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目be以后   作者:杏仁蛋挞   文案   穿越之初,裴词绑定了一个系统。   系统想让他不择手段,日天日地,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包括命运之主。   裴词做到了。   他在乱世中辅佐主角上位,殚精竭虑,尽己所能,成为主角左膀右臂。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官拜宰相,朝中权柄在握,一时间风头无两。   连主角也要避其锋芒。   然后为了和系统争夺身体使用权……裴词当场死亡。   临死之际,对裴词向来不假辞色的君王亲自赶来,看到他光华不复,被病痛折磨的模样,微微怔住,千年寒冰竟有开裂迹象。   裴词这才知道,对着谢凉,硬的不行,要软着来。   _   北疆裴相,性情高洁,淡薄清冷,宛如高天明月,如冰如霜,又宛如枝头细雪,不可折攀。   他眼中有国,有民,有社稷,却唯独没有谢凉。   谢凉少年时为他所救,被他抚养,经他指点,得他庇佑,但费尽心思,也得不到他哪怕一丁点垂目。   谢凉不敢动他,不敢折辱,只对他有求必应,给他权利,给他所有,小心翼翼摸索试探。   耐心等待,以为能够等到冰雪消融的一天。   结果等了一辈子,等来了他的死讯。   由此可知,对于裴相,软的不行,必须硬来。   文名文案有改,但是核心没有变,抱抱预收的小天使qwq   ①双重生,恋爱文   ②巨巨巨巨巨狗血不讲逻辑恋爱文不要太考究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爽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词 ┃ 配角:谢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暗恋   ​立意:不会任何事都一帆风顺,但要勇敢 第1章   不到十一月 ,临都府已经飘飘扬扬落了很大的雪。   北疆四十二府,临都靠北,冷的最快,往年却也要等十一月过,今年不知道怎么的,早早便下起了鹅毛大雪。   马车飞驰在官道上,一共有十二列精兵开道,马踏碎雪,腰配长刀,来势十分汹汹,一派萧杀之意。   为首者面沉如水,一张俊美至极的面容也遮不住其中的阴鸷,他一袭玄色深衣,衫上带血,宽袍至袖口处微微收紧,金丝仿佛勾着血色。   一行人浩浩荡荡,一直行过长街,无视了街上诸多避让目光,疾速向临都城主府靠近。   越接近主府,沿途景致越荒凉破败,待行至刻着主府的路引前,四周一望,已经是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的的破败景象。   充斥着门庭冷落,树倒人散的凄凉。   风一吹,斜里慢慢飘来一根白绸带,绸带雪白,唯有边角处微微泛黄,好似沾染霉气,在青天白日里泛着不详。   看到绸带后,前方一马当先的人顿时停住脚步。   周澜深不动声色咽了咽口水。   他策马上前,挥刀斩了带子,又屏息退回原处,然后惊疑不定瞧着四周,又去看一眼前方一马当先,仅凭背影就显露出恐怖气息的人。   默默祈祷情况不应该如看到的这样。   那个人……那个人怎么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呢?不可能的。   这时候周澜深已经完全想不到,主府身为一城要塞,哪里是能轻易挪动的,又哪里是能随意赠与他人的,除了一府之主,其他人又怎么敢擅住。   只想着,裴相可千万别在这里。   会死人的。   周澜深额角汗津津的,然而越接近深处,禁卫军统领的心越凉。   北疆盛行连廊,青砖瓦片错落,高大的院落,看起来已经年久失修了,唯有路过时边角时,从里面斜伸出来几枝翠绿青竹。   青竹枝叶茂密,但叶边枯黄,打理的不好,像是许久都没有人理会了。   周澜深又默不作声的咽口水。   众所周知,北疆裴相,性情高洁,十分文雅,就算数年前,忽的失了点心智,做了些常人不能理解的事,也不是寻常人能糊弄的。   如今这里门庭冷落,枯枝潦倒的模样,里面住的,必然不是他了。   这么想着,周澜深也这么劝:“陛下,裴先生他,或许已经不住这了,他御下严,又有手段,就是自立新府,也没人敢说什么的……”   话没说完,前方又飘来一圈白纸,然后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周澜深小心看着谢凉神色,随手拿刀柄去挡,挡到一半,面色一变。   那白纸圈圈泛黄,看着就不详,其上涂着大片凶兽纹,似要镇压什么东西。   ……那是穷凶极恶的人死后才会烧的!   周澜深嘴唇动一下,再一抬头,黑漆漆的院落前,绕着的白花匾额上,大咧咧刻着金纹裴府。   金纹是一府之主才能刻的,这做不了假,偌大的临都府,也没人能压裴清河一头。   有人哭:“裴先生!”   周澜深眼前一黑,心知不好,忙上前去拦。   只看到一双十分恐怖的,充满毁灭感的漆黑眼眸。   _   裴词一下就醒了。   他刚醒,脑子有点不清楚,浑浑噩噩的,回想刚刚梦里看到的画面,多少有点犹豫。   他轻咳一声。   有人听到声音,忙推门进来,看到他,似乎有点害怕,又似乎十分担心的模样,没有说话,先红了眼睛。   裴词抬头,见到人,茫然一瞬,又忍不住笑:“怎么要哭了,咳……这是怎么了?”   裴东珠,从前被裴词救回来的丫头,如今在裴府管事的,一开始咬着牙不肯说话,听到声音,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你……你是先生?”   裴词又是一笑,点了点头,温声道,“东珠,是我,现在什么时候了?”   “刚丑时,先生渴了?”东珠擦擦眼泪,走上前,给裴词倒了杯茶,伺候他喝下,看着他苍白茫然的模样,又有点想哭。   裴词揉揉额头,看着他,想说的话一下想不起来,只觉得十分困倦。   他的眼皮都抬不动了,迷迷糊糊的,只来得及问:“东珠,这是上京府?我回上京了?今年是哪一年?”   东珠听他胡言乱语,想起外面乱糟糟一片,又想哭了,哽咽了下,看裴词眯着眼睛想起身,忙止住声音,柔声道:“是……您回上京了。”   “今年是承北元年,陛下刚刚回来不久,补了登基大典,准备,准备将您……”   说着,又带上哭腔。   裴词却听不见更多了。   上京,承北元年。裴词眯了眯眼,总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实在是抬不起眼皮。只好微微皱眉,想承北元年的这个时候,上京发生了什么事。   北疆的承北年过得极不安稳。   究其原因,要从本朝立国之本说起。   本朝太宗将领出身,不通文墨,于马背上打天下,养成了仗义的性子。   天下大定后,太宗大笔一挥,豪爽将土地分为四十二府,按功劳大小,分封给宗室子弟和将领。   好在太宗虽豪爽,脑子却没有完全坏掉,各府之间虽有治理权,却并无兵权。   除了用于抵御外敌的几个主府,其余军队全掌握在上京府君王手里,各府食食邑,年岁纳贡,虽有钱也有权,但始终翻不起什么风浪。   这么一来,君强臣弱,各方蛰伏,四海安定,天下还算太平。   坏就坏在天禄十八年,也就是承北之前这几年。   这几年里,当朝北徵帝体弱多病,久不更事,朝政一团糟糕,西州来犯,朝中各种推诿,竟无一能人带兵。   好不容易派出一名将领,又被西州军打的落花流水,眼看敌人要打上门来,自己也先乱了,北徵帝无法,为了稳定军心,只好派出太子监军。   太子肖父,体弱心软,一时不察,在燕山中了敌人的计谋,带着七千士兵深入敌营,被西州王斩于马下。   消息传回朝中,北徵帝气急攻心,没多久也去了,偌大王朝,风雨飘摇,只剩下一个十三岁的皇子谢凉。天下大乱。   裴词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没有从前的记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被告知自己是北疆王朝的新荐科士,原本死了,现在靠一个叫系统的东西续命。   裴词不大信任系统,但它平时很沉默,也不多事,也就没有太搭理。   这时候,对裴词来说,更重要的是另一桩事。   他睁眼就被老皇帝托孤,要他和小皇帝绑定。   老皇帝声泪俱下,都快死了,还不停的说如今局面多么糟糕,小孩子多么可怜,你从一介白衣,官拜太傅,这都是天家给的,你要报恩。   裴词当时迷迷瞪瞪的,看少年谢凉跪在一边,不声不响,一双眼睛生的明亮璀璨,锋利漂亮,认认真真看他。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了。   手边从此多了一个少年。   也就是日后名满天下的北疆谢凉。   不过裴词毕竟不是真的太傅,只是系统不知道哪里塞来的孤魂野鬼,真正接手后,才知道平定天下,辅佐幼帝的辛苦。   也好在都坚持下来了。   这其中有一些系统的功劳,它事不多,但会偷偷透露消息,看起来很安分。七八年过去,边疆大定,各府也攥在谢凉手中。   虽然因为连年战乱,政权初定,还有些小的不安稳,但比起一开始的死亡局面,已经好了太多。   裴词稍微对系统放松了警惕。   也就是这一放松,坏了事。   一开始,是裴词晚上总做一些,黄袍加身,不切实际的美梦。   其实并不美好,但梦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引诱裴词,让他沉浸于此,直到分不清梦与现实。   这时候的裴词官拜宰相,得谢凉信任,已经不是当年没有权柄的太傅可比,说句权倾朝野不为过。   一旦他心生反意,谢凉没有防备,或许是比八年前更可怕的动荡。   但裴词清楚知道,他没有这种念头。   也是这时候,裴词才知道,所谓的系统是什么东西。   不是天降神迹,也不是神明庇佑,所谓系统,只是一个被放弃的,沾染了剧毒的病毒。   他的所有目的,不过是利用裴词,不择手段抢夺谢凉气运罢了。   它想的非常美好,先送裴词走上权臣之路,一人之下,届时诱哄裴词,将谢凉取而代之,它再取裴词而代之,岂不美哉。   只是到底是程序,不如人心思活络,又太过急切,天下初定就急匆匆想要挑起事端,被裴词觉察,三言两语套出话来。   那之后……裴词……   裴词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是不情愿的,但为什么不情愿,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后来和系统斗了好一段时间,疯疯癫癫的。   这具身体里,一会是他的意识,一会是系统的意识,系统没能耐,朝堂之事一窍不通,总把事办的乱糟糟的,让少有清醒的裴词给它擦屁股。   那段时间,裴词的名声总是不太好。   也大约……做了好几桩对不住谢凉的事……   承北元年……承北元年发生了什么?   天蒙蒙亮,裴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瞪瞪想了一宿,忽的好像想起来一点。   承北元年,这是谢凉送他离开那一年。   因为这一年,系统占据身体时,借他身份之便,起兵造反,在酒会上捅了谢凉一刀。   天子大怒,再顾念不了往日情分,命人剥了他的官服,把他送到……临都府去吃雪。   算算时间,天一亮,也该走了。   裴词想着,皱起眉,觉得昨晚没睡好,腰酸背疼,想着,他不舒服,能不能递个折子,宽限一天。   他许多事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他和今上从前关系是不错的,一天而已,应当可以。   没来得及爬起来写。外面忽的传进来一叠声吵闹。   门被敲了两声,然后是东珠忍耐着哭腔的声音:“先,先生……刚传来消息,陛下,陛下说,咱们暂时不用走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因为脑洞原因和原来的有一点不同,但核心是一样的!抱抱预收的小天使~   继续进行不同的尝试,谢谢大家(//?Д/?/)   下面是新脑洞,突然想尝试一下不同的人设,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专栏看看呀,啵啵~   这个→绿茶真的有点东西[快穿]   时秋是穿越局一名普通员工。   日常工作包括但不限于和主角真人快打,并扯头花。   但由于捏玛的主角光环,时秋从未成功过,天天被主角金大腿按在地上摩擦。   时秋:吗的。   直到有一天,时秋因为业绩不好,即将下岗,世界线却崩了。   由于人手不足,时秋作为编外人员,被重新聘请回去捡垃圾,却意外发现……主角光环没用了?   面对往日里只会对主角和颜悦色的金大腿,时秋想了想其他主角的做法,象征性绿茶一下。   金大腿:他好爱我,我也好爱他。   时秋:吗的!   小剧场:   时秋:我感觉男主好像不太想搭理我,怎么办叠叠。   系统:闭嘴吧废物。   时秋:可是他的好感有八十八诶。   系统:……叠,别听儿子废话。 第2章   咱们暂时不用走了。   裴词坐在床上,拧着眉,费了点力气想这句话。   他是承北元年正月初一这天被送走的,新年刚过,走的很急,外面还下着雪,因此开道花了不少功夫。不会有错。   裴词确定这件事发生过,因为那天身体里是他的意识。   那为什么不走了呢?他觉得没脸,明明晚上没写那封求情折子。   裴词拧眉,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掀开被子,想要出去看看。一低头,看到被面之上,一双骨骼匀称,修长漂亮的手指。   这双手与裴词记忆中有一些不同。   他的手不是这样的,他的手,早已在临都风雪与系统摧残下青白枯瘦了,这样漂亮的肤色,临都养不出来。   唯有许多年前,上京府金尊玉贵的裴清河曾有过。   裴词愣了一下,过了会儿,他塌着腰,慢慢的坐回去,突然又有点不确定的朝外问:“东珠,今年是哪一年?”   裴词患病后,行事疯癫,平时说着话,像突然换个人。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对一个问题一问再问,也记不清楚,东珠心里难受,但也没有多想,弯着腰柔声道:“先生,是承北元年。”   裴词不说话了。   承北元年……   承北元年,他曾这么再三问过东珠这些问题吗?   _   天光大亮,裴词从卧房里走出来。   他披散着头发,因为皮相生的好,不显得颓迷,只是皮肤雪白,眼尾发红,一看就没有睡好。   但目光已经十分清明了。   经过一晚上的深思,裴词也差不多想明白他如今的境况。   不知道什么原因,时光回溯了,他回到了三年前。   或许是为了补偿他,又或许上辈子拉系统同归于尽时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他一个人,没有系统,却回到了和系统刚斗不久,他还制得住系统,不需要拉系统一起死的时候。   对裴词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节点。   他有一些感觉到惭愧的,没来及弥补的事,通通发生在这个时候。   正月初一,上京府的雪铺了满地,脚踩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裴词想的十分出神,一时不察,被路过的腊梅蹭一下脸。   他转过身看簌簌落雪的梅树,感觉自己忘了一些东西。   他站在树前想了想。   然后被长时间占据意识,略有些迟钝的大脑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腊梅不是上京府生的,而是早年征战西州时,军队在一处深谷所见。   裴词很喜欢,而等到天下大定没多久,这树就被移栽到了他院子里。   是谢凉栽的。   裴词看着它,一下就想起来他想要弥补的第一件事了。   谢凉。   裴词当年,睁开眼就是老皇帝托孤。老皇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朝堂不稳,唯有裴卿高才啊,说着就把谢凉手指往他的手指缝里塞。   裴词吓了一跳,一开始以为他是嫁姑娘,后来回过神来,才知道说的是谢凉。   谢凉的手特别冷,僵硬的不得了,像在寒冬腊月里被冷水泡过。   裴词忍着没有躲他,然后转过头看,就看到小皇帝面色如常看着他。朝堂动荡,他似无所觉,一双眼黑漆漆的模样。   他生了一双琉璃眸,看到裴词看他,便认认真真看回来,既不求救也不拉拢,唯有手心温度僵冷。   裴词几乎是一下就心软了。   纵然他知道自己记忆不全,不如原本裴太傅顶用,后来,却也认认真真学了不少治国之策,兵法心术,帮助谢凉平稳疆土。   六七年相依为命。他与谢凉,原本是很好的。   要不是……也不会一朝没了。   如今想要弥补。只是行刺君王,起兵造反,实实在在都是这副身体做过的错事,堵不住悠悠众口。   想起上辈子最后,小皇帝冷清的双眼,裴词有些头疼。   _   “先生?”东珠走进院子,看裴词正在发呆,忙把手中的小火炉递过去,给他暖手。   系统虽然在新年之际借裴词之名闹了一场,但实在没什么本事,过年事又很多,他实际上被镇压的很快。   也因为反应的非常迅速,寻常人甚至没得到什么消息。   东珠也不知道夜宴发生了什么,只听说裴词犯了重罪。   不多时,又有消息传来,圣上大怒,要贬裴清河的官,把他发配到边关去吃雪。   东珠吓得掉了一晚上泪,怕裴词神志不清,身有重罪,到了边关会被欺负,于是一晚上收拾了好几包细软,想要为他打点。   天一亮,听到不用走了,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也没有前来问责的意思,东珠才终于稍微松口气。   她抿唇站在裴词身边,小小呼出一口凉气,轻声提醒,“先生,先吃饭吧,吃好了才有力气,陛下与先生多年情分,陛下一定不会太怪罪先生的。”   小丫头不知事情严重,面上一派天真。   裴词转过身看她,把手炉还给她,没有告诉她太多,只笑一下:“好。”   然后便又垂目想其他的事。   当年这时候,事情发生的突然,谢凉连夜将他送走,诏书都是路上发的,着急得很。   朝中传言,天子盛怒,要趁着荒郊野外,人烟稀少,秘密结果了不知好歹的裴清河。   但未来三年,裴词清楚知道,他活的好好的,可见传言是并不成立的。   他那时候混乱多,清醒的时候少,醒时还要忙着扯几下安南王后腿,敲打他,让他不要找谢凉麻烦,一时间也没时间想这是为什么。   现在没了系统,坐在书房,裴词将能想起的事全部列出来,想了想,忽然想通了其中一些关窍。   或许……或许谢凉并不如旁人想的那么恨他,甚至是想保他一命也说不定?   裴词记得,那场造反宴,安南王也是在场的。   安南王姓齐,单名一个盛字,今年三十多岁,政绩十分平平,但祖上功勋很重,是朝中唯一的异姓王,手中有兵。   他为人谨慎,很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六年前西州之乱,君王势弱,不少人想在其中搅动浑水,唯他没有。   有段时间,裴词和他打过交道,初时觉得这个人心思很重,但不出乱子。后来才知道,齐盛爱惜羽毛,极重名声,他不乱,不是因为不想。   只是一开始各方都乱,他没有把握,所以不动。   后来纯粹是被辅佐少年帝王的功绩喂大了心,已经看不上乱臣贼子的上位手段了。   他想要权利,更想要权利来的名正言顺。比如将妹妹嫁予少年帝王,生下太子,倘若诞下太子后皇帝又不小心出点什么意外,再好不过了,名正言顺的摄政王。   想法直白粗暴的好笑,不过当年西州之乱时,他站队及时,情况又特殊,让他手中捏了兵,确实是个麻烦。   如果没有系统,那时候,凭着安南王日益嚣张的气焰,裴词与谢凉下一步便要清理他的。   不料系统作乱,让裴词神志不清,谢凉不知情况,束手束脚,反而让他在其中左右逢源,壮大了不少。   裴词依稀记得,系统和谢凉闹的时候,这人以为自己和他是一派,还来拉拢过自己。   不过当时身体里刚好是裴词本人,未免他们狼狈为奸,让谢凉吃亏,他先一步让安南王掉了好大一块肉。   自那以后,安南王就对他恨之入骨。   若是夜宴有变,弑君造反这么一顶帽子下来……   头一个让裴词死的就是他。   ……   裴词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一些关窍。   不确定谢凉本人究竟是不是这样想。   但纵然记忆缺失,中间多了好多东西。但裴词固执又莫名的觉得,他同谢凉关系,不至于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诸多误会,诸多懊悔,有些事是解释不清了。   但现下情况不明,他还是想同谢凉见一面。谢凉若愿意相信,他会像以往一样,尽心辅佐,若不信,也算他自己种下的苦果,尽力弥补就是。   想着,裴词思索目前自己还有什么人手可用。   正想着,外面忽的又传来吵闹声,不同于昨晚低调,这声音里还有哭声存在。   裴词皱眉,分辨出声音是从正门来,顿了顿,走到到书柜的暗格旁拿出个东西,在手心攥一下,推门往外走。   两排手执利刃的精兵,来自安南王管理的大理寺,杀气腾腾,身着甲胄,站在裴府门口,做出一种拿人的姿态。   东珠在正门前挡着,管家丁叔白着头发,神色惊诧,正把她往后推,而自己被带刀的士兵一把推到在地。   裴词冷了脸色。   他走上去,握着丁叔的手把人扶起来,又俯下身给老先生拍了拍身上的土,抬手把手里的玉佩给人挂在腰上。   那是块金纹玉佩,上面刻着一行字,雕工并不多好,成色倒是极润。   不会有人不记得,战争过后,推迟了数年的登基大典上,少年天子,握着这枚玉佩,亲手将他挂在了信任臣子的官服上。   说,见此佩者,不得冲撞,不得不得有违,不得……高声恫吓。   正门前,一年前就已经疯疯癫癫的裴相国,长身玉立,清隽眉目,他皱眉,淡淡扫一眼门前,恍然间竟让人忘了他的疯病,想起来当年君子端方,名动天下的裴清河。   他垂下眼,平静环视四周,在周围人惊疑不定的目光里,淡声问:“还推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3章   裴词的声音不大,但是是不容忽视的。门口原本错错落落的站了许多人,闻声不由得安静起来。   其中有个眉目轻狂的少年,看起来十分年轻,官职却很高了。他站在门口,原本正笑着,听到裴词的声音,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裴词也垂眼看过来,琥珀色眼睛十分明澈,本该是柔和的,但却莫名让人感受到了危险。   名为关瑞的少年眯了眯眼,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不确定这一瞬间里自己有没有被人当众下了脸面。   但作为林安关家之子,金尊玉贵又官拜大理寺左少卿的关少爷,他确定即使没有安南王给他做姐夫,也是没有人敢这么不给他脸的。   更不要说对方是个犯下了大错的罪臣了。   关瑞朝裴词走去。   他抬头看裴词,又看了看十分落魄的裴府牌匾,原本想嘲笑两句,猝不及防对上裴词平静又温和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没有笑出来。   这一瞬间,关瑞脑海里忽的闪过去临行前他姐夫交代过的话。   他姐夫说,这次过来,别的东西的都不重要,裴家其他人,放了就放了。唯有裴词,一定要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把他拿下来。   他姐夫对裴词十分的忌惮,关瑞当时不懂,也没有多问,只因不觉得这有什么难。   裴词这个人,一年前或许还是个人物,可现在就是一个不足为惧的疯子。关瑞见过他。   那日聚清楼,关瑞其实就坐在楼上的雅间。   裴词去时,他正吃着饭,便听到楼下传来争执,他往下看,正看到裴词笑着在和人大放厥词。   厥词的内容十分好笑,关瑞不记得了,但关瑞始终记得清楚,自始至终,楼里都只有裴词一个人的声音,周围人敷衍欺骗他,他也看不出来。   这种人,连些能干的下人都比不上,又有什么好忌惮的?关瑞没当回事,点了兵,直接去了裴府。   到之后,发现果然和他姐夫说的一样,裴词虽然没用,家里仆人却很忠心,老东西带着小丫头,想拦住他的兵。   对这种人,关瑞反而有些敬重,没对他们动手,只是道:“这就是裴府?裴清河就是万年王八?让小丫头出来拦我?”   关瑞站在门口笑他们。   他是没经历过西州之乱那些事的,因此也不懂得旁人眼里的裴词究竟有多好,多值得维护,只知道他眼里的裴词,他看不起。   不过比起主人,丫头气性倒是很大,生气了拿茶泼他。   反正也泼不到,关瑞没搭理,倒是他姐夫的人,见人动了,上去推了一把,把人推的一个趔趄。   然后关瑞就看到了裴词。   与他记忆里的裴词不大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关瑞也说不太出来。   只是看着对方从错落的景致里走出来,身姿款款,眉目清隽的样子,竟好像有些让人挪不开眼。   然后他只是愣一下,回过神,就发现这裴府的下人,他好像真有些没办法动了。   关瑞此生没有这么憋屈过。   他心里憋一口气,想直接动手,却发现裴词反咬一口,装痴卖傻,有些疑惑看他:“大人,不知这是……?”   “……”关瑞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抿唇,不耐烦抽刀,原本不欲再客气,可是看着面前的裴词,他皱了皱眉,又忍不住有些迟疑。   他总觉得,今天的裴词,好似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不穿那身看起来贵气,实际十分俗气的衣服了,人看着好像也不傻了,清隽的眉目不再浑浊,竟还有些好看。   关瑞皱眉,难听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到最后,只不耐道:“你不知道我做什么?”   裴词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关瑞皱眉。同一时间,看着面前温和有礼的青年,他又不由得想到早年总是听到的传言。   西州之乱那些年,他还随家里人在林安老家,不曾上京,也不曾见过少年时的裴清河。   因此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个人,或许不是那个患了疯病,任人摆弄的裴词了。   他是传言中那个清醒后会秀韵清致,国士无双的裴清河。   关瑞从前总听人说起,但并没见过,也并不看好,今日一见,才发觉传言竟不算错。   关家清流,即使……即使他没命多受几年,但骨子里总是不会讨厌这样的人的。   关瑞敛目,指骨忽的轻蹭一下鼻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某种共情,他的声音不自觉的不那么咄咄逼人了:“既然……你不知道,也亲自出来了,那便不管旁人的事。我不动其他人,你也不要为难我,裴先生,请吧?”   他说着后退着让出路来,裴词却没跟着,形状好看的唇抿了抿,还是问道:“去哪?”   对方目光十分坦荡,关瑞一瞬间差点以为自己穿错了衣服。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官服,确认道:“大理寺。”说完反应过来,又气笑了,觉得这清醒的裴词,果然不大好说话。   但他此次能够调兵,就不是没有缘由的,也不会任由裴词狡辩。   便道:“裴先生,既然清醒了,也不必同我多言,你犯下重罪,现下案子交予大理寺接手,是非曲直,堂上自会有论断,走吧。”   这么说着,关瑞的态度并不如之前咄咄逼人,裴词看着,也不再十分压迫,但还是没有动。   “既要拿人,总该让人知道是何重罪?为何是大理寺来人,而不是刑部?”裴词想了想,这么问道。   本朝律例如此,凡有大案,一般都是先交由刑部处理,刑部裁决不了的,才会送予大理寺商寰。   夜宴刚过,出了官员反叛这样的大事,刑部却一潭死水,唯有大理寺闹出动静,这其中必定有人压了消息。   裴词能看出来,面前的少年眉目张扬,行事直白,虽然排场很大,办事却不算特别利索。   裴词猜他是不知晓其中内情的。   ……原本,他做了错事,该受些罚。   但即使如此,情况不明,他也不能不明不白被人拿去。   如裴词所料,关瑞的确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什么。   他只知道,他姐夫安南王昨晚回来时看着还好好的,一派得意,说恨之入骨的人这次终于死了,犯下大错,就是陛下也护不住。   只是天蒙蒙亮,忽的又听闻宫中传来什么消息,气的他姐夫的脸立刻沉了脸,派他来拿人。   他倒没同关瑞多说什么。就连吩咐的时候,也三缄其口,像是很担心走漏消息,只让关瑞速度拿裴词下狱,旁的一概没有多言。   关瑞看着事情严重,也没多问,现在想想,这倒是个把柄。   关瑞看着面前油盐不进的裴词,静下心想了想。   他不是个废物。   自小在权贵之家长大的少爷,旁的不说,手段还是见过的,裴词拿话堵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不是没有话说。   于是思忖片刻,关瑞目光沉下很多:“裴先生这话说错了,你莫不是忘了,你从前官拜少丞,刑部在你麾下,要避嫌,自然不能让刑部来。”   “可除了刑部……也就只有我们大理寺……或是将你交予圣上裁决。”   “但恕我直言,裴先生,谁人不知,你辅佐圣上多年,圣上待你亲厚,你犯下重罪,圣上定然是不忍苛责你的,但国有国法,就是到了御前,也只是徒增烦恼,裴先生还是不要为难圣上了。”   虽然这位圣上也不是个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关瑞心里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看着裴词,见裴词不再出声反驳,便知道这话有用了,不由得松口气。   这清醒后的裴清河也太会说话了,挺不好对付的。   谁不知道他与圣上关系好,去御前裁决的事,可不能让他先说出口了。圣上宠他,好不容易寻到错处,到了圣上那,哪还有旁人说话的份?   自己这么说,倒是先一步将他最后一条路堵死了。   关瑞说着笑起来,不知为何,看着与印象里全然不同的裴词,他莫名生出些好胜心,不愿意轻易认输。   恰在此时,身后有人又轻推了他一把。   是他姐夫的副官提醒他,他姐夫这次要人要的很急,迫不及待了似的。   关瑞皱眉,有些不耐烦,看一眼面前沉默不语的裴词,想着要不要亲自动手比较好。   这下又可算知道他姐夫为什么不派手下训练有素的将军,独独派他一个年纪尚轻,又没有实权的少年来了。   他虽没有实权,却是真正的贵胄出身,裴清河这样的罪臣,一般士兵,还真容易被他糊弄,治不住他。   关瑞想着,抬了抬刀,不过没有等他真正动手,一直沉默不语裴词就主动来到他面前了。   不过与他所想的拼力抵抗或狼狈不堪不同。裴词只是褪下了腰间一块玉佩,递给身旁老仆,温声交代道:“府中诸事,劳您照看了。”   又转过头,对一旁眼圈通红的小丫头道:“别哭。”   之后,便没怎么反抗的任他缉拿。   关瑞心中所想的威逼利诱都没用上,一拳打在棉花上。懵逼了下,愈发觉得有些看不懂他。   回去路上,因为实在想不明白,他不住地勾头朝人看,动静之大,连裴词都注意到。   裴词有些无奈。这少年心性直白,所思所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裴词不过看了一眼,便尽数知晓。   只是……他所疑惑的,虽不是什么难解之题,裴词却也难以答复。   他总不能说……   这些年,朝夕相伴,不仅是谢凉心中有所触动,待他亲厚,愿意在他神志不清时有所维护。   他也不是无动于衷的。   无论是何原因,这具身体犯下大错,惹人口舌,如果真闹起来,捅到御前,为难的……确实是谢凉。   总归裴词心中有数,谢凉如今还有事需要他帮扶,他不会就这么折了自己,去了大理寺,总会有脱身之法。   只是不能直接捅到御前。   裴词不想这么为难他。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4章   裴词配合,关瑞看在眼里,没多为难,只带了几个兵将守着。   一路上,没人打扰,裴词静下心,思索了几种应对之策。   承北元年……谢凉登基不久,北疆经过了连年战乱,正是百废待兴时。   这时候,裴词官拜少丞,统领六部,与百官交好,和大理寺多有往来。   虽然紧接着就出了意外,他无力朝政,让大理寺落到安南王手,他也慢慢被剥了权。   可谢凉一直没夺走他的官职,只把他原有的一部分事务交予六部,另一部分亲自过问。   因此,裴词虽无权,出门在外,却要实实在在被称一句裴相国。   大理寺卿杜远笙,为人圆滑,谨慎周到,他虽属安南王麾下,却几乎没和裴词起过冲突。   按照他的脾性,只要裴词官职一日不落,他就不会真的得罪。   更巧的是,他早年落魄,阴差阳错,和裴词有几分交情。   那时候的杜远笙还不是如今周密圆滑模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科考时着了人的道,被逼着认罪。   裴词碰见,见他有才,替他解围,得他一个承诺。   陈年旧事,知道的人不多。裴词此时提起,加上杜远笙心中顾忌,他就算不相帮,应该也不会太过为难。   虽照他的性子,即使相帮,也不会做的太明显,只会给裴词拖一些时间。   但这就够了。裴词想,他此时要的就是时间。   他如今身上担的事,可大可小,端看上面想不想追究下去。   只要拖的时间久,安南王不能定他的罪,事情就会越来越模糊,以一种更加正大光明的方式转圜。   谢凉到时候若还有帮他的想法,只管大事化小,这件事不经他的手,他也不必为难。   想通其中关窍,裴词松口气。恰巧到了大理寺,一下车,冷雪卷入肺腑,激的他轻咳起来。   眼中因为喉间痒意生出水汽,裴词眯眼,奇怪的发现,大理寺门口空荡荡一片,连人影都没有。   裴词皱眉,停住脚步。   关瑞下了马,见此情形,握着刀柄,看空荡荡的门口,也有些奇怪,纳闷道:“这是怎么回事?”   跟来的副官一头雾水,他放下马,跟着往四周看看,没看出门道。   不过他目的和关瑞不同,见想不通,干脆不想了。只催促道:“少爷,既已抓到裴……还是尽早定罪入狱的好,不要管旁的了。”   他说着,急匆匆想去推裴词,被关瑞伸出的刀柄挡一下。   副官惊讶抬头。   关瑞皱着眉,看一眼手中刀锋,又侧头看一眼裴词。见他神色温和沉静,并无慌张模样,抿着唇,想说什么,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慢慢放下刀。   关瑞后退一步,示意其他人带裴词走,自己站在原地。想了想,拧眉往前,准备进去问问。刚进门,里面小跑出来两个人。   年过半百的大理寺狱丞,跑的气喘吁吁。他们与关瑞认识,见到人,脸上扯出笑,停下来招呼:“关大人回来了?”   关瑞点头:“嗯。”又问,“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没人?”   两人没有答话,低着头,往门外看,看到裴词,微不可查松口气。   再抬头时,两人笑容真挚许多。一人去扯关瑞衣袖,叹气道:“可算回来了,大人快与我来,杜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说是有要事相商。”   另一人小跑下来,到裴词面前,稍显拘谨:“裴大人,与我来吧。”   副官想拦,被他一手推开,冷冰冰道:“袁将军,事急从权,王爷派你们去请裴大人,但如今,人既已经到大理寺,就安心交予我们吧。”   袁旭挑眉,低头摩挲被拍开的手指。   大理寺卿属安南王麾下,因为这这层关系,大理寺狱丞,芝麻小官,往日里见他,无不是低三下四,摇尾乞怜,今日竟硬气起来。   他感觉有些不对。但抬头一看,是大理寺没错。   关瑞还在前方与另一狱丞交谈,看起来十分融洽的模样。   袁旭凝神,又想到杜远笙虽绵软,却不喜欢人指手大理寺内务的性子,又觉得一切好像又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挑眉,微微后退,将裴词交给狱丞,不再强留。   裴词站在一旁,拧眉看他们交锋,没说话,只觉得有些奇怪。   但一时间没想通是哪里不对。   _   狱丞带了裴词,一路往庭院深处走。   北疆多廊檐,大理寺因为主刑决狱讼,修的庄严壮丽。   狱丞的脚步轻缓,似乎因为裴词被风呛的咳嗽,刻意放慢了步调,短短的路程,对裴词多有照顾。   但如果裴词的没有记错,他带领的方向……似乎不是大理寺诏狱,反而有点像……大理寺卿办案的私人地盘?   ……杜远笙想和他私了?还是当年那一点恩情,真的有多年后救他一命的重量?   裴词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白净俊秀,却难掩狡猾的面容,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觉得应该不是。   自大理寺门前空无一人,故意引人好奇开始,到两名狱丞,一唱一和,分别拦住关瑞和袁旭,把自己带走为止。   其中行事,果决干脆,不留余地,这不是杜远笙的作风,反倒像……   裴词心中忽的一跳。   他揉揉眉,看着越来越近的楼宇,忽的有些不确定起来。   没让裴词等太久,当到某处转角,狱丞弯着腰,笑眯眯的推开一扇门,抬头看裴词,小声道:“裴大人,请吧,等您……许久了。”   裴词抿唇看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   狱丞一刻不停推着门,他却出着神,将门重新推了一遍,推个空。   感受到手下空茫的力道,裴词怔一下,扯出个略有些勉强的笑意,抬步朝门内走去。   这是个小院子。裴词从前来大理寺办案,不曾见过。   因是冬天,院里的花都没开。唯有两棵腊梅,花枝低垂,娇嫩漂亮。是与大理寺血腥味与众不同的干净。   裴词抿唇,穿过两棵腊梅树,来到厅堂,还没进门,先看到正门处,两排杀气腾腾的玄色甲胄。   北疆以玄为尊,金红次之。   这原本不是多难见到的颜色,但在北疆,目前为止,有能耐使用这样一支军队的……唯有一人。   裴词怔怔看着面前的门扉,闭了闭眼,被雪冻的苍白的手攥一下,忽的控制不住呛咳起来。   一瞬间,杜远笙的沉默寡言,大理寺的不同寻常,狱丞异常讨好小心的容貌,全部在裴词脑海中过了一面。   让他一瞬间明白了里面的人是谁。   “……”   只是这可能并不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裴词闭着眼,更多的,是一瞬间生出的的,对自己的不确定。   按理说,看谢凉姿态,是来救他的,他感激涕零,专心报答就是,但……这不是一年前。   如果是一年前,他们朝夕相伴,有师徒之谊,那自然是怎么相救都好。   可这不是一年前……   来之前,裴词口口声声说不愿把事捅到御前,也是因此。   嘴上说是不想谢凉为难,真到这时候,超出意料范围之外了,只有裴词自己知道。   他不光是不想谢凉为难,也是……不敢。   毕竟,如果他现下足够清醒,记忆没错,就能想起来,他这时候,同谢凉的关系,其实没那么好。   旁人看不出什么门道,裴词作为当事人,却清楚得很。   且……原因在他……   那时候,他发觉系统可以占据他的意识,虽然急躁,只忙着拉帮结派,抢夺气运,没想到其他,裴词却已经先一步觉察到危险。   对谢凉来说,真正危险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半路出家的,窃取裴词身份的系统,而是裴词本身。   以当时两人的关系,一旦系统反应过来,利用裴词身份接近谢凉,想要伤害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裴词心中担忧,断了自己的权利,又冷言冷语,做了一些很不是人的事,一睁眼,发觉谢凉还是瞳色担忧,亲近看他。   情急之下,只好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   总之连裴词自己想起来都觉得不大好,也是从那时,他与谢凉真的开始疏远。   现如今,除掉一切外力因素后,这大约还是他们头一次见,却有起兵造反,夜宴刺杀的阻碍在前。   裴词一时间是真的拿不准,谢凉想如何待他……   抿着唇,裴词有些不确定停住脚步,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大门边了,手指虚虚搭在门上。   玄甲兵士发觉他的动静,小心翼翼过来,没敢拦。   裴词看回去,才发现他们都不说话,只是面色微微发白。   裴词疑惑,怔一下,下意识偏头。   才看到,院中腊梅树下,不知何时已经站着身披玄色大氅的年轻君王,眉目冷淡,瞳色漆黑,是比雪还要冷冽的模样。   他看过来,目光冰冷扫过裴词,看到他退到门边,将要出去的模样。   这动作似乎刺到他。   他皱眉,忽的感觉到十分头疼,垂着眼,不得不拿冰冷手指按在额角,以防自己做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   过了会,他慢慢道:“去哪?”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嘿嘿,太爱狗血文学了   小谢:速来救老婆   阿裴:不敢说话,他是不是还恨我 第5章   谢凉的声音相当冷淡,仅凭音色,分毫看不出这是曾经要好的人。   裴词听着,喉咙忽然痒起来。   他掩唇,本想说话,却忍不住咳嗽几声。睫毛上沾了廊檐落下的雪,要说的话忽然就卡在唇边,说不出一个字来。   身后风雪阵阵,门被吹的吱吱作响。   裴词心神不宁,下意识想伸手去挡,挡到一半,反应过来这样不妥,连忙后退。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隔着风雪,吱吱摇晃的门本就不大结实,这下受力,被生生吹出一条缝。   缝隙不大,却让谢凉看的清清楚楚。他原本平静的目光陡然沉下来,有些阴郁。   他没说话,按了按额角,半晌,才面无表情慢慢问:“裴大人,你准备去哪?”   裴大人。裴词听着,稍微有些出神,有一瞬间,觉得这声音似乎与什么重合了。   大概是六七年前,裴词同谢凉认识没多久的时候。   那时候,裴词猝不及防被托孤,可自己也不晓得要怎么做个好老师,只好胡乱摸索着,日日进宫,亲力亲为照顾小皇帝。   十三岁的小陛下,已经相当能干了,虽然书读的不多,但会自己洗衣服,还会挑水。   裴词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没问,反而老老实实给他帮了几天工。   后来他的贴身太监江公公求到面前,裴词才知道,小陛下这般作为,不是没出息,也不是自愿。是没办法。   事情又要从那不走寻常路的本朝太祖陛下说起。   太祖立朝后,深恨前朝兄弟阋墙之祸,对此谨慎不已,继而规定,凡谢家子,承袭爵位,只取嫡长,其余皆闲散养之。   这么规定,一开始还好。北疆地府辽阔,肱股之臣无数,无论帝王是何资质,臣子总能帮衬许多。   不料三代以后,权臣势大,君王一脉,渐显颓势。而这时候,若继承者发生些什么意外,以闲人标准养大的皇子,竟是不堪大用,难以为继。   比如谢凉父亲,先帝北徵。   北徵帝作皇子时,曾有嫔妃私下教养皇子,夺嫡之争,血腥无比,到最后,反而让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稀里糊涂得到皇位。   也是因此,到谢凉这一代,情况更加糟糕。   这一代,北徵帝无能,却深记嫔妃不容势大,加上皇后善妒,导致帝王膝下,人丁稀少,除太子外,竟只有谢凉一个。   然而谢凉同太子并非一母同胞,谢凉算是意外得来,生母并不尊贵。   这也导致了……不要说以闲散王爷的标准养大,如今的小陛下,在当年,实则活下来都非常难。   他不通文墨,也无人教授武艺,活的孤独,几乎透明。王朝乍一变动,交至他手,纵然天资高绝,也苦于未受教导,过得如履薄冰。   更重要的是,权臣势大,并没有人愿意用心教导小皇帝。   比提出建议被臣子反驳更屈辱的,是作为王朝之主,朝堂之上,连融入臣子议题都很勉强。   或许一开始是说过什么的,但在臣子看似恭敬,实则不以为意的目光里渐渐不再言语。   当时的裴词还不太够资格入内朝,因此对这些并不知晓,半跪着坐,沉默听江公公淌着眼泪说小皇帝受到的屈辱。   在之后,他入宫时,常常会带一些自己看过的书,又好言好语,求当时为数不多,但很谈得来的周家将军教小皇帝习武。   关系是怎么好起来的,谢凉又是什么时候厉害起来的,裴词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有一日,小皇帝下了朝,虽面色冷淡,不动声色,但眼角眉梢都是春日洋洋的暖意。   裴词这时候已经有不高不低的官职了,手里也有几分权利,随着他,走在皇宫错落有致的花园里。   小皇帝屏退众人,看着他,看了好了好一会都没说话。   等到裴词主动问了,他才抿着唇,把今日朝堂之上,由他亲自制定的一卷文书,遭到朝臣大肆夸耀的东西,小心交到裴词手里。   他垂着眼,眉目还不如如今锋利,但已经相当认真了。   他看着裴词,瞧着宫殿高大巍峨的朱红大门,认真道:“裴大人,你以后就留在这,哪都别去,我会给你最好的。”   裴词想着,心里忽的疼起来,疼的他手指痉挛。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久远的面容一下子糊了浓雾,散进记忆中不见了。   裴词掩着唇,压抑不住咳嗽起来,忽的有些记不清楚。   只记得那或许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回答。记忆散去,他往前看,恰好看到谢凉正冷冷看过来,少年时眉宇间的洋洋暖意分毫不见,沾染了许多阴鸷戾气。   他语带讥讽看着裴词,一字一顿问:“裴大人,想好了吗?”   裴词静静回视他,说不出话,任由五脏六腑吞着刀刃。   谢凉是他看着长大的,从一个孤僻冷淡,沉默寡言的少年,长成如今锋锐光彩的模样。   其中辛苦,旁人不能知晓。   他一直缺乏安全感,害怕失去,裴词一直都知道。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一切都锁在身边,可他又并不贪心,判定为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   正因如此,无论发生什么,裴词都不愿意做出背叛他的举动,那是远比万箭穿心更伤害谢凉的东西。   却还是走到这一步。   裴词闭了闭眼,压下喉间痒意。   当年时,波折多来自外部,裴词有许多事要做,许多忙要帮,且两人关系稳固,坚不可摧。对谢凉这些需求,裴词总是迟钝。   如今不能再这般了。   裴词伸手,忍着疼,慢慢走到门边。手上落了雪,他却并不感觉冷,轻轻地却又坚定的,把被推开的门重新拉回来,合的密不透风。   他做完这些,微抿着唇,又紧紧拉上门栓,把原本就紧闭的门严丝合缝锁起来,仿佛是种再不逃走的信号。   谢凉站在树下,一错不错看过来。他抿着唇,瞳色漆黑冷淡,似乎在判断什么,又在审视什么。始终不置一语。   只听到裴词做完一切,回过身,面对他轻声道:“陛下,我就在这,哪里也不去。”   _   江林生连滚带爬的从雪堆里窜出来。   方才茶室中静坐,玄甲卫忽的来报,说裴相来了,可不知为何,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又转道走了。   江林生手里捏着茶壶,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心里暗道不好。   他是谁?北疆王朝大内掌事,宦官之首,五十岁高龄,依旧辅佐今上平定天下的,一等一能干之人。   在听到汇报的一刹那起,他就顾不上正添的水,窜起来去拿一旁的暖炉披风。却已经晚了。   室内温度忽的如冰雪过境,冷的吓人。此时此刻,莫说披风护体,室内烧炭,就是整间屋子全着了火,也不会暖上几分。   而身旁,江公公来不及抹去冷汗,正伺候着的人就已经没了踪影,唯余下空气中戾气逼人的杀意阵阵。   裴相。   江林生拧眉,跟在后面,心中咀嚼这两个字,暗道真是孽缘。   只希望……祖宗们不是真的闹了起来,要分道扬镳才好。   他可记得……昨晚今上赤红着眼,从昏迷中醒来,听到裴相被送去临都时,那满目可恐,将要杀人的模样。   _   裴词开口,谢凉没有说话。院中空气变得清冷静谧,一时间僵持住。   江林生捏着披风,扶着树,因为跑出来的体力还未恢复,大口喘气。   按理说,他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见过的场面着实不少。   即使如此,在出门时,看到裴词正垂目推门的模样,心跳还是不可控制停了一瞬。   好在裴词并没有真的离开的意思,似乎也是正常的,未犯疯病的状态。回过神来后,又好好安抚了一通虽没染病,胜似有病的陛下。   及时阻止了差点就要面临失控的局面。   江林生结结实实松口气。   他知道,现如今,陛下虽然看起来仍然可恐,不冷不热的模样。但至少今天,此时此刻,他不会再发疯了。   只是再看对面眉目温和,俊秀好看的青年,江公公又有些头疼。   这也是个随时随地能杀人的,不安定的因素。   但有片刻的宁静,总比随时随地的狂风暴雨好。江林生拿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下一狠,独自做了决定。   他略过正经要伺候的人,小跑道裴词身旁,手中披风,殷殷往青年身上搭,声音里带着心疼。   “这,府里人都怎么照顾的,大冷天,怎么穿这么薄,出门连个氅都不带?暖炉呢?也没拿?!”   原本是打破沉寂的话。说着说着,江林生声音里是真的带了几分怒意。   他自先帝时期就在宫里伺候了。后来被分给二殿下,虽一开始主仆处境艰难,没人看得上,把不了什么权,却最是忠心不二。   对小殿下真心好的人,他是接纳的。对于如今面色苍白,行事小心的青年,他也是一路看着走过来的。   是真的有感情的。   或许旁人都觉得阉人毒辣,趋炎附势。但他对裴词好,也是真真实实,有心在的。   这也是即使裴词染病,被无数人弹劾辱骂,他作为天子近侍,却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的原因。   他失望……却到底狠不下心。   对疯癫的裴词尚且如此。如今面对着正常的,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青年。看着他被轻慢,江林生心里是真的生出几分火气。   然后……空气似乎更冷了。   裴词也被吼得有点懵逼。   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看着面前目光凌厉,却难掩岁月与关怀的面容,迟钝的脑子懵一下,才想起来来人身份。   “江大人,我不是……”裴词想说他不冷,也没有人苛待他。刚说出口,忍不住咳嗽一下。   “……”虽有意外,但确实不是这个原因。   不知缘由,但自从这次醒来,裴词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的确差了许多。   但能醒来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幸运,裴词不怨恨,却也没法解释,只能无奈咳了几声,重新开口:“没事,过几日就好了……”   话音落,江林生不满摇头。   更前方,谢凉沉着脸,未置一语,重新尝到嘴巴里的血腥味。   他抬头,看到远方的天幕低垂,明明透着阳光,却不合时宜飘起了雪。   不合时宜的雪,他只不过抬头看了看,雪花就像是飘进他的眼睛里。   谢凉收回目光,微微皱眉,有些不适的咬了咬舌尖。   当重新感受到疼痛的味道,他往前走去,一步不停,漫不经心略过气氛相融的两个人,到院门前停下。   他伸出手指,静静摩挲了一下被人反锁的门。顿了顿,稍微用力,把整个门栓都掰下来。   然后偏头开口,对着身旁严阵以待,屏息凝神的玄甲卫说:“带走,今日大理寺,没有任何人来过。”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6章   被玄甲卫蒙上眼带走,又被谢凉来来回回折腾大半天,等到裴词终于停下来喘口气。已经是月上中天,亥时时整了。   江林生掌着灯,俯身站在廊檐下,笑得眯起眼。   他不说话,也不走动,看到裴词走上台阶,看面前宫殿牌匾时停顿一下,头疼的揉着额角,也未发一语。   过了会儿,感觉差不多了,裴相应当冷静下来,他才搓搓手指,理理并无一丝褶皱的衣摆,泥鳅一般,小心往前滑一步。   “裴大人,看看,可有什么缺的?想要的?都告诉我,我即刻让人去办。”   大内掌事的声音十分殷勤,带着讨好。   裴词听到,转过身看他,俊秀的面容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半晌,又十分头疼的捂住头。   “他这是做什么?”裴词指了指头上的匾额,指尖一顿,又闭上眼,按上抽抽乱跳的额角。   “他这是胡闹。”   江公公摸摸鼻子,不敢说话,手中的灯笼明明灭灭,摇摇晃晃,橘光微散,映出头顶端端正正三个大字。   景怀宫。   北疆宫殿制式严格,等级分明,偌大疆域,除上京大内与南方四地行宫外,再无宫殿分布。   上京府位于北端,临近的行宫,少说在千里外,裴词今日被谢凉带着兜兜转转,虽折腾不断,但确定并未离开上京太远。   此处的位置也就昭然若揭了。   谢凉想做什么还未可知。但小兔崽子竟是在试图抹去他的痕迹后,又大咧咧带他进了宫。   裴词捂着头,看江公公左顾右盼,装傻不答,无奈之下,只好又问:“言大人如今可在?”   言大人名为言辅,三朝元老,肱股之臣,一张嘴巴极为厉害,旁人不敢说的,旁人说不出的,他通通不会顾忌。   他为人耿直,声望又高,即使先帝在时,也要敬让几分。从前裴词在,他骂两声,裴词多少能挡一挡。   但看如今谢凉模样,是想将他拘在宫里,若是这位老先生知道了,少不得冲进来把人骂个狗血淋头。   ……想想就很头疼。   裴词拧眉。他话题转的极快,江林生还在思索若他生气,心生愤懑,要如何安抚,听到他已经自己转了方向,不由一愣。   大内掌事偷偷抬眼看,见青年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眉宇间虽有忧虑,但并无怒气屈辱,也不纠结身为官身,却被如此拘在宫中。   反而在忧虑小殿下是否会被为难。   江林生心里松口气,又有点心软。   他看着裴词,声音柔和许多,面不改色道:“大人放心,言大人前些时日告假三月,如今回家修养了。”   也就是说这段时间,小兔崽子确实是没有人能管了。裴词明白过来。   如今是十二月,晚上冰的刺骨。裴词心中有了计较,便不愿让老人家跟着受冻,掩唇轻咳下,便道:“好,我知道了,江大人也早些休息吧。”   顿了顿,又补充:“小心路滑。”   江林生顿着脚,点点头,原本应该离开,听到这声一辈子也不曾听到几句的关心,又有些迈不开步。   裴相是个太过特别的人,身居高位,偏偏能够对他一个卑贱之身礼遇有加,数年不曾更改。   心思实际不是太过柔软,甚至是有些冷硬的大内掌事。摸了摸手里的灯,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大人……”   “嗯?”裴词拢着沾了湿气的衣袖,垂目看过来。   江林生道:“这些话原本不该我来说,但……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您知道,陛下不会害您的。他只是……心里有些苦。”   裴词怔一下,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些片段,但还没有辨别清晰,已经被纷飞而至又杂乱无章的记忆扰乱。   裴词站在台上,注视着老人家雪地里几乎称得上温和的眼,压下思绪,点点头,道:“好。”   _   景怀宫偏南,是大内为数不多建造地暖的宫殿。   江林生提着灯笼出来,尽管十分小心,到门口还是被冷热交替的水汽糊了一整脸。   他呸的吐出一口冷气,搓搓手指,在心中打着腹稿,一抬眼,看到墙边站着,一袭玄色冕服,眉目疏离冷淡的青年。   “……”害。   就知道。   江林生小跑过去,衣摆被路边植被勾一下,他伸出手扯了扯,到人跟前时,已经眯出一张笑脸。   他俯身行礼:“殿下。”   谢凉靠在墙边,薄薄的眼皮掀起,心不在焉的模样。闻言转头,抿唇看他,点点头:“嗯。”   江林生看他模样,心神一定。他起身往前走,江林生忙缀在后边。   今夜月色挺好,谢凉沐浴在月光下,皮肤被月色涂的冷白,看起来十分不好接近的样子。   但实际并没有那么夸张。   虽说是天潢贵胄,但比起软弱的父亲,狠毒的兄长,如今这位陛下,虽然性格冷淡,颇有手段,但并不是心狠手辣,是非不分的人。   想起来这是受谁影响,江林生心里忍不住叹口气。   他小步跟着,边往前走,边小声道:“陛下,裴大人已经歇下了。您放心,西边传过来地暖很好用,我刚刚在殿门口站了会儿,嘿,熏的我一身汗。”   他说着观察身边人神色,见其面上并无厌烦之色,心中有数,又笑起来:“说起来,裴……大人,今次好后,和以往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谢凉指尖微顿:“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从前裴大人身体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坏的时候尤其伤人,嘴上甜言蜜语,盯着人的目光却怨毒无比,刀刀往人心上剐。   好的时候,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往往一见陛下,便是不假辞色,冷若冰霜,不欲与其多言的模样。   今次却不同,江林生能明显感觉到,裴词在以一种和缓的,不逃避的,强大而有效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像身患恶疾的病人,经过良方良药,终于扫去积年沉疴,露出来皮下最真实的,明亮的模样。   江林生说:“老奴觉得,大人这次……只怕是真的要大好了。”   他说着,抬眼看谢凉,给人掌灯,又忍不住道:“陛下,若是大人这次真的好了,那那些事,是不是也要提前知会裴相……”   毕竟他是那么厉害的裴清河,若参与进来,当是十分有助益的。   江林生小声提议,带着试探,黑暗里,淡淡的橘光半拢住谢凉线条锋利的下巴,他停住脚步。   江林生忙跟着停下,小心抬头,发现橘黄色,称得上温暖的光线,并没有把身边人的面容柔和多少。   他若有所思看过来,声音融在黑暗里,并不咄咄逼人,却让人如坠冰窖。他淡淡道:“想参事?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江林生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作为大内掌事,他因早些年情况特殊,加上今上默许,手里多少捏点原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因此,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看似左右逢源,与所有人都交好,实际从不与旁人过多结交。   但以往……裴相是不属于这个“旁人”的。   江林生心中又是惊讶又是不安,他作为谢凉身边的人,对上边的意思,不说揣摩五六分,三四分还是有的。   若是从前,这么修复裴相地位,不说得赏,至少不会惹人厌烦,也绝不会遭到这样的质问。难道,陛下这是真的厌倦了裴相……上京府要变天了?   江林生心中惊疑不定,又对上头人心思捉摸不透,笑得勉强。   他不敢继续,只好吸口冷气,胡乱扯开话题道:“不是……只是方才,老奴听裴大人十分关心陛下,想着大人到底是一片心意,不忍……”   说到一半,赶紧住口,怕又让阴晴不定的皇帝发怒。   不料等了一会,面前人迟迟没有出声,也没有继续走动的意思。江林生捏着灯笼,顿了顿,小心翼翼抬头。   就看头上人黑眸幽深,直勾勾看过来,看模样,竟有点想接着往下听的意思。   这是……展开讲讲?   江林生一顿。   等了等,谢凉不再言语,他试探道:“方才,方才裴大人向老奴问起了陛下近况,还有……言大人。”   “裴大人……看模样是不欲理会朝政的。”思及方才变故,上头似乎是不想让裴词参与朝堂,江林生想了想,打了个补丁,才继续说道。   “但大人实在关心陛下,于是多问了老奴几句,先是言辞恳切,问陛下近来过得好不好,吃睡可还香,然后又问朝堂之上可有什么忧心事……”   “当然,大人对此是没什么兴趣的,很快就略过去了,只问老奴如今言大人何在,有没有为难陛下,看着模样,甚是忧心。”   江林生说着,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自己方才说的话,觉得很诚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自信满满抬头看谢凉。   就见兵临城下,狼烟烽火,尚且面不改色的今上,可疑的迟钝了下。   良久,有些迟疑问:“他……担心我……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他说着住了嘴,拧起眉头,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这句话。   江林生:“……?”   江公公老油条了。闻言虽未反应过来,但已经先一步补充了些差不多的话,更加动听。   面前人静静的听。良久,听完了,才似乎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淡淡道:“我没问。”   作者有话说:   嘿嘿,谢谢大家~   小谢:别造谣嗷,啥也没问! 第7章   上京,子时三刻。   安南王府里灯火通明,幕僚一应俱全。   关瑞灰灰溜溜站在书房外,摸着鼻子,被解了佩刀,一根绳子拴在门边。   自中午回来,汇报了裴清河失踪起,就是这样了。   月上柳梢,他姐姐安南王妃出来送了好几回吃的,对里面动静旁敲侧击,却愣是没能进门。   自然也没能给他松绑。   关瑞不在乎这个,他安抚了姐姐,眯着眼瞌睡,目光却还清明。   眼下他就是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了。遑论他本就不是蠢人。   裴清河这遭……似乎不只是犯了事,应当伏法这么简单?说起来,倒更像得罪了人。   权贵之家,喜好结同伐异,朋党比周,关瑞并非没有见识。   只是到底是从小读的明理之书长大的,虽荒废已久,但想通其中关窍,再看他姐夫行事急不可耐,关瑞瞧在眼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不过长在这般人家,享了无边富贵,什么话能说,什么事不能做,他还是知道的。因此只无所事事瞧窗盏上的灯,不说话。   屋内,齐盛铁青着脸,手边的茶盏已经凉了。他喝了口,方才觉察,看着座下愁容满面,踌躇不已的幕僚,心中幽幽冒火。   “裴清河那只疯狗……定是被……劫走了。除了他,谁还能让杜远笙那只老狐狸闭嘴。此事,诸位也想了许久,就没有什么办法?”   手指敲在桌面上,发出沉重闷响,像是隔着纸面,直勾勾敲在人心脏上。座下幕僚们闻言眼皮一跳,面面相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虽如今兵权在手,羽翼渐趋丰满,连截杀裴清河这样的事,也可以说做就做。   但……那毕竟是在裴清河患了病,又落单的情况下。一旦他病情好转,又与皇帝联手,谁能保证真能一击得手,把他们拉下马?   当年西州之乱时两人的做法还让人历历在目。   当今圣上,看似淡薄,实际最是心狠。   当年西州之乱后,天下初定,有臣子趁局势不稳,妄图以江山初定为由,攫取权利,为家族谋福祉。   这并不难。北疆帝王多心软,自太祖时便是如此,早有先例。然而这位,竟丝毫不顾及名声,面对闹剧,硬是用兵力将之全部暴力镇压。   一时间,朝野内外,谁不自危?连许多枝繁叶茂的权贵之家也是那时候分崩离析。   偏偏裴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在乱象后迅速实施仁政,甚至压下了皇帝的一些不满,广开言路,挽留民心。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暗道虚伪,不想竟意外有效。不过数月,庙堂乡野,竟是连骂名也听不见几声了。   两人一唱一和,恩威并施,配合默契。当时许多心思活络的的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彻底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裴词本身秉性温和,君子有道,似乎并不可怕。但若与今上一道,却不是人顷刻想要遇上的对手。   一名幕僚头上滴着冷汗,想了想,硬着头皮道:“王爷,既然人……在那位手里,总之他时常疯癫,翻不出浪。不如我们先按兵不动,从长计议。”   他本是求取中和,话音刚落,便看到座上人目光一冷。   他还未反应过来,肩胛一痛,他被大力往后拖去。   他身后,齐王心腹面不改色将他按下,笑了笑,往前一步。   仿佛没有看到幕僚怒容,他略一拱手,扬声道:“王爷,在下认为,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一个罪臣?臣以为,裴清河行事乖张,又犯大错,陛下圣明,定然不会包庇。”   方才还乱糟糟的书房顷刻安静下来。   齐盛挑眉,凌厉目光掩盖在硬朗眉目下,环视下方神色各异的幕僚。掌着灯,他看的清楚,其中有不少甚至是朝堂上有品级的官员。   良久,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点点头:“应是如此,那明日大朝谏言……就全仰仗各位了。”   齐盛在一片真心或假意的恭维声中闭上眼,按了按抽痛的额角。   谢凉不好对付,裴清河不好对付。他不知道吗?   然而这条疯狗如若今日不死,来日里,等他修生养息,总有更难对付的时候。   他总要试试。   _   裴词对京中动荡一无所知。因为景怀宫的地暖……实在是很舒适。   不知是怎么做的。上京偏冷,往日里虽有碳火,却不能顾及全部。裴词畏寒,每至深夜,总要醒好几回。   今日却不同,一夜无梦,他坐起来,感到脑中久违的混沌。朦朦胧胧间,他起身,踩在殿中毯子上,竟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裴词闭眼揉了揉有些混乱的额角,抿着唇,竟有些不大想起。   但被谢凉不由分说扣在宫里,这究竟是为何,外面情况又如何,都还未明晰,不是偷懒的时候。   裴词难得头疼的捏着鼻梁起身。   他向来不喜旁人伺候,江林生体贴,没给他安排人,殿中物件一应俱全,却只他自己。   裴词简单收拾一下,清醒许多,披上大氅,往廊檐外走。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了,正飘着雪。隔着透明的天幕,能看到雪花很薄,晨光清透。   屋内地暖烧着,热度源源不断蒸腾。   裴词没有让人跟着,自己随意在景怀宫中转了一圈。   宫中各处岗哨,守卫俱都齐全,守备森严,数量极多。裴词粗略一查,单是玄甲卫所在,就有七处。   裴词试探性向宫门外走,玄甲卫看着,并不阻拦。也不说话。   裴词又退回来。   玄甲卫是谢凉亲卫,最直观能够反应谢凉态度的存在。不拦他,说明谢凉并不在意他在宫闱中行走。不说话,说明谢凉并不想理他。   裴词便没再往前。一方面,是虽说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宫中还未有女眷,但到底不合适。   另一方面,是对方这般姿态,也是在告诉他,对方让他出去,便有绝对的自信,他即使出去,也问不到他想问的。   虽说裴词如果用些手段,不至于这般寸步难行。   但他与谢凉,本也不至于到这一步。不知道便不知道了。总之若真有棘手事,依着江公公的本事,总能透漏给他一些。   想明白后,裴词便不再纠结,摇摇头,回身去了书房。   书房温暖,雪景通透,裴词靠在窗下看了会书,便有些昏昏欲睡。他微微眯眼,正准备合上书,听到外面传来极小心的敲门声。   “进来吧。”裴词合上书,抬眼往外看。   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宫女推门走进来,低着头,声音怯怯的:“大人……梅苑培育出几种新品种,江掌事让奴婢带您去挑一挑。”   说着双手往上,小心举起块牌子。   裴词听到,轻轻眨了眨眼,想了想,放下书,起身看她手中的腰牌。   确实是江林生的牌子。仔细回想,昨日江公公怕他闷,也的确提出今日带他看看梅苑这种话。   但按照江掌事周全的秉性,这种事,既然当面朝裴词提起,便不会假于人手。   他今日让旁人来,除非是玄甲卫已经无能至此,连个小宫女也拦不住,便是其中确有他想要传达的消息。   裴词笑一下,将书放回书架上,对等候在一旁的小宫女点点头:“我们走吧。”   小宫女怔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么容易,忙退两步,在前方引路。   梅苑相当于宫廷中的农业科技馆。虽然以梅苑为名,实际上其中培育有不少奇花异草,还有粮食,临近织造坊,在西北方向。   景怀宫偏东,从正门出去,一直往前,穿过几个宫殿便能走到。   裴词跟着小宫女走了段路便感觉不对。   宫中耳目众多,他倒不担心对方会做什么。   只是回想对方方才带领的,并不是平日常走的往梅苑的路,裴词脚步微顿了下,询问道:“为何不走的承宇宫前那条路?”   若是对宫中足够熟悉,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才是。   便听小宫女低着头,呐呐道:“禀大人,奴婢听说今日承宇宫前生了事,怕冲撞大人。”   出事?   裴词微微皱眉,回想今日不同寻常的安静,再看小宫女怯生生的的眼睛,隐约感觉不对。   他抿了抿唇,看前方小宫女十分害怕,却并不见多少佝偻的脊背,怔一下,反应过来。   胆小的人是不应当这么放松的。   裴词面色不动,只在心中略微思索,情况便清晰明了许多了。   一开始,或许的确是江林生派出人来寻他,想提醒他什么。   但除此之外,不知道中间又发生什么,又有人想在里面浑水摸鱼。   裴词按了按额角,猜测这事多半还和谢凉有关,便没再说话,轻声道:“没事了,走吧。”   小丫头既然有人引导,那他便不必多问,跟着便是。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很快裴词就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穿过长长的连廊,隔着薄薄的假山遮挡,精心准备的话语传进裴词耳朵。   “陛下,我国律例森严,裴清河犯下大错,绝不可轻饶。”并不算威胁,但也有些咄咄逼人的语气。   裴词:“……”   时隔多年,安南王竟然还跟他玩挑拨离间这一套?   裴词头疼,偏过头,看到一旁怯生生的小宫女吓得不说话,面色苍白的模样,倒是有些惊讶。   齐盛本身急功近利,差了些,精心培养的探子倒比他沉稳许多。只可惜今日闹这么一出,不知道得赔进去多少。   思绪一闪而过,裴词垂眼,听齐盛这老家伙又说了他不少坏话。   过了会,他停住声音,像是没什么说了。裴词定定神,正要抬步往回,便听到谢凉冷淡的声音:“所以?”   “所以还请陛下将罪臣裴清河交予大理寺秉公处理。”   他说着,谢凉没理。齐盛顿了顿,不依不饶起来:“陛下可是想说,连陛下也不知晓罪臣下落?”   他皱眉,似乎不满,唇角却微不可查勾了勾。同一时间,裴词身边的小宫女仿佛害怕极了,支持不住,扑通跪下来,闹出动静。   裴词:“……”   头疼的捏捏鼻梁,裴词抬眸,看正说话的两人朝假山后走来。   谢凉看到他,眉心微不可查皱了皱,神情依旧没有太大变化。   只是转身看半跪的齐盛,淡淡道:“你今日朝堂大闹,是为了他?”   大闹朝堂?裴词皱眉。齐盛如今已经如此没有顾忌?   便听谢凉道:“那你认错人了。他不是裴清河,只是宫中新进的画师,有些像罢了。”   “你不信?可以问他。”   这下连裴词也忍不住无奈。普天之下,耍赖的人不少,如小皇帝这般睁眼说瞎话的,却是少有。   偏偏还没人能反驳。   齐盛咬牙,也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这么不要脸。   不过到底不甘心,他皱眉,一字一句道:“不敢,只是陛下,可还记得,按照本朝律例,既然入了宫廷做画师,可一辈子都得为您作画了……”   卑贱之躯,也就再也上不得朝堂。   虽不知小皇帝怎么说服的裴词,隐姓埋名留在宫中。但这种事,以裴清河的地位骄傲,他怎么肯?   一时间,两道目光同样直勾勾朝裴词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8章   裴词微微抿了抿唇。齐盛算得倒是不错,这种事……若是三年前的他来答,确实不会肯。   倒不是舍不得官场风云,荣华富贵,也不是感觉心中屈辱。   只是先前的裴词,无论看起来有多好说话,脾气有多好。都不能掩盖一桩事——他的事,从不会被旁人左右。   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知道,齐盛也能隐约猜到。   谢凉却更清楚其中滋味。   他目光微沉,看齐盛在一旁咄咄逼人,难得没有开口,只撩起眼皮看裴词,等着他想。   他等了等,见青年眉眼温润,却稍显迟疑,不说话的样子。顿了顿,心中原本便说有些不大清楚的心思顷刻淡了。   他转了目光,淡淡看齐盛。   齐盛这回做的事,动静虽大,却能控制,在意料中,原本没什么。不想到头,让他听了点不爱听的东西。   他便没有耐心了。   谢凉看着齐盛,目光微沉,正想开口,给他找点麻烦。便听另一头,迟迟不语的裴词轻咳一下,略带点迟疑拱手。   “这……在下确实,是宫中新进的画师,因为不……熟悉规矩,误入此处,冒犯了陛下与王爷,对不住。”   裴词轻咳,克制住想要摸下鼻子的动作。   倒不是这个服软的举动有什么难。   只是……他虽在朝为官,睁眼说瞎话的事也做过许多。但到底久居高位,十分体面,如今日这般彻底不要脸,却不熟练,想了想才说出口。   裴词说话时看着谢凉神色。   他看到了谢凉的变化,因为了解,忍不住轻叹一声。   重来一遍,他们之间,缺憾太多了,有些事对他来说,忽然不再那样重要。一些小事,虽然丢脸,他也不是不能做。更何况谢凉喜欢。   想着,裴词思索着,又俯身配合道:“陛下,臣有罪,任凭陛下处置。”   裴词弯腰,音调平稳温和,面上一派坦然之色。   谢凉目光中原本因他妥协而浮现的戾气,在看到他的目光时,忍不住怔一下。   竟然并不是为难的模样,谢凉拧眉想。   好像裴词这一低头,不是被齐盛逼着,也不是被形势所迫。   是为了他一样。   和润明朗的裴先生,为他低了头。   是谢凉想过,但没有得到过得东西。   他恍神一瞬,等回过神,想起自己又轻而易举被影响。不说话,冷着脸顿在原地。   齐盛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低着头,一双眼睛紧盯住裴词,面无表情看他。   齐盛观他神色变动,脸皮抽动一下,知道今日是做不了什么了。   谢凉这是打定主意,就是不要脸,也得护着他的狗。   齐盛心中郁愤,捏了捏手指,心中忽的升出一股戾气。   他大步上前,走到裴词身旁,睥睨着眼,垂目看他,看曾经高高在上的裴清河,低眉垂目,恭敬无比,心中竟有点快慰。   快意扭曲了他的心神,他顿了顿,忽的冷笑出声,厉声斥责:“卑贱之躯,也有你说话的地方?等等……你说你是新进画师,是何名姓?”   齐盛说着,目光里闪过一丝恶意。   刚刚一句话,让裴词丢了身份,可毕竟不算真的伤筋动骨。若能抹去裴词名姓,让世间从此再无裴清河,那又不同了。   那才是真打裴词的脸。   齐盛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他紧盯裴词,见裴词不答,面容狰狞一瞬,欺身上前,想要亲自动手。   刚伸出手,还未来得及动作,忽的,脖颈处一阵大力传来,拖拽他摔倒在地。   这一拽极凶狠。即使齐盛是习武人,在倒下的一瞬间借了力,也还是以一个有些奇怪的姿态跪倒在原地。   双膝剧痛,他抬头,凶狠回看过去。堂堂安南王,何时受过这般屈辱?他张口,想要斥骂,却看谢凉目光阴郁,居高临下,正冷冷看他。   这一眼稍纵即逝,十分短暂,十分冷酷。宛如被冒犯了领土的野兽。看他时,与其说在看臣子,不如说在看死人。   齐盛怔了下,莫名觉得手指发麻,压在喉咙里的责备登时没了声。   谢凉目光冰冷,仿佛被冒犯至极,要活剥了他。齐盛怔愣之时,又忍不住惊出一身冷汗。   谢凉不好招惹,他一直都知道。谢凉想杀了他,或许他此时才知道。   齐盛后背忽的脊椎发麻,说不出话。心神震荡间,他僵着舌头,又忽的想起来一桩旧事。   那是当年西州之乱,他还不曾袭爵,也没有执掌军队时。   安南王封地远在阳秋府,父亲身做为硕果仅存的异姓王,再谨慎不过。甚至有些懦弱。   西州之乱刚起时,父亲身体已经不好,撑着为王府筹谋,乱世中,却也是强弩之末。   他年少气盛,一度想为王府另谋他路,皆被父亲拦下。   他原本不解。只是父亲虽懦弱,到底大权在握,也自小对他爱护有加。他虽不满,到底做不出什么。   直到先皇驾崩两年后。   那时候,即使满朝文武,为江山安定,强撑着扶植出一个傀儡新帝,也再无济于事。   边境不稳,四下生乱,整个北疆王朝,岌岌可危,随时处在覆灭边缘。   然后没多久,上京府传出年仅十五的小皇帝生辰刚过,便要御驾亲征的消息。   一开始,齐盛并不看好这场战役。即使他父亲强撑病体,慎重非常,给大军提供粮草。   他也没觉得一个十五岁的小崽子有什么本事。   反倒是他身边那个谋士裴清河,听着不像简单人物。   直到玄甲军势如破竹,气势非常,在短短两年内,接连收复大片失地。齐盛对这个声名不显的傀儡皇帝,才隐约慎重起来。   可也只是隐约印象。   直到真正有所接触。   那大约是他袭爵的前几天。西州之乱已有四五年,战线愈发拉长,安南王府因为坚定的保皇,且为战役提供不少助力,极得上京青睐。   老安南王病危时,阳秋周边十分动荡,竟引得少年帝王带着玄甲,前来看了两眼。   那是齐盛第一次见到谢凉。   少年帝王,一袭玄衣,神色疏冷,骑着乌蹄骏马,踏雪而来,本该是威严无比的。   不知道身边人说了什么,他皱着眉,沉默一瞬,却还是点了点头,认同的模样,竟有些乖巧。   这一眼便落进齐盛眼睛里。   他当时想,这小皇帝,虽凶名在外,不好招惹,却不是个狠心的性子。   大约是这一眼给齐盛的印象太深刻了。哪怕他父亲临终前,再三叮嘱他,哪怕日后勤王大功,得了势,齐家也万不可与谢家为敌。   因为新的北疆之主,再不似以往好说话。   齐盛听的模模糊糊。后来,他娶了关家女为妻,关家清流,还不曾败落,他作为连襟,有段时间,好似是记得这句话的。   但不知……是那一日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还是后来裴词疯了。   他便差点忘了。哪怕没有裴词,谢凉也并不是个软柿子。   他所筹谋的东西,十分危险,本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徐徐图之。   可这一刻,他忽的感觉到,自己一向信奉的谨慎之道,是不是错了。他今日只不过是稍有试探,谢凉便隐约露出杀意。   若他日后图谋被堪破,如谢凉这般,又能留他多久?   更何况裴词已然清醒。即使不入朝为官,只提些计谋,妨碍到他,也是早晚的事。   或许徐徐图之……已经行不通了。   齐盛垂眸,盯着谢凉微微下垂的左臂,眼中意味不明。   _   齐盛不知想到什么,褪去面上不满,忽的躬身告退。   他脚步匆匆,背影却带着被激怒后的冲天戾气。   裴词习惯将危难扼于未起之时,看着他的模样,隐约感觉不对。刚要开口,想同谢凉说,便听眼前人喉咙里压抑不住窜出几声低咳。   声音很低,被克制着,微不可闻。也正因如此,听起来十分痛苦。   裴词怔一下,骤然抬眸,看到谢凉冷峻的,白到几乎不正常的脸色。   “哪里不舒服?”裴词脑中空白一瞬,想不起太多,忙走过去,手指微微伸出一点,想摸摸谢凉额头,顿了顿,又放下来。   他抿唇,一寸寸看谢凉,没有掩饰眼中的担忧。   但谢凉并不是喜爱说话的性格,尤其是相对脆弱的时候。裴词看他不答,只好在脑海中自己回想,试图回想起某段相关记忆。   只是他的记忆缺失,实在太乱,稍微一想便头疼的要命,咬着牙,忍着头疼,努力回忆,也没有想起什么。   承北元年,记忆里,谢凉不曾生过大病,也没有受过什么伤,除了……电光火石间,裴词忽然有些不确定看向谢凉左臂。   三年过去……当时那场刺杀,他已经记不清什么了。   只知道他被系统压制在脑海深处,对计划一无所知,只是状况发生时,心中异常不安,拼命挣脱。   也是赶巧,他刚取回意识,便是刀尖指着谢凉的凶险景象。   刀刺出去,裴词收不住力,刚夺回控制权的身体,也不够灵活。裴词无法,只好努力偏了方向,用另一只手去挡。   后来……这一刀有没有刺上去,裴词记不清了。   只是,倘若他有一丝一毫的清醒,又怎么可能让那一刀刺下去?   无人说话,气氛静谧。   江林生睁大眼,见裴词一瞬不瞬盯着谢凉左臂,一副震动又茫然的模样,心中又气又急。   御前刺杀,权臣背叛,即使有内情,这也是天大的丑闻。   这桩事,陛下好不容易才掩盖过去,是死穴,即使是裴相……这般模样,也是过界了。   江林生皱眉,正要咳嗽一声,以作提醒。   便看迟迟不语的裴词低头,似乎有些痛苦的撑住头,顿了顿,轻声问:“这是……因为我?你疼不疼?”   江林生皱眉,想说不碍事,倒不是这个原因,不要偏离重点。   便见近些天愈发沉静,心思难以捉摸的陛下。冷着神情,面无表情反问道:“你不知道?怎么,你心疼?”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呜呜,一嗑cp又开始想摸鱼了,码字开始有点子困难 第9章   裴词慢慢的捏了捏手指。   从他的角度,能够十分轻易看到谢凉说话时的样子。   面容上没什么大的变化,音调也很平稳,并不尖锐。但配合此情此景,莫名让人觉得十分危险。   裴词几乎是下意识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自然是的。”   说完,才发觉话不该是这个意思,想补救,谢凉已经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自顾自撩了袍角,走到亭中石凳坐下,没再答话。   裴词站在石阶下,抬头看他。   根据经验,他能够判断出谢凉此时并不是生气的意思,但具体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   难道是谢凉心中对他还有怨气?又或者这些年他混沌时,对方身上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裴词看着端坐的谢凉,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想法,站在原地,难得有些懵逼。   他想不通,江林生低眉顺目站在一侧,听两人慢慢跑偏的对话,心中却猛的一咯噔。   陛下那几分心思,向来瞒的极好。   江林生不知那是何时而起的,然而自他觉察到起,那些蒲草般的情愫,早已经汹涌无比,如春日野草,燎原火星,烧的无穷无尽。   他心中无奈,却无法改变,原本十分不安,但见两人这些年下来,相依为命,互相扶持,他看在眼里,也已不知不觉认了命。   总归是这天下先对不住他的主子,而他家殿下,不过喜欢一个人而已,从未对不起谁。   只是……这点想法,裴相是不知道的。   早些年,是边关情况未明,国境不稳,两人总有更重要的事做,对感情之事懵懵懂懂,到后来,是好不容易安定了,裴词却又出了事。   有些话,便没机会说出来。   但这些心思,裴词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么?   江林生想想这些年谢凉过的日子,嘴里不由有点发苦。   如今看对方难得松口,虽冷言冷脸,但爪子都没亮一下,竟不再是准备辛苦忍着,继续刻薄自己的样子。   江林生心中一动,心思忍不住活跃起来。   他有心相帮。   只是自前几日起,他也敏锐觉察到,谢凉相较以往,变了许多,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连他都有些犯怵。   因此这时候也不大敢抖机灵,想了想,只转了口风,中规中矩劝了句:“陛下,可是风吹的难受?不若回屋,唤太医来瞧一瞧?”   “天冷,旧伤本就没好,可别再吹了风,再发热就难办了。”江林生摸着袖子,想了想,刻意在发热上加了重音。   裴词本就心里担忧,没听出他略夸张的话有什么不对,一听说便皱起眉。   谢凉感觉到什么,掀起眼皮,淡淡看了江林生一眼。   他皱了皱眉,不欲配合理会,准备站起来离开。   他虽一时冲动,情绪泄露几分,但并不准备真做什么,对裴词,他一向如此。   只是还未等他有什么动作,便被额头上的传来的温度碰的一顿。   因听到江林生的话,裴词没再费心避嫌,反而因为担忧,盖过了时间带来的生疏感。   他过来,像许多年之前那样,伸手摸了摸谢凉的头,低声问,“怎么回事,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   他来的忽然,谢凉没躲开,原本的动作顿住,睫毛微不可查一颤。   裴词许久不同他这般亲近。   实际上早在很久之前,对方便若有若无的疏远过他,突如其来且没有原因。   他当时不懂,只知道小心以对,如履薄冰,不过事后证明这样小心并没有用,裴词该不理他还是不理他。   但如今不同了,只要他想,便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谢凉没动,想人真是奇怪,有些东西,以往得不到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这些从前得不到的,能轻而易举得到了,就免不了有些贪心。   他您了抿唇,稳稳坐着,没再动弹,脸颊被风雪浸的冰凉。   被风一吹,热意上涌,有一瞬间,他好像真的有些头晕起来。   喉咙里止不住窜出几声轻咳,他抬头看着裴词,歪了歪头,半晌,没有再拒绝,点了点头:“头有点疼。”   _   听闻圣体有恙,下面一阵鸡飞狗跳。   太医院设在宫中,听闻宣召,不敢怠慢,不多时,院首就提着药箱,带着几个太医小跑进来。   一行人进门的时候,裴词正俯身给谢凉倒水。   谢凉比从前强硬许多,也沉默许多,他不肯示弱,好不容易从院里哄到屋里,坐下后,又一声不吭开始看折子。   裴词劝了两声,他没有理,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提着壶,多给他添些热水。希望脑海中这个模糊的多喝热水的念头有用。   所幸谢凉虽然不大想理会他的样子,添的水都没有拒绝,太医进门的功夫,又喝了一杯。   裴词站在他身侧,虽没被驱赶,但思及重逢后谢凉若有若无的疏冷,识趣没有看折子内容。空闲时候,只看屋里噼里啪啦的碳火发呆。   谢凉手边杯底空了,他抬手,正要再倒,江林生身后便跟着的一行人进了门。   一行人有来有往,低声说话,裴词粗略看了眼,忍不住微微皱眉。   北□□立于任何已知时代,规格制式与裴词从前所知都不相同。   太医院中,有大小药局,专精不同项目,太医院中,除了选拔出的院首,其余太医,只需要负责自己擅长的领域。   江林生后面这几个,治愈风寒的是哪一位不知道,有两个裴词却十分眼熟,是精于外伤的医者。   当年西州战场上,他们时常随侍,后来天下平定,才被纳入了太医院。   联想到江林生说的“旧伤”,裴词抿唇,低头看沉默冷淡,好似若无其事的谢凉,神色忽的微变。   关心则乱,方才江林生说起来,因为印象里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他便下意识将重点放在受凉和头疼上。   如今惊觉,谢凉身上,似乎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伤口的。   裴词提着茶壶的力度不自觉大一点,定下心神,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院首,目光一错不错看向谢凉。   谢凉没看回来,反倒是院首,过来时愣了下,匆匆向他行了一礼,继而往前,眉心紧锁转向谢凉:“陛下,可是伤口开裂了?”   谢凉听到询问,抿了抿唇,抬头看了裴词一眼,慢慢道:“没有。”   院首松口气,紧绷的面容缓和几分,露出些轻松模样:“那就好。”   说着,他示意谢凉放下折子,动作小心凑上去,在江林生协助下,小心翼翼褪下谢凉身上的冕服,看他的伤口。   宫殿里静悄悄一片,江林生没留太多人。   裴词沉着眉目,手指被攥红了也不知道,站在院首身后,一眼看到谢凉的左肩下,一道略深的伤口。   伤口有些深,像是利器所刺。好在范围不算很大,因为包扎的很好,没有开裂痕迹。   不轻微,也不是严重到让人惊慌失措的地步。   裴词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然而看到这道伤口,不知为何,在担忧涌上来前,他的脑海中忽的眩晕一下,继而泛上来一阵铺天盖地的难过来。   这种情绪霸道猛烈,来的十分没有道理,像是整个人被温水泡着,浑然不知时光流逝,还觉得十分舒适。然而一朝清醒,却发现这水都是自己流的眼泪一样。   裴词并不是情绪十分激烈的人,一瞬间被它干扰的几乎痛苦。   殿中人不多,一会功夫,院首已经并着两名前军医想好了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正动手给谢凉换药。   伤不严重。谢凉十五岁就上了战场,生生死死有如家常便饭,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验伤涂药,端坐的十分平稳。   他知晓,这种程度的伤口,裴词一看便知,他之前说疼是骗人的,便瞬间觉得无趣,不想再表演下去,也没有再看裴词。   直到觉察到某道无法忽略的气息不稳,他才抬眸看了一眼。   裴词的模样让他微怔,因为对方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让他意外一些,谢凉忍不住想。   裴词的神情,像是在因为这道伤口而痛苦。就好像……他有多在乎这件事,有多心疼自己一样。   他难受的眼睛都红了。   谢凉抿唇,隐隐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些危险,却又控制不住的想。明知道他不能再想错了,再错,他可能真的会死。   但这种感觉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越是不能便越是想,即使是在这个不知道真假,被他强行留住的世界里。   有一瞬间,谢凉心中积攒的戾气甚至都被融化许多。   他抬眸,看裴词仍旧心疼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样,虽然心中仍有郁气,又忍不住有些妥协,想了想,伸手将散在一旁衣服穿上,微微抿唇。   他起身,走到裴词身边,忽的捏了一下裴词的手指。   他用了力,裴词正出着神,冷不丁被刺痛感唤回神,些难受的揉了揉心口。   便看到谢凉冷着脸,站在他面前,面色复杂看着他放在胸口处手指。   过了会,他不知道想什么,慢慢对裴词道:“好了,也不严重,你这么心疼做什么。”   裴词:……嗯?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10章   裴词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只是谢凉一声不响的,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也有温度许多,裴词想了想,便没有讨人厌的非追问个清楚。   日子一连几天过去,还算风平浪静,只是齐盛离开时的模样,总让裴词感觉有些怪异。   只是不待他深想,便有突如其来的意外将他打个措手不及。   正月初八,朝堂之上,毫无前兆,皇帝一连斩了四个臣子,安南王以下犯上,杖责五十。   据说那四个臣子原本并未犯什么致命大错,只是贪嘴,为安南王多求了几句情,便通通掉了脑袋。   皇帝如此喜怒不定,意气用事,堪称残暴,一时间人人自危。   消息传来的时候,裴词已经走在去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上。   按照惯例,大朝之后,御书房还有小会,三品以上的臣子才能参加,但不是全部,讨论的多半是大朝上未完的事。   这原本不是裴词如今该管的。   他这些日子总是很闲,住在景怀宫里,侍弄花草,偶尔出门,也是散步喝茶,且都有人陪着,看他看的十分紧。   他知道这是谢凉的意思,虽有些无奈,也有些疑惑,但细想之下,并不十分排斥,也就默认下来。   谢凉仿佛十分满意他万事不管的做法,紧绷的神经一天天放松下来,脸色好看很多。裴词看在眼里,此后便没怎么关注过前朝发生的事。   皇帝决定什么,本就是他自己的事,其他人不该置喙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   但这次不同,朝堂之上,连杀四人,即使谢凉大权在握,并不畏惧流言蜚语,也不是小事。   江林生总是随在谢凉身侧的,老掌事也这么想,见皇帝雷霆震怒,难以消解,犹豫再三,趁着有空,给下面人使了眼色。   经过上次的小宫女,这次江林生派来的人裴词十分眼熟,得到消息就出了门,没人拦他,带路的小太监神情紧张。   走在路上,裴词看着他,一边思索目前的情况,一边随口问了他死的几个人的名字。   小太监年纪不大,记性倒是很好,想了想,隐晦提点几句。   时间太久,这几个名字,裴词实际印象已经不深了,只记得都是安南王部下,很受提拔。   那谢凉此举便有些清除异党,剪断齐盛党羽的意思。   但裴词隐约又觉得不只是这样。   不仅如此,他隐约觉得,谢凉这般动作,并非冲动,也不是贪功冒进,毫无缘由的。   只是具体是为什么,他手边信息太少,一时间还不能确定。   想着便到了御书房,门口有守卫把守,十分安静,从外面看不出什么。   江林生似乎一直关注着这边,裴词刚到,他便迎了过来,俯身行礼,总是笑眯眯的脸上有几分沉重:“裴大人。”   裴词点点头,瞧一眼书房里,低声问:“里面如何了?”   江林生闻言,压低声音道:“怕是要出事,等下劳您……拦一拦。”   裴词听的微怔,一瞬间意识到情况比他想的要棘手许多。单是对付齐盛,江林生实在不必这般嘱咐他。   裴词皱眉,有些不解,正待再问些细节,忽的听到身旁一道咳嗽声。   两人方才说话,声音虽不大,却也并未十分避讳。带路的小太监随在一边,听了几句,冷汗刷就下来了。   不宣而来,公然议论,裴词此举乃是大僭越,若是其他人,当场掉脑袋都不为过。   小太监入宫时间不长,刚好是裴词不在的这段时候。   他有幸随江林生在景怀宫服侍过几天,知道裴词十分受宠,却没见过他与谢凉从前相处的模样,更没见过这般场面,吓得面色发白。   余光瞥见书房门口的玄色衣袍,更是害怕,情急之下,脑海中一片空白,咳嗽一声,权当提醒。   冰天雪地里,这道咳嗽声音不大,却十分突兀。   裴词掩着唇,有些疑惑转头,便看到小太监面色苍白的模样,怔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谢凉,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发生什么。   裴词掩着唇,没忍住跟着咳嗽几声。   他方才心里担心,路上走得十分快,不小心喝了几口凉气,方才与人说话不觉得,一停下来就觉得难受,忍不住咳嗽。   他掩着唇,闹出的动静却比小太监大的多了。   小孩子看起来年纪不大,瞬间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倒顾不上害怕了,眉眼里只余担心。   裴词看着他,微微掩唇,担心他多想,对江林生摆摆手,示意先带他下去,有事一会说。   小动作没有做完,便感觉肩膀一暖,身上被强硬的搭了一件披风。   银狐毛披风,拼接的十分好,华美舒适,谢凉发觉他有些怕冷,嘴上不说,但前几天让人送来一件,据说做着费了些功夫。   裴词微微偏头,唇间泄露一声轻咳。便看到谢凉皱着眉,眉眼冷淡看过来,神情瞧着不大愉悦。   裴词莫名觉得他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有穿他送的披风而不高兴。   上次说开之后,他们之间的隔阂就消了许多,有了些之前的影子。但谢凉虽然态度软化,却愈发不爱说话,裴词只能多说一些。   裴词想说其实并不是自己不喜欢这件披风,只是感觉今天天气不是非常冷。   但心中狡辩,唇边却诚实的咳了几声。   裴词没有给自己挖坑的想法,想了想,便止住话,转而温声顺毛道:“我很喜欢……只是皮毛不好清洗,制作也不易,我……怕弄坏。下次便不会忘记了。”   其实这两句话之间并没有十分必然的联系,但谢凉似乎很喜欢他这般说话,面色一瞬间柔和许多。   “不必担心,狐狸并不难猎。”谢凉道。   他常年习武,身手极好,狩猎对他来说的确不难。   裴词轻咳一声,拢一下披风,觉察到他的好心情。   想了想,裴词抬头,想在他心情好时问一问现下的情况,便听御书房里“砰”的一声。   谢凉也听到,他眉眼淡淡,对声音并不关心,只带着裴词往屋里走。进去后,吩咐江林生加几个火盆,之后才淡淡看下面的人。   七八个臣子噤若寒蝉,低头站着,不知道之前说到什么话题,吓得不轻。谢凉出去了又进来,他们眼都没抬。   唯有一个,须发微白,有些年纪了,跪在地上,面前一张空白折子,一方打翻的砚台。   折子上一个字都没写。   裴词皱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贸然说话。   江林生把暖炉递过来,他接一下,才听一旁谢凉淡淡道:“李大人,写好了吗,你准备参朕什么?”   裴词怔住,等听明白这句话,额头突突直跳起来,一瞬间明白方才发生的事。   只怕是方才大朝,谢凉的举动惹了争议,有性情耿直的臣子,揽了言官的活,准备……参他一本。   可他们忘了,这不是先帝。   不知是不是近些年来日子愈发好过。谢凉是个不怎么好说话的皇帝,上京府这些臣子,似乎都忘记了这一点。   可是谢凉并不是个好脾气的皇帝,相反,他的感情十分有限,虽不是弑杀之人,但秉性摆在那里,并不会太管别人看法。   这也就注定了,作为天子,触怒他的人,他想杀就杀了,并不会因为一个好名声改变几分。   从前裴词在朝堂上,因为有多年情谊在,并不怕他,有些事,才能说上几句。   这般周旋着,诸事顺遂,有些东西才不那么明显,时间长了,谢凉似乎明白他的用意,有所收敛。   这一年才没出什么事。   如今不知为何,他似乎不愿意收着了,稍微一放,便是雷霆震怒。   这些朝臣没有反应过来,便遭了大殃。   裴词抿唇,轻揉一下额头,思索目前要如何处理。   与安南王派系本要清理的人不同,这些臣子虽有冒犯,却并不至死。少一个都有可能寒了人的心。   虽然谢凉手握重兵,并不畏惧,也不会因此失去什么。   但私心来说……裴词并不想谢凉之后面临的朝堂上,死水一片,只剩畏惧,留给后世的,也多是残暴之名。   小皇帝与他的父兄不同,不是生下来就有万千宠爱,他自小得到的疼爱少的可怜,因此也不太懂得怜悯。   他打下这一片江山,十分辛苦,也十分难走。裴词想让他尽可能的多得到一些什么,而不是数十年后提起来,只是一句孤家寡人。   下面跪着的臣子历经两朝,官拜二品,大约从没见过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皇帝,冷汗津津,捏着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凉看着他,瞳孔里平静一片,慢慢的道:“写。”   这样的压迫,要比直接把人砍了折磨许多,裴词抿唇,没有说话。   若是旁的,他或许可以出言缓和一句,但当堂挑衅,要写折子参谢凉……谢凉没有开口,他不能多说什么。   老大臣也有五十多了,这会只怕冷静下来,也是一头冷汗,知道自己这回闹大了,恐怕难逃一死,闭了闭眼,俯身磕了个头。   声音很响,裴词微微皱眉,看谢凉想说什么,轻咳一声,以做提醒,不要真的把人杀了。   裴词不便出言,便只是提醒,不想谢凉听了,直接收了嘴里的话,很没有默契的转过头来看他,询问:“怎么了?”   “……嗯?”裴词眨眼,没料到他这般直白问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看着他,顿了会,胡乱道,“在想过段时间该吃元宵了。”   谢凉闻言,轻轻看他一眼,抿着唇,模样看起来有点无奈。像面对一个不懂事的闹腾小孩子,却又有点纵容。   “等下。”他说,然后回头,看地上跪着的人,淡淡道,“写,写不出来,你就回家种地去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11章   李大人最终也没写出来什么,被打发了回家去种地。   他失了分寸,方才有几句话说的冒犯,如今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冷静下来,也没有多辩驳什么,默默请了辞。   谢凉端坐着,看他脱了官帽,俯身行礼,又退下去。一声也不吭,眉眼看起来十分冷淡。   不过他虽然态度没那么好,总算也没有非疯着要杀人的意思。   只是如此,已经把人吓破胆了,打发了李大人,他抬起眼,刚露出想打发其他人的意思,还没说话,地上先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这时候没有人想着挑他的毛病了,尤其是方才还与他争执的人。面如土色,纷纷主动说自己身体不适,想回家修养。   谢凉盯着对方,想了想,倒也没有把人杀光,自己做光杆司令的意思,没有应允,只拨下去几个太医随侍。   最后一众人是被江林生喊人掺出去的。出门时偶然回过头来,裴词看见,不少人眼里除了畏惧,竟还有些感激。   倒是很有意思,裴词捧着暖炉想。看风雪里一众大人踉跄的背影,再回过头看谢凉挺直的背脊,他莫名有种欣慰的感觉。   从前的时候,皇帝喜怒不定,臣子们却也不大老实,最会倚老卖老,以资历压人。   那些年,他除了按着谢凉不能发疯,也要防止大臣们反咬一口,十分操心。如今看来,他离开后,谢凉其实能够做的很好。   他是天生的贵胄,本就不会畏惧这些。   裴词想着,其实有些高兴。   不知道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什么,等他回过神,便看谢凉提着笔,正皱眉,聚精会神盯着他看。   他没打扰裴词发呆,只是也没有做别的,等了一会,看裴词自己反应过来,看向他,他才搁了笔,走到裴词面前,忽的问:“现在就很想吃?”   想吃什么?方才一打岔,裴词只想着当前局势如何了,一下没明过来,茫然看他。   谢凉看着裴词的模样,手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抬起来,只抿唇道:“快了。”   江林生多精明一个人,他站在旁边,一看情况,不等人问,就自己小步过来,笑眯眯道:“陛下说的是,早吩咐下去,就快好了。”   看裴词仍然不懂,他解释:“东西虽都备着,但元宵要现做的才好吃,大人莫慌,先等一等,与陛下说说话,好了马上就送过来。”   裴词这下明白过来,看着江林生,忍不住眨一下眼。   这话说的,好像他非常急想吃这一口元宵似的。   可这只是随口说的托词,他自己都忘了,当不得真。见江林生如此慎重,他有些怔住,也有些不解,下意识看向谢凉。   他不知道,从前江林生对他慎重,因为谢凉心思并未挑明,他的态度也不明朗,无人敢多做什么。   如今两人与从前比,都大有改变,江公公看在眼里,不知内情,还以为渐入佳境,自然想要推波助澜。   谢凉不知道想什么,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看向裴词,注意到裴词的目光,眉眼柔和一点。   他点点头,肯定了江林生的话。看到裴词仍然看他,想了想,有点不熟练安慰道:“嗯,是真的。”   _   江林生搬了凳子,让裴词先在御书房里坐下来。   谢凉还有折子要批,不能走,却也没有说让他离开。   裴词看他开始埋头工作,不好打扰,干脆抽了本书看,空隙里,余光偶尔看到谢凉,也会停下来看两眼。   谢凉批折子时很认真,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不是懒惰的人,因为喜好太少,没有什么事做,对于政事,甚至称得上勤快。   但比起批折子时还算冷静的面容,他下笔时就冷酷多了,手指一勾一划,一道折子就被凌厉搁在一边。   裴词抬眼看了下,一道普通的节庆折子,他嫌人家都是废话,重重划拉两道,依稀能看出个“阅”。   裴词唇角忍不住勾出点笑。   如今其实离元宵节还有几天,但宫外已经很有气氛了,张灯结彩。   然而当今圣上性情冷淡,不喜热闹,因此宫里不显什么,只有零星几个殿前挂了灯。   还是过年的时候留下的。   想起这个不怎么平静的年,裴词捧着暖炉,忍不住稍微恍神,他无意识看向谢凉,手里的书迟迟翻不了页。   忍不住想,今年难得有空,要不要做点什么。   最早的时候,他刚认识小皇帝,过年还会避开众人,偶尔带他出去看灯。只是后来要忙的事太多,也君臣有别,反而不好太肆无忌惮。   只记得那时候他还没有适应种种规矩,心中也没有什么皇储观念,便只当谢凉是普通小孩子养,送了他不少外面带进来的小玩意。   那时候谢凉是很珍惜的,不知道如今他还喜不喜欢。   裴词是行动力很强的人,想着便忍不住把面前的书往前推了推,看了下座位上正襟危坐的小皇帝,思索着要如何开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死过一次,先前因为要存活下去,被其他人潜移默化的规矩礼节都忘记了。   又或者是他这些年也变了,朝堂战场上更多的思考如何帮皇帝稳固地位,有太久没有好好看过谢凉。   他总觉得如今这样安安静静坐着,一声不吭批奏折的谢凉十分孤单。   谢凉对气息极其敏锐,加上他对四周并不是全然放松,裴词动一下,他就发现了。   等了等,裴词没有说话。   若是从前,谢凉或许会等下去。如今他不这样想,甚至不愿意放过丝毫他可能想要得到的东西。顿一下,便主动道:“怎么了?”   “嗯?”裴词回看过来,无意识把书翻过一页。   然而这并不能做出他其实是在认真读书的样子。谢凉看着,耐心又问一句:“刚刚想说什么?”   裴词看着他,抿唇笑一下,惊讶他的敏锐,不过话说到这里,隐瞒也没有意思,便解释道:“我在想,要不要……”   话没说完,门吱呀一下,糯米与花的香味飘过来,方才提醒过裴词的小太监走进来,捧着元宵,大冬天,额头上跑的汗津津的。   小孩子才十五六岁,年纪很小,能看出十分想把事做好,是个很用心的人。   江林生或许也是因此把他带在身边,只是他年纪太小,还没有修炼成精,因此并不能事事合人心意。   谢凉被打断,面色一下不大好看,不过没说什么,只执着的盯着裴词,等他继续说下去。   江林生倒是面色铁青。   他对两个主子的气氛感知是最敏锐的,知道这事陛下要不能得偿所愿,在座各位都讨不了好。   因此主动凶凶的瞪了小太监一眼,在对方怯生生的目光里接过元宵,正要训斥,听到裴词温声笑了一下:“外面是不是很冷,先下去吧。”   裴词不管做到多高的官,在这种小事上总是很贴心的。   见他解围,谢凉也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江林生松口气,知道这是没事的意思了,匆匆放下元宵,提溜着小太监走出去。   屋里再没有旁的人,一下安静下来。   裴词接过江林生放下的碗,端起来时笑一下,闻到很轻的酒味。   是裴词喜欢的甜酒味。   这对上京府其他人来说是很奇怪的做法。这里的元宵一般不做成这个样子,其他人更喜欢炸出来的元宵。   是裴词吃不习惯这种,有一年随口提一句,后来才出现了甜酒味。   炸出来的元宵和煮出来的不大一样,裴词分一个碗放到谢凉面前:“陛下尝尝。”   元宵本就是甜的,里面还放了糖,裴词不觉得有什么,对谢凉来说有些甜了,他吃一个便放到一边。   裴词以为很甜,他不喜欢,便没有再劝,低头也吃了一个,却发现其实并不甜腻。   他抬头看谢凉。想起来,御厨应当是知晓谢凉口味的,薄薄的糯米皮,里面是很清透的桂花味。甜味很淡。   裴词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他放下勺子,发现谢凉还在看他,瞳孔黑漆漆的,并不催促,但显然是仍然在等他刚才的答案。   裴词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谢凉小时候是喜欢过吃糖的。   那时候新帝刚刚上位,宫中沿袭先帝传统,规矩森严,做的点心也十分程序。   大多数人都想着任务能完成就好,不会有人去想着小皇帝喜欢什么,爱吃什么。   裴词也是偶然发现谢凉不喜欢这些,逛市集时,尝到一家滋味清爽,并不甜腻的桂花糖,觉得很好,悄悄带回来送给他。   谢凉就分成许多份,每天吃一颗,坐在小书房里,裴词教他念书,还能看到他脸颊鼓鼓的一小块。   如今这个元宵的滋味并不比那些桂花糖差,他却不爱吃了。   裴词忽然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改变的,这些年又发生了什么。   好像想起来时,记忆中更多的就是怎么与朝臣谈判,怎么推谢凉地位更稳,和怎么与系统争执。   印象里,他已经很久没提醒谢凉什么,给他带过糖了。   裴词手指忽的有些发麻,说话也没有底气,他看着谢凉,想了想,轻声道:“臣刚刚在想,过几日便是上元灯节,陛下想不想出去玩一玩,与民同乐,想必很好。”   谢凉听了,似乎怔一下,没有反应过来,看向裴词的目光难得有些茫然。   他无意识拿起勺子,吃了几个元宵,又把汤都喝完了,慢慢问道:“你想去看?”   裴词点点头:“嗯,臣想去。”   他便道:“好。”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大家~ 第12章   皇帝出巡没有话本里写的那样兴师动众,不过也并不随意。   虽然谢凉本身身手很好,不在意这些,侍卫统领听了之后,还是谨慎的派了不少暗卫出来。   暗卫是精心培养的,十分专业,打扮与普通百姓并无差别,为了不打扰皇帝游玩兴致,一出门,四散入人群中就不见了。   裴词甚至还看到一个提着筐,堂而皇之的往街边一站,低着头,干脆做起生意来。   上元节,上京府作为府城,热闹非凡,花灯如炽,明亮如昼。他卖的也是灯,不过看起来十分粗糙,不知道是不是领任务后临时赶工做的。   裴词觉得很有意思,与谢凉站在一起,肩并着肩,目光忍不住朝对方看。   上元节灯市人流如织,摊贩们生意都十分好,其他摊位人挤着人,几乎站不下。暗卫提着灯筐往那一摆,因为人少,顷刻吸引了许多注意。   裴词看到不少人开始从人堆里退出来,趁着人少往这边挤,小摊前不一会就围满了人。   这个暗卫不太简单,干一行爱一行,十分上道,没一会,裴词看到他手中捏了几串铜板,低头数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裴词好奇起来,拉了一下谢凉的衣袖。   这一下好像打开什么开关,谢凉原本与四周格格不入的模样褪去,冷淡的眉眼被灯光打上一层暖黄颜色,裴词抬头,看到他疑惑的看过来。   他明明融入在灯海里,眼睛里却没有颜色,仿佛四周繁花盛景,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裴词很久没有见到他,竟一时间分辨不出来是时间让他们生疏了,还是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愣了一下,解释道:“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出门在外不需要太规矩,否则反而会引起骚乱,裴词没有喊出来谢凉的身份,只是指了一下暗卫的位置。   鬼使神差的,他补充道:“从前同你说过,外面人的生活与……家里不太一样,以前没有机会带你出来看,想必侍卫们平日在你面前也规矩,现在有机会,想不想看一看?”   裴词本意是想让谢凉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多一些颜色,正说着,摊位上不知道发生什么,动静忽然大起来,愣神功夫,暗卫小筐都快被掀飞了。   裴词愣住。谢凉看了看裴词,又看了看不远处撸起袖子好像要跟人掐架的暗卫,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疑惑。   不过只是两秒,他便思索完毕,对裴词点了点头:“嗯,想看。”   谢凉极少表露过自己的诉求,也十分好哄,不过重逢几日,这一年积累下的疏离冷淡好像就不存在了,裴词看着他,一下就有些心软。   他极少后悔什么,但想起许多天对谢凉刻意为之的疏远,多少有点遗憾。   人流密集,为了避免被人群冲散,谢凉一直紧跟着裴词,到最后干脆握住裴词的手腕。   饶是如此,两人一路走到小花灯筐前也有些磕碰。   按理说,皇帝在此,四周的暗卫会主动上来开道才对,裴词被人群挤得疑惑,正想询问,被前方传来的吵架声吸引了注意。   谢凉一声不吭扫过四周好几个想要冲上来的暗卫,正沉默着,又被扯了一下袖子。   裴词的注意力在人群中央。   暗卫正在和商户以及客人吵架,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太入戏了,这场面,别说谢凉没见过,裴词自己也没见过,愣了一下,看的津津有味。   起因大约是暗卫这一批花灯做的太过粗糙,价格却没有便宜,小摊挨着小摊,有其他商家看到,顿生不满,觉得他恰烂钱,不要脸。   暗卫哪懂这些,裴词猜他根本不懂怎么买卖花灯,就连价格也可能是刚刚临时抄别人的。   有人让他降价,还骂他恰烂钱,他自然不服,但还知道自己本职是个暗卫,不能闹事,因此只是置之不理。   按理说,节庆日里,这样浑水摸鱼的奸商也不是没有,一般人若是实在想要,捏着鼻子也就认了,不想买的,当场转头离开便好。   最多买了之后多骂几句。   偏偏正与暗卫交易的一个书生本就心中犹豫,听旁边商户一煽风点火,更觉得是这个理。   旁边质量好的摊位人山人海,他挤不进去,想了想,便道:“老板,按理说你做生意也不容易,但你的灯质量也确实……不如这样,我买五个,你便宜五文卖给我,怎么样?”   花灯薄利,暗卫虽然本职不在此,但耳力好,周围这么多摊位,没听谁这么卖东西的,干脆也不理会。   书生眼看筐里的灯越来越少,有一点急,还有一点不甘心,他身躯往前:“老板,灯市生意好的时段就这么一会,我是有些赶时间才,这样,便宜四文卖给我,怎么样?”   “……三文?”   “……两文?”   “一文你总要便宜给我吧,哪怕是为了良心呢?老板,你讲道理的,你觉得呢?”   暗卫无语,看他一眼,摸走他手中的铜板数起来。   裴词看着他们有来有往,没忍住笑出来。   书生不知道是哪里人,带了点口音,他是真的觉得好玩,眼睛弯起来,往后一点,小声对谢凉道:“是不是没有见过,这样叫砍价。”   谢凉当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缺过钱,但不会有人教他去和人砍价。   他小声回:“嗯。”   裴词一看便明白他没有懂,解释道:“买卖的一种手段,通过和人沟通,压下去些价格,不过能不能成功,要视情况而定。”   “……书生这样的,便不算成功,买个心里安慰罢了。因为有些时候,砍价会是很好玩的事,有机会可以试一试。”裴词说着笑起来。   谢凉点点头,目光沉静。他与裴词差不多高,说话时几乎能够感觉到耳侧的温度,忍不住动了一下。   便听裴词又有些好奇道:“这个侍卫在……家里,却懂得这些,有些不太一样,他是谁训练出来的?”   谢凉顿了顿,道:“周澜深。”   裴词笑出来:“原来如此。”   周澜深是上京周家的小公子,武将勋爵之家,裴词当年与他兄长交好,还请人来教过谢凉武艺。   后来他兄长驻守边疆,他留在上京,成了谢凉的左膀右臂,是少有的与皇帝还算亲近之人,只是自回来起,裴词便不曾见过他。   周澜深执掌大内,身份不同,现在的裴词是要避开这些的,只是今日或许是气氛好,他提起后便随口问了一句:“最近没有见到他,他不在京中吗?”   谢凉闻言沉默一瞬,是不愿回答的意思。   裴词看着他,也怔一下,意识到他们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轻咳一下,想要转开话题。   便看谢凉皱着眉,沉默一下,慢慢道:“嗯,不在京中,他出去办一些事。”   气氛骤然沉默起来。裴词看着谢凉,轻轻点点头。   花灯明亮璀璨,但正月里刮得风还是十分冷。   谢凉回答了问题,但裴词还是意识到,有些错过的时间是难以弥补的,尽管他们都尽可能想当这些事没发生过。   裴词一瞬间忽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谢凉意识到什么,短暂的看他一眼,抿了抿唇,拉着他的手腕往前走。   书生说的没错,花灯最好卖的时间只有一点,一会儿功夫,暗卫粗糙的小筐前已经没那么多人了。   谢凉走到摊位前站定,暗卫正数着铜板,下意识道:“您挑?”   谢凉俯身挑了一个,提起来看了看,是一盏桃花灯,做的有点像苹果,优点是颜色非常好看。   谢凉道:“便宜一点,要五个。”   暗卫入戏十分深,铜板还没数完,也没意识到愿意和他讨价还价的会是他不能得罪的人,闻言大怒:“还有完没完了都,小本生……”   “……”他抬头对上谢凉黑漆漆的眼睛。   “小……小人是说,给您包起来……”   小暗卫面如土色,声线慢慢发抖起来。   周澜深生性跳脱,十分顽皮,带出来的暗卫竟也与他十分相似。   裴词站在谢凉身边,看的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喉咙微痒,又忍不住掩唇咳嗽几声。   谢凉皱眉,后边有暗卫不动声色递过来一壶水。   谢凉递给裴词,皱眉看他,见裴词喝着,他又转头,黑漆漆的目光盯住暗卫,重新道:“便宜一点。”   小暗卫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想法,磕磕巴巴:“一……一盏五文,小本生意,小的……小的给您便宜三文。”   他看向谢凉身边眼含笑意的裴词,不知怎么,想起来之前他们训练休息时,周将军随口的话。   周将军说,从前军中,你若与陛下说话,陛下不理你是正常的。这时候,你若与裴先生说,他老人家或许会理你一下。   小暗卫慢慢地咽了口口水,他其实不算专门的暗卫,因为大部分人真正得力的人,前段时间都被周将军带走了。   他们这些人,大多其实是从军中调出来的,今晚以下犯上,已然要吃罚了,倒不如挣扎一下。   见谢凉不答,他舔了舔嘴唇,小声道:“大人,两文钱……贵是贵了些,但也算物有所值,您看公子玉树芝兰,正配好灯,您给公子买几个,一会去河边放了,公子一定喜欢的。”   谢凉提着灯,闻言微顿。他转头看裴词,只看到裴词眼睛里灯火明亮的笑意。   虽然还是不太懂砍价为什么会是好玩的事,但他的确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想了想,他轻声道:“这些,全都要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13章   谢凉付钱的速度十分快。他早年在外边,有自己带钱的习惯,不需要暗卫帮忙,伸手一摸,便取出几块分量十足的银两。   这样的钱足够买下整个摊子,他方才还在与人讨价还价,现在倒不在意这些了,目光垂着,不知道想什么,一直看手里的灯。   花灯太多,两个人拿不完,裴词拿了一盏,悄声嘱咐暗卫将剩下的带回去给江林生,一回头,便看到谢凉正抿着唇,在捏花灯的边角。   裴词走过去,好奇看他:“怎么了?”   谢凉闻声看过来,对上他的目光,微微抿唇,目光没什么波澜,神情也没有变化,却莫名被裴词读出点不明显的期待来:“看看。”   他说着,有些不熟练捏着花灯扯了扯,看里面有没有藏着的玄机。只是这灯粗糙,似乎做的不结实,他一动,瞬间便碎在他手里。   谢凉顿一下,拿着碎成纸片的灯,以及里面干干净净的内页,微微皱眉,似乎不太能理解,面无表情看向暗卫。   暗卫被他看的目光的一哆嗦,惶恐之余,又有点疑惑。   他们的灯,确实是赶工做的,但拿出来前也是好好的灯,怎么会说碎就碎了?   他心里有点纳闷。目光朝偷偷谢凉手里的灯上看了看,没看出什么,试探着伸手去接,没被拒绝,便把灯拿过来在手里看了看。   能看出来灯的中央有很明显的拆痕。他一瞧,再对比一下痕迹的位置,心中便了然几分。   这桃花灯是他们接到任务后,自己一点一点糊的,虽然技术不好,原本却还算结实。   只有一点,不能动中间的部分,那是固定的中心位置。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人把它拆了,那整个灯自然全碎了。   不过一般人也不会特意想着来拆这个位置才对。   暗卫捏着灯,发现了原因,有些纳闷,但不好明说,只斟酌道:“大人,这灯是不能打开的,打开就坏掉了,您看。”   他说着演示了一遍原理。   这基本是上京府玩灯的小孩子都知道的事,但说话的时候,他看着谢凉,忽然意识到什么,说的十分小心。   谢凉听了,没再说话,接过他手里的碎灯,低头淡淡看了一眼。   他这一眼其实没有表达什么,但因为十分了解,裴词站在他身旁,忽的从其中读出一种不同的意思。   裴词这些年总在忘记东西,距离近的忘得不少,距离远的记得不多,所以有许多事,他很难在一瞬间清晰的把它们串联起来。   所幸这件事还没有忘。   因此他是在一瞬间理会到谢凉想要表达的意思的。   那件事,如果要追溯,要到六七年之前了。   那一年,新帝刚刚继位,朝政不稳,一切从简,因此那一年,北疆所有的节日都没有大办过。   上元灯节,宫外灯火通明一片,宫内却反常冷清。谢凉不在意这些,也不喜欢热闹,因为朝臣那些天闹得凶,他连请安宴都免了。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上元佳节,点着灯,坐在书房里批折子。   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边只有江林生熟悉,裴词见了,便觉得有些心疼。   因此那天特意进宫一趟,给谢凉带了些灯,让江林生布置一番。因为是自己准备的,那些灯里,都比普通的灯多塞了几行字。   都是一些普通的祝愿,并不稀罕。那时候,裴词原本以为以后的每一年都会越来越好。   不想在那之后没多久,他们就上了战场,然后平疆定土,诸事不便,也不好再在意这些。   再后来,回到上京,却又是数年分别,兜兜转转,现在想想,对谢凉来说,那年的上元,反倒是他为数不多感觉轻松的日子。   裴词猜谢凉可能是想到那一天。   只是他后来买来的灯里,已经没有裴词提前塞进去纸条了。   裴词忽的想起来,在他错过那三年里,谢凉也是这么拿来一盏灯,认真的翻看里面有没有字吗?   虽然知道这是另一个不同的开始,裴词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伸手揉了揉额角。   现在想想,一切都不是毫无征兆的。   今年不同往日,早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上元灯节,请安宴却依旧没有办。或许早在前几天,说要出来看灯起,谢凉便对此抱有隐约期待了。   只是裴词没有想起来。   所幸他现在明白了怎么回事,提着灯,裴词看谢凉看手里碎成许多片的荷花灯,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谢凉少年时,他便看不了对方为难,如今时光摧毁了许多东西,却不会摧毁这一点。   裴词少见的没那么谨慎和从容,他上前一步,取下谢凉手里的碎片,把一盏完好的灯递给他。   对上谢凉漆黑平静的眼眸,他想了想,轻声道:“……臣从前听闻,灯市里有种灯,可以写上字,寄托心愿,陛下可要去看看?”   _   上京府中,河灯总是随着花笺寄放,顺着水流漂远,有实现心愿的美好寓意。   写字花笺并不难买,尤其是灯节这一天,随处可见。   裴词与谢凉挑了几种,又买了好几盏河灯,随着人流的方向往河边走。   上京府有条很长的护城河,环绕府城,水流潺潺。灯市之时,花灯明亮,能将半个府城照的亮如白昼,河水里波光粼粼。   这便是灯市的终点。上元节这天,无论是赏灯的人,还是游玩的人,最后大多都来这边。   也是因此,当裴词与谢凉顺着人流来到河边时,护城河四周人潮拥挤,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下脚位置了。   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这种时候,就是皇帝本人来了也没有什么用。   裴词在四周看了看,看着人声鼎沸的升平热闹,忍不住笑一下。   他与谢凉并不着急,便拿着灯沿河边走,走了许久,在下游找到一块相对僻静的地方。   这里距离人群已经很远,更靠近皇城,人并不多。   不过即使如此,在灯节这天,也不显得冷清,裴词与谢凉身旁,离得不远处,便有几个带着护卫的女眷。   她们看到谢凉与裴词,有些好奇看过来,不过只站在原处,并不过来。   谢凉不在意这些,他拿起河灯,有暗卫假扮的护卫给他递上笔,他拿着笔,停顿一会,最终什么也没写,只把空白河灯推出去。   裴词看着他,刚想说话,注意到远处一道视线的打量。   这边的灯没有上边多,因此光线也模模糊糊,裴词眨了眨眼,才分辨出来,不远处,人群中有个女眷正看着他,眉目清秀,十分恬淡,像是故人。   说是故人,但她的面容与裴词记忆中已经不大相同了,如果不是轮廓相似,几乎不能判定是同一个人。   裴词看着她,不由得怔一下。谢凉放完灯站起来,注意到他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看到对方模样时微微皱眉。   裴词轻声道:“是关妍。”顿了顿,又解释,“林安关家。”   关妍是林安府关家的长女,关家世代清流,驻守一方,关家小姐年轻时直率爽朗,游历四方,与裴词有一面之缘。   不知她后来发生什么,看起来比从前安静了许多。   谢凉听了,神色未动,目光扫过去,态度颇为冷淡:“安南王妃。”   裴词闻言怔了一下。   当年关家清流,但败落的迅速而突然,大厦将倾只在一瞬,只是那时候裴词也诸事缠身,虽然心有所触,到底不能全然顾及。   后来回到上京,所有交手,也都是和齐盛,对于他的家眷,裴词倒没有十分了解。   因此竟不知那位深居简出,低调无比的安南王妃,便是关妍。   关家败落,败落时据说家中还有一名幼子,要支撑家族,又要操心其他,关妍的日子想来并不容易。   时光磨平了她的棱角,她已经看不太出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时间果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裴词稍微出神,等回过神,关妍已经随着其他人走远了,谢凉站在一旁,抿唇看他。   他神色有些冷,还有些说不出的郁色,注意到裴词看过来的视线,他冷冷道:“人已经走了。”   裴词迟钝一下才反应过来,谢凉如今并不喜欢他与其他人走的太近,更不要提是齐盛的人。   轻咳一声,裴词摸了下鼻子,主动道:“臣方才是在想,陛下刚刚放了灯,怎么不写些心愿?”   谢凉听了,微微抿唇,摇头道:“没有愿望。”   他的心愿,早已经实现了,如今这样已经很好,他并不贪心太多。   裴词不知道他的意思,听了他说没有愿望,也没说什么,只是反过来给他写了好几个,塞在花灯里,随水流漂远。   谢凉一直嘴硬了一晚上,说给裴词,也是真心实意的这么想。   他曾经有过绝不可能实现的心愿,阴差阳错被满足。如今他只想总拥有他能够得到的,并不想要其他。   只是灯市过后,回到宫里,往日冷冷清清的宫殿里灯火通明。   江林生不知得了谁的授意,将暗卫筐里十分难看的花灯挂了谢凉一墙,宫里往日不挂灯,他时间赶,谢凉回来时还正指挥人弄。   做出这样欺上瞒下的事,见到皇帝,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美滋滋过来讨赏:“陛下,裴大人说宫里有些冷清了,趁着过节,让人送来些灯,老奴觉得有些少,又添了点,您看怎么样?”   谢凉:“……”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上元节后,一连好几个大晴天,廊檐上雪融化了大半,偶尔会滴滴答答落下一小片水。   小宫女小太监们守着死角,地面脏了一点就赶快擦掉,生怕一不小心冲撞了人。   裴词自己是用不了这么多人的,只是上元节后,谢凉过来的次数变多,一开始是坐坐,后来饭也常在这边吃。   他是皇帝,无论喜爱与否,排场总是有的,江林生多精明一个人,不知不觉间,裴词住处就多了许多人。   这不是不能理解的事,裴词本身也没有意见,只是……   “为何百兽园的猫要换什么样的吃食,这样的问题也要同我说?”被堵在角落里,裴词看着江林生,有些哭笑不得。   自从被谢凉带回来,裴词便对自己的身份定位十分明确。   他不再是从前的裴相了,也没资格再管什么,想要做和应该做的事都已经在上辈子做了个遍,人生没有什么遗憾。   他有时候想,之所以重来一遍,或许只是为了补偿谢凉,他一生没有做过对不起谁的事,唯有对谢凉,总感觉有所亏欠。   所以谢凉即使想困住他,他也没有什么意见,甚至是默许的。   权利对他来说不是必需品,平静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因此裴词从不触碰什么雷区,他做事谨慎,有意为之下,几乎挑不到什么错处。   但当江林生一而再,再而三,做什么事之前都要问他一遍,被他躲了几次后,甚至拿换猫粮的事来骚扰他,即使好脾气如裴词,也不由有些无奈。   “您到底想说什么?”被堵在走廊,裴词看着距他不过一丈远,虎视眈眈的江掌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神情十分无奈。   “我真的不知道小狸花喜欢什么,我还没有见过它。”裴词看着江林生的目光,斟酌道,“不如我去看看,回来再告诉您,可好?”   小狸花是半年前谢凉路上碰到的一只奶猫,本不名贵,因为得了皇帝青眼,被破例放在百兽园抚养。   它最近心情不好,饭都少吃许多,百兽园的人拿不定主意,特意报给江林生。   这确实不是裴词该管的事,是江林生询问裴词一些宫里的安排,裴词避而不谈,江掌事急了,口不择言,这才拿小狸花来堵他。   此刻江林生看着几米开外,眉目温润柔和,明明看着亲近,却又接近不了的青年,心中除了着急,又不由得浮现出深深地无奈。   裴词性格极好,为人恭谦和善,有君子之风,从前他在官场,少有人不佩服他。   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起冷漠的谢凉,他才是这世上最不好讨好的人。   江林生从前不懂,如今才算有所体会。   这些天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裴词温和有礼,进退有度,谢凉冰雪消融,态度软化,一切都很好。   江林生本也这么认为,直到昨天发生的事给了他当头一棒。   昨天晚上,谢凉晚饭是在景怀宫吃的,他虽不说,但江林生知道,上元节那些灯,不仅浓郁了宫中色彩,也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   当时江林生站在一旁布菜,笑眯眯看两人吃饭,吃了饭,又聊起天来。   当时的气氛很轻松,江林生看的分明,这一年多,这是皇帝少有的轻松时候。   他开始忘记一些不愉快,重新对人交付信任。   这对于自幼难以感受到爱意的谢凉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但因为对方是裴词,一切又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江林生欣喜于这样的改变,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皇子,在另一个温柔而强大的人带领下,虽然经历一些波折,但变得有血有肉起来。   他站在一旁,欣慰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果谢凉没有提起那一句朝政。   南方水患,自古有之,不过冬季并不是频发时节,提起来,更多是防患于未然,想来年的人员调配问题。   谢凉提起来,有询问裴词的意思,但更多是想和裴词说话,皇帝一直不是个会聊天的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件事在他看来有意思。   因为朝中那个来年有可能被提拔的后起之秀,与裴词有些关系,是他前些年里为数不多看好,并提携过的后辈。   谢凉当时说起来,江林生听的分明,多少有点邀功的意思。   不想裴词听了,沉默一下,手里的茶盏放下,有些小心的,几乎生硬的扭转了话题。   只这一下,谢凉再也说不出话来,坐了会,茶没喝完就走了。   江林生把一切看在眼里,明知道没人做错什么,却无端难过起来。   若是普通的君臣,这样自然没什么。   可谢凉与裴词从来都不是普通的君臣,即使中间没有那些野草蔓生的情愫,他们两个人,也不该生分至此。   事情本不该如此,在这个渐行渐远的过程里,江林生能看出所有人为此做的努力,一切却还是变成了这般模样。   事情不是一瞬间发生的,只是等到发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如何改变才好了。   昨晚御书房的灯亮了一夜,江林生在一旁守着,看的清楚,陛下看似在认真批着折子,实际上下笔比以往慢了许多。   他的心早就不在上面了。   思及此,江林生心里叹口气,踩着雪,往前一步,斟酌看向裴词,状似无意道:“大人,昨日……您可是在怪陛下?”   裴词还在想小狸花,准备过会去看看,没料到话题转的突然,怔了下:“这同小狸花……怎么这么说?”   江林生叹口气:“您别逗我,我知道您不喜欢弯绕,便直说了,可是因为沈大人的事?”   裴词蹙眉:“沈修……?”   沈修便是裴词曾提携过的后起之秀,江林生提起他,裴词一下就想起昨晚的事。   昨日说起沈修时,谢凉有些不悦,裴词能感觉到,但并不能准确判断原因。对于谢凉,他如今已经不能说全然了解。   裴词看着江林生,想了想,道:“无论发生什么,我从未怪过陛下,反倒是……倒是您,今日既然特意前来,想必是有话同我说?”   裴词目光平静,确实并无怨怼,江林生看着他,敏锐捕捉到重点:“反倒……?”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裴词看着江林生,摇了摇头,很轻的苦笑一下,轻声道:“反倒是……觉得十分对不住陛下,怎么会怪他。”   江林生看着裴词,听的皱眉,忽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出现一个十分荒唐的,啼笑皆非的念头。   这让他声线都变得不稳定起来:“这些天,您如此……客气,莫非是,觉得陛下在怪您?”   “是因为那道让您去临都府的旨意?”   “还是因为……陛下将您留在宫里?”   即使是疯了那些时候,谢凉的目光依旧追随在裴词身上,除了这几件事,江林生想不通还有什么,会让裴词感觉到谢凉在怪他。   裴词没有说话。   江林生看着他,忍不住喃喃:“……原来您竟这么想。”   他说着,目光慎重起来:“大人,说起来,老奴同您说这些,已然不大合适,可是这么些年,陛下待您如何,您都是知道的。”   “有些话老奴不该妄议,也不敢猜测,便不说了,只一样,夜宴之后,陛下喝退朝臣,又强压下安南王,原本是打算力保您的。”   “后来,是在承安殿中见了您一面,这才下旨,让您去临都府,可即便如此,天没亮,他就后悔了,怎么会……”   “怎么会责怪您呢?”   _   谢凉下朝就去了百兽园,小狸花十分招他喜爱,闲来无事时,他便喜欢去坐坐。   裴词听了江林生的话去找他,走在路上,总忍不住出神。   江林生的话一直环绕在他耳边,经久不绝,让他原本平静的思路瞬间乱了。   江林生说,谢凉是见了他一面后,这才决定发配他去临都府,这之前,朝臣进谏,谢凉一次都没有理会过。   这件事,裴词已经没有丝毫印象了。实际上自他有意疏远谢凉起,他之后的记忆中便不太有谢凉的影子。   裴词了解自己,他做出的决定,其实并不容易改变。   那他是发现了什么,还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突然改口,见谢凉一面,又为什么要说一些话,让谢凉松口?   裴词想的头疼,却始终想不起来。   踏进兽园,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看到裴词,愣了一下,迟迟未动,也不知道进去通报。   还是裴词后面总跟的,十分忠心,得江林生用那个,后来随江林生姓,改名叫江远的小太监,看到了忍不住蹙眉。   “别愣着,大人来寻陛下,莫耽搁了,快带路。”江远道。   小太监闻声顿住,低着头,心里有些为难,但在宫里伺候的,如今得了江掌事嘱咐,谁又敢不把身体好了的裴相放在眼里?   小太监心里想着,面上不露分毫,俯身道:“大人随我来。”   谢凉在百兽园的内室里。他确实是宠爱小狸花的,裴词跟着小太监,一走到小狸花的小窝旁就发现了。   他怀里抱着小狸花,面无表情rua它,rua了会儿,有些不解看它,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开心。   小狸花被rua的毛都秃了,也不敢叫,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尾巴,偶尔蔫哒哒抬头,“喵~”一下。   忽的,它抬头,看到迎面而来的裴词,不知道感觉到什么,眼睛睁大,忽然十分凄厉喵了一声。   谢凉若有所觉。但他真的很宠爱小狸花,转头前还忍不住问:“阿裴,你为什么不开心。”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15章   这场面就很尴尬。   裴词没有说话,谢凉默默看他一眼,又看了眼怀里的小狸花,最后皱着眉,面无表情看带路的小太监:“为何不通传?”   小太监一听责问,魂都吓飞了,扑通一声跪下来求饶。   他一跪,其他人看到谢凉难看的脸色,也面色突变,扑扑通通跪下来,场面一时间鸡飞狗跳。   裴词顿了顿,按住因为吵闹声突突直跳的额角。   他抬头,便看到吓完人就站在一边,若无其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谢凉,感觉一下就回来了。   他摇摇头,十分无奈对谢凉道:“阿景,你莫要吓他们。”   话说出口,谢凉皱眉,原本若无其事的目光瞬间凌厉起来,他看过来,裴词也看着他,忍不住心里叹口气。   江林生说的不错,很久之前,他与谢凉,不是现在这样的。   那时候裴词不会生分的叫谢凉“陛下”,也不会如其他臣子一样,待他十分的小心翼翼,私底下,裴词还会唤他的字。   他的字是裴词起的。   先帝不重视谢凉,出生后一眼没有看过他,就连名字也是随意打发的,一个凉字贯穿一生,让他自生自灭,孤独凄冷。   谢凉读书后选了一些伴读。伴读们来自贵胄之家,名姓寓意,皆是美好,唯有他,作为皇帝,夹在其中,不伦不类。   对此,谢凉没说什么,但总不会没有人说。   只是那时候谢凉已是皇帝,无人有权置喙他的名字,唯有裴词,作为被先帝托孤的太傅,勉强能另辟蹊径,为他想出一个字。   说是字,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念想。   毕竟再怎么没有权势,作为皇帝,除了当时与他相依为命的裴词,也没人敢直呼他的名姓了。   就连裴词,也不能那般直白不敬,只折中一下,唤他阿景。   谢凉从此也被寄予了美好的祝愿。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裴词希望,来年的春风和煦,能够照顾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谢景明。   谢凉嘴上不说,但喜欢裴词这么叫他。   百兽园里,见他忽然走神,小狸花不满的在他衣袖上挠一下,他也没有生气,反而走过来,把猫递给裴词。   “它叫小狸花。”谢凉看着裴词道,“它毛很多。”   他还记得裴词对毛多的动物很感兴趣,往年秋猎,他会特意捉一些兔子或者狐狸给裴词。   小狸花在他心里同兔子没有什么两样。想了想,谢凉一边说,一边给裴词展示。   他伸出手指,握住小狸花的尾巴,圈了一圈,然后顺着尾巴往上捋,把小狸花的尾巴捋了一遍,摊开手,果真是好大一团毛。   小狸花拿后退蹬他,他也不在意,反而有点疑惑:“小狸花,你怎么又不高兴。”   小狸花闻言扒拉住裴词衣襟,琥珀色的眼珠抽抽搭搭,炸着毛,委屈的喵叫。   裴词一瞬间就明白了小狸花最近为什么胃口不好。   只是谢凉不懂,他对动物并无什么特别兴趣,会对小狸花另眼相看,不过是小狸花幼年滚到他脚边,拿爪子拍他的衣角的模样,毫无征兆的,让他想起来裴词。   想起来裴词在离开他之前,也曾一声不响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落下的雪。   然后那个熟悉的裴词就像空中落的雪一样不见了。   谢凉想着,微微皱眉,看到裴词正在揉小狸花的下巴。   一打岔,裴词好像把进门时发生的一切都忘了,也可能是不想计较。   谢凉自然不会提醒他,只走过去,揉了揉小狸花的毛毛,问裴词道:“怎么想起来百兽园?”   裴词怀里抱着小狸花,闻言抬头,想起来江林生说的话。   他看着谢凉,正欲回答,怀里的小狸花忽然动一下。   小狸花被养的油光水滑,整只猫巨大一团,听到谢凉的声音,喵呜一下,直往裴词怀里钻,拿屁股对谢凉。   它不是不喜欢谢凉,只是更宝贝自己的毛毛。裴词见了,摸摸它的头,才继续道:“我……听说了一件事。”   他说话时用的“我”,目光十分平静,谢凉见了,微微皱眉,淡淡扫一眼四周,不多时,屋子便静谧起来。   裴词与谢凉带着小狸花到中庭的位置上坐下。   百兽园是先帝传下来的娱乐场所,谢凉继位后,许多年没有翻新过,诸多设施依然完善。   中庭的座位虽在室内,但四周开了巨大的窗,今日没有下雪,坐在其中,能看到屋外晴朗的太阳。   裴词揉了揉小狸花的毛,他动作轻柔,且有技巧,比谢凉摸的舒适很多,小狸花舒服的躺在他手臂上打盹。   裴词看着谢凉,微微皱眉,有些斟酌道:“阿景,我听说,夜宴那天,你原本的打算……”   是不杀我。   谢凉听着,不需等这句话说完,还算放松的脸色倏然冷淡下来,他看着裴词,眼眸漆黑没有亮色。   “江林生说的?”过了会,他淡淡道,语调不辨喜怒。   裴词分辨着他的神色,微微抿唇,在心里叹口气。   果真如此。他想。   按照他与谢凉的秉性,若是谢凉自始至终不曾恨他,那当日变成那般情形,必定是发生了十分严重的事。   或者说,他做了十分严重的事。   裴词放下小狸花,绕过桌案,走到谢凉面前,半蹲下来。   谢凉长大后,比他还要高一些,他许久不曾这样了,但这个时候,裴词忽然想这么做。   他抱了抱谢凉。   “阿景。”裴词的声音十分温和,他看着谢凉,慢慢道,“很抱歉,无论那天发生过什么。”   谢凉的神情原本很冷,但当裴词的气息笼罩,他极轻的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其中已经恢复了理智。   他面色平静:“为什么道歉?”   裴词看着他,顿了顿,慢慢道:“或许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很容易忘记一些东西,尤其是最近一年多,有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   “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我一定做了些过分的事,阿景,很抱歉。”   谢凉看着裴词,目光有一瞬间错愕。   但只是一瞬间,他便回过神,皱眉看向裴词:“什么都不记得?”   裴词点头:“嗯,什么都不记得。”   只记得那天他一觉醒来,便是在风雪交加的马车上,贬谪圣旨紧追猛赶,一路流言漫卷,说谢凉是如何想杀他。   他不知道,在这之前,遥远的上京城,谢凉曾驳回过所有折子,压下了所有不满,承担了所有风险的,想要保住他。   _   小狸花早饭吃的不多,没一会儿就饿的喵喵叫,裴词不抱它,它就躺在地上打滚。   谢凉虽然不会rua它,但把它宠坏了,它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谢凉看了看,竟没说什么。   裴词看一眼几乎跳到肩膀上的小狸花,又看一眼面前一声不吭,无论如何不肯说出那天到底都发生什么的谢凉,破天荒生出种无力感。   他头疼的揉了揉额头。   谢凉提起来那天,无论怎么问,只道:“如果忘了,便不必感觉歉疚。”   他说的平静,自始至终没泄露什么能让裴词辨认的情绪,除了短暂的惊讶,便全然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然而他这般反应,裴词几乎是一瞬间心惊肉跳起来。   这种感觉是毫无缘由的,但十分强烈的,裴词并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唯独对这件事,迟迟无法释怀。   只是谢凉在旁的事上十分好说话,这件事却无论如何也不曾松口,直到很久之后过去,腊梅花谢,葳蕤草色慢慢在御花园铺展。   裴词抱着小狸花,同谢凉一起去亭中看鱼,想起来,仍然有些无法释怀的猜测:“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你不忍心告诉我,怕我接受不了。”   谢凉走在裴词身边。   他不太理解这其中的联系,但回答起这样的问题已经轻车熟路了,闻言摇头:“不是,跟他人无关,更称不上十恶不赦。”   他头一次说这么长的解释,裴词不再往前,停住脚步的同时看他:“跟他人无关?”   “嗯。”谢凉点头,道,“并无关系。”   他不让裴词多想,只是对于裴词来说,这样的回答,针对性一瞬间就变得十分明显。   这件事与他人无关,便只同谢凉有关,裴词或许没有做对旁人来说不能饶恕的事,但却可能伤害了谢凉。   “我是不是……不想让你与群臣为敌,于是说了些过分的话,激怒你,想让你安抚住其他人,把我流放?”裴词有些不确定的猜测。   这是他思索过后,觉得最有可能的答案了。   除此之外,很难想象,他要做什么,才会让谢凉突然改变主意,选择将他流放出去。   谢凉听了,一瞬间想起来什么,皱了皱眉,小狸花用爪子勾他衣服,他推开猫爪,不高兴在猫爪上捏了一下。   他低着头,过了会,才否定道:“没有,你没有说过分的话,也没有激怒我。”   “我……”他说着,顿了一下,什么也不肯说了。   作者有话说:   诶嘿,小狸花不是系统的,这个文其实和系统关系不大,主要是想说怎么抢救一个be结局的~   啾啾,谢谢大家~ 第16章   等到开春的时候,周澜深回来了。   他被谢凉派出去处理一些极为隐秘的事,很重要,但无人知道是什么。   周家功勋之家,世代从军,周家子弟,为人刻板忠直,自成年起,便大多驻守在边关。   唯有周澜深,自小聪慧机敏,很有谋略,西州之乱后,被留在谢凉身侧。   周澜深如今在大内任职,掌管暗卫,处理些非明面上的东西,行事作风由世家子弟的张扬高调,变得十分低调。   也是因此,他回来的悄无声息,就连裴词也并不知晓。   是江林生说陛下今日事物繁忙,午饭不吃了,裴词想了想,让人准备了一些吃的,顺路送过去,一推门,看到周澜深站在屋里,吊儿郎当的笑。   他看到裴词,眼睛亮一下,但不是特别惊讶的样子。想必裴词留在宫里的消息并没有特意避开他,也或许是暗卫统领有自己的情报网。   周澜深少年时是谢凉的伴读之一,裴词作为太傅,教谢凉读书时,也会看看他们的功课,有些情分。   因此后来,这批少年,为表亲近,便极少称裴词官名,大多称他裴先生。   周澜深见到裴词,笑起来,仿佛不知道这段时间的沸沸扬扬。不等裴词说话,他便同以往一样,一丝不苟向裴词行礼:“裴先生好。”   一语毕,不等裴词反应,裴词身后的江林生先抬眼看了他一下。   瞅瞅,瞅瞅,周大人升官快的原因,这不就有了。什么叫聪明,这就叫聪明。什么叫后继有人,这才叫后继有人。   说着说着想起来江远,拳头都硬了。   江林生手里的食盒吱吱作响,裴词听到,顿了一下,转身看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又转头看周澜深。   周澜深面相年轻,说话时总笑眯眯的,弯着眼睛,无论年岁,看起来总像个意气风发,清朗无比的少年人。   加上他并不轻浮,笑意真诚,便十分容易获取他人好感。裴词虽然许久未见他,有些陌生,但只不过顿一下,便也忍不住笑起来。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周澜深说着,脚步动一下,想要走向裴词,忽的,顿了顿,又停下来。   裴词没注意他的动作,已经走到谢凉身边,放下手中提的食盒,没多说什么,只道:“既是周将军,便不是旁人,吃些东西再说吧。”   他的语调十分轻松随意,看起来不大像以往的裴先生,就更不像裴相了。   这段时间必定发生了什么,有哪里不一样了,周澜深想。   正想着,他一回神,便看皇帝听了裴相的话,抿着唇,垂眼推开手边的折子,虽没说话,但一副朕原本便这么打算的样子。   并且他就这么吃了起来,一点没想起这屋里唯一为他奔波忙碌好几个月,回来后一口水都没顾上喝,更没有吃过饭,便赶来汇报的大忠臣一眼。   “……”好惨。   最终还是裴词看着他,怔一下,先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看向站在一旁,一声不吭,偷偷摸鼻子的周澜深:“周将军可有用饭?”   周澜深看着裴词,摇了摇头,正欲说话,然后在感动的前一秒,听到皇帝淡淡道:“既如此,你回去,明日吃饱再来。”   _   谢凉交代给周澜深的事他做的十分漂亮,其中细节,先前书信里也听了不少,既已如此,这便不再是十分紧要的问题。   谢凉不是会苛待臣子的人,听到周澜深说饿,自然不会再留他。   周澜深闻言,只是顿一下,便飞速告辞溜了,江林生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   裴词看着他们,稍微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凉看到,手里的筷子顿一下,抬眸看他一眼。   午饭一直是备着的,谢凉没有特别的喜好,这段时间,御膳房便习惯了按照裴词的喜好准备着。   其中有一道小炒青菜,谢凉喜欢,便多吃了一些。   他看裴词,裴词没有注意,只无意识记下他喜欢的菜,刚准备下去告诉江林生,便听谢凉问道:“想什么?”   裴词抬眸看过去。   御书房早就加了他的位置,没有人的时候,不需要太多规矩,因此他放下饭菜后,便坐在离谢凉不远的位置上。   没什么缘由的,他的身体自冬天起便不太好,因此已经春季了,屋里还有些奇怪的燃烧着炭盆。   炭盆将空气灼烧的十分温暖,裴词舒适的眯了眯眼,看着谢凉询问的目光,想了想道:“我听闻你在与人商议要事,才来送些吃的。”   谢凉听了,点点头,又吃了一口小青菜,才道:“嗯。”   裴词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倒春寒还是有点凉,他一路走来,沾了寒意,笑意之下忍不住掩唇轻咳一下,但又忍不住笑:“不要耍赖,为什么把周将军赶走?”   裴词从前偶尔也会叫周澜深的名字,但如今只叫周将军了,同之前叫谢凉“陛下”一样,带着陌生。   他自己觉查不到这样的变化,谢凉听了,面色不由自主柔和一些。   问题也就回答的十分爽快:“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裴词怔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又看了看屋子里把江林生热的冒汗的炭盆。   再看吃着饭,也不顾礼仪,依旧和自己说话的皇帝,听他讲规矩,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觉得有点好笑。   只好礼貌性轻咳一下。   不想这次好像没有控制好,一下收不住不说,咳嗽了好几下,咳嗽完,裴词有点懵逼坐着,脸上慢慢出现一点红。   _   裴词发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毫无征兆又来势汹汹。   他冬天被保护的十分好,春天温度上升,反而出了纰漏。   谁也没预料到这样的事,他坐在位置上,上一秒还和人说话,下一秒,几乎已经没有意识了。   谢凉脸色难看的要命,等查清楚是因为晚上的碳火断过一段时间,处理了一批伺候的人,连江林生都挨了几下板子。   太医院几乎住进了景怀宫,一连好几天,院首连水都不敢喝多,手里的施针的手就没有停下过,只怕晃一下神,后果就难以预料。   谢凉也住进了景怀宫,守在一旁,好几天没去上朝,只在每五日一次的大朝时,短暂露了一面。   大朝时,众官员在外等候,有官员心中不满,私底下与同僚暗暗讽刺了一句,还没下朝,就被玄甲卫拖了出去。   众臣子一时间又是害怕又是惊骇,一时间风言风语倒是少了一些。   作为皇帝,无论名声如何,谢凉实际并不是个昏聩懒散的人,朝政大事,他以往极少缺席。   但或许是被裴词话没说完就失去意识的模样吓唬住,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尽管院首说裴词短时间并不会出什么问题,他也较了真。   除了十分重要的事处理,其余时间,他很少离裴词太远。   前朝臣子隐约打听到怎么回事,私底下有心抱怨,但想起来被拖出去的同僚,纷纷又闭口不言,折子也识趣的只送到景怀宫。   周澜深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他那天是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稳,便听说宫里又出了事,一口水没喝上,便又匆匆折回宫里。   他不通医术,除了查查是哪里出了问题,宫里的眼线有没有小动作,其余帮不上太多。   但他天南海北认识的人多,裴词一直昏迷不醒,到后来,他便主动请一些有交情的江湖医者来看看。   他们的诊论大多与院首相似,但看起来十分奇怪。   据说,裴相不知为何,从脉象看,明明受过极为严重的伤,甚至伤到了根基,分明是回天乏力的脉象。   可不知为何,有什么东西在一直吊着他的一口气,让他宛如虚弱些的平常人一般无二,如果不是这次生病,只怕还看不出来。   十分怪异。   周澜深站在一旁,因为是他寻来的人,他有幸跟着听了几句,听的心惊肉跳。   若是一个人这么说,只怕还能骂一句胡说八道,但所有人都这么说,就不得不让人慎重了。   尤其是裴先生这件事。   毕竟……有些东西,江掌事看得明白,他自然也看的出来,甚至有可能看出来的比江林生更早。   也是因此,周澜深有预感,如果这次裴先生出事,只怕会发生比所有人预想中更可怕的事。   大朝一拖就是十几天。   北疆皇权集中,尤其在谢凉手里,因此,有许多事都需要他点头,才能真正作出决定。   并且即使是十分懒怠的皇帝,旷朝这么多天,也已经不合适了。   在裴词情况真正稳定些的时候,谢凉开始处理这段时间积压的事务。   也是这时候,面对着谢凉的冷脸与阴晴不定,本就皇帝被吓得诚惶诚恐的臣子们发现,景怀宫中那位的存在,虽然十分不合规矩,饱受非议。   但或许不全是坏事。   朝中气氛日益逼仄,终于,在昏迷了半个多月后,裴词醒了过来。   其实发生这么大的事,裴词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隐约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十分长的梦,有些头疼。   他揉揉头,坐在床上,刚想出声,先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   这些天,只要有空,谢凉便守在裴词身侧,江林生开辟出一小块位置,屏风隔着,屏风后小桌子上的折子堆成了山。   裴词听到有人说话,分辨了一下,似乎是周澜深的嗓音。   周澜深的声音一点也不朝气蓬勃了,听着有点哑,还有点疲惫,他压低了声音,有些慎重问:“陛下,裴先生这般……今年四地行宫,还去吗?”   谢凉闻言,似乎沉默了一下,过了会,他淡淡道:“按计划来。”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17章   四地行宫是北疆一个标志性建筑,地位十分特殊。   北疆的帝王,除了谢凉,多少都有一些不着调,先帝尤甚,十分耽于享乐,曾耗费巨大人力财力,修建了四地行宫。   四地行宫坐落在南方子虚山下,就位置来说,是北疆王朝极为特别的存在。   因为据说这个地方十分接近某种神迹,常年云雾缭绕,四季温度始终相同不说,还有人看到过山上半边飘雪半边晴空的神奇景象。   无论是山下百姓,还是北疆以往的帝王,对子虚山大多畏惧多于好奇,因此恭敬无比。   唯有先帝,在宦官唆使下,大着狗胆,命人在山下修建了行宫,规格制式,皆与王宫相同,只是小一些。   四地行宫恢宏神秘,许多年前,自修成始,每年夏季,先帝便会带宠爱的嫔妃太子,前往行宫避暑。   谢凉以往是没有这个机会的,一次也不曾去过,不过他对此并无太大兴趣,偶尔提起来,只是兴趣缺缺的模样。   裴词实打实昏迷许多天,头还懵着,朦胧间听到周澜深的话,第一反应并不能做出什么深得思考,只是凭借直觉判断……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谢凉这些年过得辛苦,难得有想要放松的时候。   裴词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他低声咳嗽,掩着唇,本意不想打扰到外面的人,只是他身体不比好的时候,只是轻微的动作,便引来很大动静。   裴词自己也没有想到,只不过小声咳着,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到最后,几乎感觉到窒息感。   所幸有人在他难受时,反应十分及时,在他手里递了杯水,缓解了他的痛苦。   裴词朝身旁看。   刚刚他身边虽无人,但手边有一个小桌子,水在桌子上放,温度适宜,应当是一直备着。   江林生不在,准备这些的人是谁可想而知。   “阿景。”裴词抬头看着谢凉,低声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他顿了顿,低声道,“你不要担心。”   其实醒来同谢凉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裴词心里多少感觉有些奇怪。   他以往无论做事还是说话,或多或少都有把握,至少对说的话是了解的,唯有这句,他莫名感觉进入到什么他不太熟悉的领域。   总之感觉不像是君臣之间的对话。   只是谢凉的脸色实在太过难看,十分吓人,裴词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话可以缓和片刻,便这么说出来。   谢凉目光看着裴词,闻言,面色并没有缓和多少,只是不再具有攻击性,他沉默一瞬,转身给裴词又倒了杯水,才道:“做不到。”   “……”   裴词看着他,一时无言,只觉得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两人沉默。周澜深不知道这里发生的动静,落后一步进来。   他方才与谢凉同时听到裴词声音,脚步顿一下,却没有同谢凉那般直接进来看人。   他先是出去,让门外守的江远把隔壁太医唤来,又让人去寻江林生,吩咐完后,才跟在后面进来。   不料刚进门就听到这段话,周澜深顿一下,拿手摸了摸鼻子,有点想装作自己不在。   只是他虽尽量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但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不可能不被注意到,裴词与谢凉说了几句话,便将注意力放他身上。   “今年可是有去行宫避暑的打算?”裴词双手捧着杯子,看站在一旁的谢凉,眼睛因为长时间睡眠有一些水汽,是非常清透的琥珀色。   谢凉看他一眼,注意到杯子里的水喝的差不多,接过去,见裴词摇头,他便把杯子放回到桌上,然后淡声回道:“嗯。”   只是他虽然是做出决定的人,但并不会关心下面具体怎么运作,最多关注一下沿途布防,因此不能说的十分明白。   周澜深在一旁,一听,便往前一步,接口道:“对,前几年太乱,一直没机会,今年一切刚好,陛下便打算同您去玩一玩。”   “裴先生从前去过子虚山吗,据说风景很好?”周澜深说着笑起来,似闲聊般问道。   裴词听了,动一下有些发麻的手指,看着他摇了摇头:“不曾。”   谢凉闻言,微不可查皱了皱眉。   正说着,被江远喊过来的太医到了,说在外面等候传唤。   为了避免太过吵闹,进来的只有院首,只是他的身旁还跟着一名须发皆白的医者,慈眉善目,看衣着打扮,是江湖人。   裴词一直以来都在朝堂,接触者多是世家子弟或者军将,极少接触江湖中人,看到这位江湖医者,目光忍不住多停留一瞬。   周澜深注意到,笑着与他解释:“先生,这位是文先生,是学生敬慕已久的清溪杏林。”   皇室拥有无尽财力,权势名望,于是能够召集到无数的优秀医者,珍贵良方,但还有许多高手并不在意这些,只存在于民间。   清溪杏林的称号,裴词即使很少关注江湖,也略有耳闻,只是这位先生很久之前就隐居起来,销声匿迹。想找到他并不容易。   裴词抬眸,对周澜深笑了一下,眼眸微弯,带着感谢,又微微偏头,看了谢凉一眼。   周澜深门路广,找到清溪杏林,走的应当是他的路子。但打动这位离群索居的老先生,裴词判断,应当是谢凉的原因。   不知缘由的,裴词这么想。   文先生在医者中的地位很高,即使并无官职,院首依旧对他十分恭敬。   诊断结果同之前并无什么区别,裴词身体依然是一种遭遇重创的状态,但人能够醒过来,已经好许多。   文先生诊断后道,药方与之前变化不大,温养为主便好,说着,他对上谢凉漆黑的目光,不知怎么,忽的笑了一下,道,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   谢凉只那一眼,便不再多看,站在一旁,沉默极了。   文先生低头收拾药箱,收拾好后,临走前,忽的想起什么,转过身,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看向裴词:“裴大人。”   裴词看过去,他道:“观脉象,大约有□□年了,您可是忘记过,□□年前,您曾受过什么伤?”   _   □□年前,这个身体还不是裴词的,发生了什么,裴词的确并不知晓。   倒是谢凉,听了之后对此十分在意,去查了查,只是并没有查出什么。   天气一天天的暖起来,葳蕤草色日渐连绵,御花园里已经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裴词闲来无事,便偶尔带着江远与小狸花在御花园里走走,也算是欣赏春光。   谢凉后宫无人,没有女眷,便没有十分需要避嫌的地方,裴词行动还算自在。   只是也因为此,宫里除了谢凉,便没有真正能拿主意的人,江林生平日里有拿不定注意的决断,会来问问裴词。   久而久之,许多前朝臣子不知道其中弯绕,只以为圣上之所以褫夺官职,囚着裴相,是因为……便传了些风言风语出来。   有比较耿直的老臣,直呼国将不国,然后联合起来,火速上书,请谢凉速速纳妃。   这其中因为被敲打过,安分了几天的安南王也来凑了热闹,他有几个貌美如花的妹妹,虽然如今打算……已经不同当初,但国舅梦并没有真的放弃。   也好在未来成事时多个身份借口。   只是他们强硬,谢凉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强硬的一个人,久而久之,众人十分努力也没有结果,大部分人也就散了。   裴词听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风言风语,他并不如何在意,这是天性使然,他对事物总是想的比较开阔,比起在意这些流言,更愿意去面对他真正应该面对的事。   只是这事闹了一场,还涉及谢凉,有段时间,他看到谢凉时,总感觉有些奇怪。   不过谢凉对此看的比他还要开,他本就不喜形于色,这种空穴来风的流言,他更是毫不在意,听了仿佛没听到一般。   裴词便十分淡定了。   裴词没想到会有人就这件事,求到自己面前。   是一位下朝后应当前往小书房继续与人商议要事的老大臣,姓周,两朝元老,身份十分贵重。   看到裴词,他顿了顿,撇下身旁一干同僚,朝裴词走过来。   也好在裴词以前名声还在,并不是轻易能够被拿捏的人。   周大人看到他,先轻咳一下,与他寒暄两句:“裴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裴词笑着点点头。   周大人看着,也笑一下,然后面色一顿,似无意道:“这些天,关于陛下纳妃之事,裴大人在宫里,想必也有所耳闻?”   裴词听他说话,点了点头:“略有听闻。”   周大人便笑一下,问道:“不知对于此事,裴大人有何看法?”   裴词不应当对此有什么看法,便不说话,周大人顿了顿,看着他,又继续道:   “裴大人,先帝当年,是极看重您的,如今陛下也……能听进去几分您的话,后嗣之事,关乎国本,还望您能多操心。”   裴词看着他,闻言笑了一下。原本不想说什么,但对上老大人近乎咄咄逼人的目光,他顿了顿,还是道:“不知您希望我做什么?”   周大人皱眉道:“裴大人,您一向是有分寸,守规矩的人,旁的我不多说,只是希望您……能劝劝陛下,莫被别的耽误了,还是以国本为重,早日纳妃。”   站在某种位置上,周大人说的其实本没有错。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作为国之重臣,他不会不知道,如今各路人马心怀鬼胎,对谢凉身边的位置虎视眈眈,一旦涉及后宫,一定又是一轮纠缠不休。   可是站在他的位置上,他也并不需要在意这些。   裴词抿唇,看着他,忍不住微微皱眉。   但就是不说背后的弯弯绕绕,只说婚姻。谢凉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他的事,他要喜欢什么人,旁人本不该置喙什么,无论是谁。   裴词自己也一样。   他看着周大人,抿着唇,有些冷淡:“大人说笑了,这些东西,我说的再多,都不比陛下自己喜欢,还是要陛下自己决定。”   正说着,裴词抬头,看着周大人身后,稍微顿了顿。   周大人看着他,似乎觉察到什么,一边判断着裴词的神情,一边慢慢的转过身。   然后他也顿了一下。   谢凉不知道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正面无表情看他。   见他回头,谢凉抬眸,冷冷的扯了扯唇角。   他是个作风冷硬的皇帝,不比先帝温和,周大人即使是两朝元老,被他这么盯了一会,神色也有些僵硬。   他没有说话,谢凉静静看他一眼,在他几乎绷不住松口气的时候,忽然淡淡道:“怎么,你也想回家种地?”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18章   周大人铩羽而归,走的时候脸色发青,他走到路边,同僚想搀他,他踉跄一下,据说回去就病了。   对于这位大人公然在御花园质问裴词之事,传开后,有人惊讶,有人不解,还有人十分钦佩。   毕竟当前形势未明,裴词在宫中被囚着,众人对此虽有猜测,但具体什么情况,没有一个人知晓,因此也无人敢有异动。   唯有周大人,敢做这第一个出头的人。这种精神,令人动容。   但无论私底下如何说,后来上书的折子又有多诚恳,皇帝对此的态度是不理就是不理,到最后,竟隐隐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朝堂上下,面对皇帝冷脸,心痛之余,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只能感慨先帝运气确实不好,太子无德无能便罢了,好不容易换个谢凉,是有本事的,却是这么个脾气。   一时间,唯一不那么受到皇帝辖制,手有兵权的安南王府又热闹起来。   谢凉对此并不搭理,朝臣拉帮结派,他仿佛一无所知,不仅如此,还日常拱火,所作所为,像极了昏君。   裴词一开始不确定他想做什么,提醒过几句。   后来看谢凉做事稳妥,并非没有分寸,又听他偶尔对周澜深的吩咐,裴词思索一番,对于此事,才隐约摸到一些头绪。   谢凉似乎……是不太能容下齐盛了。只是不知为何,他没有选择更便捷,也更稳妥的方式,而是在暗中筹谋什么。   对此,裴词接触的信息有限,一时间猜不出其中原因。   他有心相帮,只是这件事,谢凉虽未隐瞒他,但自始至终,也没有要他参与的意思,裴词提了几句,没得到回应,便不说什么了。   只尽量配合着谢凉,做出风平浪静的假象。   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渐渐的,谢凉开始变得忙起来,小朝经常拖到很晚。   他是习惯忍耐的人,事情没有处理完,便不大在意其他,一屋的人便也陪着挨饿,有时一天都吃不上什么,裴词知道,便会偶尔过来。   “今日还没结束?有说到什么时候吗?”当又收到消息,裴词抱着小狸花,站在小书房附近。   江远站在他面前,低眉垂目的样子。   同样的风景,小狸花都有些看烦了,一看又是,不满的拿爪子勾裴词的衣袖。   裴词感觉到它的情绪,笑一下,轻轻摸摸它的下巴,再看眼前犹豫不决的江远,顿了顿,忽的问:“是发生什么事?”   江远站着,精神原本就紧绷,闻言看一下裴词,瞬间坚持不住,跪了下来,小狸花被吓得毛一下炸开,溜烟窜上裴词脖子。   裴词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去抱它,让它不要掉下来,青色的衣袖宽大柔软,一不小心把猫整个裹进去。   这是一个毫无攻击性的画面,江远看着,却忽的对裴词磕了下头,颤声道:“大人,陛下说,您先回去,今日的事,您不要理会。”   小孩子总喜欢把话说的柔和,但这样的话,其实是非常明显告诉接收到的人,不要碰,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裴词闻言顿一下。   自见面起,无论他如何谨慎退避,谢凉的态度都始终如一,十分尊重他,也从不说这样见外的话。   今天说,想必是确实遇到他认为不能让裴词看到的事。   裴词一瞬间明白他的意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江远不知道这点,他见多了谢凉不近人情的一面,只以为他对裴词也不耐烦起来,吓得面如土色。   裴词看着他,忍不住笑一下,又抬眼朝小书房看一眼,便摇摇头,温和的朝江远略微颔首,抱着小狸花离开了。   这时候已临近下午,裴词回到景怀宫,刚好碰到从小厨房出来的江林生。   自裴词身体不好后,这师徒俩的位置就换了换,江林生照顾裴词,江远则留在谢凉身侧。   江林生手中捧了一碗药,笑着看裴词——这也是谢凉一定要他过来的原因,他总觉得其他人没有江林生做得好。   裴词抱着小狸花,看到江林生手中的药碗,目光短暂的游移一瞬。   不会有谁想要每天泡在太医院的药碗里,裴词自然也是同样,只是每当这时,无论是谢凉,还是老掌事的目光,都让他不忍心说什么。   今日有些特殊,大概是少了一个人,威慑力便没有那么明显。   裴词也难得想要偷懒片刻。   他手指揉一下小狸花的肚子,想了想,若无其事对江林生道:“放桌子上吧,我等凉一凉。”   他的神情并无异色,好像当真这么想,江林生闻言,看他一眼,不动声色伸手摸了摸只是带着余温的药碗。   若说他一点看不出来些裴词脸上的不情愿,那是假的。   若说他一点看不出来些裴词的小心思,那也是假的。   只是裴词做事,从容理智惯了,除了生病,极少见他脆弱时候,江林生看着他略有些飘忽的目光,心里便是一软。   “好。”江林生端着药碗,声音不自觉带了点无奈,叮嘱道,“那您自己记得,不能太凉了。”   他说着,送人进屋,想了想,又忍不住回身问,“我去看看晚饭,您今日有什么想吃的吗?”   裴词看着他的目光,坐直了身体,想了想,非常诚实回道:“糖醋排骨,和水煮鱼。”   一个重甜,一个重辣,都不是裴词以往喜欢的,也不是他现在能吃的,可见这段日子过得的确是很委屈。   江林生闻言,稍微沉默了一会。   过了会,他轻咳一声,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疼,劝道:“您再想想……要不换一个?陛下最近……有些烦躁,他吃不了这些的。”   江林生的目光诚恳。   裴词听的都愣了愣。   文先生的诊断,他也是一起听的,因此说这些话,原本就是看着桌上的药碗,随口胡说。   江林生不比其他人,他听到了也不会照做。   此时听江林生的话,裴词顿了下,忽然感觉好像他真的是为迁就谢凉才会这么可怜一般,摇摇头,忍不住笑出来。   他看向江林生,忍不住笑一下,点头道:“那就按您说的,今日就陪着陛下吃菜吧。”   江掌事哭笑不得。   裴词目送他出去,抱着昏昏欲睡的小狸花,走到窗户下。   春日犯困。   裴词的书房里便有一个躺椅,专门准备着,铺了厚厚的毯子。放在窗户下,春天光线刚好,躺在上面欣赏春光,再合适不过。   小狸花被宠的十分懒,吃的胖成一颗球也不愿意多动一下,见裴词想睡觉,它眯了眯眼,也想回窝,但想了想,还是没动。   裴词好笑看它一眼,顺便将它在身上推成一只猫饼。   小狸花舒服的喵一声,蹭着裴词,一人一猫在春光里睡得人事不省。   _   裴词这一觉睡得十分沉,醒来时身上多了一张毯子,小狸花已经不见了。   裴词微微眯眼,喊了它一声,没有得到回应,裴词揉揉头,往外一看,已经是傍晚了。   裴词没办法说这一刻他在想什么,等到他的意识真正清醒的时候,耳朵边已经能听到小狸花的声音,正在屈辱的嗷嗷叫。   根据眼前所看到的画面——大概是谢凉一只手捏着笔,另一只手面无表情提着小狸花,问它“你为什么不答应”来看。   裴词判断,应当是谢凉下朝后来到书房里,看到他在睡觉,便没打扰,而是顺势坐下来批折子。   中途小狸花醒过来,看到他,跑到他腿上找他玩,可能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又不太想动,便趴在他腿上昏昏欲睡了。   因此没有听到裴词叫它的声音,不过也因为此,被谢凉很不客气的提醒了。   小狸花喵喵叫着,用一种鸡飞蛋打的动静向裴词窜过来,裴词便看到它流星一样的行动轨迹,以及它身后微微皱眉,沐浴在夕阳橘黄色的光里,神色显得有点不解的谢凉。   这是裴词为数不多感觉到印象深刻的画面,于是大脑记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要接住疯狂跳跃的小狸花。   但不小心掉在躺椅下的小狸花已经用一种看待负心汉的目光在谴责他。   这种几乎称得上美好的画面,让裴词没忍住笑出来,小狸花呆一下,紧接着,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一张猫脸。   直到谢凉走过来前,裴词的脑海中都是一种相对活跃的情绪,这让他略有些苍白的眉目都生动起来。   这也让谢凉原本想说话的神情顿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皱眉从躺椅旁拿起江林生早就准备好的披风。   裴词看到,要伸手接过去,谢凉没说话,伸手指了指地上猫脸垮塌的小狸花,裴词便又忍不住笑,边笑边伸手去捞它。   谢凉便若无其事弯下腰给裴词系披风的带子。   这动作其实有些亲密,裴词眨眨眼,有些陌生的动一下脖子,只是抬头看到谢凉太过坦然的目光,又觉得应当是自己的问题。   谢凉小时候他还摸过谢凉的头,小皇帝好像也没感觉有什么。   裴词迟疑着被自己说服。   谢凉看他的神色,略一思索,便明白他想什么,微不可查轻挑下眉,抿下了微弯的唇角。   小狸花奇怪的看他一眼。   谢凉一直等到小狸花闹够才开口。   他显然听江远说了上午裴词的反应,没有生气,反而看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小狸花拿爪子扒拉他的衣摆,还得到了他的回应。   他捏着小狸花的爪垫,看向裴词,解释道:“是周睿。”   周睿便是那位堵了裴词的大人,裴词闻言,有些惊讶:“他病好了?”   谢凉摇摇头:“没有,他是拖着病来的。”   裴词一听,有些头疼起来,连小狸花都不想抱了,无言道:“他想威胁你?”   这不是难想的问题,谢凉并不意外裴词看出来,点了点头:“嗯,他说若我不纳妃,他便对不住先帝,下去了也无言面见,还不如一头磕在书房里算了。”   谢凉说的十分淡定。   裴词听到,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说?”   谢凉顿一下:“我让他随意。”   只怕北疆数代帝王,加起来回答这个问题,都少有能这么干脆利落的。   裴词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谢凉,揉了揉额头,前所未有的头疼起来。   “你便这么……让他随意?那他呢?现在如何了。”裴词的声音都有点不稳,看向谢凉的目光里也显得凝重。   周睿毕竟是两朝元老,资历颇深,对于他,谢凉略施惩戒可以,敲打一番也行,但不能让他有事。   只是看着面前谢凉冷淡至极的面容。裴词只希望如今的结果是能转圜的。   谢凉皱眉,抬眼看一眼裴词。   顿了顿,他有些不情愿:“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裴词闻声看过来,他沉默一瞬,又道:“但是江远说,你离开了,我想了想,没让他死。”   这句话谢凉说的没有太明白,裴词看着他,也是连蒙带猜的,才明白他的意思。   皇帝应当是想说,这些朝臣结果如何,他原本是不在意的,只是他也知道,裴词在意。   他那时被人耍赖威胁,十分不满,原本是必定不会给对方好果子吃,铁了心这么做,只是因为知道裴词有影响,所以不让裴词来。   没想到江远来报,说裴大人听了这句话,什么都没有问,便这么离开了。   谢凉听到,想了想,又忽的不生气了。   裴词信任他,觉得他能够处理好任何事,所以不来。投桃报李,他自然不想要裴词有分毫的为难,为此忍耐一些脾气,相比来说,反而是最无足轻重的东西了。   “所以周大人现在……?”得知对方没事后,裴词也放松一些。捏一下小狸花的爪子,有些好奇看谢凉。   谢凉便道:“我让他走,他不肯,便在外面跪着了。”   “现在还在跪?”   “嗯。”   裴词忍不住沉默,想了想周大人的体魄,忽的又有点头疼起来。   他看着谢凉,欲言又止,想说什么,谢凉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不想听,于是提前道:“不说他,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裴词眨下眼,有些不解:“我忘记什么?”   谢凉没说话,只是皱着眉,目光慢慢从裴词身上,往另一个方向移去。   裴词顺着他的视线移动,神情一顿,看到空空如也的桌面。   看着桌面,裴词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什么。   他想起来他似乎确实忘记了一些东西。   他的药呢?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19章   接到皇帝传唤,江林生是迈着小碎步进屋的。   进屋后,他偷偷抬眼看了下谢凉。老掌事五十多岁的人了,面色看起来竟是相当的不好意思。   他手里捧着一碗药,药汁十分浓郁,然后他目光一转,谴责看向裴词。   大有我没想到您竟然是这种人的意思。   裴词被他看的愣了下,回过神,莫名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抬手摸了摸小狸花鼻子。   “我来吧。”老掌事端药端的辛苦,裴词往前一步,要接他手中的药碗。   他从来不是需要旁人操心的性子,偶尔偷懒,也是意外居多,这时候既然被当场逮住,自然不会想再耍什么赖。   只是没想到,他伸出手,还没来得及接到碗,便被半空中斜伸出的另一只手阻止了。   端着裴词药碗的手指修长,骨骼分明而漂亮,在场人中,不作第二人想。   裴词眨一下眼,不解的偏头,便看到正皱眉看着药碗的谢凉。   谢凉的模样有些奇怪。   应当不是错觉,但不知因何产生的,裴词竟然从他面容上看出来一点懊恼的情绪来。   “怎么了?”裴词低声询问,以为谢凉发现了不妥之处,走近了,正要看看,便看谢凉皱眉看向江林生,道,“不能改一改方子?”   此话一说,两个人都愣住。江林生是没想到能从谢凉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裴词是迟迟反应不过来。   两个人一同看向皇帝。   谢凉像看不出他们的疑惑,面容依旧冷淡,只是看着药碗,鼻尖轻皱一下,面上透露出一点不满。   这么一看,江林生便觉出味来,他看眼裴词,目光里划过一丝了然,一瞬间明白了谢凉的意思。   这是在不满意味道呢。   当年伤重垂死,草药堆里泡大的皇帝,他竟然开始不满药的味道。   江林生面色古怪,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其实在江林生眼里,自始至终,他都不看好谢凉对裴词的喜欢。   尽管人已经被皇帝千方百计留在宫里,尽管人看起来没什么不情愿。   可江林生就是知道,裴词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人,他如今不走,是他心有挂念,但若有一日,他知晓皇帝想法,想要离开。   谁能留得住他。   他一把老骨头,想不都不要想了,至于陛下自己,他看也未必。   可是现在,人一头磕在柱子上威胁他,他都视而不见,让人继续的皇帝,战场上被刺伤,理都不理,也要杀了对方的皇帝。   他开始因为裴词一次误喝的药,担心药的味道好不好。   江林生又是好笑又是无语,他忍了忍,面上没有显露什么,而是诚恳道:“陛下,这……不能。”   谢凉面无表情盯着他,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起来。   可是他是最不会说,如果难喝,就不要喝了的人,也是最不希望裴词身体出现任何问题的人,到最后,只能一个人冷漠以对。   裴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在闹情绪。   只是裴词毕竟没有江林生那般知晓他的心思,对于他的反应,有些不解,也有些迷茫。   只能抬眸,看着谢凉,有些不确定,又有些安抚道:“阿景……是有何不妥吗?”   谢凉皱眉,看一眼裴词,难得有些不大自在的摇摇头,把药递给他,转身出去了。   江林生不自觉跟了他一步,又觉得不妥,轻咳一声,转而来到裴词面前,摸了摸裴词手里温热的药碗,确定没有变凉,松口气。   “大人,这温度可还好?”江掌事的眉眼无奈而好笑。   裴词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摸一摸小狸花的鼻子,轻笑着点了点头。   裴词也没料到喝迟一碗药能惹出事端,再喝时就十分干脆,且十分干净,江林生接过碗,看着他,又有点不忍心。   虽已在皇帝面前否定了,但想了想,他还是多问一句:“若实在难喝,需不需问一问文先生,改一些方子?”   江林生眉眼沉静。   裴词听了,下意识摇头,有些疑惑看着他:“不必了,今日怎么……”   裴词原本想问江林生与谢凉今日怎么都有些不对,但这句话没说完。在否定的同时,他忽然顿了一下。   他忽的想起来,方才谢凉的异常,也是一瞬间,事情的脉络全部呈现在他的脑海中。   江林生的话与谢凉的话其实区别并不大,只不过多了一句。裴词是不是觉得难喝。   但因为这件事无论在裴词眼中,还是在谢凉眼中,实际上都不能算什么严重的问题,因此裴词下意识忽略了这一点。   谢凉方才这么问,或许原因并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谢凉发现了什么不妥,相反,它可能相当简单。   谢凉只不过是担心他。   裴词看一眼手中青色的碗,因为里面的液体消失,碗的四周在光线折射下呈现出一种透明质感。   裴词看着它,短暂的出神片刻,听到方才合上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谢凉正端着一个盘子进来,神情清冷,只是背后有光。   他走近,裴词看到他手里的盘子。   做工精巧的琉璃盘子,裴词认出是某一年的贡品,十分贵重,现在就这么被皇帝随意的拿出来,切了一点水果,又铺了一层果干。   裴词看着它,手指轻轻压一下额角,又抬眸看着谢凉,无言片刻,忽的忍不住笑出来。   他顿了顿,不知怎么的,有些不算示弱的示弱:“是有一点难喝。”   谢凉闻言,目光微不可查亮了一下,他抿唇,把盘子朝裴词的方向推了推,低声道:“嗯,我知道。”   _   裴词不大吃甜的零食,相反,谢凉对此的兴趣虽也没有多大,但比他好一些。   盘子里的果干,他吃了一些,后来便坐在谢凉身侧,闲暇之余,看着谢凉批折子,偶尔给他递几个。   谢凉手里拿着一片,吃了几口,后知后觉的感觉不对,偏过头看裴词。   他的眼睛漆黑,不认得的人会觉得可怕,但在裴词眼里,很容易从里面看出来一点可爱的谴责。   裴词对上这双眼睛,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拧了拧眉,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对劲,想了想,轻咳一下,转了话题。   “周大人跪的有些久,不如我们去……”看一看他。   裴词提议,话没说完,便发觉谢凉目光里的谴责更重,没等裴词说完,他便别开了目光,充耳不闻看向自己的折子。   裴词看着他,短暂的沉默一瞬。   说起来,裴词当初来的不巧,无缘看到先帝朝政是否勤勉,但看着整日泡在折子堆里的谢凉,他确定,谢凉应当是个称得上勤快的皇帝。   或许正是因此,朝臣对他又爱又恨,却也无可奈可。   一个清醒且勤勉的皇帝,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又是专断的,确实很不好对付。   谢凉处理朝政和批改折子不避讳裴词,在某些事上,他还会来听一听裴词的意思。   “前些年无暇顾及这些,今年我想重开科举。”谢凉说着,将一张手边的策论拉到裴词身边,“他为考官如何?”   那是一张关于民生的策论。   裴词接过来看了看,略一思索,明白谢凉的意思。   先帝任人唯亲,到晚年时,曾一度荒废科举,谢凉前些年忙着,也无暇顾忌这些。   如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正式需要整肃的时候,重新启用科举,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这张策论只重民生,让裴词心里隐隐有个念头:“想法很好,只是,你是打算?”   谢凉点点头:“嗯,你还记得陶宁吗?”   裴词略微坐直了身体,点头。   陶宁是当年西州之乱的边关流民,未战乱时,是青都府一名秀才。   他不会打仗,更不会其他,遇难时几乎濒死,谢凉与裴词于他有一饭之谊,后来陶宁醒过来,裴词与他攀谈才知道,他十分有才华。   且因为他生于式微,于民生一道的见解十分独特。   只是北疆做官的门槛有些高,除世家子弟,便只有被举荐的人,受到重用的几率大些,因此虽有科举存在,但少有出头之人。   除此之外,北疆科举的科目十分庞杂,民生兵法,射艺辞赋,缺一不可,虽能够保证选拔出的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可数量极为稀少。   简单来说,华而不实。   裴词翻到策论的署名之处,看到是陶宁,抿唇轻笑一下:“你想分设不同科目?那便不能只有一个考官,是否还需要主考官?”   谢凉点点头:“嗯,我想,像你从前说的,将科考分为不同种类,每个种类设定关联科目,用来选拔官员,除此之外,不论出身。”   裴词看着谢凉,回忆一下才想起来,他当年应当是偶然同谢凉讲过另一个世界的考试模式。   如今看来,皇帝不仅记得,还很认同。毕竟北疆等级分明,对门第看中十分严重,谢凉想做这些,其实并不容易。   裴词突然明白这段时间诸位朝臣为何明里暗里找谢凉麻烦了,又为何暗地里去搅动安南王府的风云。   谢凉此举,虽未明说,但已经令他们感觉到危机。   但好在当初谢凉重新登基时便肃清了不少不能用的人,如今留下来的,虽一时不好说通,但久而久之,总能慢慢安排。   也难怪谢凉急着对付齐盛,他有兵权,且封地不在上京附近,在他日益不安分的情况下,想闹出什么乱子,实在太容易了。   只是他的兵权来的特殊,当年他无功无过,父亲却是个绝顶聪明人,临终前,用全封地的粮食给他换了一个出路。   谢凉不好动他。   裴词拿着陶宁的策论,想着齐盛,脑海中好像忽然串联了谢凉近乎偏激的所作所为,只是仍然不解。   没等他想明白,耳旁忽然啪嗒一声响。   裴词回过神,便看到谢凉皱眉看桌上的东西。   裴词探头过去看了看,看完后忍不住顿一下。   是一个汇报地方事务的贴子,但是是这么说的,大概意思是:   今年的收成很好,臣今日吃了足足三碗饭,都是大米饭,啊,这都是陛下您治国有方啊,我才能吃上这么棒的米饭!大米饭真好吃!不知远在上京的陛下也吃着这么好吃的大米饭吗?   理论上来说,这的确从某种程度上反应了地方的情况,并且还是很不错的情况。   但从谢凉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上来看,他已经十分不耐烦再看这样的东西,笔都不要了。   裴词怔一下,下意识觉得应该说什么,但是没有想好,便下意识道:“你没有自己的大米饭吗,为什么要想他的?”   谢凉闻言,沉默了一下,目光开始变幻莫测。   他看一下裴词,神情有些奇怪,最终没说什么,把扔出去的笔捡回来,写了一行字。   裴词探头过去看了看。   他写道:我没有自己的米吗,为什么要想你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20章   皇帝近来有些奇怪,这是裴词听江林生闲聊时说起的。   “大人。”一边给裴词倒着茶,江林生的模样看起来心事重重,神情相当纳闷,“依您看,陛下近来心情是不是不好?”   裴词有些奇怪,放下书看他:“哪里不好?”   他觉得谢凉心情其实还不错,上朝时间比以前短很多,不发脾气了,水果盘也摆的越□□亮。   江林生闻言目光变得奇怪起来,他看向裴词,确定他是不是说反话。   等到确定裴词确实是这么想,他摇摇头,唇角忍不住弯一下,“也不是这样,其实老奴也觉得纳闷,江远这兔崽子,这几天总问我。”   江林生在把江远当半个徒弟培养,这裴词知道这件事,闻言面色变得认真起来,询问道:“可是有人问他什么了?”   江林生摇摇头,又点点头:“对,不少人私下找他,都被他拒绝了,我问了好几句,才说是因为陛下近来说话有些奇怪,似是生气了,又不像。”   这描述有些奇怪,裴词偏头,有些好奇的看他:“这话怎么说?”   江林生便道:“说是陛下近来批折子时,和以前不大一样,总写些让人很不安的话。”   折子……不安?   联想到什么奇怪的和自己也有关的东西,裴词目光移开,神情变得奇怪起来。   “是什么让人不安的话?”最终裴词还是这么问道,同时手指往前一摸,从一旁书桌上摸出来几张谢凉以前批改完的折子。   这动作其实不大合规矩,江林生见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是有一些好奇的。   毕竟……让人不大好的描述,但又胸闷气短的东西,即使是老狐狸也没听说过,忍不住想要知道。   这真是陛下写出来的?   江林生老神在在的想着,裴词已经把折子打开了。   这是张朝臣劝谏的帖子,言辞十分恳切,情意也很深刻,一直劝谢凉不要动摇国本,也不要肆意妄为。   裴词乍一看,觉得这些话好像有些熟悉,再往下,话题却不是前些日子让不少人着急上火的后嗣问题了,而是变成了科举。   裴词即使没有参与,也知道科举在前边办的沸沸扬扬,颇有些不可抵挡之势。   只是谢凉态度强硬,一口气压下了许多反对之声,乍一看,才会有些虚假的风平浪静之感,如今看,才发现原来都在这堵着。   以往,对于这些没用的帖子,谢凉要么是视而不见,要么是一个阅字了事,如今,他学了些奇怪的东西,江林生又特意来问……裴词便直觉不会那么简单了。   果真,他打开折子,便看到一片气急败坏的劝谏后,折子的主人仿佛终于想起来自己在跟谁说话似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下来。   他滑跪道,陛下,臣方才有些激动了,但绝没有冒犯您的意思,请您相信我,我也是一片悠悠报国之心,一切为了朝廷,您能理解吗?   比起方才的慷慨陈词,这几乎可以算是讨好了,历朝历代,士大夫都是最不好低头的人,这样对谢凉说话,是很给皇帝面子的表现。   然后裴词看到谢凉在下面道:怎么,你这就急了?   “……”   江林生没敢看前面的内容,只是眼瞅着裴词翻到最后一页,四周又无人,才忍不住好奇偷偷看一眼。   这一眼差点没给他送走了。   忍了忍,江林生憋着笑,才凑近裴词:“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他没这么想问的,谁能想到这种堪称流氓的话语会和温润的裴相有关,但看裴词一脸懊恼,说这事同他没关系,反正江林生是说服不了自己的。   裴词听出他的调侃,不由有些痛苦的捂住头:“这都是意外。”说着,放下手里的折子,打开另一本。   若是这本也是如此……他大概就能明白众人为什么猜测谢凉心情不好了。   毕竟这些话……实在是很难让人想象确实是在心情平和的角度下说出来的。   而第二本的内容与第一本也差不多,只不过全程用词都很激动,结尾也没有第一本那么聪明,及时服了软。   谢凉毕竟是皇帝,即使能听进去裴词许多话,他也还是个皇帝。   这本折子,他批的明显不耐烦许多,也直接许多,上书道:管好你自己。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一连翻了好几本,书房的折子差不多都是这个画风,这还是留下的,裴词难以想象发到朝臣手里的都是什么东西。   与他同谢凉关系亲近不同,这些臣子大多无法感知到谢凉真正的想法,猝不及防收到这样的回复,估计要忐忑不安许久。   怪不得这些天人心惶惶,是他大意了。   这么想,裴词合上手里的折子,选择转头问江林生:“陛下在哪?”   天气日渐暖和,他近来愈发喜欢晒太阳,整日懒洋洋的,不怎么动弹。   谢凉不如他这般清闲,只有饭点见到的多一些,因此此时也不知道对方具体的位置。   江林生想了想,回道道:“或许与陶大人他们在小书房议事呢,您知道,按照陛下的想法,到时各府的考生还得来上京参考呢。”   北疆四十二府,各府考生选吧出来以后,还要来到上京府统一参考。   这种考试模式在裴词看来不陌生,在北疆却算得上创举了。据说自从重开科举,且不论门第后,百姓们的热情空前高涨。   从前因为西州之乱,平定失地,谢凉在民间和军中威望本就不俗,只在先帝留的士大夫中低弱一些。   士大夫畏惧谢凉,却从心底认为他为人残暴。   如今如果能通过科举,选拔一批新官员出来,必定是忠于谢凉的,到时候,北疆在谢凉手中,只要他不乱来,至少能维持百年安定。   江林生想不到这些,不过他看到裴词神色,把心里也莫名轻松起来,跟着笑起来:“大人可是要去寻陛下?”   裴词摇头,刚准备说等一等,便看到半掩的门被推开,江远探着头摸进来行礼,而他身旁跨进来另一个人。   天气日渐转暖,不同于裴词畏寒,谢凉早早换上了偏薄的衣服,玄色衣衫沉冷,唯独在衣角绣了图样。   裴词一见他便感觉冷,便忍不住这么问出来:“冷不冷?”   谢凉听到这种类似于关心的话,轻笑一下,摇摇头,联想起方才进门时听到的话,平静的眼眸转向裴词:“找什么?”   “嗯……?”裴词一下没有把话联系起来,眨了眨眼,有些走神。   他不知自己何时习惯了在谢凉面前思考发呆,极度轻松的状态,不过对两种状态的切换已经自如,也不会因此忽略什么。   于是走了会神没有回答问题,谢凉也不追问,耐心的等着,等到裴词回过神来后,才回答他:“方才是想问你在何处。”   有些脱节的对话竟被两个人这么流畅的联系起来。   谢凉听了,垂目想了想,好像在回忆,然后复原道:“下朝后在小书房,处理了几桩科举的事,后来去百兽园,喂了小狸花。”   他汇报自己的行踪,像某种拥有特殊身份的人向另一半交代什么一样,江林生笑起来,裴词没听出什么不对,眨眨眼:“我才喂过小狸花不久。”   谢凉点头:“我知道,听他们说起,便过来了。”   他说话后又低头看裴词,睫毛透过太阳,显得十分长,裴词看到,莫名觉得恨小狸花有点像。   于是没忍住抬手摸了下谢凉的头。   这一下,江林生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震惊的看向裴词,江远更是一脸我看不懂,我大受震撼的模样。   谢凉倒是反应良好的模样,一脸躺平任摸的意思。   裴词看看师徒俩,又看看他,掩唇轻咳一声。   因为手边没有小狸花,他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作为缓解尴尬的动作,然后拿起桌上的折子给谢凉看:“这是……?”   他没有明说,但谢凉一看便懂了。   他盯着折子看了一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模样看起来还挺满意,接过折子,淡声说道:“我觉得这般说话,很好用。”   他说着略微抬了抬下巴,对身后的江远示意,江远领会,小跑着过来,将怀里抱着的折子递给裴词。   这都是今日刚刚送来的折子,谢凉挑了几个,自己还没来得及看,裴词看了看,没接过来,他便自己打开给裴词看。   新折子明显与桌上的旧折子不同了,语调柔和太多,也安分太多,更不和谢凉东拉西扯,左顾而言他了,看起来十分恭敬的模样。   ……虽与裴词某些想法有些出入,但不得不说,谢凉的有些手段,对于臣子,十分好用。   想想传言中曾一度被朝臣掣肘的先帝,裴词有些无奈,只能感慨……恶人自有谢凉磨。   而对于老实下来的折子,谢凉没再为难,通通一个阅字了事。   他批着折子,裴词闲来无事,便让人把小狸花抱来,撸着猫,和他说科举的事。   北疆四十二府,地域极为辽阔,能够选拔的人才其实非常多,只是这些人具体如何任用,是不小的问题。   朝中的人自然要替换一批,却不能太过直接,很容易引起反抗,只是这次科举对谢凉太过重要,能够任用的人,也不能随意打发了了事。   一些一看便很重要的位置,和一些看似不起眼,却十分重要的位置,让什么人上去,就要仔细考量。   除此之外,此次科举,谢凉划分了不同种类,不同科目,且要求各府成绩出色的考生,都来到上京府参加总试,然而总试主考官,他却迟迟没有任命。   主考官对谢凉十分重要,关系到接下来的官员考核,绝对需要和谢凉站在一边的。   只是谢凉身边武将颇多,文官相对罕见,即使有,也不足以压住朝堂上的诸多老臣。   平心而论,裴词是合适的。   只是他不太清楚谢凉如今的想法,更不知道在他做过某件自己也不记得,却对谢凉十分不友好的事之后,虽然谢凉不怪他。   却是不是还愿意让他接触朝堂上的事。   裴词的思索,谢凉抬头的空隙便看到他,虽不能完全猜到,但也能猜到一些。   于是搁下笔,十分直白问裴词道:“在想什么?”   裴词手里撸着小狸花,没有隐瞒的意思瞒着,如实道:“是主考官的任命,至关重要,阿景,你想好是谁担任了吗?”   谢凉闻言歪了歪头,看着裴词。   他的眉目清冷,神情也不苟言笑,乍一做出这样有点可爱的动作,裴词不由得被戳中一下。   然后听他道:“先生,不是你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21章   谢凉性格里为数不多的体贴就在最不经意间体现出来。   比如现在,他这么说,很难说这是他一瞬间的打算,还是他早已经生出的想法。   只是他的声音平静,目光也很理所当然,反倒让裴词一瞬间卡了壳,想了想,竟也觉得这样没什么问题。   省去许多没用的猜忌,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拉扯,只是很直接道,就是你呀,他自己的想法就也全数体现出来。   裴词看着谢凉,眨了眨眼,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只是他接了这个事,往后再住在宫里,就不大合适了。   不说其他人有事时找他不方便……就是这般不明不白的住在宫里,往后有人越过皇帝,直接来找他商讨政务,听起来就有些奇怪。   “我想了想,这几日还是搬出去比较好。”等到各府科考的差不多,有名次的学生该来上京府参考时,裴词找到谢凉商量。   谢凉这段时间相当大方,有关科考的事,放手给他的十分干脆,一点也没有多心模样。   因此裴词找到他说的时候也没想太多,只是很平常问出口。   没想到谢凉放权时爽快,一听到裴词要走,模样看着就不大情愿了。   他也不直说,只是用黑漆漆的眼睛看小狸花,把小狸花看的毛都炸了,才淡淡道:“看我有什么用,我也能做主吗?”   这话一出,江林生站在一旁,肩膀就开始打颤,他也不敢动,只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目视前方。   裴词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小兔崽子这是在阴阳怪气。   只是他平常总是一副冰雕雪琢,对什么都冷淡的模样,仿佛除了批折子,极少再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骤然这般,可见是情绪波动很大了。   裴词眨眨眼睛,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抚一下比较好。只是低下头,认真看了看谢凉,没有从他面容上看出什么,又思索自己方才的话,才隐约摸到导火索。   ——作为皇帝,谢凉能对他重新交予信任已经不易,但不一定喜欢他骤然脱离掌控。   想明白原因,裴词心里了然了,轻轻的揉了揉小狸花的头。   住在哪里,权利与否,是不是需要自由,他如今是真的不在意了,只是这个节点,若要管科考,便确实不能住在宫里。   毕竟在裴词看来,帮助谢凉重开科举,替换掉一批不能掌控的官员,比他们两人短暂的分开要重要。   但是否要借此机会乘势而上,重掌权柄,却没有谢凉重要。   裴词捏了捏小狸花的爪垫,半弯下腰,弯着眼笑起来,看难得赌起气的谢凉。   他忍不住伸手,将小狸花的爪垫在谢凉脸上贴了贴,想了想,温声保证道:“我只是看一看考生如何,只需一月,便一定会回来。”   到那时候,尘埃落定,所有的坦途光明,也全部都会还给你,绝不贪求。   小狸花不知道发生什么,感知危险的本能的让它意识到不对,一动不动,只呆呆趴在谢凉脸上,眼睛懵懵看他。   它的尾巴有些痒,忍不住在谢凉脸上轻扫一下。   在小狸花蓬松柔软的尾巴毛缝隙里,谢凉抬眼,读出来裴词所要表达的意思。   他其实并不介意裴词从他身上取走什么,索要多少。   但不可避免,裴词愿意留在他身边的模样,让他心中生出一些十分隐秘的喜欢。   就像是,分开的不悦,忽然便被突如其来的重逢覆盖了。   谢凉于是不再说话,微微抿唇,从裴词手里取下小狸花,点着头道:“好。”   _   先前周澜深出去,似乎提前准备了一些关于科考的事,政令颁发下来,各府考试进行的异常顺利。   北疆虽然许多年未开科举,但因为总有人为此准备着,不过数月,便有许多折子雪花般飞往上京。   科考的事,几乎与裴府开门一同进行。于是,当朝臣们为门第之见与主考官之职大打出手时,略一恍神,竟发现天都变了。   争论不休的主考官之位,不知怎么,竟默不作声落在裴词手里,不仅如此,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裴相已经笑吟吟重新站在朝堂上了。   对此,有人不满,有人恼怒,也有人持观望态度。   但因为裴词疯病已好,他以往名声也好,并无什么大的过错,唯一称得上致命错误的夜宴之变……也被皇帝花费数月时间,一手抹去了。   皇帝不说什么,其他人更不能开口。   到最后,数来数去,若是皇帝一直信任他,他自己也不再做什么,旁人一时间竟不能拿他怎么样,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来。   但时间久了,很多人发现,裴词出现……竟不是全无好处的。   裴词脾性温和,做人做事,很少不给人脸面,也因此,与他共事过的人,背后多半不会挑他的错。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只是往日裴词虽有这个好名声,与他关系真正好的人,却大多分散在军中各处,上京府各官员,与他共事时间并不算长。   也是因此,对他的印象,经过一年波折,已经十分浅淡了。   乍一与裴词共事,诸多官员,尤其是这一年吃尽了皇帝冷脸的官员,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微感动。   要知道,如今的皇帝,与性格优柔的先帝太不同了,秉性十分强硬,说一不二不说,若是将他惹恼了,大殿上拖出去几个官员也不算什么。   他仿佛不在意名声似的。   让在先帝面前无往不利的臣子,面对他时反倒常常受到掣肘。   比如这次,不论门第选拔科举,还要弱化科目,这是动摇国本的大事,面对苦心劝谏,他竟理都不理。   为君者如此,说句国将不国都不为过,近日安南王府的异动,多半也是因此。   然而裴词的出现……却让不少人看到了希望与转机。   原因无他,裴相确实是比陛下作风温和许多,也……好说话许多。   自从科考开始,各府递上来的引荐折子,若是被陛下看到,定要一折子甩你一脸,还要训斥你不合规矩。   但若是递给裴相看到……裴相多半会拿来看看,不仅不会给你撕了,还会脾气极好的收回去。   时间一长,不少人反应过来,这才是本次科考的主考官,有什么话……其实不该越过他的。   一时间,裴府的大门都要被踏破了,朝臣们一口一个裴大人,安南王府都门庭冷落许多。   裴词一时间成了香饽饽,谁见了都要勾起三分笑,有几次与齐盛碰上,当事人没说话,身后的人竟先斗了个旗鼓相当。   对此,唯一不笑的只有谢凉。   很少有人知道,一日的朝堂结束,皇帝会仗着身手好,默不作声往裴相家里头摸。   裴词书房如今分成两份,一半给他批折子,一边留给自己处理科考的事。   因为太忙,朝堂又乱,谢凉这段时日兴致不高,过来裴府时总冷着张脸,裴词已经习惯了,看到后只是有些无奈。   东珠却不懂。   小丫头战战兢兢守在家里,等了几个月,一心等着裴词,尽管期间也有人来报过平安,她却还是担心不已。   这让她对谢凉的恐惧与不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每日端茶送水,脸上只写一行字,陛下不要对我家先生翻脸。   裴词对此十分无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在谢凉又一次淡淡抬眼看东珠时,有些忍不住开口:“阿景,莫要吓到她。”   之所以加个到,而不是直接说不要吓她,是因为裴词知道,谢凉心里并无这个意思,他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并不在意东珠是否不敬。   只是话一出口,裴词就知道不对。   谢凉看向东珠的目光肉眼可见的由飘忽变得冰冷。   裴词一顿,当机立断让东珠先出去,留下自己,无奈看谢凉冷冷的目光。   “我……”裴词也不知道自己时候能这般读懂谢凉的意思,但看着对方的目光,他就是看明白了,想了想,解释道,“没有觉得她比你重要的意思。”   “只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东珠不懂,以为你生我的气,小丫头这几天吓得吃不下饭,怕你不开心。”裴词斟酌着解释。   谢凉听了,不知道有没有接受,只是面色稍微缓和。   他抿下唇,目光垂敛,隔着烛火微光,依旧有些不高兴看裴词桌子上一堆名单:“这些东西,驳回便是,为何这般麻烦?”   裴词笑一下,看一眼桌上朝臣私心的引荐的名字,并不意外谢凉知道他要做什么。   其实这样做,对皇帝本身来说也不难,只是谢凉不喜欢,也觉得没有必要,才不这样做。   皇帝总是能任性一些,只是裴词自己不想他平白背负骂名,想了想,搁下笔,从桌案前站起来。   裴词的书房没有宫里那么大,整个房间布置的也十分简单,只挂了一些他平常写的字与画。   虽然分成两半,他与谢凉中间却并无屏风阻挡,只腾出空余地方,一侧多放了张桌子。   因为每日有公务,房间里总点着许多灯,制式多样的灯,烛影昏黄,瑰丽漂亮。   裴词一站起来,便透过光,看到谢凉投在后面墙上的影子。   谢凉自律,总是坐的端正,只是烛影晃动时,连带他的影子也晃动起来。他坐在影子旁,有一半身影融在黑暗里,整个人都显得寂寥。   裴词看着他,往前几步,看到谢凉的影子旁出现自己。   他原本想耐心解释一下自己为何看这些名单,看了后有什么好处。他知道谢凉能够明白,也能够理解。   只是话到嘴边,却忽的没有继续下去。   谢凉抬头,不明所以看他。   裴词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想这样说。   或许是因为不想看到谢凉孤单寂寥的样子,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只是犹豫片刻,他便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想法,转而提议道:“阿景,听说各府考生们自从来了上京,便一直置办诗会,很是有趣,我们今日要不要也去玩一玩?”   裴词说话的时候烛影又晃动一下,谢凉闻言,垂眼看地上两道仿佛正纠缠在一起的影子,低声道:“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22章   各府考生驳杂, 来自四地八方,其中并不乏家境殷实之人,因而诗会办的极其风雅, 在护城河畔聆月楼。   聆月楼是上京极有名的乐坊, 因外形酷似弯月得名。   高天明月, 四季环绕, 上京府侧,一轮弯勾挂四方,说的便是聆月楼。   裴词与谢凉到聆月楼时, 时间很巧, 虽晚了点,错过了诗会开场, 却碰上考生们斗诗, 几盏酒过,觥筹交错,楼内十分热闹。   裴词本身并不太来乐坊, 一是他在上京待的时间不长, 清醒的时候不多,还有就是他本身不大习惯乐坊这边的规矩。   不过饶是如此,如他这般的, 有人邀请,也不能一次都不与人来,必要的应酬,裴词从前多少参加过。   也或许是因此, 他进门后不至于显得无措。   无论是面对姑娘迎接来时始终从容的神情, 还是拿银子时异常随性的动作, 都让他显得……有些熟练。   谢凉跟在后面, 看在眼里,微微抿唇,脸色一下不好看了。   若是此时江林生在一侧,一定慌忙凑上来说几句好听话,把裴词注意力吸引过来,再不济,也能上去把裴词身边的姑娘引走,找个雅间。   只可惜因为临时起意,两人此次出门轻装简从,身旁并未带什么人,江林生更是不在。   谢凉抿唇,看着裴词身旁,眼睛里都微微闪光的姑娘,面上的神情几乎维持不住。   前来招待的姑娘并不知晓两人身份。   上京府为北疆都府,达官显贵集聚,说句不好听的,一榔头砸下去,都可能是个三品大员。裴词与谢凉虽看着显贵,但在人来人往中也并不引人注目。   她会过来,只是今晚乐坊太热闹,她忙了半天,正歇着。看到裴词相貌好看,便不由多看了几眼。   不想对方注意到她靠在门口看过来时,只是微微惊讶,目光却并未停留太久。这才生出点好感,忍着疲惫过来。   没想到没说两句话,就被他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谢凉与裴词身高本身没错多少,甚至还要高一点。姑娘的角度并不能看的太分明,起先还以为这是身旁这位大人的什么朋友。   后来看到面容,又看其目光,才知道自己可能……稍微想错了。朋友……朋友可露不出这种神情。   姑娘眼珠一转,心里的害怕倒是消了点,目光一转,看眼裴词,又看看谢凉。   长得倒是很好看,就是有些吓人了,姑娘想着,也不欲掺和进去,笑一笑,默不作声离裴词远了些,眼里的欣赏也淡了少许。   只笑着道:“两位大人,今晚实在热闹,雅间有些不够了,不过二楼新增设了几扇屏风,我去交代一声,保准与雅间并无二样,如何?”   这是个极漂亮的姑娘,聪慧无比,裴词点点头,温声道好,给她一些金珠,当做费心的感谢。   她接过去,握在手里,眨了眨眼,忽的又问:“大人,我观您面色看着不好,可是累着了,那您是用茶还是用酒?”   姑娘问的自然,裴词闻言眨了眨眼。他如今的身体,有茶自然是好的,只是没有人会在乐坊喝茶,这不伦不类——这便是那些裴词不大喜欢的规矩。   裴词没有说话,谢凉微微侧目。   与裴词不同,谢凉是真的不曾来过乐坊,不过他略微一想,便明白怎么回事。   虽没说话,神情依旧淡淡,但在路过姑娘时,谢凉抬手,同样取了几颗金珠给她:“要茶。”   姑娘接过这几颗金珠时还有些惊讶——眼睛圆溜溜看向谢凉,似乎不能理解他是会这么做的人。   裴词偏头看到,忍不住轻笑出来。   姑娘很快去准备他们需要的东西,裴词原本在前,忽的走慢一步,看身旁默不作声的谢凉。   谢凉注意到他的目光,但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非常沉默,任由裴词打量他。裴词看着,又是忍不住笑出来。   若不是出门在外,这么做不大好,裴词可能会第二次忍不住摸小狸花一样摸一下他的头。   “阿景,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并肩走上楼梯时,裴词屈起指骨,轻点一下鼻尖,问谢凉道。   谢凉目光原本正扫过楼下的动静,听到声音,微微皱眉,转头看向裴词:“……也?”   裴词:“……啊?”   _   谢凉又不说话了,这次任凭裴词主动问也没有用。   不过二楼果真如姑娘所说,虽是临时用屏风阻挡出来的,但自成一方小天地。水墨做的屏风,看着也别有一番趣味。   裴词与谢凉坐的位置很好,不知道姑娘是不是给了他们一些便利,坐在屏风后,刚好能看到楼下学子斗诗的模样。   裴词略看了看,又一轮已经分出胜负,是个青衣少年,年纪不大,下巴还有些圆润,但已经相当有文采了,正得意看着对面的人。   他对面是个蓝衣人,手中提着壶酒,看不清楚神色,但看周围人的反应,大抵是不好的。   青衣少年眉眼张扬,带着未经世事磋磨的耀眼,口中话因为距离太远,有些听不清楚,裴词依稀辨别是:“说了会是我赢。”   这话若由你们平常人说出来,未免有些夸大之嫌,但他的确赢了,就全成了名正言顺。   下面有人叫好,也有人窃窃私语,裴词直觉这事不大简单,趴过去倚着栏杆看。   他看的专注,位置旁栏杆阻挡,角度刚好,正看着,不妨有人在他唇边递个东西,裴词全无防备,无意识喝下去。   是温度适宜的茶水,这本身并没有问题,回过神来的裴词想。   只是……他转过头,因为是身旁的谢凉这么理所应当递过来的,也因为裴词趴的略低一点,谢凉要喂他,便也要弯下腰。   这么看,便有点纡尊降贵的照顾之感。   裴词掩唇,看着谢凉,忽的咳嗽起来,虽然有些莫名,但也莫名觉得,这时候还是这么做比较好。   嗑到最后几乎有些停不下来时,身后传来一声解围般的低笑。   裴词转头,眼睛里带着咳出的一点眼泪,谢凉见到,微微皱眉,抬手给他抹去,也跟着转头,看方才的姑娘正端着盘子站在屏风口。   她手里是一盘糕点,看到两人看她,笑起来,道:“大人们只要了茶,但诗会时间还长,我想着还是准备些吃食,大人们若还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   裴词掩着嘴唇看她。   姑娘眨了眨眼。   裴词对她摇摇头,面色咳得微红,谢凉不说话,对此全无关注,只是面不改色给他擦眼角偶尔渗出的泪水,不搭理旁人。   姑娘看他一下,也不在意,似乎默认他不会再理会自己,轻轻放下盘子,转身离开。   她走出屏风,裴词看着她,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便听楼下传来惊叫。   裴词下意识转头,嘴唇不小心贴过谢凉手指。他抬眼,极快的看谢凉一眼,正看到谢凉微微偏头,往楼下看去。   裴词顿一下,也跟着往楼下看,便看到方才输了比赛的蓝衣人,手中正拿着张纸,往青衣少年的衣领里面塞。   这是极具侮辱性的举动,裴词皱眉,正要说什么,便听蓝衣人漫不经心道:“你是谁啊……?”   蓝衣人的声音有些失真,但他应该有些身手,声音比少年清晰一些,青衣少年被他戏弄,脸色慢慢发红。   他开口,应当是说了个名字。   裴词听不大清楚,往下看着,身躯微微往前。刚动一下,肩膀上传来重量,回过头,谢凉正扶着他,不让他继续前倾。   注意到他的目光,谢凉神色未动,淡淡道:“唐洲,燕许的考生。”   燕许偏南,是北疆富庶之地。   蓝衣人听了,笑了一下,道:“巧了,我也是燕许考生,但我与你不同,你可知我是谁?”   他拍拍青衣少年的脸,一字一顿道:“知趣些,不知道规矩是吗?那我便教教你,你方才说你读了数十年书,才华满腹,虽不至弱冠,科考却是你们县考的最好的。”   “对吧?”蓝衣人笑一下,道,“可即便如此,以你的出身,最后至多也不过是七品县令。”   青衣少年破天荒没有反驳,蓝衣人看到,笑着把另一张团起来,往他脸上拍:“七品,那你可知,我生下来,就比七品要高贵,这就是规矩。”   “我也不为难你。”少年不说话,蓝衣人擦了擦手,继续道。   “从现在开始,这些乐女,一个个弹奏我们方才做的诗,若是你的诗多,这次我就放过你,饶了你对我不敬,可若是我的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科考也不必去了。”   他确实有点身份,话音一落,便有乐声响起。   被他欺负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眼睛里还有熠熠明星未灭,闻言气的发抖,后退一步,忽的把纸团抽出来,往蓝衣人身旁砸。   他道:“我的确请不起乐女为我演奏,但不考就不考,你生来高贵又怎么样?你是天子又怎么样?我做的诗比你好,就是比你好!”   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很有气魄。一说完,眼圈就红了。   裴词看着,揉一下突突直跳的头,扯着谢凉,转身要下去。   二楼里传来另一道声音。   裴词侧目,意识到声音离得不远,走过去看。   谢凉被他拉着,任凭动作,听到了也没有出声,只淡淡扫着楼下,此刻听到声音,才略微抬眼。   裴词拉着他,一边想是谁这般好,做的实在漂亮。一边越过屏风。看到刚刚出去的姑娘,坐在一扇屏风后,抱着琵琶正弹奏。   看到裴词,她笑一下,眨了眨眼,口中继续念起词,手里动作没有停。   裴词看着她,忍不住笑出来。   从乐声其实就能听出来,唐洲的诗确实比蓝衣人好太多。如果说下面的声音是水击石子,上面这便是战场上的军鼓阵阵。   裴词听着,虽然并不会在科考中做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偏颇,但这下,对于唐洲,也不免想要见一见。   与楼上的静好不同,听到声音的同时,楼下人就炸了。   方才还体面些,只是威胁,这下看到有人与他作对,不知是不是喝了些酒,威胁的同时,裴词还听到几句骂声。   北疆的文官最顾忌颜面,这般作为,算是彻底不要脸了。   裴词揉揉额角。今日出来,原本只是不想谢凉过得单调,带他来看看热闹,顺便也看一看考生,有没有以后得用的,能帮他的。   结果好的热闹没看成,看到一些妖魔鬼怪。   姑娘还在唱,这首诗不长,但她重复了两遍,颇有些挑衅。   裴词看着她笑一下,在宛如军鼓的琵琶声中,拉着谢凉下楼。   蓝衣人还在对着楼上说话,走的近了,裴词看到他的样子。   他声音里还冒着火,面色十分难看:“到底是谁在唱,还不快下来!别让我亲自上去,知道我是谁吗?”   “我父亲乃是燕许少府,我舅舅是当朝刑部左侍郎。”   “你知道自己在跟谁作对吗?!”   最后一句话他转头,恼怒至极面对着楼梯上下来的裴词与谢凉。   裴词听的头疼,拉住谢凉下去的手,捏了捏鼻梁,看着他,想了想,慢慢道:“你说的,我方才的确并不知晓,但现在知道了。”   “那你知道,你现在在跟谁说话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入v啦,谢谢大家~ 第23章   裴词一出声, 方才还乱糟糟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蓝衣人狐疑看过来,看到裴词,脸色变得十分快, 唐洲扭着头, 神情稍微茫然。   裴词的声音不算大, 也不够锋利, 甚至还有些温和意味。考生们如今没有真正踏入仕途,实际上并不认得他,也不知道他会对自己有何影响。   但莫名安静下来。   能够混到上京的学生, 都不会傻, 面对低弱于自己的人,才会不当回事, 面对强势些的, 反倒愿意好好说话了。   蓝衣人便是如此。   他面对唐洲时咄咄逼人,分毫不留情面,看着裴词, 顿一下, 虽然能看出来依旧不愿意示弱,但声音还是莫名低弱许多。   “……阁下是?”他看着裴词,目光警惕。   裴词闻言侧目。   他的声音与方才并无区别, 让人听着却大为不同,至少比起方才,能看出来是读书人了。   很难想象,方才难听至极的诸多话语, 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裴词敛目看着他, 发现他的年纪实际也不算大, 至多二十来岁。   但已经是个合格的……生出来就比旁人高贵的人了。   裴词没有回答, 略微垂眼,淡淡环视了一圈四周。   这人方才说话十分难听,骂的绝不只是唐洲一个。但反驳他的人很少,几乎没有。这证明这些话,在场其他人,或多或少,也是认同的。   千辛万苦,到上京来的考生尚且如此,裴词一瞬间便能想到,不论门第科考的这条政令,真正实施起来有多难。   这是时代赋予的特质,并非一朝一夕,一两个人,轻易能够改变,裴词一开始接手,也没有想的太理想。   但政令颁发到现在,各府已经按照新的标准考过一轮,却依旧没人对这些话提出什么质疑,好似与从前并无两样。   裴词捏一下鼻尖,只觉得任重道远。   他整理一下思路,抬眸看蓝衣人,顿了顿,正要开口,忽然被身旁的谢凉轻捏一下肩膀。   谢凉平日话不多,轻易也不会插手他做的事,这般动作,就是发现什么,要由他接手,不必裴词再继续管的意思。   裴词眨下眼,偏头看他一下,后退一步,没再说话。   谢凉办事,与他是全然不同的风格,但有些时候,或许是因为对方本身便生存在这个时代,也更适合这个时代。   谢凉的做法,的确要比他有效许多。   裴词不再多言,看谢凉越过他,看向蓝衣人,薄唇微抿,声音相当冷淡道:“你不必知道,不过你方才说的话,我赞同。”   他说着,想到什么,偏头看了眼裴词。   裴词虽不明所以,但不觉得谢凉会这么当场驳斥自己的脸面,看到他的目光,也没说什么,只好奇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谢凉看着裴词,顿一下,目光微不可查柔和一点。   他转过头,看着蓝衣人,继续开口,说出的话甚至没什么攻击性,只是很平常道:“既然如此,那便如你所说。”   “燕许少府之子,往后也不必再参加科考了。”   _   出门在外,谢凉一向是极能唬人的。对此,裴词从前便有领教,如今更是深有体会。   他说完,甚至没有表露自己身份的意思,也不与人多拉扯,只淡淡看了眼唐洲,便与裴词离开了。   可是直到出门,他那句话,都震慑无比,让整个乐坊安静一片,在场众人,许久都未能回神。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蓝衣人,更是一下就懵了,惊疑不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唇动一下,到底没敢让人上去拦。   裴词即使不是十分喜欢看热闹的人,走出门后,回想起方才众人神态各异的脸色,也忍不住笑。   谢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看他,看到他笑的眼睛都弯起来,也忍不住微微勾起点唇角。   他们原本是准备出来玩,中途虽出了意外,天色却还早,并不着急回府。   裴词也不想浪费这难得的空闲时间,想了想,不急着回去,只抿笑一下,与谢凉沿着河岸行走。   聆月楼旁的河岸很长,蜿蜒而上,沿途种满了柳树。行至尽头,有个不大的市集,每日充满叫卖声,喧嚣而热闹。   裴词与谢凉沿着河岸行走,一路上春日葳蕤,草木舒展,聆月楼便离得愈发远,回过头,只能看到一点模糊影子。   左右无事,裴词和谢凉一直走到河岸尽头。   再往前便是集市,裴词停下,不再进去,只是回过头看。聆月楼已经不见了,一眼过去,几乎什么也不看到,只能看到河水上一片宽敞明亮的灯火通明。   这是上京繁华的满目灯火,裴词看着,屈起指节,点了点鼻尖,心情莫名有些好。   他笑一下,也不往市集里去,反倒往河边走,感觉到河面上吹来的温润的风,眉目微弯,偏头看身旁跟着的谢凉。   “阿景。”裴词看着谢凉,想了想,随口问:“你方才怎么想到那样。”   裴词问着,神情十分随意,只是觉得走在这里,左右无事,和谢凉说一说话。   这话没有固定意思,也不是真的要问个什么答案。   不想,谢凉听到,怔一下,没有回答,目光反倒一点点变得犹豫起来。   这其实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认真的说,甚至不能算是问题,裴词问出来,更多的也只是想知道谢凉方才那一瞬在想什么。   谢凉却抿了抿唇,拧眉看向裴词,声音里难得带了些不确定:“什么?”   裴词眨下眼,转头看他,出声解释道:“我是说,方才聆月楼里你说话时,在想什么?”   谢凉闻言微顿。   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   不是不想回答,只是确实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到裴词仿佛心情极好看着他的模样,他斟酌下,慢慢道:“想……本应如此?”   “嗯?”这话他说的太不确定,声音也很轻,裴词听的也不大确定,偏过头,目光懵然看他。   谢凉看着裴词的目光,忽的不说话了。   他不想骗裴词,便不大喜欢与裴词说起这种问题,至于原因,他自己也知晓。   他与裴词,想法从来是不一样的,做人做事,终究也是不同的。   正因为知道裴词不会喜欢他的一些做法,裴词这般问,他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裴词性情温和,为人良善,待人接物,会给人留些余地。与谢凉的全然不顾及旁人不同。   他年少时教谢凉,说为君之道,说自保为上。   但谢凉知道,他说这些话时,自始至终,是把自己看做一个好人,或者一个贤明的君主来看。   可惜他不是,也不会是那样。   对谢凉来说,心中其实很难理解,裴词说的许多事,为什么是对的,也不能体会他对人的怜悯。裴词描述的诸般感情,自小到大,他更是没有体会到。   除了裴词,没有人那般对他好过,他做事时,自然也不会给予相应回馈。   朝臣们私下说他喜怒不定,说他太过冷淡,没有明君之相,谢凉知晓,但并不在意。   做一个明君,并不会让他感到丝毫愉悦。如今这般,局面平静,相安无事,他也知道,不过是没遇到什么算得上冲突的矛盾。   但什么又是算得上冲突的矛盾?谢凉如今还不知晓,只是他知道,若有一日,遇到了,他的想法又被裴词知道,裴词一定不会再喜欢他。   比如今日,就算是提醒。他方才之所以开口,并不是随口吓吓对方,那样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之所以把话说出来,便是为那人下了定论,那人说了他不喜欢的话,他便为对方定下他决定的结局。   如同随手批到张不在桌案前的折子一样随意,结果瞬间便定了。   他是皇帝,只需要做出决定,至于对方日后如何,是不是因他过得潦倒,他每日政务繁多,万事万物,本也不会去一桩桩一件件替人着想。   只是面对裴词,谢凉却知道不能这么说。因此,他看着裴词,沉默一会,有些想做出补救。   他心中在意的东西本不多,裴词是最紧要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意些以往不在意的东西。   “我……”谢凉垂眼,想了想,皱着眉想要为自己的冷漠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我是想……”   他说的十分纠结。裴词看着谢凉,也慢慢反应过来。   谢凉话总说的简短,方才用的声音又小,因此裴词也是琢磨一下,方才明白他的意思。   他应当是想说……他说话时,实际什么也没想,只是他想让那人有这样的结局,便这么说了。   这便是本应如此。   裴词听明白后,有些无奈的捏下鼻梁,笑了下。   他虽未见过当年先帝的模样,但谢凉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如今变得如此霸道,让裴词不得不承认环境的重要。   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仿佛天然要遵守一些时代的规则。其实就连裴词自己,也觉得自己和以前有些不大一样了。   裴词还记得,他初来乍到时,心比较软,还没有现在这般圆滑,对许多事,总想着不必做的太绝,留一些余地比较好。   到现在,虽然吃了些亏,但裴词其实依然认为这想法本身没有什么错,却不会桩桩件件都这么做了。   时代终究有它自己的规则,非人力能够更改。人心也是不同的,非其他人轻易能够改变。   他从前曾想,要孤僻冷淡的皇帝变成一个温暖些的人,现在却不会这样了。按照谢凉所处的位置,他本身的个性,反倒安全些。   裴词不得不承认他是偏心的,比起来改变其他,如今更想谢凉过得好些。   不过看着谢凉皱眉,有些纠结着想不出说什么的模样,裴词想了想,还是道:“阿景,我从前便想,处在你的位置,有些事,其实是不得不去做的。”   谢凉闻言,抬眸看过来,目光微动。   裴词笑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想了想,又道:“我不觉得你今日做的有何不妥,依那少府之子的品行,做官也是做不长的,只是……”   裴词顿了一下,没说话,谢凉看着他,主动道:“只是什么?”   裴词叹口气,看着他,揉一下他带着些凉意的头发,温声道:“只是……不说今天的事,说一说日后可能遇到的情况。”   “或许你不太理解,其实很多人都不理解,不过我始终觉得,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珍贵的,并没有高低上下之分,只是有些人做对了,有些人做错了。”   “如果可以,在某些时候,想一想弱者的处境,也未尝不可。”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24章   上京府并无新鲜事, 少府之子闹出的动静,不日便传满了整个上京。   说来奇怪,那日与他说话的两个人, 走时都未表露身份, 其他人对此众说纷纭, 少府之子也曾侥幸想, 这莫不是两个江湖骗子?   但随之而来的,他舅舅愁眉不展的脸色,他父亲千里呵斥的家信, 都让他胆战心惊起来。   那般模样的两个人, 气质独绝,走在一起, 上京府也没几个。   不多日, 经他几番打听,总算隐约摸到点相关边缘——据说与他说话的人,他若去考场上, 或许能见。   仅此一点提示, 再往上,就没人敢对他多说什么了,甚至他自己的舅舅, 面对他也只愁眉不展。   那少府之子不算笨,酒醒后,脑子清明许多,知道有人想治他, 又乍听闻此, 当即吓得面无人色, 在府里躺了数月之久。   到最后, 科考也果真没有参与。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个动静。   聪明一些的人,借着此事,难免从其中想了些其他东西。   知晓这件事,看似是考生不懂规矩,实际是皇帝对高门出身的考生一次不大不小的提醒。   提醒他们,尽管上面不说什么,但他们也不会再高贵多少,这条不论门第选拔官员的政令,是无论如何都要实行。   毕竟皇帝本人都专程为一个小考生特意出头,还敲打朝廷要员,其他人,聪明些的,在这件事上,便不要多闹腾。   这风声一出,随着科考将至,蠢蠢欲动的朝堂顿时平静许多。   尽管有人仍不死心,却也不敢再有明目张胆的动静。   这件事后来有人问到裴词眼前,裴词听后,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让人稍安勿躁。   除此之外,这桩插曲,他并没有过多关注。   他这段时间十分忙。   北疆许多年都没有正式开科取士了,乍一开始,各府热情高涨。   又因为不论门第,且举办在天子脚下,许多人拼了命的上,尽管经过极其严苛的选拔,涌入上京的考生还是有数千人之多。   作为主考官,裴词要忙的地方有许多。   不只是作为主考官,要随着其他科目的考官一同评阅考卷,一点点选拔能为谢凉所用寒门学子。   处理那些由各地官员引荐到他面前的,真正代表着高门势力的考生。看他们品行如何,才能是否可用,若当真可用,又怎么平衡他们身后的诸多势力。   才是裴词近来真正头疼的事。   所幸先前谢凉不管许多,先下狠手,把许多臣子修理一遍,到现在也吓得不轻。   让他们面对裴词时,本就抱着一些侥幸心理。   裴词本身又不是太咄咄逼人的性子,取了些巧,到最后,即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在选拔中其实存了心思,却也不能说什么。   毕竟比起谢凉喜欢一刀切,几乎不给众人活路的做法……   裴词这样,虽提拔一些寒门子弟,为他所用,培植势力之心路人皆知……却也没有太过忽略士族利益的做法。   ……也算可以。   只是这到底是极为复杂的利益纠纷,免不了许多扯皮。   等到这件事彻底尘埃落定,科考出的官员都安排妥当,或留在上京,或发往各地后。   ——已经是春天将过去,原本温度适宜的屋子里,热的能放冰盆的时候了。   裴词吹着风,躺在院中的花藤下,有些昏昏欲睡。   科考之事,虽当初他说只要一个月时间,也确实在不久后便重新回到宫里,但这件事后续繁杂,免不了他在其中周旋。   算起来,也是最近几日,才彻底告一段落。   如今朝中,换了一小批血,有能力的人不少,只听从谢凉的更不少,这些人,虽还不能起到决定作用……但到底比以往好许多。   更不要说假以时日,他外调出的那一批官员经过历练后回来……到那时,便彻底没人能再逼迫谢凉什么。   想到此,裴词心情稍好,眼中也浮现一些笑意。   他心中无事,半躺着,和风一吹,困意便一点点弥漫上来。   闭上眼时,裴词忍不住抬手,拨头顶织造局特意做来给他解暑的花藤,热的微眯起眼。   他的身体,奇怪又娇弱,冬日畏寒,到了夏日,却也没有好过多少,整日里只觉得闷。   原本对付夏日,宫里有经验,提前藏了冰,日子会好过许多。   不想裴词如今却是一点用不到。   还是天刚热起来的时候,他觉得闷,跟着旁人用了点冰。以为无事,没想到不过半日,身体一下就垮了,将上上下下折腾了许久。   自那以后,谢凉再也没让任何冰近过他的身。   既用不了,也是他自身原因,裴词醒后,便没说什么,只因天热,加上那几日事多,稍微有些烦躁。   裴词惯来内敛,那点烦躁本也不是特别分明的情绪,江林生都没看出什么不对。   不想谢凉看出来,默不作声的,自己也断了冰不用。   小书房日日闷得像个火场,许多臣子上完朝,整个人都是湿的,唯有他,整日整日坐的面不改色。   裴词看在眼里,让他不要这般,他不说话,只当听不到。   到最后,裴词自己都无奈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捏捏鼻子,让江林生多注意他。   到如今,时间久了,或许是习惯了,也或许是谢凉不畏寒暑的体质无形中影响了他。   裴词看着头顶上,这片据说是十分难得,温度不易攀升的花藤。   只觉得每日在花藤下睡着,无冰的夏日,其实也还好。   裴词半眯着眼打盹,想着事,不一会儿,手指便搭在一旁,昏昏睡过去。   他前段时间实在太忙,精力消耗巨大,如今仿佛要补回来似的,空闲时,只喜欢整日整日睡觉。   朦胧中,裴词隐约感觉胸前一热,有团毛绒东西爬上来,扒着他,想往他下巴上跳。   这几日气温又有些高,裴词一个人还好,骗骗自己就不热了,如今加上一团毛,怎么也觉不出舒服,伸出手,想把毛团推下去。   不想这毛团实在执着,裴词推它一次,它反倒来了劲,喵喵叫着往裴词身上冲。   裴词朦胧间被压的醒过来,眯起眼,便看小狸花正昂着头,不服输看他。   猫的眼睛是极其漂亮的浅金色,裴词看着它,视线有些模糊,想清醒过来,让它别闹,却因没睡好,十分头疼,说不出话。   只好躺在原处,嘴唇无意识动一下,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便看小狸花嗷一声,忽的被人整只提起带走。   裴词费力抬头,依稀只能看到它在半空中乱蹬的腿,与它身后随之笼罩下的影子。   裴词想说话,可是十分困。   支撑不住般,在有人过来替他整理睡得凌乱的头发,而他感受到来人身上夏日里不易觉察的凉意后。   终于抵挡不住又沉沉睡过去。   _   这一觉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   裴词醒过来时,头顶隔着花藤传递的温度已经不再灼热。   他眯着眼坐起来,往前看,一瞬间只能看到长长的花藤走廊里,隐隐约约不断透进来的光晕。   身旁坐了人,裴词静坐会,才揉着因久睡有些疼的头转身看。看到谢凉正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折子,朝他看过来。   “我方才……”看着谢凉,裴词捏一下鼻梁,声音还带点刚醒的茫然,有些无意识道,“睡觉的时候,感觉到有什么,很凉快。”   裴词这段时间被骤然变化的天气折磨的不轻,谢凉坐在一旁,闻言,目光微微闪动。   他看着裴词,过了片刻,在裴词不易觉察的有些期待目光里,慢慢把自己的手递过来。   “……嗯?”裴词看摊开在面前的修长手指,顿一下,眼睛里也浮现出疑惑,“怎么了?”   谢凉闻言,抿了抿唇,极快把手指在裴词手上轻贴一下,低声问:“这样?”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神奇的原理——裴词在感受到手上的触感后,又稍微不死心的反过去碰了碰谢凉的手指。   然后发现谢凉的体温的确要远低于他。   这个认知让裴词忍不住微怔。   虽然知道习武人体质要远好于普通人,谢凉能够整日坐在小书房里面不改色,也说明他的忍耐力十分强。   但他的确只是普通人,裴词养了他许多年,自然知道环境不可能对他毫无影响。   此时他温度低的几乎不正常,裴词一瞬间便皱起眉,原本迟钝的大脑清醒许多。   他伸手,先探了探谢凉的额头,发现并无异样,微微松口气。   再抬头,看被他摸了头也一动不动,显得有些乖巧谢凉,忍不住皱眉问:“怎么回事?”   “嗯……?”谢凉不解:“什么?”   “温度。”裴词解释着,又摸了摸他的头,才重新道,“温度怎么会这么低,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谢凉闻言摇了摇头。他面对裴词一错不错的目光,顿了顿,似乎不知道如何说。   过了会,才慢慢道:“我方才去了冰库。”   还是江林生告诉他的。   他整日不用冰,江林生说,裴大人平日本就难得见些凉,好不容易遇到他,因为性格冷,体质好似也不似其他人那般容易热。   这样一来,裴词与他在一处,好歹能缓解一二。   他却说断就断了。   谢凉听后,想了想,觉得江林生说的也有些道理,便去冰库坐了会。   他本不畏热,也不畏冷,习武后,身体更是能自我调整一般,不易改变温度。   在裴词身边,倒确实合适一些。   只是这些东西,谢凉并不想说太多,见裴词听后,还是一直看他,似有疑惑,想了想,便解释道:“我有些热。”   夏日取冰,本就是常理,先前谢凉不用,才显得不对劲。   裴词虽有些疑惑,但到底想不通为什么,疑惑的看着搭在身边的手指,莫名有些忍不住般,又上去碰了碰。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25章   天气渐热, 周澜深往宫里的次数也多起来。   他行事低调,很是神秘,来了好几次, 总是步履匆忙的模样。   裴词见他的不多, 偶尔遇见, 只看他像是揽了什么差事, 十分着急,说不了几句话,便又苦哈哈来回奔忙。   周澜深是谢凉少年时便一手扶植起来的人, 十分得用, 他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但平日里诸多作为, 背后皆有谢凉的意思。   裴词负责的领域与他不同, 他的事,裴词原本并不关注。   只是入夏以后,不知为何, 谢凉呆在裴词身边的时间忽的多起来。   往日里, 他不是呆在书房批折子,便是在与其他人议事的路上。治理一个王朝并不是容易的事,有许多细枝末节都需要他来处理, 他本身也不是懒散的人。   情况一直如此,然而自入夏以来,或许是天气闷热,人也烦躁起来, 又或许是朝臣多事, 谢凉干脆免了请安, 如无要事, 对其他人避而不见。   这原本没什么,一个王朝想要存在,总会有它固定的运转方式,皇帝即使偷懒一些,只要不昏庸,总不会对国家根本有所破坏。   然而北疆在谢凉手中,与在先帝手中,从不是一个概念。   皇帝懒散,在先帝时期,或许可行,然而谢凉权柄在握,本身脾性又阴晴不定,他不言语,只会让下面人不断的心中惶然。   这样惶恐十分容易带来猜忌,朝臣们压力倍增,虽暂时未出什么乱子,却也并不利于政权稳定。   一开始,裴词也感觉不解。   他能够感知到谢凉这般作为,应当是私下想有什么动作,周澜深行事虽然低调,但总不是密不透风,他多少能感知一点。   但具体是什么,两人瞒的很好,裴词至今也不知晓。   裴词没有探知谢凉想要做什么的想法,只是在思路清明时,平静的对谢凉分析了当前的局势。   ——科考风波刚过,在这个节点,朝臣本就十分容易反弹,无论谢凉想要做什么,实际都更适合柔和一点的做法。   这不是一个难懂的道理,也是权衡之后所能做的最好的决定,裴词说的时候,尽量用了柔和的口吻。   他不确定谢凉会不会接纳,但说的时候,也从未想过阻止谢凉什么,更不是想强迫谢凉改变他的打算。   只是裴词无法解释这些话说完后,谢凉看向他的目光。   往日里,谢凉呆在他的身边时,虽不说话,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放松状态。   裴词很喜欢这种状态,像是夏日里微冰的溪水流淌,虽不浩荡,却异常令人感觉舒适。   然而在沉默不语听过他的话后,谢凉看着他,虽未反驳,想了片刻后,也点头说好。   但有一瞬间,他仿佛整个人都疲惫下来。是在沙漠中长途跋涉过后,发觉前路渺茫,极度绝望的疲惫。   裴词无法解释这种状态,被他的疲惫看的懵了许久。   在反应过来后,裴词少见的不愿说话。虽仍未知晓为什么,但他不由得有些难过的揉了揉谢凉的头,对谢凉说了抱歉。   再后来,裴词便不太关注这件事。   谢凉是皇帝,他愿意勤勉些,这没什么不好。但他同时又是谢凉,他若是觉得累了,裴词也更希望他能休息好。   到后来,若是碰到谢凉不搭理人,资历颇深的臣子跑来扯皮,裴词见事情不严重,还会为他挡一挡。   除了周澜深。   周澜深在这件事中似乎扮演了极其重要的位置,往往不需要裴词做什么,他已经能主动摸上来,与谢凉来回说上许久。   时间长了,他们说话,裴词也难免碰到几次。   只是这件事谢凉虽然从未刻意避开他,却也从未主动与他说起过,裴词不确定其中利害,便没有特意来探听。   只是,即使如此……在偶然的情况下,也会听到些许。   比如此刻,裴词其实并不是真的想听到这些——在一片寂静中,周澜深的声音隐约传来,听起来十分可怜。   他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裴词没有听的太清楚,只依稀判断出在求饶。   周澜深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私底下在谢凉面前,也颇有些没大没小,只是往日有情分在,他又能把握好分寸,因此没出什么乱子。   今日却有些不妙,他方才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裴词刚有些醒转,便听到谢凉一声警告意味颇浓的:“退下。”   这一声退下,带了几分情绪,呵斥的意味颇深。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不算什么,换算到谢凉身上,已经是十分不能招惹的表现。   周澜深大约也知晓这一点,裴词刚接收到这个信息,还未来得及思索发生什么,便听到他重重一声,扑通跪倒在地。   然后便是阵死亡般的寂静。   感觉到情况不大对劲,裴词抿了抿唇,原本想要头一歪,就这么继续睡过去。他直觉这样处理比较好。   然而或许是因为手边一点突兀凉意,也或许是谢凉这一声真的十分有震慑力,裴词顿一下,原本想昏睡的大脑不受控制的逐渐清明。   他是方才看着书时不小心靠在躺椅上睡过去的,因而地理位置十分不好,不仅避不开这些话,有什么动静,也会十分鲜明。   尽管努力的控制着身体未动……但在裴词试图平缓呼吸,最好装睡时,睫毛还是忍不住动了下。   下一秒,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极轻的被人握了下手指。   最近一段时间,谢凉身上总有些不同寻常的凉意,炎炎夏日里,旁的东西都有不同程度的温度攀升,唯有他,依旧冷的像块冰。   裴词顿一下,感觉到手指的触感,便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抿了抿唇,也有些不好意思再装下去。   裴词尽量自然的慢慢睁开眼睛。   他起来时,谢凉正坐在一旁,平静的看过来。见他醒过来,也并未计较方才的动静,只伸出手,将他睡得有些乱的头发拨到一旁。   裴词顿了顿,看着谢凉,没有说话。他刚醒过来,还有些不大想开口,只歪了一下头。   谢凉平静的回看他,不知道从他目光里读出来什么,拿起一旁的茶杯,摸了摸,发觉有些凉,嘱咐外面的人上些热的,倒在一起,递给裴词。   裴词接过来,抿着唇喝了口,才听他又问:“饿不饿?”   裴词捧着茶杯摇了摇头。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起话,谁也未计较方才突兀的动静。周澜深跪在一旁,看着他们,并不尴尬,只是神情奇异。   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他忽然觉得,他们陛下,好像一瞬间,就从怒斥群臣的暴君,变成了宠爱妖妃的昏君。   ……应当不是错觉,裴先生一醒过来,他的声线虽然依旧很冷,但周澜深确定,其中并无生气之意了。   好家伙,还有这种好事情?   _   裴词醒来没多久,谢凉便不客气将周澜深赶了出去。   裴词先前意识并不清明,没有听清方才他都说什么,回过神来思索,也只依稀想起来似乎是一个询问。   询问谢凉对四地行宫的打算。   今年皇帝准备外出避暑,计划的规模颇大,这不算秘密,甚至其中拟定的名单,裴词还曾过目过。   如果只是行宫,这好似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裴词抿了抿唇,看一眼谢凉,见他神色还算平静,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阿景,方才你……?”   裴词原本想问方才你为何不高兴。   其实说起来,周澜深说的事情甚至激怒了谢凉,好像更为重要,但话到嘴边,裴词反而下意识将谢凉的情绪排在前面。   有些奇怪,但既已问出来,裴词虽然自己迟钝一下,但也没有打算更改的意思。   不料刚说几个字,便看谢凉抿了抿唇,主动道:“是去行宫一事,时间有所推迟,他想知道为什么。”   这是主动解答裴词对周澜深的疑问。他说起来,声音十分平静。   裴词想了想,发现从中并未有十分敏感的信息,抿了下唇,才继续将未完的话说完:“我其实是想问……你方才为何不高兴?”   谢凉有些沉默。   因为两人问题与答案不匹配,这话题好像很难再继续下去。   裴词看着谢凉,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想笑。   他坐起来,手指不小心碰到谢凉的衣袖,有些冰,还有些水汽。   裴词轻轻捏了捏谢凉的手腕,忍不住皱眉:“阿景,你最近用的冰是不是有些多?不能再这般了。”   谢凉闻言不说话,他低头,只看着裴词把自己有些潮湿的衣袖往上推,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想了想,他敛目,选择回答另一个问题,淡淡道:“方才,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他管的有些多。”   这话说的颇有些不客气,若是周澜深听到,只怕要哭。裴词听到,推着谢凉衣袖的手指一下顿住。   说起来,周澜深已经是谢凉身旁极为信任的人,这么些年,若说背叛,连裴词都不能算干净,唯有他,应当从未背离过谢凉。   如果连他也不能听的事……裴词微微皱眉,将谢凉带着潮湿的衣袖卷了卷,瞬间打消了探知欲望。   只有两个人的屋子,一瞬间变得十分安静。   谢凉也安静的看忽然不置一语的裴词。   裴词方才是与他聊着天,忽的体力不支,犯困后睡过去的。   谢凉怕有人打扰他,便将其他人赶了出去,自己照顾,周澜深恰逢此时过来,因有要事,便没赶他出去。   不想,他留下来,随口便问了他不应当插手的东西。   可是裴词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谢凉也说不出。或许是人人面对他时总有算计,唯有裴词没有。又或许是连周澜深也忍不住探听的东西,唯有裴词选择不问。   谢凉抿唇,头一次在裴词清明的状态下忍不住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有消息说,南漠使臣不日便会前来,不知目的,因此避暑一行,需要推迟。”   裴词闻言一怔:“……南漠?”   南漠是建立在沙漠中的一个小国,平日与北疆并无太多联系。   这个部落组成的政权,分布十分零散,西洲败亡后,一部分势力由北疆接手,南漠虽不如北疆强横,却也用巧,掠去不少钱财。   往年里,只有在缺乏粮食的季节,南漠才会派遣使者,前往各地,以马匹骆驼换取一些物资。   除此之外,只有遇到战事连绵,他们补给不足,伤亡惨重,这个不喜欢被牵制住的部族,才会寻求合作,换取平稳。   然而此时正值夏季,并不是缺少粮食的季节,也未曾听闻远方有什么战事传来。   南漠此时派人过来,不伦不类,显得十分怪异。   裴词皱眉,感觉奇怪,有些疑惑看向谢凉:“他们此时要来?”   谢凉看着他,微微抿唇,神色未变。   过了会,他点点头,微不可查垂下眼,淡淡道:“嗯。”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26章   西洲败亡后, 南漠部族迅速崛起,如今已是北疆附近一支不可小觑的势力。南漠使臣忽然到访,无论从哪方面讲, 都不算小事。   然而不知对方是何打算, 朝野上下, 竟无收到一丝动静, 唯有谢凉,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提前探知了一点消息。   半个月后, 果真如谢凉所说, 一队南漠使臣,千里迢迢, 十分低调来到上京, 宣称有要事禀报北疆皇帝。   说这话的人身份尊贵,是南漠一支部族的少族长,他言辞恳切, 恭谨非常。此言一出, 朝野上下一片动荡。   倒不是这话本身有多令人心动。   北疆如今国力强盛,一些小国,举国前来祈求庇佑, 是常有的事,相关话语,若是局势动荡,多的时候一年能收到好几个。   但南漠不同。   南漠并不是北疆的附属国, 谢凉之前, 北疆最强盛的时候, 也有皇帝曾派出精兵, 试图收服这个部族,但从未成功过。   这个散碎的政权隐藏在沙漠里,神秘非常,除了在某些季节出面,与人换取利益,其他时间,并不以真面目示人。   旁人消息再灵通,也只知道他们其中有许多部族,一部分部族以开辟商道存活,另一部分部族喜爱劫掠他人为生。   除此之外,所知甚少。   不过也或许正是这种缺少管教的氛围,造成了南漠各部族间争端不断。据说小些的部族,因为抢夺物资,被拆散又重组,是常有的事。   生存的不稳定,造成了南漠人天性好战,有时候撕扯起来,往往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   也因此,有个说法,说是南漠人因为不喜受制于人,哪怕全族死亡,也绝不会归属任何一方势力。   这样的部族,主动派遣使者,千里迢迢来到北疆,对北疆皇帝俯首称臣,主动用上禀报二字……总让人觉得奇怪又疑惑。   南漠少族长站在朝堂上,相貌年轻,看起来颇有些英俊。他环顾四周,仿佛也知晓自己的话不能让人信服,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面对着四周打量的目光,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重新向众人解释自己到来的原因。   那些全族死亡也不会低头的传言,自然都是假的,少族长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水源与战争。   如今正值夏季,北疆各地,水源尽都充足,然而千里之外的南漠部族,却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旱灾。   干旱这两个字,对旁的地方来说可能不算什么,若国力足够强盛,尚有转圜余地,对沙漠中的部族来说,就十分致命了。   迄今为止,南漠已经有不少部族,因为水源问题打的头破血流。   这少族长所在的部族,原本已经因战力强悍,隐隐有收复各部族的趋势。却因为干旱,各方动荡,政权随时有崩塌危险。   少族长一人之力,顶破了天,也无法为族民变出水源,眼看族人一天天死去,他不甘心,便想到同北疆来谈判。   据他所说,北疆虽已是四地所见难得的强盛国家,但边境动荡,强如北疆,也无法全部顾忌,边关百姓,难免受人侵扰。   但如果北疆皇帝此次能够予他水源,让他们渡过难关,他愿意带领部族,从此保北疆边关安宁。   而若是北疆借出水源后,还愿意借他部分兵力,帮他平叛内乱,有朝一日,他担任南漠部族族长,不但会护卫北疆,还将认北疆为主,从此俯首称臣,绝无二话。   少族长话说的十分好听,名为借水,实为借兵。   他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谈,见到有人依然不信,还十分讨巧道,他一个南漠使者,毕竟是外族人,不比北疆诸位大人更了解自己的国情,总有想不到的地方。   若是到时候他顺利担任族长,各位大人还有何要求,请尽管提,他一定无所不应。   平心而论,北疆如今国力强盛,南漠是否称臣,对北疆来说,实际并无太大影响。   可这位少族长有句话说的十分有理,缺少水源的部族,是疯狂的,若因此挑动了边境动乱,侵害到本国百姓,就得不偿失了。   北疆因为早年西州之乱消耗,如今虽不弱势,却也并不适合再发动长期的战争。   这少族长一番话说完,朝堂之之上,一时间不少人蠢蠢欲动。   如今的朝堂,虽被裴词换下了一批人,可绝大多数资历深厚的臣子,都是当年先帝留下。   当年北疆式微,西洲动荡,满朝文武,却无一人出头,便知晓这些臣子,骨子里便不喜爱战争。   即使后来出现谢凉,扭转了颓势,让他们重新过上优渥日子,也不会改变他们喜爱息事宁人的本性。   朝堂风向,一时间往一个十分平和的方向倾倒。   但皇帝位置上坐的是谢凉。   谢凉秉性,说好听些是淡漠,说不好听些,便是冷酷,比起借出兵力,换南漠一个不痛不痒的俯首称臣,甚至对方还试图借他壮大。   他或许更倾向于趁其动乱,直接出兵灭掉对方。   因此,朝堂为此吵了整整三天,吵的裴词头都疼了,借故修养,也只换来他冷冰冰的三个字:“再议。”   他说再议,眼看就是不同意这个做法的意思。然而此事已经议论了许久,再拖下去,或许少族长就窥破其中门道,直接恼羞成怒,回去反了。   这原本不是毁天灭地的大事,以北疆的国力,谢凉的能打程度,即使对方逆反,也不会害怕一个南漠小国。   但发动战争,从古至今,都是劳民伤财的大事,皇帝的任性,本不该大过边关无数条性命,一时之间,朝堂民间,对谢凉非议颇多。   谢凉一如既往不在意这些,他自主惯了,偶尔与裴词说起此事,也是无动于衷模样。   裴词一开始还以为他另有打算,然而数日下来,发现他是真的并不想理会南漠少族长,宁可发动战争,也要将对方一拖到底,不由愕然。   重活一次,裴词没什么执念,也没有许多愿望。他原本以为,他活着,尽己所能,尽量让谢凉能够过得好些,便是他最重要的事。   事情也确实这样发展,这半年来,无论发生什么,尽管他与谢凉想法有些时候想法并不相通,但最后,总可以变得契合。   因此这次,他下意识也以为,谢凉虽有其他打算,但最终会选择以和平的方式解决。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而他与谢凉不闹则已,头一次产生矛盾,便会严重成这般模样。   前几日上京下了场雨,天沉沉的,好几日都未曾放晴,太阳露出来一点边角,又很快缩回去。   小狸花在屋里呆的着急,沿着地毯边缘喵喵喵乱窜,江林生捉不住他,直呼小祖宗。   裴词捏着茶杯站在窗边,微微有些出神。前几日,他就着谢凉对南漠冷待一事,与谢凉多说了几句话。   却意外窥见了一些,他如今并不想承认的东西。   裴词至今记得,那一日,他问起谢凉,对南漠使臣,他这般拖着不理,是否是有其他打算?   谢凉听了,原本不答,等裴词疑惑看他,半晌,觉察到不对,坐直身体,抿着唇看过去,他才微微敛目,眼睛里少有的困惑。   他摇摇头,看着裴词,半晌,有些奇怪道:“没有。”   他是真的没有其他打算,既不会借水,也不会借兵,他的性格,不可能任由南漠依靠他壮大,然后不知何时反咬他一口。   即使是有可能性他也不会允许。   因而,他只会在此之前,在对方无暇他顾之时,先一步咬死对方。   这是谢凉的生存之道,也是他这些年来能活下来的根本,裴词问起来,他原本有些疑惑,又因为裴词逐渐惊愕的目光而变得谨慎。   他试图道:“西洲之乱时……便没有。”他顿了顿,选择一个相对柔和的词语,“心软。”   他认为放过一个可能被捕杀的敌人,是十分心软的事,尽管这个选择,可能会为无辜的人带来战争与牺牲。   他说这些话,看向裴词的目光里,甚至是有些疑惑的。   好像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他会有何做法,唯有裴词,仿佛生活在与他不同的世界里。   流言喧嚣尘上已久,他不知道裴词为何突然这样问。   裴词看着他,一下说不出话。   他无法解释,长时间的风平浪静,让他下意识以为,谢凉处理问题的想法,与他不会有不同。   也无法解释,不知是不是日渐亲近的关系,曾经剖心的话语,让他在面对谢凉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盲目选择信任对方。   更无法解释,在此之前,他甚至认为流言中谢凉的做法,是荒谬的。谢凉不可能真的那般做。   裴词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与谢凉产生了巨大的偏差,看着对方平静而疑惑的目光,他抿唇,一瞬间有些头疼起来。   “可……西洲与南漠不同。”   顿了顿,裴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试图道,“阿景,西洲当年主动挑起战争,大肆屠戮,我们自保,并无错处。可我们从前与南漠速无矛盾……若是合作,并非不可,还可以免去一场动荡。”   “百姓是无辜的。”   过了许久,裴词才慢慢道。   他看着谢凉,声音有些轻,缓声道:“阿景,若是当真挑起争端,会死很多人。你记不记得,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珍贵的?”   谢凉有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会,他看一眼裴词,又很快的挪开目光,顿了顿,很轻的道:“时机很好,我不信他。”   顿了顿,又道:“你方才说的,我会尽量避免。”   他本是皇帝,从前在一些小事上,无论如何宠着裴词,都无可厚非。但在他果真认定的事情上,他也并不会更改。   裴词看着他,一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从前谢凉过得不好,性格十分冷清,极难与人共情,死亡在他眼中是十分常见的事,生命更是不值得珍贵。   这些事,裴词并非不知晓。   但裴词一直告诉他的,是不同的东西。   谢凉从前在他身旁,从未出过差错,因此,他不知道,往前许多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让谢凉如今,漠视生命,心中一丝怜悯也无。   自那以后,裴词有好几天不知道如何与谢凉说话。   谢凉似乎意识到,在他面前,话也一下少了许多。他本就沉默,如此一来,有时站着,裴词竟觉不出身边其实还有一个人。   时间慢慢流逝。   对南漠来说,尽管他们本身并不认为自己弱小,但面对北疆,终究是面对一个庞然大物。   当南漠少族长逐渐觉出不对,知晓自己碰上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时,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并不能离开了。   他已经泄露了自己部族十分重要的秘密,战争当前,谢凉自然不可能再轻易放他走。   这少族长走投无路,最终不知道找了什么渠道,最后竟乔装打扮,托人求到裴词这里。   他是个极为灵活的人,见到裴词,还未说话,便先急匆匆往外拿东西,恳求道:“大人,我听说,你对我的国家,是友好的?”   “从前,我听说中原人,君王为大,但也讲究信义。”   “你们的皇帝,不讲道理,更没有信义,在此之前,他觊觎我的宝物,我没给他,这样,大人,我愿意将宝物送给你,你能帮我逃回家去吗?我不愿让我的族人不明不白死去,恳求你。”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27章   这是裴词在朝堂之外, 头一次与南漠少族长单独碰面。   对方选的时机十分巧妙,谢凉要发动战争,但总不会毫无顾忌, 便举办了一场晚宴, 用来安抚人心。   夜色低垂, 宫殿群中暗影深沉, 掩盖住不少秘密。   裴词喝了点酒,酒意上来,不知怎么, 便不想看到晚宴上, 一众臣子被谢凉吓破胆的模样,抿着唇出了门。   他中途起身离开, 原本热闹的晚宴顿时寂静片刻, 谢凉抿唇看他,顿了顿,没有说话。   过了会, 他低下头, 仿佛没看到裴词一般,继续喝酒,宴会随着他的动作, 又徐徐热闹起来。   裴词不再看身后虚假的宁静,转身离开。他没让人跟着,自己随便走了走,是醒酒, 也是想一想自己如今有些散乱的思绪。   他始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可这些天, 迅速调集的军队, 因为战事准备的物资,一样样摆在他面前,像事实一样,让他无从辩驳。   裴词为此心烦意乱,却想不清楚,只感觉头疼。   他往外走,宫里四处灯火通明,喧嚣不已,他避开人群,一直到某个僻静的角落旁才停下。   这是御花园的一个偏僻角落,景致十分单薄,只有一片小湖,平素无人前来。   唯有夏日夜晚,头顶参天的枝叶繁茂,月光淡淡透过枝叶斑驳垂落,此处才别有一番景色。   裴词抿唇,安静的看倒映着月色的湖水,脑海中仿佛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不待深想,便被乔装打扮逃的少族长堵在阴影里。   今日夜宴,这少族长本也在列,他不知怎么避开人群出来,头上不伦不类的扣着小太监帽子,磕磕巴巴对裴词说话。   一边说,一边试图将手中的东西往裴词手里放。   裴词站在湖水边,没有说话,平静的看他喋喋不休。   南漠少族长生的高大,相貌也十分英俊。只是大约是种族不同,他说起话来,总有种奇怪的腔调。   虽然如此,他的中原话还算标准,他说的话,即使快了一些,裴词也能听明白七七八八。   但他所说,也的确是裴词如今无能为力的。   对南漠一事,裴词并非没有做什么。   后来的时候,他试图去说服谢凉,让谢凉改变想法,用了许多方法,然而结果是,如今他能同谢凉说的话,愈发少了。   有时候他们坐在一个屋子里,相对无言半个下午,互相看着对方,都有疑惑,不知道先前那段时日相处,双方奇异的平静从何而来。   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对方。   裴词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他垂眼看水里的月亮,耳边少族长在一刻不停的恳求他,让他忍不住微微恍神。   一时间,他竟有些觉得,在很多年前,谢凉少年时,他同小皇帝在这里讲月亮与星空的浪漫,小皇帝安静的听,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南漠少族长没注意裴词的走神,站在一旁,依然在喋喋不休。   他大约是走投无路了,见裴词不答,急切的将手中的东西往裴词手里塞,并催促道:“裴大人,您可以打开看看,这是最珍贵的宝物。”   他的腔调因为急切变得模糊,似乎是知晓自己时间有限,有些磕巴道:“沙漠中的星星,您听说过吗?”   “据说,在南漠戈壁上,每隔一片沙子,其中便会有一颗天上掉落的星星。它们是沙漠中的明灯,以最明亮的星光,庇佑族人。”   “在我们族中,唯有最强的勇士,面对最珍贵的人,才会花费许多力气,寻找到这样一颗星星。”   “但您手中,如今握着戈壁上最大的星光,这是南漠族人的祝福,我恳求您,帮助我们,可以吗?”   他的声线低了很多,十分诚恳,裴词闻言沉默一瞬,看着手中的盒子,原本并不想看。   他们本是陌生人,往后或许还会是敌人,这种无望的承诺,裴词不会轻易许诺。也无法许诺给他。   但满天星河璀璨,月光流淌,浪漫至极,少族长或许感觉有望,见他不动,有些谨慎的伸出一根手指,主动推开了盒子。   这是个制作极精美的盒子,上面雕刻着不知名的种族图腾,透着传承带来的厚重,单论外表,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收藏珍品。   但里面的东西要更为瞩目。   那是个质地极好的琉璃瓶,安静放在盒子中央,做工非常好,没有任何瑕疵,显得透明纯粹。   瓶子里面,不知道用何种方法,灌了许多发光的沙子。黑夜里,这些沙子慢慢流动,仿佛细如流沙的月光。   这个瓶子裴词并不陌生。   他低头看着,没有说话,手指一瞬间紧了紧。   过了会,他抬眸,看面前仍然无知无觉,仍然充满期待看他的少族长,顿了顿,瞬间想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念头,有些头疼。   虽然如今说这些有些不合时宜,裴词抿着唇,还是轻声道:“少族长,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个瓶子,应当是好几年前,南郡府献给北疆皇帝的贡品。”   虽然漂亮的像星空般的的细沙裴词不知从何而来,但这个琉璃瓶,的的确确产自北疆。   因为做工精致,连一丝杂质也无,十分少见,工匠只得了这么一个,便慌忙献上来。   谢凉有段时间总带着它,不知打算什么,裴词对它至今还有些印象。   只是这个琉璃瓶,在好几年前,便已经意外丢失了,不知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南漠少族长手上。   其实裴词也并非没有一丝猜测,他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只是这念头太过荒谬,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细想。   南漠少族长也没料到裴词突然说了这么个不相干的问题,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半晌,他反应过来什么,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看着裴词的手指,似是要将他瞪出来一个洞。   “我……他……”他憋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们中原人,好会算计。”   他说完,似乎想做什么,但没来得及,便听一旁的假山后面,突兀的传来一声笑。   这笑声有些细,颇有些阴阳怪气之感,裴词抬眸,便看江林生从后面走出来,对他行了一礼,然后笑眯眯看向南漠少族长。   他仿佛没有看到对方一身小太监衣服的滑稽,笑的十分真诚,顿了顿,轻声道:“少族长,寻您半天了,原来您在这啊。”   江林生没费什么功夫带走了乔装打扮,脸色铁青的少族长。   裴词一直没说话,等他们离开,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琉璃瓶,才朝江林生方才站的假山后面看,轻声道:“出来吧。”   他说完,一开始,一点动静没有,过了会,才有衣袍掠过山石的声音,谢凉抬脚,慢慢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脸色微红,但十分清醒,看着裴词,目光中一点迷惘也没有,神色一如往昔平静。   裴词给他看手中的琉璃瓶。   巴掌大的瓶子,动一下,发光的细沙便倾斜而下,隔着琉璃,裴词似乎能触摸到其中温度。   这瓶子丢了好几年,如今找回,里面的沙却还没灌满,可见确实如少族长所说,里面的东西十分珍贵,并且难寻。   但这般珍贵的东西,也恰恰证明了,它不会是少族长多年前便开始准备,只为了献给不知道多少年后才可能结盟的别国皇帝。   裴词将瓶子递还给谢凉,谢凉没接,裴词顿了顿,轻声道:“这是你的?怎么回事?”   数年之前,战乱不休,南漠比如今还要弱小,惯常息事宁人。北疆的贡品,怎么也不会流落到南漠戈壁去。   谢凉看着裴词,抿了抿唇。   裴词方才离开,他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微一紧,便也中途离开宴会出来。   离开后有可能的众说纷纭,他忽的不想管,这时候,只是安静看裴词手中的琉璃瓶。   他年少时并不起眼,无人在意,不知世间美好,因而虽然活着,总像个不懂感情的怪物。   裴词曾带着他走在月光遍布的湖水边,说一些听不懂的故事,说星空是世间最浪漫的东西。   他虽不懂,却愿意费许多时间,花许多力气,准备出一份心意。   只是事到临头,在终于可以送出去的时候,却是弓弦即将崩断的时候,他忽的不知道怎么送才好。   那少族长不是最好的人选。但他却有一个这时候,唯一能让裴词接受这东西的理由。   不过,这想法原本很好,但谢凉最终没提醒他,换个瓶子。   或许他本性里,便是自我又自私,始终无法真正宽容。他既希望裴词接受这个东西,又不希望裴词错认为,这是旁人心意。   但裴词又怎么会好糊弄。   看着裴词的目光,谢凉便知道,他此生最希望的,与最不希望的事,同时在在这一刻发生了。   裴词知晓了他的心意,却无法接受真正的他。   不知怜悯,没有感情,宛如怪物。   连裴词也不喜欢。   月光下,湖面近乎透明,谢凉微微垂眼,不知是否早有预料,在这一刻,他奇异的没有感觉痛苦。   他只是微微抿唇,顿了一下,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慢慢对裴词道:“你不喜欢?”   裴词目光一直看着他,手中是小琉璃瓶,他捏着瓶子,仿佛捏着一片抓不住的星河。闻言微怔,看着谢凉,说不出话。   这一瞬间发生了太多预想不到的事,连裴词也不能完全反应。   他的脑子是乱的。但少族长吹嘘宝物时那动人心扉的描述,琉璃瓶辗转戈壁多年收集星沙背后的沉重情感。   他不是石头,听不到便罢,听到后,不可能全无感知。   最荒谬的或许反而是最真实的。   ——最不可能的情况,在他从不知道的时候,或许那是很多年前,他对一切都毫无所知,未来也十分渺茫的情况下。   谢凉便……默不作声有了一点心意,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星沙的消息,便期待着,让人去收集,只等未来有天,送一片星河给他。   这代表什么意思?裴词并非全然不懂。   但他宁可不是这个状况下明白。   裴词抬头看谢凉,心里忽然极其剧烈的疼了一下。谢凉看过来的目光极其平静,但那些平静下隐藏的痛苦,忽的反噬般被他体会到。   心有所慕,不是坏事。   但不该是这个时候。   裴词想,这实在不是个好时间。   在最好的设想里。他如果要明白这点,也应该是一个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日子。   谢凉或有些害羞,或有点沉默的,让他知道了这份意外而珍贵的心意。   他一定会明白的。而那时候,他会认真的思索,并且考量。   因为裴词自己知晓……他或许不会是全无心动。   他陪伴了谢凉许多许多年。   他曾为了保护谢凉死去过,又因为有所挂念活过来,他不拒绝谢凉的靠近,甚至时常觉得两人相通。   这本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羁绊。   或许在此之前,他一直没有能想到这个方面,因此迟钝的对谢凉的心意没有觉察。   但有朝一日,他明晰这点……裴词足够了解自己,因此他知晓,他并非不可能……去认真的想一想。   可这想法摊开在最不该的时机。   裴词忽的头疼起来,他有些痛苦按住额头,怔怔的低头看。   眼前是浓郁的黑夜和水光。夜凉如水,水波从不会更改,喜欢流往最低的方向。然而人却应当知道,在适时的地方,要及时刹住脚。   裴词沉默片刻,他看着谢凉,捏着琉璃瓶的手指摊开又合上。   他的脑海几乎有些空白,顿了顿,才抿着唇,有些轻的问:“阿景,你收不收兵?”   他说的很慢。谢凉闻言看过来,眼睛里一瞬间闪过很多东西。   过了许久,他摇头:“不能。”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裴词好几天没怎么和谢凉再说话。   不是不想说, 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多事同时发生在一起,挤压了他思考的空间, 让他一时间难以反应。   谢凉似乎察觉到什么, 晚宴过后, 来了几次, 但都没有进门,后来干脆连面也不露了。   他默不作声的,不知道打算什么, 裴词见不到他, 问了江林生几次,老掌事闻言一脸懵逼, 想了想, 有些迟疑道,说可能是忙吧。   江林生神色不对,裴词听着, 看了他一会, 点了点头,想忙了也好,谢凉忙起来, 能让他有时间将一些事理理清楚。   可又快半个月过去,谢凉依旧很忙,忙到见不到他一面,裴词怔一下, 明白过来。是谢凉不见他。   当意识到这点时, 裴词难得坐在院子里发了半个下午的呆, 说不清是心里是什么感觉, 有点茫然,也有点不适应。   裴词这段时间想了不少东西,不敢平静,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乱七八糟的。   谢凉贸然借着别人的手挑破心意,是真的让他感受到了措手不及。   裴词曾经也思考过自己关于未来的打算,不过那还是有系统的时候,他想的是有一天如果能摆脱系统,又安置好了谢凉,他可能会干脆的辞官,去周游大江南北。   他不贪权势,对财富的执念也不深刻,完成承诺之后,不免渴望起了江南烟雨的自由。   那时候裴词的人生中还没有容纳另一个人的打算,不会被束缚,想的都是很缥缈的东西。   不料后来,阴差阳错的,他死了又活,尘埃落定后,唯一对不住和放不下的,都成了谢凉。   他便不想那么多了,知道这辈子再也走不了太远。有时候也会觉得,就这么老老实实守着谢凉,安静的过着也没什么不好。   等日后老了,他若还有机会说起年轻时的打算,或许只会忍不住笑一笑,笑原来他年轻时还有那样意气风发的念头。   但也仅仅如此了,如果不是突生变故,裴词是真的不会再轻易做什么。   毕竟在他自己也不知晓的时候,他似乎就已经将谢凉算进了下半辈子。   也正因为此,在谢凉选择贸然开战,却偏偏让他得知心意时,他只能不上不上的卡在这里,进退两难。   毕竟在如今的状况下,即使他愿意认真思考和谢凉的未来,边关数万条人命却不行。   或许这又是时代带来的差异,也或许他和谢凉本就不是一样的人。每当想起这个问题,裴词都无比明晰的知道,他不能说自己是好人,却绝无法认为人命等同草芥。   这与谢凉的做法相悖。可如果他和谢凉无法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按照两人秉性与如今状况,再强留在一起,只怕早晚有一天会成为祸端。   裴词生平前所未有的头疼起来,他很少有这么为难的时候,平心而论,不会有人比谢凉对他来说更重要了,但终归有些东西,不能让单一的情感来左右。   裴词想通后,把小狸花放回百兽园,没再见它。只是静下心,试图控制住情绪,着手做些事来阻止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或许本能里,他便知道事情不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不会漠视人命,却并不想失去谢凉。   裴词不是听天由命的人,相反,他若是喜欢一样人或事,会主动争取。   思索之后,裴词又去请江林生递话,得到谢凉依旧很忙的回答。裴词听后,没说什么,只是搬回了裴府,之后有一些资历深厚的老臣再悄悄见他,他不再拒绝。   其实朝中风向已经隐隐对谢凉不利。   谢凉选择主动挑起战争,给出的理由是不愿看到南漠壮大,想在对方成长之前,打压这个部族。   这理由,在旁的小国中,因为资源匮乏,或许可用,然而对北疆来说,于情于理,并不合适。   北疆富强,从来将仁义道德看的极为重要,百年传承,非一朝一夕能够更改,谢凉作为皇帝,即使想打仗,也不可随性,这般理由,只会令人心惶惶。   这也是裴词偶尔想不通的地方。   太着急了。   使者被扣,旁人或许只觉得谢凉是个暴君,但裴词却只觉得着急。   要知道,谢凉能拥有今天的一切,不是靠的先帝庇佑,而是靠的他自己,当年西州之乱,那般凶险,他的决策都没有莽撞过。   如今怎么会这么冒失?   裴词想不通,但谢凉近来调兵的速度很快,不像作假。朝中人陆陆续续来府中商议,裴词略想了想,暂时和他们定了个拖延时间的方案。   裴词不会伤害谢凉,因此方案缠绊拖延居多。定下后,送走一干看着自己,面色复杂的老臣,裴词又忍不住发了半天呆。   他最近发呆的时间很长,发过呆后,心里有些空荡荡的,想了想,不知怎么的,忍不住挑灯给谢凉写了封信。   信中是裴词这段时间撇开想不通的东西后,留下的能想明白的东西。   他终究是个凡人。始终觉得生命是珍贵的东西,却不得不承认,即使谢凉的做法让他有些陌生,他也还是很在意谢凉。   裴词甚至不知道这种矛盾的想法是怎么出现在他心里的,又是什么时候生根发芽,悄然滋长。   但情感是人类最无法控制的东西,裴词既然发觉了它,也没有羞耻与不敢承认。   因此他想要告诉谢凉,他不会什么都不做,任由谢凉肆意挑起战争,却也并不希望谢凉在知晓这一点时,会认为自己不被爱了。   这是个矛盾的想法,但人的确是矛盾的存在。   裴词写好信,交给府中一名管事,让他送到宫里交给江林生,江林生知道怎么做。   裴府的管事都是裴词一手培植起来,闻言也不多问,看了看裴词的脸色,保险起见,自己趁着夜色悄然出了门。   管事离开没多久,裴词正有些困顿,撑着头坐在书桌前,看着豆大的灯火,想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方才定下的方案又能拖延多久时间,便听到外面一阵熟悉的喧闹。   这种大动静裴词并不陌生,光坐在书房里,同样的位置上,他就经历过许多次,这时候自然也并不会惊慌什么,只顿了顿,便出去看。   火光通明,裴府外陆陆续续围了一队带刀的甲胄,与安南王府的三脚猫不同,这些士兵神色刚毅,有肃杀之气。   裴词怔了怔,隔着夜色和火光,发现他们应当是从玄甲卫中抽调。   谢凉派来的?裴词站在走廊里,看着这些神情不能说十分友好的士兵,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一点,抬步往外面走。   门口一如既往堵着东珠,小丫头耳朵总是很灵,无论发生什么,都始终站在前边,想保护裴词。   不过玄甲卫比安南王府的人有规矩的多,并不为难小丫头,裴词走上前看,便发现队伍的最前面,站的是周澜深。   一整支队伍,只有他进了门,旁人都十分安静守在门外。裴词抿了抿唇,平静的看他。   周澜看着裴词,深神色难得肃穆,不再欢声笑语。   顿了顿,他忍不住摇头,压低声道:“先生,好端端的,您参与进那些人中做什么,陛下的想法,您即使不认同,也不该帮着旁人……”   周澜深摇摇头,看着裴词,有些说不下去。   裴词看着他,听罢垂了垂眼,心中其实并不意外他与朝臣们前脚刚见过面,后脚谢凉便知道了全部。只是没想到谢凉会这般直接的防备他。   心中一瞬间生出些说不清的空茫,裴词顿了顿,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看着周澜深,轻声问:“那些大人,都如何了?”   谢凉既然能派出玄甲卫来找他,只能说明其他的人情况更加不好。   这些人中,并不全是浑水摸鱼的人,甚至有科举中脱颖而出的新贵,十分得用,裴词不希望将他们全部拖下水。   周澜深听罢顿了下,倒没隐瞒,压低声音道:“都在天牢了,先生,我不知道您想什么,但陛下的要做的事,是没人能改变的。”   在一个权利集中的王朝里,试图去挑战皇帝的权威,是十分危险的事。也是不会有结果的事。   一旦挑战了,便会被认为是背叛者。   谢凉认为裴词背叛了他。   从周澜深未完的话语里,裴词读出来其中未尽的意思。   心脏一瞬间紧缩,裴词呼吸乱了一秒,目光极快的略过门外的玄甲卫,沉默了好一会,心头有些发堵,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到最后,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很轻很轻笑了一下,扯了扯嘴角,问周澜深:“他准备……怎么我?”   或许是裴词此刻的面色实在不好。周澜深犹豫一下,低声道:“先生,陛下不会伤害您的,他只是希望,这段时间,您不要继续留在上京了。”   也不要再插手他的事。   _   马车在官道上咕噜噜行走,虽是夜色,但还算平稳。   裴词坐在由玄甲卫守着的马车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听到外面似乎慢慢下起了雨。   夏日多雨,下的颇大,噼里啪啦掉着,裴词坐在车里,听着雨滴拍打车檐的声音,微微歪了歪头,又慢慢闭上了眼,靠在窗户旁,忽的感觉有些疲惫。   按理说,他不是第一次这么离开,对这样的场面,甚至可以说熟悉,却不知为何,前所未有的疲惫起来。   或许是因为总不能遇见好天气。   裴词出神想着,慢慢放空心神。   走了会,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温度开始降低,不断有寒气从窗外冒进来。   裴词如今身体不好,坐在车上,一动未动,僵了许久,忽的感觉有些冷,他咳嗽了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在十分昏暗的光线里,摸到了一壶水。   不知用了什么特殊材料,水还是温的。   裴词顿了顿,眯着眼看,借着车窗外微弱的一点光,才发现这马车的条件其实并不差。   比起押送罪臣,反倒更像带人出游,做的实在舒适,不仅宽敞,物事皆全,裴词摸了摸,还发现身下垫着的是十分柔软的地毯。   这倒是比上次的待遇好多了,上次他深夜逃亡,什么也没有,风雪交加,又湿又冷,到了临都府就生了场大病。   现在想想,那好像已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了。   裴词咳嗽一声,声音有些压抑,他捏捏鼻梁,正支持不住,想稍微睡一会,便听到外面雨声里传来一道模糊的询问:“先生,你还好吗?”   周澜深也跟着?裴词怔一下,倒没有想到。   谢凉不知道想将他先囚在哪里,但用玄甲卫已经足够,周澜深总有要事在身,实在不必劳烦他。   大概只是送到城外。   没想到走了这么久还未出城。   裴词想着,挑起窗户,道了声无事,还未说完,风雨顿时飘进来,吹的他不得不暂时掩盖起车窗。   有那么一瞬间,裴词依稀看到了上京府巍峨伫立的城楼。   城楼上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上京的月亮十分明亮,但因为下雨,已经极度微弱,完全漆黑的夜里,只剩下不知道哪里飘过去,暗淡的仿佛被雨水洗过,褪了色的光。   那个人影黑漆漆一块,笼罩在这样的阴影里,站的十分随意。   江林生撑着伞,一声不吭,偷偷的抬头,只能看见身旁人衣角上沾的点暗淡的光。   这个王朝最最尊贵的人,垂着眼,整个人的神情极为冷淡,他错落在温柔又模糊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割裂感。   江林生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晓他才是掌控一切的,极为凶猛的存在,自己心里却无端的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29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面下雨, 裴词这一觉醒醒睡睡,感觉不大舒服,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场景大多都没有十分确切的样貌, 只有一个个相对模糊的概念。   那是一团明灭的黑暗, 裴词接近不了, 但看着它, 总有种陌生的熟悉感。熟悉到让他心悸。   裴词不明白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只能顺着梦境不断漂浮,他感觉自己好像由此被拖进了汪洋无尽的深海里, 海水不断在打湿他的头发, 让他不停的沉溺,却怎么都走不出来。   裴词废了很大力气, 才退到梦的边缘, 然后从这一团团逐渐模糊了的影子里,迟钝的想起来,这些一块块色彩斑驳的图像, 似乎是他遗失的记忆。   对于记忆, 裴词以往是从不会不执念的,这与他本身平和的秉性有关,也与他总是在遗忘有关。   早在与系统开始纠缠起身体的使用权起, 他便总在遗忘了,因此对于记忆,无论珍贵或不珍贵的,他常常都无法留住。   因而对他来说, 他并不会十分执着过去, 认为过好当下比什么都重要。   也是因此, 裴词从不会嘴硬, 才会在谢凉表明心意之时,十分珍重,又十分迅速便思索起自己的想法。   这不是因为裴词本身对感情足够冷静,或者说冷漠,只是他多年挣扎逆行之下,对事情本能的处理方式。   他的记忆不允许他在任何一件事上拖沓犹豫或不决,涉及感情,更是如此,才能够尽可能不留遗憾。   因而在以往的许多年里,裴词对失去的记忆执念并不深刻,他相信他已经在每一个选择的节点尽可能做的妥当。   即使拥有记忆,他也不会做的更好了。   裴词一直这么想。   但在这个有些抽象的梦境里,触目所见皆是滴滴答答的雨声,仿佛梦境中的雨,与马车外的瓢泼大雨连为一体了。   裴词甚至能够清楚感知到,他就在梦境里,却不知为何,身体在执拗的不愿醒来。   裴词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会做出这种与意识相悖的反应,只好好奇又随波逐流的不断往前,看一幕幕逐渐清晰的画面。   这些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很重要?为什么全身的力气都叫嚣着想起?   半梦半醒间,裴词强迫的让自己尽可能思考,去看梦中一块块飞速略过的雪地,与无尽斑驳的各种颜色。   然后反应过来,这些大雪,大概是一些曾经被他遗失过的记忆。   梦中的裴词暂时还判断不出这些碎片来自哪里,只是沉默的看,忽然间,他听到意识外面的风声阵阵,好像依旧在下雨。   而他依旧清醒的被阻挡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执拗太过强横,在无休止的抵抗之下,某种力量开始妥协,斑驳色块慢慢移动起来,在裴词梦境中形成一瞬瞬画面。   这些画面闪动的很快,裴词看着,记的也很快,他前所未有的专注,许久之后,才一点一点将其拼成一个个完整的情节。   这些情节的冲击力都十分强。第一个情节里,是十分鲜艳的血。   一滴滴掉落在桌面上的血,蜿蜒而下,因为迅速,很快连成了一条直线。   这条线是动态的,因此裴词很清晰看到,它又慢慢滴进了桌子上清澈的酒水里。   大概是一场盛大的晚宴,杯子的质地很好,血滴进去,一下就被染红了,裴词的梦境好像也一下被染红了。   裴词懵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什么,然后耳边听到“砰”的一声,酒杯被人用力撞倒,杯子啪嗒碎了,鲜红的酒液顺着地面汩汩蜿蜒。   这是一个模糊的画面,裴词努力的往上,但是看不到血线的主人。   在这一瞬间,他无端的感觉到难过起来,他伸出手,想摸摸看面前的人是什么样子,可眼前的画面忽然就散了。   裴词呼吸乱了一瞬,他不安的动了动。然后在铺天盖地的低沉情绪中,心脏渐渐麻痹,像是重新被人沉在湿咸的海里,不断感受到窒息感。   然后裴词看到了稍长的第二个片段。   第二个片段比第一个长的多,但也模糊许多,裴词在梦境里抬头,只能看到天上正垂下来的,像是暗夜中点燃灯火的微弱的光。   这是一团黑黄的影子。   裴词看着它,又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在漆黑与昏黄的交替中慢慢沉闷。   他沉默的等待,不知等了多久,影子们终于逐渐清晰起来,不断变换,最终分离,黑暗拉长成了一个人的影子。   人影背对着裴词,即使隔的有些远,也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锋利感,宛如月光下饮饱了血的刀,时时刻刻泛着冷淡寒芒。   裴词几乎是立刻判断出这是谢凉,可是梦中的谢凉并不说话,甚至没有回头,裴词不知道发生什么,只能无措的看着他。   然后看着他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即使是在足够深沉的梦境中,裴词的意识也随着这个身影的消失快速波动起来,他似乎站在一片无尽的深渊里,上下左右皆是空茫,空的让他窒息。   裴词开始意识到他不能继续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样的状态,而是应该醒过来,梦境终归是梦境,只有被影响的偏颇的情绪,而不能支持足够清晰的思考。   而他现在迫切的需要想清楚这片鲜血和谢凉之间的关系。   在对梦境有意识的排斥下,裴词在巨大的疲惫中逐渐清醒,当即将看见近乎明亮的天光时,他飞快的从被打断的梦境中又看到最后一个画面。   在这个画面里,有一片白雾茫茫的雪,错落在无边无尽的黑夜里。   一辆马车不知道发生什么,飞快的从夜色的尽头跑出来,奔驰在山间的羊肠小路上,仓促的姿态,仿若在逃命。   也或许确实是逃命,因为太过急切,马车甚至不小心撞到了路上遗落的石头,巨大的冲击力,将车里面的人也撞出来少许。   那一瞬间,裴词看到车里人伸出来的,苍白的手指,虽然转瞬即逝,但裴词十分容易认出来,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在与如今极为相似的场景下,三年前,正误以为谢凉追杀,逃命的他自己。   裴词在天光明亮中醒过来。   马车行了一夜,不知走到何处,却依旧平稳无比。身下是极为柔软的毯子,嗅一下,鼻尖似乎还有不知道谁点下的安神香味。   裴词闭着眼躺在马车里,指尖有轻微的颤抖。   夏日里即使下了场雨,其实本也不会太冷。然而在这一刻,思索起方才梦境中的画面,裴词却本能的感觉到一种彻骨寒意。   他是很容易将许多信息联系到一起的人,并不会拖沓。   因此,在清醒过来后,便十分迅速将梦境中所获取的东西,转化为有用的信息。   这场梦境里,裴词实际只捕捉到三个画面,前两个都抽象又陌生,不知有何关联,但第三个,裴词却清清楚楚有过印象。   因为这一幕当年确实发生过,如今依旧留存在他的记忆里。   这之间好似没什么关联。   然而裴词低头,发现原本只是微颤的指尖却不由自主痉挛起来,一开始是指骨麻痹,到后来甚至连心脏都疼起来。   这其实并不难猜。   此时此刻,梦境中无缘无故闪过三个画面,不可能只有一个是真实的。甚至于,他们或许还是有关联的,可其中究竟有什么关联?   裴词闭了闭眼,感觉浑身发冷。   他希望不是,却不得不承认。如果前两个事就发生在雪夜之前,那在当年夜宴奔逃之前,在那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宴会上,或许真的发生了很重要的事。   被他遗忘的很重要的事。   比如第一个画面中的血是谁的?   裴词垂眼,脑海中其实隐约有个答案。因为他模模糊糊的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刚回来时,谢凉身上不明不白的缠的一些绷带。   那时候,他还心疼了许久。却始终不敢去想,这原来果真是当年的自己做下的孽。   这便是第二个画面中谢凉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回头的原因吗?裴词又有些不确定的想,可从前说起,谢凉虽始终不愿透露这天发生的事,却也说并不怪他。   但若是真的不怨,前世那三年,又为何会庸庸度过?毫无音讯,直到临死,都没能见上一面。   裴词忽然之间有太多想不通的东西,随着记忆碎片的复苏,他好像模模糊糊抓住了非常重要的地方,然而因为信息的缺失,无论如何都连不起来。   这让裴词难得的焦躁,他抿了抿唇,试图抑制不断跳动的心脏,然后思索如今最好的做法。   无论如何,他应该想办法先回到上京一趟,至少见谢凉一面。   即使谢凉并不想他参与某件事,即使因为这件事……谢凉不惜将他送离上京。   但裴词从未如此急迫的想要知道一些东西。   只是关系稍近的周澜深大约在城门出就离开了,如今马车已经行进了大半夜,不知道到了哪里,剩下的玄甲卫,只听从谢凉的命令。   从他们手下逃脱,独自回到上京的几率,也不知有多少……   裴词出神的想着,走了会神,一不注意,身体猝不及防往前倾一下,差点磕到。   外面似乎是马车撞上了障碍物,一片忙乱声音。   然后在一片忙乱声里,裴词听到一道熟悉的,威严又有些紧张的声音:“往后慢些,这里偏僻,不可惊扰裴先生。”   这声音压的有些低,但裴词一瞬间分辨出来。   他怔一下,有些错愕推开窗户,便看到他以为绝不可能出现的周澜深,正神情凝重出现在外面。   他方才落在后面,听到动静才走上来,看到裴词无事,似乎松了口气。   与裴词对视一眼,他驱马上前,弯下腰,低声问:“先生醒了?可有什么吩咐。”   他的语调有些严肃,与平日大相径庭,是一种高压下的紧张感,但仔细分辨,但对裴词的态度却依旧十分敬重,与往日并无什么不同。   如果只是这样,还可以说是周澜深品德极好,顾念旧情。   裴词看着他,顿了下,又将整个车窗推开,探头往外,一眼看到外面,在昨天夜色遮掩下看不到的,一支数量庞大的玄甲卫。   玄甲卫训练有素,战斗力极强,是谢凉的命脉所在,不要说战时,即使是平日里,也极少离开他的身侧。   这一瞬间,裴词感觉到或许很多事情他都想错了。   如果说,谢凉昨夜匆忙驱离他的理由是他营私结党,而他一时间看不出其中问题,是因为被谢凉极为矛盾的心意干扰。   那这支足够抵御大型军队的玄甲卫尽数出动,只为了押送他一个人,就再也说不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30章   裴词不知道谢凉究竟是何打算, 只是忽然感觉到疲惫。   这疲惫不知从何而来,一瞬间消耗了他的所有心神。裴词张了张嘴,发现他竟没什么力气说话。   “到了哪里?”过了许久, 裴词才捏捏鼻梁, 撑着坐起来。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 他一瞬间感觉到全身上下都有些疼。   周澜深报了个名字。裴词想了想, 才分辨出这已经不在上京府。   上京府除了都城,还余下颇大地方,周澜深这一路不知道这抄了多少近道, 才能不过半日, 便已经出了上京地界。   外面天光茫茫,早已晴朗, 然而参天的密林之中, 毫无人烟存在,触目所及只有一片山野茫茫。   裴词坐在车内,疲惫的皱了皱眉, 手指无意识紧攥着车窗, 面色一时间白的有些不正常。   他不知道说什么,甚至没力气问周澜深对一切知不知情,缓了好一会, 才张了张嘴,让车停下。   周澜深有令在身,其实不好耽搁,但看着裴词情况十分糟糕, 不由有些心惊, 停了车马, 匆忙拽队伍后跟着的太医。   太医火急火燎跟着过来时, 裴词沉默坐着,不知经历了什么,面色肉眼可见的枯败。   他的身体虽然不好,常有动荡,但往日里,也从没有这么难看过,几乎泛着青白。   周澜深虽未学过医,也看出来事情的严重,嘴唇动一下,吓得心惊肉跳。   他忙推了推身旁的太医,急声催促:“这是怎么了,快上去看看,先生可是累着了?还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太医也是眉心一跳,他是精挑细选出的,闻言毫不耽搁,轻轻一跃,便上了马车。   他非寻常医者,是院首无法经历长途跋涉,亲手磨砺出来的,年纪不算大,医术却相当高超。   他上车,抬头看到裴词脸色,神情便是一变。   周澜深跟在他后面,见了他的脸色,也是心里一跳,忙推他,心惊胆战:“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医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几乎僵硬。   他开口,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才慢慢道:“不大好。”说着,转而摸了摸裴词的脉象。   看周澜深眼睁睁看着他还算人的脸色一寸寸灰白起来,心中大急,手中一片黏腻,厉声道:“到底怎么了?!”   太医看他一眼,把裴词的手指小心放回毯子里,很轻声道:“不好,非常不好,是……是临近枯竭的脉象。”   周澜深面色忽的一变。他倏的站起来,头磕到车顶,也不在意,神情焦躁异常。   过了会,他低眉冷目,略带肃杀之意的看了眼太医,低声道:“先想办法,我去……”   话没说完,他闭了嘴,看到裴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平静看他。   太医诊脉,裴词闭着眼睛,但其实并没有昏迷。   他的意识相当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只是身体慢慢慢慢的疼起来,颇为剧烈,让他说不出话,也不想动。   听到周澜深离开,他才坐起来,轻轻揉了揉额头。   “此刻转头,往上京去,还来得及。”裴词抬头看着周澜深,不多话,有些缓慢道。   周澜深闻言不吭声。   他此行最大的任务便是将裴词送至平安的地方,为此,谢凉甚至没有留他在身边。   知晓一些内情的周澜深再明白不过,这代表什么。因此打定主意,即使裴词反应过来,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回头。   因而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说话,不吭声。   车里气氛一时间沉闷起来。   过了会,裴词仿佛没了力气,重新闭上了眼,靠坐在毯子上,低声问:“你们瞒了多少事?”   裴词用的疑惑口吻,周澜深听着,心里又忍不住跳。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真真假假的消息,全部都被瞒的很好,裴词应当并不知情,他表现出的,也确实是不知情的样子。   但不知为何,周澜深却有种裴词已经洞悉了一切的感觉。   这般一来,他也不敢多问,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准备开口。   他实在没有充足的把握,如果回了裴词的话,被对方牵动起来,他还会不会坚定的不被对方说服,又有没有把握顺利完成自己的承诺。   周澜深的思路其实很好。就是让裴词自己来选择对付自己的方法,也不会有比这更有效的了。   但实际上裴词并没有准备太多的说辞来迷惑周澜深,或者说说服他。   他已经没有这个力气了。   半靠在马车上,裴词闭着眼,他摇摇头,很轻的笑了笑,有些无奈道:“周大人,你快一点,或许还能让他见我最后一面。”   _   这两条都是必死无疑的选项,周澜深驱马前行,身上甚至有冷汗冒出来。   在没有把握承担后果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更加严重的一条。   玄甲卫只听命谢凉,周澜深的话也并不怎么好用,因而原路返回的不算顺利。好在最后商议的结果还好。   当远远的看到上京府巍峨的城墙时,周澜深松口气,看着天上黯淡的月光,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少孽。   浩浩荡荡的出去,灰灰溜溜的回来。周澜深心里发苦。他往后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时间,吩咐队伍降低了行进速度。   上京城郊密林繁茂,夏日伴随虫鸣,昨夜的雨还没有干透,马车打滑,他需要十分小心。   砍断一根面前挡的枯枝,周澜深顿了顿,第不知道多少次靠近身后的马车,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问车中许久没有动静的人:“先生?先生……?”   车中没有回应。   周澜深眼皮跳一下,加重声音,又问了一次,良久,才听到车里一声有些轻的“嗯”。   周澜深锁着眉,知道情况不太理想,正要再说些什么,最好扰的裴词无法昏睡,时刻保持清醒才好。   便发觉自己还未动作,前方一片林子里便霎时火光冲天起来。   这可比他自己的动静大的多,周澜深挑了挑眉,往前方看,听到许多尖叫声。   裴词原本因为昏昏沉沉的头脑也被尖叫惊醒,他推开窗户看了看,在细微的求救声里微微蹙眉,对周澜深道:“去看看。”   夜半时分,荒郊野岭传来求救声,听起来颇有些诡异。   然而走近了便又能听到兵戈相撞。   裴词的马车被玄甲卫护在中央,并未受到惊扰,他抿了抿唇,正想问周澜深前方发生了何事,便听最前方的争执里,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十分清丽的女声,明亮沉静,像月光里铺下的一池水,极有条理的阐述什么。   裴词猝不及被这声音勾起久远印象,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一瞬间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毕竟……按那人如今的身份,她不应当,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   裴词皱眉,掩唇轻咳一下,下了马车,在玄甲卫欲言又止的目光里,穿过人群,看到玄甲卫形成的防线前,有两方人马正对峙着。   这林子开阔,并不好隐藏行踪,玄甲卫一出现,便吸引了两方注意。但因为敌我未明,两边人马警惕着,却并未放松对峙。   裴词在人群中看到关研。   女人的神情极为冷厉,手中执着刀,充满了肃杀之意,这让她原本恬淡清秀的面容都充满了一种不同意味。   她的腿旁站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身后是或站或躺的许多人,孩子吓得直哭,关研穿着安南王妃那身厚重的袍服,不时摸一摸他的头。   那些尖细又微弱的求救,大约就是他发出去,他的脸上与关研的身上都有血,他们的脚边是一具逐渐变凉的尸体。   夜里光线不好,但许多人都举着火把,因而裴词能够清晰看到,关研正神情冷厉对峙着的,是安南王府的私兵。   隔着夜色,裴词看到关研的身形微晃了一下,然后她往前,把小孩往后推了推。   她的目光一刻也未离开过对面的人,在对面人愤怒又警惕的呵斥声中,神情平静又一字一句道:“你说的对,我是安南王妃没错。”   顿了顿,她笑起来,笑的十分好看,又补充道,“我做了六年的安南王妃,自问从未有对不住安南王府的地方。但也别忘了,往前十八年里,我都姓关。”   对面往后不知道又说什么,裴词没有听清。只是看着关研,不由的怔住。   不知怎么的,他忽的想起来,在许多年之前,边关小城里,他第一次碰到关研时。   女孩子背着刀,也是爽朗的笑着说,我是林安关家的人。   林安关家,忠直刚正,世代清流,平生从不做亏心之事。   裴词曾在许多年前的边关风沙里,与关研喝过一壶酒,说起过各自珍重的人和事。因此,他比旁人多知晓一些关家所坚持的东西。   此时此刻,他与关研多年未见,也没有太多联系,只半年前匆匆一别,十分匆忙。   但其实并不意外,某些东西,关研从未背离。   只是能让关研选择重新拿起刀,与安南王府站在对立面的事……   裴词的神情淡下来,联想起安南王府一直以来的异动,和这些天来,谢凉声势浩大的出兵。   这一瞬间,在裴词异常清明的脑海里,许多原本非常模糊的东西都慢慢明晰起来。   如果他没有猜错,只怕这次出兵南漠是假,借着上京兵力空虚,谢凉想趁机钓出安南王所有的兵力和野心是真。   只是齐盛对谢凉来说本身并不算十分强大的对手,他的兵力四处分散在几个州府,也不算太集中,如此大费周章,集中起来一网打尽,才是费时费力的做法。   这不是谢凉平日的作风,因而在看到关研之前,裴词并未朝这个方向想。   那谢凉将千方百计,瞒着自己,在最后关头将自己送走是为什么?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波及?   裴词皱眉,总觉得整件事都奇怪起来。他如今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但若是果真如此,等见到谢凉,他一定会揪一揪对方耳朵。   思索间,裴词微微抬眼,发现关研已经注意到他。   关研是余光先看到裴词,然后才转过身。在这之前,她并不敢轻易将后背暴露出去。   她看着裴词,又看裴词身旁的周澜深,顿了顿,一瞬间意识到这支黑暗中的庞大军队来自谁。   她原本冷厉的神色有片刻失神,顿了顿,苦笑出声:“原来你在这里。”   面对裴词疑惑的目光,她喃喃:“我就说,如果是你,所谓的结党营私又算什么,他怎么会真的狠下心将你流放。”   “可惜总有人贪心,偏偏要信,非得走走这条不归路,既然你已经出现,孩子还你,现在城中如何了?一切是不是都已经结束了?”   “他们呢?都死了吗?”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31章   关研问的人是齐盛和关瑞。   据她所说, 对于今日发生的异动,她本并不知情,但也模模糊糊感觉到什么, 只是因为牵连甚广, 并不能确定。   直到这些天齐盛状态愈发不对, 关瑞每次看到她, 也总是神情怔怔,欲言又止的模样,才让她起了疑心。   不待她深想, 昨夜便忽的有大批官员落网被捕, 今日入夜时,皇帝又忽然宣召了不少人出去, 关研感觉不对, 没过多久,听到城中有兵戈相向和喊杀声。   关研本想出去看看,不料齐盛留了不少私兵拦她, 她心头疑惑愈发重, 回房拿了自己的刀,逼着人开了书房的门,往里头的密室里看。   才发觉自己的丈夫是个祸乱朝纲, 通敌叛国的小人。   不仅如此,按他的计划,一旦起事,在涌入宫门砍杀谢凉的同时, 他还会连夜派兵将官眷全部掳走, 送到江湾府去。   江湾是他的大本营, 他准备在那里另立朝廷, 有这些官眷在,不愁朝中的臣子不听话。   关研看了起事密信,心神动荡,她手里如今没什么人,只有关府散后一直跟着她的十七个家丁,关家世代从军,家丁也都是战场留下的老人,关研召集,他们没怎么多问,便随她出了门。   刚好截住一批被齐盛掳走的官眷。   这批人数量不小,还有许多小孩,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猝不及防受了惊,哇哇直哭,还有几个当场发起了高烧。   关研说着,她手边那个小孩一直紧巴巴坐在她腿边,那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一眨不眨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惊吓之后本能的依赖。   关研坐在火光里,没什么表情,她擦着刀,偶尔低头,看到小孩看她的目光,稍微恍神。   她方才提起齐盛时相当冷淡,分毫不受影响,此时等到说完,提起另一个名字时,虽然神情依旧冷静,还是有微不可查的停顿。   “关瑞……我不知道他了扮演什么角色。”关研说着,擦刀的手顿一下,火光哔剥的响,她坐在火光里,淡淡道,“但他若真的通敌叛国了,还请让他死的低调些。”   关研说完垂下眼,扫了眼身后的一群老弱妇孺,没再说什么。裴词站在她身边,也看了眼众人,无声掩唇低咳几声。   裴词没有急着先走,他看着休憩的众人,低声问了问周澜深,他在城外可有合适的庄子。   周澜深说有,裴词问了地点,便单独拨出来一些玄甲卫,诉说安置事宜,另外让周澜深带上其他人,先去帮谢凉。   裴词不知道齐盛现今实力如何,但方才那几十个咄咄逼人的私兵,在玄甲卫手下没怎么挣扎便没了气息,可见玄甲卫还是十分能打的。   裴词便不愿将他们都留在自己身边,忍着身上的疼,交代了些事,然后都赶去帮谢凉。   等一切都安排好,尘埃落定,已经是天将明亮的时候。只是或许因为昨夜下过雨,天幕依然黑黑沉沉。   官眷们被安置在周澜深城外的小庄里,不会再有大碍,后半夜,城中也始终没传来什么动静,想来问题已经不大。   裴词随着剩下的人进城。   城中情况极惨烈,能看出昨夜的战况应当也十分激烈。城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偶尔有一两户开着的,还是被人刻意闯入,裴词看到大门上有砸坏的痕迹。   地上满是血水,腥味极重,裴词看着,有些不适的闭了闭眼,只觉得浑身上下愈发的疼。   一路走到宫里,宫门禁闭,警惕非常。过了会,周澜深听闻消息出来接应,脸色看着不好。   裴词看着他,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问,江林生也连滚带爬的跟着过来。   江林生从来是笑眯眯的,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此时却好似遇到了什么十分惊恐的事,几乎从地上爬了过来。   他说不出连续的话,声音一道比一道急促:“快!快!”   裴词听的心里一惊,伸出手扶他,却发现手指不知为何,在剧烈的颤抖,只好平缓呼吸,看周澜深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怎么了?”裴词轻声问着,看着两人的神色,心里一点点浮现出了不好预感。   周澜深脸色也十分难看,听到裴词询问,他看了眼裴词,低声道:“先生,您有些准备,陛下的情况……看着有些不对。”   他说着,江林生急急忙忙摇头,又冲上来,拉裴词的手,依旧语无伦次,但总算能让人听清了:“裴大人!出事了!快!快!”   裴词被他拉的身形一晃。   但任凭他拉着,裴词走的依然不够快,江林生也顾不得规矩,急急忙忙让人抬来轿辇,一行人一路急行,赶往谢凉所在的大殿。   裴词还不知发生何事,坐在轿辇上,尽可能静下心神,听旁边小跑的江林生语不成调。   然后在他七零八碎又隐晦的话语中,有些茫然的拼凑出一个消息。   江林生说,谢凉也疯了。   裴词偏了偏头,一瞬间都听懵了,以为谢凉也不小心沾到什么名为系统的东西。   但江林生说的十分认真。   据他说,事情一开始,还一切都正常。假意出兵南漠,实际准备绞杀安南王一事,朝中并非所有人都不知晓,只不过裴词是被瞒的最好的那一个。   因此,送走裴词后,计划一开始,便十分井井有条的进行了下去,不说容易,但也并不费力。   谢凉是天生的兵刃,对外敌是,对内贼也是,调动兵力,击破齐盛在南漠少族长引导下精心布置的兵线,他做的天衣无缝。   但一切崩溃于尘埃落定之后。   一开始,是江林生先发现的不对劲,谢凉衣袍上都是血,却不知怎么,撇开众人,独自摸到大殿里坐了下来,也不说话,看着十分安静。   江林生以为他想裴词了,叹了口气,小步过去,想提醒他,去换件衣服,至少先歇一歇,不然等裴词回来看到,铁定要心疼。   不想谢凉冷冷淡淡坐着,原本毫无动静,听完这句,忽的嗤笑一声,抬起头,直勾勾看江林生,然后道:“他不会回来了。”   江林生那一瞬间冷汗都下来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推说怎么会呢,您前几天还打算着等事情过去后,去行宫同大人一起避暑游玩呢。   谢凉听罢垂了垂眼,不可置否,过了会,他歪歪头,又盯着江林生看。   他的眼睛很黑,江林生描述不出那一瞬间的感受,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仿佛死了,然后听他重复道:“你是不知道吗?阿裴已经死了。”   这一声可谓石破天惊,再无出错的可能,江林生当时腿都软了,跪在地上,站都站不住,一直道,怎么会呢,裴大人活的好好的,还是您亲自送他出去呢。   谢凉却听不进去任何话,只皱着眉,眼睛冷的吓人,很慢很慢道:“这都是假的,你看不出来吗?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顿了顿,又补充:“我送的葬。”   江林生不再反驳,低头看他,凉的牙齿都在打颤。   江林生出去,拦住了所有来来寻谢凉的人,只说陛下身体不适,来日再觐见。   有人闹起来,所幸后来周澜深及时赶回来,带来了裴词的消息。   可即使周澜深千真万确的保证,裴词还活的好好的,只是先带人在城外安置,不一会就回来了,谢凉也完全听不进去。   只是低着头,一句又一句,低低沉沉的重复:“他没回来。”   你不知道吗?他没回来,他三年前就死了,还是我送的葬。   裴词听完,心神完全放空了。   他躺在轿辇上,轻轻闭着眼,感受耳边细细的风。他的脑海中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一瞬间,觉得自己命都快没了。   谢凉实在厉害。裴词不得不承认,谢凉的疯,从来不在于表面。   他竟认为一切是假的?裴词手指攥的生疼,他脑海里走马观花闪过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正一点点在他心里连成一条线。   三年前实在是个有趣的节点,裴词想,除了和他一样,是重生而来,他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情况,会让谢凉日复一日惦记着三年,又念念不忘着,裴词没有回来。   想通这点,明明身处夏日,裴词却仿佛一瞬间置身于寒冬。   他不知道谢凉为何会突然这般状态不对,但他想,这样的情况,谢凉本身应当是有所预料。   只是不知道上一世的齐盛究竟做了什么,将他逼成这般模样。   他千方百计支开自己,是不想让自己受到某种他有预料的伤害?还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又或者,他当真认为这一切都是假的,因此重来一次,也要在尘埃落定的时候,在幻境里,将自己送往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裴词捂着头,疼的都有着麻木了,甚至分不清是身体更疼些,还是心里更疼些。   到了大殿,他没让其他人跟着,独自一人,顺着台阶往上走。   谢凉没坐在大殿中央,而是坐在大殿之前,长长的台阶上,微垂着眼往下看。   他的脸上有一道小小的伤口,面无表情垂着眼,神色看起来相当冷淡。   裴词走上去,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粘的血,他没拒绝,有些茫然的抬头。   看到裴词,他的目光很快的动了一下,慢慢的,竟有些委屈起来。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裴词坐下来,摸摸他的头,温声问:“在这里做什么?”   谢凉看着他,闻言顿了顿,想了想,小声道:“等人。”   抿了抿唇,又道:“等你。”   裴词看着他,心里一瞬间难过起来。或许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谢凉在做什么的人了,但他也知道,谢凉等的人已经回不来了。   裴词喉咙顿时有些发紧,他掩着唇,忍了忍让自己没有出声。   他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琥珀色的眼睛里弥漫出一种难过的情绪,谢凉看着,似乎意识到什么,慢慢皱起眉。   过了会,他抬手,小心翼翼摸了摸裴词的嘴唇,想了想,轻声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这一声问的有些莫名其妙,裴词怔一下,刚想摇头,说我没有,脑海中却忽然的一片空白。   裴词发现他说不出否定的话,然后一瞬间,他的头慢慢疼了起来,下意识后退一步。   谢凉看着他的动作,没动弹,只是眼睛一点点冷了下来。   谢凉眉目锐利,乍一如此,攻击性十足,这么些年,裴词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崩断。   只是一瞬之间。   滴滴答答落下的血,黑黑沉沉不愿意回头的谢凉。大殿之上,昏黄又漆黑的光。   一幕幕画面飞快的从裴词脑海中崩断,他头疼欲裂,却尽可能保持清醒,然后主动或者被动的,从这些东西里。   看到了些他早已经遗忘的承诺。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32章   在系统还没有开始作妖的时候, 裴词也还没有那么容易忘记东西,他和谢凉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都是很不错的。   即使后来裴词和系统打起来, 变得容易忘记一些东西, 他的行事作风, 也只是变得更加的谨慎,尽可能不留空隙。   而不会是将一切都赶尽杀绝。   谢凉是裴词唯一称得上遗憾的存在,过去的日子里, 裴词也曾经问过自己, 事情一定要这般不可吗?就不能留些余地吗?   为什么要将全部的退路都堵死。   倘若当年,他将一切的真相都告知谢凉, 然后两人商量着来, 事情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他们曾经无比信任对方,交付对方自己的所有软肋,这不是不可能的, 那最后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现在裴词知道这个答案了。   原来他曾经说过, 但没有用。   在大片零星想起来的记忆里里,顺着很淡很淡的白光,裴词看到一个相当年轻的谢凉。   少年人刚及弱冠, 安安静静坐在凉亭里,手中是读到一半的书。他不说话,眼眸漆黑深邃,但是是平静且柔和的。   有人往亭子里走过来, 裴词听到脚步声, 谢凉也听到动静, 他抬头看了看, 虽未说话,但抿着唇,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   裴词看着他,恍然惊觉,二十多岁的谢凉,其实是会笑的,他冷淡,但并非冷漠,他肃杀,但并非阴鸷。   他与裴词后来遇到的谢凉,其实是不一样的。   裴词看着他,一下有些心软,想走近一些,上去看看,却恍然发觉,自己是漂浮的半透明状态。   这状态有些奇特,如果一定要描述,有些像画本描绘里面的亡人灵魂,失去□□后,漫无目的的漂泊。   对自己的模样,裴词有些不解,但来不及深想,他看到谢凉站起来,往前走去,裴词跟着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当年的自己神情极为冷漠,裴词看的都怔一下,心里刚生出些着急,便看到谢凉好似什么都看不到一般,音调低又柔和。   他对当年的自己道:“这是我今日的功课,先生可要看一看?御膳房新做出一些点心,我尝着很好,等会给先生带回去些?”   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站在裴词面前,神态几乎是温柔的。   当年的裴词毕竟只年长他几岁,闻言也没有绷住,脸上显露出疲态。然后他坐下来,头疼道:“阿景,我最近愈发想不起来一些东西了,你……”   他顿了顿,轻声道:“你离我远些,它最近在学习我,你莫要在总是将我放到你身边,况且……”   说着,他想起什么,又笑一下,慢慢道:“说不定今日来见你的事,回去我就也要开始忘了,它已经发觉不对,我不能让他发现,便不能再见你了。”   一旦破功,裴词的神情就再也维持不了冷漠。   他眨眨眼,看着默不作声的谢凉,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敲了敲亭中的桌子:“这模样是做什么,我记不住你,你总能记住我,我见不到你,你却可以见我,这样不是也挺好?”   “对不对?”   他说着,拿起桌上谢凉给他准备的糕点,低着头看了看,但没有吃。他已经不能再拿任何宫里的东西了,也不能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谢凉听着,神情慢慢的冷下来,看着很不高兴的样子,却也没有反驳,只赌气道:“我怕它?”   当年裴词听了就笑:“对,你不怕,是我怕他。”   裴词漂浮在半空中,听着两人对话,不由得的心里一酸。   他一时竟不知道感慨自己当年竟这般厉害,生生练习到能自己锁住自己的记忆好,还是感慨谢凉当年竟然还会赌气好。   裴词摇摇头,忍不住笑一下。   而在这之后,他又陆陆续续看到几次自己偷偷来看了谢凉,但次数不多,时间也越来远短。   想来要逼迫自己去忘记一些东西,又强迫自己在某一时刻想起,并不是容易的事。   裴词漂浮着,一点点跟随着谢凉,观看这些曾被自己刻意遗忘的时间,稍微有些出神。   不过直到这里,事情看起来都还好,他在外和系统打的不可开交,谢凉在宫里,虽一直关注着,却也听话的并未插手。   但倘若事情一直这般下去,后来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承北元年,正月初一,宫中小宴。   这样的宴会裴词是有资格参加的,即使他这一年名声极差。   但因为未见面之前,谢凉不能分辨出身体里住的究竟是谁,所以他从未阻止裴词的身体出入宫门。   这一点相当奇怪……裴词也是无意中发觉的,谢凉似乎对他的存在相当敏锐,夜宴时候,位置中坐的那个人,无论是形貌,还是姿态,实际上都已经相当接近他了。   谢凉却只是一眼,便分毫不让对方近身,看对方的模样就仿佛在看废物,看一眼都脏了眼睛。   这时候系统已经相当着急了,他逼裴词逼得很紧,裴词对它也是同样,两人暂时谁也奈何不了谁,长久下去,最多也不过同归于尽。   裴词不惧怕同归于尽,大不了就是一死,系统却不行。   他汲汲营营那么久,怎么也不甘心就这么被绊住,看着大殿之上高高在上,充满蔑视意味的气运之子,再想起不停给他拖后腿的裴词,眼红的能滴出血来。   这段时间的撕扯,系统与裴词共用一具身体时,是能隐约知道一些东西的,裴词也是同样。   只是从前的时候,关于谢凉的片段,裴词过后总是遗忘,系统才迟迟没能发现。   但迟到也并不意味着永久,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夜宴的时候,系统便已经隐约觉察到什么,十分焦躁。   他看了眼距离他颇远,根本不给他近身机会的谢凉,眯了眯眼,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这时候系统已经学裴词学的像模像样了,他走上前,面对着玄甲卫横在身前的刀,看也不看,只直勾勾看最上面的谢凉。   他说:“这么防着我,你其实和他有联系对吧,你们这么厉害,但你知道,我能怎么让他死吗?”   这句话不明不白,在宴会上掀起轩然大波,但这一年裴词疯的不行,因此大多数人也并未多想,只是不赞同看他,不知道他发什么疯。   谢凉却是一顿。   他瞳色极深,没说什么,只抬起头,淡淡与系统对视,停了会,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示意玄甲卫将座上其他人请下去。   然后他站起来,面无表情的朝系统走过来。   他说:“你以为你能做什么?”   他看起来是真的没将系统放在眼里,系统听了就笑,回道:“我能做什么?你有本事就断了我的手,再有本事也折了我的脚,不然你以为我能做什么?”   谢凉脸色一下难看起来,他上前,面无表情掐住了系统的脖子,顿了顿,没有用力。然而下一秒,系统忽的往前,却是反过来一刀捅向自己。   谢凉动了下,原本想后退,却下意识拿了自己的胳膊去挡。   那是一条颇深的口子,血滴滴答答落在一旁的桌子上,冲上来的玄甲卫撞翻了酒杯,殿中一片噼里啪啦的喧闹声。   谢凉伸手挥退众人,没说话,低头看了看流血的手,又没什么表情的看了眼系统,淡声让人找来绳子,把人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然后他一低头,几乎是立刻就发现,眼前人的目光变了。   这一下,绕是谢凉,也不由头疼,他顿了顿,让一旁站的玄甲卫也都出去,自己走上前,默不作声撤了裴词的绳子。   他没有说话,手中鲜红一片,擦不干净,他的胳膊上流了太多血,已经把半片袖子都染红了。   裴词不需要询问什么,默不作声去找药箱,离开时步子趔趄了一下,谢凉想抬手扶他,被他挥手打开了。   大殿中空荡荡一片,谢凉老老实实坐着,没敢说话,只伸出胳膊,等裴词给他包扎。   包扎完,两人沉默的相对而坐,却都不说话。   谢凉本就不是话多的人,他看了看裴词的脸色,犹豫一下,尽可能想说些什么。   到最后,反倒是话很少的他,这一晚上一刻不停说了很多话,与之相对的是裴词,罕见的默不作声。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裴词看着谢凉,原本有些冷的目光慢慢平静下来,他揉了揉额头,看了谢凉一眼,顿了顿,轻声道:“我自大了。”   谢凉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却看裴词微不可查对他笑了下,轻声道:“阿景,我得先离开。”   谢凉脸色冷下来,想也不想的拒绝:“不。”   裴词却不是和他商量,疲惫的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冷静的分析:“它的目的是你,我留在这里,不仅是你,我也只会更危险。”   “今日之后,它便知道,利用我,就可以轻易牵制你,你拦得住一次,拦得住第二次吗?若是这般下去,我不需要他动手。”   “阿景,你拦得住它,但你拦不住我。”   裴词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谢凉顿了顿,没再说话。   他发脾气,裴词便陪着他,两人坐了许久,一直等到天明。   发觉外面晨光微熹的时候,裴词站起来,眼睛有些发酸的走过去,揉揉谢凉的头,轻声道:“我去临都,离得比较远,我走之后,你莫要再关注我,一刻也不行。”   “你知道我不是玩笑话。”裴词的语调变得严肃。   谢凉眼睛不抬,不说话也不理人。   裴词仿佛没有看到,看了看他,忽的半蹲下来,看了他长长的一会儿,慢慢说:“等我回来。”   “很快。”   裴词在风雪交加的夜晚仓皇离开,这一等就是三年。   只是承诺的人却没有遵守约定,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一段很长的记忆,定格在黑黑沉沉的大殿里,裴词从头到尾的看下来,只觉得心里十分的慌乱。   理智告诉他,那是当年那般情况下,他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了,再留下来,不知道还要生出什么动荡。   然而他只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心疼起来。   他想起来谢凉费心收集的那一盒星星,忽然又不太敢想,谢凉当年究竟是用什么心情看着他离开。   在很久很久以前,裴词以为,他是面对陪伴他的师长。   而如今方才知晓,他是面对着一切都无法诉诸于口的爱人。   裴词忽然无比难过起来,他一生秉性温和,豁达明朗,又十分固执。他做事,从来只凭想不想,对不对,该不该,而不会后悔。   生平唯有两件憾事。   一件是不知道谢凉喜欢他。一件是忘记了谢凉在等他。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33章   记忆复苏之后, 紧接着是大片白茫茫的光。裴词以为这是自己将要苏醒的征兆,便十分顺从沿着白光行走。   不料行至尽头,白光散去, 他目之所及, 却依然空荡荡一片。   裴词不解, 有些茫然漂浮在半空, 沉默的往下看。看到上京街头车水马龙,正有商户叫卖,气氛热闹至极。   然后人便慢慢消失了, 声音也慢慢消失了, 许多场景不断变换,最终变为空荡荡一片。   裴词不知发生何事, 前方仿佛有什么力量拉扯他, 他无法,只能凭借着本能往前走,走着走着, 忽的又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 这声音有点小,裴词听不清楚,便没有理会。   他漂浮在一种十分独特的状态里, 慢慢闭上了眼,只觉得不知为何,十分舒适,分毫不计较自己即将会去往何方。   忽的, 有一股大力传来, 拖着他往后面去, 裴词本不想理会, 却敌过这股缠人的力气,被拽至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没有实体,只能有些摇晃的浮在半空,有些不悦往下看。   不知为何,被破坏了原本的行进路程,他感觉十分不舒服,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往后挣脱着,想要离开。   不料刚一动作,耳畔便传来一声脆响。像铃音,却又如同惊雷,震的裴词懵一下,有些痛苦捂住了额头。   随着声音,裴词,但思绪也慢慢清明,他抿着唇,意识到什么,尽可能随着声音去想,思绪慢慢清明过来。   等到声音散去,裴词。   “多谢。”裴词声音有些沙哑,慢慢垂眼,看到一个手执铃铛的少年,正皱着眉站在一片紫色花海里,不解的看着他:“生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问着,裴词听的怔了一下。   不怪他反应不过来,只是在此前许多年里,裴词因为系统的存在,一直默认着世界虽然分为很多个,但大框架应当以科技为主。   毕竟系统的声音便十分机械化。   如今猝不及防听到生魂这样的词汇,他眨了眨眼,少见的没有反应过来,茫然起来。   过了片刻,裴词才慢慢回神,反应过来,有些迟疑道:“生魂……这里是……地府?”   少年听的笑一下,他看着裴词,有些好奇,想了想,回道:“算是,也不算,这里是轮回司,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一个生魂,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只是这问题裴词也着实不知道,便摇摇头,正想问少年可否知道些什么,忽的听少年看着他,奇怪的咦了一声。   这一声疑惑意味颇浓,裴词询问般看过去,便看少年围着他细细转了几圈,随即有些恍然大悟道:“你有功德护体?谢凉……?不对,你就是裴词吧?”   裴词一时间不知道该惊讶这地方也有人认识自己?还是该警惕其中出现了谢凉名字?有些懵逼点点头,先回答道:“对,我是裴词,你方才说……”   不待他问,少年便笑起来:“既然是你,那我便不意外了,你本是死人,魂魄天生不稳,全靠这点功德护着,偶尔走错,来一趟轮回司,也属实正常。”   “不过……”少年说着,顿了顿,面色逐渐严肃起来,叮嘱,“不过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常来啊,等会你停在这补一些魂,我去现世,寻谢凉唤你回去。”   裴词忽然好奇谢凉在其中的位置。只是少年说的轻松,裴词却有些难以思考某些问题,只能下意识跟着重复:“你刚刚说谢凉,还有……我本是死人?”   少年本要离开,闻言止住脚步,仔细看了看他,疑惑的点了点头:“对啊,你不知道吗?他没……”   顿了顿,或许是裴词的目光太过惊讶,少年皱了皱眉,也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嘀咕道:“时间太久了,难道是我记错了?”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来一本册子,哗啦哗啦翻起来。   等到看完,他点头,重新看向裴词,十分肯定道:“不错,裴清河,云真府人,由云真主府举荐,为北疆王朝新进科士,死于承平二十八年,死因意外。”   他说的流畅,内容确实是裴词这具身体的资料,仔细说来,也不算没错,裴词听了,以为他有所误解,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他对此无法反驳,却也没法解释什么。   毕竟在这样奇怪的境地下,面对一个敌我未分的落在,贸然暴露自己是个外来的灵魂,好似也不大合适?   裴词抿了抿唇,不再阻拦少年,而是沉默起来。   他这般模样,少年看在眼里,反而来了兴趣,停下脚步,一下又着急着走了。   他往前一步,看着裴词,想了想,忽然问:“你的情况有些特殊,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我没有恶意,还会帮你,你可以告诉我。”   少年说的直白,目光清正明亮,的确并无恶意。   裴词看着他,顿了下,有许多东西实在无法理清,抿了抿唇,还是有些隐晦道:“我知道一些……这个时代原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这个时代……?”少年听的,怔一下,半晌,他的眼睛忽的闪动,看着裴词,想了想道,“你认为你是穿越的情况?”   看裴词沉默不语,他有些了然,低下头道:“那我看看……确实,裴词,上一世是平城人,二十一岁,大学生,这个资料对吗?”   他说的漫不经心。裴词听的却怔一下,惊讶于少年资料的准确与范围,慢慢点了点头。   但紧接着,他脑海中忽的闪过什么,顿了顿,忽的道:“不止。”   “不止……还有什么?”少年合起册子,看着裴词有些难看的脸色,顿了下,目光也慢慢认真起来,便听裴词道,“你听过系统吗?”   “系统?”少年似乎没反应过来,他看起来年轻,但对偏科技些的词汇并不敏锐。   裴词看着他,轻声解释道:“是一种,想要我的身体,夺取我意识的存在。”   “那不是孤魂野鬼?”少年下意识接话,顿一下,忽又面色一变,“等等……你说你遇到这种东西了?”   少年皱起眉,半晌,又喃喃出声:“可不该啊,一般的鬼魂,怎么能游走现世。”   “这么说吧。”看着同样神情不对的裴词,少年解释道,“首先,你不会是穿越的,理论上来说,除非身怀气运,否则一具身体只会有一个灵魂,旁人不可能容纳。”   “你说的系统……我不知道你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测,你死后,应当是觉醒了前世记忆,又遇到了一个身怀气运,不知怎么还停留在现世的鬼魂。”   “他不知道为什么夺舍了你,这点存疑,因为一般这样的恶鬼,首选一定是气运之子,不过也是因为他夺舍你,原本应该死去的你才得以活了下来。”   “至于你说的……系统,大概是因为你脑子有这个东西,他捕捉到了信息,便顺势借此获取你的信任。”   少年解释着,时不时抬眼看裴词,似乎有什么不能理解,而这几句话信息量颇大,裴词听的忍不住蹙眉。   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些话,也并不都是空穴来风。   甚至因为想起一些东西,裴词看着少年,只觉得脑子十分乱,怔然道:“它……的确一直想夺走阿景的东西。”   “那便没错了。”少年听了这话,反而面色好看不好,他抬了抬眼,忽然嗤笑起来,“能藏在现世而不被发现,这般的凶鬼,想来上辈子也得是一方王侯,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遇到了谢凉。”少年摇头,又开始翻他的册子,“谢凉命凶,生来寡刻,别说一方王侯了,再来个帝星降世,也不一定抢过他。”   “这便说的通了,恶鬼附身,要承受极大的代价,何况你并不合适,只怕是因为当日你将死,他又判定出你是最合适夺取谢凉气运的人,这才退而求其次,夺了你的身体。”   “只是没想到,你还有一缕生魂在,他即使再强,也无法在你的身体里生生将你赶出去,这才不尴不尬的僵持下来。”   少年说完,似乎是觉得事情应当与他所想差不了多少,没再说什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根笔,刷刷在他的册子上记录起来。   裴词看着他,抿了抿唇,沉默的整理庞大的信息。   这实在有些……超出预料了。若如少年所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系统,而是,而是不知道何时留下来的一方王侯,百年野鬼。   野鬼需得依存气运存活,谢凉命凶,他一时奈何不得,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刚刚……死去的自己。   可为何他会觉得停在自己身上,便能够牵制谢凉,若是八年后,这招尚且可行,八年前的自己……裴词确定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他实际都不认得谢凉。   裴词无意识将问题询问出来。少年听了,也觉得奇怪,想了想,对裴词道:“那你等等,这事不属于我管,我要去问问。”   少年好奇心颇重,说着便消失在原地,裴词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慢慢垂了垂眼。   此处无风,紫色的花海却时刻摇曳,闪着微弱的光,裴词抬头,看到一片没有光亮的混沌天空。   他站在原地等待少年,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直等到花海里的微光都扑簌簌落下,汇成了星海,少年才急匆匆赶回来。   他面色有些奇怪,停在裴词面前,神情怪异,似乎也觉得不能理解。   半晌,面对着裴词平静询问的目光,才慢慢道:“问出来了……是因为……”   说着,他似乎有些说不下去,烦躁的揉了揉头发:“他还挺奇怪的,我刚刚说他是大凶命,生来寡刻,不可能体会到任何感情,也留不住任何感情对吧?”   “原本是这样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是死人,破了他的命格……”   “就,在你任官没多久,你给过谢凉一颗糖你知道吗?后来北疆内乱,谢凉上位,他爹问他想要谁帮他,他说也不要,只说要你。”   “但当时你已经死了,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吧,那恶鬼听闻消息,就选了你的身体,反而让你阴差阳错活过来,让你们变成一种畸形的共生。”   “这其实是有些危险的,这么说吧,他要是死了,你还是活不了,你死了,他也别想活。”   “怪不得……怪不得按照谢凉性格,他后来竟疯成那样,你们确实,算有点缘分……”   少年说的絮絮叨叨,裴词尽可能分辨,最终也只能是一头乱麻,只好道:“方才一直听……不知可否告知,阿景在其中……究竟是什么位置?”   少年低头记着东西,闻言诧异,他抬头:“你说谢凉?你不知道吗?你们是怎么活过来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34章   再往后, 少年给裴词讲了一段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名为谢凉,起因却是因为裴词。   少年说,他所在的地方, 原本名为轮回司, 轮回司掌管三千世界魂魄生死, 每日都有世界陨落, 每日都有世界重生。   作为掌管者,他原本是不会记得一个小小的名字的。能记得裴词,纯属好奇, 能记得谢凉……便源于一场十分轰动的意外了。   裴词问少年是什么意外, 少年看他一眼,笑了一下, 然后破例给裴词看了看他所在世界的命谱。   人有生死, 世界也是,王朝气运朝夕更替,照少年所说, 裴词所在的世界, 气运将尽,原本属于即将被摧毁的世界。   这种世界都有一个十分特殊的节点,或天灾, 或人祸,必定会发生什么,死生动荡,从无例外。   按照原本的世界命谱, 也的确应该是这样, 谢凉生来寡刻, 是个暴君, 他喜爱扩张,喜爱动荡,偏偏身有帝星之命。   这样一来,不过二十年,他所统领的政权便会死伤过半,气运大削,届时怨气四溢,天灾降临,无人可救,世界自然崩塌毁灭。   这是由命谱定下的结局,无论是谁,绝无更改可能。少年说的时候虽有惋惜,但也十分冷漠,这对他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东西。   但让他意外的是,他说着,裴词自始至终也只是安静的垂眼在一旁,不置一语。   裴词本是温良和善的命格,他无反应,着实惊奇,少年说罢仔细看了看他,观他神情确实并无变化,不由惊异:“你不生气么?”   他应是最不会认同谢凉做法的人才对。   裴词闻言有些疑惑,他偏头看少年:“我为何要生气?”   “自然是因为你不喜欢杀戮。”少年注视裴词,疑惑道,“谢凉与你亲近,却造下杀孽无数,你都没有感觉吗?”   听到这个问题,裴词沉默了半晌,慢慢道:“有。”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描述的那个人并无实感,也不觉得他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因此不会生气。”   毕竟是说想出兵南漠都是在骗他的小兔崽子,或许性格会冷漠一些,但怎么想都做不出这样的事。   裴词的面色平静,虽然是猜测,但看起来好像已经肯定认同了某种事实一般。   少年盘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顿一下,忽的有趣的笑了笑。   他看着裴词,目光悠远,忽然道:“那你感觉的……倒也没错。”   在这个故事里,谢凉的确没有做出那些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词当年一颗糖破了他的命格,在往后许多年里,他原本毫无更改可能的寡刻之命,竟真的被隐隐抑制住。   谢凉的一言一行,虽冷淡一些,但细数起来,很多事上,他的处理与普通皇帝也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清明一些。   这原本没什么不好,然而千不该万不该,挪动了命谱定数。   世界气数将尽,怎是人力可改,谢凉作为命谱选定之人,生来的责任就应该是寡刻一生,无人怜爱,更不会怜悯其他人。   但他偏生选择与命谱相悖,如此一来,命谱干扰他不得,无奈之下,转而干扰了其他人。   说到这里,少年顿了一顿,酝酿一番,似乎接下来要说很重要的事。   裴词抬眼看他,没有催促,只是有些沉默。   现如今信息都已经摊开在摆在他面前,对他来说,实际上少年说与不说,他都已隐约猜出什么。   果不其然,少年接下来道:“你能想到吧,因为命谱的自我修复,一部分属于谢凉的东西,被送给了另一个有可能取代他的人。”   “那位安南王,比谢凉听话许多,命数转给他之后,原本他借着命数,可以将谢凉取而代之,只是没想到……后来又发生了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这件事有些匪夷所思,不仅轮回司,六命之司都为此有所震动,因此我才会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说着,眼眸黑亮,竟有笑意,他看着裴词,对裴词道:“你能想象吗?生来凶刻孤寡,注定漠视人命之人,也会这样的……”   他停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这个,最终笑着道:“这样的……重视这些东西。”   往后的事十分的戏剧性,少年想了想,才组织好如何描述。   他道,诚如裴词方才所想,因为命谱修复,谢凉的命格和气运,被规则一定程度上转给了齐盛。   这不是小事。世间遭遇都依靠规则运转,比起气运这等缥缈之物,规则才是最不容撼动的东西。   它将谢凉的东西分给旁人,若只有命格没什么,但一旦当一个人有气运傍身,在世界判定里,他一定程度上已经有了角逐天下的资格。   并且在谢凉并不听话的情况下,那些年里,齐盛无论是运气还是实力,实际上都是超过他的,对方的存在会让他感觉到十分被动。   这就是与命谱相悖的下场。   那时候裴词已经不在很久了。   一年,或许是两年,谢凉盘腿坐在军营里,从未离开,他几乎不理解的看着齐盛宛如乘借了东风,莫名其妙一天天壮大。   又几乎不甘心的承认,对方一日日强大起来,而他每次回到营帐,身旁却都再无与他商量对策的人。   这种状况一直拉扯了许多年。   再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词离开,谢凉命中的凶性又隐隐被激发,齐盛尽管夺了他的眷顾与气运,也只是隐隐约约与他分庭抗礼,而始终无法为所欲为。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场临水的战役上,这场战役里,谢凉另辟蹊径,到底压了齐盛一头,将人压在江湾府,进出无门。   谢凉命凶,人也十分凶,他几乎不做考虑,抓到机会后,悍然砍了齐盛的头。   就是这一下,强制性修复了几年的命谱再次崩溃,而这次与上次不同,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扶持的,可以与谢凉对抗的人了。   眼见世界命数将尽,却又迟迟寻不到消亡缘由,规则开始朝另一个方向做出修复与更改。   因此谢凉并不知道,齐盛自知败局已定,在临死之际,秘密向残余势力发出了一道召令。   当时谢凉对此并未关注,他只知道齐盛起势的诡异,连同麾下的人也不正常,便只想将他们快速解决,而没有对其他过多理会。   自从裴词死后,他便十分疲惫,原本不想理会许多东西,只是每每想起这是裴词所喜,才又不得不重新站起来。   那些年,齐盛势大,与他一南一北分庭抗礼,而如今头目以死,他忽然感觉到万分疲惫,几乎松懈。   就是这一点点松懈,北疆各地忽的出现一大批没有组织的反叛军队,开始大肆屠杀各府居民,不问缘由,不惧生死,状若癫狂。   谢凉派兵清剿,但因为寻不到对方软肋,收效甚微。   直到之后有人认出,那是前齐王军队。   这支军队宛如蝗虫一般,全然不计后果,打着为先齐王复仇的称号,在北疆四散屠戮,一时间民怨滔天。   裴词听到这里,隐约触摸到什么,微微皱眉:“民怨……这是你说的……规则所做?”   少年点头,顿了顿,又摇摇头:“你猜的不错,就是需要民怨,民怨沸腾,降下天灾,方才能与命谱相合……不过……”   看裴词皱眉,少年解释道:“但其中残酷,也不能全是规则的原因,规则修复命谱,只能是引导,如此这般,只能说那位齐王本性便是如此,否则谢凉命格凶成那般,不也好好的吗?”   说着,少年又道:“你可千万不要对规则有所不满,世界命谱之所以存在,便是早在世界之初,便已经计算好了世界的气运,你能想象一个没有气运的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吗?那才是人间炼狱。”   “长痛不如短痛,这般修复,对你的世界才是最好的选择。”   少年解释的还算诚恳,裴词听的清楚,他抿着唇,微微摇了摇头,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后来呢?为何我的世界依然存在?”   “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那件十分奇特的事了。”   “那时候,那个齐王吩咐他的部下在他死后搅动风云,打着复仇旗号,本意只是想借此恶心谢凉,不料谢凉知道以后,对他们说……”   裴词抬眸:“说什么?”   少年笑着道:“他说冤有头债有主,齐王是他杀的,不来杀他,怎么去找不相干的人?”   “可他身边精兵无数,那些人哪敢直接触他霉头,没有动心,只继续屠戮其他的,之后……”   少年说的有些轻描淡写:“……这之后,谢凉便以身为饵,杀了那位齐王旧部五万余人,他自己也被虐杀在山河谷侧。”   “因为他的死,七万人被谢凉余部所救,这其实不算惊天动地,但太不可思议了,本应该的民怨沸腾,全部成了功德。”   “裴词,你能想象吗?一个命格寡刻,注定孤独一生的人,懂了感情,然后身上背负了功德。”   “就是这点匪夷所思的功德,不仅给你们的世界续了命,连规则都被撼动了,于是在最后的时候,它保住了谢凉,并且给了谢凉一点帮助。”   “不需要依靠什么孤魂野鬼,而是真正的,帮他留住一个人的命。   “现在想来,我收回之前的话,你们两个之间,应该没什么缘分。依照你们的关系,能顺利走到如今,哪有什么缘分,竟都是强求。”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 第35章 最后   裴词彻底醒过来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天以后。   让他感觉意外的是, 他醒来后并不在宫里,却也不在裴府,抬头看, 四周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裴词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 窗外天光正明亮着, 屋外光影晃动, 他偏过头,看到一支斜斜伸进屋里的翠绿青竹。   竹影晃动着,十分好看, 屋里的温度也十分舒适, 裴词抿着唇,能感觉到, 虽是夏日, 无冰无水,但气温异常温凉适宜。   四周无人,裴词缓了一会才撑着身体慢慢起身, 他的双腿发软, 无法移动太远,想了想,干脆坐在床边吹起风。   不知吹了多久, 因为喉咙疼痛,说不出话,他无法向外求助,只能先坐着等一等。   不知等了多久, 后来是有个进来点香的小宫女听到动静, 觉察不对, 走过来看了看, 看到醒来的裴词,她惊叫一声,转身跑出去。   裴词看着她,推测情况可能比自己原先所想更严重一些。从小宫女一闪即过的面容上,他看到许多种复杂的情绪。   后来屋里一下子涌进来一大堆人,叮叮当当好一番嘈杂声。   他们忙碌而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事,裴词身边的位置一下子变小许多。   裴词看着他们,又左右看看,始终没看到眼熟的人,最后只好微微抬头,看面前的江远。   江远是小宫女出去报信后,最先跑进来的,但他进来后便眼睛红彤彤看着裴词,偷偷的掉眼泪。   裴词看着他,原本想问一些东西,但他哭的可怜,便又问不出口,等了一会,等来了神色匆匆的江林生。   江林生神色异常疲惫,仿佛苍老许多,他看到裴词,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直到裴词看回去,他才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说着,眉头皱紧了又松开。   裴词从中看出来几分不同寻常的意思。   “怎么……了?这些天……可是……发生了何事?”裴词看着江林生,嗓音沙哑,他摸了摸喉咙,十分费力才发出声音。   发觉他不舒服,江远半跪着给他擦手,江林生往一边倒茶,边试着温度,便低声跟裴词简单说了说这些天发生的事。   据说那一日谢凉突然失魂,吓坏了一干人等,太医们轮番来问诊,却通通束手无策。   到最后,还是有人敏锐,觉察状况不同寻常,请示了周澜深,匆匆寻来了天元寺住持。   天元寺是北疆国寺,住持颇有本事,他赶来,听了众人描述,迅速判断出谢凉并非疾病,而是失魂。   帝王失魂,与普通人不同,住持说,需得尽快进行祭礼,问告神明,以免苍生动荡。   此时谢凉情况未明,但好在大变刚过,无人敢有异动,有周澜深同玄甲卫压着,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   当祭礼准备好时,天不过刚亮。然而在所有人都精神紧绷,等待结果的时候,谢凉竟自己好了。   他抱着昏迷的裴词,从大殿中走出来,神智清明,衣发凌乱,脸色阴沉的要命。   江林生不过刚松一口气,便又得提起一口气,惊疑不定看他怀中神色安稳,仿佛睡着,却一动不动的裴词。   下一秒,江林生脸就青了。   他听不到裴词的呼吸声。   谢凉御下极严,赏罚分明,他虽专断,平日里却很少对身边人做什么,那一天,却差点一刀砍了周澜深。   他问周澜深为何要带裴词回来,周澜深跪在他面前,张张嘴唇,说不出话,只觉得十分自责。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再后来,是江林生拖着老命,求他说住持可能有些办法,才勉强留下周澜深的命。   江林生说,那一日上京的天都是阴沉的,人人自危,皆因天元寺住持平日里轻易从不出山,此次是国本动荡,方才破例而行。   但听闻谢凉无事,他便不欲掺和太多俗事了,任由众人如何相劝,也执意离开,对其余事不为所动。   这件事,江林生至今提起来还在纳闷:“奴才也想不通,住持原本面似冷铁,无论如何也不为所动,后来见了您一面,不知怎么,旁人没说什么,他便自己改变了主意。”   江林生说,住持见了裴词,面色忽然一变。   他转头看谢凉,道裴词本不是此世之人,早已应该离开,如今还在,是被强留。   谢凉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没理他,只攥着裴词的手不说话。   住持见他不听,叹了口气,又缓声道,那陛下可知道裴相何至于此?他本是温善之人,却不得不欠了您的情分,若非如此,今日的业报,也不该他来承受。   他这么说,谢凉的脸色便忽然难看起来,他攥紧了裴词的手,复又松开,冷冷对住持道:“所以,你想让我放他走?”   住持闻言,沉默片刻,凝视了谢凉许久,最终却摇头道:“这不是我能决定,只是陛下,您要记得,一切皆因您的一念而起,往后好与不好,却都不会是您来承受。”   这句话几乎是威胁了。   江林生当时也在一旁,虽听不太懂,也止不住冷汗直流,想着依照陛下的秉性,这事可不好收场。   不想谢凉听了,顿了一会,满身尖锐竟反常的一点点软化下来。   他握着裴词的手指,漆黑眼眸一眨不眨的看住持,良久,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救他。”   然后便是如今裴词知道的一切。   住持说裴词魂魄不稳,需将他带往行宫修养。   因为四地行宫是北疆最接近地界的地方,裴词的魂魄在外徘徊着,因而迷途,他在这里,能看到回来的路,看到了,自然会回来。   这一等便是近两个月。   两个月来,裴词没有呼吸,也没有知觉,每日安静躺着。但奇怪的是,他的面色始终红润,皮肤也很柔软,就像睡着一般。   这下没人再怀疑住持的话,而为了避免裴词游荡在外的魂魄被惊扰,谢凉下令,不许旁人过多打扰,于是连清扫都选了动作最轻柔的宫女来,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也是裴词身旁无人的原因,直到今日他醒过来。   江林生说着,裴词听的十分安静,他喝了许多水,感觉嗓子舒服很多,说话也流畅起来。   抿了抿唇,他微微垂下眼,环顾四周,低声道:“他在哪里,为何……?”为何迟迟不见踪影。   他醒来已经大半天,进来忙碌的人换了好几轮,谢凉却始终没有出现,裴词不得不承认,想起很多东西后,他此刻有些想见对方。   他们两个,不是等待就是寻找,时常错过,却又非要强求。如今既已求到,裴词便也……不愿纠结太多。   事情可以过后再理,问题可以过后再问,这样一圈兜兜转转之后,他忽然只是纯粹的想见一见谢凉,告诉对方一些东西。   江林生不知裴词所想,听到裴词的问题,他拧了拧眉,脸色忽的变得奇怪起来。   裴词疑惑看他,他才轻咳一声,回道:“住持说……您的离魂之因不在您自己,想要帮您,需得……需得陛下做什么。”   “因此,这些时日,朝会之后,陛下便时常修身养性,去佛堂里抄写经文,如今怕是……还没抄完。”   江林生说的平静。裴词握着杯子,却听的简直愣住。   或许没有人比裴词更了解谢凉。谢凉性情冷淡,看似对一切漫不经心,实际骨子里狂妄且傲气。   有朝一日,他低下身,选择去求神拜佛,抄诵经文,这是裴词怎么也无法想象的事。   无怪乎江林生神情奇怪。只怕朝堂上一干臣子听到,是会怀疑天上是不是下红雨的程度。   裴词垂着眼,轻轻捏了捏鼻梁,他低下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缓了会,才揉揉依然没有力气的双腿,对江林生道:“我去看看他。”   “这……您……”江林生声线不稳,有些不放心他,想了想,弯腰轻声道,“不若让我再唤人请一请?应当快了。”   裴词看着他,摇摇头:“不必了。”顿了顿,又抿唇轻声道:“我想看看。”   _   四地行宫是与上京全然不同的景致。   错落的亭台水榭,交叠的溪水连廊,虽总有人说这里建立时仿制上京王城,实际这里更有江南水乡的味道。   江林生不放心,带着许多人护着裴词,直到到了谢凉抄写经文的佛堂外,才噤声止了脚步,对裴词摇摇头,示意其他人不能往前。   住持临行前不知道说了什么,这一小块区域便成了禁地,谁也不能打扰。   裴词披着外衣,头发因为匆忙,松松绑在身后。   他看一眼面前空旷寂静,沐浴鸟鸣和阳光,仿佛带了一些圣洁味道的佛堂院落,点头的动作都放轻许多,示意自己知晓。   他抬步进去,声音很轻,因为平素无人前来,佛堂的门扉并未闭合,裴词站在门前,便能够一览无余其中景象。   谢凉依旧是一袭玄色衣衫,仅仅袖口缀着金色纹路,坐桌案前,低眉垂目抄写什么。   他的鼻梁很挺,然而轮廓锋利,佛光下,显得俊美而凌然。   他写字很慢,然而神情十分平静,一点没有不耐烦。   裴词看着,没有再往前打扰他,只在门口站,略一垂目,看到他移动的手腕上绑一串东西。   裴词定神,发现那是一串棕色佛珠,被打磨的十分光滑了,似乎很得主人看中。   裴词怔神,忽然有片刻失语。   在他的目光里,谢凉的神情依旧十分冷,他的腕骨瘦而有力,于是整个人都锋利的不像话。   然而他在腕骨上绕了一圈佛珠,佛珠圆润,神圣又朴素。仿佛布满獠牙的猛兽俯下身躯,心甘情愿被度化收服。   这样强烈的具有反差感的画面,将裴词冲击的不成样子。   他好一会说不出话,直到谢凉写完了手中的东西,若有所觉,抬头看他,在熟悉又有哪里不同的目光里,裴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抱歉……”裴词听到自己说话,说的是,“那时候,不是故意说话不算话的。”   那些错落在时间里的承诺,经过一遍又一遍遗忘和清洗,仿佛能够若无其事了。   裴词其实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但是说出来后,他心里慢慢慢慢的酸胀起来。   看着谢凉,被对方一错不错的目光注视着,裴词心口一疼,声音忽然就哑了起来。   “是不是等了很久?对不起。”   裴词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行宫的天光极其明亮,风一吹,有不知道名字的花扑簌簌落下来,掉在他的肩膀上。   谢凉看着他,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才放下笔站起来,沉默走到裴词身前。   裴词看着他,任由他抬手拿下自己肩头的落花,用一种极度痛苦又极度执着的目光看着自己,微微低头,吻上了自己的唇侧。   作者有话说:   太久没有写了所以番外可能要随缘了,如果写的话会另开一个番外集,很抱歉在等的小天使,啾啾啾qwq 第36章 平生初见   谢凉七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支笔。   那只笔是太子伴读用剩下不要的, 晕了墨,被丢在书房外的花园里。   谢凉想了很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捡了回来。   那伴读用笔并不爱惜, 笔头被磨的秃了, 一碰就会扑簌簌掉毛, 谢凉在泛着凉的夜光下看它, 也不嫌弃,很小心的修了修。   他后来用这支笔学习写字。   他认得的字不多,都是干活时偷学来的, 也不算偷, 他记性太好,看过的字, 一遍就能记下来。   然后在没人时回忆着, 一遍一遍细细描摹。   后来皇后知道了这件事,笑着同人说起,那天宫中刚好设宴, 谢凉也破例上了座, 原本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大宴上,听皇后涂的十分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同人笑着说起来, 说二皇子最近似乎十分勤奋,在学习写字。   太子五岁便熟读四书了,二皇子七岁还在学写字,皇后用一种分享的语气同人说起, 看起来好像不具备什么恶意。   一时间, 却有许多奇怪的目光朝着谢凉看过来, 明明也没有恶意, 却几乎将谢凉盯出一个大窟窿。   年幼的谢凉那时候还不能够很好的处理这种情况。   皇后见状,勾着唇笑了笑,又大度的表示,好歹也是皇子,确实应该多识几个字的,往后出去了,总不能丢皇家的脸面。   然后在众人此起彼伏的附和声里,她夸谢凉有些上进。   苟延残喘活下来的皇子,血脉里有一半尊贵的血。   却只能近乎茫然的,不解的,在最开心快乐的年纪,接受着最轻慢的奚落话语。   记忆里,那其实不是谢凉最屈辱的时候,也不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可不知为什么,那种明明看起来并没有给他任何实际伤害的做法,却让他仿佛万箭穿心。   再之后,谢凉回去折断了那支笔。   也好在是由他亲手折断。   在第二天,怒气冲冲的太子便带人冲进了他的院子里,扬言要用那支笔,亲手折断他的手脚。   遍寻未果后,又让人提着他的领子,在寒冬腊月里,把他按进了御花园冰冷的池水里。   冬天的水很凉,谢凉又年幼,从小缺衣短食,看着好似十分健康,实际不是,一些微小的伤害,就能要了他的命。   于是落水之后,他伤寒不愈,一连烧了许多天,烧的人都快死了,终于有人给他请来了太医。   那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请太医。   据说是因为他是皇嗣,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真的让太子背下弑杀手足的恶名。   不过尽管原因如此,谢凉还是有一些微小的好奇。   太医……会是什么样子?   实际上因为病的太严重,太医真正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很清楚的视物了,不知道伸手,只知道太医亲自把他冻僵的手腕从被子里拿出来。   那是一个有些不同的温度。   谢凉费力的往外看,窗户透露的天光之下,他看到那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坐在他的破床前,用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名为怜悯目光看他。   具体的场景,后来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记忆里,那老太医似乎想跟他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说,开了药,又背着药箱匆匆的离开了。   谢凉在冷如寒铁的床上孤独的熬过了这个冬天。   很偶尔的,他会想起来,不知道对方当时是想和自己想说什么,又为什么没有说出来,那时候屋里也没有其他人。   但时间久了,他又不想知道了,人的温度,是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   _   谢凉十岁时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身上多了很多秘密。   比如知道他知道了做皇帝也没有那么好,尤其是如今龙椅上坐着的这位他的父亲,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内里早已经腐朽了。   很多人不会真正听从他的话,大多数人都在阴奉阳违,他们甚至并不在意他的政令,只觉得他的许多想法好笑。   面对一个没有才能,德行败坏,而又自私懦弱的皇帝,大多数臣子想做的实际不是愚忠,而是想法设法,架空他的权利。   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谢凉看的清楚,但他不会提醒什么,也不会做什么比如拯救的狗血戏码。   这与他没有什么干系。   事情原本会这么一直下去,皇帝昏聩,朝臣自私,他们的任何做法,都不过是在加速这个王朝的倾覆。   百年后,黄土一抔,或许还会承担丧权辱国的千古骂名。   而谢凉,只不过是这其中的一粒微尘,冷眼旁观这一切。   事情原本的走向是这样。只是很多时候,一些事情的发生是自然而然的。   毕竟一个王朝里不会都是忠臣,也不会都是奸佞,有人喜欢欺上瞒下,自然也有人自诩清流。   随着年岁渐长,太子资质愈发愚钝,他耽于享乐,骄奢淫逸,不堪大用。   他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没有人会说什么,但作为一个王朝的皇储,他差的太多。   于是有人把主意打到了的谢凉身上。   二皇子沉默寡言,不通文墨,这没关系,甚至很好,一个有培养可能的皇子,总比一个肆意妄为,长了嘴的昏君要好。   于是莫名其妙的,一部分人开始簇拥势单力薄的谢凉起来。   他们默不作声送给谢凉资源,或者明目张胆的在朝堂上给谢凉说话,甚至有几个看起来很是正直的臣子,冒着被太子针对的危险,也要交给谢凉为君之道。   他们许多是朝中元老,太子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他们是不会管在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簇拥之后,谢凉是被太子针对的,又是如何被太子的部下折磨□□的。   他们每一天都在被自己的忠诚感动着。   而不会理会被他们面对的人作何感想。   太子是不会心软的。他跋扈惯了,自小如此,尽管谢凉已经尽可能自救,尽可能表现得愚钝,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那些明里暗里的屈辱手段还是被不断用在他身上。   明明是血脉尊贵的皇子,却要被迫成为奴仆练箭的靶子,十三岁这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不知是不是太子再也无法忍耐。   太子府属臣在练习之时,箭差几分,在谢凉肩膀上留下一块深深的血洞。   太子大笑着离去,其他人奚落嘲讽,无人胆敢上前。   剧烈的日头下,谢凉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心里一寸一寸结着冰。   然后生平头一次,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少年。   眉目清隽,生的十分好看,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棕色眼睛,在刺目的阳光之下,温润的像一块清湛的暖玉。   他好像并不害怕太子,也或许是无法忍受其他人的做法。   在所有人都附和太子,对谢凉奚落嘲笑时,是他走上来,扶起半跪在地的谢凉,给谢凉简单的止血,然后背着谢凉,去请太医治疗。   少年的肩膀并不厚重,甚至有些单薄。   一路上,他害怕小皇子睡着,一直温声的和谢凉说话,给谢凉讲故事,谢凉很轻的回答他,他以为谢凉觉得疼,还像哄幼崽那样哄了谢凉。   他与谢凉无亲无故,无所请求,但他是唯一救了谢凉的人。   他知道谢凉的处境无人照拂,因为是朝中新贵,尽可能利用恩宠,增加进宫的时间,或者托人送来钱财药品,照顾了谢凉很久。   他会在谢凉换药时皱起好看的眉头,会在看到谢凉身上狰狞的伤口时,尽管谢凉自己也不喊疼,但还是不忍心的闭上眼睛。   他只要能够进宫,腰间总会挂着一个圆圆的荷包,上面绣着一轮月亮,然后谢凉打开荷包,能看到里面装许多宫里没有的,琥珀色的松子糖。   他说吃了糖就不会感觉疼了。   他说不要害怕,什么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但要勇敢,也要努力生活。   他叫裴词,是云真府人。北疆王朝新进科士,少年新贵,前途无量。   他也是太子给自己选择的,东宫小朝廷的未来的重要官员,只是因为观念并不相合,裴词没有同意。   再后来,听说因为得罪了太子,裴词在马场里意外重伤,几乎没命。   那是谢凉毫无意义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十分强烈的,名为恨意和后悔的情绪,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手中拥有权利的重要性。   他开始默许了许多人对他的推举,也开始不再那样低调,渐渐的展露出锐利的锋芒。   太子开始感觉到恐慌。   再之后,西州之乱里,他因为好大喜功,冲入敌营,被敌人斩于马下。   北徵帝身体不好,大限将至,尽管他十分恨谢凉,但如果不想做谢家的千古罪人,也只能将皇位传给谢凉。   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甚至需要仰仗谢凉的鼻息而活。   于是他讨好谢凉,询问谢凉朝中众多臣子,他想要谁做他的亲近之人?   在长达半年的隐忍之后,谢凉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说出裴词的名字,而不必担心对方受到任何原本不必要的伤害。   他在许多人诧异的目光里再一次见到裴词。   尽管对方看过来的目光变得相当陌生。   但少年人的目光温暖明亮,尽管好像并不记得了,但看到他时还是会习惯性的温柔以待,感觉心疼。   这样也好,谢凉想。   他的不堪,他的隐忍,他的所有落魄与屈辱,还有他并不熟练的勇敢和爱意。   他原本就只给裴词看,也只愿意给裴词看到。   尽管一切重来一遍,也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