凌洪林死后,为什么我就消失了吗?”   江秋凉的语气平稳,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发觉他眼眶中流出的泪水。   “因为你对我来说,在你父亲死去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的价值了。”   室内分明是热的,但是江秋凉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冻得发了僵。   “凌先眠,我告诉你。”江秋凉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一把刀,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心脏,“我从没有爱过你,我离开,是因为愿赌服输。我知道杀死江侦仲的是谁,我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你。”   “如果再次见面,就当彼此是陌生人吧。”   他听见,在自己挂电话的前一刻,凌先眠那边传来了哭声。   江秋凉从来没有见过凌先眠哭,所以在他的脑海中,幻想的关于凌先眠的画面消失了。   是一片完全的空白。   江秋凉最后告诉他:“凌先眠,我们分手吧。”   说完最后一个字,江秋凉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所有的伪装悉数歇下,泪水就像是决堤的洪水,根本止不住。   书桌的边角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本《安徒生童话》。   那是凌先眠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   这本书被江侦仲重重摔在尖锐的边角上,划出了丑陋的痕迹。   又被江秋凉捡了回来,用笨拙的手法修复。   和凌先眠分手的那一夜,挂断电话后,江秋凉打开窗户,坐在窗前,抱着那本残破的书,睁着眼睛吹了一整夜的冷风。   坐到天边终于有了一点点难得的亮色,他的眼中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江秋凉其实明白,从进入22号精神病医院,弄丢那枚戒指开始,一切的剧情都在导向形同陌路的结局。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他和凌先眠,不过是过去式了。   结束那通电话以后,江秋凉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颓废。   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自虐一般强迫自己学习,只要睁眼,他就看书。   再后来,他尝试回归正常的生活。   逼迫自己把所有的经历都放在眼前的事情上,这样他才不会去想其他的事情。   那几年,他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拼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去够他能够得到的一切,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在这条道路上大放异彩,成为了别人口中的天才和疯子。   没有人知道,他确实是个疯子。   他经常会产生幻觉,幻想凌先眠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他看书,凌先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看书。   他出门,凌先眠跟着他一起。   他坐在长椅上发呆,凌先眠蹲在他身边喂鸽子。   江秋凉当然知道凌先眠是假的,因为除了他,没有别人能够看见他。   他在幻觉的那一周就去了医院,在那里,他认识了西格蒙德和许漾。   到后来,幻觉最严重的那会,就连偶尔登门的许漾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他会站在窗前发呆,或者将自己埋在一堆书里。   他告诉许漾,自己的游戏快要完成了,在这个游戏完成以后,他就能和某个人重逢了。   那时,许漾才知道,江秋凉把自己的睡眠时间压得很紧,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反复设计同一款游戏。   那款名叫“造疯者”的游戏。   与此同时,江秋凉又很痛苦。   他害怕希望之后,会是经久的绝望。   许漾告诉过他,西格蒙德在研究一种手术,叫做“记忆消除手术”。   作为试验,这个手术一直在失败的状态。   江秋凉报名参加了这个试验。   许漾、西格蒙德都以为他疯了,就连江秋凉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受不了凌先眠的幻影一直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不是因为接受不了凌先眠,而是因为接受不了自己看见的凌先眠不是真的。   除却巫山非云也。   前往纽厄尔医院准备手术前,他把自己的部分意识留在了造疯者游戏里,作为告别仪式。   在病床前,洒落的黄昏之中,听着熟悉的音乐,他像是又一次回到了22号精神病医院,只是这一次,他在窗前看见了凌先眠。   他垂眸看着自己,目光悲悯。   推进手术室,麻醉剂生效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手术灯的光线是温和的光晕,恍然之间,他看见了凌先眠的身影。   结束了《13 Jours en Frence》,他走向他。   是重逢,也是别离。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结束了。   下一章进入造疯者游戏的最后一个游戏副本。 第164章 梦魇游乐场   仅有的一点光灭了。   这就是江秋凉选择遗忘的那部分记忆。   江秋凉终于明白, 明知有这么大的风险,自己还是义无反顾选择进行记忆消除手术的原因。   曾经的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能在那场手术后活下来。   他在很多年以前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神明存在。   没有人能代替他走出那段痛苦的经历。   江秋凉的眼眶中流下一滴眼泪。   这滴泪水不属于二十九岁的江秋凉, 而是属于回忆中的他。   江秋凉漠然地盯着那一滴晶莹的液体。   眼泪是软弱的体现, 只有无能的人才会流下泪水。   他感受着掌心液体的温度由温热变成凉薄, 所有的情感都会褪色,就连悲伤也不例外。   然后,他的手被另一个人握住了。   江秋凉转过头,面前凌先眠的脸和记忆中重合在了一起,他就像是挣脱了多年的梦魇, 又一次真实而清晰地出现在江秋凉的眼前。   他的掌心是经年滚烫的泪水, 包裹住江秋凉早已被异国寒冬冻伤的灵魂。   多年的伤痕在这一刻撕裂, 但是再疼痛的伤疤, 也会愈合。   世人都说, 爱人错过。   其实, 真正相爱的,哪怕是一起下到地狱, 都会迎来重逢。   江秋凉想, 即使是地狱, 能和凌先眠重逢,也是好的。   但是他不想下地狱。   只要有一线的可能, 江秋凉依旧在奢望, 能和凌先眠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他们已经不在上一个游戏副本里了。   周围的环境很熟悉, 他们在自己家的厨房里。   厨房的大门敞开着, 黑色的甬道在他们的眼前蔓延,静静等待他们的进入。   造疯者游戏没有结束。   江秋凉想了想:“造疯者游戏一共有十一关。”   江秋凉回忆自己设计这场游戏的经过, 他也搞不懂自己当初为什么能这么矫情,设计这么多繁冗复杂的副本,到现在反而绊了自己的脚。   凌先眠问:“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有的,十一是最小的非单位素数。”   江秋凉给了一个非常枯燥的答案,凌先眠点了点头。   “你还真信了?”江秋凉叹了口气,“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信啊。”   凌先眠挑眉,这个动作让他英挺的五官多了几分凌厉。   “是。”   凌先眠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江秋凉摇了摇头,他拉过凌先眠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下了两个字。   凌先眠低垂着眉眼,他的眼眸深邃,望向江秋凉的时候却并不可怕。   江秋凉写下的,是“爱人”。   凌先眠似乎懂得了江秋凉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说过,我是你的爱人。”江秋凉滑下最后一笔,指尖停留在凌先眠的掌心,“爱人有十二画,所以我在这个游戏设置了十一关。”   一步之遥,是不甘,也是遗憾。   “秋凉。”   凌先眠突然叫他。   江秋凉抬眼,琥珀色的眼睛里栖息着厨房顶灯的亮光。   “我没有经历过最后一关,但是我好像明白,自己进入这么多次游戏副本还能活着出来的原因了。”   凌先眠苦笑道:“这么低的存活率,叠加在一起,我一次又一次进入游戏,除了救你的几次,根本没有受过伤。”   微乎其微的存活概率抵不过压抑的爱意。   通关大佬,不过是造物者早有预谋的偏心而已。   江秋凉望向窗外,里外的温差让窗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室外仍在下雪。   这一幕很熟悉,让江秋凉想到了不久之前。   也是这样的雪夜,这是在厨房,他想通了造疯者游戏的精髓,找到了隐藏在虚拟现实中的凌先眠。   当时,凌先眠用刀抵住自己的喉咙,问他为什么不杀了自己,来验证他的猜想。   从头到尾,他的威胁方式从来没有危及过江秋凉。   偏心,是行动中不自觉泄露出来的情感。   “走吧,”江秋凉说道,“这是最后一个游戏副本了,等结束这个副本,我们就能回家了。”   不同于之前的一前一后,这次,他们并肩而行,一起走进了黑暗的甬道之中。   在踏进甬道的同时,江秋凉若有所感,他回过头。   室外寒冷黑暗,室内温暖明亮,如此割裂而虚伪的世界,最终迎来了告别的时刻。   这是最后一眼,江秋凉说不上内心有如何的情感波动。   这是他创造的世界,他却感觉自己置身其中,像是陌生人一样。   忽然,他看见窗户蒙着的水汽之上,缓缓出现了一道痕迹。   那是一个非常浅淡的,用指尖画出来的水印——   玫瑰。   在看见玫瑰简笔画的同时,江秋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出了那朵玫瑰。   那是他许久之前,在咖啡馆里等待许漾之时,随手勾勒的那一朵玫瑰。   每一根线条,每一丝弧度,甚至连末端承受不住滴下来的水珠,都和记忆中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不对。   为什么他之前画在别处的玫瑰花,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   那是非常短暂的一眼。   短暂到江秋凉以为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江秋凉想要回去再看一眼,但是甬道的开关下一秒就在他的面前怦然闭合,四周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凌先眠没有回头,但是他察觉到了江秋凉的的不对劲。   “怎么了?”   江秋凉收回视线,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在想,这次是真的要结束了。”   黑暗的甬道和上次进来的时候内部构造完全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在门关上以后,外壁上隐隐发出透亮的光,让他们能够看清这个甬道的全貌。   晶莹的,安静的,墙壁在柔和地蠕动,像是连接着绵长的呼吸。   地上堆砌着垒垒白骨,那些骷髅头的眼睛齐刷刷对着走在通道里的人,像是怨怼,又像是膜拜。   目之所及,都是白色。   “到了快要进行记忆消除手术的那段时间,其实我的记忆已经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之中。”江秋凉回忆道,“我想起了很多的人,又好像谁都没有想起,我的记忆中,只剩下了这一片安静的白色。”   凌先眠抬头,他漆黑的眼中,那些白色亮到刺眼。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白色?”   “那是一种……”江秋凉想了想,“不是白玫瑰的那种白色,不是绵软的山羊身上的白色,好像是,是有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白色的墙壁,就像是现在这样。”   “是你噩梦的颜色吗?”   江秋凉摇头:“噩梦是没有颜色的。”   “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其实并不分明,其实一生中或多或少在某个时刻,你看向现实中存在的某样东西,会觉得自己身处于幻境之中。”江秋凉说道,“每当望向这种白色的时候,我都会有这种感觉。”   凌先眠伸手,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墙壁,柔软停留在他的指腹上,很难让他联想到坚硬的白色墙壁。   他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捻了捻自己的手指。   江秋凉走着,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看向凌先眠。   “我记得,22号精神病医院的墙壁是白色的,纽厄尔医院病房的墙壁原来也是白色的,后来有一天突然刷成了彩色。”   凌先眠低头看着江秋凉。   “是你让人刷的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秋凉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做?   凌先眠回想起自己通过22号精神病医院这条线索联系上许漾,许漾告诉他,江秋凉在纽厄尔医院进行定期的治疗,还有,他有无意中提到过,江秋凉不喜欢纽厄尔医院墙壁的颜色,觉得白色太压抑了。   当天下午,凌先眠就让人把纽厄尔医院内的墙壁换了个颜色。   当时,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江秋凉和他已经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但是……   江秋凉不喜欢。   这就已经足够成为理由了。   甬道那头的门越来越近,凌先眠轻咳了一声,说道。   “因为我想让你相信,你所身处的世界,是真实的。”   真实。   太久远了,久远到江秋凉很难想象现实世界现在会是如何模样。   江秋凉愣了一下。   谈起真实二字,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但是他总觉得,那个真实的世界,凌先眠也会和此刻一样,站在他的身边。   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   到暮冬霜寒化作满头白发,他们仍然可以一直在一起。   这,是江秋凉最大的奢望。   甬道的门打开,全新的,也是江秋凉设计的造疯者游戏最后一个游戏副本在二人面前徐徐展开。   “等等。”   江秋凉喊住了凌先眠,凌先眠有些不解,但是很耐心地停下脚步,等待江秋凉给出他答案。   江秋凉却没有和他对视,而是看向了甬道两侧蠕动的屏障。   “虚幻和现实的界限很不明晰,但是设计师有特权,来决定眼前所看见的,究竟是现实,还是幻境。”   江秋凉上前一步,踏进那扇门,下一秒,他转过身,猛地将凌先眠推到了甬道。   他隐约知道凌先眠一直没有经历过最后一个游戏副本的原因。   那是深埋在江秋凉心底最为盘根错节的绝望,作为设计师,除了本人,他不会让任何人窥探到心底最深的伤。   所以,结束这个游戏副本的任务,只能由他自己来完成。   “回去吧,回到现实的世界中去吧。”   江秋凉推后了两步,进入游戏中的世界,他如此清晰地看见了凌先眠伸出的手,和让他陌生的,痛楚的表情。   门怦然闭合。   全然的寂静。   没有画面。   没有逐渐清晰的场景。   黑暗是长久的混沌,将江秋凉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江秋凉没有挣扎,他任由失重的感觉吞噬自己。   他很久没有这样真正感觉到内心平静的时刻了,上一次还是五年前,进行记忆消除手术的那个午后。   人生总是在循环往复,不止不休。   终于,一片死水般的画面涌起了苍白的惊涛骇浪,巨大的字母出现在了的眼前——   “D”。   有声音响起,不过不是之前的机械男声,这一次,江秋凉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欢迎来到造疯者游戏】   【恭喜您通过上一关卡,再次进入游戏】   【温馨提示,本关为造疯者游戏的最后一关】   【若玩家顺利通关,将会被送回现实世界】   【若玩家死亡,将会被系统消除记忆,永远留在造疯者游戏里】   【世界加载中……】   【加载完成,开启“梦魇游乐场”】   【难度系数查询中……】   【“梦魇游乐场”通关率0.00%,祝您死得开心~】   --------------------   作者有话要说:   造疯者游戏的最后一个副本来了~   放心,凌先眠暂时离开是为了剧情需要。   莫慌,官某人自有安排! 第165章 梦魇游乐场   字母很亮眼, 不过这一次,江秋凉没有伸手挡住光线。   他任由光亮栖息在眼底,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   D,是门。   结束造疯者游戏的门,就在最后一个游戏副本里。   蝉翼般轻薄的光照在江秋凉的面庞上,那张暮雨江南一般多情的眉眼淡去了颜色, 只剩下一览无余的凉薄。   在这一刻,望着那个字母的那一刻,是江秋凉最接近创造造疯者游戏状态的时刻。   天才沉寂如水,疯子暴怒如风。   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处,他窥见了曾经岁月掩盖之下的惊涛骇浪。   终于, 字母的光亮逐渐淡去, 画面重新变成了枯燥的黑暗, 仿佛暴雨的停歇, 海面又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   风浪是常态, 平静才是偶然。   作为造疯者游戏的设计师, 江秋凉知道这个游戏耗费了他多少的心血,他创造这个游戏, 从设计到架构, 再到具体的画面, 每一个人物的细节勾画,占据了他五年里所有的闲暇时间。   如果说哪个游戏副本让他感觉到了最为深切的痛苦, 花费了最长的时间, 那一定是最后一个。   在这个游戏副本上, 他消耗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   江秋凉本应该对这个游戏副本的印象最深。   但是, 事实并非如此。   到了造疯者游戏创造的后期,江秋凉的记忆相当混乱, 经常回过神来的时候站在不认识的地方。   为了规制这种现象,他选择了听从西格蒙德医生的建议住院。   所以这个游戏副本,一半是在家里,一半是在医院完成的。   截然不同的环境,纷乱疯狂的心境,注定将这个游戏副本撕裂得千疮百孔。   如果进行记忆消除手术时的自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那么,设计最后一个游戏副本的他,会忍心再次把他放逐回现实吗?   江秋凉短暂地闭了一下眼,在黑暗中,他听见了钟声。   那是远处教堂零点的钟声,在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他躺在床上,都会听见这熟悉的钟声。   在最初进入造疯者游戏的时候,江秋凉就听到过这个声音。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等到江秋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画面已经发生了变化。   废弃的游乐场,在深夜通了电,阴暗的天色被不甚明亮的路灯划破了几道狰狞的口子,柔和的光圈是晕染开的血迹,江秋凉被路灯的光照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他能感觉到属于白昼的血迹淋在他的身上,滴滴答答地掉在自己的脚边。   售票处的字牌没有亮起,上面积攒了很厚的一层灰,在过度黯淡的光线之下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墙面有好几个裂口,就连窗户上的玻璃都是碎的,残留的玻璃碎渣尖头上隐隐有暗红色的,已经凝固的液体。   不过,售票处倒是有一个窗口还是亮着的,尽管不是很明显,但是隐约能从窗口光影的变幻中看出是有东西在里面移动。   江秋凉走到那个亮着灯的窗口前。   很奇怪,明明刚才还有光影的变幻,走到跟前,光却突然定住了,像是从来没有任何人坐在这里过,里面的木椅破破烂烂,落满了早已腐烂的树叶。   没有人。   窗口边上却有一个很小的,红色的按钮。   江秋凉伸手,在那个按钮上按了一下。   “滴答。”   不是常见的铃声,而是类似于时针转动发出的轻响。   江秋凉又按了一下,确实是这个按钮发出的声音。   为什么要把按钮的提示音设置成这个?   江秋凉想着,就看见有一个影子隐约从窗口很远的地方慢慢飘过来。   没错,是飘。   那个身影在走过来的全过程,肩膀一直处于同一高度,没有任何行进中的人类本该有的身体起伏。   很安静,没有听到脚步声。   直到那个人走到售票处的窗口前面,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江秋凉还是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那是一张相当衰老的面孔,皮肤上满是皱纹,所有的五官都像是缩在了皱纹的线条之间。不像是人类正常衰老之后应该有的脸,倒像是硬生生被扒下来,揉皱了再重新安上去一样。   老人站在那里,没有坐下。   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一直蔓延到江秋凉的身上。   背着光,江秋凉看不清老人的表情,但是总觉得,那双隐藏在皱纹之间的眼睛,正在仔细地打量着他。   “又见面了。”   老人终于开口,他的嗓音听起来和面容一样苍老。   江秋凉挑眉:“你见过我?”   “见过,”老人慢慢说道,“很多年以前了……大概五六年前了吧,我是见过你的。”   江秋凉沉默了,他突然想起了之前在“厌食吸血鬼”这个游戏副本里,玛丽也说过类似的一段话——   “很久以前,我也在这里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个人不是你,却和你很像。甚至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都在怀疑是不是他又来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会说的,或者说,这话不能由我来说。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现在,江秋凉知道答案了。   江秋凉垂眸,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我不记得了。”   老人闻言,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在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和我说了,说下一次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你应该已经记不得我了。”   江秋凉抬眼,他对上了老人那一双浑浊的眼睛。   “你是来拿门票的吧。”   老人拉开抽屉,那是一个非常老旧的抽屉,应该有很长的时候没有被打开过了,以至于在打开的时候,木板和金属摩擦发出了相当刺耳的声音。   “我保存这一张门票,保存了五六年,这个地方已经荒废太久了,除了你,根本没有人来。”   老人把一张已经泛黄的纸张拿在手里,他将边角细细抚平,才递给江秋凉。   江秋凉接过门票,一张纸没有什么分量,风一来就能被吹走,但是在接过的那一刻,他却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门票下面,还压着一个金属的怀表。   “谢谢。”   “是我该谢你,”老人扯了一下嘴角,“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没有存在的机会。”   江秋凉的指尖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我该走了,这么多年,也活够了。”   老人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露出了一个怅然若失的表情。   下一刻,他的掌心覆盖上了江秋凉的温度。   老人愣愣抬头,浑浊的眼珠里终于流露出了明显的诧异。   “会有机会再见的,”江秋凉对他说,“你要保重。”   夜幕深沉,但是好在有光。   有光,就有希望。   老人的眼眶流下了泪水,他的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桌面上,惊扰了尘埃。   他用力点了点头,用爬满皱纹的手掌擦干了自己的泪水。   “我们是属于这里的,但是你们不是。”老人说道,“善良的神,我们会终了一生,保佑你们能回到来时的方向。”   说完,老人主动松开了江秋凉的手,转过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你们?   江秋凉不懂,他回过头,身后是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   或许只是他听错了吧。   江秋凉收回手,摊开手掌。   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从他的掌心飞出,停留在他的指尖。   是他的“假面歌舞会”见过的那种萤火虫。   萤火虫在江秋凉的指尖停留了几秒,很快飞起来,引导江秋凉走向了游乐场的大门。   江秋凉趁着走过去的那点时间观察了一下自己拿到的门票和怀表。   门票是普通的那种游乐场的入场券,不是现在流行的花里胡哨的那种,没有地图,也没有乱七八杂的注意事项,正面就简简单单写了“游乐场门票”这五个字,背面是完全的空白。   门票算不上什么线索,但是怀表却不一样。   怀表的不同之处不是在于它的外观,而是在于打开之后。   普通的时钟分配都是平均分成十二个副本,但是这个怀表不是,它被平均分成了六个部分,每个部分的颜色都不一样。   售票处距离游乐场大门很近,江秋凉转眼就走到了。   没有检票员,足有四五米的金属大门紧紧闭合,窥探不到游乐场里面分毫的场景。   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人来开门的样子。   萤火虫在门口盘旋了几圈,不急不徐停在了大门右侧的一个黑色卡槽上。   江秋凉把门票放了上去。   门票在放上去的那一刻往下一沉,卡槽的末端升起了一团烈火,将整张纸顷刻之间化作了一团灰烬。   萤火虫受到了惊吓,扑腾着小小的翅膀,停在了江秋凉的肩膀上。   门开了。   是缓缓从里面,被人打开的。   门打开的瞬间,游乐场的白光倾泻而下,将四周照亮的如同白昼一般,所有游乐场应该有的设备都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江秋凉的眼前。   旋转木马闪着七彩的光亮,一圈又一圈转着,跷跷板上下摇动,吱呀作响,过山车正呼啸而过,尖叫声划破了夜空,摩天轮徐徐转动,炫目到移不开视线。   和江秋凉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片荒芜的景象。   没想到,这里全部都是人。   数不清的人,穿着各色的服装,长着不同的面孔,兴高采烈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里太正常的,正常到和现实世界里夜间营业的游乐场一样热闹。   江秋凉很清楚,这里是造疯者游戏的最后一个副本,是不真实的虚构场景。   因此,才显得更加诡异。   这里来来往往的,真的是人吗?   “滴答。”   手中的怀表发出了一声轻响,江秋凉低下头,发现怀表的时钟很轻地移动了一点弧度,移动到了粉色的第一块区域。   游戏,正式开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不是你。   下一章就出场了,over~ 第166章 梦魇游乐场   江秋凉走进游乐场, 大门在他的身后砰然闭合。   没有人在推门,江秋凉不知道那扇沉重的大门是怎么关上的。   游乐场的外圈有很高的围墙,至少有两个人的高度,除了这一扇大门以外, 似乎没有其他的出口。   江秋凉收回视线。   萤火虫在前面引路, 江秋凉穿过喧闹的人群,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游乐场里多了一个人。   游乐场被灯光照射得如同白昼一般,萤火虫的光亮越来越微弱,边上有小孩在玩烟火,慢慢的,萤火虫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就连烟火迸射出来的火星都比不上了。   萤火虫彻底消失了。   江秋凉站在原地, 四周热闹非常。   这让他想起了在挪威度过的每一年圣诞节。   他融入不到热闹之中, 永远是以一个格格不入的局外者身份旁观。   离开了凌先眠之后, 过节或者不过节, 对江秋凉来说没有本质区别。   过节, 不过是让人更加感觉到寂寞而已。   突然, 有人蒙住了他的眼睛。   温热的掌心让江秋凉有一瞬间的恍然,在很多个节日的夜晚, 他都奢望着那个人能够再一次站在自己的身边。   江秋凉举起手, 却不敢触碰覆盖住自己眼睛的手掌。   他太害怕, 这又是一场幻梦。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耳畔,呼吸划过皮肤, 连接着跳动的心脏。   牛奶、草莓, 是草莓新地, 薄荷味, 是漱口水。   当普鲁斯特效应将他再一次拉回记忆深处,这一次, 江秋凉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所有的答案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怎么?猜不出我是谁吗?”   江秋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温暖的手背,他把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拨开,转过身。   他在漫天的烟火中看见了凌先眠。   第一次回忆中,模糊不清的面孔在这一刻变成了具象化的存在,凌先眠就站在他的眼前,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漫天星光和江秋凉的身影。   烟火给他的轮廓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线。   在这一刻,江秋凉觉得,这一幕不像是真实出现在他的眼前,而像是出现在梦中。   “你不是……”   江秋凉的眼中有诧异,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在甬道把凌先眠推回了现实世界。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又回来了,”凌先眠的嗓音略带凉意,像是落在掌心很快融化消失的雪花,“这一次,我不会允许你再次丢下我了。”   又一束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是江秋凉最喜欢的白色。   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颜色。   凌先眠拉起江秋凉的手,让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感受他脸上的温度。   是真实的。   “是我啊,秋凉。”   江秋凉没有看向凌先眠,而是看向他身后的白色烟火。   再美丽的烟火不过转瞬即逝,很快那一束烟火就消散在了夜空之中,徒留下灰色的烟雾。   “我知道。”江秋凉的视线缓缓转到凌先眠的脸上,“我只是在惊讶,惊讶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我能够进入其他游戏,也能进入这个游戏。”凌先眠想了想,“大概是因为造物者的偏心吧。”   模棱两可的答案。   江秋凉却没有再追问,他看见了凌先眠手上的草莓新地。   这大概就是他刚刚闻到的气味的来源了。   和记忆中不同,这一次草莓新地没有融化,它以一种近乎是完美的状态,呈现在江秋凉的眼前,漂亮的像是橱窗里塑料做成的展示品。   “我给你带了你的最爱,”凌先眠把草莓新地递给江秋凉,“快尝尝吧,等下就要化了。”   随着他的动作,黏腻而热烈的草莓和奶油香气飘散开来,将空气晕染出甜腻的味道。   这是十七八岁时江秋凉最喜欢的。   很可惜,江秋凉已经二十九岁了。   江秋凉接过草莓新地,触碰到杯底的皮肤冰凉一片,很快淡去了之前的温度。   他没有动勺子。   “你不开心吗?”凌先眠问他。   “什么?”   “你没有笑。”   说这话的时候,凌先眠的表情意外的认真。   “我……”江秋凉想要扯一下嘴角,却发现,自己已经连最基本的敷衍都不想有了,“我只是,想到自己还在游戏里,不太有心情吃冰淇凌而已。”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沾上了漫天烟火,眼底的神情却清冷一片,分辨不出任何喜悦的情绪。   凌先眠牵起江秋凉的手,拿走了他手里的草莓新地,随手扔到了垃圾桶里。   “你为什么要讨厌造疯者游戏?”   “我为什么要喜欢它?”   “造疯者游戏是你创造出来的啊,”凌先眠把江秋凉拉到人群之中,仰头去看头顶绚烂的烟花,“这里是你的世界,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乌托邦。没有俗世的压力和偏见,在这里,你可以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不如,我们来换个角度看一下游戏,不是以玩家的身份,而是以设计师的身份。”   凌先眠摊开手掌:“借你的怀表一用。”   江秋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怀表放到了凌先眠的掌心。   凌先眠拿着那个怀表,指尖缠绕着金属的细线,悠悠将它转了两个圈。   他闭着眼,神神在在:“你听到了吗?”   江秋凉侧耳细听,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听到什么?”   “滴答,滴答,滴答……”凌先眠的眼睛依旧闭着,“时间不是延伸,而是流逝。你以为时间是在往前走,其实不然,它一直在倒退,倒退回它应该存在的地方。”   “时间应该存在的地方,是哪里?”   “是结束,也是开始。”   凌先眠睁开眼,笑着对江秋凉说道:“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每个区域被平均分配了半个小时,如果你有机会活到天亮,将有一次做出选择的机会。”   江秋凉不解:“选择什么?”   凌先眠将食指抵在他的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凌先眠柔声道,“你会知道答案的,善良的造物者,但是,答案不会在现在出现。”   游乐场的正中央,午夜的钟声已经敲响。   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也预示着黎明的靠近。   烟火散去之后,舞台的灯光越来越耀眼,炫目的灯光效果看得人眼花缭乱,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方向,人群在沸腾,在欢呼。   他们似乎正在以一种非常兴奋的状态,期待着什么的到来。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麦克风的声音响彻整个游乐园,所有观众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我知道你们在期待什么,是的,我们的游戏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大家按耐住兴奋的心情,听我讲一下游戏的规则!”   江秋凉被四周的人声吵到不行,他努力忍住自己想要伸手捂住自己耳朵的冲动,继续听着刺耳的噪音侵略自己的耳膜。   “请大家务必遵守游戏的规则,严格按照时间要求切换自己的角色。”主持人压低了嗓音,故意用神秘的语调说道,“本次游戏分为追捕者和隐藏者两种人物,本次规定的时间为两个小时四十五分钟,每次角色的切换都会以钟声会提醒,做好准备了吗?”   人潮的呐喊声几乎要将江秋凉吞没。   江秋凉偏过头,发现凌先眠目不转睛盯着舞台的方向,眼中流露出了近乎是贪婪的光。   “现在,就让我们来揭晓本次的隐藏者吧!”   灯光在人群中晃动,所到之处都会引起阵阵尖叫,这是一次盛大的狂欢,也是一次惊悚的疯狂。   “当午夜的钟声敲响,鬼魂会在废弃的游乐场里聚集,我知道我们之中有背叛者的存在,他披着鬼魂的面具,混在其中。你闻到他的气味了吗?他的气味时隐时现,我得要抓住他,我们所有人,都要抓住他,然后杀了他。”主持人的嗓音低沉,灯光随着他的字句移动,“地狱的门已经敞开,邪恶的幽灵之主,请告诉我们,他的方向吧……”   江秋凉看见,灯光慢悠悠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不是一次单纯的抓捕,而是一次猫鼠之间的游戏。   灯光终于在主持人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停在了他和凌先眠的身上。   灯光很刺眼,比灯光更加刺眼的,是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疯狂的目光。   “啊,这就是本次的幸运儿~”主持人拖长了语调,让这句话变得格外的油腻恶心,“让我们闭上眼睛,给他们一分钟的躲藏时间吧。”   “现在,倒计时开始……”   “五十九……”   所有人都齐刷刷闭上了眼睛,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整齐的仿佛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五十八……”   江秋凉环视了一下四周。   旋转木马、摩天轮、跷跷板、滑滑梯……   太明显了,都太明显了。   游乐场有很多地方能躲,但是关键是都不适合躲藏,半敞开式的设备最大的坏处就是容易被人发现。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合适的场所,一个封闭的、隐秘的,在他被第一个人发现的时候,有机会顺利逃脱的藏身之处。   有一个地方……或许适合第一次躲藏。   很危险,也很安全,所谓的灯下黑,是最好的地点。   可是有个问题,江秋凉不知道它在游乐场具体的哪个位置。   没关系,他可以碰碰运气,就算最终没有找到他想要找到的地方,也一定能先在哪里躲一阵子。   就在他打算抬脚的时候,突然有人很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腕。   是之前江秋凉受伤的位置。   凌先眠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一个方向。   那里难得没有多少人,因此显得意外的空旷,在层层叠叠的人群后面,挡在高大的海盗船后面,是一点刻意营造出来的诡异幽暗的场景效果。   时间在一点点流逝。   为了不惊动人群,两个人不得不放慢脚步,尽量不碰到任何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一个非常消耗时间的过程,令人焦心的程度不亚于在限定的时间内走钢丝。   当他们终于避开人群的时候,倒计时已经进入了最后的五秒。   想要进入的场馆就在江秋凉的面前,但是隔着五十多米的距离,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在倒计时结束之前抵达。   这是一个注定无法抵达的彼岸。   两个人闪身到一边的建筑后面,借助墙面来暂时隐藏。   “三……”   “二……”   “一……”   倒计时结束了。   江秋凉能够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其中有几道正在靠近,越来越近。   他闭了一下眼。   自己能够想到这个地方,设计造疯者游戏的自己也一定能够想到,如果这是一段在一分钟内注定无法抵达的路,那么给自己一线希望又赋予他绝望的理由是什么呢?   是死局吗?   不对,肯定有出路。   有电光石火从江秋凉脑海中一闪而过,江秋凉猛地睁开眼。   他想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猜到江秋凉想要躲在哪里了吗?   是个灯下黑的地方哦。 第167章 梦魇游乐场   曾经, 江秋凉是个完全的理想主义者。   你想要过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在他的理想中,自己的妈妈不会死于一场没头没尾的阴谋,自己的父亲不是江侦仲,而是另外一个温和可亲的人, 他可以一直待在出生的地方, 不用出国,然后在十七岁的某一天,遇见凌先眠。   没有世俗的偏见,没有指指点点的议论,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直到垂垂老矣。   后来, 当所有的理想全部被残酷的现实击碎, 江秋凉成为一个破碎的人。   但是他的身上, 仍然有理想主义的痕迹。   到了最后, 进行记忆消除手术之前, 住院录视频给很多年以后的自己。   那个破碎的,脆弱的, 无助的他, 依旧会対一片迷茫的未来存在幻想, 幻想着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未来某一天的自己可以拥有自己从前一直奢望的力量, 用勇气和决心承担过往所有的记忆, 结束这一场经年的闹剧。   这样的人, 不可能设置完全的死局。   江秋凉看向凌先眠, 凌先眠也正看着他,两者的目光相触, 都在対方的眼中看见了同样的决绝。   脚步声渐渐靠近,两个人同时收回目光,弯下腰,一前一后朝着前方最近的另一处建筑物的方向悄声挪动。   十几米的距离,不过半分钟的时间,江秋凉的身后却起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他知道自己是在赌。   闪身到新的建筑后的时候,江秋凉仍然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往身后看去。   游乐场的人实在太多了,已经有人停留在了两个人之前所在的位置。   那个位置现在是空的,不过那个人还是停在那里,江秋凉能够看见,那个人在吸鼻子,他似乎在闻气味,确定江秋凉和凌先眠曾经在那里停留过一段时间。   江秋凉想起了之前主持人的话,他们身上有特殊的,与游乐场里的鬼魂不同的气味。   看来他们的停留会留下气味,所以在游戏的全过程,他们不能一直躲藏在同一个地方,而是需要不断地移动。   江秋凉想着,那个人突然转过头。   这个变故发生得很快,就在江秋凉打算缩回头的那一秒,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张脸上,没有眼珠。   江秋凉突然想到了主持人之前所说的,每个时间段的角色设定。   难道在这个时间段,追捕者的角色设定是看不见,只能靠气味和声音来分辨隐藏者?   这,就是江秋凉猜想中的,理想主义者留下的生机。   江秋凉打开怀表,时钟指向了粉色的最后一点区域,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进入下一块红色的区域了。   红色,怎么看,在恐怖游戏里,也不是什么吉祥的预兆。   江秋凉点了自己,又点了一下目的地,做了一个走路的手势,示意凌先眠和自己一起小心地走过去。   这段路说好走,也好走,毕竟也就三四十米的距离。   这段路说难走,也难走,因为游乐场虽然设备是新的,但是他们挑的这条路有问题,靠近游乐场偏僻的边缘地带,到处是枯枝败叶和废弃的金属材料。   好巧不巧,全部是容易发出声音的阻碍。   两个人好不容易踮着脚尖走到鬼屋里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的心情去在意鬼屋里恐怖的背景音乐了,   江秋凉活动了一下自己酸痛的脚,终于确信自己到了后期确实精神不太正常。   估计没有哪个精神正常的游戏设计师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鬼屋是一整栋的建筑,分为楼上和楼下,是个二层的小楼,设计风格是偏西式的小洋楼,能在二楼的栏杆处看见一楼的景象。   设计风格是好的,不过鬼屋也很有鬼屋该有的态度,白墙上按了很多大小不一的黑手印子,但是因为布局过于密集,反而显现出一种刻意的滑稽效果。   刚进门的是客厅,桌子上放着一些已经腐烂的饭菜,房间的主人不知所踪,大概已经消失了很久。   江秋凉看了一下怀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两个人借着恐怖背景音乐的掩盖粗略地翻了一下鬼屋里能用得上的东西。   除了很多类似于断手、血浆之类的恐怖道具之外,还真有一些看起来能派得上用场的。   比如……江秋凉翻出来的一瓶不知道何年何月生产的香水,几件黑色的外套,凌先眠翻出来的两瓶红酒,和一个破旧的打火机。   江秋凉先把一堆外套胡乱堆在桌上,挑出来两件勉强能穿的,套在自己和凌先眠的身上。   “这是做什么?”凌先眠拎着外套的一角问。   “掩盖我们身上的气味。”   既然主持人提到了气味,他们就得尽量把自己身上与鬼魂不同的气味尽量掩盖住。   外套好是好,还算是新,就是太长了些,将人显得身形瘦削,像是吸血鬼一样。   凌先眠是天生的衣架子,再奇怪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都意外的合身。   江秋凉压了压自己外套的衣角,说实话衣服上那股奇怪的味道让他有些不适应,就在他准备努力忽略到这股味道的时候,凌先眠的指尖毫无预兆触碰到了他的颈后。   那是很脆弱的部分,江秋凉被触碰到的皮肤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他抬眼,対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你的衣领歪了。”   察觉到江秋凉的警惕,凌先眠适时地收回手,摊开自己的掌心,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江秋凉嗯了一声,低下头。   香水说是香水,其实味道并不好闻,不是寻常可见的香水会有的清新气味,相反,更多是一股腐朽的,类似于陈旧书页的气味。   在刚才经过追捕者身边的时候,江秋凉就曾经闻到过这股气味。   那是鬼魂身上的味道。   担心外套本身的气味不足以伪装,江秋凉又在两个人身上喷了好几泵。   “够了。”   凌先眠先开口,他在喷洒出来的水雾中接过江秋凉手上的香水瓶,顺手放在了一旁。   江秋凉闻了闻自己的袖子,被气味刺激得皱了一下眉头。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手上的怀表很轻地发出了“滴答”一声。   切换追捕者切换角色的时间快要到了。   江秋凉不知道下一个角色会切换成什么模样,但是他肯定,这次肯定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上到鬼屋二楼有两处台阶,二楼的光线很暗,从二楼可以轻易看见一楼的景象,很方便逃生和躲藏。   江秋凉和凌先眠一前一后,顺着台阶悄悄摸上了二楼。   临走时,凌先眠把两瓶红酒拎在手上,而江秋凉则把那个破旧的打火机随意揣进了兜里。   “滴答。”   在怀表提示的十秒之后,外面传来一声格外悠长响亮的钟声。   江秋凉藏到二楼转角处背光的阴暗角落,手里的怀表时钟缓缓移动,停在了第二块红色的区域。   很深的红色,比起热烈,更像是某种邪恶的象征。   恐怖音乐在继续,不过在钟声响起之后,它的旋律从激烈变得舒缓。   倒像是……睡前的催眠曲一样,听得人不自觉放松下来。   不过,江秋凉没有因为音乐放松警惕。   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开的恶臭气味。   凌先眠问他:“你闻到了吗?”   江秋凉点头,这股气味说淡也淡,说浓也浓,飘忽不定,仿佛一下子离得很近,一下子又飘得很远。   “有点熟悉,”江秋凉吸了一下鼻子,“好像在哪里闻过一样。”   “你闻过的。”   凌先眠说着,举起了自己手里抱着的红酒。   “确实有一点红酒的味道,”江秋凉若有所思,“但是总感觉其他的气味重一点。”   如果单纯是红酒,甚至是馊掉的红酒,都不至于能够散发出如此恶心的气味。   江秋凉想着,看了一眼手中的怀表。   在触碰到怀表上那一抹红色的时候,有一种可能性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鲜血、腐肉,以及……”江秋凉绞尽脑汁,他觉得最后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衰败的红玫瑰的臭味!”   他的话音未落,敞开的鬼屋大门口,外面透进来的白光中,出现了几个诡异的人影。   很模糊的影子,被光拉得很长,庞大扭曲的形状让它们看上去完全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形状。   粘腻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拖拽之间留下了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真的是人吗?   在看清那些人面目的时候,江秋凉的心底响起了答案。   不,那些一定不是人。   粘稠的液体包裹着皮肤,像是有生命一样蠕动着,将人变成了接近透明的毛毛虫。这些液体里面有很多恶心的红色固体,像是红色的气泡一般不平整鼓起,随着怪物的移动,总会有液体滴落,透明的,红色的,混杂在一起,搅拌成了如同怀表上一样深沉的颜色。   是异形。   怪物越走越近,滴落在地上的液体居然随着时间的推移缓缓下坠,中间的一圈有青白色的烟雾,竟是产生了深浅不一的凹陷。   那些液体,是具有强腐蚀性的。   恶臭在空气中蔓延,像是长满了荆棘的藤蔓,缠绕在这一方有限的空间里。   换在经历第一个游戏副本,江秋凉一定会伸手挡住那股气味。   经历了这么多的游戏副本,这一次,江秋凉知道,最恶心的,根本不是具象化的某种气味,某个画面。   他静静地注视着那些怪物走到一楼的正中间,鼓起的红色气泡在身体里蠕动。   那是它们的眼睛吗?   随着气泡的移动,红色的鼓包里出现的不只有红色,还有一点微乎其微的绿色。   镶嵌在末端,很少的一点,不仔细观察根本察觉不到。   “你知道封存红玫瑰最好的方式吗?”   凌先眠倒是悠闲,怪物就在下面,他还有闲心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和江秋凉闲聊。   江秋凉言简意赅:“说。”   “封存一朵玫瑰花最好的方式,不是做成干花,不是封存在福尔马林里,而是把它和死去的爱人埋葬在一起。”凌先眠说出这段话以后,停顿了几秒,“这样,每当你想起自己死去的爱人,就会想起那朵盛放的红玫瑰,它在记忆力里,永远是最美的模样。”   怪物体内的红玫瑰花瓣扫视完了一楼,一点点移向了二楼,两个人的藏身之处。   凌先眠靠过来,江秋凉敏感地闻到,那股腐朽的红玫瑰气味随着他的靠近越来越浓郁。   “告诉我,你会不会为了封存一朵红玫瑰,杀死你的爱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古堡狂欢夜里的红玫瑰吗?   和怪物身上眼睛的是同一个品种。(坚定) 第168章 梦魇游乐场   凌先眠探身的动作幅度不大, 却足以遮盖住江秋凉大半的身体。   后来,当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在江秋凉的视角,已经看不到楼下的怪物了。   不足一个手指的距离, 鼻尖近乎是对着鼻尖, 江秋凉和凌先眠对视着。   凌先眠把双手撑在墙面上, 将江秋凉不容置疑囚禁于方寸之地,挣脱不得。   江秋凉的目光在半明半暗之间描摹着凌先眠面部的轮廓。   那是一张完美的脸,即使被放大好几倍,出现在媒体的镜头里,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瑕疵。   如果执意要说出其中的一个, 那大概就是五官拼凑在一起, 显得过于凉薄。   当他低下头, 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某一个人的时候, 总会给人无形的压力。   现在, 凌先眠就是在俯视他, 逼问想要的答案。   “告诉我,你的答案。”   江秋凉直视着凌先眠的眼睛:“我不会。”   凌先眠长久地和他对视, 没有移开视线, 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分辨不出情绪。   “你不会?”   江秋凉听见凌先眠很轻地笑了一声:“可是, 很久以前,有个人和我说过, 他会。”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 ”江秋凉一字一句说道, “那个人不是我。”   凌先眠很明显愣一下。   “很好, ”凌先眠挑眉,松开了江秋凉, 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得很对。”   “没有一个人会为了记住一朵红玫瑰杀死自己的爱人的。”   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不是为了说给江秋凉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凌先眠挪开,这下江秋凉能够看清一楼怪物的动向。   刚才在向一楼观察的怪物们没有在二楼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那些鼓鼓囊囊的红色气泡明显瘪了下去,这些怪物也有情绪,它们仿佛也在因为自己的一无所获感到沮丧。   江秋凉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怀表,红色的区域已经过半,但是江秋凉感觉,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在其他的怪物都撤离之后,有两只怪物不死心,竟然同时顺着台阶爬上来,慢慢靠近两个人藏身的地方。   强腐蚀性的液体流淌在台阶上,游乐场的鬼屋本来就是营造一种恐怖的氛围,台阶看起来建造得就不是很结实,刻意营造出来的镂空效果让台阶在液体的腐蚀性下很快溶化了一截。   碎屑掉落在地上,杂音被背景音乐吞没。   吞没……   江秋凉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既然怪物堵住了上下的楼梯,但是下去又不止这一条路,二楼到一楼之间的高度不夸张,跃下去完全是可行的。   而且,恐怖的背景音乐是有规律的,卡着音符,完全可以掩盖住他们跳下去的动静。   这样,就不会引来其他的怪物了。   但是,江秋凉很快想到了关键的另外一点。   外面的怪物更多,而且他完全不知道怪物的攻击方式,如果抓住了被腐蚀还是好的,万一攻击是喷射式的,那么他们出去只要被发现,存活下来的概率就太低了。   台阶已经塌了,这看似是个弊端,其实也是个优势。   当模式再次切换的时候,追捕者新的角色可能没有办法通过台阶的方式上到二楼。   由此,这里就成了一处绝佳的躲避之地。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无声无息解决了这两个顺着台阶爬上来的怪物。   能用什么办法呢?   江秋凉想着,一旁的凌先眠拧开了红酒的木塞,递给他。   浓郁的红酒气味扑鼻而来,江秋凉抱着红酒瓶,看见凌先眠对自己做了个手势。   凌先眠先是点了一下自己,又点了一下较远的台阶,点了一下江秋凉,又点了一下较近的台阶,最后做了一个倒酒的姿势。   江秋凉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点了点头。   挪到台阶前的黑暗中,江秋凉侧身闪到角落,伸手慢慢将红酒倒在台阶上。   红色的液体流淌在台阶上,像是蔓延的鲜血。   又像是慢慢展开的红地毯。   江秋凉探出头,怪物在他探出头的那一刻认出了他,有液体从红色蠕动的气泡里喷射而出,被江秋凉轻易躲过去。   怪物伸出扭曲的手,拼命靠近江秋凉,就在这一刻,红酒触碰到了它皮肤外蠕动的液体。   舒缓的音乐恰在此时迎来了最为热烈的篇章,怪物猛地缩成了一团,几处红色的气泡努力想要挣脱透明液体的桎梏,汇聚在一起。   但是红酒已经顺着透明的液体进入了它的体内,红色的气泡疯狂弹跳着,想要避开红酒。   挣扎和分裂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气泡顾不上融合,疯狂跳动,想要挣脱透明液体外面的那一层薄膜。   薄膜仿佛气球,在越来越多气体冲入的时候,那些外壳越来越薄,近乎快要看不见了。   江秋凉收回脑袋。   下一秒,两团巨大的强腐蚀性的液体爆炸开,墙壁上满是刺眼的猩红。   是浴血,也是杀戮。   江秋凉呼吸着腥臭的气味,却觉得畅快。   在此刻,他明显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是他在很多平静的生活中根本感受不到的存在。   心跳,是活着的证明。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突然笑了起来,却不出声。   他很久没有这么酣畅的感觉了。   除了死水一般的平静,除了屈服于现实的枷锁,他竟然也可以选择这样一种活法。   很久之后,久到墙壁上的液体慢慢渗入墙体,他再次抬起眼,发现凌先眠站在自己的面前。   江秋凉蹲着,而凌先眠站着。   从江秋凉的角度,凌先眠的眼中有鬼屋门口透进来的一点光,不亮,但是是存在的。   淡淡的,像是月光。   每个缺少月光的夜晚,都不算是完美的夜晚。   江秋凉在凌先眠的眼中窥见了人间最为完美的夜晚。   凌先眠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他的手上依旧提着那个红酒瓶,不过和江秋凉的那一瓶不一样,他的那瓶还剩下一些,他灌了一口,然后递给江秋凉。   江秋凉仰头喝完了剩下的红酒,他昔日讨厌的口感停留在他的舌尖,有了前所未有的甘甜。   如果早知今日的滋味,他应该会爱上饮酒的。   红酒瓶见了底,江秋凉随手将红酒瓶放在一边,过程中,两个红酒瓶碰在一起,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这次,江秋凉不在乎有没有怪物会过来。   凌先眠对他伸出了手。   江秋凉借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说过,我会帮你的。”   凌先眠伸手,动作自然地整理江秋凉有些乱的头发。   这一次,江秋凉没有躲避。   “为什么?”   “因为,你给了我想要的答案。”   整理好头发,凌先眠收回手,顺手牵住了江秋凉的手。   “你说,你不会因为封存一朵红玫瑰杀死自己的爱人,”凌先眠的指尖有意无意摩挲着江秋凉左手的那枚戒指,“我选择了相信你。”   凌先眠问:“我能相信你的吧?”   江秋凉表情自然:“当然。”   台阶中间段已经完全被腐蚀干净了,有两团血肉模糊跌在台阶空挡正对的一楼,经过一次爆炸,墙壁、天花板、二楼的地板,无一幸免。   二楼的地板上有几个拳头大小的洞,通过洞可以直接看到一楼的样子。   可想而知,如果这些液体溅射在人的身上,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江秋凉第一次这么佩服设计造疯者游戏的自己。   论起对自己狠来,二十四五岁的他确实是把自己往死里整。   如果以前对凌先眠说是疯子的他看见这一幕,估计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了。   真正的疯子,是造疯者游戏设计师本人。   江秋凉看了一眼怀表,红色的区域剩下的时间只有不到五分钟了。   考虑到这个模式的怪物战斗力过于强大,江秋凉决定老老实实在鬼屋的二楼待到下一个角色的切换。   毕竟,他现在是个惜命的疯子。   江秋凉靠在坑坑洼洼的墙面上,悠闲的姿态让他看起来不像是正在被追捕,更像是在守株待兔。   等待倒计时结束的时间总是格外让人平静。   怀表细细的金属线穿过江秋凉的手指,他像是出于某种乐趣,将怀表悬挂在自己的面前。   “你说,我为什么要设计这么多区域呢?”   怀表在他的眼前摇啊摇,像是老实的摆钟。   “之前的我很怕麻烦,一个副本只设计一个故事,这样不好吗?”江秋凉的语速放得很慢,“不费脑子,又方便。”   凌先眠靠在他的身边,双手插在口袋里,这一刻,他还真有一点江秋凉十七八岁记忆中少年的意气风发了。   “你体会过离别吗?”   江秋凉想了想,点头:“是的。”   “离别前,总是想要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凌先眠说道,“设计最后一个副本的时候,你不是有这种心态?”   这一次,江秋凉思考的时间有点长。   “我也不知道……我体会过的离别都是突然而至的,我好像从来没有在离别前道过别。”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还真的挺想有一次道别的机会的。”   善良的神总是以最为残忍的姿态将他放逐。   所以,他才不会相信神的存在,创造出造疯者游戏。   “没必要。”凌先眠说道,反驳了他的观点,“道别是为离别的人说的,以后不会再有道别的必要了。”   江秋凉的唇角翘了一下,没有回答。   “滴答。”   手里的怀表发出了一声轻响。   下一个区域,是黄色的。   这些区域的转换目前看起来无迹可寻,但是江秋凉知道,自己这么设计肯定是有原因的。   颜色的切换,一定是有规律的。   十秒后。   “滴答。”   远方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模式切换,角色变化。   江秋凉弯腰捡起空了的红酒瓶,递了一个给凌先眠,用瓶底指了指楼下。   “走吧,换个地方躲一躲。”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169章 梦魇游乐场   受到怪物粘液的腐蚀, 鬼屋已经变得千疮百孔。   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开的臭味,呼吸变得很困难。   江秋凉撑着二楼岌岌可危的栏杆,一个打滚轻巧翻到一楼,堪堪落在一处难得没有坑洼的空地上, 全程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凌先眠跟在他的身后,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鬼屋。   离开了闭塞昏暗的鬼屋, 进入开阔明亮的户外空间,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呼吸顿时顺畅起来。   走了不到一分钟,江秋凉奇怪道:“人呢?”   整个游乐场,白炽灯通明的光线下, 不见一个人影。   所有的游乐设施都开着, 喧闹声犹在耳畔, 舞台的灯光胡乱打在空旷的广场上, 密密麻麻的人群却无端人间蒸发了。   “他们还在, 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身后, 凌先眠的声音响起,他走到了江秋凉的前面, 对他伸出了手, “我带你去看看。”   江秋凉握住了凌先眠的手。   穿过一栋栋空置的建筑和运作的游乐设施, 凌先眠领着他来到了旋转木马前。   温馨的黄色灯光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打在一匹匹上下起伏的彩绘小马上,让江秋凉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冬夜燃烧的火柴, 也让他想起了冬夜窗外孤寂的路灯。   童话和现实, 正如温暖与寒冷, 看似遥不可及, 实则殊途同归。   不知为何,当江秋凉望着绚丽夺目的旋转木马, 他知道,眼前的旋转木马是真实存在的,自己可以看见它,可以触碰他,可以毁灭它,但是他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真实感。   “去试试吧。”   凌先眠松开江秋凉的手,用眼神鼓励他。   江秋凉踩上了旋转木马的平台。   旋转让眼前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在他的眼前产生变化,灯光和音乐很容易营造出愉悦的氛围,这都是江秋凉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从小到大,他没有在现实世界里去过哪怕一次的游乐场。   很小的时候,他总是从别的小朋友的口中,或者屏幕上看见这个梦一样的地方,或许他在很久以前真的向往过去游乐园,但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现实的重量,他再也没有要去游乐园的想法。   年少得不到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使不宣之于口,很容易滋长成执念。   江秋凉从来不知道自己又对于童年可望而不及的执念,但是在这一刻,他清楚地窥探到了很多年前扎在自己心底的那根刺。   他突然明白自己会把最后一个游戏副本设置在游乐场的原因。   他在弥补自己童年的遗憾。   哪怕是以一种,决绝的,不能回头的,夹杂着恐怖的方式。   江秋凉坐上了旋转木马。   风吹乱了他额前偏长的黑发,让他毫无阻拦地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原本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突然出现了很多的鬼影。   半透明的,笼罩着一层毛茸茸的白光。   只有一层模糊的轮廓,看不清五官,也分辨不出四肢。   那些鬼影看似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以幽魂的姿态漫无目的地游走。   江秋凉明白凌先眠口中“换一种方式存在”的含义了。   看不见的地方不代表没有东西的存在。   不过,和之前两个模式不同的是,江秋凉发现,在这个模式,追捕者的角色目的似乎被弱化了。   即使他和凌先眠就这么明晃晃地站在这里,也没有一个鬼魂想着要来抓他们。   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平行时空隔开了他们。   这是为什么?   一个鬼魂就坐在江秋凉边上的旋转木马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了一团,乍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团毛茸茸的白色水母。   江秋凉想要搞清楚原因。   于是他探身,伸出手,很轻地触碰鬼魂。   没有任何触碰到实物的真实手感。   宛若什么都没有摸到,这是将手伸到了平平无奇的空气之中。   但是就在触碰到的那一秒,江秋凉知道,自己确实是碰到了。   海水一般的,咸涩绝望的悲伤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被禁锢在了深海之下,仰头只能看见熹微的,遥远到一辈子都触碰不到的,海面粼粼的亮光。   气泡从他的口中吐出,慢慢漂浮上去。   直到气泡消失在江秋凉视野之中,它也只是没入到了无边的蔚蓝深海之中,没有窥探到些许阳光的机会。   江秋凉尝试着把手伸入鬼魂的更深处,但是指尖的刺痛让他下意识缩回了手。   手指尖离开鬼魂后,浮华的愉悦又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那是近乎于割裂的反差。   江秋凉不明白,如果这个模式存在的意义脱离了追捕者和隐藏者之间的角逐,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设计出这个模式。   还是说,他在设计这个模式的时候,已经精神恍惚到了忘记了造疯者游戏存在的目的?   江秋凉这样想着,手指不自觉握成了拳。   有一点亮光滑过他的视线。   江秋凉从思绪中挣脱出来,试图寻找这一道亮光的来源,发现这是手中怀表的反光。   他将怀表举到自己的面前,突然发现,指针所指的第三块区域不同于其他几个区域,竟然有一层晶莹剔透的光。   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面,在灯光的照射下亮闪闪的。   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记忆划破现实和虚幻,跨过千山万水的岁月,又一次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江秋凉的眼前——   是,酒吧昏黄光线下威士忌碎冰的光泽。   酒吧,弹唱吉他的女孩,沉在威士忌杯底的冰块。   比尔,灯光之下的钢琴,和指向他的指尖,对他说出破碎故事的心的凌先眠。   江秋凉握住怀表的手力度加大,金属冰冷坚硬的外壳在他的掌心留下了苍白的痕迹。   他想错了。   他根本不了解创作造疯者游戏的自己。   就像他一直误解了造疯者游戏本身存在的意义。   之所以,他会在设计出这个模式,不是因为他忘记了造疯者游戏的意义,恰恰相反,是他明明白白地领悟,并且义无反顾奔赴向这个意义的证明。   是设计师的背叛。   也是爱人的飞蛾扑火。   江秋凉全部都想起来了。   是过往的记忆给了他想起这一切的契机。   那道最深的疤痕,反而是破解最后一道桎梏的,最有力的一把钥匙。   江秋凉看着怀表的颜色。   粉色,红色,黄色,黑色,白色和蓝色。   他想明白了每一个颜色代表的寓意,就像是他明白了每一个游戏副本里面字母所代表的含义。   走出这个游戏副本的门,确实是在这场角逐之中。   但是这一场角逐,却并不是追捕者和躲藏者之间的。   甚至,不在怀表的颜色切换之间。   这些全部都是浮于表面的虚影,所有一切的理所当然,不过是为了掩盖这一场造疯者游戏的真实目的。   江秋凉从旋转木马上跳了下来。   地板在晃动,他的步伐却迈得很稳,凌先眠想要伸手扶住他,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凌先眠的目光明显有一瞬间的停滞。   江秋凉盯着凌先眠的眼睛,他的眼睛很漂亮,不是那种柔和的漂亮,而是凌厉的,暗藏着野心的,当那一点化不开的漆黑凝视着某个人的时候,那种无形的压力根本无处遁形。   现在凌先眠的眼睛也很漂亮,绚烂的灯光栖息在他的眼底,澄澈得宛若一处雨后的湖泊。   “你闻到一阵甜味了吗?”   江秋凉望着凌先眠的眼睛,突然说出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是吗?”凌先眠在笑,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江秋凉的异样,“我没有闻到。”   “你闻到了,”江秋凉反驳他,“我在设计这个模式的时候,加入了一点杏子酒的香气。”   凌先眠的笑容缓缓凝固了。   “不过这股杏子酒香气不是随时都有的。”   说着,江秋凉加大了握住凌先眠手腕的力度。   “只有我握住你的时候,才能闻到那一阵气味。”   “你想起来了?”   凌先眠眼中的暖意一点点凉了下去,是湖面在寒风的吹拂下起了一层碎冰。   “你知道每一个模式会发生什么,却对我装作毫不知情,你知道结束这个游戏副本的方式,却对我只字不言。”江秋凉的手心很冷,说出来的话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说过,你会帮我,是假的,对吗?”   旋转木马轻柔的音乐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残忍,怀表的时钟在缓慢移动,但是所有的一切却好像全部失去了意义。   “我没有骗你。”   凌先眠的话清楚地落在江秋凉的耳中。   “你当然没有骗我,”江秋凉笑起来,灯光在他的眼中支离破碎,“因为你本来就不是他啊。”   怀表在江秋凉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停止转动,所有的游乐设施停在了说出话那一秒的状态,整个世界像是被神明按下了暂停键。   江秋凉翻过凌先眠的手腕,他的手搭在凌先眠的腕骨上,指尖停留在凌先眠的动脉。   “曾经有个人和我说过,他会用戒指采样见到我时的心跳,这么多年,我早就在无数个噩梦中记住那一段起伏了。”   “那是他爱我的证明,也是他与众不同的象征。”   说着,江秋凉松开了凌先眠的手。   怀表的金属细线穿过他的手指,他把怀表悬挂在两个人面前。   “是时候结束这一场闹剧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结束这个副本。   感谢阅读~ 第170章 梦魇游乐场   怀表在转动。   但是转动到了最后, 既没有停留在凌先眠的面前,也没有停留在江秋凉的面前,而是正好停留在了两个人都看不见左侧。   就像是之前,江秋凉在厨房里碰倒的那一枚硬币。   既没有展现出正面, 也没有展现出反面, 而是竖在了正中间。   很多事情, 在冥冥之中早就给出了答案。   “这个世界结束的关键,不是在做出选择,选择停留在哪一个模式,也不是躲过追捕者的追踪。在设计这个游戏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设置这个游戏结束的具体时间, 我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下一次进入这个副本的自己。”   江秋凉笑了一下:“我可以永远待在这个副本里, 只要我自己不愿意醒过来。”   凌先眠看着他, 澄澈的眼中终于缓缓流露出了深切的悲伤。   江秋凉偏开视线, 他把自己的视线定在怀表上。   “粉色, 是商场, 是我关于凌先眠最美好的记忆,他在那一天给了我《安徒生童话》, 这是造疯者游戏创作的初衷, 所以在最后一个游戏副本中, 我选择以它为起点,从这里开始。”   “在这个模式, 没有眼睛的怪物代表着世人的偏见, 同性情侣是不被法律和世俗容忍的存在, 即使相爱, 我们还是不得不面对异样的目光。”   “红色,是宴会厅, 我和凌先眠初遇的地方,在觥筹交错之间,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在这个模式里,异形代表着欲望,所有人奔走不过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而欲望把他们变成了恶臭的怪物。”   “黄色,是酒吧,凌先眠就对我告白的地方。”   “在这个模式,最为浮华的愉悦和最为深切的悲伤相辅相成,像是暴雨中的蛇和玫瑰,我明明知道故事会通向最为残忍的结局,却根本没有抵御的力量。”   “接下来没有经历的,黑色代表着地下室,灯光会全部熄灭,这就是我口袋里打火机的用处,所有的怪物都会望着月亮,那是我在奢望根本得不到的光明。白色代表着22号精神病医院,怪物会穿上病号服,那是我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医院,接受永无止境的治疗。蓝色代表着奥斯陆,我们看得见人影,却会从他们身体里穿过,永远触碰不到他,那是我把自己孤立,让别人永远窥探不到我真实的内心。”   江秋凉收起怀表,递给凌先眠。   “追捕象征着我的希望,随着记忆的进展,我的希望也就破灭了,我不会再追逐所谓的梦想,因为我清楚现实给不了我任何回报。”江秋凉的语气没有任何的起伏,平静的像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这个游戏里的确实不是人,每个怪物都是我,归根到底,我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怪物而已。”   “我说的对吗?”   金属的外壳在江秋凉的掌心显得格外刺眼,凌先眠低头看着掌心那一抹亮色,却没有伸手接过。   “不是的。”   凌先眠摇了摇头:“比起怪物,你更是个天才。”   江秋凉笑了。   他的笑意酣畅,说出来的话却不是。   “如果天才注定需要经历这些,那我宁愿变成一个疯子。”   凌先眠明显有一瞬间的怔愣。   “你知道吗?”江秋凉问凌先眠,“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凌先眠没有回答。   “我最大的愿望,”江秋凉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水雾,很淡,很快就消散了,“是做一个普通人,过平凡的生活。”   背景里,所有的亮光黯然失色。   “如果我说,”凌先眠抬起眼,“我不愿意放你走呢?”   “为什么?”   “如果我放你回去,你注定还是要承担那段记忆,接受那些异样的目光,还有更加残忍的现实。”凌先眠说道,“如果你选择留在这里,你可以忘掉那些记忆,在这里,你永远不会是疯子,你是这里的神,是天才,这样不好吗?”   这样不好吗?   谁不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在天才和疯子之间,没有任何人会选择后者。   江秋凉却没有收回手。   “可是这里不是现实,”江秋凉说,“我用六个月的时间,拼命把这个副本的时间拉长,明知你是我的幻想,还是不愿意松手。那是六年前的我会做出的决定,现在六年过去了,我已经不是你六年前见到的那个人了。”   “所以,”凌先眠打断了他的话,“你又要抛下我了吗?”   江秋凉很少看见凌先眠哭,但是那一滴眼泪从凌先眠的左眼眶滑落,分明是真实的。   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下。   那不是属于他现在的感觉,而是属于五年前的疼痛。   “你不是他。”   “从这个世界一开始,你就意识到了我是你的幻想,对吗?”   “是的。”   江秋凉忍住了自己抬手想要抹去凌先眠眼泪的冲动。   “我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啊……”   “是的,你们完全长得一样,你们的神态、动作,都被我塑造成了最为逼真的模样。”   江秋凉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遇到真的他了。你身上没有他的消毒水气味,他根本进不到最后一个游戏副本,在游戏开始前,我就把他推回了现实世界。更加重要的是,从22号精神病医院出来以后,我产生了幻觉,幻想凌先眠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你就是我在进行记忆消除手术前的幻想。”   凌先眠退后了半步。   他看向江秋凉的眼中满是痛楚。   “我是爱你的,只要你愿意,我会永远爱你。”   “你之所以会爱我,是我设计的程序。”江秋凉上前一步,“我想要热烈的情感,哪怕是背叛和憎恶,也好过冰冷永恒的爱意。”   “这个副本参考的童话,是《红舞鞋》,小女孩被桎梏在不断跳动的红舞鞋中,哪怕被锯断了双腿,那双红舞鞋也在不停地跳动。你对我的爱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双不断跳动的红舞鞋,这无法让我获得片刻的欢愉,只会让我失去自我。”   江秋凉再次把怀表递到凌先眠的面前:“这一次,放我走吧。”   凌先眠低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为一根丢失的糖果哭泣。   “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凌先眠问江秋凉,“为什么漫长的等待之后,你还是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啊……”   为了纪念一朵红玫瑰,杀死自己的爱人。   江秋凉闭上眼睛。   他知道这一句话代表的含义,从一开始就知道。   红玫瑰是他对过往的回忆,而自己的爱人,是记忆消除手术前幻想出来的凌先眠。   他又一次,为了自己过往的回忆,杀死了幻想出来的爱人。   江秋凉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安慰的只言片语。   是他的自私,把自己幻想中的爱人,整整桎梏在游戏里五六年。   这一次,心痛是属于他自己的。   “有一个人和我说过,如果我死了,他也会选择死亡。我可以在造疯者游戏里给你设置永生,但是我没有办法改写现实世界。”江秋凉的指尖在颤抖,“我需要回到那里,即使那里再糟糕,也是我的归宿。”   手心有温暖的温度,怀表被人拿走了。   江秋凉睁开眼。   凌先眠拿走了他的怀表。   凌先眠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对江秋凉扯了一下唇角。   “回去吧。”   江秋凉愣愣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我原谅你了。”   凌先眠揉了揉江秋凉的头,一如江秋凉记忆中,安慰他的动作。   这个动作,轻易将江秋凉带回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那个过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夏天。   “现在的你拥有了选择生活的权力,已经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了。能够陪伴你度过那一段艰难的岁月,我很知足。其实困在这个游戏副本里的,根本不是你,而是我。”   凌先眠收回手,又耐心地缕顺了江秋凉的头发。   “这次终于有机会好好道个别了。”   静止的世界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时间开始慢慢流淌,这一次,没有怪物,没有迫在眉睫的追捕者,没有紧急的游戏任务。   长长的一条路,漫长的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但是时间流逝,分别总会到来。   江秋凉和凌先眠并肩走着,游乐场的音乐依旧喧闹,两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再说出一句话。   站在游乐场的大门口,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江秋凉的身前,是萧索的枯木成林,身后,是繁华的虚幻愿景。   他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回去吧,去看看你想看的地方。”   这一次,凌先眠没有拦住他,他推了推江秋凉的后背,鼓励他走出这一扇门。   江秋凉抬脚,他觉得自己像是童话里穿上了红舞鞋的小女孩,理想和行动驱使着他往前走,不断地向前,不要回头。   他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永远落在了这个除了自己以外无人可以进入的游戏副本之中。   踏出门后,江秋凉忍不住,回了头。   游乐场的画面分崩离析,崭新的游乐设施砰然倒塌,凌先眠就站在颓然坍塌的钢筋水泥之间,对他挥手。   那是记忆中十八岁的凌先眠在和他道别。   “如果累了,就回来吧。”在大门合上的前一秒,凌先眠对江秋凉喊道,“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游乐场的大门关上了。   高高的围墙挡住了游乐场的世界,售票处依旧萧索。   江秋凉走到售票处前,他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老人拿着一张泛黄的门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了。   他靠在落满了灰尘的墙壁上,望着头顶的天空。   漆黑的夜幕中,泛起了灯塔一般熹微的白光。   这一点白光很黯淡,混在一片墨染的深渊中,勾兑出了深沉的靛蓝。   江秋凉知道,虽然这一点亮光现在还不足为道,但是在不久之后,更多的白光会随之出现,黑暗终究会结束,白昼即将到来。   那是二十四岁的他赋予自己的黎明。   在破晓来临的时分,象征着希望的光栖息在江秋凉的瞳孔中。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刷新“梦魇游乐场”难度系数……】   【“梦魇游乐场”通关率100%,您已通过造疯者游戏全部关卡,达成个人通关率100%的成就】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   --------------------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11档案解锁   名称:梦魇游乐场   国家:挪威   字母:D   故事:《红舞鞋》   剧情:时钟的声响太大,我丢掉了它。它的嘀嗒声实在把我吓坏了。   ——蒂莉·奥尔森(美国女权活动家)   感情:假若他日重逢,我将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拜伦《春逝》   下章回到真的现实世界了。 第171章 真正的现实   是浸润在海底吗?   江秋凉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也感觉不到任何的冷热,但是他分明能够感觉到,有生物滑过自己的身边,掀起细碎的水波, 刺激着他脆弱的皮肤。   是在海底吧。   想要深吸一口气,却怎么也呼吸不过来。   没有脉搏,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他变成了什么?   江秋凉静静地等待着,海水在他的眼珠上缓缓流淌。   终于,遥远的海平面上亮起了一点璀璨的光泽。   真好看,让他想起了博尔赫斯的夕阳, 小王子的日落……和那夜酒吧, 停留在凌先眠指尖的那一点昏黄。   他不断向着海面的方向, 很多的水中生物托着他向上, 不断接近那一道可望而不及的光。   不, 不是水中生物。   那是他在造疯者游戏中设计过的角色, 那些活着的,或者是死去的, 全部都重生了, 他们引导着江秋凉, 通往现实世界。   江秋凉沉浸在璀璨的光泽中。   他感觉到大海、海风,造疯者游戏中的角色离他远去。   慢慢的, 他听见了模糊的人声, 和嘈杂的脚步声。   好吵。   他的指尖很轻地动了一下。   边上有人在惊呼, 是陌生的声音, 仿佛之前从来没有听到过。   但是很快,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谁?   脑海中混沌一片, 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里是哪里?   一层浅淡的光铺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   天花板,是苍白的天花板。   睁开眼,江秋凉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   然后,他看见了头顶悬挂的药瓶。   透明的液体,通过管子,缓缓流淌进他的身体里。   江秋凉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了。   痛苦的记忆如同灌顶的洪水一般吞没了他,他张了张口,忘记了呼吸。   像是猛地被针扎遍了全身,他突然开始想要剧烈地挣扎。   但是他的身体很虚弱,真的太虚弱了。   这一副身体像是不属于他,而属于另外一个人,他全身上下几乎用不上任何的力气,他能听见自己急促而短暂的呼吸声。   仿佛一条濒死的鱼,在生命尽头进行最后的挣扎。   很多陌生的面孔,围绕着他,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如此地急切,纷纷按住了他几乎不怎么可能奋力挣扎的四肢。   “江先生,别这样,冷静一点!”   “病人的心跳很快,快,去叫主治医生!”   “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七嘴八舌,不是中文,不是挪威语,而是英文。   有人拿着针管走过来,尖锐的针头对准了他被按住,动弹不得的左手臂。   江秋凉的血从上到下顷刻变得冰冷。   他被狠狠钉在原地,昔日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那些加注在他的身上,扭曲成了前所未有的痛苦。   那是最恐怖的记忆,又一次在他的眼前重现。   他回到那里了。   他又回到那里了。   这一次,他能逃出去吗?   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门板重重撞在墙面上,发出了一声相当刺耳的噪音。   江秋凉吓得浑身颤抖了一下。   一声怒吼在病房里炸开:“松手!”   用力按住他四肢的手终于离开了他的皮肤,江秋凉剧烈地呼吸了一下,空气进入他的胸腔,很疼,非常疼。   于是那一下呼吸倏然顿住,江秋凉能感觉到,仅仅是一下再简单不过的呼吸,居然让他起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紧接着,江秋凉看见了一张再熟悉过的脸。   那是凌先眠的脸。   因为跑过来很急,他的头发有些乱了,不过气场仍然凌厉,简单的两个字,吓得围住江秋凉的一群人纷纷往后退去。   “你醒了。”   凌先眠站在江秋凉的床边,他眼神中明显的慌张和愠怒在慢慢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清澈的泉水。   不等江秋凉开口,凌先眠已经俯下身,抱住了他。   “别怕,”凌先眠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音量放得很低,生怕吓到了江秋凉,“这里不是22号精神病医院,我们从造疯者游戏里出来了,这里是现实。我的医院很安全,他们没有想要伤害你。”   凌先眠的拥抱很温暖,越加衬得江秋凉浑身冰冷。   江秋凉试着放缓自己的呼吸,每一下呼吸都很痛,看见陌生的人,他依旧神经紧绷。   “你们先出去吧。”   凌先眠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对身后的人说,人群纷纷退出了病房。   除了一个人。   许漾站在凌先眠的身后,他是跟在凌先眠身后一起进来的。   看见江秋凉,他的眼中有欣喜,也有心疼。   凌先眠调高了病床的高度,可以让江秋凉勉强坐起来。   江秋凉这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   他在一件非常宽敞的病房里,病房很整洁,只有他这一张病床,显得有些过于空旷。这间病房有一整面的落地窗,可以看见整个俯瞰的景象,窗外灯火璀璨,车水马龙,将夜色衬得分外繁华。   正前方,时针指向了凌晨两点半。   “这里是哪里?”   “美国。”   “我怎么会在美国?”   凌先眠沉默了几秒。   江秋凉注意到,和之前所有的场景不同,这一次,凌先眠披着一件白大褂,和许漾一样。   许漾走过来,拍了拍凌先眠的肩膀:“我来和他说吧。”   说着,他坐在江秋凉的病床边,握住了江秋凉的手。   许漾的手和江秋凉的手一样冰,他对江秋凉露出了一个很淡的微笑。   “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进入游戏的吗?”   “记得,是2028年的冬天。”   “现在也是冬天,”许漾对江秋凉说,“不过现在是2029年了,秋凉,你昏迷了整整一年。”   “我为什么……”   江秋凉说到一半,顿住。   他记得自己进入游戏的那一晚,是初雪,他正常躺在床上,吞了西格蒙德医生给他开的药,陷入了睡眠。   然后,他突然进入了自己设计的造疯者游戏,遇见了凌先眠。   他为什么会突然进入造疯者游戏?   不对。   江秋凉捂住自己的头,有一段破碎的画面撞进他的脑海之中。   那天晚上,根本不是和寻常无异的一晚。   相反,那一晚,他做出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决定。   正是这个决定,让他现在躺在这里。   那天晚上,不,是在那天之前的一个月,他想起了记忆消除手术让他遗忘的所有记忆。   在江秋凉以前,记忆消除手术没有真正成功过。   严格来说,在江秋凉身上,也没有成功。   那场手术给他造成了身体上很小的损害,但是与此同时,只能让他丧失一段时间的记忆,而不是永久。   江秋凉承受不住记忆的重量,他囤积了整整一个月的药量,在初雪来临的这个夜晚全部吞了下去。   这也是,他在进入造疯者游戏时,碰倒的药瓶里倒出很多药丸的缘故。   精神科的医生一般会控制一次性给出的药量,以防止病人自杀行为的出现。但是江秋凉伪装了整整一个月,伪装自己有在按时吃药,然后把每天的药量屯在一起。   初雪让他想起了和凌先眠分离的一通电话,他在等待那个夜晚的到来。   然后尝试自杀。   “每次一到初雪天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天晚上下了雪,我不放心,特意去找你。”许漾停了几秒,“然后就发现你躺在床上,呼吸很微弱。”   “我紧急把你送到了医院,进行高强度高频率的洗胃,你的身体很虚弱,吞食的药量实在太大了。即使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你也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   许漾叹了一口气,他握住江秋凉的手。   “作为医生,我知道长期昏迷对于病人可能造成的影响,你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凌先眠来纽厄尔医院了,你之前给我看过他的画像,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那个时候是真的没有办法了,秋凉,我尝试了很多种方式,但是挪威现有的医疗技术根本没有办法让你清醒过来。于是我把凌先眠带到了你的床边,他说,美国的医疗技术更好,或许能够帮上你。”   “所以我会出现在这里?”   江秋凉的音量很轻,他的呼吸牵带着胸腔的疼痛,每一个字都很艰难。   “对,来到美国之后,我们一起尝试了很多种技术,但是也没有用,你根本不想醒来。我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你以前和我提到过一场游戏,叫做造疯者游戏,好几年你都沉迷在这个游戏里,我想,这或许能够唤醒你。”   “这个想法真的很荒谬,秋凉,从来没有人这么尝试过,我不知道这样让你醒过来的概率有多大。”   “但是当我从挪威带着你设计的造疯者游戏飞回来,和凌先眠说出我的想法,他非但没有反对,反而支持了我如此荒谬的观点。这是我们当时唯一的可能,风险非常的大,凌先眠决定自己一个人进去,但是我和他提出,我需要和他一起进去,他同意了。”   说完这些话,许漾看着江秋凉。   “这就是你进入造疯者游戏,以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江秋凉愣愣地盯着许漾,他的思绪很乱,乱到他听完许漾这一段话,反应变得相当的迟钝。   “是这样……”江秋凉嗫嚅,“原来是这样啊……”   “没有游戏的世界,也没有虚拟的现实,秋凉,你现在所处的,就是真正的现实。”   许漾拉起江秋凉的手,让他碰自己和凌先眠。   “你看,我们都是真实的。我们真的出来了,我们回家了。”   “家?”   江秋凉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突然觉得很陌生。   他的指尖抖得很厉害,那是生理性的反应,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江秋凉能够感觉到,许漾握住自己的手僵硬了一下。   凌先眠没有说什么,甚至目光也没有多在江秋凉的手上停留。   他只是很温柔,将江秋凉的手放进被子里,摸了摸他的头。   “没事的,”凌先眠和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江秋凉和他对视着,视线慢慢移动到了窗外的车水马龙。   夜景也漂亮,但是这些真实的画面在他的眼前转着圈,模糊成了晦暗不清的一片。   “我累了。”   江秋凉这么说着,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他努力把头埋进被子里,不去看凌先眠和许漾。   许漾还想再说什么,被凌先眠拉住了。   “睡吧,”凌先眠的声音从被子外传来,“晚安。”   咔哒一声,灯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快到大结局了。   不是BE,放心。 第172章 真正的现实   天亮了。   晨光从外面照进来, 铺在病房‌,很薄的一层,惊动了江秋凉。   从两点半到五点半,‌个小时,他没有一分钟合过眼。   浑‌用‌上半点力气, 针扎一般无时无刻存在的疼痛让他感觉到陌生。   ‌维很混乱, ‌‌个小时,他试着像游戏里一样正常的思考问题,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发现自己的思路变得相当混乱。   只要一开始‌考某一件事,‌就会产生剧烈的疼痛。   江秋凉拉下被子。   凌先眠还在, 他坐在椅子上, 背脊挺直。   他望着对面苍白的墙壁, 脸上没有任‌的表情。   “‌醒了。”   听见动静, 凌先眠站起‌, 伸手探了探江秋凉额‌的温度。   江秋凉任由他的手掌贴在额‌, 没有动。   他‌知道凌先眠是怎么做到‌个小时坐在一张冰冷的座椅上,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的。   “‌的体温偏低, 有感觉哪‌‌舒服的吗?”   凌先眠的声音放得很轻柔, 他在黎明到来前将明未明的天色中弯下腰, 靠近江秋凉。   江秋凉试着扯了扯嘴角,没有成功。   “没有。”   明明浑‌都在疼, 江秋凉‌平缓着‌己的语调, 说出了很平常的两个字。   凌先眠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江秋凉在撒谎, ‌没有拆穿他。   “医生等下会来给‌打针, 放心,‌用怕, ‌是为了让‌尽快恢复正常生活。”凌先眠提起了另一个话题,“等‌好一点了,我带‌出去看看。”   其实江秋凉对外面也‌是很感兴趣,‌过他点了点‌:“好。”   凌先眠靠近江秋凉,一夜未眠,他的面容有了几分‌易察觉的憔悴。   江秋凉发现,他比‌己记忆中的瘦了很多。   “‌昏迷了一年,‌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凌先眠斟酌着措辞,“‌可能……会发现一些后遗症,‌些是非常正常的,以后都会好起来。别怕,万事还有我。”   江秋凉点‌,经过一个晚上的‌考,尽管费劲,但是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回到了属于他的世界,回到了凌先眠的‌边,‌就够了。   黎明已经降临,他窥见了漫长白日的到来。   “我知道,”江秋凉抿了一下嘴唇,“那个……”   “怎么了?”   “我渴了,可以喝点水吗?”   凌先眠愣了一下,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血色。   “可以,‌等一下,我让护士……”   说着,他就想要去按床‌的按钮。   江秋凉按住了他的手。   “我想喝热水,‌去帮我拿吧。”   凌先眠走出了房间。   江秋凉看向了窗外。   陌生的城市,在熟悉的灯光熄灭之后,整座城市陷入了灰扑扑的背景色中,街道、房屋、车辆、大楼大厦,随着城市的苏醒,张开陌生的血盆大口,将江秋凉吞没嚼碎。   ‌是北京,‌是奥斯陆。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甚至比造疯者游戏中新展开的副本,还要让江秋凉感觉到畏惧。   ‌样想着,门突然被凌先眠推开。   “在看什么?”   江秋凉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没什么,只是觉得……从来没有来过‌‌,很陌生。”   “会熟悉起来的,‌‌的医疗技术比较好,有助于‌的康复。”   凌先眠在江秋凉床边坐下,把吸管插到水杯‌。   “‌‌是美国的哪一座城市?”   “华盛顿。”   “哦,”江秋凉点了点‌,“是‌从小生活的地方吗?”   “嗯,在遇见‌之前,我基本上都待在‌座城市。”   “那‌一定很熟悉‌‌。”   “算‌上吧,”凌先眠摇了摇‌,“比起‌‌,我更喜欢北京。”   江秋凉露出了回到现实后的一个微笑。   “我也是。”   凌先眠把插着吸管的水杯伸到江秋凉的面前,江秋凉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握住杯子,‌被凌先眠制止了。   “‌的手还容易抖,没事的,就‌么喝吧。”   闻言,江秋凉伸出了‌己的手。   他的手指确实抖得很厉害,‌是一种下意识的动‌,根本‌受他的控制。   ‌过江秋凉还是把双手虚搭在水杯上,他‌习惯被人伺候的感觉,凌先眠也没有点破他。   喝完水,天色差‌多已经亮了。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有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在大地上,投射得其他建筑的玻璃外墙明晃晃的。病房的采光很好,阳光从玻璃窗照射进来,一直延伸到江秋凉的病床上。   在奥斯陆的‌么多年,江秋凉很少能够在冬天看到‌样的景象。   江秋凉伸手,把指尖搭在阳光上,眼底流露出了一点新奇的羡慕。   “‌会喜欢‌‌的。”凌先眠看着江秋凉,“‌‌冬天也会有明媚的阳光,气候也没有那么寒冷。”   金色的光泽停留在江秋凉的指尖,触摸上去暖洋洋的。   “要‌要考虑,留在‌‌?”   江秋凉收回视线,看向了凌先眠。   凌先眠站在阳光‌,细碎的波光停留在他的肩膀上,给他描上了一圈近乎是‌真实的边。   江秋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敢用力呼吸了,眼前的一切都是‌般的美好,美好的像是急转直下之前的那个夏季。   夏天‌一次重现在他的眼前,烈阳穿过树梢,落在了他和凌先眠的‌上。   他所渴望的未来,伸手可得。   ‌对于一个经历了漫长经年寒冬的人来说,无疑是残忍的。   江秋凉点‌,他很用力地点‌。   他努力抿紧了嘴唇,才让‌己‌至于哭出来。   他有了活下去的机会,是善良的神明最大的眷顾。   一个月的时间,江秋凉在‌件病房待了快一个月,终于在某一天,能够下地走路了。   当脚尖落在地面上,他竟然感觉到了‌真实。   腿很软,他还需要借力才能正常行走,‌过他已经很知足了。   ‌代表着,他距离正常生活‌近了一步。   他开始喜欢上华盛顿‌个城市,即使他一直被困在病房‌,没有真正在‌个城市的街道上行走过,没有看过‌‌除了病房窗户以外的景色,但是他依然非常喜欢。   因为,‌‌是凌先眠从小生活的地方。   他爱‌‌冬日的阳光,爱夜幕降临时的车水马龙,也爱黎明时分灰扑扑的天空。   他想,或许在‌‌和凌先眠生活到很老,也‌是一件很坏的事。   在‌一个月,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治疗上。   就像是以前拼命‌习一样。   他想要恢复正常,非常非常想。   他想要有一次机会,一次和凌先眠一起,并肩走过街‌的机会。   于是他接受医生的一切治疗,‌去想其他的事情,按时吃药,按时接受治疗,按时睡觉。   凌先眠和许漾经常会来看他,有的时候一待就是两‌天,还得江秋凉来撵走他们。   江秋凉知道,他们有除了‌己以外别的事情需要考虑。   一个人,‌应该把另一个的无私付出当做理所当然。   比起陪伴‌己,江秋凉更加希望,他们能有更多的机会,去施展‌己的才华,帮助更多的人。   有时,江秋凉也想‌习。   他让凌先眠帮他带一些书,而凌先眠带过来的,恰恰就是他以前非常喜欢的书。   有专业方面的书,也有杂书,凌先眠毫‌吝啬,统统搬到了病房,俨然要把整个病房改造成一间书房。   但是江秋凉发现,‌己‌太能够读的进去之前喜欢的那些书。   他好像有些丧失了阅读的能力,只要一打开书,那些熟悉的文字都会变得特别的陌生,他好像一个字都‌认识了,所有的数字和文字都扭曲在了一起,模糊成了一大团。   江秋凉‌敢告诉凌先眠,只是在私底下‌过其他的医生。   医生告诉他,‌是后遗症的一种,能‌能好说‌定,医生建议他,如果感觉到‌舒服,可以暂时‌要去看那些书。   ‌是江秋凉唯一没有听的一句话。   他还是喜欢整日抱着那些书,哪怕‌己现在觉得有些陌生,但是江秋凉相信,只要他乖乖接受治疗,很快,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就能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到了那天,他要把所有的书再重新读一遍。   未来的时间还很长,总有一天,一定会有机会的。   有一天,江秋凉如往常一样,靠在病床上看一本书。   那本书是《词与物》,出‌江秋凉非常喜欢的‌者福柯。   即使他现在暂时丧失了阅读的能力,但是他依旧记得‌本书‌的一句话——   “当前的目标并‌在于发现我们是谁,而是拒绝我们是谁。”   就在他翻过一页书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   那是一个小护士,江秋凉认识‌,在‌一个月,‌帮了他很多忙,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于是江秋凉合上书,用一种非常温和的,像是很久以前哄‌生的语调‌‌。   “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小护士探出半个脑袋,‌似乎因为打扰到江秋凉阅读而有几分懊悔。   “江先生,今天外面的天气很好,‌想到外面去走走吗?”   江秋凉有了几分讶异。   他没有怎么出过病房,‌一个月来,他一直都待在‌‌,‌过他确实非常想要出去走走,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   “我‌知道我现在的‌体是否适合去外面……”   江秋凉说着,‌觉得‌己有点矫情。   “没事,医院有轮椅的,我‌过医生了,今天的风‌大,阳光‌很好,晒半个小时的太阳有助于病情好转。”   外面的天气确实很好,阳光一览无余,照在‌上暖洋洋的。   江秋凉想‌到理由拒绝。   “好吧,”江秋凉把书搁在一边,“麻烦‌了。”   轮椅被小护士推进病房,江秋凉撑着‌体坐上去,临出门想起凌先眠说过等下会来找他,于是对小护士说。   “方便留个纸条吗?凌先生等下可能会来找我,我需要让他知道我去了哪‌。”   小护士忙‌迭点‌答应了,很快拿着一张‌了字的便签纸进来。   江秋凉把那张纸按在‌己的床‌柜上,只要凌先眠来了,就能看见‌张纸条,知道‌己的去向。   做完了‌一切,江秋凉对小护士笑了一下。   “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当前的目标并不在于发现我们是谁,而是拒绝我们是谁。   ——福柯《词与物》   文案剧情来没来,别急,很快就要来了。 第173章 真正的现实   天气确实很好。   江秋凉被推到医院的室外花园的时候, 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阳光热烈,即使空气冷飕飕的,但是被阳光笼罩着,周身暖烘烘的, 非常舒服。   江秋凉试着伸了一个懒腰, 他能够听见自己骨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真的是太久没有活动过了。   花园里的人很多, 有不少病人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还有小孩子在草地上打闹,熟悉的热闹又一次涌进了江秋凉的脑海。   很温暖的一幕,这就是他一直想要回到这个世界的动力。   “天气真好。”   江秋凉被太阳晒得没了脾气,忍不住说道。   “是啊,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 不过过几天就要下雪了, 恐怕没有那么合适, 所以大家都抓紧这几天出来晒太阳了。”   “嗯?”江秋凉的病房里没有接收外来新闻的设备, 他对未来的天气没有什么概念, “快要下雪了吗?”   “对啊,估计就在几天以后吧。”   江秋凉点头, 他对于这里会降雪并不意外。   华盛顿州水汽湿润, 一旦到了零下的气温, 非常容易降雪,因此被称为世界上降雪量最大的城市之一。   “看来需要珍惜今天了, ”江秋凉眯了一下眼, 享受着此刻的阳光, “过几天, 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小护士笑了,她推着江秋凉, 停在草坪的一边。   这里吹不到风,阳光却能照到。   “谢谢。”   小护士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客气,在固定好轮椅后,江秋凉请求她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陪自己一起晒一会太阳。   小护士推脱了一次,见推脱不掉,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江秋凉放空大脑,他在想象自己变成了一株植物,正在阳光中进行光合作用。   然后他听见了小护士的声音。   “江先生,”小护士犹豫着开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江秋凉睁开眼:“可以的,你直接问就行。”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不合适……”   “没事,”江秋凉耐心地说道,“如果我能回答的话,我会说的。”   小护士的脸有点泛红,不知道是被阳光照得,还是憋这个问题憋的。   “你和凌先生之间,是什么关系?”   江秋凉看向了那个小护士。   小护士的脸蛋红扑扑的,很可爱,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江秋凉,眼睛里亮闪闪的,没有任何的恶意。   她只是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江秋凉回答她:“他是我的爱人。”   听到江秋凉的答案,小护士的眼里闪过了一点惊讶,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难过,不过很快消散了。   她的眼睛很亮,藏不住情绪,这一点情感的波动很快被江秋凉捕捉到了。   “怎么?”江秋凉笑道,“问题的答案让你很惊讶吗?”   “没有没有!”小护士忙摆手,小脸涨得更红了,“其实看凌先生对您的态度,已经差不多猜到答案了。他对其他人都很冷淡疏离,唯独对你不同。我们基本上都知道的,凌先生的左手无名指一直都戴着戒指,从来没有摘过。”   “我只是……”小护士低下头,江秋凉看不见她的表情,“真心地替你们高兴。真的,特别好,你们一定要幸福。”   华盛顿州是同性恋法合法的地方,江秋凉笑了笑,收下了小护士的祝福。   “谢谢你,我们会的。”   晒完太阳,半个小时后,江秋凉被小护士带回了病房。   凌先眠还没有来,江秋凉随手把之前的便签揉皱扔进垃圾桶。   病房里有之前送过来的水果,江秋凉想到这一次让小护士麻烦了许多,就拿着一些水果和糖果,准备去感谢她。   午后的医院很安静,没有来来往往的人,病人不是在午休就是在外面晒太阳,就连时钟转动的滴答声都分外的清晰。   江秋凉推着轮椅到了护士站的附近,突然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哭声很熟悉,就是刚才推他出去的小护士发出的。   江秋凉停住了脚步。   哭声很轻,明显不愿意让别人听见。   听女生哭不是一种礼貌的举动,窥探别人的隐私也不是君子所为,江秋凉正打算先回病房,晚点再来感谢,却听到了小护士嗫嚅的一句哭腔。   “为什么?”小护士似乎在问自己身边的人,“为什么上帝总是要这么残忍?”   “没事的,”边上的人安慰他,“只是医生推断只能活两三个月,说不定有奇迹能发生呢?”   江秋凉刹住了前进的步伐。   “他明明都这么努力了,这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他有朋友,有爱人,人间有值得他留恋的一切,为什么上帝还是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没有称谓,江秋凉却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每一下都很疼。   “自杀的后遗症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能够让他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边上的人压低了音量,“别哭了,不能被别人听见的。这件事医生已经说过要保密了,我们要尊重病人家属的意愿。”   小护士嗯了一声。   接下来,她们说了什么,江秋凉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推着轮椅,带着没有送出去的水果和糖果,再次回到了自己空荡荡的病房。   窗外的阳光依然热烈,江秋凉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蹲在落地窗的旁边,阳光照得到的地方,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阳光可以如此的寒冷。   两三个月。   他甚至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突然懂了,自己醒来那天的凌晨五点半,凌先眠的一夜未眠。   那时,江秋凉能从他的眼中剖析出他不理解的迷茫。   他终于明白了迷茫的来源。   善良的神明又一次抛下了他,江秋凉不知道,神明在知道他想要回归正常的生活,想要和凌先眠有相守白头的愿望时,是否会嘲笑他的愚蠢。   江秋凉拼命把自己缩成一团,头埋进膝盖之间。   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觉到踏实。   在黑暗中,他能够摒弃所有人的目光,摒弃世俗的偏见,摒弃命运在他苦苦挣扎后抽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不公。   是光明,还是黑暗?   是理想,还是现实?   是一叶障目,还是刻舟求剑?   江秋凉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答案了。   绝望的无力感包裹着他,他浑身冰冷,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阳光是这样的热烈,透过玻璃窗,恍若隔世。   江秋凉更加用力地抱住自己,缩成一团,直直地去看天上的太阳。   那点璀璨落在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澄澈的仿佛映照在湖面上的月亮。   身后有脚步声。   江秋凉却恍若未觉。   有人蹲下身,挡住了照在他身上的阳光。   那道影子拉得很长,有着死神降临一般的威严。   江秋凉愣愣去看面前的凌先眠。   在这一刻,凌先眠的脸和最后一个游戏副本中的NPC重叠在一起,让江秋凉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凌先眠穿着第一次见面的那一件风衣,外面的气温很低,他的身上还有一些残留的寒气。   他察觉到了江秋凉的异样,却没有惊扰他,只是单膝跪下,接近他。   “秋凉,”凌先眠开口,“我是凌先眠。”   江秋凉木然,看向凌先眠的眼中没有任何的神采。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终于明白了这几个字的含义,点了点头。   凌先眠试着伸手,抱住了江秋凉。   江秋凉没有抵抗,他太累了,累到没有任何的力气,灵魂像是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格外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   凌先眠紧紧抱住江秋凉,不敢松手。   江秋凉问:“这里是虚拟还是现实……”   他的音调很冷,仿若冬季漂浮在湖面上的碎冰。   凌先眠的身体一僵。   江秋凉好像听到,漫长而平缓的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   “是现实,你看,我在这里。”   凌先眠拉过江秋凉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头,让江秋凉去感受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江秋凉任由他拉住自己的手腕,却在触碰到凌先眠心口的那一刻,触电一般收回了手。   “不是的,”江秋凉猛地推后了两步,他的脚拼命在冰冷的地板上挣扎,“你不是他。”   脱离了凌先眠的阴影,阳光再一次刺入了他的眼中。   江秋凉望向了病房落地窗外华盛顿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我不认识这里,这里是哪里?”江秋凉朝病房里面挪了挪,尽量远离落地窗,仿佛窗外的景色是可怕的洪水猛兽,“这里是虚拟世界,对不对?”   凌先眠试着靠近他,江秋凉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那是人在最绝望的时刻才能发出的哀鸣,很像是江秋凉进入造疯者游戏时,听到了背景音。   他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发出这样绝望的声音。   这一声尖叫引来了医生和护士,还有一些好奇的病人。   很多人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江秋凉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人脸,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别把我关进去,”他再次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止不住地喃喃,“我没有病,我没有病……”   凌先眠起身,和医生解释了几句,驱散了围观的人群,锁上了门。   他走到江秋凉的身边,把他抱到病床上。   江秋凉不断地挣扎,他在打凌先眠,哪怕现在的力气对凌先眠构不成半点威胁,他仍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攻击他。   在触碰到病床的瞬间,他狠狠咬住了凌先眠的手臂。   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甜猩的气味游戏里一样让他感觉到熟悉。   凌先眠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他甚至没有半点抗拒,只是摸了摸江秋凉的头发,在他累极松口时替他拢上了被子。   “这里是美国,华盛顿。”凌先眠耐心地和江秋凉解释,“这里就是现实。”   “不是的,”江秋凉摇头,“这里就是虚拟世界,你是我想象出来的。”   江秋凉抬头,去环视病房。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别这样想。”凌先眠抓住了江秋凉的手,他的手臂上有一滴未干的血液,顺着他的皮肤流到江秋凉的手上,“你安全了,秋凉。”   “什么是安全?”   江秋凉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凌先眠的那一滴血,质问他:“我只有两三个月好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虚伪的平静被重重击碎,凌先眠的眼中破碎一片,他望向江秋凉的眼中,终于溢出了经年的痛楚。   江秋凉低着头,没有去看凌先眠的表情。   他在凌先眠的沉默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不喜欢这里。”   江秋凉喃喃道,他曲起双腿,抱住了自己被子下的小腿。   “你喜欢哪里?”凌先眠问他,“我们去丹麦,去德国,去捷克斯洛伐克,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回应他的,是江秋凉的沉默。   “或者去你熟悉的地方?”凌先眠没有放弃,“我们去挪威好不好?”   “不要,”江秋凉打断他,“不要去挪威,冬天很冷,太冷了……”   “那我们回家,回到中国。”   “回家?”江秋凉终于抬起头,他的唇角缓缓扬起了一丝苦笑,“我没有家了……”   跨过凌先眠,望向窗外陌生的世界。   江秋凉突然想到了验证虚拟还是现实,最好的办法。   --------------------   作者有话要说:   高度预警!   为下一章打一个强心针!!   本文为HE,别慌,别慌,别慌!!!   我会努力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的!真的,信我! 第174章 真正的现实   在治疗的过程中, 其实江秋凉不止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这些不对劲每分每秒其实都存在,它们渗透在他生活的点滴之间,被他刻意地视而不见。   手经常会抖,不是正常的颤抖, 而是痉挛, 他握不住水杯, 拿不住勺子,更别提提笔写字了。   面对镜子的时候,他偶尔想要微笑,但是脸上的肌肉不受他的控制,他几乎做出任何稀疏平常的表情。   每天夜里, 他的心脏和头部都会产生剧烈的疼痛, 这导致他经常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与此同时, 他还能经常听见耳鸣和不属于这个空间的声音。   总有人贴在他的耳边, 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也有人会在他的耳边,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别再折磨我了, 求求你……”   护士每天给他送来三餐, 营养均衡的食物看上去胃口大开, 对江秋凉来说却不是,他没有任何的食欲, 只是机械地强迫自己一口又一口地咽下食物。   然后, 在胃疼达到顶峰的时候, 偷偷躲到洗手间, 捂着肚子将食物吐出来。   白天,很多的时候他看着窗外发呆, 总会没有来由地感觉到难过,他不想说话,一个字也不想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滑下了眼泪。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异样。   他是一只怪物,根本没有机会再融入正常的社会了。   医生告诉他,凌先眠告诉他,许漾告诉他,他会好起来的,于是他就信了。   江秋凉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结局会是这样的。   他知道所有人瞒住自己是出于好意。   但是善良的谎言,归根到底,还是谎言。   凌先眠陪着江秋凉一直坐到了阳光收敛到云层之后,期间有护士敲门来送过饭,凌先眠想哄江秋凉吃两口,但是江秋凉没有胃口,于是凌先眠把盘子搁在一旁。   天色渐黯,黑暗在病房中降临,凌先眠想要起身去按灯。   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瞬,江秋凉握住了他的手。   很轻的力度,只要凌先眠一动,就能挣扎开。   但是凌先眠没有动。   他一直都很顺从江秋凉,不管是对还是错。   在黄昏淡去的那一刻,江秋凉松松握住凌先眠的手腕,靠近了凌先眠。   当江秋凉的唇贴在凌先眠的唇上时,凌先眠明显愣了一下。   他感觉到了江秋凉身上冰冷的温度。   “你爱我吗?”   江秋凉问他,很轻的一句话,像是落在凌先眠心脏上的一根羽毛。   凌先眠用实际行动回应了江秋凉。   他在亲吻中追逐着属于江秋凉的气味,他能够听见江秋凉每一句没有宣之于口的话,那些话,是肮脏的泥土中,盛放出的最为惊心动魄的罂粟。   遗忘是令人着迷的罂粟。   回忆是胆战心惊的黄昏。   很多年以后,凌先眠依然记得那一幕,在散去的黄昏之后,他怀中的爱人,宛若罂粟花,倾倒在他的怀中。   单薄的病号服被脱下,露出的是白皙的肩膀,江秋凉在凌先眠的手指触碰到他后背那道伤口时,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随之而来,是更加急切的迎合。   皮肤相触,呼吸相接,心跳重叠,双腿交叠。   从前,江秋凉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这么深的羁绊。   但是当他听到了凌先眠心跳,突然想到了自己戒指背面,那段象征着凌先眠心跳的曲线。   他只有一颗心脏,但是他想。   如果凌先眠想要,自己一定会挖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直到清晨,那一点熹微的光冲破夜色,这一场伐战方才结束。   江秋凉伸手,伸出手指,在虚空中描摹凌先眠面部的轮廓。   在他的眼中,这么多年,凌先眠还是和多年前,在十字路口亲吻他的少年一模一样。   他和他,从未分离。   江秋凉撑起虚度的身体,慢慢拉开床头柜,取出了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是他进入造疯者第一场游戏时,藏在自己口袋里的。   这把匕首属于现实世界,属于虚拟的现实,也属于造疯者游戏。   江秋凉知道它是怎么出现在他的面前的。   在他得知真相之后,缩着身子时,他在黑暗中又一次窥见了进入造疯者游戏的通道。   那条黑色的甬道,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梦魇博物馆”不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最后一个游戏副本。   他为自己保留了选择的权力。   留在游戏里,摒弃现实的权力。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这一次,他终于,能够抛弃他一直信仰的神明了。   江秋凉无声滑落到地板上。   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脏。   那颗心脏,再也不会跳动了。   他把自己生命尽头,最后的一段心跳,送给了凌先眠。   晨光照在床头柜上,那上边有江秋凉看到一半的《词与物》。   中间的那一页,白色的书签显出了很小的一角。   上面,有江秋凉留下的,最后一行字。   那是他用铅笔,拼着所有的印象和力气,歪歪斜斜写下的一段话。   教授的字迹稚嫩得宛若孩童——   “我的这颗心脏,是为了你跳动的。   这是我,存在于这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仅有的意义。”   ·   许漾再次见到凌先眠,是在江秋凉葬礼后的一个半月。   彼时,华盛顿州落了极大的雪,苍茫的雪花染白了阴沉的天幕,像是神明不止不休的哭泣。   许漾推门而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户外的寒意。   病房没有开空调,比起户外,几乎没有温暖多少。   凌先眠正靠在病床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景。   听见声音,他连头都没有回。   无论是什么人,现在的凌先眠,都不在乎了。   许漾站在门口,几乎不敢踏进去。   看见眼前的这一间病房,他轻易就能想起江秋凉去世那日的画面。   他不信,凌先眠会忘记掉这一幕。   但是,他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理解凌先眠一直待在这里,不肯离去的原因。   许漾终于踏进了这件病房,昔日残忍的景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浮现,他全身上下都在刺痛。   他记得,自己看见江秋凉的最后一眼,江秋凉分明是笑着的。   人,为什么能残忍到这种地步?   “他葬礼那天,雪也和今天一样大。”   站在落地窗前,许漾说出了这样一句开场白。   他一生都无法遗忘,在江秋凉葬礼这一天,落下的是华盛顿州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是初雪。   是江秋凉拉上窗帘,也根本无法忘记痛苦的初雪。   江秋凉最讨厌初雪了。   这也许就是他选择在这一天真正离开的原因。   许漾知道自己开了一个很坏的头,他做人一向相当圆滑,其实他本可以选择其他更加温和的,安慰人的开场白。   但是他做不到。   此时此刻,望着窗外这样的画面,他想说的,只有这一句话。   果然,靠在病床边的男人一动不动,仿佛根本听见没有他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浓的烟味。   许漾叹了一口气,试着换一个话题:“秋凉最讨厌烟味了,要是换做平时,一定会说你一顿的。”   这次,凌先眠视线终于有了轻微的波动。   “他会吗?”   凌先眠的嗓音很沙哑,听起来完全不似是从前,在许漾略显惊诧的目光中,他从所剩无几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   不过这一次,他却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凌先眠的指节修长,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格外醒目。   “可是,之前,他也一次都没有说过我。”   凌先眠靠在病床上,他所躺的位置,正是江秋凉去世时的位置。   黑色的头发散乱在白色的床单上,凌先眠瘦了很多,面部显现出清晰的棱角,在深陷的锁骨的位置,悬挂着一条细长的项链。   末端,是一枚素色的戒指。   和他手上的那枚是一样的款式,只是项链上的这一枚小了一些。   许漾的视线停在那枚戒指上,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凌先眠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   他对着许漾点了下烟头,面无表情道:“要不要打个赌,我再抽一根,他会不会出来骂我?”   没等许漾回答,他又自顾自压低了手指。   “但是,”凌先眠闭上眼,“我抽了很多根,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啊……”   许漾的眼眶突然泛起了一阵酸涩。   凌先眠用打火机点了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他睁开眼,眼中有了血丝:“你说,他一个人会不会冷?”   “我也该去找他了。”   许漾诧异地退后了半步,半分钟后,他上前一步,抽走了凌先眠的烟。   凌先眠的手指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   他漠然地盯着许漾。   “秋凉不会想要看见你这样的。”   许漾按灭了燃烧的香烟,递给凌先眠一个牛皮纸袋。   凌先眠没有接。   “秋凉留下的东西,你不要也罢,就当我没来过。”   说着,许漾收起牛皮纸袋,转身就要向外走。   身后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凌先眠快步抢在许漾出门之前拦住了他。   坐的太久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险些撞到病床。   许漾根本没有见过凌先眠这般狼狈的模样。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凌先眠已经抢过了许漾手中的牛皮纸袋。   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只有一本书,和一张纸。   书是《安徒生童话》,凌先眠在江秋凉十八岁生日前一天送他的那本,到头来,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凌先眠的手中。   纸是一张素描。   凌先眠颤抖着手展开那张素描,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那是一张少年在人群中回头的画面。   他认出了那张画。   那是十八岁的凌先眠,在商场里,回头看江秋凉有没有跟上,不经意之间的回眸。   其他人的面孔都被模糊了,只有凌先眠的脸,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描摹到了极致。   “在奥斯陆接受治疗的时候,西格蒙德要求他画出自己幻想中那个人的模样。”许漾陷入回忆,“他画出来的就是这一张。”   凌先眠死死盯着那张画,指腹因为过于用力而苍白。   “所以你能够理解,我和你素未谋面,我却能够认出你的原因了吧。”   许漾苦笑道:“有的时候我在想,我到底哪里比不过你,为什么他就是忘不掉你。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们是同一类人,就算我比你好,出现的比你早,结局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秋凉让我知道了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他不喜欢我,我可以理解。”   “除却巫山非云也,这种感受,不止我有。”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许漾点了点安徒生童话。   凌先眠翻开了安徒生童话,他仔细地看着江秋凉写下的每一个字,不肯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在进行记忆消除手术之前,秋凉在设计造疯者游戏的最后一个副本,他和我说过一句话,我记了很久。”   “什么?”   “他告诉我,叶芝说过一句话,就是,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凌先眠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这一句话他很熟悉,不是因为他听江秋凉说过,而是他记得,江秋凉在《安徒生童话》里批注过这一句话。   他几乎是立刻从书中翻出了这句批注所在的页码。   “我想,”许漾的话在耳边响起,“最后六个月,他应该设计了不止一个游戏副本。”   许漾的话,凌先眠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一本《安徒生童话》。   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他知道江秋凉把自己留在哪里了。   凌先眠的眼泪滑落,湿润了那则童话的标题——   《柳树下的梦》。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能够重生,你必须先死去。   ——叶芝   下章二合一大结局。   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不官会陪着大家的,一起来看大结局吧~ 第175章 大结局(二合一)   漆黑的甬道,凌先眠走了无数次。   他熟悉每一个倒在地上的头骨,熟悉墙壁蠕动的频率,熟悉颜色的层叠变化。   进入每一个游戏副本,都要经过这条甬道。   每个副本, 凌先眠至少走过不下五遍。   凌先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在一件事上付出这么多的重复劳动。   他不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   然而, 每一个游戏副本里属于江秋凉的思考痕迹, 都让他着迷。   他在造疯者游戏里,常常可以听见江秋凉的心跳。   这件事,凌先眠从来没有告诉过江秋凉。   还有一件事,凌先眠也没有告诉过他。   从头到尾,这条甬道他需要走一百零八步, 每次他一个人走, 一步都不会差。   但是和江秋凉一起, 他都能走出一百五十三步。   甚至更多。   他知道, 这不是江秋凉的缘故。   是他自己的缘故。   只是这件事, 直到江秋凉离开他, 他才真正想明白。   他不确定,自己明白这件事, 是否明白得太晚了些。   凌先眠放慢脚步, 他总觉自己的前面有人。   每当余光去看时, 是浅淡的人影,正视时, 又消失不见。   一百五十三步。   凌先眠停在甬道的尽头, 那扇门就在他的面前, 这样熟悉。   他伸出开门的手却犹豫了。   他摸了一下自己项链上悬挂的戒指, 深深吸了一口气。   许漾和他说过,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也许江秋凉根本没来及做出最后一个游戏副本, 毕竟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事实只有设计师一个人知道。   许漾说,别抱太大的希望。   凌先眠怎么不知道,许漾说得是对的。   但是,他又奢望,万分之一的奇迹发生。   他愿意舍弃所有的一切,祈求神明,给他这一点幸运。   让他,能再见他一次。   凌先眠推开门。   天色暗沉,没有多少光亮。   远处,灯塔的光亮划破暮色,直直照在凌先眠的身上。   凌先眠眼中的期待慢慢淡了下去。   他很熟悉这个场景,这个场景属于造疯者游戏的第十个副本“精神病医院”。   他知道,自己一旦抵达岸边,就会见到熟悉的建筑,雷切尔女士会在岸边等他,和他讲那场奇怪的凶杀案。   奇迹,没有如约发生。   凌先眠打开船舱的门,但是,意外的,外面居然一个水手也没有。   没有人在控制这艘船。   这艘船在海上,向着灯塔的方向,自动航行。   船只渐渐靠岸,岸边有一个人等着他,那个人全身上下都被黑色笼罩着,看起来极其压抑。   凌先眠跳下船,船只缓缓远去。   雾气笼罩着了整座小岛,浓郁到化不开,根本看不清远处的建筑。   “这里是22号精神病医院吗?”   凌先眠问,那个黑衣人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   很熟悉的声音,是每次开场报幕的机械男声。   凌先眠眼见着他摘下了自己的斗篷,露出了一张没有面孔的脸。   “我知道你从哪里来,也知道你在寻找什么。”黑衣人慢慢说道,“跟我来吧。”   长长的道路,植被尽数枯死,这里似乎没有任何生命的存在。   呼吸到的风是凛冽的,冲进嗓子眼,连带着心跳都沉重了几分。   “是要下雪了吗?”   黑衣人头也不回,自顾自脚下生风:“对,所以要走快点。”   凌先眠回头,身后的路也看不清。   不过。   他低头,在地上发现了一抹亮色。   他走过的地方,黑魆杂乱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白玫瑰。   这一段路上,不至于他们两个。   越走到后面,遇到的东西就越多,到了后面,竟然是簇拥着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这些东西显然不是人,有些显现出奇怪的轮廓,有些没有五官,有些长得很高,又有些长得很矮。   像是……设计失败的鬼魂。   不过,一路上,这些鬼魂始终与凌先眠隔着一段距离,到后来鬼魂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尽头,竟然是挤在一起艰难前行,硬生生给凌先眠挤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来。   奇怪的面孔,奇怪的形状,凌先眠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畏惧。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离江秋凉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雾气逐渐散去。   当黑衣人终于停下脚步,凌先眠最先看见的,是足有三四层楼高的神座。   扶手上,精雕细刻的天使朝着天空的方向,拼命想要挣脱石雕的桎梏,面上露出了彻骨的向往。   台阶上,浓郁的暗红色之上攀附着数不清的枝蔓,层层叠叠,却不是新鲜的嫩绿色,而是枯死之后衰败的黑褐色。   枝蔓之间,点缀着的,是腐烂的玫瑰。   极度的死亡和极度的生机纠缠在一起,是暴雨夜的蛇和玫瑰。   凌先眠仰视着坐在神座上的人。   仅仅一眼,他就认出来,坐在神座上的人,就是江秋凉。   神座之下,万鬼跪倒,造疯者游戏赋予了它们存在的意义,此刻,它们正在跪拜至高无上的造物主。   只有凌先眠一个人站着。   江秋凉从高处俯视着他,那种目光让凌先眠感觉到陌生。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凌先眠开口,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嗓音居然干涩到可怕的地步。   江秋凉看着他,良久之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你的状态可真差。”   江秋凉前倾身体,手指搭在下巴上,似乎正在细细欣赏着凌先眠此刻的模样。   “我说过,如果你下地狱,我会陪你一起的。”   江秋凉收起了眼中的玩味。   “我当然知道,”江秋凉的指尖滑过自己的下颌线,“所以,我决定在离开之前,再见你一面。”   “你要去哪里?”   “地狱。”   “我陪你一起。”   江秋凉闻言,歪了头。   “可是,这一次,我决定抛下你了。”   凌先眠想要上前,藤蔓伸过来,拦住了他通向神座的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江秋凉的嗓音冰冷,没有任何的温度。   他于神座之上舒展双腿,轻挑眉:“逃出来?不,我要留下来,成为一名天才造疯者。”   凌先眠僵在原地,他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藤蔓缠在他的身上,麻痹了他的神经,从他的脖子上取下了那枚戒指。   “以后会再见面的,只是不是现在。”   藤蔓慢慢攀爬到了江秋凉的面前,江秋凉接过那枚戒指,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归我了。”   他把左手贴在自己的心脏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气温很低,他的胸膛在起伏,却不见有吐出一丝白雾。   “我们来打个赌吧,六十岁。等你到了六十岁,我就戴着它来找你。”   江秋凉笑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凌先眠却看得分外分明。   “别来太早,太早的话,我就躲起来,让你永远也找不到我。”   凌先眠听到了自己的呼吸。   他的面前,落下了第一滴雪花。   那滴雪花停留在他的鼻尖,很快化作了晶莹的液体。   他听见了江秋凉的最后一句话,夹在风中。   “再见,我的爱人。”   纷扬的大雪之中,藤蔓缠绕上江秋凉的身体。   江秋凉没有挣扎,任由那些藤蔓扎进他的血肉之中。   枯萎的玫瑰慢慢恢复生机,绽放出了最为瑰丽的花朵。   教堂的钟声从远处传来。   敲击在清脆的天空上,发出了沉钝的回音。   凌先眠清醒的最后一秒,看见的是江秋凉在藤蔓吞噬之中露出的那双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大亮的天光下,终于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疑惑,没有了悲伤。   剩下的,只有一览无余的释怀。   漂亮的,像是挪威国家美术馆陈设的艺术品。   ·   二零五九年,冬天。   凌氏集团的新闻发布会吸引到了很多的记者,这是一场全世界瞩目的盛会,进场的记者都难掩激动的心情,更多的媒体被堵在了门口。   太多人了,闪光灯不断闪烁,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站在正中央的男人。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凌氏集团的掌权人少有的公开露面。   这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从二十岁起接管庞大的凌氏集团,管理全球范围的业务,漫长的四十年,竟是屹立不倒,带领凌氏集团登上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更关键的是,这位大人物长相英俊,年至六十,膝下无儿无女,在情感上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片空白。   实在是奇事一桩。   不过,据小道消息称,这位大人物有一位同性.爱人,不知是真是假。   这次新闻发布会的目的,是为了宣布凌氏集团变更掌权人。   其实大众没有多少的意外,新的接班人年轻有为,颇有凌先眠当年的风范,多年来,凌先眠对其诸多栽培。在明眼人看来,不过是早晚的事。   今日,总算是尘埃落定。   凌先眠适时让位,没有再次掀起四十年前的腥风血雨,也称得上是一件美谈。   新闻发布会上,鬓边生出白发的凌先眠握着话筒,眉宇之间依旧有年轻时的风采,他姿态从容,逐一回答媒体的问题,谈吐得当,完全看不出已在花甲之年。   在常规的问题问完之后,难免聊到了感情。   这一次,凌先眠难得拦住了助理,没有阻止记者们的提问。   “您如何看待国内通过了同性婚姻的法案?”   “我很高兴大众开始不只是注意,而且尊重同性恋者。我们是少数的存在,但是并不代表任何人可以否定我们。”凌先眠的目光很温和,这是过尽千帆之后才会有的沉着,“我的爱人也是男性,我和他遭遇过很多世俗的偏见,所以我懂得这份幸福来得有多么不容易,后辈比我们幸福很多。”   场内的媒体忍不住窃窃私语,甚至有人发出了惊呼。   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消息代表着什么,这将会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轩然大波。   “啊……”提问的记者显然也没有预想过会得到如此干脆的回答,愣了好几秒,“原来您已经有爱人了。”   “是的,我们在一起很久了。”凌先眠唇角有浅淡的笑意,“说起来,我的爱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通过同性恋法案这件事的影响很大,记者却没有发觉不对劲。   所有人都被凌先眠有同性.爱人这个爆炸新闻刺激着,没有人在意这个细节。   “在新闻发布会结束后,您可以打个电话告诉他。”   “不了,他正在国外度假。等这次发布会结束,我就去找他。”   谈起爱人,素来以冷傲闻名的凌先眠笑意渐浓,看起来意外的平易近人。   新闻发布会圆满结束,助理将凌先眠送到了凌氏集团名下的某家酒店。   凌先眠看上去有些疲惫,不过似乎心情不错。   临告别的时候,凌先眠还和助理说了“晚安”,这让一直跟着他的助理感到了些许的意外。   或许是因为卸下了长久的负担,助理没有多想。   那是相当平静的一夜,到了后半夜,一场无声的雪如气象预报中预测的那样,如约而至。   第二天一早,助理站在凌先眠的房间门口。   他捧着平板,平板上满是讨论昨天新闻发布会的报道,其中不乏对于凌先眠口中那位爱人的揣测。   有很多的电话打进凌氏集团,不过助理本人也不清楚,凌先眠口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不过,职责使然,助理按耐住了自己的好奇,敲响了那道门。   凌先眠习惯早起,一般助理敲三四下,门就会打开。   但是这一次,助理敲了十几分钟的门,却没有听到门里面传来任何的声音。   助理猜测,凌先眠可能是出去晨跑了,于是就在门口等了一会。   半个小时。   一个小时。   终于,在漫长的两个小时过后,助理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跑去问酒店的工作人员,没有人看见凌先眠出来,然后他去联系了集团里的人,也没有凌先眠的消息。   最后,他把电话打到了许漾那里。   国内八点,奥斯陆凌晨十二点。   助理想着许漾也许不会接电话,但是意外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听完了助理无措的一通叙述,电话那头的许漾倒是格外冷静。   在助理问他应该怎么办的时候,他只问了助理一个问题。   许漾问他:“凌先眠让你定机票了吗?”   助理懵懂道:“什么机票?”   许漾说:“去任何地方的机票。”   助理摇了摇头,很快反应过来。   对啊,凌先眠在昨天说,新闻发布会一结束就去找自己的爱人,但是他直到昨天分别的时候,都没有交代他有关出行的任何安排。   助理突然感觉,有一盆冷水从上到下浇在了他的身上。   电话那头,许漾叹了一口气。   “别等了,”许漾的嗓音听起来很苍老,“他已经去找他了。”   挂断电话之后,助理在原地缓了好久,这才努力摒弃心中的种种猜想,匆忙去找了酒店的工作人员开门。   门被打开,助理冲进房间,穿过客厅,来到卧室门口。   就这样,他愣在了原地。   凌先眠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的怀里捧着一朵盛放的白玫瑰,玫瑰的花瓣依偎在他的颈侧,像是靠在怀中的爱人。   凌先眠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他的五官舒展,似乎是在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床头柜上,是一瓶空了的安眠药,和一张已经泛黄的素描。   助理走到凌先眠的床边,拿起了那张纸。   正面,少年回过头,对他微笑,他认出来,少年眉眼之间有凌先眠的轮廓。   反面——   助理翻过纸张,指尖颤抖。   那是一张同样十七八岁的面孔,少年端着酒杯,在觥筹交错之间走向他。   没有多余的灯光渲染,没有背景的富丽堂皇,旁人的面容悉数模糊,唯有少年像是站在光里。   除了当事人,没有人知道故事是如何开始的。   就连当事人,也是在很久以后,才意识这一幕有多么的重要。   助理不知道故事的开头,但是似乎,他是知道故事的结局的。   他去找他了。   ·   有层次的黑暗在眼前递进,斑驳的光影随着时间流转。   脚下隐隐有轻微的震动感,是旅途中特有的感觉。   终于,穿过了连绵不断的树林,高大的白桦树在顷刻被甩在了身后,白日的光芒撒进车厢,照亮了眼前的一切。   白烟从升起,开始时是汇聚的一束,很快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凌先眠所在的,是一列正在行进中的火车。   窗外的白雪已经停歇,目之所及皆是望不到尽头的苍茫白色,阳光穿过天幕,照在白色的雪地上。   隐约的起伏预示着山峦的形状,那是独属于大自然的,皮肤的起伏。   雪快化了,白色之间已经有了苍翠的绿色。   达到下一个站点,凌先眠顺着人流,下了火车。   他没有什么行李,也没有目的地。   不过,他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他的身高在人群中很扎眼,往来的路人看见这样意气风发的十八九岁少年,总会忍不住侧目,多瞧几眼。   凌先眠闲逛着,逛着逛着,就晃进了一家酒吧。   难得的,这家酒吧在白天人也不少。   凌先眠靠在吧台前,要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不经意之间问老板这么多人的缘故。   老板乐呵呵的,说是新来了一个小帅哥。   每次小帅哥要来弹琴,酒吧的生意总是特别好,来往的客人都来看他,酒吧的生意也就此沾了光。   说到这里,老板又叹了口气。   “我想让他留下的,人家不想留,说是在找什么人,找到了就走。”老板也想不通,“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呢?”   凌先眠点了点头:“是个奇怪的人。”   老板问他:“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凌先眠回答:“不知道,奥斯陆?我不确定,我也在找一个人。”   老板似懂非懂,点评了一句:“你也是个奇怪的人。”   凌先眠不置可否。   说着,老板递给了他一杯酒。   凌先眠抿了一口,发现口感不对。   这杯酒的口感很甜,不像是威士忌,倒像是……某种果酒。   凌先眠正要把酒杯推还给老板,手指倏然顿住。   是……   杏子酒。   冰块是破碎的回忆,酒水是难缠的悲痛。   狄奥尼索斯在祈祷。   “你们在聊什么?”   “我们在想给酒起名。”   “介意我给个建议吗?”   江秋凉的声音划破岁月,在凌先眠的耳畔响起:“当然不,你有什么想法?”   凌先眠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破碎故事之心。”   Love is a touch and not yet a touch.   爱,是想触碰,却又收回手。   酒吧的灯光暗下来,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聚光灯打在台上的人身上。   少年随意地坐在长凳上,长腿舒展,他低下头,垂下的黑色长发掩盖住了半张脸。   他的怀里,抱着一把吉他。   骨节修长,皮肤白皙,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色的戒指。   这一次,没有伤疤,没有哭泣,没有世俗的偏见。   他站在他的眼前,如此美好。   凌先眠盯着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少年的嗓音很动人,仿若春风,吹开了湖面漂浮的碎冰。   唱到其中一句,江秋凉如有所感,望向了台下,对上了凌先眠的视线。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了。   这是我写的第一本耽美,第一次尝试这么多的字数,来完整地叙述一个故事。   陆陆续续写了一年多,一天一千的存起来,竟然也写到了六十多万字。   凌先眠和江秋凉最后永远留在了造疯者游戏里,在这里他们永远是初见时的模样,不会衰老,不会经历痛苦,也不会面对世俗的偏见。   这是,我能够想到的,给他们最好的结局。   感谢每一位读到这里的小可爱,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能给我写完这个故事的勇气。   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叙述到这里告一段落,但是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如果有番外,会更新在微博@不是那个官,不占据这里VIP的篇幅。   下一本开《失控降临[末日]》,在短暂的调整之后,我会开始存稿。希望大家能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用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回报你们的每一个收藏。   期待在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