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怀了我的崽[穿书]》作者:苗五   文案:   高亮:主攻,生子。   傅旻穿书了,眼前摆着两条路:伙同奸佞谋逆/扶一扶傀儡小皇帝。   作为根正苗红的体制内打工人,他果断选择了后者。   可官场总多倾轧,傅旻在宫宴上被下了虎狼药。   救他于水火的是个小乐师,虽然是个小哑巴,可傅旻却实在喜欢。   从形势所迫到坠入爱河,仿佛不过须臾。   可惜他有情,郎无意。   很普通的一天,毫无征兆地,傅旻收到了一封分手信——   小乐师走了。   便权势盛大如左相,也得不到一丝音讯。   *   陆望安的皇位是捡来的,傀儡一个,处处被指摘。   直到傅旻出现,他才总算是找到了糟烂日子里的一缕光。   所以,在得知傅旻中药后,他毅然决定易容成小乐师帮一把。但他以为的“帮”和傅旻以为的“帮”,貌似有点出入...   于是,两个月后,他吐了…   想不通该如何挑明自己的身份,陆望安昼夜难安,肚子和头一起蹭蹭变大。   眼看就要瞒不住,他走投无路选了个下下策……   *   失恋后,傅旻出远差排遣愁怀,竟碰上了上司千里查岗的怪事,他看着面前正襟危坐,手抚小腹的皇上,总觉得不对劲……   陆望安:朕听闻丞相抛夫弃子...   傅旻:????   谁的夫?哪来的子?我谈个恋爱被甩的事情已经传到这么离谱了吗?   #狗胆包天的我搞大了皇帝的肚子   【忠犬骚包丞相攻vs钓系乖巧皇帝受】   sc,1v1,生子。   正文含幼儿园权谋,人菜瘾大,接受指导。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旻,陆望安 ┃ 配角:预收《寡嫂是我白月光》 ┃ 其它:预收《穿成傻子娶夫郎》   一句话简介:惊!带球跑老婆竟是当朝天子!   立意:每个人都有闪光点 第1章   宫内宴厅,暄阗如旦。   夜风呼呼带响,都压不过互相吹捧和推杯换盏的声音,宴厅之中委实热闹,但这样的热闹,到这时辰里,就与傅旻无关了。   本来,这场宴会还是给他庆功而办:半年之前,御史大夫傅旻亲赴盐场,一举解决当地豪强兼并之事,还了当地百姓一片安宁,亦为国库挽回了几十万两白银的收益。   回来之后再度加官进爵,二人之下、万人之上,虽还未登人臣权力顶峰,却亦是江山三代里最年轻的丞相。   每每事关盐铁,最是有利可图。盐场一事牵扯出不少京内高官,虽然他的调查在皇帝的授意之下适可而止,但到底是触动了旁人的利益,说句捅出了天大的篓子亦不为过。   傅旻知道定会有人针对他,但就没想到来的这样快,法子还这样下作——   身体内不断传来令人发燥的灼热,面颊耳垂都在不停不歇地发烫,傅旻掩在广袖下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踉踉跄跄逃出宴厅,转入了几步以外的春和斋,于回廊上匆匆穿梭,急迫地想要寻一个避人地方。   这春和斋处在内外宫之间,是听戏的地处,屋舍极多,给请进宫的戏班子住,也给饮醉了的贵人住。   傅旻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在随着时间飞速流失,最后一丝灵台清明负隅顽抗:男子汉不能叫下半身主宰上半身,待自己个儿纾解出来,那就又是一条好汉。   他虽这样想着,脚步却越发虚浮,旁人既然做了这个局引君入瓮,又怎会轻轻松松让他逃出这一劫?   身上燥热无比,额间冷汗涔涔,仕途中止、声名狼藉、最后还落得原书原主的下场那倒没什么好说的,自己惹的事自己扛。   就怕是抵挡不住药性,不小心糟蹋了人家姑娘,让这无妄之灾砸到旁人头上,那又算怎么回事?   傅旻狠狠骂了句“草”。   正这样想着,突然有个穿素衣的小郎君从回廊过来,一把搀住了马上要倒的傅旻,大大的眼睛定定瞧着他。   傅旻大喜,真是要瞌睡了有枕头,小郎君好啊,自己活了两辈子,那真是比钢筋还直,这下不用担心糟蹋人了。   他眼前已经有些发晕,却仍打量着这小郎君——身上穿的素衣是春和戏服,大约阖宫上下也没几个人认识,不巧傅旻就是其中之一。   很好,来路也清白。   不过......这小兄弟眼睛是挺大挺好看,眨巴眨巴得人眼花缭乱,但脑子似乎不太好,没什么眼力见儿。   “我都这样了,怎么还看起来没完了?”傅旻开了口,言语已然有些吃力,“小兄弟你帮帮忙,带我去你处歇上片刻,某日后必有重谢。”   那小兄弟点点头,很快就带着傅旻到了自己的屋子,轻轻闩上了门。   傅旻看屋内连成片的床铺,一时间有点尴尬:这小兄弟估计没什么地位,住的是大通铺,这在男子集体宿舍里头解决个人问题,还挺不好意思的,但身上越来越热了,他也顾不上什么,除鞋往床上一坐,背过身去吩咐道:“小兄弟麻烦你稍回避一下,我这有点私事儿。”   没听见那孩子答应,只听到了脚步离去的声音。   傅旻又觉得满意了:不错,这小兄弟话少又乖巧,挺上道。   他解下腰带、除了绔裤,刚想脱亵裤,就听到笃笃笃的声音,一回头只见那小孩端着铜盆、绞了帕子,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床沿上,将冷帕子递给傅旻之后,他伸手开始比划。   邪门的是,这手语傅旻刚好能看懂,比的是:你发烧了,需要敷帕子。   傅旻被吓了一跳,慌忙扯过袍子遮好身子,心有余悸:险些让眼前的小兄弟和自己的小兄弟愉快会面。   刚还说这兄弟话少......是挺少,因为根本不会说。   刚还说他上道......就这?就这?   傅旻现在有一种跟前世跑高速想要窜稀一样的奇异感觉,就是那种明明呼之欲出、忍无可忍,却又为了还能住在这个星球、不得不忍的难捱。   想到现在寄人篱下,他闭了闭眼,还了帕子,“我是在发热,但不是风寒,不要帕子。”   小哑巴点点头,若有所思,狠命吸了几下鼻子,比划:你身上好香。   傅旻真的谢了:哥们儿,能不能抓紧腾个地方出来啊?怎么不会说话话还这么多?难道非得看着本相憋死当场才算完么?   小哑巴看着傅旻要倒,还帮忙搀了一把,接着又摸摸自己的脑袋,比划:好奇怪,怎么也发热了?   经这两番提醒,傅旻回过味来:这种药,他好像听人说过......   似乎是叫做相见欢,名儿是挺雅,实则是种又烈又毒的催情药,若是与中药之人相伴超过一盏茶的时间,那就也会染药,且不能自我纾解,只能靠交合,还得泄身三次以上。   若不然,十二时辰内,必会毒发而亡。   就这时,外头传来侍卫的声音,“有刺客!快抓刺客!”紧接着侍卫首领吩咐:“封锁春和斋,速速护送各位大人离宫。”   傅旻抓住小哑巴的手,“方才有人看见你吗?”   小哑巴摇头。   “呵,”傅旻冷笑一声,这个局比他想的还更不堪,皇帝已经早早离席回了内宫城,刺客这时候出来图的是什么?   摆明了就是要把独自离席的傅旻关在这里,或许还塞了个高门小姐进春和斋,擎等着他糟蹋人家,或者干脆等他一天以后毒发身亡。   身体的药物反应愈演愈烈,如今唯一之计——   傅旻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小兄弟,你听我说......我们现在可能需要一同去个地方。”   小哑巴被傅旻这一巴掌吓狠了,半天才摆手势:去哪里?外头不是封了吗?   傅旻暗骂一声,咬牙切齿地回应:“巫山。”   小哑巴傻在当场。   “可以吗?”傅旻用尽全力在忍耐,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要不然咱俩都得死。”   小哑巴思忖片刻,出乎意料地没有激烈拒绝,而是扁着嘴巴、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傅旻咬牙道:“实在对不住了。”   ……   第二日寅初,当了一整宿禽兽、下了大力气的傅旻还是被生物钟如期唤醒。   不过,今日休沐。   掐指一算,离昨夜还没有十二时辰。保不齐……要是封锁还没撤去,就还能再爬趟巫山。   想到昨日小郎君的模样,他按点打卡报平安的小兄弟,甚至有了想要努力干事创业的势头。   怪不得,怪不得上一辈子相亲那么多次都不成功,原来方向就错了。   傅旻舔了舔唇,在榻上转身,“喂,小兄弟……”   留给他的只有一张纸条,上书:宫中贵人急诏,晚间回。   这样的嘱咐,让傅旻有一种“我在谈恋爱”的荒唐感,前世那些喜欢在他脸前秀恩爱的人怎么说的来着:要是老婆出差,会写了便利贴粘在冰箱上。   “瞧这手字儿写的……”傅旻啧了一声,“还挺,不好看的。”   吐槽一通,还是忍不住贴身收好纸条,起身开始洗漱。   这会儿,听到里头声响,外头人敲门进了屋内,是傅旻的暗卫首领左穹。   “爷。”   傅旻点头,“昨儿什么情况?”   情况与傅旻的猜想大概一致,在得到出现刺客的消息之后,傅家暗卫立即出动,左穹带人与护龙卫首领齐苍一道密启宫门,迅速控制了春和斋。   “爷,说来奇怪,齐苍言明此次行动并未得到陛下首肯,得算我欠他一个人情。”左穹道。   欠人情倒不要紧,主要是……陛下跟爷这对师兄弟,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昨日竟然没下口谕帮忙,实在奇怪。   “昨儿陛下有些醉了,许是早早歇下。”傅旻道,“查出是谁了?”   “是工部侍郎,如今已经关押,随时可以送至大理寺。”   “不着急,放了吧。”傅旻笑了,“近来也没什么大事,先吓吓他。”   顿了顿又问,“昨儿什么时辰完事儿的?弟兄们都辛苦了,去我账上提三个月月钱发下去。”   “回爷……”左穹的脸色突然开始复杂,“昨儿挺顺利的,大概子时刚过,兄弟们就已经在门口准备复命了。”   傅旻:“……”   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已经懂了:相见欢说是走身子三次,他却实打实地超额完成了任务,子时刚过那会儿正同室操戈、真抓实干呢。   看左穹这个倒霉模样,应该是听了个十成十。   “都听见什么了?”傅旻看向左穹。   一般这样问,就是在确认底下人是否会封口,但凡懂点事儿的,都知道回句“什么也没听见”。   但傅旻显然高估了他的情商盆地好下属。   “属下听见爷在里头秽语不断,或有粗喘;另有一嘶哑男声,断断续续,直如濒死。”   傅旻闭了闭眼:这辈子就没这么无语过。   但是,让左穹这朵长了二十三年的大牡丹,站门外听半宿也挺难为人的。何况这小子业务能力已经足够突出,再要让人家情商也拉满实在过于强人所难。   傅旻深呼吸几次,拍了拍左穹肩膀,而后起身出门,“好小子,以后多跟我学着点。”   “学什么?”左穹当即跟上。   傅旻转头认真看他,郑重道:“成年人的体面。”   “哦。”左穹点头——没听懂。   傅旻琢磨着他也听不懂,索性没再管,右手食指不停地敲着太阳穴,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可自己还没到忘事的年纪啊,难不成是昨夜一根米青管通大脑?把脑浆子都给倒腾出去了?   一通苦思冥想,到快出宫,才终于想起来:还不知道昨天那个小郎君叫什么名字!   “左穹,你去打听打听,昨儿房里的小郎君叫什么名。”他打了车帘吩咐。   左穹大为震惊,“爷,昨儿闹了半宿,您连人家名姓都没问出来吗?”   堂堂左相,失败至斯。   “甭提了,那是个小哑巴。”   “知道了。”左穹答得不情不愿。   “怎么了你?支支吾吾的,有屁快放。”傅旻看左穹那别扭模样就来气。   “那我说了,”左穹面无表情,点评出了傅旻常说的那句“渣男”,那是他自问男德拉满、可以随时拿出来夸口时常作拉踩之用的口头禅。   傅旻:“?”   “臭小子,以下犯上,你说谁渣男?”   见傅旻伸手要打,左穹当即闪躲开来,跨在马上、离得远远地继续以下犯上:“当然是说的您,欺负人不会说话就霸王硬上弓的渣男。”   昨儿他听得真切,人家被折腾地都要断气了。   “你个毛头小子懂个屁!”傅旻跳脚,“我那是欺负人吗......是,我是欺负人了,但是他也......”   罢了罢了,话再说下去就有点少儿不宜了,傅旻收下挽回名声的胜负心,摆了摆手,“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记住咯,爷可不是渣男。”   爷正儿八经准备负责呢。   半晌,傅旻听见左穹在外头与人寒暄,对面声音挺熟。   他又打开车帘,“是福公公啊。”   这小黄门名唤小福子,是陛下身边太监首领薛诚的儿子,若他出宫,那必然是陛下有吩咐。   小福子弓腰行了个礼,也不把傅旻当外人,当即凑上前去轻声汇报:“相爷,陛下身子不甚爽利,奴婢奉命出去请君大夫。”   太医院里头人多眼杂,更不乏右相一党,皇上信不过,连平安脉都不让诊。   若遇身体不适,就遣人出宫去找君臾君大夫,这是先皇留给他为数不多能用的人之一。   傅旻一听就急了眼,陛下善忍,若非受不了,轻易不会请君大夫入宫。   “昨儿宴上不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病了?”傅旻当即吩咐车夫掉头,“回宫,往陛下处去。” 第2章   与此同时,清晏殿内。   明黄的龙帐半垂,一条纤细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明黄寝衣缩起一段,露出手腕往上点点红痕,不至于触目惊心,却让人无端脸热。   年过不惑的内侍薛诚在御榻前乱转,他在先帝还在潜龙邸时就从旁服侍,是身边第一得用之人,也多亏了他帮衬,小皇帝才能在这吃人一样的前朝后宫撑下来最初几年,如今见人如此,他嘴里嘟嘟囔囔,瞧不尽的心急。   陆望安上半身从帛枕上挪出来了些,有气无力地提醒:“伴伴,别晃了,晕。”   “哎哟,我的陛下啊,这是怎么话说的,再稍熬熬,君大夫马上就到。”   说起今早上刚看见小皇帝的样子,薛诚仍能惊出一身冷汗。面色潮红,脚步踉跄,那双脚脖子活像是刚化形的盘仙,软的站都站不住,问他是怎么了,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言明,只吩咐说:“让小福子去请君大夫来。”   小福子一溜烟拿上令牌出了宫,薛诚也扶人上榻,不经意碰到小皇帝的手,滚烫滚烫。   这热度......是得去请君大夫,要不然怕要烧出个好歹。   不多久齐苍进门汇报,这个一向冷心冷情的护龙卫首领面不改色地说着最旖旎的话:“昨日,左相大人中了情药,后经探查酒壶,此药名为相见欢,虽为内闱禁药,但坊间百禁不绝。因其极毒极烈,所以民间又有相见欢下无烈女的说法。若身中药,非交媾而泄三次不可解,否则十二时辰内必会毒发身亡。”   薛诚活了大半辈子了,听这药理都有点脸热。   在龙床上躺着的陆望安,脸色在高热的潮红之上又添一层绯色,他没忍住“咳咳”两声。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行了,说差不多就行,朕不太爱听。   但齐苍脑子里头就一条直行道,不一气儿说完,他是不会轻易闭嘴:“而且这药毒还毒在,靠近中药之人,亦回因气味染药。”   陆望安恍然大悟,难怪师兄说“要不然咱们都得死在这”。   啊,师兄怎会如此博学?连这样的偏门的禁药都晓得,太厉害了罢。   说起来......陆望安把脸埋在枕头里面偷偷地笑:虽然自己是上赶着“送死”,但师兄却是实打实救了自己一命呢。   齐苍犹在认真汇报:“从昨日春和斋安排来看,对方并非想要左相大人坏名声,而是想要直接置其死地。”   听到这,陆望安抬头,强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思考,“查出是谁下的药了?”   “是工部侍郎,”齐苍回,“左相那边已经知道了。”   “你跟左穹还真是好兄弟,互通有无这样快,”陆望安掀了掀眼皮,“昨日辛苦了。领赏时记得帮左穹他们也领一份。”   “谢陛下赏赐。”   “下去罢,”陆望安摆手,“朕昨日醉酒,现下还不太舒坦。”   殿内如今只有薛诚一人服侍,他在内宫沉浮几十年,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自问也算有点见识。陛下今日这番......活像是......被人给糟蹋了。   宫中一贯流行对食,许多对食宫女的身上都有这样的印子;也有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专爱玩那些净身不多久的白净小男孩,若第一回,那可不就是这个烧法么,想当年,他还帮忙塞银子去太医院找过药呢。   “陛下啊,陛下......”   薛诚的嘴巴是张了又闭、闭了又张......还是没能问出后头那句——是哪个畜生干的?   倒是陆望安先开了口:“君老怎的还未到?伴伴,你前去看看。”   薛诚黛蓝的衣角消失在雕花朱门之后,陆望安才狠狠地泄了一口气。   回想到昨夜,他忍不住拎起被子蒙住了头。   当时大宴群臣,他酒量浅,感觉头晕就离了席,回来饮罢两盏茶就还醒了过来,想到“君臣同庆”日,一向喜欢戏曲、却因为皇帝的枷锁在身不能唱戏的陆望安一阵技痒。   但他当日饮了酒,若再唱会害嗓子,便准备去春和斋试试新得的一把琵琶。   声称醉酒要歇,支走殿内旁人,拿来药水工具易了容,又吞了不伤人的哑药,换上春和戏服,从龙榻下的密道口里去了春和斋......这是陆望安一贯的操作了,熟门熟路。   刚出密道,就看见了踉踉跄跄的傅旻,极其失态,他以为师兄是饮多了酒,便想带人去自己惯常住的屋子里歇歇。   投桃报李么,比起师兄这些年的帮助,算是举手之劳了。   可是,门一关,他的举手之劳,就成了师兄的“举手之劳”......   虽发心有悖,却殊途同归——平素做梦都不敢肖想与师兄做的事,稀里糊涂,竟然成了。   昨日荒唐场面在陆望安眼前一遍一遍过,臊得他不行,但本已经如同死鱼一样的躯体又被注入了活气:甜蜜又满足的感觉中还带着一丝酸涩,他不由捂住脸偷笑——   要不是他自幼学习戏曲,基本功扎实,经了半宿折腾之后,怕是床都下不了,更遑论回来卸妆。   说起来,师兄平素看起来虽然身量高,但却并不过分健硕,花犀带束出一条窄腰,那些大腹便便、上了年纪的大人,瞧见就得“啧”一声。   可衣裳一脱,满身都是流畅结实的肌肉,劲儿大得吓人,有好几次,陆望安觉得自己都要被他对折起来了。   “帮”和“帮”差的也太多了,陆望安仿佛稀里糊涂就被来了这么一遭......也不对,细算起来那可不止一遭。   师兄前头虽不得法,弄得他生疼,也还小小出了点丑,后来却渐入佳境,兴致一下高过一下,自己也被他带着屡攀高峰。   陆望安叹气,本来自己才是去练琵琶的,怎么让师兄“隔江犹唱后庭花”了。   不过......他心里还是喜滋滋的,经年心动是汲汲生长的春草,一片甘霖来到,便要蔓遍整片野原。   这份难言的情愫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默默茁壮,陆望安心知自己与师兄之间难以越过的天堑,更晓得:他这一腔孺慕一样的爱恋,越要捂着、越会长久。   一息间千念,陆望安觉得自己又开始思念师兄了。   可想到当下模样,陆望安又喃喃:“希望师兄今日一整日都不要来。”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陆望安以为是薛诚回来了。清晏殿门口的小太监都有眼力见,若非是极其亲近的人来,都会扯高了嗓子通传一声。   “进,”陆望安应着。   然后他就看见傅旻一双长腿跨过门槛,俊俏逼人的面庞上带着明显急色,到榻前行了个礼,起身三两步到了榻沿边:“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不动声色地,陆望安把被子外头的手藏了起来,“师兄怎来了?”   傅旻已经知道陆望安查明了昨日之事,便未多提,只说:“正要出宫,听闻陛下身子不爽利,便来看看。”   陆望安有点痴迷地看着傅旻,心里在默默比较,师哥在自己面前从来是这样温和的人,但在昨日里,对上了“明月奴”,好像就更加鲜活了,越发令人爱慕四溢。   会温言细语地哄他,会轻轻吻去他额间、后背的汗珠,会面带宠溺地给他拭泪,会松松地给人套上寝衣,端来热水为他仔细清理。   当然,也会在要紧的时候,仰着脖子低低骂出声。   不过,不论怎样的师哥,都让他无比着迷,从几年前,就是如此。   “陛下?”傅旻轻声唤道。   “哦,”陆望安回神,“没什么大事,大概是着了风寒,有些起热。”   傅旻离陆望安也就一步远,仍还有点不信,瞧着后者别别扭扭的躺姿,问:“陛下怎么一直趴着?”   往小里说,这姿势很是卡脖子,本就发热,这样更不舒服;往大了说,要被右相的人看见,少不了又要参一本“不顾仪容”,当下推崇的卧姿乃是“吉祥卧”。   小皇帝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很少踏差行错,在这种小事上给右相递把柄,实在犯不上。   “陛下,还是躺好了来,这样趴着如何能舒坦?”傅旻温言相劝。   “这样挺舒坦的......”   “陛下,后背可是有恙?”傅旻皱眉,上前准备掀开被子亲自查看一番。   小皇帝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又要拦住傅旻,又要不露出自己的胳膊,一时里手忙脚乱,“师兄,朕真的没事......趴着是因为,是因为......”他咬了咬牙,“难言之隐。你放心,没有人加害于朕,君大夫开个方子就好了。”   这一下子,给傅旻整不会了:小皇帝依赖自己一向如同亲生兄长,怎么突然生分了这些?   他那些正史、野史杂糅的古代帝王知识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恍然大悟:是不是得了皇帝的职业病?久坐导致的痔疮?   傅旻脸色迅速变得复杂起来,少年得“痔”,是够难言之隐的,他撤退两步:“既如此,那陛下好好休养。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傅旻走不久,君臾便到了,放下药箱闻了闻,龙涎香的沉重味道里面藏着一丝淡淡腻甜,他心下了然,给陆望安枕了诊脉。   “余毒已解,陛下身子并无大碍,伤口大约是发炎了,外敷、内服需双管齐下。”   既是中了相见欢,那因何高热、伤在何处不言而喻,君臾自也不会触怒龙颜说句“让老夫仔细查看一番”。   这样的看诊,陆望安很满意。   君臾在一旁开好了药方,又看了看趴在床上的陆望安,谨慎地开了口:“只是……陛下此后行事,还是爱惜龙体些个。”   “朕知晓了,多谢君老。”   君臾的方子管用,再热乎乎喝上碗药,陆望安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昨夜累狠了,正需补眠。   同此刻,出宫的傅旻已然到了沈府内院,眼前坐着的是府上公子沈逸,也是江湖神医“柳一刀”。   “沈兄,”傅旻真可谓是热情四溢,还露出了八颗牙标准笑容。   沈逸登时一阵恶寒:“干嘛!”   “就是,我想问问你,有没有……#@%$”   沈逸皱眉,“说的什么鬼东西?听不清,走了。”   “诶别别别,”傅旻拉住他,羞羞开口:“我就想问你能不能造出润滑……”   昨儿那些妆油实在差劲,让人吃了好大苦。   沈逸看了看左右无人,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说了一万遍了,我跟你一样,纯纯穿书,不带系统!” 第3章   沈逸确实与傅旻一样,都是穿书而来。   起初几年惺惺相惜,在刚刚认亲时甚至“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日子久了,越来越熟,变成了这般“骚鸡见骚鸡,满脸笑嘻嘻”的塑料样子。   俩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傅旻刚刚考完秋闱的时候。   奋笔疾书、头脑风暴了一整场,傅旻走出考场时人都开始犯迷糊,一不小心就地撞到了柱子上。   这一下子过于实在,他跌坐当场半天爬不起来,被好心的路人扶到了一旁的面摊上歇着。   就这时,傅旻突然有了穿书之前的记忆:原来他在现代车祸去世时二十八岁,生前是体制内打工人。如今这个时代是他看过的一本男主不爽文,因为不太爽,所以他全本跳订。说是了解剧情,又不是完全了解。   目前只记得,与自己同名的炮灰日后会成为保皇派,在傀儡小皇帝被书中反派右丞相赶下龙椅时被杀害。   果然......傅旻叹气,谁人穿书,都逃不过炮灰命运。   不过,为什么自己重活一次,又开始考公了?   “网友诚不欺我,宇宙的尽头就是编制。”   尤其是在这个年代,读了十几年圣贤书的他,可能唯二的发展路线就是考科举和做西席。   做西席还是算了,他从来跟熊孩子八字不合。   还是考公好,大不了之后自请下放,远离京城、燃烧自己。   沉浸在不切实际职业生涯规划中的傅旻没有发现,隔壁桌有人已经结账准备走,听到他这句又踅了回来,坐到他这桌,眼含热泪地问出了那句穿越暗号金句:“奇变偶不变?”   这人,就是沈逸。   傅旻大惊,看了看左右,鬼鬼祟祟地凑近,完完整整地对上了后半句:“符号看象限。”   “宝友!”沈逸抱住了傅旻。   “铁子!”傅旻回抱住了沈逸。   认亲之后,俩人迅速前往京城最大的馆子里搓了顿好的。也就是这顿饭的交谈里,傅旻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   并不是所有人穿书都面临炮灰死局,像沈逸,他就是个穿书赢家——本朝左相沈从劼独子,文不成、武不就,全京有名的听话废物。   于是,他就可以不考科举、不入军营,专心研究他醉心了两辈子的医术,活得是逍遥似神仙。   “铁子,若不是今天遇上了你,我还以为自己上辈子治病救人积了大德,这辈子穿越专门为了享福呢。”沈逸一脸幸福地感慨,“原来竟然是穿书。”   傅旻回以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确实,家里有够吃的老本按下不说,最大的福气是左相因为身体原因早早致仕,也因此躲过了那次皇权倾覆,保全了一家老小。   而那个接下左丞相官职的倒霉蛋,就是几年之后的傅旻。   “哥们儿,”傅旻殷勤地给沈逸倒了杯酒,仔细研究、谨慎发问:“能不能让咱叔,在这位置上多呆几年啊?”   倒不是说想让沈从劼替死,只是觉得有个老将压场子,自己和小皇帝没准可以化解危局,因为小皇帝虽然前期懦弱不堪,但却实实在在有一颗为民着想的心,是个好皇帝,若能少了那几年下位颠沛,百姓日子能更好过些。   若努力过还实在不成,傅旻再把罪都扛起来也不迟。   沈逸摇头,“应该不行,我爹身体不好,若不是现在还没找到足够信任的接班人,他早就要告老。”   傅旻语塞:你爹的接班人,现在就在你眼前。   不过,虽然俩人虽命运走向迥然,在某些地方却又很相似:比如,都没有系统;再比如,有金手指,但是又说不上粗壮,还得自己十分努力才行。   傅旻恢复前世记忆之后,死去的申论行测和活着的八股策论一起攻击他,头悬梁一载,第二年就胆大妄为地参加了春闱,一甲状元。   沈逸凭借前世丰富的临床经验,又精研本朝中医药,隐去沈相之子的身份成了江湖第一神医,化名“柳一刀”,尤其擅长炼制各种外伤药膏,一手剖腹开颅的手艺更是名满江湖。   “那......”傅旻犹疑了一下,“给我配点生肌止痛、活血消肿的药膏总行吧?”   这会儿,沈逸的专业素养也回了笼:“用在何处?”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人身上这么多地方呢,把痔疮膏当金疮药使可不行。”沈逸慢条斯理地撇着茶沫。   傅旻咬了咬牙,“用在菊部地区。”   “噗......”沈逸刚喝下去的一口热茶喷了傅旻一脸,紧接着笑得几乎要昏厥,“还真让我说准了啊?我干脆不要做大夫,蒙上眼去城隍庙支摊子算命得了。”   傅旻愤愤擦干脸,“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少在这里插科打诨。”   “我没说正经的吗?痔疮不是病,脱肛要大命。”沈逸答。   有那么好多个瞬间,傅旻都想着,干脆不要找沈逸配药了。   可想到小哑巴的伤处,又想到沈逸这个缺德玩意儿是有点真才实学在身上的,配出的膏药千金难求;又想到,那些羞人的事儿,怕是更难对别人说出口。   他深吸了几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还是将昨日的戏剧性半宿简明扼要地说给了沈逸听。   哪料沈逸这个老六半分不买账:“痔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至于还编个弯了的故事来讨药么?我说你不要讳疾忌医,快脱下裤子来我给你看看。”   现在成了傅旻快要昏厥。   都怪他,都怪他平时给沈逸说了太多前世相亲失败的“趣闻”,怪他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女孩子,“不需要太漂亮”、“但最好强势些”......还声称要在这个时代找到真正“灵魂契合”之人。   草直男人设草得太狠了。   也难怪沈逸不光不信,还想要扒自己裤子......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调查归来的左穹到了:“爷,已经查清楚了。昨日与您春风一度的那小哥叫明月奴,今年二十。原是春和戏班的花旦,后来因为长像替某个贵人挡了灾,被药成了哑巴,现在在班子里是乐师,弹琵琶、月琴。”   傅旻:“......”   沈逸听完,惊掉下巴——老傅竟然真的,真的一夜就弯成了蚊香。   傅旻捂着老脸,细细琢磨左穹的话:长得像某个贵人......小哑巴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确实像极了小皇帝。   “能带出宫吗?”傅旻问。   “有难度,”左穹如实道,“他身上背着宫廷秘辛,如今能活命,一来因为他并不知情多少且已哑了,二来则是因为仍在宫中。”   傅旻脑门嗡嗡的,以他对小皇帝的了解,若有人替他受了难,他定会感恩戴德,干不出这种还软禁的事儿。   估计是旁人的手笔。   又或者,这孩子养了来,本就是为了给小皇帝顶难的,后头还有旁的用处,例如出巡之时、掩人耳目之类。   夭寿......   傅旻手里转悠着一根树枝思考,他本打算的是带人回府见过家人,而后三书六礼给人名分,但若是出不了宫,这一切都无从谈起。   “那他今日去了哪里?”   左穹又回:“去了太后处。太后喜欢听琵琶,又看他顺眼,三不五时就会召他进慈宁宫弹奏。”   傅旻敲了敲脑袋:若是如此,就更加难办,刚刚猜的旁人,没准就是太后。   太后纵横后宫这么些年,虽看着无欲无求、什么事儿都不管,但手腕却极其强势,若她要坚持什么,莫说是自己,就是右相也难抗衡。   这事儿一时半会也没个结果,索性吩咐:“左穹,带着弟兄们下去歇了,辛苦。”   等人撤光,傅旻就把方才的憋屈吼到了沈逸脸上:“现在信了吧!信了吧信了吧!”   “信了信了,”沈逸赔笑,一溜烟跑到房里,片刻跑出来,扔了一串点着的红皮炮仗在傅旻脚下,高声贺道:“恭喜傅兄,贺喜傅兄,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男人!”   说的跟他娘的过成人礼一样。   傅旻被这些噼里啪啦的炮仗惊得上蹿下跳,等都响完,才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我真谢谢您。”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都是兄弟,”沈逸不由分说拉着人进了炼药房,林林总总找出了十几二十瓶药膏,又细细解说了用法后,拿个木盒子一并装了递给傅旻:“要坚持可持续发展路线不动摇。祝您性福。”   “谢谢您,”傅旻看着手上很是值钱的盒子,对着沈逸粲然一笑,“这回是真心的。”   “不过,你说的润滑,我这里虽然没有,但我知道有个地方有,而且应该是尖货。”   傅旻一听来了劲,伸直了耳朵凑近沈逸,“展开说说。”   一阵窃窃私语,两人乔装打扮一番,两刻钟之后,狗狗祟祟地潜伏到了京城最大南风馆的后门。   “润滑这种东西,还得来专业的地方,”沈逸压低了声音说话,“傅兄,你说对不对?”   “有道理,”傅旻道,“快,你进去帮我买?”   “你怎么不去?不是你自己用?”   “我拉不下这张老脸。”   “我就拉得下了?”沈逸低声尖叫,“再等会儿。我常来这边吃馄饨,每天中午都有人来送货,咱们直接找供货商拿货。”   不多时,俩人用了张一百两的银票,买了一大盒子好些瓶膏脂,乐乐呵呵、勾肩搭背地走了。   “谢了哈,”傅旻搂住沈逸的脖子,“昨儿进宫,身上没带银子,改天还你。”   沈逸闷闷不乐,“那你记得要还我这个银庄的银票。”   那可是去银庄兑票时,愔儿亲手递给他的呢。   “行行行,都依你。”   眼看着要到午时,傅旻投桃报李,索性带着沈逸回府上用了午膳,傅家小妹傅愔也列席。有心上人在旁,沈逸的嘴巴子都飘到了房梁上。   简单用了几口,傅旻起身,与祖母、妹妹道别:“祖母、愔儿,你们先用着,我进宫一趟,晚上就不回了。”   见他要走,沈逸不自觉的提前进入了角色,拿出了府上唯一男人、甚至正牌姑爷的身份跟他挥手:“子怀你且放心去,府上有我呢。”   傅旻:“......”   傅愔大大的杏眼一眯,嗅出一丝反常的味道:哥哥虽然职位不低,却从来不是一个拼命三郎,往常休沐日他都恨不得烂在府上,到了饭点儿还得找把铲子把他从床上铲下来才行;若是有人在休沐日找他回衙署、回宫办事,那脸能拉得八丈长。   唯一能让他心平气和进宫的,大概就只有龙椅上那位了,但也只是心平气和的程度而已,绝非满心欢喜。何况陛下向来知道哥哥的习惯,天塌下来,都会等他休沐日过去了再说。   今日......哥哥这从精气神到脚下步,都不像准备进宫,倒像是准备去寻欢。   沈逸早得了傅旻指点,连忙唤秀眉紧蹙的傅愔:“愔儿,来尝尝这个。”   傅老夫人宋氏见傅旻这样,虽觉得反常,却又觉得欣喜,还赞了句:“咱们旻儿总算是上了心,有点他祖父的模样了。”   虽然说先傅老太爷最后不过是个国子监博士,但却是披星戴月,比旻儿努力多了。   旻儿脑子活络,又碰上了贵人,若是早有其祖父这般上进,那当上左相怕还要再早几年。   傅旻跨大步回了院里,先换上了自己的衣裳,又收拾好明日要穿的朝服,装上辛辛苦苦搞到的两大盒膏脂,想了想,又收上了个八宝攒盒,满满当当塞上了蜜饯小食,带了几套簇新的被单,还开库房寻了几匹上好的衣料......   找出来料子,他突然想到:“难不成还要小明月奴自己裁衣?”   于是,傅旻当即叫来府上的绣娘,“用这些料子裁几身男子衣裳来。”   绣娘也很吃惊,相爷脱了朝服,只爱穿舒服可体的细布直裰,这些软滑的锦缎碰都不碰,“相爷,是可着您的尺寸来裁吗?”   “不是,是做给旁人。”   “那还请相爷书下其身量尺寸。”   身量尺寸?傅旻还真没有。略一沉吟,他伸出了手:“你自己拿尺子量罢。身高,到本相耳垂,腿长,较本相短一掌宽度。”   这么一算的话,小东西腿还挺长。   剩下的肩宽、腰围,傅旻又拿自己的手臂比了出来。   绣娘一边给量着尺寸、做着加减,一边暗暗忖度着这人与傅旻的关系,一面儿还琢磨着好么生的大爷怎么想起来给男子裁衣了?   傅旻没心情注意她,一心想着一会儿怎么打点班子里其他人,好将春和斋的大通铺买断成单间。想着想着就快进到,带去的这些东西都该安置到何处,才能让小东西过得更舒坦些。   临出门,还开库房取出来了一把琵琶,充分保证投其所好。   浩浩荡荡,如同搬家,左相满面春风、踏着日头进宫了。 第4章   若碰到朝中多事,傅旻会宿在宫中文渊阁,离小乐师的春和斋并不很远,但再近,也没有同床共枕近不是?   昨夜虽然荒唐,但后半夜傅旻药力下去、意识多少回笼,也是有认认真真地打量过小东西的。   第一感觉是漂亮,全身玉白不说,五官格外漂亮,不是男生女相的漂亮,就是属于男孩子的那种干净爽朗的漂亮,尤其是那一双大眼睛,里头没有一丝算计与城府,像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湖泊。   嘴巴不会说话,眼睛却会说话。   第二感觉是乖,怎么会有这么听话的小孩,明明是挺难受,还未得趣,但你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实在是承受不住,才会汪着一双红通通的大眼睛看你,眼神里头有撒娇也有讨好,把你看得心都要化掉去。   最后,大概就是可怜,傅旻还记得最后一次时,小乐师直接累得昏睡过去,迷迷糊糊地调整到了自己熟悉的睡姿——像婴儿一般蜷缩起来。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保护行为。   想到左穹今日的调查结果:幼失恃怙,本是梨园客,却因无妄之灾被毒哑了嗓子。   傅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更想加倍地疼惜了。   大概说出去的话就是用来推翻的,如今看来,他年少无知时说的每一条择偶标准,现今都化成巴掌啪啪打上了自己的脸。   “不需很漂亮”——但小东西确实非常漂亮。   “但要强势些”——这小孩就差把“我很听话”顶在脑门上了。   “但要灵魂契合”——只一眼就能瞧出的实在,跟自己这种浑身八百个心眼子的人,哪哪儿都不契合。   可好生奇怪,明明跟自己的择偶标准完全背道而驰,甚至连性别都对不上,但走着走着肾,却就动了心。   算起来,也只一夜相对而已。   大约,这就是大家常说的一见钟情么?   傅旻愿意将这总结成:性向觉醒太晚,以及,本人太有责任感。   车轮辚辚进了宫城,傅旻却让车夫把车停到了文渊阁,从府上带走的一应物具都没带,就他一人下车,抱着那把琵琶、提着两盒膏脂,慢慢悠悠地往春和斋行去。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过半百,恋爱经验却只只限于前世的相亲,傅旻不太懂得怎么跟恋人相处,更何况,别人可能还没把他当恋人呢。   如今没有论坛,也没网友可以请教,他想着:不如就以己度人吧。   他本人是个领地意识极其强的人,所有的地盘都是乱中有序,自然也不允许旁人随意收拾、添减东西。   春和斋是小皇帝的,那间大通铺却是小东西的住处。他带来的那些可能会让明月奴生活地更舒坦的东西,最好得在问过人家之后,再搬过去。   左穹得了他的指示,已经先去宫中与薛诚要地方。   “伴伴,左穹说什么?”   陆望安趴着歇了半日,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出了几身汗,换了身寝衣,高热已成了低热,午间倒是用得不多,但精神头尚可。   听见左穹的声音,就直接坐了起来。   “陛下起了?”薛诚甩着拂尘、小跑过来,“左穹过来说,左相要与陛下在春和斋讨个地处,方便日后歇脚。”   “唔,”陆望安起身,准备换衣裳,“伴伴应了么?”   “哪儿能啊,那可是陛下的地处,”薛诚上前伺候,“正想着进来瞧瞧陛下可曾醒了,若还睡着,就让左穹在外头候着。”   即便是知道小皇帝一定会同意,但点头这一下,薛诚也是绝不会自作主张。   春和斋是这皇宫之内,小皇帝最最喜欢的地方,前有春和戏班掩护,后有太后帮衬。若遇到烦心事,或者偶尔得闲,小皇帝总会用上易容术,偷摸潜去那里松缓松缓。   “师兄可说明了,为何要屋子?”陆望安问。   薛诚偷摸地笑:“陛下,您也知道昨日的。左相大人中了那么烈的□□,还能完完整整地出来,那定是有懂事儿的小孩入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咯。”   陛下生得好看、嗓儿也好,春和戏班是他一手组的,里头的哥儿、姐儿都俊着呢。   左相大人被迷得拔不动腿,自然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陆望安自然是知道这个原因,他想问的是:为什么明明可以住明月奴的屋子,还偏偏要再要上一间?   难不成就他这养病的半日,就已经有旁的弟弟了?   可这样的话,他问不出口,只能瘪着嘴吩咐:“让左穹进来。”   陆望安看着左穹,“师兄可说明要哪间了?”   左穹:“禀陛下,相爷想要春和斋丙字二号房,如今差不多也该到了。”   “准了。”陆望安拂袖而去。   丙字二号,可不就是明月奴那住处丙字一号的隔壁吗?   这不是欺负人吗?   左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拿胳膊肘抵了抵薛诚,“掌印,陛下这,这心情似乎不佳?”   薛诚瞥他一眼,心说还不是你这倒霉催的,非挑陛下身子不舒坦的时候来扰人清梦,他没搭理左穹,转身也回了内寝殿,进去发现陆望安正将明黄衣物换下,就知道这是又要去春和斋,便提醒道:“陛下,晚间还要用药。”   “收拾起来,朕去那边用。”   从前,陆望安从来没有奢望过得到师兄除却同门、君臣之外的别的情感与照拂,无欲无求,日子过得也算舒坦。   但由奢入俭难,昨夜半宿温情仍如在身,一想到师兄今天要别居,陆望安就觉得委屈极了。   身体不适让他的脾气也跟着一起变差,虽说进门这会子已经冷静下来,想明白了师兄并非“陈世美”之流,也不会在这半日里就琵琶别抱,但他还是想去看看,师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密道在内宫的进出口只有一个,那就是陆望安所在的清晏殿。   延伸到内外宫之间的出口可就多了,就拿春和斋来说,就有四个出口,有一个直达戏台后台,有一个直通丙字一号房内,还有三个分别在甲乙字房的两个屋子内。   陆望安琢磨了琢磨,从乙字房走了出来。   方绕过乙丙房的回廊,就看见傅旻身着一身缥碧色细布直裰坐在一二号房的门口,正抬眼望天,听到脚步声站了起来,抬头看到陆望安踟蹰的身影,一下子笑了出来。   身后的丹灵光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那个笑容就绽放在这光里,迷得陆望安睁不开眼。   “愣着做什么?”   傅旻理了理衣袍上前,握住了陆望安的手,察觉到对方明显一颤,又松开,还是笑着看他:“怎了?半日不见,就与我生分了?”   虽说陆望安本就吃了哑药,但他即便不吃,此刻应也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易容术主要是改变他的面部骨相,却不会着意遮盖本来的皮肤,双颊、耳廓都是热热,他知道那里一定红得像要滴血。   他抬起脸,用力地摇头。   “这么不禁逗......”傅旻笑笑,转而又拉住了他的手,引着人到了二号房门口,指指说:“我暂时住在这里。”   而后向前一步,同昨天一样,在进门前先问询:“我可以进去吗?”   陆望安点头。   等二人坐到了榻上,陆望安才比划着问:“为什么要住隔壁?”   傅旻笑笑,问他:“你先说说,咱俩现在算是怎么一回事?”   陆望安一听这话,就又来了气——怎么回事?还能怎么回事?有了肌肤之亲,来张合婚书就能搭伙过日子的那回事。   可这样的话,他比划不出来,也不愿意比划。   索性背过身去,不再动唤。   傅旻“啧”了一声,说:“面皮这样薄。”   虽说他这人满肚子坏水,但天地良心,这次他是真没打算作弄人,只是觉得要尊重对方意愿,俩人成与不成,得让人家说了算。   毕竟人家小自己这么多,让着点儿是应该的。   见人竟恼了,他只好换一种方式,“那我来问,你只需点头、摇头可好?”   陆望安点头。   “昨日里匆忙,好些事情没来得及交待,我今日补上。”傅旻没有着急抛出问题,而是慢慢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实不相瞒,我遣人调查过你,知你叫明月奴,现年二十,喜欢琵琶。”   陆望安轻声哼了哼,心说:那你可就查错咯,我这是易容呢,自然,我那点子真实情况,师兄你本不用调查,也一清二楚。   “我叫傅旻,字子怀,今岁二十又六。现任左丞相一职。家住撷英巷,府上还有祖母、妹妹,妹妹名唤愔儿,小你三岁。”   “昨日遭逢意外,为自保,我对你行了牲畜之事,此刻必须道歉。你可能原谅?若不原谅也没关系,提出条件,我会尽量补偿。”   哪有问题后头还带一句的,这让人怎么点头摇头。   陆望安又撇嘴,可眼珠一转,他发现师哥在紧张,左相大人刀悬头上都不变脸色,现在竟然在紧张。   他承认,自己有一丝丝窃喜和暗爽。   于是,短暂地回身,快速地比划了句“原谅你”。   “那就好,”傅旻轻轻地笑,“昨日肌肤相亲虽是权宜之计,但我却并不将其看作露水情缘一场。”   “明月奴,我知你此刻困境,囿于内宫不得而出。我此刻无法,却不会一直无法,再给我些时间,我会带你离开这牢笼,找最好的大夫为你治嗓子,若你想要,组建戏班亦是小事。你可信我?”   陆望安定定看着傅旻,情绪一阵翻涌。   他想到很久之前,甫登帝位时,面对朝堂诡谲始终无法适从,整日失眠,处处是错,言官弹劾的折子能堆半人高。   彼时师哥还是个翰林编修,明明人微言轻,却像一束光引着他走出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若没有师兄,他大抵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也很优秀、也会为朝臣景仰、也会被百姓称颂。   可是现在师兄不再说什么江山社稷仰仗陛下,而是要为他护航,为他搭建一个戏班子。   说实话,若陆望安真的是明月奴,那这事做成,此生便无憾了。   可是......虽然陆望安不是明月奴,却仍然会被这一席话打动。   发什么愣呢......傅旻伸手揽过陆望安的肩头,让他面对着自己,问:“明月奴,你愿意以后跟着我、同我一道过日子吗?”   陆望安枕在傅旻胸口,在他怀里比划:“愿意。” 第5章   傅旻一早料到是这个结果,毕竟明月奴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小星星藏也藏不住,但真正得到了确定答复之后,他仍然是雀跃非常,甚至有了发朋友圈的冲动,即使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有手机的这个时代。   上辈子,刚从学校出来进入体制的时候,有前辈奉劝他:最好是准备两个微信号,省得到时候发朋友圈设错分组,发了不该发的东西对自己不好。   傅旻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谢谢前辈,我发朋友圈一般不需要特意分组。”   因为点开他的朋友圈,会发现明明是黑色的字体,却都整齐散发着红光——根本没有个人痕迹,全是各类官方大号正能量的链接转发。   毕竟,私事他都发微博——票圈又红又专,微博狗胆包天。   当时无数次微信扩列、相亲的时候,傅旻曾想过,等到时候确定关系,自己一定要发掉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个人”朋友圈。   这一想啊,就是活活两辈子,着实是筚路蓝缕、栉风沐雨、旷日持久、可歌可叹!   只可惜如今,好容易找到了,没手机......   傅旻觉得委屈啊,傅旻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   想到人家早上给自己留了条,他吻了吻陆望安的鬓角,自走到案桌前找到纸笔,自个儿画了个朋友圈出来——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   头像是个楷体的“傅”字,是他老干部风微信一直用的头像,配图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写意,但足够传神。   傅旻:@明月奴,余生任你指教。   文案土是土了点,但土到极致就是潮,而且简明扼要,扣人心弦,傅旻很喜欢。   画完吹了吹宣纸,将这纸递到陆望安手里,“收好咯,留好这张纸,爷以后就听你一个人的。”   虽说不能广而告之还是有点遗憾,但就当是此状态只对明月奴可见罢。   低调的骚包,倒也符合人设。   陆望安看着手里这张巴掌大小的纸,触感粗糙,是市面上最便宜的纸,却载着千金不换的情谊。   左上角那个方框里,书着一个“傅”字,那是师兄。   右下角的那个长框里,画着一双眼睛,那是自己。   等等......陆望安指着“@”,比划道:“这是何意?”   傅旻笑,“这个符号的意思是,傅旻对某人说。”   陆望安恍然,那后头跟着“明月奴”,就是“傅旻对明月奴说”咯。   说,余生任你指教。   陆望安寻了个荷包,珍而重之地收起了这张小纸条,然后看着傅旻,害羞地笑笑,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建设。   傅旻也在看他,但是摸不准这孩子在琢磨什么。   只见他嘴唇抿了又抿,唇珠一隐一现,唇色也抿成了覆着水光的浅红,还又皱着眉咬了咬唇......   “祖宗。”   傅旻终于看不下去,上前抱住陆望安,一下含住了他的上唇。   从轻轻淡淡的舔啄,到深入浅出的探索,唇齿之间的勾连与纠缠,让昨夜的经历跑马灯一样在二人的脑中晃荡。   不清楚是谁的呼吸先粗了起来,反正是陆望安的双手已经抚上了傅旻的背,傅旻左手揽人在怀,右手却凭空消失在了对面人前襟之内。   轻拢慢捻抹复挑。   眼看着又要少儿不宜,傅旻却戛然而止,轻咳一声,坐到了陆望安一拳以外的地方。   陆望安不明所以,皱着眉抬头,委屈情绪都顺着卧蚕流了满脸。   “听话,这几日,你先养养。”   刚刚,电光火石之间,傅旻想到了沈逸对他的殷殷叮嘱——   “哥们儿并不羡慕你一夜五次。大家都是男人,这不就是及格线么?”   “但我真的求求你个老狗逼偶尔当回人,让人家孩子先把身体养好。”   “再说一遍,要可持续发展。”   刚刚险些要把持不住,倒也不能怪他傅某人意志不坚,主要是明月奴这孩子,太过惹人了些。   看,他明明就不高兴了,却不发火,就憋憋屈屈坐那儿,小媳妇儿似的。   给老傅头看的,心都要化了。   他好声好气地哄:“快些过来,我今儿出宫找大夫开了药,先给你用上。”   早上陆望安走得早,傅旻当时未醒、又没经验,自然不知道完事儿还会发热,只知道受了外伤,得养养。   沈逸倒是猜到可能会有炎症,但没见人也不敢轻易下药,合计半天还是只给了外敷。   陆望安看着傅旻拿出的一大盒瓶瓶罐罐,想到自己伤在何处,脸面一下子红了起来,指着盒子比划:你回避一下,我自己来。   “你后脑勺上长眼了?”傅旻将盒子往身后藏,“怎么?害羞?” 第6章   听了这话,陆望安别过身去,又不理人了。   “乖一点,”傅旻轻笑,拍拍他肩膀,“听话,趴下。”   陆望安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趴下,还又回身,想要再挣扎挣扎,却看着傅旻已经走到一旁拿皂角洗好了手,擦净之后还从盒子里拿了块帕子又擦了擦,隔老远都闻见了一股酒味。   陆望安好奇了,指指帕子,意思挺明白:怎么有酒味?   “这个帕子是用烈酒泡过的,能让手更干净,免得让你伤上加伤。”傅旻看着陆望安慢吞吞脱裤子的别扭劲儿,不由发笑,“昨儿你睡得早,都也是我伺候的,不要害羞。”   早前君大夫也开了外敷药,但陆望安顾忌脸面,死活不让旁人近身,自己胡乱抹了一通,大多数也没抹到正地方去。   是以,现在与早晨比起来,并未强许多。   傅旻瞧见人伤口,心口一紧,若非是手刚消好了毒,他都想给自己再来一巴掌。   确实,沈逸说的也没错——“真是个老畜生”。   “我尽量轻些,要还是疼,就跟我说,”傅旻倒出药膏、轻轻下手,一点点地打着圈帮助吸收。   他这手上忙活着,脑子却得了闲,猝不及防的,上辈子本该死去的行测常识开始疯狂输出,还都是文学常识......   菊花开,菊花残,一帘风月闲......(1)   反棹来何迟,黄花候君摘......(2)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3)   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4)   不经意想到这一句,傅旻惊了一个激灵,低头这么一瞧,肚子里都开始往上泛苦水,男子为阳,重阳者,二个男子也,唉,确实是将这菊花糟蹋得太苦了些。   想来,一切都是注定,冥冥之中,知识储备已暗示了取向。   这该死的宿命感,实实在在捋顺了左相的一身炸毛。   陆望安自是感觉不出来傅旻这满肚子的不正经,只能感觉到他还在轻轻吹着气儿,药膏里的那些清凉成分,在这点儿暖热小风里头起了效,凉丝丝的,分外舒服。   若是别地儿的伤口,这般上药是完全没问题......   可问题就是,他这伤口不是别地儿啊。   这本是出气儿的地儿,如今怎么成了吹气儿的地儿啊。   陆望安简直羞得想死。   每一息对他来说都像一年一样漫长,终于,傅旻结束了自己慢工出细活的上药和乱七八糟的脑海遨游,起身去洗手,但嘱咐说:“先不要穿裤子,药膏还没干……”   正想着抓紧提上裤子的陆望安:“……”   洗完手回来,傅旻就蹲在床头,与人商量:“我搬到你这里来住,可以吗?也不会每天来,偶尔还要回府住。”   陆望安心里甜兮兮的,面上却不显,只比划说:刚刚看你坐在隔壁门口,以为你想住那儿呢。   心里却疯狂叫着:快告诉我,为什么要了隔壁房间!   “做了两手准备,怕你不待见我,不让进门,心想能常见也是好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陆望安摇着头打断。   傅旻爽朗一笑,“反正隔壁间要也要来了,干脆改成厨房、饭厅、并一个书房。”   陆望安眨巴着大眼看傅旻,心里稍微有点慌乱了:师哥这是真把我当小媳妇儿、要跟我搭伙过日子吗?   可我不会做饭啊。   “怕什么,”傅旻看着陆望安当下的样子,大眼睛又开始忽闪了,像被惊到的小鹿一样,“是不会做饭吗?”   陆望安点头。   “也没说让你做,我会。若是碰上朝事不忙,就给你做饭吃。”   师哥还有这个本事么?   陆望安心里欢喜极了,当下就已经开始期待。   “除此外,我还从府里带了些被褥之类的用具,”傅旻突然伸出手抚上陆望安的后腰,不轻不重地揉着。   “昨夜见你睡着了还在锤腰,大约是受了苦,是我的错。褥子铺厚一些,你也轻快。今儿还疼得厉害吗?”   陆望安轻轻摇头。   “那这个大通铺要换么?”   傅旻已经知道这个房里只住了明月奴一人,铺大是因为由多人间改的,一直没换床。   若小东西想换,就索性给他一步到位。   毕竟,人家都已经同意跟自己在一起,不能带人出宫享福已经是罪过,断没有在宫里接着受委屈的道理。   就不料小东西还挺安贫乐道,比划:已经睡惯了,挺好的。   傅旻转念一想,大通铺也挺好,虽不够华丽,倒也还实用——脏了直接挪窝,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省的半夜起来换床单。   “行,”他站起身瞧了瞧伤口,顺道帮人就穿好了衣裳,“略等我片刻。”   方才他听见了外头动静,想必左穹他们已经把他拾掇的细软运到了隔壁。   他离开不多时,就搬了一匹溜光顺滑带锦垫的摇马进来。   陆望安还没琢磨出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被人打横抱起,给放到了摇马上。   “贵妃塌太招摇,我搬不进来,你先在上面坐坐,稍前倾些,莫压着伤口。”   后撤两步,傅旻含笑打量着骑在小木马上的陆望安——十足十一副乖崽的模样,明明也二十岁的人了,长相却幼齿,骑在上头一点不违和。   这应该就是大家常说的少年感。   “本还说过两日用不到了,就给愔儿送回去,这还是她小时候我做的。现在看来,我们明月奴倒更适合这个,待过两日我闲了,也给你做一个骑着玩。”   陆望安听完,羞得捂住了脸。   怎么这样容易害羞?傅旻过去拍拍陆望安低下的小脑瓜,“乖乖坐好,我去安置房间。”   突然想起什么,又把攒盒拎来,打开盖放到陆望安眼前,“不晓得你喜欢什么点心,便各样拿了些来,若都不中意,下次便再换旁的。”   陆望安拎起块板栗酥,晃悠着摇马,看着傅旻来来回回、忙忙碌碌地归置。   一块酥吃完,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发出一声不悦耳的“啊啊”。   傅旻果然回头,拍拍手上灰,走到他面前问:“怎么了?”   要我帮忙吗?陆望安比划。   傅旻摸摸他发顶,“又不是多重的活儿,哪还用得着你上手,好好歇着就是。”   这样的场景,于陆望安而言奇异非常。   好像是在梦里也幻想过些许,却始终没敢梦过这么大发的。   又想撂挑子不干了……想当一辈子小乐师......他在心里无奈地想着。   自打师兄日复一日用言语与行动感化,让他决定要做个好皇帝之后,这样不负责任的想法,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未曾想,换个身份与师兄相处的好处与诱惑,竟然这样大。   陆望安晃着小马,轻轻叹气。 第7章   “差点忘了。”   待到傅旻将屋内收拾地差不多,才从隔壁拿了把琵琶出来,“前几年愔儿学琵琶,我还托人找关系特意寻了把来,可那丫头不是这块料,好好的琵琶弹得调子乱飞,噔愣噔楞吵得全家耳鸣多梦,还不敢打击她,幸亏她没几天也就歇了劲儿……放在库房积灰也可惜,昨儿我去找了来,你若还看得上眼就稍把玩把玩。”   陆望安扯过一边矮几上的抹布细细擦了擦手,而后才接过了傅旻递的琵琶。   “不过我也不懂琵琶,当时旁人说好,我就收了,若是不中用,你也别笑我。”   陆望安想比划个“怎么会”,但是手上有东西,他比划不出来,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打开外头的乌檀木盒子一看,果不其然,就是他猜到的那把。   这把琵琶,曾经是属于他。   两年前,他去沈府,听到沈逸哥哥说师哥的妹妹最近正在学琵琶,回宫就找出来了自己的一把,拐了八百个弯、找掮客半卖半送给了师兄。   当时的他,同昨日一样,以为自己打的是个投桃报李的谱,送琴是对师哥平日里对自己扶持的回报。   但到了今日,他才明白了自个儿。   哪儿是想单纯帮忙?分明就是被情意牵引着走,想要靠近、甚至想要抱紧。   就如送出的这把琴,他手上的琴多得数不清,怎么偏偏就挑了一把相思木的呢?   见他摸着琵琶愣住,傅旻知道这是送对了,便问:“还喜欢吗?”   陆望安点头。   不过,比起这把兜了一个圈子又回他身边的琵琶,他更喜欢的是傅旻的坦诚。   从兴国县出来之后,他明堂高坐,如登危楼,堂下乌压压站了一群大臣,官袍下算盘打得震天响,说出来的话要么是传达右相的逼迫,要么就是口不从心、敷衍塞责。   只有师兄,永远是对他坦坦荡荡,从治国方略,到身边小事,无一例外。   陆望安想到了前几年里的一件小事,彼时师哥还未任左相一职时查办了个大贪官,办案的官员都得了好些恩俸。   赃物里头有一对南洋的金珠,十分的漂亮,十分的稀有。师哥特意求到了御书房,言说可否将手头恩俸换了这对金珠。   陆望安自是应了。   回头谢恩出宫的时候,傅愔到宫门处接师哥,见到一双金珠喜出望外,说:“哥哥公事这样忙,竟还记得今日是我生辰。”   师哥愣了一下,“那我倒是没记得......连着审案子晨昏都颠倒了,哪还记得何月何日?倒是还记得你念叨这东西说遍寻不得。既如此,便当做你生辰礼就是。”   这话说得实在,傅愔哭笑不得,想使点小性子都不好意思发作了。   如今,就好比手上这把琴......二人刚刚确定心意,师哥完全可以说是为了自己专门寻来,为二人浓情蜜意调上些香油,但他不会,他会如实告诉你,我这不是专门给你买的,是妹妹的。   但是配你更合适,所以拿来与你。   陆望安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大概应是他一直追逐的那种成为师哥一家人的那种感觉。   而后就成了,傅旻在一边走进走出地收拾、陆望安在旁边弹琵琶,从《夕阳箫鼓》到《阳春白雪》,从《大浪淘沙》到《十面埋伏》。   说实话,傅旻并不太懂琵琶,甚至一度被傅愔儿搞出了心理阴影。   但是明月的手,诶,他就是跟旁人的手不一样,从他手里弹出来的,就是格外好听。   甚至于,忙碌一番都不觉疲惫,眼看着暮色都从天边渐渐合拢,傅旻总算是完成了对春和斋的归置,洗了手走到陆望安眼前,“饿了么?”   噼里啪啦弹了半下午,估计得累了吧。   陆望安摇头。   “不饿也得吃,”傅旻拉起人往隔壁房间走,“有什么想吃的么?”   这话问的,给陆望安一种错觉,好像他点什么,师哥就能做什么一样......   师哥是厉害,但也没听说连厨艺都厉害。   方才他弹琵琶、师哥打扫房间时他还琢磨:要不然就墙头马上、跟师哥一道私奔去得了,天底下多的是姓陆的,自己能捡漏、凭什么就不能给旁人捡漏了?   可是,不行啊,师哥好不容易劝自己走上了正途,怎么能又退缩呢?   而且,他从小在王府长大,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到时候,真隐姓埋名到了乡里,连土灶都烧不来,怕不是会饿死。   故而,想一想、过过瘾,就够了。   傅旻可不知道这个小哑巴心里头的小九九,他确实是会做饭的,前世大龄独居那么些年,硬生生被逼出来一手还不错的厨艺。虽说现在身居高位,有数不尽的丫鬟仆妇给做饭,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下过厨房,但是他就是有这种自信——自己仍然能做好。   旁边一应物具都准备好了,闷好的米饭放到了保温的木桶里,吊好的高汤温在厚实的砂煲里。   行,万事必备,看爷大展身手。   傅旻围上围裙,走近灶台,一番操作猛如虎,洗菜、择菜、翻炒、颠勺,自觉帅到昏厥。不过一个时辰就倒腾出来了四菜一汤——红烧肉、清蒸鲈鱼、虾仁蒸蛋、上汤小白菜、蘑菇鸡汤。   陆望安发誓,他现在是真的觉得师兄无所不能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小傻子一样跟着下厨的师哥转来转去,虽然不能说话,眼神却像钉在了傅旻身上一样。   师兄认真下厨的身影实在是太迷人了,陆望安脑门一轰,紧接着就上前环住了他的腰,反正他现在是明月奴......   傅旻正认认真真给红烧肉起锅,而后就感觉自己后腰突然被大力撞了一下,紧接着软软的身体贴上来,还眷恋地蹭了蹭。   那一瞬间他的心思还未收回来,竟然离谱地想到了初中时候非主流子们发的空间说说: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爱情就流产了。   他这倒也是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只不过是,爱情自己个儿贴了上来。   真是不错。   傅旻回身,夹了块肥瘦相间又很漂亮的红烧肉,吹了吹喂到陆望安嘴里,问他:“明月,好吃吗?”   陆望安细细品着这块肉,心里头说不出的满足,这可是他吃到的第一口、师兄做的饭!   他从小长在在王府,后来大了就进了皇宫。吃到口的饭食,都是旁人领了月钱,做的公事。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什么都不图地给自己做饭。   何况,这个人还是师哥。   这样的满足,让他有一种“大业已成,我今儿就可以死”的感觉,神色恍然。   “怎么了?”傅旻摸摸他脸,“不好吃么?”这样的大菜可是他看家的本事了,不应该啊。   陆望安摇头。   这块红烧肉香味扑鼻,有肉香、有酱香,甚至还有些淡淡的酒香,所以吃到口中是油却不腻,肥肉部分软滑,瘦肉部分不柴,简直要把人活生生给香死。   实话实说,他真的喜欢吃红烧肉,但是皇帝怎么可以露出喜好?多吃是错,他只能生生压制偏好,已经好久没有吃了。   “不难吃?”傅旻摘下围裙,轻轻把陆望安拥进怀里,“让我尝尝咸淡。”   陆望安从他怀里钻了个脑袋出来,大眼儿眨巴眨巴:刚刚你不是尝过了么?   傅旻瞧进这双清澈的眼,突然觉得:这大概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了,他满打满算才跟明月奴认识一天,却已经能从他的眼神里头读出言外之意。   小东西眼还挺尖。   “单尝尝你这块儿,行吗?”   甚至没有等到陆望安点头答应,傅旻的吻就铺天盖地地印了下来。 第8章   说出去大概也没人会信,傅旻一个纵横两世、活了几十年的大牡丹,竟然还会靠着桌案,抱人跨坐到自己身上接吻。   足以见得某些关于男性的“本能”之说实在也非空穴来风。   相较之下,陆望安就真的是十足十一张白纸,干净净的,在所有的感情交手中都无措,擎等着傅旻手把手教学——   “换气。”   过了真的有好久,傅旻才把人放下,好心提醒。   陆望安那块门板似的小胸脯一起一伏,面颊潮红,眉目含春,本一张薄唇又红又肿,正大口大口地喘气。   傅旻心说自己要真的是个老禽兽该多好,就可以给人就地正法了。   但他,作为一个优秀的、有自制力的成年人,硬生生忍住了,而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毕竟,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远的路——   优秀成年人傅旻闭眼深吸了几口气,轻轻拍了拍陆望安腰下,“不闹了,去吃饭。”   二人一道携手坐到了一张朴素的方桌前,两个饱览世间绝顶美食的人,不约而同在心里发出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喟叹。   有情饮水尚能饱,若有人能专程为你辗转厨房、有人愿意与你扦菜添茶,那该是何等的人生幸事啊!   二人相识一笑,双双动筷,傅旻经了一顿烟熏火燎已经没什么胃口,吃得像是减脂人搂席,主打一个浅尝辄止。   陆望安却吃得像是乞索儿下馆子,平生未曾见过鱼肉一般,举着筷子、撸着袖子吃得那叫一个欢实。   一大盘子红烧肉,被他干下去半盘子还多,一条鱼还正了个面儿,傅旻自问挑鱼刺还算熟练,都险些要供应不上......   听左穹说,这孩子日子过得还成啊,怎么这么一幅吃不饱的样子?   老傅头狠狠心疼住了,忙道:“慢些吃,我已吃好了,都是你的。”   陆望安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师兄体格精壮,如何吃得这样少?一副成了仙不食人间五谷的样子......   傅旻很快从对方眼神里看出端倪,回说:“你正长身体呢,吃再多都不妨事。”   小孩才二十,二十三窜一窜,二十五鼓一鼓,且还有得长呢。   不像自己,老白菜帮子一块了,基础代谢眼瞧着就要跟不上了,傅旻眼神幽远,“我此后只能横着长了,得少吃点。”   陆望安撇撇嘴,似是很是不认同,但仍继续埋头扒饭。   宫里的饭菜不是不好吃,相反,其实很好吃、种类也丰富。但他刚进宫,伴伴教他的第一课就是:作为皇帝,不能让旁人瞧出他的喜好、甚至不能让旁人瞧出他重口腹之欲,若不然——“人心啊,可坏着呢”。   所以在宫里的陆望安其实总是在压抑天性,吃得极少,身板也单薄,但若真放开了,饭量其实挺大。   这顿饭实在吃得他身心俱舒,四菜一汤差不多都只剩了底儿,饭菜齐刷刷进了他一人肚里。   陆望安心里打鼓,自己不做饭,总得洗碗吧,虽然从来没干过,但这一听也不是多难的事儿吧。   刚准备起身收拾,就被傅旻抢了先,“等我会儿,天马上要黑了,待会儿带你出去散步。”   陆望安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强求,省得露怯。   散步时,傅旻带他路过文渊阁,指着一排楼,给了他一只青玉佩:“这里是我办公的地方,离春和斋不远,若有事,就带玉佩来找我,当然,若是无事,也可以来找我。这里的饭菜还成,值得一尝。”   起码能让你吃个饱。   陆望安乖巧点头,心说当然还行啦,那可是朕精心为师兄挑选的厨子,右相那边断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走了没几圈,直到白月悠悠爬上了梢头。窗外鸟雀似有若无啼叫几声,惊蛰已经过了,虫儿倒是叫得欢实。   傅旻与陆望安并排躺在大通铺上,气氛出奇地和谐,又稍微带一点躁动。   昨儿上榻,一个二个的都不太清醒,被药力与原始的欲望催促着,一夜坦诚相对、疯狂地行虎狼之事犹不觉赧。   今儿故地重游,好像,其实......睡个素的也无不可,但有一种缠绕在二人之中的旖旎气氛在悄然爬升发酵,似是无声催促:要不然就......   陆望安躺着躺着,就抱住了傅旻,美美地长出口气,箍住腰就不再撒手。   傅旻深吸一口气,不可说的心思茁壮成长。   陆望安长腿一搭,敏锐地察觉到变化,轻轻戳了戳傅旻腰际。   “没事儿,”傅旻捉住他手,“大丈夫能屈能伸。别操心了,你身子得先养养。”   床脚的铜壶滴漏滴答滴答,叫唤得人愈发燥热,傅旻最终还是起了身:大丈夫也不能一直伸着,别再给霍霍地不好使了。   主要是......已经生疼了,实在也是睡不着。   做个好男人,好难。   傅旻嘱咐一声:“我出去一趟。”   陆望安也坐起来,唇边溢着坏笑等人。   不多时,一个通体冰凉的傅旻拉他进了被窝,言简意赅:“睡觉,抓紧点儿。” 第9章   翌日,又是比傅旻的生物钟还早,明月奴早早地就留下个条子去了慈宁宫。   傅旻坐起来,揪着自己头顶本就乱了的髻,一阵火大,太后年纪也没多大,觉这么少么?而且,琵琶有这么好听,天天都得听?   明月奴二十岁,正是贪睡的时候,却起得比他上朝还早,简直离了个大谱。   展开纸条一看:阿郎,我去后宫,带了点心做早饭,不必挂心。   行罢,傅旻收起刚才心中的骂骂咧咧,不得不地承认这句“阿郎”着实有舒坦到他。   是前天夜里,子时已过,明月奴尚还沉浸在余韵之中,傅旻亲吻着他,声音低哑地诱哄:“小东西,你也给我个爱称,就咱俩说,不与外人言。”   陆望安揽住他的脖子,凝思半晌,松了右手下来,在眼前人健硕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阿郎。   这下,傅相便如被捋顺了毛的一头小花驴,起身自个儿收拾完毕,推门出了房。   傅九在外头候着,问:“爷,要不要准备早膳。”   “不用,”傅旻正正发冠,“我已用好了。”   跟明月奴一样用的攒盒里的点心,配着一盏温茶,吃得倒也舒坦。   此地离绥极殿并不远,傅旻沿着朱红宫墙根儿步行早朝。   官衔升至丞相,朝服也变了样,傅旻今日着赤罗朝服,佩大绶,头戴六梁冠,腰束青玉带,年轻俊俏的相貌、颀长挺拔的身姿,生生将这身威严的一品朝服穿出了几分潇逸。   今日,是他升任左相的第一个大朝会。   “丞相”,“傅相”,“相爷”……   听着身边同僚改口后的官职称谓,傅旻本无波澜的脸上稍添了星点笑意,他颔首与人还礼,淡淡寒暄。   五品以上京官今日齐聚于此,忙不迭地来巴结这位英俊飞扬的国之第二人,但估计让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无法思量到傅旻如此淡定的仪态下,是怎样地放飞如一头草原欢驰的野犬——   太爽了啊太爽了!官场得意,情场也得意,大家快来羡慕我!   上辈子他硕士毕业进入体制,又奋斗几年成功升任了实职正科长。   但是,吃亏吃在了姓氏上,哪怕他已经是正科了,但是叫起来还是傅科长。   要说顺耳,那是绝对不可能会顺耳,正职副职一字之差,只有本人才知道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   若他是在个级别低点的单位,也能让别人额外机灵一把叫一声“傅旻科长”,可偏偏所在的单位级别高,正科这级别实在不够别人为他圆滑这一遭,更糟心的是还没等升任副处来平衡心态就不幸英年早逝,再睁眼就到了这边。   这就得说是因祸得福了,本来都已嗝了屁,能再重来一回,这好处就不说了。关键是,这边入仕之后不分正副,只分左右。   “傅相”可不就顺耳多了?   傅旻不禁在心里啧啧出声——真是舒坦啊。   说话间碰到了工部侍郎秦尤,对面见到傅旻安稳站到自己眼前,眼中竟也无一丝疑惑,还恭敬上前,同旁人一样对他祝贺。   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是天大恩怨横在眼前,傅旻咬碎了后槽牙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作,只笑着摆手,“多谢。”   顿了顿又道:“本官前日不胜酒力,为免失仪早早离场,方才好些同僚都言不尽兴,好在好在,离席前也与秦大人共饮一杯,便莫要苛责子怀了。”   这话说得圆满又谦逊,但暗里藏的机锋,便只有傅旻与秦尤知晓了。   秦尤一阵支吾,“相爷言重了,下官......”他努力扯出一个笑,“下官怎敢。”   傅旻凤眸一眯,眼尾微挑,“明堂之外,都是同僚,说什么敢不敢的,没得失了和气。”   细看起来,他唇边尚带三分笑,但也只是浅浅一层浮在脸上,眼底投射出的,唯有凌厉而已,似是在说:我看你小子,可是敢得很啊。   秦尤心道要坏,傅旻必定是知道了什么,紧绷的后背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再抬头,却见人已行远了。   傅旻自以为不很快速地往前走,却仍是在殿外碰上了腿脚不太灵便的右相。   真是刚送走小鬼,又迎来阎王,他心里暗道一声晦气。   右相章致芳年过不惑,身体还算康健,只是早年外放去了寒湿之地,落下了腿脚毛病,此刻正扶着白玉扶手缓缓上行。   无知的人瞧见,大约还会体贴这人些个,毕竟尚未衰老就不良于行,总会平白得到一些可怜。   但傅旻深知眼前人若猛兽,怜惜无用,只能提起一万分的精神应对,若不然,错眼间就足够他将你剥皮抽筋、吃干抹净。   “左相,”章致芳先开了口。   傅旻妥帖一笑,心道:真会说话,大小有点眼力见的都叫声“丞相”,就你非叫“左相”。   “丞相,”他转头,未行朝礼,而是周到地行了一个后生礼。   磕碜人的意思也十分明显:你四十岁那年才到右相,我不到三十,可就是左相了。   真按职业生涯发展较劲,那还是我赢了。   章致芳轻轻一笑,没说什么,见傅旻刻意放慢步子等他,臂上用力,还又走快了些。   朝堂之上意见相左,争得如何面红耳赤都是人臣本分,可朝事之外,哪怕里子已扯得稀烂,傅旻也不会轻易落人脸子。   章致芳亦然。   对于这个年轻又张扬的政敌,章致芳还有一些个矛盾心情。有时候恨不得速速将人押至菜市口枭首个几十回解恨,有时却又能咂摸出点惺惺相惜的味道来——   这个年轻人,同往日的自己太像了。   只是宦海浮沉,初心难再,两鬓已星星,没得让人唏嘘。   入绥极殿站定,不多时时辰到,陆望安龙椅上座。   薛公公拂尘一扫,扬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六部各自汇报了当前处理事宜的进度,眼见时间差不多,也到了退朝的点儿。   陆望安高坐龙椅,无限思念那个能让他趴着的手工小木马,下头的不适隐隐传来,那本已经养得不错的伤处又被身下金座给生逼出来了几分疼胀。   快点散朝罢,他也好寻个舒坦地处。   可就这时,下头人开口:“臣有本奏。”   陆望安脑门发紧,眼皮一掀——开口的是两朝元老定则侯荀钰,算起来还是先帝半个老师,此人一开口,他便差不多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爱卿请讲。”   “今海清河晏、物阜民丰,陛下去岁已及元服而长秋宫久旷,老臣请陛下立后。”   荀钰这时节挑的好,如今春末,在内春耕已毕,在外无战纷扰,加上前儿又逢左相新立,朝堂正一片喜恰祥和。   此时若不提,再过上几个月,到了夏季大雨,黄河必得水患,就开不了这个口了。   于是乎,满朝文武几乎是同时,扑通扑通跪了一地,齐声山呼:“臣,请陛下立后。”   傅旻长眉一挑,与身侧的章致芳正对上眼。   ——放眼列位臣工,也就他俩没跪。   傅旻本身并不反对立后,恰恰相反,他如今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心肝宝贝甜蜜饯儿,热热乎乎过起来黏糊的小日子,自然也是希望小皇帝能享上这样的福气。   可现在他与陆望安前程未卜,立后说不准是立一块糖还是立一把刀。   最好,还是再缓缓。   至于右相……他在心里轻笑一声,皇帝有了子嗣,再给从龙椅上薅下来可就难了,他不至于做这样搬起石头砸脚的事。   慢着......倒也说不准,子嗣那是后话,小皇帝身边光明正大地有了他的人,日后岂非更好行事?   傅旻皱了皱眉。   与此同时,陆望安看见傅旻站着,心里一阵安慰,当即投以一个感激眼神。   傅旻安心接收,正了象笏、挺了脊背,准备开始顺着陆望安的心意行事。   陆望安稍稍一顿,而后道:“爱卿言之有理,朕既为一国之君,便该为社稷、为万民考虑。不如,便从各州郡选取适龄良家女充盈后宫,并择其贤者而登后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   群臣心头俱是一惊,眼睛瞪得直如铜铃一般。   傅旻忍着笑,象笏高举,扑通就跪了下去,“陛下圣明。”   大晋自开国以来,得益于每个帝王都有自己的小想法、小脾气,所以这选秀制度是一代一个样儿。   高祖时江山繁盛,选秀便要求举国上下无论平民百姓之家还是王侯将相之门,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的女孩都要暂休嫁娶、参加采选。   到了文帝,他本身并不热衷男女之事,自也不想如此大费周章,便只在京城高门选秀女,可不料他英年早逝,后来外戚专权,万里江山乌烟瘴气,还险些易主。   到武帝时,便成了全部选民间女子了。   小皇帝这招真的是“功夫在事外”了,定是早就想到要怎么应对这茬,就等着有人挑头呢。   武帝让大晋中兴,他的举措谅底下人也不会有胆子明着反对,但先帝还意思意思选了几个贵女入宫当做对臣下的奖赏,他这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想必下头都不愿意呢。   不愿意就要扯皮,扯着扯着,这事儿便撂下了。   其实这样也好,记得原书中说,小皇帝再次临朝活了八十多岁,着实让傅旻感叹过“古代长寿大王”,那他如今二十一,诞育子嗣就真的不急。   皇家或是豪门,最忌讳的就是掌权者正值壮年,而继承人已羽翼丰满。   如今,小皇帝身下的龙椅坐得是越来越稳当,傅旻欣慰不已:离提前退休又更近了一步啊。   章致芳看他一眼,心里说不出的嫌弃。诚然,荀钰提立后是全然为了小皇帝好,但撺掇他的那些人,心思可就难猜了。   比如,谁能想到最后头藏的正是他章致芳呢。   小皇帝这样的反应也不意外,毕竟他本来胆子就不大,又在这龙椅上被吓唬了好些年,担心外戚专权想要给自己充盈一个平民后宫,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他章致芳既然能拿捏得住京中高门贵女,又如何会拿捏不住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呢?   大凡是人,有欲望就有了弱点,有弱点就完全可以控制。   就此时,陆望安看向底下唯一竖着的右相,颇为和善地倾身问道:“右相可有异议?”   “回禀陛下,”右相不得已,也拖着病腿颇为艰难地跪下,“以微臣拙见,京中贵女不乏才貌双全、品行端正者,若能长伴君侧,亦有裨益。”   这句话是在送人情,他家里没有适龄女孩,但底下人家里可就多了。   陆望安不置可否,轻轻抬手,“众爱卿平身,”又看向群臣,“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禀陛下,”吏部员外郎王修站出来,“微臣以为右相所言极是。”   傅旻也站出来,“陛下,微臣若有个早几年便以才女之名造势的嫡次女,也会以为右相所言极是。”   这话说得可以说是毫不客气。   陆望安坐高处,能看见那些事不关己的大臣掩嘴偷笑,连自己身侧的薛诚,都在努力地压嘴角。   王修如今年过不惑,为人太过莽撞又心极实,若非是业务水平够高,早也被这吃人的官场生吞了,如今虽说此生眼见着仕途到顶,但却不失为一个绝佳的靶子。   就如今日。   “你......傅旻你不要血口喷人。”   被当场戳破小心思,王修按不住性子,当场就吵叫了起来,还开始直呼傅旻的大名,实在失礼。   傅旻才不怕这个,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这张嘴,甜时似蜜、锐时如刀,当年舌战群儒支持小皇帝出京,为远在兴国的老兴王妃祝寿时便在朝中一炮而红,以致到现在大家在口舌之事上对上他都要掂量掂量。   ——在座的都是要脸的,吵不赢架还惹一身骚实在有辱斯文。   “有话好好说,哪里就血口喷人了?”傅旻回头,故作震惊模样,“啊?!原来王大人家里竟有适龄女郎么?”   “怎么?”王修彻底压不住性子,“我们家有?你们家就没有了?”   傅旻嘴唇一弯,凤眸微眯,低头看向王修:“本相家中是还有一个嫡亲小妹,不过今年已叫十七岁,超了采选之龄。”   王修道:“也不是没有改生辰、入采选的先例,谁又料得到你傅相心中如何谋划?”   这话一出,章致芳轻轻闭了闭眼:知道王修不顶用,倒没料到如此不顶用。   将更改年纪这种私下的勾当展开了放到朝堂上来说,视天子威严为何物?   也就是小皇帝如今脾气算好,若赶上先帝临朝,这次定然有人遭大殃。   说起来,章致芳就开始怀念先帝,若先帝仍在,哪会有傅旻个混账小子藐视朝纲、大放厥词?   那边傅旻笑意更深,“在下可没有王大人这般胆量,所以才顾忌瓜田李下,不曾建议采选京中秀女。”   陆望安扔了一个饵,傅旻挖了更大一个坑,就他王修看也不看就嘭噔跳了进去。   那些还有旁的心思的大臣登时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开口的不是我。   闹剧到此,差不多就可以收场了。   陆望安起身,“朝中要务繁多,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一道出了门,章致芳看着傅旻,赞了句:“傅相好口才。”   “不比章相好心计。”   将王修推出来扛枪的事儿,不是章致芳直接授意,也定有他掺和,当谁眼盲心瞎呢,傅旻点到即止、没再纠缠,大跨步去了文渊阁。   行至半途,小福子上前一礼,“相爷,陛下有请。” 第10章   “微臣参见陛下——”   由小福子引着进了殿门,傅旻撩袍行了个严谨的叩礼。   “师哥,此地并无外人,这般虚礼可免,”陆望安一般都会下御台扶上一把,只是他身上并不很好,所以此番只是虚虚抬手,又着小福子赐座。   待殿内再无旁人,他问傅旻:“师哥,朕今日应对,可还合宜?”   这是陆望安好些年来养成的习惯了,刚刚登极之时,他心想与其被人拿捏,倒不如乖乖听先生的话,后来那个人变成了拜他先生为座师的傅旻,之后他渐渐也能说了算了,却仍习惯再问一句。   这话一出,傅旻又起身跪了下去,“陛下亲政数载、尧鼓舜木,自可夺朝堂内外大小事宜,立后于江山社稷重要却不紧迫,只看陛下心意。”   “师哥,”陆望安恹恹的,“你先起来。”   傅旻又落座,场面话说完了,该拍的马屁也拍够了,这才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陛下春秋鼎盛,立后大约不太着急,但倒是可以找几个来路干净的女子充实一下后宫。”   精神头实在是不济,陆望安支着脑袋又换一个姿势:“那朕要是也不愿呢?”   这......就可就有点棘手了,傅旻没有做声,脑瓜子却开始飞速运转,小皇帝这明显就是话里有话,但是他话里的话到底是什么话呢?   虽然说小皇帝一口一个“师哥”地喊,真论起来他们也真的有点师兄弟的关系在,但正如他刚刚所说,眼前这位是皇帝,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决计是不会把他看成“师弟”。   上司的话,可得好好琢磨着回。   “师哥,你说话啊......”   陆望安却与他相反,不管是当年还是个小傀儡的时候,还是已经将很多权力渐渐收拢手中的现在。   不管傅旻是当时的翰林编修,还是现在的左丞相,他都是将傅旻看做自己的师哥,是在这无边又吃人的宫墙里面儿难得的、可以让他信任、倚重,可以说心里话的自己人。   傅旻应声,稍顿了顿,大胆猜测道:“陛下,可是......有了心上人?”   说实话,这只是众多可能的情况之一,傅旻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总会一点点去盘自己跳订的那部分内容,似乎是记得陆望安是无性之爱战士,下台之前没有宠妃,再度临朝、执政几十年都没有子嗣,最后从同宗过继了一个孩子立为了太子。   但是借给他八十个胆子他也不会说“大约陛下的心里只有朝政、没有爱情”,何况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也没有多醉心于朝政,毕竟还偷着养了个戏班子呢。   当然,这种情况他不会说,另一种情况就更不会说了——   陛下,难不成是有些分桃断袖的癖好?   毕竟,小皇帝只是说“不愿招女子入宫”。   傅旻想象着这种情况,禁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自己这种万年钢筋突然弯了的情况,太少见了。   嗐,傅旻觉得自己铁定是腐眼看人基了,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果真,龙阳之好真的是自己瞎猜,因为小皇帝肯定了自己问出口的猜测,郑重地点了点头,“是,朕已有心悦之人。”   不在天边,便在眼前。   陆望安有口难言,只定定看着傅旻。   那有了不就召进宫?和和美美过日子?   傅旻:“倒不知是哪家女子有这样的福气入了陛下的眼?”   一说起这个,陆望安方才眼中的坚毅如昙花一现般,倏忽变作了泄气,淡淡摆手:“朕与他,不是一路人。”   得益于傅愔儿天天给灌输的那些坊市虐恋话本子,傅旻心里已经自在心里演绎出了各式各样的爱恨纠葛,什么敌国公主、有夫之妇、孀居妇人......一时间十分同情小皇帝,颇有些心酸地回了句:“唔,竟是如此。”   “是,”陆望安说着竟然也委屈上了,“所以,朕不选妃、也不立后。”   那就是正儿八经走剧情了......走这个剧情倒是也没事,只是别最后走着走着把他傅子怀的小命给走丢了就成,傅旻不由腹诽,话到了嘴边却成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陛下暂时莫要对外人言了。”   “朕晓得,”陆望安稍稍沉吟、换了一个话题,“师兄觉得今日之事可有蹊跷?”   “算不上蹊跷,”总算是来了一个让傅旻觉得有把握的话题,“股肱老臣忠君爱国,所思所想皆是为了君主社稷,但附庸之臣却未必有同样纯正的心思,后头到底有什么勾当,还需容臣些时日好好查查,但陛下今日应对绝佳。”   陆望安从前对政事没什么心思,每天想着的就是退位让贤,只是先帝到底没留下子嗣,宗亲里无论让给谁,都难免生事,好歹是被先生和师哥拉扯了几年,有了长进,碰见心思不正的,也愿意去探上一探,“师哥办事,朕一向放心。”   傅旻还没有答话,陆望安接着又问:“师哥,听闻你昨日......好像......”   “劳陛下惦念,臣昨日确实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但已经顺利解决。”说完,傅旻擦了擦头上的汗。在本朝,官员狎妓该论罪行处,自己虽然不是狎妓逛窑子,但毕竟是在皇帝的私人地界上要了人,还是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那便好,”陆望安也跟着装傻,“若有什么难处,师哥一定要同朕讲。”   “是是是,臣先叩谢陛下隆恩。”   陆望安这次终于忍不住,起身下了御案,亲自将傅旻给拉了起来,“说了多少次了,师哥不必如此。”   傅旻一句“礼不可废”将将落地,紧接着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因为站不稳而晃了晃身的小皇帝,“陛下,陛下可是龙体抱恙?”   “朕无妨,”陆望安扶着额又坐下,“时辰不早了,师哥可要在此处用膳?”   他知道傅旻的习惯,若是直接留他在此地,他自然会留下,但可能会耽误自己家中事、亦或耽误朝中事,所以,他想傅旻留下用膳,便是再想,也只会客客气气,浅浅淡淡地问上一句。   果然,傅旻又下了跪,“微臣叩谢天恩,但请告退。”   失望,但却是意料之中的失望,陆望安笑笑,扬声唤小福子进门:“送左相。”   傅旻起身行礼出门,听身后朱门关上,才拉住小福子问:“陛下身子还是不爽利?”   小福子在前头引路,小声回话:“您也不是不知道陛下的性子......虽然已经给君大夫看过了,但还是没好利落,相爷您得空也多劝劝。”   “嗯,”傅旻应声,“行了,就送到这儿,快些回去伺候。”   他不是不担心小皇帝,只是君侧已有了那么多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虽然说陛下宠信他几乎人尽皆知,但凡事都怕个过犹不及。   况且,他房里还有个身子骨也不舒坦的呢。   眼看着到了中午下值的点儿,不知道明月奴回来了没有,但无论他回没回来,傅旻心里头是放心不下,他得回去瞧瞧,简单又叮嘱了小福子几句,下了白玉阶就加快了步子。   那厢小福子又进殿门,陆望安早就全然地垮了脸下来,“左相走了?”   瞧见陛下脸色不虞,小福子回得谨慎:“回陛下的话,走了,看着行色匆匆,想来是还有要紧事儿要办。即便是如此,也还拉着奴婢好生叮嘱了一番,说陛下龙体抱恙,且得好好伺候着。”   陆望安听了,脸色稍霁,扬手让小福子退下。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身体里头好像是有股子火苗一般,蹦蹦跳跳地灼着人心口,一封折子没看完,他是当真坐不住了,同薛诚递了个信儿,又乔装往春和斋去了。   方拐过雕花的回廊,陆望安就看见了捧着书册等在大门口的傅旻,忍不住展颜,夹紧了双腿,努力地快步走了过去。   傅旻也听到了声音,立即站起身来,将书册随便往凳子上一扣,三两步迎上了前,俯身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祖宗,怎么这个时辰才回?”   陆望安比划:在慈宁宫多耽搁了些时辰。   “可饿了?”傅旻问。   陆望安点头。   “等着,我先看看你身子。”   傅旻抱人上榻,在对方的忸怩与羞涩中好言哄着解了人家腰带,看完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明月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自然情有可原,但是自己三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连忌口都不晓得,鱼啊肉啊,昨天结结实实给整了一顿发物。   本来都已经好多了的伤处,今儿又不行了。   “这几天得吃点清淡的,行吗?”   陆望安捂住脸,轻轻点了点头,吃不吃的都是小事了,主要是......他指指自己的裤子,让傅旻抓紧给他穿上。   “哦,”傅旻笑出声,“忘记了。”   一顿饭吃完,明月奴身上又有些烫,趴到床上几下就入了眠,傅旻着人守在外头,轻轻给上了药,琢磨半天不放心,索性去文渊阁将要阅的文书搬来了春和斋。   陆望安一觉就睡到了天擦黑,刚醒来时还有点迷糊,见傅旻在榻前就着一盏昏灯蹙眉看文书,还以为是在御书房,坐起来叫了声“师哥”,但是却没听到有动静,意识到他自己在哪儿,吓得一头冷汗。   幸好哑药还没过劲儿,要不然要穿帮了。   傅旻一抬头就看见明月奴张了张嘴,紧接着满脸慌张,想到了失声的原因,傅旻当即上前圈住了人,“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陆望安在心里轻呼一口气,顺着傅旻给的梯子下来,反抱住手边劲瘦的腰,点了点头。 第11章   算起来,傅旻也有些日子没回府了,平时忙起来的时候倒是也会十天半月宿在文渊阁,但是公事与私事到底是不一样的,他良心还有点被鞭笞的感觉了。   到了这日下值吃过晚饭,二人一道在花园中散步消食,傅旻绾起一丝陆望安的头发,与人商量:“我明日不在这边儿住了,得回家看看。 ”   早就听说过明月奴是个孤儿,但是他心里没底,不敢大意允诺说“之后我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只是将人拥在怀里,说:“就一宿,看看就回。”   陆望安自是没有不允的,轻轻点头。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若是太后她老人家不招你去跟前伺候,就多睡会儿,小小年纪,还要长个子的......”   陆望安心说,我不来这边,太后就不会招去伺候,但是朝中多要务,更多冗务,倒是也没有时间多睡。只是他安分扮演哑巴,也只是打了个手势说“知道了”。   二人一道转过一个弯,傅九上前抱拳行了个礼,“爷。”   “怎么了?”   春和斋已属于在内宫墙外的地界,傅九虽是傅府的侍卫,但也能进得来,只是他一般不来,除非是有事。   “回爷的话,是大小姐有事唤您回家。”   “愔儿?”傅旻皱眉,自己的散养妹妹居然记得起嫡亲的兄长了?   瞥一眼天边未落红雨,那该是大事、或者是急事了,让傅九退下后,他才给陆望安解释,“还记得我给你说的我有一个胞妹吗?”   陆望安点头。   “那孩子虽是个女儿身,却养的不太......”傅旻斟酌了一下用词,他是非常喜欢、并且赞成妹妹的生活方式,但这毕竟是在古代,傅愔儿的行事尚不太能为这个时代所接受,他再开口:“养的不是很顺从......她十几岁上就开始经商,里里外外一把抓,虽然还有些顽皮的小孩性子,却早也能独当一面;此番唤我回去,应该是有比较紧要的事情要与我商量。”   陆望安定定看着他,深觉此刻是非常稀有的体验。   师哥身为朝臣之时,总是将公私分得极清楚,从来不对同僚、更不会对自己提起家中事宜,这番认真嘱咐,让他觉得开怀,且是十分的开怀。   他打手势:“知道了,快些回去吧。”   傅旻四处看了下,确定傅九等人已经退出了挺远,才迅速托住陆望安的双颊、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在这里乖乖的。”   陆望安摸着额头,盯着傅旻快步离去的身影看了好久,这才恋恋不舍回了御书房。   那厢,傅旻还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催着快马回了府,直奔妹妹所在的听荷院而去。   傅愔正在烹茶,远远听见哥哥的脚步声,默默又烫了一只公道杯。   沈逸稍稍坐直身子,从覆了茜纱的窗格中看到了好兄弟步伐匆匆的身影,深吸一口气,举起杯子到了唇边,想想又撂下了,默默念了句“兄弟你多保重”——愔儿叫自己来,热闹地烹上一壶莲子心茶,还说要等傅子怀来了再说,他就知道要坏事。   “愔儿,”傅旻敲了敲门,大步而入。   傅愔抬头,口气不冷不淡、不阴不阳,“哥哥回来了。”   “怎么了?可是府上有事发生?”傅旻接过妹妹给的茶,想也没想就入了口,还不过半瞬就跑到门口吐了,“什么鬼东西,苦死了!”   沈逸左看右瞧,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到底没吱声。   “府上没事发生,你们俩倒好像有事发生,”傅愔停下手上忙碌,“这莲子心茶清热去火,刚好适合你俩人......”说着乜了眼鹌鹑般的沈逸,改口道:“或是你二人的其中之一。说说吧,去南风馆作甚了?”   傅旻刚给自己斟了一杯白水漱口,闻言差点喷了沈逸一脸,再看沈逸那脸不争气的瑟缩模样,他凤眼一眯——恨铁不成钢。   作为自己未来的妹夫,他对妹妹又敬又怕,那是好事儿,顶天的好事儿,但是竟然怕成这样吗......傅旻皮笑肉不笑,藏起手狠狠掐了沈逸一把。   不料这个贼种直接叫出了声。   傅旻:“......”   “哥哥掐他作甚?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傅愔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的伙计去南风馆送货,说是瞧见了你俩。”说着好像是怕俩人串了供不认账一样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银票,点了点道:“这银票还是我拿来与沈逸哥哥兑的,上头做了记号的,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又回了我手上。”   傅旻懂了,妹妹这是人证物证俱全,等着自己坦白从宽呢。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这句老话非常不合时宜地在脑海中想起,傅旻琢磨着自己要不然再挣扎挣扎?   刚待开口瞎编,突然看见殷勤斟茶的沈逸,无奈地扶住了额头——   手下活计瞧见他俩往南风馆去了,还鬼鬼祟祟使了银子、做了交易,若沈逸是主谋,那将她傅愔儿置于何处了?带着未来大舅哥去那这种地方,他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妹妹心头悬着一面镜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叫了俩人来是不假,真正要审的却只有他傅子怀一人罢了。   老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这样的事儿,说起来是挺难为情,尤其还被小自己好多的妹妹听到风声,但是想到妹妹手下经营的买卖,或许她还得算是老前辈,琢磨着好像也就没那么丢人了。   傅旻瞧瞧茶杯,又看看傅愔,意思很明显:我准备招了,将这劳什子倒了煮一壶好茶来。   傅愔脸上起了笑意,笑得不太老实,颇有那么点看戏的意头在,却也听话的换了套茶具,取出来了罐上好的大红袍。   橙红茶汤缓缓注入了傅旻面前的山水公道杯,他清了清嗓子,又瞄了瞄沈逸。   沈逸全当没他这个人,晃悠着脑袋东张西望,就差“别看我、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写在脸上。   “嗐,是这样的......”傅旻开口,“愔儿,哥哥只是......”   “有相好了?还是个小哥?”傅愔聪慧,自然能猜到自家兄长决计不会自断前程去狎妓。   “是。”傅旻点头,没想到自己如此羞于启齿,在别人那里说出来倒是还好。   猜对了,却让傅愔更加地愁,脸色一言难尽,“哥,你可是说了一万遍,你不好龙阳的......”她倒不是瞧不上这些,就是觉得太突然。   傅旻“嘶”了一声,端起茶杯,道:“可能是兔儿神显灵了吧,实在担心我这后生的姻缘,见隔壁那条路不通,索性给我换了一条路......”   要说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直男,当真是不该知道“兔儿神”这么一座神尊,只是不巧借了妹妹的光——傅愔经营着京城最大的书局,名唤一个“自在”,一楼倒无甚稀奇的,就是些诗书游记、经史子集之类。   过旋梯上了二楼那就是正儿八经的“自在”了,一间开阔大厅,对向立了几十座书架,来客打中间过道行,便能瞧见东边供着月老、西面供着兔儿神,与这两座神尊对应,东边自然是写书生小姐、男男女女的话本子,西边则全是描写二男之情的本子,他曾经在捡书时不小心瞥见一句“此间七寸无粪也”,大受震撼。   现在倒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   傅愔拧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沈逸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赞叹,属实是被他东拉西扯的文人本事所折服。   傅旻自个儿的脚趾头已经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尴尬道:“东边不亮西边亮,东边不亮西边亮了就是......”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才搞对象没几天,迫于形势出柜两次。   这时,沉默半晌的傅愔终于开了口:“所以,哥哥,你进程是不是有点快了?”   是的,即便他在东拉西扯,傅愔仍然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他去南风馆,去买东西,买的什么,不言而喻。   傅旻捂住了脸。   这就是默认了,傅愔知道祖母一直操心兄长亲事,见他及元服已久而身侧不见莺燕,总担心他有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担心自己怕是抱不上重孙,隔三差五地念叨——旻儿啊,快点给祖母领个孙媳妇回来哟。   这下好了,心想事成。   只是成了,又没完全成。   傅愔叹了口气,再探:“哥哥,你是认真的吗?”   她心里有点忐忑,怕哥哥说“玩玩”,亲口坐实“渣男”;又怕哥哥回“认真”,当真断了祖母抱重孙子的念想。   “是,哥哥是认真的。”傅旻收起嬉皮笑脸,颇顿了顿才回话。   “知道了,”傅愔也没心情烹茶了,起身准备出门,她需要去店里、打算盘、数银子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   傅旻见她这样,心情一样的复杂,起身追上,叫了声:“小妹......”   傅愔:“哥哥,以后你会介绍我们认识吧?”   傅旻:“一定。”   傅愔再叹气,“以后拿东西直接着人去店里吧,别去南风馆了,仔细坏了名声。”   妹妹不单聪慧,还一心为了自己这个大哥考虑,傅旻眼眶都有点热,“愔儿......”   “但银子还是要照价给的。”傅愔又补了句。   傅旻:“......”   “愔儿等等,我随你同去,”沈逸追了上去。   行至中庭,傅愔看着沈逸,字字恳切:“沈逸哥哥,你可愿入赘我傅家?放心,旁人有的,我只多不少。”   沈逸:“......”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就快进到自己入赘了?这该死的傅子怀,怎么天天搞事情......   (1)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第12章   傅愔二人走后,屋里一下子空了起来,傅旻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身侧花窗没合拢,远远的还能听见沈逸跟傅愔交谈的声音——   “入赘这事儿我倒无所谓,就是怕我爹打断我的腿,我腿折了你还会要我吗?”   “不会。”傅愔口气非常之不好。   傅旻知道妹妹气儿不顺,一来是太突然了,二来肯定是考虑到了年迈的祖母。   这事儿确实也让自己心焦,如何应对还得好好琢磨,若真不行,就按妹妹说的做,让沈逸入赘傅家,也算是香火不断了。   愔儿这孩子,真是像邻居大娘说的一样,生得小巧玲珑是因为心眼子太多缒住了个子。   太聪明了。   可是......沈逸说得也有道理,他从现代而来对入赘并不抗拒,但他那老爹与祖母一样都被封建礼教熏染大半辈子的,若真要入赘丢了人,打断腿也真是有可能。   毕竟要真论起来,沈家的门第可比自家高多了。   这可怎么办呢?   傅旻拈了片茶叶细细地嚼,也不过盏茶的功夫就想明白了——到时候过愔儿一个孩子姓傅不就得了。   至于自己这头,就先别说是分桃断袖,只说......不能人道吧。   虽稍有些难堪,但一辈子几十年,睁眼闭眼就过去了,这点小流言算什么。   “好,就这么决定了,”傅旻一拍大腿起身,起身准备去自在书局二楼逛逛。   本领恐慌,进修一波。   等到了书局,傅愔已经带着沈逸走了,傅旻自个儿轻车熟路上了二楼。   他看书时喜静,傅愔就在二楼给他备了个小小的雅间,书局的伙计手里活也利索,备好热帕子、熏香和茶水就退了下去,只待傅旻选好书、进雅间,便可以直接净手阅读。   这些习惯说好听了叫讲究,说不好听了就是臭毛病,他在现代的时候是没有的,读书的时候熬大夜肝期末周或者上班时熬夜写材料都得靠吃喝支撑才行,再不济也得来杯美式。   可后来,穿过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有现代的记忆,自打开蒙就是祖父亲自教习,祖父是传统读书人里面都算得上严谨重礼的那一拨,认为书籍、纸张、文字皆是圣人留下的宝贵财富,后代人必须珍而重之才行。   于是也与他养成了许多习惯,诸如焚香净手再读书,带字的纸张不能沾染脏污等等......   本来该习惯成自然,但是他今天的进修的方向和进修的教材明显与往常大不相同,焚香净手一道流程下来,好像有点怪?   这种感觉大概就类似于,沐浴净口在黄花梨桌前盘腿坐好之后,仪态虔诚地打开深藏在“学习资料”文件夹里的毛片?   实在太怪了,说不出来有多怪。   于是,傅旻熄了檀香,换上了瑞脑——提神醒脑之用,他要大学一场!   走到兔儿神这边选书的时候,他秉承的还是现代高中时期同学教他的挑书办法,被翻得很旧的书往往都比较好看,一本书里翻得越旧的部分越好看。   同学当时拿了一本《挪威的森林》举例,确实如他所说,被翻得像煎饼一样的部分最好看,尺度最大。   但是放眼一排书柜,比他视线低两排的书格,里面每一本书,都被翻得像烂煎饼一样。   都这么好看吗?经典扎堆?好文推荐?   傅旻挑眉,随手抽了一本。   “啧啧啧......”傅旻渐渐入了迷,手上正看的这个故事可谓是文以曲为美的代表,寥寥几千字描绘出一篇跌宕起伏的龙阳大作,结构紧凑,词句大胆,最后主题还升华了——文韵还完情债登仙,待天章寿终时由其接引而去。   真不错,从布衣人生一下子跨到了史诗奇幻——   格局打开。   “我乃顶天立地奇男子,岂做那挖粪窟的屎虫!(1) ”傅旻又回味了这个金句,一下子笑出了声。   绝了,古代的真香也是虽迟但到吗?   这两句属于是性向觉醒之前的自己的嘴替了。   不知不觉看了半本有余,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傅旻将此神书收进了雅间的抽屉里准备走了。门合上进了大厅,他准备选一本送给明月奴。   明月奴是艺术生,对于文学作品应该会有比他更强烈的亲近之感。而且,宫墙四围,他像是一只飞不出去的鸟,虽自己早晚是要拉他到没有遮掩的广阔天地中的,但现在还做不到,总要给他寻些乐子。   送人又与自读不一样了,总不能挑一沓子“煎饼”,傅旻这次避开了大热书籍那一格,开始往上、往下搜索。   就靠近自己刚拿那本的下一排里,有本比一般书籍厚许多的书吸引了他傅旻的视线,书名叫做一个《言君欲言》,翻开是各样笔迹的留言,有长有短,各自署名,热热闹闹,瞧着有点像前世的贴吧。   傅旻一下子来了兴趣,多翻了几页发现内容也与贴吧颇有些相似,根据他浅薄的经验来看,那些长回复应该是“同人文”。   只是同人文往往只针对固定的磕学家,傅旻料想自己定然是无法嗑到的,正待放回去,一则似曾相识的故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段名唤《宫墙宵会》,说的是傀儡小皇帝与年轻丞相之间的故事,他二人白日书房相对,瞧着恪守君臣之礼,实则眼波送往不断,一旦入了夜,丞相宿处绿纱帐里便多了一个人影,却正是那脱了龙袍、肤白貌美的小皇帝,二人于帐中不眠不休地行那周公礼,一人是龙精虎猛,另一人花样繁多......   “若无丞相当日相助,朕这龙位恐早也让与了歹人,小皇帝眼尾通红,当下正勾着丞相的脖子上下腾挪......”   傅旻读着,脑袋顶上升起了一圈斗大的问号。   “陛下言说这话岂非伤了我二人情分,犹记得当日殿试,臣一见天颜便深深坠了情窟,只消得陛下一言,臣便豁出性命都无妨,又况乎助陛下守着这万里江山?”   傅旻:我不是,我没有。   虽然皇帝丞相并没有写名字,但是字里行间就差把自己和小皇帝的黄册玉牒贴上去了。   傅旻十分的无语。   更无语的是,他又草草翻了几页,二人已经快进公然出柜,拟立皇夫了。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原本还觉得本朝民风开放是好事,如今看来是太过于开放了。   看着下面一群人打卡一样的催更,他的拳头握了半天,默念了上百次“堵不如疏”,还是把这本《谣言大全》原封不动放了回去,准备改天跟傅愔聊一聊,拜托她对自己书局产出的小说内容把把关。   深呼吸了几下平复心情,他目光刻意绕开同人本子,继续在书架上寻书。   傅愔这书局有个好处,给书明码标价、还会定期打折推销,方便她管理,省得伙计费诸多口舌,还能精准定位客群。于是傅旻本着“钱多买的盐咸”的理念,挑了一本装订精美、价格骇人的金线密封书。 第13章   “哟,大爷,”结账的伙计打了打算盘,“我来给您算算钱。”   傅愔做生意,主打的就是一个“亲兄弟明算账”,所以即便是亲哥哥要书,那也不能抄起来就走。   所幸她这儿还是会员制,给了傅旻最高级别的折扣,听说只收个成本价。   但傅旻不信。   傅愔经过多年布局,在京中话本子市场里已经完美形成了“征稿、校稿、印刷、装帧、销售”的产业链条,她在每一环都是中间商,层层利润摞下来,断不会有这么高的成本。   “大爷,打完折一共五两三钱。”伙计包好书,抄起毛笔准备记账。   你看,谁家的书成本这么高?金箔贴的?   但这明显不是计较钱的时候,傅旻道:“不要打折了,按原价走,别说我买的。”   “诶行,您放心。”这账房是府上管家的儿子,机灵得很,马上就懂了,打了折就得给买家登记,账本子经过层层盘账人马翻阅,大爷这是怕他狎弄男儿的事情传出去。   傅旻对府内事宜几乎不插手,只白担着个一家之主的名头,此情此景不由想到自己在家里如此舒坦,下人如此懂事都得益于祖母与妹妹的辛苦操持......   良心一下子回了笼。   “到一楼选些文房四宝和开蒙用书送到城外几个慈济堂,改日回府到我院里支账。”傅旻道,这即便是在自在书局也算笔大买卖,算作自己给妹妹的零花。   “晓得了,大爷。”   走出书局,长街之上人头攒动,是满京最繁华的地界。   傅旻没有上马车,一个人提着书,悠悠地往前走,感觉到到久违的烟火与红尘在肩侧擦过,又驻足在发间。在宫城内待得太久了,便觉得外头分外鲜活。   他记得小皇帝在刚登基那几年总爱乔装出来,但也不敢到街上去,只敢到沈府小坐。   那时他甫入朝堂还没散馆,不得重用、大把时间,总爱跟沈逸凑到竹林里对弈,别人饮茶黑白对战,他们俩是啃着鸡翅玩大富翁,欢快得不成样子。   密密匝匝竹林之外的凉亭里,小皇帝端坐在石凳上,面前摆满了小厮和婆子从外面买来的吃食和玩意儿,他一个人对着满桌热闹,瞧着也没有多高兴,只有盯着看久了才能觉出一丁点的雀跃。   但他这一丁点的雀跃,也是沈家顶着风险换来的。   他懂事,即便不满足,也绝不会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每每想到小皇帝,傅旻总是有点不落忍的,但一朝天子,不是他傅子怀能去同情的人物。   他能同情、该同情的,只有内宫城外、春和斋里,那个口不能言却天下第一好的明月奴。   又往前几步是京城最具名气的酒楼云客来,门口小二迎客之声不绝于耳。傅旻抬步上前,被几个小二簇拥着迎进了门。   很快,酒楼的大掌柜也闻讯走到了傅旻面前,“相爷,天字号还有雅间空着,您这边请~”   这里每到饭点座无虚席,但仍会留出几个上好的包厢,专给贵人留着,开门做生意,就得听准了风口才能长久。   傅旻摆手,“要白玉酥卷,八宝鸭子,文思豆腐并一道茄鲞,各要两份,一份送到傅府,另一份我现时就带走。”   祖母爱吃的几道菜都是这云客来的拿手菜,普适性非常高,来这儿的几乎没人不喜欢。   明月奴大约是因着还在长身体,实在是好胃口,吃啥啥香,以至于傅旻至今琢磨不透他的口味,只能按着大众的喜好打包。   掌柜很快提着食盒出来,傅旻已结了账,道谢后出门上了马车。   街上行人渐多,行至宫城破费了些时辰,傅旻贴着皇城根进外宫城,一改往日悠闲潇洒模样,两条长腿几乎要跑起来,着实将“进必趋”践行了个淋漓尽致。   春末仍是乍暖还寒,日落后冷意更甚,怕食盒里的饭菜凉了便不可口了。   春和斋内的陆望安已经去门口探过几次,最后一次回来时晚膳都已送了来,这里设了小厨房,但等闲人并不知他真实身份,送来的是与其他乐师无异的饭菜。   今日是一碟鸡丝蒿子秆,一碟小葱豆腐、一碗菇子蛋汤并一碗米饭,倒也比内宫城内的各宫主管宫女吃得还要更好些。   随着年龄渐长,心气也沉了下来,陆望安已很少出宫去沈府小坐,便将这当做消遣放松之处,即使菜色并不比御膳房出得精美多样,但却比在内宫吃得更舒心畅快些。   只是他今日心里挂念着人——师兄说是回家有事,倒不知这事是大还是小,可要紧?可难应付?可还会回来陪我一道用膳?   拿筷子挑了几粒米又放下,到底没多少胃口,又托腮卷睫地盼了半天,眼见着食案上的饭菜都要凉了,他才正儿八经执箸,预备着高低对付过这一餐去。   就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傅旻的声音紧随其后:“明月?明月可在这吗?” 第14章   陆望安虽然吃了哑药口不能言,但步下的功夫却一点不含糊,一听见呼唤便如阵风一样冲出了门,正撞了将要入门的傅旻满怀。   “哟哟哟,”傅旻一手揽住他,笑着嘱咐,“慢些慢些,仔细磕碰。”   陆望安到底是脸皮薄了些,初时的喜悦暂歇,也渐渐回味到了不好意思,正正襟站定,轻轻点了点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傅旻又将他拥住,一道往房里走,“今儿出门给你带了些吃的,快看看合不合口味。”   待进了门,傅旻才看见桌上已放好的“工作餐”,也未多犹豫,将食案往自己面前一拉,将食盒打开放到了陆望安面前,“明月,你吃这个。”   陆望安歪头想了想,拒绝的话打起手语来太麻烦,索性点头同意。   云客来的餐点主张精致,好看好吃但量少,傅旻打包来的这些一个人吃有余,两个人吃却稍显不足,本来他打算的是将就对付一口,既然多出了一份,就也不浪费就是。   陆望安将食盒里的菜每样先给傅旻往食碟里夹了一筷子,之后才开始自己吃。   他从食盒的模样就猜出来是云客来的菜,早几年里他还痴迷了一阵儿,后来这家酒楼的大师傅应太后召进了御膳房,吃得多了也便没那么稀罕了。   今日再尝,似乎是比平素御膳又多了那么一点滋味。   大约是因为,这是师哥大老远从宫外带回来的?其上还附了情意在?   若不然,都已微凉又怎么会赶得上新鲜出锅的御膳呢?   他一边思虑一边用膳,速度不经意就慢了下来。若是在用御膳,他是决计不敢如此的,在宫里着龙袍,哪怕食寝都还要提着三分精神,时刻谨记礼数。   也就是用小乐师的身份待在师兄身边,才会有这样的恣意。   好像自己从来都只是明月奴,不会再变作陆望安一样。   傅旻吃饭却从来都是极快的,不出声音但并不失文雅,前世今生都是如此。此刻见人吃饭歪头支颐,十有八九是在七想八想,便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陆望安的脑门儿,“用饭认真些,莫要思虑。”   前世里他看过一个新闻,说的是一个美食杂志的编辑三十来岁就得了胃癌,推测得病原因是吃饭也是她工作的重要一环,在品到美食时她要集中精力在脑中措辞造句来形容味道,长期消化不好,便得了这个要命的病。   陆望安瘪了瘪嘴——刚刚还说在师哥面前可以恣意妄为,转头就被人管上了。   “这什么表情?”傅旻笑笑,“为了你身体好,听话些。”   陆望安自然是听他话的,收了胡思乱想很快就用好了,吃得干干净净。   见人吃完,傅旻开始着手收拾餐具,“我当下还摸不太清你的口味,便照着他们店的招牌与我祖母夸赞过的几道点的。”   陆望安点了点头,将袖口折了折,准备与傅旻一道收拾。   傅旻摆了摆手,“别了,你的手还要弹琵琶的,这种粗活尽量少做些。”   陆望安确实做不来这些,强行去帮忙反而容易穿帮,便乖乖坐到了旁边,心里却想着:什么道理呀......弹琵琶的手金贵,哪又比得上执笔理政的手金贵呢?   之后二人还是一道出去散步消食,傅旻捏了捏陆望安的手,“下次得空还给你带,再多换几个菜式,你都尝尝。”   陆望安挽着傅旻的胳膊,没骨头一样地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人肩头,闻言拉过了傅旻的手,一笔一划地在手心写着:没有你做得好吃。   知名酒楼亦或皇家御膳,与他而言差别不大,成日成日的比精赛巧反倒使他厌倦。   他真正缺少、真正稀罕的,是有一人洗手专给他做羹汤,旁人的寻常恰是他的最不寻常。   傅旻盯着在自己手心写字的灵活手指瞧,半晌笑出声,“你倒比我更适合入仕,这话说得可真叫人心里舒坦。”   陆望安又悄悄撇嘴:师哥这是当自己在拍马屁呢?人家说得可都是真心话!   *   这几日事忙,傅旻几乎日日都要在文渊阁忙到深夜,若搁从前定是宿在官寮,但如今他也算是有家室的人,天再晚,只要明月奴为他亮着一盏灯,他便如倦鸟还巢一般,再累都也要提着风灯、步伐匆匆地回家。   与他相对的是,陆望安只是较从前忙了一些,还是能早早地歇下。   纵然各地折子飞至京城纷纷就如雪花片子,但十之八九都被文渊阁处置了,剩下的那些上朝讨论,基本上也都能当场解决,再拟旨任命那便又回到了文渊阁处。   古往今来的皇帝,治国理政各有其道。如先帝,他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所以治国多靠自己,并将本朝推至前所未有的兴盛,但夙兴夜寐掏空了身子,英年殡天。   陆望安曾经也有那么一息时间想要效仿,但念及自己一无能力,笨鸟先飞亦不能及;二无心性,断断是吃不了那个苦,便只能走另一条迥然之道——知人善用。   现在文渊阁内左相右相分庭抗礼,他二人风格不同,但却都能力卓然。   陆望安自认不聪明,但得益于幼年习得一些族内占卜之术,识人却还准:左相傅旻忠君,认准了自己,便自会护着自己明堂上坐,高枕无忧;右相忠的却是天下,只要上位之人有陆氏血脉,可以兵不血刃更迭皇权,不让百姓受苦,那龙椅上坐了谁,都无所谓。   陆望安从来都能清楚感知到右相对自己的不满意,但是目前情况来看,忠天下暂时与忠君无异,所以他这个皇帝才能乐得清闲。   比如现在已经戌时过半,但是师兄还没回来,而他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拿出来前几日得的新话本子。   就是傅旻前几日精心挑选的那本。   今年春暖,春三月过后寒意走了大半,陆望安只穿了身白缎寝衣,盘着腿坐在大通铺上,颇有些虔诚地、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本《寻溪游记》。   毕竟,这是师兄送给自己的第二份礼物呢。   翻开第一页,陆望安便在对劲里品出来了一丝不太对劲,抛却遣词造句稍显粗糙不提,字里行间似乎隐隐带着,急切......   他挠了挠头,继续往下看,第二页写的是主角寻溪夜宿破败山神庙,里面还住着一个面貌清秀的赶考举子,篝火跳动,黍粮清香,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就行了一通......   纵然是已经行过那事儿,但满篇虎狼词,还是灼得陆望安耳面通红,便着急忙慌地往后,翻到了下一话。   结果下一话刺激更甚,居然是寻溪在寻水之时,于山石之间看见了一樵夫,不经意瞥见那人腰下,一时间五内如焚,忍不住便迎了上去......   “有辱斯文......”陆望安捂住了脸,刚刚好歹还是头顶有片瓦遮蔽,这会儿怎么就光天化日、野外欢愉了。   但即便到了这会儿,他仍不死心,又翻到了下一话——   这次居然是三个人!   陆望安心灰意冷,深呼吸几下认命地闭上了眼,忽然想到什么,又赶紧掐了掐自己的人中——他实在担心自己被这通篇惊世骇俗的桥段给吓厥过去。   于是,傅旻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幕:书册散在床上,陆望安胡乱躺着,满脸张红、呼哧带喘,正死命给自己掐人中。   此情此景将他一身的疲惫和滋生的瞌睡虫立时赶走,他大跨步跑过去,将人捞起来就开始翻眼皮,见没事又开始拍脸大声唤他:“明月!明月!”   拍得是稍微有点用力了,陆望安脸更红了些,慌忙抓住傅旻的手,抽空打了手势:我没事,我很好,别担心。   “?”傅旻这下是真不懂了,“那你刚刚是在......”   陆望安捡起书册,苦着脸指给傅旻看,一边指着,一边面红耳赤,身体力行地告诉傅旻,自己真的没事。   要非说有事,也只是被黄懵了而已。   傅旻低头扫了几眼,眉头深深锁了起来——误会啊误会,简直是天大的误会!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子里已经转了八百个弯,想着该如何得体地表示,自己并非那种好色、甚至变态之人,只是看这名字不错,以为是本情感向的游记,才买来送人的呢?   结果没料到,公路文居然是花市文——他前世虽然不了解耽美,但却也在网上刷到过那个“花市受小长假”段子,简单总结一下就是七天小长假、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地做。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囫囵话,今日朝堂上舌战右相一刻钟的人仿佛被哑巴夺了舍。   最后还是陆望安打手势问他,是不是想要了?   傅旻疯狂摆手、快速摇头,竹筒倒豆子一样剖白心意,决心以说话数量取胜:“不不不,明月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任何冒犯你的意思,只是书局为了防止这类精装的书册遭人为损坏,都是封了蜡印的,我无从知晓内容,仅凭书名猜测以为是游记才拿来送你,你千万放心,我并无歹心歹意,更不会搞那些花的......”   陆望安滞了一下,书里的文字猝不及防又冲劲脑内——“将将挺立,在长衫处顶出骇然弧度,寻溪只消瞧上一眼,整个人便氤氲了起来”。   他指了指傅旻的官袍玉带下两寸之处,意思再明显不过:身体不会骗人,你就是想要了。   傅旻慌张一捂,抬眸间隙却见白缎寝衣处是同样的异常,不由失笑:“明月......”   陆望安也是现在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化,简直羞愤欲死。   气氛都到了此处,不做点什么似乎是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万事俱备,正待蜜里调油时,却看见陆望安脖颈挺立,痛苦又无声地发出了呼喊,抓着被角的手指骨节都隐隐泛白。   傅旻当即像嗑了几斤养胃丸一下泄了气,还出了满身冷汗,焦急出声:“可是伤还没好?!” 第15章   左相最近几日心情不佳,文渊阁左边半爿官署里的明眼人瞧得真切,各个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做事,生怕第二日一早会因为左脚先跨进官署而被下放到鸟不拉屎的鬼地处去。   官署里悉悉索索是大家低声交谈、认真工作的声音,在这一片喜人的白噪音里,独坐最内单间的傅旻心乱如麻。   明明已经养了那么久?怎么还会疼痛难忍呢?不是已经经过□□了?   难不成真如沈逸所说,是自己欲壑难填、过度开采了?   还是说明月本就身娇体弱,难承其重?   要说自己吧,真柏拉图也不是不行,但......傅旻深深叹了口气,“到底意难平啊。”   这几日官署事虽也不少,但他满腹心事,处理起公务来格外的艰难,往常光杆司令一个的时候,身体里仿佛住了个永动机,随时随地都能心无旁骛地为了工作冲锋陷阵,如今真是比不得从前了。   念及此,傅旻紧跟着又叹了口气。   每每心里装了事时,他都喜欢转笔,如今右手指尖托着的一支簇新的中毫已经被他转成了风火轮。   天色渐暗,桌上两摞半臂高的公文才将将处理了一半,明晃晃预示着今晚又要点灯熬油开夜车。   这时,有人在外头轻轻扣了扣门,“左相,府上带信来,老夫人喊您回府用晚膳。”   这人站在门外,正带着全署人的殷切期盼、摩拳擦掌地等待一个肯定的回复。   这几日左相总要在官署内看文书到凌晨,虽说他并不是那般对下属十分苛刻的上司,自然也不要求大家跟着他一道熬夜,但能进文渊阁的都是官场中人精中的人精,这点眼力见儿总有——上司忙着,你还敢跑?   于是,大家伙就都陪着熬了几日,可到底是身子骨比不得左相那样的年轻人,各个眼下一片乌青,擎等着趁着今日老夫人的好消息各回各家大睡一场。   “知道了,”傅旻收好笔墨公文起了身,祖母找自己回去,想来是有事,他得回。   出门看见全官署人一个也没少,傅旻苦笑一声,再次叮嘱:“大家辛苦了,若无事就早些回府,不用伴我一道在这熬着。”   众人皆应声“是是是”,“多谢相爷体恤”,但傅旻知道,若明日自己还是如此,大家泰半还是会跟着自己一道熬的。   官场向来如此。   可他心里还是十分过意不去,琢磨着改日另寻个地方加班算了。   待到回府,天已完全黑了下来,较往常祖母用膳的时辰晚了约有两刻,傅旻在花厅处给祖母行礼,“劳祖母久等,是孙儿之过。”   宋氏招手唤他,“说这些作甚,今日厨房出的菜单尽是你爱吃的,想到你好久没回府,叫得匆忙了些,快些入座,都还热着。”   傅旻打眼一看,确实全是自己爱吃的,连着几日食不下咽,看见这些居然亲切异常,食指大动。   宋氏有几日不见大孙子了,见他清减了几分,眼下还带着乌青,一时间心疼不已,倒没顾着自己,只一个劲儿给傅旻夹菜添汤。   傅旻埋头吃了半晌,突然想到自己在明月奴身边时,总是照顾对方的那人,如何到了家里,却成了被照顾的一个?   想到古训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心里就发慌,取过祖母的碗碟,用祖母爱吃的饭菜填满才算舒坦些。   宋氏接过只笑,“愔儿今儿去店里盘账,就咱们娘俩用饭,你多吃些。”   这顿饭吃得又快又舒坦,茶水漱口后,傅旻陪着宋氏去后花园散步消食。   祖孙二人在放了帷帘的凉亭内入座,傅旻瞧着祖母,问:“祖母可是有事要同孙儿讲?”   “倒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宋氏笑着摇摇头,她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子,如何看不出旻儿心里不痛快,本不想再托些杂事与他添堵,不料却被他瞧了出来,“史家二房的定哥儿,可还记得?”   傅旻点头,“记得。”   祖母当年算是低嫁,嫁人后许多手帕交都与她渐渐疏远了起来,单史家老夫人始终未变,说起来与祖母也有四五十年的交情了,这定哥儿生母早逝,是史老夫人最疼惜的孙子,如今大约到了及冠之年。   “定哥儿啊,本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如今春闱参加了两次,都未得很好名次。他祖母便与我商量着,再这样拖下去不知道要到什么年月,所幸还有点家底,便想着托我来找你,看看能不能有什么门路,能给他捐个官?”   若是寻常捐官,自然是不需求到自家门上的,恐怕史家老太太想着的,是如何花小钱办大事。   身为后世之人,傅旻本身是深知捐纳官员之重害,关系请托等事宜他在前世也是绝对不会答允,但如今社会,捐官是与科举互为补充的重要制度,也是国库充盈的重要来源,虽与科举正途相对,但却合理合法。   左右不过是一个人情,他倒还得起。   “您与史老夫人约个时间,我同定哥儿见见,看京中是否有合适他的空衔。虽是捐纳,但最好还是找个能让他施展拳脚的地方。”   宋氏这就放了心,史家本来的意思也是京中空衔价格极高,怕财力不逮,如今孙子已点出来,那说明就是能省去胥吏层层加价,用比较公道的价格拿下,总算不负老友所托。   她又转念一想,“旻儿,这可会影响你?”   傅旻是个玲珑心肠,祖母抚育他长大,眼界自也不低,聪明人间的对话从来都只需要点到即止,他已懂了祖母的顾虑,   “若这点主都做不了,我头上这顶乌纱还不如早早丢了去。待事办成,若史家老太太心里过意不去,那便让她多来陪您解解闷,我终日官署事忙,愔儿生意面铺得又大,陪您的时间太少了......”   父母早早病故,祖父带他兄妹开蒙,之后祖父也病故,日子便过得更加紧巴,全靠着祖母用嫁妆精打细算将他俩抚育成人。   傅旻看着祖母,纵使傅愔精心选的首饰与衣料让她看起来年轻些许,但满头发丝都已成了银白。   外头起了风,傅旻便将宋氏送回了住处。   “衙门里可还有事?”宋氏接过傅旻递上的巾帕,净面后又递还给他,“若忙就快些回去。”   傅旻接过丫鬟递过的木盆,伸手试了试温度,替宋氏除去鞋袜,“不忙。”   宋氏低头看他,笑着问:“不忙还能熬成乌眼儿鸡呢?”   傅旻不好意思地笑笑。   事忙是真,但事情日日有,总也是做不完的,傅旻一直伺候着祖母熄灯落帐,方才退下。   漆黑天幕点点星子、圆月高挂,已过戌时正了,还不见妹妹回府,傅旻打厨房里走一圈,拎了些夜宵准备去寻她。   傅愔在自在书局盘账,就占着傅旻平日里读书的雅间,一把金柱玉珠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底下人也没歇着,正趁着打烊关门的时间盘货上货。   傅旻自雅间里收拾出一块地方来,铺上白布巾,招呼妹妹:“先歇歇,吃点东西。”   平日里少见兄长这样对自己嘘寒问暖,休沐日就巴不得粘在床上,当值日就恨不得抱着公文吃睡,傅愔忍不住道:“左相今日这演的是哪出?”   “小没良心的,”傅旻作势就要抢过糖水盅,“爱吃不吃。”   “吃吃吃,”傅愔抱着瓷盅躲开,“哥哥你若无事就帮忙点点货,大家都忙一天了,早做完早回家。”   书局的伙计都是府上出来的,不会因傅旻插手便不自在,他听妹妹的话,挽起袖子就上了手。   理完一摞,搭眼一瞧,下头沓着几十本精装书,全部都是那本将他陷害成为变态的——《寻溪游记》!   傅旻忍不住提了声:“傅愔!”   傅愔被吓了一跳,“大晚上的,叫什么叫!”   “你怎么还进了这么多黄书!”   傅愔翻了个白眼,“自然是因为卖得好啊,你眼前这些可都是畅销书。”   傅旻震惊,“你可看过这里面的内容?”   “自然看过,不一定看完,但总要大概翻翻,稍把把关的。”傅愔真是懒得跟哥哥讲道理,但又忍不住要呛他几声,“我开门做正当生意,书里头不该有的绝对不会有。”   傅旻被噎了一下,把关就把成这样?   傅愔看着兄长吃瘪、乱七八糟的脸色,突然来了兴趣,托着下巴问:“傅子怀,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怎么磨磨唧唧的。”   “你这游记,我瞧着包装精美就送他了一本。”傅旻想到那日窘态,忍不住拳头硬了。   “那你这般忸怩,可是想要谢我祝你成了好事?但又碍于兄长身份开不了口?”傅愔颇大度地一挥手,“大恩不必言谢,欠的这个人情我记住了,有事定然找你。”   傅旻:“......”   虽然十分不愿意承认,但帮忙成了好事倒确实算得上,只是这好事成了,又没完全成而已。   不过,这是重点吗?!   “这本书让他把我当成了登徒子!”傅旻据理力争,“你这里的精装书不许打开,又有这么迷惑的书名,还不知骗了多少纯情儿郎!”   傅愔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看着兄长,“纯情儿郎我是骗不了,瞎眼的儿郎倒是来一个骗一个。”   傅旻眯了眯眼——这丫头又拐弯抹角地骂谁呢?   傅愔起身拉着兄长走到书架旁,指给他看,“我的精装书下一排都放有相应的简装书供人阅读,只有看了觉得好,才会买回去送人或者收藏。纯情的儿郎大抵是扛不住这些话本子的,瞎眼的儿郎才会看也不看买回去还要再跑来书局兴师问罪。”   又是傅旻完败的一局,但他已习以为常,兹要是碰上妹妹,有理的时候扛不住她告状,没理的时候扛不住她挖苦。   “唔,原来如此,”傅旻全当方才无事发生,装模作样理了理衣角,“那你忙着,我先回文渊阁了。”   “慢着,”傅愔眼疾手快扯住兄长衣角,满脸坏笑,“你那小哥,便是个扛不住这话本子的纯情儿郎吧?”   “要你管,”傅旻好似被踩住了尾巴的猫,一边炸毛一边落荒而逃,“算你的账去!” 第16章   傅旻本还打算回文渊阁再看上一会儿公文,看如今这个心情,只怕坐到那里也是要看一个寂寞,索性让傅九传信回春和斋说自己今儿不回那边住了,而后一个人策马去了沈府。   如今心里不痛快,他得找自己的狗头军师好好说道说道,实在不行,呛他两声平衡一下也好。   说话间就到了沈府,得知师父师娘都已歇下,他便如进自家府上一般熟门熟路摸到了沈逸的院子。   沈逸前世今生都是医痴,连居住的院子都被药材腌入了味,不难闻,但有点冲,傅旻拿手扇了扇风,推门进了书房。   沈逸的桌案非比寻常的大,面前摆满了药材,一水儿的树根、树皮、树叶子,还有几碗褐色的汤药,一叠摊开的医书......说实话,多少是有点邋遢了。   沈逸本人正拿着一根快要用秃了的毛笔,聚精会神并笔迹缭乱地在手札上记着什么,连屋里进了人都毫无知觉。   傅旻背着手、低着头看了会儿,才出声:“你这手医术倒是不怕被人偷师......”   沈逸一惊,啪嗒又是一个大墨点子,同纸上错字改字而来的旁的墨点相映成趣。   “你怎么到了也不出声,好险没给我吓出毛病......”沈逸嘟嘟囔囔,又补齐了自己刚刚那句。   “你们干医生大夫这一行的,是不是主打的就是让人看不懂字?”傅旻取过沈逸的手札,识了半天,到底没认出来几个字。忽而想到当年他们初相认,沈逸拿草棒给他在沙土地上展示过前世硬笔书法,一样的看不懂。   沈逸一把夺过,“要你管呢,我自己能看懂不就行。话说回来,你大晚上的来干嘛?”   “找你下下棋。”傅旻答道,权当排遣一下愁绪。   “有毛病,这大晚上的,不睡觉来下棋,”沈逸将自己的手札珍而重之地收起来,嘴里嘟嘟囔囔,手上动作却没慢几分,打开了桌案后头的橱柜,取出来一盒大富翁。   他们俩刚开始玩的时候,手上都没啥钱,找人打了一副木制棋,虽然材料不贵,但是定制个当代木工没见过的东西,手工费仍然是掏空了二人羞涩的荷包。   后来傅愔也爱上了玩这个,瞧不得俩人拿着副包浆木棋的磕碜样儿,便挑了沈逸生日送了他一副金玉材质的,玩着格外沉浸——这才是大富翁该玩的“大富翁”。   “你心里有事儿?”沈逸说着话,悄悄建了个厂。   “是有事儿,”傅旻心不在焉,完全没有发觉,“你说......诶我把你当朋友,你先别笑话我,也不许对旁人说......”   废话也太多了......沈逸打断他,“行行行,都答应你,有屁快放。”   傅旻的脸上的愁怨快要凝出实体,“你说让我可持续发展,我也空了那么久了,怎么就还是不行呢?”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职业操守、职业操守.......沈逸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洗脑,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几把,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清咳了几下问:“有什么临床表现?”   问完他自己都在心里啧了一声,“临床表现”,中国文字真是博大精深......   “就是......咳咳,”傅旻凑近沈逸耳边描述了一下当日情景,臊得他脸红脖子粗,“我也用了那个膏子,怎么还是不行呢?那第一次怎么就......你说是吧,不是挺顺利吗?”   沈逸死命用上牙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扁了几下嘴才忍住了又翻涌而来的一波笑意,真诚发问:“兄弟,我也掏心窝子问一句哈,那事儿就那么重要吗?”   傅旻:“......”   权衡片刻,他才谨慎开口,“你晓得,我也不是那等急色之人......”   “唔,”沈逸面上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在大声呼喊:你怎么不是?我看你就是,你个老色狼、老禽兽、老畜生,你是极了。   傅旻又道:“但总不能讳疾忌医不是?这样增进感情的好事儿,能解决总要优先解决的。”   可惜了沈逸还在等一个女孩子长大,自是理解不了这些男男、男女之间的玄学,犹在心里瞧不起未来大舅哥: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还不就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但看在多年情谊的份上,他还是强压笑意、认真剖析道:“你俩第一次之所以如你所说的顺畅到令人诧异,其实是相见欢的药力使然,第一次勿论对男子或是女子,都要稍艰难些,但服用些助兴之药就会缓解许多,相见欢若不触发毒性,可算得上当世助兴之药的翘楚。”   “那你的意思是?”傅旻皱眉。   沈逸条分缕析:“本就受过伤,如今也无药力相助,他应该是与初次无异,甚至还不如初次,若你想顺畅些,其实可以稍微用些药,只不要取相见欢那样药力强悍的就是。”   “不行不行,”傅旻摇头,“是药三分毒,这样不行。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目前膏脂你已经用了,是没什么大用处,然后用药你又不肯,那可能只剩一个办法了。”   傅旻抓住了好友的袖口,急切道:“什么办法?”   沈逸二字出口,掷地有声:“技术!”   傅旻皱眉,“展开讲讲。”   沈逸:“膏脂既然是大家公认的好东西,那你用了没用,说明是你没用。可能稍微锻炼一下技术,就成了呢?”   “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傅旻眉头还是没有展开,“但他如今这样,我怎么练技术。”   这一瞬间,他几乎觉得沈逸是在玩儿自己——“我拿你练?!”   “你......你别过来啊!”沈逸双手交叉护住前胸,“你真是老顽固,谁说了练技术就非得马上上手?理论学习不算?旁听旁观不算?”   傅旻若有所思:“也有道理,那么......”   一阵小声密谋之后,沈逸一脸慷慨赴死的脸色被傅旻拖着出了门。 第17章   又一刻钟后,二人又到了京中最大的南风馆,只不过这次没有在后门鬼鬼祟祟接头交易了,而是正儿八经由人接引上了楼。   本朝虽不许官员狎妓,但基本处于一个无人举便无人究的状态,官员相约青楼消遣的情况实则许多。   但傅旻位子太高,多少人指望着拉他下水,需得更谨慎些。   况且,他此次来是为了理论学习,又不是真的来狎妓,要因此被参一本,也太冤了。   于是,他与沈逸两人不仅都换了装、还简简单单易了个容。   沈逸并不混京中公子哥这个圈儿,要么出去游历、要么闭门钻研,平日又穿得朴素,没几人认识他。   真的是个陪着上青楼的不二之选。   他在车上被包装成了外地来的暴发户,织金袍子、镶玉犀带,头上金冠闪得人眼疼,也幸亏他本人相貌撑着,并未多油腻,只是看起来清澈愚蠢,非常好宰。   傅旻则一身短打,扮成了没脑子暴发二代身边的本分小厮。   沈逸的一身打扮和阔气出手被人引到了仅次于头牌的小手儿房里,屋里头销着浓香,熏得人眼花缭乱,沈逸自然是享不了这个福,找那小手儿讨了间空房,临走指着傅旻道:“照顾好爷这位兄弟。”   小手儿当即扭着腰迎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想往傅旻胸脯子上摸,媚眼要拉出丝、说话要滴出水:“这位爷,今儿想玩什么花样?”   傅旻好险没让人吃了豆腐,连忙撤后两步,同沈逸方才一般叉手护住胸膛,客客气气道:“这位先生,请坐下说话。”   “哈?先生?”小手儿没忍住,前仰后合咯咯笑了好久,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最了不起的笑话,“我们这种红尘泥潭深深陷下的人,做什么先生?教人欢好的先生么?”   “是的,”傅旻正色,已经落座并从怀里取出了纸笔,“在下今日便是来向先生讨教如何同男子欢好的,学生顽石,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这样的说法,属实是给小手儿整不会了,愣在当场半天,后才恍然大悟一般笑着打开衣柜,并取出了一套青色半旧的细布长衫换上,又取出一把戒尺,在手心里“啪啪”打了两下走向傅旻:“原来爷好的是这一口,往常都是扮演学生的,还幸亏我早有准备,预备下了先生的衣衫。”   傅旻大惊——他以为我在角色扮演?我看着像有这种癖好吗?!   眼见“先生”的戒尺已经轻飘飘朝自己招呼过来,傅旻匆忙绕到圆桌后面,不免大惊:“这是作甚!”   小手儿怒目,“日前为师教你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可背熟了?”   傅旻满头问号,这又是什么.....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字面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夯货!定然是没有认真温习......”小手儿眉头一皱,拔腿就追。   傅旻见他动了,头皮一紧,连忙也动起来跟着打游击。   “你不是来讨教男子欢好之学?”小手儿手里戒尺啪啪作响,“今日先生我就身体力行地教一教你,如何同人云雨!”   “不......”傅旻见那小手儿已抄着戒尺,拔腿朝自己跑了过来,躲都躲不赢,“不不不,你......你必然是误会了,我不是这样的讨教......”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这小手儿明显是已然深深入了戏,“不是这样,又是哪样?”   傅旻绕着圆桌呜呜跑,好容易拉开距离,才站定说了句:“反正就是跟你现在想的完全相反的那样!”   “竖子犹不醒悟!”小手儿演技了得,还真拿出来了一点严师模样,且身手灵巧非常,戒尺冲出隔着桌子打在了傅旻身上。   傅旻当即哀嚎一声。   “瞧你喊的......”小手儿戒尺又要招呼过来,“都教为师来了感觉。”   傅旻:“......”   方才觉得对方已然是入了戏,却说不准现在才是正式地开始搭台。   只几瞬的思索,就让他在速度上落了下风,被小手儿抓住后背衣衫,毫无章法的戒尺噼里啪啦地往脊梁上落。   傅旻百口莫辩,委屈极了:疼倒不是特别疼,但是......真的好丢人啊!   就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嗑生瓜子的声音,咔嚓咔嚓,动静大得像是在嗑摔炮,窗纸上俨然已被人沾着口水钻了洞。   有那么一瞬间,傅旻心里涌荡出浓烈的感情,他本人无比清楚,这叫做绝望。   果真,下一秒,沈逸欠嗖嗖的声音就从窗纸洞里传来了:“哟,这是花一份银钱,得三份乐子了——学海畅游,角色扮演,还有......艾思艾母?”   要说打,那傅旻常年锻炼又如何打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手儿,只是他惦记着人家虽在这楼里讨生计,却并不是靠挨打为生的,再者说了,自己登门找人请教,哪有先将先生打了的道理?   无奈之下,只能陪着演上了,伸出双手,让先生在清心穴上畅快地来了三下,才道:“先生容禀——”   小手儿其实也演累了,除了床上那档子事儿,他何时曾下过这样大的力气,不免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恩客稀奇古怪的癖好越来越多,黄白物越来越难赚,那些躺着赚快钱的日子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坐下倒了几口气,倒了一杯冷茶,一口饮尽才开了口:“讲——”   总算是有了机会张口,傅旻七改八改、添油加醋、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原委、表达了来意。   “嘁,没意思......”小手儿正以手为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听完觉得实在没劲儿,“爷请回吧,咱们这腌臜处,接待不了痴情种。”   反正这怪胎也在自个儿房里呆了这么许久,已少不了钱拿。   “我懂我懂,”傅旻掏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得加钱对吗?”   “哟,”小手儿见他如此有眼力见儿,也绝不与钱过不去,便脱了那身要命的长衫丢到一旁,坐下又喝了口茶,开始授课:“这男子间欢好与男女不同,要想着让人舒坦,首先要做的,便是沉住气......”   傅旻认真听课、本分记笔记,一手字写得又快又工整,时时常发问,不知不觉便到了凌晨。   另一边,陆望安虽已接到了傅旻送来的信,可他那时已经等在了春和斋里。   龙床冷硬,倒还不如这处被师兄改造许多的大通铺睡着舒服,何况这儿处处都是师哥生活的痕迹,长夜好像也显得没有那么孤寂了。   由奢入俭难啊,陆望安一边想着,一便边委里委屈地自己铺床,明明往常都是师哥铺的。   他枕上了傅旻常用的枕头,上头好像还附着一丝傅旻身上特有的紫檀味道,在此刻于他,便是安神香一般的存在。   灯都已熄了,窗外突然出现振翅的声音,陆望安无奈又起身点灯,打开窗让鸟雀进房,这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传信官,比鸽子更好用些。   拆下鸟雀腿上的蜡丸捏碎,情报司线人的消息明晃晃显示在陆望安眼前——   左相夜访南风馆! 第18章   陆望安今夜注定是睡不好了。   当然,他相信师哥的判断力与自制力,相信师哥不会做出狎妓这般置自己前途名声于不顾的事情。   但他自己的情报司还从未传过任何错误消息。朝中官员狎妓者数不胜数,师哥许是被歹人带坏了呢?   可是,相识几年、一眼倾心,他自认识人还准,师哥不会是那种朝三暮四之人。   然而转念一想,“明月奴”一个口不能言的小乐师,无媒无聘的,连个外室都算不上,凭什么奢望当朝左相为之守身如玉呢?   榻上的被褥已经被辗转难眠的陆望安滚成了一团浆糊,更漏在床脚声声催促,催得他心里烦躁更甚。   方才还觉得在这处拥着师哥的痕迹该当格外安心,此刻安心却都成了闹心。   陆望安再也躺不下去,索性起身回了寝殿。   今夜恰是薛诚当值,见陆望安回来也未曾多问,伺候着他落了帐又守到了外间。   这一夜里,陆望安问了三次,“伴伴,几时了?”   薛诚每每回复了时辰,都还要加句:“陛下快些歇息罢。”   陆望安在明黄帷帐里盘坐着叹气,他是真的想睡了,可是心不由身,如何都睡不着......   待到问第四遍的时候,已经到了该起身上朝的时辰,薛诚在外间试探着问:“陛下昨儿没歇好,若不然今日的小朝会便取消了去?”   “无妨,”陆望安起了身,“唤人进来伺候罢。”   只是虽也开了朝,但一夜未眠实在是精神不济,陆望安高坐御台,面色冷沉听着列位臣工唇舌不休,只觉是尤其、特别、分外聒噪。   傅旻几乎也是一夜没睡,“取经”结束就已经好晚,他还又回府誊抄一遍,温故而知新了一波,待到将誊完的手札装订好,便到了上朝的时间。   只不过他被知识浸润整夜,飘飘然还有了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荒唐的满足感,丝毫不觉疲乏,只觉全身是劲儿。   视线从手持的玉圭里滑出去,傅旻能看见小皇帝的模样,面色青白、眼下乌青,想来是宵衣旰食、为社稷黎民通宵达旦来着。   啧......皇帝不好当啊。   龙椅上,陆望安则不需偷摸拿余光瞄就能看得到站在最前头的傅旻,只见左相大人虽眼下乌青,却红光满面......   陆望安不得不承认,虽然极其不愿意承认师哥狎妓的事实,但师哥此时确实是纵欲整晚的样子。   ——《寻溪游记》里头将这种状态写得清清楚楚。   没有怨怼,没有痛恨,也不想登时变成明月奴冲上去扯着人衣襟质问你为何有了我还要青楼狎妓。   陆望安惊讶于自己的平静,也坦然地接受了内心凄苦。   皇帝的身份于他而言本是负累,自然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仗势而骄。在“明月奴”与傅旻二人的这段不对等关系中,死死抓着担心失去的,从来只他陆望安一人。   辗转整宿都没有想明白的事,在看见傅旻的一刻钟之内,便全部想通了。   即使知道或许遭到背叛,但陆望安还是准确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思念,思念哪怕只有一夜未曾相见的傅旻。   只见他一眼,生气便也不气了。   纵使是自欺欺人,亦或者刀头舔蜜,可眼前这个名叫傅旻的人,自己仍然是想要能拥有多一刻,就尽量多一刻。   想通后便稍提起了些精神,他还点评了几项大臣的提议,顺顺当当散了朝。   傅旻手上还押着许多公文,并未多作停留,步履匆匆往文渊阁赶,路上刚好碰上小福子,便拉住叮嘱了一番:“我见陛下今日上朝脸色不佳,你与薛公公也要常常提醒陛下注意龙体才是。”   “诶诶诶,”小福子满口答应,“晓得了相爷,奴婢定当照做。”   他答应得爽快,执行得也利索,恰好赶上他与薛诚换班进殿伺候,见陆望安除了外袍想要小憩片刻,便将傅旻的话原原本本带到了,“左相也说让陛下多多注意龙体呢。”   陆望安挥手让他退下,“朕晓得。”   想通了便没了挂碍,小憩二刻起身,他特意让小福子从文渊阁多取些折子来看,想着多多消磨一下时间,最好是能看到很晚,晚到自己不好意思去春和斋才好。   小福子来去如风,不多时便领人扛了两大木案来。   陆望安放心了。   “陛下,您要的折子都在这了,”小福子送上前汇报,“这些都是左相择出来的,言说六部各省近日重要的折子都在这儿了。”   陆望安点头,“行了,你们都退下吧。”   他心想,这么多折子,看到凌晨总不过分吧?   可真真正正展开了,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想岔了。 第19章   陆望安翻开手里的奏折,发现每份奏折的第一折里头都夹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翠竹笺,上头寥寥几句、简明扼要地写了该份奏折的问题重点,下头紧跟着解决措施,建议归到何处、又由何人去办等等。   一字一句均是陆望安眼上蒙纱都能辨得的傅旻笔迹。   小福子见他拿着翠竹笺失神,便上前回道:“左相手上批过的折子都是如此的,将全本折子上的重要之处点出、并举以相应的处理办法,只为了陛下批阅的时候能更方便一些。”   可是,陆望安太信任傅旻了,也太过懒惰,此前甚至都没有命人取折子上来看过。   折子在傅旻那里都按照轻重缓急分摞沓好,时限到了若无人来,他便亲自到御书房简明扼要汇报一番,后就着下面人前去执行了。   陆望安看完了一摞折子,毫无意外地发现师哥在抓问题重点上真的很厉害,能将密密麻麻的长篇大论里头找出关键所在浓缩成几句话。再说解决举措,便每封奏折思索半个时辰,自己也未必能想到比他所举更周全的法子。   故而,他的朱批几乎都是:“着照左相所言处之。”   于是......尽管中间用了午膳还歇了晌,但事半功倍地看完奏折之后,天居然还未擦黑。   陆望安绕着存放奏折的木案左转一圈、右转一圈,转得自己晕头转向,最终还是没有骨气地决定——去春和斋。   即便是人证物证俱全,他还是固执地相信自己的识人眼光,或者说,是相信傅旻的为人。   万一,万一呢?万一这其间真的有什么巧合或者误会呢?   “便当......”陆望安让伺候的人都下去,自己换上衣衫,又自我开解:“便当是为了这经年翠竹之笺的情谊。”   哑药生效的后一刻,他入了春和斋。   此时夜深,晚风习习,绣球花影在青石板路上斑斑驳驳。月光洒了游廊半侧,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高大却蜷缩的人影,孤寂地守在丙字一号房门之前。   ——是师哥!   这样的等待模样给陆望安的震撼无异于亲眼目睹尾生抱柱,他飞速奔冲过去,又蹲在傅旻眼前,无声看着他。   “我托人打听你,整个皇宫都找遍了。”   傅旻一夜未歇,精神头在整日的公务中已消磨殆尽,只剩跗骨的疲惫,明月奴不打招呼就没了踪迹,他也忘记了用晚膳,即便是已然让人到宫内各处去寻,但偌大宫城莫说是藏一个人,便是藏一支军队,碍于种种权限,他也只是在大海捞针。   便是如何心焦,也只能待在原地,等人回来,或者等人传来消息。   傅旻着实是非常疲惫了,缓缓摸上陆望安的发顶,像焦急的母亲盼来了迟归的幼子,因为在乎心疼而不忍苛责,“下次若再出去,记得给我留个信儿。”   陆望安感觉喉咙口处发堵,像湿水的棉絮拦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本就说不出话,现在却好像是连口气都顺不上来,半天才用发顶蹭了蹭傅旻的颈窝。   像太后养的那只狸奴一般,每当打碎了价值连城的瓷器,它便这样靠在太后怀里,示好撒娇,此事便就翻篇。   “晚间可用饭了?”傅旻起身,拥着陆望安往屋内走。   屋内早点了灯,二人对坐,六角琉璃宫灯晕出柔和的光同时打在两人脸上,陆望安看着傅旻,摇了摇头。   傅旻道:“下头人早备下了饭,稍坐,我去热热。”   尽管灯光让傅旻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但陆望安还是看出了他的疲惫,起身比划说:我去吧。   “不用,你待着,我很快。”   傅旻在木柴毕剥声里静坐,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卸了心里的挂牵,精神好像已然好多了。   陡然,太阳穴上抚上了手,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技巧的按摩就这样开始。   “我们明月还有这样的手艺,”傅旻自是夸的,一双大手覆到陆望安的手上,借了他些力气,按着便更舒服些、有用些。   晚膳都到了夜宵的时辰,二人用得都不多,简单洗漱过后,双双上了榻。   榻角还燃着一盏小灯,傅旻没熄,他似乎觉得,明月今儿藏着心事,回来得这样晚,没准与之有关。   他不能言,若熄了灯,便开不了口了。   上一世里母亲与父亲是旁人羡煞的一对夫妻,相处之道里便有一条:吵架不过夜。   于是,傅旻双手交叠静静卧着,等陆望安开口。   一盏茶的时间都未曾有,陆望安就憋不住了,轻轻推了推傅旻的胳膊。   傅旻犹还在装:“嗯?”   陆望安比划:你昨夜回家,都做什么了呀?   傅旻从这孩子的天真眼神里,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不信任,不着痕迹地偏头闻了闻自己的头发——风月场里待半宿,果然染上了脂粉味。   本也是要说的,到了这份上还不如抓紧马上立刻坦白从宽。   “昨儿?我去学习了。”   陆望安:?   “为了你的舒坦,也为了我的福利,漏夜前往,笔耕难辍。”傅旻说着从褥子底下掏出一本手札,“喏,这是我昨日的学习手札。”   陆望安看见手札,便一下子懂了何为舒坦,又何为福利。只见蓝本封面上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   双君子房中术! 第20章   “啊......啊......”陆望安震惊地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   ——简直是逼得哑巴说出了话。   如果说之前的那本《寻溪游记》是披着话本子外衣的色情书籍,那这本就是完全的、□□的、不加掩饰的黄书一本。   天呐......陆望安不禁涨红了脸。   更何况,他半阖着眼、掩耳盗铃地翻了一下,这里面全是傅旻的笔迹。   曾经的一见倾心,经年的芳心暗许,陆望安自然还是将师哥看作心里的一座大山,巍峨高远,足够令孤独的他依靠。   但可能如今春风乍起,绽放了漫山遍野的迎春。   满目皆黄。   念及此,陆望安难堪之余,居然有一些不好言说的期待......他比划着:这是什么?   傅旻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脸了,居然正色道:“这是我的学习笔记,仔细些看,我抄了好久。”   陆望安:?   怀着浓浓的好奇,他翻开了傅旻的“学习笔记”,只那么几眼,就又合上了。   来了,来了,那种鼻梁内部发热发酸、脑袋瓜里嗡嗡作响、眼睛跟前阵阵发黑的感觉又来了......一回生二回熟,他知道自己这是有点扛不住如此生猛露骨的内容。   再一次、深深地、不幸地,被黄懵了。   傅旻刚还在说小心则个,这会儿一个回手掏扔掉陆望安手里的手札,一个劲儿给人顺气扇风,“不看了,不看了,咱们不看了。”   过了有好半天,陆望安才恢复了正常,苦着脸跟傅旻比划:这都是什么呀?   “唉,这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傅旻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好,将陆望安揽进怀里,一手轻轻抚着他背,“我曾跟你说过我有个好朋友,极善岐黄之术,还记得吗?”   陆望安点了点头,自然记得,说的就是沈逸哥哥嘛。   “就咱们那日......”傅旻说起这个话题,又是一阵不自在,假模假式地咳嗽了几下掩饰尴尬,却依然觉得脸上发烫,“该是说那晚,你知道的,就是前几天......”   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语无伦次,默默地闭了闭眼,为自己的不争气默哀。   说来也是奇怪,如此私密的事,他虽有些赧然却也顺溜地跟沈逸倾诉了,更别提夜访南风馆,取经之前还被那小手儿拿着戒尺招呼半天,光屁股推磨,转着圈儿丢了半宿人。   怎么到了明月奴这儿,就变得如此羞于启齿了呢?   他完全忽略了自己如今也已变成古人的事实,犹还在想着:古人诚不我欺,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1)   咦?不对......是古人说的再对,也扛不住还有特殊情况啊。   傅旻想着,低头亲吻陆望安的太阳穴,天上有万众的日月,怀里他却独占自己的明月呐。   狠狠吸了几口,他接着道:“我当时将你我二人那不太顺畅的情况同他讲了,他与我具体分析了当日的药力,就是我与你说的相见欢了,言说失了药力支持就是会困难些个,况且......”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况且我技术实在是太过差劲,若不然,也不会用了顶好的膏脂还无甚助益了。”   陆望安安抚地摸摸他的脸,认真比划:我没有感觉你技术差。   “傻瓜,那是因为你没有对比,”傅旻叹了口气,“我这辈子读了许多书,也行了许多路,但却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拉着你踏上这样一条路,没了准备,表现自然是要差些。”   是你就行啦,傅旻看见陆望安这样比划。   虽然不是亲口所说,但手语好像是一种更加妥帖的表达方式,十年来的感情如静水流深,再现人前唯细流涓涓、经久不竭才是更适宜的表达。   “但也不怕,关关难过关关过嘛,我这人没什么很突出的优点,不畏难姑且算作一个,”傅旻道,“说来不好意思,昨晚我没回来本是陪着祖母用膳,但是后来同我那朋友倒了倒苦水,他说我该练练技术。   你说这平白的,技术如何去练?我琢磨着总是不能做对你不住的事,与他商量半天,便想出来了上南风馆的下策。   实在也是没有辙了,多少学一点,总比一无所知要强。大约你也闻到了,馆里的小手儿们熏得香忒冲,我洗漱更衣都藏不住。”   话说到这儿,傅旻反而坦然,将那日南风馆奇遇原原本本叙说给了陆望安听,说完后深深叹了口气,“我虽不是顶顶的富贵人,在京城却也属于是有头有脸那一拨,居然被个小手儿撵着打,”说着他自己都笑了,“但你别说,他学教书先生倒是完全有模有样,日后若不想在这行待了,练练基本功登台唱戏或也可行,见他越过桌子打我样,身子实在是软得很。”   方才还因为他的“遭遇”咯咯笑的陆望安,当下就因为一句“身子软得很”不乐意了。   笑声“嗖”地一声就刹了车。   好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傅旻如今已然不是前几日那个愣头青傅旻,小手儿的授课内容详实、方向多样,已是给他培养出来了基本的求生欲。   “怎么了?”傅旻察觉陆望安的心情变化,捏捏他耳垂,“不高兴了?”   陆望安非常倔强地摇头——没有。   “他打我时的那个软,算什么软,我虽没见过你登台的模样,但就关了灯后的情况来说,他的软度倒连你的十一都赶不......唔......”   傅旻话没说完,就被羞红了脸的陆望安捂住了嘴巴,一个不防两人齐齐倒到了榻上。   气氛渐渐有点上来了,傅旻支着太阳穴侧卧起来,问身侧的陆望安,“要检验一下我的学习成果吗?” 第21章   听傅旻问了这句,陆望安的脸更烫了。   什么学习成果啊......还这样诚挚地邀请人来检验......简直羞死人了!   他果断翻身,背对着傅旻躺着。也许以后年纪大些、经验足些,便会习以为常,但至少他目前还是这样的:有的事儿可以直接做,但是见不得人说。   “纸上得来终觉浅,”傅旻弯腰过去,嘴唇含住了陆望安的耳廓,轻轻舐了几下,“绝知此事要躬行(1)。好明月,你便当次主考官,考察一下我这举子可否还有折桂的机会?算起来,我为了学业、公务已有十二个时辰没有合眼,便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   学业......陆望安捂住了脸,谁要你去搞这样的学业啊?   傅旻今夜这般执着,其实与急色已无甚关系了,只是关于学习上的事情,他是真的习惯比学赶超,兹要是学了,那就得见到成果才行。   如今劈头盖脸地学了一宿,自然是会急着找人检验。   “你放心,若我这次还是没有寸进,再伤到了你,日后便要我全素着,也必无二话,”傅旻在陆望安耳旁立誓。   温热的风吹过耳垂,又刮过耳廓,陆望安感觉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奇怪的暖流正全身涌动,无法言说的悸动频频冒头......   第一次时,他中药不深,虽助兴有余,但并不足以失忆,以至于后来的日日夜夜,那绝顶的快活总在心头脑海盘亘。   说来说去,千言万语,其实就是——他也是想的。   只不过是,一来,条件限制,暂算个无计可施;二来,面皮又薄,提起来就不好意思,听不得多说一句。   但身体远比嘴巴要诚实得多,种种迹象频频冒头,决计是骗不了人的。   于是他听见傅旻在自己耳边闷笑,轻唤一声尽是揶揄:“明月......”   陆望安绝望地捂住了脸。   “今儿不关灯了,成吗?”傅旻与人商量着,已开始着手解人腰间布带。   陆望安还是用手捂着脸,没再比划,也没摇头,只是将中指和无名指张开,露了一道缝出来,大眼睛眨巴眨巴,与傅旻乍一对视便又将那缝合上了。   这就是同意了,傅旻没有再逞嘴上的快活,默然又快速,除衣去袜、打开抽屉,脑中不断回忆着昨日新学,像个上考场之前疯狂过思维导图的学生,依据笔记、按部就班地将手里的脂膏抹上了眼前的脂玉。   更深露重,春风习习,虫声透过窗纱,与内间的哑鸣徐徐交织。   “明月......明月......可还受得住?”傅旻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问话。   回答他的只有点头,与大口呼吸的声音。   除了唱戏练功的时刻,陆望安很少会这般喘粗气,呼吸地这样重,简直就如他抓上眼前人脊背时用的力一样重了。   傅旻这次“躬行”温柔异常,完全抛弃了自己的感受,全心全意、周到服务、只为一人。   怀里人将自己投入了他的臂弯里,他也将全身心都投到了怀里人身上。   渐渐地,他也摸清了,或急或缓,或深或浅,都在那一双水汽氤氲的眸子里,都在紧紧抠着自己脊梁的一双小手里。   待事毕,三更鼓都过了。   傅旻披件外衫下床打水,端着铜盆在床边看向陆望安,他脑袋歪在帛枕上,身上盖着薄衾,上下眼皮不住地在打架,脱力的模样像尾离了水的金鱼,好看又破碎。   此刻床上床下俱也狼藉一片,傅旻顾不上管,清理查看一番后,抱着陆望安挪了挪窝,“我刚看了下,似乎还好,没受苦吧?”   陆望安莫说是吃了哑药,便是没吃,此刻也没有气力说话了。   他的底子较傅旻差上许多,旁人走身一次的功夫里,他足足没了三回,快活劲儿早下去了,如今是既疲惫、又亏损,甚至来不及找到枕头,靠着傅旻肩头便沉睡了过去。   傅旻抱着他又坐了会儿,思来想去不敢大意,轻轻放人躺平,又找出瓶瓶罐罐来细细上了药。   见屋内的味道浓得散不去,他又收拾了铺盖和地板,给菱花窗开了一丝小缝。   都忙活完已接近丑正,傅旻擦洗一番上床,看着陆望安鸦羽一样的睫毛,发觉内心情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似是磕了药,疲惫异常又精神抖擞,天色不早犹不肯睡,只在黑暗中一遍遍亲吻、描摹自己的心上人。 第22章   傅旻睡得晚,却还是赶着正常的点儿起了身,但陆望安明显比他起身还早,桌上已同往常一样摆好了离开时留下的纸条。   虽不看也知道是什么内容,但傅旻还是整着衣带前去查看,果不其然是那句:太后有召,我先去了。   “唉,琵琶就这么好听?”傅旻再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他不能算是粗人,却说得上是俗人,“三月不知肉味”的事情决计发生不到他身上,他听过明月奴的琵琶,虽说不出个一二三吧,却也觉得好听,要能让他日日去听,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当然,前提是明月奴是他的心上人,便是弹成傅愔儿那样,他也会觉得好听,可若旁的乐师来了,便是国手他也不会天天去听。   眼见时辰不早,再琢磨这些倒无甚意思,傅旻理了理情绪,如往常一般讲明月奴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一收,才发现下面还藏着了一张,傅旻拿起来细看——   居然是明月留给自己的一张“朋友圈”!   样式是全然仿着自己那个,但他聪明,将方框里的头像换成了祥云半掩明月。   文案第一句是“@阿郎”。   就这一句就扫空了傅旻前头所有的埋怨,雾霭尽散、丹灵高悬,心情明朗得连午膳都得多用两碗。   第二句就更让人舒坦了——   “天留人便,草藉花眠。”(1)   这就是对昨天的体验非常满意的意思了……傅旻双手捧着这张方笺,珍而重之像捧着当年价值十五座城池的和氏璧,还乐呵呵举高,转着圈看了一遍又一遍……   “明月这手字写得本分,比我的更像印刷体,真好啊……写得真是好……”   傅旻在屋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本正经书夹住方笺,一路往绥极殿走着的功夫,他已经在心里选定了京城手艺最好的装裱师傅。   到了绥极殿,他才发现自己因着太过高兴,居然就忘记了用早点,只在洗漱完毕用了半盅温水而已。   但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饿。   属于是字面意义上的有情饮水饱了。   再看身边的右相,他年纪并不很大,起码远达不到可以乞骸骨的普遍年纪,但双鬓斑白、眼角皱纹如刀刻一般得深,眼下乌青一片,一身清癯,看着傲然又衰落。   若是旁人这副模样,难免会教人觉得是去哪个勾栏快活了一宿,或者是与府上新纳的美妾潇洒了一夜,才会露出这般亏败模样。   但章致芳不会被人这样看待。   他出身大家望族,如今掌着上千口族人,但却终生未娶,膝下如今也只一个将将成年的义子而已。   朝中坊间猜测无数,但大部分属于积极猜测,毕竟右相对朝廷的贡献和平日的作风,有口皆碑。   他这般样子,旁人只会觉得他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而已。   傅旻虽然看过书,知道眼前这个瘦老头是反派,但无奈跳订实在太严重,对右相具体做了何事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讨厌小皇帝,妄图推他下御台而已。   那他自然是不会对这人的疲惫亏空有半点尊敬和怜悯。   只是......自己今日实在是有点过于“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平时还不觉如何,现时一看,实在是对比惨烈。   为着成年人面上的好看,也出于一点点良心驱使,傅旻偏头低声问了这么一句:“右相昨儿没休息好?”   章致芳两手持着象笏,虽然精神不济,但是背脊仍然是挺得直直的,“多谢左相关心,只是年纪大了,精力总比不得年轻人。”   说实话,这在二人的对话里,算是非常平和的了,起码,右相嘴上服了软。   傅旻也不是那不懂事的,“右相为朝廷肱骨,还要多加注意些才是。”   未再有时间继续寒暄,此句落下,小皇帝已然坐上了明堂,朝会开始。   今日朝会要商榷的事宜不多,但却重要非常——春汛,已来到了。   黄河横纵大晋,经无数郡县,居万千元元。年年汛期始后,黄龙就如一把利剑,随时悬在两岸准备俯冲而下,冲着田屋、冲着牲畜、冲着百姓。   负责河道的官员将今年的水势汇报一通,满朝臣工全部噤了声,俱也明白今年仍是艰难。   陆望安眉头都拧成了川字,朝下转了一圈,看向了管着工部的傅旻:“傅爱卿如何看?”   “回陛下,”傅旻高举象笏跪答道,“臣以为应当开国库、拨赈银、起河工、设岗哨、立排桩、扎大埽、挽月堤,唯有君臣一体、官民同心,方可战胜黄龙,保两岸安宁。”   当下治河受种种条件限制,并不能用现代的新办法治理这条古老的河流。而世上兴修水利的着作不少,治理黄河的书籍却不多,这些办法都是傅旻从苦心搜罗的县志、游记和几本手札上总结而来。   “章爱卿可还有补充?”   章致芳并不分管工部,对治河也只是稍有了解,亦心知小皇帝此番不过是礼节性一问,并不图自己再提出多高明的点子,便也拖着不太灵便的腿脚跪下,“回陛下,臣以为左相所言甚好,治河良方,不外如是。”   各省份都有自己的河道官,而总督设南北两人,年年防汛事宜皆有他们安排,文渊阁之后会整理出公文下放至总督府,事情讨论到这里便足够了。   朝会结束,傅旻又被叫去了御书房。   陆望安摒退了左右,一人下了御台站在傅旻身前,“师哥说得句句在理,但朕心内犹是惴惴,师哥可知为何?”   傅旻思忖片刻,虽心里已有了数,却还是回复:“恕臣愚钝。”   为人臣子,当有这样的自觉,话不可说尽,计不可使尽,这也一贯是傅旻的个人风格——风头都让你出尽了,留着上司当摆设?   陆望安是不知道他这花花肠子的,他只会以为师兄过分聪慧,一时千绪,因想出来的可能太多而不知从何说起,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曰钱,一曰人。”   傅旻倒也真是猜中了。   先帝在位几十年,征战四方夺回城池一十有五,但西北贫瘠,收回来的土地不仅无甚银钱进账,反而因为赈灾多了好些支出。征战加了徭役,若要百姓好讨生活,便只能减赋税,如此一来,银子花出去如流水,收进来却如抽丝,国库就这样亏空了下来。   陆望安登基后休养生息数载,国库稍充实了些许,但却绝对挨不上富庶二字。   这便是第一点,钱。   第二点,人,说来说去倒是也跟钱少不了干系。   高薪养廉自古难达,京官们拿一年百十两白银的俸禄、顿顿食百十两白银的酒席都属常事。   而河道总督与寻常京官相比,更是个实打实的肥差。在位者能力不一定很强,但靠山却个顶个地硬,极难革职。   真指望这样的人去做成治河的大事,难若登天。   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难解决,傅旻抬头看向陆望安,从小皇帝眼里看到了几乎凝出实质的愁绪。   莫名的,他想到了自己上辈子的亲弟弟,被宠坏了的一个小孩,他死的那日,弟弟跑到他办公室要钱,开口就是一千块,申请拨款的理由是“要把脑袋顶上那玩意儿染成绿的”。   傅旻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赶出了办公室。   若早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弟弟,该把钱给他的,二十岁不就是该叛逆些吗,多要点钱怎么了,染头绿毛又怎么了。   这也成了傅旻恢复前世记忆之后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紧接着他想到了明月奴,那个长得酷肖当朝天子,却命苦如棵小白菜的小孩。再看陆望安的眼,觉得越发像了,对明月奴的爱怜稀里糊涂地就转移到了眼前天子身上。   “陛下莫急,”傅旻叹了口气,“银钱,从数目来看是完全够的,但需要保证每一分都花在刀刃上。”   “师哥何意......”   “派一支风纪官出去,监察河道百官,抓关键、抓重点。”   ——河道总督。   “师哥,”陆望安抓住傅旻的袖子,“齐苍给你,这支队伍我需要你帮我建。”   当朝是右相掌管吏治,两人虽政见上总相左,但在分工上很少越界。   “可是......”傅旻正待拒绝。   “师哥,”陆望安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傅旻,“若风纪官真查出问题,抄一个总督府,至少十万雪花银。钱、人二事不都解决了吗?”   这样的道理傅旻如何不懂,但是,有些事情,尤其是吏治,当真不能急在一朝一夕。   “陛下......”   “师哥,”陆望安眼里尽是渴求,“我只能相信你了......”   陆望安虽然犯懒,很少批折子,但并不能因此说他不是个好皇帝。凡是过了朝会的大事要事,他必定要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响,二相相争的大多时刻,定调子的,还是坐在龙椅上的他。   若不然也不会在原书中二度登基,让大晋中兴。   傅旻知道,小皇帝这次是想变了。   但他傅旻如今不是光杆司令一个,可以随时刀山火海、冲锋陷阵,他身后有人,祖母、妹妹、族人、好友......如今又加了一个明月奴,他是应辅佐皇帝,但不想冒进犯险。   傅旻低下头没有说话。   “师哥......”陆望安急得要哭了,蹲下身来仰望着傅旻。   根本无需抬头,傅旻只需抬眼,便能看见陆望安的双眸似是汪着一潭静水,水中点点滴滴都唤作委屈,好像随时能落下泪来。   无端的,他再又想到明月奴。   明月也有这模样的时刻,那是他二人极致欢愉之时,像藤蔓攀附大树,缠绵又恣情,他在自己的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阿郎,我只有你。   傅旻的爱怜,此刻化成了更加深刻的心疼。   于是,鬼使神差的,迷迷糊糊的,他听见自己说——   “臣,答应陛下。” 第23章   走在路上,傅旻不断在反思自己:该死该死,真的该死。   怎么就忍不住答应了呢?自己跟右相的关系本来就够剑拔弩张了,最后底线便是两人都遵守规则,不会越俎代庖。大事、要事上吵得再凶还能说是为国为民......   但现在算是怎么回事?代人家组风纪队伍,代人家监察河道百官,到最后没准还要动人家的人。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傅子怀”,傅旻叹了口气,这事儿闹的,怕是到哪儿去诉说都也不会占理。   但已没了反悔余地:齐苍早跟左穹碰了头,准备随时听他差遣保护天子使臣了。   傅旻唉声叹气到了文渊阁,当下召集心腹简单开了个小会: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挑便只能挑自己的心腹。   “丑话说在前头,此去日子不会舒坦,巴望着一路住官驿上房,香车宝马、大鱼大肉的就可以现在请辞了,”傅旻道,“都清楚了?”   他自己的人,心里有数,不论寒门高门,都是有韧劲、吃得了苦的,自然是没人请辞。   果真底下寂静一片,傅旻顿了顿,接着说:“你们万万记得,这次去虽是查风纪,但一切的一切都以自身安全为重,我会派人跟着护你们周全,你们自己也要提高警惕,万勿大意。若办了人、立了功,那再好不过,若无甚收获,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就是。”   “是,相爷。”   “行了,预计不日就要启程,今儿也不用当值了,直接回家收拾行李罢,出去的名头都在这,”傅旻点点桌子上各人面前的荷包,“领下去,就照这个对家人说。”   送走了这一批,还有另一批已经找心腹去通知,行程早在书房就确定了,傅九他们会去安排。   文渊阁内去的人虽不多,但扛不住阁内事情多,免不了重新统筹分工,再处理一下手头的折子,不知不觉天已然擦黑。   傅旻落了锁,垂着头往春和斋走。公事都从脑子里头去了,白日的那些愧疚和懊悔就重新泛上了心头。   他做事,后悔的时候很少,但这次他真的觉得自己冲动了。   傅府是他绝对的地盘,家丁府卫都是仅差于左穹、齐苍的好手,那边的安全问题无需他太过担心。   但是他身边现在多了一个明月奴,二人关系在他触动了旁人利益之时,将会成为直指明月奴的一把利剑。   傅旻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明月奴,在皇宫这吃人的地方,又还是外宫城,他想都不敢想......   但他连句对不起都不能说,完全保密的行动,怎么可以说呢?   还是说,要这样解释?   ——因为小皇帝长得与你太像了,我见他难过也跟着心疼,嘴一瓢,便应下了。   那他今日可以因为一个长得像而突破做事原则,明日是否会因为另一个长得像而犯“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即便他说不会,那明月可会信?   “渣男啊傅子怀,你可真是个渣男,”傅旻忍不住抨击自己。   一路上思绪飘飞不觉时间匆匆,抬头看却已到了春和斋,步子还未踏进,便听着琵琶声越墙而来。   傅旻步子又快几步,进了月亮门,见月色融融一片里,风灯光晕飘摇一片下,他的明月奴坐了个红漆小杌,正凝神弹奏。   这曲子他刚好知道,是一曲《皂罗袍》。   不知是否是月色误人,本是个清丽欢畅的曲子,此情此景之下竟觉有丝哀怨。   今日真是早也《牡丹亭》、晚也《牡丹亭》,一样的剧目,情绪却似迥然。   陆望安全神贯注地拨弦,并未察觉傅旻回来。   实际上,他在此处已经坐了许久。今日在御书房里,二人的交谈、动作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作为陆望安,他彼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师哥的松动,知道他为自己而牺牲了原则底线。   当时当下,自然是欣喜不已。   但换下龙袍,进了春和斋做回明月奴,易地而处便又得另一份完全相反的心境——   师哥为什么这么多年从不逾矩,却在今日点了头?   彼时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怜惜,这怜惜来源何处?是因为陆望安与明月奴相像的脸?还是因为多年相对的君臣情谊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然变了味?   明月奴,陆望安......   陆望安心里乱得很,他不知道该不该让明月奴吃这道飞醋,也不知道该如何让明月奴与陆望安达成和解。   “明月——”他听见傅旻唤他。   琵琶声戛然而止。   “心里不舒坦吗?”傅旻蹲身下来,仰着头问。   陆望安摇头——刚才想的那些,又如何好对人言?   “不想说,便不说了,”傅旻捏着陆望安手心,“我不强迫你,但你要找到自己派遣的法子,千万不能憋着,莫再憋坏了。”   陆望安心里热乎乎的,比划说知道了。   “还说没有不舒坦,”傅旻笑了,“自己都承认了。”   陆望安这才发现自己掉入了言语的圈套里,不由微愠,撅起了嘴。   “不惹你了,但方才所说你还是要记住,”傅旻大笑,拉陆望安起身一道往屋内走,“晚上可用了?”   陆望安比划说用得不多。   “今日事忙,我还没来得及用,”傅旻脱下外袍,准备往厨房走,“我准备简单煮碗面,你再吃点儿?”   陆望安点头。   “成,再给你煮几只虾子进去,”傅旻道。   陆望安低着头,一步不离地跟着傅旻走。   傅旻骤然顿脚,陆望安就结结实实撞到了他背上。   陆望安的脸贴在人后背上,感受到人身体的震动,那是傅旻在笑,紧接着他就被人抱住,“要记得看路。”   陆望安这次连头都不点了,偏头看向一边。   傅旻拉着他,安置在了上风口熏不到的地方,利落的备菜、下面,很快便出了锅。   二人对坐吃好,傅旻收拾完饭桌便要去洗漱,“今儿太乏了,要早点歇。”   他为何疲乏,陆望安作为上司当然是清楚的,不单清楚,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感觉到有点对师哥不起,劳他担了自己太多事,便没二话,一道跟着傅旻洗漱上了床。   傅旻连床脚的一盏小灯都熄了,陆望安知道他是真的乏了,想睡了。   ——师哥在那事儿上极其注意他的反应,顾及他口不能言,总要亮一盏灯看他状态的。   身侧躺着的身体高大、温暖、干燥,陆望安枕着傅旻的胳膊,头埋在他颈窝里,闻着人身上干净的皂角与檀木的清香,越躺越没有睡意。   摸摸索索,手就问候上了小子怀。   傅旻片刻后才开口,声音已哑了许多,“明月......”   陆望安当时就想,幸亏是口不能言,便是能言,我也是断说不出来“想要”这句的。   很奇怪的反应,经昨日一役,他的身体仿佛被动了什么机关,青天白日里也总会想到这档子事儿。   如今入了夜,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更是被无线放大。   他如此浓烈地感觉到了自己需要。   所以,他伸出了求援的手......   傅旻感觉到他手里盘起来没完,又是憋得难受,又是觉得好笑,低头贴着陆望安的额头问:“这样喜欢,给你寻两个核桃盘着玩可好?”   热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陆望安又一阵迷糊,却不耽误他手上轻轻用力掐了一把。   傅旻半真半假地轻呼出声,“祖宗,这可不能乱掐......”   陆望安索性松了手背过身去。   ——这人真是讨厌,一边说着乏了一边嘴上说个不停,明明都已经……都已经那样了,还一点动作都没有,白白在这吊着人。   “就来,就来,”傅旻掰过他脸亲了一口,然后麻利地起身找出了火折子,又点上了床脚那只小灯。   “朝中的公事要做,家里的公粮也要交,”傅旻欺身上去,“我懂事的,放心。”   陆望安听他这样讲,反而严严实实搂住了自己的衣襟。   傅旻撑手在陆望安的脸前,从上往下地看他,外侧投来一片微光,给陆望安忽闪忽闪的长睫毛都镀了一层浅金,又在脸上投出一片阴影,看得傅旻心旌摇曳。   “是我求你的,”傅旻轻声道,“祖宗,求你了。”   这还差不多......陆望安高兴了,太字模样伸展开了手脚。   不得不说,傅旻学习能力实在是强,理论知识打底,实践表现一次强过一次,颇有些渐入佳境的感觉。   他看见明月奴眼神已开始发懵,泪水不受控制地滑开两行,一直到了耳旁,脖颈高高挺起,像春日来临时,湖里仰颈的美丽天鹅。   他看得入了迷,忍不住俯身亲吻陆望安的喉结。   此一霎正抵巅峰,陆望安彻底脱力,呜呜地哭了起来。   傅旻抱他在怀里拍,用湿布帕子为他净面、洁身。   灯又再熄,傅旻拉着陆望安的手,“我会同圣上禀报一声,近期在春和斋加派些人手护你周全。若见着人多,你莫要怕。”   陆望安是想回应一下的,但他实在困倦,缩在傅旻怀里打盹,什么动作也做不出来。   傅旻拍了拍怀里的人,在暗夜里无声叹气,“放心,我定然会尽全力保护好你的。” 第24章   风纪官一行出发后,傅旻的日子一日更忙过一日。   将心比心,小皇帝兵行险着只找信得过的,他傅旻临危受命自然也是找自己信得过的。   此次派出去这些阁员,有的是从散馆开始跟着他,有的则是还未散馆就被他选中收入了文渊阁,这些人出去,他放心办事,却不放心安全。   心里记挂着,手头也不能闲,傅旻朝里朝外两头顾着,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这行人走后十来天上,京城落了雨,暮春的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   虽说是一场春雨一场暖,但这场雨落了太久,潮气、冷气就在天上、在地上飘着,争先恐后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好多人在这几日里得了风寒。   其间就有傅旻的祖母。   宋氏这些年身子还算健壮,大家都以为不过寻常风寒,未曾当成大事对待。   她刚染上时,两兄妹还赶回去睡贵妃榻,轮班侍疾了几晚,不几日宋氏身子见好,实在心疼小辈,便急火火将二人从府内赶了出去:“去,忙你们的事去。”   虽说风寒在古代也不算小病,但是身边跟着一个沈逸,傅旻和傅愔都觉得没什么好怕的,以为是见好了便很快就能痊愈。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又落了几日的雨,竟就将那刚刚见好的势头给活活浇灭了去。   所谓是病来如山倒,宋氏的病情眼见着是一日严重过了一日。   傅旻并非是信不过沈逸,但是多一个大夫就多一种治法,他实在焦心,便还是找人将君老请了来。   “你别以为我信不过你,在瞧病这方面,我便是信不过谁都不会信不过你,”傅旻在君老进门前,特意跟沈逸掏心窝子,“只是你也多少体谅下我这心情,火烧火燎的,什么门路都想试试。”   沈逸连连摆手,“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从各方面来看,都不该如此,老夫人身子骨一直也硬朗,没有什么既往病症,实在是奇怪,怎的就不见好。”   君老来了后,先是望闻问切一番,而后看了脉案和沈逸开的方子。   房内两个杏林高手一对视,心照不宣——方子、办法都没问题,这样的情况,只能是心里存了事儿。   “今日天气反复,病情略有反复也属正常,”君老留下了几个食疗的方子,“沈少爷年少有成,医术超然,已强过老叟许多。”   沈逸受不起,忙起身一拜。   傅旻觉得他俩人对视那一眼里头有东西,可他是个门外汉,瞧半天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客客气气将君老送走,才揪着沈逸问:“怎么个意思?”   沈逸的猜想如今已然得到验证,便开门见山:“老太太得的,可能是心病。”   心病?傅旻摩挲着下巴,放眼这满四九城,比祖母过得更舒心的老太太,要是真有也肯定不多,祖母到底在忧虑什么呢?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他进屋将妹妹揪了出来,“好妹妹,这事儿哥办不了,只能靠你了。”   兄妹二人凑头交谈半天,傅愔点头:“行,这事儿包我身上。”   于是,傅旻心放到肚子里,回到文渊阁开始认认真真办公。   只是他手上的事儿实在是多,许多时候都要带着公文回到春和斋,待到陪陆望安眯上一觉,再半夜起来到隔壁的那间去批折子。   陆望安在自己的寝殿里总是浅眠,到了春和斋却睡得格外香甜。傅旻半夜起来离开一个时辰这事儿,过了好几日他都未曾察觉。   还是后来某天,他晚间饮多了糖水,起夜发现傅旻不在,本要惊呼出声,可哑药的药力还在,心再急也喊不出来,只能趿拉着鞋推门去寻。   出门见隔壁亮着灯,透过菱花窗子那道缝,他看见傅旻正拧着眉头看一方纸笺,手边是刚刚捏碎的蜡丸,桌上是堆成小山的公文。   陆望安在门口瞧了半天,最终也没有进去。   只是到了第二日里,他掐着点儿醒了,果不其然发现傅旻又去了隔壁熬夜,第三日、第四日依然。   之前是侍疾,后面是办公,连着开了恁久的夜车,饶是傅旻这样身体条件非常不错的年轻人也感觉到了吃力,精神头有点跟不上了。   他正要琢磨着招儿,想着如何去调整作息实现有效时间利用最大化,眼前困局却突然被破了——   奇了个怪,小皇帝突然勤快起来了!   陆望安的习惯,傅旻是知道的,小皇帝并非懒政,他只是习惯将自己的时间留给大事、要事。   底下递上来的折子,要事有之,但却很少,绝大多数都又长又水,外地官员想进京拜见天颜要递个折子,下头什么珍稀的瓜果熟了要递个折子,更有甚者有人请安半月一次,也是靠着递折子。   这样的折子大多要先按照六部和各地方辖区的分类进文渊阁洗一遍,底下人粗粗筛、然后给到左右两相,但尽管已经做了初次筛选,但社稷庞大、官员众多,递到两位相爷手里的仍然不少。   这也就是为何,傅旻要熬夜看公文了。   向来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所以同样的时间里,陆望安则是在钻研、在琢磨本朝历代皇帝留下来的治事手札,帮助他学会如何处理、如何决断够格上朝议论的大事。   如今小皇帝主动从两相手上拿折子,傅旻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章致芳那边怎么想,干脆随他去吧。   反正右相早也该看得清,如今小皇帝已不是那个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傀儡了。   傅旻手上的公文一下子少了许多,松缓之余竟有些不自在,不由感叹:人,还真的就是欠啊。   可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多出来的时间可以跟亲爱的明月贴贴。   而天总不遂人意,谁能想到他这边松了点,明月奴那边却紧了些,言说每日从慈宁宫回来的时间要推后一个时辰,便就在那用膳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傅旻,愁得直打摆子。 第25章   慈宁宫铁桶一块,是左右相都无法伸手的地界儿,傅旻无从得知发生了何事,只能信陆望安说的,是因为太后午憩的时辰久了。   “琵琶就这么好听?”傅旻再再再次发出这样的疑问。   想来又想去,他琢磨着可能太后把他当氛围组了,也不是为了欣赏,主要是为了听个响,图个热闹。   “唉,就这样吧,”傅旻垂头丧气,“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不过这一个时辰倒也确实给了他极大的喘息时间,他可以晚间吃公署的饭堂,省下了做饭的时间,战斗吃完晚饭,多出来几乎是完完整整的一个时辰,用来加班处理公文,足够了,省得点灯熬油、夜半起身了。   但这样的好日子并未持续几天,家中就传来了妹妹的不捷之报——   “哥,问不出来,根本问不出来。”   傅愔当日胸膛是拍得响,但真正“调查”起来才发现是个难若登天。   宋氏早年一个人带着两个孙辈,将余下的家底和自己的嫁妆一个铜板掰成两瓣去花,心性坚毅远非普通老太太所能及。   傅愔前前后后找了百八十个角度去问话,得到的都是宋氏笑眯眯的一句:“愔儿啊,祖母这辈子,要你说,还能有什么不顺心呢?孙子位极人臣,孙女本事又高,连那还没拜过堂的孙女婿都孝顺,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了再说不顺心,那要遭天谴的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再怎么问呢?   傅愔甚至连祖母的贴身嬷嬷都贿赂了,仍然是一无所获。   于是,兄妹俩又私下凑了头,重新商议了对策出来。   这日入夜,傅旻搂着陆望安嘱咐:“明月,这几日我可能要隔一天回府上住一晚。”   陆望安抬头看他,眼里是大大的疑问。   “祖母不是染了风寒,这些日子总不见好,我有些不放心。”   陆望安比划:可找了大夫?   “找了,”傅旻轻轻叹了口气,“京城顶尖的大夫我都找了,连转给陛下看病的君老我都请到了,这个你放心。”   陆望安又问:很严重吗?   傅旻斟酌了一下用词,说:“就是一场风寒,并无大碍。”   知道了,你干脆就回府上常住吧,陆望安比划。   “不用,还有愔儿在呢,单日我回去,她负责双日。”   兄妹二人值班表是分得清楚,但却不是回去侍疾的,宋氏见俩孙辈要往碧纱橱里躺就着急,疾言厉色地往外赶人,他俩定是不敢去惹祖母上火的。   俩人都是入夜偷摸回去,鬼鬼祟祟到祖母院子里听壁脚!   蹲点没两天,傅旻先传来了信息——   “祖母问给邻街孙家的奠仪送去没有,孙家的老夫人跟祖母同岁,虽说是身子一贯不好,但也是这场雨让病情加重,人才走的,你说祖母是不是怕了?”   “哥哥,好样的。”傅愔禁不住伸出大拇指。   第二日,宋氏发现三个孙辈……是的,连着沈逸那个半拉孙辈都赶来了她屋里,一同找她用午膳,她犹在病中,吃的都是些没滋没味的清淡吃食,那几人也头凑头拢在她一方小炕桌上吃得津津有味。   一顿饭用完,三人伺候她躺下,便开始凑着拉家常。   聊来聊去就是说同人不同命,有人福气大,有人则不同,便是同年生的人,那也不一样呢,瞧前头孙家,子孙不孝,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居然连个好点的大夫都不舍得请......   傅愔:“看我哥哥,祖母不过是得了风寒这样的小病,竟连君老都请了来,那可是比御医还御医的人物。”   傅旻:“哪有哪有,君老不是也说,沈逸的方子实在有用,这么多日的照护,子怀铭感五内啊......”   沈逸:“傅兄此言差矣,一家人,何用说这样生分的话!”   宋氏:“......”   大天白日的,当值的不当值,盘账的不盘账,坐诊的不坐诊,来这凑什么人份子!   宋氏听着他们仨在眼前演戏,起初并未拆穿,过半晌却听乏了,挥手赶人:“时辰不早了,我要歇了,你们也回吧。”   三人悻悻退下,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同发自肺腑地问了句:“有用吗?”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沉默。   又一阵对视过后,傅愔才小小声说了句:“怎么瞧着,好像是,没什么用呢......” 第26章   确实是没什么用,因为他们仨走后,宋氏的病并无任何起色。   虽然说几个孙辈来眼前插科打诨确实让她心情好了一些,但是她的问题本来自于几个孙辈,一阵儿的高兴过去,泛回的忧虑更甚。   这场病实在是拖了太久,连当今圣上都有了耳闻,专程叫君老进宫问了宋氏的病情。   君臾近日又去了傅府,摇着头道:“心内积郁,加之风寒日久,如今看来不是太好。”   就他最近一次去看,宋氏已经连床都下不去了。   但她仍然担心耽误孙子的公事、孙女的生意,白日不拦着他们来看望,但晚间仍不许二人值守。   于是,傅旻和傅愔也不再排单双号了,每天晚上都贴着墙根儿听壁脚,原先还是盼着有什么消息,现在却是在听祖母的病情了,晚上起身几次,咳嗽多久,咳痰几次,是否有呕秽......待到宋氏睡熟,大约就到了丑时过,兄妹俩才会去院子里的东、西厢房里各凑合一晚。   这夜,子时将过,兄妹二人仍守在墙根底下,屋内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满屋人从贴身嬷嬷到粗使丫头都忙碌了起来,端水的、奉药的、倒痰盂的......   一阵喧嚣过去,夜又静下来,傅愔突然开始压着声音抽泣,“哥哥,我好怕......”   这个年代没有抗生素,祖母的病肯定已经炎症非常严重了。傅旻一直都知道,风寒不是多严重的病,但拖久了,在古代也是能要人命的。   “不怕,有沈逸和君老呢,不怕的......”傅旻揽着妹妹,小声地安抚,可其实心里一样的没底。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屋内传来低低的、断断续续的人声,傅旻和傅愔当即不再言语,耳朵贴紧了青砖,凝神细听。   “春梅,你还记得老爷走时的光景吗?”是宋氏在说话。   春嬷嬷隔了会儿才回话:“过去太久,记不清了。”   一阵咳嗽过后,宋氏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可是记得清啊,当年老爷也是这个时节里得了风寒,再然后拖啊拖啊,拖到咳出来血,拖到下不了床......算来都没几天,人就走了。”   “往日怎么能同今时相比呢,”春梅开解道,“今儿大爷他们也说了,您有福气,世间顶好的大夫都来府上看过了,贵药好药珍稀药,流水一样的往院里送,可不是府上那些年能比的。”   “我省得,”宋氏话音里似乎带了些笑意,“其实当长辈的,给孩子拉扯大,这是本分,孩子孝顺那最好,可就如他们今儿说的孙家,小一辈不尽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好福气,摊上了两个好孩子。”   似是饮了些水,孙氏顿了顿,又道:“这些天里,我总梦见老爷。我跟他讲,两个孩子争气,傅家越来越好,可惜本该是属于你我的好日子,如今被我一人占了去,我心里过意不去。他背着身子,不肯说话,把不准到底是不是来接我的。”   春梅大惊,连幼时闺阁中的称呼都喊了出来:“小姐,这可不兴乱讲!”   “瞧你这紧张的样子,”宋氏叹了口气,“福我是享够了,要说让我登时下去,本也不该有二话的。只是我还记挂着旻儿,你说他眼见着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成家啊?”   春梅便道:“着急,您不就催催,大爷虽在外头说一不二,但回了府上,还不就是听您的话。”   又过了会儿,宋氏才道:“旻儿是个有主意的,若他有喜欢的,早就出动静了。他事本忙,伴君又如伴虎,这相爷说着是好听,又哪是那么好当的?我若再不懂事地催促,那他日子该多难过啊。”   傅旻在墙根儿底下,不争气地抹了把脸。   “您也说了大爷事忙,”春梅继续开解,“当值的时候见的都是来往同僚,赶上休沐回家,那是个往屋里一钻就是一整天的人,哪儿有什么机会去找到心仪的姑娘?这事儿,还不就得靠您给操持。”   宋氏一听,这话似乎也有道理。   只听春梅接着讲:“您先可着京城去寻,到时候拿了小相来,若是大爷觉得还合眼缘,那便见见,若不合,就再看下一个,这总不算催促了,顶多就是长辈操心、给过过眼。”   “这怎么就不是催促?这就是催促了......”宋氏这么一听,又开始犹豫。   此时墙根下,傅旻问傅愔:“你没跟祖母说我的事儿?”   傅愔擦擦眼角,“我哪儿开得了口?你自己怎么不说呢!”   虽这年代玩兔子的人多,但普天下也没几个人要风风光光、吹吹打打娶男妻的?便是说了,祖母也不会认,说不准还要耳提面命教育他一番,嫌他糟蹋好人家的儿郎。   傅旻又长长叹了口气。   “若不然这样,您不是特别中意何家的姑娘吗?”春梅劝道,“她小时候,咱家大爷去他们家赏花,还带着她识过字,可见是有缘分的,不行您就先说这何三姑娘给大爷听,看看大爷是个什么意思?”   何家门第不很高,却是京中清流。   如今傅旻到了这个位置上,再找个背景强势的岳家就犯了忌讳,这样的人家反倒最为合适。再加上,傅、何两家交好已久,那何三姑娘生得伶俐,小时间玉雪团子样的,还总跟在傅旻身后旻哥哥长、旻哥哥短的,如今转眼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进退守礼、人也和善,宋氏见了就满心欢喜。   若旁人,大抵此事便掀过去算一页了,但说是何家的姑娘,宋氏便真的心动了,“行,便先依你的,咱们先试试,不成再说。”   宋氏说完这句,屋内的灯就熄了。   傅旻心头的一簇细火,也啪嗒一声,跟着屋内的灯一道熄了。   “哥,你准备怎么办啊?”傅愔扯扯他的衣角,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傅旻那个愁啊,唉声叹气:“我哪儿知道?”   于是一夜辗转,傅旻睡不着觉,疯狂琢磨:这个相亲局子,自己好像是去或不去,都显得不是东西,难啊。   第二天顶着乌青的眼圈去请安,却见祖母身子好转不少,正坐起身吃着碗蒸酪。   “瞧瞧这脸色差的,”宋氏招手让傅旻过去,心疼不已,“昨儿没歇好?”   傅旻哪敢说真话啊,只说:“昨儿看公文,熬得晚了些。”   宋氏皱眉:“若事多,便干脆宿在宫里,来回折腾自己作甚?”   傅旻摇头,“无妨。”   宋氏着人又上了碗蒸酪,拉傅旻坐下,“吃碗酪再走,今儿的酪淋了糖桂花,格外香甜些。”   傅旻心里藏着事儿,自然是没吃出什么味道,但临了还是得咂咂嘴说:“祖母这里的吃食就是好吃。”   这样魂不守舍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出了府,待到了文渊阁、上手了公事才好了些,可转眼又到了下值的点儿,傅旻的愁啊,扑棱棱就泛上了心头。   今儿出府之前,他与妹妹在厢房长谈,傅愔的态度非常明确:管你什么情啊爱啊的,现在统统往后放,当今当下一切以祖母的身子为重,她若能因为张罗这事儿身体有了起色,那让你见面,你就得去。   傅旻自然知道傅愔说得对,自己也会照做,但是,这样太对不住明月奴啊。   若真两厢不中意,再有些旧相识在,其实这事儿就好办了,但何家那个小姑娘,傅旻有印象,人是活泛,但家里管的太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识人太少,连傅愔都知道她对自家大哥有那么几分意思。   要应下同人见面,再说明是作假,平白招惹又再伤心,岂不是也对不住人家?   说来说去,进退维谷。想着想着,步子就已然迈入了春和斋。   陆望安已经很久不见傅旻回来,乍见不免喜出望外。   “明月,”傅旻唤他,心里一阵儿喜、又接着一阵儿忧。   二人在一处呆了许久,陆望安问他祖母身子,傅旻只说“还好”,又摸摸陆望安的发心,“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旁的没什么,你别担心。”   陆望安点头。   中间好几次,傅旻都想着跟他提前交待,但张口欲言了几次,又都咽了回去。   明月奴心思细腻,早先便就因为地位差距过大,而认真说过几次:你我二人权做露水一场,若哪日你傅相先厌了或倦了,一别两宽就是。总之情爱之事两两相宜,我明月奴也不曾吃亏。   自己此时与他说这个,怕不是戳到了他心窝子最软处。   于是,他还是忍下了,只是在动身走时留了句:“明月,我心最是悦你,你要记得。” 第27章   “愔儿和子怀都在,”沈逸引陆望安走在前头,“咱们便一起进去吧。”   沈逸进出傅府熟练如自己家后院,很快便带人进到了宋氏院子,正待推门,便听得里头传来说话声——   “记得便好,你与那姑娘也是打小就有的情分,若不然便挑个时间见上一面叙叙旧可好?”   陆望安站在门口,伸出手拦住了正要敲门的沈逸。   他在等一个答案。   然后,隔着雕花的红木房门,他真真切切地听见傅旻说:“好,我改日便递帖子去。”   一下子,陆望安如坠冰窟。   沈逸见他脸色骤变,便问:“怎么了公子?”   陆望安扯了一个笑出来,将锦盒塞给沈逸,“劳烦兄长帮我转交给老夫人,宫里还有事,我先去了。”   从傅府出来,陆望安仿佛是丢了魂,在已经渐渐少了行人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才被薛诚找到带回了宫。   清晏殿里,偌大的内殿幕帷重重,黄铜仙鹤宫灯喙间萤火闪动,陆望安一个人盘腿坐在明黄床帐之内,紧盯灯火,一动不动。   今日那句“我心最是悦你”言犹在耳,陆望安也是深深地记到了心里的。君老说过风寒久久不愈极大可能是心病,想来想去,老夫人的心病也就只能是旁人家的孩子都已经满地乱跑甚至学塾开蒙,但作为同龄人却迟迟未议亲的傅旻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大约见这姑娘一面,便是师哥为了尽孝而下的一剂心药。   如今他已冷静下来,仔细一想,相看一事,可能只是权宜,甚至更有可能,师哥到了那里还会说一句,我全然是为了哄祖母开心才来,姑娘得罪之类的。   但是,这又如何呢?   一来,就像师哥说的,待人老了,七病八灾都纷纷找上门,师哥一日不娶妻生子,老夫人的心病便一日不能痊愈,今日可以为了一个风寒前往相看,那改日呢?是否会因为旁的事情,就定亲、娶妻,甚至圆房、生子?   二来,男男之事断无法放到台面上来,须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论左相、还是皇帝,他们其间任何一个的身份都承受不了这样的讨论。   如此,二人的关系便似刀头舔蜜,终究难以长久。   况且......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也许尚等不到老夫人再次发难,待到朝中又翻腾起“长春宫久旷”、“陛下无子、社稷难宁”的声讨,不知自己本来身份的师哥,总有一天会站到朝臣那边,高举象笏、跪下长呼一句:“臣附议。”   又或者,待到倦了□□、或者上了年纪,看见身边人享有天伦的时候,师哥也是凡人,总会眼馋的吧?   到那时,自己又去何处与他寻一个亲生子来?   一桩桩,一件件......桩桩皆是难题,件件俱是阻力。   时过寅正,陆望安自起身熄了灯,自问已全然说服自己,当断则断——本来,这就是自己强求来的缘分,贪欢恁久,已足够了。   漆黑一片往回走时,他恍然想到,在春和斋里,如同熄灯这件小事一样,饮食起居都是师哥在照顾自己的......掐着金丝帛枕,陆望安不争气地落了泪。   “只哭这一下,就一下,”陆望安发着狠立誓。   但事与愿违。   次日天亮薛诚来叫时,他犹未入眠,容颜憔悴到称病取消了小朝会。   昏昏沉沉睡着时已是日上三竿,陆望安很少这样放纵,但想到这样的情况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便索性心安理得地任自己放纵。   起身时已过了晌午,他乔装前往春和斋,往丙二房去,坐在傅旻常常夜间办公的书桌前久久失神,最后取了一方纸笺,像他往常留条子、或是画“朋友圈”那样提笔手书——   分桃断袖,绝非长计。明月望君,佳人在畔,子孙满堂。   落笔至此,好似大梦一场终醒,春暖也变作了秋凉。 第28章   陆望安恋恋不舍地回去收好了傅旻留下的东西,尤其珍而重之地收起了所有载满情话的纸笺,还仿着他笔迹写了几张出来,笼了火盆,将仿写的“赝品”一把火给焚了。   朱门合上之时,满屋里关于明月奴的痕迹也就只余一袭睡过的薄衾、一把奏过的相思木琵琶、一抔曾“珍藏”又“焚了”的纸笺灰烬。   ——将一刀两断的决心,扮演得惟妙惟肖。   春和斋是陆望安绝对的地盘,所以适才发生的这一切,一里之外的傅旻一无所知,他心里的担子够重了,强压着自己处理完了公事,在方过晌午天犹大亮的时候出了宫,到了京城品茗阁,邀着傅愔一道,见了何家三姑娘。   何家三姑娘年方二八,单名一个媺,到的竟比提前一刻钟前来的傅旻还早,见人进门就迎了上去,嫩生生地唤了一句:“旻哥哥。”   傅愔也是女儿家,自然看得出来人家是用心打扮了的,一身装扮灵动却不张扬,脸上妆面提色但不浓艳,熏的是百花香,清淡却绵长。   只是,自家长兄近来,大约是不近女色的,实在亏了人家一番心意。   一阵儿不落忍,傅愔心里轻叹了声,虽不知宫里头那位乐师是何等神仙,但何三这样顶和善的人,给自己做嫂子是当真是最好的人选之一,没缘分可惜了。   “三姑娘,”傅旻淡淡回礼。   在店里的茶博士上了一壶霍山雪芽后,气氛就此冷了下来,满座居然无一人言语,尴尬得傅愔头皮发麻。   杯中茶都冷透了时,何媺终于开口:“旻哥哥怎么不同幼时那般唤我媺儿了?”   “幼年不懂事,多有冒犯,”傅旻在座颔首致歉,“傅某在这给姑娘赔个不是。”   傅愔清楚地看见,何媺愣了一下后,扯了个笑出来,说着“无妨”,眼圈却红了。   傅旻起身行了个平辈礼,“朝中多事,难顾后宅,坦白同姑娘讲,子怀至今并无婚娶意愿,也实非良配。”   傅愔叹了口气,对着何媺的方向轻轻点头,等于是默认了这场相看完全来自于双方长辈的安排,她兄长本人,是不愿的。   又顿了顿,傅愔实在觉得不能让兄长继续当恶人了,便将后头那半句请求替他说了:“媺儿,你也知道我祖母近来身体并不很好......”   何媺拿着帕子蘸了蘸眼角,努力让自己更加得体一些,点头道:“我晓得回家如何讲的。”   傅旻抿着嘴唇没有吭声,只又起来,躬身行了礼。   何媺也慌忙起身,再开口已换了称呼,“相爷,若无旁的事,小女子便先告退了。”   傅旻心里本就愧疚,再听到这句“相爷”,便就更加过意不去,“三姑娘,若之后有什么地方可让在下效劳的......”   何媺轻轻摇了摇头,再一福身,捉裙离了场。   “唉......”人走后,傅愔长长地叹了口气,托着下巴道:“真属于是京城里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了,祖母眼光还是独到。”   按照常理,傅旻这时该说句“是傅某无福”,但这样讲岂非在贬低明月了,他能找到明月已然是福气盈门了。   他到底是没有吱声。   傅愔起了身,白了兄长一眼,“只可惜我傅愔没福气,得不来这样可人的嫂子。”   傅旻:“......”   傅愔又叹气,她可不识得哥哥在宫里那个相好,只知道兄长今日结结实实伤了个好女孩的心,着实没行什么好事。   但转念一想,面对这样貌美又解语的故交都能一心不动,说明兄长在感情方面也算有担当,这自然也就不能成为他被苛责的理由。   今日这出,除了装样子、走过场,多少尽孝之外,实在一塌糊涂。   傅愔也懒得多讲,出了茶楼便与傅旻分道扬镳,自去了店里。   傅旻送妹妹上车,便动身入了宫。   如今天色尚早,不知明月是否从慈宁宫回了?傅旻想着,若没回也好,这次好歹让自己等他一次,也尝尝卷睫以盼的滋味。   “明月——”   傅旻推开门,见屋内整整齐齐、空空荡荡,一看就是没有人回来的样子,便自房门旁取了自己近日来看的一本书,搬了个小杌坐到了门口,就着昏黄的日光阅读。   偷得浮生半日闲,现在半日是不到了,片刻也足够。   坐着翻了不晓得有多少页,但其实并未看进去多少,他今日亏了良心,脑中乱麻一样,心又飘忽,静不下来,又总盼着尽快、尽早见上明月一面才好。   傅旻想着,抓紧见他一面啊,自个儿这些羞愧、这些歉意,才能跑个无影无踪去。   他喜欢见明月笑,一双桃花眼染了笑意,让人看了格外地心生欢喜。   很快天擦了黑,算起来也该到了明月回来的点儿,但月亮门处静悄悄,一丝步声都无。   傅旻皱眉,想着幸亏自己今日打包的茶点都是耐放的,晚间再用也不会掉了口感。   又翻几页,他实在是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去隔壁小厨房准备晚饭。   进门掌灯,傅旻走过书桌,恍惚见到一张纸笺,他心里还蓦地一喜——昨儿没有回来,原来明月走时还与我留了条儿,得亏我还有良心知道来做饭,若不然岂非错过了人一片心意。   他兴冲冲拿起纸笺,凑近角灯细瞧——   ????   分桃断袖,绝非长计??   佳人在畔,子孙满堂??   这是什么意思????   傅旻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全身血液正加速往头顶奔冲,四肢都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痉挛,但彼时,他仍然是存着些侥幸心理的,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又没吵架又没拌嘴,怎么就会突然走了呢?   怕不是又在话本子上学了些什么花样,当做情趣呢?看自己在不在意呢?   傅旻抓着纸笺往隔壁跑,“明月——明月——”   是不是躲起来了呢?   我没有惹他生气啊.....   我分明还同他讲最爱他了啊......   直到拉开衣橱,傅旻才像被抽干了魂、吸走了魄一般跌坐在榻边,只见原本满满当当的衣橱里,所有关于明月奴的东西全部消失不见,只余一把琵琶,几件属于他傅旻的便服而已。   傅旻落魄地低下了头,迟迟难以置信,却偏偏又在这一个动作里瞥见了脚边的铜盂——   满盆纸灰里藏着未燃尽的纸笺一角,赫然是他留给明月奴的一纸情书。   “为什么......”傅旻起身,不顾形象地往内宫城奔跑,一口气冲进了御书房,跪着问陆望安:“微臣斗胆,请问陛下是否记得春和斋一个名唤明月奴的乐师?”   陆望安一只手藏在明黄案帷之下,狠狠掐着自己,努力让理智维持,淡淡回道:“可是那个口不能言的?朕记得。只是他现时已不在春和斋了,得太后赏识早已归了慈宁宫管。怎么了师哥?”   紧张如陆望安,忘记了让傅旻平身。   仓皇如傅旻,也忘记了等皇帝让他起身。   “没......没什么,”傅旻喃喃着走出御书房,连门都忘记了关。   陆望安走下御案,看着傅旻的身影走远,身体顺着关合的雕花门滑坐于洋罽之上,泣不成声。   离开御书房的傅旻已失了心智,他大胆地求到了慈宁宫上,但这处不似皇帝那里一般好讲话,他连太后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掌事姑姑以“藐视宫规”为由呵斥一通赶了出来。   齐苍、左穹如今不在,他只能去找侍卫首领,画下明月奴的画像,让当值侍卫带着在全宫打听了一个遍,但没有任何人在内宫城见过他,也不见任何出入宫城的记录。   最后一波人送回“毫无线索”的消息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傅旻在宫门处候着,落寞地想:也许,是太后将人送走了......   其实还有可能性更大、也更坏的一种下场,只不过,傅旻不敢想,也在拼命强迫自己不去想。   但无论是想或是不想,他都必须承认——   明月奴,真的离开了。 第29章   今日多云,丹灵光似是将厚厚的云层撕了条缝出来,流泄苍穹,但天不大亮,瞧着压抑。   “沈逸,你说,这到底为什么啊......”   傅旻仰头又是一杯酒,抬头望见天光,心想,果真这人不顺、天不晴,实在难受,“沈逸,沈逸,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啊......”   沈逸始终没有吭声,默默打完了今早上的第八百个呵欠:为什么......他还想问为什么呢?   可怜他醉心研究忘记看黄历,昨儿熬大夜理医书残片,才歇下没半个时辰就被忠心耿耿的傅九敲响了门,“沈少爷抱歉,我们爷大约丢了魂,家是不能回了,劳烦您收留一下。”   沈逸顶着一对拉长到脚后跟的黑眼圈开门,正要骂人,就看见了傅九身后的傅旻。   活生生给他吓了一跳。   这人应该也是熬了个夜,当然也有可能是通了个宵,但傅子怀从来事忙,往常也不是没有连着几天不合眼的时候,虽然憔悴,但有精气神。   可是今日,傅旻眼里没有光了。   还不仅如此,他身躯佝偻着,面色青灰泛白,像是瘾君子断了白面一样不人不鬼。   一个激灵,沈逸的起床气倏忽而散,忙上前扶了傅旻一把,颇是关切地问:“怎么了这是?”   “有酒吗沈逸......”   “有有有,”沈逸扯着傅旻往屋里走,“但你得跟我说到底是怎么了。”   他昨日闭门搓了一天药丸子,如今屋里头药味有些冲,傅旻方步入就皱起了眉。   沈逸敏锐察觉,嘟囔了声“臭毛病”,便就扯着人到了院内花藤下落座。   “现在可以说了吧,怎么了?”沈逸坐到傅旻对面。   “酒呢......”   沈逸:“......稍等,就来。”   不多时,沈逸挥锄头刨出来了两坛埋在树下的梅花酿,启了红封放在傅旻面前,“现在可以说了吧?”   “明月奴走了。”傅旻自己倒了杯酒出来饮尽,淡淡开口。   走了?沈逸暗自琢磨:出了宫?离了京?还是直接驾了鹤?   咱们中国话里这“走了”的意思可多得很啊。   稍微斟酌了一下用词,沈逸谨慎开口:“这,是指......?”   “是指我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甩了。”傅旻说着,仰头又是一口。   在来的时候他已经想通了,那封留书、那抔纸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卧房、独独被留下的琵琶......都说明明月奴并未遭遇不测,他只是求得了机缘,离开了自己,也离开了宫墙牢笼而已。   沈逸:!   他与傅旻前世都是争芳斗艳的两朵大牡丹,没有谈过恋爱,自然也没有经历过感情坎坷,但自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对傅旻此时的行为还是十分理解的——   难怪吆喝着要酒呢,电视里都这么演的,分手被甩都得大醉一场才行......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沈逸拢了拢衣襟,也举起了杯,“来,多喝点,你干了,我随意。”   傅旻其实并不是想大醉一场,他酒量不海,但酒品还好,饮醉大哭抑或大闹等发泄性行为是做不出来的。   如今朝中家中一堆事等着他前去处理,但脑中天人交战了一晚上的他没有任何精力,实在太耽误事了,而今他只是想喝点酒、睡上一觉,姑且算作醉过,亦或者是歇过,酒醒重新振作起来而已。   在沈逸的步步追问中,傅旻简单交待了他离开茶馆、回到春和斋、发现人去楼空、然后将宫城翻了个底掉都没结果的事儿。   “陛下待你还是好,”沈逸喝了口酒,由着悠长酒香在口中荡了三圈,才继续道:“你也真是失了智,在宫里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若非是陛下为你兜底,怕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傅旻点头,“是。”   毕竟宫里头现在是两位主子,太后那边如何碰壁的,傅旻记得清清楚楚。   沈逸这话,是说到了点子上了。   “那小乐师被你夸得天花乱坠,倒没成想竟这样绝情。”沈逸随口说了一句。   这一句就捅了马蜂窝,刚刚一直避而不谈的问题,这下又兜了回来,下一刻,傅旻就拉住了他的袖子,眼中满是血丝、盯着他问道:“沈逸,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啊......”   感觉似是咻一个回旋镖扎上了眉心,沈逸举起杯子,“......来来来,都在酒里了。”   傅旻闷了一大口,问:“你说,我对他这样好,他怎么忍心不告而别啊?他是不是压根都没有喜欢过我。”   这题超纲了......沈逸推敲道:“可能吧。”   说完觉得不合适,这岂非是在子怀伤口上狂妄地撒盐?想了想又改口道:“可能有旁的因由呢,你也莫要太悲观。”   “不对,他是不是知道我背着他去与人相看的事了?心灰意冷,才下了分桃断袖非长计的论断?在宫里,是没有秘密的......”   你别看傅子怀喝醉了,倒还有点脑子......沈逸觉得猜想合理,点头道:“也许吧。”   沈逸实在没有安慰失恋好友的经验,绞尽脑汁也不知道再要如何开口了,眼见着两坛酒都要见了底,他总算找到了一点思路,“其实他走了就走了,咱也不好拘着人家,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啊......”   傅旻抬头:“你也觉得,我二人之间全然是他因我的身份而曲意逢迎吗?”   可坏了,踩了雷了!   沈逸连忙往回找补:“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对对对,想起来了,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1)。你看,从一件事就看得出来你俩可能没缘分:我们不问你也不说,到头来你们在一起那么久,咱们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傅旻:“明月。”   沈逸:“什么?”   傅旻自顾自倒酒,“我说,他的名字,是明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1)......沈逸无奈地捂住了脸,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我自罚一杯,干了。” 第30章   傅旻默然地饮尽了杯中酒,二人共饮两坛,虽他喝得多些,也还到不了醉的程度,但微醺是远远过了,酒意足够支撑他好好睡一觉。   “借厢房一用,”他反扣杯子到石桌上,发出当啷一声闷响。   沈逸知道他在自家府上来去自如像另一个少爷,便也不与他张罗些虚礼,点头说:“你的那些铺盖什么的,前几日刚刚晒洗过,去罢,好生睡上一觉。”   傅旻有些迟缓地拱手向正在收拾残局的沈逸道谢,后才跌跌撞撞往厢房走。   这一觉一直睡到天黑,再醒来,虽还难过,但总归有了精神,可以忙公事了,傅旻在沈府简单梳洗了一番,便赶着去了文渊阁。   沈逸在门口送他,恍然竟觉得不久前闷头饮酒的傅旻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夺了舍,如今这般振作、奋进的样子才是大舅哥本来就该有的模样。   之后的许多许多天,傅旻照常上朝、熬夜,如往回府、侍亲,日子似乎乏善可陈,但往来事又如江间暗涌,自有其一番惊险。   前方风纪官队伍频频传来捷报,证人、证物、证词越来越多。   祖母病情一日好过一日,虽说病去如抽丝,但也已好得差不多。   当然,这还是要感谢何家三姑娘,但凡家中问起她与傅旻的事,她总不言语,但低头含笑作女儿家娇羞模样,让何、傅两家误以为二人相交十分和谐,似乎谈婚论嫁也不过就是待姑娘面子放下、姑爷公事忙完后的时间问题。   不仅如此,她还总陪着何家老夫人去府上小坐,但旁的院子一概不去,进府便只待在宋氏那处。   这样的恩情,傅旻是记挂着的,他曾想着让傅愔与何媺义结金兰,那便算作自己的义妹,日后有了这层身份,便是议亲的又一道筹码了。   傅愔没有提这是傅旻的意思,只说了这个提议,却当场被何媺拒绝。   “我知道,这是左相的意思,”何媺摇头,“但是我这般做,并非为了旁人,而是给自己这些年做一个圆满的了结。本就存了私心的,当不起这样的答谢。”   她没明说这些年的什么,但傅愔又何尝不懂,便道:“我晓得了。要我说也是,为什么一定要搞那些歃血跪拜的形式,咱们自小长大的情谊不比那强多了。”   何媺挑明了会一直“做戏”至宋氏身子骨好利索,兄妹俩实在感激涕零。   但小皇帝近来却有些喜怒无常,他仁义心善,从不冲着身边人发作,但宫里的东西却是砸了不少。   薛诚曾求到傅旻面前,让他劝劝,但“天子之怒”何尝不是帝王之道,傅旻只觉得小皇帝如今是越发有为人君的风范了,便未加干涉。   以上种种,傅旻在心里头逐个盘算:大约在外人看来,日子得算是极顺利、极好过了。   如果他自己没有耿耿于怀,没有不间断地找寻,没有夜夜枯坐、摩挲纸笺的话......   祖母身子即将大好的时候,前方他的风纪官们监察河道总督离证据确凿、捉拿归案只差临门一脚了,但他们这些不上明面的天子使臣扛不起这大事,一封急信传进了文渊阁,落到了傅旻桌上。   傅旻拿这信去了御书房,求一柄宝剑,以为国斩贪官。   陆望安坐在御座上,半天没有吭声,这段日子师哥好像过得越发快活了,听闻那何家三姑娘昨儿又入了傅府,着实是挑了个好时机,真真是应了自己那句“佳人在畔”。   但他不开心,非常不开心,甚至心情已经影响了身体,近来好一阵儿了,他夜不成寐、茶饭不思,身体眼见着一日日地亏空了下去。   此刻他也精神不济,撑着头看着下头落座的傅旻,心说谈婚论嫁在即,师哥怎么突然舍得离京千里呢?   尽管心中对这事存疑,但陆望安是从来不曾怀疑过傅旻的一片忠心的,此举又刚好中了自己下怀,求之不得,他恹恹点头,“准。”   顿了顿又还是忍不住叮嘱:“但此去凶险,师哥万要护好自己。”   “臣领旨,”傅旻跪拜谢恩。   出发在三日之后,天还未亮,傅旻便出了城,在城外长亭处休整的片刻功夫里,傅家的马车匆匆赶来驻在了一旁,而后车里下来两个身段婀娜的妙龄女郎,着披风、戴兜帽,正是傅愔与何媺。   “哥哥,”傅愔知晓傅旻此行的危险,眼里存了泪,冲过去抱住他,又叫了声,“哥哥。”   傅旻摸摸妹妹的发顶,哄着:“听闻那边的绒花手艺与京城不一样,更婉约些,哥哥回来给你带。”   傅愔点头,松了手,说:“媺儿也来了。”   何媺闻言,轻轻福了一礼。   傅旻拱手还礼,“时辰过早,辛苦姑娘了。”   何媺摇头,“祝左相此去顺利,一路平安。”   “多谢。”傅旻又行一礼,又转向妹妹,“快回吧,我马上出发。”   时已进夏,天儿如孩儿的脸,一朵云飘过,仅傅府马车掉头的功夫,天就落起了雨。   傅九取了蓑衣斗笠,又问傅旻可否要弃马乘车。   “不必,”傅旻接过斗笠,翻身上马。   调转马头时,他余光正看见巍巍城楼,城内红墙之中,是为宫城,他的心上人从那里走失,至今未得一丝音讯。   雨越下越大,傅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忍不住自嘲:“真是人道天道,各自煎熬。(1)”   一行人冒雨在官道上疾驰,离京越来越远,经过长亭、拐过树林,很快消失在了天地间茫茫雨幕之中。   高高的城楼上,薛诚撑着十二骨油纸伞,无声叹了口气,“人已行远了,陛下也回罢。” 第31章   傅旻离开之后,陆望安的日子便一日胜过一日地忙碌了起来——尽管河道那边完全放下心来,但文渊阁左面半爿失了领头人。   虽然年轻的官员多,且个顶个都是一腔热血、尽职尽责的,能够字字句句、不折不扣地将左相离京前布置的任务、留下的规矩落实,让文渊阁左右两爿足够互为补充、稳定运行。   但陆望安不放心。   这样重要的阁处,上传下达、几乎中枢的地方,陆望安除了傅旻,便只信自己。   所以他常常在下朝后、议事毕,前去文渊阁落座——便就坐到傅旻的那间公署、那个座位上,不熏龙涎,而同傅旻一般,在桌头的鎏金瑞兽香炉里销瑞脑。   有时,他也两头走动,发现右相那边官员年龄更长,主管吏治可以压得住场、镇得住人,但在其他事宜的处置上则圆滑有余而深刻不足,乃是多年为官、明哲保身的习惯使然。   反观左相这边,主抓的全是实事,需要能吃苦、需要有抱负,自然这样年轻人扎堆的地方,能做出一番成绩是肯定的,但冲劲有余而迂回不足,做成了事亦得罪了人,三五不时便吃一折弹劾。   果真正如师哥所说,恰若阴阳平衡,当前局面乃已最佳。   常谈中庸、中庸,何为中庸?这就是中庸。   下头人上了茶来,陆望安坐在圈椅上,摩挲着傅旻案头的冷玉镇纸,问:“左相平日里,大约要阅多少折子?处多少事宜?”   “回陛下的话,”那人想了想,才开口,“这个,还真没数过。折子、事项都是跟着地方、六部的情况来的,左相的习惯是,事多了就开夜车、甚至通宵达旦,若是不多,就召集人来议事、盘点,总归是不曾闲下来的。”   陆望安听了,淡淡开口:“你便取个折中的数、大约的数。”   “大约......”那人拿手比了个高度,“每日这么多折子,总是有的。”   “行了,下去吧。”   陆望安回忆着方才那人比划着的动作,想到之前自己从文渊阁搬折子、欲通宵、却被师哥的翠竹笺引着落了一溜顺手朱批的幼稚事,又想到,老夫人前阵子生病,自己不想师哥劳累,主动批折子的事情,原来自己做的,真的不算多。   彼时,他有两重身份,大多数时间都是分得一清二楚的:纵使身为皇帝的陆望安知道傅旻因何忙碌,但身为乐师的明月奴犹是不知足,日日想着,怎么阿郎就不能再多陪我些呢?黄昏后的琵琶,我实在是在等待中弹太久了。   如今,那小乐师明月奴从这世间消失,大梦终醒的陆望安才回过味来:不知师哥那时哪里来的这样多陪伴明月奴的时间。   案头的折子已经空了,本来,师哥早也将自己的工作分摊了下去,择人所专、择人所长,处理过后才交由自己阅处,仍是落个朱批、吩咐执行这样简单的事。   瑞脑香尽之时,陆望安起身离开了文渊阁。   他近来总觉身子疲惫,夜间多梦、白日却困倦,也许担忧、也许思念,总提不起多少胃口,还常常气闷。   算来已经好久没有出宫了,他今日想出去走走。   乔装后,出宫门,不远便到了云客来,想到当时师哥拎着食盒进宫的情谊,猜测这里大约能让自己多吃几口,陆望安进了门。   云客来仍是座无虚席,迎客的小二不识得这位衣着华丽的小郎君,上前问:“贵客可有预约?”   陆望安猜得到后半句:若没预约,咱们这儿,可已满了客了。   可他也不是没准备的,抬手从前襟里摸出一块玉,摊手展示在小二面前。   小二不识得人,却识得这块篆了名儿的玉,当即领着上了二楼雅间,出门小声嘱咐,“好生伺候,是左相的人。”   一人用饭,他也没多点,还照着那几样来:白玉酥卷、八宝鸭子、文思豆腐并一道茄鲞。   很快菜上齐,却比不得师哥带回宫时的口味,万分之一都不如:文思豆腐与茄鲞倒还好,让他多落了几下筷子,白玉酥卷只将将吃了一块,八宝鸭子则吃得他想吐。   这顿饭到底也没遂了他“多吃两口”的愿,没滋没味,撂下饭钱,没等小二前来送客便自行离开了。   出云客来,路过杂耍、路过摊铺、路过声声叫好与叫卖,再抬头居然就是自在书局了,被长街熙攘围着,闹中犹静,独具一格。   陆望安知道这是傅愔的产业,也知她生意做得大,不过从前俱是耳闻,如今见她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上开个清清冷冷的书局,才知她当真是财大气粗。   进门,一楼经史子集,实在无甚看头,见大厅中间竟还有楼梯,陆望安步了上去。   二楼可就别有洞天了,陆望安站在中间左右看了看,冲着兔儿爷那边儿去了。   在最高的书架边驻足,很巧合地,他看见了那本差点将自己吓懵了的《寻溪游记》,正待取下,便听得人声说,“今日先盘到这。”   他一转头,看见了傅愔。   几乎是同时,傅愔也见了他,下意识就一声:“陛......”   陆望安以手点唇,对着她摇摇头。   “公子......”傅愔马上改口,“您怎么来了?”   陆望安答:“来看书。”   傅愔看了看他所在的位置,思前想后,还是将那句“要不然帮您介绍介绍”给咽了下去,站在当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陆望安看出她的局促,贴心道:“方才听你说要离开,便先去,我看会儿就走。”   “我还是等等,”傅愔赔笑,她又哪儿是那么不知礼的人。   陆望安脸上仍然温和,说出的话却好似带着威压,“去吧。”   傅愔不敢违,想了想掏了把钥匙出来,打开了雅间的门,“公子,若您选好了书,便到这里来看,是兄长的地方,还算清净避人。”   待人点头道谢后,傅愔才福了几个礼离开了。   陆望安心里还惦记着那本落在春和斋的《寻溪游记》,顾忌着当时的情势,他不敢拿,想着是师哥送的礼物,又不舍得烧。   如今碰上了,正好,买一本回去,趁着师哥不在的时间里,把他送的那本给换出来。   拿了这本后,他抬头竟看见了一沓手稿,装订得厚厚的,稳稳当当放在书架中层,最好的位置上。   ——这是何物?   陆望安好奇,拿起来一看,居然还有封面:《言君欲言》。   嚯.......他掂量着手里这一本的重量——诸君想言的,着实是不少。   他索性拿着这本去了雅间。   虽都是师哥的地方,这雅间里头又与文渊阁不一样了,那边是干净简洁,这边则是清净雅致,那边常备着金兽炉、瑞脑香,这边则存着玉兰插、老山檀。   师哥,大抵都是焚香沐浴,来此阅读的吧。   陆望安想着,心里又一阵方冒头便汹涌的思念。   乘兴而来,沐浴是不能了,他绞巾帕净了手,又开火折子点了檀香,才翻开了手头的《言君欲言》。   书写得倒真是挺热闹,有文段、有评论,就是乱七八糟看得人眼花缭乱。   陆望安是真觉得无甚可看,文段太散,看着还没有《寻溪游记》引人。实话说,除了那档子事儿上特别出格外,《寻溪游记》的措辞落笔都算不错了。   可坐都坐下了,他还是决定往下翻翻。   这一翻,就翻到了点儿了不起的东西——《宫墙宵会》?   陆望安来了兴趣,并因着题材,跳着评论开始追文,看见内阁处、绿帐中,丞相与皇帝放肆又疯狂地敦伦,也看见朝殿内、书房中,丞相与皇帝眼波频送、相视粲然、对弈对诗、犹道寻常。   下面的评论字体娟秀,诸君疯狂地写下:丞相和皇帝一定要长长久久啊;皇帝心肝儿好可爱,先亲一口;丞相好厉害,我说的是那方面;送一辆花轿;随一张拔步床;随一百个鱼鳔;前面的好小气,一百个鱼鳔怎么够我们丞相用,我随三百个;你们格局都小了,我随桂圆花生红枣莲子,给我狠狠地生......   陆望安看着这些令人闻之则不忍发笑的评论,突然掩面痛哭。   哭了好久,才变成了啜泣,他擦着泪继续看,不知时间滴答,好像陷入了一场不切实际、不着边际的绵长又甜蜜的梦。   天都黑尽了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明晃晃地呈现在眼前,梦就醒了。   他净了面,拿着《寻溪游记》和《言君欲言》下楼结账。   店里的伙计面露难色,“这《寻溪游记》是可以卖,但是《言君欲言》不售卖的。您看,有好几个故事都还没写完,作者得空还得来添笔呢,旁人也要留下评论,大家都也看了好久了。”   陆望安一阵丧气,他是真的需要《宫墙宵会》,他想做梦,他想随时随地做梦。   他不想醒。   见他这样,伙计又问:“不知贵客喜欢其间哪个或者哪几个故事?若是已经写完,可以誊一份出来,不过需要时间,而且价格会高些。”   “那若是没写完呢?”陆望安问。   “也可以誊一份已有内容出来,不过价格会更加贵些,待到作者更新,书局可以送最新部分至府上,但要按次收费。”   陆望安点头,“那我要《宫墙宵会》。”   “巧了,您喜欢的是大热的故事,我们刚誊了三份出来,”伙计说着话拿出来了,“也是您来得巧,我们东家刚留下,待明日再来,肯定就没有了。”   陆望安大喜,“那我要一本。”   “是这样的,因为量少不能刊印,纯手抄的话,这一本是十五两银子,您看......”   陆望安很痛快,“可以。”   见人这么痛快,伙计索性开始推销:“那您要不要办一张书局的卡?一次储值一百两,之后可以享受最划算的价格,您手上这两本,还有后续更新部分都可以从卡里扣钱,非常划算。”   陆望安并没有听懂哪里划算,但傅愔儿的地方,说是划算,那定然就是划算,他点头,“可以,那办一个吧,不过,更新部分不要送,我会派人来取。”   “可以可以,”伙计自然是答应了,那利润不就更高了?   他拿了会员册子出来,“贵客,您需要登记一下名字与住址,怕重名,到时冒用了会员。”   “哦,”陆望安飞快地想合适的人选,然后回伙计道:“沈逸。”   伙计觉得真巧,这位俊俏的郎君居然跟未来的姑爷重名,果真俊俏的人,连名字都是一样的,“那您的住址呢?”   陆望安熟练地报上了沈府的地址,留下一百两,拿着两本书出了门。   伙计嘴都张大了,这么巧吗?连住址都一样!   再看看这两本书,这个跟未来姑爷定有什么关系的郎君,居然看龙阳小说,那他跟姑爷还能是什么关系啊!   更要命的是,他不光跟姑爷有关系!他还敢看我们府上大爷的周边话本子!   天呐......伙计感觉自己的世界刺啦一声裂开.......   他火速打了烊,关了门,一溜小跑回了府,“小姐,不好了......” 第32章   傅愔忙了一天,正待歇下晚妆,就听到门口伙计唤她。   从妆台起身,开门将人迎进来,她着人上了茶,认真听伙计汇报,听到人支支吾吾道:“猜测那小郎君,大约与沈公子存了什么勾连,若不然,怎如此熟稔地报出他的姓名与住处?要知道,他买的可是《寻溪游记》,哦对对对,还带了《宫墙宵会》的誊本走......”   傅愔彼时正在拨盖碗中的茶沫,闻言差点笑出声,还是清咳了几声道:“好了,此事我知晓了,你便烂到肚子里,莫再对旁人说了。”   伙计出身府内,与傅愔虽是主仆,却也是打小的情分,还待挣扎,想劝她前去查一查。   傅愔摇头,“我知你们都是关心我,担心我吃亏、上当。但我又岂是会轻易吃亏上当的人?放心就是了。”   伙计一听,也对啊:那沈家的少爷虽出身高门,年纪也长些,但却是眼见着的实在人,京中公子惯爱玩的那些乌七八糟,他是一概不会参张,一天到晚琢磨行医救人。   倒是再看自家小姐,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能坐到商会第三把交椅,那定然不是简单人物。   两厢对上,高低立现——小姐还真不会是那吃亏的主儿。   伙计放心了。   “那小姐,我先退下了。”他回。   傅愔点头,“这茶还不错,记得你父亲惯爱品茗,你带一些回去。”   送人离开,傅愔也无心再下妆,走到书桌前研起了墨。   沈逸哥哥离京比哥哥还更早些,如今大约都已过了苏湖了,听闻此去一路向南,不知道要到何处才能停下。   若一般的家族,人这样 离开定就难以联系了,但他俩托了哥哥的福,传封家信倒不是难事。   关于他江湖行医一事,虽一走便是几个月甚至大半年,一年到头的总聚不了几天,但傅愔却是打心眼儿里支持的,她知这人身上有着大本事,这样的本事,便就该使出来。   男子汉立于天地间,总要做出点功业来,似哥哥那般入仕参政是裨益闾阎,似沈逸哥哥这般救死扶伤亦是人间大道。   书封有二:一则发与了沈逸,告他府上万事安好,万勿挂念。问他行医可顺利?何日可归家?   写完又补了句,陛下今日到了书局,以你的名头开了卡,存了生生百两银子,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   一则发与了哥哥,告知他家中诸事皆安,祖母身子大好,他在前方行事无需分神。   正经话写完,还是没忍住,落笔道:哥哥,你可知吗?陛下竟也来我这里买了《宫墙宵会》和《寻溪游记》走。你说怎会如此巧,上次来书局,你不是也特别瞧了这两本?   封好信发出去,傅愔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太巧了,巧得都有些奇怪了。   她书局里的龙阳话本子,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怎么就会同时着眼《寻溪游记》呢?   《言君欲言》里看上了《宫墙宵会》倒还算正常,毕竟是写的丞相与皇帝,跟他二人都有关系......   不对啊......傅愔捂住了脸,要真是因为这个缘由,那岂不是更坏了事?   罢了罢了,自己在这里瞎猜也无益,还是见了哥哥回信再说。   这件日常的小插曲,也只傅愔本人多记挂了些,至于涉及到的其他人:有人行医、有人理政、有人查案......不在一处,却是同样的忙碌。   事忙了,便觉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傅旻前去清江浦便已至第四十日,初战告捷,于河道处一封密信发来京城,书曰齐苍已将河道总督陈富来秘密押解上京,证人同行,但凭陛下处置。   随着密信一道来的,还有盘点出来的陈府家资,虽未清抄但却已盘点造册结束,府邸已派了专人看管起来。   清册里头夹着傅旻常用的四方纸笺,上面写着来回路远,恐生变故,待车马人手充足后可随时押运赃物进京。   赃物写满了足足二十四折的册子,珍宝奇玩、锦帛瓷器、黄金白银无数!   陆望安看过大怒,忍不住拍了桌子,“这些蛀虫!” 第33章   陆望安看过清册,不由大怒,忍不住拍了桌子,“这些蛀虫!”   薛诚在旁边侍奉,忙道:“所幸汛期未过,用之于民为时未晚。”   陆望安这才又坐下来,薄薄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头晕目眩的感觉迟迟挥之不去,着实缓了好一阵儿,才将那折页扔到了桌上。   这一扔,又打里头掉出一张纸笺,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傅旻开解的话,言说今年雨水算少,黄龙过境已较往年少了许多,忧患河溃堤较料想少了多次。   料想陛下见此清册必定龙颜大怒,却望陛下保重龙体,整理情绪,规划银钱,以谋大业。   陆望安眼眶几乎发热——这样的体己话,他当真爱听。   他猜得到傅旻伏案写纸笺的身影,必定是如在春和斋写情话时一般,端坐凝神,偶尔的,也转转毛笔,师哥转毛笔的手艺了得,自己偷着习过、练过,无甚成果。   经这样一想,仿佛他又是明月奴了,是不曾与傅旻分开的明月奴。   彻底冷静下来后,陆望安重新审视这本册子,见嘱咐、转心境,不由觉得乃是天大好消息一则。   从来是往外送钱容易、往里收钱难,可唯是有了银钱,才好谈兴事,国库充盈,方敢言利民。   陆望安这阵儿身子亏得厉害,人已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他自个儿清楚病因,便多次拒绝了薛诚召君老进宫的提议。   现今是吃了吐、吐了吃,山珍海味打五脏庙过一遭,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全糟蹋了去,算起来已有几日未曾好好进餐了。   他摩挲着傅旻鸿雁传来的三张纸笺,几乎要摸出毛边来,而后召膳,便进了满满一碗燕窝粥。   薛诚在旁边垂手候着,笑道:“依奴婢看啊,咱们相爷当真是陛下的一味药,隔这么老远都可药到病除。”   陆望安放下瓷勺,淡淡笑了笑,对这话不置可否,却道:“伴伴,朝廷有银子了,朕真的高兴。”   “是是是,”薛诚笑道,“这年头做什么事也要钱,陛下的雄心亦然,好在是瞌睡了有枕头,相爷为您送钱来了。”   之后的日子,陆望安便振作了不少,他知道陈府的家资算什么?大头绝计不会在此。   陈富来这么多年在任上,风吹雨打不动,定然是有京中的人保着,想也不用想自然是黄白物流水一般往京中送才能打开如此局面。   而京中在位高官之中,陆望安只信傅旻不曾与河道勾连。   所以,陈富来身后的人也要查,不仅要查,还要狠狠地查。   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几日,终于盼到了齐苍押人入京,没有入刑部、也没有入大理寺,直接押送进了外宫中的地牢。   陈富来一行尚在路上的时候,陆望安每日心焦,等人真到了,他反而沉住了气,并未着急审,将人扔进了铁牢里就不管了。   这铁牢又名鬼打墙,是六面封死的生铁牢笼,只留了个半指宽、半臂长的缝通风透气,人关在里面,看不见天光,三餐时间完全打乱,就彻底失去了时间意识,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关多久。   空空荡荡、一片漆黑、嘴巴被塞住、四肢被拴住,求死不能。   陆望安用这“鬼打墙”关了陈富来整整七天。   陈富来当年科考的成绩一般,先是到了地方上去当县令,着实是当了几年、吃够了苦,所以七天之后,他也只是处在了将将要崩溃的边缘而已,倒还撑得住。   这片地牢建成后着实关了好些奸佞,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同样的官职进来,在地方上摸爬滚打上来的,总比一直未出过京的人难审一些,更顶得住精神层面的折磨,用傅旻的话说就是“扛造”。   见陈富来尚有一丝负隅顽抗之力,陆望安便将其关进了审讯室,这审讯室与别地的严刑拷打不一样,是完完全全的“文审”——五个人轮番审、车轱辘滚一样问问题、速度极快、十二个时辰不停不歇。   之前的鬼打墙是放你在那随你睡,想睡多久睡多久,现在则是不让你睡,整个审讯室十二个时辰燃着瑞脑等提神的熏香,若还是困倦就泼冰水,一分一刻别想休息。   这样又不过四天,陈富来便全部招了。   自然,硬抗十一日的“战绩”在整个地牢史上都算是格外突出了。   招供之时,陆望安换了一身元色补服,补子上绣了栩栩如生的盘龙,锐利的五爪由金线绣成,在灯光下闪耀,晃得陈富来一哆嗦。   彼时他语序已然混乱,但来来回回说的却是完全对得上号,他的钱是如何层层盘剥出来,如何压榨河工、如何以次充好,钱到手后送到了何处,京中哪些贵人与他长期往来,等等等等。   “左右两位相爷的门,太难敲了。”陆望安听到他这样讲。   奇怪……陆望安还有些不敢信:没有左相很正常,为什么会没有右相?   虽然觉得奇怪,但也算收获颇丰,陈富来说出了这些官员名姓还不算,甚至说出来了账本藏在了什么位置。   陆望安一听又动了气:硕鼠一群,简直是硕鼠一群!   “往京中送朕可以理解,怎么还往淮南送?”陆望安拿着名单皱眉,淮南的官员占了十之又二,实在是不小的比例了。   “那边,那边有地头蛇啊,”陈富来呵呵笑着,嘴边已经泛出来了白沫。   这人算起来已有大半个月没有洗漱,身上味道酸腐难闻,陆望安与他共处一室了也有恁久,本就不太舒服,如今看了他嘴边模样,五脏庙更是翻江倒海。   他招呼下面人将人重新关押起来,便匆匆离开了地牢,刚踏出地牢便俯下身子搜肠刮肚好一通吐,直吐得腰都直不起来。   护驾的齐苍吓坏了,连声要传君大夫进宫。   陆望安抓住他的手摇头,话没说出口又开始吐,早上吃的一点银耳羹已经全吐干净了,如今也只能吐出些胆汁而已。   又缓了好大一会儿,陆望安才掏出帕子擦擦嘴,安抚齐苍,“给我找口水漱漱,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   已经有好一阵儿了,吃了吐、吐了吃的,难受是难受,可也习惯了。   他自个儿从书上查过了,这是相思病,要治也是全看自己,又何必找君老来,平白丢这个人。   接过齐苍递上的温水,漱口之后又饮了两口,总算是舒服了些,陆望安嘱咐齐苍:“按照陈富来说的位置让师哥将账本找出来送进京。”   “是,”齐苍领命。   八百里加急,来回也不过十日,一个布包就送到了陆望安手上。   账本拿不起眼的飞花布包着,里头又裹了层蜡封的油纸,再打开才是巴掌大的账本。   说实话,只看到这账本的厚度,陆望安便已然开始动气了,恨不得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个二个都斩了去才好,他深吸一口气翻开账本,见第一页处夹着傅旻惯常用的纸笺,熟悉的笔迹只写着一句话——   水至清则无鱼。   陆望安看着这句,不免苦笑,果真知我者莫若师哥也。   再翻账本,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如今陈富来定然是不能留了,择日便在菜市口斩首,至于其他......陆望安只将几个可以确定除去的人圈了出来。   之后放出去了账本的消息,用这个消息敲打敲打那些胆大但又没有那么胆大的足矣。   此刻黄龙时刻可能过境,汛期峰期转眼即至,河工还要安排、堤坝仍要加固,河道总督的位子总不能一直空下去。   尽管十分不愿意同右相打交道,但陆望安还是决定找右相商议新的人选,一来,他与陈富来没有勾连,二来,右相毕竟也掌管吏部多年。   只是,前方的信来得巧,在陆望安找右相之前,傅旻的手书便到了御案。   他根据这一路的所见所知,暂时考察出来了三个可以担任河道总督的人选,细书其履历,分析其性格,列了长处与劣势出来,后附短信一则,说仅供参考,具体任命还要看陛下与右相的考量。   陆望安看过后便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再去找右相时底气都足了许多,最后,定下了陆望安看好的原荆宜巡抚任总河。   忙忙碌碌间,身体的不适似乎都轻了许多,陆望安虽清癯,却神采奕奕,心内无比有成就感,又颇满足。   与右相议事结束这日,慈宁宫的嬷嬷到了御书房,行礼后道:“今日小厨房做了胭脂鹅脯,太后惦记着陛下爱吃,请陛下移驾慈宁宫用晚膳。”   陆望安点头爽快应下,但乜了身边的薛诚一眼。   薛诚权做没见到,缩缩头没有说话。   待嬷嬷行远后,陆望安又开口,“伴伴,知道你担心朕,但朕的身子真的无碍。”   他知道薛诚与太后都是先帝的人,如今薛诚必然是担心自己的身体,才去求到了太后门上,保不齐那边已然有太后相熟的太医候着了。   “陛下,您的身子关乎社稷,”薛诚硬邦邦地回。   陆望安叹了口气,没再言语,只是乖乖摆驾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早已摆好了膳,颇有几个菜是陆望安所喜欢的。太后一生未养育个一儿半女,也并无多少为人母后的自觉,能做到如此已属难能可贵。   当日陆望安刚刚进宫为帝,执意要迎自己的母妃兴王妃进宫,遭到了朝中大臣的一致反对,事情闹得颇大,逼得他甚至说出了“不愿为帝”的心里话。   ——若为一国之君则连母亲都要认作他人,那这一国之君当着又有何意思?   后来,是慈宁宫太后亲至绥极殿,言说皇帝孝心至纯,可为天下表率,有两宫太后亦未尝不可,如此方才平了朝中声音。   只是兴王妃安土重迁,不愿来京,两宫太后的事情便撂下了。   打那以后,陆望安便称太后一句“母后”,倒未必是真的视其为母,却是实打实将其当作至亲的长辈来尊重的。   “阖宫上下,属母后这处的胭脂鹅脯地道。”陆望安咽下一口鸭肉,抬头笑着看向太后。   太后撂箸,也未多作铺垫,开门见山道:“听闻皇帝近来身子不甚爽利,可有此事?”   的确,陆望安吃到现在已经又开始犯恶心,便也随着太后一般撂了箸,道:“一点小毛病,倒劳母后挂心。”   “算来皇帝也有一二年未回兴国了,如今你母妃的生辰将近,不若趁这机会回去看看,再者朝中的岔子也算暂时告一段落,出去排遣下心情也好。”   陆望安自然是知道这样对自己也好,母妃寡居兴王府,他如何能不挂怀,只是虽河道纠纷暂歇,但朝事仍然繁冗,实在是抽不出身去,便又婉言:“朝中事多......”   说话间,一只狸奴一跃到了太后的膝头,太后摘了鎏金嵌宝的护甲捋着狸奴脖颈,悠悠道:“皇帝可是担忧你与左相都不在,这朝中会出什么岔子?”   陆望安一下被戳中心事,正待分辨几句,便听得太后继续道——   “哀家这把老骨头虽成不了大事,看看家倒也可勉力为之。”   话说至此,陆望安只能恭顺起身行了晚辈礼,“儿子多谢母后。” 第34章   京中的岔子告一段落,河道上的收尾工作却还余下好多。   傅旻带着他手下的风纪官一行又在清江浦待了有些日子,待到人马俱到,将陈府赃物运送进京后,他才预备遣早早出来的一行人回去,“离家时间够久了,先在家歇上几日再到阁里上值,这次出来的功勋赏赐待我回京再定。”   手下人猜到相爷另有要事要做,但他大概也只同陛下请示了,估计没打算带他们一同前往。   只是千里迢迢的,出都出来了,手底下人也都是想着多历练历练,倒不着急早回去这两日,决心争取些个。   “相爷,此后的行程可还有咱们效力的机会?”底下人问道。   身在上位而体恤下属是一回事,下属自己努力上进不想提前休息又是另一回事了,傅旻问:“出来好些日子了,不累?”   当中年纪最小的才二十二岁,名叫郁荆,这次出来是求傅旻破格答应的,笑着挠挠头,“累,自然是累的,但学到了东西,累也值得了。”   进了文渊阁后,下地方办案的机会极其少,得益于在出来之前就得了相爷好一通指点,中间又不断收到提点的信件,如此事情才能办得这样顺利。   只是相隔千里之时,书信往来毕竟是有延迟,若能跟在相爷身边学,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想到接下来做的事确实也缺不了人手,与其再遣一批,也确实不如原班人马,傅旻便点头,“如此,便一同去吧。”   一行人俱骑上了快马,沿着清江浦的官道一路往西南而去,出城后在溪边歇脚的功夫里,见四下无人,傅旻问:“从账本里看成什么了,说说?”   “陈富来在京中最高贿赂到了从一品。”   左右丞相两个一品大员都不在册,至于是不敢写、还是真没有,那就不好说了。   傅旻点头,“还有呢?”   “还有些个王爷,也与陈富来交好。”   数量不多,且大多是底子溃败的,估计是日子不好过与陈富来那里打秋风,倒真难说是否有助益。   只是他陈富来贪得过瘾,身价无量,索性便如散财童子一样,花钱在这些皇亲处买个清净。   傅旻又点头:“确实。还有呢?”   郁荆回答:“他的钱不光往京城送,旁的地方也有。只是余下的官员零零散散在大晋各省,职务有高有低。”   傅旻总算听出了点意思,问:“哦?那这是为什么呢?”   “属下已查过了,虽这些官员的年龄、籍贯、在任地看着毫无规律,但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都在淮南一带任职过。”   傅旻拍了拍郁荆的肩膀,“好小子,可以。”   “相爷,那我们此行?”郁荆问。   傅旻已拎起了水囊翻身上马,只一个扬鞭,脚力极佳的骏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他说:“便去淮南!”   这边轻装简行上了路,那边也乔装打扮登了船。   前往兴国县最顺的路是走内运河,乘船顺流而下,陆望安的画舫吃水量不大,但却精致舒适,比着行陆路要安逸得多。   往年回乡,都也是这样走的。   但这次走水路却着实让人吃了苦头,陆望安从前没有晕船的毛病,但大约刚好赶上他身子虚,经不得颠簸,水面起了丁点的风也能让他抱着痰盂吐上半刻。   双颊本就没什么肉了,出行三日几乎成了皮包骨头的样子,眼窝都深深凹陷下去,一双大大的眼睛挂在脸上,像两只伶仃摇曳在风中的破败灯笼,已是一点光都没有了。   不得已,薛诚带着人赶紧靠岸,临时买了马匹,从画舫里拉了套铁皮的马车厢出来套上,在车里铺上了厚厚的褥子,又喊了赶车好手小福子驱马,这才又出发。   顾忌着陆望安的身体,这一路走走停停,比预计的行程足足迟了五日才抵达兴国。   彼时,兴王妃等来等去,都已磨没了从天不亮就在影壁处等着盼着的心性,等层层通传说“少爷到了”才起身出了内院。   长途的马车总算停下,陆望安头晕脑胀,难受得紧,被薛诚扶着下车后,稍晃了几下就拿帕子捂着嘴快步走到了墙角,扶着墙开始痛苦地干呕。   兴王妃出门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本没了的激动喜悦此刻全化成了心疼忧急,三步并作两步奔冲过去,拍着陆望安的背与他顺气:“这是怎么回事?以前回来没见这样啊?”   陆望安呕得停不下来,根本无暇回嘴。   薛诚苦着脸在旁边站着,这奔徙一路总算是找到了靠山,慌忙与兴王妃“告状”:“陛下身子不好可是有一阵儿了,可他偏不许人叫大夫来看,总说自个儿的身子骨自个儿最清楚,就是些小毛病。但是这人是铁饭是钢,整日整日吃了就吐哪儿能扛得住呢?”   陆望安的眩晕总算是好些了,接过水漱口,又缓了缓才给兴王妃见礼。   “先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兴王妃追问。   “没什么,”陆望安笑了笑,“真的是小毛病,大约是苦夏,有些脾胃失调而已。”   兴王妃转身看向薛诚,“你来讲。”   如今到了兴国,一堆儿人里面数兴王妃大,连陛下都且得往后排排,薛诚便如得了保命的金钩铁券一般,竹筒倒豆子似的将陆望安近一个月的情况说了个透。   兴王妃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母妃......”陆望安看着兴王妃脸色,心里也没了底,还同儿时犯错一般垂首立在一旁,自也没有心思怪罪薛诚。   所幸兴王妃到底是识大体的人,深吸了口气按下了脾气,道:“好容易到了家,干站在大门口算什么事,先去用饭,余下的事儿稍后再说。”   陆望安点头,扶着兴王妃进了府。   兴国县地处大晋东南,气候湿热,菜食重油重辣。陆望安坐到用膳的花厅里,见一桌子油亮亮、红彤彤的饭菜便来了胃口,“母妃张罗这些,看着就好吃,当真是好久没用家乡菜了。”   宫里也并非是没有兴国的御厨,只是京中本就干燥,食多了辣难免要上火,陆望安从来吃得不多。   再加上他如今坐拥四海,想要什么样的饭菜得不上一口?口味已然是其次,他吃的,更多的是感情与心情。   便如今日坐到家里,若无眼前玉盘珍馐,只两碗粗茶淡饭,那于他而言照样是香气逼人。   再比如,当时在春和斋,师哥烧的那些......嗐,如今情形,再想这个可就是自找不痛快了。   陆望安收回思绪,看着盘中剥好的河虾,对着兴王妃一笑,“儿子在京中,甚是思念母妃。”   “无端说这些做什么?”兴王妃乜他一眼,又不忍心发作了,只嗔了句:“祖宗,好好吃饭,便是报答我了。”   “是,”陆望安大口吃下了一整只剥好的河虾。   这顿饭前头还好,大约思乡之情犹在,陆望安吃得也起劲,但宴席过半,吃到第三块粉蒸肉的时候,呕意便突然到了喉咙眼儿。   兴王妃见他不住地抚着自己的胸膛,一直做出吞咽的动作,便害了怕,连忙打了一碗汤端过去,“安儿,好孩子,且忍一忍,这顿吃得太辣了,真吐出来要吃苦的呀。”   陆望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嗯......”   但到底也是没有压住,没过多久,陆望安骤然起身冲出了花厅,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兴王妃在旁边看着,急得直跺脚,嘱咐下面人:“快,快去将大巫祝请来。”   “不,不用......”陆望安是真的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害相思病害得这样狼狈,在呕吐的间隙连声制止。   可惜兴王府不是清晏殿,在这儿,他说了不算。   底下人干活麻利,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大巫祝便就到了陆望安的跟前。   兴国县里好多人是打山那边的南疆迁过来的,颇有些个中原人所没有的技能,陆望安小时候跟府上的能人异士学会了易容、占星等等,于此方面几乎是算半个南疆子弟了。   大巫祝是个慈眉善目的婆婆,单从样貌来说,实在看不出她当年在南疆担任巫祝,也是护佑全族、杀伐果断的人物,她擅长医与毒,是兴王府多年的座上宾。   只是......她与君老还不同,并非是自己的专用大夫,寻常小病更是很少请她登门,陆望安觉得奇怪,自己这往小里说是脾胃失和,往大里说也不过就是相思之症,实在是犯不上请大巫祝来,这高低算得上是“杀鸡用牛刀”了。   母妃一定是这么些年不见自己,关心则乱了。   陆望安轻轻叹了口气,自己确实太久没回了,对母妃不住。   但陆望安小时候虽身体弱,小病小灾不断,但都是些小毛病,所以与这婆婆打交道并不多,见人步履匆匆赶来,起身见了个晚辈礼,“婆婆。”   兴王妃那边却明显是更急一点,一直迎到门口不说,拉着人便往陆望安的榻前冲,不知道是不是陆望安的错觉,他感觉母妃声音都在发抖,大约是刚刚吐哑了嗓子吓到了母妃,但他明明已经说过自己真的已经习惯了,无碍的。   “巫祝,您快看看安儿......”说着话的功夫,兴王妃已经将陆望安的手递给了大巫祝。   陆望安安抚地拍了拍兴王妃的手,但她全部心思都在大巫祝身上,似是没有察觉。   大巫祝诊脉很快,又操着一口已然非常流利的官话,问了陆望安茶饭不思、甚至吃完就吐的情况又多久了。   “大约,是有一个多月了......”陆望安尝试着回想,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状况实在不算好,有些神思颠倒,他也不确定记得对不对。   薛诚弓着腰在边上附和,“是是是,是有一个多月了。”   大巫祝收了手,起了身,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连陆望安都给吓到了。   薛诚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兴王妃红了眼眶。   大巫祝看着兴王妃,满脸愁云,“王妃猜得没错,确实是怀孕了......” 第35章   该说不说,这句“怀孕”的诊断一出来,陆望安就将心放到了肚子里......还好还好,方才婆婆叹气,我还以为这条小命将不久矣了。   原来不过是为了铺垫出来一句玩笑话。   这婆婆......年纪恁大倒是童心不减,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逗人的言语。   虽说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男子怀孕生产,却完完全全是无稽之谈了,他陆望安也算是博览群书了,却实在是闻所未闻啊。   接着,他看见薛诚歪在床边,双目失了神一样,紧接着哭出了声。   母妃愣在当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大巫祝则立在当场一动不动,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陆望安:?   难不成,在兴国县里,这怀孕是还有旁的意思在?是代指某一种不能治愈的恶病吗?   他突然又开始害怕,心好像要跳出胸膛,他还年轻,他的国土贪官横行,百姓日子还未过好,他还想多陪陪母妃,他还想多看看师哥......   慌张张一阵心跳过速,他只来得及问一句:“我是不是快死了?”便伏在床边开始剧烈呕吐。   薛诚麻溜起身,端了水过来,跪在脚踏上一下一下拍着陆望安的背,连声哭嚎:“陛下啊,可怎么办啊我的陛下啊......”   兴王妃看着陆望安这模样,又急又气又心疼,却还是拿着帕子压了压眼睛,转头对大巫祝道:“旁的暂且按下不说,先开些药压压这呕症,太受罪了。”   淮南城内。   傅旻一行来这里已有几天,各个乔装,散于城内。   有人穿着锦衣专往酒楼凑,同三教九流打交道,快意时自是掏钱送酒、称兄道弟,酒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于这方面却是绝对的好东西,黄汤三两下了肚上了头,嘴便像是开了闸口,城内那些事儿,有的没的、虚的实的,便泄洪一般往外倒。   有些男儿不爱美酒爱美人,总算是逮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告奋勇往青楼钻,放话非要将那些姐儿的小嘴给撬开。   儿郎们行在一处,开黄腔那肯定是少不了,好事者便问了:“就不知兄台想撬姐儿们哪张嘴?”   “滚你娘的,爷爱撬哪张撬哪张。”   傅旻自然是不会参张这类事,但却也点头,只是叮嘱:“小心谨慎些,莫让人家将你诓骗了去。”   他这几日总提不起精神,不比治河那几日、不比办案那几日、不比选人那几日,暗访总是这样的没有头绪、时间自由,但他现在并不想要拥有这样的自由。   他想着,要是能让他累到倒头就睡,能让他忘了千里外的红墙那该多好。   傅旻自认在情绪上掩得倒还好,但是有些身体上上的反应却太真实了,做不得一点假。   从清江浦到淮南后,他们未曾住店,而是提前租了个二进的宅子,方便随时议事,也方便齐苍、左穹他们护卫院落、传递消息。   有日议事暂休的空档里,大家伙齐齐出去更衣。   傅旻正净了手出来,方走到回廊便听得茅厕那边传来交谈声——   “嚯,是谁刚刚用了茅厕,一迈腿进去险些给我熏晕了......”   “嘘嘘嘘,”显然是有人提醒他,“刚刚是老大进去的了,可能最近办案子连轴转,不分白天黑夜的,有点上火了,但你看他脾气还是那么好,挺不容易的。”   “行行行,这事儿就咱俩知道得了,改天约他一起消消火。”   傅旻真不是有意偷听,但无奈离得实在太近,听完之后难免觉得好笑又失落。   他确然是火气太大了,但这火气却并非是因为连轴转、办案子。   真正那个原因,实在不好对人言。   只是从那日开始,他喝起了下火茶,晚间入睡前总还诵上一部《清心咒》。至于“茅厕风波”,索性就当做是没听见,掀过去算一页了。   若不然,他的脑海上总会忍不住飘过“傅旻惨”的弹幕。   可惜事与愿违,没过几天,他那些冤种下属们,就打着为了他的身心健康着想的正当旗号,组队热烈邀请他一起上青楼。   傅旻:“......婉拒了哈。”   下属三顾茅庐,终究没请到傅旻出山,这才作罢。   傅旻不喜饮酒、也不近女色,便扮了秀才到茶寮饮茶。淮南茶声名在外,茶圣陆羽亲自盖戳认定的好,便是街角的陈茶,都能咂么出来点好喝。   傅旻端着个大盖碗,守着条繁华路,姿态闲适到像是直钩垂钓的姜太公。   饮茶到了第三日上,有个较他装扮还得体些的小厮寻到了他跟前儿,“爷,我们家主人有请。”   鱼上钩了。   傅旻却全做不知,还礼貌问道:“敢问贵府主人是何人呀?”   “爷您去了就知道了。”小厮还是很恭敬。   “哦,”傅旻翘起了腿,“不去。”   “那......多有打扰,”小厮走了。   傅旻“嘁”了一声,此为“初礼”。   到“二礼”,来了个管家,驱了辆马车来,金线帛布、翠玉名牌,立在路上好不显眼,引得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话倒没变,还是一句“有请”。   可傅旻脸皮厚,不觉如何,他的态度也丝毫未变,仍是一句“不去”。   第三回上,就成了“兵”:来了几个粗莽大汉,别别扭扭学着一句“有请”。   傅旻见他们崴了嘴一般的憋屈样,觉得滑稽,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然后,他就被一群大汉架起来、扔马上、劫走了。   他早就猜到是谁“有请”,毕竟这地界儿上如此嚣张、敢光天化日当街劫人的也就那一个,但去的却不是那人府邸,而是城外一处雅致非常的别业。   “哟哟哟,这是怎么话说的......”   傅旻被人从马鞍上薅下来,尚来不及整理仪容,便见一锦袍男子收了折扇,急冲冲往自己奔来。   “有何贵干?”傅旻开口。   那人却不接茬,只是一味地斥责那些大汉,“出门时怎么跟你们说的来着?咱们相爷是贵客,是体面人,你们要好生邀请、仔细接待,难不成是听到了狗肚子里去?还不快滚过来与相爷赔不是!”   那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倒也听话,立马过来同傅旻致歉,不停说着生硬又没诚意的场面话。   傅旻对这主仆的“双簧”视若不见,却在仔细打量眼前的男子。   他的年纪应该有四十出头了,但却保养得极佳,若与旁人介绍说是三十出头,约莫也是有人信的,虽锦衣玉食却不大腹便便,虽也声色犬马却不目下发青。   细细打量五官,会发现唇与小皇帝竟有八分相像,微微厚,瞧着忠厚,但眼里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精明。   此人正是先帝的幼弟,今上的堂叔,坐拥淮南富庶地,离问鼎龙椅只差一步的——淮南王,陆琰。   傅旻的人如今在淮南城乱窜,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打这汪浑水里摸的,就是淮南王这条大鱼。   当然,他们一群人哪怕是由当朝肱骨左相带队,也只是人臣而已,真碰上皇亲,自然是要拿出臣子本分,礼待三分的。   傅旻也没有不知天高地厚到,妄想这一趟里能如逮捕总河陈富来一般让亲王锒铛入狱,他只是来探探风向。   酒楼里的“亲兄弟”只知其然,说被点到名的那几个大人,都与淮南王交恶,政见那是大大的不一样,若不然,也不会被赶出了淮南城。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淮南城,大晋南边儿一等一的好地方,是高宗能为他偏爱的小儿子留下最好的东西——一柄纵贯大晋南北的匕首。   人家话说得也有道理:“不信你细数,那几个大人,有哪一个去了好地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去那些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了,这叫什么?这叫左迁。”   但秦楼里的姐儿却又知其所以然,到了那快活的时候,银票呼啦啦撒一身,赤色鸳鸯肚兜都来不及穿上,扯下床帷子就撂了实话——   “说什么向来交恶,那都是骗鬼的话,那里头也有我的恩客,喝多了犯迷糊的时候,口口声声全在念那位的好。他们这些臭当官的,惯是爱搞这些虚虚实实的鬼东西。好了不说这些无关的事了……哥哥,再接着来......好哥哥,只一条,可别说是我说的......”   对外言说交恶,实则交情甚笃,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富来那流水一般的银子流入了诸位大人的荷包,又有多少孝敬了淮南王?   藩王敛财,意欲何为?   答案呼之欲出。   若是他坦坦荡荡,便不会在意刚刚抓了总河的左相来淮南,毕竟清江浦离此不远,顺路游玩,攀攀扯扯也能称一句“人之常情”。   但他不光在意了,还慌不择路地将傅旻“请”了来,显然已是乱了阵脚。   傅旻心思百转,演技却上乘,摆手示意大汉们抓紧闭嘴,转头拱手对上淮南王,“不知阁下何人?”   淮南王在心里“呸”了一声,心说你他娘的就装,但还是谦和有礼地回答:“在下陆琰,听闻左相来到淮南,便想着略备薄酒,尽一尽地主之谊。”   傅旻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是直接让当朝左相在此地消失?还是要拉拢自己收于麾下呢?   可若是拉拢自己的话,右相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呢?在傅旻所记无多的原书内容里,当时伙同右相篡位,过了百日皇帝瘾的可就是这位淮南王。   如今他已然是与右相在一条船上,明知他二人颇不对付还要同时拉拢,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能上位,说明还是有点本事,不过这本事里面右相的功劳占多少实在不好说。   最终下了台,亦不好权衡是他太菜,还是小皇帝太牛。   总之,一切都是未知数,傅旻如今铺陈恁久总算是进了虎穴,接下来就只有随机应变的份了。 第36章   彼时风纪官出发,小皇帝为了使傅旻安心,便让护龙卫首领齐苍随行而往,不过后来事定,傅旻便又将人喊了回来。   这次轮到他出京,小皇帝便让齐苍再随自己一同前来了,当时傅旻还颇推拒了一番:护龙卫、护龙卫,护卫真龙天子方才是正道,自己一介白衣,凭什么能劳动得了护龙卫?   但小皇帝说君臣一体,唯有前方顺利,圣躬方安。   傅旻硬着头皮谢恩,还又顺手掌管了小皇帝直管的庞大又灵敏的消息系统,如今,再加上左穹他们,再加上自己培植的暗卫......傅旻是有定然可以活命的底气的,若不然他也不敢在这城中玩火。   “淮南王实在是太客气了——”   下一刻,傅旻便拿出来了标准的社交礼仪,同前世接待领导双手握手狠狠摇晃的热情差不多,“原本是没打算来此地的,但底下人非要说淮南可是好地方,王爷治下富庶安定,繁华热闹,既出了门,便该来看看,可不就将在下说动了。”   “左相过誉,实在是过誉啊,”陆琰引着傅旻往正堂走,心里对这年轻的左相印象一下子便好了许多。   大约真是久居京中,有眼不识泰山,但态度……还是很好的嘛。   倒也别说态度,单看面前人这小脸、这身段,天大的气也足够他登时消了。   从古至今识时务者为俊杰,要知道,右相虽只淡淡置评说“道不同”,但右相手下的人可是评价其为“茅坑里的石头”......   如今相见,却是右相府上之人所言有失偏颇,这左相,明明气度、言语皆是不凡,一身素袍难掩玉树风姿,又懂礼知礼、进退有据,也难怪年纪轻轻位极人臣了。   陆琰想着,便更热情了几分,但姿态却也不知不觉中拔高了一层,小年轻嘛,可不就得稍压一压,才学得会仰望、学得会听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边富庶也是仰仗了祖辈的荫庇,代代下来皆是如此。”   话没点透,但左相该是能听懂: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因我这皇子龙孙的高贵血脉了。   拜相之后,傅旻跟无数的皇亲打过交道,自然知道他们那些臭毛病——不论真假,就爱被拍马屁,尤其爱听夸赞他们“有能力”的马屁,尽管他们中间大部分人都压根没什么能力。   他方才的一席话算是说到了淮南王心坎儿上了,所以淮南王明显是热情了许多,但也高傲了起来,眼见着开始飘了——   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意思是这王土是“陆氏”的王土,而不是今上陆望安的王土。   傅旻一阵儿无语。   他在心里着实讥讽了两句,却仍是笑容堆满脸,做了十足十狗腿子的模样回道:“王爷过谦了。”   陆琰:“听手底下人说左相似乎是喜欢吃淮南茶,啧啧啧,实在是本王招待不周了,竟让左相在那街边茶寮里坐了三天,风都将人皮肤吹糙了些。来来来快请进,花厅已泡好了上好的淮南茶,就等左相品鉴。”   傅旻心头闪过一个问号:把脸吹糙了,这该是个大老爷们儿说出来的话吗?   怎么听着有点恶心?   可张嘴却是:“王爷太过客气,实在太过客气......”   从这桌茶开始,傅旻在淮南王府被硬留着住了三天,在此间,但凡好茶奉上,傅旻照单全收,若有绝世美酒,他便抛出个“某实在不善饮酒”的人设,多少沾唇而已。   至于各式各样、环肥燕瘦的美人,他自然是避之不及,却都给了打赏,免得人家回头受磋磨。   这三日间,傅旻一直在观察陆琰,发现他生活极尽奢侈,财富无数,但这在藩王里倒也属于正常,毕竟他们就该有这样一个吃祖荫、当蛀虫的人设。   至于武装力量,他的府兵数量甚至都没有到达亲王府邸的上限。   表面功夫倒是不错,但傅旻前世今生办多了大案要案,也不是傻子,已经敏锐感觉到了淮南王的装相。   前世傅旻也见过那种官,开着快要报废、平均每周抛锚一次的破车,明面上连套商品房都没有,实则在老家的自建房里挖地下室藏满了茅台和金条的。   淮南王与那人给自己的感觉太像了,想来也是因为淮南王着实有点用力过猛。   傅旻一言一行观察得仔细,与此同时,淮南王何尝不在观察他?   这人看着是好说话,但细究起来则是一个油盐不进,上位者用人,必得寻那些有弱点的,有弱点才好拿捏,显然眼前的左相并不是一个合适拉拢的对象。   但弱点没有,软肋却不见得没有,还要下功夫就是。   另外,这个年轻人太敏锐了,虽然整日笑眯眯的,却像极了自己豢养的那只警觉的海东青,眼珠子滴溜溜转,时刻提着十二分的警惕。   但倒也不妨事,谁说这样个妙人在眼前还非得拉拢才行?能干的事儿可多了去了。   到了第三日的下午,眼见着是实在没什么花样了,行程竟空下来。   傅旻大约知道是要做个了结,便主动前去,说要离开,“托王爷的福已玩遍了淮南城。只是弟兄们已经离家许久,子怀也要带他们一道回京,多谢王爷这些日子以来的款待,子怀铭感五内,只待下次王爷进京时再聚首。”   “相爷实在言重了,”陆琰手中转着种水极佳的两个阳绿翡翠球,笑眯眯开口:“今晚城西放烟火,坐船绕城而去,景色绝佳。本王有艘画舫,可宴请,可作乐,左相索性带上弟兄们一道前来。”   傅旻还是如以往一般好说话:“既如此,那便多谢王爷美意。”   烟火、画舫、游河......傅旻知道,事到临头了。但许是早已料到,他竟并未有一丝慌乱,还如常笑着:“在王爷处叨扰许久,实在也挂念那些弟兄们,那子怀便先回去一趟,到了晚间再带他们一道过来。”   陆琰也还是一张带笑的好脸色,“自然可以自然可以,未将大家全部接来,是本王的疏忽。”   强龙不压地头蛇、双拳难敌四手......这样的道理黄口小儿都懂。   这些日子陆琰已经将傅旻带来的人盘点了一个遍,纵全是好手又如何?   在这天罗地网的淮南城里,谁也别想逃出他陆琰的掌心。   也便是这样的底气,促成了他今日的大度。   傅旻拱手告别:“哪里哪里?王爷城中繁华,他们流连红尘,正是潇洒快活呢。”   “相爷这边请,”陆琰在前引路,“来人,备车!”   在别业门口又一通虚假推拉,傅旻在牵扯中上了马车,总算是到了自己的府邸,不由得整个人都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手底下带的那些人为了装样子,在他进王府之后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各项娱乐活动,但喝酒的动辄就醉,泄火的越泄越多......一个二个完全没了心情,花天酒地都成了应付公事,整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毕竟足足有三日都无音讯,他们还以为自家相爷,出了好歹。   如今见人全须全尾地回来,感觉嘴角的火疖子都不疼了。   傅旻见他们几个的由阴转晴的脸色,心里一阵欣慰,当即召集人到书房开了个小会,简单交待了一下自己这几日在王府别业的所见所闻,与手下几人得来的消息对了对,稍作交互便有了论断——陆琰绝非善类。   “大家打起精神,今晚估计是一场恶仗,”傅旻临了下了定论,想了想又补充道:“真刀真枪没什么好玩的,到时候一乱起来,或者甚至要趁没开始乱的时候,只要瞄着情况不对,就抓紧跑,画舫旁边的乌篷船里有自己人,实在不成跳水里,总有人从对方手里抢着捞你。”   这种脑袋别裤腰上的事情,傅旻实在是不愿意让手底下人同自己一道犯险,但是没办法,陆琰提出让他带兄弟们一起松缓松缓,未尝没打借此来牵制自己的主意。   ——从京城远道而来,纵使身边俱是好手,但人数上总吃了亏,需要保护的人越多,胜算就越小。   亦或者,还可以从此一局看到傅子怀本人的品行。若是利己之徒,那投其所好、收归麾下自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陆琰倒真不是皇族中的草包。   会开到这,其实已经算收了尾,但傅旻是真的担心,便像个转世的祥林嫂一样,一遍遍叮嘱:“千万记得跳水,可记牢了?”   底下人都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也未有人觉得傅旻啰嗦,便一遍遍郑重地点头,郑重地回以“好的相爷”。   一撇头,傅旻看见张着嘴叭叭、像复读机一样生硬的郁荆,他直接一个眼刀飞过去,“你小子少在这里给我打哈哈,若明日教我瞧见你出青头,倘你当场以身报国还好说,若是没有,当心我给你扒光了吊城楼上亮相三天,让你显足了脸。”   这小孩脑子活、点子多,但还是少年心性,只比弟弟、明月奴年长个一岁半岁的,只是他没有弟弟那般孩子气,又比明月又更顽劣些,晚间这种大场面,他要是没有存个多看看、立个功的鬼心思,那算傅旻白带他这么些日子。   想到自己心尖子上的两个人,傅旻叹了口气,口气又软了下来,“若你真想真刀实枪地舞上几手,那便待回京去,我送你去军中历练历练,许你过过瘾。”   郁荆并不怕“扒光了吊城楼”,总之人生地不熟的,脸丢不去千里外的京城,而且他觉得相爷不会忍心下这扇人耳光一样的狠手,但“扔去军中”就不一样了,相爷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不不不,”郁荆连连摆手,“多谢相爷美意,我一定第一个跑,咱们哥几个谁跑不赢便与我讲一句,我力气大,扛着跑都行。”   傅旻知道这小子是真记到心里了,方才散了会,进了自己的院子,他拉开抽屉,按着今晚到画舫上的人数数出来了几颗万清丹。   所谓万清丹,就是武侠小说里面常常能见到的那种化毒丹,吃了之后在药效之内可以避免万毒。   这自然也是沈逸出品。   傅旻隐约记得,自己穿进来的这本书架构非常大,许多东西都可以在违背现实的基础上进行设定寻踪,所以他不光自己勇于尝试了,还热情地分享给了沈逸,也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果。   ——比如,自己小时候被骗说“腿绑沙袋天天绕着大笸箩跑,五年就会学会轻功”的话还在耳边,如今就已经真的学会了轻功,哦,还附送了点穴。   ——再比如,这种理论上不该存在的“万清丹”,就真的被沈逸给研究出来了。   想到了沈逸,傅旻突然想起来前几日里他从家书中得知沈逸也来到了南边,便去了信想着能不能带上他一道回去。   沈公子本人安贫乐道、不喜排场,回回出去当游医都是雇一头小驴,有时是黑驴,有时是灰驴,有时是花驴,但总归不是骡子不是马,一定得是驴,可以说是“四九城在逃张果老”了。   只是这驴较之马,脚力总是差了许多,总之回程又无甚要紧,不如自己舒舒服服地将人带回去,在老太太和小妹那里都能算立一功。   这几日在淮南王府里面斗心眼子,傅旻实在是身心俱疲,险些将自己这个便宜准妹夫给忘了,回来都好一会儿了,这才想起来。   拉开抽屉,果然看见了沈逸的回信——那把瞧着铁钩银划着实唬人,但不努努力认就不出来是什么字儿的“墨宝”,可不就出自沈公子之手,但看得出来他已然是尽量往馆阁体上凑了,若不然,傅旻决计是看不懂那一手“天书”。   傅旻怀着稍微有些歉疚的心情打开信封,三行没看完,就生了一肚子的气,只见那冤种准妹夫的回信上明晃晃写着——   “子怀展信佳,来信已收悉,万分感谢。而逸近日途径赣南,竟碰得男子生育之天下大奇事,如今正做研究,无暇回京,惟望君一路平安。”   瞧瞧……瞧瞧这是说的什么话?   是他傅旻如今提不动刀了?还是这该死的沈逸最近实在是飘了?   因为碰上男子生育而无暇回京???   沈逸现在是连个正儿八经的理由都不舍得编了?直接闭着眼睛、用脚趾头想法子搪塞自己?   傅旻简直气得跺脚,本想提笔一封发往京城,与傅愔好好地告他一状,但不经意又瞥手头的“万毒清”,算了算了,功过相抵,就让他骑驴哒哒哒地晃悠回京拉倒。   今儿这事儿暂且撂下,傅旻也懒得给那瞎话包回信,喝了半盏茶稍作休息,便起身去给他们挨个发去毒丹,另外也叙叙话,有好些明面上不好说的事儿,得挪到私下去问——比如最近喝酒的有没有听见什么风声?再比如那些夜宿青楼的,可没有闹出旁的恩怨情仇?虽这么短的日子不至于闹出“人命”,但若是留了情债,不若还是尽早偿了去。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千里来这功劳苦劳都立了,临了可别留下坏名声。   一番折腾下来,又稍稍进了点饭食,正午已过许久,傅旻躺在一领竹席上歇晌。   只是近来本心绪不宁,夜间又要应对大事,心里头沉甸甸的,压了大石一般,虽已疲倦非常,却是如何如何都睡不着。   他早在京中做好了布置,小皇帝那边、沈家,甚至其他与自己素来交好、并信得过的世家都已经留好了信,若自己在这边遭遇不测,自会有后招护祖母与妹妹周全。   前几日里,他一直不间断地在给自己洗脑,说自己有着足够的把握,说自己毕竟是看了原书的人,说一群好手在旁,如何不能逃出生天?   但今日,当真要迎上了歹事,他将破釜沉舟、他要背水一战,方恍然大悟——前方虎狼环伺早清楚、早明白,死生不作强求,是自己硬要去闯。   淮南王狼子野心深藏不露,章致芳多年经营运筹帷幄,自己与小皇帝,大约并非对手。   而自己的一意孤行,也非匹夫之勇——若他傅旻一人深死,可横截这泼天大祸,可化一场皇权更迭的血战,可让爱民如子的小皇帝久久在位,可换来几十年的太平与清朗。   何乐而不为?   只是,只是———   傅旻仰躺着,难过地捂住了脸,他心里有挂念,念着那人日后该如何如何,念着尚未见那明月最后一面,念着这个狠心的冤家,可莫因我身故而掉泪………   是有点不争气了,傅旻察觉眼眶湿了。   稍平复些,他按按眼角,起身出门,问傅九:“京城可有信儿了?”   谁的信儿,什么信儿,不言而喻。   傅九抿着嘴、摇摇头,他与左穹、齐苍几乎动用了京中所有人马去寻这位相爷心尖儿上的小乐师,但这人竟像是被土地爷冒的神气儿吞了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以往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十之有八九,就是人没了,但是他们都不敢说。   爷让寻,那便寻。   这样的答复显然也是在傅旻的预料之内,虽眼眸深处飞速闪过了一丝几难察觉到的落寞,但很快抬眸,甚至还弯了弯唇,“无事,是有些难寻,再接着寻罢。”   傅九正待应好,便听得他接着吩咐——   “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一直找下去,找到了告诉府上我小妹一声,于他......我还有安排。”   这样平静的叮嘱,却听得傅九一身冷汗。   “爷......”傅九欲言又止。   傅旻摆摆手,“今晚护好我各位同僚,日后护好我祖母妹妹。下去吧。”   朱门吱呀合拢,傅旻一人在午后的阳光罅隙里静坐。   被窗格切碎的金箔一样的碎光打在他身上,空气中的微小尘粒漂浮游动,时间静得像疲惫至极的游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但想念不歇,如忧患河水,一息没顶。   天将黑时,淮南王府派了车来接,傅旻一行人在陆琰的热情邀请下上了画舫。   淮河两岸已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点上了风灯,灯笼是一水儿的朱红颜色,在暗夜里摇晃,瞧着繁盛又阴森。   临水的酒肆茶楼高高支起了花窗,若探首可见内里宾客满座,有伶人献唱、舞姬压酒,人们或畅饮、或欢谈,衣香鬓影、玉冠紫袍,说不尽的热闹。   然则,画舫之上的热闹又胜之远非一分半分。   陆琰乃是富庶地界儿的藩王,虽岁岁纳贡不少,但含着金汤匙、拴着金娃娃,财力不容小觑。   这画舫之桅用的杉木,高数丈而不见相接,寸寸包箍是鎏了赤金的玄铁,梁与枋是嵌了宝的金丝楠木,品质虽不算顶好,但能寻得这些本就难若登天,栈板则是一水溜光亮滑的黄花梨。   傅旻上船,第一反应居然是,这画舫倒是没越制,但是太奢靡了,若他日缴了来,直接找路子卖了,则又是一笔不小的进账,还未想好往东西南北哪个方向找冤大头接盘,陆琰就已经舔着笑脸应了上来——   ”左相,左相到来,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   傅旻明显感觉到,陆琰今天的状态不怎么对劲,身边突然多了许多的生面孔,打眼一瞧就与他不对盘的那种生面孔,能看出来陆琰心里不悦,但却无可奈何,而且他身上换了熏香,腻得人想呕。   自然,他今日不对劲才是最对劲的。   但傅旻实在是闻不得这个鬼味道,忙不着痕迹地后撤了半步,“王爷实在是言重,言重了……”   “宴席很快开始,左相有请——”陆琰弓腰伸手,态度是无比的殷勤与热情。   傅旻更是拿出十足十的礼节,当即也微微弓了腰,一手轻轻放到陆琰后背,另一手往门的方向引,“还是王爷先请——”   一番礼让,二人同步进了宴厅。   岸边有人伸头缩脑、状似无意地往这奢华的画舫上瞄,若能清楚看见这二人行径,大约还会猜测是多好的兄弟朋友。   人嘛就是这样,一张皮、万样心,谁也想不到笑模样下头藏了如何果决的杀意。   宴厅里的歌舞自打他二人进入,便开了场,衣着仙气飘飘的舞姬鱼贯而入,伴着琴音翩翩起舞,又擎着酒壶,用或者下腰,或者侧步的法子与人斟酒。   觥筹交错、宾主皆欢。   今日是完完全全的寻欢席,席间自无一人讨论朝事国事,言语之间尽是吃喝事、风月事。   比如,这鱼乃是江间鲥,快马带冰送到京城,也要足足八日。   又比如,这酒乃是武陵桃源酒,多吃多饮可以延年益寿,今春刚启的,酒香正是浓郁……   酒过三巡,傅旻已然有点上脸,这桃花源酒吃着甘香,劲儿却不小。   陆琰的酒量显然比他强上许多,这时还能气定神闲地拍拍手,示意换一波舞姬。   又来的这一批显然是不一样的风格,衣着暴露,鞋都未着,那阔腿裤上还开了祺儿,满屋白生生的胳膊腿儿,晃得人眼晕。   傅旻借口更衣离席。   陆琰噙着口酒看他略有些踉跄的背影,嘴边带着三分笑,里头却是十足十的不怀好意,他招手唤来个小厮,“去,照顾好相爷。”   旁边一直立着的长随冷冷开口:“王爷可莫要行些出格之事。”   陆琰抬首,又抻着胳膊闲适地支起下巴,“怎么?本王担心相爷寻不到茅厕,派人领路都不成?”   也未曾过多久,傅旻净手回来重新落座。   陆琰歪头同他寒暄:“相爷恕罪,我这画舫修得实在绕了些。”   傅旻摆手,“精美非常,令人流连。”   他此次出去,跑酒是不假,但此事倒也没有那么急,真正亟待解决的其实是他已然有三四分醉意,而此时宴饮尚未过半,再醉下去难免要坏事。   所以在万清丹的打底之上,他又追加了一颗化酒丹,吃了酒量强提几分,若真醉了酒也没那么难过。   方才的话音还未落地,陆琰的酒杯就又高举着凑了过来,“小王敬相爷。”   虽然没有什么祝酒词,干净又利落,但这样自下面子的酒才是最不能拒绝的,傅旻也抬起杯,拿广袖挡着一仰脖,泰半酒液便滑进了早先藏好的棉絮里。   而后两厢一亮酒盏,俱是空空见底——谁也没有养鱼。   陆琰大呼“相爷豪爽”,再次拍手,音律轮换,舞姬又换一波。   只不过不同于方才的樊素小蛮,再进这厅里下腰扭胯的,居然全是年轻男孩子,干净清爽的面孔一张接一张,令人应接不暇……起码是让那些惯爱分桃断袖的应接不暇。   其实,这时代里,稍有点身份的、稍有点小钱的,都会爱玩玩男孩子,书房里打小养着的书童,十之六七都与少爷有着些不可言说的关系,所以陆琰今儿这出虽猎奇得很,但似乎又合乎常理。   得到左相与小乐师有首尾的消息,陆琰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怎舍得浪费?   到这时候,虽满座皆是当官的,出身如何便能瞧个大差不差了。   那些交头接耳、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个脸、那个腰的,泰半是来自有点家底的人家,而那些满脸写着“真你娘的没眼看”的,基本就是寒门出身,没玩过、没见过、难以接受的那些了。   傅旻自是无暇关注这个,他只是觉得这厅里的香薰渐渐地浓了,且与陆琰身上的香薰味道无比地像,发甜、发腻,再见殿中旁人,除自己带来的人之外,似乎都有些兴奋过头了。   又看前方,朱门大敞,方才退下舞台的舞姬竟一个也未离场,都也立在门口,齐刷刷得列了两排有余,选秀一样。   傅旻心想:原来,陆琰打的主意竟是无差别攻击。   他随便夹了口菜,一手转着酒盅,状似无意地,左手在桌上轻轻敲着,似是欣赏舞姿生生入了迷般。   自己人该当知道这信号出来,便是万清丹要奏效,请大家效仿周边人作掩护。   很快,他手下人也都嗨了起来,有人开始频频着眼门口舞姬,似已有了中意人选。   “相爷,可有入得了眼的?”陆琰问。   傅旻闻言侧头,心里却猛然抖了一下——前面两拨舞姬,都不见陆琰这般问法,而今如此,怕是已然知道自己的性取向。   从何得知,不言而喻。   可他傅子怀虽对亲人朋友坦诚了明月奴的存在,实则为了保护明月奴,他已经令人刻意封锁消息了。   但……从陆琰的表现来看,他十有八九是已然知道了此事。   早知陆琰绝非草包,但犹不知他手眼通天至此,傅旻用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担心明月奴行迹全无,会有右相与淮南王的手笔。   傅旻笑道:“各个绝顶,眼花缭乱,让王爷见笑了。”   “庸脂俗粉罢了,”陆琰自饮一杯,“能入相爷的眼,是他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又过几巡,时辰已近子夜,下座已是东倒西歪,伺候的小厮忙得脚不沾地,不是这个贵人坐不稳,就是那个贵人要吐酒,还有人喝得迷糊直接往舞姬的胸前摸,撕扯出了大片雪白……   陆琰酒量绝佳,此时还清醒非常,见状抚手大笑,直接点了那两个舞姬送人去了客房。   场面荒淫,登峰造极。   若搁傅旻平时酒量,这般定也不省人事,但他提前吃了药,便只到了半醉的程度,半醉装醉极并非多难之事,他直接趴在了桌上装睡,酒杯倾倒,最后一口未曾饮尽的酒液泼洒出来,沥沥拉拉沾湿了袍袖袖口。   更加直接、更加纯粹的桃源酒香与厅内燃着的销魂香混在一起,悉数落到了傅旻身上。   陆琰坐傅旻的右侧,从他的角度正能看见当朝左相塌下的腰,被一条花带束紧,看着那样窄,却又给人力量无穷的感觉,再往下去,是墨兰色暗纹华袍隆起之处,此地藏着人间至妙,曲径通幽,春雨如酥,好处难用言语描绘。   说句实话,前几日刚刚见面,几乎是一眼千年。   他陆琰横行淮南,欺男霸女随心所欲,但到底是水潭子里跃不出蛟龙,偏居一隅这些年,已没什么人物入得了他眼、惹得起他念了。   打京城来的这左相,是好些年来的头一个。   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段有身段,要风度有风度,要谈吐有谈吐。这神君一般俊秀的儿郎,简直天赐。   但右相那老顽固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碰他,一介布衣而已,再有本事,这泱泱大朝还是姓陆,自己龙子皇孙,染指一下又何妨?   此时间,绵绵春香已该奏效,听听……左相虽在熟睡,但气息都已乱了......   陆琰发觉身上一阵燥热,招人上来:“相爷乏了,送相爷回去安歇。”   见人被扶着离席,他才正了正衣襟,偏头看向右相的人,“成了,今儿就到这了,本王也乏得很,散了。”   右相与淮南王合作多年,早知他那点上不了台面的癖好,必然会提前布置,才能不让人被活活糟蹋。   故而,便到了此刻,右相的人也没有轻易罢休——他们早得了右相指示,士可杀不可辱,左相可以牺牲于朝廷倾轧,但决不能在床笫间被亵玩。   其实这倒是误会了陆琰,就从发心来讲,他是不曾想过要亵玩左相的,倒蛮想让左相亵玩他本人——这样年轻的身体,这样劲瘦的窄腰,若能承欢之下,能上苍穹也抵不过这般快活。   自然,若实在是当不了下头那个,两道春香都难以奏效的话,自己勉为其难上去,也不是不行。   但那就属于是下下之选了,到嘴的鸭子,高低都得尝上一口不是?   陆琰兹要是将人骗了上来,那就不会去打那无准备之仗,右相的人跟屁虫一样步步随行,他也没再愠怒,气定神闲地迈着八字步往卧房走。   到了门口,右相的人还待进门,他却不许了,“记得你们的身份!本王何时沦为你们的阶下囚了!是否是本王沐浴你们还要帮着除衣?本王更衣你们还要帮忙扶着?”   这话说得就已然很重。   右相与淮南王毕竟是合作的关系,尤其这还是当朝亲王,脸面总是比天大,若真因为这茬扯破了面皮,到时候吃挂落的还不是底下他们这些跑腿干活的?   这几人也不蠢,略权衡了下便住了脚,在离门口尚一步外行了礼,“王爷请便。”   陆琰歪了歪嘴,笑了,“哥几个辛苦。”   “吱呀”一声对扇门合拢,陆琰竟发现自己有点小鹿乱撞的意思,驰骋床笫近二十年,还未曾有一男半女,让他这样期待、又紧张过。   今日吃酒半日,想来身上味道不会好闻,他传人送来了热水,仔仔细细地沐浴了一番,又点了含香的熏笼烘干了头发,前后几次整理了仪容,这才慢慢搓着手往内室走去——   当下这便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陆琰想着,今日他便要就看了那来自长安的花。   外头一群草包,就这点道行还想拦着本王,本王想要的人还未曾有过失手呢!   一艘画舫,数间华室,勾勾连连,别有洞天,他这一室只需穿过两道密门,便可直达傅旻所居。   那心肝儿,可不就近在眼前了! 第37章   兴王府内。   陆望安惯居的院子里是久久的沉默。   无关人等早早已被屏退,精致的内室里唯有兴王妃、陆望安、大巫祝与薛诚。   兴王妃最先打破了沉默,她提起帕子擦了擦眼泪,问:“安儿,你可听到了?”   “听是听见了,”陆望安笑道,“不过句玩笑话而已。”   大巫又叹气,摇摇头。   兴王妃走上前,心疼地摸摸陆望安的发顶,“好孩子,若母妃说,并不是玩笑话呢?”   “母亲又逗儿子开心,不过儿大了,如今已不需哄了。”   “安儿,这事儿,大约是要从你父亲的身世开始说起......”兴王妃收回了手,怔怔盯着前方,“兴王啊,本不是兴王......”   “母妃,此话何意?”   兴王妃摆摆手,示意大巫祝与薛诚也下去。   待门合拢,她才又开口:“这事儿,原是想着要瞒你一辈子的,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与你们小辈本是无关。”   陆望安揪住了兴王妃的袍袖。   “你父兴王本是浥水族人,长居兴国县东南五十余里的深山寨子里,后来遇到了先皇,就从深山里被领了出来。起先未住在兴王府里,而是住进了内宫城,不过并未在那里待太久,飞惯了长空的鸟雀又如何待得住一方小小金笼?   正巧那时真正的兴王身故,先皇索性按下消息,让你父王李代桃僵。兴国比不得旁的封地,又偏又穷,王府还无京中富户家宽敞精致。如今我们住的这座王府,是先皇以别宫的名义建造,后找了由头赐与了你父王。”   毕竟自己如今也是有着......不对,该说是曾有过佳偶的人,以上寥寥数言,便让陆望安拼凑、猜测出了一个非常震撼、难以置信的故事。   “母妃,难不成,我父王与先皇是......”   一国之君富有四海,将何人缚在身侧都是君恩。试问,什么样的关系能使先皇这般宠溺?   ——你不喜宫城,便送你回乡?甚至不惜冒天下之不韪予皇族身份、予逾制华宅?   兴王妃静静看着他,“什么关系?”   陆望安咬咬牙,“是情人关系?”   “不是情人,”兴王妃苦笑一声,“是夫妻,是拜了天地、合了婚书的夫妻。”   “啊?!”陆望安也傻了,“那您呢?那远在京中的太后呢?”   他一直信任敬重的两宫母亲又是什么身份?   “我是先皇选与你父王的死士,至于慈宁宫那位......她承了先皇的情,居后位、育其子,是为报恩。”   “育其子,育其子......”陆望安口中不断重复,“难道,难道我是先皇的子嗣?”   兴王妃冷静颔首肯定了这个推论,出口不啻惊雷,“是,你乃是先皇与先兴王的子嗣,是他们夫妻二人的长子。”   陆望安彻底傻眼,好半天说不出话。   好半晌,他才问:“我是长子,那下面呢?我从未听过我还有弟弟妹妹啊?”   两行清泪自兴王妃眼眶里溢出,“你本还有个弟弟,但他尚在腹中不足五月时便没了,那场小产也要了你父王的命。说来你可能没了印象,后来每逢你父王生死忌日,总来府上暂住一晚的那个伯伯,便是先皇。”   一种说不出来的、浓浓的恐惧像是有了实体一般,将陆望安兜头罩住。   兴王妃不待与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讲:“浥水族人便是这样的体质,若族内男子与外族男子结合,便可孕育子嗣,只是这样的孕育几乎逆天而行,所以凶险异常。   怀孕是一道坎儿,若小月份里遇上滑胎,那定是要连着大人一道下黄泉的;待月份再大些,那腹中胎儿与母体争气血,母体衰弱而亡亦是常见。纵使前面都平平顺顺,单只论生产一事,也是十之去九。”   “安儿,你是天赐的孩子,是自己带着好运来的。但这样的好运气,并没有光顾你的父王第二次。”   兴王妃本想说,你父王怀着第二个孩子时怀相比你强上许多,最终都......你如今怀相这样,可怎么办啊......   但她最终咽下了这句话,只是哭着、紧紧攥着陆望安的手,“本以为你登基了,身边有太后盯着、群臣管着,便该选妃育子过上平平安安、与普通男子无异的日子。怎么......怎么还会成了这副局面呢?   两情相悦之事,母妃本不该说什么,但......母妃二十年没有提过刀了,此刻却真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陆望安“扑通”下跪,一样的泪流满面,“母妃,千错万错都是儿一人之错,我二人在一起,是儿,是儿先主动的......”   兴王妃大怒,连忙扶着陆望安起身,犹是不解气地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快些与我起来,自己什么身子不知道?方才都白与你说了!”   “母妃,”陆望安轻轻叫了声,乖乖地坐在床沿,不动了。   兴王妃望向门口,似乎在回味往日,“你出生在八月十五,多好的日子,那晚没有云遮月,银盘子一样的月亮又明又圆,你父皇便为你取名望舒,乃是月亮之意。但你父王不准,说要叫望安,愿望你前路,俱是平安。”   旧事重提,惹人一阵唏嘘。   话未说尽,但陆望安已然知晓先考之意:父王当时便在盼望着自己莫同他一样以身犯险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兜兜转转,又是车行老路,人蹈覆辙。   “母妃,那现在该怎么办啊?”陆望安枕在兴王妃的肩头失神。   兴王妃擦擦眼泪,盛怒过去已然回过味来,“早年我们一起商议着,护你瞒你,如今看来一是错误决定,二是看育不力,我与太后下去之后,都是要领罚的。而今之计,也就只能好好养胎,盼它健健康康,盼它也为你带来好运了。”   “可是,要是好运没有来,那该怎么办啊......”   “说什么不知轻重的话!”兴王妃起身,嘴里念叨着“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又捉着陆望安的手敲了三下床沿儿。   好运没有来?对啊,好运没有来该怎么办呢?   兴王妃苦笑,真到了那时候,那便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大巫祝他们一直致力于研制族内男子堕胎药,但至今没有什么进展,眼见着浥水族内的人丁越来越少,仅有的那些男儿,也都不与外族男子有勾连了,这药如今已没什么研制的必要。   毕竟生死一线,搁谁,谁也怕。   “母妃去找最好的大夫稳婆,一定能护我儿平安产子,”兴王妃自欺欺人,“安儿,莫怕。只是......”   她顿了顿,似是在下什么决定,“这事儿非同小可,母妃觉得,还是让那位知晓才好些,好歹是你二人共同的骨血,你意下如何?”   浥水寨子无异于世外桃源,世人鲜少有知浥水族,当然更不会知道浥水男儿原会孕子。   若传出当今圣上居然是浥水男儿,天下势必大乱。   兴王妃此刻说得好听,其实早也存了个去父留子的心,若那混账面对怀孕的安儿时担起责任、悉心照料还算罢了,若他胆敢有一丝的嫌弃与退避,那——   必立地格杀。   便是此关过了,嘴巴不严,那人照样还是要落得个丧命的下场。   先皇此前留下了两张金钩铁券予她与太后,为的便是要她二人护着幼子、便宜行事,不管陆望安的那位是谁,在大晋之内,她们都也杀得。   陆望安听了母妃的建议,竟也开始认真思索是否要去找傅旻,若搁平常,甚至是搁几天以前,那他绝对是不会同意此事,但......此时此刻两条人命,事大乎天,实在由不得他一人擅作主张。   “那......那我去与他讲......”   陆望安思索半天还是决定告诉师哥,听说腹中胎儿已有两个月余的大小,也无怪自己近来轻减得厉害,腹上却似是有点微微的凸起,原是那里有个小娃娃在努力生长了。   或者这就是母性吗?   陆望安从确然知道怀孕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竟也觉得母子二人血脉相融居然是这样一种美好又神奇的体验,舐犊的情绪骤然奔涌,莫说是他们打胎伤身不能行此险着,便是能下虎狼药,他大约也不舍得准允吧。   兴王妃琢磨了一番他说的话,一阵的恨铁不成钢,恨得欲将这小讨债鬼请进祠堂上家法,但又碍于他现在的身子,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伸出手生生戳了他一指头:“你去与他讲?凭什么?欠了他的?活了二十余年还不晓得上赶着不是买卖的道理?让他来!我不管你那位是谁,现在就发信让他来!”   真让人到了兴王府,要杀要剐还不都是她这个挂牌兴王妃一个人说了算?算盘早打好了。   但陆望安眼圈红了,轻轻摇摇头:“他来不了,他在为我,为朝廷,为百姓做大事......”   傅旻出京之后,陆望安开放了自己情报司的最大权限给他,两厢情报互通,他已然知道了师哥独进淮南王府、至今还未露面的事情。   说不担心、说不害怕,那是骗鬼。   淮南王狼子野心,只是一直滑不留手,事事都将那个度把握得极好。   便拿前任河道总督陈富来一案来说,种种证据都指向了淮南王,但却没有任何一条证据可以直接指认淮南王。   卧榻之侧启容他人安睡的道理,自己懂,师哥也懂。   不怕贼偷但却怕贼惦记的道理,自己懂,师哥亦懂。   此番从清江浦治河道、清吏治后直赴淮南,陆望安本是不想允的,实在是太危险了,虽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他本就不想让师哥入虎穴,不得虎子又如何?   朝廷百官食君之禄,他想,假以时日,总会找到更合适的忠臣、直臣担当此任。   但傅旻来信中说“行百里者半九十,陛下圣裁,臣不欲前功尽弃”,所以,最终,陆望安还是准了。   这样的决心,总让陆望安一阵又一阵地恍惚,仿似那个在他收到账本勃然大怒时安抚自己“水至清则无鱼”的师哥,是另一个人。   或者,从来都是一个吧,师哥本就是这样的人,将刀背递向旁人,将刀刃留与自己。   陆望安靠在兴王妃身上,没再说话,泪却像断了线一样,嗒、嗒、嗒。   “安儿?”兴王妃慌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她掏出帕子来慌不迭地给陆望安擦泪,“怎么了?跟母妃说说。”   “娘,”陆望安哭着唤,从前只有撒娇犯错时他才会唤娘亲,这会儿已悄悄改了称呼。   “我想去看他,他就在淮南,很近很近。”   兴王妃眉头一皱,淮南地界儿上尽是游官,但不论谁游至那里,都免不了与那该死的陆琰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安儿莫不是眼盲心瞎地与淮南党有了勾连?   她当即十分敏锐地、又强作不着痕迹地问了句:“喔,淮南是好地方,可是去游玩了?”   “不是......”陆望安吸吸鼻子,眼圈还通红通红,“他去查淮南王了,现在很危险。”   仿佛有“咚——”的一声闷响,兴王妃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了地:不是陆琰一党就好啊!   “那就好,那就好......”一个没留神,兴王妃就说出来了心里话。   陆望安扁着嘴,慢慢抬起头,眼里是委屈与难以置信,“母妃?”   怎么身处险境还好了?母妃就这么恨吗?   兴王妃摸摸他头,颜色登时缓和了许多,“母妃是说,他不是陆琰一党就好,傻孩子你想什么呢!说起来,他是朝中新贵吗?怎么这样得我儿信任、担了这样重的担子?”   皇族与世家之间的牵扯,怕是比百岁老榕的根系还要复杂难断,能行此事的,定然是新贵。   陆望安点点头,“是,是左相傅旻。”   兴王妃瞪大了眼。   竟这样巧?   她虽远离京城千里,但并非闭目塞听,儿子身边的人、朝中的事,她自是知道的,也自有过接触试探。   方才她还想着,如今衣衫越来越薄、安儿的肚子却势必要越来越大,要瞒住此事,须得好好谋划。   届时寻好了由头,太后必然会垂帘一阵儿,但她坐阵可以,却不能做事。   前朝须得有人周旋,那人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是左相傅旻了。   却原来,这孩子,居然就是那傅旻的!   真论起来也不能叫巧,前朝俊秀儿郎这样多,傅家子怀都属其中翘楚,莫说是儿子自己挑得中,若强要她与太后择个儿婿,傅旻都定会被选中。   想不到云拨见月,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本还以为她与太后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到老还要欠下小辈的人情,现在好了,那傅子怀便是在安儿孕期累死,也不能有句二话。   “那既然如此,安儿......”兴王妃心里舒坦了,当即开始安排,“你先在府上歇歇,好好吃些软和儿的,请大巫祝开上些安胎之药,明儿用了晌饭便动身淮南,母妃喊玉嬷嬷与你同行,她伺候过你父王,跟在身边更妥帖些。”   陆望安知道玉嬷嬷与母妃情同姐妹,估摸着也是先皇给父王的死士,这次随行说是伺候不假,但更重要的还是去考察师哥了。   可他知道即使知道母妃真正的打算,但仍欣然答允——他师哥这样好的人,莫说是玉嬷嬷前去,便是母妃亲临,自也是挑不出一个“不”字的。   只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啊。   第二日陆望安出发,兴王妃挑了个好时辰,正选在了他用了午膳、用毕安胎药正打盹的点儿,上车就睡,一觉醒来路程已过了大半。   晚膳是玉嬷嬷亲自下手煮的,全是些软食、流食,还劝陆望安:“少爷,此时得少食多餐,身子才会舒服些,多用些软和儿的,若真要呕,也更顺畅些,少受罪。”   陆望安捧着花口琉璃碗,里头莹莹一碗燕窝粥,问她:“我父王当时也这样受罪吗?”   “怀孕生子,无论男女都是要遭些罪的,孕育生命这样大的事,不吃点苦哪换得来呢?”玉嬷嬷笑笑,“不过,你父王的反应比你小许多。   那时候先皇十二个时辰陪在身旁,一点儿冷不到,一点儿热不着,你父王眉一皱,接秽的痰盂就拿了过来,手未伸,热热的糖水就递过来了。可能少爷你太过思念了,才反应大些,待见了左相就好了。”   “嗯,”陆望安羞涩地笑笑,“他也是这样周到的人。”   得知将为人父的消息后,巨大的快乐吞噬了陆望安,他昏昏然飘飘然,早已忘了:让傅旻无微不至地关爱的,不是陆望安,而是明月奴。   玉嬷嬷见他这样,便哄着:“那便开怀些,尽量多用些,别让左相看了担心。”   这话说到了陆望安的心坎儿上,他点点头,“嗯,要不然他真的要担心了。本就够累了,哪儿还能让他亲自下厨给我做饭呢?”   玉嬷嬷但笑不语。   用完晚膳,玉嬷嬷与薛诚又陪着陆望安在周边走了走,才继续赶路。   到了淮南城天已黑尽,纵使今晚有一场硬仗要打,得了薛诚消息的齐苍还是离了队,提前到了城门迎接陆望安。   “少爷,”齐苍在车架前行礼。   陆望安这一程里没有犯呕、也睡够了,精神头相当不错,自己打帘问:“他们呢?”   齐苍回说:“如今正在淮河游船。”   陆望安点头,对驾车的小福子吩咐:“那我们也去。”   城中人多,行得颇不顺,陆望安被颠得阵阵想呕,好容易下车,忍了半天才没有当街吐了。   “淮南还真是热闹,”陆望安顺了顺气,“打成年后还未来过了。”   时间已经接近子夜,街上还是熙来攘往,酒肆还是推杯换盏,没有宵禁的淮南,热闹竟胜京城。   齐苍领他上了临淮河酒肆的二楼,透过大开的窗,正能看见淮南王那艘停泊的画舫。   陆望安坐定,饮了两盏温水,侧身转向画舫,见船头二人凑头交谈,那身穿墨兰色广袖袍的是师哥,夜深了,这套衣衫并不显眼,但离着丈远、仅凭一盏红色灯笼的昏光,他照样认出来了。   掐指一算不见何止月余,思念日日夜夜蚀骨,陆望安迫切地想要看得再清楚一点,便起身到了窗边,甚至探出了身子。   刚扶上窗边扶手,他觉得眼前一晃,是一柄白刃从眼前晃过,师哥身侧那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在睽睽众目之中刺向了船上的师哥。   随即,扑通两声,受伤的傅旻与行凶的刺客一同跌入了暗暗河水。   “师哥——”   岸上的陆望安目眦尽裂,若非顾忌腹中孩儿,怕此刻已跳下了淮南河。   可便是没跳,也未好过多少,眼前一阵阵发黑,终究是没有站住。   身子软软地歪到地上时,他听见身边人蜂拥而上,大声唤着“少爷”,可船上却没有传来应有的“抓刺客”的声音。 第38章   当夜,船上的风险迟迟没有冒头,好像这并非是个什么鸿门宴,而是再寻常不过的京官与藩王交游的宴饮而已。   傅旻中间出去了几次,暗暗与易容的左穹、机灵的手下碰了眼神,双方都表示未曾察觉丝毫异样,让他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陆琰本就没有打算在此下手:虽然他们一行来此并未暴露行迹,但到底有人知晓,到时有来无回传开了,反会坏了他淮南王的大事。   可好歹来此一遭,拿到了消息,却拿不到证据,这不是傅旻的一贯作风。   出去更衣的第三次,他便有了法子。   在右相派来盯着陆琰的人里,他好巧不巧看到了一张熟面孔,也许那人不认识他,但他却清楚识得那人,此番便算是天助了。   打定主意之后,一切按照原计划行事。   宴饮完毕,席间众人各个回了画舫上的房间,此前在花厅里点的哥儿、姐儿都已在房中等着了。   傅旻在厅里只说是挑花了眼,到底是没选一个二个出来,所以他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本打算佯装醉酒,被送回房后就趴到了榻上,还省去了脱衣的步骤,行事更方便些。   他头朝外,左耳清楚听见了脚步声,既轻且稳,人该到了。   傅旻索性起了身,端坐在了榻上,手上持了一卷书在翻。   “左相好闲情,吃酒醉成这样,还有精力读书。”来人站在暗处,冷冷开口。   “吃酒太多了,头晕得厉害,反而睡不着,”傅旻抬了抬手中的书卷,“多少寻点事做罢了,实则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左相不问我是何人吗?”   傅旻说:“我今夜见你许多次,你是淮南王的人。”   “是了,”那人点头,“左相千万记得,我可是淮南王的人。”   这话说得奇怪,但是在那人眼里,傅旻大约是醉迷糊了,竟无任何旁的反应。   “嗯,”傅旻点头,“阁下深夜来此,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   “王爷派小的来与左相送个东西。”   “王爷总是这样盛情,某实在受之有愧。唔,东西呢?”傅旻懒懒的,又抚了抚额,看来是真的头晕。   “东西放在了门外,请左相移步。”   “哦?”傅旻好似是来了兴致,还真撂下了书卷,起身想要出去看看,只不过是真的饮多了,颇是踉跄了几步,幸得扶住了小桌才没摔倒,见来人就在眼前直挺挺站着,他还嘟囔了一句,“没眼力见儿,怎也不晓得上前扶本相一把?”   “左相恕罪。”   那人打开门,径自往外走,嘴上说着恕罪,却一点认罪的自觉都没有。   傅旻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唇边溢出一丝笑,细看竟带着得意。   河上的晚风颇大,二人上了甲板后,傅旻的广袖里灌满了风,猎猎作响,他问:“东西呢?”   那人凑近一步,“东西在这。”   周遭实在太吵,听不清楚,傅旻环视一圈,还是问:“东西呢?”   “在、这!”   那人话音里都带上了狠劲,从小腿上扯出一柄匕首,白刃在头顶红色灯笼的映照下发出骇人的红光,直奔着傅旻的要害而去。   但此前连路都走不稳的左相却不仅飞速躲避,还一下接住了他的招,出手便化去了泰半劲力,最后那柄专为复仇谋杀而用的、淬了毒的利刃滑向了傅旻的小腹,那人想必是恨急了眼,连说话都似要将傅旻拆吃入腹——   “就知道堂堂左相不会容易对付。”   “想到杀不了你,但这毒亦不会让你好受。”   傅旻身上穿了软猬甲,但竟被利刃划破,倒不知是哪里流传下来的神兵,他抹了把自己身体流出的乌黑毒血,不见丝毫慌张,只是制住了那人的大穴,伸手一推与人一道落了淮南河,投下水面前,他说:“今晚,你不能活。”   此时四下俱静,那人时间掐得好——   眼下正是侍卫换班的时间,值守最是薄弱,参宴的贵人们正忙着与房中的俊男美女周旋,傅旻的人是将哥儿、姐儿迷倒藏进了被窝里,可余下的人都正忙着行欢,小厮婢女端茶的、烧水的忙得团团转,连那色欲熏心的陆琰都在房里泡起了花瓣儿澡。   左穹与傅九藏在暗处,见甲板滴血,心都揪了起来,只小不忍则乱大谋,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旻受伤、落水,但揪心归揪心,这点小伤伤不了相爷、万清丹护好了心脉、水底还有自己人接应,自无大碍。   待人一落水,他们马上开始在船上跑着大叫:“不好了,不好了,相爷落水了!”   傅旻带来的部下三三两两、或早或晚地赶了出来,有人穿反了两脚的鞋,有人裤腰带还未系好,有人亵衣前襟上还有大片湿哒哒的可疑污渍......   这些人上了甲板,见到左穹、傅九默不作声地杵在侍卫中间,一颗心便放到了肚子里——相爷没事儿,来,开始演了弟兄们!   平素里都是八面威风的京官,如今为了将事情闹大就全然舍弃了面子里子,趴在船边,抱着彼此便开始哭号:“爷诶......我们相爷呢!!!相爷呀......我的那个相爷哟......”   文官惯是会搞这些煽动情绪的事儿,一时间里,哭号响彻半条淮南河,动静大得像是提前给那生死未卜的左丞相出了丧。   郁荆的演技比起这些前辈,就更夸张了些,他长得俊、哭得美,如今正一趟趟地往水里冲:“相爷待我若再生父母!若他此次有个好歹......呜呜呜呜呜呜,相爷!郁荆便就随您去了啊!”   当然,身边自有人一遍遍将他拦住,“小兄弟,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如此啊......”   这样的鬼热闹想必十几二十年也见不得一次,两岸的茶馆酒肆本都已经洒扫准备打烊了,但客人们听见声儿便都凑到了窗户边上,嚷嚷着让茶博士换茶、店小二上酒,半盏茶功夫不到,二楼窗户边便重新聚满了人。   民房里的百姓听见声也都披衣打灯坐上了门口,左听听、右问问,时不时的,楼上楼下还隔空交流一番,不断推敲、更新,一次次得出结论——   京城左丞相落水了。   京城左丞相在淮南王的画舫上落水了。   京城左丞相在淮南王的画舫上落水淹死了。   京城左丞相被淮南王谋害,落水淹死了。   京城左丞相被淮南王杀了。   不信你瞧——那些京官都开始嚎丧了。   头发上还滴着水,脸蛋上还带着花的陆琰听见哭喊就马上出了水,着急忙慌走到甲板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让他几欲喷出老血的场面——   两岸的百姓咔嚓咔嚓嗑着瓜子,伸头探脑地看热闹,两边人多得倒像是将将入夜而非快要天明。   要知道淮南多游商,今儿的消息想必明儿就能跑遍半个南方。   陆琰感觉脑袋里嗡嗡的,血一阵儿阵儿地往天灵盖冲,他感觉自己要晕了,又或者,是要疯了。   岸边的热闹倒还好说,关键是傅旻带来的这些要命的文官,一声不停地在旁边吊丧,难听不说,还亮了自己身份出来,两岸已然乱了起来,掺上了多少他们的自己人不好说,此时若再想封口,几乎是难于登天。   见到淮南王出来,郁荆便跪着滑上前抱住了他的大腿,连哭带叫,想来地方进京敲登闻鼓申大冤也不过就是这场面——   “王爷啊,郁荆代表文渊阁一十六位同僚,求王爷救救我家相爷!”   一、十、六、位。   陆琰闭了闭眼,他这遭是真栽了,栽得这样彻底,果真色字头上一把刀,见色起意就该落得如此不堪之下场。   若非实在不合宜,他都想当即发信给右相,问问他老人家该怎么办了。   虽说右相一直派人盯着、不让染指傅旻,实在是烦得很,但是不得不承认,人老奸蛇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右相他老人家说的可是“不要招惹傅旻”,是自己先入为主,给理解成了“不要染指”,如今看来,这“招惹”的意思可多了去了。   右相大约就是怕自己吃亏、折在傅旻的阴招上,他老人家还是深谋远虑、有大智慧啊。   比如今日这茬,陆琰简直恨得牙痒痒,你要说不是这死兔崽子傅子怀自导自演搞出来的事情,那把他打死,也断然是不会信的。   脚底下被抱得越来越紧,简直跟水鬼上了身一样,陆琰抬腿甩了几次都没有甩脱,才压着气、低头道:“小兄弟,且松松......”   接着又气急败坏地对着侍卫大骂:“养了你们在府上吃干饭的?怎么捞了这么久,还不见相爷!”   淮南河水深又急,陆琰虽没下去过,但听闻内里有旋涡,是会吃人的,他有点害怕了,这该死的傅旻怕不是玩脱了真死河里了吧。   侍卫首领跪到陆琰面前,“王爷,我等已派了城里水性最好的船夫下去了。”   他话也就只敢说到这里,水这样大,谁敢给“左相活着”、“捞起左相”这种没什么可能的事情打包票,但他能干上侍卫首领,自然也是有点过人之处的——退下时顺手将那“水鬼”郁荆扯走了。   此举让陆琰舒坦不少,“好,继续大力打捞左相。”   现在他仿佛是被架在了火上烤:想让那个该死的傅旻上来,别死在自己的地盘上惹一身晦气;又想让那八百个坏心眼子的傅旻干脆死在水里,让他淮南城的鱼虾将他拆吃入腹,代自己出这一口恶气。   不成不成,还是要打捞起来,出恶气的法子可多了去了,不止这一个。   陆琰正恨恨想着:待人打捞起来,他就以医治的名义将人再留在府上,他自己上手亲自医治!定要将这夭寿的傅子怀治好了、治服了!   “相爷!”   一声群呼将他从些小儿不宜的腌臜思绪中拉扯回了现实。   陆琰凝神一瞧,见船夫托着个黑影正往岸上爬,甲板上的人都冲过去帮忙了,他也连忙跑过去,扎进人堆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傅旻眉头紧皱,已然晕了过去,与他一同托上来的还有另一个人,面朝下趴着,看不清面目,二人的腰间用一根麻绳紧紧捆在一起。   随行的大夫上前查看,见傅旻腹部横着七八寸长的一道伤口,被水泡到泛白外翻,仍在不断溢出黑血,外袍已然丢了,只有被扯得松垮的亵衣将将蔽体,不难看出水中打斗、挣扎痕迹。   可谓触目惊心。   “快,快解开麻绳,”大夫在腹部伤口上洒了药粉简单包扎,“相爷还有鼻息。”   解开麻绳、翻过另一人身体,才发现那人早已死透,但却非是死于外伤,而是死于毒药,那药是藏在牙关里的,嘴角被毒水腐蚀的部分已绽开了皮肉。   陆琰一看那人便慌了神,死透了的这人,是右相派来跟在他身旁的眼线。   可坏了可坏了......原来这傅子怀竟是无辜,来这搂一趟席真遭了杀身之祸。   此刻情势紧迫,陆琰来不及思索,为何右相派来的人要杀害左相,是右相想要借刀杀人、还是不准备继续盟友关系,统统顾不上了,他慌慌张张吩咐下属:“快将这死人挪开,专心诊治左相!”   所幸傅旻带来的人都忠心不二,此刻都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将这凶手挪走,竟无人拦着。   果真人慌无智,陆琰想着,还好本王并非常人!   “咦?相爷手上拿着的是什么?”郁荆今夜的嗓门比他平时的三倍还大,这一声带着习武的内力,足够让两岸看客听清了。   听完他这句,几个人上前一同努力掰开了傅旻的手,见手上拿着的是一枚令牌,鎏金令牌上明晃晃写着“淮南”,拿开令牌,手上还挂着几缕丝线,正是取自方才挪走的凶手的外袍衣料。   郁荆举起令牌,不着痕迹地给两岸看了几圈,高声道:“原来谋害相爷的,真是淮南王府的人!”   这话刚落地,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   “相爷啊!我苦命的相爷哦!你这样掏心窝子真诚待人,如何就惹来了杀身之祸啊!”   陆琰:“......”   他现在再说无辜,可有人会信?可是,便无人会信,总还要先狡辩一下啊——   “这其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方才那人,并非我淮南王府的人。”   有个上了年纪的京官颤颤巍巍起身,冷笑道:“若非你淮南王府的人,王爷又何须如此着急地毁尸灭迹?”   陆琰想骂人,原来这群酸腐书生眼一点不瞎,分明看见了他挪走尸体却不吭声,原是在这里等着他。   见陆琰语塞,郁荆直接扯起嗓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嘀哩叭啦说了一长串:“一定是那王府死士前去行凶,先用淬了毒的利刃刺伤我们相爷,为毁尸灭迹一同跳水,最后以自己吞了毒药的尸体为石,坠得相爷无力出水!好算计!好手段!好狠的心!”   陆琰已然听见,两岸的嘘声一片了。   正伏在傅旻身边看他被医治的某个官员一个激灵,当即推开了诊治的大夫:“难说你此番是治是杀,我们不要你诊治了。”   其余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对对对,我们不要你治。”   傅旻一行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个,起身向岸边深深行了个礼:“可否向列位父老借篷船两只,送我等回驿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必迎回京,奉为上宾。”   酒楼里的生意人都咂摸出来了点意思:人家左相是真的一腔真心,带人来赴你这鸿门宴,可是连个篷船的后路都未有留下。   可惜了可惜了,一片真心终错付,你淮南王竟欲吃人!   听到“京城”、“上宾”等词,岸上的人都来了劲,破船两只换来荣华半生,傻子才不做这样的生意!   很快,他们便筹得了两只船,七手八脚将昏迷的傅旻搬上船,一群北方人便摇摇晃晃地摇起了橹,因不得其法而在河中打转。   心思活络的淮南汉子,跳下水去上船当了船夫,自又得了文人重诺。   所有人都探出身子去,见两艘乌篷船顺流而下,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淮南王那一艘繁华精美的画舫,还静静停泊在水里,在月光映照下像一个巨大的、荒凉的笑话。   今晚这遭,想必不日便会直达天听,很快便会传遍大江以南。   陆琰强撑着精神向两岸呵斥:“看什么看!都给本王滚回家去!”   夜色里,水汽蒸腾中,左穹、傅九一人立于一艘船尾,将这闹剧尾声尽收眼底。   “喏......昨晚的情况就是这样了,”傅旻守在陆望安门口,欲哭无泪,天已经亮了,但陆望安还没醒,“我是真不知道陛下来此。”   千算万算,还是失算。   怎么就将小皇帝给吓晕了呢!   听说这孩子当时在牢里可是结结实实把那陈富来折腾够呛,好像行刑的时候人都疯癫失禁了,该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啊,如何一柄白刃就吓晕了呢?   莫不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吧?别是脑袋里闹了毛病?   呸呸呸......傅旻抓紧给思绪刹车,可能只是晚膳没用饱吧,低血糖了也说不准呢,他实在太瘦了。   听闻里间由兴王府的玉嬷嬷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可万乘之尊尚在屋内,傅旻这打工人,也懂事地没有回去歇息。   今夜他一上船,底下人就跑去南边儿将沈逸给请了来,沈逸本还在观察记录男子产褥期身体情况,科研之路被打断惹得他好一肚子火。   可见着傅旻的狼狈模样时,这火气自己就歇下去了,沈逸拿出随行的药箱就在门口给处理了伤口,又是洒药包扎,又是煎药熬药,折腾大半刻钟,才放了心。   那烈酒浇上外翻泛白的伤口时,连傅九等钢铁一样的汉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但傅旻愣是顾忌着内里,怕小皇帝万一这会儿醒了,听见他惨叫又会吓到,生生咬着牙没吭一声。   “你在水里泡太久了,消炎的药得多吃几天,刚刚给你喝下的是化毒的药,万清丹快要失效了,”沈逸道。   傅旻淡淡“嗯”了一声,伤口疼得他脑子一阵阵儿地发黑。   沈逸十分好奇,问:“对了,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动手?”   “我曾见过他......”傅旻刚说完这半句,喉咙口上便涌起了剧烈的呕意,只来得及跑到院子外,对着棵树便开始狂吐。   话虽说不出来,但却已经开始在心里骂沈逸了:该死的沈逸怎么每次都给我下这样猛的药!这排毒的药才咽下去没有半刻,竟就已经上了劲儿!他是当真不怕把我给吃死吗!   当真也是说着王八来了鳖,罪魁祸首沈逸还笃笃笃从院内追到了院外,一边象征性地、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傅旻拍背,一边疯狂地追问:“诶我说,你先别吐了,且忍一忍,话说一半快给我好奇死了,怎么就能这么算无遗策呢?真是神奇啊......”   傅旻抬手就招呼给他一下子,强忍半天,才挤出句:“你忍得住?”   沈逸想了想自己写的药方,“倒也真未必忍得住......那你快些吐,抓点紧,将毒排出来再与我讲。”   稀里哗啦一通吐完,倒真觉得身子舒坦了许多,傅旻接过傅九递过来的茶水漱口,心想暂时原谅沈逸这开药一事。   “傅兄?”沈逸凑到他旁边,“吐好了吗?吐舒坦了吗?吐熨帖了吗?可以给我讲了吗?你想我从恁远的地方赶来,对你情意之深桃花潭水尚不能及......”   傅旻本还打算继续讲,想到沈逸在远处送来的回信——“观察男子生育”,又是一肚子火。   正待发作于他,便听得院内房门打开,玉嬷嬷站出来,扬声道:“左相,陛下有请。”   傅旻低头看了看自己,早前穿的那身糟烂的亵衣已经除了,新换的常袍还带着清新的皂角香,虽伤处包扎带的药味过浓,但也没办法,整体仪容还是过得去,可以面圣。   他正了正衣襟,抚了抚下摆,仰首挺胸往院内行去。   沈逸在侧边小步跟着,嘟嘟囔囔:“大舅哥,你待面圣回来可千万千万记得与我讲......”   傅旻住脚,偏头对他一笑。   沈逸也跟着笑了,“我就知道你......”   傅旻收起笑容,头也不回,“我与你讲个锤子。” 第39章   傅旻进门,便见得陆望安靠坐在床上,精神头十分不济的模样。   其实沈逸早也到了,但陆望安没有醒来,兴王府之人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柳一刀”,是真是假却不知,便未让沈逸看诊,只让粗通医术的玉嬷嬷随侍照料。   傅旻尚不知自己也是“待考察对象”,还一度起疑:那柳一刀不能信,难道他傅旻也不能信了?自己与兴王府与他素来是有联系的呀,如何还照样被拦在门外了?   如此看来,可能小皇帝只是惊吓过度,情况并不严重。   但......他细细端详着陆望安,只觉几日不见,小皇帝如何憔悴成了这般模样:颧骨高突,小脸蜡黄,眼窝凹陷,嘴唇干燥起皮,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一副快要不成了的样子。   怎让一国之君磋磨成了这般模样?难不成偌大皇宫里,内侍宫女、御厨名医都是摆设吗?   傅旻深深皱起了眉。   陆望安手上捧了杯温水,喝了几口,感觉嗓子好了些,才开口问:“师哥,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身在这危楼一般的高位之上便是如此:即便人命关天的私事当头,首先要解决的却还是公事。   傅旻看了看陆望安,又看看床脚滴漏,打起了商量:“时辰不早了,一言半语也说不清,若不然陛下先歇了,明儿一早再说。”   陆望安摇头,“我倒还好,师哥忙碌一晚,可是乏了?”   这一夜又是惊、又是吓,早给傅旻的瞌睡虫们吓绝了户,真让他躺下也定然睡不着,便也摇头,“臣不乏。”   陆望安放下水杯,往身后帛枕上再靠了靠,寻了个更舒坦的位置,轻声道:“尽量长话短说吧。”   傅旻离京的这些日子,二人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但鸟雀腿脚上绑的蜡丸、竹筒能有多大,将将够简单交代事情而已,能一句话说完的事儿绝不会多写半句,前来淮南后的许多细节、以及许多尚待核实的风声其实并未互相交底。   傅旻实在也是担心陆望安的身体,稍顿了顿,在心里速速将几日发生的事过了一遍,在脑中拉出了大纲、列出了重点才开始汇报。   话说到他进淮南王府三日未出时,陆望安冷冷点评了今夜的第一句:“师哥大意了。”   待说到今夜引蛇出洞时,陆望安索性直直坐了起来,紧紧盯着傅旻,眼里尽是血丝与严厉,“太过冒进!”   乍见他如此,傅旻其实是有些惊喜的,这般凌厉,方才是上位者该有的模样。   但好歹是声呵斥,代表了皇帝的不满,傅旻当即撩袍下跪,“陛下恕罪。”   大约是跪下的时候压到了伤口,傅旻眉头轻皱了一下。   就这一下,也足够陆望安瞧个真切了,他叹了口气,挪了挪身体朝傅旻坐着,无奈道:“师哥,你坐过来。”   傅旻抬头,“臣惶恐。”   陆望安复又冷下脸来,“朕要你坐过来。”   不得不说,傅旻也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欠东西,见状当即爬起来坐到了陆望安床边。   陆望安掀开被子,伸手就往傅旻裤腰带上招呼。   傅旻:!   “陛下不可,臣可是有......”傅旻挪了寸远,着急忙慌护住腰带。   陆望安懂了他后半句,心窝子被攥住了一般难受,落寞地问:“爱卿有什么?”   有......有对象啊......傅旻想了想,他倒是不配用这个借口,一息间落寞更胜陆望安,低头道:“没有,没什么,微臣,没有什么。”   陆望安心里更难过了,眼眶都开始发酸,他吸了吸鼻子,说:“师哥别误会,我就是想看看你伤口。”   “已经包住了,看不见了。”   即使是天子的出发点这样纯粹,傅旻也还是顾忌着男男之防,想要为那狠心的冤家明月奴守住自己这一身皮肉的,若不然,之后再见面,气势上便先短了一截。   当然,若明月没有遭遇什么不测,能让自己再见上一面,莫说是气势上短上一截,便就是当牛做马、赴汤蹈火,他傅旻也是愿意的、是求之不得的。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始终不肯去试想明月奴可能已然遇险的傅旻如是想着。   陆望安也来了劲,说:“便包住了,朕也要看。”   傅旻听见小皇帝带着气的回复,与方才的严厉不一样,全然是色厉内荏的味道了。   看就看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扒开臣包好的伤口,臣也得认扒。   傅旻往前凑了凑,并懂事儿地自己敞开了衣衫。   幸好人君还是守住了底线规矩,并未真的上手将自己腹部的纱布扯下,傅旻看着小皇帝颤颤巍巍伸出手,慢慢摸向自己的伤口,是真的颤颤巍巍,抖得活像他上辈子一直接访的那个得了帕金森的大爷。   陆望安看着人腰间纱布,想来是因为夏日到了,沈逸为了伤口透气并未包得很厚,又或是方才跪拜自己的时候拉扯到了伤口,如今纱布上已洇出了一条粗粗的血线,足足有两拃长。   “师哥,你受苦了。”   “只是瞧着骇人些,其实伤口并不深,臣没......”   傅旻低头整理衣襟,还待继续解释,却发现小皇帝突然没了动静,抬头一看,见人已哭得睁不开眼。   这一幕是结结实实将傅旻给吓到了。   他实在是缺乏处理这样情况的经验:小妹独立,十三岁之后就很少对着自己哭鼻子了,冤种弟弟倔强得很,哭的时候恨不得倒立不让眼泪流下来,绝对是不许旁人哄上一句的,掐指一算自己哼哧哼哧活了几十年,唯一哄得顺手的是明月奴,但是,谁敢把上司当老婆哄啊?   思来想去,还需以不变应万变——   他滑下床沿,噗通跪下,“臣——惶恐——”   陆望安惦记着他伤口,一下子便止住了眼泪水,只是抄起床头的帕子扔过去,强迫傅旻抬起头来看他,“快些起来!若再跪一次,朕今夜便砍了你的脑袋。”   傅旻连连点头:行,不用跪自然是最好,自己这伤得也有那么重,跪拜好疼呢。   再起身之后,屋内的场景就变成了——陆望安独坐床间,黯然泪垂;傅子怀蹭在凳上,偷偷抹汗。   相顾无言许久,陆望安见师哥这成了精的唢呐变成锯了嘴的葫芦,知晓他也是实在技穷,想不到一句能安慰自己的话,也实在哭累了,便擦擦泪,接着问:“师哥怎么知道那人一定会下手?”   傅旻能与沈逸“说个锤子”,却不能跟皇帝这样交待。   他抬头苦笑,“微臣并不能肯定那人会下手,只是在赌罢了。”   他将下套的情况与陆望安简单解释:彼时他曾查办过盐场兼并的案子,顺藤摸瓜扯出许多草菅人命之徒,今夜那人的义父便在菜市口枭首之列。虽他当时未在府上,傅旻却在抄家时见到了他的画像,眉心一颗黑痣,实在太过好认。   虽不知他是如何进入右相府上,又成为其心腹的,但这人一身本事,被招纳也属正常。   傅旻便全作未认出来,在与人宴饮的时候从淮南讲到苏杭,说起盐场兼并,说起那些人骨头硬啊,死活不招,我用了如何如何的办法,将人折磨得恨不能剥了层皮,方才审了出来。   听闻这人是孤儿,义父对他恩重如山,可比起义子身份,他更是其义父为非作歹的一柄刀。   这样扎心窝子的话,猜测他也是听不下去的。   是人皆有弱点和软肋,傅旻这遭行得不光彩,他确实是往人心上插了刀子。   但这人如今来自于右相府上,右相与淮南王本就是一条船上的,将这“迫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强安到淮南王头上也不算太冤枉他。   如今他二人势大,于国于民都是潜藏之害,即便不为了自己活命,单为了家人、为了百姓,傅旻也要舍得一身剐出去,将这二人尽力拖下马。   自然,这次“谋杀”行得顺利、闹得也大,但淮南王毕竟是皇亲,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话说出来过过嘴瘾就是了,《大晋律》修得足够完善,但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真正判起案来,可操作空间极大,如何遮掩全看上面的意思。   傅旻看向“上面”,说:“陛下,以臣之拙见,淮南王小惩即可。”   记他一个小过,吞他一笔大财,便是两相合宜之策——起事必要大把银钱,先断了他银子再说。   “臣身体并无大碍,到时陛下稍作安抚,只说歹人横生枝节、责一个御下不严之罪,算给淮南王一个交代,也是给天下一个交代。”   剩下的他没说:这样的离间,拿钱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能一举让淮南王与右相生了嫌隙,就好比是秤离了砣,再难成用了。   但他可以句句指向淮南王,因为有大把证据,却不能明说右相与淮南王的合作,毕竟这是原书里看来的,若小皇帝问起来处,他无法回答。   单就方才所说,其间道理陆望安自然是懂,师哥苦心孤诣、以身犯险地做了这个局,目的就是为了折去淮南王的力量,他一开始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可刚刚看了师哥的伤后,又觉得这样的惩罚太过轻飘飘了......   所以陆望安问傅旻:“淮南王有了交代,天下也有了交代。可师哥你呢?谁来与你一个交代?”   这话像是撒气,又像是撒娇。   傅旻苦笑,“陛下,自然是臣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今日这些,可都是臣自找的啊。”   陆望安语塞,他无处下嘴反驳,但却不妨碍他觉得师哥说得不对,又一番思索,过了好半晌才说:“那此事便先暂定这样去办,总归日后有的清算。”   傅旻行了个礼,“陛下圣明。”   看时辰天已将亮,公事也已议完,昏过去一场,又哭了两波,小皇帝脸色比刚刚见时已又差了许多,傅旻想也该是时候告退,让人好好养养神了,他试探开口:“陛下......”   陆望安抬眼皮看向他,“莫慌着走。”   傅旻便真没再吭声,坐着一动不动。   似下了好大决心,陆望安嘴巴开开合合,数次欲言又止,叹了不知道多少次气,才说了句:“还有件私事。”   傅旻想不出还有什么私事好说,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刻意降低自己这个师哥在小皇帝心中的重要程度,像给奶娃娃断奶一样,渐渐地挪远些,倒逼他独当一面,一是为了自己能早日退休,远离这吃人的旋涡中心,二来也是为了小皇帝好,这江山毕竟是他的江山,凡事总问旁人一句,算什么事儿?   如今二人之间的私事牵扯,说来说去不过就一个沈家,可是沈家的独子,如今正坐院子里呢,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傅旻也没再费劲琢磨,算起来斗心眼子已经斗了十二个时辰有余,他脑子已乏得很,早转不动了,不如等小皇帝直说算了。   可是小皇帝竟然也许久没有讲话,似是愣住了一样,呆呆坐在床头。   傅旻看得心惊,自也不敢催促。   两厢便又是许许久久的沉默。   不知是过了多久,陆望安才扁着嘴、红着眼,磨磨蹭蹭掀开被子、趿上鞋子,准备从床上滑下来。   傅旻的神思已然躲到了一遍去歇息了,见眼前人动了才倏然醒了,“陛下要取什么?”   陆望安还没从从床边挪下来,实在是头重脚轻得厉害,也不与傅旻虚假客气,“劳师哥将橱子里那个红漆箱子取出来。”   傅旻点头应好,当即取了来放到床边矮几上,支肘让陆望安借了下力,又问:“陛下,可要支一张炕桌?”   陆望安轻轻“嗯”了一声。   傅旻将炕桌支起,又提了红漆箱子放到桌上,垂手站到了床边。   不知这小皇帝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难不成这半夜三更......嗐,天边都已经泛出来了蟹壳青,这可不是半夜三更了,不知不觉间竟同皇帝一道通了一个宵。   难不成这大清早的......傅旻重新想着,小皇帝是要与自己激情来一盘大富翁吗?   要真如此,那也太抓马了。   陆望安见他站着,便嘱咐:“师哥,坐下吧。”   傅旻听话坐下,彼时还未曾料想到,比下大富翁更抓马的事情正缓缓拉开帷幕——   他见小皇帝展开箱子,内上盖上镶着一只大大的铜镜,里头好些工具,有些像是油彩胭脂。   唔......起码不是下大富翁。   不对,难不成是要扮上给自己唱一折?   傅旻眯了眯眼,瞧小皇帝身子如此,怕他这边一折戏唱不完就得当场厥过去,然后,玉嬷嬷就会当场宰了自己。   但毕竟还没扮上,傅旻觉得自己还是在等等,等一下再拦。   不过,他发觉自己今晚思维实在太过发散了,不管是之前木然难以思考、还是上司面前频频走神、还是当前拦不住的胡思乱想,其实都在指向一个事实:他太累了,神经系统已经不堪重负。   坐在床边凳上,明明眼睛还看着陆望安,但思绪却又飘走了,傅旻察觉自己走神,连忙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集中精力。   所幸,自己虽没来得及拦,但小皇帝却也并未给自己脸上招呼油彩。   看来不是要唱戏。   傅旻看着他摆开了许多瓶瓶罐罐、膏膏粉粉,这个加一点,那个兑一些,刮腻子一样用个象牙片往脸上招呼,应该是在易容,还挺新奇的,傅旻没见过。   可是易容去干嘛呢?傅旻又忍不住开始琢磨。   可这样的忍不住的琢磨只会让他更累而已,他强迫自己镇定——再等等,陛下自己就会说出他意欲何为。   只他片刻的天人交战,陆望安那边就已然收拾妥当了,他转过身,看向傅旻,端着属于明月奴的一张脸。   傅旻一个抬头,愣在当场。   但此时的他,还是存有一丝侥幸:明月本就与小皇帝长得像,这样的易容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小皇帝知晓了自己与明月的事情......只是这样,真的真的,一定只是这样......   但就这时,似乎是察觉到了傅旻不相信,陆望安打了个手势斩断了他的侥幸——你回来啦。   那是傅旻下值回到春和斋时,等着的明月奴最常打的一个手势。   只是那时他眼里有光,唇角带笑,会笑着扑进他傅旻的怀里,亲昵地、像只狸奴一样地,用脑袋顶蹭一蹭自己的下巴。   但现在的他,生气全无,颓唐地、憔悴地坐在床上,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是委屈、是难过。   傅旻愣在当场。   似是犹嫌不够,陆望安开了口,唤他:“阿郎。”   还说:“余生请多指教。”   还说:“天留人便,草藉花眠。”   最后,陆望安听见自己的哭声,他双手抚着小腹,哽咽着问:“大晋朝堂堂左相,该是不会做抛夫弃子这般不入流的事吧?”   傅旻呆坐着,尚无法从震惊中回神。   他的第一反应说出来,简直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是狂喜!他想到自己思念、担心,夜不成寐的无数个晨昏,想到自己自我欺骗,说明月无碍,明月平安,明月只是远走了。   看如今......太好了......感谢上苍,明月真的活着,这太好了!   但这狂喜过后,他发现自己又好像不能接受:藏在心尖上的明月,居然是这大晋的天子。   堂堂左相,虽不会做出抛夫弃子的事,却实打实做了侵犯天子的事啊!   傅旻心想,自己还不如就现在厥过去,醒来发现是一场梦该多好,梦醒了,明月回来了,但他就是明月,不是天子。   等等......傅旻皱眉,什么抛夫弃子,自己哪里抛夫弃子了?   便是满打满算将明月当作“夫”,那“子”呢?   他傅子怀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对情专一,严守贞洁,男德拉满,自明月不告而别后,连伤口都不愿给旁的男子瞧看,就差在撷英巷口立贞节牌坊了!   连女子的手都没碰过的人,如何会有“子”!   真说句难听的,他有了这般分桃断袖的毛病,这辈子不出意外就是个断子绝孙。   于是,傅旻谨慎开了口,“那,那自是不会。”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陆望安在听到这句肯定答复之后,哭着对他说:“师哥,我怀孕了......”   “噔”的一声,傅旻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陆望安无力地靠回了帛枕上,满脸泪痕,满脸苦笑,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看客,隔着岸看台上人,却其实自己才是那戏子。   想来此番,此时间里,若非顾及自己的天子颜面,师哥怕是早就笑出声了吧。   男子怀孕......说出来、听起来都那么滑稽,可怎么......可凭什么偏偏又是事实、是砸到了自己头上的事实呢?   陆望安爱着肚子里的孩子,却不妨碍他这样嫌弃自己的身子。   但他想岔了,傅旻一点也不想笑,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的竟是沈逸写给自己的信,信的来处、似乎正是小皇帝的家乡不远处,难不成......   “沈逸,沈逸——”   傅旻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往门口跑,下阶梯时还滑了一跤,但却来不及在意狼狈,只不管不顾地朝沈逸跑去。   沈逸也是穿书界没经过剧情毒打的奇葩一朵,为了等傅旻一个“为什么这么确定他会下手”的答复,就直接蹲守在了门口,如今正趴在石桌上补觉,淌的哈喇子都弄湿了袖口。   傅旻见沈逸在,甚至都等不及叫醒他,也不知道折腾了一两天的疲惫负伤身子哪里突然来的力气,将人扛起来就冲进了内室。   被甩到洋毡上时,沈逸才醒了,但他性子好,也没起床气,只是迷迷糊糊坐起来揉揉眼,“我怎么到这儿了?”   陆望安在刚刚听见傅旻喊“沈逸”时便匆匆将易容卸了,他的这一副面貌,稳妥起见还是不便见旁人。   虽然不知道师哥匆匆将兄长叫来是做何,但猜测是与自己孕育一事有关,便十分抱歉地望向沈逸,轻轻地叫了声:“兄长......”   “哟?原来陛下也.......”   沈逸话还没说完,就被傅旻从屋中间怼到了床边上,“沈逸,给陛下号脉。”   “哦......”沈逸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迎枕,“请陛下伸出手来。”   陆望安听话地将手放到了迎枕上。   傅旻一脸焦急地守在了迎枕边上。   四下俱静,沈逸摸到了脉,凝神号着。   半晌,傅旻等不及了,问:“如何?”   沈逸没理他,又半天才收了帛枕,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晃了几圈,脑袋放俩人中间问:“先说小病,还是先说大事儿?”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傅旻从这句里,已品出了不妙,他闭了闭眼,认命道:“先说大事。”   沈逸看向陆望安,明显是很纠结,五官都扭作了一团:若搁旁人,这样的情况当得起一句“大喜”,但陛下能孕子,说明是浥水族人,族内男儿孕子九死一生,怀孕几乎等于报丧了。   他叹了口气,“陛下怀孕了,脉象非常明显,估计月份已不小了。”   傅旻立在当场,如遭雷殛。 第40章   这一晚上,按下葫芦浮起瓢,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直接将傅旻打击到了一个体无完肤的状态。   所幸,多年官场打拼的高强度工作为他打造了一套颇超常人的顽强精神,遭了这样连环的打击都能让灵台余下一点清明,若不然也不会在听闻陆望安说自己怀有身孕之后,第一时间将沈逸拖来。   但他似乎又活生生被魇住了,一次又一次,久久不能思考、不能接受,再不复平日的机敏镇静。   沈逸见傅旻痴傻了一般的模样,连忙拐了他一肘子,“个不争气的熊玩意儿,还愣着干嘛啊?抓紧想辙啊......”   他虽也刚刚被叫醒,但却得知天子怀孕这事儿非同小可,虽说大晋民风开放,但浥水族毕竟避世多年不为人知,若将该族秘密传开,那这个男子体质特殊的小族群想必很快便会迎来灭族之灾;若不说这个秘密,男子怀孕生产,又是一国之君,被赶下皇位都是小事儿,怕就是会让歹人架起火堆,以邪祟殃国为由活活焚了祭天。   看小皇帝的反应,似乎是已然得知自己的血脉,也得知了自己身怀有孕的事实。   打胎,那是断断不能打胎的,如今就是要抓紧想办法,顺顺利利地将孩子生下来,利利索索地将事情掩掉去。   前头一件自己倒是可以勉力为之,但后头这件不拼技术拼心眼子的活儿,能办成的人,只能是傅旻。   哪料这人关键时刻掉链子,当担重任的傅子怀竟在此刻傻在了当场,真是要将人生生气死......沈逸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见那一肘子没有反应,索性抡圆了胳膊又给那姓傅的兜头来了一下。   可这个傅子怀啊,真是要将活人给气死:他不光傻,还虚,这一下招呼过去,竟给人推倒了。   沈逸翻了个白眼,合理怀疑连轻功都学会了的傅旻就是在卖惨,当即磕碜了他一句:“......难不成你也怀了?”   陆望安见状便急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去扶,被沈逸眼疾手快地按住。   “兄长......”陆望安看着跌坐一旁的傅旻,心疼不已。   沈逸按住他的手却始终没松,他的父亲是太傅,也算是看着陆望安长大的,单论亲情关系比傅旻可近多了,又未曾入仕,胆子就大些,皱眉开了口:“陛下,方才只说了大事,还未曾说小病......”   正待简单交待,却见陆望安一直盯着傅旻那处,没有心情听他说话,沈逸便转头,“傅子怀你抓紧自己爬起来。”   嘱咐完这句,他又开口:“陛下......”   话没说完,又被打断——那该死的傅子怀不光爬起来、跪好了,还开了口:“这个孩子,要留下吗?”   这话问的是够不恭敬的,沈逸挑眉看向大舅哥,怀疑他刚刚偷着吃了豹子胆。   医者仁心,天地为证,沈逸是真的想要给他科普一下“浥水男子打胎必定会一尸两命”的冷知识,告诉他不要担心自己接不到“隐瞒天子怀孕”的大活儿,这个孩子是非得留下不可的,如果皇帝想活命的话。   但终究是晚了一步——   陆望安先问了:“那师哥呢?师哥想要吗?”   傅旻没说话,却跪着、垂首掉了泪。   想要这个孩子吗?自然是想要的。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有血有肉有情的人,怎么会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况且......他本已做好了此生没有子嗣的准备,但如今的情况像是什么呢?   像是内宫半生、行将就木的老宦官,正忧心无人送终之时,突然寻到了净身前意外留下的亲生子。   像是被诊断少精弱精、不孕不育的七尺男儿,心灰意冷、走投无路,却突然一击即中,柳暗花明。   是惊、也是喜,是想要奔至门外、长拜玄兔、敬谢天赐的感恩。   “自然是想要的,”傅旻苦笑开口,“但,还是尊重你的意见。”   沈逸:!   天了个天!傅子怀当真是被脏东西夺了舍吗!我一介游医不太恭敬也就算了,他这种恪守君臣之礼的大官儿,可不兴这么僭越啊!   什么你啊你的,那是“陛下”。   仗义的沈逸当即拱手,为好兄弟开始求情:“呃......陛下,子怀想来是太累了,言语冲撞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但明显,陛下并不打算理他。   陆望安看着傅旻,眼圈通红,双眸蓄满了泪,却强睁着眼不让一滴留下,他问:“若我也想要呢?”   沈逸当真是听不懂了:这俩人对话太怪了,哪儿哪儿都怪,简直是怪的不要不要的。   莫名其妙地,他想到上辈子在妇产科轮转时的经验:将将成年、养不起自己也养不起孩子的小情侣,在走廊里拿着超声单子商量——“留不留”、“你说呢”、“听你的。你只要说要,我明天就让我爸妈去提亲。”   这人家两口子的对话怎么挪到他们俩身上了,简直驴唇不对马嘴。   听得沈逸直摇头。   哪料刚刚还无法无天、口出狂言的傅旻,却跪下行了叩礼,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仅仅因为明月奴是皇帝吗?还是因为感激明月奴以男子之身为自己孕育后代?还是感激他虽贵为天子,却仍愿意以男子之身为自己孕育子嗣?   总之......总之是感激,说不尽的感激。   只有用这个时代的最高礼仪才能表达二三的那种感激。   傅旻的脑子一阵阵地发黑,他长长地叩在地上,已然泣不成声。   沈逸坐立难安:太怪了,傅子怀今天绝对被脏东西夺舍了,他一会儿会不会冲过来吃了我?我要不然先过去给他放个血、收个惊?   紧接着,更难以预料的来了:原本安静坐在床上的陆望安突然也开始哭,还抄起了手边一切可以拿得到的东西:帛枕、迎枕、璎珞......不顾一切、乱七八糟地就冲傅旻的方向扔过去。   沈逸真是怕了:要了个血命嘞......这又是咋了啊......   他抱着头偷摸往旁边躲: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怀了孕的人,无论男女,情绪起伏多大,自个儿可真得小心点儿,仔细流弹伤人呢。   手头扔没了东西,陆望安便开始扯着嗓子哭叫,算起来十几二十年他都未曾这般失态过了。   ——“谁要受你这一拜!谁要你守这君臣礼!”   沈逸缩在墙角,硬着头皮劝解:“陛下,情绪起伏不可过大,还是要当心身子......”   话刚说完,陆望安便开始伏在床头干呕,胃里压根没什么东西了,呕半天尽是些苦水,他边哭边吐,越吐越凶。   方才还觉得,师哥想要这个孩子,是想要与自己长长久久过下去的意思。   可这一拜,当真是将他所有的希冀跪进了尘土里,似是惊天一棒,将他方才将将建立起来的美好的梦幻泡影“嘭”一声打作了满地疮痍。   原来,师哥只喜欢明月奴,哪怕陆望安就是明月奴,他也不会喜欢,他喜欢的只是明月奴。   那陆望安呢?陆望安怎么办?怀了孩子的陆望安怎么办?   要孩子,却不要陆望安吗?   一阵又一阵地绝望袭来,疲惫和不适齐齐攻击,陆望安意识都开始模糊。   傅旻见状,终于舍得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将陆望安揽在怀里,一边轻轻为他顺气,一边冲沈逸大吼:“愣着干嘛沈逸,快些过来看看,快些开方子啊!”   “妊娠有些反应是很正常的呀,”沈逸也吼回去,“是药三分毒,不到妊娠剧吐的程度,哪用得到吃药!”   他嘴上没说心里话,我看就是被你个冤种给气吐的,本来好好的,谁让你磕头。   但沈逸还是勤快地帮忙端了杯温水来,递到了傅旻手里,“给。”   然后震惊他一百年的事情出现了——   他看见傅旻端着水杯喂小皇帝喝水,然后问:“明月,可好些了?”   什么什么什么?明月???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那个明月吗?   也就是说甩了傅子怀的就是小皇帝?然后小皇帝肚子里的孩子是傅子怀的?   沈逸:......世界塌了,先走一步。   朱门吱呀合上,他来不及问“为什么确定那人会下手”,也来不及嘱咐“陛下身上的小毛病”,踩了风火轮一样离开了现场。   屋内二人显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离开,陆望安一阵呕意已然扛过去,被傅旻打横抱起重新安置在了床上。   他侧躺着,看着傅旻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又去净室取来垫土将床边收拾妥当,这番动作引得他无限怀念在春和斋当明月奴的日子。   待净了手,傅旻蹲在床边,问他:“要不要稍微进点饭食?”   肚子里半点东西都没有,还狠命地在吐,看着就难受极了。   “你做吗?”陆望安问。   傅旻苦笑,“你若吃,我便去做。”   “那我吃。”陆望安回道,再难受都吃。   “好,等着。”   傅旻起身出去,找到小厨房煮了一碗青菜肉丝面出来,肉浆过了,不腥只嫩,青菜只选了靠近菜心的嫩叶,过水就软烂鲜甜,汤底是筒子骨与鸡架,撇去了油花,只余清澈老汤,面煮得烂,汤加得多,吃下去更好消化些。   本就不多的一碗面,陆望安只用了半碗去,傅旻担心他再吐,也没多劝,取了茶水供他漱口,便就将食案端走了。   “歇会儿吧。”傅旻说。   这会儿情况不那么紧急了,再要傅旻对着当今天子喊明月,那是多少有些强人所难了,但他又实在担心叫上一句“陛下”会惹得陆望安再急火攻心,便就讨了个巧,直接将称呼模糊掉了去。   陆望安应好,这会儿胃里舒坦了许多,且他也真乏了,需要歇一歇,只问:“师哥你在这陪我吗?”   他如今也是看明白了,小性子便能得到明月奴的待遇,既如此,那使下小性子又如何?若打了腹中孩儿的旗号便能将孩他爹圈在身侧,那便搬出腹中孩儿又如何?   左不过是再一着刀头舔蜜,他已一回生、二回熟,欢且能贪,一晌半刻都是好的。   傅旻坐在床边的小杌上,将被角掖好,“嗯,睡吧,我便在这里守着。”   过了好久,天都已大亮,陆望安才总算是恋恋不舍地睡过去。   傅旻抽了抽手,见人没有反应,起身便出了门,门口人不少,齐苍、左穹、并着傅九都在,唯独院里的石桌上少了个趴着睡觉流哈喇子的。   “沈逸呢?”傅旻问。   傅九拱手,“爷,沈大爷出来一直嚷嚷着疯了疯了,大家都疯了,全都疯了,看着不太对劲。属下们担心吵到陛下,便将他劝到了厢房里。”说着往一边一指。   傅旻点头,给在座的各位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   大踏步赶过去敲开厢房的门时,沈逸明显已经安定了下来,正伏案看一本破破烂烂、少皮无毛的医书,见傅旻过来,抬了抬眼、摇了摇头,又低头接着看。   “你这什么态度?”傅旻坐到他旁边。   沈逸合上书,撇着嘴:“我只是在想,现在娶了愔儿,带着祖母跟你断绝关系还来不来得及?”   傅旻皱眉,“又吃错药了?”   “哎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什么陛下能怀孕啊?”沈逸凑过头去,愤愤地问。   傅旻也来气了,“你不是来信跟我说过了吗,确实有男子可以怀孕,那两头一碰我不就知道了?我又不是傻子。”   “这事儿闹的,当时谁能料到陛下就是那个会怀孕的男子啊?关键还是被你个挨千刀的给......”沈逸叹了口气,“我还是先与你讲讲,这浥水男儿的血脉、与其孕子产子的风险所在吧。”   沈逸比起兴王妃,说得是只多不少,且他对着的并不是身怀有孕的陆望安,而是始作俑者的傅子怀,干脆没有一点安抚遮掩、完全客观冷血地将残酷现实与惊人数据给铺陈到了傅旻眼前。   末了收尾道:“这下,你该知道为什么要跟你断绝关系了吧?你可知让皇帝怀孕,这是惹下了如何的滔天大祸?万一有个......算了不说了,反正你也该清楚明白。”   傅旻默然半晌,问:“有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孩子可以不保,一定保住大人。”   他至今无法权衡明月奴与陆望安在自己心里的关系,无法在短时间内强迫自己接受这两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   另外,他本来不期待有孩子,但得知有了的时候那般狂喜至今未散,可尽管非常期待这个孩子,但并不希望它夺取母体的生机。   因为那人是明堂高坐的九五之尊陆望安,更因为是他满心爱慕且相思入骨的明月奴。   沈逸实话实说:“生产这种事,谁也不好说,便是在现代,难产而亡的几率照样不低,要不然哪来的一脚踏进鬼门关之说,我只能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傅旻清清楚楚听着,但却不知道怎么答话。   沈逸说着就来气,他正儿八经救死扶伤的一个平头小大夫,如果他有错,完全可以用大晋律来制裁,而不是让他无辜地旁听完整场关于两个大男人掉马、怀孕、公开恋情、流泪逼问的四连苦情大戏。   “生产倒是离得远了,还有的时间好好筹划,关键是陛下的身子......嗨呀,我方才几次想说,都被你们打断了。”   傅旻木然抬头,显然还不能从上两个答案的打击中回神,“怎么了?”   沈逸掰着手指头数:“心内积郁、脾胃失和、气血两亏、阴虚火旺......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日子,怎将自己折腾成这模样?分明我去年过年给他把平安脉时还很健康。不过,都得算是小毛病,于常人,那肯定要不了命,只是活得不太舒坦,但他现在可怀着孕呢,万一是带不住胎,那可就......”   秉承着话不能说尽的慈悲心肠,沈逸换了另一个话头,“而且你也晓得,陛下有多不喜欢看大夫。”   这一点,傅旻自然是清楚的,太医院那群,基本都能算得上“吃空饷”了。   傅旻看着沈逸,眼里尽是请求,“尽力调养吧,陛下那边,我来去做工作。”   旁人说万句,大约也不如傅旻打一个手势来得好使,沈逸如今算是明白了,怪不得小皇帝这样信任傅旻,五六年就给他捧上了左相。   傅旻自己有实力、有本事是一回事,怕还夹带着旁的吧,也怪不得小皇帝天天跑出宫到自家府上来、回回坐小亭子里发呆,那傅旻不就在亭子几步外的竹林里下棋......   当时无知无觉,如今回头复盘一下,发现处处都是端倪。   沈逸:“那就最好,待他醒来我再去看看,应该还吃了旁的药,需得加减。”   傅旻也无二话:“嗯,玉嬷嬷可能带了药来。”   “诶,子怀,”沈逸欠嗖嗖地凑过去,腮蛋子快贴到傅旻耳垂,“能不能采访一下,这左相变皇后,是什么感觉?是什么体验?”   傅旻脸离开两寸,又转头看他,眼里尽是“你想死为什么不直说”的疑惑。   “别这么看我啊,”沈逸委屈巴巴的,“我这不也是关心你?当时明月奴走的时候,你如何漏夜找我借酒浇愁可还历历在目呢。要说来,如今他怀有身孕且情况危险虽全仰仗你勤奋耕耘,但我刚刚自己静坐想了想,一来,你不知他是浥水族特殊体质,二来,你也不知原来小乐师就是小皇帝,三来,说起来还是他先甩的你......就,我觉得你不要有太大心理压力,其实,你就算有错,也错得并不多。”   听了他叽里呱啦一大通,傅旻不为所动,“然后呢?”   “然后我就是想问问,之后你们俩怎么办?是把他当小乐师,继续处下去?还是当成小皇帝,孩子生下来就一别两宽?”   当成小乐师的话,那就当真坐实了这幕后皇后的身份,说实话,挺考验心理强大程度的。   身高一米九,鞋码四十六的皇后......沈逸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若是当做小皇帝的话,前头那些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就都算完?说着此生唯一,但换了个身份就完全另一个态度,那这爱情也太潦草了。   朝堂之上,低头不见抬头见,见的都是前男友,这样的尴尬都算轻的。关键是孩子呢?让亲生骨肉管自己叫大伯吗?   想想就觉得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傅旻自然也想得到这样的情况,便也坦然道:“我也不知道。说实话,我是一下子接受不太了,但并不代表着永远不能接受。”   他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一切以他意愿为准吧,他让我怎样做,我便怎样做就是。我总是听他的。”   朝堂之上听小皇帝的话,朝堂之下听小乐师的话,却原来听来听去,听的都是一个人的话。   “兄弟......”沈逸感触颇深地拍了拍傅旻的肩膀——不能怪他方才歪屁股,这哥们儿实在太惨了。   穿书一场,剧情蹂躏还不算,感情之路居然也这样波折,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安慰的话都说干了,沈逸搜罗不出什么新鲜词儿,想了想,试探开口:“要不你整两口吧?”   酒不是好东西,对伤口恢复也不利,但浇浇愁还是能成用,可能这大醉一场就想通了呢,想想子怀当时被甩,不也是喝了一场就振作起来了?   傅旻摆手,“饮酒误事,不喝了。怕他要找,酒气再冲撞了他。”   此话有理......都这样了还给对方想着呢,真是太爱了!沈逸再次觉得这兄弟是个真汉子,能扛得住事儿。   他想了想,又从荷包里掏出来一盒卷烟,抽一根递到傅旻手上,“来一根?”   这是他自己造的卷烟,但里头卷的不是烟叶,因为这个年代还没有烟草传入,所以里头卷的是茄子叶,茄子如今已经是平民饭桌上的菜,叶子好寻、造价不高,里头也有尼古丁,可以当做烟草平替。   二人上辈子拜职业所赐,都是会抽烟的:傅旻是因为接不住领导同志、客商乡贤的散烟会稍显不合群而学的,沈逸则是因为熬大夜要提神学的。   俩人本就没什么瘾,到这里又都没什么需求,便就撂下了。   茄子叶卷烟还是沈逸一时兴起搞的小发明,可做是做出来了,却一年到头也抽不了几根。   但是,他觉得傅旻这时候又愁、又累,没准需要这个,所以殷勤地掏了出来。   没料傅旻没接,还是摆手,“不抽了,他还怀着身子呢,一会儿叫我,来不及换衣裳。”   如今让傅旻抽烟的场景只有一个,那就是熬夜批折子的时候,毕竟抽烟这味儿不好闻,二手烟还会落到头发上、衣裳上,对身边人也不好,所以他只在独处一室、可以沐浴更衣再见人的情况下才会抽。   都不会让同僚吸二手烟,又哪儿舍得让老婆孩子吸?   “也对也对,”沈逸比了个大拇指,“是我想得不周到。”   话刚说完,门口就响起了齐苍的声音:“相爷,陛下醒了,正寻您呢。”   这才睡了多一会儿?   傅旻忍不住叹气,沈逸方才便说他睡眠不济,没成想竟不济成这样子。   “我先去了,”他起身,跟沈逸知会了声,“你先歇歇,一会儿再过来号脉。” 第41章   “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傅旻听见齐苍唤,便快步赶到了屋内。   “没有,”陆望安皱眉坐着,“你怎么走了?”   傅旻蹲身在床头处,说:“去找沈逸问点事情。”   陆望安问:“是问我的身体吗?”   傅旻没有遮掩,点头,“确实太憔悴了些,乍见时都吓我一跳。”   “倒也还好……”陆望安犹是嘴硬。   他打小身体就不好,被拘着吃了好多药,扎了好些针,以至于后来自己大了能做主了,最先要做的事便是拒绝看大夫。   小时候便知道是娘胎里不足而导致的身体孱弱,但不知真正的原因竟是因为父体产子。   他忍不住摸向仍很平坦、没有动静的小腹,无比希望这个小孩能够健健康康的,可别像自己那样受罪。   这个动作被傅旻看在眼里,心都要化了,说不出来的神奇感觉,那里……那里是他们俩的骨肉啊,奇妙又芃芃的爱意恣意生长,他也想摸一摸,但却忍住了,到底没有伸手过去,只是反驳:“怎么还好了?若真还好,玉嬷嬷又哪会随行而来?”   陆望安没说是来相看你的,毕竟母妃让玉嬷嬷跟着本就存了两个打算。   他只是嘴硬:“就是还好!成年之后,我就好健康了,极少生病了。”   “嗯,”傅旻还想哄人睡会儿,便不与他呛声,只顺着他说,“还睡会儿吗?才刚躺下没几久。”   “还想睡会儿,”陆望安点头。   他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熬出来了个头疼的毛病,现在头正疼得厉害。他近来入睡是难,但睡着了却也难醒,有些像是昏迷,但今日却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到底没睡踏实,傅旻一走他就醒了。   傅旻重新整理床铺,扶着他躺下,说:“那快睡吧,这次我不走了。”   “你还会走,”陆望安笃定。   傅旻看向他。   陆望安躺在床上,仰颈看着傅旻道:“昨儿一整宿都在我这,你还没来得及去与现场其他人议事,还不知晓陆琰采取了什么动作。你不放心,你一定会去。”   傅旻被戳中了心事,他确实不放心。   但又未完全被戳中心事,如今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不如眼前这人重要,兹要是答应了陪他,那便绝对不会走。   他苦笑,“说了不走,便不会走。”   陆望安却拧着脖子,说:“你来陪我一道睡。总归你也是十几个时辰没合眼了,难不成是铁打的人?”   傅旻刚待婉拒,便见陆望安又坐起来,眼见着上了脾气,“你就是不肯接受我,你明知我就是明月奴,却就是不肯接受我。”   是闹小性子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出处,陆望安心里确实是害怕的,他见傅旻在靠近与远离之间不停地摇摆,忽而这、又忽而那,这太吊人、太吓人了,他怕他最终选择远离。   以君臣之礼为纲,以祖宗家法为义,从此二人间楚河汉界一划,过河兵卒一般再不回头。   所以,要逼他,逼他说“不会”。   君子重诺,大事之上师哥必不马虎,言必信,行必果。   果真,傅旻无奈地开了口:“我不是……”   “不是?”陆望安乘胜追击,“那便过来陪我睡。”   傅旻知道若拒绝,会惹得人真上火,如今顾忌他怀着身子,也实在是没了旁的法子,只能点头,“且等我半刻,我忙碌一夜,还落了水,不洗漱的话脏得很,你先闭眼歇歇。”   这一下子给陆望安点醒了,糟糕,只顾着撵师哥上床,却忘了自己自打茶楼厥过去后到现在,好几个时辰了也未洗漱呢,“等等……我也没……”   傅旻见他当即起了身,动作还挺猛,想到沈逸方交待的低血糖的毛病,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忙摆手,“好好好,我知道了,别下床了,我稍后打水过来。”   陆望安这才放心了。   看着傅旻离开的背影,他总不自觉想到在春和斋的日子,每逢下值,师哥便这样,从丙字一号到丙字二号,脱下绛色英武佩大綬的朝服,换成青色细布弓袋袖的常袍,在房中忙忙碌碌,做饭、洗碗、打水、拧帕子......   打他外出学成归来后,二人磨合地愈加频繁,几乎是夜夜都要起来打热水,想来这个孩子,应该就是那时候有了的。   现时恍恍惚惚,竟有几分似从前。   “坐着发什么愣呢?”傅旻真的很快便回来了,许是洗得太急,发冠去了,满头乌发半湿,用了根宝蓝湖缎发带简单束起,身上还带着皂角清香。   陆望安凑近,狠狠吸了一口,问:“底下人没备下花瓣么?”   这年代不止盛行男子簪花,富贵人家里还流行这花瓣泡澡,没有什么科技与狠活,留香不久、味道也不冲,闻着是淡淡的香。   陆望安自己的府邸,自然是不会缺这个。   “备是备了,我没用,”傅旻绞了热帕子给陆望安净面,“沈逸说你近来吐得厉害,省得弄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来,惹你不舒服。”   陆望安接过热乎乎的巾帕覆在脸上,掩着面偷偷地笑。   净面漱口后洗脚,傅旻没有下手帮他洗,但却在他洗完后,托起双脚放在自己膝头细致地擦干,一边擦一边看向手里伶仃的脚腕,说:“真的瘦了。”   陆望安翘翘脚,“也没瘦几斤,想胖回来又不难。”   傅旻应声,“嗯。”然后收了一应洗漱物具,拍拍枕头,“该睡了。”   陆望安听了,听话地躺下,往床边挪了挪,说:“师哥你睡里头。”   傅旻坐在床边,“为什么?”   往常他都是睡在外头的,点灯熄灯,更方便些,虽说如今身份变了,他心里还在拧巴,但拧巴和心疼并不冲突,他不觉得这个好习惯有什么合适的理由改掉去。   陆望安叹了口气,“我睡醒常常会吐,在外面方便些。”   掐指算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他都是溜着床边儿睡的。   傅旻了然,躬身将陆望安抱到了床里侧,“若觉得难受就叫我,躺好,我要落帘了。”   陆望安没再坚持,心里实在欢喜。   这么久过去,总算是见着真人了,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说实话,他方才片刻便醒,未尝没有看不够、不忍睡的原因在。   这床上只有一床薄衾了,二人自得同盖。   其实床上本来是备了三条的,但在傅旻洗漱的时间里,被陆望安叫人来收走了多余两条。   可饶是如此,陆望安却不敢轻举妄动,似往常那些抓壮丁、牵牛花的小动作,是坚决不敢出手了。只能安安稳稳地平躺在床上,侧着头问:“师哥,你还在担心陆琰那边会有什么闪失吗?”   “没有......”傅旻口不从心,“别瞎想了,睡吧。”   陆望安怎么可能不懂他,便索性交了底:“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看住他了。淮南是他的大本营,你又没有性命之忧,他是宁可领罚也不会跑路的。出事之后他倒是想着封口来着,但是,人太多了,封不住的。之后最多会咬死自己没错,是被歹人陷害,再找些朝臣帮腔,讨个小惩便罢了。”   傅旻皱眉,“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   陆望安狡黠一笑,“醒来就安排了,消息传回来是在你去净室洗漱的期间,”说着话他还指了指床内,“我还让他们顺道将床上多余的两条被子收走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二人的关系到什么程度、有什么阻碍,从昏迷刚醒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局了,一步步筹划着,该如何让这个人躺到自己的身边来。   师哥是自己说起去洗漱了,但若他不去,自己也照样有法子支开他。   这么多年过去,从傀儡到皇帝,他渐渐开始相信人定胜天,当时春日自己能凭借一腔孤勇、乔装乐师打开师哥的心门,此时仲夏自己也照样能够通过步步筹谋将师哥留下。   傅旻听罢苦笑一声,也只是说:“知道了,快些睡吧,我定不会走就是。”   陆望安觉得师哥身上定是熏了些什么了不起的安神香吧,怎么平日辗转半宿才能睡着,一躺到他身侧,很快就开始迷糊?方才也是,现在也是。   本来,还想多与他说上几句话的。   事情都解决了,可以聊聊他们两个自己,说一说过去:比如春和斋装点如旧,回京可以再去住住……   也谈一谈将来:之后肚子大了可怎么办呀?会好笨拙、好难看吧?   你猜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想让他留在宫里长大,还是去相府长大?   要不要取一个小名,便像明月奴一般的小名......   但这些早就准备好的、满肚子的话都没来得及说,陆望安感受到身侧的体温,察觉自己无比无比的安心,眼忍不住闭上,困意汹汹袭来。   傅旻也闭眼假寐,但眼睛闭上,其他感官察知反倒被更加放大,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陆望安在宽阔大床的里侧,在一点点地朝自己挪动。   算了,只要他高兴,如何都行,傅旻想着。   这倒是他误会人了,陆望安已经处在了半梦半醒之间,身子还不停地追人完全是下意识的事情,察觉那边暖和、那边安心,自然会往那边去凑。   傅旻就看着陆望安的凑近止于自己的肩膀处,但头还不停地拱着,为了用力,腿都伸到了墙边去。   “冤家……”傅旻真的招架不住,起身将伸出去的脚收回,重新盖上被子,伸长了胳膊,把陆望安圆溜溜的脑袋给架了上去。   如此便调整到了明月奴最喜欢的睡姿:侧卧,枕着胳膊,抱紧胸膛,两条长腿缠在傅旻身上。   傅旻知道他没有安全感,这样睡能让他踏实,所以尽管胳膊发麻发酸,腿也压得不怎么舒服,却一直是放任他这个睡姿一觉到天亮。   果真,到了这个姿势陆望安就不再乱动了,呼吸绵长起来,乱七八糟的呓语也收了,胳膊紧紧箍住傅旻,嘴角都弯了起来。   傅旻一动不动,却也没睡,就一直在等着,见人睡得越来越沉,他才轻轻伸出来了一指,戳了戳身边人,轻轻叫了声:“明月……睡着了吗?”   若他没睡着,就会说一句:“师哥,我睡着了。”   小孩儿样的。   但他现在不舒服地动了动,皱皱眉,重新调整了舒服的姿势,却一声不吭。   那就是真的睡熟了。   傅旻放心了,伸出手,伸出又收回,在寝衣上擦了擦,才重新虔诚地、正式地伸出手——   轻轻覆在了陆望安的小腹之处。   轻轻摸了摸,没有什么动静,放着一直不动,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难以置信,这样看起来平坦、摸起来也照样平坦的小腹,里头竟然有一个小豆丁在静静发芽、努力成长了。   傅旻心潮澎湃,一直没有舍得拿开手,足足过了好半刻,觉得似乎要说些什么,才轻声开口:“那……那什么……我叫傅旻,是……是你爹。” 第42章   我是你爹......怎么听着怪怪的?像骂人……   傅旻上辈子没有叫爹的机会,都叫“爸”。   这辈子也照样没有多少叫爹的机会,父亲下到地方为官,却早早与母亲一起病逝在了地方上。   算来也是活了两辈子,但傅旻叫爹的机会大部分存在于:跟兄弟朋友互怼的一句“我是你爹”。   想了想,他改了口:“我叫傅旻,是爸爸。”   呼——傅旻长舒一口气,“这下顺耳多了。”   又顿了顿,他说:“要乖乖的,不要折腾另一个爸爸,健健康康的,好好来到这人世。这个世界可能没那么好,但是会有好多人会待你好。”   其实一共也没说几句,但天晓得,就这几句却要将傅旻活生生给憋死了,如今总算说出来,他这攒了一晚上、满得要溢出的父爱总算是疏解开来,人舒坦了,也总算是有了点睡意。   只是虽睡着了,却如何都睡不安稳,也许是应了那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傅旻昨夜多思、当下多梦,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竟让人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梦。   他梦见清晏殿,殿内的陈设却大变了样,案几上摆着的那些粉彩珐琅、青瓷白瓷的花瓶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小孩玩具:拆开的鲁班锁、锁着的九连环、搭眼一瞧就知道凑不齐数的七巧板、图样只画了一半的沙燕小风筝、歪在桌上的兔儿爷和布老虎……   再往里走,他看见小皇帝没穿龙袍,穿了身月白色绣祥云纹的圆领袍,一束窄腰,言笑晏晏,可真是漂亮。   他正脱鞋盘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手里拿着本巴掌大小的小书,正认认真真读着什么。   有个玉雪团子样的可爱小娃娃坐在小皇帝怀里,根本没有在听念的什么书,嘴里咿咿呀呀,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瞧看,眼睛真是像极了小皇帝,看岁数像是连话都还不会说。   也奇怪,俩人分明是在各玩各的,但却有说不出的和谐温馨。   傅旻看着就想笑。   突然,傅旻看见明月扔下手里的书,抬起头大叫:“师哥——”   哟,这是怎么了?傅旻也好奇了。   然后他就见到自己从清晏殿内的书案后头绕了出来,怪不得他方才扫过书案没见着自己呢,原是那成堆的公文都将自己埋了进去。   “尿了是不是?来来来,放着我来......”   梦境里的傅旻显然对待这种情况非常有经验,笃笃跑到罗汉床旁边,接过陆望安手里的小娃娃,熟练地从旁边竹编笸箩里抽出来尿布......   傅旻大喜:可以看看,是儿子还是女儿了。小孩穿着身鹅黄小衣,头上的毛拢共那么点儿,实在看不出男女。   然后,这个梦就戛然而止......   气得傅旻做梦都跺脚。   又不多时,切到了另一个梦境,但这个梦并不似方才那个完整,而是一个接一个的片段,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他看见自己与明月奴在春和斋相携穿过长廊,廊顶的六角风灯飘摇,在青石板的抄手游廊上映出两道斜长摇晃的身影.....   也看见自己与沈逸在沈府下大富翁,吃着鸡翅热热闹闹,不远处的竹林掩映里,陆望安面前摆满了稀奇的小玩意儿和宫里难见的吃食,但他却没有心思品尝或把玩,只是定定瞧着不远处的二人。   傅旻觉得吃惊,那时自己大约是刚刚考取状元,明月的心思,竟发得这样早吗?   还看见自己当时为了支持迎兴王妃入宫时,顶着个新科状元的名头,不惜得罪老臣、舌战群儒,龙椅上的小皇帝向自己投来的目光里面,不仅有依靠、感激,还有些说不出来的缱绻。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当时的自己看到了,却未想到。   再一转,到了出发清江浦之前,面对红了眼圈的小皇帝,傅旻在以往使命必达的基础上突破底线,答应了那个绝不该答应的请求。   试问,君臣之间真该如此不做保留吗?   傅旻感到后怕,幸亏明月便是皇帝,若不然,待自己真正察觉到对小皇帝因朝夕相对而日渐浓郁的情感时,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又该如何面对明月奴?   幸亏,上天曾无数次眷顾了穿书而来的自己,这次亦然。   幸亏,明月奴就是陆望安。   尚来不及多想,眼前一晃,漆黑一片,再出画面,则已至下一个梦——红光冲天,血,到处是血,入目皆是血。   傅旻看见,自己站在一处华屋之内,血腥气味几乎要掀翻屋顶。   眼前的十二扇螺钿屏风后不断有身上沾血的侍女端着一盆接一盆血水出来,再端着一盆又一盆清水进去。   惨叫声声入耳,又砸心头,傅旻清楚地知道,那声音来自于陆望安。   “怎么早产了这么久......”   “坏了,生不下来......”   “这个月份分娩简直同滑胎无异啊......”   “公子,再加把劲啊......”   屋内好像还有许多人,兴王妃的哭声尤其清楚,除此外还有玉嬷嬷、沈逸与兴王府巫祝交谈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昭示着:陆望安不好、大不好......   傅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看着眼前的自己哭着冲进了屏风之内。   尽管还立在梦境之外,尽管只是旁观,但傅旻发觉自己彻底慌了,他还从未这样害怕过。   这样的噩梦足够让他满身冷汗地惊醒,梦虽已休,呓语未尽:“明月——明月——明月——”   “怎么了呀?”陆望安还没睡醒,说了这句抬手摸上了他的侧脸,“叫我干嘛呀?”   这话说完,一歪头,又睡过去了。   傅旻这下是真睡不着了,紧紧搂着陆望安,还在被绞在噩梦的后劲里面脱身不得,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扪心自问:怀孕产子这等生死攸关之事当前,自己还有心情去矫情小皇帝和小乐师的分别吗?还应当去矫情这些吗?   难道当务之急,不是好好护着他免于意外、直至顺利产子吗?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似自己这种点背的还较旁人短上许多,爱人在旁,还有往外推拒的道理吗?   先前如何都捋不清的情绪、接受不了的情况,倒被这天赐一样的梦境给点醒了。   傅旻忍不住看不起自己:十足十的夯货一个!   “明月,明月。”   傅旻抱着陆望安,任缱绻轻柔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怀中人的发顶、额头、双颊、耳垂上,“我失而复得的明月。”   陆望安睡醒的时候已经下午天擦黑的时间了,要不是因为饿了,他估计还醒不了,身子亏了太多,如今心里的那根弦儿总算松了,且有的睡呢。   傅旻察觉身边人动了下,一个激灵就躬身自床边拿了痰盂,“明月醒了?可是想呕?”   陆望安眼还没睁,顺势趴在了傅旻身上压住了他拿着痰盂的手,“不吐,饿了。”   傅旻感觉伤口一痛,但没表现出来,只长舒了一口气,将痰盂轻轻放到地下,又小心翼翼地把陆望安挪开。   “做什么要挪开我?”陆望安小声嘟囔。   傅旻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脑袋,“怕你压着肚子。”   “喔......”陆望安没话了。   傅旻准备起身了,“你再躺躺,我去张罗晚饭,想吃什么?”   “都行,”陆望安说,“是不是好累?让玉嬷嬷去张罗是一样的。”   “不累,”傅旻回道,突然又想起什么,问:“是不是想吃家乡菜了?”   若是的话,自己便还是去寻玉嬷嬷,依着他的口味来。   陆望安在南方出生,但自己当了两辈子的北方人,当真是做不来兴国菜。   兴王妃将他看做眼珠子一样,连玉嬷嬷都派来了,想必大夫、厨子、婢女、小厮也都配齐了,保证随时都能让他吃到家乡味道。   “要说想吃,是真的想吃的。可是兴国菜好辣......”陆望安坐了起来,难过地扁起嘴巴,“刚到兴国的时候,母妃给我准备了一大桌子爱吃的菜,好香好辣好好吃,但是吃完就吐了。嗓子像被小刀划一样......”   “啊......啊......”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给傅旻展示自己的嗓子,“听,嗓子都吐哑了,像鸭子叫一样,这么多天都养不回来。我还是先不吃了......”   傅旻想笑,又得忍住,只能点头,“好,那就不吃那个,我来去做。”   这次,陆望安学会抢答了,“做什么都可以,我都吃的。”   “好,”傅旻点头,拐道出了门,进小厨房时特意拐到沈逸房里一趟,嘱咐:“他已醒了,你去看看。”   沈逸恰整理在浥水游医时写下的脉案和方子,正与一部分收尾,闻言抬了抬头,“晓得了,过下就去。”   傅旻点头道好,都已出了门,又踅回来,“尽尽心,多谢了。”   沈逸鲜少见傅子怀态度这样诚恳,居然还言谢了,一时间觉得诧异,只觉实在受宠若惊,还有点受不住了,只是越寻思越不对,抬头大叫:“我他妈用得着你提醒!好歹也叫我声兄长!我是什么外人吗!”   傅旻本已走远,闻言又回来,“是你个便宜兄长亲近,还是正经伴侣亲近。”   “哟~”沈逸隔着个书案看他,眯着眼睛,眉毛挑得高高的,“哟哟哟哟~”   他“哟”完又“啧”:“稀奇稀奇真稀奇,这不是发现亲亲老婆居然是当朝天子时要死要活的你了。怎么了这一夜之间,感情突飞猛进,我想想,我曹你不会是......完了完了完了......”   沈逸突然想到了什么,都来不及将毛笔落到笔山上面,胡乱一掷,乱七八糟地地就往外跑,边跑边叨叨,“完了完了真完了......傅子怀你这个老禽兽啊,老畜生。”   傅旻:?   他抬腿撵上去,“你把话说明白,我怎么了我!” 第43章   想起傅子怀和小皇帝,沈逸难免头大如箩。   一个二个的都是不知轻重的:眼前这一个是为了给人下套不惜赌上性命去,屋里那一个则是怀相巨差、千里奔袭,晕过去刚醒来,就敢情绪起伏到吐得上不了气儿的。   活生生,两个疯子,他俩凑到一起,你别说也真是天生一对。   尤其是......沈逸想到傅旻之前从自己处拿走的那些瓶瓶罐罐消炎化瘀药,这老房子疯狂着火、老铁树疯狂开花,又碰上小别胜新婚、破镜又重圆的要命节点......   还有,他从浥水族为数不多、但有口皆碑的怀孕男子伴侣处得知的:怀孕后欲望大到要将人榨干了去。   沈逸闭了闭眼,腿上却又加快了速度——大侄子的安全,由我守护!   叨叨些什么玩意儿呢?傅旻眉头一皱,一把薅住了正百米冲刺的沈逸的后领子,“你想到什么了你就骂我。”   “感情突飞猛进......”沈逸冷笑,他不敢骂皇帝,但敢骂兄弟,“你昨儿,没兽性大发?我不信。”   傅旻皱眉,“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你就这样看待未来的舅兄?”   顿了顿,他也看着沈逸冷笑,“你且等着我发信至京,给你穿小鞋、上眼药吧!”   沈逸不甘示弱:“那你最好是先想想,如何跟愔儿解释说,你在跟皇帝谈恋爱。”   傅旻:“......有道理,走了,回见。”   “诶......”沈逸看他这样,似乎、好像真的不像是做了什么,怎么看着火气还是那么大呢,便心虚地小声问:“真没发生什么?”   傅旻:“请问我是不要命了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怀孕初期不同房的道理我不晓得?他身子都虚成这样了我还凑上前去裹乱?”   怀孕初期......沈逸咂摸着这句话,总觉得傅旻还给自己留了后路,想到对方急赤白脸带自己上青楼的经历,他敏锐地回复:“照他这情况,怀孕什么期,你可都不能轻举妄动。”   说完怕傅旻当做耳旁风,还又拉着他到了避人的地处,语重心长、轻声轻气地嘱咐:“你别怪我不给你好日子过,就是,他们族人的体质,可能稍微有些奇怪,孕期欲望格外重。   我虽不太知道,但你是过来人当该知道,这事儿一旦上了头,再想去时刻注意分寸,可就难了。我在他们寨子里也打听到些过往的病例,不乏情事激烈导致滑胎的,自然大多殒命。子怀,你可当真要记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傅旻虽然觉得无语,但又感激沈逸的上心,便道:“知道了。”   ——那事儿是重要,但犹得看同什么相比。   若与明月和腹中孩儿的安危想比,便说是给自己结扎就能换来平安,他傅旻都能当场躺手术台。   当然,要还是不够的话......傅旻咬咬牙,心说,要阉了自己也不是不能接受。   见他态度还算诚恳,沈逸放了心,正待离开,路过傅旻的时候却闻到了些微的血腥气,便又住脚,问:“你伤口是不是撕裂了?”   伤口虽长,但是并不是特别深,当前也没什么缝针的条件,便只上了些止血、促进愈合的药粉,可照理也不该再溢血这样严重了才对。   傅旻点头:“是,但不严重,无妨。”   “怎么会撕裂?”沈逸皱眉。   傅旻如实道:“他怕我走,抱得紧了些。”   沈逸觉得自己就是多余关心他这么一句,腹诽嘚瑟死你算了,“那我晚些再来与你换药。”   “嗯,”傅旻点头,“你先去看他,我这边不急。”   “那我过去,你要一道吗?”沈逸理了理后领口,想邀着傅旻一起。   “不去了,他饿了,我去做饭。”傅旻走了反方向。   沈逸满肚子疑问,“你做?能吃吗?他现在可得吃好的。”   “要你管,”傅旻说着话,走远了,一面儿走,他一面儿琢磨着,虽然这个死人沈逸说话着实难听,但不得不说,提醒得还是对。   如今,自己这般情况,确实是需要与家里通通气,祖母那边就算是不急,与妹妹说一声总要的,万一出点什么消息走漏的事,愔儿还能在家里头为自己顶一顶。   祖母那边......大约等到娃娃出生,才会是刚好的时间。   可便是妹妹那边,这样大的事,肯定也不能指望鸿雁传书的那点小纸条,需得等到回京后见面详谈才成,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如何开口,才能让她比较好接受一点?   他这边还没想好怎么起头,那边沈逸已经到了陆望安的门口,只是门口有齐苍守着,颇礼貌地给他行礼,说:“沈公子抱歉,里间正在议事,请在门口稍候。”   沈逸点头,自坐在了门口的石凳上。   过了又好久,房门才被打开,里面走出来的人看打扮像是侍卫,但沈逸看着各个面生,想必是兴王府的人。   “陛下,”沈逸进了门。   陆望安在方才人出门时就觉得不舒坦了,此刻已经趴伏在了床头的软帛枕上,有气无力地道:“兄长来了?可是师哥喊你来的?”   沈逸见他小脸廖白,凑上前问:“哪儿不舒服?”   “有些发晕,恶心,”陆望安闭上眼,“有孕后常常这样,过会儿就好了。”   也许是记挂着是傅旻的吩咐,也许是实在没有力气拒绝,陆望安竟未拦着沈逸上前查看一番。   沈逸探出结果便开始生气,话也没说,走到门外,喊候在门口的侍女冲了浓浓一碗砂糖水来,也未用调羹,直接将花口粉彩瓷碗递到了陆望安嘴边,没好气地说:“怀孕可扛不起这样大一口锅,你这是饥饱痨了。”   陆望安被怼着喝了没两口就躲开了,“兄长,齁嗓子,不喝了......”   “再喝几口,”沈逸态度也强硬,他可是满心只顾着对方身子,不会似傅子怀一样由着人使小性子,“刚刚是不是饿了?”   陆望安如今顾着肚子里的那个,也不敢轻易忤逆医嘱,便皱着眉又咽了几口,“是。”   “饿了怎么不吃东西?”沈逸把碗又往前凑了凑,试图再喂他喝些。   “师哥这不是去做饭了吗?”陆望安头朝里趴着,狠狠捂住嘴,“真不能喝了兄长,再喝要吐了。”   沈逸把碗放到一旁,又拿过迎枕来,“等他做饭出来,你怕要饿晕了。”   陆望安梗着脖子辩驳:“不会,师哥做饭很快的。”   “行了,别显摆了,”沈逸昨天被俩人的哑谜刺激、今天被俩人的酸臭刺激,实在叫一个身心俱疲,懒得多说,敲敲床沿,“躺好,我号号脉。”   如今眼前人看脸色是好了许多,但是那些小毛病可都扎了根的,又碰上这样特殊的时期,哪儿是补一觉就能养好的那样简单?细细号了半天,沈逸问:“安胎药还在吃吗?”   陆望安认真答:“嗯,大巫祝说还要吃半个月,到时候停不停药还得再看。”   “药好吃吗?”沈逸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他也算看着陆望安从少年长到青年,知道这孩子小时候身子虚,吃药像吃饭,但是这么多年的糟蹋没让他对吃药习惯下来,反而是越来越怕。   陆望安一面儿撇嘴、一面儿摇头,“不好吃,兄长,药可难吃。”   “不好吃就对了,”沈逸自顾自地收拾好药箱,直接走到了桌前开始写药方,“我开的药只会比大巫祝的更难吃,但没办法,是你自找的。半年不到,好好的身子给糟蹋成这样,真是造了孽。”   陆望安看着沈逸刷拉刷拉写方子,眼见着已经写到了第三页,直接怕得眼前发黑,“兄长,你若是为了惩罚我特意下苦药,我可是要跟先生告状的。”   沈老太爷宦海浮沉半生,为师倒还宽和,教子却无比严厉。   陆望安慌忙搬老师出来,希望能多少有点用。   “就你会告状?”沈逸头也没抬,“要不然比比,看是你往京中发信快,还是我往兴国发信快?”   陆望安没话了。   洋洋洒洒写完,沈逸将自己的墨宝在圆桌之上一字摆开,小心地拿手扇着残留的墨迹,“一会儿我找人抓好药交给子怀,我会同他讲,你也提醒着些,文火,五碗水煎成一碗水,莫要躲懒。”   陆望安不满地抱怨:“用文火将五碗水煎成一碗水,那要扇几久?岂不是要连同师哥也一起熬干了去?”   沈逸挑眉看他,“若此时是他给你怀孩子,你煎是不煎?”   “自然,是会煎的......”陆望安声音越说越小,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不能少放一碗水吗?”   沈逸不厚道地笑了,“怕是少一碗,都没不过药呢。”   “.......”陆望安想哭,“要这么说的话,这药得多苦啊?”   沈逸还是扯出微笑,“早说了,是自找的。”   傅旻端着食案进来,就正听见这两句,好奇地抬头问:“什么苦不苦的?在讨论谁人的命数吗?”   “是,”陆望安点头,“是在讨论我的命,好苦。”   “怎么苦了?”傅旻只以为是句玩笑话,支了炕桌,将食案放在陆望安眼前,舀了勺燕窝粥喂过去,“来,吃点甜的。”   沈逸:“......我先走了。”   “嗯,”傅旻头也没回,敷衍地应了句,见陆望安吃了,又舀一勺喂过去。   但陆望安没接,偏头告状:“兄长开的药方有四五页那样多,还要五碗水煎成一碗,存心是要苦死我......”   傅旻手下一顿,这方子、这做法......是光想一想就觉得苦的程度了,他扭过头去,赔出十二分、八颗牙的完美卑微笑容,跟沈逸打商量:“能不能添添减减、替换替换,少放点、弄甜点?”   想打人的心情熊熊燃烧......沈逸觉得自己要被门外汉病人及病人家属气死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药箱做了个“请”的动作,对傅旻说:“您行,您上?”   “诶诶诶,”傅旻打了个“停止”的手势,又赔笑,“别呀,我说着玩的,怎么这样不经逗呢?”   “师哥!”   陆望安看着立时倒戈的傅旻,心里更委屈了,明明他也是知道自己讨厌吃药、最怕吃药的。   “可良药苦口利于病啊,”傅旻哄着,将一勺燕窝粥又凑近些。   沈逸觉得这样肉麻的场景看多了必然会害眼疼,扔下方子走了人。   听得门阖上的动静,傅旻还又鬼鬼祟祟凑到窗边看了看,确定沈逸已经走远了,才又开口哄道:“放心哈明月,若他开的药苦得你吐了,我非剁了他不可。”   陆望安“嗯”了一声,决心不去管师哥与兄长的小过节,总归还有愔儿妹妹当青天大老爷明断案呢,无需自个儿操心。   燕窝粥用了小半碗,案上其他的小炒也都多少吃了两筷子的时候,外头窸窸窣窣传来一阵几乎不可闻的骚动,傅旻与陆望安俩人都听见了,但都没去理会——   外头的侍卫们各个都不是吃素的,若有动静,就他们几个公然摇色子的可能都比外人来犯的可能性大,无需挂怀。   又过片刻,门被敲响,傅九委委屈屈的声音传来,虽没见着人,但听动静就像是个刚过门就被恶舅姑给欺负了一把的新妇。   “爷,”傅九硬着头皮斩断屋内两位主子的浓情蜜意,六月的天里面说出了数九寒冰一样冷的话语:“劳烦您现在回府邸一趟,淮南王递了帖子要来看望。”   旁人要来,那不见就不见了。   但是爷早嘱咐过,若淮南王来,是一定要见的,总要去会会。   见人没毛病,有毛病的是,这个要命的、打扰人家的倒霉活计摊到谁身上。   傅旻扬声:“等着,我这里忙着呢。”   傅九不说话了。   陆望安推了推他,“去,去看看陆琰能演出什么好戏来。”   傅旻:“不差伺候你这一口饭。”   陆望安:“我也不差你伺候的这一口饭。” 第44章   傅旻向来是以耙耳朵为荣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就该听老婆的吗?不就该服老婆的管吗?   他也并非是因为照顾明月怀了孩子的特殊情况而耙耳朵,平心而论,在春和斋的那些日子里,他可也耙得很呢。   现下见人都这样说了,他只能听话地将手里的碗筷递过去,犹还不放心地嘱咐:“自己好好吃,听见没?”   陆望安点头,忽而想到什么,又问:“师哥你吃了吗?”   傅旻笑了:小没良心的,倒还算有良心,他回说:“我不饿,吃饱了红光满面该不像伤员了。”   说着话,外头又是一阵小小骚动。   原是沈逸过来了,看着门口的三人凑到一处,明显不太对付的模样,前去插了句话:“里头完事儿了吗?”   这话问得是太暧昧了些......什么叫完事儿啊?怎么跟个侍寝盯梢掐点儿的老太监似的?   半天没人答他话。   沈逸环视一周,点兵点将挑了个最熟的,“傅九,你说。”   “怎么又是我?”傅九嘟囔,“没完事儿呢,也快了。你但凡早来半步......”   “哟,还带上脾气了?”沈逸笑了,“我早来半步怎么了?谁惹你了?来,跟哥说说,哥给你找场子。”   “当真?”傅九问。   沈逸安抚地拍上傅九的肩膀头子,说:“哥在江湖高低也有点地位......”   那确实......傅九开口伸冤了,指着左穹、齐苍二人说:“他们师兄弟二人,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就会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外人。之前爷看见我们分活计都摊不匀,便教了一招手心手背,不教还好,教了才是坏了事,回回我们仨一起当值,碰见难活、累活,他们俩就出一样的,把我给踢出去,碰上好活,就出不一样的,总有个人能占下。就刚刚,二位爷在里头忙着呢,非让我去煞风景......”   沈逸认真听着,半道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傅九垮起个脸:“沈爷你刚可说了给我找场子了......”   “傻孩子,”沈逸笑得前仰后合,“你一个外人被欺负不是正常?只有经历人情世故的毒打,才能让你飞速成长,加油!”   傅九:“......”   更生气了。   沈逸抬步往前,他可没有煞风景的自觉,大喇喇、提着药就敲了门,料想里头俩人有心没戏,做不成什么,大概一敲就问:“那我可进去了?”   没人回......没人回就是默许。   他推门而入,正见傅旻要走,还说“吃饱了红光满面该不像伤员了”。   沈逸笑了。   “你虽饿着,却也足够红光满面不像伤员了。”   傅旻扭头看见沈逸欠嗖嗖的笑脸,拳头硬了。   陆望安抬头看见兄长手里一大提溜药材包,拳头也硬了。   但沈逸不光脸色欠嗖嗖,他整个人都来了劲,生怕别人领会不到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还特意点了点自己的双关,“两边儿都饿。”   傅旻攥着拳过去,“你没事儿吧?”   动嘴皮子,那沈逸尚可一战,动粗,那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的......他识相地提溜起手里两大串药,说:“伸手不打好大夫,我来送药的。”   傅旻接过,哼了他一声,又哄陆望安说,“我先去看看,晚点儿回来给你煎药。”   陆望安连连摆手,刚刚的恋恋不舍,一下子演变成了冷心冷情:“不用不用,国事为重,师哥你尽情去忙。”   最好是今天就不要回来了,到时他在这边就闹着说“只喝师哥煎的药”,糊弄过去一副药总可以吧。   “要去见淮南王?”沈逸问。   傅旻“嗯”了一声。   “不是我说,你这脸色真的不行,再饿三天都不行......”沈逸凑过去打量,“你这就差把‘哥有老婆还马上有孩子’刻脑门儿上了,精气神儿好得跟刚磕了药似的。”   傅旻摸摸自己的脸,又转向陆望安,真诚发问:“我看起来真的有这么爽吗?”   陆望安笑得开怀,怎么不爽?看起来真是爽极了!可师哥爽,说明他开心,如此自己心情也才跟着好多了,若师哥还是那般愁云惨淡的模样,他这会儿该面朝墙偷着哭了。   “看着,是有点......”陆望安捂着嘴笑,“不对,是挺爽的。”   沈逸看向他,眉一挑,意思不言而喻:看,哥说的对吧!   “那怎么办?”傅旻问。   沈逸一下巴指向陆望安,“这不是有个易容大师在吗?”   改头换面的活儿都干得了,变变脸色自然更不在话下。   说起这个易容大师,玩得可是够大、够野的,沈逸在得知事情来龙去脉后,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十二个时辰对着一个人,那会不会演不下去、会不会就露了馅儿?   答案是,一定会的!   但你看人家,不光没露馅儿,不光把傅子怀的心掐得死死的,还整出来了个孩子呢......   这操作,谁看了不得说句牛逼?   傅旻仔细思索沈逸的话,觉得:诶!有道理!   他打了个商量:“明月,要不然你就稍微给我化化?”   陆望安点头,“好。”   “来来来,接着吃,”傅旻乐了,又冲到床边炕桌前,接着给陆望安布菜。   “哟~哟哟哟~”沈逸今天活像是生吃了两三个哟哟怪,凑头过去,强行怼进小情侣的脑袋中间,“这是咱相爷做的呀?”   傅旻就听不得他这阴阳怪气的动静,连忙拨拉他,“边儿去。”   沈逸就不走,不光不走,还开始点评上了:“虽然是清淡菜色,但闻着、看着都还挺不错的呢。”   当真是他一撅屁股,傅旻就知他要放什么不入流的屁,开口就要拒绝,却被人抢了先——   陆望安这孩子心实,又着急显摆,热情地邀请沈逸入席:“师哥的手艺真的挺好,兄长快来尝尝。”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沈逸拿了筷子、勺子、碗,一屁股在床沿儿上坐定,还挤了挤傅旻,“你起开点儿,我够不着菜了。”   傅旻:“......我用死你够得着。”   沈逸顾不上回答,一口接一口炫得正起劲:傅子怀这饭做得你要说多精致、多美味,那倒也没有,主要是这家常味道实在是太诱人了,是沈府的厨子都做不出、只有家里的母亲才能做得出的味道。   离家恁久,饥一顿、饱一顿,好一顿、差一顿,真是好久没吃得这样舒坦了。   傅旻冷眼看着炫红了眼的沈逸,七窍生气,一巴掌就呼了过去,“差不多得了,跟小孩抢饭吃,半夜睡醒了不会羞愧地狂扇自己耳刮子吗?”   “抠搜儿的,还当丞相呢,”沈逸一抹嘴,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吃就不吃。”   陆望安还问呢:“就吃好了吗兄长?不再多吃点儿?”   傅旻换了另一幅嘴脸,和颜悦色地哄着:“明月,你再多吃些。他不要了,再吃该撑死了。”   沈逸:“......”   但陆望安倒也没多吃,惦记着傅旻在等,又稍吃了两口就拿茶水漱了口——这意思就是,我已吃好了。   “师哥,麻烦把我的箱子拿过来。”   前儿沈逸离开之后,陆望安本想着再换上明月奴的一张脸,高低给师哥些缓冲的时间,不至于太震惊、太难接受,结果开口就被傅旻拒绝了。   彼时他还还问:“怎么?原来师哥还是更喜欢陆望安这张脸吗?那明月奴的呢?”   这题吧,怎么看都是一道送命题。   傅旻自然不会往这火坑里跳,他打开箱子递到陆望安跟前儿,问他:“知道我最喜欢你哪儿吗?”   虽问了,却不等人回答,他伸出大拇指,摩挲陆望安的眼皮,“喜欢这双又有神、又漂亮,还会说话的眼睛。”   听得小皇帝心里得劲儿了:陆望安和明月奴可是一样的眼睛。   “听话,这么些个东西糊在脸上,总也对皮肤不好,”傅旻接着哄。   陆望安这才歇了心思,任傅旻随手将箱子收好放到床边脚踏上,如今刚好顺手拿过来。   打开箱子支在炕桌上,陆望安盘着腿儿,认真挑选趁手的家伙事儿,改变骨相的那些,师哥自然是用不到,幸好箱子里也还备了些改变面皮的东西。   琉璃镜支在一侧,傅旻坐在床边,凑头过去由着陆望安在自己脸上刮腻子。   陆望安手底下利落,不一会儿就化好了。   傅旻端过琉璃镜来照,沈逸好奇地凑过去一道观摩,不由得啧啧称奇:“太厉害了吧,这简直是邪术了!我当时还说,怎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化个妆还认不出人来了呢,这傅子怀肯定眼瘸吧。现在看来,还真是因为手艺高超,看这一手妆化的......”   沈逸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跟死了三天似的。”   傅旻:“......”   “你这伤口,我觉得就趁早到那边一起去处理,”沈逸话没好话,建议倒还中肯,“到时候我就当着淮南王的面儿给你换药,一边换药一边怪叫,就说你能活下来是菩萨保佑......”   傅旻:“......也行。”   陆望安本默默听着,到这忍不住撇起了嘴,伸手拂过傅旻惨白的双颊,又擦过他乌青的眼下,最后手指落在干燥起皮又苍白的唇角,颇有些难过地说了句:“好憔悴啊......”   沈逸小声嘟囔:“这不是化的憔悴嘛,又不是真憔悴......他真正的脸色好得像是能生吃三头牛呢。”   但并没有人理他。   傅旻抓住了陆望安的手,静静看着他眼里的难过,觉得好像难过也会人传人了,沉默半晌,他指着自己的嘴唇问对面人:“这药水,有毒吗?”   陆望安不知师哥何出此言,愣了愣,摇摇头,“用在嘴上的东西怎么会有毒?那岂不是要毒死你了去?”   傅旻笑了,“那就好。”紧接着,他凑近,说:“我去那边的馆驿会会陆琰。”   二人离得太近了,陆望安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会吵到傅旻,他发觉自己脸又发热发烧,恍然记起似曾相似,发觉竟是暌违数月的悸动。   他嗫嚅:“师哥......”   傅旻摸着他发顶,说:“乖乖的,别想我。”   陆望安正待点头,就被人揽近了、吻上了,温热的唇相接、相碰,一则水润,一则干裂,厮磨之间竟有别样感觉。   陆望安沉沦在即,仅余了一丝清明,“兄长还在呢......”   沈逸确实愣在当场:难不成我也是你们情趣的一环吗?   可傅旻的舌尖转瞬便已经擦到了对面人的牙关,含混不清道:“他会走的。”   这话刚刚落地,沈逸果真捂着眼睛落荒而逃:“哕~哕~哕......”   陆琰早就在馆驿的前厅候着了,为了显出诚意,他特意亲自带着拜帖来登门,这可是稍破落点儿的皇亲都没有的待遇。   开玩笑,只有你文渊阁的死书生晓得闹大事态?他的马车自出了王府便就开始造势。   为的就是告知众人:他陆琰,行得正、坐得直,不为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是敢大大方方地去探病!就是一个问心无愧!   可他一进门就碰了个不能说硬、但也绝对不软的钉子,傅旻手底下的那些酸腐文臣,皮笑肉不笑地同他扯了许多,总结来说就是一句:“托王爷的福,我们相爷如今还昏迷着呢。我等文臣人微言轻,更不值千金之躯躬临,还请王爷快快回罢。”   虽说是让他回,但他若真回了,保不齐又传出什么难听的话......   于是,自认不傻的陆琰稳稳坐在花厅内,半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只说:“那本王等相爷醒来。”   到后来,他实在是无聊,无聊极了,干脆拉着陪他一同等在花厅里、防着他耍滑头的郁荆话起了家常:“小兄弟,看你年纪实在是小,今年多大啦?”   郁荆硬邦邦地回:“二十二了。”   “真是年轻有为啊哈哈哈,有这样的青年才俊在朝,何愁我大晋不繁荣昌盛啊!”   郁荆:“......”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陆琰接着问:“家中目前还有何人啊?”   郁荆出身门第虽不极高,但也是京中数得上号的人家,自然是满族满家、七大姑八大姨数不清的亲戚,但这要是聊起来那还有头?岂不要说上半日去?   想想就让人害怕,郁荆便扯了句:“我是孤儿。”心里却默默合十,爹、娘,儿子不孝,回头去庙里请头香、烧高香为您二老祈福。   “啊呀呀呀呀,”陆琰简直像是在唱皮黄戏,“孤儿啊?啧啧啧,真是可怜。那不若本王保媒,为你求娶个身家清白、面貌姣好、岳家得用的新妇,于你仕途助力倒还是小事,主要是,也给你个家......”   这“掏心窝子”的话听得郁荆实在受不了,“王爷您先坐,我去看看我们家相爷醒了吗。”   然后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就跑出了一进院。   陆琰在后头瞧着,瞧了瞧,又端起了茶盏:这傅子怀怎么还没醒?该不会是剧毒难清?别是快断气儿了吧?   虽然真的很希望他当场死了,但目前状况他还真不能死。   急得个陆琰啊,话没地儿说了,就开始在花厅里头背着手转圈,燥得他脚步匆匆,转悠得比驴拉磨还快。   此时,重兵值守的后门,傅旻与沈逸等人已悄悄进了府,宅子小便有这样的好处,稍微走两步便到了卧房。   一行人刚进门还没坐稳,就见郁荆低头耷拉脑儿地进了门。   傅旻:“不是说你在前厅陪淮南王?怎么自个儿跑这儿来了?”   郁荆声音闷闷的,“相爷,我陪不住。”   看这模样.......傅旻在心里暗道一句不妙,那陆琰是个男女通吃的主儿,好似还更偏爱年轻儿郎些,似郁荆这样唇红齿白、盘靓条顺的小郎君,是挺容易入他眼的,这倒霉孩子,该不是遭遇职场性骚扰了吧?   那这陆琰可真是要饭的牵着个猴儿了,典型的玩心不退。   心里一阵关心,但又不好挑破,傅旻稍显委婉地问了句:“他怎么你了?”   郁荆愤愤,“他要给我说媒!”   呼——傅旻长舒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紧接着弹了郁荆一个脑瓜崩,“倒霉孩子,给你说媒还不愿意!”   “我就是不愿意他给我保媒!”郁荆掷地有声。   把沈逸给听笑了,小孩还挺倔强,挺来劲。   傅旻也听笑了,他叉起手问:“什么意思?他给你保媒不愿意?那我呢,那我给你保媒呢?”   郁荆噌一下红了脸,支支吾吾,“若是爷给我保媒,那.......那我相看,总是会去的。”   还挺双标,傅旻听得直点头,像我带出来的兵,不错不错。   总之人没事儿就好,傅旻只想抓紧时间会完陆琰,抓紧时间跑去找老婆,没多少闲工夫聊天,便嘱咐郁荆:“去,就说我醒了。”   郁荆点头,转身出了门。   待到廊下再出现声音的时候,沈逸拆开了傅旻的伤口,不得不说,看着还是吓人,极长的一道横在下腹,青黑情况已好了很多,但渗出的都是浓紫的血。   “爷,”郁荆在外头敲门了,“淮南王到了。”   傅旻没说话。   郁荆又叫了声:“相爷?”   傅旻眼神示意沈逸:去,去开门。   沈逸比了个“好”,然后走到门口迎了陆琰与郁荆进门,颇怀歉意地说道:“刚才相爷已说了‘请进’,然则身子实在是虚弱,提不起气力,也无怪二位听不见了。怪只怪这毒实在是烈,短期内根本清不完,快要了相爷半条命去......”   再看傅旻,正斜倚在榻角,身后垫了大大的软帛枕,朱红颜色更显得他脸色苍白,一只廖白的手抓着床沿,似乎连坐着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勉力支持,只能靠只手来撑着,才勉强不至于往下出溜,但即便如此,也是半躺姿势了。   坐在床沿边上换药这人大约是他们自己找的大夫,手上的功夫倒还挺利落,但陆琰站得位置巧妙,刚好可以看得清那狰狞泛黑、长有几寸的伤口,实在触目惊心。   陆琰想到昨日,他落水被打捞起来时,脸色似乎比当前还更好些。   不过一个白日而已,怎的、怎的脸色就差成了这样?   难不成真如这个郎中所说,这毒要了左相的大半条命去?   哎呀呀,这是怎么话说的?瞧着素日风度翩翩的郎君被磋磨成这幅人鬼难辨的样子,陆琰心里还泛起了一阵儿心疼,一下子便将自己推算了一整天的阴谋阳谋忘了个干净。   只是可惜他再心疼也没辙,不是自己的人,也压根不晓得死士用的何毒,不知何毒自然也无从寻求解药。   自己倒是发了信给京中,尽全力用最和缓的语气询问右相是否知晓此事了,但实在是没有个立场去要解药啊。   陆琰深深叹了口气,竟舍得自降身份坐到了床边的矮凳上了,还凑近傅旻问:“左相,可还好吗?”   傅旻看得出陆琰脸上的一分愧疚、三分心疼,便不再阴阳怪气或者反话正说逞些口舌之快,他艰难扯了个笑出来,就这点动作还让干裂的嘴唇撕了细小的血口出来。   教个好色的陆琰心疼得直搓手。   傅旻缓了缓,才慢慢道:“劳烦王爷挂心,子怀无碍的。” 第45章   陆琰一听他这样说,心里头更不是滋味,坐在小圆凳上颇是难捱地搓了搓手,与傅旻商量说:“你们毕竟千里迢迢来到淮南,人生地不熟的,未必会有很好的大夫,那不若这样,我府上有极好的大夫,子怀你就去我那里养伤。”   沈逸一听不乐意了,个老王八说谁医术不很好呢!   但是,他柳一刀的名号只在做游医的时候留,从不在达官贵人面前讲,这淮南王位子虽高也不配让他破了例,可职业成就遭到如此揣测,要是不发脾气,那也实在对自己不住,便一下子摔了巾帕,说:“要不然你来!”   傅旻费力地抬手打断他,又转头对着陆琰虚弱一笑:“让王爷见笑了,此名医也是他们费了大力气请来的,医术高超,可能才气横溢之人多少都是有些脾气的,便请看在子怀薄面上,莫要苛责。”   “不会不会,”陆琰连连摆手,又劝:“我府上也有些善毒的,也存了许多解药。方才听这郎中说,中的剧毒竟要去你半条命,我这心里实在难受,实在想要分担一二。”   其实陆琰这会儿是真的情深意切,可断没有前日里发恨要将人掳到府上治好了、治服了的心性了。   他是真的想帮帮忙,但是,这在旁人眼里却不一样了:这不是明晃晃的黄鼠狼子给鸡拜年吗?   莫说傅旻等人,就是沈逸都在心里哂笑,信你个糟老头子的话才怪呢,去你府上乖乖受害吗?当谁是看不明白形势的二百五呢?   “王爷的美意,子怀心领了,”傅旻又往身后帛枕上靠了靠,着实是喘了几口粗气,才慢慢道:“只是子怀如今的身体,怕是下床都难,更遑论由此地挪到王府了。”   陆琰一下一下地抚着胸口,刚刚傅旻喘的那几口粗气,实在是吓到他了:他这一生算是平顺,没怎么见过人之将死的场面,只在父皇殡天的时候,曾作为最受宠的幼子守在病榻前过。   当时父皇就是这样,先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慢慢的,不再出气儿了,眼珠子散了,宫城里的丧钟就响起来了。   傅旻刚刚那几下的模样,跟父皇病重的时候,太像了。   这样的场面很快打消了他想将傅旻挪到自己府上的打算——若时运不济,这傅子怀真的死在自己府上,那可当真是跳进淮南河都洗不清了。   便不说死在自己府上的话,死在自己车上,那也是够晦气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句“如此便罢了”,便听得那个讨嫌的郎中又开始在旁边哔叭:“我看挪到淮南王府上也不错,总归折腾过去也余不下几口气了,那边宽敞,正好可以停灵。”   陆琰:“......”   如此出言不逊,可真是听得傅旻爽死了,果真沈一飞这样闯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样:他永远都跟人民群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他就是知道怎么戳达官显贵的肺管子!   若非他傅旻也是见过大场面、经过专业培训的,此时他便笑出声了,但优秀如他,不光没有笑出声,还脸色郁郁,颇是为难地看向了陆琰,“王爷......”   “本王晓得,本王晓得,”陆琰要被沈逸的话气得厥过去了,此时正忙着给自己顺气,“本王不怪罪,不怪罪的,你放心。”   傅旻眼见着又是一阵虚弱泛起来,不着痕迹地又往下出溜了出溜,有气无力道:“那,那就好......”   沈逸在旁边已收拾好了药箱,冷眼看了会儿,又是一阵妙语连珠:“刚醒来就会客这么久,你不要命啦?”   “多谢大夫提醒!”   陆琰此刻竟然有些感谢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鬼郎中,若非他提醒,那自己再多待会儿,累得傅子怀晕厥过去了,那岂不又是罪过?   “子怀啊,”陆琰说话间已起了身,“你在此好生养病,缺什么、少什么便去淮南王府拿,千万莫要客气。如此你便先休息,本王改日再来看你。”   “王爷......”傅旻试图起身。   “诶诶诶,”陆琰一个回身、连忙伸手叫停,“你尚病着,无需多礼。”   话毕他快步走到门口开了门,王府的人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见人出来便将成担成担的珍稀药材补品一股脑儿地搬进了房间。   可怜傅旻他们都不是什么性喜奢靡的人,租的房子小,每个房间也小,傅旻这已经算是个中较大的房间了,仍然是被淮南王府上“诚意满满”的补品占满了半间屋子还有余,到了无处下脚的程度。   沈逸站在桌子边儿上,看着周围满满的补品,感觉自己像是流落孤岛的鲁滨逊,旁边儿这补品便是将他围起来的大海......忍不住感叹道:“嚯,老鼠来这屋都得开高德......”   傅旻:“......”   郁荆侯在门口,利落地送客,巴不得一火铳将这不对劲儿的老头儿发射回王府,“王爷,这边有请......”   “好说好说,”陆琰看了眼郁荆,这小孩,初春漫出的野草一样生机勃勃,较床上躺着的那位又有别样的活力,看得他眼里舒坦、心里高兴。   “你们家相爷身边如今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们下头人,定要记得尽心尽力,若有需要,尽可去找淮南王府,本王在此地呆了几十年了,多少有点门路。”   “嗯,”郁荆回得不咸不淡。   “对了,”陆琰住脚,对着郁荆一笑,“方才本王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方才?方才要给自己说亲的事儿吗?   郁荆心道:还怎么样?自然是不怎么样!我看你个老王八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急太监。   尤其是,这老白脸笑起来看着真是让人不舒坦,郁荆忍了又忍,后撤半步道:“王爷,突然想起来,我还与我们相爷温着药呢,再不回去怕是要糊了,糊了的药可会害人命......”   说完不待陆琰再回句什么,拔腿就跑。   陆琰看着郁荆跑远的背影,忍不住道:“这借口可是够蹩脚的......”   “简直欺人太甚。”淮南王府的下人都忍不住打抱不平了。   “诶......”陆琰回身,背起手、迈起了八字步,“年轻人嘛,就是要真性情,才好玩。”   沿着简陋的游廊往前走,陆琰心道,见面这么多次,倒还不知道这小郎君名叫什么?这样抗拒相看,可是对女子提不起兴趣?   可得好好去打听打听,若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这边儿,陆琰的歪心思随着他本人越行越远,那边沈逸和傅旻则匆匆闩上了门,一人拿着纸笔,一人蹲在地上,正配合默契、如同现代人新婚当夜数红包一样清点着陆琰带来的这些好东西。   “我们速战速决,”傅旻怕甩自己一身墨点子,但是又实在是手痒,正慢慢地转着笔,对沈逸道:“我们总体分成两批,能卖的和不能卖的。   不能卖的,指的是明月当前的身子能用得上的,其余的都是能卖的。不能卖的这些你可定要好好把关,毕竟是陆琰带来的东西,防备心总要有的。   那能卖的也不能掉以轻心,先甄别品质,再打听打听市价,如果隔壁的城池价格更高,赶过去卖也不是不可以。   总之我们就一个准则,将有限的东西发挥出更大的用处、卖出更多的银钱。”   本来傅旻还想着给妹妹与祖母带着,但是他带着队出来,大包小包回去不像样,不若直接换成钱贴补给身边人和祖母她们。   至于明月那边,本身车马随行众多,甚至连锅灶都有,多带些药材也看不出来。   沈逸听了,觉得这厮头脑确实清楚,说得是一点毛病没有,唯一的一点问题是......他抬头,问:“那我呢?”   我这个长租群演、我这个治病功臣,就不配分上一点儿吗?   白跟你演这一出双簧了?白教你如何在脸色伪装到行将就木状态下将身体的虚弱演出来了?白蹲在这里陪你干苦力了?   全部都是白给?主打一个倒贴?   这一声诘问,短短三字直击灵魂,傅旻轻咳了一声,说:“先留下给明月的,你再看着捡几样,最后剩下的拿去卖。”   这话说的苦大仇深,听着不像拿他两篮子药,倒像是要割他大腿两块肉,这抠搜鬼......沈逸忿忿,刚要回嘴,就听得傅旻说:“哎呀你也考虑考虑我,我手上拿着这么点儿俸禄,现在要养老婆、转眼要养孩子,一家之主拿不出钱来,那像什么样子嘛。”   也有道理......沈逸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他屈服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拿几样给愔儿,别的不动你的。”   傅旻拱了拱手,端起来了手札,“一飞,开始吧!”   俩人都是能做事、会做事的,满屋子的药材补品清点完也不过才半个多时辰,傅旻是舍不得在此地多耗哪怕一分一秒,卷着手札、提着补品就钻后门往陆望安那里赶去了。   沈逸留在这里,包好了给傅愔的东西,坐下写家书,他不敢将愔儿即将当姑姑的事情写进去,若不然,怕愔儿收到信连夜就会杀来淮南,这样天大的事儿,还是要等到子怀自去、当面来说。   但他在信里说了:子怀在这收到了补品,自己帮他做事、还顺道打了秋风的事儿,一封家书写得喜气洋洋。   落笔时,他突然想到:这姓傅的搁这儿哭什么穷呢?他老婆是皇帝,还用得着他养?   好气好气!又被这该死的傅子怀摆了一道。   可任他在这里气得要死要活,傅旻是一概不知道的,那边儿他已一溜小跑上了马车,提着东西就往陆望安所在冲,急得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前头去驱马了。   但努力不在于亲自驱马,傅旻便在后头车厢里头努力念叨:“傅九,好傅九,再快些,再催催马......”   傅九觉得非常的无语,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他,齐苍、左穹被留在府上护卫皇帝爷,又是自己随行过来。   淮南城没有宵禁,这会儿正热闹着呢,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手缰绳、一手马鞭忙得是一个晕头转向,后头还有个叭叭不停的亲主子。   这日子可真是难过。   “爷,”他刚叫了一声,便见得前头跑过去个小孩,惊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勒马。   待见小孩走远,他才没好气地回:“要不然,爷您下来自己跑回去吧,倒还可能更快些。”   傅旻稍稍给帘儿打开了一道小缝,见确实是熙熙攘攘,或许跑回去真的是个更好的办法。   但不行,万一被淮南王在城中的眼线看见了那还了得——那个下床挪窝都要背过气去的左相,居然身体康健到能在城内乱窜了!这不是将整个淮南王府摆了一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傅旻知道这个,便好声哄着傅九:“不急不急,安全最是重要,你且稳着驱车。”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他心里还真不是这样想的——实在没有料到陆琰竟这样热情,简直吃错了药一般,一来二去地耽搁了恁久,不知道明月那边可吃了药了?哎呀那个要死的苦药汤子还不晓得要多难吃,薛诚的茶水蜜饯不晓得可准备好了?   脑子里来来回回、转来转去的就是一个明月奴,好像人家是下生就到了二十出头,前头从未被他傅旻之外的人伺候过一般。   但想也是只能想想,急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还不如换个思绪,让自己好过些,他突然想到什么,问:“傅九,你最近心情不好吗?”   傅九心说,当领导也是不容易,心里头这样挂念着那位,还得分神出来关心下属。   里头那位的名讳说不得,沈公子一趟趟往里跑,开了许多药来,猜测是身子不太好,那位来南边本是探亲,听闻爷受伤赶来,怎么身子更差的反而是那位呢?   他搞不懂,那边府第里一扇朱门隔开了所有的消息,他们几个从来只是传话,还未进去过。   爷倒是在里头待了好久,想来是在交待此行所遇,确实,是有许多需要报达天听的。   傅九没吱声,要说心情不好,那确实是不好,跟那俩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天天给自己挖小坑的师兄弟在一起,那搁谁谁心情也不好,但是除去这些,那俩人又实在仗义、实在是非常值得相交的过命兄弟,给人打小报告实在不合适。   “唉,”傅九轻叹一声,发觉实在没什么好汇报的,说出来倒是显得矫情,便回:“没有不好。爷我拐进了一条人少的巷子,估计很快就到了。”   “那成,”傅旻舒舒服服靠着车厢坐好,再没话了。   回了那边府上,正要进门,见门开着,里头站了许多人,乌泱泱的,还不时传来劝解声音。   薛诚手里托着个白瓷碗,里头还晃悠着把瓷勺子,正凑在床边打商量,“主子爷啊,这药还是得喝。”   陆望安头朝里躺着,闻言一动不动。   玉嬷嬷在手里垫了块帕子,走到薛诚旁边接过碗,说:“我试试。”   薛诚苦着脸跟玉嬷嬷交接,心说也实在不能怪陛下不喝,这药汤子啊,不怕苦、就怕酸,你瞧瞧这绿汪汪一碗,恨不得二里地之外都闻得到酸味儿,要搁自己个儿身上,那也是好难下咽的,更莫说是从小就怕吃药的陛下了。   玉嬷嬷拿到这碗,心里也直打鼓,早就听闻柳一刀下药重、管用但难喝,今儿算是真见识到了。   她往前凑凑,说:“少爷,良药苦口利于病,再不吃,就凉了。”   陆望安没动弹,但好歹是给了句话:“嬷嬷,我不吃。我身子好得很,我只要安胎药,不要安胎药和调理身体的药一起吃。”   玉嬷嬷没话了,小时候她曾经也接过“喂小少爷吃药”这烫手山药一般的困难活儿,但完成的实在不济,话都没敢说太重,只轻轻呵斥了几声,小少爷便开始嗷嗷大哭,哭了还没三两声,就听见“呃儿啊”一声,竟直接厥了过去。   而后府上好一通的鸡飞狗跳,事后她便顺道卸了这活儿,但凡吃药,都是兴王妃亲自上。   如今这么些年过去,那个动不动哭晕的小孩已经要生小孩了,定然已十分懂事,而自己一头青丝渐见银发,性子也被岁月磨平了很多,本以为总能顺顺利利哄下这碗药了,谁料还是不成。   还说自己身子没毛病,风一吹都要倒了,如何能没毛病。   玉嬷嬷又劝,一边叹气一边劝,可如何劝也劝不到人心坎里头去。   “怎么了这是?”傅旻进门,径直走到了榻前,又从玉嬷嬷手上接了药碗过来。   这碗药如今已经传了三手,傅旻再接过来,已经不烫手,他拍拍陆望安跟他本人一样倔强的小脊梁,叫了声:“明月。”   陆望安噌一声坐起来,吓得薛诚一惊,“哎呦我的陛下哟,可仔细身子,莫闪了腰哦!”   “我不喝。”陆望安张嘴就是拒绝。   傅旻低头看着药碗,这、这......这确实也是难以下咽,但不成啊,总得硬着头皮哄,“那什么,我先把清水和蜜饯备下。”   薛诚早准备好了,听得这句就把食案递了过来。   傅旻将食案撂手边,又哄:“要不然,先尝尝?”   陆望安态度坚决:“不用尝,闻这味就不会好喝。”   啊这,傅旻心说,这倒确实......即使自己总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包袱在,每次喝沈逸开的药都且得好生做一番心理疏导才行,明月确实也该使点小性子。   “那不好喝,不也得喝吗?”傅旻将碗递过去,“一口气闷下去,很快的,我保证第一时间给你喂蜜饯。”   听听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陆望安看向傅旻,脸色着实不怎么佳,“不是这样喝药的!”   傅旻满头满脸的问号,不是这样喝药,那是那样喝药?到这边儿活了二三十年了,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喝药的呀。   “那是怎么喝药?”傅旻非常诚实、诚恳地发出了疑问。   陆望安这回朝里坐了,叉着手,一副“我好生气一时半会儿哄不好了”的模样,颇为硬气地说:“反正就不是这样喝!《宫墙宵会》上不是这么写的!”   傅旻:?????   什么玩意儿?《宫墙宵会》?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第46章   《宫墙宵会》、《宫墙宵会》......   半晌,傅旻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愔儿书局那本嗑自己和小皇帝西皮的同人文?   怎么回事儿?还没印制出书的民间话本子怎么还得了机缘直达天听了?   傅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问:“你从何处见得这话本子?”   陆望安没回这句,反倒指指傅旻的药碗,问他:“一直端着不累吗?”   这祖宗是在威胁人呢,看来要不把这碗苦药汤子撂下,他是断不会轻易交代了,傅旻极其地上道,当即将药碗搁在了矮几上。   如此才又问陆望安:“可以说了?怎么突然想起来去书局了?”   薛诚和玉嬷嬷看了直摇头——看来左相也照样是拿不住人,一个二个都是没用的。   傅旻摆摆手,示意二人都出去,看明月奴这样子,想必个中颇有些个难为情之事呢,两位长辈在,他怕要语焉不详。   薛诚和玉嬷嬷看见左相的手势,摇着头离开了:心说事儿办不好,人倒是自信,还搁这打包票呢。   待人都走了,陆望安才答:“从愔儿的书局啊,人家那里头也有生病的故事,根本不是捏着鼻子灌的!”   简直一点都不温情,一点都不美好,一点都不爱了。   傅旻问了:“那人家是怎么喝的?”   陆望安:“有一回,是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的!”   傅旻笑了,“药这种东西不就得快准狠,若一勺勺地来,不得苦死?”   有道理......陆望安又说:“还有一回,是以口渡药!”   傅旻又笑了,欺负谁没看过小说呢,问:“这情况,怕是那要吃药的已然昏迷了吧?”   也确实是......陆望安扁嘴,师哥怎么什么都知道,便做出了最后挣扎:“还有一回,是亲亲一下,就乖乖吃药。”   傅旻还是笑了,“祖宗,我要是亲你,你吃药吗?若你说吃,那我现在就凑过去。”   陆望安:“......”   那定然是不会吃的,除非把自己亲晕了,用上一个法子喂药。   他索性换了个话题,“师哥我同你讲,这本书我一直看呢,写得可真好,感情描写可真细腻。”   傅旻知道他打岔,却还没想到让这冤家吃药的好办法,就顺着他来,还确实认真回忆了一下,似乎没这么好啊,便问:“听阁内的同僚说,我离京的日子你好似格外地忙,怎么还有空去书局呢?”   “因为......”   陆望安想到了那一天,那些天,突然好难过好难过,低着头黯然地回答:“因为,我想你了。”   傅旻听出了声音的不对劲,便除鞋上了榻,将人揽进了怀里,“怎么了,说说。”   陆望安将自己那日的行程都完完整整说与了他听,说:“那天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天突然落雨,我见你披了蓑衣、戴了斗笠就上了马,很想要下城楼去追你,告诉你雨这样大,莫骑马了,乘车吧,但是,我没有任何的立场跑下去。何况......”   陆望安小声嘟囔,“人家何家的小姐还在呢。”   温情小意骤变送命问答,听得傅旻倒吸了一口冷气,所幸沈逸已经提前与他通过气儿了,说是有孕之人脾气都会反复无常些,对于些人、对于些事也会格外敏感,让他准备好接招,做暴风雨中的海燕!   于是,似乎都未有一瞬的迟疑,傅旻就道:“你这小傻瓜蛋,不是有情报司?怎么不会想着让他们跟着去,去看看我与那何家三小姐中间到底是否有私情在?”   “不用去的,我知道没有。”   陆望安把头埋进傅旻的胸膛里,嘴唇隔着衣衫,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一字一字像是直直地敲到了傅旻的心坎儿上,傅旻听见他说:“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明月奴的。”   “我此前大概不太明白心意,”傅旻一下一下地拍着陆望安的背,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有料到自己也有吞天的胆量,竟敢肖想天子。所幸,你既是明月奴、也是陆望安。”   陆望安听了开始掉泪,他说:“我当时怕极了,我自是晓得老夫人在你心里头的地位,犹要胜过双亲许多。我担心你因为我的存在而一意孤行,坏了孝道,若真让老夫人抱憾,我这后半辈子、你的后半辈子,怕是都要活在良心的鞭笞和旁人的闲言中了。”   傅旻听得心里也酸溜溜的,“若没有发现这个孩子来了,你这狠心的冤家,岂不是终生要与我桥归桥、路归路?这样便不会抱憾了?”   陆望安呜呜地哭,像受伤的小兽躲起来呜咽,“会啊,当然会抱憾啊。”   “所以,”傅旻说,“你是因为实在思念我、担心我,才从兴国跑来相认的吗?”   在等待陆望安回复的空隙里,傅旻拼命地乞求:求求了祖宗,你可为了哄哄我也说句“是”,我这颗稳定运行了二三十年的老心脏近来可着实是受不了刺激了啊。   好在这次乞求成真,陆望安在他怀里拼命点头,说:“是,自然是因为想你,自春和斋离开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自然也是担心你,你离京前往清江浦的每一刻,我都在担心你。但是,还有个更迫切的原因......”   傅旻苦笑,“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孩子?”   若不然,成年人的思念和担心如何不能忍?   只有这种闹出人命、需要商议对策的大事才需要另一个爹出场了。   “虽然是因为孩子,但是话不能这样说,”陆望安反驳。   傅旻觉得奇了,他挪身子离开两寸,低头看着眼圈、鼻尖通红的陆望安,“不这样说,还能怎样说?”   “因为我对老夫人无愧了,腰板儿能挺起来了,老夫人既然担心的是你没有子嗣让傅家绝了后,下去无法面对老太爷,那我便就给你诞下一个子嗣!让她老人家放心!”   傅旻:“......”   太神奇的脑回路了,傅旻真的有点跟不上了,他抬头摸了摸陆望安的额头:不热啊,怎么净在这里说这些胡话。   “明月,你真是这样想的?”傅旻问。   “自然,”陆望安答得理所应当。   傅旻真诚发问:“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里还有个皇位要继承的这事儿?”   便就是他陆家没有一个皇位要继承,只凭着陆望安诞下这个孩子几乎要付出以命抵命的代价,也合该是跟着姓“陆”。   反观自己,倒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姓氏与血脉的计较,在得知这个孩子到来之前、在明月一走了之之前,他本已经打算好了,将愔儿一个孩子记到名下,总还是傅家的血脉,这就不能算绝后。   祖母那边,慢慢地给开解,待到下面有了重孙辈,日子忙碌起来、身边热闹起来,想必也很快就能接受。   但现在这个孩子来了,之前的所有计划势必要全部推翻:要是被老太太知道自己的重孙子竟然是当朝太子,那不得乐得多活上个十年八年的?下去也好有个交待了,我们旻儿的孩子当了太子呢。   到时候,该不好意思再纠结是不是姓傅了吧,实在不成,三五不时地将孩子抱出来给老太太玩玩就是了。真要让她带,估计也是个力不从心。   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再完美不过了。   所以这孩子一定得姓陆。   陆望安挠挠头,“哦对。”   便像先皇一样,虽然没有将自己写在明面上,可也给安了一个皇族的身份,在殡天之前将所有的身后势力留给自己,如此才助自己坐稳皇位的。   哪怕其他人尚有异心,但护龙卫、情报司、母妃与太后、沈相等前朝股肱、薛诚等内宫忠臣,像一道稳固的屏障一样护着自己,更莫说这道至忠至诚的势力还在薪火相传,沈相将前朝交与了师哥,薛诚也培养出来了徒弟小福子......   说来说去,其实他们冲着的,不还是自己身上流着的先帝的血?   那么,自己的小孩......有点可惜,可能真的不能记到师哥名下了,大晋是世袭不是禅让,不择才能而择血脉,唯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江山社稷稳固。   “唉,好可惜啊。”陆望安不断叹气。   他是真的觉得可以将孩子记到师哥名下的。   傅旻笑着开解:“这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正要说“到时候与祖母直说是我的孩子就是了”,还未来得及开口,便看见陆望安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再要一个孩子不就是了?”   傅旻:?   “你说什么?”傅旻急了,攥着陆望安的手,厉声道:“想也不要想。”   自打师哥和兄长都来了身边,陆望安一颗心就放到了肚子里,孩子的来历、自己的孕事、前朝的公事可以完全交给师哥,保证不会有一点纰漏,至于自己孕育生产,则完全可以交给兄长,兄长曾说了有“九成把握”保自己平安,他谦虚,话不说满,但这在自己看来就是完全的把握。   这样好的条件这、样优越的环境,小孩子又可爱,如何不能多要一个?   陆望安开始发赖,“我看你就是不喜欢我了。”   一胎是不知老婆血脉,不慎来之,二胎是坚决不会要的,要命的时候,傅旻倒宁可自宫谢罪,也绝不让这胡闹的冤家再担这要命的风险。   于是他也急了,“我怎么就不喜欢你了?”   陆望安胡搅蛮缠,“喜欢我怎么不跟我生小孩?”   好,问得好......简直给傅旻气笑了,“不跟你要小孩是吧?那肚子里的是什么?”   陆望安绝地反杀,大声道:“肚子里是天赐与我的珍宝!”   傅旻:“......”   傅旻本是文官,是有舌战群儒的本事在的,但现在他二人一来二去地说了这么久,他却举起了白旗,敛了气急,满脸心疼、好声哄着:“就是因为太喜欢你了,才不舍得你次次犯险啊傻瓜。”   陆望安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见傅旻如此,也泛起了心疼,轻轻摸着他犹还带妆、廖白廖白的脸,“我晓得你心疼我的。先不说这个了?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男孩子呢?”   若是女孩子,那还是记到傅家吧,自己与师哥倒不是推不上一个女帝上去,但是身在皇位太苦了,男孩子吃点苦倒无所谓,女孩哪儿会舍得呢?   傅旻非常之肯定:“是男孩。”   从科学角度讲的话,他与沈逸已经凑在一起算过了几率,生男孩的概率是生女孩的两倍。   从玄学角度讲的话,相遇第一日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虽没来得及在换尿布时看到男女,但桌上散着的那些可都是男孩子的玩具。   陆望安不信,轻轻抚着小腹,皱着眉问:“怎么就这么确定是男孩子呢?”   傅旻无法跟陆望安解释什么是“科学”,所以只挑了玄学来讲:“我梦见了,圆滚滚的个小奶娃,被你抱在怀里听你念书,是个男孩子。”   “啊,”陆望安有点失落,低头小声说,“也让我梦见你一下可以吗?我也想看看。”   太可爱了,傅旻将陆望安重新抱紧了怀里,二人躯体相接之时,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到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自己藏在抽屉里的那本《弁而钗》!   于是,他开始了拐弯抹角的试探:“明月,方才只讲到了你去书局,后就被打岔了,去了书局然后呢?”   “然后我上了二楼,刚好碰见了愔儿妹妹,”陆望安不知道这人的鬼心思,认认真真地在交代:“愔儿见我站在外头看书,就引我去了你常待的那个雅间。”   完了完了完了......傅旻心说,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几乎是咬着牙在维持自己脸色了,他又扯了个笑问:“在雅间待得久吗?可看了什么书?”   “我当时只挑了《寻溪游记》与《言君欲言》嘛,后一本又厚又杂,我险些没看下去,幸而是又翻了翻,才没有错过《宫墙宵会》这样好的话本子。”   傅旻想到陆望安当初被黄懵、倒在床上不断掐人中的样子,十分纳闷:“挑《寻溪游记》作甚?我不是已然送了你吗?”   问得陆望安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时怕露馅儿,就将你送的书留下了,后来想想舍不得,便想着趁你不在的日子,自己买一本换你送的那一本出来。哦还有,你送的纸条我也没烧,都随身带着呢.......”   他说着,打开床上的抽屉,拿出来了个精致的小方漆盒,打开给傅旻看,“烧了的那些,都是我仿着你的笔迹抄的赝品。”   傅旻是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心内一下子百感交集:他的明月,他的明月啊......   稍一顿,大约还是不放心,又开始旁敲侧击:“我那雅间里还存了书,没拿来看看?”   陆望安摇头,“没有诶,我没开抽屉。拿了这两本下去,店里伙计推荐我说办卡可以打折,我就留了兄长的名字办了卡,拿了这两本龙阳话本子回宫了。”   写完家书正从另一套宅子回来的沈逸,操心得不行,一来直奔陆望安卧房,想看看药吃好了没,结果一到门口就听见了这么炸裂的一句。   他甚至来不及等屋内人说“请进”,“咚咚咚”敲了几下就自个儿推门进了——   “一个拉着我夜访南风馆,一个买龙阳话本子还得留我名,我这人是真好扛折腾啊......”   傅旻将陆望安搂在怀里,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嗨,一飞,你来了......”   陆望安也怯怯地自傅旻怀里探出头,轻声叫了声:“兄长......”   俩人都知道这事儿干得不地道,他傅子怀买龙阳小说还知道照原价、不走卡呢,明月倒好,直接留了别人的名......虽说出心是好的,让沈逸也能花里头的钱,但这事儿归根结底却还是能说得上一句“办得不地道”。   俩人得知理亏,姿态都放得非常的卑微。   色厉内荏地吼完这句,沈逸开始胡思乱想:完了,愔儿会不会以为我打着出京的名号去与小郎君厮混啊,不知道傅九他们将我的家书寄出去了没有,我现在来去加上两段还来得及吗?   不行,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澄清这事儿,得让这俩“天作之合”来干。   沈逸跑到一边拿来了纸笔,塞给傅旻:“来,你来写,办卡买话本子的人是当今天子,沈逸出京游医,与他无关。”   傅旻听话,拿过纸笔一气呵成,还附送了两句,说沈逸这次下了大力、立了大功却也受了大累,待到回转至京,希望妹妹多体贴、关怀些个。   这般懂事让沈逸非常受用,拿起信纸来吹了吹,预备着一会儿发出去。   刚要离开,就看见矮几上原封不动的药碗......太过分了,甩锅自己的性向也就罢了,竟还怀疑自己的医术!   他又开口,硬邦邦地,“怎么不喝?”   陆望安这会儿理亏得要死,“喝喝喝,方才太烫了兄长,我现在就喝。”   然后果真端起来,一饮而尽,连蜜饯都没要,还张嘴让沈逸检查:自己都咽下去了。   沈逸满意地拿着家书出门了。   傅旻从旁看着,一阵阵忍不住想笑,还是拿清水给人漱了口,又塞了颗蜜饯给他,不停地鼓励赞扬,“我们明月真棒!真勇敢!真是一个好孩子!”   陆望安不停地抚着胸口,头抵在傅旻肩头有气无力地道:“可是师哥,太难喝了,我好想吐啊......”   “别吐别吐......”   傅旻将人抱在自己腿上,一边给顺着气儿,一边像哄小孩一样慢慢地颠着,希望能藉此压一压他的呕意。   这招儿不是他自创的,他也没这么大本事,是上辈子的时候从父母那里学来的。   因为那个打小就难带的冤种弟弟,还不满周岁的时候肠胃功能不太行,喝奶之后拍嗝出来还不算完,要平放在床上没几分钟就得变身喷射机。   于是爸妈就要抱着他,扛在肩头,一下下地颠着,颠上那么半个来小时再给放下。   当时傅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吹着比巴卜在旁边看小人书,以为自己不曾注意过,却没想到不光注意了、还学会了,如今还用上了。   只是这样做了犹还嫌不够,还打心理战,将刚出门的沈逸搬出来当恶人,“你要是吐了,那该死的沈一飞怕又要借题发挥,说咱们不尊重他,今儿咱本就不占理了,好明月,千万可得忍住......”   “嗯......”   陆望安欲哭无泪,趴在傅旻肩头忍吐,三下两下地,大约是因着这姿势太舒服,竟就这样睡过去了,到底没将那口苦药汤子吐出来。   只是从此后,他再说喝了药想吐,就不好使了——   沈逸横眉冷对,“又侮辱我?”   傅旻轻声哄劝:“咱不占理。” 第47章   沈逸的药虽然下得烈,下得凶,但也当真是管用,其实从这样开药方的方式便能看出民间郎中与宫中御医的区别了。   民间郎中诊治的大多是些平民百姓,而在这个没有任何政府兜底医疗保障的年代,吃药看诊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奢侈品,能少吃就少吃,能不吃就不吃,所以民间大夫要做的是让病人花小钱、办大事、好得快。   而宫中的御医,求的是一个“稳”字,病可以慢慢治,但却千万不能因为下猛药让贵人受不住,若真追究起来,全家的脑袋摞到一起那也是不够砍的,若事儿更大些,闹不好就是一个九族消消乐,所以七日的风寒治上十几日,那都是常事。   民间郎中沈一飞这剂猛药,陆望安才吃了两天,脸色便已明显得红润了许多。   算起来不过三天没吐,他便觉得轻快了许多,精神头也起来了,身上也有劲儿了,就挑了个中午将大家伙叫了起来,言说近来大家都辛苦了,就关上大门在院子里摆上七八桌,热热闹闹地吃顿锅子。   傅旻不太支持这个决定,“天这样热,守着个铜炉吃锅子,若中了暑可怎么办?”   陆望安何尝想不到这里,但是他很为难地开口:“可是师哥,我就是想吃锅子,特别地想吃。”   千金圣手柳一刀的话又在耳边回荡了:怀孕之后,胃口可能诸多变化,此前从不吃辣,可能无辣不欢,此前异常嗜甜,也可能一点不沾,个体不一样,变化也不一样,爱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你跟在一旁,要多体贴些。   如今上午未过半,陆望安正因为早起没有晨吐而雀跃非常,傅旻也不欲扫他的兴,“行,那就吃锅子。”   锅子是要吃,但吃的地方、吃的方式还是可以商量的。   他先去了厨房,交代了中午大家伙要一起吃锅子,但是叮嘱大师傅说不要上生的食材,真指望着在眼前铜炉里煮开、煮熟,那不要将人热死了去?   干脆食材全部煮个七八分熟再上,锅子下头就不要燃炭了,一则是热,二则也是熏人,点上些质量好点的粗蜡烛,能维持住火滚便可。   从厨房出来,傅旻又带人去找了府上里原本的七轮风扇出来,清理一番上了油,又挪了冰鉴在前,好让风对着冰鉴吹。   带着人摆好了午膳的席位,傅旻坐在正中陆望安的位置上,感受了下来风的情况,吹得角度稍偏些,却也能感受到凉意,待到中午启了冰出来放冰鉴里,该就会更凉爽。   都弄好了后,他踅回房里,见陆望安正趴在床上看什么东西,那叫一个津津有味,连他进门都没察觉。   什么好东西看得这样入迷?   傅旻过去,“看什么呢?”   陆望安听见声音机敏地转头,正待收起来手上的书册,见是傅旻,便开口笑了,“还以为是伴伴来了呢。”   “薛公公来了就如何?”   “就会说我这样看书会害了眼睛,又要在我耳边叨叨。”   傅旻觉得好笑,问:“我就不会在你耳边叨叨了?”   “你若叨叨,我就哭,你见我使小性子就会让着我,”陆望安有理有据,“但是我不能对伴伴哭,他会当真、会伤心的。”   傅旻开始想,自己怎么会在脑海中留下一个小皇帝很老实的刻板第一印象呢,你听听这话,他可比谁都精,看得明白着呢。   “师哥,快来看,”陆望安拉傅旻坐下,然后顺理成章地钻到他怀里,掏出刚刚藏到身后的书册亮给他看,“《宫墙宵会》更新了,这是刚刚从京城送来的,我都还没来得及看完呢。”   傅旻:“......这话本子真有这么好看吗?”   不知道是不是受自己彼时心境的影响,傅旻似乎记得当时看到这本的时候觉得非常之离谱,他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句话:西皮可以冷门,但不可以邪门,在自己看来,这本同人的创作者就属于是纯纯在嗑邪门西皮。   算起来,当时自己还想着凭借书局老板是自己亲妹妹的这点裙带关系将这本书给封了呢。   幸亏自己当时还多少当了人,没真说出来这个强人所难的请求,自然,便自己真说了,妹妹十有八九也只会怼自己一顿、然后照样让这本书畅销书局。   但,万一当时真做成了,再让喜欢此书的天子给寻到坑了的同人文,自己高低是得吃一记大不敬。   “可好看了,”陆望安拿过去给他读,“从你出京到前几日再相遇,我可都是靠这本书支撑着呢,文笔这样好,待他更完了,我要赏他一个文臣当当。”   靠这本书撑着......听得傅旻心里是真难受啊。   但转念一想,自己当时,不也是如此难熬吗?   情之一字,莫说你只是人间凡俗、帝王宰辅,便是天王老子、大罗神仙来了,该栽还是得栽。   但人这辈子哪儿能总是顺顺当当呢,吃点苦、受点罪、经历点挫折不是很正常,如今都好了,就没必要再去提这些伤心事,傅旻看着正啃书啃得津津有味的陆望安,也忍不住凑头过去看。   其实情节千篇一律,但是架不住一波三折,倒真真应了那句“文以曲为美”。   前头二人还在因为些有的没的产生了分歧、生起了闲气,后头皇帝静坐孤亭、月下独酌,于那误人的月色中一个回眸,见一人长身玉立、披一身月白如水,可不就是那默默寻来此地的皇夫吗?   傅旻此时再看,竟琢磨着:这皇夫可比皇后听起来顺耳多了......   可是这《宫墙宵会》毕竟是本带了颜色的话本子,氛围都已经烘托到了这里,不干点带颜色的似乎都说不过去了。   这新更新一折的最后,自然就是一个巫山云、鱼水情、周公礼,以天为盖地为庐,荒唐唐、乐陶陶......   傅旻看得直皱眉,好一出灵长动物大交配!   “小孩儿,别看,”傅旻想捂陆望安的眼。   但陆望安此时是什么样的情况?正是特殊时期、欲求不满的时候,抬头再看傅旻,都红了眼,乞求道:“师哥......”   傅旻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一把叫停:“想也不要想!”   “不想就不想,”陆望安生气了,从傅旻身上下来,自己躲到一边去看书了。   傅旻心里也是委屈的很呢,他想要,自己又何尝不想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茅厕风波,简直是脸面掉在地上不够、还被人踩上摩擦了几脚,但那能怎么办呢?除了想着这个磨人的冤家自渎,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里,傅旻突然来了法子,毕竟明月现在需求比较高,真让憋着,真未必有益于身心健康。   他起身,往门口走。   陆望安抱着书册回头,“去哪儿?”   耳朵倒是蛮好使......傅旻回头,“哪儿也不去。”说着话已经到了门口,他拉起门闩,轻轻地闩上了门。   再坐到床边,便一把将陆望安捞了起来。   “干嘛啊!”陆望安大叫。   “嘘,”傅旻以手点唇,“帮你,还能干嘛。”   陆望安这次学精了,起头便先问:“哪种帮?”   想当初也是无心插柳,本来只是想帮师哥寻个体面的地方,结果误会了“帮”与“帮”,稀里糊涂被师哥抱回家了。   这种错误可太美丽了,不知道此时眼下还有没有福气再享受第二次,真的好想要、好期待。   “哪种帮?”傅旻真的笑了,“还能是哪种帮?自然是伤不了你也伤不了孩子的那种帮。”   陆望安瘪嘴,果真是没福气。   但是,有总比没有强了。   他从小身子虚,现在虽没多少零零散散的小毛病需要三天两头地吃药了,但是总还是亏一些的,似寻常男子一样梦里走身子的情况都非常之少,更是鲜少会自己去解决。   可与傅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养刁了,分别之后由奢入俭,想着自己解决,却发现在师哥手上如此简单的事情到了自己手上就变得这样难,难于登天。   好多次,都快要给他急哭了,但就是出不来。   所以,此时师哥能搭把手,那也不错了,毕竟崽崽确实还在,一切要以安全稳妥为上。   憋憋屈屈的、抽抽搭搭的,陆望安把头一偏,硬邦邦地道:“也行吧。”   腰间突然一松,傅旻的吻覆上来,在他的肚脐边打转,还戳着肚皮与他聊:“细看,好像是有点弧度了。”   “真的吗?”陆望安也想看,便坐了起来。   这一坐,薄薄的一层肚皮就堆了起来,陆望安捂住了脸,“可......这是我的肉啊。”   傅旻笑出了声。   气的陆望安伸脚乱踹,“走开!走开!”   “先别慌着撵人,”傅旻还带着笑意,温柔缱绻的吻再度落下,却往下挪了两寸。   本以为师哥是搭把手、却不料是松了口。   陆望安还没试过这样,忍不住再次叫出了声。   傅旻没地方出口嘱咐他小声,便伸手捂住了他嘴:大天白日的,门虽闩上了,声儿可是泄得出去,外头一帮血气方刚的汉子呢!   算起来也拢共没多久,傅旻漱了漱口问:“还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陆望安高兴地、舒服地直在床上打滚,从这头滚到那头,然后又滚回床头,抱住傅旻“吧唧”亲了一口,“可以可以,非常可以!”   这也太快了,哪儿行呢?傅旻想了想,斟酌了一下措辞,说:“若满意了,以后就好好调养身子,好生吃药,好生睡觉。”   一句话,又挨了一脚。   傅旻笑着一手捉住陆望安的脚踝,又拍拍他,“稍歇歇,马上要吃饭了,吃你想吃的锅子。”   “不歇了,我饿了,现在就开席吧!”   “也行,”傅旻起身,打衣柜里拿出新衣裳,拉陆望安起来给他换。   这件皱了,还多少沾了点味。   不止他,傅旻自己一会儿也要去换的。   缥碧色的圆领袍子,配的是一条紧窄的玉带,傅旻扎上,觉得似乎有点太紧了,便小心翼翼地问:“勒吗?”   陆望安挠挠头,“好像是有点。”   “那换一条,”傅旻找了条月白的绸缎腰带出来,“我扎地松一点?”   陆望安点头,又问:“好像是有点弧度了?”   要不然,腰都粗了这么多呢......   傅旻也是门外汉,也只是猜:“算来要三个月了,大概、应该是长了点个子吧。”   陆望安觉得他说得对,“肯定是长了个子的。”   这一交流,二人对视着笑了——小孩儿正稳稳当当地长大,这可太好了!   傅旻简单换了件外袍,带着陆望安出去。   席已摆上了,他们来得早,其他人都还未接到通知,已着人去喊,玉嬷嬷与沈逸离这里近,来得还早些。   陆望安盯着锅子,那七轮大风扇带着凉风,频频将香味往他这头送,给他馋坏了。   傅旻见他已拿起来了筷子,便就下了肉,“先吃,明月你先吃。”   “好!”   玉嬷嬷见他这样,着实欢喜,“少爷这两日胃口好了许多。”   肉都煮了七八分,下去一涮便熟了,陆望安将傅旻放在他碗里的肉蘸满了酱汁大大塞了一口,吃得舒坦了,才笑着同玉嬷嬷讲:“嬷嬷,我早就说了我害的这是相思病,见着师哥就好了,这几日喝那么难喝的药都没吐过。”   “真是长大了,”玉嬷嬷很欣慰,“小时候喝药是又哭又闹又吐。”   陆望安凑到玉嬷嬷耳边,小小声说:“每次喝了药,师哥都把我抱在怀里颠好久,生怕我吐了,这法子当真管用。”   说完对着玉嬷嬷狡黠一笑,意思再明显不过:来日到了母妃那里,嬷嬷你可要多帮师哥说两句好话。   玉嬷嬷也笑,“左相是个会疼人的,王妃又岂会看不出来?”   “对对对,母妃肯定也会十分满意的,”陆望安的碗里迎来了第二波肉,他只顾得上说完这句便低着头开始发力。   沈逸坐在傅旻旁边,见他一边涮肉一边吃吃地笑,怎么瞧都不像是聪明的样子,便扭头问:“怎么了?笑这么开心?什么好事儿说出来听听?”   傅旻脸上的笑此刻在满足之上又带了点得意,将手头涮好的肉给陆望安撂碗里,才掩着嘴与沈逸咬耳朵:“我孩子长个子了?”   沈逸:?   他敏感地嗅出一丝不对劲,当即眯着眼问傅旻:“难不成,你背着大家,还有另外一个孩子?”   “瞎说什么呢?”傅旻正色,“就明月肚子里那一个。”   “噗”一声,沈逸笑喷了。   “干嘛啊你!恶不恶心!”傅旻抓紧挡住陆望安。   沈逸笑得简直倒不上来气:“哥们儿,我劝你不要太搞笑,真把我给笑死了,你可得继承我那七八百个持续追踪的患者......”   傅旻狠狠给他招呼了一下子,“笑什么笑,什么事儿这么好笑!”   “长个子?”沈逸笑出鹅叫,压着声儿说:“贵公子目前满打满算都没个葡萄粒儿大呢,还长个子......”   傅旻:“......”   “什么事儿这样好笑啊?”陆望安在吃饭间隙,分神问了这么句。   “没什么?他刚刚饭前忘吃药了,”傅旻说着,用眼神威胁了沈逸一下。   沈逸打哈哈:“吃饭吃饭。”   这顿饭没人喝酒,也没人出来社交,大家就是纯粹乐乐呵呵地吃顿便饭,从头到尾,陆望安连座位都没离开过。   幸而傅旻本身也吃得少,若不然光顾着照顾陆望安吃饭,这顿得饿肚子了。   但越是这样,沈逸在旁边瞧得就越是心惊,自己与玉嬷嬷这样来得晚的都已经吃好了,这小皇帝怎么像吃流水席一样,一副不觉饥饱的模样?   他忍不住扯扯傅旻的衣袖,“劝劝,别让再吃了,吃得有点多了。”   傅旻从小身体康健,也不懂医术,于此方面没什么常识,还觉得怎么不能吃了?好不容易能吃了,还不要多吃两口?能吃是福啊对不对?便道:“他就想吃这口,便由着他多吃两口。”   沈逸在心里悄悄骂了句“傅子怀弱智”,又换了个方向劝:“你让他站起来下。”   “干嘛?”傅旻问。   沈逸很无语,但还是要解释:“一直坐着可能不觉得饱,站起来就知道了。”   傅旻也听话,跟正在努力吃个牛肉丸子的陆望安说:“明月,你站起来下。”   “干嘛?”陆望安也这么问。   傅旻当着传声筒:“站起来看看饱了吗?”   “哦,”陆望安真站了站,然后对着傅旻:“师哥,不光饱了,好像还有点撑了......”   傅旻一听,可真坏了,别到时候消化不良又要害毛病,连忙把陆望安的碗筷都收起来,“咱不吃了。”   但陆望安虽吃撑了,但却还馋,饿了那么久,一顿两顿、一口两口哪儿能偿地过来,“我碗里还有呢,该浪费了。”   “不浪费不浪费,”傅旻拿起筷子,将陆望安剩的半个丸子和两片肉吃了,“看,这样就不浪费了。”   “好吧,”陆望安拉他一下,“那回吧,困了。”   二人一路往回走,手也没牵,陆望安不停地在揉着胃,“师哥,有点胀。”   傅旻恨不得是给自己一耳光了,都怪自己没常识,以为自己多吃几口没大事儿,明月多吃几口就也没大事儿了。   “那我们就多走走,消化消化就好了。”   “嗯,”陆望安心里想的是挺好,但没走几步就困得眼都睁不开了,一下下地往傅旻身上歪。   如今席还未散,宅子里人也不多,傅旻见此也不拉着人散步了,弓腰打横将陆望安抱起就往卧房走去。   除鞋将人放到床上,傅旻拉了被子过来,与陆望安一同躺下,慢慢拍着他后背:“睡吧。”   陆望安听话地闭上了眼睛,但肚腹里实在不舒服,越发地胀,胀得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没事儿的,”傅旻牵着他手安抚,“食物消化也需要时间,一会儿就好了。”   但一个本来肠胃就弱、连着吐了几个月的人,哪儿会这么容易消化一肚子肉呢?   总之没过多久,陆望安蹭地一下坐起来,语速极快:“师哥,要吐了。”   傅旻无比地庆幸自己躺在外头,也无比庆幸没有将痰盂挪走,如此才能在得到指令的第一时间就端了过来。   沈逸那边吃好了后,左思右想不放心,便大中午头的又赶来了这边,还没进门便听得里面传来剧烈的呕吐声。   他敲敲门等了会儿,便自个儿推门进了,进门就见忙活得不成样子的傅旻与吐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陆望安。   沈逸:......我说什么来着?   他刚走上前,傅旻就六神无主地冲他求助:“一飞,这可怎么办啊?”   “这会儿急了,早干嘛去了?”沈逸不忘先磕碜他一句,才后补了句好话:“吐出来也好,省得不消化更难受。”   直到吐空了肚子,陆望安才抽抽搭搭、含着热泪睡下。   傅旻出去倒痰盂,沈逸与他一同出门,转头冷冷道:“什么都依着他,不要命啦?”   傅旻:“......”   次日,傅相收到了来自沈名医亲自甄选拼凑而成的一本厚厚的《生活常识与孕期护理大全》。   可读性很高,侮辱性也很强。 第48章   陆望安前一天吐了那一大场,一直到了第二日都不舒坦。   卯时刚过,傅旻就被人叫醒,“师哥。”   这时尚未到该起身的生物钟,但是也差不了多久了,傅旻一个猛子起来,利落地端过来了痰盂。   折腾了一通,傅旻拿了巾帕盖住痰盂正待出去,就见陆望安坐在床边,有点迷迷糊糊的,但就迷糊着都没耽误他一副泫然欲泣的难过模样。   “怎么了?”傅旻撂下手头东西,又坐下,问:“难受吗?”   陆望安的难过快要凝聚出实质来,低着头陈情:“你本来还带着伤,该好好睡睡、好好养养的,但是我身子却不争气,害得你早起。”   奇了怪了,有人起床是生气,有人起床是自省......傅旻多少有点觉得好笑,温声开解道:“你没在我心上?孩子不是我的?”   话说得够明白了——这是他傅子怀的甜蜜负担,莫说是不苦也不累,便再苦再累,他也不会觉得。   陆望安红了眼圈,“但是旁人哪儿有这样的。”   傅旻捏了捏他的脸颊,笑着哄:“若真心疼我,就以后悠着些。饭不可吃过饱。”   省得吃撑了受罪。   昨儿听沈逸说,像陆望安这样妊娠反应刚好,便吃多了、吃撑了进医院的情况还挺多,但多不代表对,可不能由着他性子乱来。   嘱咐完这句,傅旻突然想起来陆望安昨日席间说“自己相思病好了”的嘚瑟样,便又补了句,“嗯,话也不要说太满。”   之前,爸妈总爱说句“狗欢无好事,兔子欢了挨鸟枪”,就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要太嘚瑟。   “记住了,”陆望安点头。   傅旻拉了被子过来,说:“行了,再睡会儿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傅旻不多时就净了手回来,却见陆望安已然穿着寝衣、站在衣柜前头挑衣裳了。   “天还早,怎么不多睡会儿?”傅旻凑过去与他一道挑。   陆望安挑了半天挑了件补服,绛红颜色,有过肩的麒麟样式,腰上没那么勒,也显得人气色好点。   傅旻也觉得这件挑得合适,“好看。”   陆望安冲他笑了,“该也穿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免不了要重新裁衣。”   傅旻点头,“嗯,待回京我找愔儿常找的裁缝与你量体。”   府上与宫里的都不合适,索性就将裁缝接到到时的住处,蒙上眼量体还会更稳妥些。   到这会儿,陆望安才回答了傅旻最开头的那个问题:“皇伯祖他们大约今日就到了,府上还要稍作安排。”   倒不知道他背着自己做了多少安排......傅旻问:“什么时候通知的京中?”   陆望安蹭进他怀里,“也是刚来淮南那日。你既吃了亏,我定然是要带人与你找场子回来的。”   这便是偏宠了,明明自个儿才是挑事儿的一方,若是在前一世学校里,同学间产生了这样的龃龉,都是要一人打一板子的,但如今看明月的这模样,是不光得让人家吃亏,还得让人家亏上加亏才行。   虽陆琰并不冤枉,甚至可以说是罪有应得,但傅旻不管,他就是觉得高兴、开心、舒坦!   “还叫了谁?”傅旻笑得有些过分开怀了。   “还有肃皇叔。”   傅旻再次察觉到二人在政见之上的默契:若是自己打京中请人来明断皇家事,定然也是要请这二位的。   先前陆望安口中的“皇伯祖”,乃是当今皇室宗人令老贤王,去岁刚过完七十大寿,身子骨却硬朗得很,掌管宗人事务已有近三十年,能熟练于各方各处斡旋,为整个皇族所尊敬。   前几年流传过一则秘辛,说是先帝被废了太子之位时,向来不涉党争的“贤王叔”竟在后头帮了一把,助其又坐上了东宫之位。   傅旻合理怀疑,宗人令是知晓小皇帝的血脉因缘的。   而至于另一位,肃王爷,则是中宫嫡出的幼子,因着这层“嫡出”与先皇“胞弟”的关系在同辈中一直是领头的人物。   皇族如今三代,若说老贤王代表了皇族第一代,那肃王则代表了第二代,陆望安是第三代。   这样的安排,可谓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要非要挑出点毛病出来的话,那就是:淮南王年轻时仗着母妃得宠,可与肃王别了不少的苗头。   这下你说你陆琰是真冤还是假冤?真冤假冤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你这些年横行霸道、心怀不臣都被人看在眼里,自以为有河边走不湿鞋的本事,但却被傅旻强行拉下了水。   陆望安随后即至,带着皇家三代、代代最有话语权、最能服众的三个人,与你送罚来了。   事儿能这样稳妥地办了,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是......   傅旻给陆望安整理衣襟,颇有些缱绻地问道:“那我是不是要先住到驿馆那边儿去?”   陆望安简直太满意师哥这样的反应了,这些天他不断试探,发现师哥正在飞速地完成从“陆望安的左相”到“明月奴的阿郎”的身份转换。   从来,都是陆望安舍不得傅旻,何曾有过傅旻舍不得陆望安的时候?   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一处的,唯有明月奴的阿郎。   “就去一会儿,”陆望安早就安排好了,“师哥这遭是明面上的苦主、暗地里的功臣,不管从哪头论起,皇伯祖他们来了都会第一时间出发去驿馆看望你。”   “看都看了,不一道用个便饭总说不过去,只是你们寻了个小宅子当驿馆,冷锅冷灶的撑不起宴席,那自然就还是要来这边.......”   陆望安话没说完,就抱住了傅旻:“到时候我就说,来回折腾于你伤口恢复不益。”   他埋在傅旻的肩头吃吃地笑,笑完端起来了皇帝的架子,清了清嗓子,“依朕之见,傅卿这几日便就此地住下,好生将养着,后才可谈为国为民。”   傅旻侧过下巴去,与笑着看他的天子吻到了一起,在唇齿厮磨的间隙,恭敬又不恭敬地回:“微臣,谢主隆恩。”   “爱卿有伤在身,便就不要跪了。”   “成,那要不然臣坐下听候吧,”傅旻笑着,唇与唇尚未分开,但人已后撤一步,后背抵着圆桌落座到了雕花凳子上。   陆望安亦步亦趋,双臂紧紧箍住傅旻的脖颈儿,几乎是在他落座的同时间里一下坐到了他身上去。   这就又较对立强上许多了,二人几乎恍惚:这般的在一起,方才是真正的在一起。   连温柔缱绻、轻轻点点、又深入浅出的吻,似乎都在逐渐不受控制,如火燎身。   陆望安在这长久一吻的间隙里头换气,呼哧呼哧地伏在傅旻肩头,说的话却怪里怪气:“爱卿,朕......朕就要崩在爱卿的身上了......”   傅旻:“......”   《宫墙宵会》,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呢!   “朕......朕御台高坐、如倚危楼,唯于万千人中见你,才叹乎幸得百尺危楼,助朕摘下爱卿这颗明星。”   “丞相,丞相,你是朕的星,是朕千方百计都要拥在怀中的明星。”   这会儿,傅旻实在有些“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懊恼:小皇帝背的这些话本子戏词儿,他没在意过,接不住招啊......   要死了,要死了......   这辈子虽没经验,上辈子冲浪倒还有点底子在。   傅旻自认红了眼圈,一把轻轻地掐住陆望安的腰侧,故作恶狠狠地陪他演起来了拙劣的戏码儿:“陛下,莫再说了,再说下去,微臣这条命都给你!”   这话新鲜,是《宫墙宵会》里头没有的,陆望安还是第一次听见,惊讶于这样的表述,竟楞在了当场。   默默地在心里复盘了许久,陆望安发觉这句真是好、真是妙,简直将他二人之间真挚浓烈的情意表达地如此恰如其分、如此淋漓尽致——真正心悦一人,可不就是豁出命去都在所不惜吗!   便如自己:肚腹里这个孩子,便是自己“把命给你”的最好写照!   一时间,爱意喷涌,陆望安的心与人都化作了一滩水,他抱着傅旻,颇有些遗憾地说:“师哥,待到孩子生下来,我们便照着《宫墙宵会》玩儿好不好?”   傅旻:我想说不好......但若这样讲,陛下您会砍了微臣的脑袋吗?   他没敢吱声,陆望安便当作对方也是心向往之,便掰着手指头细数那些皇帝丞相、红墙绿帐、花样百出的玩儿法。   傅旻:“.............”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因为身子虚而不觉多难受,但他是分明已然生疼了。   傅旻闭了闭眼,无助地乞求:“住嘴吧,祖宗。”   经过这样一个愉快又不那么愉快的小插曲,再化好妆从府上后门坐车离开的时候,傅旻就没有那么多不舍了。   确实,分开一下也不错,虽说自己能屈能伸,但目前的情况还是屈着比较好——   他好,我也好!   傅旻离开府上不多久,陆望安就安排好了府上的一切,吃过晌饭不久,午憩歇下还未有半个时辰,薛诚便来报说:“贤王爷与肃王爷到了。”   陆望安起身理了理衣裳,又对镜检查了下自个儿的一双唇,确定没有异样才出去见了人。   行至门口,忽而想到什么,又吩咐薛诚:“若是朕不慎在他二位面前泛呕,你便说朕到了淮南水土不服。”   妊娠呕吐与旁的要吐的毛病还不一样,是丁点儿都忍不住,半刻都忍不住。   若在前几日,他对自己身子倒还信得过,可昨儿刚闹了毛病,正是不照准的时候,还是先嘱咐好为妙。   贤王与肃王一见他出来,在院中便行了大礼。   “皇伯祖、肃皇叔快快请起,”陆望安下了两级台阶,虚扶了一把,“远道而来辛苦,可要先休整片刻?”   “不必了,”贤王起身,“陛下,臣等远道而来全为淮南王,还是先行议事。”   陆望安点头,与人一道去了书房。   三人从刚过晌一直议事到了申末,中间仅叫人进去添了几次茶水。   事将议毕,陆望安轻轻敲着桌子,道:“那今日便就到这里,南直隶总督现时已入淮南,明夜将入住淮南府台。明日白日张榜出去后,朕会着人将淮南王府牢牢看起来。后日一早,辰正升堂。”   贤王、肃王听了都点头。   升堂虽是借用了淮南府台的地界儿,但淮南知府却是不能上堂的:一来,级别不够,撑破天个四品官儿凭什么能参与审理亲王的案子?二则,历任淮南官员都必与陆琰勾连,若要其参张,恐生异端。   南直隶总督早就来了,却悄没声儿的,连住都不住到他那儿去。   老贤王与肃王对视一眼,心里头都有了计较:陛下眼睛尖、心思细,瞧今日展出的一整套证据、从这做出的一系列安排都瞧得出来。   尤其是贤王,他与先皇暗中交好多年,发觉这小皇帝竟有乃父当年之风:想当初先皇被被废去太子之位之时卧薪尝胆,张扬与大气变作缜密与淡定,其子便肖其当初,念及此不免欣慰异常。   肃王身为先皇胞弟,自然是知道眼前这是自己嫡亲的侄子。   虽说当年他并不赞同兄长与另一个男子扯什么海誓山盟,但最终竟也留下了子嗣,好歹是没有让兄长这样霸道的帝王血脉流失。   这小侄子虽未经兄长亲自教养,但血脉亲情做不得假,年岁渐长、怯懦退去,这皇帝当得是越来越好了。   就是......肃王毕竟是亲叔叔,看着侄子为国为民操劳憔悴成这样,还是心疼,“陛下近来,清减了许多。”   陆望安交待给薛诚的话,就由自己说出来了:“多年未来淮南,有些水土不服。”   “哦。”   贤王与肃王齐齐应了声,说不准是信了还是没信。   陆望安也不去管他们信不信,只是起身,说:“如今朕这边收集到的都是物证,但此案,明显人证才更关键。”   贤王也跟着起身,“不知左相如今下榻何处?”   肃王也问:“不知左相身子还好?”   陆望安走到门口,外头人闻着脚步声便打开了书房门。   “傅卿如今还是同下属一起住在处二进的院子里,距此地并不远,”陆望安一边往府门口处走,一边回答两位亲王的问题,“至于身子么,倒不是特别好。其实伤口不算严重,但凶器上淬的毒太烈了,朕前几日去,尚连床都要下不了,待见了便知了。” 第49章   傅旻与沈逸平日里关系看着挺塑料,虽然实际上也确实是很塑料,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屎盆子都哐哐往对方头上扣,但真到了关键时刻,默契还是没话说。   比如这装病一事,一回生来二回熟,经过上次淮南王一役,二人配合已然是炉火纯青。   陆望安带着贤王与肃王进门的时候,沈逸正不慌不忙地将傅旻快要愈合的伤口包扎起来,但刚换好的绷带最外层被八百个心眼子的他本人给涂上了动物血,演技惊人的傅旻正随着他包扎的动作,有节奏地“哎哟”。   陆望安:“......”   这扮得也太像了,若非是自己才见了师哥半日之前是如何精神百倍的模样,这会儿都该被唬住了。   老贤王一向是喜欢傅旻这个年轻、优秀的后生的,见状便惋惜地出了声:“傅相,怎被磋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是真心疼:这后生可别要玩完了吧?   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但这位丞相犹是人才中的人才,若要栽在了这事儿上,待他们这些老骨头百年之后,若无人与陛下掌掌眼、扛扛事,那该死的陆琰便是万死,都难逃其罪。   “贤王爷,下官......”傅旻一手握拳,嘁哩喳啦乱咳一通,好像要将肺管子咳出来给大家伙助助兴一般,“下官......尚撑得住。”   见他如此,贤王又是一阵叹气。   陆望安和肃王按资排辈站在贤王后头,半天没挤到床边儿上去。   肃王又往前走走试了试,见王叔叹起气来一声接着一声,实在是不好上前打扰,正待歇了问候的心思,一个转头,看见了正在收拾药箱的沈逸,便问:“这位大夫,不知傅相的身子现今如何?”   “伤口不深,但因体内毒性难以彻底清除而迟迟不愈,淮南王前儿来过,说是已经派人去寻解药了,但至今没传来什么好消息。目前左相的身体底子已在短短时间内被毒药掏空,猛药去疴行不得,只能用些温和的方子慢慢治,虽这样难免会将治疗时间拖长,但没有解药,总得先将命保住。”   肃王听了,愁上眉头。   虽没再多说些什么,心里却有着跟贤王爷一样的担忧了:这傅子怀,可别就栽在这遭里了吧?   我这苦命的小侄子啊,日后没人辅佐,可别将本王启用了才好啊!   本王可是已然习惯了当闲散王爷了呀!   陆望安看看不断唉声叹气的皇伯祖,又看看拧紧眉头的亲皇叔,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无语。   兄长一直在默然收拾药箱,分明是戴着半爿面具的,但犹是怕被两个亲王认出来,连头都没抬,提溜起了家伙什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陆望安这个局外人、明眼人,看着一室愁云与静默,慢慢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怎么办?真的好想笑。   傅旻虽演戏演得正起劲儿,心却始终分了三分在陆望安身上,见四下无话,便扯着沙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地招呼:“陛下,请......落座吧。”   刚才老贤王一直在不停地叹气,他只能看着老人家,不停地用眼神安慰:下官还行,尚且能活,王爷莫忧,仔细身子。   可是老贤王七八十岁的人还能一顿一扇小羊排呢,身子那可是壮得不要不要的,真正得仔细身子的是他亲亲老婆啊。   傅旻看着一直杵在旁边站着的陆望安,心里那个急哦,真怕他一个不留神再低血糖了。   到时候自己一个鲤鱼打挺跑过去接住,今儿这出戏,就白演啦。   肃王其实也站累了,但其实也不是站不住,上朝议事比这可久多了,主要是杵着又没什么事做,站得无聊就格外难熬,一听傅旻这话,便扯了两只圆凳过来,分了自己与陆望安一人一个坐下,问傅旻:“左相,那晚什么情况,可否与我等说说?”   傅旻靠着身后的帛枕,不着痕迹地往下出溜了出溜,尚未开口,眼神已飘远,“那晚啊......”   仨字儿一出,又是一阵天崩地裂的假咳嗽。   吓得老贤王抓紧将他牢牢按在床上,生怕傅相再给自己咳到床底下去。   陆望安看着傅旻这行云流水的戏码儿,忍不住又捂住脸,还不留神笑出了声,还好只是小小的一声。   可就这一声,就被敏锐的肃王察觉,还偏头来问:“陛下怎么了?”   陆望安装模作样地擦擦自己忍笑忍出的泪水,不无痛心道:“傅卿那晚遭遇,朕已有耳闻,怕一言半语难以交待清楚。此时时辰不早,不若先往府上用膳,或席间谈,或席后谈,届时视傅卿身子再定。”   傅旻与陆望安对视一眼,眼里全是赞许:可以啊,现在演技也不错嘛!   陆望安轻轻地瞪他: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陆望安话是说得挺场面,但如何将师哥“顺理成章”地挪下来,便成了问题,他琢磨着大约得从傅九等人里择个劲儿大的将师哥背起来。   听闻民间新娘子出嫁都流行脚不沾地,得找个娘家哥哥背起来上轿。   想想师哥长身长腿要像新娘子一样被背起来的模样,陆望安嘴角开始抽抽——又要开始忍笑了,朕真的要忍不住啦!   傅旻眼神悠悠飘来,似在问他:又琢磨什么呐?   陆望安回他个“且看我”的眼神,开了口:“若此间无事,便就出发罢。爱卿,眼下你这身子,挪出府去怕是又要吃苦啊。”   傅旻心说,看你这高兴劲儿的,也不像是担心我会吃苦的样儿。   但他张嘴就又是一副要不行了的模样,“陛下与二位王爷先请吧,子怀这边自有下面人照顾。”   “诶!”肃王开了口,明显是不太赞同他方才那句话:“左相为国至此,我等如何能抛下你不管?”   话说完,他走到门口叫人:“来呀!都过来搭把手,将丞相挪到车上去!”   “不用不用,不用劳烦各位官爷,”戴着面具的沈逸一溜小跑进了门,上蹿下跳一副看人出丧不嫌事儿大的模样:“草民来啦!”   陆望安听见车轱辘的动静,定睛一看,兄长竟推来了一辆可坐的四轮车!   可真行啊你俩......陆望安看向傅旻,眼神里头尽是揶揄:怎么就整了那么多洋货呢!   傅旻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随即,佯装费力地掀开了被子,而后,在沈逸的帮助下、在陆望安的注视下、在贤王与肃王实在看不下去的搭把手下,艰难又顽强地从床上滑下来,又挪到了轮椅上去。   一行人出了门,陆望安与贤王、肃王走在前头,沈逸推着傅旻跟在其后。   走出去没三两步路,陆望安突然站住了脚,与贤王和肃王说:“朕思前想后,仍不忍心傅卿一人孤零零在后。皇伯祖、肃王叔,你二人先行上车,朕稍后便与左相共乘。”   贤王觉得这样挺对,“是,臣子尽心,陛下也当体恤。”   肃王也觉得没问题:“如此方是人君之道。”   两位长辈已走远了,后头的侍卫还离得不近,陆望安快步走到了轮椅后头。   沈逸贼有眼力见儿,没用陆望安赶,自己就撤开了,压着声音嘟囔:“傅子怀装瘫子是真有一套,险些给我胳膊累脱臼了去。”   傅旻见没人回头,一把按住陆望安的手,“别闹,推不动我再闪了腰。”   陆望安不听,还跟他打官腔,“傅卿方才没听见肃王叔讲?朕这是在行人君之道。”说着他手上用劲儿,发现这四轮车做得真挺好,推着挺轻快儿,根本不用下多大力气就跑了起来。   傅旻见状况还好,便也不再拦,只说:“你就是想推着玩儿。”   陆望安在后头笑,承认得大大方方:“我就是想推着玩儿!”   左穹、齐苍已然知趣地带人守到了一边去,这前后无人,陆望安就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掐傅旻的脖子,“爱卿,由朕亲自推着,感觉如何?”   傅旻实话实说,“感觉不如何。”   “为何呢?”陆望安不明白了,放眼天下间臣子,除了前朝那几个并肩王啦、开国大将啦,还有哪几个得到过这样炽烈的天恩?说句不好听的,光宗耀祖到足够写进族谱了都。   “祖宗,你快点让沈一飞来推,我这本来就是装病,真要我自个儿摇轮椅,未必比那人走得慢。你非趁这时候来推,劳动有孕之人做这事儿,我半夜醒来都得扇自己耳光。”   陆望安笑了,“可我就想推着玩儿,你要心里头实在过不去,就下来跟着跑。”   傅旻惹他,“那要不然,臣还是下来吧,臣爬上车去。”   “你敢!”陆望安按住他,“当心朕砍了你的脑袋!”   傅旻在前头笑,又嘱咐,“你可真的悠着点儿,转悠两下得了,别推起来没完。”   “我有数的,”陆望安哼哼,“我本来就四体不勤,好容易寻着点儿兴致想动弹动弹,你就莫在这里念叨了,朕又不傻,累了自会撒手。”   “真的?”傅旻问。   这孩子鬼精一阵儿,实在一阵儿,真赶上些要命的时候,可轴,他自然要多唠叨几句。   “真的。”   啊呜一下,陆望安不过轻轻低头,就衔住了傅旻后脖子肉。   给傅旻吓了一惊,“哎哟。”   本已经快走到车前的贤王与肃王又慌忙掉头跑了回来,凑在傅旻身边,关切地问:“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坦了?若不然,就抬个门板来?这洋玩意儿看来还是不行?”   傅旻“虚弱”地抬手,“不必不必,是这淮南的蚊子,咬人太凶了,子怀无妨。”   “唔,”贤王和肃王转头四顾,蚊子怎么没找上咱们呢?这左相还是倒霉了些。   二人又转身往回走,车马便就在眼前,陆望安刻意停下,拧了傅旻后胳膊一下,“敢说朕是蚊子!”   “那我说实话?”傅旻压低了声音,“烦请二位王爷做主,陛下、陛下他咬了下官......”   陆望安:“......”   然后傅旻又被拧了一下。 第50章   前头贤王与肃王利利索索,后面陆望安和傅旻磨磨蹭蹭,待人齐了车队出发,三辆马车便是这样安排的:老贤王与肃王同乘,行在最前头,陆望安带着“大功臣”傅旻在中间一辆,沈逸带着老演员轮椅在最后一辆。   “那个四轮车还挺好推的,”陆望安伏在傅旻怀里,回味刚刚玩儿的时间,明显是意犹未尽。   “那个叫轮椅,”傅旻纠正他道,“沈逸做出来的,有正儿八经的名字的。”   陆望安喃喃重复:“原是叫轮椅,可真不错。”   傅旻见他这样就笑了,“这么喜欢玩儿?”   “还行吧,”陆望安撑着自己薄薄一层面皮,犹在嘴硬,“不过......”   他真诚发问:“师哥你这几天都要装病吧?”   傅旻服了,他说:“总想着推我作甚?我是真担心伤了你的腰,若喜欢玩,在府上推空车就是了。”   陆望安摇头,“你不懂,那不一样的。”   傅旻确实不懂,犹记得小时候看什么电影,葛大爷在医院里头抢人轮椅坐的桥段,他就挺不理解的,但是......没准明月能理解呢,他便开口建议:“要不然就直接扣下沈逸这轮椅,你想什么时候玩,便就什么时候玩。”   陆望安来了兴趣,“真的吗?可以让兄长送我吗?”   “当然可以,”傅旻答。   不就是多给那崽种沈一飞几个钱的事儿!   陆望安高兴了,“那太好了。”   傅旻将陆望安揽在怀里,一手轻轻覆上他的小腹,颇带着些期待地说:“待你之后月份大了、身子沉了,若想出去玩,我便用这个推着你去,省的累着你。”   前世全家去过的大型乐园里就会提供轮椅出租服务,傅旻见到有新手爸爸租了轮椅推着月份已然不小的太太,靠着天鹅湖边的木栅栏拍照。   他当时被弟弟拉着去排小火车的队伍,轻轻扫过一眼,只记得了园区简便的轮椅与二人脸上的幸福笑容。   如今,自己竟也有这样幸福的期待了,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不对啊,”陆望安挠挠头,“待月份大了......玉嬷嬷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傅旻是门外汉,虽然最近在恶补那本《生活常识与孕期护理大全》了,但总怕哪儿还有学不到的,便着急问:“玉嬷嬷怎么说的啊?”   “玉嬷嬷说了到后期身子重了,就更要走动,才会好生些,还说我跟我父王一样都懒的不动弹,但越是这样越要走,那时候先皇都每天拉着我父王走起码两刻钟呢,”他顿了顿,将玉嬷嬷的口气学了个十成十,“少爷啊,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傅旻:“......玉嬷嬷这是借你的嘴敲打我呢吧?”   陆望安得意地望着他,但笑不语。   “放心,”傅旻将陆望安抱得紧紧的,“你不爱走,咱们便不走,你觉得累,咱们便不动弹。”   平日里当皇帝实在是太累了,陆望安每每处理完了公事,都恨不得化成一滩黏黏胶,人生理念便是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能站着那就一定不会走着,可以走着那必然是不会跑着。   当时玉嬷嬷跟他说,越是身子重、越要努力走的时候,他都要哭了:这都是什么样的人生疾苦啊?抱着个大西瓜还不够累?还得抽空就搬着大西瓜玩儿呐?   今儿师哥这一席话,让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转圜的余地,“怎么了呀?什么意思呀?”   “我跟沈逸早商量好了,待到你发动,就立时为你剖腹取子,直接将开指之痛略过去。既然多走动是为了开指的,那就自然不用走了,身子沉了便好生歇着就是。”   沈逸跟自己说,其实生子之痛,痛不在十指全开真正要分娩的时候,而是在前头开指之时,另外,虽个人的体质不一样、生产时的情况也不一样,但是第一产程里出现意外的几率其实比第二、三产程高上许多。   而若是剖腹的话,几乎是属于将这三个产程浓缩成一个产程了,沈逸的意思是:他会在陆望安真正分娩前苦练技术,努力将剖腹产的时间控制在半个时辰以内。   所以综合来考虑的话,剖腹其实是更加稳妥的方式,安全,也省得陆望安受许多罪。   虽听闻后来刀口恢复与宫底按压也挺受罪,但已然是遇到了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讲究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剖腹更有竞争力些。   但这个方式可把古代人陆望安给吓毁了,本还谈笑风生的一张红润小脸霎时廖白,哆哆嗦嗦地问:“剖腹?是将我肚子划开?然后把孩子拿出来吗?”   那我会不会死在这一遭里啊?   肚子都划开了,这大人还能活?   上次听说的给人开头还是开腹的是谁来着?哦对,是华佗,要这招真能行,那曹操至于斩了他?   除了这次外,就是什么民间传说里面恶婆婆为了抱孙子剖开难产新妇的肚腹、最终去母留子的事儿......   陆望安明确地察觉自己全身发麻:虽然知道兄长和师哥绝对不会害自己,但说破天来这都是切肚子的险着,若不慎好心办了坏事可怎么办?   陆望安想哭。   “怎么了明月?”傅旻晃了晃陆望安。   陆望安扁着嘴,将自己的顾虑全部说给了傅旻听,说:“师哥,我就是害怕。”   傅旻哽住了,他不知道如何跟陆望安解释他与沈逸都来自于几千年后,在那个真实而非如这里一般杜撰而来的世界里,剖腹产手术寻常的不得了,甚至一个医生一天都可以做几台,迎接许多小生命来到世间。   在得知怀孕、又见他掉马之后,二人曾在寂夜里相拥、长谈,谈及那些甜蜜但似蒙纱的过往,也谈及抱憾分开两两难忘的曾经,最后抱在一起红了眼眶,说此生不再欺骗、不再隐瞒。   但穿书而来一事,非同小可,最起码,近期并不是坦诚的好时机。   想了半天,他只能选一个比较好让陆望安接受的说辞:“不要怕,不会要了你的小命呢,若是真有这样大的风险,我如何会答允呢对不对?”   陆望安点头:“对。”   但还是害怕。   傅旻想了想,又说:“沈逸曾经为你难产的族人行过一次剖腹手术,接生出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待再回兴国,可以去看看。”   沈逸当时写信来说自己正观察男子产褥期,是确有此事:当时他误打误撞进了浥水寨子,路过正挣扎在第一产程的那个男子家门,听见了他惨叫声响彻整个寨子,彼时那人羊水已经破了十二个时辰有余,所剩无多,加上胎儿臀位无法扭转,是铁板钉钉的难产了,寨子里的稳婆束手无策,净手退了钱、出了门。   男子的伴侣跪在床边哭干了眼泪,家中的长辈甚至已经在开库房清点麻布了。   若非到了这样“死马当活马医”的程度,想必沈逸也是无法施行剖腹手术的。   最后手术很成功,只是碍于种种限制,可能术后伤口恢复不会很好,但一刀保下了两条人命,已然是天大的功德。   分娩男子的伴侣抱着孩子给沈逸磕头,拦都拦不住,直磕出来了满地的鲜血,之后他出门叩拜苍天——   感谢老天赐了他们一个女孩子,便不用再经其生父这般难的分娩了。   傅旻将上头那些情况本本分分地交代给了陆望安听,怕他还是不信,便又补充:“当时沈逸完全是没有准备就上了场,现在人恢复地也还不错,只是你的族人没有月份比你大的了,这次就只能是唯一的经验,不过他会更加认真准备的,明月,你真的放心。”   陆望安这才是真的明白为什么师哥在自己说出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嗤笑自己,而是疯了一样地将兄长“请进门”了,本还以为是猜测兄长博览群书定能应付得来这样的场面,却原来兄长竟已研究过了他们族人的特殊体质。   不得不说,经过这样的开解,陆望安是真的有点放心了,要真说还有点不放心,那大概是——   “把肚子切开,得多疼啊?”   虽然师哥说了有麻沸散,但是他觉得开腹这样的程度,麻沸散管用不管用,那还两说,当时寨子里的人确实是走投无路了,痛与命相较,那定然是命比较重要。   但莫说自己如今才怀了三个来月,便就是满了十个月,那且还有的选呢。   自己是真的怕疼,若顺生更不疼些,那他大约会搏一搏,选顺生。   傅旻自然是了解陆望安,知道他被养得娇,冬天畏冷、夏日怕热,怕苦怕疼怕累,但兴王妃与薛诚已将人娇养了这么些年,没道理到自己手上就开始放养了。   他自然也是愿意好生将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只会一味地喂好话与他听,有些情况,提前知道利害未必是坏事,于是傅旻坦然:“疼,是肯定会疼的,但明月,这样更安全,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重要了。”   陆望安忧心地托起了下巴,“那我再想想。”   “好,不急。”   说话间已经到了陆望安府上,前头一辆车上已传来了下马凳落地的声音,后头一辆马车上也传过来了沈逸带着他的大家伙下车的动静。   傅旻拍拍陆望安的屁股,说:“明月,你先下去。”   陆望安明显还没有在他身上待够,但是耳边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兄长已经往这边儿赶了,估摸着不瞬就会来打车帘儿,念及此才恋恋不舍地由人伺候着下了车。   彼时,三辆车内,便只剩傅旻一个“带伤带功”之人了,老贤王、肃王、陆望安、以及下头一溜下人都已经绕着他这辆马车围成了已个圈。   马车之外,沈逸推着轮椅在等“功臣”下车,脚趾头已经忍不住开始动工了:这么多人围观还得全须全尾地将这个“将死之人”演活了去,要多社死有多社死,哎呦呦我这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又犯了......   傅旻一打开车帘儿——好家伙上车的时候可没见这么多人啊,如今竟有这么乌泱泱一片人在迎接他,晃得他眼底一黑,当即将车帘放了下去。   他不信邪,重新打开车帘儿一次:很好,奇迹并没有发生。   倒是老当益壮、眼神倍儿棒的老贤王开口了:“快快来人去接相爷下车,这是怎么话说的哦,怎么虚弱到连车帘儿都打不开了呀!唉呀呀这这这......”   傅旻:“......”   沈逸紧紧抓着轮椅,狠狠咬着嘴唇才能忍住不笑。   陆望安在人群中,不断点头附和着自己的皇伯祖,双手用力捂住嘴,憋笑憋得想死。   傅旻服了。   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由着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上手,四仰八叉地将自己从车上抬下来,又乱七八糟地将自己安排到轮椅上,他闭着眼睛假寐,唯有不睁眼看方能稍微减轻一点他的尴尬。   耳边不断传来大家的问候——   “相爷可还能支撑吗?”   “若不能行,可定要说出来啊。”   “待到回京,陛下必会与相爷加倍封赏,您可一定得撑住啊!”   “相爷,相爷,可别睡啊!千万别睡!”   傅旻:“......”   该死,戏过了。   侍卫们担心那个身形孱弱的小大夫推不动身长七八尺的左相,便主动接过了轮椅。   这倒是正遂了沈逸的愿,别说是他,连陆望安都没心思抢着推轮椅玩儿了——   听着前面那些担心傅旻当场驾鹤的声音不绝于耳,沈逸与陆望安磨磨蹭蹭走在后头,憋笑憋得直打摆子,压根推不了轮椅。   进府门直接去了备膳的花厅,这顿席备得简单,一来席上有个重伤中毒的大功臣,二来老贤王与肃王奔波一天,也确实是乏了。   陆望安按照之前安排将傅旻留在了这边住,席罢,两人对坐在圆桌旁,一人捧上了一碗鸭汤细面——傅旻为了全了这个“快死”的人设,拢共只喝了几口汤,陆望安为了表示自己忧心臣子、食难下咽,一顿席没吃几口,二人正凑在一起加餐呢。   现时傅旻的妆还没下,满脸的憔悴破败模样,瞧得陆望安又是一阵笑。   傅旻放下筷子,“笑吧笑吧,忍一下午了吧都,可给你和沈逸憋坏了。”   “没有没有,”陆望安又重新拿起来筷子,“也没有很好笑。”   “笑的时候就不要吃东西了,仔细呛到,”傅旻想起今天下午的洋相,愁得直摇头,“太尴尬了,真的太尴尬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尴尬地头皮发麻。”   陆望安听不得这样的“复盘”,又是一阵儿笑得止不住。   傅旻现在已经是完全认命了:罢了罢了,能让老婆开怀一下,也算是没白出这洋相。   二人一道吃了饭,便早早地上床睡了,次日卯正,陆望安就起了身,快速地洗漱之后,又给傅旻上好了妆,便就准备出门了。   傅旻拉住他,“等着,时辰还早,慌什么。”   “我怕皇伯祖他们等我。”陆望安说。   “今儿还不定要折腾到几点,胃里没东西怎么成?”傅旻走到门口,提了个食盒进来,“现下稍吃点儿,待一会儿见了两位王爷再用两口,能撑得久些。”   经过这几日苦心研读《生活常识与孕期护理大全》,傅旻发现有孕之人若是饿了没及时吃,那也是会吐的,应该就是明月说的自己晨起会吐的主要原因。   他晓得另两位王爷的口味,跟他俩一起吃,明月顶多就是吃个半饱而已,所以趁早在这里先给人喂上一顿。   食盒里头是一盅炖得软烂的冰糖阳梨粥,白粥底用了香米与糯米两种,吃起来既香且滑,梨子去皮切成了细细的末,为黏滑的粥底又添一丝别样口感,冰糖撂的不多,不夺梨子的甜,还更助力三分。   陆望安是喜欢吃甜的,但若这甜稍蹭过了心头喜爱的那个度,喜爱便就一下子变成了厌恶。   这盅粥猜测是师哥配好了东西着人煮的,甜度就刚刚好,陆望安高高兴兴地吃完了满盅才离开。   南直隶总督已在院中候命了,见陆望安出门,行了个礼便一同去了老贤王院子。   四人凑在一张早膳桌子上,一边用膳一边将今日大概要行的事、要遇到的阻碍与麻烦大概过了遍。   最后,陆望安定好了调子,并坦言若有出入,那必不许超越十中之二。   在座的都是将《大晋律》熟读的人,知道这惩罚是在亲情之内、法理之中,任谁都挑不出错,但却能实打实让陆琰好一通难受。   如此情况之下,自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早膳用毕不过一刻稍过,几人便已到了淮南府的府台,时辰尚早,但也到了大晋官员该上值的点儿,只是今儿这出瞒得紧,淮南知府完全不知,于是傅九在府台门口击鼓鸣冤都未见有人出来。   陆望安的御驾就停在门口,待到傅九的鼓声吸引了够多的百姓时,他才一身龙袍下了马车,在护龙卫的护佑与百姓的欢呼声中抬步上了府台门口的台阶。   欢呼过后,百姓们在护龙卫的示意下噤了声,只见英俊、年轻的陛下叩响了府台朱门的门环,扬声质问:“现有百姓鸣冤,淮南知府何在?”   这话落地,三声之内无人应答,护龙卫直接抬了撞门柱来冲开了淮南知府的大门。   引得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欢呼——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淮南富庶,朝廷税轻,日子本该无比地好过,可蛀虫在上、层层盘剥,眼见着朝廷越来越好,百姓的日子却始终过不上去。   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正是淮南百姓苦其知府久矣的时候,陆望安这会子哪是撞上了淮南府台的大门,分明就是撞进了淮南百姓的心门!   陆望安本来也就存了这样一个打算: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今儿他既要处置了小鬼,也绝不会轻饶阎王。若不然,也不会临时安排傅九趁着早间人最多的时候鸣冤。   淮南城这富庶繁华之下浮动着黢黑一汪脏水,是时候给他清理整治一下了!   这整治当前,首当其冲的便是与淮南王蛇鼠一窝的淮南知府。   杀鸡儆猴、敲山震虎,这自也是给后头人一个敲打:不论后头谁人上任,若你有本事有胆量,你便来接这好地方的父母官之位。   若你没本事,只会跟在淮南王后头捧臭脚,那还是趁早想想今日这出,也问问自己:可晓得了醋打哪儿酸?可晓得了盐打哪儿咸?可晓得这淮南知府到底是陆琰的知府还是朝廷的知府?   进门,见淮南府台极大极阔气,本就批了四进院子的建制,又被生生扩到了五进,是板上钉钉的逾制了。   陆望安一面儿沿着中轴走,一面儿同南直隶总督徐先启交代:“记下来,过后清算。”   徐先启点头道“是”。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到了第三进院子里,才见到官服满皱、官帽歪扭的淮南知府跌跌撞撞地迎了出来,半道见着陆望安与他身边跟着的南直隶总督,屁滚尿流地冲到了二人脚边,噗通跪下便开始磕头——   “臣邹衍叩见陛下,不知圣驾来此,微臣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51章   陆望安住了脚,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衣衫不整的淮南知府邹衍,半天没有开口。   随着时间一息一刻地流逝,天子的沉默像一堵渐渐起高的墙,以千钧之重压在自己身上,邹衍心里头是越发地没有底,虽还跪在原地没动,却直接抖做了筛糠模样。   毕竟这人真未必有多少真本事,能在此位子上坐稳,全靠溜须拍马借上了淮南王的东风。   又过了好半天,头顶的天子才问:“今有百姓鸣冤,你身为一方父母官,缘何不应......”   “这......”邹衍跪在地上,也开始满嘴瞎话地与自己伸冤,伸的其实是推诿扯皮、伸的其实是敷衍塞责,他说:“请陛下恕罪,微臣昨日熬夜审案,今日起得迟了,稍后自会去寻人升堂。”   陆望安声音冷冷的,“哦?是吗?”   邹衍连忙道:“是是是,陛下大约不知,这地方刁民众、惹得是非多,若真有冤情,那些人岂会舍得直来一次就罢了呢?这次错过了,总还有下次的。”   陆望安不否认这后半句话里是有三分道理在的,但须知穷山恶水方才出刁民,富庶淮南多人闹事,这本就不合理,他转身大步往前走,“去公堂说话。”   邹衍几乎是被护龙卫押着到了公堂,从侧门入堂一看,外头挤挤挨挨已满了人,全也是来看热闹的百姓。   陆望安主位上座,南直隶总督徐先启站他身后右侧,随着“噔”一声惊堂木响,陆望安开口:“朕今日主审淮南知府邹衍,有冤的来。”   一句话落下,外头伸手、凑头的人就已有许多,正疯狂地往公堂上挤。   公堂前头的栅栏边上,三个从绍兴带来的师爷正隔着栅栏登记百姓的诉求。   常有“无绍不成衙”的说法,这里三个师爷能力个顶个的突出,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将简洁明了的冤情造册递给了陆望安。   今日的重头戏在与陆琰,而非邹衍,陆望安只择了两件出来,着苦主速速去取物证、喊人证,余下的案子则交给了徐先启。   不多时升堂,本以为十分棘手的两个案子居然一个多时辰就审完了。   要说为何效率如此之高,一则是底下人莫敢耽搁,证人证言来得快、也记得快,二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只不过是因状告一方知府,事情非同小可,无人敢为百姓拍这一下胸膛、打这一声包票而已。   毕竟,邹衍后头,可有个陆琰撑腰呢。   两桩案毕,陆望安不着痕迹地看了徐先启一眼,见他看着卷宗也直皱眉,才算是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这些案子尚不曾捅到南直隶去,是没能上得去,而非南直隶见了不管就好。   毕竟,南直隶总督的位置比着淮南知府又不知重要了多少去,在满大晋的地方官员里都是排的上号的,轻易动不得。   既如此,那......陆望安扬声:“前淮南知府邹衍案审未毕,须得彻查过后数罪并罚,届时必将张榜公示,望诸位静心等待。下任知府到任前,先由南直隶总督徐先启暂代淮南知府一职。”   徐先启下到堂上,一撩官袍行了叩礼,“臣领旨。”   陆望安示意他平身,又道:“十日后,朕将于南直隶总督府设上控司、门前立铜匦,可投冤状。此后,诸位莫要再愁奸官压民、投诉无门。”   门前栅栏处传来一阵欢呼,那些来得晚的、没排得上队的,或者是登记了、但没来得及当场开审的,都激动非常,甚至有些还掉了泪。   莫说什么上控司的事儿,便就当前,皇帝与总督都在,上控、京控的机会触手能及,那些挤压数年,甚至大半辈子、几辈子的冤情总算是见到了平反的光。   杀鸡无需用牛刀,审个知府而已,无需劳动另两位亲王,老贤王与肃王便在外头的车里等着,不断听护龙卫传来最新消息,心里是不断翻涌的骄傲与欣慰——   小皇帝,真的长大了。   为君之道,为的便是人心,这一遭当众突审淮南知府,实在是妙啊。   与这边相比,早已到了的傅旻却实在是坐不住了:卯正起身,一直忙碌到现在,已是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这祖宗,身子还撑不撑得住啊!   一阵接一阵地火烧火燎,但他此刻“重伤在身”,又是个不能露面的“证人”、“苦主”,实在是不能出去,便隔着车厢叫:“左穹。”   护在车旁的左穹当即凑近,问:“爷,怎么了?”   傅旻:“去问问少爷那边是否要歇歇?若不然便下午再接着审?”   眼瞅着都要吃晌饭的点儿了,高低先将饭吃了、药喝了,稍躺下合合眼再说,否则身子怎么吃得消?   近来本就够虚弱了,更别说肚子里还有个拖后腿的崽子呢。   左穹应得快,“得嘞。”   回来得更快,似乎就几个错眼的功夫,左穹便回来了,轻轻敲了车厢三下。   傅旻问:“如何?他可应了?”   左穹苦着脸说了实话:“属下方才赶到的时候,齐苍已经派一批人出去了,料想是与淮南王有关,看少爷那边,似乎不准备暂停。”   傅旻摇头,明月一来是怕夜长梦多,二来聚齐这么多民众不容易,有邹衍本身确实惹得群情激奋的原因,有提前安排傅九敲鼓鸣冤的原因,怕是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情报司的人暗中奔走所致。   造势这一招,自己会用,明月手握全大晋最庞大、最灵通的情报司,只会比自己更会用。   他叹了口气,虽然明月一直没说,但是自己受伤这茬,他是将账记到了陆琰头上的。   他记得方相见时,晚间明月有时起夜,会掀开自己的亵衣下摆,轻轻抚摸着伤口叹气——原有的旧恨不算,单这条也足够他好好与陆琰清算清算了。   这冤家,可让人如何是好啊。   傅旻是既高兴,又心疼,想了想,从车内取了个粉彩八宝盖碗出来,用泥炉上温着的水冲了杯糖水递给了左穹,“去,拿给少爷喝,中间切勿经你与齐苍之外其他人的手,切记盯着少爷喝完来。”   这一盏砂糖水经了两个绝顶高手的手,到陆望安手里的时候还烫着。   陆望安接过只当是下头人上的茶,随手便放到了一旁,齐苍提醒:“相爷送来的,说务必盯着您喝净了。”   陆望安又挑了个压在淮南府台的一个小案子,案子确实小,但压得是有些久了,如今正赶上他正守株待兔,索性就给办了来。   当下,苦主正在堂下陈情,陆望安听得认真,还当时盖碗里是些温开水,揭开盖便一饮而尽。   喝到嘴里才发觉是一碗糖水,好浓,好难喝,但好歹是比兄长当时调的那杯好喝一点,虽然只有那么一点。   这案子审得接近尾声的时候,齐苍又过来回禀:“淮南王来了。”   陆望安派人以邹衍的名义放了求援的信号给了淮南王府,得知天子来此,陆琰是一定要来的拜见的,即使他可能已经猜到:邹衍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宴席怕打主意到了自己身上!   在淮南王的车架行至府台门口,正被熙熙攘攘的百姓拦住去路、无法行进时,鼓声再次响起,又有人鸣冤——   “下官状告淮南王陆琰,谋害朝廷命官!”   此语一出,四下哗然,大家都想到了前些日子淮南河上的一场闹剧,本以为淮南王手眼通天,已与左相私下和解亦或者寻了其他门路来了结了此事,若不然这几日里怎么没了动静?   原来,却是在等着天子前来做主了。   说来也是,若淮南王真的本事通天,又如何连他最亲密的下属邹衍都保不住呢。   陆琰听见了这声,但无所谓,小皇帝走的路尚无自己过的桥多,真在公堂之上对上,自己其实也是有些准备的,毕竟这几日他也未闲着。   他从容地打马车上下来,方露面,便被一队护龙卫礼貌地拦住了,“王爷,前面有请。”   陆琰从后脖子里头掏出折扇,唰一声打开,一面儿摇着扇子,一面儿胸有成竹地迈着八字步往堂前走。   围观的百姓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让陆琰大摇大摆地经过,见他这模样也直犯迷糊:他怎么这样自信,难不成今日只是简单走走过场而已?   不确定,再看看。   彼时陆望安还在审上一个案子,真不是什么大案子,就是你占我三分地、我偷你一头牛的案子,其实本是闹不到知府这里来的,知县就能办了,但关键是说了牛身上还藏着银子呐,金额太高便送到了知府这里。   可即使是这样的小案子,陆望安也认认真真地在审了。   他倒是好脾气、好样貌,但是后头那位总督瞧着吓人,旁边站的侍卫瞧着脸也是够黑的,两个平头小老百姓都没敢多耽搁,尚未审问几轮,便倒豆子一样将二人作为邻居、长长久久的恩怨给说出来了,最后一人打一板子完事儿。   这案子审的是没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后一个案子的嫌疑人陆琰到早了,杵在堂上当了半天百姓陪审员,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亲国戚跟着听了半天仨瓜俩枣、屁大的事儿。   陆琰心里是他娘的真不痛快,想骂人。   尤其是见陆望安对他这么大个亲王恍若未见,却对堂上这点儿屁事儿抽丝剥茧地审,他就更烦:真没见过世面,这么想断这种屁事儿案子,干脆去我庄子上,包准让你断个痛快!   待到上一个案子审完,陆望安才总算舍得抬头看他:“淮南王也来了。”   这话说的,像刚看见他来了似的。陆琰在心里骂了句:瞎吗?   心里骂完抓紧下跪,“臣陆琰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望安方才审小案子时认认真真,真到了这杀人害命的大案子了,反倒姿态闲适起来,支手撑起来了下巴说:“平身吧淮南王。”   “谢陛下。”   “方才有人击鼓鸣冤,言说你谋害朝廷命官,作为皇亲,想必淮南王对《大晋律》应也了若指掌,也定然晓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此事如按而不发,反显得皇家心虚,不若便当着百姓的面,给左相一个公道,也还你一个清白。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倒是挺客气,陆琰还算满意,回道:“一切听凭陛下处置。”   “可是......”陆望安又有迟疑,“虽说起来,朕为君,你为臣,但总归按照辈分,朕还是要喊你一声皇叔,此刻公堂上见,不违道义、似违人伦。”   陆琰心说,你这不是挺明白的?这么明白那还不抓紧把堂下了?把外头那群刁民撵了?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   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陆琰只能又跪下,“臣,惶恐。”   陆望安低头一望,虚抬了抬手,扬声:“来人,宣宗人令与肃亲王上堂。”   陆琰:“......”   直接叫上来不行?非得玩我这么一遭?   老贤王与肃王上堂后,被赐座分别坐到了陆望安的左右下首。   这场面真够大的,好事的百姓见状已经开始激动地搓手——要论鬼热闹,那还是得看人淮南王呐。   陆望安环视一周,对所有人的反应都很满意,包括但不限于:老贤王与肃王的认真稳重、堂外看热闹百姓的交头接耳,以及,脸色青白的陆琰的攥紧拳头......   他忍不住淡淡勾唇,“既人已全了,宣原告。”   陆望安一拍惊堂木,令下之后,乌压压上来一群原告,方才击鼓的也在其中,一群人齐齐跪下给陆望安见礼,资历最老的一人扬声:“臣等,文渊左阁一十六人,诚请陛下为左相做主!”   而后是齐齐的山呼,“诚请陛下为左相做主!”   总之现在大家的目光都在堂上,无人顾及街上,傅旻便在个避人的地处撩着帘儿看,听见同僚齐齐下跪山呼,还真的很感动:好燃呀!   陆望安喊这些人平身。   但这些人比起陆琰又不一样,说让起身愣是没起,就跪着,接力一样地说明白了那夜的冤情,末了,还转身回头,对着外头的百姓,说:“彼时虽夜深,但淮南城内无宵禁,许多两岸的百姓也看见了这一幕。”   听得陆望安不断点头,是的,朕也在岸上,朕也看见了,朕还吓晕过去了。   “哦是吗?”饶是这样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传证人。”   很快,一群护龙卫推着傅旻上了堂。   经过陆琰时,傅旻还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并轻声叫了声“王爷”,似是在告诉他不要慌乱,仅仅走个过场而已,明日闹剧过后,淮南王还是淮南王,不会有丝毫变化。   看得陆琰是真的感动,眼眶都酸了。   尤其是他看见人苍白的脸色、发青的眼下,无力垂在两侧的清瘦手腕时,更是心都要疼碎了。   陆琰的眼神像是沾了浆糊,就这样死死地贴在了病弱的傅旻身上,并在之上不断地游走、深入,心里的那杆秤明显地已经歪了——   前几日才见时,他还觉那年轻气盛的小哥更加顺眼,如今看来,还是这般英俊知礼、病弱解语的左相更合胃口!   陆望安在堂上看着,脸都黑了。   后面他见陆琰在自己眼神的威胁下一点不怵,反而随着师哥的缄默愈演愈烈,简直给他气得昏了头,以致于后头这案子怎么审的、走的什么程序、说的什么话,通通都不记得了,只在贤王、肃王和徐先启的顺畅引导下审完了案子。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左相被淮南王府的人所伤、几乎失去性命是不假,但无人看见是淮南王亲自行凶,自也坐不实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庭审将休,陆望安着实是深吸了几口气才找回来了一点理智与清明。   傅旻看在眼里,还以为他身体不舒坦,心疼得攥住了轮椅扶手。   陆琰在傅旻一侧,见他如此还以为是毒发难受,便凑过去关切地小声问了句:“子怀,还好吗?”   傅旻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两只眼光盯着上头那位呢,察觉陆望安眼中浓浓的杀气,便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陆望安的眼神显然是已读不回,只点了下头另一人的名:“淮南王。”   陆琰跪下,“臣在。”   “左相此番身受重伤、危及性命并非你亲自出手,自然无法坐实原告所说的‘谋害朝廷命官’之罪,然则,事发地点在你所有之画舫上,凶手也是你淮南王府侍卫,朕便责你一个御下不严与失察之罪,你可认了?”   御下不严,这不就是轻飘飘一个小惩罚,陆琰求之不得呢,“臣认。”   “左相为我朝股肱、社稷栋梁,事关于其性命,自非同小可。便着:缴收凶船一艘,罚没白银三百万两,淮南王朝廷岁禄减十而又一,地方岁禄减十而又七。”   说罢,他问傅旻:“傅卿,如此惩罚你可还满意?”   傅旻挣扎着下了轮椅下跪,“多谢陛下为微臣主持公道。”   他听得都哆嗦,银子就够多了,还削了那么多岁禄!   朝廷岁禄倒是小头,其实就是减了点朝廷发的死工资,但这地方岁禄可都是藩王收进腰包的地方税收啊,若穷地方也就算了,淮南的税收有一半在淮南王手上,再削七成,可不是跟要了淮南王的命差不多?   这得是多少钱呀?我这位祖宗真是杀疯了!   陆望安又抬头问贤王与肃王:“宗人令与肃亲王以为如何?”   二人齐声:“臣等并无异议。”   虽说着无异议,但二人心里头也打鼓:真是怕陆琰狗急跳墙,明明今儿早上商量的时候,没说罚这么多啊,怎么到现在光白银就多罚了一百万两?   这是怎么了呀?陆琰明明表现还成呀。   最后,陆望安定定盯着陆琰,问:“淮南王,你可有异议?”   这话落地,外头的百姓已经开始喧闹了,指指点点的声音传来:还敢有什么异议啊?左相可给朝廷立了大功,这般能不能活命还两说呢?罚点钱再不乐意了?谁给的脸呢?有本事赔一个健康的左相啊......   傅旻:“......”   感谢大家对我的赞美与肯定,但是我真的还能活。   这样诛心的话简直就是将陆琰架在火上烤,他咬着哑,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了一句:“没有异议。”   陆望安起了身,看得出来他虽收了这么多钱却仍不痛快,冷冷扔下句“退堂”便回了后院。   外面的百姓看着是一阵感叹:看,陛下是真的在意左相啊!这分明是要将人气坏了!   傅旻没空理会这样的揣测,眼神示意齐苍快些推着自个儿去找陛下,明月肯定是身子不舒坦了,才这样慌忙离场的!   半刻之后,二人便坐进了一辆车里。   陆望安体力消耗太大又饿过了劲儿,缩在傅旻怀里一阵儿阵儿地干呕。   这可给傅旻心疼坏了,当即擦了手,将牛乳糕酥掰碎了泡在茶水里,一勺一勺地喂给陆望安垫肚子。   好歹是胃里有了东西,稍微舒坦了些,见陆望安不再犯恶心,傅旻才问:“今儿要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还有,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陆望安本来还躺在他怀里发愣,听这话又来劲了:“他怎么老是看你!”   傅旻心说,今天全场大概都在看我,但是却敏感地察觉到了陆望安话中所指,“谁啊?陆琰吗?”   “对!”陆望安说着又开始生气,“朕的人他也敢肖想!若非实在众目睽睽又没有来头,朕都要下旨剜了他一双招子去!”   傅旻听得心里真是舒坦哦,简直就是乐开了花!忍不住笑个不停。   陆望安生着气,就听不得别人笑,硬邦邦地问:“师哥你笑什么?”   “笑我们陛下,可真威风!真厉害!真招人喜欢!”   傅旻说着笑着,忍不住亲了陆望安一下,没亲够,又亲了七八十来下,最后干脆绵长一吻,厮磨足足半刻,才在人歇气的空档里头说:“全天下肖想我也没用,我只喜欢你。” 第52章   之后的几天,不单是傅旻、陆望安,就连老贤王与肃王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实在是担心要的东西太多,让这陆琰再给狗急跳墙了,生了事端,得不偿失。   但是事实上,只能怪在座的各位眼皮子浅了,虽说罚缴的这些钱实在是不少,但是对于享泼天富贵半辈子的陆琰来说,还真不算多。   这么多年盘亘在淮南,陆琰的势力往四方伸手,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大晋,单下面官员孝敬这一项,每年几十万两白银总有。   本地的税收岁禄能动的手脚便更多了,说是与朝廷对半分,但经了几手再造册之后,怕是能留在手里八分尚不止。   就这些还是见年的活钱,其幼时得其父皇偏宠,私下拨与他的小金库更不会在少数。   同这几项相比,朝廷每年发的那点儿岁禄简直塞牙缝都不够看了。   若非这样有钱,他也没有底气肖想京中那金座。   但常言道是越有钱越扣,陆琰答应拿钱出来并不代表他心甘情愿,所以他虽答应得爽快,但真到了缴纳罚款的时候,却就拖拉了,大约是为了显得自己不怎么有钱吧,这三百万两白银竟断断续续、零零散散地交了十余天。   一开始还是整箱整箱、排列整齐的银锭子,后来就变成了这里一笸箩、那里一盒子的银元宝,再后来成了用细布袋子装着的碎银子,论个数是数不出来了,不知道哪家的银剪子竟剪的这样碎,得拿起秤和砣称。   到了最后几日就更离谱,居然拿驴车拉了几车大钱来充数。   说起那日,也是皇族中百年难见的鬼热闹一则了:陆琰拉来的几辆驴车停在门口,嚼子没戴不说,大约来时吃多了豆子,乱七八糟、稀里哗啦地就在陆望安的别业门口开始随地大小便,端的是一个大珠小珠落玉盘(1),还有一头约莫是吃坏了肚子,简直是银瓶乍破水浆迸(1)。   场面之脏污混乱,令人不忍卒视。   陆望安这辈子没怎么见过驴,在院内听到外头此起彼伏的“呃~啦~”叫唤还挺好奇,想出去瞧瞧,幸亏傅旻存了个心眼儿,先出去打了头阵,一只脚刚踏出府门就被冲天恶臭熏得几个趔趄,猜测明月见此估计得吐在当场,连忙回去拦着,说:“那些驴太丑了,别再看多了影响小孩样貌。”   如此方才劝住。   但陆琰打了这么个磕碜人的坏主意,傅旻也不能让他好过,当即领着府上的马奴和小厮们掩口鼻、撸袖子上场,将那些排泄物完完整整地又给装进了拉大钱来的车斗里。   便如此,傅旻还摇着轮椅过去,颇和善地与驴车夫道:“听闻淮南王府名下多田庄,这庄稼肥是顶好的东西,可不能流了外人田。此番王爷出了大血,能省一分、便是一分了。”   这些驴闹肚子都是得了主人家授意的,但没想到全被人送回来了,车夫脸都黑了,听闻这人这样说,更是不痛快,却碍于对方身份,还得恭敬行礼说句:“还是相爷考虑周全,在下替王爷先谢过了。”   “好说,好说,”傅旻慢悠悠地摇着轮椅走了。   告别了外头一通糟乱,院子里头也不清净,大钱倒了满院,全部的人都已经劳动了起来,点钱的点钱、栓绳的栓绳、计数的计数,从天亮忙碌到天黑,总算是点明白了这几车铜板。   此情此景,让傅旻想到了前世看的新闻:甲方捞起许愿池硬币抵工程款,承包商拿着一吨钢镚儿去银行存钱。   可点完了这几车大钱,离着三百万两白银还差个几万两,老贤王就与肃亲王亲自留钤下了催收单,不日得到回复:府上已实在没了金银,若不然将女眷首饰送些去,想来还值些钱。   陆望安将这回单扔在桌上,冷笑道:“没钱了?朕不信。”   傅旻也点头:便是当今国库,十余日内拿出三百万两白银都稍显吃力,但淮南王府做到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可能拿不出银钱,还要破产一般拿女眷的首饰抵账了?随便出一个好地界儿的铺子、卖一处大一些的田产,轻轻松松几万两就有了。   虽陆琰不一定知道当今国库这么穷,但近日所见,却是让在座的各位实实在在知道了淮南王府有多富。   贤王这次亲自拿了私钤修书一封,好言相劝:皇侄,无论如何这三百万两都不能缺一分一毫,何苦卖这变卖女眷首饰的惨,不若痛痛快快拿钱出来,给皇族留一分体面。六十四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   可饶是老贤王以长辈的名义而非宗人令的身份亲自修书,也过了好几日才凑齐了这些钱。   时间拖得是够久的,久到徐先启都已经快要将邹衍留下的一屁股冤案给审完了,久到陆望安已经粗粗筛过了各地官员、确定了来年换届上任的新淮南知府人选。   久到傅旻装病都开始装不下去,开始下了轮椅在院子里走动了,但他着急忙慌四处走动,倒也不全然是因为装病装不下去,实在是还有个顶顶要紧的事情等着他去解决呢——见家长!   当前淮南事将休,算来算去只剩个画舫尚未出手,只是这样的大件儿,出手哪会是一朝一夕的事儿,没人等得起,索性定了底价交给徐先启去办,待到琐事收尾、收拾收拾就该离开了。   虽说陆望安出京已然要过一个月,但是这下一站却不是回京,而是兴国——再五日是兴王妃的生辰,他得赶在这个时辰上带师哥正儿八经地上门去拜见母妃,伸手不打笑脸人,母妃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肯定不会下师哥的脸子。   毕竟,母妃在听闻自己怀孕的时候,可是要“提刀宰了那个畜生”的,陆望安觉得一切还是稳妥为上。   可纵然是他的安排已然非常合适,但仍然拦不住傅旻的紧张与慌张,即便他知道帅儿婿与丑媳妇一样,总是要见家长的,可紧张就是紧张,说破了天来,还是紧张。   考虑到初次上门没什么经验,他开始拿着毛笔、小本到处去打听、采访,准备从大家的先进经验里头总结属于自己的一套方案出来。   第一站,他去了沈逸那里,这儿是完全可以坦诚相见的一站,最是知根知底,想必给的建议也会最中肯。况且,听闻沈逸已经开始时刻准备着,只等愔儿说句“想嫁”就上门提亲了,问他肯定不会出错。   “一飞,”傅旻殷勤地斟上了茶,“你说我去见兴王妃,带什么比较合适比较好?”   沈逸咧嘴:“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傅旻:?   沈逸:“你不是去祝寿吗?这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东西吗?”   傅旻:“我是去见家长、见家长!”   沈逸听得直摇头,真诚建议:“我觉得为了保命,你还是不要提这茬。毕竟你先整了条人命出来,走的可不是三书六礼的正途,是墙头马上的野路子。这年代对‘先上车后补票’的包容性可没多高,保不齐一提这个,兴王妃的生日就跟你的忌日合一天过了。”   傅旻:“......”   这该死的沈一飞满嘴跑火车,来听他个单身汉的意见真是猪油蒙了心。   下一站,傅旻挑在自己的旬会合议上,待合议结束,他将已有了家室的几个单独留下,张嘴便是熟悉的开场:“那个,我有一个朋友......”   底下人认认真真听着,如今时代并不知道这个说法代表着什么,他们是当真以为是“左相的一个朋友”。   “相爷,您的这个朋友如何?”   “额,是这样的,我这个朋友日前准备去见泰水,年纪轻没什么经验,第一次上门该带些什么?”   底下人觉得莫名其妙,这家世与家世也不一样、泰水的喜好与喜好也不一样,比方这个家家徒四壁,那你让他带一篓金银定然是不合适,比方说他家的泰水爱茶,那你带酒就不是投其所好,便照实说:“这事儿不是下聘,并没什么固定要送的东西,一切都是视家庭情况与泰水喜好而定。”   这事儿傅旻如何不知道、不懂得呢?只是,他支支吾吾,“就是,我的意思是,送什么样的、比较普遍的东西才能显得出心诚呢?是这样的,对方已然不小心有孕在身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瓢冷水下油锅。   场面一下子难以控制起来——   有人冷静开口:“在属下看来,倒也不需要提什么礼品上门了。”   傅旻不解,“此话怎讲?”   那总不能是像现代的吵架婚恋帖里面写的一样吧,因为女方有孕就彩礼减半或者直接不给,更过分者连婚礼都不办的那种情况?   这可不成!明月可是自己心尖上的大宝贝,未怀孕的时候是,怀了孕那就更是,他傅旻便是倾家荡产,都得将该有的、该给的给配齐了才行。   下属热心答疑:“直接提头去见,比什么都稳妥。”   傅旻:“......”   “相爷,恕在下直言,这个朋友,您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   “下官附议,三书六礼之前破人身子、坏人清白不止,还惹得珠胎暗结、身怀大肚,简直全全然浪荡子一个!人品堪忧,不值深交。”   全全然浪荡子傅旻:“......”   “常言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相爷也莫怪我等出言犀利,须知忠言逆耳利于行,为了相爷您自个儿的名声,还是与那十成十的登徒子划清界限为妙。”   十成十的登徒子傅旻:“......好的知道了,告辞!”   见他要走,几个下面人还出声去拦:“相爷,您不要再问问送什么礼啦?好赖都是您的朋友,属下这里倒是也有些比较拿得出手的选择,了了这事儿再渐渐疏远不迟......”   傅旻慌不择路,着急离开这是非之地,只留了声儿在身后:“不用了,我着急回去同那登徒子割席断交呢。”   回去之后,傅旻简直是无比地丧气,将今天白日的一通“请教”统统说与了陆望安听,“他们一个二个的,不光是没给一点儿成用的建议,他们还骂人。”   骂人就算了,更要命的是:他们骂的也好对啊。   可这不就更憋屈了吗?   陆望安刚刚喝完了药,本是窝在傅旻怀里正自顾自地生闷气,每次喝完药他都很生气,但今儿又不一样了,傅旻的惨痛遭遇完全驱散了他喝药的阴霾,此刻已经笑得在人怀里翻起了身。   傅旻更憋屈了,却还得手忙脚乱地护着怀里那人的腰,不断地提醒:“祖宗,悠着点笑。”   待到笑爽了,笑够了,陆望安才给自己顺着气儿说:“别憋屈了登徒子......”   傅旻:“......你倒不如不安慰。”   引得陆望安又一阵笑,好半天才说:“你等我说完呀。若你是登徒子,那我便是狐狸精,端的是金风玉露、佳偶天成。”   傅旻摸摸他头发,半是嗔怪地说:“可不许这样说自己。”   陆望安显然以“狐狸精”为荣,“若非当时我勇敢一把贴了上来,我俩这辈子便就这样过去了,狐狸精又如何?我爱当的。”   “不是,你不是狐狸精。”傅旻抱着他,“你是天上的明月,也是心头的明月。”   “身前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1)两句都引用于《琵琶行》。 第53章   虽然傅旻到处寻求经验、碰了许多钉子,但决计是不能空手去的,自然更是不能提头去。   找了个天儿晴好的日子,陆望安兴冲冲地给自己和傅旻上了妆,准备去淮南街上逛逛。   这还是徐先启给支的招,说是淮南游商多,奇珍异宝、稀有物件儿自然也多,什么半人高的珊瑚树,辣绿满色的翡翠如意,通体无暇的白玉菩萨,南阳来的黄金珍珠......应有尽有。   说完他还介绍了几家店,都是不对外营业,只接待达官贵人的,带了他的名帖前去,便会有人热情接待。   说实话,这买给老泰水的礼物确实挺急,但是再急也急不过另一件事儿——明月怀孕已经快四个月了,目前所有的衣袍腰上都紧了,急需裁衣。   傅旻本来同他说了先去挑料子,到时候请了裁缝来府上,蒙上眼给量体。   大不了到时候找个名气大的男裁缝,便一句“男女之防”就掩过去了,反正听愔儿说过,这样裁衣的夫人小姐还不在少处呢。   其实说什么男女大防,不过是舍不得人家的手艺,又过分在意自个儿的名声,骗人骗己罢了,但这倒不失为他们当前情况下量体裁衣的最优解之一。   但是陆望安拒绝了,说他有更好的办法。   傅旻做出来“请”的动作,什么意思不言而喻:来,请开始您的表演。   陆望安胸有成竹地拿出来他易容常用的箱子,当着傅旻的面儿,三下五除二将自己化成了女子,还灵活地挽起了个飞天髻。   傅旻:“......”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陆望安转头,盈盈笑着看他,问:“阿郎,我这法子如何?”   傅旻实话实说,真诚夸赞:“是真挺不错。”   转念一想,又问:“那衣裳呢?”   陆望安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没有特别准备,但是有几件长袍穿上还挺像女子的。”说着他找出了一条素净的白袍,当着傅旻的面儿换上了,瞧着倒也还真挺是那么回事儿。   傅旻坐在圆桌旁看他,觉得自家明月真是漂亮,脸面白净,底子也好,扮男则是男孩子的漂亮,扮女则是女孩子的漂亮,这得撞了多大的运道,才能让自己捡这么大个便宜啊。   他坐到了梳妆台边上,看着陆望安说:“待到了坊间,给你好生裁上两件。”   陆望安换好了衣裳也坐下,然后凑过脸去,“师哥,给我画个眉吧。”   而后不由分说将手中的螺子黛递到了傅旻手里。   接过来的一瞬间,一句耳熟能详的诗句打脑海中飞过“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1),这感觉......傅旻非常之喜欢,跟冰箱上留言一样喜欢。   他凑过去,一只手拿着螺子黛,另一只手轻轻将陆望安的头掰向自己,面朝着外头的光,好生打量了一番对方的眉头眉峰眉尾,心里大约摸有了数——柳叶眉什么的是不行了,明月眉眼生的漂亮英气,还是得画剑眉。   决定好了,他就开始下手,手上螺子黛顺着眉毛走了起来......   一个不留神下手重了,也无妨,总归是刚开始,后面轻一点就可以,傅旻想着,然后在对称的一边落了一样的笔法。   陆望安感觉到他左一下、右一下,一下赛过一下急切,就隐约觉出来不太对劲。   但是师哥在自己的心目中是万能的,绘得一手好丹青的人,怎么会描不好一双眉呢?   傅旻眼见着眉毛走向渐渐像不受控制的发展,手法便从外放变成了内收,开始尝试弥补,但并没什么非常明显的效果。   “好了吗师哥?”陆望安催促。   催得傅旻一手的汗,“就好了,就好了......”   又磨蹭了几笔,见实在是越描越黑了,傅旻认命,“好了,明月。”   声音那个虚哦,听得陆望安心头警铃叫哑了嗓子。   他闭着眼睛转身,已经面向了琉璃镜,却隔了好久才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睁开了眼,就这一眼,就让他的心理建设全线崩溃——   “师哥,这是什么呀?”   又黑又浓,像是在额头上爬了两条刚从炭筐里挣扎出来的肥毛虫。   傅旻赔笑,“等着,我去打水......”   陆望安蘸着水将多了的、浓了的给去掉,只剩下描着他本来眉形的颜色,就已然顺眼了许多。   “其实不必画的,你本来眉形就好看。”傅旻道。   陆望安拿食指顺着眉毛,已然十分满意,“还是画一画显得精神。”   “明月,”傅旻将主意打到了敞开的胭脂盒上,打了个商量:“我给你画个眉心画吧。”   陆望安没点头,带着十二分的不相信看着他。   “我发誓,这次一定画的好,”傅旻抬起手来打包票,“画眉的技术含量太高,但这画个花而已,比那可简单多了,我定然不会失手。”   陆望安其实觉得,这眉心花,真的是可画可不画的......但是扛不住傅旻的真挚眼神,还是妥协了,“好吧。”   傅旻可能画眉是确实缺少了些技巧与经验,但是国画的人像还是画的非常不错的,毕竟他是由自己的祖父亲自教养长大,君子六艺无一不通。   小时候他曾听从祖父的课业安排临摹一副仕女图,但是那仕女图不知在哪里经手的时候眉间至发髻部分沾了水,脏污一块便就看不清眉心画了,傅旻自己掺着金粉与桃色构思了一朵上去,被小妹愔儿追着要他画了好几天。   明月今日虽然是扮作了女子,但自个儿与他都知究竟,傅旻也不打算给他画同愔儿一样的芙蓉花了。   稍作构思,下笔勾勒,一轮祥云清月便就来了:图样以金色为主,桃色只做浅浅的晕染,瞧着朦胧又漂亮。   陆望安满意极了,想去摸上一摸,但是怕给摸糊了,到底没舍得,只是凑过去亲了傅旻的左脸,“谢谢师哥。”   傅旻待浅浅还上一个吻,但是陆望安简直将意犹未尽、欲,求不满写在了脸上。   二人从窄窄的化妆凳上吻到了猩红的洋毡上,傅旻时刻担心着肚子里头那个,自作了人形靠垫,稳稳当当地垫在了陆望安身下。   陆望安低着头看着他笑,跨,坐而上,还嫌他躺得碍眼,拎着领子就让人坐了起来,“哪个要你躺下?”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总之是这门窗俱闭的室内逐渐升温,谁的手又开始胡乱地摸索,将好好的衣料给扯松了、扯皱了。   傅旻仍是那个比较清醒的,他拉住陆望安的手,问:“不出去玩儿了?”   “出去呀。”陆望安回。   傅旻拍拍他屁股,好笑道:“既打算出去玩,那还不快些起来?”   “等下嘛......”   陆望安说着,细密的吻忽而又至。   傅旻无法,只能陪着他胡闹,只是总比着他的节奏慢上一步,希望以自己这一点小小的拖后腿,及时将人从这兴头儿上拉下来。   目前特殊时期,一切要以他的高兴快意为上,但高兴快意比起身子稳妥,又还要让出一射之地了。   明月这段时间自然会被些想要的情绪拉着走,但自己得时刻把握好这个度才行。   傅旻在这些日子的交锋里渐渐感受到了一丝得心应手与游刃有余,觉得当前情况:尚在把握中,体感还不错。   然后,下一秒,他就听见了陆望安的哭腔,“师哥.......”   傅旻抬头看着怀里的人,急切地问:“怎么了明月?”   “憋得难受,师哥,”陆望安眼尾都红了,“师哥,帮我,师哥帮我.......”   傅旻十分地无奈,果真,他再游刃有余,碰上这个冤家,也就定然不可能游刃有余,他叹了口气,躬身将陆望安抱到了床上,在青天白日里,认认真真地帮了一把。   其实,以明月的身子底子,便随便糊弄糊弄,也倒轻易。   这次,陆望安却不满足了,敞着衣裳在床上嘟囔,“我想要那种帮.......”   “那种帮啊,”傅旻帮他系好衣裳,说话大喘气儿,“你想想就行。”   “哼!”   陆望安没有得到想听的答案,撅着嘴翻身过去,“我就不信你不想。”   傅旻没打算说“自己不想”,想有什么办法——成年人,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身体!学会好好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正待问陆望安要不要换身衣裳出门,就见还面朝里躺着的陆望安突然翻身回来,将他吓得一惊,“祖宗,是真不怕扭了腰啊!”   陆望安没理他这句,在他精神高度集中在别处的时候,趁机一个回手掏!然后无比顺利地摸到了自己满意的物件儿、满意的状态,“师哥......”   傅旻:“......稍卸卸劲儿,抓得有点疼了。”   陆望安甜甜笑着,像棵勃勃生长的藤蔓一样蜿蜒到了傅旻身上,“师哥,我帮你吧?”   “我不如自给自足,”傅旻摸摸他头,“我轻易出不来,再给你累到了手。”   “那便不用手,”陆望安跟他商量。   然后趴在他耳边,“你还记得,上一回,你怎么帮我的吗?我便就学那样帮你。”   喉管收缩确实能让舒坦加倍,但下头那个人实在说不上舒坦,这样的事儿,傅旻决计不会让陆望安做,想也不想就摇了头,“不成。”   陆望安反问:“如何不成?”   傅旻斩钉截铁道:“说不成,就是不成。”   陆望安最是会察言观色,见傅旻这样,便知这事儿肯定是无旁的转圜的余地了,便索性发赖,“如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倒是说说,到底怎么样才行?”   顿了顿,他又给自己的言论添加价码,“黄口小儿尚习得一句‘来而不往非礼也’,朕枉为一国之君,如何好做这些赊账的事儿?传出去岂非让人笑掉了大牙?”   哟,还摆上谱了......这可就到了傅旻擅长的领域,“陛下富有四海,享万民景仰,能为陛下效劳实乃三生之幸,又何须计较往来?况乎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亦为天经地义,又因何计较往来?”   陆望安轻轻“哼”了句,手上功夫却没松,不单没松,还越发地紧了,很是清晰地察觉到了挺拔与跳动,察觉到这的他眉毛一挑,“那既如此,傅卿,可还记得有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到底是没来得及说后面半句,便被傅旻的话茬插了进来:“君要臣死,臣自然是不得不死。但......”   傅旻笑了,“但君要臣干这事儿,臣便不从了。”   到底是说不过这巧舌如簧!   陆望安生气了,手上也没了轻重,“我不管,我不管!反正你饱览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本子,总会有旁的办法的!连情药相见欢都晓得的人,何苦在这里逗惹我这什么都不懂的人玩!”   这一遭,连拉带踹,给傅旻薅得是“哎哟”不断......   疼痛刺激下,电光火石间,还真让他突然间想到了个法子,便抱住陆望安的两只手,“好了好了不闹了,已想到法子了。”   陆望安眼里头一下子都有了光,问:“什么法子!”   “好明月,借你双腿一用。”   (1)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第54章   陆望安一整个震惊住:从头至尾,不论其他的想法如何萌生、如何发芽,有一个念头却是不停不歇、贯穿全场的,那就是——这也行?   他不断想着自己现在的动作,你要说常见,那也挺常见的,先前自个儿身子还方便时,这个姿势倒格外受俩人青睐些:什么叫亲密无间?这个姿势、这个动作就能亲密无间。   可以说是最亲密无间了。   但是你要说不常见吧,倒也确实,因为这个玩法,哪怕是在《寻溪游记》里头都没见过,而显然,《寻溪游记》已然是陆望安这张干净的白纸所见过的最大尺度红脸文学了。   “呼——”   伴随着一声低吟,陆望安感觉自己被捞着腰侧、扶坐了起来。   “师哥,”陆望安偏着头看傅旻,“你出了好多汗呐。”   傅旻现在兴致未歇,犹还在余韵里头沉沦,闻言只是笑笑摸他发心,心说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这样下大力的活儿,又是在炎官张伞的时节,如何能不出汗?   待身上的舒坦劲儿渐渐下去了,傅旻复又提起了精神,重新看对方、看自个儿、看床上、看屋内,才觉竟是这样狼藉一片。   是真没把持住,傅旻挠了挠头,这波得全怪自己。   “明月,”傅旻问陆望安,“可要先去沐浴?”   陆望安闻言也看了看自己的身边,不得不点头:“嗯,屋子也要收拾收拾。”   傅旻还如之前一般打横抱起他,“先去与你沐浴,我稍后来收拾。”   这大天白日的,让人来收拾这些,这张老脸怕刨地三尺都找不到个容身之处了!   陆望安的身子还是亏了些,如今不过是走了一次,再泡到热水里头,竟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傅旻怕他真睡着,便将手中巾帕递过去,“明月,你先自个儿洗。”   陆望安揉了揉眼,问:“师哥你做什么去?”   “出去先收拾收拾,”傅旻在他湿漉漉的脸颊上落下一吻,“乖乖的洗澡,千万别在浴桶里睡了,我收拾好床铺,躺下好好睡。”   “唔,”陆望安点头。   傅旻抬步离开了净室,虽然说陆望安好像是答应了自己,但瞌睡虫可由不得人,必须得抓紧点儿了,稍慢上半分,可能那祖宗都能在浴桶里睡着。   幸得净室与内间卧房不过一墙之隔,傅旻一边疯狂地卷着脏衣裳、脏被单,一边在里头叫着:“明月,好明月,你在做什么呀?”   细细弱弱的声音从净室那边传来,若非是傅旻打小习武、耳力过人都听不见——“我在沐浴呀。”   没睡着就好,傅旻铺好了新的被单,又拿了抹布擦净了床沿儿,而后打开衣橱取了套新的亵衣出来,抱着进了净室,里头陆望安坐在浴桶里头,正一边打着盹、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擦着身子,见他进来,迷迷糊糊地说:“我洗好了呀,师哥,好困呀。”   “好好好,现在就去睡,”傅旻直接展开了条大巾帕将陆望安整个包了起来,像电视剧里娘娘侍寝一样给卷回了内卧房。   一沾到床,陆望安眼睛就闭上了。   傅旻展开巾帕,一点点地细细给他擦干身子,一边擦一边看着:热水熏蒸之下,他本来白净如雪的皮肤现在泛出来了三月桃花一般的浅粉色,脸面更是红润非常,漂亮的嘴唇还稍有些肿,充血状态下是水润的绛红,又长又密的睫毛似折扇展开,在眼下投出不小一片阴影。   实在是太漂亮、太可爱了。   看得老傅头一个劲儿的想贴贴。   但无奈刚贴贴完,还是得节制,强行压制着自己给人穿好衣裳,盖好被子,傅旻转头去净室自行沐浴。   明月爱干净,洗完的水犹清着,傅旻不欲浪费人力、也不愿浪费水资源,就打算用这桶水直接洗了,只是晾在这许久有些温凉了,还需加点儿开水。   傅旻正准备提起热水桶时,低头看见自己竟又起来了反应,索性将热水桶放下,直接跨入了浴桶。   泡在温凉水里时,傅旻开始不断地思考:自己是否是五行缺床?还有这命运,怎么总爱给半个甜枣、再呼自己好几个大耳刮子呢?   忆往昔峥嵘岁月,他俩中了歹人的相见欢时,巫山行云弄雨不知天地为何物,五次尚觉意犹未尽。   然后第二日,明月受伤,再难寸进,这一晾可就是晾了好些天。此间,求医问药,积极进修,好赖的,总算是过上了几天舒坦快意的日子。   再然后,祖母生病,这冤家为了全了自己的孝道,铺盖一卷、火盆一烧,一走了之。   又正赶暑日,身上的火气将自个儿烧的是,坐卧难安,天可怜见的,从京城到淮南,一去千里烟波,总算是相见相认了——诶,孩子怀上了。   “惨。”   啪叽一声,是沾了凉水的帕子呼到了脸上,傅子怀想着念着,只觉心思细转这几息之间,竟过一旬日月,一直变着的是时间,一直不变的是——“我可真是太惨了。”   但他就算是顾影自怜,都不能怜惜太长时间:屋里头儿还躺着一个呢,万一等急了眼,又要光脚丫子来寻了。   傅旻匆匆起身,胡乱擦了擦身子,就回了内室。   这时的陆望安已经溜到了床边来,抱着傅旻常睡的个帛枕不撒手,傅旻蹑手蹑脚过去,轻轻将他挪到了床里头,挪成了左侧卧的姿势。   那本《大全》上说,采取左侧卧会更好些,但是也不要一直左侧卧,适当的还是要翻翻身。   傅旻是不担心陆望安会一直左侧卧不动弹,反而对身体不好的,如今自己在他右边睡着,不等多久他定然要翻身过来的。   近来几日,尤其是自打淮南王的银子缴齐了之后,明月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情较与自己刚刚相见时又好了许多,如今已经好多日没再泛过恶心,沈逸猜测大约是早孕反应已经结束了,毕竟也要四个月了,也属正常。   可南方毕竟是热些,天儿闷热,人身上就乏,傅旻发现他最近的觉是多了好多。   早前还说他小孩家家的正长身体,如何能晚睡早起天天往慈宁宫跑?后来知道了原委,知他原是早些回去清晏殿准备早朝。   现在好了,他一日里起码要睡上八九个时辰,大有一副将京中缺少的觉全补回来的意思。   “睡吧,多睡些也好,”傅旻轻轻搂着陆望安,看着他还是非常瘦弱的脊背,轻轻出声,“趁这机会,将身子养好了来。”   话没说完,陆望安一个翻身扑进了他怀里。   傅旻失笑,“身子也不能养得太好,这样有劲儿,别再伤了自己。”   见人睡得这样香,他却是没丁点睡意,约莫也是年纪大了,觉少,此时又不若在京中时有着批不完的折子,闲书懒得看,还不如躺在床上看明月。   淮南一行,他算是彻底见到了明月独当一面的人君风范,大事抓、小事放,从人事到公事,背地后里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若搁从前,他肯定焚香斋戒、沐浴更衣,祈求诸天神佛菩萨让小皇帝再能干些,好让自己避开剧情早点退休。   现下是不成了,小皇帝在位上多久,自己兹要是还有口气喘,总要陪他一起干的。   毕竟这可是自己的明月啊,傅旻心里头清楚:他虽有本事,却不算勤快,如今肯这样出力,全是为了让自个儿好好养伤。   你说不感动,那是绝对骗鬼的话。   人已经扑进了怀里,傅旻就好生地给抱住了,一手轻轻覆在稍微有丁点隆起的小腹之上,预备着闭眼养养神。   这姿势大约也保持了并不很久的功夫,傅旻只觉手下,咕哝咕哝。   不对劲......   傅旻将手贴得更紧了些,又过了会儿,从他的大手心这边动到那边,幅度并不大,但却足够清晰——咕哝咕哝,又是两下。   可也仅仅就是方才这几下了,像是在逗弄他玩一样,几下过后就再没了动静,但便是刚刚那几下,也足够熟读《孕期护理大全》的傅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这难不成是......他右手还是没动,左手却紧紧地捂住了嘴:难以置信,这竟然是胎动吗!   若非是此刻院中寂静,陆望安还在熟睡,傅旻都要激动地叫出声来了。   天了个天,崽崽动了,这还了得!   傅旻凑近了小腹处,尽全部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稳、尽量小声地对着肚皮说:“好孩子,再动动。”   温言相劝良久,估计也是给人叨念烦了,应付公事一样,又轻轻一鼓包。   可给傅旻高兴坏了,简直是热泪盈眶的程度,“好孩子,真听话!”   按说,发生了这样了不起的事儿,崽崽的一小步,全家的一大步,是该将明月叫醒,共襄盛事。   可常言道打醉汉不打睡汉,更别说明月近来嗜睡,身子发懒,此刻睡得真是无比香甜。   傅旻支着手观察他睡颜半天,终究是没舍得将人叫醒:嗐,不就是小崽子动了一动?反正日后总有的是机会见他动。   还是让明月歇息好,此事才最最最重要。   傅旻决定了,不叫醒他,一个人默默地激动。   这股子激动一直延续到陆望安小憩醒来,他看着眼前的师哥,发觉这人不怎么对劲:太过得意、太过满足了!   难不成就自个儿睡着这片刻时间里,师哥便闷声发了大财?若不然,他现下的模样怎么同陆琰第一日送钱来时一模一样?   他看着眉飞色舞的傅旻,哼着曲儿递给自己热帕子,却没急着接,问:“发生什么好事儿了?”   傅旻眉一挑,嘴角快要咧到后脑勺去,凑近他,神神秘秘地说:“崽崽胎动,被我摸到了!”   陆望安着实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何为“胎动”时,“哇”地一声哭了:“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第55章   啊这......啊这......啊这......   傅旻再是算无遗策,他都算不到还有这么一出:是知道崽崽第一次胎动重要,但是能重要到哭出声吗?   “明月,你听我解释......”傅旻那叫一个心慌,忙咽了咽唾沫,将前些时候的情况,并着自己的心路历程一道说给的陆望安听。   说得口干舌燥,换得了人家一句:“我不听!”   傅旻:“......祖宗你还是听听。”   陆望安满脸是泪,气呼呼地捂住了耳朵。   傅旻:“......”   他心想自己大概也是个贱胚子,怎么就这么喜欢明月这样冲自己使小性子呢,怎么就是越看越可爱,越看越喜欢呢!   想是这样想,哄还是得接着哄,傅旻重新开口:“看你睡得那样香,我是当真不愿吵醒你,不过是他动一动而已,便他此刻跳起了舞,那在我心里头也是比不上你重要的。”   这话真是直直地说到了陆望安的心窝子里去了,他马上不哭了,“真的?”   “当然是真的,”傅旻将手里已经冷掉的帕子重新在热水里头投过,也没再递给陆望安,自己上手了去,托着人后脖颈儿,细细地给净了面,“千真万确,我心里什么样,你该最清楚。”   如今眼前人虽眼圈、鼻头、嘴唇还红着,但泪痕却擦净了,应舒坦了许多,傅旻将帕子放回盆里,问他:“时辰还早,还要上街吗?”   “去,”陆望安头抵着傅旻的颈窝,“再去挑些给崽崽的衣料。”   “行,”傅旻答应,预备着将他从床上捞起来。   陆望安前脚被捞起来,后脚却又坐回了床上,“不成,我不甘心,我得先摸到胎动再说。”   彼时,他们尚不知,这个月份的小崽子,哪有那样大的活力与精气神?一天到晚的肯给你动上一下,就已经算是发慈悲了。   床头滴漏滴滴答答,外间日头不断西移,过了是有个一刻钟往上了,除了本来就有的那点肠鸣音,分毫动静也无。   陆望安的好性子就这样被磨没了,半天开了口:“若不然,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别到时候胎动没摸到,街市也没逛着,再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好的一天就睡了个午觉、洗了个澡算了,那也太亏了。   傅旻笑了,蹲身给他穿上鞋,“那咱们就出去。”   经过了前头白上的一次妆,这次陆望安也不点眉弄眼地折腾妆面了,也不费心劳力地绾飞天髻了,只简单描了两笔眉,轻轻点了几点胭脂,满头顺滑如缎的乌发用一柄金镶玉的玉兰簪子盘了个圆髻出来。   总之就是一切从简,能省则省,不过,唯一不能省的——   陆望安自妆台上回身,冲着傅旻招手,“师哥,过来与我画眉心。”   “来了。”   傅旻自然是无比乐意做这事儿,让他天天做都能乐此不疲,这次虽还是祥云明月,样式较前一次却又变了,正中一弯弦月,侧下一朵祥云,与先前一次的白玉盘又不一样了。   “师哥画这个倒真有两把刷子,”陆望安与上次一样满意。   衣柜里头拢共就没有几件可男可女的袍子,还白白浪费了一身,陆望安着实找了半天,才找出了两套能让自己傅旻搭对起来的衣裳,一边换着,一边说:“出去要好好裁上几身衣裳。”   傅旻也应声说好,今儿胎动已然来了,明儿小腹高隆还会远吗?   他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这件事,凡是关乎明月衣食住行的事儿,那于他而言便皆是大事。   在孕产方面,沈逸前世在妇产科轮转过,今生又打浥水寨子走过一遭,可谓是见多识广,自打知道陆望安怀孕以来,傅旻便常常前往他处学习恶补,姿态较当时着急进修夜访青楼还更殷勤些。   沈一飞也算是有良心,事无巨细、逢问必答,就可惜大师都是付费咨询,回回去都少不了被他敲竹杠、打秋风。   傅旻看得开,不就几个小钱,人活一世,讲究的不就是一个穿胶鞋逛酒吧,该省省该花花嘛。   反正这遭给了他,回头又会回到小妹身上了,肉烂在锅里,自己总也不亏的。   昨儿预备着出门裁衣,傅旻便就又登门了,就如何应对肚腹隆起而裁衣向沈逸发出了询问、展开了探讨,颇具成果,现下他心里已有了法子。   如今时辰不晚,可以先去坊市间转转,待过上个把时辰,找个好点的酒楼用晚膳。   淮南没有宵禁,可以吃完饭再接着去逛徐先启介绍的那些礼品店,到时已解决了燃眉之急,慢悠悠、沉下性子来逛就是。   傅旻将他这打算与人听,陆望安也无异议,只说:“先去看崽崽的衣料。”   二人出房门,除了叫上了齐苍等护龙卫,再未惊动府上其他人,陆望安将头歪着埋进傅旻前襟,一路藏着脸面出了府。   “好了,已出来了,”傅旻轻轻点他脑门儿,“睁睁眼,上车了。”   多大的人了还玩些掩耳盗铃的把戏,真以为自个儿闭了眼、旁人就瞧不着了?   陆望安“哼”他一下,还不允许人藏藏羞了?接着伸出手,由着傅旻将他稳稳当当扶上了马车。   二人在离着最热闹的如意坊前一个巷口时下了车,就如当时傅旻火烧火燎往陆望安别业赶时一样,人流如织,根本不允许车马通过,想进去玩可以,全靠腿。   这样的情况,可给傅旻紧张死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一个不小心,哪儿挤过来个大汉或者是哪儿跑出来个小孩,会冲撞到了陆望安。   还好是他现在伤已经彻底养好,除了伤口愈合偶尔会痒上那么几下,身体是一点大碍都无了。   这九尺身材往人堆里一杵,起码比平均身高要高出半个头,一双长臂将陆望安牢牢圈在身前,像两只没有感情的机械臂一样,随时准备给陆望安身边清场!   傅旻心想:这就是没有身份的好处了,这就是微服私访的好处了。   前世他就知道这个道理,身份就是枷锁。你便拿现在来说,若是左相傅旻打了冲撞自己老婆的人,那估计那人往地上一坐、一嚎,半条街的唾沫星子都得溅到自己身上来。   但是百姓傅旻就不一样了,端的是个众生平等,你撞我没事,便是连句道歉都没有,拔腿就跑,我也不会与你多做计较。   但你若撞了我老婆,那我必然要打你,还得是不留情、非给你长记性的那种打。   陆望安眼都没看傅旻,却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将脑袋枕住他的后背,说:“师哥,护着就行,别真跟百姓动手。”   傅旻不听,说:“我也是百姓。”   百姓互殴,只要是惊动不了巡逻军队,闹不到府台去,眼见着要指望私了的情况,一般而言,谁气势足谁就能赢。   在这方面,傅旻感觉自己应该输不了。   可惜家属不给力,但这倒也不能怪罪:这毕竟是陆望安的江山,他看见百姓脸上喜气洋洋,比白捡八吊大钱还高兴呢,根本不许傅旻有一点动手心思冒头的机会,一双手藏在广袖里头,轻轻捏着傅旻腰侧非常不容易捏起来的一点儿皮,见他脸色丁点不对,伸手就掐。   傅旻不敢造次,只能退攻为守,如此也悬悬乎乎地护着人进了如意坊里头最热闹的地段。   坊内一条青石板主路笔直宽阔,路两边是起了二层的商铺,路中间是卖艺的杂耍摊子与挑担的扎堆货郎。   有人在玩胸口碎大石,好壮的大汉躺在长凳上,上身不着寸缕,压着块大石板,周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正在不停地喝彩。   人群中间有个举锤子的大汉,也是光着上半身,是与凳子上那人一样的爆发、雄浑肌肉,看着就是无限的力量感。   傅旻想想自己,因为锻炼方式差异,自己的肌肉流畅却不虬结,可能他与人相较,力量上也未必差许多,但冲击力确实落了一大截。   见陆望安抻长了脖子往里头挤的模样,一阵危机感汹涌而至,他忍不住酸溜溜地问:“明月,想看吗?”   “想呀,”陆望安瞄准了个空就要往里钻,可巧旁边人也瞧准了这个地方,还更快一步险些挤到他。   吓得傅旻登时一身冷汗,索性将人抱到了自己的臂弯里了,如此虽不似扛在肩头那样高,但得益于自己本身身高不低,也足够瞧清楚了。   旁边人只觉“噌”地一下,已经有人拔地而起了,嚯——   察觉到身边人的注意,傅旻忙掩饰了一句:“夫人,可扶好了。”   陆望安坐在傅旻的臂弯里,能感觉到他结实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牢牢托住,双手圈住人脖子,还空了两指出来不停地揉捏着对方的耳垂。   他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周边的诧异与羡慕,给高兴、得意坏了,双脚都不自觉地晃悠了起来,下巴贴着傅旻的额头,笑着回他:“谢谢相公。”   忽然人群中起了一片骚动,原是锤起石落,那石板竟就在人胸膛之上碎了。   长凳上躺着的汉子站起来向大家展示自己的上身,居然是毫发无伤。   果真厉害!   陆望安坐在傅旻的胳膊上,同围观群众一样热烈地鼓掌叫好!   不知道是不是一些该死的雄性好胜心在作祟,反正傅旻是觉得晃悠得他脑仁儿疼。   见明月兴奋成这样,傅旻很是想拿出前世的物理知识来,给他普及一下何为惯性,给他普及一下为什么胸口可以碎大石。   但也同样是见他兴奋成这样,傅旻便就舍不得浇这一瓢冷水了。   唉,男人嘛,总要牺牲些个。   当个好男人,好难。   内圈两个碎大石的人已经拿着锣出来收钱了,见喧嚣暂歇,傅旻忍住了科普,却没忍住发问,非常之不甘心地开了口:“是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虽说他能胸口碎大石,但我可也是抱你抱了恁久呢。   可也巧了,就这时那俩人的锣刚好挪到他们这边,“当”一声响,陆望安很阔气地掏了碎银子扔了进去,将傅旻的问话掩了个十成十。   傅旻:“......”   总算是从这个要命的摊子离开,傅旻一路都憋憋屈屈的,也不吭声。   陆望安见他脸色不佳,便挽着他问:“怎么了呀相公?可是身子不舒坦?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下?若实在是撑不住,要不然就回家吧?”   傅旻硬邦邦地回:“没事,没有,没不舒坦。”   “哦,”陆望安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就这就这就这?就这么敷衍?就不问了?傅旻委屈了,三两句都哄不好的那种委屈。   然后,陆望安突然贴到了他肩头,说:“当然是相公厉害,相公能抱我,我可比那石头沉多了。”   傅旻:?   “明月,你方才都听见了?”   陆望安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全然是一副小把戏得手的模样。   傅旻拿他没办法,只能用指尖轻戳他眉心,“真是学坏了你!” 第56章   被人这样说了,陆望安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背着小手、迈着小步,跟个小纨绔似的走出来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傅旻哪放心他一个人往前,大跨步便跟了上去,“怎么这样说你,还让你得意起来了?”   “当然要得意,”陆望安甩了甩广袖,轻轻拉住傅旻的手,“全仗着师哥教得好。”   傅旻:“......”   这祖宗是真学坏了!   又往前走,陆望安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买,走了百十步,傅旻手上已然提了好些东西,诸如:二十文一个的香囊、十五文一个的璎珞、五十文一个的现场刻就的印钤、三文钱一个满大街都是的狐狸面具等等。   自己家里这天子“何不食肉糜”,掏钱就是碎银子,人家做小本生意的如何找的开?幸而傅旻准备了铜板,才让天子顺利买了这么些......实在没什么用的东西。   傅旻的一只手已经占满了,只留着右手揽着陆望安,“明月,我记得你刚登基的时候总喜欢去沈府,也喜欢买些这样的小玩意儿。”   “我那时候可没心情玩这些,买一堆也不过是掩耳盗铃为了寻个够近的地处看你,”陆望安道,“可你啃一整盘鸡翅,都不舍得回头看一眼。”   这话说的,不无怨气。   傅旻听出来了,也确实觉得自己不对。纵然那时候情势同现在迥然,但总归是自己亏欠了他的。   他问:“那你现在有心情玩这些了?”   陆望安现在确实是很有心情玩这些,但顾及颜面,也只是说:“还好吧。”   “那我便陪你玩个够来,”傅旻轻轻攥他的手,“前些年错过了许多日子,是命运使然,也是我脑袋榆木。如今有了机会,且要将那些过往统统补齐来。明月,心肝儿,夫人,你还想要什么?”   陆望安听得别提多高兴了,嘴角拼命上扬,简直是忍都忍不住,“那就再往前走走看吧!”   再往前走,竟有个老叟支了个围棋棋枰,其上布着一副棋局,另书在侧:解此局者,可得顶尖湖笔一支,解不开者,需付十文。   若是旁的,大约陆望安还不会太感兴趣,但这可是支湖笔!   他撺掇傅旻:“夫君去试试看,若能得了笔便就最好,你便拿这教我转笔。”   “那我试试。”傅旻说着,在棋枰一旁的小凳上落了座。   站着看还是离得有些远了,陆望安寻了个好位置,蹲在了傅旻旁边。   傅旻正拈了枚棋子,见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噌一下站起来,将小凳挪给了陆望安坐,自个儿蹲了下去。   方才还瞑着眼打扇的老叟睁开了眼,眉一挑,“啧”了一声,眼里尽是揶揄,“解不开可得掏十文。”   陆望安见了,脸面一阵发热。   但这眼神傅旻是没看见,他正专心打量这副棋局,看老叟的态度似乎是已然难倒了不少人,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这局就是越看越熟悉,傅旻蹲在此处,手捻一枚棋子凝视,不知道的以为他犹在琢磨棋枰,其实他正在疯狂地回忆。   说实话,他其实不喜围棋,但小时候被祖父压着着实是好生学了一阵儿,棋艺到底未有多精,但也绝非臭棋篓子。   后来妹妹开了书局,搜罗到了许多散轶的古书,如医书、乐谱、棋谱等,他应该就是闲来无事翻这些时瞄到了这棋局,当时还真好好推敲了些,只不过隔得实在久了,须得好好想想,隐约记得,找到那个高仿的“眼”就能破局的。   又过了会儿,傅旻眼都要看花了,陆望安也觉得无望了,老叟都开始扒拉自己收钱的袋子了......   “啪”一声黑子落,棋局破了。   傅旻伸手过去,“老丈,献丑了。”   那老叟也是个大气的,想来也是不指望这个赚钱,只是出门寻个乐呵,将湖笔递至一半,又收回,“小友年纪轻轻,造诣却不低,要不要杀上一局过过瘾?”   棋逢对手,天下快事。   傅旻摆手,实话实说:“小可臭棋篓子一个,只是碰巧见过这残局的棋谱而已。”   “哦,”老叟将湖笔递过去,语气里不无失落。   傅旻接过湖笔颔首致谢,拉着陆望安起身一道离开了。   “这笔不会便宜,”陆望安接过来打量,又递给傅旻,“师哥你转转看,可顺手吗?”   傅旻失笑,“这是什么话?”   笔顺不顺手,得是看好不好写,怎么就成了好不好转了?   他将笔抵在大拇指与中指间,利落地翻起了花——你别说,转着还真挺顺手。   陆望安在一边看得眼都直了,从前他都是偷摸看,这回总算是光明正大地赞叹了,“师哥师哥师哥,好师哥,你教教我。”   傅旻将笔一收,无情无义又无理取闹地开口:“喊破了嗓子都没用。”   哪个好人要听你喊“师哥”?   陆望安一怔,发觉自己嘴瓢、叫顺嘴了,很快改口:“阿郎,你教教我。”   这明月脑子转的是真快......傅旻乐了,将这湖笔塞到陆望安前襟,“待回家去,定当倾囊相授。”   陆望安拍拍前襟,步子都轻快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破局。”   “为什么?”傅旻不解,他都没把握自己能破局。   “因为你天天练呀,”陆望安回说,“我去沈府的时候,你跟兄长不天天在那忙着下棋呢,如此勤奋,怎么能不棋艺精进?”   “啊这......”傅旻哽住,“可是我跟沈逸,下的是大富翁。”   陆望安不明白了,“什么是大富翁?”   “准确来说大富翁不能算棋,”傅旻想了想,“是一种策略类的经营游戏,掷骰子决定每次走几步,然后选择开铺子、收租金之类的,谁手里先没了钱,谁就输了。”   陆望安看着他,“好玩吗?”   “好玩,”傅旻很真诚地回答,不好玩能天天玩吗?   陆望安低下头,“我也想玩......”   “这个跟弈棋不一样,地图绘制需要时间,道具制作也需要时间,我与沈逸起头打了一副木质的,光手工费都去了不少,便是照着册子做,工期都得有十多天。”   看得出来陆望安蛮失落,“这样啊,那好吧。”   傅旻看他这样心里也不得劲儿,俯下身子跟他商量:“不若这样,我回府就发信给愔儿,让她与你打一副出来,待到我们回京之时刚好完工。如何?”   陆望安自然是同意的,如今忙完淮南之事马上要赶到兴国,时间其实还紧,但到时回京就不一样了,前朝交给了师哥,“后宫”忙碌着前朝,自己刚好得闲,有的是时间去玩儿了。   ——他的后宫如今只有一人,当朝左相是也。   “可以的可以的。”陆望安点头答允。   傅旻问他:“那你想要什么式样的?白玉、青玉还是墨玉?镶金还是镶银?需不需要嵌宝?”   原来还有这么多选择吗?陆望安想象不到那棋子、棋盘是什么样式的,也不好决定什么材质,便问:“师哥你们常用的是什么的?”   “我没有棋,之前那副木质的存在沈逸那里,后来愔儿打了一套白玉镶金的送给沈逸,我们便就玩他那套。”   “啊,”陆望安摇头,“我选不出来,还是师哥你给我选吧。”   傅旻想了想,“还是选金镶,玉嘛,就选种水好些的果绿如何?”   “可以呀。”陆望安答应,“为什么选果绿?因为配上金子会更加好看吗?”   傅旻笑,“因为果绿又叫甜绿,配你将将好。”   陆望安别过头去,到底没回这句,似是无事发生一样照常往前走。   傅旻牵着他,目视前方,却像长了透视眼一样,问:“偷着笑呢?”   陆望安狠狠捏了他手心。   二人玩闹间到了如意坊里最大的布庄,一楼是卖料子,二楼是裁衣裳。方迈入店门,两个怀着不一样的心思的人就分头行动,奔着自己中意的地界直直去了。   傅旻来这,主要的目的就是给衣裳已然不合适的陆望安选料子、做衣裳,便去了男子衣料那边。   伙计见他虽穿着朴素,但顶上玉冠与腰间玉佩皆是尖货,想来是个低调的贵人,凑上前便热火朝天地跟他聊了起来,“贵客是要选料子自己裁衣吗?平素可有偏好的颜色与布料?小店缎、绢、绫、罗、纱、绸、锦、布应有尽有,织金妆花的缎子更是闻名淮南。”   整挺好,梳理完就介绍了个最贵的,傅旻心说这伙计口条是真利索,可惜自己那位真是不缺织金妆花的缎子,南方织造年年贡上,后宫又空着无处下赏赐,库里压了还不晓得多少匹。   傅旻摆手,“不是我本人用,”说着他往边上歪头,指着正认真听取另一个伙计介绍小孩儿衣料的陆望安说,“是选与我夫人用的。”   “夫人用的,”伙计引着傅旻准备换地方,“这边儿是女子衣料......”   “不必,”傅旻站这儿没动,只是以手掩唇,小小声地与小二解释:“我家夫人相貌英气,又喜素净,平素多是买男子衣料裁衣的。加之他如今已有了身孕,便想着干脆裁男子样式算了,衣样简单,穿着舒坦,还省得长长裙摆绊脚,更加稳妥,无甚不好的。”   那伙计极有眼力见儿,学着傅旻一样小小声讲话,“原是如此,那小的在此先恭喜贵客了。”   “多谢,”傅旻打袖兜里掏了块碎银子塞到伙计手里,“待选好了料子,还望小哥同店里的裁缝说好我家夫人的情况,虽做男子样式,可腰腹那里还是要放量够足,肚子总会一天天大起来嘛。”   傅旻一边说着一边比划,“腰上这里多多缝上些扣子,隔一指留一个,预备着他身子沉了往外放。”   伙计收了银子,答应得犹为顺溜,嘴上抹了蜜一样的甜,“尊夫人有您这样的相公,实在是有福气!”   傅旻拱手,“过奖了小哥。”   “那既然是选男子衣料的话,加之尊夫人如今的情况,小的建议中衣选薄些的飞花布,贴身、吸汗,天热了穿着舒服,袍子还是以宋锦与云缎为主,大方、显好,颜色花样也多,外披则可以选织云纱,轻便凉快。”   “可以可以,”傅旻非常满意这个推荐,在伙计的带领下着实挑了好些,木托盘放在柜上,尺头都铺了一层还多。   见挑得差不多,傅旻又道:“我夫妇二人是游商,最多还在此地呆上三四天,我出钱加急,可做得出来?”   “三四天啊......”小二嘟囔,“贵客,这时间实在是有点紧了。”   傅旻扶住他手,“钱不是问题。”   “行,到时候我们再额外聘几个打下手的绣娘来,包准给您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   傅旻点头,对这服务态度很是满意,便往陆望安那边走,说:“明月,若挑好了,就上去量体去。”   “快了快了......”陆望安还徜徉在布料的海洋里,没什么空搭理傅旻:果真织造还是得往南边着眼,质地、颜色、花样简直挑得他眼花缭乱,看这个也不错,看那个也喜欢。   他下生就含着金汤匙,这辈子只在上百万两的大钱上手紧过,又怎会在意这点小钱?   既然喜欢,那不就都买下来?   傅旻走近,看着陆望安手头堆着的满满三盒尺头,觉得难以置信:“祖宗,你这是打算把崽子从下生到元服的衣料一气儿买全了吗?” 第57章   陆望安明显是不赞同傅旻这话, “哪有你说的那样夸张?”   “看尺头是不多,兑成料子就多了,”傅旻翻着尺头,发现选的布料同质化极其高,有几块在他来看甚至是没什么区别的。   此情此景,不免让他想到上辈子隔壁办公室的两个小姑娘,喜欢买口红、买格子百褶裙。   有段时间这俩人不知道听说了什么谣言,说男生的审美比女生的更适合女生,就把目光放在了整层楼唯一一个三十岁以下男性,也就是他本人身上,休息时间就会拉着他挑口红、挑裙子。   但傅旻是真的配不上这样的信任:口红在他看来就是粉色、玫红、大红三种,打死他也分不清什么蜜糖豆沙、什么白桃乌龙;裙子就更难了,“沙华”、“金鱼姬”、“山楂树”长得难道不是一个样吗?   如此不过两三次,那俩女孩子就放弃了他,并留言:“科长,您可真是个大直男!”   可惜那俩小女孩还是年轻、眼皮子浅了,竟没看出自己是个深藏不露的基佬!   傅旻手上掂量着两块应景的紫色尺头,明月说这俩一个偏蓝、一个偏红,自己怎么瞧着,就长的一个样呢?   他忍不住叹气,“真是没有直男的命,却有直男的病。”   撂下尺头,傅旻上前劝解已经“买买买”杀红了眼的陆望安,“别挑了明月,已足够了。”   “朕......”发觉嘴瓢,陆望安及时刹车,“真是的,这才哪儿到哪儿,我有钱的。”   “可是,”傅旻恶魔低语,“以后每年都上新料子、新花色,你现下买的这些就不时兴了。”   陆望安显然没有想到这茬,惊呼着捂住了嘴,“哦对!那就这些吧,先不要了。伙计,劳烦算算账。”   伙计抓过来算盘,利落地一转,数着尺头开始加,实在是拨了好一阵儿才算完,而后仰头一笑,给眼前这位非富即贵的中馈娘子报了个数。   “也不多嘛!”陆望安觉得完全可以接受,伸手去掏荷包,掏出来沉甸甸一袋递给了小二。   伙计拿过来用小银秤一称,面露难色,“娘子,不够啊。”   陆望安这才恍然,今儿出门拿错了荷包,忘记拿上那个装银票的了,如今这一包看着多,实际也是不少,在小摊儿上是让人串不开的大额银钱,可到这里就扛不住价了。   “相公......”   无奈之下,陆望安咬着唇,眨巴着双大眼看着傅旻,伸出手指头偷摸抠着人手心,“相公你带够了银子吗?”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堂堂大晋天子,竟要因为几百两银子卖笑!   陆望安心说,自己也真行!   傅旻估摸着也想到了这茬,笑着摸摸陆望安的发心,说:“我来结账,你随伙计上楼量体去。”   陆望安问:“这儿吗?”   他有点不放心,怕旁人用些莫名的眼光打量他。   傅旻摸摸他脸颊,安抚道:“放心去,我都安排好了。”   “喔,”陆望安点头,跟带着尺头的伙计去了二楼,虽仍有忐忑,但他总是信任傅旻的。   果真上去了之后,是个很得体、嘴又严的裁缝接待,一路无话地给陆望安量完了体,而后带着他去了陈列样衣的地方,任他选款式。   陆望安挑的自然全是男子样式,可从小二到裁缝,竟无一人觉得诧异,甚至脸面自然极了,似乎觉得普天下女子都该穿男子衣饰才对。   实在是奇怪......陆望安心里直犯嘀咕。   按照布料的不同,初步选了几套样子后,陆望安想了想,还是叮嘱:“腰间稍放得大些。”   说完这句他又给自己想了一个绝佳的理由出来:“过了这几个月贴秋膘,松快些舒服。”   小二捂着嘴笑,回说:“怀孩子是好事,娘子如何需要这样藏着掖着的?”   裁缝倒是淡定,拿出来碳笔和宣纸,在纸上寥寥几笔出了个图出来,拿到陆望安面前与他解释,“娘子您看这图,是前面您家夫君将想要的腰部样式说与了伙计听,又由伙计转达于我。猜测大抵是这样,但毕竟未曾直接听取主家需求,难免存在出入,来与您再确认一下。”   陆望安拿过图纸,见腰间设计放量极大,外衫列了好些扣子,可以随着月份越来越大往外放,内穿的衣裳则是留了许多扣眼儿,根据到时腹围的变化去往不同的眼儿里头系带子。   他心里头别提多甜了,摩挲着图纸忍不住弯了唇。   小二见他如此,也上前去夸,“娘子真是好福气,小的我也入这行十来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心思这样细密的夫君呢。”   “是,”陆望安点头,“他待我是极好的。我自个儿都没想到的法子,他却心细似发。”   转头又与裁缝道:“只是我们这次大约不会在此地待太久,不知这衣裳定下何时能取?”   其实自己不缺衣裳,倒是不急着拿,留几个人在此地等着,待从兴国回程之时再拿也来得及。   只是师哥的心思这样巧,不给母妃见见岂不是可惜了?   俊儿婿要见泰水了,心里紧张着呢,自己夹在中间,自然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伙计又捂着嘴笑,“娘子无需多虑,这事儿您家夫君也嘱咐好了,三日之后,赶在您二位离开淮南前,衣裳定然包好了送到府上去。”   陆望安笑了,见那二人用过来人见小夫妻蜜里调油的打趣眼神看他,还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样啊。”   师哥让自己上来量体,果真是除了量体外,其他的都不用干。   说话间他低头瞧见几块尺头,虽是师哥照着自己素日喜好选的,但却颇有几块是合适他本人,便将合适的挑了出来,又对裁缝说:“这几块料子另做套男子衣袍。”   裁缝点头,“款式一样吗?”   “不一样,”陆望安摇头,又走到样衣陈列那边,选了傅旻常穿的样式点出来,“按照这些样子做。”   自己现下裁衣裳自然是要以舒服为上,但师哥不必,他还是要穿些有款有式的衣裳,显得人更加精神、俊俏!   “成,”裁缝点头,“那尺寸呢?”   还好自己偷着量了.......陆望安顺畅地报了一串数出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量的了,总之是很久之前了。   犹记得刚刚扮做明月奴的时候,师哥看不上自己穿春和戏服,以为是班子里头没人在乎的小可怜一个,便回府开库取了料子,又央府上的绣娘给自己做了衣裳来。   当时,自己还不能说话,便打着手势问他:阿郎如何晓得我的身量?   师哥当时笑着答:“你浑身上下哪里我没见过,眼里见过、手上抱过,就已足够熟悉了,自然就晓得尺寸。”   按说是这样的道理没错,但是,高个子可以这样去量矮个子,矮个子反过来量高个子可就麻烦许多了。   所以,在刚刚在一起的许多个夜晚,“刚刚”到他需要夜间醒来几次,确定自己是否是在春和斋,还是醒来发现又在清晏殿原是大梦一场呢?   这样的时候,零零散散的、断断续续的,他便以手为尺,一搾一搾地量出来了傅旻的尺寸。   修书一封离开春和斋时,他坐在御书房里,将尺寸写在了纸上,盯着看了许久许久,以为是用不到了,还遗憾许久。   可到底是天老爷眷顾,烂熟于心的尺码子,终于还是用上了。   嘱咐完这事儿,陆望安与裁缝告别,扶着扶手便要下楼。   为了少占一楼的位置,这楼梯修得着实不算阔,木质结构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微响动,且还陡,上去的时候倒还好,下的话就让人有些不放心了。   傅旻方才结完账,担心上去打扰到他们,在这楼梯口等了些时候了,见陆望安要下来便喊他“明月等我”,说着便往楼上赶。   陆望安真的乖乖在原地等着,看傅旻个子高、腿也长,这样的楼梯竟然可以一步跨三阶,很快便就到了自己眼前,将手伸了过来,“明月,我牵着你。”   裁缝背着手看他们,小二则站在旁边吃吃地笑。   陆望安脸又臊红了,没好意思伸手去,“我自己可以的。”   傅旻理直气壮,“可我不放心。”   陆望安又道:“有人看着呢。”   “那又怕什么?”傅旻自顾自拉起陆望安的手,小心扶着一道下了楼。   二人前头商量了,崽崽的衣裳便不在此地裁了。一来是不急,二来是玉嬷嬷已经交代过了,小孩衣裳不着急做,待到月份再大些,看看肚子大小,稍微有点照准再去估着下手做,还会更加合体些。   是以方才结完账,大人的衣料留下,小孩的衣料已提前装车送回了府里头。   如此,便可以心无旁骛地去挑选礼物了。   傅旻本来的想法是:挑贵的,挑好的,挑稀有的!   但陆望安制止了他:“若是这样,母妃定然以为你是个公事上本领高,生活上拎不清的冤大头。”   傅旻:“那怎么办?给的礼物太便宜了,会不会显得我心不诚?”   “谁说心诚得靠银子显?”陆望安在这个文玩店里面逛着,半天指着一把精美的嵌宝弯月刀说:“就这个吧!”   傅旻:?   没听说兴王妃还有舞刀弄枪的喜好啊!   “祖宗,他们其他人说的是让我提头去见,你倒是没明说,可你打的分明是个让兴王妃亲自手刃我的主意吧?”   陆望安乐不可支:“我还会害你不成?母妃嘴硬心软,真递刀子过去,她本来想砍你也会忍下来。”   傅旻付了钱,包了礼,仍觉得不可思议,“真的是为了先发制人?我真递了刀子,兴王妃便就不好意思砍我了?”   彼时二人第一次在淮南见面,陆望安只说了句“我怀孕了”,早听闻男子可以怀孕的消息的傅旻直接拉了沈逸来把脉确认,之后便是二人一跪一坐商量孩子的去留,便连浥水男儿可以怀孕一事都是打沈逸那里听到的。   那天事情发生得太多,许多细枝末节来不及问,比如:陆望安的浥水血脉是承袭何人?   那晚过去后,傅旻曾短暂地想过这个问题。可是那晚实在太苦了,每每念及,傅旻只能记得自己的屡屡失态的痴傻状态,与陆望安伏在床边边哭边呕的痛苦模样。   如此之间,那晚便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缄口之地:一个不主动说,另一个不主动问。   曾为暗卫是兴王妃的秘密,傅旻自然也不会清楚。   陆望安本来的打算是,让师哥送刀,则代表自己足够信任、已是认定了这个人,否则不会将母妃的秘密漏出一星半点与人。   自己的态度,当然可以影响母妃对师哥的看法,这样也是在帮他就是了。   但既然师哥这样想了......陆望安笑着顺着傅旻的话说,“是了,就是这个理。”   得到这个肯定答复后,果不其然的,傅旻就更加紧张了。 第58章   三日后,布庄如期送来了裁好的衣裳,裁缝与车夫没走,就在前厅等着。   傅旻没再假手于人,自己搬着装衣裳的箱子去了内卧房——其他人家裁了衣服送来大多是用托盘,方便展示、取用方便,但是这遭衣裳实在太多,便直接用了箱子。   他进屋的时候,陆望安正侧卧在贵妃榻上,捧着他最最心爱的《宫墙宵会》追连载。   傅旻撂下箱子,上前拍拍陆望安的手,“明月,先别看了,起来试试衣裳,裁缝他们还等着呢。”   “喔,”陆望安颇是恋恋不舍地将书册反扣在了贵妃榻上。   傅旻合理怀疑:若非是有旁人在外头等着,只自己来叫的话,怕明月如何都得等看完再起了。   见人这样,他真情实感地开始思考:要不要让愔儿也给自己备一本来放着,三不五时就翻开看看?后头剧情发展是有了什么质的飞跃吗?怎么让明月这样上瘾?若他下次兴起,再开始背台词,那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给命文学可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   如此想着,他又看了眼《宫墙宵会》。   “师哥,来帮忙。”陆望安在叫了。   屋子里搬来了架半人高的琉璃镜,陆望安在镜前站定,拿着条腰带等着,“师哥,帮我围上。”   傅旻过去,站他身后,圈着腰将腰带给他松松一围,再又抬头看向镜子,点评:“好看。”   陆望安转了圈前前后后看了看——今日未易容,做的是十足十的男子装扮,穿这身衣裳十分好看,只是......   “师哥,不是预备着肚子大了也能穿,怎么还件件都配了腰带?”   到时候肚子起来了,再硬扎腰带怕要更加难看。   陆望安这辈子下生二十多年,头一次见男子怀孕生产,竟然是看见的自己。   女子怀孕,肚腹隆起都是寻常,可男子呢?身体曲线本就平坦许多,若是肚子高高隆起,岂非是同那些黄汤饮多、中年发福的老大人一样了?   爱美的陆望安每每想到这里,心里都一阵阵的难受。   傅旻给他解释自己的发心:“现在肚子还未显山露水,可以用腰带遮遮扣眼儿,旁人看起来是同寻常衣袍一样的,待到肚子大了,就不用腰带了。”   “喔,这样啊。”陆望安恹恹的。   傅旻像是读懂了他心事一样,自后面环着他腰,双手轻轻拢在他小腹之上,问:“可是怕肚子大了,就不好看了?”   陆望安点头。   “明月,可能有些状态,就比如你当前怀孕的状态,并不常见。”傅旻轻声开口,“人们总是将不常见的那些视为异端,像是在鼻梁上架了幅带颜色的琉璃眼镜看人,自然而然地给镀上一层不美、不好的颜色,又比如龙阳癖好之于男女交欢。”   “但是......”傅旻问:“龙阳之好便真的不好吗?嗯?明月?”   陆望安摇头,“不是的。”   “是呀,”傅旻又继续开解,“所以,人之所落最大的窠臼便在于活在了旁人的嘴里。你放心,到时回京,我定严严实实将你保护好,让所有好事之徒都无法对你进行任何指摘。你,只需要说服自己就可以。”   “说服自己吗?”   “嗯,”傅旻在他小腹上摩挲,“你期待他到来吗?”   “嗯,期待的。”   “很抱歉怀孕生产的辛苦要让你一个人承担,待到孩子生下来,我们一起将你的身子养好,养到同怀孕之前一样。现在,暂且压下愁绪,忍耐上几个月可以吗?”   “可以的。”   陆望安小声回,他本来话都未点明,到时候好看难看又或许会随着自己的心境发生变化,总之都是未知数,但是师哥却为了自己一个皱眉解释那么多。   这样的男子,便豁出去男子之身,为他博来一个孩子又如何?   “去回裁缝的话吧,衣裳我很喜欢,”陆望安推推傅旻,让他不要在自己这里耽搁,白白让旁人干等。   “衣裳就别换了,这样热的天,换来换去麻烦,”傅旻收好陆望安刚换下来的衣裳,“你接着看,我就去。”   陆望安又躺回贵妃榻上,重又拿起自己心爱的《宫墙宵会》,懒懒地嘱咐傅旻:“记得给赏钱呀。”   “我晓得。”傅旻到门口,又调了调七轮风扇的角度,避开了对人直吹,才出了门。   打发走布庄的伙计,又吃完了一顿晚饭,夜间,全府上下的人都在收拾行李,预备着明日出行了。   陆望安坐在花藤下的摇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放到没那么凉的冰菓子,正凑着院内的风灯看傅旻,是越看越想笑——   大约人与人不一样,碰到事儿的时候、紧张的时候、激动的时候,表现都是不一样的,你比如师哥,他紧张的时候,就会拼命给自己找事情做。   说到底,搬家一事,他只插手俩人屋里头那些体己物件儿就行,府上有管家、管事婆子,还有数不清的丫鬟小厮,收拾大件儿行李这种事儿哪还需要他亲自上去指挥呢?   但他收拾好屋内东西装箱后,还真就开始全府晃悠着去折腾指挥了,“诶,这个箱子不够大,再换一个来”、“在这箱子上贴条标记下,与刚刚搬过去的那个放到一处去,到时候好找”、“后院的马都喂好了吗”、“车轴可检查了?上过油了没有?”、“小福子呢,让小福子再来将车马都过一遍”......   薛诚站过去给陆望安打扇,见他乐成这样,问:“陛下遇见什么好事儿了?怎么笑得这样高兴?”   陆望安指指手边圆凳,“坐。”而后下巴朝傅旻一指,“伴伴,你看师哥。”   院子大门没关,傅旻又在院外忙活,薛诚眯着眼瞧半天也只能看见个忙忙碌碌的虚影,“相爷,这可是够忙活的。”   “就是了,”陆望安还是接着笑,“真用得着他这样忙活?真用不着。”   说这话的功夫恰好赶上玉嬷嬷前来收陆望安的冰菓子,见人这般幸灾乐祸,颇带了点嗔怪的意味道:“少爷如何笑得出来?我看相爷那边,怕是要见王妃,心里头发虚,才会如此忙活。”   陆望安还未吃完的冰菓子就这样被收走,他抬头:“嬷嬷,我再吃两口。”   “总这样贪凉哪行?”   玉嬷嬷到底没将冰菓子还给他,这碗冰菓子不是厨房里做的,她早跟厨房说好不许做给陆望安吃了。   这一碗是相爷扛不住少爷的请求,自个儿撸袖子下厨房倒腾出来的,听说冰放得并不多,但玉嬷嬷也是担心:总由着性子吃冰怎么能行?尤其是现在已然入了夜,吃多了要难受的。   说起来,她又想到前段日子吃锅子那回,相爷总叨叨“能吃是福”,由着少爷大快朵颐一番,掉头就吐了个干净。   一个二个,都是不省心的——   少爷本就是骄纵的性子,在皇位上打磨了多年,朝事上是稳重多了,私底下却不见丁点长进。   相爷呢,是恨不得将自个儿一双眼珠子挖出来腾地方给少爷住,还得是俩眼珠子全挖,让少爷自己单双日换着住那种,你能指望这种人管束少爷?   薛诚更是性子软,就晓得见天的来找自己“扮黑脸”。   就拿今儿的冰菓子来说,白日里已经吃了两碗了,自己是听说了,但懒得一直当恶人,便没来管。   哪料都晚上了,还又要了一碗,她这才坐不住了。   相爷天天纵着少爷,被自己个老奴说了多少次,次次都是认错态度良好,下次包准还犯。少爷摊上了这样好的伴侣,见人心焦不帮一把,还搁这笑话,玉嬷嬷就忍不住说了两句公道话。   陆望安还是笑,“那我劝也没用啊嬷嬷,说了多少遍母妃不会将他怎么样,他非是不听呢。   “笑吧你就,”玉嬷嬷起了身,“待到你回京见傅家人,我看你还笑得出来?”   反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比谁强多少。   “那我与他可不一样,老太太与小妹与我本就相熟,又还有个孩子傍身,到时候我就在傅府横着走......”   玉嬷嬷点了他脑壳一下,“我回头就将这话说与你母妃听。”   这句话一下子踩到了陆望安的尾巴,他也不晃悠摇椅了,起身抓住玉嬷嬷的手臂,还像小时候造了孽求助一样,“好嬷嬷,你别与我母妃讲,我让师哥做冰菓子给你吃。”   看看看,小时候是求大师傅做条头糕,大了是让师哥给做冰菓子......   玉嬷嬷让他给气笑了,拿开他手,“哪个同你一样喜欢吃冰菓子了?若无事,就叫相爷回来早些休息,明儿出发好早呢。”   陆望安应声,“诶,知道了。”   待玉嬷嬷走远,一边儿的薛诚不注意笑出了声。   “伴伴,你又笑什么?”陆望安撇嘴。   薛诚粲然一笑,“奴婢在想啊,要不要与兴王妃知会一声,求玉嬷嬷一同回京呢。”   这打小看着长起来的情谊是不一样,说话就是比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好用得多呢。   陆望安正起身准备去叫傅旻,闻言回头,“不许说!”   留薛诚一个人自在后头笑着,他出院门到了傅旻身边,“师哥,不早了,该休息了。”   纵是有风的夏夜,傅旻仍是忙活出了满身的汗,“是不早了,走,我带你去睡。”   这一宿也不晓得傅旻是如何过的,陆望安半夜迷迷糊糊起夜的时候,好像还听见师哥在自顾自地背诵面见母妃的陈词,他本来是想着闭眼好好听听,可一躺到师哥怀里,瞌睡虫就铺天盖地,到底是没听着。   第二日出发是在卯初,夏日天长,卯初已是大亮,傅旻这一宿不好过,断断续续阖上了几次眼,可总也睡不踏实。   寅末他便起身了,稍作梳洗后就着外头的凉风与露水查看了下出发的准备情况,见都准备差不多了,便另叫了辆青毡小车来。   陆望安在淮南的这处别业修得阔,府上路宽,足够容一辆马车行至院门口。   “明月,明月。”   傅旻尝试着喊了两下,换来了人家咕哝两声翻身向里。   他看着榻上睡着的陆望安笑,取了根布带与他将眼蒙上,薄衾一裹便抱上了院门口的青毡小车。   府门口车马已具,他抱着陆望安打一辆车上下来,又到了另一辆车上去,前去兴国的马车是陆望安裹了铁皮的“御辇”。   早前为了让他舒适些,车底铺了厚厚的锦褥,傅旻本是将他放平躺到了车上的,后来出淮南上城外黄土路,路况便就差了许多,后来许是经了个水坑,将陆望安颠得都离了地。   这还了得?   傅旻干脆又将人捞起来,抱在了怀里睡。   淮南至兴国三个余时辰的路程,陆望安醒来已经过半,一行车马就地休整,让陆望安在平地上洗漱并用了早膳。   底下人收拾餐具的功夫,陆望安凑过去问:“师哥,紧张吗?”   傅旻:“......废话。”   “不用紧张,”陆望安捏他的手,“我都打点好了,你信我。”   傅旻:“嗯,我信。”   可是信也没用,该紧张还是紧张。   随着前往兴国日近,傅旻近期总会设身处地地站在兴王妃角度上思考:若是有人让自己的好大儿怀孕,还是动不动就能把小命弄丢的那种怀孕,自己又待如何?   答案十分明晰:老子非宰了那个畜生! 第59章   路上见时间紧,后半程就加快了速度,待到一行人抵达兴国时,差一刻不到午时,刚好赶上筵席。   兴王府今日人来人往,但不见兴王妃出来迎客,傅旻随着陆望安一道往第三进院子里走,双手相牵,黏得满手的汗。   陆望安放慢了脚步,轻声与他说:“师哥,别顾着紧张,多看看我家里头的景色,花木都养了二十余年呢,好看的很。”   “嗯,”傅旻深吸几口气,轻轻应声。   他对陆望安的身世多少有些耳闻,只是当时易容上妆、说明怀孕之时,双方俱是兵荒马乱,许多的细节其实并未说清楚,但无论如何,养恩不比生恩小,所以傅旻才如此紧张来见兴王妃。   其实自打进府后的这一路上,傅旻已经在刻意观察府上来客分散过度紧张的精神了,发现一城藩王正妃的生辰,竟无多少本地的官员、豪绅前来,除了自己与陆望安此次带来的官员之外,宾客大多看着像是浥水族人。   听闻这些年里浥水族人丁越发稀少,看样子倒有些倾巢而动的意思了。   可能是因为兴王妃也来自于浥水族吧,傅旻如此想着。   二人经了通传进了兴王妃的住处,她方上毕了妆,年过四十却保养合宜,从貌相看也就是三十上下,穿一身素雅的碧色衣袍,眉眼间二分英气,身量颇高,看人时不怒而威。   陆望安走上前去,乖巧地挽住兴王妃的胳膊,先是喊了声“娘亲”,又贺她生辰欢喜。   傅旻自然是没这样大的胆子,只敢恭恭敬敬行礼,用外臣的礼数贺她芳龄永驻。   兴王妃略一颔首,与他道谢,态度说不上是疏离,但也绝论不上亲近。   可是于傅旻而言,没有刻意掉脸子,便已然是最好的态度了。   “要开宴了,前厅叙话吧,”兴王妃拉着陆望安,又对傅旻道:“左相有请。”   左相哪儿敢真的“请”啊?当不起,当不起......这句话震得傅旻一个激灵,忙行了个礼,自退到了兴王妃与陆望安身后三步之外。   陆望安挽着兴王妃还不忘偷偷回头,与他对口型:“师哥跟上呀。”   傅旻点头,而后抬袖子擦了擦汗。   兴王妃将陆望安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但装作不知:才走了没几日,这孩子的精气神儿却发生了天大变化,起头从兴国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形容枯槁、身材清瘦,仿佛风吹就倒一样,现在脚步轻快、脸色红润,双颊都长了肉,笑意更是像长在了脸上一样,从进门起就没停过......   看来左相是真的将自己的安儿养得很好。   不论旁的,单这一点就足够兴王妃对左相爷客气三分了。   “母妃,如今你又见了师哥了,觉得怎么样?”陆望安悄悄问兴王妃。   这孩子是长在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吗?兴王妃哼了一下,说:“还行。”   傅旻隐约听见前面两母子在窃窃私语,但是他今天太老实,本就没有想偷听,自然也决计是偷听不见的,只能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府上不小,但是抬步间也到了花厅,里面极阔,容纳了十余桌,浥水族的衣饰十分好辨认,傅旻在花厅内环视一遭,发现里面有起码五桌都是该族人。   兴王妃落座主位,陆望安随着坐到了她的右下首,王妃左下首坐了个穿浥水服饰的婆婆,大概就是明月曾与自己讲过的大巫祝了。   傅旻站在一旁,尴尴尬尬不敢入主位,见陆望安落座毕,便打算去后面几桌找自己同僚。   说起来,官场的应酬之上,他已经很少不坐主位、甚至不坐主桌了,这时如此待遇,你说心里没有落差,那定是谎话,但是天子来了犹上不了主位的席面,自己到下面去,似乎也是应当应分。   就是......他路过陆望安,小声嘱咐:“乖乖吃饭,鱼虾要吃。”   毕竟陆望安是有这么个毛病的:懒得下手。可《大全》里头又写了,多吃鱼虾对身体好,其实便不看《大全》,傅旻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优质蛋白质嘛,吃了总没错。   兴王妃一开始确实是没打算将傅旻留在主位:我这本是家宴,来客不论官职高低,只讲关系远近,如今你是个实打实的外人,能有个位置已是不错,再肖想主桌便是不知好歹了。   但看见自己家个不争气的小讨债鬼,眼神都追着人家跑了,那身材挺拔的左相,背影竟有几分落寞,瞧着还挺可怜的,兴王妃到底是不落忍了,开口阻拦:“左相,便坐这桌罢。”   傅旻没与她客气,拱手行礼,“多谢兴王妃。”   陆望安也冲着她笑,“谢谢娘。”   兴王妃就看不得陆望安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睇他一眼道:“做什么要你道谢。”   陆望安做了个鬼脸,拉着傅旻坐到自己身侧,“师哥快来给我剥虾了,今儿这虾个头好大。”   “哎哎哎,”傅旻规矩坐下了,但没行动——宴席未开,寿星还未动筷,他不可能伸手扦菜。   见状,陆望安又叫了:“娘——”   这小讨债鬼......兴王妃心里骂了一句,却只能扬声:“人已全了,开宴罢。”说完自夹了个大虾到讨债鬼盘子里,反正总有人给他剥的。   陆望安这顿饭吃得别提多舒坦了,左边是娘亲,右边是心上人,一人一筷子,较劲儿一样为他扦菜,扦的还全是他爱吃的,旁人刚酒过三巡,他就抱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儿。   傅旻大惊,连忙收了他眼前还满着菜的碟子,“不吃了,明月不吃了。”   兴王妃不愿意了,将筷子一撂,皱眉:“他前些日子总吃不下东西,如今好容易有了胃口,如何不让他吃?”   沈逸因为见到了自己熟悉的病人,就与浥水族人坐到了一桌,此时离主桌不远,恰听见了这句,唇边忍不住溢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傅旻愣住,不知道该不该解释。   陆望安没吃够,醉心于抢盘子里头的大虾,并没将此刻不算冲突的小冲突放在眼里。   幸而玉嬷嬷也在这桌,便站出来为傅旻解围,“王妃,是不能吃了。上次少爷吃锅子多吃了几口肉,回头不消化吐了两日,相爷好容易给养好的身子,一顿就全搭进去了。”   沈逸默不作声听着前头的动静,啃着块小排,心说这玉嬷嬷看着虽凶,人倒真是挺好。   兴王妃一听还了得,当即自己下手将陆望安刚抢过来的一只大虾又夺了下来,“别吃了安儿,若没吃够,便晚间再吃。”   可是今天的席面,陆望安实在是喜欢,如今胃口好了,还不要多吃两口家乡菜?便嘟囔:“吃席不让动筷子,哪里来的道理?”   兴王妃寸步不让,“不许就是不许。”   傅旻起身,“王妃,在下带他前去散散步吧。”   宾朋满座的时候,兴王妃作为主人自然是不好离席,这好些人在场,也不好因着方才的态度与个小辈致歉,见傅旻如此,心里的满意起码已从三分涨到了七分,便点头:“也好,莫让他吃饱了就躺着,多走走。”   如此,这顿对于傅旻来说颇有些兵荒马乱意思的宴席便算是画上了句号,待二人一道行到了花园里,他如释重负,长长地出了口气。   “还紧张吗师哥,”陆望安吃饱了懒得动弹,一进花园便坐到凉亭里头不走了,“我母妃是不是还挺和蔼?”   傅旻有几个胆子敢说“不是”?只能点头,“是,王妃是挺和蔼。”   陆望安倚在傅旻身上,悠闲地晃悠着腿,“我就说了,母妃一定会喜欢你的。”   此语换来了傅旻一声苦笑。   方才自己夺下盘子时,兴王妃的态度,那可是恨不得吃了自己啊,傅旻简直是哑巴吃黄连,只能打另一个角度安慰自己:自己的明月,被多少人捧在心上啊,这是好事儿,自己哪儿还能怨怼呢?   “坐一会儿就回去吧师哥,”陆望安吃饱了有点害困,但是倒还能抗,“待到宴席结束,还要与母妃进献寿礼的。”   “嗯,”傅旻点头,又与他商量:“若不然,就再走走?”   不问还好,这一问,陆望安直接躺他腿上了,“不走了,累。”   “不走便不走吧,”傅旻同兴王妃一样,总是愿意顺着他性子的,只是伸出手,避开下腹,轻轻与他揉着胃,帮助消化。   此地邻水,有习习凉风打水面儿而来,亭子外挺拔的樟树遮住了灼热天光,陆望安眼刚一闭,就眯了过去。   傅旻由着他睡,打量着时间差不多,才将人打横抱起去了花厅。   宴厅人众,话音嘈杂,陆望安在离着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就醒来了,睁眼便见自己腾空了,揉了揉眼,醒了醒盹,抓紧拍着傅旻肩头:“师哥快将我放下,若给母妃看见,又得骂我懒得动弹。”   “哦,”傅旻听话地将他放下。   花厅里,正对着门的主桌上,兴王妃已经看见了,忍不住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宴席已经到了尾声,陆望安一来,众人便就开始了献寿礼。   陆望安献上了一个极其精致的金丝木盒,窄长一个,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礼,但这盒子实在太过精美了,总让人想起“买椟还珠”的典故。一屋子人都等他开盒子,预备着好好开开眼,但他鬼精,非是不开,只是高声贺母妃:“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兴王妃笑得开怀又得体——她才懒得管盒子里头是什么礼,安儿今岁能回来,便是最大、最好的礼了。   傅旻敬献的是一柄宝刀,弯月形状,刀身为世外玄金,刀鞘则满嵌宝石,他行着得体的晚辈礼,贺兴王妃:“芝兰为寿,簪笏盈庭。”(1)   不得不说,这礼物是真送到兴王妃心坎上了,不单她,连玉嬷嬷都觉得再不会有比着更合王妃心意的礼物了。   兴王妃道谢,言说“左相破费”,面上淡淡地收下了礼。   待礼献完,人散去,兴王妃恨铁不成钢地戳着陆望安的脑门儿,“安儿,这样轻易地就与人一条心了?家里头的秘密就这样抖露给人听了?”   ——她这个冒牌的兴王妃是暗卫出身,最喜欢的物件自然是神兵。   “哪有呀?”陆望安全做听不懂状,转移话题:“母妃不看看我送的礼物吗?”   兴王妃想起那个惹得满堂好奇的匣子,打开来一看——空的。   陆望安咯咯笑,“我这盒子是专门为了装师哥送的那柄刀的。”   兴王妃真的无奈了,叹口气说:“行了,叫你那情郎进来吧。”   傅旻在外头踱步,脑海中始终只有一个念头——此间安宁不可信,山雨欲来风满楼!(2)   陆望安来叫他的时候,他心想:坏了坏了,宴席已经结束,审判终于来了!   但二人进门后,兴王妃淡淡撇着一盅茶,只字不提“孩子”、半句不点“寿礼”,只说:“左相,与安儿一道去看看他父皇、父王罢。”   (1)节选自李清照《新荷叶·薄露初零》   (2)节选自许浑《咸阳城东楼》 第60章   陆望安带着傅旻与兴王妃行礼,“那母妃,我们便去了。”   傅旻面上强装着见过世面、知道原委的老成模样,也得体地与兴王妃行礼道别,脑袋里却像是八百个二踢脚一齐炸开一样乱七八糟:什么东西?父王就算了,父皇?什么父皇?谁是父皇?   先帝的皇陵可是修建在京郊的,难不成这父皇是先帝他亲爹?   我们明月居然是淮南王那一辈的吗?这就稍许有点......不对,是太过离谱了吧。   傅旻给自己掐了掐人中,又捏着指头算了算时间:幸好,幸好,明月出生的时候,先先皇早没了许多年了......   可推翻了这个猜想,他就更迷糊了——那谁是父皇??   出了兴王妃的院子,陆望安看见傅旻强装镇定牵着自己在路上走着,但脸色一下比一下精彩,又是捏手指、又是掐人中......   一看便是琢磨到了完全不对头的路子上。   他笑着摇头,没有出府门,拉着傅旻穿过游廊去了自己惯居的院子,待二人坐到罗汉床上时,傅旻才抬头:“咦?怎么没有出府?”   陆望安笑了,“师哥你别琢磨了,哪里不懂便直接问吧。”   “知我者真是莫若我们明月,”傅旻拉着陆望安的手,问:“父王我倒是晓得是谁,但这父皇又是何人?”   “便是先皇,”陆望安道,“我是先皇的子嗣。”   傅旻万脸震惊:“你竟然是先皇与兴王妃的子嗣!”   平时那些大概一翻的话本子如今正在疯狂、猛烈地攻击他,傅旻已然脑补出来了一出兄夺弟妻的旷世畸恋。   “又想错了你,”陆望安气笑了,一拳砸在傅旻肩头,“好了好了,你别琢磨了,我全部说与你听。”   “你是不是以为,我母妃是浥水族人?”   傅旻迷糊了,“这不是很明显吗?今儿开席,一半以上的宾客都是浥水族人,族内的大巫祝坐在了主桌,比我位置还高。”   “不是,”陆望安摇头,“是我父王是浥水族人。”   傅旻点头,若有所思,“啊,那就是你母妃嫁与兴王之后,与夫家长期保持了良好、亲密的联系。”   “也不是,”陆望安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是先皇与我父王的儿子,我父王是浥水人,可以怀孕产子,我母妃只是先皇安排在我父王身边的暗卫。”   短短一句话,直接将傅旻的中央处理器干烧了,半晌,他开口:“什么?”   陆望安抱着他脖子,忍不住又笑,“今日其实不是我母妃的生辰,而是我父王的生辰。我父王生前最是喜欢过生辰,他喜欢热闹,喜欢与族人聚在一起。待他过世之后,我母妃便得了先皇的指示,年年在今日过生辰。其实母妃是孤儿,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何时的生辰的。”   “哦,”傅旻有点懂了,“那京中的太后又是何人?”   “先皇与她并无私情,”陆望安小小声说,“师哥你不许告诉别人,我也是问了好久才从母妃那里知道的。   太后出身望族,喜欢上了自己府上的侍卫,却被不知情的家里人送进了宫里。进宫后她就同先皇坦诚了此事,先皇总归是有了我父王,便也不在乎,索性同太后达成了协议,先皇顺她与她心上人的心意,提拔她的心上人进入军营建功立业,待到功成名就,先皇就给太后一个新身份前去与人成婚,但此期间,太后要统领六宫,作一堵挡风的墙。   不过后来,太后并没有机会出宫了,因为她的心上人战死在了边疆。她也从皇后,变成了太后。   所以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太后于我,没有什么长辈对小辈的感情,但是我若遇见事,她也会出面照拂一二,全然是因为承了先皇的情。毕竟,前往军营,是他们自己求来的。”   这个故事,听得傅旻一阵唏嘘,看着那样铁腕冷血的太后,竟还有这样心酸的一段过往。   傅旻问:“那你父王与先皇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挺年轻的时候就相识了,早先,我父王还进宫里住过些日子,只是实在难以适应,便还是回去了浥水寨子。后来,先兴王殁了,先皇便压下了消息让我父王李代桃僵。兴国很穷,这间王府本是以皇帝别业的建制做出来的,但建造之初便是为了赐予我父王而已。   后来他们二人便有了我,父王不想我去趟皇城的浑水,一直央着先皇临幸宫妃,他便可以长长久久地留我在兴国,想着日后让我袭了兴王的爵位,日子还更逍遥、顺遂些,但是直到我父王二胎滑胎身死,先皇都没有除我之外的第二个孩子。   听闻我小时候,每年父王生死忌日,先皇都会回来兴国祭拜,回他二人的院子里住上一晚就离开。这么多年,我也只是隐约见过他几次行色匆匆的身影,父王去后,他就没有再同我讲过一句话了。母妃说因为我生得太像我父王,他看了就会难过。”   “唉,”傅旻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段爱情关系与亲子关系,更找不到切入点安慰,只能将陆望安搂在怀里,不停地摩挲他的脊背,小心翼翼地用肢体安抚着他。   言语如今是无论如何都表达不出自己的心疼与担忧了:父母爱情如斯,明月的幼年其实是双亲齐齐缺位的,也难怪他言语之间还是喊“先皇”而非“父皇”,想必也是心犹不平。   但是,骨血相连、承袭一脉,其父死在孕育之上,明月得该多害怕啊。   半晌,他还是开口,“不怕的,明月,你会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我没事的。”   陆望安摇头,方才所说的这些事,他已经知道了许久,早已过了暗自泪垂、难以接受的时段,如今本已不觉如何,见傅旻这样哄,反有些受不住,说话间都带上了哭腔,“师哥和兄长,足够保我无虞。”   傅旻紧紧抱着他,“对,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可能,让你和崽崽平安。”   陆望安将脑袋埋进傅旻的胸膛,说:“我们给崽崽取个乳名吧。”   这是陆望安在观摩傅旻苦心研读《大全》时偶然瞥到的一眼建议:可以提前取好乳名,常常与胎儿进行对话,或者读诗词、讲故事等,可以增进父母与小孩间感情。   “行,”傅旻一口答应下来,“你来取,大名、乳名都是你来取,到再大些,表字也是你来取。”   “这么大方啊师哥,”陆望安抱着傅旻的腰,真的开始认真思考,片刻后就有了思路,与傅旻说:“你为日,我为月,崽崽就叫星星吧。”   “星星......”傅旻重复了几遍,觉得好极了,虽然他猜测十有八九是男孩,却也说了句大实话:“这个名字好,男孩女孩都能用。”   “是吧?”陆望安也觉得得意极了,“我虽然是一时兴起,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乳名。”   傅旻抱住陆望安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晃着,轻轻唱了一首《一闪一闪亮晶晶》,其实他唱歌音准不错、嗓音也好听,但是上辈子太忙了,又有个老干部的人设,鲜少听歌,以致于此生存货忒少。   他现在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应该多听多学的,就不会落到这般只能哼儿歌哄儿子,却唱不出情歌哄老婆的困境里了。   但是没料到,这首童谣一举两得,甚至可能不一定哄得到儿子,却实打实地哄到了老婆。   陆望安听完觉得很喜欢,扯着傅旻的前襟央着:“师哥,你再唱一遍。”   傅旻听话,又唱了一遍,陆望安还要听,他便依着唱了一遍又一遍。   待到陆望安觉得实在是不能耽搁,要起身出门时,才恋恋不舍地准他住了口,只说:“以后,晚上你都唱一遍。”   “好,”傅旻答应了。   二人出门一道上了马车,陆望安问傅旻:“师哥,你打哪儿学的这个?我怎么都没有听过。”   于歌唱曲艺方面,陆望安是实打实的内行人,傅旻没听过某首童谣很正常,他没听过那可就就不对劲了。   傅旻一愣,很快对答:“之前同沈逸出去玩的时候,在哪个村子里听见的,拢共就几句话,极为好记,我二人都学会了。”   陆望安不疑有他,“哦,这样啊。”   兴国不大,二人出城不久就到了山脚下,兴王府的车夫前去敲了敲马车门,说:“少爷,到了。”   陆望安在里头应声,先下车的却是傅旻,他一步跨下了马车,而后伸手抱了陆望安下来,朝四周望了下,问:“明月,是在何处?”   这四周,可都是山呐,一山更比一山高,哪座都不好爬。   陆望安被傅旻扶着站好,转身指着身后一座,说:“就是最高的那座,在山顶上。”   傅旻:?   兴王妃是不是忘了你最是懒的不动弹?兴王妃是不是也忘了你如今还怀着孩子呢?   傅旻很想这样问,但是百善孝为先,他不敢开口,况且,山顶上两位才是他正头的老泰山和老泰水,他来兴国这趟可就是为了见家长的......   陆望安喊车夫在此地稍后,从车里拿着装了祭祀用品的竹篮递给傅旻,一面寻着石径往上行,一面同傅旻叙话:“放心吧师哥,这里的山虽高,却不陡,真爬上去也不会有多累。况且,在我父王长眠此处之后,先皇就命人修了通顶的石径,为的便是祭拜更方便些,让后人来得更勤些,我父王喜欢热闹。”   傅旻一手提着篮子,另一只手臂揽着陆望安,不着痕迹地借了他许多力,还要嘱咐:“若累了便与我说,莫要硬撑。”   “我晓得。”陆望安步子还算轻快,甚至有心情与傅旻交代:“先皇在京的皇陵里是衣冠冢,其实葬在了这里。在这处最高的山上,能看得见我父王最不舍的浥水寨子,也能瞧得见先皇最挂牵的大晋江山。”   傅旻听他一口一个“先皇”,其实心里较陆望安本人还更难过些——   先帝自是极好的伴侣,却非合格的父亲。   但逝者已矣,傅旻不愿让陆望安在不自觉中活在对上一辈的埋怨中,便与他商量:“明月,今日同我一起改口可好?” 第61章   “啊?”陆望安揣着明白装糊涂。   “别装傻,”傅旻扶着他慢慢往上行,“改与不改都看你,我只是一个建议。”   “其实我也挺纠结,”陆望安闷闷不乐,“如果在刚入京的时候让我晓得原是因为我乃先帝子嗣才被按在了皇位上,以我当时的性子,恐怕要去掘了他在京郊的衣冠冢。”   说着话他叹了口气,“可是......或许从前还不觉如何,与你在一起之后,才发现两个男子若要相知相守,阻碍何其之大。先帝能对我父做到这许多,真的很难得。”   傅旻也点头,九五之尊富有四海,见多了花花世界,便很难有长性,能愿意用情本就不容易,痴情至此更是人间难有。   “但是他对我又不好,”陆望安很委屈,“先是不管我,后来又扔了个那样难当的皇帝位子与我坐,我进京后的每一步都如同行在泥沼里,一步更胜一步的艰难。”   这样的道理傅旻何尝不知,幼年登基者有之,但那些都是从幼时培养起来的,一行一举都有依照,但明月当了十几年的小少爷,突然让他去当皇帝,自然是难,难若登蜀道,难若上青天。   “先帝身子一直硬朗,估计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竟会被一场急病夺走了命去,”傅旻尝试开解他,“若不然,以他那般对你父王百依百顺的性子,定会找个旁人培养,哪会顶你上去。”   陆望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得不说,师哥这话说的没准是对的,想必当时先皇也曾在肃王、淮南王两个弟弟之间摇摆过,这二人都有本事、有能力,肃王叔虽同自己一样懒得管这江山,但若真逼着他上,他倒也是会接。淮南王则更殷勤些,怕会高高兴兴地领旨谢恩。   虽说先帝一脉与淮南王一脉诸多旧年龃龉,但事到临头,未免不会选择这个年轻又有野心的弟弟。   若非是闻到了丁点继位风声,估计淮南王如今也不会如此反骨赫赫。   只是,突发急病,病情急转而下之时,若随便指定藩王上位,其余藩王必定心不平,届时免不了斗破头来争抢皇位、笼络朝臣,天下恐将大乱。   这皇位,必然是先帝自己的子嗣来继承才最稳妥,陆望安的身份虽未昭告天下,但却必定说与了心腹肱骨。   陆望安懂这些,懂,才更难受——若旁人各个都有苦衷、各个都怨怼不得?那他吃的这些苦该从何处发泄?难不成要来怨恨自己八字不成、命道不济吗?   都道人,劳苦倦极则呼天,疾痛惨怛则呼父母。(1)   下有朝臣百千、无数元元,在大晋的土地之上,他陆望安的一对孱弱肩膀,便是天。   至于父母......是寂寂兴国的黄土两抔,是不曾承欢的年月几许,是破釜沉舟的诏命一则。   他又往何处呼?   陆望安心里难受极了,朱红城墙、紫袍金冠下面如何荒凉颓乱从来只他一人知晓,哪儿有这样容易释怀?也幸亏此番是师哥亲自来劝,若是旁人,他的镇纸怕早也扔过去了。   方才扬言说“并不难爬”的人心绪波动之下,眼眶发热,足下发虚,行未至半山腰,便乏了力。   察觉手边人轻晃一下,傅旻便将手上的篮子倒到了左手上,一个躬身,便将陆望安打横抱了起来。   “师哥......”陆望安惊呼出声,“放我下来,这样你太累了。”   “我不累,”傅旻拿出来了跑十公里的策略,不求速、只求平,一步一步稳稳地往石阶上迈,直言:“虽说这些日子因为受伤缺了锻炼,但总归身体底子犹在,经年累月练得这样苦,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候抱你一抱?”   陆望安是真好哄,当然也得看是谁哄,反正他方才凄风苦雨、愁云惨淡一通琢磨之下,简直恨不得从这山上一跃解千愁了,但傅旻一开口,他就又舒坦了——   红尘自有百般好,还是要好好活着、好好体会。   想到山脚下还有车夫瞧得见自己这般,陆望安还有些羞赧,但他也确实是走不动了,往常前来祭拜是能自个儿爬上去,但如今特殊时期,小腹才隆起那么点,已然拖得他体力严重下滑,便十分羞赧也未挣扎着下地,只是探手过去,“师哥,我帮你拿着篮子。”   “嗯,”傅旻松开手指递到陆望安手里,紧接着便开始笑。   又笑什么?此间只有我二人,定然是笑的我,陆望安抬头瞪他,“在笑什么?”   傅旻低头,还是一脸坏笑,“想到了一个故事而已。”   听到故事,陆望安来了兴趣,“什么故事?”   “这故事呢,说的是一个书生,”傅旻抱着人爬山,还要一边讲故事,如此都还未喘,“这个书生进京赶考,身上背着个好大的包袱。旁边的路人就问啦,说小相公,你骑着马如何还要自己背行李,直接挂在马鞍上岂不是更好?   但那书生就说啦,老丈你不懂,我这马同我已赶了好久的路,十分疲惫,我将行李背在身上,则多少可以减轻它些负担。”   搁这骂人傻子呢,陆望安伸手拧到了傅旻前胸,拧的地方......颇有点巧。   玲珑骰子安红豆,又爽又疼知不知......傅旻叫出声,“祖宗哦!您可真是会挑地方!”   “祖宗”松开手,“哼”一声开了金口:“我骑的可不是马,我骑的是头驴,一头非拐弯抹角想让我改口的犟驴!”   “要这样论的话,我可就不是犟驴了,我是您万岁爷养的只不晓得多乖巧的兔子,”傅旻道,“不想改便不改就是。咱俩各叫各的不就成了?你由着心情叫,我按着身份叫。”   这话说得,陆望安没法反驳了,气呼呼抱着篮子,半天没说话。   天儿还是热了,虽说越往高爬就越凉快,但毕竟傅旻的体力消耗实在是大,不多时,额头之上便大大小小沁出了许多汗珠。   陆望安心疼,掏出帕子与他拭汗,与人商量:“师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傅旻不准,托在他腿弯里的左臂还又紧了紧,“天这样热,谁走都是一身汗,与其两个人都搞得一身臭汗,倒不如全让我一个人出了算了。”   陆望安不再坚持,只是一直攥着帕子,隔上一会儿就给傅旻擦一擦,勤快、认真的像是进了手术室给主刀擦汗的小护士。   眼看着马上就要登顶了,傅旻突然想到什么,慌忙问道:“明月,星星没有闹你吧?”   从这么多天的观察来看,星星倒像是个沉稳性子,很少闹腾,顶多就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稍微游走,但也有个例,有次陆望安在罗汉床上看话本子不小心睡着了,蜷到了腰,就挨了星星拳打脚踢好一通闹,直将人活活闹醒了才算完。   如今这般姿势......傅旻低头一看,还真不好说,更别提肚子上还虚虚抱了个篮子呢。   “没有诶,”陆望安方才先是顾着生气、后来顾着擦汗,好长一会子的时间里都忘了星星了,毕竟他可是一动未动。   傅旻辣评:“估计也是为了见长辈在装乖。”   陆望安笑出了声,“以为哪个都同你一样,紧张到坐卧难安呢?”   “嗐,可别提了......”   这下子凄风苦雨、愁云惨淡的人换成了傅旻,“本以为来见兴王妃已经紧张过了,过了就过了,结果没想到后头还要再见一次。”   哪个好人见家长还分好几批啊?   陆望安不懂,“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见家长,那是师哥自己以为的,其实他二人这趟上山,搁谁说那也是前来拜祭来着。   “自然要紧张,”因为穿书而变成不坚定唯物主义者的傅旻开口,“我怕表现不好,岳父岳母会约我去下头喝茶。”   陆望安简直要被他笑死,抚着肚子、掩着双唇笑了半天才停下来,“夫君莫怕,下回父王入梦,我会好好为你说好话的。”   “那还差不多......”   说话间,二人便已到了山顶,见眼前便是青石坟茔一座,傅旻登时将陆望安放了下来。   这座坟茔建制大气,风水极佳,但细看竟无墓碑,想来是安眠于此的二人并不想为世俗所揣测身份、妄加点评的下下之策。   生同衾、死同穴是如何绝顶的浪漫,痴情如先帝,若非不得已,又怎会舍得放弃与爱侣一同立碑的机会?   这里想必有专人打理,并无杂草丛生、落叶堆积的现象,但傅旻还是掏出帕子,细细擦净了玉石跪座与陆望安,自己将贡品摆到了石桌之上。   陆望安拿起酒壶斟酒,分三杯倒进坟前,轻声道:“父王,生辰欢喜,儿来看您了。”   随着年岁渐长,遇事渐多,早逝的父王在自己心里头本还清晰的模样其实渐渐变得缥缈,陆望安只记得,父王痴迷戏曲,有满屋子的华丽行头,得空的时候,他还会坐到院子里,拿着翠羽或者珐琅自己做首饰。   自己喜欢看他做这些,时常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父王便叫厨房大师傅送来他最喜欢的条头糕。   父王好像会说:“我们安儿真是懂事。”然后会将手上的活计停下,三两下编一只绒花出来,别在幼年的自己鬓边。   有一次父王花了一下午的时间,錾了一只镶宝的金发簪,又有一次,花了一整日时间雕刻了一支祥云弯月的白玉簪。   父王那时举着这两柄簪子说:“安儿,这便是金玉良缘了。”   金玉良缘......到了此时,陆望安才晓得何为金玉良缘。   “本该与他留着的,”父王当时举着两支簪子看了半天,觉得非常满意,“但他拿走的已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支、二支的。”   再转头看见年幼乖巧的陆望安,才拍拍他圆圆的小脑瓜,说:“这两支便留给我们安儿,过后父王再多做些簪子出来,待到我们安儿及元服,便挑一只最合心意的簪上。”   但是簪子没有再变多了,因为此后不久,父王就死于了一场毫无征兆的滑胎。   陆望安念及此,忍不住红了眼眶,“父王,儿此时,过得很好,求父王保佑儿子,保佑星星,也保佑子怀。”   傅旻理完贡品就一直跪在一旁烧元宝,口中念念有词,但旁人听不真切。   不时天晚,带来的纸钱、元宝都已焚尽了,傅旻磕了三个响头,在心里说出了与陆望安一样的话:求岳父、岳母保佑明月与星星。   二人一道下山,陆望安突然回头,“父皇、父王,儿同子怀便先走了。”   傅旻一路忍着没问,扶着陆望安慢慢下山,又过半山腰,陆望安先忍不住了,问:“师哥,你怎么不问问我如何舍得改口了?”   傅旻摇头,“你还不晓得经历多少自我心理斗争才肯如此,若问了,怕你又要难受一遭。”   “没多难受,”陆望安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罢了。”   看父王的面子,不舍得如此苛责他钟爱一生的伴侣。   也看师哥的面子:师哥二十岁前足迹未过秦岭,若非奉了那人的诏进京,怕此生只有错过了。   (1)摘自《屈原列传》,有改动。 第62章   僧面佛面......傅旻虽然不是特别确定是说的什么,但也能蒙一个七七八八,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他便也缄了口。   下山的路较上山要好走些,毕竟修了石阶在山上,过了半山腰都挺久后,陆望安才提出要坐下歇歇。   “累了?”傅旻问。   陆望安擦擦头上的汗,也不遮掩,“嗯,累了。”   “别在这里歇了,”傅旻蹲下身,细细给他揉着小腿肚,“日头往西挪了,这会儿正晒着,要歇也到车上去歇。”   “走不动了呀。”陆望安道,“上山便让你抱了半程,现下是真不舍得让你再抱了,我如今身子沉了许多,压人呢。”   “那怕甚么的?”傅旻松了手,直接打横将人抱了起来,“如今才多少斤两,我保证待到你临盆,都照样轻松抱你起来。”   陆望安笑着惊呼一声,“你怎么这么厉害呀?”   “想同我一样吗?”傅旻逗他,“待孩子生下来,你养好了身子,我便带着你一起锻炼。”   陆望安缩缩脑袋,“还是算了,要这么厉害做甚么?反正我再厉害也抱不起你来的。”   一席话,惹得傅旻大笑:这人真是,强身健体有何不好,怎么厉害不厉害的唯一指标竟然是能不能抱得动自己呢?   “不练就不练,随你。”   明月在京中之时,除非朝事格外忙,要不然春困秋乏夏打盹,出京之后更是早睡晚起,养的面颊整日红扑扑的,有这样健康的生活习惯,不爱动便就不爱动了。   总归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傅旻不强求。   倒是陆望安,双臂紧紧箍着他的脖子,一阵阵的长吁短叹,“若是此刻没有怀上星星,那师哥便能背着我了,背着相较抱着,那总是要轻松许多的......”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傅旻时刻留心脚下,便就没接茬。   陆望安似乎也是不在意傅旻到底接不接话,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以后有了星星,师哥是不是就不会再背我了啊?”   人就在跟前,不用第二人称,还用上了“师哥”了。   这么明显的送命题傅旻要是不答,那也是白白地夜访青楼、紧急进修了,他清了清嗓子,学陆望安一样说“旁白”:“放心,待到你儿子下生,你师哥照样还是背你。”   “那星星去哪儿?”   傅旻淡淡:“拿个兜装起他来,挂脖子上。”   且不论这“挂脖子上”可行性有多大,光是傅旻这句话便就足够让陆望安心里头乐开花了,想来每对即将迎来下一代的夫妻都难免会遇到这个问题:崽崽之重要自不消赘述,但到底是崽崽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时候一家之主就得把好了自己嘴上的门闩了,一个不小心可就会踩了大雷。   傅旻近来越发长进,这样难的问答都能化于无形,连他本人都忍不住在心里赞了自己一声“牛逼”。   从山上下来时天还亮着,但时辰倒不早了,等又折腾回了兴王府,晚膳都已备好了。   兴王妃在主桌坐定,等着二人归来。   陆望安走到桌前给兴王妃见礼,抓过温热的布巾擦过手便就拿起来筷子:今日晚膳又全是爱吃的菜,他倒是不饿,但却馋了。   傅旻比他腼腆许多,毕竟白日时他与兴王妃只呆了一餐饭的时间,尚摸不准对方对自个儿的态度,行了礼便就立在了一旁。   “落座罢,”兴王妃看着傅旻,“在家里用饭还这样拘礼作甚?”   陆望安正在夹一块儿腊肉,闻言乐了,“可这是我的家,又不是师哥的家。”   一眼既出,让兴王妃和傅旻都尴尬了起来。   傅旻面色复杂地对着兴王妃颔首致礼,而后坐在了陆望安旁边。   兴王妃举着箸,半天反过手用筷子末端点了陆望安脑袋一下,“吃你的饭。”   相较中午那顿的兵荒马乱,这顿明显就是和谐了许多:兴王妃看傅旻顺眼了,就和蔼了许多,傅旻从山上下来、又晓得了陆望安的身世,知晓的多了,便更放得开。   陆望安喜欢在这样舒适的氛围里吃饭,一口一口吃个不停,看得傅旻与兴王妃心惊胆战。   一个担心他这样能吃,若孩子太大,将来不好生可怎么办?   另一个则担心吃多了又要消化不良,这一晚的好眠迟早要葬送。   陆望安自有办法,一手夹着虾肉,一手拿勺喝汤,“看你们担心的这样子,没发现我都没吃米饭吗?就专门腾了空出来吃菜喝汤呢。”   满口歪理......兴王妃听了,又拿筷子尖戳陆望安,“从哪里学得这些旁门左道?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哪行?”   陆望安冲她笑,但还是不吃。   傅旻在一边缩成了鹌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胆子说——便是从我这里学来的旁门左道。   之前在春和斋的时候,有时午间用多了,晚上他便只同陆望安随便用几口,碳水就不碰了。   若搁现代,这叫生酮,是还火了好一阵的减肥法子,但是傅旻没想到陆望安摸清了自己的习惯,还学了起来,却是不知有孕之人可否能这样,回头还得问问沈一飞才行。   兴王妃这顿饭没多少心思在傅旻身上,只盯着陆望安,加之又是顿家宴,便很快就结束了。   饭后,兴王妃起身,“你二人随我来。”   陆望安照样还是不理傅旻,如同个挂件一样跟在兴王妃旁边,乐乐呵呵地往前走,又小小声问她:“母妃对您这儿婿可还满意?”   想来应也是挺满意的:在淮南呆了恁久,母妃和玉嬷嬷的信件往来可是频繁得紧,母妃对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来往,必然门清儿呢。   陆望安进宫后得到了先帝手上几乎所有的势力,其间有个皇城情报司,几乎是整个大晋最得用的情报机构,他接管之后将原来普通的信鸽换成了浥水人联系彼此的沉鸦,运行便就更加稳定、更加隐蔽。   陆琰仗着自己深耕淮南一带,是当之无愧的地头蛇,行事高调、不肯谨慎,府里、别业里飞出来的信鸽满城都是。   但他不知道的是,陆望安的情报司在出城百里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设了信鸽诱捕部,将淮南王府上那些信鸽全部截了个十成十不说,甚至有些信件原件还扣在陆望安的案头,经过“润色”后的假信倒重新系到信鸽脚上飞到了京城右相府邸。   说起来,章致芳个老狐狸还是比陆琰老成多了......陆望安在心里头这样评价。因为右相自打收到了第一封信,得知自己已到了淮南之后,之后任陆琰如何坐卧难安、如何气急败坏、如何发信若雪花片子,右相便就未再回过一封了。   自然,陆望安还没有胆大到让情报司去拆给母妃的信,但是嘛,用脚趾头也想得到玉嬷嬷发至兴国的信里面儿内容如何,左不过就是一个陆望安,一个傅子怀。   师哥一行一止都挑不出错,到后来玉嬷嬷甚至还老胳膊肘子往外拐,替他说话呢。   所以,陆望安有十分充分的把握相信:母妃定然对这个俊俏的儿婿非常满意!   但是满意还不行,心里藏着掖着算什么事儿?所以陆望安得问,得让母妃实实在在地答出来才行。   虽说陆望安到底不是从兴王妃的肚子里头出来的,但是好歹是养了那么多年,这点小九九还能瞒得住兴王妃的眼?   兴王妃白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陆望安高兴了,却还非要皮一下,“师哥,你听见了吧?”   傅旻:?   听见什么?听见了一声“哼”吗?他谨慎地没有说话。   陆望安也没指望傅旻说话,只是挽着兴王妃,说:“娘从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如今她哼啊,其实正说明她满意呢,还是满意得不得了的那种满意了,幸而母妃没有干巴巴说句满意,那可真就是十分的不满意了。”   这都是什么歪理,简直是比不吃米饭还歪的理......   兴王妃:“......”   傅旻:“......”   于是,一股子难言的尴尬就这样悄悄蔓延,但绕开了始作俑者陆望安,像附生的藤蔓一样将兴王妃与傅旻缠得越来越紧。   一直到进了内室,兴王妃都没再说一句话,直到她从墙内的暗格里面取出来了一个颇有些年岁的木质盒子。   陆望安没见过,傅旻自然更没见过。   “你俩都过来,”兴王妃交代。   陆望安凑过去,“这是什么啊母妃,盒子怎么这样旧了?下头人怎么不稍注意些,若是要紧物件儿,该勤擦擦油才对。”   兴王妃:“怎么话那么多呢,就你话多。”   傅旻在旁边,不着痕迹地拉了拉陆望安的衣服,意思显而易见:少说两句,等着王妃介绍于我们听。   兴王妃打开盒子,打开里头一个布包,拿出来了一块无事牌,种水不算上乘。   陆望安拿过来看了看,傅旻在一旁打量他,看也知道是他压根看不上这块玉,连忙又不着痕迹地捏了捏他:祖宗,可千万忍住,别说话了,若不然,今晚迟早要挨骂。   陆望安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忍住了,没说话。   兴王妃见陆望安没动静才接着道:“这玉看着是没多值钱,没多名贵,却是浥水族的族内至宝。”   陆望安这回是真忍不住了,自己打量半天又递给傅旻,“师哥你看看。”   傅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翻转了两遍看,仍然是没有看出来丁点名堂,但是兴王妃说是“至宝”就是“至宝”,这种玉器又是不经摔的,他担心自己手滑,也担心陆望安手滑,干脆又给兴王妃放回了盒子里。   兴王妃懒得管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只是接着道:“这玉名叫灵泉玉,可以将血脉炼进去,送给旁人,便可以置换命数。”   陆望安是知道浥水族的许多秘法的,所以并未觉得母妃在骗人,只是睁大了眼睛:“真的啊?这么神奇?”   傅旻清咳了一声以示警告,他实在怕陆望安乱来。   自然,这也正说明他是认可这件事存在的可能性的,毕竟这本书的世界观开得非常大,元素杂糅,有这样的一种秘法存在并不稀奇。   兴王妃将盒子从陆望安手里拿回来,说:“这块玉佩的上一任主人是你父王,当时他注了血脉进去,这样做是因为你父皇早年四处征战,身上留了许多的伤,自然也落下了许多旧疾,坐在那个位置上,定然是不能让旁人知晓他身子如此的,只有身边人才能晓得。”   “也就是在那时,你父王担心先帝疾病缠身,大约是要早逝,心说自己养尊处优、健康得紧,便用这灵泉玉换了命去,总归他这一生当的全然是富贵闲人,福、势早也享尽了、用尽了,还不如多与些年月与你父皇,让这曾疲敝衰颓的大晋在他的带领下,再进几步。   没有你之前,你父王最在意的不过就是你父皇与浥水寨子,他觉得这也能算的上是一举两得,既保住了你父皇,又护住了浥水。多好的事儿,何乐而不为?   但是后来有了你,怀孕、生产重重险阻,他的性命如悬一线,便就求了大巫祝,清了符术、去了血脉。”   陆望安听得很难过。   傅旻见他头低下去,情绪不佳的模样,便轻轻地将他揽入了怀里。   “这块玉若落到旁人手里,怕要徒生事端,毕竟也是关乎人命的大事。”兴王妃将盒子合上,重新递给陆望安,“这是你父王的东西,如今母妃便将这给你,但是安儿,你必然要记得,不可拿去乱用。”   陆望安点点头,能怎么拿去乱用呢?   自己这小命可悬得紧,师哥是心上人,又不是夙仇敌,他如何舍得兴法换命呢?   将他的长寿换成自己的短命吗?   他肯定不会这样做,就同父王当时又请大巫祝抹去血脉一样的道理。   这样说完之后,兴王妃又看向傅旻,如同寻常长辈叮嘱一般,形容认真又状似寻常,“差点忘了,还有你。” 第63章   傅旻:?   “你也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兴王妃补充道。   傅旻闻言一愣:他方才确实是想着能将自己的命换过去来着。   首先,沈逸已经说了,有九成把握能保住陆望安,自己用这玉佩也不过是上了一道双保险而已;其次,老婆是自己的、孩子也是自己的,自己这样做是应当应份;最后,哪怕最后自己真的因为换命而身死,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反正自己穿成了炮灰,本来的命运便就是该死。   或早或晚,差别不大。   而如今的明月,正如当年的先皇,羽翼渐丰,足够当好一个明君。   若自己能换来大晋再往前进几步,那有何不可?   兴王妃看傅旻这脸色,便知道他已有了这个打算,索性交了底,“这玉佩认主,非浥水族血没用的,且早先兴王也与先皇商议过了,换命一事到底是逆天而行,福祸难说,便让大巫祝将记载秘法的书册都损毁,还请大巫祝此生不再为灵泉玉做法。   安儿这一关能不能扛得过去,看祖宗庇佑、也看他个人运道,你干涉不了。”   “晓得了,”傅旻苦笑道。   见他俩一个二个的轮流失落,兴王妃心里头也不落忍,便道:“这玉虽然不能换命了,但到底是几辈子传下来的好东西,如今啊......”   她将盒子递给了陆望安,“安儿,如今母妃便代你父王将这灵泉玉交到你手上。”   陆望安接过,喃喃道:“谢谢母妃。”   “你父王与父皇的意思是,”兴王妃笑了,“待到你之后有了心上人,便将玉佩交给他。浥水族人重诺重情,认定便是一辈子,叮嘱你可一定要笃定了心意、认准了人再往外交。”   一瞬间,傅旻的心潮澎湃难止,虽然没有《颁奖进行曲》,却仍是像站到了颁奖台上,紧张得搓起了手。   而后便见陆望安将盒子郑重地收到了胸前,非常礼貌地给兴王妃施了一个礼,“我晓得了母妃。”话说完将盒子往边儿上一收,似乎就与傅旻没什么关系了。   傅旻一直歪着头看他,秋波频送,不停地暗示:怎么了?难道不该当着你母妃的面给我吗?不应该就现在给表示你已经认可我了吗?   陆望安全做未见,顺畅地与兴王妃话起了家常,“母妃,你可见到今日与我和师哥同来的那个俊俏小哥了?”   兴王妃看着他,下巴一指傅旻对他道,“多大的人了还喜欢耍这样的小把戏?惹人家作甚,巴巴等着呢。”   陆望安只是吃吃地笑。   傅旻懂了:这冤家哪是准备着回去再给自己啊?他那分明是在演戏,显着他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呐,自然先不能拿给自己啊!   到了兴国之后,大约是因为进了自己的家乡,尤其是到了娘亲身边,明月整个人的状态又同在淮南时候不一样了。   毕竟,在淮南时,他仍要顾念朝事、身边事,一桩桩、一件件去安排、统筹,还是大晋的天子。   到这里,却完完全全只是兴王府的少爷,是兴王妃最宠的儿子了。   如此一看一比,他在自己面前使的那些小性子又不算如何了。   就如这遭,知子莫若母,兴王妃比自己识他识得更清楚,都不用多说,只看陆望安的脸色,便知道兴王妃猜对了。   果真,下一瞬陆望安开了口——   “哎呀,闹着玩儿嘛,”他笑着将盒子递给傅旻,“师哥,我惯是个冒失的,这宝贝你可要替我二人收好哦。”   傅旻看向兴王妃,得到了一个“准允”的眼神,这才放心地接了过来。   虽说是“场下领奖”,但到底是领了奖,傅旻不挑,仍是一样的心潮澎湃,“会收好的。”   待到日后,还要交到星星手里。   待将此事解决了,兴王妃才接着问陆望安,“可是那个同浥水族人坐在一起的那个?身量没多高,生得倒是蛮俊俏。”   一听这话,陆望安先乐了。   “母妃你不要太过在意师哥哦,”他道,“人家是比师哥要矮上半头,但是比我还高了个二三指呢,在大晋男子里面属于高个儿了,如何到了您这里倒成了‘身量不高’了?”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当时人虽多,但傅旻长得俊俏挺拔,又进退有度,怕是全场没有人不在意到他的,兴王妃打量儿婿,自然更是不着痕迹地将注意力全放到了他身上,此后再看一同前来的别的生面孔,也就难免会起了对比。   可眼前相见倒是其次,兴王妃是对傅旻挺满意主要还与前头玉嬷嬷不断报告“前方情况”有关,这左相是当真将自己的安儿放到心尖尖上的,倒是自家这个小讨债鬼,隔三差五的就喜欢逗惹人家玩。   如今真见到了人,发现这话是不假,她虽此生没有过伴侣,但是先兴王的话她却一直牢牢记得:喜欢一个人,眼里是藏不住的。   当时她与玉嬷嬷虽不是贴身侍女,但却也见足了先皇与先兴王的相处,先皇看向先兴王的眼神她们都也牢牢记得,如今暌违多年再见,是在左相看向安儿的时刻。   自然,左相同先皇不一样,身份不一样,能力也不一样,无法将一个带着全族艰难求生的穷小子,变成因天子封赏而富甲一方的藩王。   但是安儿如今坐稳了皇位,天下尽在掌握,物质已然够了,左相有情与他,便已很好。   既然如此,那满意自然是不消赘述了。   兴王妃自问自己不是夯货,左相也是人中顶顶聪明的人,许多事情不必点破,自己当不来和蔼、亲切、热情的长辈,他能知晓自己态度,一切尽在不言中便可。   可就还是有这个小讨债鬼......兴王妃想起来都一阵扶额,全也怪自己,给他养成了这样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上蹿下跳非得让自己完完全全挑明了才行。   兴王妃真是恨铁不成钢,回说:“是是是,我全注意左相了,忍不住就将旁人与他比较了,好了吧?”   这话说的......听得傅旻都不好意思了。   陆望安明显感觉母妃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头有嗔怪:行了,这下好了,总算是都挑明了,总该安生了。   陆望安这回才算是真正的满意:师哥太在乎自己了,难免患得患失,前头没见人的时候干紧张,见了人之后那就必然会担心自己做得不好,虽说这次家长算是见全了,但能给他个准话的只有母妃了,那他自然要让母妃给他一个准话。   他笑着蹭到兴王妃肩头,心满意足地切换了话题,说:“那个就是老师的独子,沈逸。兄长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就是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名医,柳一刀。”   “竟有此事?”兴王妃早先不知道这茬,还道左相带来的人里面居然还有如此活络的小子,头一次来府上竟就能坐进浥水人的桌席里去,那可是十分不简单了,要知道浥水人同大晋大多数人生活习惯不一样,很是不喜与外人交游的。   陆望安点头,“确然是有此事。”   “那看得出来你与沈家的关系确实不错,这样私密的事都说与你听,江湖上可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是与我关系好,是与师哥关系好,这还是师哥告诉我的,”陆望安看向傅旻,“当时师哥在淮南受了重伤,兄长前去疗伤,便就是那时候诊出来了我的脉。”   什么脉,他没明说,到底还是有点子羞赧。   兴王妃对傅旻与何人交好不感兴趣,只是轻轻颔首,“一个好汉三个帮,是要多结交些益友。”   傅旻起身点头,“子怀记下了。”   “坐,”兴王妃虚虚压手,又问陆望安,“无故谈起沈逸作甚?你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自然是好药,”陆望安哼哼,“师哥跟我说,兄长曾经误入浥水寨子,还剖腹助寨子里怀孕的男子产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母妃,我明日想去寨子里看看。”   “原是这样......”兴王妃回忆当时桌上坐了哪些人,发现其间就有一个是前几日家里添丁的人家,大约就是陆望安口中所说产下女婴的一家,便道:“明日,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第二日清早,兴王妃、大巫祝、陆望安、傅旻、沈逸便一同启程往寨子里头赶去。   兴王妃其实心里惴惴,要知道剖腹绝非小事,当时命悬一线可以用这样的法子,但是昨日两人说待到发动便直接剖,她在心里面是不认可的。   但提及此时,一直沉默附和的傅子怀突然开口了:“可是王妃,若真到了生不下来的时候再去剖服,明月岂不要受两茬罪?”   兴王妃沉默了,这话说得确实也有道理。   这样进退维谷的境地,她一个岐黄之术的外行人,如何能选明白?思来想去,她决定叫上大巫祝同往,到时间再看看大巫祝如何说。   一行人在辰正时分到了那人家里,竟还是沈逸指的路。   到宅子内,正赶上女婴晨间醒来,方换了袷子、喝完了奶,正躺在小床上玩,看着不像是个刚下生不久的,生得是又精神、又漂亮,见人来了这好些也不哭不闹,只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瞧看。   兴王妃是喜欢小孩子的,若不然也不会择她顶了王妃的名头去抚育陆望安,她见女婴这模样便欢喜得不成样子,到一旁净了手抱起来逗弄,样子熟练极了。   这家男主人见状也高兴,介绍女婴的名字叫“柳柳”,是为了纪念神医柳一刀救下她性命。   傅旻和陆望安闻言,都往沈逸那边瞧了瞧,眼神里面有鼓励、赞美,但更多的还是揶揄:见过神医!   沈逸连忙抱住拳头告饶:贤伉俪便就饶了小可吧!   今日他没戴柳一刀的面具,自然也不会与这户人家点名身份,如今见人家将孩子名字这样重要的事情带上了自己,实在是打心眼里觉得不配,且不说人家给自己提供多好的案例,便就单论这手术,是真的没到感恩戴德的程度。   只能等到改日,自己戴上面具再前来致谢了。   兴王妃抱着小孩喜欢得不肯撒手,见小孩盯着她颈间挂着的璎珞看,便让陆望安帮她取下来直接挂到了女婴的小摇床上。   只是他们一行人在此地待了有一阵儿了,却始终不见另一位男主人,浥水族人没有大晋那般严苛的礼数,但是对族内人却热情,这样的情形实在少见。   兴王妃心里头直打鼓,便问:“怎么不见孩子的另一位父亲呢?”   按照时间推算,也该出了月子才对,一直没有出来见人,莫非是剖腹后留下了什么不好的病症?   男主人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道:“昨儿晚间柳柳闹觉,他一宿起来喂了四次奶,现在正补眠呢。”   傅旻一听这话,心里头警铃大作,悄悄拉拉陆望安的衣角,“到时候咱们还是要找乳娘,这也太辛苦了。”   陆望安安抚地拍拍他,“放心,一定会找的,我晚间起不来。”   傅旻:“......有道理。”   “唔,原是如此,”兴王妃松了口气,又问:“那生完之后恢复得可好?”   “刚生完那几日,伤口疼痛,身子也虚弱,着实是过了几天苦日子,但是那几日神医一直在我们家里头住着,时刻观察情况,待到过了五日,他身子已然大好才离开。这真是我们家几世修来的福气了,居然遇上了迷路的柳神医,生产那日总算是有惊无险......”   兴王妃若有所思,“那也是你们自己修下了福气。”   她自抱着孩子到了一旁玩耍,大巫祝见状便上前,用浥水本族的语言又问了些那日生产的细节。   一行人从这户人家告辞后,大巫祝就径直上了兴王妃的那架马车,还将沈逸也带上了。   又一刻抵达兴王府,傅旻抱下陆望安在兴王妃的车架前迎候。   兴王妃没要人扶,自己踩着凳子下车,见二人都在,第一句便是:“若不然,便剖罢。” 第64章   离京已然有两个月了,陆望安便实在不舍,也不能在兴国多待,满打满算不过三天便就启程离开了。   薛诚在旁边看陆望安上车,夸奖道:“咱们陛下这次真厉害!”   陆望安:“......伴伴莫说了。”   傅旻好奇了,“薛公公展开讲讲?”   薛诚还没说话,兴王妃先开了口,“那孩子以前每回走,脸都憋屈得跟苦瓜似的,这回高高兴兴地走了,可不就是好生厉害。”   “娘你没有心,”陆望安气鼓鼓回头,“我下次不会再挂牵你了。”   兴王妃宠溺地笑,“时辰不早了,快些启程罢,记得来信报平安。”   傅旻恭恭敬敬行礼,“子怀晓得了。”   将陆望安一下子抱上车,傅旻又立在车辕处给兴王妃行礼告别。   兴王妃摆摆手,“好了,莫在意这些虚礼了,快些上路罢。”   她立在王府门口看傅旻上车,恍惚又想到刚才他顺手将安儿抱上马车的事儿,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每次安儿出行都是如此这般,见子怀做得这样顺畅,不晓得是做了多少次了。   上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先兴王犹在的时候,只是先皇与先兴王到底是情深缘浅,整辈子加起来,相对的日子也不过一二个年头。   浥水男儿的体质太特别,仅仅这一道坎儿便棒打了多少有情人,幸而这些年出了一个柳一刀,幸而这柳一刀让安儿碰上了。   她那日将大巫祝与沈逸交到房里,就剖腹生产一事进行了深入的讨论,看得出来,沈逸是当真有两把刷子在的,江湖上关于他的赞誉非虚。   当日他一手执笔,在纸上将男子身体一层一层构造画清楚,而后细致地讲了他将如何下刀、在下刀时会避开什么什么以降低危险、剖腹的过程整体会有多久、用什么线缝合等等。   这些还只是自己听得懂、记得住的,他还提到剖腹时候他穿什么衣裳、屋里要做什么措施,说是要防止什么“染感”还是“感染”,记不清是不是这几个字了,总归自己个外行人听的是云里雾里。   但是大巫祝说“可以”,她才真正放了心来。   彼时从浥水寨子那户人家出来时,她感动于当时男主人的感激和溢美之词,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剖腹”,但后来细想还是太冒险,左思右想、坐卧难安,才叫人来了这么一出。   看着车队渐行渐远,兴王妃心想,安儿的两个父亲已经承受够多了,这一辈,就请让两个孩子顺遂些罢。   不远处,已上了青石板路的马车上,傅旻和陆望安抱在一起,没人说话,各自偷着乐。   在他们出发之前,兴王妃分别将两个人叫到了屋里去,讲的什么没旁人知道了,但是俩人出来后便一个更赛一个乐呵。   陆望安心里不爱藏事,先发问:“师哥你在乐什么?”   傅旻一听,更乐了——原来我已经开心得这么明显了吗?但是不对啊......他问陆望安:“那你乐什么呢?”   陆望安脖子一梗,“我先问的,你先说。”   “好好好,”傅旻自然会答允,便悄悄凑到陆望安耳畔,说:“母妃今日,让我改口了。”   陆望安:!   “这么快吗?母妃竟然就答应让你改口了?你别是私下还送了什么好东西贿赂我母妃了吧?”   疑惑三连逗得傅旻哈哈大笑,“就是这样快,若说是什么私底下的好东西贿赂了母妃,那大约只能是我待你好的一颗真心了。”   “就你会讲话......”陆望安偷着笑,嘴上却还在嘟囔。   傅旻揉揉他发心,问:“那你呢,那你又是因为什么高兴?”   “因为啊......”陆望安仰着头、看着傅旻笑,“母妃说,待到我产期将近,她就来京城陪我。”   “这样吗?”傅旻也觉得惊喜,“母妃竟然愿意离开兴国?”   要知道,当时陆望安刚刚登基时,可是恨不得将朝廷掀翻了,都要迎老兴王妃许氏进宫为太后的,就那样紧张的时刻,兴王妃也只是淡淡从兴国发了封信来,说故土难迁,请陛下专心国事。   浥水寨子在这里,先皇和先兴王的归处在这里,她要守着。   但是如今,却肯为了陆望安生产而进京,心里头必然是有自己的一番计较的。   陆望安点头道:“是呀,当时她还纠结了许多,说刚下生的小孩娇气,得好好带上几个月,后头才能养成一副好身体。她总担心下头人不尽心,说哪怕自己来了不亲自上手,盯一盯下人也是好的......”   傅旻笑着道:“来了便一定会上手的。”   “我当时也这样说,”陆望安也咯咯笑,“母妃一会儿想着多待些日子,待到星星开蒙再回兴国,说怕我俩由着性子来,惯坏了孩子,太后从来不喜小孩,她要帮忙把把关的,一会儿又说还是早些回来,毕竟我这一身臭脾气便是她惯坏的,留下来更要坏事。”   当祖母的人是不一样,如此的瞻前顾后......   傅旻又想到他头次进府时兴王妃的高贵与冷漠,这才几日功夫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肯打算地这样多,必然也是因为她坚信明月与星星此番都可以无虞,他听了这些,心里头也高兴。   “那我们回去好好收拾收拾,算来也没多久了,总要在母妃入京前将住处收拾妥当了去。”   陆望安提醒:“我回去养胎肯定不会住在宫里,师哥你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在那处为母妃收拾出个离我们近些的院子就是。”   “方才出发时,我已与母妃商量了,待你回京后,沈逸会用柳一刀的身份确诊你为淮南蛊,自然还会联合一个太医,这些年你肃清太医院已有成效,便就让我们自己人站出来。”   陆望安点头,“嗯,脏水便不要泼到陆琰头上了。若真与他压实了罪名,怕朝中还有其他声音发站出来与他打抱不平。但淮南蛊传言自古有之,恰如今他守在一方......索性留于他人猜罢,总不过三猜两猜便能猜到是他心不平、加害天子。”   “是,我与母妃也是这样想的,”傅旻接着道,“这样说还有个好处,等到你坐好月子归朝,便下道圣旨不许淮南王入京......”他话音一转,揶揄道:“还省得你恰醋。”   一句话,让原原本本、正儿八经的谈政事变成了实打实的谈私情。   陆望安当场炸了毛,“本来就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他个男女不忌的老王八心里头打得是什么腌臜主意!算个什么东西?朕的人也敢肖想!”   “好了好了好了,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1),”傅旻抱着陆望安,一面儿笑着,一面安抚,“所以我这不是帮你想了辙出来?且还有一点......”   这一点陆望安也想到了,“此后陆琰若敢出淮南,朕就定他谋逆之罪,闹大了便砍了他的脑袋!”   这就砍人脑袋了......明月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看来陆琰这回是真的触及天子逆鳞了。   念及此,傅旻抱着怀里的陆望安开始悠闲地晃:真是不好意思啊在座各位,天子的逆鳞就是不才小可在下呢......   若旁人有孕,听闻打打杀杀,怕要捂嘴害怕胎教不宜了,但傅旻家中的情况明显是同旁人不一样,他戳戳陆望安的小腹,指点道:“星星,多同你父皇学着点儿。”   ——若碰上这种心怀不臣的逆贼,哪怕是同宗藩王,也定不可心慈手软。为君者,抓大而不抓小,思众而不思寡,当断之则必断之!   待到你大些了,你父皇肯定会细细教你的。   记得原书里头,你父皇因为心慈手软,可吃了好些的苦呢。如今可不要再走那般弯路才好!   但他还是挨了陆望安一肘子,“现下说这些作甚,难不成以后哄睡要喊‘砍头’?待他出来了,开蒙了再教也不迟。”   “嗯,”傅旻应声。   “届时,你既是太傅、又是亲爹,可定要将太子教好了来。”   傅旻此时还未经历过毒打,不晓得“自家孩子最难教”的道理,一口答应了下来:“行,没问题。”   “对了师哥,还有一事,”陆望安从怀里掏出了来两柄用帕子包得严严实实的簪子,一支金、一支玉,说:“师哥你挑一根来。”   傅旻接过来看,细细端详了半天,问陆望安:“这是哪里来的簪子?怎这样好看?”   用料上乘,造型精美,雕工绝顶,放到京中的首饰铺子里,那起码得上二楼去,单独配一个盒子,只给常常光顾的达官贵人介绍才行。   陆望安听到这个问法十分满意,当即开始炫耀:“漂亮吧?是我父王亲手做的,做给我说给我及元服时用。”   “我怎么记得你及元服时......”   傅旻话没说完,当时陆望安及元服,是国之大事,典礼办得极大,他戴的不是这两支簪子之内的任何一支,因为这两支都不够长度,撑不起又宽又重的十二旒冠冕。   “是啊,”陆望安一下子又失落了起来,“当时我根本没有机会戴,其实,便是有机会也没用,从兴国离开的时候太匆忙,我完全忘记了带上这两只簪子,是那日祭拜父王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的,幸亏母妃帮我保存得很好,若不然,我怕要遗憾一辈子了。”   傅旻心疼,将陆望安抱在怀里,但是没有说话。   方登基时、忆及故长,是陆望安最难受的事情了。   “师哥是不是觉得我加冠的时候没有用这簪子会觉得遗憾?”陆望安问。   傅旻轻轻点头,他们总是有这样的默契的,从前是在朝事上,如今是在每一日里。   “不会,”陆望安摇头,“因为不是我一个人失约。当时父王说要多做好多簪子,让我在加冠的时候挑着用,但是他只做成了这两支,就小产而亡了。”   傅旻捧起陆望安的脸看,发现他没哭,便哄着:“明月,若真是难受,便哭出来,行吗?”   这话一出,两行热泪唰地夺眶而出,陆望安哭着说:“师哥,是他先失约的,分明就是他先失约的......”   “对,我们明月没错的,”傅旻抱着陆望安,嘴唇贴着他耳畔哄,“哭吧,但是不要哭太久好吗?”   陆望安的情绪渐渐到了顶峰,哭声越来越大,又渐渐自我消化,声音渐渐低下来,过了半刻,他哽咽着说:“父王同我讲,这便是金玉良缘。师哥,如今我也有自己的金玉良缘了。”   (1)选自《莫生气》。 第65章   “是,”傅旻声儿都放轻了,与陆望安紧紧贴在一起,说:“你我二人便是金玉良缘。”   陆望安鼻头通红,问他:“你还没有选好,到底要哪一支?”   “便两支都存在你那里,可以吗?”傅旻同人商量,“若我二人同时出游、或者拜佛的时候,便穿你找人裁好的同样衣裳,簪配套的发簪怎么样,反正回京之后,我总也是要与你住在一处的。”   陆望安想了想,“那便这样说定了。”   “好了,待到换车登船还有些时辰,闭上眼歇歇。”   陆望安自己几下调整到了从淮南到兴国时候的姿势,嘱咐傅旻说:“要是我醒不来,便直接将我提溜上船好了。”   还“提溜”,平时也不舍得“提溜”,这特殊时期还能“提溜”?   傅旻笑了,“知道了,到时候把您给抱船上去。”   陆望安满意一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已经好些日子了,他的觉像是总睡不够一样,真恨不得睡上七八个时辰才算过好了这一日。   他前头还有些担心,觉得自己太过不正常,但是后来母妃说正常,兄长也说正常,他便心安理得地开始睡,三餐都是师哥按照时辰将自己叫起来的,吃完漱漱口,便就接着睡。   这真是给神仙都不舍得换的好日子,是以,想到要回京,要上朝,要看折子,要听奏报,他就一阵儿接一阵儿地眼前发黑。   只能趁着如今人还没回去,能多享受片刻,便就多享受片刻。   刚闭上眼没多久,他好像有了新的指示,“师哥~”   “怎么了?”   “我脸干呐,要擦一擦,”陆望安回说。   方才哭得太起劲,眼泪水都干在脸上了,扒得脸疼。   幸好他们这架车辇上什么都备齐了,傅旻抬手便能碰到热水,兑好了给他细细擦脸,擦完轻轻拍一拍,“好了,睡吧。待到一会儿水凉了,我就浸了冷帕子给你敷眼睛,省得醒了眼肿。”   “嗯,”陆望安又闭上了眼。   片刻不到,陆望安又有指示了,“师哥~”   “怎么了,明月?”   “渴呀,想喝水。”   傅旻“哦”一声,伸手倒了杯茶,探了探温度合适才凑到陆望安的嘴边,“你方才哭过,这会儿确实该口渴,怪我,是我忘了。”   “怎么会怪你呢?”陆望安一口气饮完了一杯,此刻是真正的通体舒坦了,揪着傅旻的袖子又闭上了眼。   傅旻见他是真的睡了,便又拿出《大全》开始研读,这本书实在是内容丰富,让他有上辈子理论学习时那种常学常新的感觉。   这边他才看过了没有三页,陆望安又睁开了眼。   他没吱声,但傅旻觉察他动了便习惯性低头,果真发现他睁开了眼,“怎么了明月?”   “师哥,我这次坐船该不会晕船了吧。”陆望安眼神里面全是真情实感的恐惧。   该要说往事不堪回首,当时从京中出发上船的时候,他十二个时辰可以时刻保持晕头转向,五脏庙更是无时无刻不折腾翻涌,痰盂就备在嘴边,都怕吐的时候来不及,喉头都已吐出了血,满嘴的苦味、酸味、铁腥味。   当时,他整个人都绝望了,感觉阿鼻地狱大约也就是如此情状。   想死,真的想死。   如今想到又要上船了,那种恐惧一下子又兜头罩了下来。   “不会,”傅旻说,“你本身不晕船的是不是?”   陆望安点头,“从前走水路,都未有这样过。”   “那就不能怪晕船,只是早孕反应,而且我听薛公公讲来的时候天气不好,河上总起风,我找人看过了,接下来十天天气都不错。你先别自己吓自己,退一万步讲,若真坐船不适,便如来的时候一样换车就是。”   陆望安还是苦着脸,“真的吗?”   “真的,”傅旻刮他鼻子,“若再耽搁着不睡,便不需要我‘提溜’你了,总归马上港口,你直接自己上船罢。”   “那不行,”陆望安双手交叠在前胸,安详地再次闭上了眼睛,“我还是稀罕你‘提溜’我。”   这次真就没有旁的顾虑了,傅旻轻轻翻动着书页,很快便听见了陆望安均匀又绵长的呼吸。   他睡得也真是沉,傅旻围了件披风将人裹起来,兜帽严严实实遮住眼前的光,从车上又挪到船上,这般折腾都没醒。   见离着晚间用膳还有些时辰,傅旻便叫了情报司的人来,着他们将京中近来的情况整理下交来。   平时他与陆望安也会每日关注京中动向,只是那时候多是看看京中有没有出岔子,是否需要千里外调动势力前去化解,毕竟人在外,许多事情知道太细并非好事,徒留烦恼耳。   但是此时又不一样了,回京在即,若不提前知晓那边发生了何事,待到归朝怕会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片刻,情报司的人就呈了京中近来五品官以上的异常作为,及各部、各地的动向来,拢成了一幅不薄的折页。   傅旻在手上掂了掂,“是提前准备了吗?怎么拿出来得这样快?”   情报司的人回说,“不算快了,昨日陛下便吩咐小的们整理这些了,估计是自己要看,但是陛下嘱咐了,情报司今后所有情报不避您,所以这份文书旁人要定然是没有,您要便就马上呈上来了。”   “行,我知道了,不用再另准备一份给陛下了,我看完与他就是。”   情报司的人对傅旻这样“比肩天子”的举动习以为常,毕竟手头大量的证据都指向了二人明显超越君臣的关系,但是他们身在情报司,不正人难正己,首先要做的便是嘴巴关紧,既左相如此讲了,他们便不会忤逆,更不会多问半句。   拿着文书回到房内,傅旻看着睡得正香的陆望安,走过去将他身上薄衾又理了理。   船上的架子床旁有雕花凳子并一个小几,傅旻去桌边拿了纸笔又折返来,便就着小几开始阅读文书——   总上蹿下跳的还就是那几个,只是如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跳得又是比之前更来劲了些。   明月用人弃人,会综合去权衡他对社稷百姓的有用之处与有害之处,在这利害之间有一条红线,害多了便弃用,利超了便启用。   傅旻从未问过他这条线在何处,甚至也未问过是否是存在着这样一条红线?   但是他二人朝夕相对太久了,久到傅旻足够自己摸索出来这些。   便拿这手中的文书来说,二人如今几乎默契如一人,又何须事事问清说明,傅旻眼见着文书之上有几个是太过分了,便抬手圈了几个名字出来,待到回京自会启动程序发落。   再观右相......关于章致芳的这一段其实非常简短,因为他们出京这么久,右相除了主持朝会、进文渊阁、回家休息之外,似乎就没有做过旁的事了,一二个月的行程一句便就可以概括了。   剩下的几段,是他在遇到要紧事情需要决断时的表现:十分紧急的呈送慈宁宫太后,一般紧急的发信至京外陛下,不算紧急的索性压下备案,等到圣上回京再行定夺。   这短短几句,已足够让傅旻佩服了,平心而论,等自己到了右相这个年纪,可否能沉稳淡定如他?可也能面对狂风暴雨稳坐钓鱼台?他不知道。   但是,每次与右相交手,确实都能让自己学到新的东西、拥有新的领悟。   看完这本文书后,差不多就到了用晚膳的点儿,傅旻将文书扣到小几上,上前轻轻唤陆望安起身,“明月,起来用饭了。”   叫了足足又十来声,陆望安才动了动,揉了揉眼,看了看傅旻又看了看周边,“师哥我们已经上船了吗?”   “嗯,”傅旻拉他坐起来,“是不是感觉还好?”   陆望安坐了会儿没动,“好像是没有晕船。”   “没骗你吧?”傅旻扬声唤人传膳,“用晚饭稍走走,玩一会儿再接着睡。虽你总嗜睡,但今日睡得还是有点多了,别到时候半夜醒来不困了。”   “嗯。”陆望安还迷糊着,盘着腿坐在床上放空。   傅旻起身将批过的文书递给他,“你昨天找情报司要的东西我拿来看了,在上头批了点字,你看看。”   陆望安摇头,言简意赅,“不看。”   “怎么了?”   “文渊阁左相随行在侧,多要紧的文书,还得朕亲自批?”陆望安盘着腿哼哼,“朕近来精神头实在不济,总觉困顿难捱,要这文书本就是与左相看的。”   不看就不看吧,傅旻都已经习惯了。   早前,他也是发愤图强要早日避开剧情、提前退休的人,如今的境况,提前退休是不可能了,怕是要活到老、干到老——便是自己家这位禅让了,后头紧跟着登基的那位还是自己家人。   傅旻便不再提这茬:“行,那先用饭,这些糟心的事儿等到回京再说。”   陆望安还在闭着眼睛养神,瞥他一眼,见他一脸认命的神情,不由觉得好笑,便信口点了几个名字出来,问:“左相,可是要发落这几个人?”   你别说二人赖在床边,却还说着这“陛下”“丞相”的话,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傅旻小心翼翼地咂摸着这味道,平日巧舌如簧的人竟说不上来如何之好了,只是再次深刻地觉得,这《宫墙宵会》当真仙品!   故而,他开口:“回陛下,正是这几人。”   “朕早先从零散信件里头便窥得了这几人的不安生,如今喊人拢起来,不过是为了秋后算账。届时找到苦主、拿到证据,按律发落就是。”   “嗯,”傅旻应声,“回去我来办。”   话说到这里,陆望安又换了个称呼与他商量了:“师哥,明年我想开恩科。” 第66章   傅旻:“嗯?开恩科?”   “是。”陆望安点头,“不问问我为什么开?你想的那个只是一方面。”   “还有呢?”傅旻问。   他想的这个,自然就是今年腾了太多位置出来,正是趁机补充皇帝亲信的好时候。   “还有一个, ”陆望安神秘兮兮地告诉傅旻,“明年星星出生,加科的名头便是储君。”   这是在与星星攒功德了,星星是他俩人的孩子,傅旻总不能袖手,便点头,“嗯,到时我再建几座庙来。”   他从来是个活络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庙烧什么香,曾经坚定的唯物主义傅科长已逝,如今活在大晋的只是半土著、信鬼神的傅相。   “那师哥你可也同意了?”   “都拿星星说事了,我如何能不同意,开便开罢。”   话说到这里,傅旻又不免想到了今年发生的这些糟心事儿,能换换水再好不过,但是......“新来的人要先入翰林院,待到散馆再正儿八经启用起来,开了恩科也不能即时起作用。今年动作太大,空了好些位置出来,估计地方上动歪心思的人不会少,回头还是要盯紧点。”   “这方面自然还是要抓,”陆望安道,“可惜吏治一直是章致芳那边管着,做起事来难免束手束脚。”   傅旻劝解,“但是抛开私下恩怨不提,右相于国于民、鞠躬尽瘁,实在无可指摘。”   陆望安不愿意了,“于国于民无可指摘?他不忠君便该受这世间最严苛的指摘!抛开私下恩怨不提?他的恩怨全撂在朕身上,如何能够不提?”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且别恼了,”傅旻小心安抚,问她:“你可知他为什么如此针对你?”   说起来都怪自己跳订,到底是没看见二人的恩怨之始在何处,如今想破局都无计可施。   “猜测是与我父王有关,但是时间久远,不知从何处查起,情报司的人着手几年了,并无什么进展。”   陆望安自打发现右相对他态度不对,并且不随着他渐渐成熟而有所改动的时候,便意识到了可能有其他原因,这些年一直在查,但是右相权柄遮天已经几十年,十几年前在陆望安犹是垂髫小儿的时候的事,又是他曾掩饰过的,那简直太难查了。   “若一直查着,便就查下去吧,只是别再分神去计较了。”傅旻沉吟道,“真遇见事,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陆望安笑了,“是这么个理儿,反正我不去分神计较,总有人替我去分神计较的。”   一下子又被戳中了心里想法,傅旻但笑不语。   从前为了避开剧情,省得成为炮灰;如今为了明月,护他安稳顺遂。虽说是发心不一样了,但是总还干一样的事儿,这是他傅旻的份内之事。   恰这时,送晚膳的人来敲门,傅旻起身开门,将食案接过来,“陛下,该用膳了。”   这鬼动静听得陆望安想笑,趿拉上脚踏上的软底睡鞋说:“来了,伴伴。”   陆望安的身子是当真好了,这一路虽是湛晴的天,水上无波,但却有好一段路是逆流而上的,颠簸虽不似来时那般,但到底是有的,如此他都没再难受。   于是,虽这一路都只能在船上这一亩三分犹不到的地界儿上活动,但陆望安心情却仍是不错。   有时甚至来了兴致,到船夜间停泊的时候,他还会拉着傅旻搬了小杌儿到船尾,一人撑一支杆子钓鱼。   这不是他想出来的玩法,是看见薛诚这样,有样学样的。   薛诚年轻时候、入宫之前,很是垂钓的好手,但是后来家破败了,日子过不下去、揭不开锅了,便就净身进了宫。   摸爬滚打大半辈子,如今总算是混到了秉笔,但宫城内是什么地界儿?是满地贵人、随口砍头的地界儿,池子里的锦鲤再多,他也没胆子下杆。   于是,这爱好便就搁置了下来,他不说,也没人知晓。   只是多年未动,手还不生,薛诚夜夜垂钓到凌晨,倒收获颇丰。这江河里面的鱼都是补身子的好东西,他都交到厨房,检查了、收拾了给陆望安炖了汤去。   陆望安喝得美死了,想着自己钓,又怕误了薛诚,便留他在船头,自己拉着傅旻在船尾,熬上个把时辰,人家那边盆满钵满,他们这头颗粒无收。   如此折腾了几天,他实在懒得坐小杌了,说什么也不如卧在贵妃榻上看话本子来得舒坦,就彻底歇了钓鱼的心思。   船又行几日,进了淮南地界,此地于陆望安来说,那可是实打实的讨厌地处,若与他此生最讨厌的地方排个名次出来,那淮南必定是名列第一。   所以在底下人上来问他“要不要在淮南靠岸采买”的时候,他一口就拒绝了。   尽管淮南是这方圆百里之内最繁华的城,此时不买,怕要过几日拮据日子,毕竟他的画舫吃水不大,船上人却不少,囤的东西顶多也就够用个二三日。   如此紧张的境况,陆望安都一口给否了,“不必了,淮南不必停靠。”   此时,正赶上傅旻下船底查探存货回来,见陆望安气鼓鼓的模样,便劝:“我知你讨厌淮南,更讨厌淮南王,但因噎废食总不可取,方才我见船底已无多少物资了,可船上还有一大船人呢。”   其实人再多,亏着倒也不要紧,包括自己在内,亏了便就亏了,亏不着陆望安就行。   但傅旻知道陆望安:他断不是那种自己大快朵颐,任底下人吃糠咽菜的性子。   若是取个轻快物件儿,下小筏着人进城也无不可,关键就是,他们要采买的东西可不是小筏能载得动的。   陆望安拿着本话本子,在贵妃榻上又翻了个身,没理人。   道理是都懂,但说一千道一万,不想停靠就是不想停靠!   傅旻开始糖衣炮弹攻击,“这一路你也无聊,《宫墙宵会》的更新送不到船上来,我下去书局捡些话本子与你解闷可好?听愔儿说,南边儿的话本子行文更婉约些、措辞更含蓄些,你也比一比,较之京中有何差别?”   陆望安不为所动。   “记得你来淮南时吃好些药,用完药后的嘉应子便是在城中买的,不是好喜欢吃?我再下去给你买一点儿?”   旁的都好商量,也都能忍耐,可是......提起了吃食,陆望安心里难免涌起一阵绝望。   打蛇拿七寸,师哥是懂得拿捏自己的,他如今是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胃口,几乎是处于完全失控的状态,想要吃什么,那必须得尽快吃到,若不然就浑身难受,燥得无地自处。   比方说,此时说起了那个嘉应子,他便立时就馋了,但是之前从淮南走的时候买的那些,早在三日之前就吃完了。   但馋是一回事,面子是另一回事,陆望安坐起身来,慢慢悠悠地吭声:“既然船上储备不多,那便在淮南靠岸采买罢,毕竟大家随我出京,已是辛苦,总不好在吃食上亏欠。只一点,买完便上船,一刻也不许耽搁。”   傅旻想笑,却不敢笑,只能正色道:“臣遵旨。”   陆望安又躺下了,支着个背影点评他:“油嘴滑舌。”   傅旻站起来,凑过身去贴着他耳朵,小声说着话:“这回下去,我就将他的方子要了来,让你在京中也随时能吃到,好不好?”   陆望安“哼”了声。   “‘哼’便是可以,非常可以,简直好极了的意思吧?”傅旻在后头笑他,“便同母妃一样的。”   仿佛是一个回旋镖打在了身上,前几天陆望安如何用个“哼”给兴王妃定了“十分满意”的意思,今日傅旻就用一样的方法给他定了个“非常可以”的态度。   “出去出去出去,”陆望安回过身来推他,“不是要下船,还不快些去收拾?”   “就去就去,”傅旻应这话,却没动弹,“乖乖等我,在船上别乱跑,我很快回来。”   “知道了。”   前方不远就是淮南,但是陆望安不说停靠,画舫便未减速,傅旻前去嘱咐了一声,画舫速度渐渐放慢,开始往岸边靠。   待船停稳,傅旻又返回船舱,与陆望安讲了句:“我真的去了明月。”   “去罢去罢,”陆望安头都没抬。   傅旻不由失笑,此情此景但凡换个心眼子小的都要感叹“色衰爱弛”了,毕竟自己比人家大这么老些呢。但他傅子怀自问还稍微有些胸襟,只是俯身过去,轻轻亲了亲他耳垂,“我很快就回。”   下船后,一切都很顺利,无论是其他人出去采买,还是傅旻亲自上门去买嘉应子的方子、去书局选话本子。   满打满算在淮南城内也就呆了一个时辰冒头,再次上船的时候,傅旻还有时间去知名的点心铺子里面买了茶饼、定胜糕、条头糕等小吃来。   本还是想带上一碗绿豆冰糖饮的,但是玉嬷嬷听了兴王妃的任命入京打头阵,如今跟着他们一道入京,现下就在船上呢,若买了这个,少不了又要被说教,他与明月是一个都跑不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   上船后,陆望安见着满兜的吃食并着嘉应子的方子,加上一摞话本子,才总算是给了点笑模样。   当然,这些还是表面原因,最重要的是,师哥顺利地回来了,未与那陆琰有分毫沾染,这才真正让他高兴。   “明月,你先用着,外头采买的人比我慢些,我去瞧瞧他们回来了没有。”   陆望安与他嘴里也塞了颗嘉应子,“好。”   傅旻立在船头,颇是候了一会儿,才见到采买的人拉着板车、带着物需往船这边赶来,他赶紧命人将木板搭好,恨不得让眼前的人与车一道飞上船来才好。   淮南是个是非地,陆望安知道,他傅子怀真情实感地被盯了那么久,自然更是晓得,是得抓紧离开。   好容易等人将物资都搬了上船,只见不远处青石板街巷上,一队人马奔腾赶来,渐渐行近后,傅旻一见那马嚼子上镶宝石的暴发户做派,便晓得是谁了——这该死的陆琰,还是罚款罚少了!   可当下情况危急,他实在无暇顾及陆琰钱多钱少,只是大声命令:“快,快些收木板!快快快,快些准备开船!”   但是众人收拾的速度又比陆琰驱马的速度慢了许多,似乎是一错眼的时间,那张晦气的老白脸就到了自己眼前。   只隔一条河而望。   陆琰显然也见到了他,大约是几日不见,更觉相思难医,情意都更加热切了些,当场带着人踏起了歌——只为他心尖上的、京中来的、芝兰一般、清风一样的左相!   傅旻只觉眼前一黑——这是什么该死的“离别的码头”桥段!   他权做未看见,吩咐人快些开船后就抓紧往船底存果蔬的仓库钻——拼了命想要制造“我本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却说船舱房间里的陆望安听到了岸边有乐曲动静,便出门来看,结果一站到船舷边上就看见陆琰在踏歌送别,一回头正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弓着腰、灰溜溜往船底跑。   陆望安拳头硬了——淮南河水深千尺,不及陆琰赠你情? 第67章   当傅旻在青菜堆里面坐了半天,熏染了一身土腥味时,船已经规律地晃动起来,想必是已经开船,而外头陆琰的歌声也确实已经听不见了,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准备回船舱。   走上楼梯发现袍角沾了泥,正想掸掉,眼珠子一转,又收回了探出的手。   待到他以为万无一失,颠颠儿跑回二人的房内时,一只脚刚进门槛,另一只脚还没跟上,就被陆望安的问句扑了满脸——   “听见陆琰同你说什么了吗?”   傅旻还在装傻,“啊?陆琰来了吗?我不知道啊。”   “莫非是方才眼睛看不见了?”陆望安抬头盯着他,“但我见你方才下楼梯步伐稳健,可一点不像瞧不见路的样子。”   傅旻:“......”   还是跑得慢了,让明月给看见了。   他端着个茶壶坐到了陆望安身边,一看便是要打口干舌燥持久战的姿态,陆望安瞥一眼他手里的茶壶,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   傅旻是何人?这点不明意味与他而言与“提词器”无异了,当即拿过来个茶杯,先倒了杯茶,探了探温度后递给了陆望安。   陆望安不跟自己过不去,渴就是渴,渴了就喝水,谁递过来的都行,无毒就行。   待到伺候人喝了水,又将茶杯放到一旁去,傅旻清了清嗓子、张了张口准备开始辩解了。   正待说话,又想到:明月如何不知道陆琰送行这事儿跟自己没关系?只是他们行经此地,被陆琰晓得了,便是拦也是拦不下的。   又如何不知道陆琰说破了天也只是个单箭头,他傅旻满心满眼可都是明月,哪儿哪儿都给旁人腾不出丁点位置了。   但是明月此番生气,或者是说生闷气,只是因为陆琰对自己的态度,之所以用“态度”一词,是因为陆琰这种游乐人间的人,根本无处谈情。   明月一朝天子,如何忍得下旁人肖想、甚至意欲染指他的人?   他本就未在怨自己,根本就不是生自己的气,那又如何辩解呢?   如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事儿,难说辩解两句会不会弄巧成拙,傅旻想到这里,决定将茶壶放下,不打口水战了。   放下茶壶,他只一抬眼,便有了法子——想必是明月上船这些日子真的已经将原来的话本子盘包浆了,手上已然拿起来了一本自己方才下船刚买的,看翻页的厚薄已看了不少。   “明月,给你选的这些话本子还喜欢吗?”傅子怀腻歪歪地开了口。   陆望安“哼”了一声。   傅旻乐了,“按照你们家的传统,‘哼’就是喜欢,看来挑得是挺不错。”   陆望安:“......”   怎么短短时间内栽在了这句“哼”上两次,如此不长记性!   他决定不开口了,哼也不哼。   他不开口,傅旻就坐在他旁边,腻在他身边陪着一起看书,时不时地给喂一口水、切一口糕、拈一颗蜜饯。   这些倒是都没什么,最让陆望安难以忍受的是......他话太多了!   要知道,现下手里这话本子,陆望安已然看了好些页了,此刻傅旻再跟着往下看,那必然会有不认识的人物、不晓得前情的情节,不晓得还不忍着,总是要问:“明月,这个人是谁呀?是那谁谁的相好吗?”   起头陆望安还能让忍着不与他搭腔,但是后来实在看不得他搁这乱点鸳鸯谱,忍无可忍便开了口:“不是不是不是!”   目的达到,傅旻又乐了,“不是就不是,别那么激动,仔细再惊着星星了。”   实在是见不得他这奸计得逞的快活模样,陆望安伸手就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分明就没用多大力气,却见他吱呀怪叫了半天。   陆望安话本子也不看了,往榻上一扣,双手交叉,气鼓鼓地盯着傅旻看!   漂亮的眼睛里头跟要迸出火星子一样,看得傅旻心里还有点发毛。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拒绝嘴碎帅哥的贴贴,傅旻不要脸地这样想着,自己应该还算帅吧,明月应该不舍得拒绝吧?   于是,他色胆包天地圈住了正生着气的天子,眼见着拳头就要雨点子一样落在自己身上,他背水一战,“明月,明月先别动手。”   陆望安倒是听他话,真的收了手,口气却还不善:“干嘛!”   傅旻笑着看他,语气欠嗖嗖的,比当时他在南风馆被小手儿追着打时沈逸的落井下石还欠三分,“一会儿你好好吃饭,晚间我带你去看个好看的。”   见他这模样,陆望安就来了兴致,要知道如今可还在河上行着呢,今日又未收信件,难不成是淮南城里的新鲜事儿?还是说,是船上有什么了不起的动态了?   “师哥,我保证好好吃饭,你先说嘛。”   傅旻明显感觉陆望安方才正生得起劲的气,好像气球被扎而后泄气一样,“嗖”一下就散了。   果真,人类的本质就是吃瓜!   他不肯说,“不成,早与你讲了,待你真见着就没意思了,你还是好好吃饭,用完饭我带你去看。”   那就说明是船上的事儿咯?陆望安想了想,点头,“也行。”   陆望安压着浓浓的好奇用完了晚饭,较他平时饭量少了很多,惹得傅旻频频皱,“不是说好好吃饭才带你去?吃这么点儿,算什么。”   陆望安瞪他:“我今日睡了一天了,怎么可能有胃口?平日里看的常识都忘了吗?罚你去将《大全》再看上三遍!”   傅旻淡定地给他夹了块鱼肚子上的肉在碗里,随即一撩眼皮,“《大全》里头没这一条。”   陆望安:“......那我喊兄长加上。”   “那也是明日的事儿了,”傅旻道,“今儿,再用上两口。”   现下没胃口,是现在的事儿,但若吃少了,晚间定然会饿,睡着了都要起来折腾,傅旻自己倒不怕折腾,主要是见不得陆望安没法好生安置。   陆望安拿着筷子戳着鱼肉。   “乖乖的,是薛公公亲手钓上来,亲自收拾好了给厨房炖给你吃的,他自己都没留。”   陆望安就听不得这个,又再用了两口鱼肉,还喝了小半碗鱼汤,后将碗底一亮,“这样可以了吧!”   当然可以啦,傅旻也用好了,起了身,“你等我去看看。”   就一会儿,他回来,“再稍等等。”   “什么事情,还得凑时辰?”陆望安皱眉。   傅旻笑,“起来动动,总归是你看了就会乐呵的事情。”   二人一道在屋内稍活动了活动,傅旻觉得时辰差不多,叫陆望安起身扶好,而后逐个熄了屋内的灯。   这也太神秘了,陆望安说话都不自觉用上了气音:“干嘛啊?”   傅旻牵着他手出了门,而后在一个拐角处站定,这地方实在是拥有个巧妙的角度,前儿陆望安瞧见傅旻灰溜溜往船底钻也是在这里,简直是斥候的快乐老家一样。   不多时,他二人熄了灯的房门前,“嗖”“嗖”两声降落两道黑色身影——是左穹、齐苍这对“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师兄弟,到了时辰前来门前探过,见到屋内主子爷歇下了,前来值守了。   这次上船,他们二人实在是手不住傅九的声声泣血讨伐,主动将白日值守的首领让给了傅九,他俩则瞪着大眼珠子负责夜间。但是俩人一是不好意思,二是也没习惯,白天也不会蒙着头睡一整天,也是要出来晃悠几下的。   夜间值守是从酉正开始,但是他俩酉末才会开始陆望安的居处周边巡逻,戌正才会来到房门口瞧上一瞧,毕竟他俩,尤其是左穹......也是见过大场面、知道些内情的,还是离那俩的房间远些较好,自个儿如今也懂事了,别再听到些什么让人面红耳赤、口干舌燥的动静。   待到屋内的灯熄了会儿,至少要一刻以上没了动静,他俩才会到门口来守着。   平时都是这习惯,一点岔子都没有,今天也还是这样,但是......   齐苍先忍不住问了:“师兄,今儿是不是有点早了?”   满打满算才刚刚到了戌正呢,往常这时候他们都得再回别处去晃荡两圈。   “是有点早,”左穹也觉得奇怪,“但是屋内的灯也确实是熄了,对吧?”   “这倒是......”齐苍哼哼。   陆望安从旁看着,觉得这俩铁血男儿不对劲,可能是自己好龙阳,便看天下人都断袖,怎么二人简简单单几句无关风月的对话还给他咂摸出来了些缱绻的意味?   不确定,再看看。   不多会儿,就见到左穹凑到了齐苍边儿上,“你今儿同傅九编排我什么了?还不让我听?”   齐苍见他凑来,又往边儿上挪了一寸,但也就是一寸而已了,双手一抱,说:“早前不让你听,现下便会说给你了?”   “说不说?”左穹又问。   他俩都是有数的人,便此刻都未有多大声音,幸得陆望安和傅旻底子都不差,才听得清。   齐苍哼哼,“不说。”   “当真不说!”   “就不说!”   嘴皮子上的交锋眼看着还未有三两个回合,左穹竟然就掐着齐苍的下巴亲了下去!   “哇......”陆望安刚待出声,就被傅旻一下子捂住了嘴,轻声道:“还想看吗?”   陆望安点头。   虽然这样偷听偷看非常不道德,实在也非君子所为,但是就......陆望安很可耻地跟傅旻一起捂住自己的嘴,就还挺刺激的。   “还想看就别出声,”傅旻贴着他耳朵道。   前一刻陆望安还是一个被震惊了八百年的状态,下一刻就连贺他二人新婚之喜的礼单子都开始筹划了起来。   傅旻不似陆望安,心里头没这么大压力,更不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自己个儿指指点点。   毕竟,当日春和斋他被人下药,左穹在外头可当真是听了一个痛快!   也就幸得自己年纪大、脸皮厚,如此才没羞愤到找个避人的地处投了井去。   再者说了,他俩本是明明白白兄弟情,如今发展到这喜人的境地,保不齐,还真保不齐......犹还欠着自己一杯师父茶呢。   想到这,他忍不住开始嘚瑟了。   陆望安没空理他,认认真真盯着前头,却只见眼前这俩人在这川河之上的寂夜里都交叠成了一个轮廓不清的黑影,是眼见着的“合二为一”了,如何亲吻此番便就看不清了,但是瞧着齐苍用力扣着左穹后背的模样,猜测战况应该是挺激烈。   他跟傅旻这眯着眼睛看得正起劲儿呢,突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隐约的光沿着甲板而来,离避开风灯、躲在暗处的左穹、齐苍越发地近了。   正酣战的俩人闻见动静立时就分开了。   “啊哟喂我的天王老爷啊.......”   来人是夜间伺候好义父准备回自己屋的小福子,他方才离得远、灯又没多亮,还道是自己眼花了,如何就看见幢幢鬼影了,还在他眼前一分为二了。   左穹和齐苍也当真是没有辜负他,分开之后,当即如何“飞”来,又双双如何“飞”走了。   此番更是吓得小福子一屁股坐到地上,灯笼“啪嗒”也掉了地,登时开始惨叫:“鬼跑啦!!!!”   他早先便听人讲,河川之内多怨鬼,闻见了人气儿要拖着你腿下去的,只有如此才能让自个儿托生出来。   “义父啊咦呜呜咦,有鬼呀,有鬼呀,有鬼呀!”小福子坐在地上,吓得腿肚子转筋,站又站不起来,哭又不敢大声哭。   真的有够可怜!   傅旻从旁看着,不断感叹着福公公真是太可怜了,然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望安往旁边瞥,确定那俩“鬼”是心虚到不敢现身了,便踢了踢傅旻:“师哥,你去拉小福子一把。”   “诶好好好,”傅旻款款走出去,扶起灯笼,又使力拉起小福子,忍着笑,“阿福,不要带来不幸。” 第68章   很明显,小福子已经被吓懵了,见着傅旻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抓着他袖子,指着左穹、齐苍离开的方向不断喃喃,“相爷,您瞧见了吗?有鬼影,有鬼影呐......唰地一下就没了,啊啊啊啊啊!”   眼见他又要开始嚎,傅旻言简意赅,“方才那俩是左穹和齐苍。”   “不是,那是一个鬼......”小福子明显是不信,还开始比划,“一开始是这么大的,后面突然变成了两个,再后来就没了。”   “好了好了,”傅旻心说你个倒霉孩子可别嘚嘚了,咱家陛下可是正看得起劲儿呢,就叫你给生生搅了局。   再者说了,这有鬼一事是乱说的吗?三人成虎,又在水上,届时流言四起很难说会不会又出来了什么旁的岔子。   真的真的,阿福,请不要带来不幸。   见小福子还待说什么,傅旻一把捂住他嘴,“再说一遍,没鬼。要是怕,今晚就去找薛公公挤一挤。”   “行,”小福子憋屈着起身,给傅旻行了个礼,又沿着原道返回了薛诚的住处。   不几久,薛诚那边的房间里面传来了十分严厉的教子声音,薛诚脾气好,那也是看对谁的,他想将自己的这总管之位交给小福子,也手把手地带了这么久,见人还被吓成这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内闱腌臜事多,没有一个人的屁股底下是干净的,如此胆小如何得行?   傅旻杵在原地略听了两句,笑着摇摇头,朝陆望安那头走去。   “小福子是太胆小了些,”陆望安显然是很赞同薛诚的态度。   “纯善的人会尤其的胆小,”傅旻道,“这样的人留在你身边,未必是坏事。”   想必左穹、齐苍二位师兄弟正在某个能瞧得见他俩房间的角落里羞愤欲死呢,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到这跟前来了,陆望安拉着傅旻的手往屋内走,“但是他不胜薛诚,扛不住事。”   傅旻并不特别认同,“你与先帝不一样。先帝登基时内宫前朝乱做一团,自然需要个得用的人在身边,肃清异己。但是你如今已然坐稳了皇位,薛诚打了头阵,功不可没,但小福子接手属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未必扛不得总管的活计。”   “师哥,我知道你的意思,”陆望安低头笑了,“你恨不得我身边的人都是最最踏实、最最良善的,蠢笨些都无所谓,能不加害于我便已是最大的优点。是吗?”   傅旻也笑了,没说话,便是默认。   “我从不疑小福子不忠,”陆望安道,“只是,有薛诚在前头领路,他可以有更大的造化。”   傅旻被说服了:是呀,他没有道理拦着别人变优秀。   “成,那我不管了,反正小福子虽胆小却皮实,且能抗骂呢。”   二人一道回了房间,洗漱完毕一道躺在了床上,好半天,外头传来了丁点响动,按照左穹、齐苍的身手不该出这么大动静,应该是因为俩人产生了些肢体冲突。   傅旻乐了,当场趿拉起鞋,扒到门板上开始偷听。   陆望安见状也立马就跟上了。   傅旻索性扯了张雀兰洋蓟铺在门口处,二人坐于其上一起贴着门板偷听。   外头说话音隐隐约约,比如什么“开始不是熄灯啦?刚刚怎么灯又亮了呢?”“二位爷是不是出来看了?”“不会吧,可能是起夜呢”“反正都是怨你”“对对对,都是怨我”......   俩直肠子倒挺会给自己开解,傅旻跟陆望安在里头偷着笑:怎么不会?就是看了呀!   不多会儿外头没了动静,傅旻索性打横抱起陆望安回了床上。   陆望安侧卧着,问傅旻:“师哥,你说他二人是否会将这事儿公开?我都开始盘算给齐苍什么贺礼了。”   傅旻笑着刮他鼻子,揶揄道:“你想得还挺远,你想到了我二人若喜结连理,该在何处举办了吗?”   “等到星星大些,回兴国办吧,就在浥水寨子里办。待到回京再摆一桌小的,作你的回门宴。”陆望安笑着捏搓傅旻的手指,“如此安排可还如你心意,皇后?”   傅旻于暗处挑眉,“《宫墙宵会》就是这样教你的?”   人家那书里头可写的是“皇夫”。   陆望安“哼”了一句,全装作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样。   “嗐,皇后就皇后吧,左不过就是个称呼,”傅旻问归问,倒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东西,“人是我的,比什么都更重要。”   好直白的一句情话!   听得陆望安有点子脸热,又“哼”了一句。   这句傅旻听出来了,这是他们家祖传的“十分满意”的同义代替,听得他也心里舒坦。   既如此,他俩的事儿便就这样定下来就是,左穹、齐苍出身山门,这么些年在宫里任职也未曾全然削去了江湖气,很有可能就不办这样的仪式了,估摸着换个信物、便就算定下了终生。   所以贺礼是要送的,但得找个比较合适的由头去送,况且,还有逼送贺礼更要紧的事儿——   “待到回京,便让左穹也进护龙卫吧,”傅旻同陆望安商量,“一来府上护卫有傅九统领着便足够了,二来你如今特殊情况,护卫本就是要加强些的,他俩珠联璧合,最是稳妥不过。”   “再加上一条,”陆望安将他剩下没说完的半句话说了,“君子成人之美是吗?”   “对,”傅旻笑了,“明月最懂我了。”   突然,陆望安一个回身抱住了傅旻,“师哥,时辰还早呢。”   “是不晚,”傅旻默默在心里头念《清心咒》,然后说,“那我陪你聊聊天儿。”   陆望安没回这句,推了推他,“师哥你先将灯开开,我给你看个东西。”   看个东西?   傅旻心说,看来这回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你看人家明月分明就是没想干什么。   担心床头的灯隔得太远,灯光昏暗还会害眼,傅旻便点了一盏琉璃六角灯,擎着走到了床边,探身子靠近陆望安那边,问:“看什么?”   陆望安已然盘腿坐了起来,手里头高高举着......   傅旻看了一眼,觉得是封信,“谁来的信?”   “不是信,”陆望安招手让他坐过来,“师哥你坐过来看。”   傅旻真的举着灯坐了过去,凝神看陆望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然后他就见着对面那人颇有些虔诚地展开了手上的纸笺,双手托着递到了他眼前。傅旻定睛一看,见纸笺其上草棍树枝一样四仰八叉躺着八个人畜不识的大字。   陆望安已经激动地搓手了,“师哥,看清了吗?”   傅旻实话实说:“看是看清了,认是真没认出来。”   能看得出来这是沈一飞大师的字,也能看得出来大师似乎没打算让别人知道他写的是啥玩意儿?   傅旻辨认了半天,也只能认得出来个“以”、“同”,便皱着眉问:“这写的什么鬼东西?”   “这可不是鬼东西,是好东西来着,”陆望安直起身子,以手掩唇在傅旻唇边小声道:“这写的是,胎相平稳,可以同房。”   傅旻:?!   他满脸难以置信,五官都扭成了一团,“不是......明月你什么时候找沈逸开的这个?”   平素面皮如此薄的人,今儿真是豁出去了。   “就你下船采买嘛,我见兄长打门前路过,便邀他进来一坐,坐下他就要给我把脉,”陆望安将手上的“医嘱”拍在傅旻手上,“我琢磨着脉都让他把了,不寻点好处似乎说不过去,便就问了这个,兄长说行。我怕到了夜间你不信我,索性央他与我写下来了。”   傅旻:“......”   还“央”着人写下来了,怕不是“押”着人写下来的吧,看沈一飞这潦草的字,也知道当时实在不太情愿。   “一飞当时,可还说了旁的吗?”他谨慎开口发问。   陆望安托腮想了一想,说:“兄长好像是说,你们两口子可真是天生一对,大约是在夸我们般配。”   傅旻:“............”   沈一飞那崽种怕是在阴阳怪气他俩一个二个都是好床上那档子事儿的色批吧。   傅旻服了。   “师哥,你不困吧?”陆望安趁着傅旻一刻思索之际,将他手上的琉璃灯与纸笺一并夺了放到了床边小几上。   傅旻无奈地暝上了眼,“我现在困了,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陆望安一下子将他推倒,拨拉两下就落了帘帷。   傅旻掀了掀眼皮:平日里不见明月如此勤快,也未见他身手这般利落过,还是形势比人强啊......   “师哥。”陆望安像是饿急了眼的人见了刚下笼屉的热腾肉包子,忍不住先啃了一口。   “嘶......”   这一口是真没留劲儿,生疼,傅旻吸了口冷气,又答应,“诶,在呐。”   “师哥师哥师哥师哥......”   陆望安手下无绪无节地宽衣,这边一手,那头一件儿,稀里糊涂、手忙脚乱将二人身上的衣袍解了个乱七八糟。   “在呐在呐在呐在呐。”傅旻也跟着他不停地应声,一边儿应着,一边念着《清心咒》。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可以登时、立即、马上羊尾掉,然而天不随人愿——不羊尾,但定海神针。   他想抽自己个大耳刮子清醒清醒。   明月却非要火上浇油,就趴在自己身上,轻拢慢捻抹复挑,春又来看红豆开,还用着气儿声说:“师哥,兄长说了,你慢些,慢些就无碍。”   傅旻可以对着玄兔发誓,他是真的要扛不住了,要炸了......他该丢盔弃甲,但仍负隅顽抗——死狗一样,就是不动弹。   但陆望安既然能坐稳九五之尊的位置,那必非寻常,强者从不抱怨大环境——抓住鸡会,便就上了。   磨磨蹭蹭,总是差点意思,陆望安烦了,抬手就是一巴掌,“如此不成用!”   这一声儿是当真清脆,扬鞭策马一样!   傅旻的防御全线崩溃,探手至鞍部(1),语气忿忿:“今儿便让你见见久违的‘成用’!”   (1)鞍部:地形当中两山之间比较平缓的部位的指称。(来自百度百科)等高线图大概是◎·◎,·的部分就是鞍部。 第69章   傅旻狠话撂得是挺利索,但是真到了那提木仓上马、长木仓入巷的时候,他就磨蹭了起来,既不敢用力,也不敢太近。   陆望安不停地控诉他这种不尽心也不尽力的行为,激将法用了一次又一次,才稍稍激得他努力了一分。   待到那始作俑者走了身子,傅旻连自己都顾不得了,意思几下便草草了事,胡乱清理一番,裹上衣裳就出了门。   陆望安这时候还迷糊着呢,拢了拢衣襟扬声问他:“怎么了,大晚上的去哪里?”   “找沈逸,”傅旻人已经跑远了,此时也只有声音隐约传来。   陆望安一下子激灵了,如今这样春暖花秾的时刻,师兄好意思给人看,自己还要脸呢。   他自己趿拉起鞋来,开了窗户散味,又散下了床帏,装模作样地拢好了衣襟,随手拿了个话本子坐到了圆桌旁。   外头齐苍敲门,陆望安扬声说“进”。   “陛下,屋内无事吧?”齐苍问得挺含蓄。   陆望安抬眼,问了当时傅旻问左穹一样的话,“都听见什么了?”   “陛下,这......恕属下,描述不来,”齐苍好紧张,想啃指甲。   里头的动静虽不大,但却太刺激了些,他跟左穹二人一道在外头听着,差点被左穹那老王八给就地正法。   可给他吓死了。   只是如今陛下又提了这茬,齐苍只能硬着头皮回想当时情状,说了句:“但就是,还挺快的。”   呔!敢说朕好快!陆望安按下书本抬起了头,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你听岔了,并不快”,第二句是,“记得,下次若再有人问你‘听见什么了’,要记得回‘什么都没听见’”。   “哦,”齐苍点头,他记下了。   “哟,怎么了这是?”沈逸恰这时拎着药箱来了,进门就见得齐苍霜打了的茄子样,笑了,跟哄骗傅九一样哄骗齐苍,“跟哥说说,哥给你找场子。”   傅九的惨痛经历已然被大家熟知,所以齐苍坚定地、颇有骨气地摇头,“没有,没什么。”   陆望安与沈逸打了声招呼,又挥挥手,“行了,里面没事,朕也没事,下去吧齐苍。”   傅旻刚才进门的时候听见了最后一句,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便没吭声,只叫着沈逸说:“快给他看看。”   沈逸“哼”了一声,“急什么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陆望安想到自己叫傅旻“伴伴”的事儿,一下子笑出了声。   这下沈逸更是有说法了,盯着傅旻,“你瞧,乐成这模样,估计也是没什么大问题。”   怎么这么多废话呢......傅旻都快急死了,从自己屋内到沈逸的屋内,简直要跑掉多少只鞋,结果来了人,一个人光顾着哔哔叭叭,另一个坐着喝茶悠闲得很,倒真显得他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他自然是不能说明月什么的,但是怼沈逸两句总行:“你平时都用嘴行医?快些检查!”   沈逸从包里拿出来一个荷包,慢悠悠地解着系带,“你这就不懂了,所谓是‘望闻问切’.......”   他话没说完,就挨了傅旻一肘子,然后马上闭嘴,利索地掏出来个自制的胎心听诊器,“陛下,请将衣裳掀起来。”   陆望安还有点羞涩了,捂着肚子迟迟没有动弹。   傅旻走过去将门闩住,又走到陆望安身边,拍拍他,“好了,关好门了。”   如此,陆望安才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将衣裳下摆掀起来,还在沈逸将听诊器探到他肚皮的时候,通红了脸。   这样的境况,让傅旻前所未有地感受到,明月真的是古人,跟自己、跟沈逸是不一样的。   在现代时,不知道有多少妇产科男医生,除了摸胎位之外,他们还会做超声,甚至阴超,还有接生、剖腹,并为广大世人所接受。   但是明月却尚不能接受,瞧着自己长大的兄长为自己检查胎相。   男子怀孕的奇怪与难言的自卑占了一方面,另一方面,大约还是在“望闻问切”的熏染之下,他不能接受无病无灾时的身体查探。   故而许多事情,比如坦诚穿书,大约还是一直瞒着比较好。   毕竟在古代,他与沈逸这样的情况,叫做“夺舍”,是邪祟之物,是不祥之兆。   说与不说的这点坦诚其实意义不大,大约不吓到他、不与他带来困扰,才是二人相处长久的必行之策。   沈逸的全部心思都在自己的“患者”身上,自然没有注意到陆望安的不自在与傅旻的凝神思索,见着陆望安已有些圆隆模样的肚皮,不由得赞了句:“大侄子长得蛮不错的嘛!”   陆望安脸更红了。   傅旻:“......听你的胎心去,哪个是要你来攀亲戚的?”   “好好好,”沈逸拿着听诊器,在陆望安的肚皮上到处挪了挪,听了着实有好一会儿,就这还得说傅旻呐:“大侄子胎心跟小火车一样,况且况且况且的,别提跳得多好了,健康得很。就不说胎心,陛下应该也有感知啊,他这胎动也是够欢实的。”   沈逸很开心,有一种看着下一代茁壮成长的喜悦,甚至已经在开始捋辈分了,心说虽然都是“大侄子”吧,但是咱们家星星宝贝是该叫自己“姑父”呢,还是叫自己“伯父”呢?   若是叫“伯父”的话,那傅子怀也是挺吃亏的,毕竟他还是自己的大舅子,却要跟自己的儿子各叫各的。   有点像什么来着......“我跟我姐夫的姐姐结婚了,以后该怎么叫”,就还......叫人挺爽的哈哈哈!   他没来得及收听诊器,一面儿听着,一面儿不小心露出来了笑模样。   傅旻戳他一下:“你这笑不对劲,笑什么呢?说来听听。”   沈逸实在啊,他就将自己心里头的计较原原本本说与了陆望安与傅旻听。   陆望安顺着他的思路走了一遍,觉得“姑父”确实比“伯父”要更合适一些,毕竟姑父可以较父亲年长、也可以较父亲年少,正是适合自己、师哥、兄长这样的情况。   他刚待回说还是叫“姑父”,就被傅旻抢了先,“沈一飞,这样简单的问题你还思索个什么劲儿,星星日后唤你什么,待我说与你听。”   沈逸摘了听诊器抬起头,“什么?叫我什么?”   傅旻不着痕迹地离沈逸待的地处远了几步,大胆开口:“要知道我们星星,可是太子。”   “啊对啊,然后呢?”沈逸觉得这话说得有毛病一样的,他爹是皇帝,他是太子,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如何还要专门提一嘴?   “然后......”傅旻又离远了几步,说:“星星以后叫你,应该是‘堂下何人’?”   堂下何人??   沈逸怒了,他爹当皇帝都叫自己一声“兄长”,儿子敢叫自己“堂下何人”??   不对,他还有另一个屑爹傅子怀,那真是叫什么都有可能了!没准还能叫自己“小沈”呢!   “姓傅的,我跟你拼了!”   怕闹着陆望安,傅旻便往架子床一边儿跑,引着沈逸在后面狗撵了一般疯狂地追他。   陆望安适才听见“堂下何人”,着实开怀笑了一阵,后见着沈逸匆忙之下留在桌子上的听诊器,便拿起来,学着沈逸的样子,戴上了耳朵,又贴上了肚皮。   他凝神感受着腹内的声音,不多时便找到了规律且有力的跳动,一下紧跟着一下。   方才兄长说了句什么车来着,说太快了没有听清楚。   但是这分明不像车,是像小小的腰鼓被鼓槌击打,咚、咚、咚——蓬勃有力,康健得很。   着实是听了好久,待到那边沈逸与傅旻的大战都要休战了,陆望安才满意地拍了拍肚皮,“听说你长得很好,剩下的几个月也要努力哦。”   这晚过后,傅旻与陆望安的胆子就大了许多。   陆望安怀孕之后饕餮一般的胃口开始得到满足了,就越发得不见节制了起来,白日夜晚,榻上床上,洋蓟上、窗户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爱遍了这小小画舫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常言道,没有耕坏的地,却见累死的牛。   当然作为一头正值壮年、身强体壮的“好牛”,傅旻倒是不担心自己累死,也发觉便如此自己仍有应对之力,但他却不得欢愉,毕竟每次都心慌慌地“舍命陪君子”,像个程序操控师,要时刻注意力道、深浅、频率等等等等。   毕竟,星星还在肚子里面没有出来呢。   上岸的前一晚,凌晨了陆望安犹不肯睡,要拉着傅旻来第三次。   这话听得傅旻头皮一阵接一阵地发麻,拿着帕子,擦擦陆望安的脸,好声好气地与他商量:“心肝儿,答应我:不要将每一夜都当做此生可行敦伦的最后一夜好吗?”   这话听得陆望安生气极了,他是可以急色,但是他偏偏听不得旁人说他急色,“不来就不来,如何要问出这样的话来磕碜人?”   你看,又不高兴了......傅旻又哄,“祖宗,这样的舒坦快活的好事儿谁能不惦记啊?但是凡事儿过犹不及,节制方才养身啊。”   陆望安觉得有理,但是他不想听,“可是明儿白日就上岸、就抵京、就进宫了,这样逍遥的日子怕再难觅,我此番抓住机遇,又有何过?”   啊这......虽然但是,傅旻还是苦着脸开了口,“可是你回京之后,不很快就要去隆福寺养胎,到分娩之间这几个月,怕是要过比当下还要逍遥的日子。”   “我是闲了,可你却要忙到脚不沾地了,”陆望安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两人凑到一处方叫敦伦,若只放我一人那叫自渎。”   好!说得有理!   傅旻咬了咬牙,商量道:“要不然,就再来一次,也只一次,不能再多了!”   “知道啦知道啦,”陆望安扑过去,高兴地搂住傅旻的脖子,“一次就足够啦!”   于是这晚,顺利地闹腾到了二更鼓。   第二日晌午画舫登岸,又过一个时辰进了宫,傅旻将陆望安安置到清晏殿便打起了商量:“明月,我今夜大约要回府住一晚,陪陪祖母、愔儿她们,这次离家实在太久了。”   傅旻自然是真心实意地惦念着家人,但更要紧的原因却是:今儿可是名正言顺地回府住一晚的大好时机,错过不再来那种!   就趁这机会空上明月一晚,总那样走身子,看得人胆战心惊,夜半醒来都要担心地狂扇自己耳刮子那种。   申正时分,他悠悠出了宫,在宫门处上了车,自出宫门的一刻起,他便有一种“种猪出闸”的荒谬的轻松感,连自己都忍不住苛责自己一句“不识好歹”。   但虽不识好歹,可爽就是爽!   一路畅通,不过两刻便到了傅府门前,门房殷勤地给他开门,说:“大爷,大小姐早得了信儿,在这儿候您许久了。”   “愔儿!”傅旻大步进府,扬声唤着妹妹的名字。   傅愔从影壁后绕出来,拉着他到了一边去,神秘兮兮地问:“哥哥,沈逸哥哥来信说你有个天大的好消息,得见面才能说与我听,到底是什么好消息?难不成你此番南下,邂逅上了婉约似莲的江南女子?”   傅旻:“......” 第70章   “呃......”傅旻看如今差不多到了晚膳的点儿,便叹了口气,“若不然先用饭吧,饭后再说。”   傅愔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沈逸哥哥不是说天大的好事?那如何不能现在就说?还是你打算瞒着祖母?”   她有理由相信,待到一会儿吃完饭,哥哥必然是要出府找个地方同自己讲的,且是要避开祖母讲的。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傅旻摇了摇头,“一会儿叫上沈逸,到外头去说。”   傅愔见他脸色确实不好,便就真换了一个话题,带着他往内院走,“哥哥,可是出门这一趟累着了?见你脸色实在不太好。”   竟叫妹妹都看出来了?   傅旻又不免苦笑,最近一路行船,要说公务繁忙,那着实是比在淮南的时候清闲了许多。可累倒还是累的,素了太久突然夜夜笙歌起来,多少有些不适应罢了。   这也是他今夜一定要回府的原因了,缓缓。   自己缓缓倒是小事儿,主要是让明月缓缓。   兄妹二人先一道去了宋氏的院子里请安,外头天儿热,宋氏被下面人拦着没让出院子,但心却焦急呢,如火燎着一般想念着自己几个月未见的大孙子。   待到傅旻跪完起身,她拉着人坐到身边儿来,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瘦了,瘦了。外头公事,好忙罢?”   “还成,”傅旻笑着宽慰,“虽说去的因由是黄河水患,但我一介书生,又如何治得了河?只于吏治之上多少下了点力,累没多累,瘦是因为长途跋涉,吃与住都差些,自然就瘦了。”   “是,”宋氏心疼得恨不得要打摆子,摸着傅旻发青的眼眶,“是睡不好,眼圈都乌青。”   这个话茬,傅旻没敢接。   “嗐,出门总不似在家里,”傅愔搭话了,“此前沈逸哥哥每回游医回来,也都是黑瘦一大圈,都正常的,在家几日就养回来了。”   宋氏:“旻儿,这次回来可好好歇歇,不行便告上几天假,好好在家养养。”   告上几天假,那圣上怕是要漏夜杀进傅府了......傅旻浅浅想了一下,回说:“陛下近来也南下,我随御辇一道回京。将将抵京,怕还要忙碌些个,过了这几日再看看能不能告假。”   宋氏长长地叹了口气,“忙便忙罢,我旻儿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事,祖母高兴。”   傅愔见宋氏叹气,便先起了身,又问:“哥哥饿了吧?”   “饿了饿了。”傅旻道。   宋氏回神,“你们瞧我,说话耽误买药,忘了正事儿。花厅里摆好了膳,走走走,去用饭。”   傅旻真实地感谢傅愔,因为这些年祖母年纪大了,性子也被岁月磨砺得软了许多,方才那话题若是再多说几句,大约就要惹得她心里难过了。   毕竟,那个话题很容易接上:要是屋里头有个知冷知热的,日子该会好过多少啊!   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过这个话题——   祖孙三人一道往花厅赶着,上了抄手游廊还没有三步,宋氏就问了:“旻儿,你到南边儿这么久,媺儿可联系过你?”   傅旻满脸震惊地看向傅愔:我走的时候不还是“何家姑娘”,怎么现在就成了“媺儿”了?   傅愔撇了撇嘴,意思很明显:虽然很同情你,但这事儿跟我没关系,自然也跟人家媺儿没关系,怪只怪你傅子怀贵人事忙、久不回京,人家也不敢轻举妄动给你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见他迟迟没说话,宋氏又补了一句:“不是听说你走的时候她还同愔儿一道去城外送你?那日可够早的,她有心了。”   傅旻硬着头皮点头,“是。”   “怎么不回我前头那句?怎么样?你与她在这阵儿里可有书信往来?”   傅旻苦笑,“没有。”   宋氏正待再问他一句,傅愔儿便开口了,“诶,忘记问了,哥哥,你在淮南时候受了重伤,还中了要命的毒药,现下可好了?没有留下什么旁的毛病吧?”   宋氏一听这句,当即忘记了什么何家姑娘,“旻儿啊,好孩子,伤在了何处了?”   傅旻很无奈,“没有留下什么旁的毛病,沈逸赶来处理的伤口,现下已经好了。”   傅愔挑眉,给傅旻打了个眼神,别太谢我哈哥哥,然后马上帮他答了,“听闻是伤在腹部。”   肚腹之上那还了得?人身上的要紧地方,心肝脾肺肾,哪个不在肚子里头?宋氏大叫一声,尾音都带上了哆嗦,当即按着傅旻坐到走廊上,伸手就开始解他衣裳。   “祖母,没事,真没事......”傅旻好无奈,但是祖母已经伸了手过来,他也不敢使了劲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腰带被解。   这光天化日的,周边还这么多人呢,他决定再挣扎一下,“祖母,这里,不是地方......”   宋氏手下一顿,当即下令,“你们都背过身去,愔儿,你也背过身去。”   “我也要啊?”傅愔背过身去,又指指自己的后脑勺。   傅愔承认,当时自己刚听到这消息时,确实是揪心了好一阵儿,还约着几个手帕交去了城外的寺庙里面去好好拜了拜,在佛前跪了好久,乞求诸天神佛菩萨保佑哥哥顺遂康健,过了几日又去爹娘坟前烧了好些元宝,求爹娘在天有灵保佑哥哥平安归家。   几乎是将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那一阵儿里连平安符都求了好几个,悉数压在了傅旻房间的枕头下面。   后来总算是等到了沈逸来信说“子怀伤口痊愈”,方才停止了一系列求神拜佛的活动。   现在见着哥哥全须全尾地立在面前,揪心倒是不那么揪心了,但就是好奇啊,真想瞧瞧当时哥哥演了那一出大戏到底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于是她便又问了声,“祖母,我可是胞妹,如此也不能看吗?”   此时宋氏已经熟练地解开了大孙子的衣襟,闻言白了孙女的背影一眼,“古语都道‘男女七岁不同席’,都是怪我太纵你,都快二十了还跟在你兄长屁股后面跑。”   “不看就不看嘛,”傅愔道,“我哪儿有跟着哥哥跑,分明是他三五不时总来店里找我。再者说了,您这也虚了太多岁了,哪里就有二十岁了......”   宋氏没空理生龙活虎的孙女,全部的身心都放在了“大难不死”的孙子身上,掀开亵衣一看,横在腹部的那条疤竟快有两搾长了,看得宋氏当即掉了泪,扯着傅旻的衣裳“心肝儿肉”“好命苦”地哭了起来。   “祖母,”傅旻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衣裳,一边不住地哄着宋氏,“我这伤看着吓人,其实只是长了些,并不深,几日就愈合了。若不信,您明日来问沈逸。我与愔儿今儿约了晚上出门听戏,明儿一早就让他来跟您请安、解释,如何?”   “是这样吗?”   宋氏心里头直犯嘀咕,沈家那小子跟他们家旻儿那可是好得跟用浆糊粘在一起似的,他跟着糊弄自己,那也太正常了。   “真的,千真万确,我唤他带了诊案来,您总放心了吧?”   宋氏是知道沈逸有与人看病便留诊案的好习惯的,听闻这才放了心来。   好容易歇了这边的一通事,总算是能接着去花厅用膳,为了照顾这个远行归来的游子,席间全是傅旻爱吃的菜,便他有个夜间少食的习惯,都乐乐呵呵在祖母与妹妹的夹菜攻击之下吃了不少。   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席面,傅旻忍不住地身在曹营心在汉了——不知道宫里头那个冤家,这会子用了膳没有?若是在清晏殿里,那怕是不会用好多。他如今双身子的人,不知道薛诚晚上可会想着与他备下些夜宵吃。   “旻儿,旻儿。”   宋氏的唤声让傅旻回了神,抬头问道:“怎么了祖母?”   宋氏又给他添一勺汤,问:“好好用着饭呢,怎么突然走神了?可是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处理妥当?”   傅旻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他自然是不可能将自己在思念有孕的老婆的事情在这样的情景之下说出来,那也太炸裂了,铺天盖地、连珠炮似的问句得将自己埋了。   便随便扯了句:“此次去淮南得了些东西,一路不好拿,便全部兑成了银子,方才到您那边去有些匆忙了,我想着明儿或者后日,得拿去给您才行。”   “淮南的东西?”傅愔抬头,眼神不太对劲。   “怎么了?”傅旻皱眉。   “哥哥,”傅愔压低了声音,神色惶惶凑近傅旻问:“你别是贪墨了吧?你此去南下可是为了查吏治,监守自盗的事情可做不得啊哥哥!”   “你想什么呢?”傅旻很是无语,“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种人?”   傅愔心说,不是怀疑你不干净,是你所处的地方太脏,河边走多了还会湿鞋呢,“那你倒是说说是何处来的东西?”   “是我当时受伤,淮南王府送来的补品,我用不上,便卖了。”   “哦,吓死了吓死了,”傅愔抚着胸膛,而后对着也一脸焦急之色的宋氏解释:“沈逸哥哥托人捎来的那些补品也是淮南王府给哥哥的,那里头的血燕,您还夸赞说是不错呢。”   宋氏眉头松了,也放了心,和颜悦色地嘱咐傅旻:“旻儿,你心里想着祖母,这就已足够,只是祖母手里有钱、家里的公账上也有钱。你如今手上是还阔绰,但是当官拿俸与你妹妹行商比起来却又算不得富裕了,这些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待到正式议亲,使银子的地方多着呢。”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傅旻觉得自己真的累了,他不再解释,也不再坚持,“我晓得了,祖母。”   用完晚膳,傅旻兄妹俩送了宋氏回房后,便叫了府上的马车,路过沈府接着沈逸一道去了自在书局旁边的茶楼。   这边一壶枫露茶还未泡出来茶色,齐苍就快马加鞭地来到了坊间,找到了傅旻——   “相爷,陛下有急事相召。”   傅旻看了看托腮正等自己坦白从宽的小妹,颇为抱歉地道:“愔儿,我须得先去趟宫里,今夜大抵是回不来了,改日一定好好与你说清楚、讲明白来。”   傅愔不知个中内情,还道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朝事在前,很是大度地摆摆手,“哥哥,去忙你的正事罢!”   转眼,傅旻便小跑着随齐苍下了楼,傅愔在窗户里见着傅旻乘坐的马车朝着黄昏奔去,很是不解地自问了句:“也不知道这么晚了,陛下召哥哥进宫所为何事。”   沈逸心说:他二人这阵儿,那当真是鱼水得欢、巫山云雨、颠鸾倒凤......听得左穹和齐苍天天抻着张苦瓜脸,虽这俩人嘴严实,不曾将俩人的荒唐事泄露出去,但他沈逸何许人也?瞧那俩人的脸色也能猜个差不离。   如今分开一整夜,那还了得?且有的难熬呢。   看子怀方才离开的模样,想必他也猜到了“为何召见”了。   三四道水下去,枫露茶总算是出了色,沈逸先给傅愔注了一碗,后随口答了她方才的疑问:“大约是叫子怀进宫侍寝罢。”   傅愔:?! 第71章   傅旻走后,着实是默了有好久,傅愔才将手从桌面上拿下去,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登时放了心,“哥哥侍寝?我一定是在做梦,你看,掐一下都不疼的。”   沈逸苦着脸、捂着腿,“愔儿,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没做梦,只是掐错了地方?”   傅愔:“啊?”   沈逸捂着大腿,“好痛啊啊啊啊——”   “啊,竟是如此?”傅愔想先行安抚沈逸,但是无奈自己的嘴跟着心走,实在是没有一丝多余的精力去关心旁的,只是扯着沈逸的手问:“沈逸哥哥,我哥哥同陛下,到底是何时有了勾连?”   沈逸掐指算着,捋了捋两位男主人公给的时间线,试探回复道:“大抵是今年初春?”   “啊?!”傅愔愣住了。   “怎么了愔儿?”   “算来,我哥哥提拔上左丞相,似乎就是在初春......”傅愔痛苦地捂住了脸,感觉自己无法接受、也无法面对这些,在自己心目中一直高若山、广若川的哥哥,竟为了一朝平步青云,做起来了那南风馆小手儿的勾当......   如今家里的日子还不够好过吗?莫不是真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何要行这样的事啊!   “等等,等等,”沈逸慌忙叫停。   他较傅愔年长了许多岁,走的是个养成的路子,所以对于傅愔本人是十分了解的,知道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人长得漂亮,心思也活络,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唯一点说不上缺点的缺点,就是话本子看了太多了,思维太过发散,总爱想些有的没的。   现在,肯定想着傅子怀是靠出卖自己上位的!   殊不知啊,他们老傅家也算是出了个本事人,足够光耀门楣、祖坟冒烟儿的那种,竟狗胆包天压了天子。   “谁说的你哥哥是靠这个上位的?”他问。   傅愔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啊?原来我哥哥真的是凭真本事当上了左丞相的吗?那就好,那就好,他本就有真本事,何苦走旁门左道害了自己名声呢?”   “啊这,”沈逸挠挠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只是得了天子青睐,这本来就是一种机缘,你说是吧?”   傅愔迷糊了,“沈逸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很简单啊,就是说,子怀是有真本事,但真本事可能只占了一方面,毕竟天子真的喜欢他。”   傅愔懂了,登时有些难过:于登仕途者而言,大约样貌出众也并非什么好事。但说起样貌,她又想起上次在自在书局见着陛下,一样的是俊美超俗,且还较哥哥年轻许多呢。   你说哥哥是吃亏了?那真未必。   并且,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拿了《寻溪游记》走,大约分桃断袖也是由来已久,如此,二人若真有些什么君臣之外的关系......   “唉”,傅愔叹了口气,作为局外人,是真的很难评价。   “随他去吧,人生短短几十年,行事稍疯狂些,便就许他稍疯狂些罢,”傅愔说着话摇摇头,莫说她是个妹妹,便是个姐姐,也断是做不来傅子怀那样犟驴的主的。   总归何媺不是自己嫂子,以后也不会有个女嫂子,那是否会多一个男哥夫,不知道是不是该这样称呼,于她、于傅家而言都无所谓,毕竟俩人都身在高位,私下玩玩就是了,断不会将这样的事情拿到台面上来讨论。   哥哥是心里头有数的人,只要玩不脱,那高兴便可。   沈逸觉得如此思维是有点太过先进、开放了,简直是与当今朝代格格不入的程度,甚至让人开始怀疑她穿越的可能性了,不死心又问了句:“愔儿,这样天大的事儿便就如此过去了?”   他好想跟傅愔说说当时那场掉马、怀孕、公开恋情、含泪逼问的大戏,但看来愔儿并没多少心情听。   果真,傅愔抬眼皮睇了他一眼,反问道:“那不然呢?还待如何?”   沈逸一愣,随即赞同道:“确实,天要下雨,哥要娶人的事儿,倒也真是无法。”   傅愔现在情绪实在不高,高兴说不上,难受就更说不上,十分复杂,自然也就没听出来沈逸言语中的“嫁娶”分别,只淡淡道:“上好的枫露茶,哥哥没有口福,咱们来喝。”   没有口福的傅旻打宫外直奔内宫城,在清晏殿里寻到了陆望安。   此间无人,他也未行些下跪请安的虚礼,直接到了床边问:“明月,怎么了?”   陆望安正看话本子,见他便扣下了书,拿了几张买卖的地契出来,颇是抱歉地冲他笑笑,“师哥,今晚可能要劳烦你文渊左阁忙上一阵儿了。”   “这是?”傅旻接过来看。   手上的地契是京中一个从四品官员临时出手的,较之市价折了近四成的价格,看得出来是当真急。   陆望安淡淡嘱咐,“他昨日在衙署上值还毫无异样,今日下午便就将这样大宗的田产脱手,虽说是折了价,但无人在后头帮一把,也必然是无可能在一日内出的。情报司反应也算是快,现下就将地契送来了。”   傅旻皱眉,“人跑了?”   “跑了,”陆望安不慌不忙,“师哥你带着人前去整理他的犯罪文书,人证物证俱在的事情,待追上,按着他画了押便就地格杀罢。”   这事儿后头肯定有牵扯,但是陆望安不欲再将事情闹大,“这事儿紧急,下头抓人的条子已同步在拟了,那个好写,要紧的是这个认罪状,旁人还不晓得要琢磨多久,到时候怕人都出了北直隶了,追起来麻烦,还是师哥你来把关。”   傅旻不担心抓不住,看陆望安这样子,他便定然是有足够的把握将人降住的,只是想着快些,漏夜出动只能是希望能明日早朝前解决利索。   “师哥,待拟好,便就直接交于护龙卫罢,不必再拿给我看了。只一点,你记得叮嘱他们,若明日抄家,莫要做绝,手上稍漏一点出来罢。”   傅旻不解:“嗯?”   今儿这人要说大奸大恶那不至于,但是他插手了官盐,且数额巨大,死罪与抄家是应当应分,如何还要松松手?   “他家里头还有几个稚子,新纳的小妾也有了身孕。总要与妇孺留一条活路。”   若是将家抄了,戴罪之人的亲眷回了宗族,日子且有得难过呢。   如今陆望安也将为人父,他心里头已不自觉地宽和了许多,不再需要傅旻千里来信提醒他“水至清则无鱼”了,甚至还愿意给妇孺留一道生门。   “嗯,”傅旻点头,“会与她们留一处遮雨的檐。”   “足够了。下面人若把不住度,师哥你便说个数,省得他们为难。”   交代完这些,陆望安便躺到了床上,脸色不太好,在船上颠簸了许久,甫一落地,只觉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舒坦,晚间也只用了几口,实在是乏得很。   “嗯,”傅旻盘算着此前情报司给他的证据,已然开始在心里打腹稿,方有了计较准备离开,转头瞧见陆望安,又踅了回来。   “明月,身子不舒坦吗?”   陆望安掀了掀眼皮,“有点子乏,倒不碍事。”   “我速速办,拟好了便回来找你,”傅旻轻轻在陆望安额头落下一吻,转身便匆匆去了。   灯尚未熄,帘也未落,迷迷糊糊的,朱门合上后不久,陆望安就睡着了。   那头傅旻趁着宫门尚未落钥,到了阁内就叫了几个得用的下属回了宫,一堆人凑在一起删删减减,前后出了三稿,过了有二刻,总算是定下来了。   傅旻晓得:这事挑着夜间行,便是明月想要速战速决,明日开朝公布了这个大事,再顺道处置了剩下几个上蹿下跳的,便是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做个了断,他也好寻个由头前去养胎。   也幸得这人掺和的是官盐,若要是官铁,定不能这样速战速决,沿着线查下去,一拖便要一两个月,那明月的身子便就真拖不起了。   待到与护龙卫交接好,他便又赶回了清晏殿:此时出城,抓完人定要到后半夜了,到时候齐苍他们回来复命,他便起来应了就是。   清晏殿旁边除了隐藏在暗处的护龙卫,便只剩了个在门口候着的薛诚,见傅旻来了,便小声地与他禀报说:“陛下自打回宫便就神色恹恹的,晚膳还没用上两口,再劝却是如何都不肯吃了,期间又碰上情报司的人来禀事,陛下强打着精神处理了一阵儿,脸色便更差了。”   “大约还是累,”傅旻想了一想,又道:“总管,劳烦您差人送些现成吃食、果蔬肉蛋到春和斋丙字二房去。”   “相爷,直接去就行,”薛诚已然猜到傅旻的准备,当即道:“那边儿一应物具都是齐全的,陛下方回宫就找人去拾掇了。”   “好。”傅旻点头。   想必对于冷冰冰的清晏殿,春和斋那边应该会更让明月觉得舒坦,但也不好说,若他真的累了,大约也不会想折腾。   蹑手蹑脚进了殿,却发现殿内灯火通明,陆望安就保持着方才他离开的姿势躺在床上,已然睡着,看得傅旻一阵儿心疼。   此刻时辰虽早,却也不舍得叫醒他,只扯了锦被过来,轻轻与人盖在了身上。   陆望安是乏,但到底心里头挂着事儿,也没睡熟,盖被子这点儿动作就让他睁了眼,“师哥,这么快就拟好了?”   “不算快了,”傅旻蹲身下去,“还想再睡会儿吗?”   “睡与不睡都成。”   “那要不然......”傅旻拉着陆望安的手,一下一下搓着,“咱们今儿回春和斋住?”   陆望安高兴了,“可以呀,就回春和斋。”   说着话,他缓缓坐起来穿好了鞋,绕到床后面,旋了一道暗门出来,随即他招手示意傅旻一道跟过去,“本想着今晚让你好好在府上陪陪老夫人的,但没想到又出了这档子事儿,若论笔墨功夫,阖朝也就是你文渊左阁了。”   陆望安这话说得可以说是十分抱歉了,听得傅旻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毕竟他还以为明月深夜召自己进宫,还是为了俩人花前月下那点儿私事儿呢,实在是小人之心。   也是了,骄纵的明月大概只在宫外,如今回朝,便只有心怀天下的天子。   他淡淡回:“不说这些。”   见前头曲曲折折、暗灯幢幢,路也看不分明,傅旻便躬身将陆望安打横抱了起来,“陛下,微臣头一次行经此地,还请陛下帮忙指指路。”   “好说好说,前头第二个岔口拐左手,”陆望安没拒绝,他身子是真的疲乏虚软,一手虚虚圈着傅旻的脖子,一手掩口打了个呵欠。   傅旻沿着他指的路往前走,又开口便换了称呼,“明月,饿不饿?到春和斋要不要用些饭食再睡?”   “想吃师哥煮的面了,要多放些小河虾。” 第72章   仿佛是春和斋的风水养人,一到了这边,陆望安便从心里觉得自己是舒坦了好多。   傅旻脱了外袍,搭了襻膊准备去煮面,陆望安正在打开橱子准备取琵琶出来弹,他的琵琶是先兴王给启蒙,到故乡本该好好拾起来弹弹,但是回去兴国的那几日实在是太忙,日程排得太紧,一直到离开都没空摸一摸琵琶。   如今回来了,实在是手痒得紧。   他打小学琵琶,自也珍古今名琴些许,稀有者有之、贵价者有之,但用得最最顺手的却是这把相思木的琵琶,从前只晓得这是父王的琵琶,打兴国回来之后,才晓得这原是父皇赠与父王的。   彼时得知这茬的时候,他还想着,若是自己与师哥到底没缘分,那便就这样送给他妹妹,自己可会后悔?   思索半天,竟还是不后悔。   他有些想笑自己,但又在考虑:是否是这琵琶为媒、爹娘护佑,才让自己与师哥顺利地在一起了呢?毕竟这把相思木的琵琶,琴名便叫相思。   要知道自己一身逆骨悉藏尽、平素不行出格事,宫宴那日如何就敢扮了乐师,前来帮忙呢?   除此之外,陆望安不敢作他想。   到底是童子的功夫,他几月不曾拨弦,虽手痒,却不手生,一曲《凤求凰》,如泉流淙淙,顺畅悦耳。   傅旻端着食案回来的时候,便见得了这情景:陆望安手指拨弦,抬头对他一笑,那一笑啊,让傅旻当场写个八百字的小作文来夸赞都还怕刹不住车。   见一曲即将终了,傅旻便立在门口,没再近前一步,静静地欣赏了这专属于他的情意。   待到陆望安收了弦,他才过去,撂下食案,又接了琵琶过来收好,“明月,吃饭了。”   这会子得算是夜宵了,陆望安便是念着傅旻的面,也只吃了小半碗来。   于是,晚间本就已经吃多、年纪渐长需控制晚间食量、但却见不得食物浪费的傅旻,含着泪又将陆望安剩下的面,全嗦干净了去。   吃完稍坐了会儿,傅旻本是想着领陆望安出去走走,但是见他又害困,便索性带人去了净室,速速洗浴完毕,捞起来、裹严了给抱回了房间。   在与人穿亵衣的功夫,傅旻与人商量:“明月,若真这样乏,便就后日再开朝,明儿个好好歇歇。”   “不用,”陆望安木木地伸出手去方便傅旻给他套衣裳,闻言摇头,“夜长梦多。”   便说今日私盐这事儿,谁能想到那人反应这样快?   其他的也还是尽早料理了去,若不然今儿这事儿传出去,那些人歪心思动了、乱七八糟的手段就必然会使出来,早先在回京路上留的人证、物证能不能接着用便不好说了。   早些腾空出来,哪怕不填新人进去,只让自己人代管,他也能更放心地退朝养胎。   如今夏日衫薄,他这肚腹可眼见着得是藏不住了,念及此,陆望安站直了来,双手顺着肚腹滑到了腹底,见着了很是不小的一个隆起。   “师哥,明日,我要不要束腹?”   “啊?”傅旻抬头。   你要让他说真话,那他必然是不同意的,且是一万个不同意,毕竟束腹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如今父子同体,若你箍得它不舒坦了,他能让你舒坦?   傅旻真的担心,不管是看大、看小,他都不愿意。   但明月的顾虑却也合情合理,一时间他失了主心骨,含混地答:“都行,看你。”   “唉,”陆望安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舍得,星星在肚子里头日日动得欢实,他不愿拘了孩子,便道:“明日换那身更宽大些的朝服吧,用条宽些的腰带,松松拢一拢,想必能稍遮遮。”   傅旻高兴了,高兴极了,但碍于此刻陆望安站在床上,他立在床下的身高差,他抬了头,也只能亲到隆起小腹。   小腹便小腹吧,傅旻义无反顾地亲了下去,然后,被亲儿子踢了嘴,这一脚当真是不轻。   “嚯.......”   傅旻这一出声,二人都一道笑了起来。   “我这边好了,师哥你快些去洗漱,我们今日早些歇下,”陆望安盘腿坐好,“若不然,明日早朝我怕真要在龙椅上打瞌睡了。”   傅旻洗漱回来后,见陆望安已然躺下了,上下眼皮正乐乐呵呵地打架,他一路熄了灯过去,将斜在大通铺上的陆望安身子摆正,探身过去轻轻拍拍背,“我回来了,睡吧明月。”   见他明明困倦得很,却还撑着眼皮坚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模样,傅旻觉得好笑,觉得温馨,又恨自己动作还是慢了些。   陆望安听着他声音,才算放心地瞑了眼,“还是这大通铺好睡,强清晏殿......”   后半句都没说完,人便已睡着了。   傅旻也躺下,伸手搂住陆望安,在黑暗里头自顾自说道:“全也怪我。早知你这样乏,我便不该出宫,陪你好好吃顿饭,便能更早歇下。”   傅旻昨日睡得晚,等齐苍他们的消息一直到了三更鼓,闻说一切办妥才合了眼,但心里挂牵着要上朝,竟也到点儿就醒来了。   见时辰还早,他换好了朝服,又备下了早点,才去喊睡得天昏地暗的陆望安起床。   昨日夜间,陆望安说得那句“还是大通铺好睡”,着实是肺腑之言,这夜他睡得实在太香了,任傅旻在屋内走来走去,他动也未动。   今日是他二人彻底坦诚身份与关系后,第一次宿在春和斋,陆望安的身体显然比他的脑子更早地意识到了这天大的喜讯:不用早起卸了易容赶去清晏殿换朝服了!   本来他出京几个月就已经全无生物钟可言,现下更是要睡到天荒地老的一副派头。   傅旻在旁边叫他,叫半天也不见反应,便开始轻轻拍他手,“明月,明月。”   拍一下动一下,动一下接着就能翻个身睡着。   傅旻边拍边笑,假模假式地商量:“眼见着朝会也要迟了,我去与薛诚知会一声,今日罢朝算了,就说陛下身子不爽利。”   “诶,别别别......”陆望安可听不得这句,当即翻身坐了起来,眼都没睁,顽强地表示:“师哥,我醒了。”   傅旻的叫早叫得是挺早,但无奈陆望安赖床磨蹭去了太多时辰,终归是起了个早五更、赶了个晚集,待穿好朝服,已无时辰用早点。   于是,在春和斋通往清晏殿的密道里头,傅旻一边抱着陆望安的十二旒冠冕,一边拿着个细口瓶子,里头装着兑了蜂蜜的温牛乳。   陆望安行在旁边,一边慢悠悠走着,一边吃点心,间或凑头过去喝一口傅旻递过来的甜兮兮的牛乳。   此举......雅观是真不雅观,守礼也是真不守礼,但却真实地让人高兴、舒坦。   毕竟在爱侣面前,总归要与在世人面前不一样的,旁人会对你口诛笔伐的出格举动,他却可以悉数包容。   陆望安十分享受这样的包容。   傅旻也是真的包容。   他记得他弟弟小时候,也是总起不来吃早饭,爸妈就要让他在车上啃面包,就十几分钟的同行路段里,他看弟弟啃面包啃成那副猪样就心烦,更别提见着面包屑稀稀拉拉落一安全座椅的邋遢样了,看得人想给他按进后座的面包渣子里去。   但是,到了咱们明月这里,怎么就吃得这样让人赏心悦目呢?   傅旻一边殷勤地递着牛奶,一边双标地想着。   无人发现左相早起上朝居然是从清晏殿里头出来的,四下空空,薛诚早就与他们清好了场,见他俩推门出来,才松了一口气,“陛下哦,若是再晚半刻,奴婢都要去通知罢朝了。”   “是朕起迟了,”陆望安将傅旻手里的冠冕交给薛诚,“伴伴,快帮朕戴上。”   又不久,一行人行至绥极殿,傅旻在半路就走了另一条路走了大殿正门,薛诚护着陆望安上了御台。   陆望安稳稳坐定,眼神冷冷地先在下面参与朝会的大臣里面荡了一圈,不意外地发现了几个明显心虚的主。   薛诚见他收了探出的身子,才将拂尘一扫,“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一时间,几个大臣都齐刷刷地托着象笏站出了队列,“臣有本奏。”   这些人里面儿,何人奏何事,陆望安不说门清儿,那也起码知道个七七八八,手一拂,“准奏。”   下头立着的大臣开始按序禀奏,将前儿那身故的卖私盐的、纵容亲眷霸行乡里的、贪墨的、狎妓的......都给奏了个透。   陆望安静静听着,一脸淡然——   仰仗了太后与右相,地方灾殃已然在第一时间处置好,余下的都只有吏治问题,方才奏报的这些人里头,大半都是出自御史台。   出京恁久,算没出岔子。   龙椅金制,又齐又平,在听奏报的时辰里,坐得陆望安腰酸背痛,不着痕迹地换了好些个姿势。   傅旻在下头站着,一面儿在观察右相:见他这段时间不见,似乎过得很是不错,虽清癯依旧,但脸色却好看了许多,早年落下寒湿病的腿脚,着步之时都灵便了许多。   一面儿也在盯着陆望安:见他坐得着实不舒坦,但还要不停地变换姿势,耐着性子听人奏报。看得他心里头也不舒坦,但是没办法,身在其位,必然要谋得其政。   经过了持久的奏报与唇枪,陆望安点了刑部尚书出来,“查!”   刑部尚书高声应道:“臣领旨。”   朝会至此方休,延续近一个时辰,薛诚拂尘又一动换,“退朝。”   听见这句“大赦”,傅旻当即抬步离殿,路过老对头章致芳也未寒暄几句,步履匆匆而去,在清晏殿外遇上了陆望安。   二人无话,一直到进了殿、关了门,傅旻才上去将他冠冕摘了,朝服去了,问:“累吗?”   “嗯,”陆望安已经横在了贵妃榻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还准备再亲政几日?”   说起这茬,陆望安着实是默了会儿,当时他在高台上,耳朵里不停进着奏报,脑子里却烦闷地想着——   朕可是皇帝!哪个皇帝要受这样的苦!   身子不舒坦,那不就罢朝!   有人可以腿脚起疖子就罢朝一整年(1),朕如何不可!   朕可是要为大晋去生储君!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儿!   不管了!今日朝会毕,朕明儿个就告假!   可朝上那会子的难受劲儿已过去了,现在傅旻再问,他显然已经冷静了许多,“再等等罢。总要等该审的人判了,该填的位子满了再说。”   (1)万历:闭嘴! 第73章   见陆望安这样讲,傅旻只是默了默,便道:“好。”   陆望安平躺在榻上,双手交合,静静看着傅旻,半晌一笑,“师哥你不太赞同?”   傅旻也笑,“只有那么一点不赞同。”   “放心,”陆望安伸手与傅旻的手拉在一起,“我心里有数,顶多十日,不碍事的。如今方才归朝,细细碎碎、到处是事,若只抓大,不抓细,怕还有后患,倒不如全办稳妥了,此后还更安心些。”   傅旻捏着陆望安的手,没说话,恍然又想到小时候。   那时候愔儿还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娃娃,整日倒腾着两条小短腿满院子跑,祖母在院子里瞧她,抱她在身上喝水的时候,总会捏着她满是肉窝的小手,说:“我们愔儿手真软,定然是个有福气的。”   明月的手也很软。   自他登基后,一路披荆斩棘、历经坎坷,总算是有惊无险、拨云见月,想必也是个有福气的,只这几日的耽搁,应当不会有事罢。   傅旻这样安慰着自己。   “师哥在想什么?”陆望安出声。   “在想小时候祖母说,手软的小孩有福气。”   “真的吗?”陆望安将手从傅旻手里拿出来,两只手互相揉捏了半天,发现好像是蛮软。   紧接着,他双手抓过傅旻的手来,“来摸摸师哥的手。”   在一起虽不久,但他思慕却长,总一处牵手,只顾心头悸动,倒未曾在意过傅旻手软不软。   现下这一摸,陆望安盯着傅旻看,“师哥的手......”   到底是没违心夸得出口,他没绷住自己先笑了,“师哥的手倒没多软。”   同陆望安小时候学琵琶、学戏曲、学易容、学占卜的娇养不同,傅旻小时候学得东西多又杂,读书习字都是算得上是最舒坦的了,就这样,还因为习字太多,毛笔杆在中指上留了印子。   其余的,如总摔破胳膊腿儿的蹴鞠、磨得一手老茧的骑射、武艺,他也都被逼着练得颇有成绩。   所以,这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双手,是无论如何都与“软”沾不了边。   听到这样实在的描述,傅旻也笑了,“手上茧多。”   陆望安这时就坐起了身,上前揽着傅旻的背,下巴搁他肩头,在人耳畔轻轻说道:“但是师哥的手很大,手指修长。”   “个子大约个子高了,手便更大些。”傅旻只道是陆望安躺累了,才坐起来缓缓,犹伸出手去一下下抚着他背,盼能稍稍纾解。   “也不只手大,”陆望安的双唇离傅旻又近了一寸。   傅旻只当是听不懂他言语所指,臊着一张通红的老脸回说:“是,脚也不小。”   陆望安笑了,却不接他茬,自顾自说:“师哥右手中指有茧,方才细想,确实是让人更舒坦些。”   这话......傅旻是真的不接不行了,“想要了?”   不料,陆望安闻言却是一反常态,又撒了手自躺回了榻上,“不行,需得忍忍。精神头实在不济,待到真的不用上朝,再说。”   傅旻瞧他,“真的?如此厉害?”   “那是自然,”陆望安抬起脚推了推傅旻,“朕当真是累了,皇后也莫要缠着,速速去文渊阁当值罢。”   傅旻就稀罕他这样,笑着在他额上落下一吻,扯了个薄衾与人搭着肚子,“那臣妾告退了。”   “梓潼!”   见傅旻转身真的走了,陆望安又叫住他。   叫就叫吧,还叫“梓潼”。   傅旻笑着回头,“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陆望安哼唧,“晌午前来陪朕用膳。”   “臣妾领命。”   陛下久不临朝,宰辅久不至阁,文渊阁内的事情压得比前朝只多不少。   傅旻一头扎进去,又是叫人奏报、又是查看公文,忙忙碌碌就到了晌午的点儿,他未曾见日头,也未得空看滴漏,同僚无人前去用饭,只道时辰还早。   等到小福子前来寻他,言说“陛下已在春和斋摆了膳”,他才撩袍匆匆而去。   到下午又收到了府上来的信,傅愔传话说他早先让定做的大富翁已然做好了,可以随时去拿。   想到上次坦诚到半道他就匆匆进宫的事情,傅旻便在下值后去找了陆望安一趟,说自己要回去,将棋子拿来,也与妹妹解释些个,祖母那边如何应付,还是得靠她帮衬。   “去吧,”陆望安知道傅旻为何还特意拐回来一趟,“我在这边用完饭就回清晏殿,不必挂牵。”   “好,明日我进宫将棋子带进来。”   陆望安摇摇头,“不着急,现下又没时间玩,拿来了也是白白吊着人胃口。”   他这几日是身子疲乏,昏沉时候不少,但今日已比昨日清明了不少,早朝过后稍歇了歇,便开始处理朝事,倒不期望能处理得多快多好,但总要有个整体把握。   “也好,我便先帮你收着,你得空了再拿来。”   出宫后,傅旻直奔云客来,愔儿挑在这处,想必是要狠狠地将自己宰上一顿的,没准还喊上了沈一飞。   毕竟自己定的这套大富翁,实在是不便宜,但愔儿彼时已送了沈逸一套,不患寡乎而患不均,自己缺着,她定也不好意思伸手要钱。   由店小二引着,傅旻直接上了他常去的雅间,推门便见满桌子菜,盘子挨挨挤挤、各式菜色琳琅,想来满汉全席也不过如此。   云客来最贵的梨花白酒香馥郁在整个雅间里面,就着这酒香,傅愔和沈逸相隔而坐,正双双冲他咧嘴笑——   正当中、正对门,买单冤大头的主位已然为他留好。   傅旻冲小二道谢,径直坐到了主位上,左右看了下:“可以了吧?”   “可以可以。”那俩人异口同声。   “来,哥哥,”傅愔抬了个十分精致的紫檀木盒子出来,打开与傅旻看:“先验验货。”   这话听得傅旻眉毛一挑。   沈逸也察觉,轻轻跟他说:“咱们愔儿一开口就是老特务头子了。”   傅旻白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再低头,见箱子之内,大富翁的棋盘是以上好的天青色潞绸为底布,所有的字体和图画皆是刺绣而来,傅旻看不懂蜀绣、苏绣、亦或是什么旁的绣,只觉绣得是真不错,字码儿这样小,都绣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   棋子则是他选的甜绿翡翠,这块儿他稍微懂一些,能看得出来颜色、种水都不错。   傅愔见他在一边儿细细打量自己的棋子,做生意的瘾头上来,便开始给他介绍,“底布是上好的潞绸,不是批量货,是找人专门制了这一块出来,较市面上的更厚实些。上面的图样都是找的江南来的绣娘,绣好了贴到底布之上的,单是刺绣便去了十余日,足足花了我几百两。翡翠我便不说了,这个你该懂,也是花了我大钱的。”   傅旻点头,抱拳,“哥哥在此谢过了。”   傅愔不缺钱,这些对她来说倒也不算许多,只是打造这一套,她实在是费了心思,于生意人来说,时间可比银子更值钱,“哥哥,你最好是不要送给旁人。”   给自家哥哥,多少钱、多少时间,都花得,但若一腔心思遭了转手,那她真的会打着算盘算明账。   “啊?”傅旻抬头,“可是我就是要拿来送人的啊。”   傅愔皱眉瞪着他,“怎么不早说?不光不早说,还来信特意叮嘱说,要好生地去做、尽心地去做。”   “若我自己用,便不会叮嘱这个了,”傅旻苦笑,“再说了,我若是想要,抢了沈逸的那套来不更方便?”   沈逸:“......你想得美。”   傅愔一把将箱子抢回来,“那这是给......”   她心里头已经有了计较,但还是要问出来,与兄长求证一番。   这时,傅旻与沈逸一同开口了——   “给你嫂子的。”   “是给陛下的。”   傅愔:?   “嫂子?谁是嫂子?不是哥夫吗?”   傅旻:?   “谁教你这样喊的?”   哥夫?这是怎么样深厚的亲戚称呼文化底蕴才想得出来的?前世时,弟弟班里那些打小在超市门口摇摇车上进修的小孩,十七八岁连侄子外甥都分不出来,自家这个显然是太聪慧了,竟能掰扯出来“哥夫”这样的新鲜词儿......   他皱眉的功夫,沈逸已经笑喷了,“真神了,哥夫,哈哈哈哈哈哈......”   傅愔隔着傅旻,狠狠剜了沈逸一眼,这一眼,就吓得他死死捂住了嘴,不敢再放肆笑了,却憋得满脸通红。   整治完这个,傅愔重又看向傅旻:“哥哥,说!”   “唉,”傅旻一手托腮,“这事儿,还得从我那次宫宴中情药说起......”   正此时楼下,宋氏约着老姐妹出城礼佛,想到孙子孙女都不在家,也省得麻烦厨房单独为她开火,索性到云客来凑合一顿。   她也算是这里的常客,小二扶着她往楼上走,问她:“老夫人,您还再开一间吗?”   宋氏觉得奇怪,“什么叫再开一个?”   “是这样的,”小二解释,“相爷、傅掌柜并着沈家的公子如今都在楼上用饭呢,不知您要不要去他们那间。”   “哦?还有此事?”宋氏倒没着急回是否再开一间,只说:“先去看看。”   自己的孙子孙女,她晓得,一个二个都是大忙人,能凑到一处吃饭,难说是不是有要事相商,若如此,她便不进去打扰了。   也是想到这里,还未至雅间门口,她便让小二下去了,“若有需要,我再喊你。”   没盲目上前敲门,宋氏先凑近听了听,心说若是商讨的正事儿,她老婆子也不去瞎掺和,再开一个雅间就是。   她身量小,凑在门板上听并不真切,便垫了垫脚将耳朵贴到了窗纸上,隐约听到些“怀孕了”、“我的孩子”、“陛下”、“六个月”......   这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正事儿,似乎又是天大的正事儿。   捡在这里说,是不是为了避开自个儿?   若好生生的有了心上人、还有了孩子,如何不能正儿八经坐下来,全家一道商议三书六礼、三媒六聘?   怕不是他作奸犯科、白白糟蹋了好姑娘?   宋氏虽信孙子的人品,但此事忒蹊跷,还得再好好听听......也就此时,她无比庆幸自己将小二赶下去的决定,总算保了家丑不曾外扬。   只是脚垫久了累,她落下脚暂歇,又打算继续听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就崴了脚。   “哎哟——”   听见外头的喊声,里间傅旻三人对视一眼:觉不觉得这声儿好耳熟?   小二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呀!傅老夫人,这是怎么了啊!”   傅旻、傅愔、沈逸:!   下一瞬,三人齐齐起身、夺门而出,“祖母!” 第74章   三人一出门,便见着宋氏捂着脚踝坐在地上,脸色煞白,小二在一边正试图将她扶起来。   “祖母,”傅旻跑过去,直接将宋氏抱了起来,一边进门一边吩咐沈逸,“一飞,快进来检查。”   雅间的门打开又关上,内里餐桌七步之外的螺钿屏风内,宋氏被傅旻放到贵妃榻上,扯了鞋袜由着沈逸检查。   傅愔蹲身在榻头,新裁的云锦罗裙散了一地都顾不得,一脸急色攥着宋氏的手,“祖母,疼吗?”   “好孩子,”宋氏怜爱地摸着傅愔的发心,温声地哄骗,“祖母不疼。”   幸亏自己还有个懂事听话又贴心的小孙女......宋氏想着,还是孙女好啊。   她忍不住抬头瞥自己的大孙子,见他此刻板着脸站在一边,正催促人家小沈,“查得如何?说话。”   你看看,这是什么态度!   人家沈逸招你惹你了?   宋氏忍不住开口:“你凶什么凶!”   一句话砍了傅旻的所有气焰,他嘴一闭,不说话了。   沈逸知道傅旻心急,因为听说过傅旻前世一直接待的个上访老大爷,身子本好壮实,人摔了一跤,不久便没了,此时祖母崴脚,傅旻定然是怕的,便也没怪罪,抬头回:“没什么大事,未伤及筋骨,好生养两天便好了。”   傅旻看着宋氏已然肿胀起来的脚踝,自顾自绕出了屏风,出门去了。   等的就是这个空当,宋氏也顾不得脚疼了,坐起身来,“方才我没听真切,旻儿是怎了?让人怀孕了?”   沈逸警铃大作,直觉告诉他不能掺和这个,便起身道:“祖母,还是要涂点药,我下楼去拿。”   为了在不离京时候能离傅愔近一点,他的医馆就在这附近,离自在书局不远。   说着话,沈逸也出了门。   眼见着仨人跑了一对,宋氏只能着眼于留下的这个,“愔儿,好孩子,你说。”   见祖母如今这样,傅愔便不担心她脚伤如何如何了,苦着张脸,欲言又止,“这......您还是待哥哥回来,让他自己说与您听罢。”   方才他们确实已经说完了,如何易容、为何怀孕、预备怎样产子,哥哥同沈逸哥哥都已经原原本本说给了自己听。   但是,怎么说呢?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   傅愔听的时候,忍不住探了几次他们俩的额头温度,怀疑俩人是不是发烧说胡话呢?   见温度无异常,她又死命地掐了自己好几把,她手上没收劲儿,这次也没掐错地方,生疼生疼的,足以见得不是做梦。   那......有没有人能告诉她这是怎么了啊?   这世道,到底能不能成了啊?   她终是忍不住问:“是你们俩有病,还是我有病?”   “都没病,”沈逸正色,“人家浥水族就是可以男子生子,回头你去我那里看看脉案册子就知道了,嗐,也不用这么麻烦,等你嫂子给你生了侄子,你不就知道了?”   “别别别——”傅愔显然无法从这样大的震惊里面脱身,“我们平头小老百姓可攀不得这样的亲戚,可使不得,使不得......”   傅旻:“......”   “哥哥,”傅愔扯着他的袖子。   傅旻:“干嘛?”   傅愔一脸悲戚,“你是当真胆子大啊!我瞧着天底下当真是没你不敢干的事儿了,现在跟你脱离兄妹关系还来得及吗?”   傅旻:“......”   沈逸在旁边已经笑得要从凳子上厥过去了,忍不住戳了戳傅愔,“真的,这样的法外狂徒,咱们老实人还是得离远点儿。当时我在现场,得知他俩早有了关系,还有了孩子的时候,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当场就跑没影了,思索了半夜是否要与他割席呢。”   傅旻:“......你俩少说这些没用的,都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以后给星星当见面礼。”   “我那小侄子、侄女叫星星啊?”傅愔问得还挺全面。   “是,”傅旻点头。   说到要当“姑姑”,傅愔就高兴、兴奋了起来,旁的乱七八糟的都是虚的,管他什么男子、女子,丞相、皇帝,都赶不上家里要添丁这事儿重要,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她果真已经开始思索自己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当做见面礼了,全然忘记了奚落哥哥这一茬。   “几个月了?”她问。   傅旻回:“马上六个月了。”   “那不就快了,”傅愔掐着指头算,“城南锦绣布庄新来了一批上好的料子,我一会子就去定下,留与星星裁衣裳穿......”   那批料子她见过,在近几年市面上的衣料里面儿都是顶尖的,不输内供,但家里库房已然堆了许多好料子,她本不想买,毕竟太贵、也用不太上,但说到给小辈儿,她已然准备将各个颜色都买一匹,到时候无论男女都可以穿。   她本还想着说,南洋那边有一种蓝色的宝石,听说是海神的眼睛还是什么化成,可以带来好运,可以去商船上托船老大去给星星寻一块,但到底是没来得及,就听见了祖母摔在外面的声儿。   见傅愔当场拒绝不回答,还半天不说话,宋氏又催了:“你那哥哥若肯与我说,便不会叫着你与一飞来这里。说来说去,还是孙女贴心,孙子到底靠不住......”   这话没落地,傅旻手上拎着冰块进了门,“我又如何靠不住了?”   他找小二起了冰,又拜托厨娘粗粗缝了个布袋将冰装进去,如此就做成了个可以环住脚踝的冰袋,更加方便固定。   冰袋一捆到宋氏的脚脖子上,她就喊出来了声:“哎哟,还说你靠得住,太冰了......”   傅旻蹲在地上,细细地将冰袋上的系带给绑上,“冰也忍着点,若不敷上,一会儿肿得更厉害。”   宋氏这会儿有点适应冰凉了,才道:“不是该热敷吗?”   “你那是老黄历了,”傅旻起身,将宋氏抱到了外间去,拿脚挪了个带椅垫的官帽椅过来,将宋氏稳稳放下,“吃饭。”   不多时,沈逸也背着药箱上来了,“祖母,我来给你处理一下扭伤的地方。”   “不忙活了,先吃饭,”宋氏拒绝,“旻儿给我绑了好些冰块上去,熬得我这老寒腿都要犯了,先绑着吧。”   傅旻净了手,正在墙边的橱柜处取新的餐具,闻言回头:“什么时候还多了个老寒腿的毛病?”   “从来没这个毛病,”傅愔回话,“她瞧见别的老姐妹都有这个毛病,觉得自己腿脚灵便不合群了。”   傅旻皱眉,“多大人了?这也要攀比?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地龙停上三个冬,保准你也老寒腿,”傅愔也笑,“想得这个还不简单?就怕你扛不住。”   “吃饭吃饭吃饭,”宋氏催促。   新的餐具到位后,小二一会儿又敲门上了俩菜,一钵子红烧猪脚并一铫子筒子骨汤。   宋氏举着箸,看向默不作声的大孙子,“旻儿,你点的?”   “嗯,”傅旻打上桌就做出来了一副要好好吃饭、无心他事的模样,头也没抬,“以形补形。”   宋氏心里头舒坦——方才对孙女说的那都是糊弄人的话,孙子如何靠不住了?不晓得旁人家的如何,反正自己家孙子,总是靠得住的。   虽然宋氏上桌,傅旻就懂事地从主位上挪了出来,但是很明显,这顿饭——   今天大家相聚在这里,为的便是大家共同的亲人,傅旻!   担心诘问的战火烧到自己身上,平素活跃的傅愔一声不吭,从来爱当捧哏的沈逸也埋头狂吃,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全然一副锯嘴葫芦模样。   傅旻就更是了,心里打鼓,嘴上就更加沉默。   宋氏心里头毕竟是藏着事儿,见满席珍馐,却仍有些提不起胃口,旁的不说,脚脖子上凉丝丝泛着疼,每一息都似在提醒她:问啊!不是听到了些许!如何还不问呢!   “旻儿,”宋氏开口了,“听闻你要当爹了?”   这么直白!   沈逸不留神,一个米粒儿呛着,开始捂着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往桌布下头钻!   傅愔假模假式地给沈逸拍背,随着他一道往桌布下头钻,一边钻一边注意着桌子上面的交锋、或者更准确说是单方面开火,一边钻一边小声问沈逸:“沈逸哥哥,你带了保心丸吗?就那个葫芦瓶子装着的,听闻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   哥哥是断袖。   哥哥跟当朝天子有了床笫关系。   哥哥让当朝天子怀孕了。   不管是哪一条消息,都太过炸裂了,想她傅愔年纪轻轻还大喘气儿了好久,不知道万一一会儿和盘托出,祖母可扛不扛得住啊!   “拿了拿了,”沈逸早也想到了这点,甚至为了保险起见,他都没有将保心丸放到药箱里,直接揣到了自己兜里,为的就是若是见老太太真有点儿不好,他就能直接给人喂药。   万事具备了,但是傅旻显然是没有打算、起码是没有打算在当下给保心丸发挥作用的机会。   因为傅旻看着老夫人,淡淡说了句:“食不言。”   可宋氏能养出傅旻与傅愔这样的孩子,显然也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马上便回了句:“圣人说了,七十则从心所欲,我老婆子,年纪到了。”   傅旻挑眉,不服气,“不是还有几个月?”   这边儿过生辰的习惯同现代的部分省份一样,讲究一个“老不抢、少不补”,意思就是年纪大了的人过生日不提前,年纪小的人过生日过了日子就不过了。   宋氏拈着勺子一笑,明显是也有应对方法,“我过虚岁,显得长寿。”   傅旻:“......”   “祖母这嘴可真够厉害的,”沈逸探头探脑地观战,忍不住对着傅愔给宋氏点了个赞。   傅愔捏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你看,祖母现在一点都不急。她好像是在钓鱼一样,先前在门外听到的那些就是她的饵,咱们冲出去就是鱼上了钩,现在她正溜着哥哥这条大鱼呢,准备给玩累了再起竿。”   沈逸觉得傅愔说得对极了,反观自己,再活十年都琢磨不出这样精确的比喻,忍不住又给她点了个赞。   但是子怀今日表现也算不俗,火烧眉毛了还能坐得住,这本身就已然是一种见过大场面的体现,于是,隔空地、遥遥地,他又给傅旻点了个赞。   傅旻的眼神悠悠飞过来,分明是在问:有病?   宋氏见对面傅愔与沈逸那般模样,便知这事儿不简单,索性将筷子、勺子一道放下了,并遵守“食不言”的祖训,句话不说,就只盯着傅旻看。   傅旻被祖母和另外俩人盯得发毛,终于是也咽不下去饭了,将箸一撂,回看向宋氏:“出门玩一天了,不饿?”   “饿又能怎么办啊?年纪大了拿不住事儿,心里头急得啊,跟裹着团火似的,咽不下去。”   祖母是懂先礼后兵的,方才还是客气了,现在开始直接威胁了。   “先吃饭,”傅旻叹了口气,妥协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府再说。” 第75章   宋氏这下高兴了——这样重要的事儿,若她不曾撞破就算了,兹要是给她发现了端倪,那便断不会让孙子随便糊弄过去。   毕竟,这是牵扯到下一辈的事儿,是牵扯到她百年之后能否有颜面去见傅家列祖列宗、见自己那早走的夫君、见自己那命苦的儿子、儿媳的大事儿。   许是实在期待,这顿饭较她平时吃得快了许多,加上她今日累了一日,饭量字也不小了,看得傅愔悄悄扯沈逸的袖子,“沈逸哥哥,待回府你先给祖母炖些山楂鸡内金去。”   沈逸点头,“我记下了。”   傅旻倒是没吃多少——祖母方才还说自己年纪大了拿不住事儿来着,但是自己这事儿实在是有点大了,纵他这个不及而立的年纪也有点兜不住,确实是心内如裹了团火似的,咽不下去饭。   他生生琢磨了一整顿饭,最后琢磨出来了一个“拖字诀”。   一件事的冲击性若是十分,那若分作三次去说,第一次许有五分、第二次约莫就只有二分了,第三次说不定就不存在任何“冲击”了,他打算坦白、但不完全坦白,一点点地往外漏消息给祖母——   她好,我也好。   宋氏很快吃好了,捧了盏茶漱口,然后拿起帕子揩揩嘴,“你们都吃好了吗?”   这些人在宋氏来之前都吃了些,甚至傅愔和沈逸还抿了几口小酒,现在定然是吃好了,二人便都回:“吃好了祖母!”   至于傅旻,他吃不吃得好也没影响,就他当下这心情,再给他仨时辰估计也吃不好,索性随着大流点了点头。   “行!”宋氏下了指令,“那便回府!”   傅旻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宋氏身前蹲下,“来。”   宋氏确实脚疼,自然也不会与孙子客气,要说是云客来客满为患,这一路下楼到出门定少不了人看,她也是不怕的,怕就怕旁人太羡慕,晚间想起来便酸得睡不着觉——有本事,你们也养出个当丞相的孙子来背着啊。   待伏到孙子背上,宋氏听见他问“趴好了吗”,她满意地拍拍孙子肩头,“好了,走吧。”   这一路,下楼、上车,又下车、入院,傅旻都没再多吭几声,只到了宋氏所居的院门口,他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就这丁点声儿,也被宋氏捕捉到了,“臭小子,你叹什么气?”   傅旻没与她作假,实话实说:“我愁。”   “再愁也得说。”   宋氏这话刚落地,傅旻的一脚已然跨进了卧房的门,在傅愔和沈逸的帮忙下,他将宋氏放到了靠窗的罗汉床上,然后自拉了个花凳来坐到了祖母对面。   宋氏是当真心急,恨不得将孙子的嘴巴撬开,将他肚子里头的秘密给头朝下倒出来才好,但是抬头见着傅旻满头的汗,终究是心疼了,这样热的天,纵是自己并不很沉,但孙子走这一路却也是下了大力了。   她进门时本都着人下去了,现下又扬声叫人进了房,“去,给大爷他们打碗冰绿豆来。”   等着人上冰绿豆的时间,断然是不好直接问事儿的,宋氏便指了指脚脖子,“这劳什子能卸了吗?”   刚裹上去的时候只是冰,现在冰化了,湿哒哒、凉飕飕地贴在脚踝上,像是雨天出门趟了水一样不得劲儿。   沈逸懂事儿地上前,“我来看看。”   待到拆了冰袋,沈逸端了灯来又一遍细细查看了伤情,发现脚踝肿胀并不严重,便就帮傅旻说了几句好话:“祖母,您这未伤到筋骨,子怀处理得也合适,伤处未肿胀,擦些外用的药油,静养几日便好了。”   “行,辛苦你了一飞,”宋氏又抬头,“也辛苦我们旻儿了。”   傅旻:“那我能不说吗?”   宋氏架着脚,由着沈逸给他上药,一面儿龇牙咧嘴,一面儿回复傅旻:“自然是不成。”   不多时,沈逸上好了药,绿豆汤送上来了。   宋氏抄手坐着,静静盯着大孙子。   傅旻端着绿豆汤碗,又叹气。   沈逸与傅愔在一边儿排排坐,像两个头次进梨园的板正看客,正襟危坐、擎等看戏。   等“戏台子上戏”的功夫里,傅愔想到了正事儿,“沈逸哥哥,你是不是还没去煮山楂鸡内金?”   这当口儿上,沈逸哪儿舍得走啊?再说他看老太太这样,也不像是积食,便问:“祖母,您肠胃舒坦吗?”   “你这孩子,打什么岔,”宋氏瞥沈逸一眼,“舒坦,舒坦极了。”   话至此便罢了,宋氏没有一个字在催,却似乎是字字都在催。   “你听见了吗?”沈逸以手掩唇,“我不用去了,祖母说不要呢。”   傅愔:“......那你待着吧。”   傅旻没再拖太久,甚至没有等到一碗冰绿豆喝完,他撂下碗,便开了口,“祖母。”   宋氏闻言往前挪了挪身子,“在呢。”   “孙儿如今是已有了心上人,其也有了身孕。”   宋氏琢磨着,这倒是得算个好消息,但是......孙儿如何要做出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来呢?   “旻儿,可是那女娃有什么差池?”   傅旻摇头,“未有。”   若没差池......宋氏就忍不住要问了:“那你二人可是无媒无聘、珠胎暗结?”   傅旻点头,“是。”   宋氏信得过傅旻,知道他并非无德无礼之人,便还给了个辩白的机会,问:“为何?”   傅旻低着头,双手交叉一处,答:“情势所迫。”   这次轮到宋氏叹气了,“那既如此,便先将孩子生下来,之后旁人有的,咱们傅家一定也不能缺了人家的,且还要因你这错误,多补些才是。到时你自己琢磨如何与岳家致歉、如何对外宣说,总之要将人名声齐了,莫与外人说三道四的机会。”   傅旻点头,“是,孙儿记下了。”   “孩子几个月了?”   “快六个月了。”   宋氏掐指一算,那不还在自己生病之前?那自己病着时,孙儿与何家姑娘相看又成什么了?   她有些生气,但却不知道是气孙儿“朝三暮四”,还是气他辜负何媺,还是气他不说实话,还是气自己行得不妥,只问:“是在你与媺儿相看之前,便在一处了?”   “是,”傅旻没多解释当时发心,只说:“第一次相见便与何姑娘说清楚了,愔儿随我一道前往,她也知晓。”   若他为自己开脱两句,宋氏倒能由着自己多生气片刻,但当下很明显便是当时孙子为了全孝道,连同孙女、甚至人家何家姑娘与自己演的一场戏,说来说去,错的,是自己。   她如何还能有立场生气?   “那孩子家里头同意了吗?需不需要祖母代你上门致歉、提亲?”   “那边长辈已然见过了,祖母不需担心。”   “行,你总能处理好的,那祖母便不插手了,”宋氏又问,“那孩子叫什么名?”   傅旻:“明月。”   明月......宋氏一听这名儿,心里头已然浮现出来了一个若芝兰、若荷莲的温婉女子。   能入得了孙儿的眼,那必然是人中翘楚了,这一点宋氏还是有信心。   她与傅旻商量:“既你已然见了人家那边儿,准备什么时候带人来府上?成亲估计一时半会儿难办成,但毕竟是我们家的人了,总要先来认认门罢。”   “他最近事忙,再过几日罢,该不会超过半月。”   虽此前明月便说过不怕见祖母,但是难说那时候是不是在说大话,毕竟作为天子见臣子家眷、与作为孙媳见未来祖母,可是完全不一个事儿,自己当时去兴国时如何紧张,如今都还历历在目。   趁着明月这几日忙,自己先旁敲侧击地做做工作,若能做通,便再来给祖母铺垫一下浥水血脉的事儿,若做不通,便再拖就是——   “事未忙完,且再等等。”   除此外,还能如何呢?   “这孩子还同愔儿一样做了生意?”   这年代里,女子能从事的工作十分有限,似傅愔一样做生意的算是最普遍的了,只是没几个如她一般将生意摊子铺得这样大的,所以提到“事忙”,宋氏第一个便想到了做生意。   傅旻没反驳,含混“嗯”了声。   宋氏算是比较开明的长辈,并不反感此事,反劝道:“女子自强是好事,只是当下特殊时期,也莫要太拼了,害了身子实在得不偿失。”   傅旻又“嗯”了声,“我会与他讲。”   又想到什么,宋氏道:“上次你打淮南带来的补品都是顶尖的东西,燕盏还有一盒,我早年也存了好些补品,你一道拿去给她吃。”   猜测祖母现在要升辈分了,心里头肯定挂牵又高兴,要她袖手一旁、点儿力不出,那就太不通人情了,所以傅旻只要了一半,“淮南那些我已经给他留了,您留着自己用。您自个儿攒的那些,我一会儿去库里取。”   “也好,”宋氏点头,“那你现在便去罢,别耽搁了。”   傅旻起身行礼,“那祖母您早些安歇。”   沈逸与傅愔有样学样说了声:“那祖母您早些安歇!”便一溜烟随着傅旻出了门。   此时戏台子都关了,见主演傅旻情绪稳定,唯二的看客才发起了差评——   沈逸感觉自己这一晚上看了个寂寞,不由出声:“我想看的好戏,它在多远的未来?”   傅愔也难以置信,“就这?就这?这么平淡?这合适吗?”   沈逸:“愔儿,你别说,文臣还是不一样,你看傅子怀这避重就轻的功夫,真是绝了!”   傅愔赞同,“确实,他好像什么都交待了,但是其实什么都没交待。”   傅旻:“......”   “不过......”沈逸上前勾住傅旻的肩膀,“哥们儿,你之后到底打算怎么办?”   傅愔也快步跟上,小声说:“是呀哥哥,一直避而不谈不是个事儿啊,早晚要面对的呀!”   “早晚要面对,那是早晚的事儿,”傅旻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他看起来淡然面对,被祖母牵着走,实则是每一个问句都推敲了许久的前后逻辑、提前预判了下一个问句、认认真真地思索过谈话的走向的。   就方才那一会子,简直比他审案半日还累。   你要问他之后打算怎么办?   确实问得对,但那已经不是中央处理器过载冒烟儿的他能思考的问题了。   只有一件事情他尚做得来——   “你俩,都去准备准备见面礼,我改日一道送进宫去。” 第76章   次日一早,傅旻下了朝会便去了清晏殿,陆望安的体力如今支撑一整场朝会是颇有些吃力的,需得先去殿内休息片刻,才继续去御书房。   若赶上无人议事,他便直接带着折子、文书、冤状、判词去春和斋看。   今儿不晓得一会儿去哪儿,反正刚下朝是肯定在清晏殿的,傅旻如其他的朝臣一般立在殿门口,经了小福子通传方才进殿,进门便“咔哒”一声落了门栓。   陆望安此时方脱了朝服,一身明黄色的常袍还未来得及穿上,听声儿回了头,“这大天白日的,丞相便就耐不住了?”   傅旻扶了扶额,他这边跟架在火上烤一样,这祖宗还有心情在此地背话本子呢。   他大步上前,替陆望安将外袍穿上,系上腰间系带的时候特意松松地打了个活结,还转头过去亲了他隆起的小腹一下,“一会儿去哪儿?”   “今儿没召大臣,”陆望安站着,看着傅旻在他身前蹲下,便伸手搂了搂他的后脑勺,“除了个不速而来的左丞相。”   傅旻闷笑了声,说:“那便不扎腰带了,省得勒得难受。”   “日子当真不与我,”陆望安闲闲地坐到罗汉床上,“肚子这几日似乎是一天一个模样了。”   傅旻没多大感觉,闻言又过去比量了比量,“有长得很快吗?没有吧。”   进宫之前,沈逸还给看了次胎相、听了次胎心,说陆望安的腹围较之旁人的六个月,小了许多。   但是说实话,这月份其实并不准确,毕竟陆望安不是女子,无法通过末次月经来判断着床时间,六个月是二人通过回想同房时间、以及大巫祝通过自己把脉的经验判断出来的。   也许真实的孕周要小许多,但是“便就是与刚五个月的比,这肚子都不算大”,这是沈逸的原话。   他当时倒还说了句:“不过,大小倒是其次,胎儿健康就够了,反正我们是打算待到发动再剖腹,又不算吉时,等瓜熟蒂落就是。”   也许正是因为这,傅旻并未觉得陆望安肚子多大,比量半天也没感觉。   “是长得好快,”陆望安摸摸索索,从床桌里头摸出一条彩绳出来,围起来指着绳结给傅旻看,“师哥你看,这是我才进宫时候的腹围,这个是今儿早上的。”   傅旻拿过来一量,哟,这几日时间竟就长了有一指,是长得挺快,“朝中的事儿,还打算处理多久?”   “昨日晚间我见了刑部的人,再有个五日便差不多。”陆望安道,“比预想的要更快些。”   “嗯,好。”   见傅旻反应平平,陆望安又道:“昨日晚间,我去了慈宁宫一趟。”   傅旻听到这句果真就眼睛瞪得像铜铃了,“说什么了?太后说什么了?”   陆望安笑了,“怎么?现下又怕太后砍你的头了?”   “又打趣我,”傅旻苦笑。   “我就与太后说明了怀孕了,之后几个月要罢朝,还请她老人家受累,多帮衬些,”陆望安道,“然后太后说让我不要担心,好生养胎就是,前朝有事还有你呢。”   “就没了?”傅旻问。   “太后接着给了我好些补品,说都是好东西,但不知我能不能吃,让我去信母妃,请她找族里老人问问。”   傅旻应了声:“哦。”   “我跟她说母妃届时会来陪我待产,她说那便放心了。又问我,到时孩子的另一个父亲可会一起来?”   傅旻心间警铃大作,“然后呢?”   陆望安接着笑,“我说会。因为他就在宫中,怕会比任何人都及时。”   傅旻声音都有点哆嗦了,“然后呢?”   “然后,太后问我,是左相?”陆望安大笑,“母后当真厉害,她居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太后还说旁的了吗?”   傅旻想到此后几个月,他上班要跟丈母娘一号共商国是,下班要陪着丈母娘二号一起共进晚膳,就一阵头皮发麻。   “太后只说,那便辛苦左相了。”陆望安歪着头说。   这句“辛苦”足够让傅旻感激涕零了,他握着陆望安的手,“我不辛苦,都是我该做的。”   “不是这样讲,”陆望安将脑袋贴住傅旻的胸膛,“师哥是替我做的。”   “那个......”傅旻支支吾吾,“明月,我能跟你说个事儿吗?”   “可以呀。”   傅旻将昨日在府上那场兵荒马乱说给了陆望安听,然后跟他商量,“明月,你愿意去以明月的身份见我祖母吗?我在你去之前一定都解释清楚,你不需担心她们会对你有旁的想法。但若你不想去见,我也充分尊重你的意愿,那边有愔儿和沈逸帮衬着,我还能拖。”   甚至傅旻已经想好了别的应对的法子,“大不了等星星满月后,我抱回府看看,也是有个交代。”   陆望安盘着腿、托着肚子,静静看着傅旻小心谨慎发言的模样,一直绷着嘴角忍着笑。   等到确定傅旻将该补充的都补充完了,他才问:“师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呀?”   从前的傅旻可不是这个模样。   前往南方清理豪强兼并、以区区御使之身肃清盐场、对抗官绅的人,以身为酬、请君入瓮,豁出性命都要拉佞臣下马的人——如何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   这样的变化,陆望安心里明白极了,全也是因为在乎,因为不想自己受一点委屈,不想让自己有一丝不快。   但傅旻应想到却未想到——   “师哥,你待我这样好,我便是爱屋及乌,也不会不愿去见祖母呀。”   傅旻大喜,“明月,你当真愿意?”   “嗯,等我忙完前朝的事儿,前往隆福寺养胎前,先去见祖母吧。”   归朝第七日上,又是大朝会。   刑部尚书在朝上将前日御使参的那些官员的判书呈与了陆望安审阅,陆望安粗粗翻了几页,便扶着额道:“爱卿,将这些罪臣的处置结果直接说与列位臣工听罢。”   底下有些眼尖的大臣已然看出座上天子龙体欠安了,脸色廖白,手扶在龙椅扶手上,抚着太阳穴压个不停。   有象笏作稍稍遮掩,这些人忍不住在底下对眼神——   看得出来陛下身子不舒坦了吗?   看见了,你说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   章致芳就在傅旻的右手边站着,身在第一排他自然也看出来陆望安的异常,只是他毕竟身份摆在这里,也不好同后头那些三品、四品一样的眼珠子乱晃,只是不着痕迹地将眼神往傅旻那边飘。   傅旻手持象笏,眼神沉静而专注,还随着刑部尚书的奏报而不时蹙眉、凝思。   章致芳只看了他几眼便觉得无趣,无趣极了——   无论刑部、督察院如何如何保密,但在这朝内,根本无任何绝对的秘密可言。   便拿今日这些处分来说,朝中稍有点身份地位的,便已在昨儿晌午就听到了风声:谁人要流放、谁人要左迁、谁人抄了家、谁人将枭首......   你傅子怀当下认真听这劳什子,做戏与谁看呢?   但此时,刑部尚书已然说到了最后一人,这人惩罚稍轻些,不过是贬官西北,算是幸运,傅旻还顺着话头、舒展了眉头。   看得章致芳实在是十分的无语。   就这时,满朝文武突然听见薛诚大喊一声,“陛下!”   众人闻声抬头,就见年过半百、从不失态的秉笔太监竟连拂尘都扔到了一旁,而陛下,面色青灰,已晕在了忠心耿耿的老秉笔怀里。   几乎是在看见御台之上情形的第一时间,大部分在俯首听取禀奏的大臣们便将方才情形猜了出来——   陛下龙体抱恙晕倒栽下御台,立在陛下身侧的秉笔第一时间冲过去才护住了陛下,使其不跌至地上。   现下,薛公公的一手手臂扭曲成了颇吓人的角度,但他却无暇自顾,只扯着自己尖利的声音在喊:“传太医——”   太医院在内宫处,离清晏殿近,但却距绥极殿颇远。   是以,大家听见他喊这个,便道这人是关心则乱、人慌无智了。   傅旻眉头一皱,朝外喊,“护龙卫——”   声音甚至都未落地,便有一群天子亲卫进了殿,傅旻冷静吩咐:“护送陛下回宫,速传君老至清晏殿。”   护龙卫齐声领命,像变戏法一样搬了步撵来,直接将陆望安与薛诚带离了绥极殿。   慌乱撤去,大殿之上的臣工更失了主心骨,虽然眼下最大的官儿是右相,但是众人支支吾吾间却往傅旻这边瞥。   见风使舵便是这样了——   护龙卫是陛下亲卫,从来听天子一人差遣,否则也不会在陛下晕倒的时刻,任薛诚那样失态,都不曾将这支卫队唤来。   但是,这一支亲兵,现在听了左相差遣。   其如何得天子信重可见一斑。   右相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想必也待不了多久了,这朝中的风向啊,变了!   傅旻看向章致芳,“右相......”   章致芳看傅旻一眼,意味不明,不知是在说他“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在感激他于礼数上全了自个儿面子,但他很快接了傅旻的话茬,转身朝众人说:“今日大家便先散朝回衙署当值,至于何日开朝,请静候佳音罢。”   待到所有人零零散散地退出了绥极殿,傅旻与章致芳才抬步,待一道行到了绥极殿门口时,傅旻自己往后欠了欠身。   尊老爱幼,他尊的不是高自己半头的右相,而是长自己多岁的同僚。   章致芳朝他一点头,算作道谢,抬腿先一步出了殿门。   行至清晏殿的一路,二人都无话,待到他俩赶到,连住在宫外的君臾都已经到了,现关上了殿门正在诊治。   陆望安从来不肯用太医院的人,但这会儿子太医院还是来人了,来给薛诚治伤。   傅旻抬头看了眼那个背着药箱匆匆与自己和右相行礼的人,敏锐地认出了这是陆望安的人。   四下无人,空空阔阔的走廊上只有章致芳、傅旻二人,不知内里天子情况如何,也不知道外头流言是否甚嚣尘上。   二人并肩一处良久,到底是傅旻先开了口:“右相可要找个地处歇歇?”   右相那经年不灵便的老寒腿,可是为朝中上下所熟知,便只图个“客气”,也是问一句为好。   听了傅旻的话,章致芳忍不住低头看了看他这双老伙计,在前两个月里,竟莫名其妙地好了许多,相熟的大夫说大约今年天旱少雨,湿气不曾入体,加上夏日暑天,逼得寒湿褪去好些。   大约真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好转吧,这几日渐渐起了秋意,又重新开始上朝,许太累了,好转的腿脚这几日又有些不大好的势头。   但章致芳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还撑得住。” 第77章   清晏殿里的风声被收得极紧,那日傅旻与章致芳到了殿外不久,太后便到了,一句话出口便轻飘飘地将二人都赶走了——   “外头人心不晓得惶惶成什么样了,哀家守在此地足够,还请二位丞相去行更要紧的事情。”   话里话外都在责备这俩人分不清轻重缓急。   傅旻年纪轻,只与太后交手过几次,但几次都没讨到好果子吃,甚至还有过被慈宁宫里掌事嬷嬷赶出门的丢脸事儿。   章致芳与太后交手的机会则更多些,照样是不曾讨到好处——这个女人手里握着难以估量的势力,却毫无软肋,再反观自己,便是终身不娶,却还有个义子需得顾忌。   但她无所顾忌。   这样的人,惹不起。   所以,在太后的口谕下来一瞬,他俩人只来得及应了句“是便行礼离开了。   傅旻转身的时候,察觉太后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荡一圈,再定眸,却瞧不出任何端倪了。   当夜,太后手谕到了文渊阁,左右两阁所有官员出院接旨。   次日一早,得了文渊阁通知的满京五品以上官员悉数列朝,太后在小福子的搀扶下登上御台,落座龙椅旁的珠帘后。   “陛下昨日抱恙晕倒御台,想必列位臣工都已知晓。哀家今日既坐到了这里,便没打算瞒着诸位。”   太后的声音如她本人一般沉静,稳稳地自珠帘之后传来,“此次南巡归来,陛下总觉龙体不适,昨日经君臾诊治,确认是体内中了淮南蛊,种种不适均为蛊虫作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淮南蛊的说法自古有之,可京中到底距离南方千里,所以很难见到身边有中蛊实例,却不想这些人头一次知晓这要命的物事,竟就是在当朝天子身上。   既这东西叫淮南蛊,那字面可见,就是打淮南染上的。   念及此前发生在淮南的闹剧,又是刺杀朝臣、又是巨额罚款,你要说这事儿跟淮南王没关系,那定然是没人信。   只是这种没有证据的事儿,太后也只能描述近日事实,而无法凭着臆测给人定罪。   “如今寻不到蛊母,引出蛊虫便颇有难度,”太后扬声,“传哀家懿旨,着淮南王陆琰速速寻来蛊母解蛊......”   下头有御使掏出笔来,开始在象笏上记录。   太后顿了顿,又道:“用草药缓缓引出蛊虫需要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告诉陆琰,若四个月还找不到蛊母,之后便不必进京了。”   从来藩王都不许离开藩地,但陆琰这是特赦,是他备受宠爱的证据。   如今皇权已经更迭至第三代,陆琰却依然逍遥自在,在大晋来去自如,已然惹得许多藩王红眼。   太后此言一出,满朝大臣也只是觉得:太后还是心善,这惩罚,根本算不得惩罚了,他陆琰,本就不该离开淮南,违背祖宗家法这么些年,如今也该同旁人一样守守规矩了。   待到下头浅浅的骚动止息,太后又道:“是以,自今日起至陛下身子大好,便由哀家垂帘,代为临朝。”   太后不是头一次临朝,满朝文武已经一回生二回熟,当即乌压压跪了一地,山呼:“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太后的声音同她的人一样不带丝毫感情,在这样的情景、这样的山呼之下也不见波澜,她垂帘代政,却不逾矩——只让“平身”,却不说“众爱卿平身”。   “左右丞相。”太后点了人出来。   章致芳与傅旻上前一步,“臣在。”   “此间朝中大小事,便托付于二位丞相。”   “臣领旨。”   “既如此,”太后道,“那便顺着昨日未毕之朝会,继续议事。”   虽陆望安晕倒导致昨日朝会意外中止,但事却也已过了七七八八,这场朝会并未持续多久,起码是较昨日短了许多。   朝会结束后,傅旻先去了文渊阁,而后沿着墙根儿去了春和斋,又打春和斋走密道去了清晏殿。   这般行事全然是为了避人耳目了,昨日他与章致芳一道在清晏殿被赶走,直到今日他都没敢在文渊左阁外的地方现身。   ——没必要显得自己不一样,白白落人口实。   但总还是要去的,昨日薛诚的胳膊让人触目惊心,他知道明月晕倒是装的,但是薛诚这样大的年纪还扑上去给自己扭伤了胳膊,傅旻心里头是过意不去的,便连夜找沈逸要了好些跌打扭伤的药来,今日实在是耽搁不得了,得给人送去。   陆望安不用上朝,却也大清早就起床了,如今事情都安排妥当,他兴高采烈准备迎接长达五个月的“休沐日”,早早就着人将所有的行李都拾掇好了,正躺在床上看话本子呢。   隐约听见密道里头传来脚步声,便知道是傅旻来了。   傅旻拾阶而上,正旋开密道的门,刚要踏进清晏殿,就被陆望安一嗓子“嘿”给惊得又退回了密道。   待适应亮光,他才笑着又出来,问陆望安:“什么时候守在这里的?”   陆望安牵着他往殿内走,“就刚刚,听见了你的脚步声。”低头看见傅旻手上的小包袱,又问:“师哥,这是什么?”   “哦,是给薛公公的。”   薛诚正在拿着列好的单子再次清点陆望安的行李,闻言踱着小步过来,“相爷还给咱家带东西了?”   “是些伤药,昨儿公公为了救明月,还伤了自己的手,我心里过意不去,”傅旻埋头拆着包袱的活扣,将瓶瓶罐罐掏出来准备给薛诚讲解用法,一抬头,就看见薛诚站在跟前儿笑而不语,一手执笔、一手拿折页,俩手、一双胳膊是完好无损、丁点毛病都没有。   “公公,你这......”   傅旻迷糊了,总不会是自己昨日看眼花了吧。   陆望安也跟着笑,“伴伴,你演给他看看。”   “诶,”薛诚应着声,然后将手上纸笔放下,甚至没用外力帮助,胳膊肘儿一拐,便就成了昨日那副脱臼的模样。   然后,错眼之间,薛诚左手在右手上一推,扭曲的关节便就归了位。   “这是......”傅旻愣住,这是什么神功?   “一点小把戏而已,”薛诚笑笑,又重新拿起纸笔,“但是相爷的心意,奴婢领了,多谢相爷。”   陆望安走过去,将瓶瓶罐罐收好,连着包袱交到薛诚手里,“伴伴,拿来了你就收着,你虽武功高强轻易用不到这个,但小福子却是个不省心的,拿给他用也好。”   说起小福子,薛诚又一阵叹气,“奴婢晓得了,多谢陛下。”   傅旻想到那日在船上的“撞鬼”乌龙,自然也知道薛诚这声叹气因何而来。   陆望安只笑笑,“日子长着呢,慢慢来罢,莫急。”   薛诚点头,“是,日子长着呢。”   见薛诚又已回头过去忙碌,傅旻才扯扯陆望安的袖子,小声问:“怎么回事?薛公公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从前我也不晓得,”陆望安坐下,“后来才发现父皇留给我的每一股势力都不简单。薛公公武艺高强,曾担任了许久护龙卫的副统领;母妃最善用刀;玉嬷嬷医术一般,却善用毒;老师一身正气,母后善于攻心,护龙卫、情报司更是得力......”   傅旻听完也沉默了。   早先在兴国的时候,兴王妃在话里话外都会将先皇与自己作比,彼时还觉得自己虽差些,却不至于差到哪儿去,如今看来,却差得远了——   明月登基一事,先皇乃是给他铺就了一条通天的路啊。   也许当年他不曾栽培明月、也许他也曾经放弃让明月继承大统,但是弥留之际、心意回归,他用最短的时间规划好了最难行的事。   留了这些势力给明月,其实并不难,难的是每一个人、每一支力量的真正实力都不曾为人知,所以事到临头时,每一支势力都会变作一张底牌。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先皇是个好伴侣、却不是个好父亲”的论断,其实是不成立的。   “师哥,在想什么?”   傅旻苦笑,“在想啊,要怎么样,才能做得更好一些呢?”   陆望安伸出右手食指按住傅旻的嘴唇,“不要胡思乱想,如当下这般,已然是极好了。”   傅旻没说话,陆望安也没再逼着他认可自己的观点,只是扬声问前头还忙碌的薛诚,“伴伴,都收拾好了?”   “诶诶诶,”薛诚正清点最后一个箱子,闻言回头,“马上就好!”   这天子出宫去住,还是一去好几个月,那需要用的东西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若出去置办则怕不安全、也不得用,最好就是将能用到的都收拾收拾打包带走,薛诚带着小福子已经忙活了五六日,连需用品的单子都核对了三遍,行李也清点了第二次了。   “不要这样紧张,”陆望安走过去,看着薛诚手里的清单,“已然很全了。再者说了,便是不全,我虽出去了,可师哥还天天进宫,再让他带就是,这样累着自己作甚?”   “这怎么能是累呢?”薛诚反驳,“想到小主子要下生,奴婢便做什么都有劲儿,一点儿都不累。”   傅旻此时也跟过来了,从薛诚手上拿过这份十五六折的清册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列满了物件儿,又在其上点了红点,想必是清点时留下的痕迹,这也太全了,便是让兴王妃亲自前来督办,想必也不会比这更多,“薛公公,您这......准备得真是充分!”   “一回生二回熟,”薛诚笑了,“当时陛下要出生时,一应用具也是打宫里准备好了运到兴国去的,奴婢已有了经验。”   说起出生的事儿,傅旻便担心陆望安想到夭折的弟弟与早逝的父王,轻轻地将人揽在了怀里。   可陆望安也只是拍拍他手,示意自己没事儿,然后笑着跟薛诚道,“还说不辛苦,一眨眼已经忙活了二十多年,怎么会不辛苦?”   薛诚担心话头走势,正待辩白几句,便听得陆望安接着说——   “只是,托与旁人总不放心的,届时星星出生,身边一应事务还是要辛苦伴伴。”   这句皇命,于薛诚来说不啻皇恩,要知道,此时陛下羽翼渐丰,左相常伴君侧,其实用得上他的地方当真是不太多了,但是他受了先皇的大恩,若就这样开始享清福,怕百年之后无颜面君,但若能再带大小太子,那这辈子也算没白活了。   “奴婢叩谢皇恩,”薛诚说着话便要跪。   傅旻手快,一下子将他拦住了。   陆望安投给傅旻个赞许的眼神,然后对着薛诚道:“该出宫了,伴伴。” 第78章   一队护龙卫由薛诚领着,先搬着行李打密道里去了隆福寺。   隆福寺离着皇宫不远,清晏殿里有一条密道可以直接通往寺内寮房,先皇先时常在隆福寺与住持对弈,寺内便设了处专供天子休息的小院,面积不大却足够精美舒适,又因为是专供皇族礼佛的寺庙,便独占了一道山头,平素鲜少开放迎接香客,安静非常,最适合养胎,寺内人员简单,却全是武僧,于安全处也多了道保障。   所以,在寻找合适地方前去养胎生产的时候,傅旻与陆望安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隆福寺。   只是,东西都搬过去了,正主儿却没跟着一道前去——   得了陆望安的首肯后,傅旻回家去跟宋氏说了要带人回家的事儿,今儿他们便要先一同去傅府。   薛诚走了,殿内却还留了个箱子,里头全是备给陆望安送与宋氏的见面礼,现下齐苍正搬着箱子,在地道入口处等着二位爷一道关门。   傅旻心里乱得很,见人杵在那里,便更是乱上加乱,“齐苍你先下去,我二人一会儿就到。”   “哦,”齐苍应了一声,关了门自进了密道。   陆望安见傅旻这样,便也不着急了,还又坐下自斟了一杯茶,慢悠悠呷着,问:“又紧张了?”   “你不紧张?”   傅旻如斯问道,他不信人能不紧张。   陆望安比他看得开多了,“若未怀上星星,大约是会紧张些个,如今怀上了,便丝毫都不紧张了。”   傅旻:“?”   “若老夫人不许我进门,只能转头为咱们星星换个爹了。”   傅旻:“......”   看着傅旻被噎得半死的模样,陆望安笑了,又问:“方才人多没有问你,昨日与老夫人交待,可顺利?”   可顺利?   傅旻忍不住抬头望天,那可真是不顺利,不顺利极了。   他与沈逸、傅愔一道拿着在浥水寨子的脉案拿到祖母的院子里,甚至没来得及展示出来,只是说了句:“祖母,我喜欢男儿。”   宋氏就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紧跟着便捂着胸口喘不上气儿了。   这场景将三人给吓得半死,沈逸当即喂了颗保心丸给含着,又是顺气、又是打扇总算是让宋氏倒上来了那口气儿。   转醒后,宋氏开始捏着帕子掉泪,“夫君啊,我对不住你,旻儿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了,我有罪啊......”   傅旻蹲在宋氏面前,很是无语地说:“祖母,我快有孩子了……”   给忘了这茬……宋氏话头一转又哭了起来:“夫君啊,我对不住你啊,我将旻儿养坏了,分明是喜欢男子,却还要糟蹋好人家的女儿啊......”   傅旻:“......”   沈逸蹭一声从后头窜出来,拿着自己的诊案,着急忙慌凑到了宋氏的面前,“祖母祖母,您先别急,子怀没有喜欢男子却还糟蹋女子,他糟蹋的是个好人家的男子,男子也是可以怀孕的......”   宋氏帕子一收,“一飞,你是觉得我老糊涂了?”   这样的场景之下,傅愔感觉自己有点坐不住了——这到底是说的是什么话?这个世道实在是太混乱了!   她不应该在这里,这里的戏太大了,这才刚开始她便敏锐地察觉出来不是自己该看的戏。   怎么办?想逃。   傅旻更是无语,什么叫“他糟蹋的是个好人家的男子”......好吧,他承认,这话说得并没错。   就是听得人更烦躁了。   “我诊案上写了,您稍等,”沈逸翻开诊案开始翻。   在他唰唰翻页找脉案的功夫里,兄妹二人并排坐在一处,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沈逸突然一喊:“找到了找到了,祖母您看,您看这里......”   宋氏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着沈逸:“我看不懂。”   “哦对对对,”沈逸挠挠头,“我这字写得太随意了,祖母我读给您听哈......”   宋氏听完,眼神在下面三个孩子脸上挨个晃了一圈,觉得人生七十年被冲了个稀巴烂,“真有此事?”   三人眼神坚定如同准备前线参军,齐齐点头,“确有此事!”   这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   宋氏想着:这真是人活得久了,什么事情都能碰上,谁能想到她年届七十,竟还能遇见男子怀孕的事情?竟就是发生在自己家里的?   但不管是男子、女子,总都是孙儿的人了,腹中孩子也确然是孙子的孩子,那就没什么旁的好说的了,擦干了泪又叹够了气,她才问:“既那孩子是兴国人,那此后可会在京中常住?”   她想得长远:孙子到了这个位置上,若非犯了大错,估计不会再有下放至地方的机会,若那孩子安土重迁、不愿来京,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傅旻开口了:“他此生估计不会离京。”   宋氏点头,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暂缓,“那就好。其实不论男子女子,你们只要能将日子过好,都一样的。”   说完,她好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又说了句:“不论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   看着祖母分明不能接受二男之情、却还在强行开解自己的模样,傅愔上前抱住了宋氏的大腿,“祖母,您别这样,愔儿心疼。”   宋氏长叹了口气,一下下抚着孙女如云的长发。   沈逸瞧着这情景,也心酸得要命,悄悄戳了戳傅旻,“若不然你直接和盘托出算了,趁着保心丸药效还在。若真如你打算的那般,直接将人领到府里,我怕祖母会晕厥在陛下眼前。”   傅旻何尝没这样想过,但是他已经权衡了很久,到底是分不清这两种方案到底哪一种对祖母的冲击更小些。   恨只恨自己白活了近三十年,竟还天真地以为分开说,冲击就会小些,而今看来,不过是祸水东引、秋后算账罢了。   毕竟是离得太近,丝毫小动作都瞒不过宋氏,“你们在说什么?”   “啊这......”沈逸当即缩了脑袋,“您问子怀罢。”   傅旻好无语,“没说什么。”   宋氏眼睛一眯,“不说便不说吧,总归我这心口疼得不行,横竖也没几日好活了,瞑不瞑目也无所谓。”   此话一出,傅愔先皱了眉,嗔怪着叫了声:“哥哥!”   沈逸飞速将自己撇清,凑到傅愔旁边,也跟着叫了声:“子怀!”   “你们确定我说了更好?”傅旻叹气。   一句话就把人给问住了,傅愔和沈逸当即没了动静。   孙子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儿估计也快绷断了,宋氏见着傅旻当着自己的面儿问余下俩人,便知道他这是预备着破罐子破摔了,又或者是当真遇见难关、不晓得如何自处了,便直接道:“也别藏着掖着了旻儿,祖母还扛得住。”   傅旻又叹气,默默走到宋氏脚下,“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眼前。   宋氏看着他,没让人起来,只开口:“说罢。”   傅旻:“方才与您说的那个浥水男儿,乃是当朝天子,陆望安。”   宋氏简直难以置信,“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傅旻以头抢地,又扬声:“回祖母的话,孙儿与当朝天子陆望安在阴差阳错之间有了肌肤之亲,且又因其血脉特殊,如今已怀胎六月。”   “阴差阳错?”宋氏震怒,拍桌而起,顺手从床边花瓶里拿了根鸡毛掸子就抽到了傅旻身上,“你倒是说说何为阴差阳错!”   宋氏虽年纪大了、力气减了,但此番盛怒之下,犹使出来了十二分的力气,赶巧那鸡毛掸子本又是抽人极疼的物什,这一下破风而去重重落在了傅旻的背上,看得傅愔和沈逸都心惊。   “孙儿升任左相之时,遭朝中小人下了情药,若不交媾、则便身死,逃离筵席恰碰上乔装出门练琴的天子,兽性大发与人行了云雨。”傅旻生生咬着牙,“千错万错,都是孙儿一人之错!”   宋氏抬手又是一下,“一句你一人之错便就掩得过去?!”   傅愔和沈逸都别开了眼。   傅旻一直都未抬头,仍默默扛着。   “你可知我傅家多少代的基业!多少年的清流!几代人、阖宗族无一人差他行错,无一人逾矩被人戳脊梁骨!你可知府上如今多少人,你可知族内如今多少人!傅旻,那可是天子!”   宋氏说完这句,想必是真的动了气,竟一连抽了十几下。   看得傅愔都掉了泪,直接跪下护住了傅旻的后背,“祖母,不能打了,再打会打坏的!”   沈逸也跪到一旁,开始为傅旻辩解,“祖母,当时子怀遇上陛下并非他着意,乃是陛下心悦子怀已久,见他中药心下不忍,本想着帮他找个地方全些体面,但不料那虎狼药香味便可使人中药,最后二人齐齐中了招,若不行事则要双双殒命!祖母,二人本都无错,错是错在歹心人,错是错在虎狼药,错是错在坏时运!”   宋氏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再也落不下去了,随手掷在一旁,开口便哽咽了,“旻儿,虽情若在时饮水也暖,但情情爱爱做不得数的,岁月一久多少佳偶变怨侣,若寻常的人家,大不了就是分开,但那是天子啊,若一朝两厢不好,你可,你可怎么办啊......”   方才说起什么家族名声、说起什么阖府性命,其实宋氏心里明白那些都是小事,情情爱爱不至殃及旁人,若到时不好,吃亏的只能是傅旻自己。   宋氏捂住了脸,想说点什么,却被面前事实堵住了嘴——孙儿本就没错,她又能再说什么呢!   傅旻拍拍妹妹的手,示意她可以挪开了,后又直起身子,看着宋氏,眼神坚定地道:“祖母,情爱于世人是奢侈物件儿,若能白首相偕,那最好不过,但若强求不来......最起码,孙儿可以与您保证,明月秉性至纯,兹要是孙儿不先做对他不起的事情,分开便分开了,他绝不会在分开后降罪孙儿与傅家。”   傅愔在旁边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祖母,您忘记了,哥哥与陛下之间还有个孩子呢,便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会有事的。”   “对对对,”沈逸也帮腔,“孩子小名已然取好了,叫星星。子怀为日,陛下为月,孩子是星星。”   从孩子乳名便可窥得些二人情意,真心爱过想必未来如何不好也不至撕破了脸面。   这一个二个的,怎么显得自己好像是个不愿媳妇进门的恶婆婆一样,自己分明是担心旻儿才动了气啊,宋氏愣了愣,无力地抬手,“行了,都起来吧。”   跪了一地,像什么样子!   三人得了赦令,一块儿起了身,却都杵在一处,没人敢落座。   宋氏倒没再让人坐,只是对着沈逸与傅愔道:“你俩先下去罢。”   傅愔一边往门口走,一边不放心地瞧着傅旻,眼珠子都要黏在哥哥身上一样。   宋氏叹气,“放心,不会再打你哥哥了。”   二人出了门,却没走远,一起扒着门听动静儿,傅愔忍不住道:“沈逸哥哥你那保心丸当真厉害,本来还是担心祖母的,现下倒成了担心哥哥。”   “心疼是一回事,”沈逸忍不住道,“但是子怀身子健壮,应该是颇抗揍的,你倒无需担心他安危。”   傅愔听完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他俩虽听得认真,但里头倒是没什么大动静,宋氏拍拍自己身侧,示意傅旻坐过去,傅旻照做。   “将衣裳脱下来。”   傅旻回头看向宋氏,“祖母......”   “脱。”   傅旻无奈照做,下一刻便觉得背上冰凉凉的触感,祖母的指腹戳着药膏轻轻涂在傅旻的伤痕之上,还如他小时候习武受伤的时候一样,一边上药一边吹着气,“好孩子,祖母早先气昏了头,没问清楚便下狠手打了你,祖母给你道歉。”   “是孙儿错了,”傅旻声音也瓮瓮的,“祖母打得对。”   “错了就是错了,我心里清楚,你开脱也无用,”宋氏道,“只是你二人的关系,家里人给你帮不上任何忙。人与人之间,不论是亲人、朋友、还是夫妻,都要好好经营,日后便只能靠你自己了。”   若未来孙媳或者孙婿是寻常人家,她老婆子还能忝着张老脸到中间说和些个,但她再能倚老卖老,也卖不到天子跟前去。   此后孙儿如何过日子,怕吃了亏、受了苦,都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往肚子里咽了。   按说家里该是娶孙媳,但门第之差却让宋氏有种孙子高嫁的心酸与不舍,感觉嗓里出的声儿都潮潮的,“旻儿,家门没多高,但总是堵避风的墙,累了便回家。”   傅旻眼圈也发酸,“孙儿记下了,祖母。”   “此前还说要你带人来认认门,”宋氏又道,“便当祖母未说过吧,陛下愿意来便来,不愿来便不来。”   傅旻身子一顿,忍不住回头看向宋氏,眼神复杂:“祖母,明月明日便来府上。”   宋氏一个哆嗦,手上刚挖的一坨药膏“啪叽”落到裙上,难以置信地瞪着孙子,方才愁绪登时又来了气,“兔崽子!怎么不早说!”   傅旻好生冤枉,“您猜我为什么今夜跟您坦白?”   宋氏眼一闭,深深吸了口气,一指头便戳到了傅旻的额头上,“多大人了,还搞这种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的事儿!你怎么不赶在明日陛下入门前跟我坦白呢!”   傅旻:“......”   他本想说句“现在通知又不晚”,却见祖母将药膏塞到自己手上,也顾不得裙子脏污提起来就出了门,“你自己搽药!”   “够不着啊!”傅旻在身后喊。   宋氏的脚现在也差不多养好了,简直可以说句健步如飞,“脑子长了做什么用处!够不着不会想办法啊!”   这是咋了......傅愔和沈逸扒门板扒得正起劲,凑近了想仔细听听,却被里头推门给一人怼出去三步远。   宋氏一见他俩在,也顾不得旁的,点兵点将:“快起来!愔儿叫府上人今夜辛苦些,都速速动起来打扫!一飞你找人去跑腿,城西我定了块门匾,催促工匠天亮前务必做出来!”   她正待自己出去亲自盯着,忽然想到什么,回头又喊,“傅旻!”   差点忘了,府上再干净,怕是陛下也来不及全逛了,倒是有个地方一定会去——傅旻的院子!   里间傅旻正龇牙咧嘴地穿衣裳,“在呢!”   “快些起来,去带人收拾收拾你那猪窝!”   傅旻:“......”   当晚,傅府彻夜灯火通明,全府上下一直忙碌到了东方既白。   傅旻避开祖母生气、自己挨打的部分,只讲了大家都动起来、洒扫庭除恭迎圣驾的热火朝天劲儿,笑着回答了陆望安的问题:“昨夜不光是顺利,还非常之热闹,便说我那院子,除了过年还未曾这样干净过。” 第79章   陆望安还有点不信傅旻的话,“真的吗?这样顺利?”   他倒是知道老夫人的眼界较一般的老太太更阔些,毕竟是年轻时经过事的人,但是今年夏日的时候,她因为担心孙子婚配之事而心内郁结,久病不愈的事儿,陆望安却也记得清清楚楚。   前儿陆望安说什么“一点儿不紧张”、“带着星星去寻下个爹”也只是当时的意气,现在将要真正进门,他却就开始心内打鼓了。   “那是自然,”傅旻随口胡扯,“一个好汉三个帮,昨儿愔儿与沈逸都在,俩人在旁边帮腔不知道有多努力,祖母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   陆望安还是不信。   傅旻又摸摸他脸,“大约祖母也是来不及生气了吧,我与她讲你今日上午便要到府上去,她便急了,说来老太太前几日还崴了脚来着,简直一时间里就健步如飞了,比着江湖名医柳一刀的药膏贴子还好使。”   “真的啊?”陆望安忍不住想象那个情景。   “是,本来祖母想与我说些体己话,便将沈逸与愔儿赶了出去,可二人看热闹的贼心不死,牢牢扒着门在那偷听,结果被老太太一门板给撅出去好几步远。”   陆望安这下是真的笑喷了,“那,兄长与愔儿没受伤吧?”   “没受伤,都爬起来给老太太效力了,愔儿带着人去打扫院子,沈逸带着小厮出门拿个什么门匾,说是才定做的,不晓得是要用在何处。”   昨儿大家伙儿都太忙了,总归一个门匾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傅旻便没再去问。   陆望安也只道是他们府上有何处牌匾可能缺了坏了,为了尊重自己便就换块新的,就也没在意。   “还有旁的要问的吗?”傅旻问陆望安。   陆望安想了想,实在是没什么旁的好问了,无法再耍些口舌功夫拖延时间,只能摇摇头,“没了。”   “那便,出发?”傅旻拉起了陆望安的手。   陆望安强装镇定,“那便出发罢。”   傅旻手这一牵,拉了满手的汗,登时便知道自己这天子,大话说尽却还是紧张了,想到这人薄薄面皮,他也不拆穿,旋开门引着人一起入了密道。   陆望安觉得这一路,行得可真快啊,如何刚刚出宫就要到了傅府了?   “师哥,从前未有认真体验过,这次才发现你府上离宫里竟这样近。”   “确实不远,只需两炷香的时间。”傅旻点头应声。   傅家一直是清流,有名声却没财力,宗族之内代代有人做官,但除了傅旻之外最高也就是从四品,在这皇城跟儿上,权贵遍地走的地方,实在与显赫不沾边。   便是到了如今这一代,虽傅愔做生意发了家、傅旻也顺利升任了一品,但是毕竟年岁不长、积淀不深,置到更好位置的大宗地皮其实不简单,而且从宋氏到他们兄妹,都是恋旧的人,便一直住在三代前傅家先老太爷置办的宅子里面。   虽这几年将地皮又扩了些,宅子也重新修葺过几次,但是位置却是一直未曾变过。   你要非说是近,那确实是不远,自然,是比起那些住在宝坻、昌平的大臣而言;但若与章致芳这种出身望族、祖宅就在京内最好地界儿的大臣比,那可就远多了。   陆望安自然也晓得这个理儿,便小声道:“原来竟也不近。”   傅旻听了,只笑笑,没再说话——人若紧张,那是最听不得耳边有人一直讲话,所以他打算很懂事地不吱声。   但是有人紧张了,他还就格外话多——   陆望安静了一会儿,终是感觉静不下去,死活想寻点话头出来,果真一抬头看见傅旻的坐姿,便问:“师哥,你今儿如何坐得这样板正?”   往常二人一道乘车的时候,自己躺在师哥怀里,师哥便就也闲闲倚在车壁上,如此二人便都能寻到舒坦的姿势。   但是今日却不一样了,自己是舒坦了,师哥却坐得又平又稳,竟像绥极殿里头自己惯坐的龙椅一样了。   傅旻坐得板正,那自然是因为脊梁后面收了伤,倚着便疼。   但事儿是这么个事儿,话他却不能照实说,便又胡扯:“我先板正点儿,若不然一会子在祖母面前现了原形,她该责备我御前失仪了。”   “祖母待你这样严格吗?”陆望安有点心慌。   “也不是,待我比较严格的其实是祖父,”傅旻解释,“但是祖母与祖父生活了一辈子,也极其重礼,只是她不愿意拘着我与愔儿。从前我每逢休沐日,便能在床上躺着歇一天,除了三餐哪儿都不去,祖母也不会说什么,但......”   傅旻笑了笑,“你地位太高了,她保不齐会拿出来礼数制约我,昨日打扫庭院便就是个好例子。”   “那你没与祖母说,我来府上不是以陆望安的身份,是以明月奴的身份?”   “说了,但说了也没用啊,毕竟你虽是明月奴,却也是陆望安啊。”   陆望安叹气,“也对......你说,祖母该不会给我下跪行礼吧?”   想到那个场景,他就头大——自己到府上是去见家长,不是去耍威风的呀!   “到时候我拦住就是,”傅旻道,“想在祖母的心里从陆望安变成明月奴啊,那估摸着只能交给时间,你也别着急,急也没用。”   “只能这样了,”陆望安点头。   这话刚说完,马车便停了,小福子轻轻扣扣马车,“主子爷,到地界儿了,府上的青毡小车已然候着了。”   傅府扩建之后,内里路修得阔,可行小车。傅旻与傅愔他们平素是不在府内行车的,这路修了主要是备给宋氏。   如今陆望安来了,自然是要给他备下小车入内院。   “师哥......”陆望安苦着脸,又叫了傅旻一声。   “先到府上用饭,待会儿带你去我院中午憩。”傅旻攥着他手商量,“该还没进过我的院子罢?我是觉得挺干净,你不想去瞧瞧?”   陆望安咬咬牙下了车——他真的想去师哥长大的地方看看。   傅旻今儿出门前便就嘱咐好了,陆望安是微服来此,大家千万别到门口去弄出好大阵仗来,就一齐在宋氏院中等着就成。   除此之外,他还单独跟沈逸交待了句:“千万拦着祖母不要行礼,若我到时候来不及拦,你千万帮我扶好了......”   沈逸摇头,有理有据:“就怕我拉不住......你要知道,在这个年代,见着天子不下跪,在祖母心里头的严重程度差不多就等于谋逆了。”   傅旻懂他意思,“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那,我努努力吧......”沈逸又问,“愔儿呢,愔儿要拦着吗?”   “她一个小辈,跪便跪了,不跪也没人责备她,”傅旻再次强调,“如果你的能力只能拦得住一个人不下跪,记得,是祖母。”   沈逸觉得傅子怀这狗东西当真是不干人事儿,如何到愔儿就是“跪便跪了”!怎么?愔儿不是自己人?   所以,虽然傅旻会给钱,他还是客观地点评:“你好垃圾。”   傅旻毕竟有求于人,没还嘴。   也因着这,他带人进府才算是心里头有了底,要知道,若祖母先给明月下了跪,今儿这一场就真的变了味了,后头那饭如何吃、府如何逛,可就不好说了。   院门口处,宋氏带着傅愔与沈逸已候多时,身后只零星跟了几个心腹,闲杂人等全部被打发到了旁处。   见着傅旻将人打马车上抱下来,只看清了天子正脸的功夫里,甚至没有等到陆望安稳稳当当站下地,宋氏撩裙就要下跪,可口上都已然喊出来了那句“民妇参见陛下”,却到底没能将礼行全——   歪头一看,原是自己那便宜准孙女婿,一手一个将自己与孙女架住了!   宋氏与傅愔都愣怔住了,就这个空档里头,陆望安已然款款行近,微微一颔首,唤人道:“祖母,兄长,小妹。”   “啊......”   这可给宋氏整不会了,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该叫什么,只能干巴巴地招呼,“一路行来累了吧,来,先来屋里叙话。”   这次没有带上沈逸与傅愔,陆望安便安心行了晚辈礼,“多谢祖母。”   “哎哟哟哟,”宋氏连忙侧了侧身子,躲过了这个礼,引着陆望安往院子内走,嘴上不住叨念着,“可使不得,可使不得......”   傅愔溜溜跟在沈逸旁边,对陆望安已然初具规模的小腹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机缘,才能让男子怀孕生子啊,好神奇!   简直就是龙阳生子话本子照进现实了!   下头人没跟进院子,傅旻便走在最后头自己搬着宫内带来的礼物,陆望安跟在宋氏后头自往前走着。   府上的进门槛修得高,因为里头有些风水说法,便宋氏如今年事已高也未改低,等陆望安进门时,傅愔大着胆子在旁边提醒了句,“哥夫小心门槛。”   陆望安从没听过这样的称呼,闻言一愣,待反应过来确定是叫得自己,才对着傅愔一笑,“谢谢小妹。”   沈逸从旁听着,简直就是一整个大爆笑!哥夫可还行?我们愔儿还是有才华啊!   笑到一半,他突然福至心灵,回头看了一眼傅旻——   果不其然,那人脸黑得如同锅底一样!   怎么办,更好笑了!   进门之后,一大家子欢聚一堂,气氛倒还和谐。   宋氏最开始时有些不适应,后来就渐渐稳住了——虽没摆出来长辈的谱儿,却也没跌了长辈的份儿。   按说这样头次进门,定然是要稍微聊两句“家里头可好”的,但是碍于二人情况比较特殊,也没人挑起来这个话头。   宋氏拿了个锦盒出来给陆望安,终究是没喊“陛下”,也没喊“明月”,只说:“思来想去,大约也就是这个意头最好了。”   陆望安接过来,发现盒子里头躺着枚挺重实的金锁,看模样像是有些年岁了,虽没有刚打好的黄金那样亮,却被岁月镀上了一层暗暗的柔暖光泽,也颇合眼。   宋氏虽没喊一声“明月”,陆望安却一声“祖母”都没落下,“祖母,这是?”   “是旻儿小时候戴的长命锁,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却是请了高人做过法的,旻儿小时候壮实得像头小牛犊一样,现在也鲜少生病,想来大约是有用处的。”   陆望安眼里是掩不住的惊喜,拿着长命锁反复打量,“这竟是师哥小时候戴过的吗?”   宋氏点头,“旻儿出生,恰赶上他父亲入仕,那会子连品级都未定,打锁的金子几乎花掉了全部年俸。”   祖母这话说的,可是够艺术的......傅愔和沈逸听了,只对视一眼,余下的眼神便一直往傅旻身上飞,里头全是揶揄。   ——有的人刚入馆便当了爹,有的人当了丞相还没当爹。虽一样的血脉,这差的可是够远的......   傅旻自然察觉到了到了这俩人的揶揄,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倒是陆望安开口了,“朝臣的俸禄确实是低了点,师哥......”他看向傅旻。   “想也不要想,”傅旻摆手,“且不说现在朝廷并没多富裕,便是当真富得流油了,高薪养廉也是行不通的,维持当下、严查巨贪,足矣。”   “好吧。”陆望安应声。   这好生生的如何又到了朝堂话题了?宋氏搞不懂,只将话题往回拉,“这金锁是给孩子的,也备下了给你的礼物,但没多好,你别嫌弃。”   “不会不会,”陆望安摆手。   他知道师哥的家底毕竟还是浅了些,当下是买得到好东西,却未必能有几代传下来的好东西。当时准备礼物的时候他也想到了这点,便没有选进贡的物件儿或者是宫里头的老物件儿,是专门找人出去采买的文玩。   宋氏说着又拿出来另一个盒子递给陆望安,展开里面包着的缎子,竟是一座白玉观音,约莫一臂的高度,从选材到雕工都属于上乘。通体无暇,仅有的两点乌鸡正点在了菩萨眼珠子上,实在是妙。   这一出,磅礴迸发的钞能力直接给沈逸震住了,他毕竟是丞相独子,未必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东西,却诧异宋氏能拿出来这样的稀罕物件。   显然连傅旻与傅愔都没料到,兄妹二人凑近到陆望安手头看了半天——   傅旻倒吸一口气,“老太太这可是下了大本钱了!”   傅愔也问:“祖母你什么时候采买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这座观音的品相放到现在起码得两万两银子往上,宋氏是有些积蓄,兄妹二人平时也会孝敬些,但饶是如此,老太太的积蓄估计也得去了七八了!   “是早两年备下的,比当下要划算许多,”宋氏解释给那俩看热闹的,又对着陆望安开口:“孩子,观音送子赐福,希望你这一胎能够顺顺利利的。” 第80章   “祖母,”陆望安抱着观音,嘴张了半天,也只是说出了句“祖母”。   宋氏此时心态已然非常稳了,正和蔼地看着陆望安,“我昨日听一飞他们说了你的事情,男身孕子,想必此间艰难必还比女子怀孕更多几分,你受苦了。”   陆望安摇头,“不辛苦的,祖母。”   傅旻不同意,“是好辛苦,前面四个月水米不近,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打淮南头次见他的时候,着实是将我吓坏了。现在月份大了倒是不吐了,可天天揣着个肚子实在辛苦,体力差了好多,总是嗜睡。”   沈逸也点头,“是这样,子怀没有说错。”   傅愔看看陆望安的肚子,又看看陆望安,脸色一言难尽,很是心疼地扁着嘴开了口,“哥夫......”   一句哥夫,破坏了此时此景所有的缱绻!   沈逸真的绷不住了,只能捂着嘴努力将自己的笑声调成振动。   傅旻站起来,一下下戳着傅愔的太阳穴,“谁教你的叫哥夫!啊?谁教你的?”   他手大力气大,戳得傅愔的额角生疼,着急忙慌地往宋氏的怀里钻,“祖母,哥哥打我......”   宋氏笑吟吟地将傅愔揽在怀里,低头嘱咐她:“如今管得了你哥哥的,可不是祖母了,愔儿,你求错了门子。”   “哦对......”傅愔探身出来,怯怯叫了陆望安一句,“哥夫......”   “你还来劲了是不是!”傅旻瞪眼。   “那到底要叫什么呀!”傅愔喊了一嗓子,又钻回了宋氏怀里。   虽然这句“哥夫”让陆望安心里头挺舒坦,但这称谓到底是太不常见,听着总觉得怪怪的,但见傅旻又要出手去戳人家脑门儿,他便抬手拉人坐到了自己身边。   见哥哥轻易就被人按在位置上,傅愔胆子也大了,又探头出来,“哥夫,不好听吗?”   “哈哈哈哈哈哈,当然好听,好听极了......”沈逸忍不住插嘴。   方才还不觉得有多好笑,宋氏与陆望安听到沈逸如此爽朗的笑声,竟也跟着觉得——好像是有点好笑,配上傅旻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好像就更好笑了!   但二人较沈逸含蓄许多,宋氏只拿帕子掩唇浅浅一笑,陆望安也只是弯了弯唇角,然后对着傅愔说:“哥夫是好听,但却太猎奇了,若不嫌弃,便同喊你哥哥一般,叫我一声哥哥罢。”   “嗯,”傅愔轻轻点头,“明月哥哥。”   傅旻很是惊喜,仔细琢磨了琢磨,也认下了这个称呼,抬手大度道:“本来还说让你叫嫂子的,但是明月哥哥倒是更顺耳些,便就这样叫吧!”   “那便就这样叫,”宋氏起身,“时辰差不多,该去用午膳了。如今明月双身子的人,可不能饿着。”   陆望安乖巧地起身,随着宋氏一道出了门,悄悄牵了牵傅旻的手,“师哥,你听见祖母叫我什么了吗?”   傅旻点头,“嗯,听见了。”   小指轻轻在傅旻的手心画着圈,陆望安轻轻地凑近,说:“师哥,我好开心呀。”   “我也是。”傅旻轻轻回道。   这顿饭准备得丰盛,傅府的厨子手艺十分不错,加上也热闹,饭桌上没那么多规矩,大家其乐融融坐到一处,乐乐呵呵地交谈,让陆望安觉得十分舒服,除了孕吐刚结束时报复性胃口大开那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这样多了。   “明月,”宋氏喊他,“昨儿问旻儿你的口味,他只点了几个你爱吃的菜,旁的却说不明白了,不知道今日菜色可还合胃口?还需要再加几个菜吗?”   陆望安正忍着不加第二碗饭,闻言摇头,“合胃口的祖母,太合胃口了,我吃得已有点多了。”   宋氏到底是生养过的,更内行些,“还是不要吃好多,省的一会儿难受。只再喝些汤吧,大不了就午歇起来再补一顿。”   “嗯,”陆望安点头。   可这时候,傅旻刚好夹了块肥瘦相间、方方正正、很是晶莹漂亮的红烧肉出来,正准备放到陆望安的碗里,闻言就给筷子掉了个头。   “别呀,师哥,我想吃。”陆望安很是小声地跟傅旻说。   傅旻本就是逗惹他,闻言自然就将那块肉又放到了他盘子里,后一边盛汤一边嘱咐,“最后一口哈。”   “嗯嗯,”陆望安不住点头,“师哥......”   “嗯?”傅旻将汤碗给他放下。   陆望安将自己的羹匙放到傅旻碗里,明示道:“再从你碗里给我盛一口饭吧。”   红烧肉这种东西,自然是要陪着米饭才好吃啊。   “好,”傅旻当真分了他一些。   这顿饭当真是吃得有点多了,散席时陆望安起身,轻轻一抚肚子,惊觉竟比方才未用膳前大了恁多!   饶是他又懒又倦,还是忍不住道:“师哥,我们先走上两圈再回去午歇吧。”   “可以,”傅旻点头,“刚好带你去府上逛逛。虽你以后不一定在这里住,但是总要看看是个什么模样。这些年愔儿投了不少银子,祖母花了不少心思,府上建得还成。”   其实从宋氏的院子里一路走过来,已能窥得见府上的花木与房屋模样,兼具南方的精巧与北方的大气,建得当真是不错,如今听到傅旻这样说,陆望安便抬头取笑他,“祖母和愔儿都下了心思,那师哥你呢?”   一句话真给傅旻问住了。   他记得前世时常听到单位那些已婚的大姐讨论说“家里最鸡肋的育儿用品是孩他爹”、“家里最无用的人便是男人”,如今一想,自己在家里头过得这样舒坦、被照顾得这样妥帖,却实在是没有任何奉献。   想到这里,他已经在心里头立誓以后要成为最有用的“育儿用品”了,只是现在却只能苦笑,“大概是忙着在家里建猪窝吧。”   陆望安:“?”   “昨儿祖母喊我抓紧把我的猪窝收拾收拾,用来恭迎圣驾。”   陆望安听完笑了半天,笑完才道:“那可不是,在春和斋的时候,一应家务都是师哥做的,从浣洗整理到下厨收拾,师哥都做得很好,如何是在家里忙着建猪窝呢?”   他当时还以为师哥是跟自己一样的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呢。   “我幼年出去游学,照顾自己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傅旻解释,“只是在家里待着的时间太少了,碰上休沐又总想着好好歇歇,大门不出,便就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对全家无任何用处。”   陆望安闻言很抱歉地看着他,“怪我扔给你了太多事了。”   “食君之禄,不就当如此?”傅旻道,“再者说了,我虽在家里没什么用处,却在外头给祖母与愔儿挣了面子呢,高低算做出了点贡献罢。”   陆望安也笑着赞同,“这倒是。”   二人说话间已经绕过了花园,傅旻见陆望安的步子已经明显慢了许多,便问:“从花园拐出去,便到了我的院子,现下已然走了好远,若不然就直接去歇息?”   “好。”陆望安点头,又问:“师哥,你的院子叫什么名字呀?我记得兄长的院子叫百草堂。”   挺契合沈逸的志向,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说起这个,傅旻挠了挠头,“我的院子其实不小,内里房间也多,但是真正用起来的部分也只有一个书房与一间卧房而已,书房比卧房还用得更多些。”   “所以呢?”   傅旻尴尬一笑,“所以,我的院子叫三味书屋。”   天呐,他该怎么跟陆望安解释说,自己跟沈逸院名的出处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啊!   要怪只能怪沈逸那个崽种非主流子,十七八岁的年纪时候,非得让自己陪着他一起改院名,自己当时那个院子名字还挺正常的,现在却记也记不起来了。   那时候也是少不更事,竟然当真同意了,记得这牌匾刚换好的时候,祖母还挺高兴的来着——   “我们旻儿还是谦虚,如今春闱都结束了,却还改了这个名字来激励自己读书不止。人活一世,便就是要学一世的。若你祖父泉下有知,定也会为你骄傲!”   于是,阴差阳错的,带着好友的一股子中二劲儿、带着祖母的一番殷殷希望,“三味书屋”便一直挂在了自己的院子上。   到现在,眼看三十了,再跟爱人提起这茬,才觉得似乎是有那么一些羞耻。   只是陆望安却丝毫不查傅旻的羞耻,不仅没有觉得不对劲,反而很是感兴趣:“师哥,三味又是哪三味?”   幸亏傅旻前世有做功课,此时才没有被问倒,只是前世世人对于这个清末私塾的名字来由有诸多猜测,傅旻便只选了自己熟悉的一种解释:“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1);此为三味。”   陆望安没有听过这句,噙在嘴边细细咂摸了半天,竟真有所得,觉说得对极了,“读书之事,便是如此的,师哥,你的院子名字取得好。”   傅旻苦笑,到底不敢揽前人巧思的功,便道:“是,前人有智慧。”   陆望安等不及要看傅旻的院子,便一面儿被牵着往前走,,一面儿问:“快到了吗?”   二人一道穿过回廊,路过一丛茂密的竹,便就到了院子门口,傅旻手朝前指,对着熟悉的院门道:“明月,这便是了。”   “缣迭院?”陆望安读出来院门上悬的牌匾,转头困惑地问傅旻:“师哥,是不是走错了?”   怎么会走错?住了快三十年的家、居了要二十年的院子,得是什么脑子才能走错?   傅旻瞧着这簇新的牌匾,也迷糊了,“谁给换的啊?”电光火石间灵光一闪,他想到了——   “这是不是昨儿沈一飞去取的牌匾?可真行,给我的院子换牌匾,连正主都不带通知的。”   见他这样反应,陆望安也笑,“在这府上,仿佛兄长才是当家大爷,你是外人;但到了沈府,便就要调个儿了,你才是先生与师母嫡亲的儿子,兄长像是抱养的。”   “这话是没错......”傅旻苦笑摇头,“还说呢,彼时你到府上,我与一飞便都要靠边站了。”   陆望安只笑,又抬头看像牌匾,他不像傅旻那般心不平,只抓着“把我当外人”这事儿较劲,作为真正的“外人”,他开始琢磨这牌匾后头的意思了,既是趁着自己上门前匆忙换上的,便难说后头意头是否与自己有关。   只多看了一眼,他便懂了:若这牌匾是祖母与二人猜的个哑谜,那这谜底也实在是太简单了——   缣迭,鹣鲽。   “师哥,唯子余所向,嗜好比......”陆望安扯了扯犹在嘀咕的傅旻,轻声暗示。   “唯子余所向,嗜好比......”傅旻重复他说的话,很快补出来了后面俩字:“鹣鲽!”(2)   这里头的鹣鲽是形容至交,但世人常用的鹣鲽却是形容夫妻!   但无论是哪种关系,于自己与明月却都是契合的!   谐音组上大分!   傅旻又抬头,再看这牌匾,就是如何看如何顺眼了,这哪儿是祖母他们将自己当外人啊,这分明是准备给自己人的大惊喜!   他喜滋滋地跟陆望安讲:“回头我就去给祖母磕头道谢。”   “我也去罢,”陆望安商量,“虽只来府上半日,我却真心喜欢这里,待得太舒服了,全仰仗祖母张罗得好。”   他喜欢这里热闹的氛围,也喜欢被长辈疼爱护佑的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瞧得清楚:从祖母到小妹,她们可能表达并不强烈,却是真心将自己当做家人的,自己跟兄长,在这府上是一样的,都是“自己人”。   “你去是可以,磕头便不要了吧,若不然怕老太太睡不着觉。”   陆望安没理傅旻的插科打诨,小声叫了句:“师哥......”   “嗯?”   “若不然......”陆望安声音越说越小,好像要说什么过分要求而张不开口似的,“我就先在这里住下,待到母妃到了,再去隆福寺不迟......”   傅旻大喜过望,扶着陆望安肩头问:“真的啊?你在说真心话吗明月?”   “嗯。”陆望安红着脸、点点头。   “太好了!那便不走了!”傅旻意气风发,打横抱起陆望安就往院内行,“进来看看,哪儿不喜欢、哪儿不舒坦,咱们下午便改、下午便换!”   (1)摘自网络;   (2)唯子余所向,嗜好比鹣鲽:选自王安石《韩持国从富并州辟》;   (3)哥夫的说法,也是有故事的:我有一对拉拉朋友,她们第一次出柜见家长,见的是一方哥哥。据说哥哥当时很紧张,猛灌了一大杯可乐,然后喊了声“妹媳”,真的好好笑,我们都觉得哥哥是个天才! 第81章   陆望安一路进了院子,从进门就发现不对劲,直到进了屋才意识到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儿。   ——这院子里面也太干净了,不光是院子干净,更重要的是还没人。   “师哥,你这里都没有丫鬟小厮吗?”陆望安不明白,“便是再不济,读了这么些年的书,书童总该有吧,人呢?”   此时已经进了内间,傅旻这一路过关斩将一样,见着门就拿脚踢开,现在将人送到了,便走出了内室挨扇门去关,“谁同你讲读书便得有书童的?你也读了那么些年书,你有伴读吗?”   陆望安自己脱了外袍和鞋袜上了床,“谁同你讲我读了好些年书的?从前在兴国不过是粗识了几个字而已,就这还是为了能读懂我父王的戏词与话本子,纯粹不得已而为之。读书这事儿,是进了京才开始整儿八经干的,平日里就是薛诚、小福子,如何会有伴读?”   傅旻:“......那你在兴国的时候,过得该是好快乐罢。”   “确实是好快乐,”陆望安盘起了腿,眼睛开始在傅旻的房间里打量,“你还没说你人都去哪儿了呢?”   傅旻在圆桌处倒水,“我哪儿有什么书童,小时候是有几个嬷嬷带,大了之后祖父就将下面伺候的人全给我撤了,为了将我锻炼好了扔出去游学。   游学那可当真是吃了苦,回到府上起码有人做饭、有人洗衣、有人定时地给收拾房间,如此便足够我感恩戴德了,便就再没提找人伺候的事儿。后来年纪大点,身边有了傅九,便就一直是他一个。”   “哦,这样呀。”   陆望安应声,傅九他是知道在哪儿,跟着齐苍他们一道在外院呢,不用见着,需要的时候自然就出来了。   “那你童年该过得挺苦罢?”他问。   真的谢谢了......傅旻将茶杯给他,“也还过得去。”   陆望安喝了水就安安稳稳地躺下了,这毕竟是师哥的府上,再简单还能比春和斋更简单?所以这里的一切都蛮好的,不需要改动什么。   至于多问句“书童”,全然是因为讨论了半天书屋之类的话题,让他突然想到些流言:为了保全名声,也为了避免在嫡子出生之前弄出来庶子,到时候说不上好人家的媒,许多公子哥儿都是跟书童在一处胡搞的,听闻坊间还有句“有事书童干、没事干书童”的浑话。   这样问法纯粹就是因为好奇了,他是不担心傅旻跟书童有什么事儿的——   别的不说,单论师哥刚开始时候的表现,就的确不像有过经验的......每每想到前头几次,他都无可避免地觉得后庭隐隐作痛,师哥活儿那样差,能受得了、能长长久久愿意跟他有肌肤之亲的,那必然是爱惨了他才行。   没错,说的就是自己。   但是现在,师哥倒是渐入佳境了,看来能将学问做好的人,那学起来旁的,定也是较常人更快些的。   “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了?”傅旻也一道除了外衣、脱了鞋袜上了床。   “师哥,你认识的人里面儿,有没有同书童那什么的人啊?”陆望安问,真的好好奇,如今恰赶上同圈内人论及此事,迫不及待地想求证。   傅旻:“......谁来你面前嚼舌根子了?”   “我就是听说嘛,有些好奇,你肯定是没有,但是否代表旁人也没有呢?我长在兴国,那里不流行这些事儿,只是听说这边有。”   傅旻不瞒他,却先撇清了自己,“你也看见了,我反正是没有,我身边男男女女可都没有,甚至愔儿小时候还养过小鸡小鸭呢,我这儿平素可是连只带毛带羽的都没有。”   “知道你没有,那旁人呢?”   傅旻正色,言简意赅,“有。”   “原来真有啊,”陆望安更好奇了,“那之后呢,待到少爷婚配之后呢?”   “得看情况吧,”傅旻回答,“有的可能尝过了女子滋味,便就不爱同男子行事儿了,书童便打发到府上或者铺子上当管事,有人怕徒生事端,还会将人打发到远些的庄子上去。但也有人念旧情,两头一道维系着,不过日子就会更艰难些。”   “这样,”陆望安喃喃,“大约在当世,男男之情还是阻碍太多了些。”   “不要胡思乱想,”傅旻将陆望安的水杯撂下,强势地搂人到怀里,“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你管得了江山社稷,却干不了个人运道。将自己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睡觉!”   “可是,师哥啊......”   傅旻睁开眼,“嗯?”   “若不然,我还是回隆福寺去住吧......”   这话听得傅旻直皱眉,不知道这祖宗又去瞎琢磨什么了,“为什么?”   “我这副身子到底怪异,府上人多,眼杂口杂,怕生事端。”   “你发现府上人较平日少了许多吗?”傅旻问。   “发现了。”   府上人何止是少了许多,几乎就没怎么见人了,毕竟也是堂堂丞相府邸,从花园一路行来,竟然没路遇过小厮或者丫鬟,这很不应该。   “除了心腹之外,都已经暂且打发出去了。”   陆望安:“哦。”   暂且打发出去了,那是暂且的事儿,一日、二日或还可以,久了肯定会不自在、不方便。   傅旻:“本来说若你不在这里住,过上几日就再将人叫回来,但你既然打算常住,那就不让人回来了就是。”   “不方便的,”陆望安摇头。   方才那个“鹣鲽”之说让他乐昏了头,行事也开始不考虑后果了,现在冷静下来,自然是要反口的。   “有何不方便?这府上连上你与沈一飞,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五个主子,何况一飞也不是日日在此,愔儿也常常宿在铺子里、或者庄子上,留那么多人作甚?庄子上、铺子里,甚至隔着一条街口的另一处宅子里,住人、用人的地方多着呢。”   “这样啊?”陆望安心动了。   傅旻看着他,见他一双潋滟的眸子里头藏着光一样,突然笑了,“到时候就叫人每日清早进府洒扫,顶多一个时辰便就离府,粗使下人留几个在后座房处,由傅九亲自去调度。府上厨子留下,预备着给你准备餐点,祖母那边只留她知心的两个嬷嬷,愔儿的院子就不留人了,我这边本就没有下人,到时就叫薛诚与小福子过来伺候你。”   这样的安排是挺妥当了,只是......“师哥,你笑什么?”   傅旻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不用担心洒扫的人瞧见你,总归他们入府打扫的时辰,你也睡不醒。”   这话说的......陆望安一拳打在傅旻身上,翻身朝墙不理人了。   傅旻笑着在后背搂住他,“别恼啊,觉多又不是什么坏事,早前太辛苦了,身子亏空不少,便趁着孕期与后头的月子好好养养身子。   先前同你在清晏殿里头用膳,见你在席间由人伺候着,跟吃鸟食儿一样,现在想起来都很心疼。似乎府上厨子的手艺还合你口味,喜欢便就多吃点。”   “哼,”傅旻听见了这么一声。   这便是说明人家已经不生气了。   “快些睡吧,”傅旻拍拍陆望安,“祖母着人去给你准备了甜汤和点心,起迟了怕就不让你吃了。”   看得出陆望安听这话是急了,急着翻身却又稍显笨拙,“为什么?”   “自然是怕你晚膳没胃口,”傅旻回答。   先前在席间的时候,陆望安便已经听过沈逸与傅愔的推荐了,知道府上的甜品与正餐比起来丝毫不差,他现下正盼着呢,闻言当即闭上了眼睛:“师哥,我睡着了。”   傅旻又搂紧了些,轻轻吻在他眼角,“好,知道了。”   为了成全傅旻休沐日“死在床上”的好习惯,他屋内的床帐都用的双层墨兰色缎子,帘子一落,白日便就与黑夜无异了,陆望安睡在帐内,那别提是有多香了。   好在傅旻生物钟犹在,在二人歇下一个时辰的时候将陆望安叫了起来。   “先醒醒盹,”傅旻递了杯白水到陆望安手上,“一会儿是将点心叫到院里来,还是去同祖母她们一道吃?”   “就过去吧,”陆望安忍不住揉眼睛,“几时了?”   “还早,申时才将将过了一刻。”   陆望安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实在是担心祖母她们等着。”   “稍坐会儿再起,”傅旻拿着衣裳站在一旁候着。   陆望安前些日子总会在睡起时发晕,沈逸说是低血糖导致的,如今已在他平日膳食里头加了许多补气血与补铁的食材,似是还有效果。   “没之前那样不得劲儿了,不用再耽搁了,”陆望安接过外袍穿好,系扣子的时候,指着腰部给傅旻说,“看,师哥,又往外挪了个扣眼儿。”   “这是好事儿,你没不舒坦,星星也长得好。”傅旻手上还搭着条腰带,早晨入府的时候,为了图个衣衫齐整,陆望安还拢了条腰带,这会儿已熟络了,都是自己人,傅旻便觉得没必要,“若不然就不围了?”   “嗯,”陆望安应了声,随着傅旻一道出了门,如今出了宫,他发觉自己便像是离了笼的鸟、脱了鞲的鹰,实在是天高任鸟飞,感觉空气中吹来的风都是快活的味道了。   就这,自己后头还未有个族群挂牵呢,想到当时父王的处境,陆望安一下子就懂了为什么他当年宁可千里分居也要回到兴国了。   用点心的地方不在用膳的花厅,傅旻引着陆望安到了个亭子里,亭子建在湖中央,三面儿都落了半卷竹帘,栏杆处缠着防蚊虫的药草。   宋氏带着沈逸、傅愔他们也刚到,两拨人一道进了凉亭落座。   凉亭内的石桌上摆着攒盒、瓜果,并着些点心盘子、甜汤盅子,宋氏递给陆望安一盅,“明月,这是百果汤,先喝两口润润喉咙。”   “多谢祖母。”陆望安乖巧道谢,拈过勺子品尝。   入口的甜汤满是瓜果清香,里头应放了槐花蜜,味道清甜,香气似有若无并不喧宾夺主,陆望安不爱吃炖煮了的果子,却爱极了这爽口的汤,拿勺子一勺一勺舀着,不多时,盅子里便只剩了水果。   “这样喜欢吃吗?”傅旻正在剥荔枝,还未来得及用,见状便将自己那盅拿给了陆望安。   傅愔也张罗:“明月哥哥,也尝尝点心,祖母的点心也好吃的。”   陆望安点头,随手拿了一块儿枣泥山药糕,山药里头应当是加了些牛乳进去,比起平日他吃到的那些,要更松更香些,里面的枣泥馅儿不算太甜,正合他胃口,还也补气血。   “好吃吧?”沈逸抬头问他。   其实真是多余问这句,因为打陆望安的表情里便能看得出来他非常满意。   但是陆望安还是认真答了:“好吃的,兄长。”   傅旻抬眼看向沈逸,“收收你那一脸嘚瑟,仿佛这点心是你做的似的。”   “虽不是我做的,却是我漏给祖母的消息,”沈逸越发嘚瑟地找宋氏撑腰,“也算我是立一功,对吧,祖母?”   “对对对,”宋氏笑着看沈逸,拿筷子给他眼前盘子里放了块金丝菡萏酥。   沈逸拈着菡萏酥在傅旻眼前转悠了一遭,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傅旻:“......”   傅愔想必是见惯了他俩打擂台,理也懒得理,只拉了一格攒盒出来,用银镊子夹了几枚嘉应子给陆望安,“明月哥哥,这嘉应子是哥哥给的方子,我让手下点心铺子里的大师傅做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在淮南吃到的味道。”   “这么快就做出来了?”陆望安喜出望外,“打淮南买回来的还没吃完呢。”   傅愔:“做个果脯也不复杂,一日就出活了,哥哥把关过味道,才拿回府来。”   傅旻毕竟不是制果脯的内行人,没有将方子卡得更细些,火候之类的都不清楚,便就多调整了几次。   陆望安拈了一枚入口,眼睛都亮了,“是一样的味道,多谢小妹。”   “不客气的,”傅愔真心地对他笑,很快就低下头吃东西了。   见傅愔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傅旻就更加心暖了——妹妹虽然比起寻常女孩子已经算是大方,但是毕竟还小,纵使眼前这位是自己“嫂子”,但毕竟是认了十几年的天子,紧张、腼腆都是人之常情。   也就是这样,她早上那样同自己嬉笑打闹来缓解明月甫入家门的紧张情绪,才更难能可贵。   傅旻忍不住想:何德何能啊傅子怀,能有个这样玲珑心肠的妹妹。   “多谢,”傅旻跟着陆望安一道叫了句,“小妹。”   这句“小妹”惊了傅愔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打了个摆子,往沈逸后头缩了下,“哥哥,你正常点!”   傅旻一腔慈爱烟消云散,将手头剥好的荔枝肉扔到傅愔盘子里,感觉没劲:“别一天到晚的光顾着染你那双爪子,这样喜欢吃荔枝也不下手剥。”   沈逸从一碗酒酿甜蛋里面抬头,“染指甲怎么了?好看极了。等下愔儿用完了百果汤,我自然会剥给她吃。”   傅愔照样是不理他二人的官司,只抬手拿银镊子夹荔枝肉吃,露出十指漂亮的蔻丹,“谢谢哥哥。”   陆望安看着沈逸,心说怪不得兄长天天不在沈府在傅府呢,这边如此热闹,祖母又这样疼着、纵着,喜欢在此常住那太正常了!   还好,自己也有资格以后在这常住了。   于是,在宋氏问道“明月,在旻儿院子里可住得习惯”时,他果断点头,“很是习惯,院子名字非常好听,多谢祖母。”   宋氏也是玲珑人,自然听得出来陆望安话里的机窍,便道:“这功劳却不在我了,是他祖父当年便拟好的,我只是代夫行事而已。不光旻儿这里有,愔儿的院子,待到成亲后,也有不一样的名儿。”   一席话听得傅旻与傅愔都有些眼热——血脉亲情自岁月里传承而来,人虽不在了,却会用另一种方式来陪伴。   “那祖母,我的院子以后是什么名?”沈逸先开口了。   “你小子......”傅旻撩他一眼,“哪里又关你的事了?”   宋氏只笑,“待你同明月一般过了明路,自然就晓得了。”   说完这句她转而看向陆望安:“明月啊,我听旻儿讲你之后要去庙里住,依我看,便不如在府上住下,虽不胜那边安静,但热热闹闹的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与府上几个嬷嬷都还有经验,也方便照顾你。你觉得如何?”   陆望安只看了傅旻一眼,便知祖母之所以敢提这样“僭越”的话,是在孙子的授意之下,给自己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住下。   他悄悄在石桌下面拉住傅旻的手捏了捏,随即乖巧点头,“那便就听祖母的。” 第82章   如今天子避朝,公务必然吃紧,纵是薛诚与小福子他们都已到位了,傅旻仍然是不放心陆望安一个人在府上的,但没办法——   他不放心陆望安在府上,陆望安还不放心他不上朝呢。   于是,在陆望安的催促与劝慰之下,又在府上歇了两日之后,傅旻终于点了头,答应了陆望安第二日便就去上朝,便就去正儿八经地当值。   次日一早,陆望安一觉睡到自然醒,方起身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一打开床帷子见着薛诚在外头候着,开口就问:“伴伴,师哥去哪儿了?”   显然是还没醒盹,已然忘记了昨日催着傅旻上朝的事儿了。   “相爷呀?”薛诚上前,拿起玉钩环将床帷打起来,“大约已经快下朝了罢。”   陆望安一拍脑门,“忘记师哥今日要去上朝了。伴伴,几时了?”   “才刚过巳时,”薛诚拿了衣裳过来伺候陆望安穿上,“相爷走的时候特意叮嘱了,尽量可着您自然醒,但若巳时过一刻还不见您起身,便就叫醒,免得落下一顿饭。”   “嗯,”陆望安走到穿衣镜前,揽着肚子前后比量了比量,“伴伴,朕的肚子近日是不是大了好多?”   薛诚凑近去看,“奴婢倒是没看出来多少,主要是......奴婢也没经验啊。”   “也对,朕还是去问问祖母。”   “陛下,”薛诚昨儿晚上才住到了府上,此时忍不住轻轻开口,“老夫人待您,还好吗?”   陆望安斜他一眼,“母妃的信就已然到了?”   这话太直白,问得薛诚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是,王妃到底是不放心。”   “给母妃回信,说朕在府上住得极好,祖母她们极有经验,什么都给备好了,来了几日朕已然丰腴不少,肚子都眼见着的长,一日起底五六顿,连朕饥饱痨的老毛病都不治而愈了。”   “这样啊?”薛诚拍着手,心内大喜,“就是说啊,能养出相爷这样正派人的人家,便您就不是贵为天子,又怎么会苛待了您呢?奴婢带着小福子早晨已然去给老夫人请安了,老夫人慈眉善目,看着就是个和蔼的长辈。”   “什么?”陆望安问,“你俩清早已然去给祖母请安了?那会不会显得朕太失礼了?”   “陛下这是什么话?”薛诚摇头,“相爷早也嘱咐了,说老夫人不是多重礼的人,且有时也爱睡个懒觉,本就不要小辈定点儿请安,您也不是来府上给她晨昏定省当正头孙媳妇儿的,是来这里享福的,若您喜欢,便在府上横着走,也无一人会觉得不妥。还让我跟在左右,时时提醒您,如何舒坦便就如何来,若在府上待腻了,就唤二小姐带您出去寻乐子,说二小姐是吃喝玩乐的行家。”   陆望安忍不住问:“师哥早晨几点起的?怎么这也是他交待的、那也是他交待的,他到底与你交待了多久?”   薛诚嘿嘿一笑,“相爷寅正便起身了,便起得这样早,还因为与奴婢叮嘱事儿,早膳都没来得及好好用,抄了两个饼子到车上吃的。”   这话听得陆望安一阵儿心疼,“晌午让齐苍去给师哥送顿饭吧,文渊阁的菜再好,比起府上还是差了些。”   “诶,奴婢记下了。”   正好这时,有人敲门,薛诚过去开门,是小福子闻见了里面的动静儿,去拿了洗漱的托盘进来,行礼道:“陛下起身了?奴婢前来伺候您盥洗。”   方才只见着薛诚的时候还不觉如何,现在小福子进门,陆望安才发现这父子二人的衣裳,乍看不一样,细看却有些相似——衣料颜色花纹都不一样,却是一样品类的缎子,甚至可能是出自同一家布庄;襻扣儿的颜色也不一样,样式却很相像,像是出自同一个绣娘。   倒真别说,他俩脱了内侍的官袍,换了寻常管事的衣裳,还出乎意料的顺眼。   陆望安接了帕子净了面,还帕子的时候,打量着他二人说了句:“新裁的衣裳挺好看,是到一处量的罢。”   小福子喜不滋儿地将净牙的竹盐递给陆望安,回道:“这都是府上二小姐备下的,说是感谢我二人前来府上照顾她‘明月哥哥’,没有别的好做的,只能将一应物具准备好,聊表心意。”   薛诚也帮腔:“这三言两语就将咱们划成外人了,也看得出府上是当真将陛下看作自己人的。对咱们都这样好,待陛下更不会错,奴婢一会子就去回信给王妃,告诉她莫要担心。”   “嗯,”陆望安点头,心里头也是高兴得很。   昨儿师哥跟自己说了,愔儿想必自己还挣扎着呢,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适应自己嫂子是皇帝的事儿,但是却照样在最开始时,陪着沈逸一道调节气氛,实在是下了大力。   有这样的玲珑心肠和周全想法,也难怪能将生意做得这样大。   “对了,”小福子见陆望安已经洗漱完毕,“方才二小姐差人过来问您要不要过去一道用早膳,说是相爷将什么棋子放到她处了,待到用完可以一道去下棋。”   “哦?还有这事儿?”陆望安起身,拢了拢衣襟便要出门。   “陛下,稍等下,”薛诚将杯子递过去,“相爷嘱咐的,您的蜂蜜水。”   天晓得陆望安惦记了大富翁多久了,从淮南到回京,甚至棋箱都已经到手了,却因为要处理政事没空玩儿,后来来了府上,又每日顾着吃吃喝喝,始终没有抽出空来。   昨儿洗漱完毕好容易有了空,他又因为晚间散了步而困倦非常,到底也没玩成。   如今听见傅愔邀他下棋,一下子来了劲儿,抬步就想走,本不太方便的身子都像是短暂地踩上了风火轮一样,却没料到他这风火轮方发起来,就被人喊住了,还是为着喝蜂蜜水这样的小事儿。   陆望安吨吨吨地将蜂蜜水一饮而尽,拿出帕子擦擦嘴,“伴伴,朕才是你正头的主子。”   如今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二个的全颠颠跑去听师哥的话了?   小福子在后头关门,薛诚跟到了陆望安身后,“自然是因为陛下是主子,奴婢才愿意听相爷的,相爷的一行一止可都是为了您好,便拿着蜂蜜水来说,相爷说了,这是沈公子建议的,对您身子好。”   倒不想一句抱怨的话,引得薛诚解释了这样多。   陆望安摆手叫停,“好好好,朕知道了。”   傅旻的缣迭院与傅愔的棠下轩相距不远,陆望安到的时候,傅愔正在院子里给一丛海棠浇水,见他来便就放下手中水壶,“明月哥哥来啦?快来用膳,猜猜我今日备下了什么?”   “什么?”陆望安问。   这几日他真是发觉,府上祖母与小妹已将日子过成了诗,这样会过日子、懂过日子的两个人,要没人说,谁知道竟是院子里仅有两间屋子用了、其余都空着的左相的家眷呢?   师哥的日子,实在过得太简洁了些,跟他的家世并不匹配,与他的家属也格格不入。   便说府上的吃食,来了这快要三日,还未见重样菜呢。   虽御膳房每日的花样也蛮多,但是御厨怕触到自己霉头,每次都是提前几日便将菜单准备好提交上来,按部就班地准备御膳,且为了求稳,菜系几乎不怎么变化。   经年累月地吃着,一日胜一日没滋味。   尤其是陆望安身为天子,还需得维持个不重口腹之欲、不喜奢靡之风的形象,就更吃得没意思。   到了这边却不一样了,感觉每顿饭前坐到桌前,都像是准备开箱子里的礼物,满满的都是期待感。   “准备了什么?”陆望安问。   “明月哥哥,你随我来。”   陆望安随着傅愔一道进了内室,见桌上整齐摆了一桌码子,正中间的钵子下面还燃着粗烛,探身一看,钵子里面咕嘟着的正是米粉。   “竟然是米粉吗!”   “是,”傅愔说着话拿了双好长的筷子并着个竹笊篱出来,“前日沈逸哥哥说到他去兴国,那边早膳常爱吃米粉。我突然想到下面铺子里头有个伙计是兴国人,问了问果然会做这个,昨日我便带着厨房的大师傅去拜师学艺了。”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陆望安坐下,接过了傅愔盛的素粉,开始拿着勺子筷子往碗里加佐料,并麻利地在傅愔盛好另一碗米粉的功夫里拌好了一碗,递给傅愔,“愔儿,尝尝哥哥拌的粉。”   傅愔手头还拿着另一碗,见状有些受宠若惊,颇是愣了会儿,才与陆望安手上的碗换了过来,“明月哥哥,有劳了。”   两碗的佐料都搭好,二人一处落座开始用膳,陆望安吃了一口,就被想念中的味道一下子击中了,简直全身心都陷入了浓浓的乡愁之中。   不似兴国的湿润,京中气候干燥,若食多了辣椒则难免火气旺盛,轻则生疖子、重则烂嘴巴,故而御厨是绝对不会将兴国菜列入菜谱内的,到时候天子龙体欠安,连带着整个御膳房一起吃挂落。   而又碍于京内人都不太能吃辣,所以偌大京城并无专门的兴国菜馆子,有的酒楼或许有零星菜式,但经过改进之后却是一点都不辣了,吃着没味道。   愔儿今儿准备的这些就不一样了,油辣椒做得很是地道,又香又辣,香油熬得也到火候,隔老远就香气扑鼻,余下的萝卜干等小咸菜,也全然是兴国的做法。   陆望安又吃了会儿,忍不住问:“愔儿,好吃吗?”   傅愔一边斯哈吸着气,一边回说:“好辣好辣,但是好好吃啊!明月哥哥,你好厉害,怎么这样能吃辣?”   “傻妹妹,因为我是打兴国长大的呀,会吃辣不是很寻常?”   “也对哦,”傅愔已经吃得满头是汗了,却仍舍不得撂筷子,“好辣,好辣,好好吃。”   陆望安递给她帕子,“擦擦汗,愔儿。”   “谢谢哥哥,”傅愔笑了,咧着一对又红又肿的唇。   这句“哥哥”,更是让陆望安舒坦,平时在家乡也只是一碗粉的饭量,今儿还又多挑了两筷子。   吃饱喝足,二人想必也觉得秋燥的时节吃这样的早点太过猖狂,便择了含苞的金丝皇菊与老冰糖放壶里,在大富翁棋盘旁煮起来了下火的菊花茶。   在小暖炉上菊花茶的咕嘟咕嘟声里,陆望安很快速地了解了大富翁的规则,不得不说,还得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像愔儿这样的生意人,讲解起来开店做买卖的游戏,就是非常清晰、明白。   傅愔将拿出来讲解的棋子归位,“明月哥哥,了解规则了吗?”   “嗯,了解了,愔儿你讲得很好,”陆望安点头,胸有成竹,忽然想到什么,提醒傅愔道:“愔儿,输赢各凭本事,你可不许让我。”   这话真是说到了傅愔的心坎上,方才她还在想到底是收着点儿还是正常下呢,如今既得了圣谕,那便只有听着的份儿了,“晓得了,明月哥哥。”   然后,在菊花茶袅袅升起的热气中,陆望安迅速地输了第一局——甚至快到,他还未体验到开始,便就结束了。   “再来!”陆望安收了棋子,又拉出来了一张新的棋盘。   傅愔跟着他一起收棋子,“好!”   然后,新的一局,又是地图还没走多少,陆望安再次破产!   傅愔这会儿已经有些扛不住了——虽说这游戏有掷色子的运气在,但也讲究个筹划的,明月哥哥这棋艺也太差了些,自己当年头次摸棋,输是输过,也没能输成这般模样啊!   她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技术实在是过于有些精湛了,与新手下棋,是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可惜是哥哥去上值、沈逸哥哥去坐诊,如今留自个儿一个人陪伴天子,说实话,还挺无助的。   但饶是如此,在听到陆望安说道“再来一盘”的时候,她还是口眼随心,回出来了一句“好的”。   所幸是二人开始得便就不早了,所以如此快速地下棋也只过了四盘,便就到了吃饭的点儿。   “明月哥哥,先去用午膳罢,若知你饭用迟了,哥哥回来少不得要数落我,”傅愔搬出来了傅旻。   陆望安本身对于府上的膳食就有莫大的兴趣,加上一上午来信心挫败得差不多,也到了平静平静的时候,便起身道:“你先过去,我稍后就到。”   傅愔好奇,“不一起去吗?”   陆望安解释,“我早先嘱咐了齐苍他们带午膳与师哥,先去看看准备得如何了。”   “哦,”傅愔点头,“那我去花厅等你。”   于是,等到远在文渊左阁的傅旻收到了家里送来的“爱心便当”时,将食盒一层层打开,就在最底下一层发现了久违的小纸条——   师哥,晨起愔儿等我一起用早膳,准备了兴国的米粉,味道很正宗,很好吃。   用完饭我央着愔儿陪我下大富翁,但是我老输,输得还好快,师哥,你回来再教我一次罢。   傅旻:!   透过纸条,他好像都已经见着明月垂头丧气的模样了!   傅旻冗务缠身,很少卡着时间下值,但是今天却一到点儿就起了身,在路上就打听到了傅愔儿所在,火急火燎直接赶到了自在书局,并在二楼成功堵到了因为不想再陪天子下棋而跑到生意门里躲清静的当事人!   傅旻喝了口茶水,再张嘴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怎么回事儿啊你?你明月哥哥头次玩,就丝毫不晓得让让他?”   “我也想让来着,”傅愔冤枉死了,“他不允许啊!”   “你啊你啊,”傅旻又拿指头戳傅愔的脑门子,“他说不让你让,你就不明显地让、让他察觉不到让不就行了?”   傅愔理直气壮,“那我不成欺君了吗?”   傅旻:“......”   又喝了口水,傅旻才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回去再陪他练练,明月聪明得很,兹要是学透了,这种小把戏定是不在话下。” 第83章   回府的当夜,草草扒拉了两口饭,傅旻就去棠下轩将大富翁给拿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待到陆望安夜吃好,回到了屋内,小灯一点、小桌一支,也顾不得玩了一整天的心眼子实在是疲惫非常,傅旻拉着陆望安坐到了罗汉床上,“明月,来,我来教你。”   “大富翁是有些技巧的,像愔儿他们玩得久了,自然就在日积月累里面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案,你虽然了解游戏规则,但是很多时候没有经验加持,在做决定的时候就会失了先机。   这次,我们慢些走,如同下围棋一样,在忽略色子点数的前提下,你试着去思考你的对手目标在何处。”   陆望安点头,他其实有感觉傅愔在一局棋开始之时就有整体的目标和规划的,但是他猜不透,可能就像师哥说的一样,还是缺了经验。   因为傅旻在刻意让着他,便主动放弃了许多买地、置产的机会,就将游戏时间拉长了,并随着游戏推进给他讲:“置办产业,很重要的一点是垄断。”   “何为垄断?”   “就是尽最大可能将同色、同种的地产收入囊中,如盐铁官营一般。”   陆望安虽然玩棋的经验少,记性却好,闻言思索了下今日与傅愔的对局,好像确实是这样,便点头,“师哥,我记下了。”   “不仅如此,还要学着多建房子。”   “抓住连掷色子的机会。”   因为傅旻让着,所以陆望安前所未有地下了一盘非常长久的棋,这一局竟比前面四局加起来的时辰还久,而且在最后一步时,傅旻先他一步破产了!   “师哥,我赢啦!”   陆望安激动地喊出声。   傅旻笑着看他,“你看,有了这些小窍门,是不是就觉得赢棋也没那么难了?”   “是,”陆望安道,“我还说是不是我太笨了,才会听懂了规则也玩不赢的,玩不赢倒还是其次,主要是输得太快了些,实在是......”   想说丢脸,但到底没说出来。   “这有什么的,再聪明也不可能一口气吃个胖子,傅愔儿现在看着是挺厉害,当年刚刚玩的时候,也是被我与沈逸虐哭的主儿。”   陆望安心里稍微好受点儿了,他今日真的是非常受挫了,“真的啊?”   “骗你做什么?”傅旻方欲抬手将棋子收起来,又停下,问陆望安:“还玩一把吗?”   陆望安扶了扶腰,轻轻摇头,“坐太久了,腰酸。”   “那不玩了,去沐浴,”傅旻三五下收拾好棋局,牵着陆望安一道去了净室。   温水簇拥让陆望安的身体舒坦了好多,腰上的酸痛几乎不察了,傅旻手上缠着帕子,沾了皂角粉给陆望安擦身体,又拆了帕子轻轻用手擦上他已很有规模的小腹,细细打量道:“明月,怎么感觉近来肚子大了好多?”   “是吧?”陆望安瞑着眼,舒舒坦坦地靠在加了靠背的浴桶边上,“我今儿还问伴伴来着,他说看不出来,午歇起来我又去祖母那儿坐了坐,祖母说论起来月份,便该是这样子,甚至还偏小了些。”   “是吗?”傅旻双手并起来盖住陆望安的小腹,“偏小吗?感觉不小啊。”   陆望安将手交叠在他手上,“我今儿也这样说,祖母说咱们还是经验少了些,她说的肚子大小,还只论的是一胎,若是二胎,还长得更快了,像街边那糖人一样,吹气儿一样地长。”   傅旻听着就心惊,如今这肚皮长得已经让他看着都害怕了,他甚至不晓得等到到时候足月,明月小腹如山、肚大如箩的时候,自己该如何去接受,想必到时候睡觉都不敢闭眼了吧,更不要提二胎了,祖母口中说的那种经验,实在是没什么有的必要。   “咱们不要二胎,祖母说的那种情况并不在咱们考虑的范围内哈。”傅旻友情提示。   陆望安看了他两眼,没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弟弟在腹内早夭的缘故,他对于要个小二子其实是存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的,再加上星星日后肯定要留在宫里,他还想着给老二放到傅府养着。   但是,上次二人讨论到过二胎的话题,可以说是双方都非常不满意,所以这次,为了俩人今晚的和谐,他到底没吱声。   ——有的人不说,但不代表着他不会去做。   既然生育的主动权在自己手里,到时候不还是自己说了算?   傅旻见他瞑着眼、舒舒坦坦的模样,自然也是无从去猜测他心里头的这些小九九的,便照常拿着个大巾帕子将人裹好了捞了起来。   如今他动作是越发小心了,星星太过活跃,他总担心若是蜷着肚子了,那兔崽子少不得又要让明月吃苦。   “师哥,我在此地等你,你快去洗漱吧,”陆望安催促傅旻。   傅旻将干净的中衣放到枕边,“等我做什么,累了就先睡。”   但陆望安近午歇都歇得很足,现下确实是还不累,傅旻回来时,见他正倚着个大帛枕看话本子呢。   “这样暗,仔细害眼睛,”傅旻走近,将床边的一盏立灯挪到了靠近陆望安的地方。   “也没打算好好看,只是拿来打发时间,”陆望安拿了个书签夹在话本子里,合上书放到一旁,“是愔儿拿回来给我看的,说是书局里面这些日子以来最畅销的。”   瞧着陆望安兴致缺缺,傅旻便上了床,问:“不好看吗?”   “好看是挺好看,大约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这本的两位主角几乎没经历什么坎坷,情路通达又平顺,行文也很流畅,词句也很优美,”陆望安躺进傅旻怀里,“就是怎么说呢......”   “嗯?”   陆望安顿了顿,冷静点评:“太素了。”   想不到竟是这个原因......傅旻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要知道,愔儿到底是没有胆量给你送淫书看的,便是不在乎自己的脸面,还要照顾着你的脸面呢。”   “你当年不就......”陆望安伏在傅旻胸前,感受到他因笑、因说话而产生的震动,觉得安心极了。   往事当真是不堪回首,那本《寻溪游记》几乎是将他傅子怀钉在耻辱柱上的程度了,但尽管无人在乎,但傅旻必须为自己发声:“那是我不知者无罪。”   这下换成陆望安吃吃地笑了,“说实话,那本《寻溪游记》,待到适应了之后,还真觉得挺好看的,主角寻溪的性格很可爱,遇到的男子,虽然多了点吧......”他清了清嗓子,“但都还各有长处,还成。”   傅旻低下头,看着陆望安,“这是,由奢入俭难了?”   上次被这样说的时候,似乎还是自己经多了情事之后、总觉空虚难捱之时,所以在听到这句的时候,陆望安毫不留情地给了傅旻一杵子,“你才是。”   “是是是,我才是,”傅旻笑着捉住陆望安的手,“若不然,改日下值我先带你去书局选书,你自己看着挑,”说到这里傅旻就更想笑,“反正你也有卡,直接自卡上扣就行。”   当时沈一飞连夜屁滚尿流地写信澄清、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的模样历历在目——“想到愔儿发现我名下卡里竟有男男黄书,我就寝食难安啊!”   “你不也有吗?”陆望安被说了丢人旧事,忍不住又拧了傅旻一下,“我到时就让店里伙计将你左丞相买的龙阳话本子账单贴在书局门口。”   本想着是这样臊傅旻一下,却实在低估了师哥的脸皮,“还是不要了,京中好分桃断袖这一口的纨绔可实在是不老少,到时候一窝蜂扑上来找我一夜恩情,你不得气死?”   本来,在当今看来,很多人好娈童、好龙阳,都是生活里的消遣,正途还是娶妻生子、传承家业的,最不济,家里红色旗子不倒、外头彩虹旗子飘飘就是,所以找人春风一度的很多,择人过日子的却少。   傅旻毕竟身在这个圈子里,虽不沾染,却很懂得。就如当时“书童”一事,陆望安找傅旻问,当真是找对了路子。   “你还这样紧俏呢?”陆望安睨了傅旻一眼。   灯火未熄,傅旻支起身子,居高看向陆望安这张虽近来略显丰腴,却到底俊美非常的面庞,只一眼,满腔爱意便就像活泉一般溢了出来。   无怪昏灯误人,无怪月色误人,怪只怪情情爱爱,最是误人。   “比起我们明月,还是差上一些的。”傅旻俯下身子,轻轻亲吻陆望安,“明月,明月。”   就这两声唤,便足够勾得陆望安动情,他抬起双手圈住傅旻的脖颈儿,想拱起腰迎合,到底因为肚腹沉重而未果,委屈兮兮地喊了声,“师哥。”   这点子挣扎的动作教傅旻看在眼里,当即生出百倍千倍的怜惜,当即长手一捞,助陆望安起了身子。   匆促之间连床帏都来不及下了,一室灯火通明,照在健康的小麦色与仿若白瓷的皮子上,四下俱静,外头已起了秋风,内间却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春暖香浓。   陆望安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傅旻扶着他不再纤细的腰肢。   “师哥,”陆望安低头看着傅旻,从他镜湖一般的眸子里,看见了对自己的情意、看见了他自个儿的快活,“从前未觉这般如何好,如今形势较人强、低头屋檐下,倒误打误撞地发现了此间绝妙。”   傅旻此时若开了口,便就泄了力了,碍于情势,就没吱声,只顾着抬头苦干——明月竟似春三月里的杨柳枝子,如何那样会飘摇,绞得三魂七魄都要销了十之七八去。   一身戏曲身段儿果真如同琵琶琴技一般,童子功到底了得。   陆望安俯下身子,与傅旻的胸膛紧紧相贴,这姿势像是八百里加急而纵马,他抓过自己扔到一边的中衣,将傅旻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擦去,又轻轻道:“累了,师哥。”   “我来,”傅旻正沉浸,应声却不舍得多说一句。   “嗯,好。”   陆望安将头埋进傅旻的颈窝里,正准备好好歇歇,就被傅旻抄着腋窝一下子扶着坐正了。   “干嘛呀?”他不愿意了。   “仔细星星,”傅旻言简意赅。   “哦,”陆望安虽还未到头,却到底是乏了,只能与傅旻十指相扣,背靠着傅旻支起的腿勉强支撑。   这般就更是沉浸,总觉得坐起还未几久,热意便洒了傅旻一胸膛。   傅旻闷笑出声,再几次,一声长吟,“明月啊~”   陆望安手上轻轻用力,傅旻便从了他的心意,坐起身与他抱在了一处。   “师哥,你真好,”陆望安含住了傅旻的耳垂,“世间再无人比你好。”   次日,傅旻还是早早地起身去上朝,陆望安还是晚晚地睡到日上三竿,用完早膳,他胸有成竹得带着棋箱去找了傅愔。   昨日他担心不保准,还问傅旻:“师哥,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若是我还是下不过愔儿怎么办啊?”   傅旻面上表现得很是淡定,口头表达也很客观,“她在生意圈里摸爬滚打多年,这般买地开店的游戏自有自己的心得,你下不过她也正常,现在就是我跟沈逸,想赢她也很难了。但是学了总比没学强,最起码能保证比昨日强,一天比一天强,就可以了。”   “也对,”陆望安点头,此事不能一蹴而就,那有长足进步便就可以。   事实证明,傅旻说得也真是对的,陆望安今日与傅愔对弈,确实较昨日长进了不少,这一点从时辰上就能看出来,甚至因为今日傅愔事忙,中间被人叫出去,看了几次契书,说了几次话,再回来心就静不下来,总是走错,还稀里糊涂地让陆望安赢了几次。   陆望安不是贪心的人,这般小小成绩已足够他高兴。   待到傅旻晚间下值再回家,他挽着人往花厅行,高高兴兴地与他讲今日对弈的事儿,“师哥,我今日竟然赢了愔儿两把,虽然是趁着她议事回来不在状态的时候,疯狂置地、购产才赢的,真说起来是有点胜之不武的意思。但是......”   他看看左右,垫脚凑近傅旻的耳朵,“但是我就是好高兴啊。”   傅旻点头,“赶上对手心不静,也是运气范畴。这游戏也掷色子,说明本来就是吃运气的,说什么胜之不武呢。”   “诶......”陆望安思索着这话,“有道理啊。”   一道吃饭的时候,傅愔还在同宋氏撒娇,“祖母,我玩大富翁已经好久没输过了。今儿也不知怎么了,像是捅了签契书的窝一样,一桩接着一桩,看完了契书回来脑子总静不下来,白白输给了明月哥哥好多次。”   傅旻抬头撩她一眼,实力配合她的演出,“那你此后每逢下大富翁,就关上府门,让你那些伙计、掌柜都不得进门,不就成了?”   傅愔白他一眼,“那不成,我要赚钱的。”   宋氏也不理他俩,只顾着给陆望安夹菜,“明月啊,多吃点。”   “谢谢祖母。”   之后半个月,陆望安总趁着傅愔在府上的功夫里,找人去玩两局大富翁,傅愔担心既定的地图会让他玩厌了、玩疲了,还找人加急又赶制了许多新的棋盘出来。   有一日,陆望安突发奇想,“愔儿,我们不若玩钱儿的吧?”   “可以啊,”傅愔点头,“虽然我们玩大富翁不怎么玩钱,但是我与其他姐妹斗叶子牌时,打得可大呢,因为我好会玩这些,不怕输。”   一席话激起来了陆望安的斗志,想到自己日益精进的技术,他开口:“那我们也玩得大一些。”   傅愔点头:“好!”   陆望安心里头有本账,几日玩下来,虽然有输有赢,但总体来说,似乎并没亏几个钱,他还挺满意的。   但是他不会知道,自己能赢棋、能有那么好的运气总赶上傅愔有事儿,都是傅旻求了妹妹、找了群演的。   就像他也不会知道,隔三差五的,傅旻就要去棠下轩坐坐,然后将傅愔儿输给陆望安的钱,悉数给补回去,毕竟——   “哥哥,你要晓得,我若真好生同明月哥哥打,那必然是一次也不会输的。”   傅旻懂,但是并不耽误傅旻照样心疼,“那什么,你们俩日后能不能玩得小一点?”   他傅子怀幸好这些年都没什么用钱的地方,立功得赏不少,田产铺子也还赚钱,若不然单凭那点子俸禄,当真是扛不住老婆赌钱了。   傅愔收起银票,“那我说了可不算,你得去同明月哥哥商量。”   傅旻:“......那还是算了吧。” 第84章   虽然傅旻几乎每天都在出血,但是得益于他爱的奉献,陆望安与傅愔的交往倒是越来越亲密,颇有点姑嫂一心的意思了。   这日陆望安没有出门,他现在已然怀胎七个月了,久坐久站都不太得劲儿,更遑论久走,每日在院子里头转两圈,去花厅吃顿饭,便是所有的运动量了。   现下较刚进府那几日,他的肚子已然尖耸如同小山包,整日穿傅旻当时定做的那些衣裳,腰部都还只剩几个扣眼就放到头了。   有时候,宋氏怕他无聊,就带着傅愔到缣迭院来坐坐,吃盏茶、聊聊天,为了照顾他的身子,便也一道倚到罗汉床上。   春嬷嬷手巧,带着府上几个针线活计比较好的丫头做了许多大大的帛枕出来,全送到了傅旻院子里,专给陆望安垫腰的。   想到孙婿的身子还是太纤弱了些,自家孙子又长了极高的个子,腹中孩儿有这样的血脉,该也不会小,现下宋氏也不会说“肚腹偏小”的话了,开口倒成了:“明月啊,你肚子这些日子,长得是真挺快。”   看得人都心惊,这样沉重的肚腹似要将人腰给压断一样,瞧这模样就很辛苦。   陆望安倚在帛枕上,多少有点有气无力,揣着这样的身子,便整日什么都不干,还犹会觉得疲乏,但他在傅旻面前抱怨两句也就算了,肯定是不会说出来让宋氏担心的,只说:“瞧着是挺吓人,其实还好。”   宋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肚子尖尖,瞧着像是男孩儿。”   “是吗?”陆望安拈了一块嘉应子,“师哥也这样说。”   宋氏皱眉,“这臭小子是不是又在唬你,他哪里又来的这些经验了?”   陆望安看着宋氏的反应,忍不住笑了,师哥在外面那也是正儿八经威风八面的左相爷,说不清多少人畏他敬他,数不清多少人仰他鼻息呢,怎么到家里竟成了个不靠谱的主儿了。   “他说是做梦梦见的,”陆望安抚着小腹,“说看见小星星是个男孩子。”   “唔。”宋氏这才点头,“这倒是差不多。”   祖孙二人又聊了些傅旻小时候的趣事、丢人事,直逗得陆望安咯咯笑,“倒不晓得师哥小时候竟这样顽皮可爱!”   宋氏摆摆手,“那是你现在听起来觉得可爱,当时我们可是气到七窍生烟,但他太小了,打又打不得,骂吧,他还听不懂。听薛公公说,你小时候又懂事听话、又乖巧漂亮,希望我们星星能随了你才好。”   “会的,”陆望安点头,尽管他觉得随了师哥没有半点不好。   纵使这个话题他十分喜欢,但却实在有点坐不住了,宋氏眼神也好,见他脸色不佳,起身说了声,便离开了。   在薛诚和小福子的搀扶下,陆望安从罗汉床上挪到了床上,床上摆了个枕头,可以托着肚子和腰的那种,听闻是师哥与兄长凑在一起两个晚上赶出来的图纸,又找了府上的绣娘赶工出来的。   傅愔和陆望安都不知道俩糙得不行的大老爷们儿是从哪儿来的偏门经验,竟然能搞出来这种市面上没有、众人也没听说过的东西,找俩人问问,说是根据什么人体曲线、什么分摊压力设计的,云里雾里的竟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但不得不说,这东西虽“来路含糊”,但却真是个好用的物件儿,真用上了比干躺着舒坦得多了,本已随着月份增长逐渐下降的睡眠质量被生生拉回来不少。   陆望安躺下不久便迷糊了过去,再睁眼是被薛诚叫醒的,“陛下,醒醒。”   “怎么了伴伴?”   陆望安揉了揉眼,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想法。   “天大的好消息,”薛诚伏在床边,声音都是抑制不住的雀跃,“南直隶徐先启徐大人已将淮南王那艘惹事的画舫卖掉了。”   “真的啊?”陆望安一听这个眼睛都亮了起来。   薛诚点头,“千真万确。”   “这样大宗的买卖,是出给了谁了?”   “并不是大晋人,乃是南洋那边的富商,看上了这画舫的精巧奢华,准备拉在自己的商船后面回南洋呢。”   陆望安略略沉吟,“如此便更好,这画舫形制太过少见,若真放在大晋的内河里行,岂不是日日在陆琰的心窝子上飞小刀了?还要防着他狗急跳墙。如今朕这样的身子,自然是少一事算一事。”   “是是是,正是了,”薛诚道,“这画舫在徐大人手里也存了几个月了,本以为这样大的买卖该好难做,倒不想得来全不费工夫,还赶巧了在这个当口上,竟似是老天爷给小殿下的诞生之礼一样。”   这话说得陆望安心里舒坦,“旁的先不论,就办成了这一桩,便算徐先启立一大功,赏赐之事......伴伴,你通知师哥安排。”   “奴婢记下了。”   方才只顾着为这砸手里的烫手山芋终于丢出去而高兴,到现在陆望安才想起来问:“伴伴,卖了多少钱?”   当时离开淮南的时候,师哥曾给徐先启透了一个底价出来,意思很明确:这样的大件儿自然是能尽快出手就尽快出手,但是再怎样便宜,它原本造价毕竟摆在这里,肯定也不能卖破烂一样给出了。   薛诚伸手比了个数,脸上溢着满意的笑。   陆望安一看也愣住了——竟比师哥放的底价高了三成!   “这徐先启也是个能人,便是没入仕去经商了,成就也不会小,”陆望安显然也很满意。   薛诚变戏法一样地拿了个盒子出来,“陛下,银票都在这儿了。”   陆望安看着盒子,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伴伴,愔儿在府上吗?”   “好似是刚回来,方才见着她拐进影壁来着,”薛诚问:“怎么了?”   “快快快,扶朕起身,”陆望安道,“今儿进了银子,朕要约愔儿上街。”   打月份到了七字往上,陆望安身子总乏,连屋门都不爱出,如今见他高兴成这样,还想着出门,薛诚也高兴,当即放下盒子将人扶了起来,“要更衣吗,陛下?”   “换件外袍就是,”陆望安在衣橱前坐下,“师哥不是裁了些绝类女子样式的圆领袍子出来,就换那些。”   “这件月白色的如何?”薛诚取出来了一套,拿给陆望安看。   “行,就这套吧。”   陆望安正准备起身去更衣,门外就响起了了敲门声,傅愔的声音紧跟着传来:“明月哥哥,你在吗?”   “先不换了,”陆望安示意薛诚去开门,邀傅愔落座,“怎么了愔儿?”   “是这样,”傅愔掏出个盒子放在桌上,“这些日子南洋来了商船,我从船上买了对宝石来。”   陆望安接过来盒子一看,见着里面的蓝色宝石晶莹剔透,切割精巧,在当下并不很充足的阳光下尚折射出了十分璀璨的光,避光来看,竟能透过宝石看见盒子里的浅色底布,在大晋、甚至在西域进贡的东西里面儿,都未见过这样的物件。   “这是什么宝石?”陆望安细细打量着,“以前都没见过。”   “这宝石的名字叫海神之眼,听说可以给人带来好运,”傅愔回答,“其实我以前也没见过,只是听说产自南洋,但便是在那边也很稀有。哥哥刚刚回京的时候,与我说要当姑姑了,我便在着手搜罗这个,但是几月以来来的商船里都没有,就这几日才碰上。   本是打算着等小星星下生再送出手,但这个太漂亮了,我又惯是狗窝里攒不住干粮的性子,刚拿到手便拿来献宝了。反正这买的是裸石,明月哥哥你找人镶嵌起来,等我们星星出生,便可以直接戴了。”   这里面的裸石有一对,大小、切割都是一样的,估计这样成对地卖用处更广些、更能卖的上价,陆望安已经在琢磨着给做成两条链子了,到时候星星留一条,另一条可以留给沈逸与傅愔未来的小孩。   “那我便先代星星收下了,”陆望安合上盒子,又问,“愔儿,你同我说实话,这宝石,不便宜吧?”   若自己的嫂子是小门小户出身,傅愔大约是会将价格说得低些,为了不让对方有太大压力,但实际自己的“嫂子”坐拥四海,说了实话才能给自己那个倒霉的高娶哥哥撑撑门面,才能显得这礼物拿得出手,傅愔便没隐瞒,大大方方地报了价。   陆望安一听便皱了眉,“这也太贵了。”   “这宝石是好看,但你要说真值那么多钱,还真未必,”傅愔笑笑,“只不过是物以稀为贵,白白给涨了身价。总归做买卖嘛,愿打愿挨的事儿。船商玉尔我之前也打过几次交道,跟我交了底,说这样的品质非常难见,之后便是再有人买了,也不会有人比咱们的更好,如此,这钱花得就不冤枉。”   “等等,”陆望安问,“你说是从谁那里买来的?”   “玉尔,”傅愔答,“他算是来往大晋的南洋船商里生意铺得最大的了,手里头珍稀的东西最多。”   “这不就是巧了?”陆望安笑了。   傅愔好奇,“怎么巧了?”   陆望安笑着跟她讲了从淮南王那里缴来的商船买了大价钱的事儿,“收那画舫的船商,便是玉尔。算起来,那艘画舫是我白得的,卖来的钱自然算纯赚,所以你虽花大价钱从玉尔那里买了宝石,咱们还是不亏。”   “如此便最好了,”傅愔也笑了,“若不然,我虽听着挺淡定,但一下子出了这么些钱,也忍不住会心疼呢。”   “愔儿,你去收拾收拾,”陆望安招呼她,“明月哥哥得了钱,请你出去逛街。”   傅愔答应得那叫一个脆生,“那一会儿见!”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傅愔在影壁处等到了被人扶着从青毡小车上下来的陆望安,当场吓了一惊,“明月哥哥,是你吗?”   眼前立着的是个面容清冷、腹部圆隆的......美妇人?这样说是因为他虽穿的是男女皆宜的圆领袍子,头上却绾的是个妇人圆髻,没簪花,却戴玉,瞧着就是幅“生人勿近”的模样。   “是我,”陆望安笑笑,为了照顾肚子里的小星星,他便没再吃哑药,但打小学戏的底子在,用假声并不难,他很快便切了假声,同傅愔讲:“伴伴与小福子不方便同我一道出去,我如今身子这样沉重,今儿要拜托妹妹稍微照顾些个了。”   这个道理傅愔晓得,薛公公和小福子一旦出现,基本就是将明月哥哥的身份给亮到大街上了,所以不能带。   虽没多少经验,但傅愔觉得自己还算见过世面,能担当此任,便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哥哥,我可以的!”   陆望安扶着腰上了影壁后的台阶,“那咱们便出发?”   “慢些,慢些,”傅愔三两步跟上,小心地扶住陆望安,“哥哥仔细脚下。”   陆望安同她道谢,又提醒:“出去可不能这样叫了。”   傅愔何等玲珑的人,当即改口,“我记下了,嫂嫂。”   早说需要的时候傅九就会出现,今儿他就来了,穿着一身短打、扮作了寻常小厮模样,正候在马车旁,见陆望安二人过来,利落地行了个礼,“爷,小姐。”   陆望安抬眼看他,“叫谁呢?”   傅九一个激灵,“夫人,小的失言。”   陆望安满意了,“师哥早先总说你榆木脑袋,如今看来却是他说错了。”   高低算作一句夸赞了,傅九嘿嘿一笑,从车后搬了上马凳来,同傅愔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陆望安扶到了车上。   傅愔紧跟其后,捉裙上了马车,先问了陆望安一句,“嫂嫂,今儿可说好了,你请?”   陆望安点头,“自然,你还怕我赖账?”   “那倒不是,只是想问问......”傅愔笑,“我狮子大开口可以吗?”   “可以,”陆望安口气也大。   “那成,”傅愔从马车前帘里钻出去,“傅九,去长庆坊。”   京城的长庆坊,便如同淮南的如意坊,是京城里寸土寸金的地儿,没个上十万白银的家底,轻易不敢进。   傅愔这般指派,看来也是当真不打算与陆望安客气,是预备着让他好好出出血了。   傅九回头一看,果真看见了二小姐眼里的雀跃与得意,便点头,“得嘞。”   随即马鞭一扬、紧收缰绳,哒哒哒地便启了程。   待到车行起来,傅愔在车内坐好,看着正往自己腰后垫帛枕的陆望安,“嫂嫂,是不是好生难过?”   垫好了帛枕,陆望安便觉得舒坦了许多,双手托着腹底,缓缓出声:“倒是还过得去,今儿祖母来找我,也说好担心。虽是有些辛苦,但谁人怀孕不是肚腹隆起,旁人扛得住,我自然也扛得住。”   “但是......”傅愔面露不忍之色,“旁人都是女子之身孕育啊。”   “女子都受得住,我身为男子,便更该受得住才是,”陆望安道。   听起来好像是有道理,但傅愔又隐约觉得不太对,但你要说不对劲吧,还又找不出来是何处不对劲,她无话了,只能叮嘱:“若你身子不适,可一定要说,咱们就立时打道回府。”   陆望安点头,“会的。”   傅九驾车既快且稳,很快就到了长庆坊,傅愔带着陆望安站在牌坊下面,偏头问:“那嫂嫂,便就从入口处逛起?”   “我没来过,全听你的。”   “成,”傅愔是这里的主人,也是这里的常客,很快便在心里头规划好了必去的铺子,“咱们便先去金器店、玉器店看看。”   这一整条街的铺子,从东家、掌柜到店里伙计都认识傅愔,见着有钱老板进来,一个二个热情地像是见了散财童子,不光对她热情,也对她身边儿站着的这清冷美妇热情,“夫人瞧着眼生,不知是......”   傅愔:“是我家远房的表嫂,今儿她做东,你们可睁大了眼,看准了财神爷才好。”   听她如此说,这些人便就更加尽心,一路上二楼看尖货时,见着这夫人大着肚子,直恨不得三五个人将他抬上去,一上楼,便就是热茶、点心,软座、软枕伺候,无需陆望安下步自己逛,他眼神打到何处,自有人用托盘将东西装了来,放他眼前给展示。   说实话,陆望安在此之前,可还没有过这样绝佳的逛街体验了。   小时候,兴国王府里有全大晋所有的好东西,街上能买到的,都不如府上的东西好,他便很少上街;   后来进京,宫里头更不缺好东西,他去沈府散心,府上人倒是会与他买些小玩意儿来,但毕竟仍不是自己亲自前去买的;   又或者,他心情起来,白龙鱼服,可再有钱到底是生面孔,伙计或许热络,但并不夸张;再后来师哥领着去淮南,也同他自个儿逛时无甚区别。   只有这次带着愔儿出来,他才知道,原来店伙计的招待,竟然能这样热情全面!   看来以后还是要多跟愔儿出来玩!   从这家金器店出来,陆望安见旁边还有家差不多规模的金店,便想着进去逛逛,被傅愔轻轻拉住了衣袖,“嫂嫂,这家便不去了吧?”   “为何?”陆望安不解,“难不成,这家与你结了梁子?”   “那倒不是,”傅愔摸摸鼻尖,“这家店是我的产业,拉你到自家店里花钱,我心里头过意不去。”   “那怕什么的?”陆望安拉着傅愔就进了门。   店里已然有了好几拨客,但饶是如此,店里伙计还是给傅愔见了礼。   傅愔摆摆手,介绍道:“这是我嫂嫂,领着去二楼将新货、好货拿来给夫人过过眼。”   虽店里人手紧张,但傅愔儿店里伙计的接待水平,比起前一家店只高不低,将陆望安伺候地舒坦极了。   自然,在这家店里,傅愔就没再好意思下单了,但陆望安却买了不少,比第一家店还多了几千两。   得益于长庆坊的服务水平,陆望安逛的时间竟比预想中久了许多,一直到了要用晚膳的时间,长庆坊里的铺子都过了一半多,二人才预备打道回府。   买下的东西由店家安排人送上门,姑嫂二人如何轻装前来,便就还如何轻装地归府去了。   此时,二里之外,傅旻掐点儿下值,在路上捎上沈逸一道回了府上,到地儿就碰上七八辆马车停在门口,正热火朝天地卸车。   “什么情况?”傅旻忍不住出声。   “不知道啊,”沈逸也迷糊了。   因为门口堵满了车,他俩人的马车甚至停在了门口石狮子外还好几步的地方,俩人一道往门口走,傅旻随便扯了个伙计问:“这都是什么?”   伙计擦擦汗,“回相爷,是傅老板与其嫂夫人在敝店买的金器。”   沈逸愣住了——这一车都是金器,天老爷啊,得多少钱啊?   傅旻将他的心声问出来了:“这是买了多少?”   伙计憨厚一笑,“回相爷,不多,才一万二千余两。”   傅旻:“......”   沈逸:“......”   “好,知道了,”傅旻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又问第二辆车的伙计,“这又是什么?”   “回相爷,这是傅老板与其嫂夫人在敝店买的衣料,说是与腹中胎儿备下的。”   傅旻:“......”   他怎么记得,前些日子,方才在淮南买了好些了?   星星下生,需要这么多衣裳吗?   还是他缺了经验?难不成,小婴孩的衣裳都是次抛吗?   沈逸避开人,轻轻拉了拉他袖子,试图通过网络热梗表达他对这么多存货的赞叹:“一胎一百零八宝,皇帝母亲不得了?”   傅旻快气死了,恨不得一拳打死沈一飞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真想给你一梭子。”   沈逸嬉皮笑脸,“现在年代你没这条件。”   傅旻没空理他,看着不远处又拉满货、朝着府门口行驶过来的板车,陷入了沉思。   “诶,说实话,老傅,”沈逸勾住了傅旻的肩膀,“你有没有因为老婆太过有钱,而感到自卑过?”   傅旻抬手把他碍事的胳膊打开,冷哼:“没有。”   沈逸:“男人,你嘴硬的样子,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傅旻反唇相讥:“你上辈子就是上网上多了,才死这么早!”   沈逸:“......有话好好说,不要人身攻击。”   前方行驶的板车停下,傅旻快步走过去,“傅愔她们回府了吗?”   “回相爷,应当还要等会儿,”伙计给傅旻行礼,“咱们出发的时候,见着傅老板并着其嫂夫人还在继续往前逛呢。”   傅旻颔首,“知道了,多谢。”   又等了有半刻,拉货的板车差不多都已经离开,府上的马车才行到了门口,傅愔先跳下了车。   傅旻快步迎上去,拦下了要拿下马凳的傅九,直接伸手将陆望安抱了下来,皱着眉问:“这是逛了多久?身子可还吃得消?”   陆望安双手圈着傅旻的脖子,趁着如今女装之便,不管不顾地就着晦暗天色吻上了傅旻的下唇,不答他问题,反道:“今天全部是我出钱呢!”   这倒是未料到的情况......傅旻心想,如果沈逸现在再过来问自己是否自卑,那自己一定会回答“是”!   “累不累?”傅旻问。   “腰酸,”陆望安缩在傅旻怀里,“回去给我揉揉。”   “腰酸,还逛这么久,”傅旻数落了句,又叹气,“回屋里用饭吧,我给你揉。” 第85章   由于在傅府实在是待得太舒坦,陆望安已然是此间乐、不思蜀了,总觉得在府上住了一个月好像也就一眨眼的时间,于是在傅旻跟他说“母妃已经进了北直隶地界儿”的时候,还怔忡了一瞬——   “母妃竟然这样快就到了吗?”   仿似接到母妃打兴国出发的消息就在昨日呢。   傅旻正在给他按摩因为月份渐长而肿胀的腿脚,闻言抬头道:“已行了有十多天,不快了。”   “这样啊,”陆望安很是惆怅,“等到母妃来了,我就得搬到隆福寺去住了。”   “不去倒也行,”傅旻诈他。   陆望安心里藏着事儿,当即上钩,叹气道:“还是要去的,母妃千里而来,总不能将她一个人放到隆福寺,于礼不合。”   傅旻见他长吁短叹的模样,忍不住笑他,“怎么了?不想走?”   “当然啊,我好喜欢住在这边,”陆望安看着傅旻,“我好喜欢府上的氛围,师哥,我同你不一样,我还是头一次有祖母与妹妹呢。”   傅旻知道他什么意思,他出身虽高贵,但是也因为太高贵,寻常百姓的天伦之乐于他反而是奢侈品。   如今尝到了亲情之乐、品到了人间烟火,眷恋也是应当。   傅旻只是有点遗憾,若是当年不曾有那场地方上的疫病,这辈子的父亲现在熬资历应该也回京了罢。   儿时那些关于父母的记忆已经模糊到几乎消弭的程度了,但是听闻二老都是十分开明、和蔼的人,他二人应该能将明月缺失的那点父爱、母爱补齐罢。   但是,世间又哪儿有那么多“若是”呢?   真有“若是”,那先皇与兴王该白首偕老,让明月一直是明月才是。   “你不就山,山去就你,这有什么好愁的?”傅旻搓着陆望安的脚,“不就拿个信物放到府上,让祖母与傅愔儿以礼佛的名义去看你。”   “还是算了,”陆望安明显是不太赞同,“两地相隔并不近,祖母到底年事已高......”   “祖母年事已高,愔儿却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傅旻笑着,“何况,若是前去看你,祖母的腿脚还不一定有多灵便呢。”   傅旻白日虽不在府上,却也听说了:老太太那叫一个挂心明月,每日都得来看看才行。   “那就先按你说的办,”陆望安没再坚持,“还有兄长那边,也要给个路引的。”   待到自己入住隆福寺,那边肯定是要布满整个山头的重兵,若不将自己人安排好了,少不得要被拦在山门之外。   “他那你就不用操心了,搭我的车也行、搭愔儿的车也可,总归肯定有他进门的路子。”   “嗯,反正你去安排罢,”陆望安收回来脚,“不按了,困了。”   “好,”傅旻起身去将屋内其他灯烛熄了,只留了床边一盏,“今夜薛诚已经带着人在收拾东西了,但是你前几日与愔儿买了太多东西堆在客房,一时半刻也用不到,便先不往那边搬了,只将你常用的物件儿带去就是。”   “嗯,”陆望安想到那日,还是忍不住笑。   府上的下人都打发出去了,是左穹等人从门房处将东西搬进了院子,幸得师哥住的院子大,师哥自己个儿的东西也少,他与傅愔买的东西分开了之后,大大小小、瓶瓶罐罐、盒子箱子装满了一间屋子。   饶是如此,缣迭院还空着了好几间屋子,用愔儿的话说,就是:“还给嫂嫂留足了发挥的空间呢。”   兄长当时还问了师哥一句:“子怀,软饭硬吃的感觉如何?爽吗?”   惹得师哥锤了他好几下。   现在看来,确实是很多都用不到,但是钱若真花在刀刃上,那便没意思了,便是要花闲钱,买无用的东西,才最最快活。   “料子全留于春嬷嬷罢,”陆望安道,“嬷嬷那日给我摸了摸胎,说是差不多能估量出来星星多大,现下四斤左右,下生估计差不多六斤,衣裳她去准备。”   “什么?”傅旻震惊,“春嬷嬷还会摸胎?还有这本事?”   “嗯,我起先也不知道,是祖母说的,”陆望安已躺下了,说着话忍不住摸向小腹,“说是春嬷嬷的祖母就是收生姥姥,乃是家学渊源呢。”   “我倒还是头一次知道,”傅旻想了想,又道:“确实,这么些年,府上也没有能够让春嬷嬷施展拳脚的机会。”   “就是了,”陆望安笑了,“春嬷嬷很是尽心,说府上这么些年都没有添过小主子了。就是挺遗憾的,星星出生之后肯定是要养在宫里,回府上的机会还是少。”   傅旻摇头,显然是不赞成这话,“少便少吧,看祖母与愔儿她们这样,星星若真在府上长大,不定给纵成什么样子,隔三差五回来享享福便够了。”   陆望安听得直笑,忍不住伸手打了傅旻一下子,“谁家亲爹会是这样讲话?”   “只有亲爹才有底气这样讲话,”傅旻道,“该睡了,我明儿要早些起身出城去迎接母妃,回来估摸着要晌午,你且睡到自然醒,用好了早膳再出发隆福寺不迟。”   兴王妃出发得晚,这一路几乎是日夜兼程往京中赶,此时虽夜已沉了,估摸着大队人马仍赶着路,预计明日清晨就能进京郊。   傅旻早早得了信儿,自然是要拿出儿婿的十二分孝心,出城迎接过十里长亭的,明儿估计天不亮就得出发。   “那......”陆望安恋恋不舍地躺下,眼珠子恨不得粘在傅旻身上,“那好吧,熄灯吧师哥。”   傅旻本已坐起了身,又撑着床沿儿凑近了陆望安,“明月,怎么了?”   “就是......”陆望安叹气,“明儿过后,是不是就没得如今这样自由了?”   虽然随着产期临近,陆望安是一日更胜一日地慌张,打心眼里盼着兴王妃早些到来,可如今真要相聚了,他又盼着日子能慢些才好......毕竟是到了娘跟前儿,就又要被牢牢管束起来了。   “怎会?”傅旻笑出声,“你如今样子,母妃疼惜还来不及,如何还会舍得管束你?到时你不就撑着小肚儿,在隆福寺后寮房里横着走。”   哪个好人要在佛门清净地横着走啊!   陆望安“哼”他,“鸡同鸭讲,不与你说话了。”   “说真的,”傅旻伸手出去,在陆望安小腹上一下一下打着圈,“怎么感觉你状态不太对呢?”   “不知道,”陆望安摇头,“就是感觉心里头有事儿,静不下来,整个人燥得很。”   “大约是太盼着母妃来了,人有期待也会如此。”   说着话,傅旻不免想到了上一辈子,虽然自己到了三十岁的年岁上,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许多,但小时候却也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主儿。   若爸妈说起来假期的出游计划,那他打出发前几天起就会睡不着觉了。   学校组织春游、秋游也是一样的,都是头天晚上眼睛瞪得像铜铃,到第二日大家都在大巴上载歌载舞,他就枕着车窗开始疯狂补眠。   随着年纪见长,他觉得这样过分没有出息,开始自己主动干预,改掉了这个“坏毛病”。   但现在回头一想,其实心里有期待、日子有盼头,也当真是件很不错的事儿。   “是吧,应该是吧,”陆望安喃喃,突然肚皮一阵发痒,他起手挠了挠。   “别挠、别挠,”傅旻一下子跳起来,“挠了会留纹印。”   明月很是爱美,若肚皮真是花了,那还不晓得要掉多少泪。   陆望安闻言,记忆回笼,立时停了手,无助地摩挲,“好痒呀,好痒呀师哥。”   他怀上时本就瘦,前几个月里吐得厉害,反还掉了斤两,到后头身子逐渐养好了,尤其是进了孕晚期之后,胃口也好,睡得也香,肚子是一天一个模样,肚皮变得薄薄的,隔上会子就痒。   傅旻托人寻了顶好的高山茶油来,沈逸又鼓捣了些好东西掺进去,自造了些抚纹油出来,痒了就擦。   “等着,”傅旻手脚麻利地摸了茶油出来,倒了些在手上捂热搓开,热乎乎地覆上了陆望安的肚皮,打着圈按摩,一边转悠着,一边问:“好些了没?”   “好些了,”陆望安双手撩着衣裳下摆,低头看着蹲着身、认真如同阅折子一样在给自己抹肚皮的傅旻,心里喜滋滋的——   早说自己看人极准,这些年心意果然不曾错付,真是找对了人哦,陆望安。   按摩了实在得有好一会儿,傅旻收起瓶子,擦净手,催促道:“当真不早了,便你明日不需早起,也到了该睡的时辰,”   “师哥......”陆望安手快,扯住了转身前去熄灯的傅旻的一角衣袂。   “怎么了?”傅旻回头,皱眉,“别竟玩这些吓人的,真给你从床上扽下去了,我当场把头砍了都不够赎罪的。”   陆望安缩着脑袋笑,“今儿是在府上最后一日了,待到去了隆福寺,且不说母妃就守在身侧,便就是说那佛门清净地,也是断断容不得咱们邪淫的......”   傅旻投去一个礼貌的微笑,出声婉拒:“便是母妃没来,现下也不行,孕晚期行这事儿如同下催生药,可是会害了你。”   说完话,他自顾自起身,“呼”一下过去,一室幽黑。   陆望安自顾自缩到了靠墙的一边儿,嘴里念念有词,“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这又是什么时候学到的?   傅旻仔细想了想,上次沈逸与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那当真得是好些年前了。   不晓得他情愫萌生到底经了多久,于时长之上......傅旻心想:自己总是欠了明月许多的,一瞬心虚,他伸了胳膊过去,“来,明月,躺怀里来。”   “我不要。”   还挺硬气......傅旻在夜里无声地笑,又凑过去,“我来帮你。”   “哪种帮?”   “大约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帮,但是......”傅旻斟酌了一下措辞,“应当也会是还不错的那种帮。”   大晚上的,打什么哑谜呢?   陆望安正待问清楚、问明白些,就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感觉头皮都在发麻,不由得伸手进了傅旻的发间,只顾随着心意推拉递送。   不多时,傅旻起身,给他擦擦身子,自个儿也漱漱口,又躺回去,拍拍陆望安,“快些睡了。”   “师哥,”陆望安此时巅峰刚过,还正虚软着,却不妨碍他凑身过去亲吻傅旻的下唇,“确实也喜欢这样的帮呢。” 第86章   次日一早,傅旻寅时不到就起身了,蹑手蹑脚起来,又俯下身去给陆望安将被角掖好,将乱伸的脚收进被子里。   这个冬天较往年冷很多,傅旻小时候被教育的是“读书便要吃苦”,是以这么些年来,冬天再冷,屋内也就只是燃个火盆子而已,今年为了照顾陆望安,在屋内烧了地龙,虽比不得前世里的集中供暖,但是在这个年代也算是非常好的条件了。   若不然,明月也不会夜间老踢被子了。   外头天还黑着,内间更是沉沉,傅旻摸黑做了这些,披上外袍、穿上鞋准备去净室洗漱,方走出去没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师哥,便要走了吗?”陆望安出声,带着浓浓的睡意。   “我吵醒你了?”傅旻又坐回了床沿,牵住了陆望安的手。   “没有,”陆望安摇头。   他这样说,傅旻便懂了,问:“这就起来?”   进入孕晚期之后,陆望安起夜十分频繁,担心他冷、也担心他累,傅旻便在屋内支了屏风、设了净桶,但总归起身次数多了,睡眠质量便就不会很高。   这会儿他说要起,估摸着也是要方便了。   傅旻怕晃他眼,将床边的灯稍挪远了点,掏出火折子点着了粗烛,拿了旁边的衣裳过来,“晨间还是冷,先将衣裳穿起来。”   “先不要,”陆望安说着话已经趿拉起来了睡鞋,“等不及了师哥,把大氅给我罢。”   “要不然就......”傅旻飞快地起身拿大氅裹住陆望安,一句商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望安拒绝了,“晚上困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另说,这会子人都醒了,还要那个作甚?”   傅旻想说的是:若不然就像晚间一样。   ——碰到陆望安实在是亟需开闸又困得东倒西歪的时候,傅旻就自擎着灯起来,从屏风后头拿净桶来帮他。   但显然,虽然陆望安现在很急,却到底顾及脸面,未待他说完就张口回绝了。   回首陆望安整个孕期,除了俩人因为乌龙而一个分手、一个远走的头三个月,余下的时间傅旻几乎是看着他一路过来的,发觉怀孕好像让人本来非常可控的身体按下加速键——   先是孕吐,可能前一息才觉难受,后一刻五脏庙里的翻江倒海便折腾到了嗓子眼儿了;   到后来,害喜不再严重,想吃哪样、或者只是单纯想吃东西,也等不了分毫、候不得片刻,且不是他一人如此,经过多方打听、请教专家,发现身处孕期之人似乎都是这样子;   月份再大些,肚子高高起来了,腹中胎儿越来越大,将本好好在位的五脏六腑都逼得挪了窝,上头压迫胃部、下面儿挤着膀胱,多吃一口便就胀了,也开始频频要小解。   曾经的傅旻,对于血脉延续、对于拥有小孩,都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有了肯定好好养,没有也不眼热旁人。   只是后来在与星星的每一次互动中,他又渐渐找到了自己身为人父的定位,开始期待这个将自己与明月的血脉融合在了一起的小孩。   但,有了星星便够了。   路只行到了七个月上,甚至他只见到了孕育的辛苦,还未将生育的代价认识得更深刻,便就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绝不要二胎。   陆望安自己钻进屏风后,一阵淅沥后才擦了手出来,“其实压根没多少,却生生给憋醒了。”   这话听得傅旻好生心酸,打横将陆望安抱起,又安置到了床上,“时辰还早着,你再睡会儿。”   “不睡了,”陆望安撑着身子坐起来,“我先同你一道用点东西,待你走了再补个回笼觉不迟。”   “也成罢,”傅旻应声,“先穿衣裳,冷。”   “不冷啊,”陆望安大喇喇地伸开手,又瞑上了眼暂歇,由着傅旻给他穿衣裳,“今冬大约不冷,我总是出汗。”   “怎会不冷?雪一场一场地下,起码是比去年冷了好些,”傅旻熟能生巧,很快将陆望安的衣裳穿整齐,“大约你现在双身子,才这样不怕冷。”   “是这样吗?”陆望安睁开眼,揉了揉。   “沈逸说的,你天天晚上只盖床薄被子,我到底害怕,还是问一句更放心。”   陆望安将穿着厚袜子的脚踩到毡靴上,等着傅旻帮他蹬上。   他腿脚近来水肿,加上冬日换上了厚袜子,就穿不上自己的靴子了,院里的绣娘本都已经打好了袼褙,备下了千层底,准备动工的时候却被叫停了,原因是陆望安玩儿的时候意外发现自己穿傅旻的冬靴居然正好。   如今,他脚上就正踩着双傅旻的靴子,但又不太一样了,因为宋氏觉得傅旻的靴子太过沉闷,与陆望安平素的衣饰不搭,便喊人坠了些翠玉小滴溜上去。   陆望安现在便低下头,也得好好探探身子才能瞧得见自己的一双脚,他便索性翘起了脚,看鞋上小滴溜晃荡了会儿,才反问傅旻:“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何又值得去特意问一声?没染风寒不就是没事?”   “你这话说得倒轻巧,”傅旻拐到屏风后头,将那只颇精致的净桶提了出来往净室走,“真染了风寒就晚了,你现在的身子也不能下重药,且有得受罪,自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见着他手里头东西,陆望安当即叫人:“诶,师哥,你放那儿,一会儿伴伴就来收拾了。”   “怎么?”傅旻住脚。   “那什么......”陆望安耳朵根儿都红了,“让你去,我不好意思。”   傅旻抬眼,“你身上出来的汤汤水水的,我比薛公公见得可更多些,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昨儿不还......”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就给陆望安点着了尾巴上的毛了,抓起手边的帛枕就往傅旻身上扔去,“丞相慎言!”   ——这丞相哪儿都好,就是老打趣朕!   便如昨儿晚间,陆望安枕着傅旻的胳膊,问他:“师哥,不嫌脏吗?”   傅旻默了半晌,假模假式地倒像是真正在回味一般,最后憋出来了一句:“滋滑味美,甚是不错。”   这人真是蔫儿坏!   气得陆望安半天没理他。   不曾想,今儿他又来这一出!   傅旻倒了一下手,右手准确地接住帛枕随手扔到贵妃榻上,笑着回他:“安生等着,我去打热水与你洗漱。”   不多会儿傅旻提着桶进屋,俩人凑在一处热热乎乎地洗漱完毕,等着传膳的功夫,傅旻又搓热了手给陆望安抹了一遍抚纹油,“今儿估计事多,先给你抹一道。”   “师哥,”陆望安撩着衣裳叫他。   “怎么了?”   “待星星下生,我能不能直接退位啊,我不想当皇帝了。”   这句自打他跟傅旻在一起就开始琢磨的“大逆不道”之词,总算是说出口了。   “天底下最大的官儿当上了,还不爱干了,”傅旻认认真真抹着油,估摸着陆望安也是一时兴起而言,便顺着他话头往下说:“你这话可别往外说,否则大晋要乱。”   这人,方才因乱讲话挨了嫌弃,这会子又将一句玩笑话奉作金科了?   陆望安觉得好笑,又问:“师哥你怎么不问问我,想做什么呢?”   傅旻几番按摩,抚纹油已然都被圆滚滚的肚皮吸收,他收好瓶子,示意陆望安将衣裳穿好,洗着手看他一眼,“我还用问?自然是什么也不想做。”   虽然这话与陆望安真实想法“单只想给你傅旻当夫人”有点出入,但仔细一想,倒还殊途同归了。   毕竟,当上傅旻的正头娘子,可不就是能“什么也不做”了吗?   师哥还是有点洞察人心的大智慧在的!   想到这里,陆望安当真是抱着肚子笑了好久,一直到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小福子奉了早膳入门,请安问:“陛下今儿如何醒得这样早?”   陆望安此时已坐正了,“母妃进京,朕虽身子不方便无法出城迎接,但送送师哥,总能勉力为之。”   小福子点头应“是”,却到底不好夸他“情深似海”,只能道句“陛下纯孝”。   虽然还是大清早,但为了让陆望安能多吃几口,也为了让丰富的种类将多样的营养撑起来,早膳仍是摆了满满一桌子。   但毕竟是起太早了,陆望安着实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块酥点,挑了几绺面条就撂了筷。   傅旻见状,也没勉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明月自个儿的饭量只有他自己晓得,但凡多劝进去了一口,转头就能稀里哗啦地给你都吐干净。   曾摔过跟头、吃过亏的傅旻,现在很是懂事。   因着一会儿还要纵马,傅旻也没多吃,半碗汤面下肚便漱了口,“明月,我准备出发了。”   陆望安扶着腰起来,“我出门送送你。”   “若不然,还是算了?”傅旻同他打商量,“外头冷得很。”   “已经晴了几日,外头雪水都干了,能有多冷?”陆望安没答应,自走过去牵住了他的手,虽说院子里的都是自己人,但他还是打门口衣架上挑了件了偏女子款式的披风。   想到清晨空气冷冷的却干净,出去走走或有益处,傅旻便点了头,接过披风给他系好颈间带子,又将兜帽戴好,这兜帽上缀着一圈银鼠毛,簇显地陆望安脸面愈发精致,美得雌雄莫辨。   傅旻瞧得满心欢喜,忍不住凑上前亲吻他饱满的唇珠。   “好了,该走了,”陆望安似嗔却喜,由傅旻带着出了门。   这一趟出门,陪同左右的既有傅府的侍卫、也有陆望安的护龙卫,且都还是卫队里已为多年心腹的那一批。   陆望安在后门送行,见有一人脸生,就问了傅旻一句。   “此前愔儿的庄户上总是生事,便派他下去盯了阵子,才回府不久。”   “唔,”陆望安若有所思地点头,昨儿那种心焦的感觉又翻腾起来,“那,如今庄户上的事儿都平了?”   傅旻笑道:“那倒没有,是愔儿觉得那庄子回天乏术,干脆折价给脱了手。”   陆望安也跟着笑,“当断则断,也不失为上策。”   “可不就是呢,”傅旻翻身上马,“明月,回去再歇会儿,晌午陪你用饭!”   陆望安扶着门框瞧着傅旻上马,青天白日里竟生出了“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难过,真是没头没脑,连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头笑话自己,他扯了个笑出来,嘱咐:“师哥,早些回!” 第87章   目送傅旻从府上离开,陆望安由着薛诚等人搀扶着回了缣迭院。   外头日头渐渐升高,天边却飘来了云,连吹来的风都好似是更冷了些,陆望安在屋门外停脚,问薛诚,“伴伴,是要下雪了罢?”   “大约是的,”薛诚回。   “不晓得母妃此刻入京了没有。”   薛诚见他心神似乎不宁,这对他自己、对腹中孩儿可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便宽慰:“相爷亲自前去接,陛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是呀,”陆望安也喃喃,“师哥亲自前去,朕最是放心了。”   “陛下今儿醒得太早了,”薛诚上前一步推开了门,内间热乎气扑了人一脸,更显得外头阴寒难耐,“陛下进门罢,相爷走的时候喊陛下再去歇歇呢。”   “嗯,”陆望安托着肚子,迈进门槛。   除了披风、外衣躺下,墨兰帘帏放下,天光尽数遮掩,这样合适补眠的环境里,陆望安却迟迟难以入睡,便是已经呵欠连天,脑中混沌,但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伴伴,”他扬声喊了守在外头的薛诚,“燃些安息香罢。”   “陛下可是睡不着?”薛诚在瑞兽里添了香,挪到了离陆望安稍近些的地方,又问:“可要奉一盏安神茶来?”   陆望安想了想,还是算了,“喝了又要起身方便,麻烦。”   “也好,”薛诚将床帷撩了个缝儿出来,方便香气溢入,又道:“陛下安心睡吧,到王妃与相爷快回来的时辰,奴婢再唤您起身前往隆福寺。相爷说是午间到那边去用饭来着,还嘱咐奴婢同您讲,府上老夫人与二小姐那边都已打过招呼了,您起身直接离府就成。”   “朕晓得了,”陆望安应了一声,轻轻合上了眼睛。   府上的安神香都是沈逸亲手配的,效果确实卓然,燃上了才不过一刻钟,陆望安就沉沉睡了过去。   此时此刻,傅旻才方打马出了城门,还未至十里长亭处。   “他二人如何了?傅九你去看看。”傅旻在马上吩咐。   早晨还说今儿是晴好的天儿,这才过了半个时辰就阴了起来,傅旻忍不住抬头看天,虽雪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大,但行在路上时遭遇雨雪,总也让人心里不太舒坦。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本就不痛快的时候,还偏偏出状况——   出城不远,队伍里三四个侍卫就开始闹肚子,起头大家还忍着,后来是有人实在是憋不住了,才打马同傅旻说明了情况。   这腹泻的毛病紧接着就像是传染一样,这一个口子开了,竟又有几个人一道出了列。   现在眼看着要过了一刻了,树林子里头那几人,裤子还没能提上呢。   傅旻座下宝驹正烦躁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傅旻比起这宝驹,暴躁心情只多不少——   他今儿可是以小辈的身份去接长辈,迟到了算是个什么事!但府上的侍卫又都像他兄弟一般,若是连等都不等,那也说不过去。   不多时,傅九捏着鼻子回来了,老远喊了声,“爷!”   傅旻皱眉,“哪儿就有这样夸张了?手拿下来好好说话。”   傅九“哦”一声,松了手,“那几个,估计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事,叽里呱啦的,飞流直下三千尺呢!我同他们讲了,时间紧迫,让他们且悠悠拉着,拉完自己回府看大夫就是。”   “谁教你的这样用古诗?”傅旻不免嫌弃,夹了下马腹,“出发!”   因着前头耽搁,这一行人再出发纵马便就更快了许多,在绵延官道上惹出黄尘没过了马蹄,疾驰直至长亭,却发觉约定好长亭相见的兴国车队仍还未到。   见状,傅旻长长舒了口气:紧赶慢赶,好在是没迟了!   一队人下马,将马栓在一边休息,一同立在亭外等。   又一盏茶时辰过,天真落起来了细盐粒般的薄雪,就在这雪粒子里,兴国的车队渐渐行近了,头车在长亭处停下。   兴王妃从中间的马车里下来,受了傅旻的礼,虚扶他起来,“子怀,等急了吧?”   “没有,”傅旻摇头,“回母妃的话,儿也方到不久。”   虽时辰已经不早,此地也绝不是说话的地方,但兴王妃还是决定简单介绍一下情况:“不必宽慰,我事出有因,并未觉抱歉。”   可傅旻也真不是宽慰人,他确确实实是刚到不久啊!   “儿未宽慰母妃,确实是刚到不久,”傅旻苦笑,“说来不怕母妃笑话,儿今儿带了些侍卫兄弟同来,但路上有几人身子不舒坦,耽搁了些时辰。”   “哦?”兴王妃倒也不关心侍卫的身子,都一个个壮得如牛一样,便有个小病小灾的也无妨,她当真挂牵的还是自家那个身怀六甲的娇气小子,恨不得立时就飞过去见着人才好,但话都说到这里了,便出于礼貌也还是问一句,上位者都当如此,“那几个可都没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吃坏了肚子,”傅旻回说,“已着他们舒坦了就直接回府了。”   “那就好,”兴王妃抬头瞧瞧天,“这雪有渐大的趋势,城外路不好走,先赶路罢。”   “是,”傅旻招呼他手下的人上马。   兴王妃也上了车,又唤住准备上马的傅旻,“子怀你也上车,母妃有事要与你讲。”   “是,”傅旻将缰绳递给旁人,撩袍与兴王妃上了一辆车。   车马已行起来,兴王妃也不多铺垫,开门见山,“有好些事在信里不方便说,其实我这次迟来半个月,是因浥水寨子出了事。”   “寨子怎么了?”   “你也知道,浥水族的存在几乎是大晋的秘密,但是最近一段日子以来,寨子里莫名涌进了许多外乡人,一个二个全是年轻俊美、家底颇足、又惯会花言巧语的公子哥。”   傅旻皱眉,“那寨子里的男孩子?”   浥水寨子的男孩子若与外族男子行了人事,那可是会怀孕的!   本来这些年,因为这个原因,寨子里的人数已在逐年减少,若此时男子大范围有孕,而沈逸又远在京城准备明月的待产,那若运气不曾眷顾,怕又要夭几个好生生的男孩子。   兴王妃点头,提起这事忍不住揉太阳穴,“正是,那些人似乎是有备而来,甚至可能是被同一批势力安排而来,我离府时,寨子里已经有四个男孩子有孕了。”   “那......”   “你也晓得,动了情的人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们既然肯在知道危险的前提下为人孕子,自然是爱惨了的,处理这事儿实在是费了好些心力,有孕的男子我托大巫祝看好了,他们的情郎都被请到府上审问,闹得挺凶。”   傅旻叹气,“查出来了吗?”   兴王妃摇头,“什么办法都上了,问不出来,寻常的公子哥哪儿又有这样坚定的心性?十有八九是死士,见时辰来不及,我便先扣着他们,自己进了京。”   傅旻不知道如何说,这些人明显是冲着会怀孕、且怀孕期间多危险的浥水男儿去的,纵使万分不想将这腌臜事儿同明月联系起来,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去思索:这些人是否就是冲着明月而来?   但此时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还需再调查一番,傅旻索性扯了个其他的话题,“母妃,您今儿早上又是被何事耽误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兴王妃道,“就是车子辐条断了,修理花了些时间。”   “一路行来千里,辐条需要更换也属正常,”傅旻道。   “是这么个理儿,”兴王妃道,“安儿近来如何?”   傅旻如实回答:“长了好些斤两,府上会摸胎的嬷嬷给探看过了,说胎儿已有四斤了,长得也很是不错。但孕晚期也不算好受,明月近来腿脚浮肿的问题比较严重,夜间起夜多,总睡不好,大约孩子顶着胃,吃几口便就饱了,还有就是肚皮发痒。”   虽儿婿好像感觉儿子情况似乎不太好,但兴王妃却是见过兴王怀孕的,晓得这不算什么,“这都是正常的,莫说男子,女子怀孕到了将临盆时,也会有这些的不舒服。安儿夜间会抽筋吗?”   傅旻想了想,“这倒不会。”   兴王妃笑,“那已然是很有福气了,安儿的父王那时总夜间抽筋痛醒,疼得直掉泪呢。”   “这样吗?”傅旻也笑。   兴王妃正待再问问产房准备、小孩儿衣裳准备的事儿,还未开口,就觉车身猛烈震荡了一下,傅旻反应更快些,一把扶住了兴王妃,“母妃小心。”   “无妨,”兴王妃摆了摆手,扬声问:“外头怎么了?”   “回王妃,”车夫回话,“是车轮陷进了泥里。”   “来的时候似乎未见泥坑,”傅旻看向兴王妃,“母妃,儿下去看看。”   兴王妃心急,也坐不住,“我与你同去。”   下车一看,确实如此,傅旻问傅九,“来的时候似乎未见泥坑?”   傅九回话,“大约是您纵马太快了,来的时候是有的,但是马匹更灵活,避开了。”   兴王妃下令:“既如此,那再套两匹马过来,拉车罢。”   马是现成的,人也许多,但是这坑却也极深,拉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将车拉出来。   “再套两匹马,”傅旻道,“后头再多加几个人推车。”   这车为了安全,车厢里都是包了铁皮的,较寻常的马车沉重许多,再加上这次是陷入了旁人的车辙印子里,来回碾压过多次,与车轮几乎是卡了个严丝合缝,想拖出来自然是要多花点功夫。   傅府的众人并不知晓前方的阻拦,这会儿陆望安已经被薛诚叫醒,收拾好准备打后门出发前往隆福寺了。   正待上车,就被一阵马蹄声拦住了,一人满身是血从马上滚下来,开口就是:“夫人,大爷在城外遭遇贼人,请夫人增援!”   陆望安记得这人,就是早晨说的那个刚从庄子上回来的侍卫!也只有府上的心腹侍卫,才会叫自己“夫人”。   说着话,那侍卫伸出满是血的双手,递上信物——傅旻早上穿的一角衣料,文渊左阁的鎏金令牌,两样都沾了血,两样都明晃晃昭示了主人的身份!   陆望安心里慌乱如麻,一句“大爷如何了”还没问完,只觉小腹一阵绞着劲儿坠痛,下头便涌出了热流,他慌忙扶着肚子,顶着满头冷汗问完了想问的那句。   “属下......”那人叩下了头,“属下不知。”   “齐苍、左穹听令,”陆望安双手托着肚子,强忍着阵阵坠痛,吩咐:“朕命你二人即可带领府上护龙卫前去城外增援左相。”   齐苍、左穹一齐跪下,眼神无比坚定,“其余人可以前去,卑职不走!”   陆望安又急又气,大怒道:“你们是要造反不成!嘶......”   “陛下先别急,相爷吉人天相,一定......”薛诚正待宽慰,一转头却见着了陆望安的浅碧衣袍下染了血,“血,血......”   陆望安紧紧掐着腰部衣料,已经疼得要晕过去,还在叮嘱:“去救相爷。”   薛诚掐了自己两把,这里乱做一团,现下只能靠他这老骨头了,他不能慌......   “齐苍、左穹,先护送陛下回府。”   “小福子,带着一队侍卫速速前去请沈大爷与君老。”   “除府上固定守卫外,其余护龙卫前去驰援相爷!”   “暂且封锁消息!”   染血的裳袍划过积着薄雪的青石板地,化了一地血水,傅府后门一片兵荒马乱,城外车马一行人也不强上许多,雪渐渐大了,这片泥坑面积又忒大,车明明也动了,却总出不去泥坑。   傅旻这一早晨的耐心终于要告罄,与兴王妃商量:“眼看着要晌午了,温度上来、薄雪化了,只会更难往外拉。母妃,明月还在等我们用午膳。”   “既应了他,那孩子肯定要等的,他如今双身子的人,可饿不得,”兴王妃道,“留一队人在此处看着,其余人上马进城。”   傅旻陪着兴王妃转身前去挑马的功夫,傅九突然大叫:“爷,您快抬头!”   兴王妃与傅旻闻言一道抬头,见一道红色烟雾划过灰暗天际。   “这是......”兴王妃似有所知,问傅旻的话里都带了三分慌乱。   傅旻在看见烟雾的一瞬间脸就白了,着急忙慌就往马上跨,“母妃,明月出事了!” 第88章   听到傅旻这话,兴王妃的身子明显晃了一下,却很快稳住,“子怀,看得清信号烟花是打哪儿燃的吗?”   傅旻的眼睛已经红了,点头,“是在我府上。”   “其余人收拾辎重,立时弃车,全速进城,”兴王妃扬声下令。   如今年岁见长,脑子却不再好用,也是偏安兴国一隅,让自己磨去了血性,这段时日种种异相接二连三,如何......如何就没有第一时间赶来护好安儿呢?   兴王妃的肠子都要悔青了,还有方才,竟还有心情等着拉车。   “傅九,你带令牌去,集合在京内的护龙卫,联合京城四营一道,一刻钟之后封锁所有城门,非陛下与太后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城,”傅旻平时还算是有准备,当场从怀里掏出令牌给了傅九。   傅九单膝下跪接下,当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兴王妃在马上看着这一幕,老远便看清了傅九接过的令牌并非是什么左相的信物,而是安儿的天子令。   若搁在前些日子,她大约还会责怪陆望安太过托底,这样信重一人、总怕会造反噬,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但现在,她却在庆幸,庆幸安儿在自己培植的势力之余,还将天子极权给了傅旻,此时他们才不至于这样被动——   虽不知城内安儿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但是有一点能肯定:作恶之人此时定来不及出城,瓮中捉鳖,是现下最好的法子了。   “母妃,我这边都安排好了,”傅旻同兴王妃禀报,手上已经高高扬起了马鞭。   “出发,”兴王妃的骑射功夫了得,伏下身子驱使座下骏马,一下子就奔出去了半射之地。   余下众人遵命弃车而往,收拾辎重加速前进,赶在一刻钟之内入了封锁最早的南益门。   由于府上少了许多仆人,此时竟无人前来收拾傅府后门慌乱过后的狼藉一片,雪渐渐地大了,傅府后门的血水一滩也慢慢被掩盖,更显凋敝。   四下无人,后门这条街道冷清地让人心慌,一名裹着大氅的男子打岔巷里慢慢踱步而出,身后跟着几个着黑衫的侍从。   若仔细辨认,能见着方才那个全身是血的“傅府侍卫”赫然在列——那人如何因为闹肚子的原因离开了队列,此时便就如何以同样的理由,辗转又回了此地。   唯一一件稍微带着些良心的事,大约是他未曾给大队人马指错路,毕竟,前方本无事,去不去人都无所谓。   驻足在门口一滩红白水渍前,为首的男子抬起脚、用脚尖蹭了蹭,冷笑出声:“尔等夯货,见着大晋储君,如何还不行礼拜见?”   他一向喜怒无常,此时听到这话,剩下几人面面相觑了几息,终还是准备撩袍下跪。   一句玩笑话而已?哪个又要他们当真下跪了?   为首男子就见不得这等蠢模样,再抬脚,直接将离他最近的侍卫踢到了血水里,见其脸上蹭了脏污,忍不住“啧”了一声,“真是晦气。”   长街悠悠,男子没管后面的人,自顾自往前行。   待到后头一群倒霉蛋起身扑干净了雪籽,才侧过头问:“如此,当真就可以了?”   这话问得那人一怔,半晌才琢磨过来主君问的什么,恭敬回道:“是,那边传回来的消息说,那些怪胎若怀了孩子,无论月份大小,兹要是见了血,那必定是一尸两命,十几年的经验摆在那,至今还没例外。”   “那就成,也算不曾白瞎我那样多的精锐,要强迫自个儿同那些怪胎交媾......”男子摇头,“啧,咱们左相当真不是常人!”   虽这样说着,但那男子的声音都已见了轻快,“还愣着做什么?速叫车来,打道回府。这冰天雪地的.......”   他说着话忍不住抬头望天——瑞雪兆丰年。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底下如何脏污又有何人知?总归瞧着是真干净、真漂亮。   这场雪,这场瑞雪,下得......倒真不错。   带来了吉兆、带来了喜讯啊!   兴王妃在傅旻的带领下,一路疾驰进了内城,虽然京城不许打马,但是此时情势紧迫,实在是顾不得那许多,傅旻都已做好了之后自去顺天府尹处领罚的准备。   也得益于今儿这场雪,路上的摊贩、货郎都已经收工了,行人也回家守着火炉子烘手了,素日熙熙攘攘的大街零星人迹几则,好行得很。   傅旻见身下马蹄踩踏雪水出来,忍不住在心内感叹了句:瑞雪啊,实在该感激这瑞雪一场。   一盏茶时辰未到,二人双马已经到了府正门处,门房见着傅旻回来,连忙将紧闭的大门双扇大开。   “母妃,上得去吗?”傅旻紧紧收了下手中缰绳,惹得座下骏马长嘶一声,高高抬起了马蹄。   兴王妃已经懂了他的意思,回道:“你上得去,我便上得去。”   “子怀晓得了,”傅旻一夹马肚,骏马直接上了台阶,冲进了府门。   兴王妃紧跟其后。   行至缣迭院门口,傅旻来不及等马减速,直接从马身上一跃而下,在满地薄雪里滚了几滚才稳住身子。   高悬着“缣迭”牌匾的院门就在眼前,朱红双扇木门并未合拢,明月就在内里,他着急过去推开,让自己进去,也迎母妃进去......   但跌跌撞撞地才上了三步,就摔在了冰凉石阶之上。   兴王妃上前拉他一把,“孩子,别慌。”   “子怀晓得了,”傅旻从石阶上爬起来,声音颤抖,强装镇定,“我不慌,不慌......”   兴王妃走前一步,将门推开,“进罢,安儿在里面。”   关心则乱、人慌无知,所有人都一样的,但见傅旻此时慌成这样,长辈的责任便一下子压在了肩头,兴王妃倒镇定起来了。   其实,傅旻最开始也很镇定,城外一系列安排无可指摘,只是离院越近,他便越慌。   恐惧像一堵倾塌的墙,压得他喘息无力,更一息一刻、不止不休地蚕食着他的理智。   正屋门外,左穹、齐苍、薛诚、小福子、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护龙卫都守在门口,一个比一个的脸色凝重。   从府门口至屋门口这一路的血迹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但在场目睹的人都忘不了,那么多的鲜血,从一人脚下不停地滴出,几乎连成血线的场景。   他们都是见过生死的人,同僚除了中毒,便就是因为受伤失血过多而......   傅旻脸色煞白,一点不比外面候着的人好多少,他稳住步子走上长廊,问齐苍、左穹:“到底发生了何事?”   俩人都感觉到了傅旻的强装镇定,忍不住心酸更甚,当即下跪,将府门外的事情尽数说与了他听。   “晓得了,”傅旻点头。   兴王妃也问:“安儿现下如何?”   齐苍回道:“禀王妃,沈大爷同着君老都进去有些时辰了,至今还未有消息传出。”   里面太静了,他们一群耳力远超常人的便就立在门口,这么久了,除了听到风声之外,甚至连落雪声都快要听见了,却到底没听得见里头传出来丝毫的动静。   静得让人害怕、让人心慌。   “相爷,要不要查?”左穹站到傅旻身边,狠狠攥住双拳,“前头不觉如何,现在所有消息凑到一起,方觉这局漏洞百出,若真想追查,怕不会很难。”   “漏洞百出?”傅旻无力地抬眸看他,“那是因为你现下知晓了所有的线,若未将所有线索铺平了、展开了与你看呢?”   确实,事情过后再看这局,步步均为险棋,未得一着堪称十拿九稳。   但为什么这一着接一着的险棋却都走赢了?   因为,足够知己知彼。   对方如今在暗,己方在明,虽可以追查,但难度却不会小,可能,当真动用所有势力,也能查出一二......   齐苍眼也红了,催促傅旻:“相爷,要去给陛下报仇啊!”   “报仇之事容后再议,”傅旻靠着柱子,无力地滑坐地上,“我现在,只想等明月醒过来。”   未再理会旁人在说什么,他无力地道:“若他不好,报了仇,又有什么意思呢?”   “子怀,”兴王妃看得心疼,忍不住蹲身下去劝慰,“进去看看罢。”   “母妃,我......”   “别怕,不会有事的。”   傅旻撑着柱子缓缓起身的功夫,兴王妃又问:“薛诚,听闻老夫人还在府上,如今安置在何处?”   “老夫也听闻了消息,如今已经被二小姐稳住,正在祖宗祠堂里祈福。”   “那便好,那便好,”兴王妃点头,担心子怀的祖母受惊吓,她本都已经准备叫随行的巫医来府了,如此便最好。   “沈逸,是我......”傅旻听见薛诚的话,稍稍放了心,缓步到了门前,敲响了门,“明月,如何了?”   沈逸的声音隔了好久才传出来,想必是好生斟酌了下措辞,“不太乐观,但还可以努力。子怀,别进来了。”   一句“不太乐观”几乎将傅旻打倒,他双手紧紧扣着门上的雕花,再开口已经带上了哭腔,“一飞,一飞,求你,求你,求你保住明月,求你了......”   沈逸这一句回复较上一句还更慢些,“知道了,我们一定尽力。”   内里的门死死闩住了,傅旻缓缓蹲下了身子,头无力地抵在了门板之上,半晌没有再抬起来,直到又一阵脚步声无序地传来。   护龙卫齐齐出声行礼,“卑职拜见太后!”   傅旻这才缓缓转身,就地跪了下去,“下官拜见太后。”   太后见他这样,先是长长叹了口气,而后同兴王妃对了个眼神,在得到对方的肯定回复后,俯身扶了傅旻一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子怀,你随我二人来。” 第89章   “太后,母妃,”傅旻带路,“这边请。”   缣迭院在一个月之前还只有一间房被用了起来,如今除了几间特意被留出来的库房外,几乎都已经装点完毕了。   主屋旁边的厢房一边成了陆望安的产房,倒不期待能用得上,因为他之后定然是要去隆福寺生产,但总归空着那么多间房子,多置办出来一间也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儿,便找沈逸来把关,照着隆福寺那边的规格给置了间一样的出来,担心人多污染,现在已经将门锁死,轻易不让人进了。   另一间厢房则被布置成为会客花厅,傅旻平时院里鲜少来人,沈逸到了便一道在正屋里叙话,外人来了多是在前院专门的会客厅里见面。   所以当时陆望安说是要在院里备一间会客厅出来,傅旻虽大力支持他去折腾,但也心里也直犯嘀咕——估计真有了也用不到。   却不想,才装好了短短几日,就真用到了,还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傅旻推开门,发觉这里面也烧着地龙,明月喜欢下的大富翁还摆在桌上,这屋内一只瓷瓶、一张竹榻都是明月亲自过目挑选的,整体呈现一派暖融融的装饰,他忍不住又眼眶发热。   太后与兴王妃二位上座,傅旻在堂中,失魂落魄地立着。   兴王妃到底是与他更熟些,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子怀,坐。”   “谢母妃。”   太后清咳一声,问:“左相,哀家先问你,你现下是不打算出去找陷害皇帝的元凶?”   傅旻抬起了头,“禀太后,微臣,微臣想等陛下醒来。”   “既如此,那我二人便将一些当年未浮出水面的密辛讲与你听,希望等到皇帝醒来,你也得空,能更快地抓出元凶。”   傅旻行礼,“谢太后。”   “起身罢,”太后不是和蔼的长辈,也就只对他说了这句,便就直接切入了正题,“你可知章琪?”   这名字有点熟悉,但是好像又很少提起过,傅旻凝眸想了想,“是右相那个养在深宅、鲜少带到人前的养子?”   听闻是当时章相重病一场,找了八字相合的孩子来与他化灾殃,只是这孩子八字虽相合,却是个病秧子,由着这样大的家族滋养着,这些年才险险保住命。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无论家族大小贺事,总不见这个担着长房长孙帽子的嫡子。   便拿傅旻来说,虽不太对付,但好歹是与章相共事也有许久,却到底不知道章府的大公子什么模样。   比前右相之子沈逸还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   “正是他,”兴王妃出声。   傅旻曾怀疑过今日这事儿是右相所为,不对,应该说他本身就认定了这事儿是右相章致芳所为,但是......“太后,母妃,今日这事儿又与章琪有什么干系?”   兴王妃叹了口气,“这还要从章琪的身世说起,湘君,你更熟些,你说吧。”   傅旻震惊了,两位“母亲”居然熟到这个程度了吗,他是知道太后母家陈氏,单名一个“姝”,湘君大约是小字了,得多熟的关系才会互称小字啊?   看来这些年,虽先皇与先兴王前后病故,她二人一人守着京城、一人护着浥水,却未曾断过来往。   不等傅旻再继续想下去,太后已经缓缓开了口:“先皇方登基时,四方疲敝,太后便想了个选贵女充实后宫的法子,想藉此得到世家支持,消息放出去,前朝的大臣也因此而互相别起了苗头,勿论家中女儿是否有婚约,兹要年龄合适,都纷纷往宫里塞,全因彼时大晋虽不够富庶强大,但先皇能力有目共睹,起势只是时间问题,妃嫔之中谁若诞下皇长子,便可母仪天下、光耀母家。”   傅旻仔细听着,可能在外人看来,勿论是先太后还是各朝臣,举动都不甚妥,但人从来逐利而往,这样举动太正常了。   “贤妃宁氏便就是这时节里被父亲安排进了宫,她较那些本已定亲却生生悔婚的都许多,起码是不曾有过婚约。”   先帝贤妃宁氏,傅旻也有耳闻,其父宁钰是与师父沈从劼搭班子的第一个左相,本身还又出身望族,照常理这些年的家族发展应该是繁花锦簇、烈火烹油才对,但后来被查贪墨,从个人到家族,便都齐齐没落了。   料想此间是一定有内情的,但是傅旻暂时却猜不到与今日、与右相联系是在何处。   “宁氏进宫之后,一直不争不抢,不像旁人,恨不得使尽全身解数争宠,故而在后宫之中,先帝唯独对贤妃是高看了许多的。”   这算什么?傅旻心道,夫唯不争则天下莫与之争吗?   “直到某日,贤妃误入宫苑,撞见了先帝照顾怀孕的先兴王。”   傅旻:!   难道是因为这事儿,才让贤妃连累母家遭受打压、一蹶不振吗?   太后竟然像是看穿了傅旻的想法一般,摇头道:“但就因着她不争抢的那点高看,先皇并未降她位份,只对外宣称染了病,挪到了西苑静养,平素不准人探视罢了。”   西苑虽在宫城一角,但环境却还不错,尤其是在“染病”的由头之下,虽被禁足,但宁氏的日子该不会难过。   “当时先兴王已有了身孕,为了给腹中胎儿积福,十个月内都未曾斩杀过罪犯,又如何会苛责一个本无过错的妃子呢?到后来,即便是贤妃在西苑中被查出来了怀孕,供出来了与侍卫私通的秽乱宫闱之事,先帝都留下了她一条命。   只是她自己福薄,也许是惊惧过度罢,孩子早产、她也大出血,到底没扛过去。”   傅旻皱眉,不知道如何置词,宁氏都不争抢于承恩,又为何会去同侍卫私通?   毕竟,秽乱宫闱之后,候着的可是泼天大祸,出身世家,不至于拎不清这点事儿。   “是不是觉得疑点重重?”太后问傅旻。   傅旻直言:“是。”   “当时先帝又如何不知道疑点重重,也派人去查了,查来查去,一无所得,只能认了这个结果,”太后道,“也就这事发生后,先兴王是彻底在宫里待不下去了,便请命回了兴国,先帝亲自护送。皇帝出生不几日,宁氏产下的那个孱弱的孩子,也遵圣谕送到了城外的恩堂,听闻未满月便夭折了,人死债消,这事儿便就了了。”   傅旻猜测:“但其实那个孩子并没死,而是被右相收养,就是章琪?”   太后点头,“这事儿我们也是好些年后才知晓,甚至久到,陛下已然登基。当时先皇毕竟根基不稳,又全身心投入了先兴王与朝政之上,忽略后宫也是常情,再加上,章琪的身世由着两个大族刻意遮掩,想瞒天过海,简直太简单了。”   傅旻又不懂了,“但右相如此,为了什么呢?”   “为的啊,”兴王妃嗤笑一声,“自然是为的自己的骨肉。”   傅旻:?!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宁氏虽没婚约,却有个不为人知的竹马,便是章致芳。章致芳年轻时气盛,散馆自请去寒贫之地建功立业,人前脚去了,后脚青梅就被送进了宫。   他到处奔走无果,买通人秘密去了西苑见宁氏,宁氏那时已存了死志,便拉着他行了事,却不料就有了身孕。”   傅旻对右相的好印象当即碎了一地,早前觉得他虽不忠君,却一身正气、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尤其是不耽情爱,这些年不过养子一个,却原来,还有这些不光彩的、臣夺君妻的往事在。   如此,那章致芳仇视明月也就不难理解了——当年的人大都驾鹤,右相的仇恨发泄之处,就只剩明月一个了。   兴王妃叹了口气,似乎是在哀叹当年己方势力不强,“这些事,若非是宁氏贴身婢女的儿子赌输了大钱、害及了性命,逼得她卖消息救子,大约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章琪便是章致芳与宁氏的骨血。”   傅旻沉默了。   “消息知道得太晚了,十几年的时间够一身热血的毛头小子变成只手遮天的当朝权相,宁氏一族树大根深,又与章氏有多年的情分在,都被章致芳打压得离开了京城,我们也轻易动不了他了,说出来不过白白添堵,这事儿我们便连皇帝都未讲,”太后道,“章致芳恨浥水血脉,想将皇帝从皇位上拉下来,但只冲着先皇留宁氏、章琪两命,他也不会做出迫害皇帝性命的事,若不然,他早先能下手的机会太多了,又何须蹉跎到今日?所以,今日之事,不会是章致芳的手笔。”   “那是......”傅旻皱眉,“章琪?”   章致芳毕竟身上担了错处,尚站理亏一方,但章琪彼时稚子,却完全无辜:凭什么他陆望安在娘胎里就被百般呵护,自己在娘胎里就要随着母体被禁足、还因胎里不足身子羸弱?   二十年仇恨堆叠,他必定恨极了明月。   太后点头,“冤有头债有主,左相,若找人报仇,别找错了。”   兴王妃也道:“此前章琪当真无辜,存于世便存于世,但现在他行了究极歹事,这条本不该有的命,也该断了。”   傅旻心里酸涩异常,回说“晓得了”,又行礼:“太后、母妃,我先去看看明月,都这样久了,万一他已醒了呢?”   仇恨支撑的那点气力这会儿就已然泄了,愁云再次笼上太后与兴王妃的眉间,“去吧。”   傅旻出门,见雪越落越密了,院中积素,竟似琼田。   明月若醒来了,该会喜这景象吧。   这门出,那门开,沈逸一脸疲色解了门闩出来,脚未迈出就被傅旻紧紧掐住了胳膊,“一飞,如何?明月如何了?”   “失血太多,醒来还需等等,进去看看吧,”沈逸有气无力,“幸不辱命,大人孩子都暂时保住了。”   沈逸揉揉眉心,准备回头叫着君老去自己常居的院子稍事休息,还未开口,便被傅旻紧紧抱住了。   压抑的哭声清晰地被听见,沈逸感觉自己的颈窝衣料一下子便湿了,他忍不住叹气,轻轻拍拍傅旻:“稍陪陪他,便去做正事吧,这儿有我们呢。” 第90章   推开正屋房门,艾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烟气袅袅的正屋无声昭示着——此地还在进行着一场与阎王爷争夺胎儿性命的激战。   同样是忙碌了几个时辰,君臾毕竟年纪见长、底子差些,此时虚乏更甚,正在床边缓缓收拾着自己的银针,见傅旻进来,轻轻一颔首,“左相来了。”   傅旻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由衷道谢,“谢过君老。”   君臾收好药箱背在身上,“腹中胎儿暂时是保下了,只是现在月份还不足,纵熬过了这关,日后少不得要卧床养胎,大约是会受点罪,左相你多开解些,陛下是极要面子的人。”   这话里面说的什么,傅旻清楚:若真卧床保胎,那少不得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吃喝倒还好说,关键是后面这两样,明月到时不定要难过成什么样子,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与保住孩子、保住性命想比,这实在不算什么。   只是,若之后需要卧床,那隆福寺那边定然是去不了了,未着意准备的产房派上了用场,还得给兴王妃准备个住处出来。   君臾走后,傅旻记下了这事,缓缓步入了内间。   内间的艾叶味道又较外间重了许多,若不细闻,几乎捕捉不到一丝血腥气味了,此刻人全散去,陆望安孤零零地卧在宽大的架子床上,大红色锦被拥在颈间,显得他脸面愈发苍白。   傅旻跪坐在床边脚踏上,伸手进去轻轻攥住陆望安的手,盖在这样厚的被子里,都只将将称得上是温热。   他彼时不在现场,未见当时情况,不知道明月到底是失了多少血,才会苍白成这番模样。   七个月余的肚腹在锦被之下高高隆起,腿脚处竟还高过了腹部,傅旻走到床尾摸了摸,原是他脚底下垫了帛枕,抬高了腿脚,想来该是保胎的一种法子。   “明月,”傅旻开口就带上了哭腔,“你在此地好好的,两位母亲都已经到了,我需要出去办些事,尽量早些回来,让你能睁眼就瞧见我。”   朱门再开、再闭,傅旻出去,薛诚又进。   雪地茫茫,情报司众人开始在京城大小街巷里奔走,浥水的沉鸦鸟高飞上千家万户枝头,一行人打马自傅府而出,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如有神人指引一般,大队人马派出不足两个时辰,便在京郊一处别苑里见到了章琪。   这处别苑装点得甚至比京中最好地界儿的章府还更精致、华美,桌上摆着的瓶子都是前朝名窑出品,堂间挂的字画也是本朝大师名作。   章琪本人更是长了一幅被黄白物滋养成的模样,虽身形孱弱、脸面苍白,但是周身衣饰与气场却做不得假——   比如当下,死到临头,他还能笑着嗔怪傅旻一句:“怎来得这样晚?不是给足了线索了?”   言语间倒显得比他那老子章致芳还同傅旻更熟些。   傅旻没有接这茬,在茶台对面拔剑相向,“你动的手?”   “粗人,”章琪两指夹着剑尖拨到一边,“你来这儿只为了问这句?不止吧。”   傅旻收了剑,紧紧盯着他看,确实,他还想知道章家一群人到底有多少人盯上了明月?当真是只有这章琪?章致芳当真是完全置身事外?还有远在淮南的陆琰,他在其中又掺和了多少?   明月在傅府这些日子,外出的时候都隐藏了身份,几乎不可能被识破,府上的侍卫排班安排采用了三级统筹——十天一轮,傅旻先完全无规律地排出来班,然后提前两日将后面的排班安排给到傅九、左穹、齐苍三人,他们则是在换值的前一个时辰才会开始通知下一轮侍卫到位,各侍卫接到通知的第一时间就上值。   因着通知有早晚,而通知耗时又远不需要一个时辰之久,所以不同于旁的巡逻、值守安排,换值的时刻是守卫最薄弱的时间,在府上,换值的时间恰恰是守卫最严密的时刻,力量最强可达平时两倍,平时就够难击破了,换值则更难。   成果也颇显著:这么些天,值守从未出过任何事。   所以章琪只能挑陆望安出府的时辰下手,想辨认出来也很简单——薛诚与小福子都跟着,那便是了。   他倒不蠢。   只一点,傅旻想不通:今日他带走的兄弟自然全是心腹,章琪又是如何将他们收归自己一方的呢?难不成是在庄子上的时间?   见傅旻不说话,章琪笑笑,拿竹镊子夹了公道杯出来,斟了一碗,“上好的大红袍,尝尝。”   傅旻伸手将杯子推远了几分,这章琪连笑里都带着鬼点子,真饮了这杯茶,能不能活着出去都不好说。   “无趣,实在无趣,同章致芳一样无趣,也无怪你俩能不着痕迹地打擂台这样久,却原在根子上就是一路人,这茶没毒,真要用毒,谁下在吃食里呀?”章琪嬉皮笑脸,“算了,便算是提前再多饮一杯。”   说着,他夹起公道杯,与自己的主人杯“噔”一下碰杯,而后饮尽了主人杯里的,将公道杯里的茶全数泼在了地上。   傅旻:“......”   虽然自己此行,确实没打算让章琪活着走出宅子,但他此举......实在太疯癫了些。   “也不耽误时间了,”章琪打了个喷嚏,捡了块锦帕擦了擦,随手掷在一边,“便与你直说,省的误了我的时辰。”   他当今是真的厌恶了这副破败的身子,今日不过是打雪地里稍走了两步,风寒便就找到了身上来,身上已经发起了热,但这样的热度都不足够让苍白的脸生出一丝红润来。   无趣,活着当真是无趣极了。   “先说好,我不是什么坦荡人,平日里栽赃陷害的事儿也没少做,但今日这事儿还真跟章致芳无关,策划、实施全是我一人所为,”章琪捞了个手炉过来,悠悠揣在怀里,“你虽无趣,但在布防之上确实是个人才,能从你眼皮子底下闹这一出,算成了件大事儿,我可不许旁人邀功。”   傅旻:“不是说赶时辰?如何还这样啰嗦?”   “见你生得俊俏,想同你多讲几句不成?”章琪从一旁红泥炉子上又拿了几颗烤熟的板栗,慢吞吞剥着,“你该想到我为何恨陆望安了,若宁氏不曾因撞破其父怀孕而被囚禁西苑,也不会引得章致芳前去,两人无耻一宿,若无此事,便就不会有我了。我是真厌倦活在这世上,这样的一幅破败身子,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也不爱活。冤有头、债有主,算来算去,陆望安就是那个头,我就是那个主。”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关他何事?”傅旻皱眉。   “啧,你可真是护犊子,难怪布防如此紧密。”章琪也不恼,只是将板栗肉往嘴里塞,边塞边继续说,“自然不止他一人啊。宁氏有错,所以我出生夺走了她性命,抵了债去;章致芳到底是真金白银地养了我这样多年,让我有时辰找陆望安报仇,也算功过相抵,算来算去,可不就只剩陆望安了吗?”   傅旻好生无语,从前看书只知道有个反派右相、反派藩王,作者怎么没有对章琪这个边台着墨呢?   “这样的歪理是章致芳教你的?”他问。   “没用言语教,老禽兽身体力行,”章琪笑嘻嘻的,一个接一个地剥着板栗吃,“别以为我是饭桶,只是我身子太差,多吃两个板栗就要害肠胃病,今儿总算能畅快些,倒真没多好吃。”   另外......章琪一边吃着板栗一边想着:说起这个老禽兽,功过相抵便无事了?那不成,成年人都要为自己做出的错事付出代价,自己今日死在这里,估计便是给老禽兽最大的打击了。   不好吃就别踏马吃了,我也赶时间......傅旻腹诽,手上剑又提了起来。   “陆望安见红了,不对,不该是说见红,那样多的血,应该算大出血.......”章琪歪了歪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说。我虽久病成医,却没什么机会学千金科,于此道并不擅长。”   说着话他笑出了声,“就像君臾一样啊。若他在孕产之处有过人之处,恐怕早被先帝请到了浥水去了。但去了大抵也是没用的,这样逆天而行的特殊体质,灭族才是正途,人力又如何能扭转得了乾坤呢?”   此时,傅旻真是听不下去了,站起身,剑尖再次指向章琪,“你再说一句。”   “再说多少句,也是这个理,”章琪扔下板栗,“不过如此,没滋没味儿。”   剑尖一直随着绕过茶台的章琪移动,此时他人又走近一步,离剑尖便只有半寸了,这人还有心情抱了抱拳,笑眯眯打趣:“劳动将来右相亲自拔剑,真是折煞小可了。”   他浅浅笑着,“给相爷提个醒,若真恨极了人,还是砍头更稳妥些......”   章琪说着话,自己将剑尖往偏里挪了半寸,“若不然,碰上我这种心脏生偏的,岂不还留了一丝逃出生天的机会?将来会有大麻烦的。”   随着章琪一点点往前走,剑尖渐渐没入着了紫衣的前胸,尖兵内入,不见血溢。   傅旻皱眉,盯着还在慢慢往自己这边挪的章琪,开口:“忘记告诉你,明月并无恙。”   “无恙?”章琪仰天大笑,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无恙也只能是保住了条命罢,定不会好过的,但较其族人,却也够命大。”   傅旻默然,不得不承认,这疯子说得对。   “所幸我这副身子撑破天也只能算作半条命,”章琪又开始笑,血连成线自唇边滴下,“天道不亏啊!野种对野种,半命抵半命,合该如此!”   傅旻实在听不得“野种”的说辞,但却知此时不是拔剑时机,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你如何买通的我府侍卫?”   “刚还夸你是好对手,现下看来不过如此,”章琪伸手扶住了茶台,说话也越发无力,“你那些兄弟当真是忠心,我机关算尽也没能买通。今日雪好大啊,现在出去,不知还寻不寻得到尸体呢。”   傅旻眼都红了,死死盯着章琪,猛地拔剑,血箭喷射登时扬他一脸,但他此时完全顾不得,提剑便往外冲——   “留下两人给章琪收尸,其余人随我来!” 第91章   从章琪的别院里出去,傅旻一行人开始往城外奔,幸而南益门的护龙卫识得傅旻,才会在他无太后、陛下手谕的情况下放这样大一支队伍出城。   本来,章琪伏诛,禁令该解,但是,傅旻不放心章致芳。   一行人出去直奔那几人说是身子不舒服要下马离队的地方,雪越来越大,人下马而寻,在足足一指深的雪地里踏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们牵着马且走且停,地毯式地在“分别之地”寻着,见着异常隆起,便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拂开积雪......   待到双手都冻红了、冻僵了,雪水混着脏污也在手上腌留许久,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他们才在十里外的一处野村村头找到了四人堆在一处的尸身。   他们被藏在一处被积雪掩盖的麦秸堆里,外袍、令牌全丢,连......连面皮都被人活生生地剥了下来,但此时天寒,竟没流多少血。   易容的方式有那么多,章琪的人却偏生选了最最下作、最最狠毒的一种——活剥人面。   傅旻颤抖着双手与其他的同僚一起,将四人的尸身打脏污麦秸堆里刨出来,半蹲半跪在一旁,将扎进脸面的草梗一点点捡出来。   想到昨日还同寝、同值的兄弟,今日便就成了这副模样,有人已经忍不住,一边哭着、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为兄弟穿好全身上下仅剩的中衣。   “我进村一趟。”   傅旻站起身,一步步往村里走,他敲开了无数柴门,向人讨买一口“薄棺”,在这大雪的日子里被人用“有病”、“晦气”、“滚”等词给打骂出来了无数次。   在走到村子最里面时,他又一次敲开门,门里是一对老夫妇守着院前的泥炉在烤红薯。   “老伯,”傅旻行了个礼,“请问贵府可否有薄棺一口卖我?”   老丈年纪大了,自己可以提前准备寿材,却决计是听不得旁人问这句的,正欲扦出火炭来赶人,就被身旁的夫人拉住了,“这样凶作甚?”   说着,老妇抬头问傅旻:“孩子,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傅旻“扑通”在地上跪下,“我兄弟为人所害,死在村口,想购薄棺带他们回家。”说着话他掏出一块玉佩放到雪地上,“某愿以玉佩为质,容后必带楠木寿材前来相赎。”   “造孽啊......”老妇叹了口气,他们所在这村子处在京郊,四面不靠,乃是京中杀人越货的绝佳地处,向来不缺这样的事儿,在顺天府那边都备了案的,三五不时会有卫队前来巡逻,今儿,这是怎么了?卫队怎么没来呢?   “孩子,你说的是他们,到底有几人?”   知道老妇这是要帮了,傅旻磕了个头,“有四人。”   老妇起身,路过傅旻时将地上的玉佩捡起来,在裙边上擦擦还给了傅旻,“这是贵重物件儿,收好了去。”   “这......”傅旻不想收。   “我这里有两口,再带你去另几家问问,估计能凑得起。”   老妇说完,带着傅旻开了门,又凑头进去冲老丈喊了句:“老头子,看好家!”   方才还想着拿火炭砸傅旻的老丈,到如今备好的寿材都要易主,却也没再大反应了,只嘟囔道:“好了,晓得了。”   老妇在村里想必是吃得极开的,稍敲了两户门,代傅旻担保了句,“若他不来还,我便代他还了,总归我老婆子是跑不了的。”   如此,便很快帮他筹得了余下两口寿材,还并着两辆骡车。   傅旻感激涕零,不住道谢,半晌又问:“婆婆,你为何......”   “为何帮你啊?”老妇在前头走着,“我们这个村子里啊,见多了这样的人祸,十之七八无人来认,最后报官被顺天府带走,仵作那里待几日,下葬了事,能在这附近下手的都是高手,查不出来的。   自然也有许多人寻了门路找到这里,寻主家的不论,寻同僚与寻兄弟的,寻到也就是挖个坑埋了,讲究点的裹一张草席、盖一方白帕,户户敲门讨棺的,你是第一个......这愣头青的模样,还挺让人心疼的,便信你一次。”   傅旻垂头跟在她后头,“多谢婆婆。”   带上四口薄棺,拉上两辆骡车,傅旻等人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僵直的同僚尸身置进了棺、搬上了车,静默地在雪地里往京中行。   骡车没进傅府主宅,而是进了一条街外的另一处二进院子,专给府里的侍卫留的一处“宿舍”,带着章琪的尸体回来的同僚也落脚到了此处。   简单装饰,麻布上堂,停灵其中......大家静默又有条不紊,似乎早就有准备要做这些事。   傅旻也找了一套素袍换上,嘱咐身边人,“辛苦一下,振作一下,联合情报司、护龙卫一道,将章琪所有的走狗抓起来,便同情报司与护龙卫讲,这是我傅旻求他们办事,日后必有重谢。”   又嘱咐另一批:“请高僧来超度,重新置办寿材等一应用具,厚恤亲眷、风光大葬。”   都安排稳妥,该出门的都出了,该留下的也架起来了火盆,傅旻跪在蒲团上,一声不吭焚着纸钱。   还未焚几多,外面人便来禀告:“爷,右相递了帖子,请您去府上一叙。”   “我正待去找他,他倒先找上门来了,”傅旻站起身来,扯下头冠上的麻布收进前襟,嘱咐身边人带上章琪,“久不登门,送右相一份大礼。”   与方才的灵堂冷清不同,章府在这寒天也有花盛放,暗香袭人,风雅至极。   傅旻熟门熟路地进了章致芳惯用来待客的院子,他心里有恨,也顾不得礼数,门都未敲,推开便入。   “左相来了?”   章致芳同样在泡茶,见傅旻来,起身热络寒暄。   傅旻没有心情接他的茬,自落了座,“何事?”   章致芳淡淡一笑,坐到了傅旻对面,一指眼前棋局,“发现一极有意思的残棋,邀左相共同赏鉴。”   傅旻皱眉,“章致芳,我没空陪你耍这花把戏。”   章致芳仍然不恼,只是一手执白、一手执黑,自顾自几步下到了要紧处,“左相,你看这......”   他伸手落下了一枚黑子,又抬手拿起来,“这便是棋眼了。”   “你想说什么?”傅旻硬邦邦地问。   “在你眼里,陆望安是不是天底下最最纯洁、最最善良的人?他崇尚仁政、爱民如子,一行一止无可指摘,皎洁便若天边明月?”章致芳问。   “如何?”傅旻回话好不客气。   如何?章致芳嘴边仍是噙着淡淡的笑,说如何,便是认下了。   “但你可知道?”章致芳伸出自己已经萎缩到比另一条腿短了一寸的伤腿,拍了拍给傅旻看,“我这腿早年虽在寒湿之地落下了毛病,但回京多年却养得十分不错,痊愈也似乎是不日之计。但......”   他抬头看向傅旻,“但咱们那位陛下登基之后,却在清晏殿与绥极殿熏了香,两样香兑起来,于旁人是清心咒,于我这身患寒症、腿脚不便之人却是催命符。”   “这样黑的心肠,你怕是不晓得吧?”   傅旻皱眉,“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原来你也不愿意接受他是这样为人的事实,”章致芳这下笑得更开心了,“打淮南回来后,陆望安第一次临朝,我的腿脚灵便了许多,你还多看了几眼来着。”   “因为,没有上朝啊,那要命的香,停了许久呢,腿脚自然就便利了许多了。”   “便是如此,那为何针对你?你心里没点数吗?不能直接砍你的脑袋,还不能使点别的法子?凭什么就你们能使绊子,明月为皇帝,就不能让你们不舒坦了?”   “痴儿......”章致芳见他恼羞成怒,只叹了句这个,又擎着棋子道:“这棋眼,于我而言是章琪,于你而言是陆望安。”   “这交易做不成,”傅旻摇头,“章琪已经做了伤害陛下的事儿。”   “那......”章致芳拿出来了一个瓷瓶,“若再加上我这把老骨头呢?”   傅旻没说话,他认识这瓶子,是当今大晋最毒的药,从咽下到毒发仅一刻钟。   “可是不可以?”章致芳追问。   傅旻点头,“可以。”   若能除掉章致芳,则此后高枕无忧,避免了皇权更迭,避免了血染山河,也避免了自己身死一刻,明月坎坷半生。   彻底逃离剧情钳制,这是他自恢复记忆就开始在努力的事,如何会说得出一句“不可以”。   傅旻答应了。   章致芳点头,痛快地咽了药,“章家,便别扣多重的罪了罢。”   傅旻仍点头,“可以。”   “还有我那儿......放他一马。”章致芳又道。   “你凭什么觉得我找不到他?”傅旻问。   章致芳脸上始终带着同章琪将死时一般的笑,自信道:“这是我小心翼翼藏了二十年的亲生子啊,便是陆望安的情报司和护龙卫一起上,也要至少一日,才能将他抓出来,如今才过了几个时辰?”   “可能你说得也对,”傅旻起了身,“但若是,他执意要死?他引我而往呢?”   章致芳倒一点也不意外,当即大笑,黑血打嘴角流下,“父不父,子不子。这孩子恨我,是铁了心要走在前面,再狠狠重创我一次才肯上路啊。”   傅旻懒得理这一对发疯的父子,打开门,“自认领罢。”   而后带人扬长而去。   章致芳出门,看着章琪身上偏心脏半寸的洞穿伤口,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这一生做了许多错事,便再着意行善事,犹难抵偿。放眼此生,最对不住的是你母嫣儿,最对得起的,却当真是你这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子能不子,父却实在狠不下心不父。虽你错在先,但为父却还是要与你报仇的。”   章致芳颤巍巍起身,打开堂前挂着的鸟笼,任信鸟扑棱翅膀往南飞去。   双目渐渐模糊,再看不见鸟,也看不见天,章致芳在堂前倒下,紧紧守在了章琪身边...... 第92章   为避免引起恐慌,城门已然解禁了,但外面的事未了,情报司、护龙卫、傅府侍卫犹还在奔走,傅旻本该同他们一道出去,但到底是不放心,去城外还了寿材与骡车就回了府上。   此时天已擦黑,缣迭院门口点起来了风灯,但满院静谧,不见人迹。   傅旻在门口稍站了站,直接推门进了正屋,脱下落了雪的元色大氅,稍散了散一身寒气,才抬步往内间走去。   “回来了?”   沈逸正在内间点灯,回头问了句。   傅旻冷不防还被吓了一跳,转瞬回神走近前,问:“明月如何?”   “我方才看了看,出血不严重了,”沈逸道,“但还是有,时辰差不多,该吃养血和养胎的药了。喂药这种事就无需劳动君老了,我来便可。”   “他还睡着,你怎么喂药?”傅旻问。   他这话说得艺术,生生美化了昏迷。   但却如他所言,这年代没有吊针,昏迷怎么喂药?   此时陆望安的情况渐趋稳定,沈逸也松了口气,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了,“山人自有妙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随后,傅旻见着他从一旁的带盖莲花碗里捞出来了一截软管并一只三角漏斗,还介绍了句“你也瞧见了,已消过毒”,话说完便掰开陆望安的嘴给人往喉头塞。   纵使陆望安仍在昏迷的状态,这样的刺激仍让他开始干呕。   沈逸见多了这样的病例,干呕与保命比起来算什么?他作为兄长,虽也心疼,却仍然是下得去手。   但傅旻没那么多经验、也没那么大见识,一把拉住沈逸:“你看不见他好生难受吗?”   沈逸住手,将还未放好的软管拉出来,“你难道不知道外行指点内行乃是大忌?这一打岔,他少不得要受二茬罪。”   “我试试,”傅旻走过去,将用陶瓷盏温着的药取了出来,又看向沈逸,“你先出去。”   “干嘛?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看的?我警告你,你不要乱来!”沈逸低吼。   傅旻烦得要死,他奔波了一天,饥寒交迫,此时已经有些头晕,话都不愿多说几句,皱眉道:“不行再叫你。”   “行吧,”沈逸凑近了些,似不经意地撩了他一眼,扁扁嘴出了门。   “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使,管不管用......”傅旻坐到床头,一手托着药碗,一手爱怜地摩挲着陆望安的脸颊,才一天不到,好似就已经消瘦了许多,苍白得骇人。   “话本子里说,可以以口为舟而渡药,我试试,”傅旻抬起药碗,正待含入口里,又嘱咐,“但这般细水长流地吃药,定然是会好苦的,我倒是不怕苦,但你最怕这个,待醒来可不要怨我。”   随后,他含了口药,放下药碗,俯身过去,不敢将人扶进怀里,只能伸手在脖子里,稍微抬高点角度防陆望安呛着。   不知道是不是陆望安还多少存了点意识,这招竟然真的可以,傅旻从没当真过,此时觉得难以置信。   慢慢地、却也顺利地,一碗药过了半刻竟真见了底。   “真棒,”傅旻掏帕子给陆望安擦净唇边溢出的褐色药液,又自己擦擦嘴,“快点醒吧,好晚了,不饿吗?”   此时,他眼前突然开始冒金星,大抵是有些低血糖了,便住了口,攥着陆望安的手,靠在床边想缓缓。   “老傅,在吗?”沈逸敲响了门。   傅旻有气无力,“进。”   沈逸闻声进了门,没空着手,端了一大碗鸡丝面一道进来,门只闪开了一道缝儿,香味便就溢满了整间内室。   他走到床边,先看了看空了的药碗,而后腾出手来给傅旻比了个大拇指:“真棒!”   傅旻:“......”   随后他将手上的食案递给傅旻,“快吃点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对。”   傅旻看一眼就知道这碗面的汤底是鸡汤,想到床上躺着的这个也一日都未用饭了,就想着先渡几口鸡汤给陆望安,便像方才那样。   于是,他点头冲沈逸道谢,“多谢了一飞,请出去吧。”   二人平素很少有这样客气的时候,连“请”都用上了。   但沈逸没听出话内音,一屁股还墩到了床前花凳上,“没事儿,我帮你看着他,你快点吃吧。”   傅旻:“......多谢了一飞,快滚吧。”   沈逸扁了扁嘴,收起药碗,嘟嘟囔囔,“不就是嘴对嘴喂吗?我学人工呼吸的时候,你连恋爱怎么谈都不知道呢......”   “请快点滚,谢谢。”   沈逸骂骂咧咧出了门,但傅旻经过方才他的一阵打岔,心里的烦闷已经减轻了许多,这一日差点经历了死别、又真切经历了死别,兄弟死了、元凶死了、宿敌死了,诸事交叠倾压,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沈逸的为人智慧了,从不点破,但却能于无声处开解到人。   傅旻不免想到此前淮南那次,便更加感激、更加珍惜。   为陆望安渡了几口汤,又吃净了碗里的面,傅旻将碗送出去,命厨房的大师傅灶不熄火,常温着些软乎、好克化的吃食。   万一今夜明月醒了,便能随时吃到。   打厨房出来,他去傅愔儿那里坐了坐,听闻祖母今日在祠堂跪了一日,这样寒冷的天,身子如何能扛得住,明月如今脱离了危险,还要仰仗妹妹多照顾下祖母身子。   傅愔应了,又道:“哥哥,王妃那边你不要挂心,我已收拾出来间院子,有单独的外门,与独院无异,但来往明月哥哥处却方便许多。白日已从临街院子里喊了许多人来将院子拾掇好,王妃已住下了。”   “多谢小妹,”傅旻喉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开口都觉得困难。   他傅子怀何德何能?有至死不肯背叛的兄弟,有难捱总能开解的朋友,有总能守好后方的家人。   “你去守着明月哥哥罢,外头的事儿我管不了,但府上你不需再分心。”傅愔道,“对了,哥哥,可要调些人回来?如今府上用人的地方多了许多。”   想到明月大抵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要卧床养胎,而章致芳父子又已伏诛,松一松大概也无碍,他便道:“那就多挑些忠厚靠谱且话少的回来,那些花花心肠的长舌头可千万不能要。”   “我晓得,我去办,”傅愔搓了搓手,“天好晚了,哥哥你用饭了吗?”   “嗯,”傅旻点头,“一飞从厨房给我端了碗鸡汤面。外面冷,快些进屋罢。哥哥走了。”   外头转了一圈回来,起底半个时辰过去了,傅旻搓着手又进内间,却见陆望安仍是静静睡着,丁点要醒的模样都无。   “祖宗,”傅旻叹气,“也睁睁眼吧。”   床边灯火飘忽,间或毕剥爆一声灯花,傅旻独守着静夜,望着个不晓得何时会醒来的人,既困且疲,不多时,便趴在床头睡了过去。   “师哥,师哥......”   再睁眼是被人唤醒的,此时外街正传来一更的梆子声。   “明月!”傅旻几乎是从床边跳起来的,“明月,你醒了!”   “天寒,若困了,就上床睡,”陆望安虽没什么力气,嗓音却不沙哑,且他方才醒来已经第一时间确认了星星还在,此刻心情尚还不错。   傅旻双手拥着陆望安的手,捧到自己脸旁,突然想到什么,“明月,要喝水吗?”   “喝一点罢。”   “白日里,你状况很是凶险,血流了许多,如今好容易保住了胎,听君老和一飞的意思是......”傅旻拿小勺给陆望安喂水。   察觉了脚下垫着的帛枕,虽不舒服,但陆望安却没放下来脚,此刻便躺着被喂水,情绪也很稳定,“要我抬高腿脚,卧床养胎?”   傅旻没想到他竟这样平静,愣了愣,点头,“还有就是,之后最好都不要下床,连些私密事儿,也要在床上解决。”   这个年代没法用环扎保胎,只能用这种最简单、最好操作的法子。   傅旻措辞十分委婉,为了照顾陆望安的情绪。   “无事,卧便卧吧,只要保得住星星便可,”陆望安还扯了个苍白的笑给傅旻。   傅旻松了一大口气,还以为陆望安会接受不了这些,听他这般回便又试探着问:“要吃点东西吗?”   陆望安点头。   厨房里温着的燕窝粥来得很快,傅旻拿着勺一点一点喂,喂下了小半碗后,陆望安摆了摆手,示意够了。   “那便不吃了,”傅旻放下粥碗,又取了茶水和净钵来让陆望安偏着头漱口,“天好晚了,休息吧明月?”   “不急,想必今日事都该查清了。师哥,你先同我讲讲。”   傅旻将手头物件儿都放到一边,言简意赅地讲述了今日之事,没有掩饰侍卫身故内情,也没有略过章琪疯癫模样,单只没有讲,清晏殿与绥极殿的香。   说到章琪时,直面另一人对自己的滔天恨意,哪怕二人下生二十余年都不曾见过一面,陆望安都淡定异常,双手交叠在胸前,微仰着下巴看着傅旻开合的唇,脸色淡定似是事不关己。   但说完会面章致芳时,他却冷笑了声,“老狐狸好算计,临上路都不忘谈条件。”   虽傅旻讲得简单,但也足够他从只言片语里面捋清章致芳的谋算:“用他和章琪两条贱命,轻轻松松就化了全族之危,若对上旁人,猜测他也不敢如此兵行险着,便是吃定了你言出必行。”   要知道,刺杀皇帝,可是诛九族的泼天大祸!   “上天有好生之德,”傅旻曾经不迷信,但近来却越来越信鬼神之说,若非实在脱身不得,他都要去祠堂跪祖宗了,“九族何辜?我们想除去的,本就只有章致芳父子,除去便罢了。”   “师哥,你近来柔软了许多,”陆望安没有硬逼着傅旻收回当时的话,他心里明白着呢,为何上天有好生之德?   因为他们的星星,如今还未下生。   “彼时他可能猜到章琪身死,也可能没猜到。但他这一着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若章琪未死,那他可以以命换命,用自己换了章琪与九族;若章琪已死,那至少保住了九族.......”   陆望安拧着眉头思索着,半晌出声,“不对。以章致芳的为人,一石二鸟为保本,一石一鸟则为亏,他一定还有后着。”   傅旻今日也想到了,“我看章琪那样子,疯癫偏执,虽面上看着与章致芳丝毫不同,但与其父芯子却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二人连身将死时的笑容都像极了。养了二十多年的亲生子,他该不会猜不到章琪的打算......可能只是不愿接受而已。”   “所以一定还有后手......”陆望安道。   傅旻今日想自己分析,但脑子里浆糊一团,身边事又迫在眉睫,未来得及细思,此刻一经陆望安分析,答案呼之欲出——   二人齐齐出声:“淮南!”   陆望安看着傅旻,轻轻扯了扯嘴角,“师哥,劳烦你明日帮我请周继将军来府上一叙。”   傅旻:“周将军不是一直镇守西北?何时入了京?”   陆望安不瞒他,“在我们从淮南出发之时。十万大军驻扎在忻州,若遇诏,一日之内便可抵北直隶。”   傅旻心里感觉很复杂,有欣慰,有心疼,也有“怪不得原书里写他能够再度登基”的豁然。   “好,明日一早,我便去,”傅旻转身去了净室,洗漱回来,呼一下熄了灯,借着月光将陆望安轻轻往里挪了挪,“当真该睡了,若晚间想喝水、想方便,便叫醒我,离着生产起码还有两个月,请圣上加恩容臣贴身照料。”   陆望安听着他这番说辞,在暗夜里吃吃地笑,然后攥住了傅旻的手,“怕要让爱卿失望了。大战或在不日,届时大将军周继挂帅,朕许要任命爱卿为其副将,盖只因陆琰此人奸猾非常,满朝文武,唯爱卿最清楚其人。”   “想也不要想,”傅旻道,“陆琰虽奸猾,但到底现在银子缺少、队伍吃紧,且大将军周继经验丰富,对付区区陆琰犹刀切菜耳。”   陆望安闭上了眼,未置可否。   “明月,我说真的,”傅旻见他不说话,反急了,支起肘子在昏暗中盯着他看,“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怕比当真交战起来的前线还更吃紧,我在你身边,比去随军,要更重要些。”   陆望安还是不说话。   “祖宗,你便当是可怜可怜我,我是真的不放心,到时身在前线,少不得要想,我们明月会不会因为怕旁人麻烦而少食膳、少饮水啊,我若在跟前儿,便就能盯着他用膳用药,催着他喝水,帮他勤些翻身,替他勤些擦洗.......”   “好了,我知道了,如何要讲得这样可怜,似乎我少了你便要缺胳膊少腿儿一样,”陆望安不耐地捂住傅旻的嘴,口不从心,“我会考虑的,快些睡。”   当日夜至次日晨,陆望安小解了五次,傅旻每次拿来夜壶伸进被子的时候,他一脸羞愤的样子似是下一刻便要撞死在床梁之上。   这还只是小解......陆望安绝望地想:不知道大解又当如何了。   至亲至疏夫妻,师哥还是快些往前线去干正事罢!   傅旻自然是不知道陆望安的这些心思,他干劲十足,似乎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有用,伺候着人用完早膳就乐呵呵出了门,循着地址请来了周继。   周继曾与先帝一道打天下,立下了赫赫战功,这些年一直镇守关外。他年轻气盛时冒进过,险些命丧胡地,是先帝带人去救了他,这份恩情如今顺延给了陆望安。   大晋可用将领无数,但陆望安最信得过的,唯有周继。   周继入傅府,想到傅旻手里的天子印信,心里不住地犯嘀咕——来这干嘛?   到了庭院、进了内间,这嘀咕声儿就更大了——左相干嘛呢这是!   待到坐下,陆望安的声音从床帏内传来,他扑腾跪下,心里倒是不嘀咕了,直接被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听闻淮南蛊发病时病症因人而异,总归是十分见不得人,但陛下竟然到了傅府来养病了,这左相爷到底是得信重成了什么模样啊!   “世叔,请起。”   因着周继与先皇那过命的交情,陆望安此时唤他一声“世叔”。   “陛下,真是折煞末将了。”周继确实对这句“世叔”十分受用,落座,颇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再抬头,就见左相亲自给自己斟了茶。   ——这怎么话说的?如此宠臣,对自己确实太客气了些!   陆望安在床帏内,三言两语将昨日京中动荡讲与周继听,听得周继频频吸气。   傅旻手上还捧着茶盏,见陆望安此刻都未提及自己,还喜滋滋地以为他放弃了昨儿的想法,放下心来,竟认真地开始品茗了。   一碗茶还未用完,便听得陆望安明显威严的话音打帐内传来——   “周继、傅旻听命。”   傅旻呆了,慌忙扔掉手里茶碗,同周继一般跪在了地上,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微臣/末将在!”   “朕今日便任命周继为护国大将军,领兵挂帅,护京师、斩奸佞,傅旻为帐下军师,运筹演谋,行军计、辨人心。夫若异动起,则兵必出!”   周继意气激昂,痛快领旨:“末将领命!”   傅旻真是想拒绝,但昨日夜间他可以拒绝明月,今日却不能抗旨天子,再是百般不愿,也只能回:“微臣领命。”   “二位爱卿平身,”陆望安说完这句打起了床帏,颇带歉意地冲周继笑笑,“世叔莫怪朕拿君威压你,实是因为若非如此,朕这难管束的外子,定不从命。”   周继:?????   察觉周继眼里的疑惑,陆望安将床帏拉得更开些,露出了高隆的腹部——周继是知道先帝与先兴王的关系的,提示到这,便足够了。   果真,周继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见状也只愣了片刻,当即开口:“末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说完,他突然想到“外子”之说,转而又与傅旻拱手,“恭喜左相,贺喜左相!”   “皇帝外子”傅旻此时哪儿有心思理会这“世叔”的道谢,整个人都如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歪头耷拉脑地问陆望安:“陛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陆望安看他这样就想笑,却仍努力板起了脸,“君无戏言。”   傅旻:“......”   也是打这日起,傅旻每日都在祈祷,那缺脑子的陆琰,可千万别上了章致芳的老狐狸的洋鬼子当啊!没钱如何好办事呢?此时你老窝的经济状况可不兴折腾啊!   大约真是祈祷有了用,一连十几日,淮南都安静非常,搞得傅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与明月是不是太小人之心了?或许人之将死,其行也善,人家老章也许就没留后招呢?   事发几日后,章致芳府上便谈拢了,对外就宣称是突发疾病而亡,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他们甚至主动提出愿意提供些章致芳生前行下歹事的证据。   大抵人心就是如此,傅旻收下了证据,但是否起用,容后再看。   陆望安那边也渐渐习惯了傅旻的照顾。   现在的朝会改成了十五日一次,傅旻作为全大晋唯一的丞相,自然不能缺席。   就他离府去上朝的半日,陆望安由着小福子和薛诚伺候,才发现是哪儿哪儿都不称心意。   何人说的那劳什子“至亲至疏夫妻”,至疏乃是宿敌,至亲方为夫妻!   于是,在不知何日就会消弭的平静里,二人珍惜无比,认认真真地过日子、卷睫盼着星星到来。   但好景不长,距事发终是不到半月,淮南王陆琰领兵北上,夜间乔装而行,待被人发现踪迹时,已一无所挡地过了三城,入了南直隶!   虽不知道章致芳到底给陆琰留下了如何的“锦囊妙计”,但有一点起码是跑不了了,陆琰不着声息越过的三城里,有两城都与章致芳有联系,章家百年前在江南发迹,后因为官定居京城,但在江南一带的影响力仍不能小觑。   虽现在秀于章家这片林的木已倒了,但却仍有人罔顾皇权、攀上这艘巨船、妄图搏一番锦绣前程!   但京城这边又如何是一点准备都无,周继来京之后,陆续将京中四大营重新整编,洗掉了好些与章氏有勾连的统领,现在,京中四大营,已原原本本是陆望安的四大营了。   如此,便他与傅旻领军出北直隶,护龙卫和四大营近四万兵力,足够护住京城。   准备得足够充分了,所以接到消息后,陆望安甚至都未再召见一次周继,一封手谕发出,周继与傅旻便将领一队精锐自北铉门而出,往忻州方向而去,后自阳泉拐出北直隶,直面叛军。   周继那边想必已经准备好了,傅旻本都打算咬咬牙直接同人汇合,毕竟手谕都到手了,命他“即时出发”,但想了又想,还是放心不下陆望安这个冤家,当即调转马头,又回了府。   陆望安在床上侧躺着,一手轻轻抚着肚腹,看模样似乎是等了好久,也当真对傅旻的到来毫不意外,但开口却成了:“傅军师,如何还不出发?”   这话简直是戳了傅旻的肺管子,如何还不出发?还不是因为放心不下。   他声音闷闷的,“想抗旨。”   陆望安笑了,招手,“师哥,过来。”   傅旻怏怏过去,陆望安当即伸出抚着肚子的手,扯着傅旻的前襟拽到了自己面前,“临行之际,几句话要嘱。”   “嗯。”傅旻应声。   “傅军师,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你需时刻牢记,你只是个军师。”   便安生待在帐内,朕有无数骁勇将领、能干儿郎,却只有一个扛得起前朝的丞相。   “我晓得。”傅旻答应。   “左相,淮南王狼子野心,既他到了南直隶,那便让他永远留在南直隶。”   卧榻之侧不容旁人安睡,望左相全力以赴,帮朕博一个海晏河清。   傅旻点头,“我记下了。”   “还有......”陆望安缱绻地吻上傅旻的发鬓,在他耳畔闻声道:“师哥,我同星星,一道等你归家。”   傅旻就听不得这句,当即变为主动,双手虔诚捧住陆望安的脸,狠狠地吻了他,“短则二十日,长不过一个月,我必归家。”   陆望安轻喘着气,笑着送他:“那便这样说定了。”   门关上,傅旻走路带起的风好似还在眼前,人却确确实实是行远了。   日头高起,丹灵光透过槅窗倾洒了一地,陆望安躺在床上,望了半天,却望不见一个匆匆离去的身影。   遗憾不期然泄出,化作了一声长叹。   战场捷报频传,准备不足、因章致芳身故而匆忙起事的陆琰,对上筹谋许久、待君入瓮的陆望安,本已处于下风。   再加上,当时的几百万两罚银,加上后来卖掉画舫的钱,多数被陆望安拿去建设了军队,快半年的时间,周继手上的部队战力又增强了许多。   己方增强,全是削弱对方战力而出来的钱。   所以,即使陆琰这些年攒了好些银子、又在章致芳的引荐下获得了许多城的支持,即使章致芳走时还专门留下了对付傅旻的法子,但也只是让陆琰的战线拉得更长些、拖得更久些,旁的更大用处却是无了。   毕竟,章致芳了解傅旻,傅旻又何尝不了解章致芳?   那些出自章致芳的计策他瞧得出来,虽确实难破些,却也不是破不了。   更何况,彼时淮南一行数月,也足够傅旻了解陆琰:他的滑不留手,在战场上确实有点管用,毕竟“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但对上经验丰富的周继,就不够看了。   总之这一役,赢的肯定的,区别只是多久能赢——   陆琰强弩之末,却负隅顽抗,辗转战线,拖延时间,在乎的、享受的,不过是当下“义皇帝”之名号。   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自然要过足瘾才是。   这一点,前线的周继、傅旻看得清,京中的陆望安自然也看得清。   他如今独住缣迭院,南直隶捷报已然无法令他扯出丁点笑容,一日日掰着指头数着,三十日还余几天。   这些天养胎稳胎的药如白水一般往下灌,却到底压不住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持久的腹痛。   兄长前来看过,说这叫假性宫缩,但……假性宫缩越来越频繁,真正的宫缩也就不远了,真宫缩来了,那便就是要分娩了。   陆望安心里一日更胜一日焦躁,本来夜间因为频频小解就没法睡个囫囵觉,如此睡眠便更差,人日日憔悴起来。   沈逸瞧在眼里,却也知这是心病,只能在惯常吃的药里加了些安神的成分,并每日晨晚前去探听胎相。   第二十九日的清晨,沈逸晨间又去陆望安房里,正净了手准备摸胎,却被陆望安抬手制止,“兄长,晚间再来吧,我当下精神实在不济,想歇了。”   想歇了,也是好事……沈逸便真住了手,正待离开,想到了陆望安的心结,还是嘱咐了句:“现今到了腊月,一个月,有三十一天呢。”   “三十一天啊……”   待沈逸走后,陆望安抱着发硬的肚子喃喃,“当真不晓得能不能撑到三十一天啊……”   但是要他一个人被麻沸散药到全无知觉,然后由着人开膛破肚……   他真的怕。   当时答应剖腹,本也是因为师哥亲自来劝的,他并非信不过兄长医术,但恐惧实在难战胜,他也并非真正信得过剖腹产子,只是信得过师哥,而已。   若实在不成,当真捱不住了,便还是顺生罢。   陆望安在心里头默默想着。   一日里腹痛行行停停,陆望安饭都没吃几口,但他按照沈逸嘱咐过的自己数着呢,还未到分娩的时候。   但是估计也真扛不了多久了,最迟明日,估计就要……   算来算去,还是不够三十一天。   师哥,你虽未失约,我却怕要等不住了。   亥时过,陆望安着薛诚早早熄了灯,预备着以此来避开沈逸的夜间诊看。   傅旻这时已然疾行一个日夜回了京,南直隶余下的无谓周旋他不想参与了,京中更是要紧,同沈逸一道行到院里,见正屋灯已熄了,便住了脚。   沈逸也停下,小声同傅旻交底:“他这几日,心情似乎不太好,你回去好生开解开解。”   “行,我知道了,”傅旻本来打算着脏不脏的,趁人没睡就先见上一面,如今见人睡了,不如先去洗澡换一身干净衣裳再进屋,反正明月夜间少不得要醒几次。   沈逸不忍打扰“小别胜新婚”,说了句:“那你去,我先回了,有事再叫我。”而后就离开了院子。   傅旻去隔壁耳房洗了澡换了衣裳,而后蹑手蹑脚地进了正屋,正待除了外袍上床,便听得陆望安出了声。   深夜里,他痛苦的颤声传来,似小刀割碎了傅旻的全部理智。   “师哥,快……叫人,我可能……要生了……”   傅旻愣了一瞬,灯都未点就着急忙慌往外跑,扬声叫醒了满院的人:“快,准备产房,快,去请沈大爷和君老!”   院里的脚步声当即匆匆交叠了起来,低低人声穿插其中,院里起了风灯,亮若白昼。   傅旻吩咐完便往内间跑,中间还被门槛生生绊了,幸亏手快扶住门才没摔了,借着院里的灯光找着了挪远了的立灯,点着了搬到了床前。   床上,陆望安正经历新一轮令人崩溃的宫缩,双手紧紧掐着被子,额间冷汗涔涔,面色苍白若金纸。   这模样将傅旻吓了个半死,当即跪在床边,颤声问:“明月,明月,还好吗?”   “疼……”陆望安齿间只挤出来了这么一句。   “不怕哈,不怕,沈逸马上就来了,他没睡呢,很快就到。”傅旻掏出帕子给陆望安擦汗,又握住他的手,“要是疼,就掐我。”   沈逸果真很快到了,上前摸了摸陆望安的肚子——硬得像石头一样。   再掀开被子一看,身下垫的白褥子上满是褐色分泌物。   “疼多久了?”沈逸冷冷地问。   听得出来兄长生气了,一阵宫缩也已过去,陆望安小声回:“有四五个时辰了。”   沈逸开口:“胡闹!”   傅旻抬头瞪他:“别凶他!”   沈逸连他一起凶:“你闭嘴!”   好,傅旻真的闭嘴了。   沈逸嘴上凶,手上动作也没停,探了探,还好,才开一指,不至于是顺转剖二茬罪。   这样的查探实在不舒坦,但陆望安理亏,没敢叫。   “挪去产房吧,准备生了。”沈逸叹气。   “晓得了,晓得了,”傅旻连声应着,将陆望安身上的厚被子裹了裹,温声道:“搂紧我脖子哈,明月。”   陆望安伸手揽住,轻轻点头。   沈逸在旁边护着,看着傅旻轻轻松松连人带被子将个怀胎近足月的成年男子打横抱了起来,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老傅体格还是健壮!真有劲儿啊!   产房已准备好了,傅旻将陆望安轻轻放在产床上,问正在换外袍的沈逸:“我要换吗?”   “换,”沈逸道:“别出去了,待会儿剪脐带叫你。”   这是傅旻早些日子就自己要求的。   “行。”傅旻握了握无助的陆望安的手,“我去换衣裳,不走。”   换完衣服,傅旻便坐到了陆望安床头,握着他手,看着他麻药渐渐起劲儿。   屋内很静,刀割皮肉似乎都有了好大声音,傅旻看着静静睡着的陆望安,手心里的汗不住地出。   滴答滴答,滴漏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傅旻一声一声数着,却始终记不得数到了第多少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响起,像道光,将浓雾笼罩一样的产房都照亮了。   傅旻抓着陆望安的手,听愣了。   “老傅,咱们星星出来了,”沈逸托着孩子递过去,“大……小胖小子。”   “来了来了,”傅旻拿酒擦了手,接过沈逸徒弟递过来的剪子,剪了三回才剪断了脐带。   幸而大家都忙着,没有人有心思笑他。   另有徒弟拿巾帕擦净了星星,称了称,包起来递到傅旻怀里,报着时辰与体重:“子时一刻,五斤二两七钱。”   傅旻抱着孩子杵在当场,抱着炸弹一样小心翼翼,二愣子一样,沈逸嫌这个傻大个碍事,赶人:“边儿玩去,挡光了。”   “哦,”傅旻知道自己是影响缝合了,绕个圈,准备再到陆望安那头去。   路过槅窗,他稍住了住脚。   记今夜归时,他曾仰头,见阒暗天幕,星斗漫天。   而当今此下,子时一刻,娇儿在怀,爱人无恙。   这红尘俗世,当真再无任何,能比此间更好。   ——正文完结——— 第93章 初为人父(1)   术后大约一个多时辰,陆望安悠悠转醒。   他此时尚迷糊着,只觉得腹部紧紧的、传来尖锐的痛,再想前头,进了专供自己娩子的产房时,他记得满室灯火通明、亮得堪比白昼,在暖黄灯火里面,他看见师哥抱着自己,脸色廖白,大约比腹痛整一日的自己脸色还白三分。   还记得,从屋内离开时候,厚重的棉被包裹,仍拦不住剧痛带来的通体生寒,他记得自己看见师哥额际豆大的汗珠,想抬手帮他擦去,但双手却被紧紧裹着,再外面还箍着师哥无比有力、似乎可以让自己依靠一辈子的臂膀。   再然后......麻沸散的味道驱散了自己所有的神智,灵台最后一丝清明残存时记住的,好似是师哥紧紧攥着自己,不断出汗的手。   这样冷的天,师哥怎出了这样多的汗......这一息思虑生,下一刻药劲起,便无了灵智。   再醒来,腹部已然平坦,疼痛虽还剧烈,但似乎又比彼时宫缩轻了许多。   只是......陆望安看着这一室候着他的人:沈逸、薛诚、小福子一人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床边,君老在更远些的地方,闭目养神......眼神逡巡半天,都没看见傅旻。   兄长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正小声同薛诚讲着什么,二人脸上俱是带着像是幸灾乐祸的笑。   忍住了“傅旻何在”的发问,他沙哑开口,第一句便成了:“兄长,伴伴,在笑什么?”   现下正是大半夜呢,大家为了守着他,一个二个都也没去歇息。   本来这边产房收拾好之后,大家便就沐浴更衣消毒先来了这边,只是见陆望安情况平稳了许多,那些等不住的,诸如兴王妃、诸如太后、诸如硬熬着的宋氏与傅愔,便就去了隔壁看小星星,也有人实在是不想离开,但是因为家里臭小子哭声太大,也不得已跟去了隔壁,比如傅旻。   现下等着的这些人,紧绷的神经彻底松懈下来,也开始小声交谈着提神,这便是陆望安一醒来便看见薛诚、沈逸谈天的原因。   如今听到陆望安出了声,薛诚先从杌子上起了身,端着一直从旁边温着的药过来了,“陛下醒了?先快些将药喝了,止疼的。”   方才见人睡着还不觉如何,薛诚现在看见人苍白脸色,便不由得心疼起来,这到底是破了腹、取了好大个孩子出来,还不晓得要多疼呢?   这割是割在陛下的身上,却实打实疼在了他老骨头的心上。   “又喝药?”陆望安本想拒绝,但说着话腹部伤口又疼,后半句便软下来了口气,“当真能止疼?”   “当真能,”薛诚道,“陛下便是不信奴婢,也得信开方子的沈公子。早先生产结束,陛下身上未曾假手于人,全是左相一点点自己拾掇的,还给绑了好厚的叫什么带,听闻绑了也能止疼。现下还受得住吗?”   “这样吗?”陆望安稍侧了侧身子,这样的动作已经疼得皱眉,也没接过来药碗,凑近去一口就闷了。   薛诚连忙将净盂和清水递过去漱口。   就这般丁点大的动作,也让陆望安着实好生消化了一番腹部的锐痛,再躺平后吸了好几口气,待平缓了些,才问:“你俩方才在笑什么?”   薛诚忙活完了,捂着嘴笑,指指沈逸:“还是请沈公子与您讲吧。”   陆望安抬头,“兄长。”   沈逸没起身,挪着小杌子走近了些,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子怀早前就同我讲好了,说是要等到时候他要剪脐带,所以等到星星出来,我便第一时间托着星星请他操刀......结果他......”   沈逸边说边笑,学着傅旻当时的模样,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突然想到自己手上拿酒消了毒,又慌忙抬起来,咽了咽口水,重新过了一道烈酒,然后哆哆嗦嗦接过剪刀,哆哆嗦嗦下剪子。   “我当时都想着,若他这个不成用的,三次还剪不断,那我就干脆剥夺他这项权利,省的白白浪费我的时间,还好,他虽读书不成怨桌子,嘟囔着我这剪刀不快,但到底是在第三次的时候剪断了脐带。”   陆望安听着,丝毫没有沈逸与薛诚窃窃私语的时候那股子高兴劲儿,只觉得心里头藏了一汪活活的醋泉样儿的,不住地泛着酸水。   他试着进行情绪对调,站在当时傅旻的角度看那场鲜少发生的分娩,试着去思考:若自己看着师哥由着人开刀,似鱼肉遇见刀俎一般,那自己当如何自处?   想必是像师哥一样的紧张异常罢。   相识三五年,无论是当年魁首,还是后来宰丞,人前未曾见过师哥失态一次。   但就这几个月间,却见着了不止一次。   念及此,他心里的酸水就好像泛到了眼眶上,酸酸胀胀的,想掉泪。   吸了吸鼻子,陆望安问:“怎么不见师哥呢?”   沈逸正待回说,去伺候你们家宝贝了,就见傅旻抱着孩子推门进了屋,“怎么了?我来了。”   “师哥......”   陆望安本是想说“心疼你”的,但是见着傅旻的一瞬间,心疼就变成了委屈,方才在旁人眼前还能忍着、还堪堪受得住的伤口疼痛,到这会子就无论如何都忍不下了,“好疼啊。”   沈逸等人,在听见那声水当当、哭腔满满的“师哥”时,便知此地不宜久留,一个二个脚底擦滑,开门便溜。   错眼间,产房内就只剩下了傅旻一家子三口。   疼这事儿......古代没有镇痛泵,收腹带和止痛药已经是能用上的全部法子了,至于旁的,不说傅旻,便是沈逸也没办法,傅旻将怀里的星星往摇篮里面一放,就跑到了陆望安眼前。   “可吃了药?”   陆望安点点头,“没那么疼了,但是......”   “但是还是疼,对不对?”傅旻蹲在床边,双手攥住陆望安的手,不断亲吻他的手背,“明月,你受苦了......”   情话未待多说第二句,满室缱绻被洪亮的哭声打断——摇篮里的新生婴儿,不及防开始嚎啕大哭。   傅旻的后半句情话直接原地给噎了回去,再开口变成了:“小兔崽子......”   还是咬着牙说的。   陆望安见这样,也来不及委屈了,捂着伤口浅浅笑了两声,问:“他哭得怎么这么大声啊?”   “可不就是说?”傅旻过去,将吱哇乱哭的小号祖宗抱起来,开始抱着在屋里转悠,“你要说他是吃得太饱,但刚下生的时候可没得吃啊,照样好大动静,我那时候可高兴了,心说我们星星,真有劲儿,这哭得,好听极了......”   当时澎湃的父爱,在孩子出生俩时辰不到的时间里,消失殆尽。   “抱来我看看,”陆望安叫傅旻。   傅旻小心地将抱起来就不哭的星星放在陆望安怀里,“喏,仔细耳朵。”   陆望安:“......”   这下,父爱澎湃汹涌的变成了陆望安,他小心得侧过去身子,将小星星仔细地揽进怀里,伸出手指描画着怀里小人小小的五官,“这眉眼像极了你,你的眼睛细长,身居上位则更显威严,是好事儿,幸得未似我一般生的又圆又大,到时候压不住人......鼻子也像你,又高又挺,悬胆一般,好生俊俏,嘴唇倒似我,略厚了些,不是坏事,望他日后宽德、仁厚。”   傅旻无语了。   这就是“饭菜旁人的香、孩子自己的好”吗?   明月这亲爹滤镜实在是厚得有些离谱了,还三言两语地就给描述一个俊生小子出来了?   自己看着,明明是皱巴巴丑猴子一只啊......   也不光自己看着,隔壁他沈大爷看着,也是“啧”了一声。   一切尽在一声“啧”中。   孩他亲姑看了,“呀”了一声。   跟“啧”区别也当真不大了就是。   太后看了没说话,想必是不知道说什么。   但是母妃和祖母看了,倒是跟明月差不许多,溢美之词不要钱一样地往外蹦,什么“这孩子全身发红,肯定生得白净”,“虽然斤两不多,但这小模样生得是真不错”,“我老婆子这些年也看过了够多的新生儿,还是咱们星星生得最俊”......   听得傅旻麻麻的。   现在再听明月如此讲,就觉得合理了许多。   所以,目前家里对于星星少爷的样貌品评,出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阵营——猴子派、美男派。   大家族也就算了,现在连三人小家都出现了两种声音,家庭弟位卓然的傅旻,不敢吭声。   然后,他就被点名了,“师哥,你觉得呢?”   傅旻:“啊对对对。”   陆望安不晓得在几千年后的真实世界里还有个“三重肯定表否定”的说法,对傅旻的三连“对”十分满意,“星星吃了奶了?”   早在星星出生之前,家里就用了不同的由头、不同的地址在宫内宫外寻了许多乳母出来,走的是跟傅府的护卫轮值一样的路子,即——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路子。   没办法,如此才能保证稳妥。   但是今儿确认了乳母之后,利害关系铺陈明白,此后就不会换了,若不然,对星星的成长不好,余下的乳母则会分批、给足了银子退回去。   产房与正屋打通了,乳母现在带着星星住在二间主屋中间的一个小房间里,当下天寒,燃炭盆子终究存在一氧化碳中毒的风险,所以整个缣迭院子里都燃着足足的地龙,供热有限的情况下,房间越小越热乎,可以避免星星换尿布、洗屁股的时候着风寒。   但即使这样的小房间,也做成了套间,卧房内里还有个小小的、同样燃着地龙的净室——宋氏已经前去提醒了乳母,每次喂奶前,都要记得清洁。   这些安排都是傅旻在前往南直隶前一个人包揽起来的,当时他久久无法从差点失去明月、失去星星的后怕中脱身,夜间摸着陆望安剧烈的胎动,父爱泛滥成河,恨不得将全世界最稳妥的安排、最美好的东西都双手奉送到星星眼前来。   结果没想到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一个高需求宝宝。   傅旻发誓,高需求宝宝已经是他最客观、最美好的评价了。   “吃了,”他坐到床边,见睁眼十分早、现在不睡觉的星星崽,睁着似睁未睁的眼睛在玩,“沈逸跟我说,新生儿大部分睡得较多,如果没有吃奶,也不要着急,祖母也说小孩下生自带三天的饭,但咱们家这位祖宗,出生两刻钟就喂了一次奶,刚刚又喂了一次奶。”   说完客观情况,傅旻冷漠点评:“真能吃......”   这话听得陆望安顾不得伤口疼痛,挣扎起来拍他一把,“乱说话。”   “好好好,不说了......”   傅旻看着陆望安怀里玩的小子,心说这孩子真是看人下菜碟啊,自己带的那一个时辰,放下就哭放下就哭,看这会儿都躺下多久了,一声不吭。   也行,都行,挺好的,折腾一个人总比折腾俩人强很多。   “明月,趁着你药劲儿起来,伤口也暂时没那么疼,抓紧歇了吧,”傅旻跟人商量。   之所以敢这样商量,是因为沈逸这个天才这些日子找南洋的商人买了可以当做导尿管的东西,剖腹这前头两天就无需操心下床小解的问题了,今年仓促之间在浥水寨子里剖腹的那个产夫,听闻下床小解时差点痛晕过去。   “也成,”陆望安点头,虽然说此刻他还没看够小星星,觉得奶香奶香的娇儿实在是对自己有着无穷大的诱惑,让自己个儿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但是确实身子太虚了,他虽未经历似旁人般骨开十指的煎熬,但这剖腹取子也不是闹着玩的,此刻全身气血都好似是被掏干了,乏得很,也能睡。   见他不错眼地盯着星星看,傅旻便道:“星星也该睡了,刚出生的小孩子,按说该一日睡上十个、十一个时辰才对,星星这已经算是精力旺盛了,现在,他也该睡了。”   “师哥,”陆望安巴巴地看着傅旻,“就让星星在这儿睡吧,饿了再抱去给乳母。”   这边的产房也算是一体化产房了,手术做完,架子一搭、床帏一落便就是个寻常的睡榻了,自然这房内还有另一张罗汉床,傅旻在哪边儿睡,全看他们二人自己的安排。   “也行,”傅旻点头,他觉得自己惹不起星星,便决定先不抱起来,只起了身,说:“你先看着星星点,我打些水为你擦擦身子。”   这个月子,虽然是在古代做,但沈逸与傅旻还是决定科学一点,什么不碰水、不开窗、不刷牙的,还是算了。   此刻陆望安身子虚得很,一身汗,稍微擦擦能舒坦些,当然身子是一方面,产后的恶露,也需隔上一个时辰就清理下。   在感觉到傅旻沾了热水的帕子擦到私密的地方时,陆望安的脸,通红通红,实在是难捱地紧。   傅旻听到床头传来声音,“师哥,下面......还要清理多长时间啊?”   “一飞说因人而异,大约七八日总有。”   “啊?”陆望安愣住,这么久吗?   他又问:“那,每日都要这样清理吗?”   “嗯......”傅旻想了想,说:“前面几日可能更要紧些,要一个时辰左右要清理一次,后面就不需要清理地这样勤了,可能一个上午一次这样。”   陆望安:“......”   本来以为,一日就一次的,想哭。   傅旻手上的活儿干得细,话音也适时响起来:“别觉得难为情,若不好好清理,对你身体恢复不利。这事儿便如喝药一般的,虽你不很喜欢,但却必然要做,与其一直别扭抗拒,不如学着接受。我上手,你担心什么呢?”   “好吧,”陆望安应声,心里犹在琢磨,该怎么试着接受呢?   难为情就是难为情啊,顶多是从“非常难为情”变成“不那么难为情”。   但是这样的细致活儿,除了师哥外,要伴伴来,估摸着也会不习惯,反观自己,也实在是不像是能独立做得来这活计的样子......   算了,他曲起腿来,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认了。   都清理干净,又换了身下一张薄褥子,傅旻的铜盆、帕子收好,陆望安就真觉得身子舒坦了许多,待到洗牙的物具递过来,他才后知后觉:“师哥,坐月子,是不是不能擦洗身子?”   “那是老黄历了,”傅旻像回宋氏一样回他,“听一飞的,不会错。”   “也对......”   “但是,师哥,我还没吃东西,”陆望安道。   “饿了?”傅旻问。“   “倒是不饿,就是觉得没吃东西就洗牙有点奇怪。”   傅旻又问:“还能撑多久?睡到天明不成问题吧?”   “倒是没问题,”陆望安觉得奇怪,“怎么了?”   傅旻解释:“排气之前,你暂时不能吃东西。”   “排气?”陆望安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傅旻了然,给现代术语换了古代说法:“就是,出虚恭。”   陆望安绝望地捂住了脸,“快去倒你的水!”   倒水的时候,傅旻也顺道给自己洗漱了一遍,回屋抱起来星星,就打算给扔摇篮里去。   结果又被陆望安揪住袖子:“师哥,放大床跟咱们一起睡吧。”   “行,”傅旻咬牙,心说你还是太年轻,没被这小子毒打过。   他学着乳母教的姿势,托着头和屁股又往大床中间放,突然发现孩子挤眉弄眼地使劲,他心道不好,又慌乱地抱出来,拉开尿布一看——   忍不住闭眼,心如死灰。   “怎么又拉?”傅旻叹气,对陆望安说:“我先去给星星换尿布,灯与你熄了,你先睡,都弄好了我抱他回来陪你。”   “换个尿布要这么久?”   傅旻内心苦涩,面上微笑,“吃了得拉,拉了不还得吃吗?”   陆望安真的累了,答应了傅旻的提议,“哦......那师哥你快些回。”   他在暗夜里沉沉睡去,自然也不知道傅旻这一宿经历了如何的饥荒,其实也都怪傅旻早前就立下的誓言,说要:培养良好父子关系,学习现代科学育儿,自己的孩子自己带!   这一夜,离开了陆望安臂弯的陆星星彻底像是在身上安了落地报警器,哪怕已经吃饱喝足,但是往床上一搁,立马醒!   担心吵到陆望安休息,傅旻带着孩子在大屋呆了一晚,就抱着孩子在屋里遛了一晚。   次日一早,沈逸进院子,刚好看见傅旻从门里出来,抱着孩子在廊前站着,面色发灰、眼下乌青似是瘾君子断了白面一样。   “子怀你这是......”   沈逸刚要开口发问,就看见正屋门口贴着纸条——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沈逸忍不住发出了当日第一声爆笑,“那什么,我念吗还?”   傅旻扫了他一眼,眼神里全是怨气。   “好好好,我先念我先念......” 第94章 初为人父(2)   与这边的一片凄风苦雨相比,那边本已累极且又无人打扰的陆望安,睡得前所未有得香。   傅旻也猜到了这里,进门时便十足十地小心,生怕吵醒了他。   沈逸跟在他后头,十分贴心地小声问:“要不然我先给你带带星星,你吃点东西、补个觉?”   前世好歹也在儿科轮转过,带个健康初生儿于沈逸来说不是难事,更何况,府上的人多得很,待会儿,等着大伙儿都吃完了早饭,肯定都赶来了,到时候他想抢着带,估计都插不上手。   傅旻摆手,“我先进去看看明月,一会儿再说。”   说着话,他俩人迈进门槛,帐内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异响。   傅旻与沈逸对视一眼。   “嘘!”傅旻抓紧将食指立在唇前,示意沈逸:“就当不知道,听见了吗?”   沈逸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自然不会觉得如何,但是子怀也提醒得对,毕竟里面儿的这个,脸皮忒薄,他也晓得轻重,便轻声回:“好好好,知道了。”   二人一道进门,傅旻没说话,等着陆望安先出声。   果真,还未等二人坐下,陆望安就抬手打了帘,“师哥,兄长。”   傅旻戏不错,真演得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只问:“就醒啦?昨儿睡得好吗?”   陆望安揉了揉眼,仔细想了想,“还不错。”   “那就好,”傅旻将烫手山芋星星少爷试着放到陆望安身边,“可以传早膳吗?”   陆望安全然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被外头俩老狐狸听着了,只当傅旻在换一种更加委婉的说法询问他的身体状况,便点头,“可以了师哥。”   “如此就好,”沈逸上前,放下背着的医箱,“先传膳,我趁空档拆开收腹带看看伤口。”   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一切便都打理好了,傅旻赶了沈逸出门,上手帮着陆望安洗漱,并预备着换身下褥子。   “真是奇了,这孩子,”傅旻看着在陆望安的身边已然安睡的星星,“怎么一到你身边,就睡得这样香?乖得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陆望安方才就想问,碍着外人还在,一直忍到了现在,“师哥,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傅旻苦笑,并不对昨夜一切遮掩,毕竟也确实是没什么好遮掩的,“星星昨儿吃饱后,我想着让你好生歇歇,别叫这小子过来扰你,便抱着去了正屋,结果他放下就哭,抱起来就好了,没办法,就这样抱着一直到了天亮。”   其实,星星也并非是不允他坐着抱着,人家要求虽高,却也没有高到离谱,是傅旻自己担心,担心自己太累,别抱着孩子睡着了,再给勒着了、憋着了。   于是就生生溜达到了天亮。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彼时你生产之前,一飞便给我提了醒说,孩子不能常抱,养成了习惯以后就放不下了,但是到底是亲生的,我实在也是狠不下心去放他哭个不停。”   “你辛苦了,师哥。”陆望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明明是俩人的孩子,自己却好生歇了个够,让师哥一人带了一宿。   “跟你比,算什么辛苦,”傅旻收好了换下来的东西,走到床头去吻了陆望安一下。   “话虽是这样说......”陆望安正待再说些什么。   傅旻已步出去了几步,回头嘱咐他:“我去倒水,你看好星星。”   陆望安的后半句憋了回去,答应道:“好。”   陆望安的膳食是沈逸安排、口述,傅旻亲自下手书的月子食谱,一日三餐两点,少食多餐,一来为了养身,一来为了减脂,不过陆望安同浥水寨子里的所有男子都是一样的,可能会得痈症,但却没办法哺乳的,所以与寻常产妇的月子餐比,又稍微做了些改进。   傅旻于口腹上欲望不重,跟着一道吃清淡的月子餐也不觉如何。   只是他到底是困倦,并没吃多少,甚至比陆望安吃得还少,以至陆望安最后还未完全饱,便按住了他递到嘴边的勺子,“师哥,我饱了,你歇歇吧。”   傅旻此时眼睛都已快睁不开了,前儿晚上一夜未歇从南直隶奔回京城,昨儿晚上又跟星星甜蜜相对一宿,真算起来,他已经有二十四个时辰往上没有好生合合眼。   能做到如今这般,已经算是大晋在逃铁人了。   “那我睡会儿,”傅旻的上下眼皮打架已经好久,此刻是真熬不住了,除了靴、脱了袍,抱着星星一道爬到了陆望安的里侧去,还嘱咐:“到午膳时间叫我。”   从现在到午膳时分,大约就是一个半时辰左右,正好赶上起来给陆望安清理身子。   至于旁的,他倒是不担心:乳母就在隔间,薛诚就在外头,星星醒了、哭了,有的是人帮忙。   “行,快些睡吧。”   陆望安侧身过去,先拍了拍睡着的星星,又拍了拍眼看着要睡着的傅旻,“快快睡吧。”   大约也就是刚刚沾了枕头的功夫,傅旻就已经睡着了,陆望安小心翼翼调整身体,彻底侧了起来。   他一夜好眠,这会儿是真的不困了,见着俩相爱相杀一晚的父子俩躺在自己身边,一个比一个睡得香,内心觉得无比满足,他手上闲不下来,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脸,一会儿碰碰那个的唇。   俩人都睡得太沉了,毫无知觉他的这些小动作。   陆望安一个人玩得无比起劲儿,也没察觉自己的嘴角已经弯起来了许久——   前所未有的幸福充盈在他内心,似乎登基那日,富有四海之时,都未曾感觉到这样安适。   傅旻中午醒来,跟着简单吃了顿饭,帮陆望安清理了下身子,午后又随着人一起歇下,待到午憩醒来,似乎才将觉补齐了。   “星星呢?”   他睁眼,看着身侧只有陆望安,登时坐起身来在屋里到处找。   陆望安看着他笑,“早前孩子在的时候,你一口一个‘小兔崽子’,如今真不在身边儿了,又睁眼就找。”   傅旻也笑,“到底是亲生的。”   “我让乳母抱到正屋去了,祖母和两位母亲都在那边,也馋重孙和孙子呢,咱们虽为人父,也不好一直拘着。”   陆望安这话说得也对也不对,其实是中间星星醒了一次,动静大得他心惊,担心吵醒傅旻,才喊乳母抱去了正屋,宋氏等人,也正是闻着这个讯来的。   “太好了,”傅旻又躺回去,“清静会儿。”   “你这人......”陆望安笑着推了他下。   傅旻也侧过身子去,“沈一飞说他备下的月子餐能帮你减到孕前的体重,看来也不必。”   他伸出手来摸陆望安的脸颊,“早前事冗,归家二日不曾好好看你,怎么清减了这好些?”   诸事已休,陆望安索性直言:“大约是心里藏着事儿的缘故,怕母妃与祖母她们担心,日日餐饭也未少食,却仍掉了斤两。”   “嗯?”傅旻出声。   “担心你呀,”陆望安抱着傅旻的手,轻轻亲吻他的小指,又解释道——   “担心我的傅军师,可会意气用事,出了妥帖的军帐?担心我的左丞相,可会急功近利,入了陆琰的圈套?担心我的亲师哥,可会战事绊脚,误了归家的时辰?担心的事儿多了去了......”   “瞎操心,”傅旻揉搓着他的下巴,“你的人你该知道。”   “是啊,后来我就不担心你了,我开始担心自己早产,”陆望安温声,“到了后头那几日,肚皮总一阵阵发紧,间或疼上一阵儿。   你离家第二十九日上,腹痛得格外长久,我怕极了,心说若真等不及,我便自己试着顺生。恰好兄长来,像是会算命一般,同我讲,现今进了腊月了,一个月有三十一日。我就在想,完了,这下我大抵是真的等不到了。”   说着话,他又笑了,“还好,一月之期虽未到,但你还是赶回来了。”   傅旻问:“那几日好难熬吧?”   想也知道,躺在床上不能起,又心里藏着事儿,不难熬才是出了奇。   “还好,当时顾不得思虑自己是否难受,尽顾着琢磨旁的去了,现在回过头去想,发觉也不过如此。”   傅旻叹了口气,自己凑过去,小心地将陆望安抱进怀里,半天没有说话。   陆望安也随着他一起没有说话,直到听见自己发心之上的呼吸渐渐平稳,知人心情平复好些,才问:“师哥,还未给星星取名字呢。”   “想好了?”傅旻问。   这个孩子对明月、对自己来说,都意义非常,而且有极大可能,这会是他们二人此生唯一的孩子,所以傅旻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为星星取名的想法——   明月拼了命生下来的小孩,取名自然还是要让明月来。   现下陆望安这样问了,傅旻大抵就知道:他是有了灵感了。   但陆望安没回他这句,反说起了题外话:“方才你睡着时,周世叔送来了前线捷报。”   “抓着陆琰了?”   “是,”陆望安点头,“陆琰在离南直隶边上的一个村子里伏诛,降兵收了八千余人。”   傅旻沉吟,冷静点评:“不少了。”   陆琰这次本就是仓促起事,战至此时能余八千兵,说明他负隅顽抗的时间,其实不久,且他本就是个看得清时局的人,此番如此心急,实在不知章致芳临了给他灌了什么样的迷魂汤。   不过此时人都已没了,追究这些也已无谓。   陆望安长长出了口气,又轻轻捏着傅旻的手心,“此后,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师哥。”   “那,陛下......”傅旻闲闲将另外一只手枕在颈后,以一个十分大不敬的姿势同陆望安打起来了商量——   “微臣想告上几日假,也无需太久,七八十来日即可,还望陛下恩准。”   “哦?”陆望安也陪他玩,“倒不知爱卿是因何事而告假?”   “因内子生产,因喜获麟儿。”   “唔......”陆望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是如此,只不过朕歇朝日久,一应朝务拢于太后之手。爱卿去找太后罢!”   说着话,他又凑过去问:“师哥,你觉得母后会与你准假吗?”   傅旻睁眼,胸有成竹,“那必然会啊,二位母亲大约还会感动于我对你用情至深,刷啦啦赏一堆宝物下来呢。”   “给你臭美的......”   陆望安笑着打了他一下,心里却也知道,这话当真不假,不知道什么时候,师哥这个儿婿已经全然得了两位母亲的喜爱,如今正是红人一个呢。   稍顿了顿,他又回到了先前的话题,“星星的大名,我想了个,师哥你看看可不可以。”   傅旻抢答:“兹要是你想的,都可以。”   “真是的,”陆望安笑着拧了他一下,“那我万一取个贱名呢?叫什么柱子二狗铁牛之类的。”   “也好,”傅旻尝试着将这几个名同国姓结合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贱名好养活。”   “你可真是常有理,”陆望安又轻轻打了他一下,然后敛了笑容,看着傅旻,认认真真地说出了名字:“时晏,陆时晏。”   傅旻听了,认真地咂摸着这两个字:“时世承平,海清河晏。很好的名字!”   星星出生之时,恰逢社稷定、山河清,此般取名再好不过了。   “师哥,那你喜欢吗?”   “喜欢啊,非常喜欢,喜欢极了。”   傅旻说着话要起身,陆望安扯住他袖子,“做什么去?”   “去把我们陆时晏抱过来,”傅旻已经在穿鞋了,一边穿一边嘟囔,“几个时辰不见这臭小子,还怪想的!” 第95章 初为人父(3)   傅旻猜得没错,太后确实乐呵呵地给他准了假,并且连同兴王妃一道赏了他好些补品来,因为听说他这几日又要照顾陆望安、又要照顾星星,实在是辛苦得很。   说实话,这样的情景,她们并没见过。   在当今年代,稍微有点家底、有点地位的人家有小孩出生,照顾的事情基本都是归了仆妇与乳母,孩子母亲在月子里要好生将养身子,父亲每日能回府上抱一下,就可以被外人称得上一句“慈父”。   似傅旻这样,从洗澡、哄睡到换尿布都自己亲力亲为,甚至还要专门请假照顾的,则说句“凤毛麟角”亦不为过了。   “二位母亲谬赞,”傅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这样的虽不多,但肯定也不是独一份,旁人不论,沈逸日后定也是如此。”   孩子他沈大爷见着星星出生,那可是眼红得很,日日往房里跑,好东西、小玩意儿已拿来了不少了。   沈逸常常趴在床边看着星星,总出口赞叹:“咱们星星这才出生几日,就已经生得这样好看了,真漂亮,姑父也算见多识广,但咱们星星是真的漂亮。”   这话陆望安爱听,这会儿也开始谦虚了,“前些日子还未长开,皱巴巴的,确实没那么好看,这一日二日里,当真是顺眼了许多。”   傅旻却不爱听,“哼”了一声,“不是伯伯吗?谁叫你姑父呢?”   也就是从这会儿起,傅旻几乎是像防贼一样防着沈逸,担心这个大夫要借着职务之便把小星星给偷走玩去,但日防夜防也只能防上七日,因为太后只准了他七日假。   淮南地失了藩王,要重新收回一片沃土,大事小事不知道有多少,另外还有原淮南王府内的家眷、家资处置,后续问题都多得很;周继可以收编当地军队,但吏治、抄家一事还要归到傅旻身上。   毕竟,当朝已没了右相,他肩上担子又重了许多。   且,文渊右阁内不乏心思叵测之人,傅旻如今要统领左右二阁,还要清除异己。   一桩桩、一件件,是旁人听起来都头大的程度。   粉饰的太平打破了,总有人要扛起来担子,忙些、累些也正常,待到日后所有事情落定、又走上正轨,现下挑担子的人,便会是过得最熨帖的人。   不过朝事最忙时,又恰遇上了他初为人父,两厢逼迫,难,但没办法。   太后欣赏他的赤纯,但七日假也实在是咬了半天的牙才准了。   在大家都觉得“丞相”要带着文渊二阁不眠不休的时候,丞相却是到点儿上值、到点儿下值,虽中间不再休息,甚至连午间用饭时间都在处理公务,但绝不加班、到点就走。   简直规律得不像样,让人心里还怪慌的。   他如此,右阁那边更是人人自危,还以为这是丞相在考验这些人的努力程度,天天加班加点,便实在没事也要在阁内硬捱着,死活不肯归家——要知道散馆之后到入阁,这中间经历了多少努力、多少心酸,只有自己晓得,但此刻,可能一个不慎就要被踢出阁处了。   左阁那边就好许多了,他们到底是傅旻亲自带出来的兵,对丞相的了解更多,知道丞相肯定早就在心里列好了名单,右阁的人走或者留与他们现在的表现无关,只与他们与前右相的勾连有关。   所以,如今相爷到点就走,他们只觉得轻快,但轻快之余,多少还是有点担忧的,一群人凑到一起猜拳,找了个输了的冤大头前去打听。   郁荆手臭,哆哆嗦嗦地小跑赶上了急匆匆往宫门处赶的左相,“爷,相爷,留步。”   傅旻皱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口气不善:“干嘛?”   “是这样的,”郁荆缩了缩脑袋,硬着头皮问:“爷您最近总是行色匆匆,不似寻常做派,家里可是有什么事儿?需不需要咱们前去帮忙?”   傅旻:“没什么,家里添了孩子,着急回去看。”   “是您添了孩子?”郁荆大惊,“这样的大好事,怎么不通知咱们?”   “若真是我添了孩子,高低要邀你们去府上喝顿酒。”   说起来还怪心酸的,但没办法,既然星星姓了陆,便肯定不会是“傅旻之子”,只能这样解释:“是远亲家的孩子,放我祖母跟前养上些日子,还挺有意思的。”   郁荆跟着傅旻的脚步匆匆而行,到底也是没胆量问一句“这么喜欢孩子,那您怎么不娶亲自己生一个”,只能支支吾吾道:“既如此,荆便不打扰了,相爷好走。”   傅旻同他挥了挥手,自上了马车。   冬日天短,便卡点下值,到家天都已经黑了,府上全亮起了灯,自打星星出生后,府上所有的角灯、风灯、灯笼全换成了红色,瞧着别提有多喜庆。   陆望安身子已经养好了许多,可以下床走动了,也由偏房搬到了正屋来住。   傅旻扑打掉一身寒气进了内间,恰见陆望安抱着星星打乳母的小隔间走出来,他上前,将孩子接到手里,先轻轻吻了陆望安侧脸一下,后才问:“臭小子吃饱了?”   “吃饱了,”陆望安小小声回,“吃睡着了,放下罢。”   星星出生之后的第四天,沈逸与傅旻坐到一处,探讨“夜哭郎”成因及应对措施,正儿八经开会一样,分析了几条成因,总结了几条对策。   结果功夫负了有心人,星星少爷自打开始跟着陆望安睡,是一日胜过一日的天使。   沈逸也很无奈,“大约,是孩子跟着你没什么安全感吧!”   傅旻比他还无奈,“应该是吧。”   如今“夜哭郎”的条子已经摘了,府上人都知道家里的小少爷能吃能睡,满条街都找不出个比他更乖巧的小孩,平素都听不见哭声的。   陆望安将孩子抱在手上,也是发觉越来越坠手,见着孩子一日胜过一日红润胖乎的小脸,他不免龙心大悦,已经赏赐了乳母好几次。   所以今日,傅旻接过孩子,轻轻放在榻上,放便放了,睡得还是一样香。   如今正屋内间架子床上,厚重的墨兰床帏之内又加了一层半透的蝉纱,为的便是在星星睡着的时候,稍微给他挡挡光,也能大约摸瞧得见孩子状态,料子还是傅旻和陆望安一道选的。   孩子下生之后,生活中的许许多多物件儿都会因迎接一个新的小生命的来临而做出或多或少的改变,父母身份的承担与转变,这些也都是催化剂。   晚膳传上来,他们便守在床边支了张小桌一道用饭。   虽说星星现在还不满月的孩子,又是穿着厚厚小棉袄的冬日,他万万是从床上掉不下去的,但俩人不放心啊,还是选择凑近了守着。   二人相对,默默用完饭,陆望安跟傅旻商量:“师哥,我准备让星星在府上待到周岁再回宫。”   “行倒是行......”   祖母对星星可是喜爱地紧,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每日雷打不动地候到院子里来准备看重孙,全因知道重孙子之后就要入宫,再见或许就要跪拜储君了。   若星星能在府上住到周岁,也能让祖母过足了瘾来。   傅旻自然是有私心的,肯定是想支持这样的决定......“可是合适吗?”   “我觉得宫中规矩还是太多,星星入宫,便是你我二人全力护着、宠着也未必有在府上舒坦、快活,一岁甚至都太小了,如果有可能,我甚至想等到他开蒙再让他入宫。再者说了,母妃始终不愿进宫里去住,星星在府上住着,也更方便母妃看孙子。”   他与兴王妃已经商量好,待到他四十二日的大月子坐满,兴王妃就从傅府搬出去,到京中的另一处别业里住着。   “那这一年内,你怎么办呢?”傅旻拧眉。   陆望安:“我已经着人开始修密道了,就打清晏殿里分一条出来就是。”   傅旻问:“现在说得是轻松,可想过到时候开朝,你从这边过去,要几点起?起得来?”   “这个嘛.....”陆望安歪着头看他,闲闲地将腿伸开,非常没有规矩地晃着,一下下打在傅旻的皂靴上,“到星星满月这一年之内,我就说大病初愈、无法支撑长时间上朝,把大小朝会的次数都降下来不就成了?”   傅旻捉住他的脚,“反正你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的,既都想好了,全依你就是。”   说着话,他将陆望安没有穿好的睡鞋的后跟儿给他提上,“反正我总是依你的,便是实在迫不得已不依你,你也总有办法要我依你。”   “相爷,这么大怨气?”陆望安打趣他。   这是在怨当时那句“外子不从”了。   傅旻反问:“不可以怨吗?”   当时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但心又不得不在曹营,在外一月,日日似在火上烤,也就是得亏紧赶慢赶赶上了,若不然,他这辈子都要抱憾。   “可以,可以,”陆望安安抚,“可以怨,随便怨。”   “不怨你,”傅旻低下头,“都过去了,怨什么怨,更何况这一路看着你走来,到现在越来越有人君风范,我心里头的高兴,不比先生差。”   “那便这样说定了,”陆望安起身,坐到了傅旻腿上,“当时以为我们过完满月就回宫,你有好些东西本打算准备,却都未曾准备,是不是?”   傅旻点头。   “那现在便准备起来罢,师哥。”   “行。”   自打知道了孩子准备在家里待到周岁,也不止是傅旻,全家都忙碌了起来。   傅愔采购了一批上好的木材,找了手艺顶尖的工匠,给星星定做了好些玩具,并在沈逸的帮助下定下了一辆简单的学步车。   宋氏则带着春嬷嬷等人开始做虎头帽、虎头鞋、小肚兜等手工,毕竟这有一年呢,穿到、用到的东西可多。   赶上休沐日,傅旻便跟沈逸凑到一起学着打袼褙,然后在晒好的袼褙上包上雪白、厚实的丁娘子布,布上画满了简单图案,有黑白色的、也有彩色的。   “这是做什么呢?”   陆望安偶尔会抱着孩子在旁边看,也好奇。   “这是黑白卡和彩色卡,”沈逸回答,“待到星星稍大些,可以拿着卡在眼前挪,让他眼睛追着走,锻炼目力。”   “这样吗?”陆望安更觉得奇了,“当时见你俩打袼褙,还道你俩是欲学着纳千层底呢。”   他甚至以为自己,能收到师哥亲自做的一双鞋。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的构想也真是难为人。   果真,傅旻摆手,“本也是想着,袼褙都打了,纳双千层底还不是捎带手的事儿?完全不是,太难了,针脚根本对不齐。”   陆望安更想笑了,“你还真试了?”   沈逸也摆手,“别说他了,我也试了,根本学不会。”   “你俩可真成!”陆望安捂着伤口不敢大声笑,憋得不晓得多难过。   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星星满月,这日早点过后,傅旻拿着写下了星星姓名与生辰的纸条,抱着星星,同宋氏与傅愔一道进了祠堂。   傅家的大家族也在京内,族中小孩出生,按说是要在满月这天带着孩子去找族长上族谱的,但星星的情况到底特殊,族内旁支都不知晓,便只能抱着孩子来祭拜本支,敬告祖宗,以祈庇佑。   拜祭结束后,星星便饿了,傅旻将孩子送回去,自己带着沈逸一道去了府门口迎客。   今日府上开了席,但没大办,除了本家人,只请了十分相熟的人家,如沈从劼、周继等。   陆望安还在坐月子,也未露面,只在星星出场之前,亲手在儿子额心点了个红点。   傅旻在现代的时候参加过家里表哥、堂姐家小孩的满月宴,吃个蛋糕,一家人坐到一起吃顿饭,投屏播放一下孩子的写真,旁的就没了,此后的百日、周岁,以及各个年纪的生日,若要开席,大部分也就是这个通用的流程。   但现在是古代,一些传统、规矩比现代要更全些,拿今日的满月来说,就是摆酒、剪发、移巢三项,要单论数量,确实也跟现代差不多,但重点是,古代的每个年龄的风俗都不一样。   摆酒的时候,大家都对星星的身份心知肚明,便纷纷举起酒杯祝贺傅旻喜得麟儿,人家这可不是客气话,是正儿八经的麟儿。   “不了不了,”傅旻抱着孩子摆手,“感谢诸位厚谊,子怀铭感五内,只是还抱着孩子,莫过到了酒气,便以茶代酒,敬谢各位亲友!”   众人没再劝,与同桌的人碰杯,倒也得其乐。   沈逸坐在傅愔身边,问她:“愔儿,你见着星星,喜欢吗?”   “我自己的侄子,我自然是喜欢的。”傅愔抿了口桂花酿。   沈逸正待开口,与人商量\"那你看我拐过年来提亲如何\",便听得傅愔又悠悠道:“真换成了自己孩子,那可就不一定了。”   沈逸:“......”   他苦酒入喉,开始自我开解:愔儿到底是舍不得祖母,算了算了,我再等等。   席面上至第三道,傅旻抱着星星到了花厅正中,大家知道这是要剪发了,纷纷开始祝贺,厅内声音一下嘈杂了起来。   担心星星受惊,傅旻将儿子紧紧裹在怀里,不停地拍着、哄着。   但星星显然不怕这样的场面,睁着乌溜溜的大眼,一点要哭的预兆都没有。   沈从劼就在旁边,也站起来看,捋着一把美髯赞叹:“此子日后定有大造化!”   傅旻抱着星星给沈从劼行礼。   宋氏今日穿得喜庆,大红妆花的长袄,显得人又年轻了几分,手上持着一把缠满了红绳的小银剪,在傅愔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剪下来了星星耳侧的一缕胎发,装进了百福的荷包里交给了傅旻。   至此,剃发之礼便成了。   毕竟,小孩头发就那么多,这又是冬日,总不能给他剃干净了去,图的不过是个好意头。   此礼结束后,筵席也差不多结束,下一礼是移巢,通俗一点说就去去旁人家里串串门。   一开始,傅旻与陆望安想的本是带星星去兴王妃即将入住的别院转转,毕竟等陆望安出月子,兴王妃便要搬走了,此举权当是提前认认门。   但是后来二人晚间睡不着又一合计,还是去沈府。   跟着沈从劼离府之前,傅旻抱着孩子去同陆望安道别,还又被叮嘱了:“师哥,可一定要记得带星星去后花园里看看。”   后花园里那个凉亭里,那丛修竹后,可是他陆望安对傅旻一见而倾心的地方。   “晓得了,”傅旻出门,“你先午歇,我很快回来。”   从前,傅旻总不能理解,为什么祖母这样盼着有家里头添个小孩,有了星星之后,就突然理解了。   原来这样不足十斤的一个小孩,被爱意期待而来的小孩,竟然可以为全家带来如此多的快乐。   星星五个月的时候,已经出落成了个非常漂亮的小婴儿,长出了人生第一颗牙,沈逸天天将孩子往天上举,就是为了看他咯咯乱笑露出来的那颗小乳牙。   已经开春许久,天也暖、风也暖,傅旻支起了画架,努力拾起童子功,用炭块削成的笔在竹叶纸上给星星画起来了速写。   画里,星星的大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一颗小牙无比明显。   大约长牙随之而来的,就是喜欢乱啃,比如陆望安,他不用上朝睡懒觉的时候,就经常会被早起的儿子啃醒;还有,便就是流口水了。   沈逸举着的这会儿,星星少爷的口水已经滴到他肩膀上了。   傅愔本与陆望安坐到一处饮茶,见状跑过去,从沈逸怀里接过了小星星,先给孩子揩干净了嘴角,又换了一面儿,给沈逸擦干净了衣服。   “你是一个小口水娃娃吗?”傅愔一边抱着,一边颠,惹得星星又大笑。   话虽这样说,回去她就开库找了当年新买的丁娘子细布出来,准备给星星做条小围兜。   沈逸同她在一处,见状给她画了个花环的图样出来,“这样的兜兜嘴有个好处,湿了转个圈就行,耐用。”   “沈逸哥哥,你真厉害!”   傅愔知道沈逸的脚步丈量了整个大晋还有余,见多识广,不光是医术超群,旁的法子也多,见着这不寻常的花样也未作他想。   她幼时不曾在女红方面下苦功,导致针线十分一般,现在想为侄子亲手缝个兜兜嘴,又担心拿不出手,但有了沈逸的花样,那就肯定能拿得出手了!   细细密密地缝好,沈逸陪着她一道往缣迭院子里行去。   出院子没几步,傅愔站住,“沈逸哥哥,待到星星周岁,你若得空,可来提亲。”   说完这句,她就沿着抄手游廊跑远了。   留大喜过望的沈逸,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他才疯狂往前追:“愔儿,愔儿,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听不见算了!”   “我听见了,听见了!一过周岁,我便来!”   此事过后,沈逸对大媒人陆时晏同学感恩戴德,找了京中顶好的工匠制作了块席子、毯子合一的东西,供其练习爬爬爬。   制作周期一个余月,刚好赶上星星七个月学爬。   星星学习说话在十一个月左右,不算早,也不算晚,但是学得却比寻常小孩更快些。   那日,陆望安抱着孩子正在窗边念诗书,乱七八糟的玩具散在罗汉床上,星星手上还抓着一个。   “爸爸爸。”   听见这样的声音,陆望安反扣下诗书,大喜过望:“星星,你方才说什么?”   天老爷呀,我们星星会说话了!   \"爸爸爸......\"   陆望安看了眼诗书,又看了眼星星,无限感叹:“师哥说的这早教当真重要,方才念过了两首《钗头凤》,错错错、莫莫莫,难难难、瞒瞒瞒;我们星星这,罢罢罢、怕怕怕,似乎又能再填一首了。”   “好孩子,再与父皇说一句,”他鼓励道。   “爸爸爸~”   陆望安正待夸呢,就见傅旻从外头像个撞柱一般直直冲了进来,“儿啊,爸来啦!再叫一声!”   陆望安:“?”   星星一见傅旻,张开手就要抱,咧着几颗小牙,叫得越发起劲,“爸爸爸~”   “诶诶诶~”傅旻抱起星星望天上举,又搂在怀里亲了他一下,“可算学会了,好儿子!”   陆望安:我刚刚到底在说什么啊......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裂开又复原,深吸了一口气,才问:“师哥,这原是你教的?”   傅旻又胡扯:“是啊,叫爹太明目张胆,我跟沈逸商量着用些外族的称呼,叫爸爸,既能让我当上这爹,也不至于让旁人发觉出来。”   陆望安:“......” 第96章 兴国大婚   小星星第十一个月的时候,在傅府过了周岁。   按说老不抢、少不补,这样过周岁这不是京城的规矩,甚至不是北方的规矩,但这是兴国的规矩,陆望安坚持让他在府上热闹了一把。   星星过半岁之后,陆望安渐渐熟悉了上朝理政的节奏,是以白天的很多时候,星星都是放到曾祖母的院子里养育的,想到之后很快就要分别,他纠结在这一个月里渐渐将星星往自己院子里抱、还是索性让他好生陪上曾祖母一个月算了。   这样的心思摇摆辗转了近一日,被傍晚奏报的傅旻看出来了端倪,“怎么了?”   陆望安说了自己的想法。   傅旻倒不觉得这是多难以抉择的事儿,“当下如何,之后一个月便还如何就是,祖母没你想的那样脆弱,更何况,又不是此生不见了。”   兴王妃新择的府邸,离着傅府不远,星星日后不论是看望祖母、还是看望曾祖母,总是要出宫。   此番,府上确实没多少离愁别绪,一切如常直至到星星周岁的前一日,傅旻提早下了值、陆望安也提前离了宫——   他们要趁着太阳下山之前,将孩子带进宫内。   入宫的第一夜,陆望安将寝址择在了清晏殿,彼时傅旻还不解:“你我二人明明是在春和斋结缘,此次进宫,带着星星故地重游岂不美哉?”   “然后呢?”陆望安明显不赞成,“那边连个正经伺候的人都没有,你又要一个人忙忙碌碌到入夜?”   傅旻无所谓,“也不是不行。”   “你够累了,”陆望安摇头。   傅旻在星星四个月的时候,被提成了右相,如今余下几个左相备选已经入了阁,具体哪个能上?不单单要看他们自己的品行与能力,还要看他们的工作方式是否与傅旻相合。   从傅旻的打算来看,他其实是想找一个在相处方式上与章致芳差不多的搭档,这倒不是说前右相本人有多好,只是想要寻求一种平衡的局面,另外,想找到一个能够真心为民而不会一味捧他人臭脚者。   但是章致芳那种人,其实难觅,只能找个差不多的,傅旻左看右看,一直拖着,因为那几个人合起来,才几乎可以等同于一个章致芳。   这样的局面就导致他们无人有宰辅之权,大事全看傅旻一人,压力不小。   陆望安的心疼也源于此。   “行,”傅旻点头,“去清晏殿就去清晏殿,左不过几个时辰的居所一处,区别不大。”   陆望安看了看被傅旻抱在怀里的星星,淡淡地点了点头,心说:区别不大?区别能不大?区别可大了去了。   回了清晏殿,薛诚便奉旨带着乳母与星星去了暖阁。   陆望安这样安排其实合理,星星出生在腊月,一岁极寒之时,暖阁比清晏殿呆着更暖和些。   傅旻也无二话。   只是,梳洗结束之后,大殿正门一闩,陆望安光着脚跑进内殿,身上只覆着件薄薄的蝉纱中衣,跳到傅旻身上,轻巧地便盘住了他的腰。   “丞相,算来,这还是你头一次宿在朕的寝殿里,感觉如何?”   傅旻感觉到那如玉的东西正戳着自己,心下当即了然陆望安的本来打算——   他哪儿是心疼自己太累啊?他分明就琢磨着将自己累死呢!   只是这遭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陆望安那边先伸手探了下去,那是一个十分微妙的位置,若身子不够软,大抵是够不到的。   傅旻的呼吸禁不住地粗了起来,在听到陆望安凑在他耳边说“原你也想了”的那一刻。   “去吧,去吧,”陆望安抱着傅旻的脖子,由他臂弯撑着撒娇,“梓潼,朕今儿要幸你!”   那如玉的物件儿便随着他的动作来回一趟趟地戳着傅旻,你说舒坦吧,那真不舒坦,但你要说不舒坦吧,那还又挺舒坦。   傅旻不是《言君欲言》里才华横溢的作者,描述不出来当下感觉,只觉奔涌的血液里、飙升的荷尔蒙正无声催促他——   那便去啊,去啊!   “叫梓潼吗?”傅旻抱着陆望安往龙榻上行去,“《花前月下》是这样教的你?”   彼时在淮南,陆望安说着想给那《宫墙宵会》的作者一官半职,理由也很简单,文字功夫这样强,来拟拟稿、编编书,想必是极好的。   但一番辗转之后,发现这作者竟是个年纪颇小的闺中女儿,平日里家里管得也严,整日没得出门机会,才有了大把时间创作。   得知此后,陆望安便歇了招徕贤才的机会,只让傅愔书局那里将报酬提高些,免得这位才女日后封了笔。   果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报酬提高起来,还是傅愔又给了其他暗示,总之才女很快就开了新文,便是傅旻说说的《花前月下》了,虽换了个主角,但这次还是丞相、皇帝,也大改前一本的甜虐交错,主打的就是一个甜上加甜。   正是近些日子陆望安的新好。   “那里面教的是‘皇夫’呢。”陆望安答。   此时他已躺下了,中衣外敞,露出大片雪白的皮子,在傅府一年,他身子被滋养得又好了许多,底子更胜生产之前。   看得傅旻口干舌燥的,只胡乱“嗯啊”了一句。   “那,皇夫,”陆望安见他这样,就越发满意,“你待会儿,可得要尽力。”   “定不辱命。”   傅旻咬牙挤出来这么一句,当即伏下了身子去,心说:我现在就努力了!   每每行事之前,他总将吻细细密密地落在陆望安小腹伤疤之处。   这里曾经送往过世间最可爱的生命,也曾经血淋漓的狰狞,担心陆望安嫌弃此处,傅旻每次都竭尽全力地讨好、赞叹这里,甚至有一次,事还未始、单伺候这里便叫陆望安生生地到了顶。   也全因此,陆望安到底歇了用浥水秘术祛疤的想法——去不干净不说,还疼,听说如剜骨一般的疼。   总之,现在这处,不单未成为敦伦阻力,反倒成了云雨助力。   “师哥,”陆望安难耐地用脚尖摩挲着床单,“别净顾着讨好那里,也该讨好一下我了!”   次日清晨,胡闹一宿的陆望安险些要起不来,被傅旻硬抱着坐起来净面的时候,还在挣扎:“若不然,今日休朝,便说朕龙体不适。”   傅旻没理,一边拿牙香筹塞到他嘴里刷牙,一边轻描淡写:“今儿可是咱们星星周岁,人这辈子可就一次周岁。”   陆望安的眼睛“噌”一下睁开,“星星呢!”   傅旻手往旁边一指,星星正坐罗汉床上玩呢,拿着九连环,咧着嘴跟他招了招手。   “父皇一会儿就去抱你。”   陆望安说完,飞快地换好了朝服,抱着星星胡乱吃了几口早饭——   时间不等人,他上朝之前得先将星星送慈宁宫去。   从慈宁宫绕回绥极殿,朝会即将开始,右相傅旻已经在下头站定了,见他上座,打象笏后头不经意露出一丝满是揶揄的笑。   陆望安察觉,带着怨气瞪了他一眼。   这日是个小朝会,奏事不多,只半个时辰刚过,便已可退朝,但是百官在下头等着,却迟迟没有等到薛诚拂尘一扫,说那句“退朝”,倒是宫门外的小黄门声音尖细地报着“太后驾到——”   听闻此句,列位臣工齐刷刷转身跪了下去。   在内侍、宫娥的簇拥之下,着了朝服的太后抱着个孩子,行过红罽、步上金阶,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落座在御座之侧,没有坐进那间落了珠帘的偏厢。   陆望安顺手将太后手里的星星接过来,缓缓出声:“朕幸荷天眷、喜得嫡子,今已及岁龄。想必各位爱卿,都已然知晓。”   这话不算说错,他虽然将星星的存在瞒得极紧,但是前几日便已嘱咐礼部准备立储一事,也便传出去了风声。   话方落地,满殿噤声。   列位臣工是头也不敢抬,但是又忍不住用象笏为掩护偷偷往上瞄——诶,你别说,小皇子是长得跟陛下挺像,活脱脱一个模子出来的,想来不会有假。   就在这满室的静默空档里,星星的“爸爸爸”就格外清晰。   他不怵上朝的大场面,乌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转第一遭就看见了傅旻,难免高兴地手舞足蹈。   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已忍不住彻底挪开了象笏,仔细端详未来国之储君了,这小皇子眼真亮,一看便聪明!   陆望安担心星星在怀里会被繁复的朝服佩绶伤了,索性抱给了薛诚,可他在薛诚手上又待不住,一直往傅旻那边儿使劲儿。   薛诚看了看御台上的两位主子,得到目光准允之后,抱着他下去,交给了傅旻。   这场景本是在陆望安的预料之内,他都还想好了,到时候就说:“此子与右相有缘,那便请右相做亚父吧”。   但是傅旻不答应:“什么亚父,亲爹就是亲爹,我不当亚父。来,星星叫爸爸!”   所以,到了今日,陆望安含笑看着傅旻接过去星星,在龙椅之上的话便成了:“此子与爱卿有缘,此后,便由爱卿担任太傅,爱卿以为如何?”   傅旻将星星放下,跪拜谢恩,再起身一把又捞进了自己怀里,这样的起落逗得星星咯咯笑。   陆望安唤他平身,又扬声:“三日之后,时逢金匮,诸事皆宜。朕将往太庙祭祀天地宗祖,后行立储大典。”   闻言,群臣跪地山呼“吾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朝便退了。   三日后大典完成,一家三口累得在清晏殿里躺平,星星饿了,爬过去扒拉陆望安的前襟,被傅旻一把抄起来扔去了暖阁。   再回来,他一路将灯熄了,“明儿要出发兴国,早些休息,星星精力旺盛,且有的熬了。”   说着话他走到床边,却见陆望安已自钻进被子里睡熟了,傅旻失笑,凑过去亲吻他眼角,“明月,晚安。”   朝会之上,陆望安只说带着孩子回去祭拜先兴王,但是其实,本次回去更重要的是将二人的婚典给补了去。   虽合婚书是早就有了,但宋氏和傅旻都觉得无论如何都得给个仪式,陆望安其实对这事儿始终是个可有可无的态度,觉得俩人在一处好好过日子,就已然比什么都强了,但见傅家祖孙如此坚持,便也点了头。   总归他也想回去,也该带星星回去看看,能顺道办了典礼,也不错。   星星下生到现在,还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待出城过十里,北风吹卷、枯木萧肃、人迹见稀,他伸出小手打帘,见景色随车动而移转,激动地大叫。   但很快被陆望安抱回了车中间,“仔细灌了凉风。”   见星星皱眉,傅旻接过他去,拿小银勺喂一碗温温的酥酪,还道:“这世间没几个人参加过双亲的大婚,你小子是个有福气的。”   这话说得......陆望安捧着手炉,看着他父子俩,忍不住发笑,“说得倒没错。”   寒天人少,路也行得快,一行人赶在了浥水小年之前到了兴国。   这边同北方的小年日子不一样,北方讲究的是“二十三糖瓜粘”,这边却是腊月二十五过小年,当日寨子里人会凑一起包汤圆,陆望安带着夫、子一道前去,三口之家围着一大笸箩糯米粉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将大婚之日定在了除夕之日,黄昏过礼,夜间团聚,既省得占去大家办年节的时间,也留了个好日子来——   此后每年,待一岁去、一岁新时,待宫墙内的焰火高升夜幕之时,便是他二人年年的大日子,到了。   腊二十七日,嫁妆已抬好了,烫金红漆盒子摆进了兴王府第一进院子的花厅。   腊二十九日,傅旻、陆望安分居二处。   除夕日清晨,一行人吹吹打打自兴王府出发,傅旻居队伍最前,头顶金翎、胸戴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往浥水寨子里赶,小星星在薛诚的陪伴下乘车而往,待再回来,他就与陆望安同乘花轿了。   傅旻到了寨子中心,抱着星星叩开了大巫祝住处的竹扉,身后是载歌载舞的浥水族人。   陆望安安坐之内,冲着门外之人微笑。   大巫祝见人来,领着陆望安出门,到了寨子中心的篝火之前,手上骨铃震动,嘴里咒语不断,用最传统、最真挚的祝念,为二位新人祈求保护神的庇佑。   倏忽火光乍起,沉鸦越林而出,天穹簌簌落雪。   浥水族人纷纷欢呼,歌舞又更盛了几分,为这接连吉兆。   在这无比的热闹里,陆望安轻轻俯身,由着大巫祝取下来了颈间的灵泉玉,傅旻将星星的兜帽又合严了些,朝内搂进了自己怀里。   新夫夫二人一道伸出左手无名指,由着大巫祝取血、作法,共见丝丝殷红脉络流入了灵泉宝玉之内。   不多时,大巫祝又将玉还给了陆望安,笑着贺他新婚,说:“礼成了。”   灵泉玉此后,便不再有换命之效,有的仅是天神庇佑。   陆望安与傅旻对视一笑,一齐将玉戴在了星星的脖子上。 第97章 二胎女儿   随着小星星一天天长大,许多事情都提上了日程,这其中里,有些重中之重、迫在眉睫——   赶上休沐,傅旻带着老婆孩子往家里赶,果不其然在用饭的花厅里碰上了沈逸。   他面上看着是很淡定,入席用饭,实则却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逮住沈逸了。   用罢饭,星星已睡了,傅愔便拉着陆望安与宋氏去偏厅斗叶子,傅旻一向是不喜参与这项活动的,更是师出有名地拉着沈逸同他一道去散步。   行至花园,灯都稀了好多,四下更是无人。   “说吧,什么事儿?”沈逸老神在在地叉起手,斜倚在廊柱边问傅旻。   傅旻正还琢磨切入点呢,闻言不禁拱手,“知我者,一飞也。”   沈逸搓了搓手,“少来这些有的没的,有屁快放,外头冷死了。”   虽打了春,但北方的倒春寒也不是闹着玩的,他沈一飞区区无用一书生,可比不上傅子怀抗冻。   傅旻本来还觉得不好开口,但情势已经如此紧迫了,总不能看着未来的妹夫冻死在这倒春寒里,他就直接开门见山了:“是这样的一飞,我晓得你已经掌握了在这个世界做手术的技术,不知道能不能给我结扎?”   沈逸就着昏黄灯光打量他半天,确定这个人真的没开玩笑,才面色复杂道:“我掌握的手术,很明显不包含微创,也就是说,我无法给你结扎输精管。”   说完这句,他坏心起来,佯作深沉状,皱着眉、缓缓开口:“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果真,傅旻求医需求太过紧迫,并未察觉出来他这显而易见的挖坑动作,还凑过去,十分亲密地问起:“什么办法?”   沈逸微笑,“一刀咔嚓,为你去了这个孽根!”   傅旻:“......”   他发誓他现在非常想把沈逸揍得满地打滚,但不行。   一来,祖母他们都在,打人的原因一旦败露,自己这张老脸也就别要了;二来,这冤种,没准还真有其他法子,只是单纯想先磕碜自己一下。   傅旻自顾自想着,深吸了一口气,非常好脾气地又问:“那一飞啊,是否有什么男子服用的避孕药?自然,你也知晓,虽明月同为男子,却不是给他吃的,而是给我吃的。”   他在前一世并不太关注这种他用不到的小知识,但似乎听说是有些伤身,新闻里好似看见过什么男子可用的避孕药,已经研发了出来,就是不知道这个开了外挂一样的柳一刀有没有。   “这个嘛......”沈逸跺了跺脚,“叫爸爸。”   叫爸爸?傅旻大喜——你看我怎么说来着?我就知道这逼有法子的!   大丈夫主打的就是一个能屈能伸,傅旻利落开口、字正腔圆、声如洪钟:“爸爸!”   沈逸方才跺脚,其实就是为百米冲刺预热的,占了便宜即刻化身溜溜球,拔腿就溜,“爸爸也没办法!”   这贱人——   傅旻拳头硬了,掉头就追了过去!   两个个头都超一米八的大男人,在陆望安和傅愔花了大力气、大价格打造的花园里扑腾,如同两头出闸的家猪一猛子扎进了畦畦分明的菜地!   不多时,傅旻还是以优秀的耐力抓住了沈逸,正待下手出拳,就被更加能屈能伸的沈逸出口制止:“好汉饶命!”   傅旻牙都磨得吱嘎吱嘎的,“你先说有没有法子!”   “有,我做出来了安全套。”   傅旻:“?”   想到这个狗逼研究安全套的歹毒初心,他心下一凛,后而拳头就像初夏的雷阵雨一样,噼里啪啦地就往沈逸身上招呼,“天天想着些什么东西!我这大舅哥,先来......”   沈逸大喊打断他:“你是不是忘了我跟愔儿已经成亲了!”   傅旻一愣,确实,愔儿与沈逸确实已经成亲了,就上个月的事儿,只是他还没适应而已。   沈逸憋憋屈屈起来,打是绝对打不过的,但也不能吃这哑巴亏,他忿忿往傅愔所在的花厅走,一边走一边放狠话:“我就算生吃了,也绝对不会给你!”   “别介啊,好妹夫,那多不健康......”   傅旻跟了上去,一路软磨硬泡、好话说尽、糖衣炮弹,还是拿到了这好东西。   一转眼六七年过去了,沈逸规律地从南洋来的商船上购入橡胶,稳定地制作小雨伞......   供给他狼心狗肺的大舅哥用。   事实证明,他的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质量十分过关,如今他与傅愔的女儿小满都要过三周岁了,大舅哥的二胎都没能来。   唯一一件不好处,好像陛下和小太子十分想要二胎,要不到就把自己的女儿当二胎,隔上个把月就要抱到宫里去。   君无戏言、皇恩浩荡,自星星开蒙起,傅旻就担任了自家好大儿的先生,自此后开始了渡劫之旅。   星星十分聪明,但也十分顽皮,当他意识到爸爸在宫中需要给自己当先生、而不能当爸爸的时候,一下子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皮得似是要上天。   可偏偏陆望安又心疼儿子,这毕竟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要的孩子,吐了四个月、躺了两个月才生下来的儿子,又生得这样似师哥,他一见着星星,整个人便要融化了,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傅旻一边叨念着“慈母多败儿”,一面给星星上课,一面猛嗑保心丸——   随着星星功课习得深入,傅旻对保心丸的需求是一日更胜过一日了。   沈逸非常同情,也非常理解,因为上辈子他家就是学区房,晚饭过关后满楼都是父母辅导作业时崩溃的嘶吼。   “自己的孩子是比较难教啦,”他将保心丸递给好友,安抚地拍了拍傅旻肩膀。   并决定以后将女儿小满的功课托付与孩子她大舅。   星星如今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若是在现代,是还未获得幼儿园文凭的年纪,但现在却已经正儿八经地开始学《圣谕广训》了。   还好孩子聪慧,学着并不很吃力,但饶是如此,傅旻也是心疼的,故而很多时候,他都在刻意给给儿子放宽要求,比起自己求学的时候松了许多,只为了让自己唯一的幼崽获得一个比较快乐的童年。   这中间有个度,有条红线,红线内可以允许陆时晏随意撒野,超了却就不行了——比如今天。   “陆时晏,看你将书本画成什么了!”   今天上课始,这孩子就频频走神,傅旻一次又一次耐心提醒,但这次用墨滴污了书本,便就不能忍了。   也就幸亏他自己教学,若碰上其他大儒,此刻怕已背负荆条去御书房撼门哭了——“老臣有罪,未能教习好太子啊啊啊啊!”   “哦哦,”星星回神,手上一哆嗦,这一下更好,半张书纸都没法看了。   傅旻深吸一口气,拿出清心尺,言简意赅:“伸手。”   所谓清心尺,这名真是没取错......傅旻忍不住想,清的就是陆时晏这种小孩儿的心!   啪一声清脆,竹板落下,疼得陆时晏都在哆嗦。   傅旻这些年为了抗老,三百六十五日锻炼不歇,底子在那摆着,如何收着劲儿,到底也是疼。   星星这方面就随了傅旻,牙硬、倔强、宁死不屈,疼成这样不见掉泪,只红着眼圈瞪他,小小的人已有了储君威严、气势,“太傅,你敢打孤!”   小兔崽子,还敢跟亲爹耍威风了!   傅旻本是想着小惩大诫,还不忍心下手,但这句话让他炸了毛,当即走到了窗边,只一抬眼就捕捉到了凑一起卿卿我我的左穹和齐苍。   这俩人如今也是放飞了自我,相对年岁日久,也不愿遮遮掩掩了,中间请了顿酒,几乎算是挑明了关系,傅旻和陆望安还拿红绸各包了一份大礼送上。   此番打扰二人温存,傅旻不好意思地抱了抱拳,二人当即明白他的意思,立时分开开始清场,不多时比他了一个“好了”的手势。   得了这个手势之后,傅旻将牖窗一关,清心尺一握,薅过陆时晏就噼里啪啦开始竹笋炒肉,“今儿,还非得让你这逆子知道知道,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了,若不然,三天不打你要上房揭瓦!”   这一顿直接让陆时晏站着上完了后半堂课。   但就如此,他都一声没哭。   下了课,硬气的陆时晏可就变了个人,央着齐苍叔叔将他背回了清晏殿,趴在陆望安身上就是一顿好哭。   陆望安看着他身上抽出的红印子,心疼得快要一起掉泪,也跟着埋怨傅旻,“师哥,星星还小,你日后可不许手上这样重了,万莫给打坏了。”   傅旻坐桌边灌冷茶,“你问问他为什么挨打。”   陆时晏也不隐瞒,不说谎,将今儿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与了陆望安听。   陆望安擦着儿子的小花脸,暖声呵斥:“星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如何可以这样气爸爸?日后可再不许了。”   陆时晏听了,扁着嘴、红着眼圈不说话。   见儿子这样,陆望安终是不舍得再说重话,“来跟父皇说说,为什么频频出神?”   “小满今儿出宫了,我上课的时候,念着是她出宫的时辰,便总静不下心来。”   这话听得陆望安怪心酸的,傅旻也是。   满宫如今就星星一个小孩,到底是孤独了些,沈逸家的小满是个极可爱、极漂亮、极活泼的小女娃娃,日日最喜欢跟在星星后头喊“星星哥哥”。   在她进宫的日子,星星还会带着妹妹蹴鞠、与妹妹讲诗文、教妹妹解九连环,较他平日都懂事、乖巧了许多。   他心里一直是盼着能有个弟弟妹妹的,不止陆望安知道,傅旻也知道。   但是陆望安投支持票没用,因傅旻是恨不得一个人四脚朝天投四票反对,若不然,这些年,早也有二胎了。   “星星是想妹妹了吗?”陆望安问。   星星点头。   陆望安建议:“那我们今日府上住,正好也去看看你曾祖母,小满今天肯定也在府上的,可以吗?”   星星又点头。   一家人便这样出了宫,一到府上,傅旻便先去找了沈逸,他与傅愔成婚后,住在了改名为缣风院的棠下轩,距缣迭院不远。   在这见缝插针的功夫里,陆望安悄悄问陆时晏:“星星现在还想要弟弟妹妹吗?你自己的弟弟妹妹?”   星星冷静分析:“小满妹妹到底是要去姑父家的,我想要个陪我一起住在宫里的弟弟妹妹。”   陆望安点头,“那父皇,去努努力。”   当夜,他就将星星安排到了宋氏的院子里,趁傅旻洗澡的功夫,找出来了沈逸今儿刚给的那满盒“断子绝孙的玩意儿”,拿着牛毛细的绣花针,挨个戳了过去.......   早看这些玩意儿不顺眼好久了。   这些年,沈逸去浥水寨子里将这东西推广了,不爱要小孩的,直接用上就是,爱要小孩的,大巫祝那边也培养了一批会剖腹的巫医,现在浥水那边男子产子的数量连年增长,寨子都已扩了两次。   就拿第一例剖腹产子那家,现在家里老三都满地爬了。   算来算去,就自己的星星还孤单着呢。   陆望安将盒子原样、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得意道:“星星,明年生日,父皇就送个弟弟妹妹与你作礼物。”   就他俩这个频率,一旦去了阻碍,二胎还不出两个月便就成功怀上了。   得知消息的傅旻气得要死,但看见陆望安那样子、又想到他此下身体状况,天大的气也不敢发,只能喊句:“快,沈逸,再给我个保心丸!”   第二胎,陆望安全然走了个和和美美、养尊处优的路子,下诏身体不适罢了朝,早早住回了傅府,朝事全然扔给了傅旻,连着星星也轻松了不少,日日跟在陆望安身边玩,还落了个“纯孝”的好名声。   二人第一胎的儿子出生在隆冬,天地银装素裹,万物蛰伏待发;第二胎的女儿却出生在初夏,天地绿意茵茵,草木芃芃向荣。   那日是个大晴天,云朵在天上缠绵,飘作各样的漂亮形状,陆望安抚着自己依然足月的肚腹,颇憧憬地跟傅旻讲,“若这胎是个小女孩,便叫云朵朵。”   傅旻自打陆望安足月,就将所有的公务全挪回了府上,恨不得时时跟在人身边,此时无人议事,便从一进院的书房回了,闻言点头,“云朵朵好听。”   这话说完不消一个时辰,陆望安便发动了,孩子落生之时,正下过一场太阳雨,两道彩虹斜斜跨过天穹,美得不成样子。   所以,傅旻与陆望安的小女儿,乳名云朵朵,大名傅锦霂。   庆熙二十一年冬,相再立奇功,恩无可加,得荫其眷。时其女三龄,受封景懿公主,食邑千户。   ——《晋书·傅旻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