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睚眦乱臣   作者:归我庭柯   作品简介:   清冷偏执将军攻(白烬)×病弱疯批状元受(孟凛)   忠×佞 [双向暗恋竹马双重生破镜重圆]   孟凛死于乱臣贼子之名。   如此下场,重生后他依然不改从前做派,还是要一头扎进朝堂里搅乱风云。   却不想这番搅和出了变故,曾经送他入狱的邻家小将军白烬明暗里拉着他往明媚的风花雪月里去。   袒露在阳光下孟凛一时动摇了真心。   孟凛向来是睚眦必报,别人欠了他的仇怨,他定然有仇报仇,绝不手软。   可若是欠了人真心呢?   ***   落荒而逃的孟凛还是被白烬给追上了。   新年伊始的静谧雪夜,屋内未曾点灯,孟凛被人一把拉住捂住了嘴。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暗光,孟凛对着来人逢迎地笑了:“别来无恙……白小公子。”   白烬融在夜色里,他直勾勾地盯着孟凛,却是握着他的手腕拉他入了怀中。   “你以为我为何要来?”白烬带了一丝未吐出的愤懑,极轻地咬上了孟凛的脖子。   “来捉拿你归案吗?”   食用指南:   双重生双视角he,私设架空不正经权谋   受疯批美强惨,前期有不开窍,因此偏执攻 卖惨√ 强制√ 直球√   副cp应如晦×江桓(腹黑攻×傲娇受)   内容标签:重生、破镜重圆、强强、正剧、HE、年下、剧情、双向暗恋、权谋 第1章 风雪   建昭二十四年,北都长安。   临近冬至,西风从关外一路刮进京城,吹得满城萧条凛冽起来,一场晚至的大雪纷纷扬扬将长安变成了雪城。   夜晚极寒,正值刑部大牢换班,几个狱卒踏着雪中清晰可见的脚印,踩着几分寒意进了大牢。   天气寒冷,狱卒骂骂咧咧地各自归位,有个新来的一路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穿过长长的通道才到了一间牢房外,有个年长的牢头正候着他。   牢头拨了拨面前的火盆,“新来的,过来!”   听说新来的总免不了被上面欺负几分,他便十分麻利地走了过去,讨好地唤了一声:“头儿。”   牢头上下打量了眼他,满意地一笑,将手边的酒壶递到了对面,“这大牢晚上可不好过,喝口酒暖暖,这里头关的可是重犯。”   新狱卒小心接过酒,忍不住往牢房里看了一眼,想看看这重犯长什么模样,这少年是托关系进来混口饭吃,没见过世面,以为重犯大概是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杀过人舔过血,看一眼都让人胆颤。   可他这一眼望去,却只看到墙边单薄地睡了个人,那人蜷缩在被子里,看不清脸,时不时地咳嗽着,像在这大雪天染了病。   “这是关的什么人啊?”狱卒随口问道:“看起来也不像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牢头白了他一眼,“看起来?你懂个屁,这可是南朝派来的奸细!”   生逢南北方两个朝廷并立,“奸细”二字的分量十分重,狱卒这才想起了这几天传得风风雨雨的事,震惊道:“他就是那个南朝亲王的儿子?”   “什么亲王?那是乱臣贼子,南朝不过一群叛乱的乌合之众,还真以为是个什么王了?”   “是是是,小人说错话了。”狱卒赶忙赔罪,却还是忍不住追问:“就算这样,但……但他放着好好的一个公子不做,跑来当什么奸细?”   牢头一脸不屑道:“这我哪儿知道,他捏造身份接近当今的太子殿下,还勾结刺客想要行刺太子,哪一条罪都够他死几回了!好在他奸计没能得逞,反倒让人给抓了,实在是报应!”   “是是是,这人实在可恶……”   牢房里的孟凛刚被灌了汤药,嘴里还弥漫着清苦的药味,他混混沌沌地听着两人的谈话,脑子里渐渐清明了起来,这几日每来换一拨狱卒都要将他的“光荣事迹”讨论上几回,对他口诛笔伐上几回,他自嘲地想起自己的处境,大概也听不得几回了。   新来的狱卒靠在火盆边暖了暖手,将牢头递给他的酒饮了一口,辣得他一呛,牢头拿过酒不屑道:“瞧你这点出息,喝口酒都不行。”   狱卒赔笑道:“是小的没用,小的没用……”   片刻后牢头提起酒壶,“你在这儿看好了,可别出了什么岔子,我去别的地方看看。”   “好嘞!您放心。”   狱卒送牢头离开,又忍不住往牢房里多看了几眼,看到里面没什么动静,就独自坐在了火盆前烤火。   火盆里的炭火越燃越旺,狱卒眼里的火渐渐燃成了一道光影,他打了个哈欠,睡意像是胡搅蛮缠,不知不觉竟在桌上睡了过去。   等到狱卒倒下,牢头放轻脚步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查看了下睡倒的狱卒,嘴角划过一丝冷笑,接着转身朝门后拱手道:“大人。”   “嗯。”一个蒙面黑衣人迈步进来,他望着牢房眼里涌出片杀意,对牢头冷淡道:“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小的明白。”牢头笑出一丝奸诈,“新来的狱卒不懂事,值班期间擅离职守,没有注意到牢里的犯人,畏罪自杀。”   “很好……”黑衣人一摆手,“打开牢门吧。”   “是。”   牢头将牢门打开,孟凛听到开门声眉角一动,锁链滑动的声音敲了下他的神经,但他却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没有理会来人。   “大人……”牢头见孟凛没什么反应,又审时度势地看了看黑衣人的神情,解释道:“刚给这人灌了药,这会儿怕是还没醒。”   黑衣人疑惑地看了眼牢头,牢头立刻补充:“是那位小将军让的。”说罢一脸不屑,“这种祸国殃民的人,我们才不想管他的死活。”   牢头的话似乎舒了黑衣人的心,他颔首走到孟凛跟前,像是特意压低了嗓子,“孟公子在这牢房过得可好?”   孟凛听到声音眉头一拧,这才缓缓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连带着手上的锁链发出阵微响。   牢房里的烛光一时洒在了孟凛的脸上,让人看清了这重犯的面目——竟是个形貌昳丽的年轻儿郎,跳动的烛火印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将他一脸的病容扫去了一半,只那本该温柔多情的桃花眼里竟盛了些风雪般冷意,将他那温文尔雅的气质掩了,多出些平日少有的阴郁来。   孟凛冷眼盯着面前的黑衣人看了会,他突然情绪微变,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从容地低头轻笑了下,这才对着来人不紧不慢道:“有劳狱中各位手下留情,日子虽过得不比太子府,倒也相安。”   黑衣人冷笑了声,“嘴硬。”   那牢头却被孟凛激怒了似的,“你还敢提太子?殿下于你有知遇之恩,你非但不知回报,反而恩将仇报,真是个白眼狼!”   孟凛看了一眼牢头,对着黑衣人似笑非笑,“人人都说太子宅心仁厚,颇得民心,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棋倒是布得好。”   “你胡说什……”牢头心直口快,只是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黑衣人对着自己目光一厉,后话便一时堵在了嘴边。   黑衣人道:“你先退下吧。”   牢头喉头一动,“是。”   牢头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唾弃地看了眼孟凛,退了出去。   黑衣人来回踱步了会,才将目光回到孟凛身上,“听闻孟公子这几天一句都没有为自己申辩,奸细之名就这么认下了,难道就舍得自己苦心经营已久的才子之名?”   孟凛入狱三日,羽林军与当朝太子轮番审问,而他竟几乎供认不讳,承认了他所有的罪状。   “申辩?”孟凛自嘲似的笑了笑,“早先有幸与刑部打过一次交道,我若再为自己申辩几句,依着刑部的手段,恐怕我早不能好好地坐在这里了。再者……”孟凛抬头直直看着黑衣人,“我莫非还要寄希望于太子殿下为我伸冤?还不如越狱来得爽快。”   黑衣人居高临下似的对着孟凛冷笑,“也是,连南朝都没有动静,怕是没人会想着救你了。”   “南朝……”孟凛把两个字放在嘴里嚼出了些苦味,众人都说他通敌叛国,乃是南朝派来的奸细,一朝锒铛入狱,众人称好,南朝却半点动静都没有,好似……早早把他当做了弃子一般。   孟凛却坦荡荡似的道:“弃车保帅的道理,孩童都该识得,我一颗废子,可高攀不起南朝明亲王府。”   黑衣人冷眼看着孟凛:“从前听闻你学贯古今无一不通,连算卦都不在话下,有算过自己会有今天吗?”   “卦不可算尽,恐天道无常。” 孟凛低头一笑,挑逗似的换了语气:“怎么,你今日特意找我,是想让我给你算上一卦?好说,我算卦一向便宜。”   “哦?”黑衣人眯着眼睛没看穿孟凛的意图,“你想怎么算?”   “自然是……”孟凛眉眼带笑,“算你能活到几时。”   孟凛的桃花眼一盛满笑意,那张俊秀的脸便让人看了如沐春风,无端生出许多好感。   只可惜孟凛生了张嘴,黑衣人听了冷哼一声,生气道:“孟公子当真是高人,只是用不着你算,你自然会死在我前头。”   孟凛从容地靠了靠墙,淡淡道:“也是有理。”   黑衣人不想多费口舌,他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倒了粒药碗递出去,“你是聪明人,想必用不着我来动手。”   孟凛看了一眼药丸,自嘲地一笑,真当面对生死的时候,他其实有些犹豫,他的一生就要这样结束吗?他往回看那一路的崎岖不平,始终挑不出什么让他心生慰藉的事来,想不到人活一世,竟真能以一句“荒唐”草草结尾。   可事到如今,他已经一脚往泥沼里踏进去,再没人能把他拉回来了。   孟凛抬手接过药,他低头轻笑了一声,又抬眸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我要死了,你是不是很是欢喜?”   “但你以为我查到这一步,靠的是孟家吗?”他嘴角上挑,“不是……”   孟凛就此打住。   那不大相配的笑意与话语给黑衣人听得心头一紧,“你什么意思,你背后还有什么人?是六皇子?还是……你!”   眼见孟凛这时把药放进嘴里,黑衣人突然就给勾起了一腔怒火,“你到底想说什么!”   吞了药的孟凛眉头一皱,他依旧强撑着笑,笑得有些祸国殃民了,“我是个乱臣贼子,我死了不算什么,但事情可不会就此了结,没完没了……你等得起。”   尾音刚停,孟凛就感觉喉头一阵腥甜,接着不住地咳了起来,一口气抑在胸口像是千斤重,压得他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一并咳出来。   明明孟凛所言无异于“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之类的鬼话,但黑衣人竟有些犹豫,许是孟凛从前的作为让人后怕,但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好道:“不管你查到了什么,你一死,总归是死无对证。”   孟凛捂着胸口吐了口血,惨淡的脸上血色分明,他张了张嘴,竟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   黑衣人拂袖转身离去,孟凛的目光便开始模糊,那背影在他眼里渐渐成了一团黑影,与牢房里的火把混成一团。   孟凛闭上眼睛,耳朵就变得灵敏了,外面风雪的呼啸声一股子涌进他的耳朵,他像落在了个雪地里,寒风刺骨地包裹着他,一片片冰冷的雪花正将他掩埋起来。   这几日过得混混沌沌,孟凛这才想起今日恰恰是冬至时节,正是他的生辰。   二十五年前江南巡抚孟明枢临阵倒戈南方哗变,成了分裂大宋的南楚功臣,他出生在那年冬至,似乎是随着战乱而生,那年南方寒风凛冽,下了一场多年未有的大雪,他便有了“孟凛”这个名字。   听闻人死的时候会看到这一生最为重要的人,孟凛想:他这算是众叛亲离了,哪有什么重要的人。   但他看到了十二岁那年的一场大火,那时他与母亲相依住在南朝,而母亲死在那场火里,他侥幸逃生,随母亲的遗愿再没有回过那个表面风光的南朝明亲王府,与孟家便再无瓜葛,他去了北朝,几年后落居在祁阳小县里,过得随意安定。   随着母亲在大火里消失殆尽,孟凛突然又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手持长剑,剑法潇洒恣意,绝代风华地立于天地之间。   孟凛无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白烬……”   他与白烬整整十年交情,孟凛落户祁阳时,白烬就住在他隔壁,孟凛若是早一点遇见他,便可谓是竹马之交。   只不过几日前,如今已成了白小将军的白烬,亲手把他送进了刑部大牢。   然后……然后怎么来着,深陷大牢的时候,白烬好像来找过他……   接着孟凛的意识淡了,眼前的白衣男子化成一团虚影,湮没在了一片黑暗里…… 第2章 送信   北朝淮北地界,祁阳县内。   戌时,日暮已沉。   僻静院子里有棵孤树,被冬日的北风卷落了大半的叶子,树梢上就剩了盏烛火微弱的灯笼,偶尔顺着风轻颤几下。   屋门没有掩上,有个人在门口缓慢地来回踱步,被屋子里漏出的烛光照得人影细长。   忽地何处轻响了声,树上的灯笼倏地一下灭了。   院子里立刻就响起了冷铁出鞘的声音,随之刀刃相接,刺耳地在昏黑的院子里撞出几道火星。   门口那人却对这打斗熟视无睹,只摸出盏灯笼踏进院子,径直走到了孤树下,原先挂着的破灯笼已落了地,摔得四分五裂了。   而树枝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箭尾系着封信。   “果然。”他嘴角微微地上挑了下,把信取了下来。   原先院子里刀刃相接的声音正以一声活人的惨叫收了尾,一把刀“晃荡”落在了地上。陈玄在院子里埋伏了一天,才终于等到了那射箭的人,他一刀伤了那人手腕,半拎着将他拖到了孤树下边。   “不出公子所料,抓住了这人。”陈玄微微垂眸,夜里一身的灰袍让人只能以声音辨出他的方向来,手中的刀还横在那不速之客的脖子上,映出了些微的烛光。   手提灯笼的人轻轻“嗯”了一声,抬起手中的灯笼往刀下晃了晃,入眼的人正戴着个面具,面具做得极为扎眼,惨白的底色上绘着黑色的花纹,全然不像是掩人耳目的做派,夜里见了还平添几分诡异。   这般独特的面具鲜少有人见过,陈玄看着皱了皱眉:“这是……”   提灯笼那人却轻笑了声,他拿着先前从树下取下来的信,对面具人声音和缓:“有劳你替你家主子送了信来,只是我已等候了几日,你却偏偏挑在今天,陈玄不知礼数,难免对你多有得罪。”   面具人仰头看不清那人的脸,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他话里似是多有误会,可拿刀的陈玄一点也没动,全然不像是“不知礼数”。   “送信而已,不想横生枝节。”面具人忍着手上的伤,沉着气道:“特意等到院子里舞刀的那位出了门,就是不想多加惊扰,没想到还是惊动了旁人,但想来阁下定是颇有气度。”   男子听了好话,似乎心情不错,说起话来云淡风轻,“气度自然是有的,只不过……”   他话音微微一转:“……南朝的探子光明正大地来了我的院子,恐怕对我的名声不利。”   面具人尚且不明状况,只压了压心底的火气,“阁下何意?”   男子笑了笑,“我就是好奇,你家主子为何要你们戴着这面具,倒是有些碍了我的眼。”   那男子话音刚落,陈玄颇懂他的心思,手起刀落得十分利落,那人脸上的面具恍惚间就碎成了两半,“哗”的一下落在地上。   面具下露出个尚且年轻的面容,男子隔了灯笼也没看他,只道:“听闻你们面具下藏了毒药用来自尽,你年纪轻轻,犯不着因为落在我手里就了结了自己。”   “……”那话里似乎是要对他多加逼问,面具人眼里突然现了凶光,图谋已久似地从胸口抽出把短匕首来,不由分地朝着男子扑了过去。   陈玄本就怕出了什么差错,正时时防备着,长刀动得极快,面具人手上刚受了伤,对上陈玄那一刀震得他虎口差点见了血,来回间很快便失了胜算,陈玄弹飞了那人手里的匕首,旋着刀利落地用刀把往那人胸口上撞去,直将他后仰着按倒在了地上。   目睹一切的男子嘲讽地笑了笑,“你家主子养了二十年的暗卫,竟然这般沉不住气。”   躺在地上的暗卫差点撞昏了头,似是醒了醒神才道:“我应该……没有冒犯阁下。”   男子偏头想了想:“倒也未曾……但我也并未说过要杀你,乃是你自行往刀口上撞。”   “……”   见那人许久没有回话,男子往前走了两步,直叹了口气:“无趣。”   说道他将那从箭上取下的信凑到灯笼下边,“你见着我的名字,竟不知道我是何人?”   淡淡的灯笼光照在暗黄的信封上,四个墨黑的大字还算清晰,正正写着——“孟凛亲启”。   孟凛厌恶地看了眼那信上的字迹,刚劲的笔力孟凛认得清楚,正出自当今南朝的明亲王爷——孟明枢。   那暗卫咬了咬牙,“在下眼拙,不知……”   孟凛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失望,“你竟然真的不认识我,我还想孟明枢的暗卫何时这么不懂礼数了,竟然敢对我动手。”   “既然如此。”他对着那暗卫一脸的诧异淡淡一笑,“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   孟凛像是不紧不慢地说起了闲话:“二十年前如今的南方皇帝朱殷起兵造反,要图谋大宋的江山,那江南巡抚孟明枢抛妻弃子也要插上一脚,给自己挣了个明亲王的名号,还娶了朱殷的亲妹妹,儿女双全。”   “只可惜少有人知道他从前的妻儿乃是死于战乱,只有一个临产的素夫人跟他去了南朝,如今……这个素夫人也不知道作古多少年了。”   “四,四……”那暗卫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震惊道:“你是……”   “没错。”孟凛睁着笑眼同他道:“我正是你家四公子呀。”   “可惜了,孟明枢连这个都不告诉你。”孟凛又有些惋惜似的,“显然便是没把你的性命当回事了。”   孟凛一脸怜惜的模样摇了摇手里的灯笼,他斜着一下松了手,那微弱的烛光遇了外面那层油纸,突然就着了起来,正巧来了阵不大的风,加了把柴似的燃出片火焰。   寒风里焰火还带着热度,孟凛蹲下身去,就着火暖了暖手,他眼里映着火光,蹲着同那暗卫道:“孟明枢没告诉你我的身份也就罢了,你不妨现在猜一猜,我既是你家四公子,为何没住在王府上,你家明亲王爷,又为何要千里迢迢喊你来送信?”   那暗卫后脊爬上阵冷意,他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孟凛不笑了,竟在火光下还显着阴沉,“那自然是因为……”   他指尖轻点了下那孟明枢送来的信,随即将那信点燃了边角,扔进了火里,“我与他并没有什么需要往来的交情。”   那暗卫睁眼看着那信燃起了火,心底的尽忠职守同后脊的冷意一时冲撞起来,他伸手想去补救,却又退却了,嘴里不禁道:“我不过……不过送信,你……”   孟凛像是没有听到,他站起身来,朝着陈玄使了个眼色,“打晕他。”   陈玄立刻一掌拍在他后颈,松手让那暗卫倒在了地上。   陈玄直起身来,问道:“公子要如何处置他。”   地上的火刚熄了,院子里被夜色笼得密不透风似的暗,孟凛负手淡淡道:“把他带回去吧。”   他若有所思,“就……他既是南朝孟明枢的人,那就想想法子问他,只莫让他死了残了,要是从他口中问出点南朝之事,那就算是不堪大用。”   “但若是问不出。”孟凛有些兴致道:“那便给我留着。”   陈玄:“是。”   “今日之事……”孟凛平白轻叹了声,“你可与少主说说,但明天常叔回来了,今后都莫要向他提起。”   “……是。”   “没几日我大概便要启程去京城了,你回去之后直接去京城寻我,这几天,就不必在院子里守着了。”孟凛想着望了望黑乎乎的天,入冬以来除了刮风就是下雨,却没下场雪来,孟凛心道:又到了要去京城的时候了。   陈玄一向只听话办事,他将刀入了鞘,道:“属下告退。”   来送信的倒霉暗卫和陈玄一齐离了院子。   院子里静得如水,一阵风从地上刮起了燃过的纸灰,里边竟还藏了火星子,只是燃不出什么名堂,昙花一现似的灭得极快。   孟凛看着火星子发了下愣,眼前恍惚闪过火把燃成的虚影。   一场大雪的冬至恐怕他这辈子也难以忘记,他在刑部大牢里听风雪悲鸣了一个晚上,那亘古长夜里的黑暗与寒冷让他对冬日再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但孟凛如今又能对着这火星笑出声了——因为他重生了。   孟凛从院子里移步,冬日的风刮得人从头到脚淋了凉水一般,可他受着这冷意,却切实地觉得他还活着,他不仅没死在刑部大牢里,时间还莫名其妙地往前移了,他竟回到了当初。   他进屋关了门,里头的烛光照到孟凛的脸上,他如今尚且弱冠之龄,生了俊秀端正一副模样,五官像是细细雕琢过,那双桃花眼生得尤为好看,里边藏了弯秋水似的,笑起来温柔多情,也能清冽得像冬日里的寒潭。   但他脸色似乎有些过于白了,不像天生的肤白,像是生了病,少了些血色。   孟凛从小便是体弱多病,如今没到入狱那会儿一般沉疴入骨,却也是日日喝着药的。   几日前他还没敢相信世间竟有重生之事,以为自己不过死后做了场大梦,可这梦未免太过真实,仿佛他前尘的那些往事才是梦境一般。   孟凛前世虽死得声名狼藉,生前却有如绚丽烟火,入京不过几月便在梅花宴中写出佳作,为人传道为当世才子,本朝少有人能连中三元,他金榜题名骑马横穿半个长安,也曾自诩过少年意气风发。   而这些如今都还没发生,他住在淮北的祁阳小县里,刚成为淮北州试发解试的解元,正要去京城赶上来年的春闱。   上一世正同今日一般,有人给他送了信来,他那八年没半点瓜葛的南朝父亲就这么找上了门,可从前他死在刑部大牢里,这位明亲王爷可是出了好大一份力,若他如今还能对这个名分上的爹有什么好感,那才算是不长记性。   孟凛不觉骂出了声:“谁想给他当便宜儿子。”   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累了,早就是入夜的时辰,孟凛没吹熄屋里的蜡烛,直接入了眠。 第3章 归家   孟凛竟在寒夜里梦见了从前。   “我等皆为明亲王爷而死——”一帮戴着黑白面具的黑衣人高喊了声,咬碎了面具下的毒药,齐齐像是断了线的偶人,倒在了破庙铺着稻草的地板之上。   刀剑齐刷刷地在四周拔开,剑拔弩张地对着个病弱的男子。   门外正有人去禀报:“将军,里边贼人大多自尽,但贼首尚且还在。”   年轻的将军得了消息马上赶到城西观音庙,带着一众羽林军前来抓捕通敌叛国的贼人。   那贼人还站在观音像前,四周都是亮晃晃的刀剑,他手里却毫无兵器,只紧攥着手抱着个木盒子。   周围冷铁的光多得实在有些晃眼,但似乎齐齐都映进了那贼人的眼里,映得他眼里像冬日里的寒潭,冒着冷意,他明明孤身一人,却冷漠得像那刀剑不是对着他一般。   四周的官兵忽然让出了条路,那年轻将军从外面走了进来。   小将军少年英才,只是向来不爱笑,遇上抓捕贼人,更是一身的冷意。   而那冷意比起贼人似乎更甚,竟凝成道冰刃似的,突然戳了那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那贼人居然原地愣了片刻,他也不知何意,竟顾自冷笑了下,用那余下上扬的嘴角喊了声那小将军的名字:“白烬。”   “……”   “白烬!”   孟凛正喘着粗气从梦里醒来,他心跳地厉害,竟是梦见了上辈子入狱的场景,他这个贼人遇着小将军,人证物证俱在,入了刑部大牢,还把命都搭在了里边。   睡前燃的蜡烛似乎燃完了,周遭正一片黑暗。   孟凛头昏脑涨,他坐起来微闭着眼睛,下意识往胸口侧摸了摸那道难愈的伤,竟什么也没摸到,才突然又想起自己重生这回事,这才把心定了回去,稍安了心神。   忽然一股清淡的香味飘了过来,孟凛向来警觉,“谁?”   四周毫无动静,那香味却继续混入孟凛的鼻息之中,他正要屏息,清甜的味道一下像是全凑到他的鼻子下边,味道像抽人魂魄,孟凛脑子里突然一滞,又昏睡了过去。   他往下倒时突然被双手接住了,那人动作轻缓得像是接着片羽毛,慢慢扶着孟凛又躺了下去。   那人止乎礼似的沿床边后退了几步,离开了床边,却没马上走,像是直直地望着孟凛,目光许久也难以离开。   过了会儿那人才缓缓移步,孟凛房里的蜡烛早先被他吹灭了,他又一支支点上,才出了门去。   ***   翌日。   冬日里多是阴天,孟凛一觉醒来已是不知时辰,他起身时看了下屋里的蜡烛,已燃尽了,一夜睡得还算安好,前半夜梦到些不大愉快的往事,后半夜倒是安眠。   整个院子里就剩了他一人,忍着冬日里的冷意,孟凛不情愿地披着衣服去了厨房。   身娇体弱的孟凛前世刚在京城里过惯了舒服日子,这会儿他生了许久的火,竟发觉怎么都点不燃,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干脆不弄了,他无奈地想:常叔怎么还不回来。   如今连陈玄也不在了,往日里他的生活起居都是吴常照顾,常叔本是他母亲的人,母亲殒命,便跟了孟凛,孟凛一向把他当亲叔看待。   吴常骑马去淮北已经几日,乃是为孟凛取入京的路引,为着他此次入京考取功名之事。   孟凛走到满是枯叶的院中,刚伸手拿了扫帚,便听到了“吁——”的一声,他欣喜地丢下扫帚:早饭有望了。   敲门声一响,孟凛便开了门,如今的他遭了次大难,对着身边的亲近人越发亲近了些,他开门便温言软语道:“常叔回来了。”   归来的的确是吴常,他年过不惑,向来不善言辞,眼里像沉了块巨石,纹丝不动,他从前混过江湖,乃是拿刀的身手,只不过年轻时失了右臂,如今右手衣袖里空荡荡的。   吴常说话一贯的平静,神情却好似带了丝波澜,他轻皱着眉道:“白小公子回来了。”   “谁?”一丝波澜在平静的湖面上总会恍惚出惊涛骇浪的影子,孟凛耳力不算太差,却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白小公子……   白烬?   虽说白烬与他同出一乡,但从前这个时候白烬应该是刚去了京城半年,如今正是呆在羽林军中,皇帝赏识,皇子结交,正是大好的前程,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回到祁阳。   吴常不爱多说话,他偏了偏身子,往右走了一步,后边还站着个白衣的男子。   男子气质清冷,正像初冬的寒山,一眼望去岿然不动又清尘脱俗似的。   “……”孟凛仿佛回到了昨夜梦里,周围冷铁环伺,冷冰冰的将军带着杀意走到他面前,孟凛干巴巴地开口:“白烬。”   梦里的话同现实重叠,让孟凛一时晃了神。   ——面前的白烬,又是来捉拿他归案的吗?   孟凛的眉头里锁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眼中还闪过了丝疏远。   但紧接着孟凛竟笑意盈盈地弯了弯那温雅的桃花眼,载着些许久未见的惊喜道:“小公子回来了。”   上一世京城里少有人知,白烬和孟凛乃是同乡,也是邻里,认识了很多年,从前孟凛就是一口一个“小公子”喊着白烬,可谓交情不浅,只不过在往后被京城里的风云给磋磨得半点不剩了。   但如今从头来了,孟凛暂时也不能让白烬看出自己的反常来。   白烬却没弯上嘴角,他手里抱着个不大的瓷白色坛子,十七岁的少年生得朗目疏眉,其间却好似有些愁绪,他点了下头,“嗯,我回来了。”   白烬那有些低沉的声音听得孟凛有些发了愣,他竟从白烬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里读出了些眷恋的意思来,可他当即便当了错觉,他想着当年会用的语气,“小公子怎会现在回来?”   他上前一步走着台阶,笑道:“我还以为要去京城才能见着你了,这冬日里风大,不如进来坐坐?我这会儿连早饭都没吃,不知你饿了没有?”   吴常在一旁好像欲言又止,白烬却是摇摇头,“不用了。”   他似乎还考虑了会儿,提醒了句:“如今……已是午后。”   “……”孟凛有些尴尬地僵住了笑意,“这样啊……”   而白烬长身玉立地站在寒风里,仿佛是冰雪雕刻成的,带了一身的风骨,他平淡道:“我只是来……看看你。”严珊停   孟凛恍惚感觉一阵微风吹过去了,让他心头不禁异样地跳动了下。   假装出个交情甚笃的模样他很是会做,可是当他试着转换从前的角度,现在他看着白烬只想起那个曾经抓他入狱的白小将军,而如今站在面前的,却是与他有过五年交情的邻家白小公子,他往日虚情假意的笑脸对谁都适用极了,可他却突然发现:白烬好像不大开心。   他面色的憔悴与苍白被孟凛第一眼的疏远给掩过,他差点忘记白小公子是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君子,与他有着他从前深藏又不敢轻易露出的同乡邻里之谊。   孟凛的关怀卡在了嘴边,却见白烬朝他和吴常点了个头,便是告辞的意思。   “诶……”久别重逢的始终来的太快,孟凛的一句话无声地哽在嘴里,他冲着白烬的背影抬起了手,才发觉自己是在试图挽留白烬,接着把手放下了。   “白小将军是个不徇私情的性子。”孟凛心里提醒着自己:“从前吃过他的亏的,如今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反常,却也还是离他远一些才是。”   吴常却在这时有些埋怨似的看了他一眼,“公子……你,你忘了白烬为什么要回来吗?”   “我应该记得吗?”孟凛疑惑地转身往门里走,生了变故他也心中有惑,白烬怎么会现在回来?   吴常知道自家公子的心意难测,却不想他如此没心没肺,他沉目惋惜道:“白小公子是回来……奔丧的。”   “奔丧?”孟凛下意识道:“白烬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奔什么……”   可他骤然一顿,难以置信地回望了吴常一眼:“他师父?”   吴常神色黯然地默认了这个猜测。   他喉中干涩地说着:“几天前我刚到淮北,去茶楼喝了两口水,就听说……”   正是几日之前。   城中茶楼上日日坐着些闲人,何事皆论,有人看着下边车队连成一串,问道:“这是谁家的车队?好生气派。”   “那自然是白小将军的车队,咱们淮北的小将军——白烬,他可是才入京半年,便成了羽林军的将军,本朝最年轻的将军莫过于他了。”   旁边的人却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秦老将军不在了,死了师父,小将军这是回来奔丧的。”   “秦老将军?”坐中的年轻人却有些不解,“当今的几位将军里边,未曾听过有这么一位……”   “年轻人呐。”旁边的老者叹了口气,他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前朝往事,才不过二十年就有人不记得了。”   “如今的大宋不比前朝疆域辽阔,乃是因为前朝出了叛乱的祸事,当时出兵平乱的,便是这位,秦裴秦老将军。”   “秦将军披挂阵前,生生把乱贼从江北打到了江南,那可是以命相搏。可那时的朝廷……唉,朝中有奸人,要和南边和谈,朝中便连发了三道上谕要召秦老将军回京,但秦将军不忍南方的土地沦陷敌手,抗旨南征,却只等来了第四道上谕,便是罢了老将军的职,还下了道圣旨——让他二十年不得入朝为官。”   “二十年过去了啊……”   年轻人竟鲜少听过这段往事,不觉心头火起,又觉得世事炎凉,竟有些不知如何评判了,只好瞠目结舌地问:“那如今是……”   “如今啊,自然是二十年过去,朝中又起了重新启用老将军的念头,这怕是当今陛下有了收回南土的心啊,只可惜……”那人叹惋不已,“半月前,老将军受旨入京,却在城外被人给刺杀了,听闻老将军被打落山谷尸骨无存,如今白小将军奔丧所带的骨灰坛,也不过是用老将军带血衣物燃成的。”   坐下皆是情绪低落起来,英雄的陨落最是让人可惜,只一人安慰似地道:“好在今上还算贤明,给老将军官复了原职,还赏了许多东西,给老将军唯一的弟子白烬加了封赏,这才有了如今最年轻的白小将军,这不,小将军带了几十个将士回淮北,是陛下许了他一月的丧期前来奔丧的。”   可有人嗤之以鼻:“死了封赏还顶什么用?就希望如今的小将军,能继承些老将军的遗志啊……”   ……   而这时白小将军的马车才入了城中不远。   熙攘迎驾的街上却忽地起了阵喧哗,阴沉的天际之下突然冒出了蒙面的黑衣人,手持着凛凛的长刀从周边高楼上一跃而下。   车辙猝然一停,车队的马匹被马绳勒地长鸣起伏,同行将士腰际雪亮的长刀立刻便脱鞘而出,一瞬就变得剑拔弩张了。   “这是……”尚且楼上喝茶的闲人一口茶水呛了正着,“这是又有人要刺杀白小将军!” 第4章 刺杀   黑衣人直奔白小将军的马车而去,只听锵然的金石之声在淮北长街上回荡,围观的人群立刻便蜂拥着四下散去,又混了杂乱的喊叫声在长空之下。   白小将军的近侍林归慌忙护着马车帘子,“小将军!有刺客!”   随着他话音刚落,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长箭倏地擦过焦灼的空气,冲着小将军的车帘后穿了过去,箭尾没过帘子,没影似的穿透了,只闷声传出了利箭入木的声响。   林归惊得要掀开帘子,却手间一顿,他目光寻着射箭的方向,却听到头顶像是极大的木头断裂之声。   马车上豁然开了个大窟窿,长剑裹着劲风破了车顶,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那马车里跃了出来。   白烬面目清冷,因着丧事穿了一身素色的白衣,阴天之下吹着冬日的冷风,刮着从他身侧而过,却沾染上他手中长剑的凛冽,仿佛风里透出了寒意彻骨。   白小将军踏着马车拧眉往四周看了眼,同行的将士正同黑衣人缠斗,刀光能晃得人看不清人影。   又一支长箭正对着射来,白小将军眼中的箭影缩成细点,他面色不改,侧着身子举剑直将那箭碎了两截,原本的箭头受力偏转,锃地一声射进了马车。   “林归。”白烬冷静地看着远处,“把弓箭给我。”   林归即刻摸着马车侧边拿了把弓箭出来,他连着根箭一齐上举过马车。   白烬接着弓箭,他将剑立在马车顶上,目光冷然地拉开了长弓,耳畔喊杀砍刀声不绝于耳,他盯着远处高楼的方向,铮鸣声下长箭倏然射出,直往那高楼而去。   白小将军也不管射中了没有,提起长剑便跳了下去,他白色的身形混在刀光之中,剑身上擦着火花,溅上了几滴鲜血。   那伙黑衣人眼见胜算不大,游鱼似的后退了去,其中一人低低喊了句“撤”,便见那伙人散了开来,白日下又往高楼上逃了。   混乱的场面仿佛只有一瞬,当街就剩了满地狼藉。   同行将士有序地排开在车队周围,戒备地往四周看了看,又等着白小将军的吩咐。   砍刀声渐息,长街上却依稀透出一声稚子的哭喊,连带着什么东西撞击地面的敲打声,断断续续地传进了白烬的耳朵。   白烬天生了副疏离的眉目,他站在街中,低头一看,却见了颗彩球弹弹滚滚地到了他的脚边,而那孩童的哭喊正离他十步之外,独独一个稚子张着手站在路边哭着,像是被这场面给吓着了,呆愣愣地望着白烬哭泣。   白小将军心中一软,那冷淡的眼里竟淌出了点不忍的神色,他弯腰把彩球捡了起来,走到那小孩儿身边,那小孩还是呆在原地不动,甚至看着白烬连哭都忘了。   小将军尚且不过十七岁的面目,他稍稍露出点自认和煦的表情,用身子挡住了身后晃眼的刀剑,把那彩球塞到了小孩的手中,声音轻得像是哄小孩:“叔叔们演戏给你看,你怎么还哭了?”   那小孩抽泣了两声,这才瞳孔动了动,“我,我……我害怕。”   “不怕。”白烬想去摸他的头,却又嗅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只好不动,“天要下雨,快去找你的爹娘。”   小将军刚说完,便有个粗布衣衫的男人跑过来抱住那小孩,他一脸心焦:“孩子……爹可算找着你了。”   白烬松了口气,那人似乎是孩子的亲父,在方才混乱中走丢了孩子,他张嘴欲言,却见那小孩神色有些奇怪,竟要从那人怀中挣脱出来。   白烬立刻心中暗道了不好,却已见那男人眼露了凶意。   他狰狞着对白烬笑了起来,随着极轻的弓弩扣动声,一根弩箭从他袖口/射/出。   乍现的冷光伴着阵极其尖锐的痛意蔓延在白烬左肩的位置,他手里还拉着那个小孩,耳边又是一阵哭声,却又掺杂了林归惊慌的一声:“小将军!”   白小将军中箭了,他偏身时躲着要害,那弩箭却还是往他左肩穿去,鲜血在白衣上蔓延得极快,白烬不过闷哼了声,却比早先想的更痛,沉沉的黑暗笼罩了他,神志一时远去了。   “小将军受伤了——”   “快快快,巡抚大人来了,快把小将军送到巡抚大人的府上,大夫呢?快去请大夫!”   “去查!去查是何人所为……”   “这些人定是南朝派来的,眼见朝廷启用了秦老将军师徒,这是怕我朝要收回南土了!”   “……”   淮北立刻便四起了流言,白小将军刚入淮北城中,便已传出了他遇刺重伤的消息。   但重伤的白小将军此刻不在淮北,他孤身回了祁阳。   白烬站在小院的门口,左肩的伤还时不时透出了痛意,他许久未归,竟是有些近乡情怯了。   院子里从前住着师父和他,如今是他一个人回来。   师父于他而言是一座大山,巍峨地横在他的面前,不过一月前,秦裴深思后弯下腰拍着他的肩,已有些苍老的面容露了笑,“白烬,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师父老了——”他拖长着尾音看着渐西的落日,“老夫聊发少年狂,但哪里比得过真的年少,你做得很对,朝廷里都是虎狼,你要是没有丰满的羽翼,只会被分了吃掉,师父这辈子啊……早就看开了。”   “徒儿不孝。”白烬跪在秦裴面前,眼眸里却是坚定不移,“但夙愿不改,徒儿定然……万死以赴。”   挡住的大山并未消失,而是从中开出条路来,让他自此多了坦途。   白烬推开小院的大门,重归故里,往事就在脑子里翻云覆雨地折腾起来,将秦裴从前十几年的形象全拼凑出来,愈发清晰地在记忆里重演。   白烬尚且是个孩童时便拜了秦裴为师,小小少年拖着笨重的剑十年如一日地在院子里用功,秦裴很少亲自比划给白烬看,而是从他幼时便一遍又一遍地和他切磋,并且从不手下留情。   小白烬长剑一扬,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嗡——”的一声撞在秦裴的长枪上,差点撞出冷铁相接的火星来,可秦裴的长枪一挑,直接将白烬手里的剑挑飞了出去,“晃荡”一声砸在地上。   白烬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虎口被震得止不住的疼。   秦裴却只将长枪握在手里,皱着眉头冷冷道:“把剑捡起来,再来!”   白烬咬咬牙,他不愿显露软弱,小少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又一步步走过去把剑捡了起来,重新站在秦裴面前。   秦裴曾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手下向来不知轻重,仿佛没把白烬当成一个半大的孩童,又是“晃荡”一声,白烬的剑砸在了几步之外。   秦裴一遍遍重复:“把剑捡起来……”   白烬像是被秦裴千锤百炼的刀,一日又一日地锻成了如今白小将军的模样。   ……   日头渐西,在西边的山头烧出一片火红。   白烬的身影在落日下拉得细长,院子里被炊烟弥漫出烟火味来,秦裴推开门,对着白烬扯着嗓子喊道:“白烬,吃饭了。”   所有的严苛似乎又都在烟火气里融化了,仿佛有了几分“父慈子孝”的味道。   白烬背着落日,拖着长剑进了屋。   ……   往日的那些寒暑皆是如此过的,秦裴将白烬养大,把温情和严苛都给了他。   秦裴当年离开朝廷,的确是受了朝廷的不公,他心中愤懑难平,大宋的南土风光绮丽,历代名将守了百年的江山,一朝拱手于人,任谁都心有不甘,更何况是当年领兵征南的秦大将军。   月色如水时酒入愁肠,秦裴便会念叨起当年的往事,五大三粗的老将军想起当年一同征战的将士,有的魂断江畔,有的成了刀下亡灵,南方的大片土地被大宋一纸和议便拱手送给了如今的南楚,跟着他一同殊死继续南征的将士却被治了抗旨不尊的大罪,而他一代名将,二十年不得入朝为官……便是斩断了年过三十的他往后之仕途。   “大宋积弊难返,元朔三年……言官沈之渐血溅金銮殿……”秦裴喝醉了,提着酒壶对白烬讲起前朝往事,“也没能让齐衍明辨忠奸……”   大宋在元朔帝齐衍的手里愈发腐朽,行将末路似的等来了场横扫南土的叛乱,大刀一扬将整个大宋割去了一半,留下个堪堪欲坠的烂摊子给了如今的建昭皇帝。   “文人迂腐,沈之渐却是个人物,可他的儿子……亲自给那叛乱的朱殷送去了议和的文书!江南的孟明枢做了反叛的贼子,江北一战……”秦裴哽咽似的顿了下,月色下有些浑浊的眼里盛了一丝月光,“江北一战打得太苦了……南方下了十几天大雨,数百将士倒在雨泊,流血遍地,血流成河,才把孟明枢那个反贼打回了江南,一场大水……尸骸遍野,又有流民四起,没人带他们……魂归故里。”   “是我……没把他们带回来。”   月色都在秦裴眼里黯淡了,晚风吹不走愁绪,反倒被一阵风吹得四处弥漫,如何都分说不开细理不清。   “白烬……”秦裴将酒壶甩到桌上,看着白烬时不知多少是清醒的,“大宋的朝廷,我看不上,但你……你先是白烬……然后才是我秦裴的徒弟。”   祁阳小县的日子过得如寻常人家一般,但白烬比寻常的少年要早懂事很多,他听着师父“肉食者鄙”的话语长大,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走进如今的大宋官场,成了如今的白小将军。   冬日的寒风往白烬跟前卷下片黄叶,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了,他目光也没在怀中的骨灰坛上停留,而是看着隔壁院子的方向定定地走了神。   隔壁住着那个让他不知如何言说的孟凛。   白烬顾自摇摇头,这才往屋里走了。   时年建昭十九年冬。 第5章 山匪   当天夜里。   祁阳虽是个淮北的小县,一向太平地藏在赤云山后无人问津,却也是设了城墙有人守城的。   这天夜里越发冷了,守门的一人告了假,另一人磨蹭了半个时辰才把城上的火把逐一点了起来。   守门人刚要无趣地坐进去,远处却亮起了一片火光,那火光还飞速地朝城门这边移动着,那人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愈来愈响,这才惊慌失措地看清是一伙人骑马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奔着祁阳来了。   “见了鬼了。”守门人没见过如此阵势,来回绕了几步不知道如何是好,慌张地从后边拔了把刀出来壮胆。   那伙人马骑得飞快,冬日里来光吹风不下雨,马蹄一踏,火光里泛起一层迷雾似的,还时不时吼叫出几分气势,唬人极了。   打头的那人从肩上搭出一把弓来,两支羽箭“嗖——”的一声往城门上射去,只见城楼上燃着的两把火中了靶一般,火焰蹭的蹿高了下,那箭同火把一同燃了,在一片黑夜里显眼地跳了起来。   箭刚刚好从守门人身边擦过,窜出的火星差点着了他的衣服,他痴痴地愣了下,手里的刀“晃荡”一声落了地。   他许久才从记忆里扒出几句听上一辈说过的老话,不可思议地从嘴里蹦出两个字来:“山……山匪……”   祁阳县修城楼时挂了一口大钟,除了城墙建好之后敲响了一次,二三十年没再响过,墨绿的大钟上锈出了一层厚厚的乌黑色,竟像是上一代传下来的老钟了。   守门人着急忙慌地敲起钟来,低沉的钟鸣声像沉睡了许久,苏醒时“呜呜”地响了一声,随即“轰隆”地在黑夜里传了开来。   祁阳街道上打更的人听了声音,敲锣声也一齐响了,竟像是奏乐一样在黑夜里杂乱无章地打起了拍子,一声喊叫冲破云霄:“山匪来了——”   祁阳的城墙像个纸老虎,山匪有备而来地扔出绳索,三两下爬了上去。   早先守城的早连滚带爬地去通知县太爷了,这会儿没人拦,山匪大开城门,迎客般地放贼人进城。   打头那人脸上横着一道刀疤,他拉着马绳在城门口停了片刻,似乎轻蔑的看了看这不堪一击的城门,一脸大仇得报似的大笑了声,“祁阳——老子等了这么些年,终于回来了。”   一众山匪起哄地笑了起来,跟在后面的不知谁大喊了声:“可惜秦裴那老东西死了,不然我一定杀了他替大哥报仇!”   刀疤脸的匪首嘴角的笑立刻僵了,当年秦裴被元朔皇帝贬了官,打不了南方的叛贼,回乡时便孤身挑了赤云山的山匪,匪首咬牙切齿地想起当年往事,秦裴的长枪离他只有一寸的距离,若不是他偏身往后一仰,如今就是瞎了双眼,不只是留下这一道刀疤。   那匪首眼含杀意地看着城墙上写着的“祁阳”两个大字,手里握紧了马绳。   “二弟——”匪首片刻后侧了侧身,对着身旁的二当家压低了些声音,“今日来劫祁阳,也莫要忘了正事。”   二当家大刀一扬:“大哥放心。”   “驾——”匪首一夹马腹,策马进了城门,身后举着火把的山匪连成一线,一道涌了进去。   ***   城中,白烬院内。   夜色昏暗,院里正燃了许多烛火,沿着角落围了院子一圈,烛火长明,乃是淮北送人魂归故里的旧俗,冬日里的风在长空上呜呜地刮起,却没乱晃地上烛火,仿佛通人情似的。   白烬坐在台阶上,身前放着个火盆,焰火升腾,一张张暗黄色的纸钱在里头化了灰烬,旁边还坐着孟凛。   “白烬,我白日里当真是不知道你师父的事才笑的。”孟凛一页页撕着纸钱,脸上有些难为情,“你也知我平日不太出门,方才才听常叔告诉了我……”   无所不知的孟公子这回知道晚了消息,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地了解了往后事情的发展,可他没想到白烬会回到祁阳,更没想到秦裴竟然不在了。   这变故生得他意料之外,发展竟与前世不一样了。   孟凛是才刚起了诸事绕开白烬的心,可知道了这事,代入他从前的心境,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找白小公子嘘寒问暖一番。   他把“我与白烬有些交情”这句话默念了几遍,才敲响了白烬的家门。   孟凛懊恼地烧了页纸钱,“我其实是想让你莫要心忧,却当了回笑话,小公子,凡事憋在心中便会惆怅,你要是难过就怪我吧。”   白烬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摇了摇头,眼里却冒出几分悲怆,竟少见得让人觉得他委屈极了,“我不怪你。”   白烬向来是个不爱将情绪外露的人,孟凛被他这一眼看得心头一颤,居然无端起了怜爱之心,只好拿出了自己都不大信服的说辞:“其实死生乃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1],向来难以强求……”   “更何况你师父倘若在世,也肯定不想你为他忧思。”   “……”白烬垂下头去默默烧着纸钱,许久嘴里才单单说了句:“我知道……”   “……”这种时候缄口不言比外露的情绪更让人觉得悲伤,颇擅言辞的孟凛斟酌不出话来安慰,只好关切道:“你半年未归,如今又是一个人回来,家中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跟我明说,纵然我身无长物,总归也是……”   孟凛说着骤然一顿,看见白烬手上也停了下来,他依旧好声好气地把话说完整了,“能帮上一点……是,一,点。”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他见着了白烬脸上露出的戒备神情。   夜里竟传出了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呜呜的风声由远及近。   两个人都各自在暗处眼底现了几分冷意。   白烬站起身来,他从这急促的马蹄声里听不出什么善意,方才有几分难过的神色一时散了精光,他握着手旁的剑,往院子中央走了过去。   孟凛默不作声,将手里的纸钱继续烧了。   随着马鸣声,院子门口停下一片喧哗,一道火光突然从天而降,一根火把被人扔了进来,打着旋儿往院子里落下。   火把落在地上燃不起沙土,大门同时被人给强力撞开,嘈杂声顿时往院子里涌了进来。   那山匪的二当家扛着大刀走进院子里,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人,他往四周看了一圈,笑得肆无忌惮,“来得不巧,奔丧呢这。”   白烬目光一凛,冷冷地地打量了这些不速之客,“山匪?赤云山。”   “哟,认出来了。”后边一个山匪笑得一脸匪气:“那还不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免得你爷爷亲自来动手。”   一伙山匪哄堂大笑起来。   白烬脸上立马带了杀气,他扬剑往地上一划,一地的沙土连带着石子被股厉风裹挟,朝着那伙山匪砸了过去,石子砸在身上极疼,笑声立马变了哀嚎。   白小将军横着剑问:“是谁让你们来的?”   嚣张惯了的山匪揉着被石子砸过的地方,像没听到他说的,提起刀来就要冲出去砍白烬,“老子杀了你!”   “慢着。”那一直打量白烬的二当家突然抬了抬手,将那拔刀的山匪拦在身后,他斜眼对着上下扫了一眼,“你是秦裴那个老东西的徒弟——白烬?”烟膳艇   “哦——”那二当家眯了眯眼,像是想到了什么:“我记得你,五年前你还是个小孩儿,竟然敢一个人来闯赤云山,学着那个老东西想做英雄。”   二当家冷笑了一声,放下抬起的手握住刀把,“那我们的梁子结得深了……”   他咬牙切齿:“杀了他——”   几个山匪立马举刀冲了过去,刀光剑影反射着一院子的烛光,竟在院里晃出了刀剑纵横的光影。   白烬却仿佛没有动手的打算,他横刀站在原地,那伙山匪蜂拥着还没跑到跟前,喊杀声却忽然急促地转了个弯儿,变成声声惨叫。   本就细微的弓弩声被喊杀盖住了,竟有数只弩箭从暗处里射过来,杀了山匪个措手不及。   二当家横刀砍断几根弩箭,一看身后的手下全倒了地,心头立马起了火气,他大吼了一声,猛然朝着白烬劈头盖脸地砍了过去,“呸,暗地里伤人,你也——”   “——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冷铁相接,刀剑相撞刺耳极了。   那山匪的刀横冲直撞,白烬接了一刀,他眉目一敛,便避着锋芒退了几步。   白烬似乎不想和他缠斗,打斗间多半都在避开,直到转身之际,那二当家抬刀的手猛然一顿,弓弩声从他身后传来,一只朱红的弩箭贯着他的后背,直刺进了左肩,箭上掺了麻药,那二当家只“你……”了一声,沉沉倒在了地上。   暗处细细的声音响起,四个黑衣人从四面脚下生风地跳了下来,半跪在了白烬面前,齐道:“白小将军。”   白烬在暗夜里略微颔首,入了将营的他站着便有几分气势,他把长剑入了剑鞘,杀气恍若也一时收敛起来,他沉目看着面前半跪的几个黑衣人。   黑衣人带着黑色的面具蒙住了上半张脸,手臂上系着弓弩,一身的黑衣之外,腰上还束着条朱红的腰带。   “这是……”冷眼看着的孟凛这才心里起了波澜,“扬晖吐火,曜野蔽泽。”   他心中默念着句不相关的词句,有些疑惑,“齐曜手下的‘晖影’,怎么会跟着白烬?”   齐曜是当今的六皇子,如今的朝堂局势两分,六皇子与太子分庭抗礼,结党营私之事竟在当今的朝堂成了平常之事,可……白烬以往并不如此觉得。   从前白烬入朝为官,同齐曜虽有交情,却是当做情分,无关利益,只因白小将军觉得为臣必忠于君,最忌结党营私。   所以齐曜亲近的暗卫,怎么听白烬的差遣?   孟凛心下忽地有了旁的猜测。   白小将军正问道:“外面发生何事?”   为首的暗卫抱拳道:“赤云山的山匪,夜里才刚入了城中,大概有五六十人。”   “山匪……”白烬思索着,他仿佛生了一副忧心的眉目,“祁阳城中多是老弱妇孺,如此大夜遭遇此难怕是晴天霹雳……”   他对着身前的暗卫道:“我今日归来未带旁人,但纵一人之力也当责无旁贷,诸位……”   听着白烬的意思,那暗卫立刻垂首道:“殿下早有吩咐,我等听凭差遣。”   “诸位高义。”白烬又停了会儿,他侧身道:“未朔。”   晖影众人的名字乃是从时辰里取的字,那黑衣人里一人垂首,静听白烬的吩咐。   白烬眼里藏了丝隐忧,他朝孟凛看过去,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他正蹲下身,查看那倒地的二当家中箭的伤口,他一手按住那人的伤,一手利落地把那弩箭从肩处拔了出来。   白烬面色缓了些,道:“我家中有些紧要之物,还劳烦你留下一守。”   未朔顺着他的视线,心中明了:“是。”   孟凛拔出了箭来,他懂些医术,皱着眉把箭放在鼻下嗅了嗅,“白烬——”   他抬眸发现白烬也在看他,四目相对之下,孟凛眉中舒了开来,“今日这贼人来势汹汹,竟有些像冲着你来的了。”   “这几个山匪……”孟凛想着道:“你既留了他们的性命,我看还是挪到我的院子里关在柴房,免得又有人找上门来。”   白烬:“也好。”   “只是……”孟凛面露难色,“我与常叔怕是力不能及,还得麻烦这位未朔兄弟。”   未朔察言观色,马上领旨似的道:“属下领命。”   夜里的风卷了下白烬的衣袖,仿佛沾染上了他冷冷的杀意,忽地起了阵肃杀的北风,刮得一阵寒凉。   白烬未再多言,转身往门外去了。   跨出门外,大门处立了根长枪,乃是当年秦裴常用的兵器,屋檐只能挡住一半的风雪,长枪已不如当年那般锋芒。   白烬却将那根长枪取了下来,门外还有山匪骑来的马匹,白烬一牵马绳越上马背,随即横着那系着红缨的长枪,在黑夜里奔向了嘈杂的街巷。   作话:   注:“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出自欧阳修《唐华阳颂》 第6章 师徒   嬿杉挺   冬月里的风呼呼刮着,白烬迎风坐在马上飞奔,火光四起,马蹄声混着喊杀声混乱地在耳边炸了开来,白烬握紧了长枪,一身的素色白衣迎风刮得犹如猎猎的旌旗。   山匪横行时不论老少,见人就抢,一个凶神恶煞的贼人抢着一袋子粮食,竟拖着个老人从屋里到了街上。   “我的粮食……你们迟早会遭报应!”老人哭喊着不放手,却只惹怒了那山贼,提起刀来就要砍了那死抓不放的手。   “锵”的一声,刀被把长枪给拦住了,那山匪只靠着把刀横行,却没什么真本事,被这一枪震得手臂发了麻,连刀也没握住,一屁股往后倒了下去。   “鼠辈。”那并不锋利的枪刃划出个弧度,染上了溅出的血色。   老人抱着粮食也后仰着坐在地上,年纪大了暗夜里看得不大清楚,他却认得那把长枪,嘴里不住地喊了声:“秦老将军……”   那老人身后刚好来了家人把他扶了起来,那人倒是耳清目明,面上喜道:“白,白烬!是白烬回来了!”   白烬被句“秦老将军”说得心里动容,却没时间多说什么,只道:“进去藏好。”   白烬一跃上马,长枪所及之处,掀起阵阵惨叫。   他一人奔出一条长路,骑着马几乎引了一路的山匪过来,砍刀多得冷光溢了出来,他才勒住马绳转过了身来。   暗夜里只有路旁的火光,白烬坐在马上挺直如松柏。   那匪首大当家骑着马在一众山匪后边,定睛看着白烬手里的长枪,他摸着脸上的刀疤,“老天待我不薄,不仅让秦裴死在我前头,还给我个机会杀了他的徒弟。”   “哈哈哈……”他狞笑着道:“你一个人也想挡我几十个人,今天就让你知道逞能的下场!杀了他——”   那伙山匪立刻一拥而上,乌压压的人头混着刀光,朝着白烬的马砍了过去。   白烬一夹马腹,从那马上一跃而起,踏着刀尖腾空起来,长枪随即旋着圈往四周一挑,山匪被股劲风裹挟着后退了几步,刀剑哗哗落了一地。   弩箭随着那刀落地的声音从暗处射了过来,麻药见效极快,中箭的山匪立刻倒地了一圈。   晖影的三个暗卫提刀跳出来,身影如魅地在山匪中来回。   白烬踏了下马背又骑在了马上,正正对着那山匪的大当家。   大当家握紧了手里的砍刀,他多年也正是与这把长枪对着,那时尚且年轻的他第一次知道了落草为寇的山匪与征战沙场的将军之间的云泥之别,乱世之下,被贬的将军和山贼本身没什么区别,只有谁的刀更狠的区别。   二十年过去,山匪还是山匪,秦裴又成了将军。   “驾——”两匹马飞奔起来,两人迎着一砍一扫,白烬偏身半坐在马上,那山匪往后一仰,两人正正擦身而过。   马头又飞速地调转了过来,长枪与刀碰撞出火星,那山匪的手劲十分大,生生震得白烬吸了口凉气,白烬抡着长枪偏转着往下扫去,山匪一跃半胯在马上,错着锋芒,衣袖被白烬划断了截,像片羽毛飘了下去。   山匪跃下时借着力横刀砍下,白烬后退一步,横着长枪接了下来,却只听“哐”的一声,那把长枪被多年的风霜雨雪折磨得没了脾气,从那横刀砍下的地方,长枪竟生生断成了两截。   山匪怒喝了声,“没了武器,我看你还能如何!”   白烬漠然地将那半截枪扔了,留下带着矛的那半,他一手勒着马绳避开山匪的砍刀,继续用那半根长枪当了剑使。   寒风吹起白烬的衣角,那一身的白衣好像送葬的素衣,眼里的清冷更带着凛冽的沉沉杀意,像是在这暗夜里有了种与众不同的孤傲似的。   白烬虎口不可抑制地疼了下,他吸了口寒风里的冷气,脑子里骤然清醒,这才接下了刚砍到身前的重重一刀。   白烬的左肩针扎似的不住疼了起来,早先的伤势并未大好,他方才对上二当家避开省了力气,这会儿似是要用尽了。   习武之人对人身手变化的感觉极为敏捷,那山匪不觉牵动嘴角,“早知道你受了伤,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他又大喝了声,借着马背上踏了一步,抬起左脚凌空朝白烬胸口直踢了过去,一道暗光不甚起眼,那鞋端竟绑了刀片,白烬微微后仰着用长枪拦住,谁知那山匪虚晃一招,一脚踏在枪上,右手随即横着砍刀往白烬脖子上砍了过去。   白烬心下一凛,手腕一转,长枪正正打在山匪腿上,山匪吃痛,砍刀一时泄了一半的力气,那刀没砍到白烬脖子,却生生从左肩的位置,斜着差点嵌进了白烬的锁骨。   冷铁的寒意冻人骨髓,血腥味顺着寒风涌进了白烬的鼻子里,他没偏头去看肩头染血的白色衣裳,眨眼间直将那枪头刺进了山匪的胸膛。   “你……”鲜血顺着红色的枪缨滴了下来,那山匪脸上的刀疤僵硬地动了动,像个恶鬼,不甘心地咬着牙,他手上力气没收,还仿佛同归于尽似地硌着骨头往白烬的伤处下砍。   无边的疼痛从白烬伤口处传到四肢百骸,他全身灌了凉水一般,眼前蓦地发黑了起来。   一声细小的弓弩声忽地在白烬耳边炸开了,山匪身子忽然一僵,一根弩箭正正刺在了他的背上,迷药下他很快失了意识,撑着枪头晕倒了过去。   未朔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射出弩箭好一会儿才喘了口粗气——他方才被那孟公子劝说了好一会儿才说通了来支援白小将军,这会儿若是来迟一步,他差点不能把白烬全须全尾得送回京城。   白烬满嘴的血腥味,冷风从口鼻里灌了个透心凉,那砍刀还没嵌进骨头,“晃荡”一声落在了地上,白烬偏身踉跄着下马,腿下好像一时泄了劲,他从地上捡起另一截断掉的长枪杵在地上,这才堪堪半跪着站住。   鲜血已经染红了他大半的衣裳,刺眼得像是掉进了染缸,周围横七竖八地倒下了山匪,四处是火把乱置在大街上冒起火光。   白烬意识有些迷乱,他一个恍惚,眼前晃过个画面,那时他身处战场,四周尸横遍野,火光四起,遍地的血色好似整盆泼洒上去的颜料,尸体被火烧焦的气味混着血腥,堵得人喘不过气,鬼哭狼嚎般的哀嚎声充斥着耳朵,震得人脑子里不住地嗡鸣,仿佛人间炼狱。   “白将军,你败了……”   又有个幽灵般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不去,逼得白烬眼底现了一片血色。   “下官,下官来迟……”一个慌张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   祁阳县的县令这才带着一干衙役慌忙赶了过来,身娇肉贵的县令大人乃是文人出身,看见满地的山匪差点吓破了胆,一路踉跄着跑过来踢到把刀柄,嘴啃泥似地扑倒在白烬跟前,“还请白小将军恕罪。”   白烬被这一喊,三魂七魄一下归了位。   有人来了,晖影的暗卫仿佛融进了夜色里,再找不着踪迹。   一干衙役慌忙地把县令扶好跪在白烬跟前,县令入眼便是白烬肩头那一大片的血色,一时就慌了神,“这这这小将军受伤了……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快……”   “张大人。”白烬冷静下来,忍着伤缓缓站起身,安慰人似地低声道:“不必心慌。”   张县令对上白烬清冷的眸子,那眼里还泛着血丝,却偏偏让人心安似的,白烬推开正要扶他的衙役,“匪首已伏法,还请……还请张大人善后。”   “是……”张县令忙道:“下官领命。”   “那下官送……”   “不必跟着。”白烬轻轻丢下一句,杵着截长枪独自走了。   留在原地的张县令愣了好一会儿,才指挥手下善后起来。   白烬行走时难免牵扯到伤口,不禁倒吸了几口凉气,他不知道肩上的伤口到底如何,半边胳膊都没有知觉地动不了了,不断的疼痛四处蔓延,刀子似地寒风刮在伤口上,仿佛要将他的肉生生剜下来一样。   白烬脑子里只想道:“好疼……”   “白烬啊……”白烬的思绪忽地被打断了。   刚才被白烬救的老人正从门里出来,白烬朝他看去,只见那老人手里点着根蜡烛,用那风烛残年的手轻轻护着,蜡烛被风吹得晃动了几下,却没熄灭。   老人把那根蜡烛插在屋前,眼底的浑浊好似清明了起来,他对着白烬道:“我也快要……去见秦老将军了。”   白烬眼里忽地有些湿润了,烛火长明,乃是淮北送人魂归故里的旧俗。   心里翻涌起各种情绪,白烬却只朝那老人轻点了下头,道了句:“多谢。”   直到看着老人进屋,白烬才转过头来,却发现祁阳县的街道上,慢慢燃起了一支又一支的蜡烛,顺着街道一路燃了过去,那微弱的光芒在暗夜里摇晃,竟仿佛有着万家灯火的影子,又好像那群星浩渺里的一条星河,堪堪驱散了那街道上的黑暗。   秦老将军过世的消息传得极快,不过一个晚上,祁阳县上多半都得知了。   从前盛世之下,小地方出了个保家卫国的将军,乃是人人传道的好事,后来乱世之中,秦裴带着未能阵前杀敌的愤懑孤身挑了赤云山的山匪,也是保了一方平安,众人为秦将军不平,哪怕二十年过去,老将军的往事依然在茶余饭后被人提及。   秦老将军过世,该是令人唏嘘不已的。   如今山匪入城,白小将军提着秦裴那杆长枪策马而来,仿佛成了当年的秦将军,冥冥之中竟有些了传承不绝的意味,像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却总有人守着百姓与安宁。   白烬是一步步走到了长街的尽头,盏盏烛火像是轻轻敲打在他心头的落花,好似要将他心头最柔软部分给剥离出来,露出那难能可贵的赤诚之心。   一点冰凉滴在脸上,白烬仰头一看,淮北刮了半月的寒风,这才下起了雪来。   雪花飘零,仿佛要盖住世间的污秽,铺上层干净的雪色。   “白烬……”   听到声音白烬的心弦忽地跳动了下,他那有些模糊的眼前晃动着个人影,那人心焦地朝他跑了过来。   “白烬!”孟凛被白烬那半身的血红给吓到了,脑海里才想起吴常说白烬受伤这回事,赶紧朝他跑了过去。   孟凛扶住他的时候,白烬即刻脱了力似的,那根支撑他的长枪坠地,他仿佛扑到了孟凛的身上。   孟凛是在抱着他,白烬全身冰冷,鼻息却热得像一团火,蹭得孟凛脖颈发痒,耳畔全是白烬的呼吸声。   白烬喃喃念道:“孟凛……”   白烬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 第7章 初识   白烬失去意识的时候,闻到了孟凛身上清苦的药香。   那挥之不去的味道仿佛把白烬包裹着,竟让他有着莫名的安心,说起来汤药的味道并不好闻,可孟凛身上那味道淡淡的,还掺杂着丝浅淡的桂花甜味,让他想起记忆里有个青衫少年坐在桂花树下,安静地翻着书卷,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谦谦佳公子——即使孟凛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都不是那般安静的模样。   白烬近来时常会梦到往事,他沉沉地嗅着药味,记起了第一次闻到这味道的场景。   那年白烬才十二岁,小少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师从前朝的大将军,众人夸赞,即便是稳重的白烬也曾有过心气高的时候。   秦裴年过不惑的时候被贬了官,那时四处动荡不安,大将军打不了南方的叛军,回乡之时便孤身挑了赤云山的山匪。   小白烬听着师父的故事长大,有样学样地练了一身武艺,竟也学师父一样孤身去了赤云山。   好在赤云山新来的山匪还没什么势力,竟真败给了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只是白烬也因此受了一身的伤。   那时正是秋日里,入秋以来下了好几场大雨,树梢上渐渐现了些秋色,合着淅沥的雨把枝头落得稀稀疏疏,颇有几分清秋的衰败之感。   这天难得雨停了,白烬回到祁阳已是晚上,他手里的剑白天与人打架的时候断了一截,身上还受了伤,只能倚着墙往家里走。   夜里他身上的血迹不大明显,伤痕却到处都是,白烬咬着下唇,似乎强忍着疼痛,撑着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走到家门口,白烬无力地推开了门,那院子里好像是种了桂花,秋日里开了,香味一股脑儿地扑面而来。   白烬开门时便没了力气,眼前倏地一黑,他不知是扑到了谁身上,只从那人身上闻见一丝淡淡的药味,与那浓郁的桂花香混在一起,竟有种莫名的和谐。   白烬晕了过去。   ……   “爹……”   “师父……”   ……   白烬喃喃地喊着,他醒来时先是手指动了动,睁眼时一片柔光涌进了眼里。   白烬似乎还有些迷糊,他像是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周围静悄悄的,那浅淡的药味与桂花香还挥之不去地萦绕在空气里。   “小公子醒了?”一声清泉似的声音忽地响了起来。   白烬闻声额角一跳,意识一下子清明起来,他看到面前正有个人影,向来警惕的白烬白日里还与人打过架,手边正巧摸到他的剑,这时下意识就拿起剑朝面前的人扬了起来。   可剑断过,这会儿只剩了半截,还没够到那人的脖颈处。   面前的人笑了笑,“小公子未醒之时口中念叨至亲,刚才我还心中不忍占了小公子的便宜,这会儿倒被人用剑指着了。”   白烬这才仔细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样貌,也不过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的模样,生得倒是清秀,但脸上有些苍白得过分了,不过他生了一双桃花眼,饱含笑意之时,让人见了如沐春风,脸上的苍白便算不上显眼了。   白烬顾不上看人生得如何好看,眼里都是警惕,“你是何人?我……”   白烬忽地上了火气,竟一口气没喘上来,身上的伤这会儿明白地开始疼了,白烬强忍着道:“我为何在这里?”   孟凛伸手把对着自己的剑用指腹移了移,耐着性子道:“小公子自己闯进了我家院子,这会儿怎么还来问我?”   他装模作样地伤心了似的,“我见着你受伤心中不忍,这才自作主张地给你看了伤病,可惜呀,这番好心怕是要无人领会。”   白烬轻咳了一声,这才看见缠在他身上的纱布,摆在旁边的瓶瓶罐罐,以及有人给他换了的稍大些的衣服。   白烬想明白了事情,这才把眼里的忌惮收起了些,剑却没放下,“是……是你给我治了伤?”   “不然?”   孟凛往前走了一步,那半截短剑正够到他的脖子,白烬下意识手里一缩。   “小公子果然不舍得伤我。”孟凛睁着笑眼说得毫不心虚:“何况你见我生得如此良善一副面貌,怎么会有什么坏心思,来……”   孟凛从旁把药端了过来,“你伤得不轻,还是先把药喝了。”   “……”白烬一时说不清面前这人是自恃还是轻佻,若非真是被他治了伤,他一向不愿同这样的人来往的,但白烬还是把手里的剑放下了,他别扭地道:“不用……”   “良药苦口。”而孟凛似乎觉得白烬怕苦,毕竟小孩儿都不喜欢喝药,他用勺子搅和了几下汤药,哄小孩似地道:“把药喝了,我这里还有桂花糖糕。”   孟凛丝毫不见外地舀了勺汤药送到白烬嘴边,白烬有些抗拒地后仰了下,却抬头看见孟凛那眼神里竟有些期待与真诚,心里就一时分辨不出面前这人是好是坏,近乎不知所措地愣了下。   “如果他想害我……”白烬心里暗暗想道:“一开始就不会给我治伤了。”   像是在和孟凛对峙,白烬停顿了许久,才慢慢将那勺汤药吞了进去。   “……”是真的苦。   看到孟凛又要舀起第二勺,白烬忙道:“我……我自己来。”   将白烬那别扭的模样看在眼里,孟凛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把药碗递过去,“小公子慢用。”   白烬接过去,苦涩的汤药入口,白烬不禁微皱了眉头,闭着眼一口下了肚。   汤药是暖呼呼的,白烬感觉连耳后都发热了起来。   着看他喝药,孟凛忍不住在烛光下将白烬的眉目轮廓都描摹了遍,小公子这般精雕细琢的脸,实在是让人想要贪图几眼。   孟凛低头轻笑了下,“小公子倒是胆大,大晚上一个人孤身在外,竟然肯喝旁人递的东西。”   “你就不怕我在里面放点什么?”   白烬迟疑地看了看手中的药碗,手下意识按住剑柄,忌惮一时就写在脸上。   “诶诶诶?你别着急拿剑呀。”孟凛摆摆手,无奈地笑笑,“我就想跟你开个玩笑,只是想提醒提醒小公子,这世间如我一样的好人可不多了。”   “……”   白烬有些无语,面前的这人说话实不稳重,可又欠了人家的人情,不能摆出一副以怨报德的模样,他心里暗叹了口气,低声道:“多……多谢你了。”   孟凛闻言笑开了花儿,他一边从白烬那接过药碗,一边从怀里掏出块桂花糕伸到白烬面前,“答应你的桂花糖糕。”   糖糕的味道比院子里桂花的味道要清淡很多,但淋了蜜糖,多了丝甜味。   白烬摇了摇头,“不苦。”   “你……”白烬犹豫了会儿,抬眸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看着孟凛的眼睛,追问道:“你也不问我为何受伤,我若是,我若是对你以怨报德,又若是被仇家追杀牵连到你,你又该当如何?”   孟凛伸出的手落了空,他对上白烬的眼睛,“是啊,小公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如若不是你年纪尚小,我还怕你是什么被通缉的匪患,可是……”   孟凛笑得祸国殃民似的,“小公子实在生得好看,我见你受伤着实不忍,若是遇见个丑的,我也不见得有这么好心。”   “……”   白烬张了张嘴:“……”   白烬沉默了许久,道:“我该走了。”   孟凛一怔,“现在才不过寅时,你身上的伤……”   “唉。”孟凛叹了口气,“我跟你说实话,我的医术拿出去吹我都嫌丢人,只能堪堪给你把伤口上的血止住,你若是乱动可又该流血了。”   “无妨。”白烬伸手揉了揉手臂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正色道:“我应当是走错了门,你今日为我治伤,我来日定然相谢。”   孟凛张了张嘴,有些哭笑不得,但他又想了想,总归从面前的小公子身上看出些与他无关的意思。   “也罢。”孟凛从旁边把白烬换掉的衣服拿了过来,“伤痛自知,我还等着你来谢我。”   “……多谢。”白烬接过衣服,起来时牵动了伤口,疼得白烬倒吸了几口凉气,却还强忍着出了门去。   ……   白烬再回忆起那时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回去被师父骂了狗血淋头,第二天还罚他在院子里跪了半日。   可不顾后果的少年听到平日里五大三粗的师父说起怕他出事,竟柔软地敲打了下他,让他这才知道分寸从何而来。   除此之外,白烬还从他那染血的衣服里面,找到了一块桂花糖糕。   ……   白烬在沉沉的梦境里舒开了眉头。   可让人心安的往事如同昙花一现,似乎是孟凛正给他处理伤口,血腥味把药味都盖过去了,肩上的疼痛宛如针扎,他难以安眠,却又像坠进了深渊,沉重的锁链束着他的喉颈,他说不出话,偏偏又醒不过来。   心底的安心离他远去,仿佛是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变故横生直击他的脊骨,他已沉浮了好些年了。   今日那横尸遍野的场景又在眼前晃悠了,他眼中满是血色,四处的火光灼灼地烫着人的感官,白烬杵着剑半跪在其中,竟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你不知何为进退,不通何为权宜,还不晓识时务者为俊杰……”嗤笑声回荡在白烬的耳侧,“白将军,你如今的下场,都是你自己的过错所致。”   有人拿着晃眼的刀抵在他的喉间,“这世间的人呐,左右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身份地位而活,要想活得快活又长久,那定然得抛却些无所谓的良知,你那个师父没有好下场,正是因为他不通情理,教出来的你也一样。”   “你心里挂念的是百姓?是国家?可你得先自己活好了,泥地淘珠,就算找出的是明珠,可沾了泥巴,也没人相信这是明珠,只要水是混的,任谁也淘不清明,你只能一头扎进去成为石头,里头都是石头,便没人怀疑你的立场,你多搅和搅和,再等着下几场大雨,等水清明了,自然有人会去淘珠了。”   “只可惜,你没机会了……”   尖刀割在他的喉间,那人冷冷地对他道:“你得死在这里。”   喉间的冷意与灼热的鲜血撞在一块,喷薄而出的血淌了一地,白烬口中鼻中全是血腥的味道,疼痛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眼里晃悠着火光与尸体,如同落了地狱。   “白将军,你败了……”   我败了……白烬无声地念着,他同千百具尸体一同葬在了天地之间。   “何须……何须……”他念不出后话。   何须马革裹尸还[1]。   ……   白烬肩侧的疼痛传到四肢百骸,原来死过一次,还是会这么疼……   孟凛不知晓白烬梦见了什么,只见他眉头皱得厉害,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   “小公子啊……”他坐在床边,看着白烬包好纱布的肩头渗出血色,他未醒的脸惨白得如同薄纸,孟凛无端叹了口气,“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   “我怕我对你过于凉薄让你生疑,又怕离你太近落得下场不好,但我并非磐石,同你……其实是生过几分真心的,但京城诸事千变万化,我以往的确哐了你些无关紧要之处,算是我对你有些亏欠。”   “现如今我见你遇人不淑,心中觉得不忿,也算是我意气用事。”孟凛从床边站起身来,“但选择是你自己做的,你既与从前的抉择不一样了,那我便趁你还在淮北,送你份礼,如此一来……”   “往后我就不用再挂念着这点情分,对你手下留情了。”   孟凛整了整衣衫,“我且先替你去打发了祁阳的县令大人。”   作话:   注:“何须马革裹尸还。”出自清·徐锡麟《出塞》   虽然出自清朝但是时代架空请多担待。   另外本书的封面上,我还特意是去做了黄黄的桂花,秋日里的桂花甜甜的,是年幼的相识呀 第8章 县令   “孟凛啊,白小将军现今怎么样了?”   祁阳的县令张全正坐在孟凛家简陋的堂上,不住地问着白烬的情况:“小将军回来怎么也没知会一声,那山匪的事我已经举县衙之力去办了,这这这小将军怎么还受伤了,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小将军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我这可怎么办啊,将军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张全一脸焦急,可他不了解情况,不敢贸然闯进去打扰了白烬休息,只好火烧眉毛似得对着孟凛不住询问。   “大人稍安勿躁。”孟凛端了杯清茶过来放在张全面前,动作间不紧不慢的,眼底藏着些挑不出毛病的盈盈笑意,“寒舍简陋,没什么好茶相待。”   “这这这……”张全心焦极了,等了半天没得到答案,只看到孟凛那不甚着急的动作,不禁恼了起来,“孟凛,本官自认为为官之时,不曾刁难过你,你又何必……”   “唉。”张全一甩官袍,“你又何必在这里为难于我。”   “本官为官多年,一直兢兢业业,白小将军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什么事,那本官这乌纱帽可就不保了。”   张全恼怒地看了孟凛一眼,端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将那杯子“嘭”地一声重重放回了桌上。   孟凛从前在官场见过无数人,头一回见到脑子如此简单的,他给人倒茶还被无端数落了一顿,眉间一晃而过了丝不悦,却不着痕迹地轻笑了声,“大人说笑了。”   他又把桌上的茶杯端了起来,“白小将军如今乃是在淮北养伤,出不出事跟大人有什么关系。”   孟凛端着杯子转身,声音轻飘飘地从他背后传了过来:“大人刚剿灭山匪,乃是大功一件,何必在我这里心乱如麻。”   “你说什么胡……”张全话还没说完,他将孟凛那话过了过脑子,如今众人都知道白小将军在淮北受了伤,正在巡抚的府上休养,他回来身边连个人都没带,行踪隐蔽,如此看来,消息没有传出去,那便是不管白烬出现在哪里,他都只是在淮北才是。   张全这下犹豫了会儿,他对着孟凛的后背道:“你的意思是……”   “把这黑锅推给淮北?”张全脸又黑了黑,“那本官今后还如何在淮北立足?那巡抚大人铁定不会放过我。”   “……”孟凛手中倒茶的动作顿时僵了一下,他心道:这好茶给他喝真是糟蹋了。   孟凛却还是将倒好的茶端了过来,动作间依旧是不疾不徐地,他即使心里没有好脾气,面上依旧是一副浸了温水的和煦笑意,“大人,这乃是白小将军从京城带回的新茶,还请大人好生品尝。”   张全本没有心思喝茶,听到是白烬带回来的,不禁端正坐了坐,接过了茶去,他语气缓了缓,“孟凛,将军到底怎么样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孟凛站在一旁,“小将军有些伤及筋骨,倒不是什么大碍,好生休养便是。”   张全这才缓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只不过……”孟凛原先眼底带着的一点笑意没有痕迹地从眼角散了,“这伙山匪正赶上小将军回来的时候来了,其中巧合与否,还请大人定夺一二。”   “嗯?”张全一怔,“这话怎么说?”   孟凛缓缓道来:“小将军从京城回来,承当今圣上体恤,乃是带了人回来的,众人皆以为小将军尚且还在淮北府中养伤,如今却孤身一人回了祁阳,想必是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只不过如今事与愿违来了山匪,小将军露了面,但那伙山匪为何来了,还需大人细细分辨。”   “事关小将军安危,倘若那伙人是特意来刺杀白小将军,又正逢秦老将军不幸离世……”   孟凛停顿了会儿,温雅地一笑:“当然不过是个猜测罢了。”   张全一时犹如醍醐灌顶,“有理有理,本官这就派人仔细审理。”   张全细细品了口那倒来的清茶,不禁道:“好茶好茶,不愧是从京城带来的。”   “孟凛。”张全对孟凛换了副笑脸,“本官从前便知道你与白小将军关系匪浅,若是小将军有什么吩咐,你大可跟本官来说,定会为小将军办妥。”   “大人客气了。”孟凛垂眸笑了下,他自然地在张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小将军待人宽厚,向来不会为难于人,大人将本职做好,那罪过自然就落不到大人的头上。”   “是是是……”张全不住应声。   他低头喝了口茶,这才意识到孟凛与他平齐地坐了下来,但他转念想到他和白烬的关系,又不敢追究什么。   张全放下茶杯,问道:“那小将军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倒是有件事。”孟凛停顿了下,他目光落在窗户外边,“早先那伙山匪中有个二当家,被白小将军抓了关在院子里,可我着急给小将军治伤,竟没有注意到……他已逃了。”   “逃了?这可如何是好。”但张全想了会儿,若有所思道:“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伙山匪人多,也有些漏网之鱼,待回去清点完毕,一并通缉便是。”   孟凛颔首,眼尾微弯了下,“那便有劳大人。”   张全好像忽地学会了“识时务”,从孟凛话里听出了几分送客的意思,他起身整了整衣袍,“那本官便先告辞了,之后再来拜会小将军。”   孟凛也站起身来,送客似的点了头,“大人慢走。”   张全对孟凛这不卑不亢的举止其实有些不大舒心,孟凛如今虽考了个州试成了解元,但他并无功名傍身,自己才是这祁阳的父母官,而现在那身份竟像是成了摆设,心里总归不大痛快。   可他面对孟凛又有着异样的错觉——孟凛那一举一动好似是混过官场,同他官腔打得顺溜,张全看不透他,而且如今他连白小将军的面都见不着,还得靠着他说什么是什么,一番轻重比较,张全还是自己把无名之火堵上,不同他见识。   张全从孟凛屋子里出去,扑面而来了一阵凛冽寒风。   祁阳的雪无声地下着,一场初雪下得并不热烈,仿佛是在温柔地把整个大地掩埋起来。   孟凛又坐回了椅子上,他低垂着眸子,抬手按了按眉心和太阳穴,早已是夜色浓厚的时辰,他几乎是大半个晚上都没闭眼,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更白了几分,仿佛时刻都会病倒似的。   “公子。”吴常推门进来了,外面还在下雪,他带回了一身的寒意,“那个人……我看着送出城了。”   孟凛依旧微闭着眼,他轻声道:“有劳常叔了。”   吴常看着孟凛神色微动,他一言不发地又出了门去,过了会儿端了碗汤药回来。   吴常将药碗放在孟凛面前,那丝丝的热气只升腾了一会儿就散得干净,吴常说话通常不带什么感情,但在孟凛面前说话总是犹如砂砾里掺着棉絮,少有地混进了点柔情似的,“外面下雪天冷,你又忘了喝药。”   孟凛轻声“嗯”了一句,他没犹豫地端起那碗汤药,一口气喝了,喝完皱了皱眉:“真苦。”   吴常自然地收敛起桌上刚用过的茶杯,忙活了会儿,他指着孟凛泡茶的茶罐疑惑道:“这茶不还是几年前的吗?早不能喝了,你怎么拿出来了。”   “哦。”孟凛摸了摸鼻子,不禁笑了下,“待客。”   吴常:“……”   孟凛脸上的血色好似恢复了些,他弯着桃花眼笑笑,“常叔今日辛苦了,我……”   “我去看看白烬醒了没有。”   孟凛起身往卧房去了。   ***   白烬几乎是被疼醒的,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历经一场生死之后,他从前皱着眉便能忍下的疼痛这会儿竟变得钻心刺骨了。   旧伤未好,又添了新伤,他这条命来得不易,之后怕是不敢这么折腾了。   柔光入眼,白烬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外边的雪不知道停了没有,屋子里烧了炭火,仿佛把冬天都烧得所剩无几了。   睁眼之后胳膊上的痛意倒是没有那么明显了,纱布包着伤口,只细密地传出微痛。   白烬偏身看了看四周,发现孟凛正坐在床沿边上,闭眼打起了盹。   “孟凛。”白烬心里念着他的名字,他心中道:“我昨日不敢同你明说——”   “好久不见……”   白烬看着孟凛的眉眼,他安静睡着的时候与平时喜笑颜开的模样不大一致,眉头总会微微蹙起一点,仿佛有什么愁绪久久萦绕心头,让人分辨不出他心中是否藏着什么不与人道的苦痛。   白烬忍不住地想:原来当初的孟凛是这个模样,从前少见他蹙眉,对自己总是笑着,可谁知道他是个冷心冷血的人。   上一世孟凛因为通敌叛国入了大狱,白烬亲自去审问他,他二人往常的那些相识仿佛都是云烟,孟凛只会疏远淡漠地承认那一桩桩一件件罪状皆是他所为,只会对他说着杀人诛心的狠话——   “孟家四子,孟凛,孟家族谱里应当还有我的名字,当日乃是白小将军亲自将我捉拿归案,怎么如今还来问我?”   “你我之间能有什么情谊,小将军,与我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的人多了。”   “所幸在祁阳的五年,能得了白小将军的信任,不然我如今的诸多筹谋还得走上许多弯路才是,白烬,我得谢谢你呀。”   ……   白烬至今也不敢深究,当初那个孟凛怎么就在京城的区区五年里,变成了往后的那个模样。   白烬从重生之时,便已下定决心:他不想再走到那种境地了。   这时候孟凛醒过来了,他那眉头的愁绪仿佛未曾有过,他眼底一亮,惊喜道:“小公子醒了!”   白烬下意识起身,却肩头一痛,不禁闷哼了声,只听孟凛马上道:“你先别动,肩上我才上了药。”   白烬蹙眉忍着疼痛,问道:“我伤势如何?”   “新伤叠着旧伤,你还知道问你的伤势。”孟凛听了似乎有些生气,少有地严肃道:“白烬,你这砍刀要是再进去一分,我可就救不回你这只左手了。”   “你可是差点丢了性命啊……”但孟凛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把语气给放轻了些,“不过山匪入城,你又不可能不去,我想拦也拦不住,如今只能用我这点浅薄的医术,多少……帮上你一点。”   白烬仔细看着孟凛的神色,早先的惊喜与后来的担心实在不像是虚情假意,白烬心里觉得:什么逢场作戏,孟凛一定是说尽了谎话来诓骗他。   “你看着我干什么。”孟凛被白烬盯了许久,他忽地露了笑意,仿佛不怀好意:“白小公子你可不能这样,你不知道你生了幅绝顶好看的样貌吗?知道我眼皮子浅,见你出卖色相就不忍心说你了。”   “……”白烬心里头的情谊立马散了精光,什么不想与他走了歧路,不想同他分道扬镳,忽地通通不想作数了,他自己听听这说的像话吗?   “孟凛。”白烬沉声有些怒意似的,可他出口的声音太过沙哑,一时有些带了杀气,他不禁又咳了一声,“你能不能有几句正经话。”   “我说的都是正经话啊白小公子。”孟凛见他这幅模样还来了劲,“小公子去了京城半年,我可是终日孤单啊,这么久见不着你,如今可不得多倾诉几句衷肠了。”   孟凛说出了口,两人心底竟不约而同地愣了下,原来从前的那些年里,孟凛一直都是这般口不择言地同他说些花言巧语,而白烬总是被他这番“真心实意”弄得无语极了。   他们竟以这种方式找回了从前相处的窍门。   白烬昂了昂头,有些缓慢地蹭了蹭床,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慢慢地要坐起身来,孟凛见了赶忙去扶了他一把,让白烬靠在了床边。   “既然如此……”白烬定定看着孟凛,话里波澜不惊道:“那今后京城里岁月颇多……”   “孟公子,你机会还多着。” 第9章 路引   机会还多着……   “……”孟凛沉默了会儿,但他不想端倪露的明显,只好模棱两可道:“看来小公子对我十分有信心,觉得我此去定然能金榜题名。”   “万一我落榜了呢?”孟凛笑着问道:“往后岁月颇长,莫非白小公子还要养着我。”   白烬张了张口,他不置可否地道:“前途名利皆是你的事,小公子可帮不上你的忙。”   “那是自然。”孟凛还坐在床边靠着,他心底描了遍白烬的眉目,温声道:“功名之事我岂敢劳驾,我只需收着你的好心,那便是如有神助了。”   “……”白烬忍不住道:“孟公子还有旁的有用之话可以说吗?”   “哦——那倒是有。”孟凛站起身来,“你的药还没喝呢。”   他从桌上端了药过来,露着笑眼舀了舀碗里的药,“小公子伤了左肩多有不便,如今也只能辛苦辛苦我,来亲自给你喂药了。”   年少喂药的场景方才还在梦里见过了,白烬不觉有些别扭地皱起了眉,“我自己可以。”   “嗯?你说什么?”孟凛像是装成了个半聋,他舀了勺灰绿色的汤药送到白烬嘴边,“小公子都十七了,应当是已经不怕苦了。”   “……”药都到了嘴边,白烬闭口仿佛同他对峙会儿,还是喝了进去。   屋里点了蜡烛,孟凛坐在床边给他喂药,影子重叠着倒映在对面的墙上,竟有种说不出的亲昵,白烬不过瞥了一眼,便立马后仰了回去。   随即尝到嘴里的药,里边竟放了蜜糖。   孟凛这个人……白烬觉得奇怪,他其实是个心细之人,甚至于心思缜密了,可他总爱给自己招惹麻烦,嘴里的话真的像假的,假的又像真的。   以致于他许多的祸事,都是自找的。   白烬无恙的右手拦住了孟凛继续的动作,“不必如此。”   他把药碗接了过去,直接一口喝完了,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他半点眉头没皱。   白烬喝药的时候孟凛便开始不玩笑了,他在旁边道:“刚才你还未醒,祁阳的县令大人来了,我不便让他见你,就回绝了他,张大人平日里虽政绩平平,却还是兢兢业业的,我就自作主张地把山匪之事交给他了。”   “重伤难愈,最忌劳心费神。”孟凛自然地从白烬那儿把药碗接了回来,“我自以为是地当回医者,还想嘱咐白小将军少操劳些。”   白烬喝完了药靠在床上,“山匪之事我本就无心插手,到时候周大人处理完了也是要呈到淮北巡抚的手中,到不了我的手上。”   “这样啊……”孟凛沉吟了会儿,“其实除了这个,我还有一事没跟你说。”   “说来惭愧……”孟凛叹了口气,“昨日有些凶险,我擅自让那位未朔兄弟前去帮你了,却不想让那个关在院子里的二当家逃了出去,现在他要是想跑,怕是已经出了祁阳了。”   他转身去把药碗扣在桌上,“这事我已经同张大人说过了,他说会连同其他山匪一道通缉,想必也不用你多费心。”   白烬又微敛了眉,他想着什么,对着孟凛的后背道:“他的下场我可想而知,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嗯?”孟凛微怔了下,一时没明白白烬的意思。   可不待他多想,白烬忽地沉声换了语气,“孟凛。”   孟凛转过头来,却见白烬神色认真:“我回淮北期限不过一月,所以不日又要远赴京城了,我知常叔此去淮北乃是为你取入京的路引,但他没取回来,因为你的路引……在我这里。”   “你……同我一道进京吧。”   孟凛不觉一愣,早先常叔从淮北回来,只听他说起了白烬的事,怎么路引没有取回来吗?   白烬观察着他的表情,“淮北官员因为我的事大动干戈,我料想常叔此去怕是拿不回来,就已将路引交给了我的近侍,与我同行,能省掉许多麻烦。”   “当然……”白烬声音低了些,“你若是把路引想要回来,便同我一道去淮北,如此一来,怕是也要与我同行一路。”   作为友人这事其实办得贴心又妥帖,应当很少有人会拒绝,但孟凛想到早先绕开白烬的心又落了空,一时有些纠结了。   白烬这时正要再躺回去,可他竟又蹭着了伤口,那场景落在孟凛眼中,他不禁心中一叹,算了算了,白烬这个样子他怎么一个人回淮北……   更何况,孟凛心中其实还存了旁的打算要在淮北停留。   他又去扶着白烬躺下了,孟凛直起身来,“你都如此说了,我自然是却之不恭。”   白烬其实无声地长舒了口气,白小公子自知他做不了同前世一般的君子了,可万般遗憾不由人,身边不过只手数得出的几个人,若是身边之人尚且留不住,又如何再谈至国恨家仇呢。   过了会儿孟凛道:“现如今还未天亮,你先休息。”他打了个哈欠,“我也该去闭闭眼了。”   “常叔说之前的那几位小兄弟一直在外面守着,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孟凛收捡了下桌上的药瓶,“我过几个时辰再来给你换药。”   “好。”   白烬躺在床上,听见孟凛开门出去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风声便大了,呼啸着传进了屋子里,而后又起了风雪的声音,白烬对这声音也并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冬日里寒风彻骨,能把沸腾的方刚血气都冻凝固了,只剩下点呼之欲出的冲动,却又没能作出什么世俗之外的举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白烬想:孟凛的医术,原来长进了许多。   ……   ***   淮北,巡抚府上。   众人知白烬在巡抚府上养伤,不管人在不在里边,如今的巡抚府中都是守卫森严。   尤其是白烬养伤的房外,更是围得水泄不通了。   “为了瞒着小将军的行踪,还真是劳周大人废了神。”屋内却是隔着帘子坐了另一个人,那人手中轻摇着折扇,举手间像个贵公子似的,说起话来也是斯条慢理,“外头站着如此多的守卫,里头却坐了我一个读书人。”   “应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巡抚大人周琮面色惶恐,他跪在帘子外边,下意识擦了下额角的冷汗,早先白小将军在他管辖之地出了岔子,恐会牵连他的过错便已让他心中不安了,这会儿面前还坐着另一尊大佛。   他对着里面磕了个头,“大人位高,护卫大人也是下官的本分。”   “周大人倒是个妥帖人。”里头坐的那位应大人摇了摇手中折扇,语气斯文:“我入仕年岁尚且不长,还未曾与你打过交道,但据我所知,自我朝南方那事起了,巡抚便成了四年一换,却没想到周大人竟已在淮北连任了两届了,朝中似乎是有些人脉,偌大的府邸,是比我京中的院子还要修得气派。”延山艇   “这……”周琮额头上又渗出汗了,他面色慌乱:“大人明鉴,这都是……”   “大人不必心慌。”应大人话中含笑,“今日是我等借住府上,又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白小将军回乡奔丧,却遭了刺客受了重伤,如今小将军外出寻医了,回了老家淮北祁阳,他又是孤身前往,这消息倘若传出去了……”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周琮连道了几声:“我自当将白小将军当做上宾好好供着,正在府上养伤呢。”   应大人点了点头,“大人事情办得妥帖,对你我都好,我也是挂念着小将军的安危啊。”   “是是是……”   “既然如此。”那应大人不紧不慢地从桌上端了茶水,轻抿了口,动作让周琮煎熬了许久,才道:“周大人就先行回去吧。”   “下官告退。”周琮晃着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出了门去。   周琮出门走到栏杆边,他竟与适才判若两人似的眼里露了道凶光。   随即脚步匆匆地往住处去了。   已是白日,一夜的大雪盖得四处都是雪白,但天依旧没有放晴的迹象,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还会下上场纷扬大雪,让人无端生出些沉闷。   周琮才进了门,面色上还全是不悦之色,房中却传出几声敲柜的声音。   他将脸色换了换,咳了一声:“何事?”   房中未曾点灯,还有些昏暗,那暗处中竟走出了个侍卫模样的人,他抱着拳行礼:“大人。”   “嗯。”周琮又查看了眼门已锁好,便往屋内走了几步,那侍卫立刻凑到他耳边。   不过低声耳语了几句,周琮听皱了眉头,他思索了会儿,道:“你把他带到暗室,别让人看见了。”   侍卫抱拳:“是。”   周琮独自摇了摇头,低低骂了句,“真是废物。”   等到那侍卫消失,周琮不紧不慢地从那烧了炭火的竹帘后倒了杯清茶,这才端着杯子走到了房间的书架旁。   周琮端正了下衣袖,才伸手往书架后一按,正正按上个凸起的机关,书架低低“轰”了一声,往旁移了过去,露出了后面的一道暗门。   暗门后有条通向地下的石阶,石壁上燃着跟火把,照亮了石阶下去的路。   周琮端着茶,轻车熟路地迈步走了下去,里边通向的是间暗室,四四方方仿佛密不透风,四角都放了套上灯罩的烛台,烛光挤满了整间暗室,周围的墙壁上靠着书架,堆满了书信书籍,中间还放了个书案,置了椅子。   周琮在书案前坐下,这才揭起茶盖喝了口茶。   不过一口茶的工夫,一面书架从后边移开,又一个暗门后进来了两个人。   前头那人正是刚找周琮的侍卫,他后面还跟着个一身黑袍的人,那人身上的衣袍几乎遮住了全身,只露出张看不太清的脸,他走得有些缓慢,一手抓着另一只手臂,虽是刚从外面的风雪中进来,额头上却像是冒满了冷汗。   “大人,人已带到。”侍卫行礼后便识时务地站在了一旁。   “周大人。”那一身黑袍的人说话颤抖了下,开门见山地把衣袍的帽子取了下来,露出了张凶神恶煞的脸。   那人正是山匪的二当家,他后肩受了伤,又在风雪里赶了一晚上的路,这才到了巡抚的府上。   “二当家?”周琮上下打量了眼他,装作不知情道:“你不呆在赤云山,来找本官做什么?”   “你在这跟我装什么蒜?”二当家本就没有好脾气,听周琮跟他摆起龙门阵,一时恼道:“你撺掇我大哥去祁阳报仇,是你说的,要顺便除了那个……”   “呵。”二当家冷笑了声,“如今我寨子里的人替你打了前阵,你当初可是答应过,就算我大哥失了手,整个淮北都是你说了算,一定会保住赤云山寨,你可别忘了。”   周琮抿了口茶,将茶杯放在桌上,笑道:“本官什么时候说忘了,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   二当家闻言才冷静了下,他恨恨道:“我大哥现在落在白烬那个小子手里了,赤云山……赤云山……”   “诶——二当家先别慌。”周琮安抚道:“事情又不是没有转机,你大哥替本官做事,本官自然不会亏待他,现在你大哥的事情肯定是要交由祁阳的县令来审办,到时候也是呈报到我这里,我说了保他便会保他,你先稍安勿躁。”   “只是方才你告诉我的侍卫……”周琮有些试探道:“你还给我带来了封书信?”   二当家眼神变了变,他把身前的黑袍扯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他迟疑地停顿了下,想起了给他信的那人——   那时他中了迷药被绑在柴房里,头上被人给扎了几针,突然就清醒起来,耳边倏地响起了声低鸣的铃铛声,他眼前有个人影,人影一片虚影后重叠起来,竟是早先站在白烬旁边的那弱不禁风的书生。   那人文文弱弱的,却在他面前摔出一块令牌,他缓声道:“我把白烬的人支走了,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二当家,我给你机会考虑——”   “给我做事,帮我送封信给……你背后那个人。”   二当家不屑地哼了声,“你说什么胡……”   “话”字尚且没有说完,他看到那地上的令牌,瞳孔骤然一缩……   “哦——”二当家上前走了一步,“是有封信。”   他撑着桌子,把信递到了周琮面前,迟疑道:“他说……你看了就能明白。”   那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周琮有些疑惑地拿了过去,将信打开了,里边只有一张纸。   周琮翻开,几个墨黑的大字跃然纸上,只端正写了一行:“远使之而观其忠[1]。”   周琮顿时脸色一变,原本怀疑的神色变成了震惊,他赶忙将信又放进信封里,“你……你从何处拿到的这信?”   那二当家不识字,没想到周琮的反应这么大,他撑着桌子的手松了,顿时后退了两步,给他信的人说过不能将他的身份说出去,他咽了口口水,道:“不认识,他说只要我把信送过来,就送我出祁阳。”盐单听   “那……”周琮赶忙道:“那他可还说什么没有?”   “他说……”二当家回忆了会儿,有些为难道:“那人说得文绉绉的,好像是什么……‘元……元知……知万什么空’。”   “元知万事空?”周琮松了口气似的,“是这句吧。”   “对对对。”二当家有些不耐烦,“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周琮转而眉头一舒,他笑道:“一路辛苦二当家了,我这就派人送你去休息,赤云山的事我去从中斡旋。”   二当家揉了揉肩,那被弩箭射中的伤口只简单包了下,他赶了一晚上的路,也十分累了,他想想道:“也行,只是你可要记得答应的事。”   “自然自然。”周琮应着,朝旁边侍卫使了眼色,那侍卫马上对着二当家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当家转身往暗门处走,谁知那侍卫在后边忽地从腰间拔出了刀,屋子里被烛光填满,一点动静四面都是影子,那二当家一惊,转身只看到一道冷铁雪亮的光,随即被人抹了脖子,只发出声微弱的闷哼。   周琮又掏出那信仔细看了几眼,心里念叨了几遍“远使之而观其忠”,仿佛是从中念出了什么亲身的过往,却只自语道:“宁可信其有。”   周琮拿着信站起身来,走到那二当家的尸体边,似笑非笑道:“死去元知万事空[2]。可惜了,你自己要死,就送你一程。”   “这可是……”周琮心道:“……太子殿下的意思。”   周琮走到墙角的烛台边,把灯罩拿了下来,将那信点燃了边角,火焰跳跃着把那信燃尽了,残灰在原地落了一地。   周琮拍了拍手上的灰,眼底冷冷道:“清理了。”   那侍卫将刀入鞘,“是。”   周琮又从书案上拿走了茶杯,转身从暗门上了台阶,往书房去了。   作话:   注:[1]:“远使之而观其忠”听起来很俗,出自《庄子·列御寇》,派人到遥远的地方办事能知道一个人是否忠诚。   [2]:“死去元知万事空”,小学诗句,“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陆游:《示儿》。 第10章 淮北   而后大雪三日,把淮北南面的崇山峻岭都染成了一片雪白,现出了几分“千山鸟飞绝”的景象。   一片无尘的雪色里,独独有两辆马车驶在官道上,轧着雪往淮北城中的方向去了。   在祁阳的这些天,白烬并未将秦裴的丧事大操大办,孟凛看着他带伤在祠堂跪了几日,白烬一言不发,仿佛是觉得秦老将军尚有遗憾未了,白小将军甚至没有给他的牌位刻上名字,说是要等到……的那一天。   孟凛知道这种事情劝不住,只帮他把丧事之外的其他事情料理好了,孟凛从前在官场呆了数年,这会儿竟如鱼得水地把县令大人哄高兴了,没再让白烬多什么烦心事。   以致于白烬仿佛没有回过祁阳,再也没在众人面前露过面。   只是一场大雪寒凉,白烬的伤还没好,孟凛又染了风寒。   免得夜长梦多,白烬便直接带着孟凛启程去淮北了。   马车摇摇晃晃,早已驶出了祁阳地界,一辆载着行李,一辆载着人。   孟凛身子骨比白烬还弱,他盖了被子昏昏沉沉地躺在马车里,反倒是白烬端正坐在旁边,静静地偶尔翻几页书来看。   孟凛感觉白烬身上好像多了一丝好闻的安神香的味道,那浅浅的味道像是有些安眠的功效,让人不住地想要睡起觉来,可那雪中的马车颠颠晃晃,又让人安睡不成,孟凛迷迷糊糊地感觉脑子发昏。   “白烬……”孟凛迷糊地发问:“我们到哪儿了?”   “嗯?”白烬将手里的书放下,“还有半日就能到了。”   白烬单手伸出来去摸了摸孟凛发烫的额头,轻轻问道:“睡得不安稳吗?”   白烬常年练武,身子骨很好,呆在马车里手心是暖和的,孟凛恍惚间摇了摇头,却轻轻“嗯”了一声。   孟凛每次迷迷糊糊发烧的时候都喜欢说胡话,偏偏自己不知道,他不安分地伸手拉了拉白烬去探他额头的手,声音有些发哑:“你的手好暖和。”   白烬陡然被孟凛拉住,不禁屏息了下,可孟凛的手实在太过于冰冷了,在这放了暖炉的马车里都没能热起来。   “孟凛。”白烬任他拉着手,想想随着他把手放进了被子里,他低声问道:“你身上的病根,是天生的吗?”   孟凛不知听到了没有,他没有答话,眉头却蹙了起来,他恍惚感觉耳边一片波涛涌动的声音,混着些孩童杂乱的谩骂声——   “你不是喜欢在父亲面前故作姿态吗?”   “被先生夸两句就想让父亲对你另眼相待了……”   “一个庶出,你也配和我们站在一起?!”   ……   一只手重重地往孟凛的后背一推,“哗啦——”一声溅起升腾的水花,孟凛掉进了水里。   江水来得急,七八岁的男孩不通水性,一下被卷进了浪涛,四面都是水,旋涡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了过去,早春的江水带着刺骨的寒凉,四面八方的水裹挟着孟凛陷入了一片黑暗。   尚且年幼的孟凛被孟家王府的兄弟姐妹推下了寒江……   “不是。”躺在马车上的孟凛被马车晃悠了下,忽地出了声,他微闭着眼,那满脑子的惊涛骇浪卷得他胸口微疼,他又重复着低声说了句:“不是……”   白烬心中仿佛被什么戳了下,他往常见过孟凛的诸般模样,唯独没有见过他对自己袒露心扉,人总归有些苦痛是不愿与人说起的,可不与人道便没人帮他割舍,只能带着过往朝着既定的结局倾轧而去。   “孟凛。”白烬依旧是那样平淡的语气,“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与我说道。”   “与你说道?”孟凛半睁了下迷蒙的眼睛,却皱着眉头像是要仔细睁眼把白烬看清了“我……我……”   可孟凛“我”了几声,又没再往后说了。   即使孟凛现在并不清醒,容易说出什么真心的实话,却还是要把心里的事情藏得死死的。   他总是这样。白烬叹了口气,他好似是多番犹豫了,又问道:“去了京城,你有何打算。”   “你是不是打算……”白烬浅浅吸了口气,“不同我来往。”   孟凛半睁的眼又阖上了,他仿佛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眉间都是愁色,可嘴里却吐出一个字:“是。”   果然……从前就是这样,自从入朝为官,孟凛便再也不主动地往白烬身边凑了,他和孟凛之间的沟壑愈挖愈深,生生漫起了一条长河,横亘在他们之间,再回不去从前祁阳比邻而居的日子。   白烬脸上露了不悦的神情,孟凛不知道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喜欢说胡话,也不知道他说的胡话全都是真话。   “孟凛,等你醒来了你大概也已经不记得了,你从前也是如此。”白烬带着点情绪似的,不像那个稳重的白小将军了,“我这次的筹谋,是早已把你算进去了,你若是落荒而逃,我就……”   他将后话只心里说了。   ……   淮北的雪没再下了,天空有了一丝亮堂的迹象,倒映成天地一色,白茫茫一片。   马车到了晚上才驶进淮北的街道上,寒冬凛冽,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马车轧着雪的声音带着点清脆的微响,从街头响到了街尾。   巡抚的府上红墙黛瓦,被雪一盖,还有些大气磅礴的样子,马车没走正门,绕了一圈从后门进去,一直到了后院。   马车稳当停下,白烬刚站起身来,帘子就掀开了,吴常递了件披风进去,可入眼的先是白烬,他才想起白小公子也还带着伤,披风就备了一件。   白烬看出他的犹豫了,直接接了过去,“我拿去给孟凛。”   孟凛混沌地睡了一觉,风寒竟然好了不少,他全然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一边醒神一边把披风接过去了。   白烬探头出了马车,马上就有人迎了上来,“小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白烬的近侍林归望穿了眼,等了几天,才心急如焚地把白小将军等回来了。   没下雪,林归依然挡风似的举了把伞到白烬跟前,白烬跳下马车,靠着林归说了会儿话,听得林归不住点了点头。   巡抚周琮这才带了两个人赶了过来,对着白烬揖手道:“下官迎候来迟,刚吩咐了下人给小将军准备洗尘,还请小将军……”   “周大人多礼了。”白烬没等他说完,从林归手里拿了伞过去盖在周琮的头上,“不必准备,有些事情想找大人商议。”   周琮垂了垂头,目光低过白烬撑伞的手,“不敢不敢,下官领旨。”   周琮看了看身后呆愣愣的两个人,骂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给小将军收拾行李。”一边对着白烬笑道:“让小将军看笑话了。”   白烬跟着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对周琮道:“我带了友人一同入京,还想在大人府上叨扰几天。”   周琮马上应道:“小将军不嫌弃寒舍简陋就好。”   白烬垂了下眼眸,“大人说笑。”   “那小将军这边请。”   白烬对林归点了下头,便跟着周琮走了。   林归目送白烬离开,才朗声对着马车里喊道:“孟公子,外边天冷,若是方便,还是请跟我移步进去吧。”   “有劳你了。”孟凛声音哑了几分,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探了出来,外面的冷风一时往身上灌,孟凛不禁低头咳了几声。   他望了一眼方才白烬走的方向,然后略微有点苍白的脸上带了笑,“你就是林归吧。”   林归被一阵微微的冷风扬了下,却一时忘了寒意,对上孟凛那盛了秋水的桃花眼,竟有些如沐春风的错觉,林归笑了笑,“孟公子多礼了,小人林归,小将军早吩咐了我要好生照顾,公子的行李自有下人收拾,这会儿只管移步过去。”   孟凛对林归颇有印象,他其实是六皇子齐曜送去给白烬的,一直跟在白烬身边,行事一向妥帖,也很懂得白小将军的心思。   “好。”孟凛拢了拢披风,从马车上下来了。   林归周到地引路:“一路舟车劳顿,孟公子这边请,常叔也请一道去休息吧。”   吴常跟在孟凛后边,与林归一道进了屋檐。   周府雪景下很是好看,一路过去路上点着灯,很有几分雪打灯笼的意思。   林归引着他们进了间房,里头春意盎然似地烧了暖炉,燃着令人舒心的淡香。   “小将军回来得突然,眼下厢房还在收拾,小将军便吩咐了让公子先在他房中休息。”林归让他们坐在桌旁,“药也让下面去煎了,还请公子静候片刻。”   孟凛十分有礼地对他笑着,“你诸事周到,倒是劳烦你了,我心中甚是感激。”   “孟公子多礼。”林归面露惶恐,却觉得这位孟公子很是谦和,心中不觉待他尊敬。   林归给孟凛和吴常倒了茶来喝,喝了会儿热茶,孟凛不经意地问道:“还想问问你可知小将军何时回来?”   林归靠在桌边给他们添着茶,“小将军平日办起事来便是废寝忘食的,这会儿……”林归无奈道:“我也不知道要聊多久。”   “孟公子莫非是累了,本来也是一路舟车劳顿的,不妨过去休息。”林归周全地说着:“若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给将军,小人也可代为传达。”   孟凛当着林归的面叹了口气,他露出一副心疼的模样,“小将军可是受了伤的,又如此风尘仆仆地回了淮北,好不容易到了淮北,怎么也不好好休息。”   他疑惑地问:“还有一位大人呢?”   “还有一位大人……”林归一时错愕了下,他下意识问了句:“应大人?”   孟凛“嗯”了一声,转而继续说白烬:“想来你还不知道,白小将军在祁阳时遇到了山匪,为了护卫城中百姓,他只身迎敌,受了很重的伤,新旧叠加,本来也没养几天,便启程回了淮北,这会儿竟然还去商议事情了,我可是看着都心疼。”   林归已经露出了一脸担忧的神情,孟凛又催促道:“你快去劝劝你家将军,这会儿不适合废寝忘食,让他早些回来休息。”   “啊……”林归一边是担心,但一边又犹豫了,“可是我们做下人的……不方便过问主子的事。”   “唔。”孟凛思索了会儿,他忽地低头笑了下,他朝林归勾勾手,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然后往他耳边低声说了点什么。   说完了孟凛道:“你就这样跟白小将军说,他肯定回来。”   “这……”林归疑惑道:“真的可以?”   孟凛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林归本着关心自家将军的心情出了门去。   孟凛脸上笑意还没收,他又喝了口暖茶,闲聊似的对吴常道:“常叔听说过这位应大人吗?”   吴常面色如水,“从前的话,应该是应于渚,现在就不一定了。”   “应于渚。”孟凛细细想想:“如今的礼部尚书,常叔还曾认识他?”   吴常摇头,“不认识。”   “巧了。”孟凛笑了笑,“应当是他的儿子——应如晦。”   “小公子回了祁阳,却没让旁人起疑,想必这巡抚院子里还住着一位能够稳得住局面的人,如今朝中说得出名字的应大人,也就剩这位连中三元的前状元郎了。”   “唔……”孟凛心道:“后一位是我。” 第11章 如晦   “小将军回来了。”白烬刚同周琮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边传来句清朗的声音。   白烬与周琮边走边说,正把祁阳山匪的事说了一半,他停顿了下没进门,继续道:“祁阳县令主理山匪事宜,到时候呈报到淮北,还请周大人将赤云山的山匪清理一番,也算为民除害。”   “是是是,下官领旨。”周琮很懂得藏拙,在白烬面前诸事只管应道,待白烬说完了话,才推开书房的门等他进去。   白烬进门去,对里面淡淡道:“应大人久等了。”   “不久不久。”那书房里置了个屏风,屏风后的书案旁坐了个人,那人轻摇着折扇站起身来,朝着白烬与周琮往外走了过去,朗声道:“周大人府上日子过得舒坦,小将军才是一路辛劳。”   应如晦从屏风后走出来,行走间端着副贵公子的骄矜,眉目间却透着股书生气,是个精致的俊俏模样。   应如晦在京城很有名气,年纪轻轻已是礼部侍郎,少时才气动人,稍长些科举中第,乃是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京城里的官宦小姐择婿时总会想起这位芝兰玉树的应家独子。   白烬没跟应如晦说客套话,他已有倦意,直接进去寻了个椅子坐下,一边问道:“这段时间可有事发生?”   应如晦随着走过,看了眼周琮,笑道:“周大人府上诸事周全,自然无事。”   周琮心里腹诽,却只能满脸笑意道:“下官惶恐……”   三人在书房里落了座,应如晦摇了几下折扇便将扇子折了起来放在桌上,看着白烬道:“小将军私事了了,我们就该谈谈公事了。”   应如晦从袖口里掏出一份折子,缓缓道来:“上月家父去城郊上香,偶遇了一老妪,衣着褴褛,步履蹒跚,家父心生不忍,便带这老妇人回了府中,悉心照料,后来……”应如晦停顿了下,将折子翻开一页,“却从那老妇人口中听来了件事。”   应如晦吊人胃口似地看了看白烬和周琮,可白烬脸上从来淡然,周琮在应如晦面前时刻只有“下官惶恐”这一副表情,弄得应如晦仿佛期望落了空,但他语气依旧地说了下去,“那老妇人家中本有一夫一子,也有块田地得以耕种,只是那田地偏僻,耕作不便,时常收不成什么庄稼,不过糊口不成问题,但前段时间家中突遭了变故。”   “当地豪绅强占了那山间偏僻田地,又……强抢了她那尚不及弱冠的儿子,我倒没特意打听过那地方如今民风如何,那男儿郎不堪羞辱,竟然……”应如晦隐晦地停顿了下,继续道:“家中老翁去官府报官,又去找豪绅理论,不想……官府拖着事情毫不作为,那豪绅想是作恶惯了,或是背后有什么倚靠的关系,竟打断了老翁的腿,从此老父亲一病不起,只留……那老妇人申诉无门。”   应如晦仿佛心中不忍,叹了口气,“我等久居京城,确不知这世间有多少不平之事。”应如晦与白烬对视了一眼,转而看向周琮,“还想问问周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这……”周琮似乎思虑了会儿,晃了晃身子站起身来,对着白烬和应如晦揖手拜了一拜:“大人容禀——”   “应大人所言之事,若非巧合,乃是……乃是下官经手之事,但……但大人有所不知……”周琮有些慌张地从袖口里也掏出了本折子,举到身前,“此事虽发生在淮北,但那受难的余氏一家报案到底下小吏,小吏有意瞒报,下官早先并不得知,等知道时木已成舟……但下官已将事情办妥,现将折子呈报还请大人细看,并……治下官失察之罪……”   周琮后半段声音越说越小,他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将折子呈到了应如晦的面前。   应如晦瞥了一眼折子,没接,反而是看向白烬,“白小将军如何看待?”   白烬有些疲惫地撑着桌子揉了下眉心,他没带什么情绪,“还请周大人细细说来听听。”   周琮咽了口口水,他举着折子低着头,诚惶诚恐道:“早先那余氏一家有块田地正在那桐柏山脚,因着地势不好一向种不出什么,官家连那地税都收得极低,但后来那城西的童家少爷听信了算命的话,偏认定那桐柏山下风水旺人,非要要来那片地来盖间宅院,淮北靠江,整个州的漕运正是那童家一手握着,一向有些嚣张跋扈,就……强占了那田地,但因那地偏僻,余氏又住在城外,此事并未传到下官耳朵里。”   “只是后来,后来……”周琮讳莫如深似的,叹了口气,“那童家少爷有些断袖的癖好,余家的小儿子整天去闹,一来二去竟然给那童子启给看上了,就……那少年郎性子烈,之后的事……基本上就是二位大人知道的。”   “下官听说之时,这事早已经……但案情经过,一干人等该判的罪,下官已经写好呈上。”周琮略抬头看了眼二人的神情,“瞒报不告的小吏已下狱查办,罪行皆供应不讳,若大人有惑时刻可提审来问,只是那童家根基深厚,下官费了好大力气去抓那童子启,可……”   “可那童子启早先得了消息逃跑,下官即刻派人追踪,不想那童子启逃往江中当众溺亡,未能交由朝廷正法,童家没了儿子,还立约散财补偿那余氏老叟,下官别无他法,也只能作罢,将童子启的尸身还了回去,如今那童家还挂着白丧,其余参与人等处置皆上呈了折子,只是还未等到刑部复批,还请两位大人明察。”   “哦?”应如晦眼眸一抬,停顿了会儿伸手接过折子,“没想到周大人办事快而周全,倒是本官多管闲事了。”   “不敢不敢。”周琮揖手道:“大人千里而来,实乃民生福祉。”   应如晦略翻了一页,没多加细看,便对周琮笑道:“如此折子本官便收下了,周大人辛苦,如此大夜还来谈及公事,小将军若是没有什么事情,便能请周大人去休息了。”   白烬是真的有些累了,他点了下头,颔首道:“祁阳的事,也望周大人早些了结。”   “是是是。”周琮这才站起身来,“下官告退。”   应如晦看着周琮退出了门去,才又翻开手里的折子细细看着,一边道:“小将军此行可还顺利?”   白烬蹙了下眉,“不算顺利,山匪入城,险些伤及百姓。”   应如晦“啧”了一声,“真是选的好时候。”   说罢应如晦将折子合上,递到白烬面前,“这余氏的案子,也办得真是好时候。”   “淮北的巡抚早几年就该轮换,但那时正逢周琮的母亲病重,朝中有位大人物替他出面更改了官职,这才如今还让他坐着淮北巡抚的位子。”白烬从应如晦手中接过折子:“如今的世道,终也算不得太平,淮北之事难及京城,多半都给半路拦下了,他朝中有些人脉,早先得了消息将案子了结也是意料之中,其他的账,再与他慢慢清算便是。”   应如晦笑道:“小将军倒是好脾气。”   白烬摇头,“非也。”   应如晦还想开口,门外却响起了几声敲门的声音,只听林归敲响了房门,道:“林归求见小将军。”   “进来吧。”   林归敲开了门,朝里边的白烬和应如晦行了礼。   应如晦顺口道:“我记得林归从前是六殿下府上的,这些天倒是很知道轻重。”   白烬“嗯”了一声,看向林归:“何事?是……”   “是孟公子。”林归往白烬身边走了几步,他心中有些虚,声音不觉低了几分:“孟公子让我来传话,说……他身体尚未安康,想要问一副药去。”   白烬知道孟凛正病着,也不奇怪,“什么药?你听他吩咐,不必来问我。”   “那副药好像是……”林归回忆着孟凛同他说的,缓缓说道:“桂花、当归、知母还有……”   “不必说了。”不等林归说完,白烬竟直接打断了他,断得直接又直白,他又缓和语气地轻咳了声,“我知道了。”   说罢白烬耳尖竟微微红了下,眼里闪过丝无奈,但他面色如水地将折子翻看了几页,又递回给应如晦,“我今日才刚回来,还有些东西要去收拾,便先告辞了。”   应如晦如常地把折子接过拿在手里,“也行,小将军慢走。”   林归竟没想到这话真能让白烬回去,不禁犹疑道:“那这药……”   “不用抓了。”白烬微叹了口气,不易察觉地咬了下牙,“我亲自回去看看。”   说罢白烬便往外走了。   林归这才惊讶地“……哦”了一声,他对着应如晦行礼道:“应大人,那我也先……”   “不着急。”应如晦好似从刚才看懂了什么,他颇有兴致地问:“不知这位孟公子是?”   林归坦言:“孟公子是小将军同乡好友,似乎是要一同进京的,单名好像……是一个‘凛’字。”   “孟凛……”应如晦指尖敲了敲手里的折子,他面露笑意:“那小将军与这位孟公子倒是关系匪浅。”   “小人看着也如此觉得,不过大人没见过孟公子……”林归不解道:“为何也会这么认为?”   应如晦只道:“桂花摇影夜深沉,醋酸当归浸[1]。”   林归一愣,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小人……书读得不多,不妨还请应大人明示?”   “既是要治病,桂花、当归、知母、红娘子、使君子、人参这六味药,治的可是……”应如晦摇摇头,讳莫如深似地笑了起来:“不可说不可说。”   林归:“……”   “如此……”林归也不多问,知分寸地有礼道:“那小人便先告退了。”   应如晦看着林归从屋子里退了出去,心里琢磨着念叨起“孟凛”这个名字。   ……   白烬沿着一路的栏杆走过去,夜风吹得树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扑面而来寒风阵阵,把白烬心头的一点热意又给吹散了。   白烬不禁轻声骂了一句:“真是胡来。”   可白烬转念又觉得这正是孟凛能干出来的事,他又不是第一次胡来了。   孟凛在祁阳的时候也有半个师父,乃是县上的大夫王禁之,孟凛的医术基本都是跟他学的。   孟凛时常生病,白烬便偶尔会替他跑个腿抓副药,有一日孟凛给了白烬一张药方,让他照着方子去抓药。   白烬没学过医,但一向正直的小公子帮了孟凛这个忙。   可白烬把药方拿到王禁之面前,王大夫看了药方,脸黑着问白烬:“是不是那倒霉姓孟的写的药方?”   “……”白烬便知是那孟凛乱写了什么方子,可白烬依旧正经地问道:“可有不妥?”   王禁之咳了一声,“没什么不妥……”   “白烬啊。”王禁之看白烬这般有礼,也正经地给白烬解释道:“孟凛平日胡看些不好的书,你莫要跟他学,这桂花、当归、知母、红娘子、使君子、人参六味药,乃是相思方,治的是……”   王禁之叹了口气,“相思成疾。”   “……”不经世事的小白烬脸唰地一下红了,至此便知晓孟凛不是什么正经之人,难怪师父总是告诫他莫要与孟凛多加亲近。   可白烬黑着脸把药方拿去还给孟凛的时候,他竟能说出“想我平日里无人说话,的确是对小公子思之又思,想之又想,我这不是催促着小公子得空来与我说说话嘛”这种话来。   “……”若不是看孟凛身娇体弱的,白烬真想动手揍他一顿。   如今事情过去很多年了,再想起时又是别样的风貌了。   白烬走到房门外,吴常好似一直注意着动静,没等白烬敲门便打开了门来。   孟凛好似是累了,已趴在桌上沉沉睡了起来,白烬无声地叹了口气,又突然不想追究他了。   作话:   注:“桂花”摇影夜深沉,酸醋“当归”浸。出自元·王实甫《西厢记》 第12章 出巡   接下来的几日正是雪融的光景,屋檐水滴滴答答地落着,淮北城中平安无事。   入夜街上静悄悄的,月光透不下来,唯有秦楼楚馆的灯火照得路上的积水都波光潋滟,脂粉的味道熏得人心里犯痒。   “你少在这儿狗眼看人低。”那秦楼里走出个醉醺醺的年轻男子,骂骂咧咧道:“少爷我有的是钱!”   “我呸!”那花枝招展的老鸨挥了挥手中的团扇,一脸嫌弃道:“没钱还来喝什么花酒,瞎吹什么大话,若不是这位爷……”   老鸨转头笑嘻嘻地换了嘴脸,对着那掏出一锭银子的灰衣男子连忙称谢:“若不是这位爷替你付了酒钱,今天你可别想走着出我这个大门!”   那灰衣男子一手付了酒钱,一手搀住了快要站不住的酒醉男子,对老鸨道:“给了钱,人我就带走了。”   “是是是。”老鸨笑道:“爷慢走。”   那老鸨摇着团扇送客,刚巧打更的人从那秦楼前经过,“梆”地敲了一声,灰衣人看了他一眼,往他来的方向去了。   那边离了灯火,路越走越暗。   醉酒的男子仿佛半醉半醒,东倒西歪走不动道,手比划着嘴里不停念叨:“本少爷有的是钱,要是让我知道今天是谁拿走了我的钱袋,我一定饶不了他!但,但那秦楼里的小倌生得是真好看啊哈哈哈……”   “今儿,多……多谢你了。”他转头拍了拍那灰衣男子的肩,“本少爷,一定不会亏待你!改明儿等我回了家,就让……让我爹好好赏你。”   那灰衣男子笑了一声,大夜里寒意刺骨,那笑声仿佛也染上了丝冷意,他冷冰冰道:“那还要多谢少爷。”   “少爷?哈哈哈……”那酒醉之人说着自话,“你是不是不认识我?”   他朗声笑道:“你们都不认识我!”   伴着笑声,那灰衣人忽地附在那男子耳边,轻轻喊了句:“童少爷。”   笑声戛然而止,那话比吹过来的凉风醒酒更快,刚才还醉醺醺的少爷忽地清醒了,却还没来得及惊愕,灰衣人一掌往他后颈上拍去,童少爷喉咙里闷哼了声,直直倒了下去。   灰衣人徒手从那人后脖颈处撕下一张面具,那人的头发顿时散乱下来,露出张截然不同的脸。   他冷冷道:“得罪了。”   “童子启。”   ……   ***   淮北常年来不了一位钦差,朝廷中来了人,定然是要清算些陈年的旧事,将一干账本梳理一通,才好回京汇报民生事务。   白烬谨遵医嘱地闲暇几日,事情便全丢给了应如晦,所以即使白烬回了府,应如晦依旧整日住在书房里。   孟凛在巡抚府上倒是很知道分寸,以客人的本分拜见了巡抚周琮,亲自出府去抓了两次药材,余下的时间都安静地呆在府里,甚至让白烬觉得他安分地过了头。   五六日一晃而过,白烬来了一趟淮北,依例是要出巡一趟的。   白小将军受了伤不宜吹风,浩荡的车队被精简成了个马车,跟着一队将士,缓缓行在淮北城中的街道上。   孟凛以白烬需要个随行的医者为由跟着上了他的马车,外边热闹喧嚣,孟凛掀开车帘看了眼,笑道:“这阵仗倒有些像新娘子出嫁。”   “……”白烬倒也习惯他说不出什么正经话,只正色道:“别掀,坐好。”   孟凛这才安坐在白烬对面,他对着白烬问道,“小公子在京城的时候,也会这样出巡吗?”   白烬摇摇头:“不曾。”   “也是。”孟凛想想道:“我记得你不爱这种热闹的场合。”   白烬目光往外看了看,“不管谁来出巡,就算往日里多不太平,也终究会粉饰出个相安无事的假象。”他一番真诚道:“如此折腾一番并非是我本意,但我若不去看看,那番折腾便落了空,不免辜负了他们。”   孟凛看着白烬一脸的认真,心中其实有些动容,白烬从来都是那个爱国爱民的白小将军,同他并非一样的人。   但道理孟凛懂,他抬眸笑道:“白小公子高义。”   白小将军出巡,淮北城中自然是一番热闹的景象,马车前头开路的人“锵锵”地敲起了锣,若不探过去看,还真有那么些像送亲的队伍,而时间仿佛给拉回战事未起的前朝,竟有了几分百姓安居乐业的影子。   但白烬的伤并未大好,锣鼓声实在是太过喧嚣,连车辙的声音都淹没进去了,他不觉揉了揉太阳穴,眼皮忽地跳动了下。   嘈杂的人声后伴着一声刺耳的马鸣声,竟在那满街的喧嚣里杀出重围似的,朝着白烬的马车愈来愈近地奔袭而去。严陕廷   一辆马车不见车夫,拉车的马似乎是失控了,一边嘶鸣着横冲直撞,冲散了伙围观的人群,衙门开路的人没能拦住,竟任着那马车直直冲向了出巡的队伍。   因为前有当街刺杀的先例,尚且隔了段距离,林归便眼疾手快,一边拦在马车前,一边喝道:“快!快拦住它!”   白烬听见喧嚣掀开帘子,往那人群里看了一眼,那马撞倒了行人,且丝毫没有安分下来的迹象,白烬见了即刻起身准备出去。   可孟凛却同时一把拉住了他,仿佛是早预知了他的动作,他脸上只剩了一脸的严肃:“白烬,你伤可还没好。”   英勇无畏的白小将军正准备去拦住马车,在那一刻却也犹豫了会儿,他伤筋动骨的左肩还包着纱布,上一次砍刀嵌进骨头的寒意仿佛还犹在心头,可他还是认真地对上了孟凛那严肃的眼神。   那一眼里孟凛也不知是被什么蛊惑了似的,慢慢把手松了开来。   白烬却还颇有礼节:“多谢。”   “……”孟凛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多想了会儿只心道:“像是我多管闲事了……”   “先让开——”白烬往外面喊了一句,前头的将士立刻便让出了条路,白烬从旁边牵马的将士手里接过马绳,往前一跃骑上了马。   白烬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马车,似乎是估算了下路程,随即“驾——”地一声对着驶了过去。   马车突然加速,坐在里面毫无准备的孟凛忽地往后一倒,“哐”的一声磕到了车窗。   “哎哟……”孟凛捂着头不明状况地掀开帘子来看,只觉寒风呼呼地铺头盖面而来。   白烬在前头骑在马上,白色的衣角在寒风里翻飞,羽箭般毫不迟疑地往前奔腾而去。   可迎面而来的正是那发疯似地往前冲的马车。   “白烬——!”孟凛没顾上捂头,先是抓紧了马车,惊慌失措道:“我还在上边!你是不是忘了把我放下来——”   “孟凛。”白烬仿佛充耳不闻孟凛的惊慌,冷静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待会抓紧马绳。”   “……”那一刻孟凛明白了白烬想做什么,却完全没有准备,只见马车将近,白烬勒紧马绳往旁一偏,整个人踏着马鞍跃了起来,随即将手里的马绳往后扔了过去。   “真是上辈子欠他的……”孟凛腹诽,那一刻却没有犹豫,他身体往前一探接住马绳,然后几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拉住了那即将冲出去的马。   白烬跃出去踩上那失控的马背,马的身体轻微地打颤了下,他身体一旋骑了上去,接着一把勒住了马绳。   随着两声此起彼伏的嘶鸣,那马被缰绳勒得前蹄高高抬起,却依旧上下颠着,不住地摇摆着马头,白烬后仰着身子,也不知用了多大力气,勒住马绳的手上都现了青筋。   一声马鸣后孟凛的马车终于停下了,那马温顺地将马蹄放下,原地蹭了蹭地面。   随行的将士拔刀围了失控的马一圈,刀光剑影之下,马终究还是没了脾气地把前蹄放下了,低下马头打了几声响鼻。   白小将军在马上背对着青天白日,一眼望去的身影仿佛坐雕像,周遭围着的百姓里渐渐响起了掌声。   白烬舒了口气从马上下来,他将马绳递还给将士,吩咐道:“去看看马车里可有人,再去查查这马从何而来。”   将士拱手:“是。”   白烬这才把目光看向了孟凛的马车,林归已识时务地跑过去牵住了马,而孟凛还坐在马车前,像是低着头在定定地出神。   孟凛看着自己还有些颤抖的手,拉马绳的那一刻他的灵魂仿佛颤动了下,一些深藏的情绪忽地就涌上了心头,一些哪怕是重生也没法消磨干净的现实,竟是一些冷冰冰的恨意从心底里浮了出来。   “孟凛。”白烬不知何时走近了过来。   孟凛的手闻声攥了起来,他向来情绪切换得快,但这会儿竟然没想好怎么跟白烬说道,只有些发愣似的看了白烬一眼。   白烬其实有些心虚,情况危急之时多少欠了些考虑,看到孟凛那淡淡的情绪,仿佛是生了他的气。   可白小将军全然不知如何哄人,他就只好定定地看着孟凛。   孟凛缓了会儿思绪回来了,才想起自己应该生气的,可他仰头就正正与白烬四目相对,大庭广众之下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他赶紧清了清嗓子,严肃道:“白小将军,你伤口疼吗?”   说没动到伤口是假的,白烬只好默然不语。   “……”孟凛叹了口气,“白烬,你能不能惜命一点。”   可还未等白烬说什么,孟凛又摇摇头,声音小得像是自说自话,“算了,你不惜命。”   那细微的声音却还是传进了白烬的耳朵,这与前世如出一辙的话从孟凛口中说出来,尽管场景不同立场不同,却还是如同一把弯刀,硬生生地勾起他前世的风霜雨雪来。   大雪刮得凄厉,曾经阶下囚的孟凛跪在白烬面前,也曾自说自话般地对他说道:“白烬,我这里没有回头路,你若是惜命……”   孟凛顾自摇摇头:“你不惜命。”   ……   那一天的场景在白烬记忆里上演了太多次,以至于如今想起来,还是如鲠在喉地难以忘怀,甚至心有不甘。   “好。”白烬将回忆塞回那场凄厉的风雪里,复又看着眼前的孟凛一字一句道:“你亦如是。”   孟凛一怔,不知从何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发现心里的气竟在白烬这番真诚面前自行消弭了,一点真假参半的真心碰上豁然明朗的赤诚,竟让他有些自惭形愧地心虚起来。   “行了行了……”孟凛低咳了一声,转移话题似的转身往马车上去:“你忙完了我给你换药。”   白小公子听了好似欣然地勾了下嘴角,然后了无痕迹地做回了白小将军。   白小将军转过身来,两名将士正要去查看马车,那马车早先横冲直撞时一直没传出过什么动静,这会儿帘子闭着也没见什么异样,里头似乎是空的。   两名将士依旧是谨慎地提着刀,缓缓靠了过去。   长刀正掀开一半的帘子,里头却忽地“哐——”响了一声,似乎是什么撞击,惊得将士手里的长刀一颤,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才又走近了一步。   “不是不是——”那帘子被猛地撞开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那马车里窜了出来,嘴里惊慌失措喊道:“我不是!”   两把森然的长刀正正横在马车外边,那人才看了一眼,被那冷铁晃了眼睛,更是惊恐地喃喃喊了一声:“我不是童子启!”   那人立刻便要瑟缩回马车,旁边的将士一把提住了他的后衣领,将他拖着摔到了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马车里冲出个人,围观的百姓不禁纷纷后退了几步,却又探出头来要看热闹。   那披头散发的是个男人,情绪似乎不大稳定,他拨开面前的头发,目光惊恐地往四周扫去,像是被这阵仗吓得呆住了,他用手捂着脸,嘴里却又重复了句:“我不是童子启……”   “童子启?!”周围听了纷纷议论起来:“那不是死了的童家少爷吗?”   “童家的白丧如今可还挂着呢……”   “童子启从江上沉了下去,那可是码头上大伙儿都看见的事。”   “那人可不就是童子启吗?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化成灰我都认得他……”   ……   一片议论纷纷涌进了白烬的耳朵里,他眼眸一沉,皱起眉头看着那披头散发的童子启,冽冽的寒意仿佛不动声色地散发了出来。   林归即刻走到白烬身边,静听吩咐地轻声喊了句:“小将军。”   白烬冷冷地看着童子启,用几乎只有林归听得到的声音问道:“周琮此刻正在何处?”   林归靠着道:“听说周大人安排了淮北的士绅在城西拜见,这会儿应当在城西等将军过去。”   “如今消息想必是封不住了……”白烬道:“不必去知会他,等会出巡的马车直接开进巡抚衙门。”   “还有……”白烬若有所思,“今日,今日应大人去了桐柏山,你去把这事告知他。”   “是。”林归见白烬没继续说,低着头往后退了下去。   白烬这才朝童子启走了过去,童子启这时候仿佛才清楚了处境,可他恶狠狠地看了白烬一眼,凶道:“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本少爷……”   不等他说完,随行的将士杀威似的把他提了起来,接着朝他膝盖窝一踢,童少爷来不及哀嚎一声,给按着跪在了地上。   白烬神色微敛,只面无表情地偏身对将士道:“拿下候审。”   “是!”将士随即便领命而去,按着将哀嚎的童子启拿下了。   白烬低着声音又与旁边的将士说着什么,那时孟凛正半掀开马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那一眼里他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只冷冷地弯了下嘴角,便将帘子放下了。 第13章 私矿   童子启被下了大狱。   依着现今刑狱的规矩,入牢得先吃十记杀威棒,狱卒在童子启跟前掂量了下手里的棍子,“童少爷,对不住了,这次来的是京城里的大官,咱们可不敢手下留情。”   巡抚大牢里的火把燃得窸窣发响,几个狱卒围上来把童子启按倒在了凳子上。   “你们……大,大胆!”身娇肉贵的童少爷被按趴着,只看到面前倒映出棍棒高高扬起的影子,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啊!”棍棒结实地打在童子启的大腿上,他挣脱不开,只好大声地喊着:“你们给我,啊!喊……周琮过来……啊!”   哀嚎从牢房里传出回音,平添了几分凄厉。   冬日里的牢房昏暗得好似不见天日,逼仄的廊道里阴暗潮湿,走进去便能闻到股难以入鼻的恶臭,像是发霉夹着溃烂,还有一丝血腥混在其中。   白烬一身白衣似乎与牢狱格格不入,他隔着墙坐在间牢房里,只平静地听着隔壁童子启的动静——不过打了十棒,那童少爷已经把能依仗的人全喊了一遍,仿佛靠喊破嗓子就能喊到人救他。   白烬到巡抚衙门时周琮还没回来,白烬的人立刻自然地接管了这里。   十棍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打完了狱卒就给童子启戴上锁链,由白烬的将士带着,直接把他拖到了白烬跟前。   童子启被按着跪在地上,锁链哗啦响了一阵,他的手给锁链套着,摸不着挨打的后腿,只好把手前撑在地上,几乎快要趴在了白烬面前。   童少爷心里委屈极了,他爹是淮北漕运的当家,他是家里的独生子,长这么大没一个人敢找他的晦气,更别提打他了。   他怨恨地抬头,“你这是,滥用私刑!”   “童子启。”白烬一脸冷漠,笔直地坐在他面前,他垂眼问道:“有没有滥用私刑,淮北衙门的刑狱如何,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我……”童子启脸色铁青,本想辩解,身上的痛意却仿佛在提醒他从前的所作所为,他一下泄了气势:“我怎么会知道……”   旁边晦暗的烛火晃荡着,童子启发觉自己的声音从牢房里传出了一丝回音。   接着白烬便默然不语起来,他身后的头顶上有一扇小窗,微弱的一道光束直直射在童子启的身上,而白烬坐在暗处,像是从漆黑暗夜里注视着他,犹如一把冷厉的尖刀。   童子启忍受不了这安静,他喘了几口气,竟在这会儿想起了从前,他以前也来过一次牢房,已经不记得是找谁的晦气,好像是个男人躺在血泊里,他只记得血和牢房的味道太过于难闻,他看着捂着鼻子发笑。   童子启不禁闭上了眼,仿佛看到了自己也躺在一片血泊里,背后不禁爬起了一阵凉意。   可片刻童子启又把眼睁开了,他抬头与白烬直视,仿佛找回了底气,“当官的,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你是京城里来的,我也不见得会怕你。”   “京城里的大官,我也……”童子启下意识一顿,接着咳了一声,“……反正你看着办。”   白烬脸色一暗,仿佛被童子启触及了雷区,他平生最不怕受人威胁,向来是越是有人拿硬石头碰他,他越是碰出一头血也不回头。   白烬冷冷道:“童子启,你打错主意了。”   接着白烬站起身来,他走到童子启身边,低头俯视着他,像是没有感情地讲着故事:“你父亲是淮北漕运的当家童慎,从二十年前白手起家,如今是淮北漕运的第一当家,淮水一线几乎都要从他手上经过,认识的人自然不乏达官显贵。”   童子启冷哼一声:“那是当然,我告诉你,里面自有你惹不起的人。”   白烬不理会他,继续道:“但前几日周大人上了份折子,里面写着童慎的儿子童子启欺辱百姓闹出了人命,捉拿时不慎溺水身亡,所以已经判了结案。”   白烬盯着童子启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童子启已经死了,你当自己是谁?”   “你说……你说什么?”童子启仿佛没有听懂,“本少爷自然是童子启。”   他话音刚落,但转头眼睛瞥到四周,整个牢房只站着白烬和他手下的人,那些将士腰间佩刀,目光凛凛地视着前方,童子启才觉自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他脸色一变:“你……你不会想……“   “不可能!”童子启斩钉截铁道:“你抓我进来的时候,可有那么多人看着,你不可能把我……”   一声冷铁出鞘的声音在牢房里响得明显,童子启被突然打断,只见晦暗的牢房里迸出一线寒光,白烬从旁抽出了把刀,直直地立在了童子启的脸旁。   长刀倒映着童子启额头上的冷汗,他整个人不顾疼痛地直起身来,他不禁微微颤抖:“你怎么……怎么敢动我,我爹不可能放过你!”   “你爹?”白烬眼眸一沉,他拖着刀走近了步,长刀划在地上滋啦响得刺耳,“既是众目睽睽,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白烬冷冷道:“你猜你父亲,几时会过来?”   “或者……”白烬微微俯身,“你猜他还会不会来?”   “我爹会不会来……”童子启不可置信地重复了遍,他手里的锁链冰冷,那刺耳的刀仿佛是划在他身上,他揉乱了头发,逃避似的低下了头,他又看见了从前躺在血泊里的男人——那人就这样死了,连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我爹……我爹为什么不来……”童子启低着头喃喃自语起来: “他怕……他怕败露,他宁愿把我关起来也……不对……”   童子启突然抬起头,他拨了拨额前已经散乱蓬起来的头发,“你……你在哐我!你不可能知道!”   白烬皱眉,他蹲在童子启面前与他平视着,“童子启,你爹救不了你。”   白烬的话一字字敲打在他心上,童子启瞳孔一震,心里早先摇摇欲坠的防线竟溃不成军地泄了开来,仿佛有奔腾的洪水淹没他的理智,他嘴里呜咽了一句,“我不想死……”   “我告诉你……”童子启一把拉住了白烬的衣袖,他像是从大水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情绪有些激动:“我告诉你桐柏山的事,你放了我,我爹……我爹不救我,你能救我。”   白烬眼角一跳,但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童子启,一丝救与不救的意思都没表达。   “桐柏山……”童子启有些急了,他眼睛放光地看着白烬,顾自说了起来:“桐柏山里面有矿,我爹和周琮都知道……”   这一句仿佛日晷上循环往复,终又指上了往昔同样的时点,旧日的事情从白烬脑海里浮现出来,在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时间与场面,桐柏山的事终于被揭开了。   在白烬的眼神示意下,旁边的将士拉开纸笔开始写起了供词。   童子启还在说着:“他们已经采了五年了,里面是金矿,桐柏山太偏,又掩人耳目,没人知道里面还有金子,里面开出的金矿都够买几个淮北了,但那钱我爹从来不动,他和周琮全给了京城里的一个大官,他们几乎不告诉我,也不让我插手……”延珊庭   “我只,我只做过余家那件事,桐柏山的地不好,没人会种地,只有那姓余的一家……我爹让我把余家的地收过来,说是盖间宅子免得夜长梦多,可余家的儿子不懂事,我给了他钱,他竟然不从我,我就……”   童子启舔了舔嘴角,“他家那个老头也惹事,整天来闹,我手下那些人没轻没重,就打断了他的腿,后来这件事竟然闹大了,以前都,以前都不会闹大的,我爹只能让我躲起来,他把我关在桐柏山里……但山里面什么都没有,连太阳也没有,只有一些死气沉沉的矿工,连好话都不会说。”   “还好,还好里面有个人会些江湖本事,他能给我易容。”童子启摸了摸自己的脸,竟微微笑了,“他给我易了容,这样谁都认不出我,我就能偷偷溜出去。”   “但几次之后,我的钱被偷走了!”童子启又情绪激动起来,“有个人,有个人帮我付钱,却骗了我,他打晕了我,醒来我就……我就……”   “我……呜……”童子启呜咽了一声,抱头痛哭起来。   之后的他出现在了马车上,众目睽睽,他假死的谎言被当场揭穿。   白烬不为所动地站了起来,童子启不值得同情,上一世时没人为那家破人亡的余家老小说话,也没人查过童子启从前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的恩怨都单单被桐柏山的事情遮掩得不足为重,甚至成不了万千案卷里的短短一句话。   直到牢房上锁的声音响起,童子启才错愕地抬起头来,他慌乱地手脚并用爬到门边,隔着牢门抓空了白烬的衣角,“你不是……不是说放了我吗?你别走!”   白烬站在牢房外面停顿了会儿,他低垂着视线看向地上狼狈的童子启,眼里竟柔和了许多,仿佛带着种怜悯似的。   白烬道:“我方才只与你说过一句假话,那时其实不足一个时辰,不过到现在,应该是有了。”   童子启眼神一下凝滞了,不足一个时辰……什么一个时辰?   “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你猜你父亲,几时会过来?”   白烬之前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童子启突然发疯了似的拍起了牢门,“你骗我!你骗我……”   安静的牢房里不断响起回音,却什么回应也没有,独独留下了一片昏暗的死寂。   ……   白烬从牢房里出来,他闭眼呼了口气,毕竟那牢狱里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   此刻正是正午了,太阳却密不透风地隐在云层里,几片乌云像是缓缓靠了过来,空气里一片沉闷。   这天气与白烬快到淮北那日甚为相似,仿佛是有风雨欲来,却平静得惹人发闷。雁山町   那日马车摇晃着驶向淮北,应如晦与白烬共乘了一辆。   应如晦来淮北的消息并未向外界透露,同行之人只有林归知道,为了掩人耳目,白烬与应如晦说话时都用笔写在纸上,冬日里车上放了个小小的火炉,两人一边写,读了便一边将纸焚了。   应如晦几日来不能见旁人,心里不免有些烦闷,他平铺着纸,执笔写道:“小将军约莫此次能有几分胜算?”   白烬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没回答他,反而问道:“应大人此次来淮北,因何而来?”   应如晦看清了字,笑了笑,写道:“我等文人,自不比武将,做不了上阵杀敌之事,然立于天地,总存了几分为生民立命之心。”   应如晦停顿了会儿,等白烬看清,继续写:“家父心肠软,遇到余家老妇便递了折子,但这世间如余氏这般的人家数不胜数,京城尚有冤狱,何况千里之外,我此来淮北,不止为了余氏,更为‘淮北’。”   白烬仔细读了读其中的话,不禁敛眉:“‘淮北’何解。”   应如晦将刚写过的纸放进火炉,看着那纸燃出一缕黑烟,才又续着写了下一页:“百姓之淮北,朝廷之淮北,大宋之淮北。”   “若要解了淮北的这个结,还是要看看这个周琮是何许人也。”应如晦垂眼写着:“周琮曾是元朔年间的进士,我查阅过他从前的政绩,不过平平,乃是到了本朝,当今圣上即位时选任新人,才给他委任了新职,如今算来,已经十数年未曾回过京城了。至于他在朝中的倚靠……小将军以为……”   应如晦停下来看着白烬,像是等着他说什么。   白烬早知如今的京城已是党派分明,当今的陛下从先帝手中接下这堪堪欲坠的国家,他却并非是个手段了得的新皇,如今的朝廷唯有靠着明争暗斗的皇子党派才维持着一个平衡的局面,前世的白烬并不想参与其中,直到他看到最后的结果,才如今走向了六皇子齐曜的身边。   应如晦与齐曜的母家攀得上亲,他自然是六皇子一派的人,而他这般问他,乃是想问,他觉得周琮是谁的人?   淮北靠着岭中,如今的岭中是块南北两朝都不管的地界,若是有一天想要越过岭中而去,淮北必然首当其冲。   应如晦的此行意在“淮北”,实际是意在“六殿下”的淮北。   白烬心知肚明,他斟酌了会儿言语,“当年周琮连任淮北巡抚之时,给他出面更改官职的,乃是长公主夫家的温国公,只因当初温国公的夫人曾与周琮的母亲去寺庙上香时结过一段缘分,周琮母亲病重之时便替他求了份恩旨。”   白烬沾了点笔墨,“温国公与家中亲眷一心向佛,向来不与朝中大臣多加亲近,内外皆言他无心朝政。”   “但长公主,乃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姐姐。”   应如晦没想到白烬这般坦荡,毕竟如今勾心斗角的人多了,谁都不愿把话挑明,只模棱两可地互相猜忌。   应如晦对着笑了笑,“从前觉得,白小将军应当无意朝廷中的争斗,不似我等身为世家,确有诸多无奈,若不能同气连枝,前方的路,可不算好走。”   白烬苦笑了一下,却不想和他聊这个,历史能将谁是谁非说清楚,而身处其中的人却不能,白烬上一世走了诸多歧路,吃了许多苦处,重来一次,他只想了却一些曾经的遗憾,完成一些没能完成的事和留住一些没能留住的人。   白烬换了张纸来写,也换了话题,“周琮既可能是太子一党,那么光一个余氏定然扳不倒他,至于六殿下得来的消息,如今也难辨虚实。”   应如晦提笔,只在纸上写了二字:“私矿。”   前朝时便有朱殷私开铁矿,大炼兵器,有了他起兵造反的先例,如今的朝廷早已明令禁止民间私开矿山,以免再生什么祸端。   应如晦将纸扔进火炉,看着“私矿”二字烧了干净,才又沾了笔墨,“殿下耳目在外,若此行消息不实,也自当没什么损失。”   应如晦笑笑:“所以才有我这番私下前来。” 第14章 童慎   早先白烬到了衙门之后,便让林归把孟凛送回了巡抚府上。   孟凛早两日风寒才刚好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命,舍不得再随便糟蹋,正午将至便乖乖回去喝药了。   吴常端着药进了房间,孟凛竟没察觉到他进来,只看着火盆里燃着的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吴常面色如水,喊了他一声。   孟凛这才回过神来,他从吴常那儿把药接过来,眼神看了看他对面,“常叔坐。”   吴常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孟凛在他坐下前一口将药喝下了,被苦得直皱眉,苦味久久不能散去,孟凛望着吴常道:“八年了,常叔。”   吴常听到时间神色微动,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沉沉地开口道:“公子长大成人,小姐肯定很欣慰。”   孟凛苦笑了下,“最近时常梦及往事,今日上街牵马,还是不免想起……”   “……那天晚上。”孟凛咬字带着些情绪似的,“我离开南朝已经八年了。”   孟凛又看向了火盆里的炭火,那炭燃得透红了,甚至冒出了火焰,孟凛眼里倒映着,脑海里也燃起了片熊熊大火。   八年前的南朝都城长乐,明亲王府。   那一晚明亲王爷孟明枢又得了个儿子,王府里大宴宾客,厅堂红绸高挂锣鼓喧天。   偏院却起了场大火。   火海汹涌,里头有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她满身浴血,将十二岁的孟凛一把推向吴常,孤身提起剑对上那火海里的刀光剑影。   “带阿凛走!快!”那女子在火海里喊着,熊熊的火焰几乎要把她吞噬,她神色坚定地最后看了眼孟凛,一咬牙:“别让他再回南朝。”   “母亲——”尚且还是少年的孟凛被这突如其来的暗杀与大火冲昏了头,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火,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衣人,他孱弱的病体拿不起刀剑,母亲拦在他面前,用命拦在他面前。   吴常右手衣袖空荡荡的,他一身都是乌血,眼里像是空洞,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把刀咬在嘴里,一手抓起孟凛的后衣领,将他扔上了马车。   孟凛三两下爬起来,死死抓着马绳不放手,他恳求着:“常叔常叔,母亲,母亲还在外面。”言杉艇   “母亲……”孟凛满脸都是眼泪,他双手颤抖着,他那点微弱的力气拉不住马,“我不能没有母亲……”   吴常那修罗一般的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可他不能犹豫,他抬起那乌黑的手,一掌拍在了孟凛的后颈上。   “对不起了,小公子。”   吴常将晕倒的孟凛推进马车里面,“驾——”地一声驱车远去。   孟凛的母亲宁素素,再没从那火海里出来……   孟凛将眼神从炭火上移开,如今过去八年了,可惜他没能早重生几年,母亲死去的遗憾怎么也无从弥补。   吴常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又看了看满是老茧的左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姐大仇得报,公子该往前看了。”   “大仇得报……”孟凛嘴里实在太苦了,想起母亲更苦,他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常叔啊,从前在南朝,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一开始我对孟明枢也有过天真的希冀,最后却自食恶果地尝到了报应,这是我自找的,往后我可以不回南朝,可以从此和孟明枢不牵扯任何瓜葛……”   孟凛双眸平静:“……但母亲的事情,我不会后退分毫。”   “唉……”吴常这才长叹了声,他大概知道一些孟凛如今谋划的事,“你为小姐已经做了够多了,那件事情目前也只是猜测……这实在太冒险了。”   孟凛知道吴常是担心他,他放轻松地笑了笑,“常叔不必担心,来日尚且方长,我犯不上想不开地硬碰硬,自当谨慎筹划,况且母亲也不想我整日烦忧地活着,自然也是该往前看的。”   吴常这才心里有了些底,孟凛是他跟了多年的小姐的儿子,这些年来他看孟凛历经了许多苦难,又终于安定下来,仿佛是扎了根,却又突然要去京城,因为一些不知真假的事情去一探究竟,吴常不忍心他看着长大的公子再曝于生死,也不想他因为过往而放弃未来。   但如今孟凛长大了,或许多年前他就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且非他人能随意左右,孟凛一直都是这样。   吴常挺直了脊背,他握紧左手,认真地看着孟凛:“只要公子平安无事,我还能再用几年刀。”   孟凛如今看着身边的人心里总会多些柔软,仿佛是觉得亏欠了什么,他眉眼带笑:“我可舍不得常叔为我出生入死,等去了京城我就去使唤陈玄,这五年可让他过够了安宁日子。”   正午的天愈发阴沉了,淮北的雪才停了几天,堪堪把之前的积雪融掉,这会儿像是要下雨。   “后院走水了——”府里传来一声大喊,接着铜鼓作响,整个府里都能听见喊人救火的声音。   透过窗户,西南角的方向升起一股浓烟,乌压压地笼罩在精致的房梁屋檐后面。   吴常看着外面皱眉,“需不需要我去看看?”   房间外的下人都去救火了,喧嚣了会儿就变得安静下来,孟凛脸上镇定地摇摇头,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常叔多虑,如此声东击西,我倒是应当成全他。”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撞开了,更像是被一脚踢开的,巡抚府上收拾得太过干净,一点灰也没带起来。   门后进来几个持刀的壮汉,他们一身江湖人的打扮,凶神恶煞的似乎来者不善。   吴常马上便要站起来,却被孟凛先一步喊住了:“常叔慢着。”   孟凛斯条慢理道:“来者是客。”   站在前边的壮汉打量了下屋里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看了看旁边那断手的残废,立即就放下了戒心,他不甚真心地朝孟凛拱了拱手:“孟公子是吧,我们当家的有请。”   那人有些傲慢地补充道:“我们当家是淮北漕运的当家——童慎。”   童慎名声在外,孟凛自然听过他,他颔首偏过头来,不卑不亢地问道:“自是久闻大名,但是不知是你们当家的请我,还是周琮请我?”   “……”那壮汉仿佛被把无形的刀撩了一下,他凶神恶煞地抬起刀,像是在威胁,“孟公子,今日府上这把火可是为你放的,我等没有多少耐心,你与我们走就是。”   孟凛儒雅的笑了笑,“童当家请我,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只是我天性胆子小,颇为惧怕童当家的威严,还想让我家常叔与我同行。”   “这……”壮汉听他松了口,便打量了下旁边那年过四巡的吴常,怎么看也是个独臂的老汉,不像能翻出天的样子,他换了手拿刀,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吴常像把入鞘的刀,没有锋芒地跟着孟凛走了过去。   说是有请,那几个壮汉却把孟凛团团围着,仿佛怕他跑掉,出了府就让他上了马车,直奔淮水码头而去。   ***   童家乃是建在江边的高楼,离淮水码头很近,坐在其中便能望见浩渺的淮水,永不停息地汹涌而去,江水流到远处的桐柏山侧,便陡峭地转了个弯,恰似桐柏山正是江间凸起的孤山,但其实不然。   童家高楼建得比淮北的城墙还要高,雕梁画栋的红楼上挂着灯笼,好不气派。   只是前段时间那灯笼换成了白色,早先童子启溺亡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现在正有人搭起梯子拆着白丧。   童家大堂里,当家的童慎正发了大火,他面色铁青地来回踱步,那本就凶恶的脸上怒目圆睁,仿佛是个黑脸阎王,周围的手下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低着头不敢吱声。   “怀谨。”坐在堂上的周琮沉沉地喊了一声,怀谨是童慎的字,如此文绉绉的名字有些不合他的相貌,如今很少有人如此喊他,周琮道:“你这般走来走去也毫无用处,晃得人头昏。”   “周大人。”童慎阴沉着脸走到周琮身边,“如今落到那白烬手里的是我儿子,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周琮脸上也不悦,“众目睽睽,子启是如何出来的?他又是怎么出现的?”   “怀谨。”周琮脸色晦暗:“你最好希望他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听了童慎的脸更黑了,他抓起桌上的茶杯“砰—”的一声摔了下去,生气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去衙门?他不过一个刚升迁的小将军,就能把你拿住了?周琮,你怎么被他一个毛头小子给牵住鼻子了。”   “……”周琮话到嘴边,却先是咳了一声,他对着周围童慎那些不吭声的手下沉声道:“你们先下去,等人到了再进来通报。”   “是。”下面的人松了口气,赶紧退了出去。   周琮重新看着童慎,“怀谨,你我为太子殿下做事,如今站在同一条船上,子启入狱我不担心吗?你自己儿子的斤两你当摸得清楚,你又为何没管得住他,倘若他对白烬说了些什么,你我又如何自处?又让殿下怎么办?”   周琮脸上也露出担忧的神色,“我已经派人去衙门里探听了,何况白烬手里是带着兵的,当初错过了好时候,这会儿拿不住他,我若此刻去衙门大开牢门放了子启,他怕是能让人把我戳成筛子!”   “况且那……”周琮声音低了几分,“那应如晦可是六皇子的人,那你猜白烬又是谁的人?”   周琮话里满是忧虑:“他们此番前来,怕就是冲着你我来的。”   童慎听了不吭声了,心里的气恼被堵成了烦躁,只好发泄似的往那桌上砸了一拳头。   周琮眼神凝重,眉目拧出了褶子,他思索着道:“从一开始余氏的事情走漏风声,你我明明早派了人拦住那余家的老妇,她是怎么跑到京城去的?就算应如晦只是来了却余家的事情,我早将一切打点了干净,这事情的缺口,还是在于子启,他是怎么恰恰好的出现在了白烬的面前?”   “怀谨,你跟我着急没用,还得长远地想想。”   “……”童慎嘴里干巴巴的,心里像被火烧,他握紧拳头,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我与那白烬硬碰硬打上一场。”   他眼里像是卧着一只猛虎,“就当我只为了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其他一概都当是子启在胡说,好在他知道的不多,那地方我们又几乎打扫干净了,现在桐柏山的人全都撤回了码头上,哪怕他们搜山,恐怕也折腾不多太多东西。”   周琮摇了摇头,“暂且先等等,子启落到他们手里,我们也得手里有个人。”   “就是你去喊的那个……”童慎一时想不起名字,直接接着后面道:“可你不是说他是……”   童慎也放低了声音:“……殿下的人吗?”   周琮不禁微眯了眼睛:“他最好是。”   周琮抬眼解释:“他早先找上我,手里拿着殿下的私印,我几乎都信了他嘴里的话。但如今这个场面,如果白烬真把他当回事,也只好试试能不能把他当做筹码了。”   “约莫着时间,人也应该到了。” 第15章 山石   孟凛被直接带到了童家。   童慎将手下遣了出去,也让吴常留在门外,独独把孟凛留下了。   孟凛在府上时便以客人的本分拜见过一次周琮,上一世时孟凛选择了太子一派,那几年里他几乎是摸清了太子手底下的势力。   如今淮北到京城的消息传递万分滞后,孟凛既仿的一手太子的好字,也认得太子殿下的私印,同样能让得不到消息的周琮相信自己也是太子手下的人。   周琮强颜欢笑地和孟凛寒暄了阵,他眉间的褶子难平,却扯出个难看的笑容,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虚情假意。   “你们哪儿那么多废话?”童慎在外人面前一直是副威严的样子,他没心思听废话,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孟凛,其中仿佛带着怀疑,他开门见山道:“小白脸,你真是殿下的人?”   孟凛笑容一滞,他将到嘴边的客套话一并咽了下去,随即又轻笑着看向周琮:“周大人觉得呢?我是否是殿下的人?”   周琮嘴角动了动,空气中仿佛凝结着淡淡的火药味,他朝两边看了看,笑着打圆场:“童当家的多虑,孟公子手里可是有殿下的私印,又有殿下的亲笔信在手,岂能有假?当家的若是不信……”   周琮目光对着孟凛:“孟公子不妨把殿下的私印拿出来看看,便能打消当家的疑虑了。”   孟凛看着他们唱红黑脸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上一世到死时,都有人要指着鼻子骂他有负于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如今他想要演自己是太子齐恂的人这样一出戏,几乎是手到擒来了。   孟凛眼眸微抬,似笑非笑着道:“周大人,你不信我?”   周琮不禁喉头动了动,早几天孟凛刚到府上时,乃是以本州发解试的解元的身份面见了他,可从前的淮北并未听说过有个学识过人的读书郎,他如今名声鹊起,竟有些一鸣惊人之势。   孟凛拜见他时,手里还拿着齐恂的私印。   很少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周琮是太子的人,更何况还敢拿着太子的私印找到他,若非知道些什么,大概是不敢走出这一步的。   周琮去查过孟凛的户籍,他如今不过二十岁,乃是五年前落户淮北祁阳,从前的经历只有只言片语,却又挑不出错来,甚至像是有人给他特意遮掩,让人看来不免多想——即使大多数普通人也只有寥寥数笔而已。   还真有点像太子殿下的特意安排,周琮那时是信了孟凛的。   可如今细细想来,却觉得有些大意了,周琮也不假笑了,他正色道:“孟公子,我与你摊开把事情讲明,殿下的事情并非小事,出了岔子并非是我能担待的,还请你再细细明说一番。”   若清清白白的却遭人怀疑,定然是应该生气的,孟凛眼眸一沉,不悦道:“周大人,你想我如何明说?”   孟凛站起身来,他颔首往周琮走了几步,那几步走得很慢,却仿佛有几分不卑不亢的风骨,他没耷拉下脸生气,话里却是冷冷的:“那日我让赤云山的二当家给你送的信,想必你已经见过了,那可是殿下亲笔写来,莫非是周大人离开京城太久,竟不认得殿下的字了?还是说你不愿再外放京城,而是想要去京城面见殿下?”   “你胡说什么!”孟凛的话仿佛正正地戳上了周琮,他被说得恼怒起来,“我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除开信,那你觉得我一介布衣,若非是殿下授意,我如何能见到殿下的印章,又如何认得殿下的印章?又如何敢不知真假地拿着来诓骗你?”孟凛站在周琮面前直视着他,仿佛也是动了怒:“周大人你别忘了,应如晦此行的目的意在矿山一事,还是我透露给你的,不然你如何在今日立马将桐柏山的人全撤了出来,等着他们去搜山吗?”   周琮的脸愈发黑了,孟凛真咄咄逼人地在他面前细数起来,仿佛还真是自己无端怀疑了人家。   “算了算了。”童慎忍不住道:“争这些有个屁用,你们……”   “哦,说起应如晦。”孟凛仿佛置若罔闻,“应如晦与白烬二人实为明察暗访,白烬上街出巡,应如晦今日可不在府中,难道你的人没在桐柏山拦到他吗?”   孟凛咬着字道:“还是说,你又失手了?”   “啧啧啧。”孟凛挑了挑眉,一字一句说得明晰:“传话之外,淮北之事当然与我并不相干,我此次进京,也是为了面见殿下的。”   周琮被孟凛这明枪暗箭般的话扫射一番,几乎被弄乱了主次,他怒道:“孟凛,你在威胁我?”   “那自然是不敢的。”孟凛这时候才适时地缓了缓语气:“周大人,你我同为太子殿下做事,若是把时间浪费在此处分辨,实在是顾此失彼啊。”   周琮的脸由白转黑,这会儿才又恢复了几分,心中的怒意被那“顾此失彼” 压下了些,“孟凛,既是如此,我便不与你分辨,但今日街上的事,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说法?”孟凛摇摇头,“周大人,方才应如晦的事还未说完呢,你何不给我一个说法?”   被孟凛把握着节奏,周琮有些不悦,却也还是说道:“让你失望了,应如晦之事我没有失手,他今日的确去了桐柏山。”   “然后呢?”孟凛仿佛来了点兴趣,“你真的杀了他?”   “应如晦乃是当朝礼部侍郎。”孟凛道:“周大人好大的手笔。”   “……”周琮有些气不过了,“孟公子,早先对你怀疑算是我的不是,但你若是不愿好好与我说道,我们也不用谈下去了。”   “是是是,小生失礼。”孟凛笑了下,又退回座位上坐了下来,“是我跟大人说,今日应如晦定然会单独行动,若是把握了机会,既不给他追查的机会,也能折了六皇子羽翼,今日大人你在城中备着白小将军的出巡事宜,其他诸事都与你并无关系,到时候追查下来,应如晦不过是失踪而已,再说桐柏山地势复杂,山路难走,世家公子不慎坠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孟凛道:“大人借来的刀没能杀了白烬,这回可杀了应如晦?”   周琮目光凶狠了几分:“山路确实难走,山石坍塌,应如晦一个世家公子,倘若不死,便算是他命大了。”   他又冷笑了一声:“你倒是心狠,莫非应如晦与你有过什么过节?”   一旁的童慎听不下去了,他板着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们两个读书人说得你来我往的,我儿子的事,你们还真是半句都不提啊?”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童慎怒目圆睁:“若是那个姓白的去搜山,怕是都走到山脚下了!”   他一手握住座椅旁的刀把,眼神凶狠道:“你们要是不管,我就直接带人杀进去。”   “……”周琮无奈地安抚道:“怀谨,你先稍安勿躁。”   周琮加快了语速,他转去问孟凛:“孟凛,你既然说你与我们是一路人,那你和白烬是什么关系?”   “我与白烬……”孟凛垂眸想了想,说得毫无情绪:“大概……是同乡好友吧。”   周琮声音一沉:“孟公子,我们也没得选,还是得请你在童府多待些时候。”   “怎么?”孟凛斜睨着对面的两人,“你们想用我的命去要挟白烬,让他放了童子启。”   “没错。”童慎抬眼带着丝杀气,“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只能得罪了,此事只关乎子启也就罢了,他要是把金矿的事情说了出去,不仅是他,我与周琮逃脱不了干系,殿下怕是也要来追究你的过错。”   “那我倒是没得选了。”孟凛在椅子上安坐着,他抬手撑着下巴,竟是微微笑道:“但我今日乖乖来此,本就是来成全你们的。”   ……   ***   已是下午,天上乌云越发厚重了,整个天地都好似昏暗了许多,冬日的风萧瑟地刮了起来,带来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吁——”林归骑着马终于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巡抚衙门,他一跃下马,立刻冲了进去。   “将军——”林归喘着气还没行礼,顾不得白烬还在翻着供词,立即就靠了过去。   “何事?”白烬把供词放下,他见林归左顾右盼地没继续说,便先让旁边的将士都退下了。   林归面色有些异常,他语气焦急:“方才我把孟公子送了回去,然后听您的吩咐去了一趟桐柏山,找应大人回来,但桐柏山太大,我在山脚遍寻不至,只好上山去找,可我走到半山,却发现今日山上好像是塌方了,几尺的山石坍塌下来,几乎把路都堵死了。”   “我在山上喊了好几声也没人应答,只能找法子看能不能把石头搬开,可那些山石实在太大了,我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其他的路也找不着,就只能先回来禀告,但是……”林归犹豫着将手伸进衣袖里,“但是我在那石头缝里,找到了这个……”   林归脸色仿佛有些泛白,他从衣袖里拿出半边扇子,那扇子从中间被截断,白色的扇面上已经沾上了泥点,原本连笔写着的四个大字只剩了一半,留下了“如晦”二字,正是应如晦随身带的那把。   “是应大人的扇子……”林归拿着扇骨的手有些发抖,“我查看了那些山石,缺口尚新,应当是今日掉下来的……”   “但青天白日的天崩地裂实在太奇怪了,小将军,我就担心……”   林归不敢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只好就此停住,应如晦此次乃是私下来此,若是有了什么意外,他不敢往下想有什么后果。   白烬捏着供词的手一顿,林归语气焦急,他就不免把事情往坏处想——应如晦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但白烬经历的事情多了,他飞速地想了起来,他早先与应如晦约好,今日他出巡时周琮难以兼顾桐柏山的事情,便让应如晦去桐柏山探路,明着查不出端倪,就从暗处想想办法,如此也算是明察暗访。   可如今事情仿佛颠倒了过来,白烬在大庭广众之下都能抓到童子启,独自前往桐柏山的应如晦却不明状况了。   可他们早先觉得:周琮至少不敢真的对应如晦动手。   那如果不是周琮的话……白烬不想往下想了,不管是今日真的遇上巧合还是有什么别的人动手,白烬反而是先否定了应如晦出事这件事。   应如晦宦海浮沉了这么多年,他是个白烬都看不穿的聪明人,至少不应该会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白烬那凛然的脸在愈来愈暗的光线下轮廓依然分明,外边的天更加黑了,森森的黑云中划过一丝无痕的闪电,低沉的雷声犹如半醒的雄狮,闷声响了起来。   “林归。”白烬眼神如刀,他看着外面山雨欲来,沉声道:“派一个人去府里看看,让其他人都带上伞,我们去搜桐柏山。” 第16章 雷雨   惊雷四起,疾风骤雨倏地降临了淮北的土地,一时倾盆如注,风雨如晦。   已是黄昏,大雨泼在伞上,向周围滑下的雨水几乎成了道道雨幕,混着地上泥土,啪嗒响个不停。   “将军——”一个穿着蓑衣的将士从桐柏山上下来,来不及顾及脚下愈发厚重的泥块,朝白烬喊道:“堆积的山石已经清理开了,里面什么也没找到。”   林归才舒了口气,他正一手抱着白烬的剑,一边替他撑伞,在雨中站立多时,浸湿的鞋底仿佛是结了冰,他庆幸应如晦没给山石埋在下边。   白烬看着大雨面容凝重,他复杂的心里犹豫了会儿,道:“雨势太大,喊他们也都从山上下来,等雨停再做打算。”   “是——”那将士又踩着积泥往山上去了。   冬日的雨水寒冷砭骨,泥泞的山路崎岖难行,白烬实在不敢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   “小将军,下官来迟了。”雨声盖住了脚步声,周琮直接走到了白烬身后。   他身边有人给他打伞,便双手给白烬揖手行了个礼,周琮竟仿佛对一切都毫不知情似的,面色如常道:“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白烬回想今日的事情,听到声音心底已然浮起了怒意,他转过身来,“周大人,你岂止是来迟了。”   天色渐晚,白烬的目光在昏暗的伞下看不太清,他的声音同往常一般清冷:“听闻周大人是从童慎那儿过来的,对衙门的事情,倒是毫不上心。”   寒风忽地就刮进了周琮的官袍里边,如同是根暗箭伤人猝不及防。   周琮像是冷得打了个颤,心底忽地浮起一种异样的悔意来,他今日恐怕是走错了哪步棋。   但周琮很快在寒风里定住了神,他在白烬面前依旧是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将军明察,今日下官集结了淮北的士绅在城西准备接待事宜,直到午后也没能等到将军的马车,是后来才听说了……童家的事情。”   “此事乃是下官被童当家的请到了家里,才知道了始末……”周琮叹了口气,“此事明明已经结案了,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下官实在觉得无颜面见将军,以及……应大人,这才来迟了。”   “纰漏?”白烬的语气同大雨一般寒凉:“你的纰漏大抵是官商勾结露了陷,童子启假死脱罪不慎败露,你倒是有胆量,不等着我去抓你,倒是敢面色如常地走到我面前。”   “周琮,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白烬道:“你我立场大不一样,用不着花心思再来试探我,童子启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我现在并没有耐心和你虚与委蛇,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最好直接说与我听。”   周琮覆在一起的手猛然一顿,他从未在官场上遇到白烬这样的人,他几乎是毫无转圜地和他翻了脸,周琮缓缓将头抬了起来,那惶恐的表情从他脸上褪去,便是他万般筹谋的真面目。   周琮道:“小将军,凡事留些余地,总是对大家都好。”   周琮把伞从他身旁那人手里拿了过来,然后示意他先退出去,才又往白烬走近了一步,“将军来得不巧,这雨这么大,今日怕是上不得桐柏山,但结果我便先同将军明说,这山中什么都没有,来与不来结果都一样。”   “童子启自讨苦吃做了坏事,如今得了报应,落在你手里是他运气不好,但是白将军,若是只有一个童子启,你们此行怕是要失望。”周琮隔着两道雨幕看着白烬,“你入仕不到半年,朝中都说你是个追根究底的性子,但在这世间,毫不变通总是要吃亏的,你不妨再看看身边的人,再仔细想想可否还有两全的法子。”   一声惊雷“轰隆”在头顶炸开,林归撑伞的手一抖,那伞上的水混着雨往地里落,填出了个泥泞的水坑,天已经快黑了。   方寸的伞遮不住风雨,白烬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他直着身子站在暗夜前,一步也没退。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白烬也从雨后注视着周琮,他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变了,像那寒冷的雨结成了冰,带着锋芒似的,“周琮,你看过多少朝中人,便要直言这世间如何,若不铺天盖地地淋上一场大雨,怎么能刨根究底地将真相抖落出来,山雨欲来风满楼,那第一场雨就会下在你的身上。”   “可笑。”周琮冷冷地笑了起来,“少年狂妄,我竟忘了你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子,你那同乡的孟凛比你大上几岁,就不会说出这般的胡话了。”   “孟凛?”白烬似乎是迟疑了一瞬。   这丝迟疑被周琮捕捉到,“哦,忘了跟你说,今日童当家的也请了孟公子去他府上,雨夜凄凉,大概是想和他聊聊……”   周琮仰面道:“……何为失子之痛。”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森然的天空,把乌云都撕开了口子,雷鸣从中奔腾出来,大地倏然明亮了一刻。   周琮这时候才看清了白烬的脸。   足以撕破天际的寒光打在白烬的脸上,像是蓦地给他打上一层霜白,让那本就清冷的脸上结了冰,明暗里透出了拒人千里的冰冷,他眼里仿佛有一丝血色,冷漠里带了狠戾,竟是掩不住的沉沉杀意漫了出来。   白烬像是在咬着牙,他一字一句道:“周琮,方才的话,你给我再说一遍。”   “噼啪”一声惊雷乍起,仿佛在人耳边狰狞地怒吼一声,周琮身若雷击,他结实地打了个寒颤,接着便是寒意与突如其来的恐惧从心上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在那一刻仿佛是个杀神。   周琮不禁后退了一步,可暗夜里又闪出了一道冷光,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大雨里不甚明显,却同那雷声一道在他耳边炸了开来。   白烬从林归怀里拔出了他的剑,手起剑落,那剑从周琮的头顶划出道弧线,正正砍上了周琮的纸伞,伞骨从空中折断,那竖起的伞偏头一倒,翻进了污浊的泥水之中。   倾盆大雨依旧哗哗地淋下,落在泥水里,敲在伞面上,也浇在了周琮的身上。   周琮在大雨中后仰着摔倒了,被泥水溅了一身,他仿佛落在水塘里,湿乎乎的衣袖浸满了刺骨的冷水。   “你……”周琮这回脸上的惶恐是真的,他仰头看着,“你大胆,我依旧是朝廷命官,我是淮北巡抚,你怎么敢动我……”   白烬提剑往他走近了一步,他不顾雨是否落在身上,他将那话又说了一遍:“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白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周琮,你觉得我循规蹈矩的不敢杀你,可我早已不是从前的白烬。”   “你敢拿孟凛来威胁我,但他从来不是我的软肋,他是一把连我都会刺的软剑。”   周琮仿佛坠进了冰窟,他腿软着瘫坐在地上,全身湿透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山上的将士踩着泥坑,从桐柏山上撤了下来。   几十人穿着蓑衣,队伍齐整地到了白烬面前,白烬看着面前的人,又瞥了一眼周琮,冷冷地下了命令:“周大人神思不大清明,去扶他一把,让他淋雨醒醒脑子,诸位与我,去童家高楼避雨。”   “是——”   天地在风雨中怒鸣,骤雨全无停下的迹象。   ***   夜幕将至,风雨交加。   暴雨来得突然,淮水码头上人流如梭,水位涨的过于迅猛,童家迅速派了人去码头,诸多货物浸不了水,正连夜挨个封箱抬走。   童家高楼之上,童慎备了饭菜,与孟凛和吴常相对坐着,没人动了筷子。   其实童慎并不耐烦听周琮的在这里招呼这两人,他盯着吴常看了会儿,语气不善:“孟凛,你身边就跟着这么个残废?”   孟凛眼眸半沉,看不出喜怒:“不彰人短,童当家可要嘴上积德。”   “积个屁的德,老子什么德行谁敢管我。但是你这个人……”童慎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眼睛半眯了下,“我瞧他有些眼熟,他叫什么名字?像是以前见过。”   童慎仿佛被些久远的记忆突袭了,他更仔细地想了想,却被门外一声大喊给打断。   “大当家的——”门从外面被拍开了,童慎的一个手下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童慎立刻心头火起,“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码头上人手还不够吗?”   “不是,不是……”那人被童慎的戾气一扫,慌张得变了结巴:“是……是那个刚,刚来的将军,他……他带了人过来,像是来……来砸砸砸场子的。”   童慎瞟了孟凛一眼,冷哼一声:“他倒是来得快,不等我去找他。”   “那当家的,我们该……该怎么办?”   “当然是拦下来!”童慎一脸凶相,“让剩下的人都去,别让他们湿了老子的楼。”   他咬牙切齿一般:“敢抓我的儿子,等这里事完,老子就去好好招呼他!”   那手下应声出去,童慎回过头来,他看着一桌子没动的饭菜,不耐烦道:“孟凛,你是觉得我委屈了你,这菜这么不合胃口?”   孟凛半晌不出声,直到外边的脚步声全都远去,童慎的人都被派去拦白烬了,孟凛才缓缓摇了摇头,“菜是好菜,只是我这个人有些毛病,风雨凄凄,须得拿些凄楚不堪的往事下酒,人人讳莫如深的真相添菜,逼问出来的实话作饮……”   孟凛如往常一般温雅地笑着,“童慎,我怕你请不起这顿饭。”   孟凛嘴里的话与那幅笑脸着实不合,童慎仿佛没听懂:“你说什么?”   待童慎下一刻再将话过了脑子,他那多年行走刀尖的身体先是嗅到了丝危险,接着抬手便握住了手边的刀把。   大刀扬起的一刻吴常动的更快,他面前的菜盘里放着切肉的短刀,刀口锋利,吴常单手拿起便对童慎扑了过去。   童慎怒目圆睁,大喝了声:“孟凛!你什么意思!”   吴常眉目若磐石,他眼里只盯着童慎手里的刀,对面横刀砍来,他擦着刀刃偏身而过,稳着下盘避免与他缠斗。   孟凛正撤到窗边,抬手便将个杯子砸碎在了窗棂之上,陶瓷声碎,正与惊雷一道乍响,“轰隆”一声,窗户伴着风雨大开,顿时窜进个灰袍人,带着满身凛冽的寒气从窗户进来,风雨呼啸,几乎填满了整间屋子。   那灰袍人两手各拿了把刀,他对着吴常大喊一声:“常叔接刀——”   吴常后退一步,他手中的短刀犹如暗箭朝童慎飞去,随即稳稳地将那灰袍人抛去的长刀接在了手中。   长刀在手,吴常目光骤然一厉,犹如出鞘的利刃。   灰袍人抱拳对着孟凛单膝跪下了,他微微垂眸:“陈羽拜见公子。”   孟凛“嗯”了一声,他身后是狂风骤雨,一道闪电凛冽地劈开天际,他眼中森然,再不笑了,他的声音顺风而来:“把他抓住。”   陈羽应声而去,与吴常一左一右将童慎围住。   童慎啐了一口,“孟凛,老子看走了眼。”   他谨慎地退了两步,与两人成三角之势,童慎不敢妄动,沉目看着两边,他脑子里忽地一惊,对上吴常那猛然锋利的眼神,“你是……”   童慎终于想起了往事, “无常刀……你是宁府旧人——吴常。”   “武林里的宁家满门被灭,一个都没活着出来,无常刀销声匿迹二十多年,如今竟然是个断手的残废。”童慎低低地笑了起来:“无常刀没了右手,你又能奈我何!”   童慎面色狰狞地看向孟凛,“那孟凛,你又是何人!”   “孟凛……”童慎念了遍名字,忽地呼吸一滞,他眼中闪过诧异,仿佛是恍然大悟,“是……宁家的女儿嫁给了那个姓孟的,你如今的年纪……你是孟明枢的儿子!”   童慎咬牙切齿,面露杀意:“我童慎不做行善积德好事,但也不做通敌叛国这等不齿之事。”   “贼子!”   作话:   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一章的(挠头.JPG) 第17章 逼问   大雨滂沱,淋过雨的斗笠滴着大滴的水珠,雨水从刀间滑下,白烬带来的将士拔着长刀凛凛,仿佛严阵以待,直勾勾盯着童家高楼的大门。   童家留在楼里的手下都是走过江湖的身手,当家的下了命令不让人进来,他们如临大敌地挡在门边,也剑拔弩张地提刀相对。   雨滴从天上砸下,暗夜里砸得七零八碎,冻人骨髓的寒意愈发浓重。   站在前头的将士大喊一声:“将军要我等避雨,凡阻拦者,不取性命,刀不留情——”   骤然喊杀声起,几十个将士应声而上,踩水声与碎雨声混作一起,刀锋猛然碰出星火,冷铁的撞击声铮铮作响,童家的手下与将士在雨中打作了一团。   四起的夜幕将人团团围住,暗夜里涌现了杀机。   楼下的打斗声已经传上了高楼,楼上也是刀光剑影。   刀锋裹着劲风而至,童慎接下吴常霸道的一刀,如今左手的无常刀不比从前,却依旧走的是霸道凶悍的路子,正与童慎路数一致,只比谁的力气更大速度更快罢。   陈羽则是脚下功夫更甚,他与陈玄一道乃是孟凛的暗卫,他身形像条游鱼,闪躲无形,刀砍不到他,反倒是善于抓人破绽,他与吴常仿佛刚柔并济,耍得童慎火上了心头。   童慎怒喝一声,一把砍刀闻名的淮北漕运当家面若猛虎,一对二丝毫不怵,他一边接刀,一边恶声道:“孟凛,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不是殿下的人,难不成跟你那个老子一样,要来图谋这江山!”   孟凛与那打斗离得远远的,他轻蔑地一笑:“童慎,你不想要你儿子的命了吗?”   童慎的刀骤然一偏,被迎面的砍刀压得半蹲,他吃力抬起,咬牙道:“乱臣贼子,你休得动我儿子!”   孟凛看着童慎轻笑:“童当家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蒙在鼓里。”   他从已经被打斗弄得一地狼藉的地上捡起滚过去的酒壶,又拿起个杯子,缓缓地倒了杯酒,“你儿子此次入狱,正是我的筹谋啊。”   孟凛抬手,将那酒杯倾倒,祭酒般地洒在了地上。   他轻飘飘道:“你非不信我真是齐恂的人,桐柏山的所在还是你的好殿下告诉我的,你那儿子往日里纵情声色、骄奢淫逸,你怎么忍心放他去桐柏山受苦,我不过是让人稍稍骗他,告诉他易容了便不会有人再认出他来,从此天高地远任他戏耍,他便急不可待地要出来寻欢作乐了。”   “这样就不动声色地把他带了出来,我想到他以后少有什么好日子过了,还好心留他去秦楼酒馆里买笑追欢了几番,才把他送到了白烬面前……”孟凛遗憾地叹了口气,“……但料想,这好心自然会无人领会了。”   “啊——”知道真相童慎悲痛地大喊了声,他几乎目眦尽裂,刀耍得更快,竟是不要性命般地胡乱砍了起来,他眼底通红:“孟凛,我杀了你——”   乱刀下毫无章法,吴常咬牙接着,他与陈羽左右换了位置,吴常刀口斜扫过去,右边虚空,陈羽正正是伤了童慎右手。   童慎手中一颤,随即便是霸道的刀风迎面而来,童慎不得已横刀一拦,谁知刀法虚晃,吴常一脚结实地朝他胸口踢了过去。   胸口像是被大石正正砸了,踢得童慎眼前一黑,手里的长刀立马被打飞了出去,孟凛嘴里的话乱了他的章法,这会儿已是落了下风了。   刀“晃荡”坠地,陈羽立刻上去错了他的肩骨,童慎痛苦喊了一声,便被陈羽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孟凛看了眼楼下雨中不休的打斗,把窗子关上了,他背对着地上的童慎,幽幽地道:“童慎,你请我吃的饭,便可开席了。”   童慎被疼得大口喘气,肩骨被错使不上力气,他仿佛是被困的斗兽,踏进陷阱里等着宰割。   这一刻他看着孟凛的背影,他看走眼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并非是个弱不禁风的兔子,而是只扮猪吃虎的狐狸。   他的身世童慎还记得一二,当年武林世家的宁家一朝被杀了精光,连那时身在南朝的宁家女儿也听说一道死了,宁家当年乃是武林里有名的世家,却在南方战乱祸起之后隐匿了起来,别人当他把女儿嫁给了叛乱的贼子孟明枢而无颜再见世人,谁知十几年后竟被惨烈地灭了满门。   孟凛捡起方才被吴常扔出的那把切肉的短刀,他走到童慎面前,“本来是长夜漫漫,但你家守门的实在废物,拦不住白小将军手下的人,我这会儿就跟你长话短说。”   孟凛把刀立在童慎眼前,仿佛是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当年一场大火,从宁家烧到了孟府的偏院,是有人要宁家一个不留,但我外祖身在江湖时一向仁义,不结仇家,如若是因为看不过孟明枢的作为大可直接去南朝生事,不至于对他一个已然退隐之人赶尽杀绝,童慎,你猜猜这杀人满门的事情,是何人所为?”   童慎瞥了一眼短刀,又看着孟凛,他喉间动了动,“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又没杀过你全家,你找我那就是找错了人!”   孟凛摇摇头,他轻声道:“童当家都还记得我常叔的脸,怎么就不记得五年前吃过的席了?”   童慎的呼吸顿时一滞,五年前……他脸色变了,脑海里先是出现了锣鼓喧天红绸漫天的喜庆盛景,宾客满堂的喧嚣宅院,接着又是暗夜里火光冲天,大火过后的残土焦块,眼里一幕幕在这凄厉的风雨夜里回放,他不可置信看向孟凛,“你……你……”   “以牙还牙……”童慎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以眼还眼,你好狠的手段。”   孟凛笑了,他那桃花眼里盛满笑意,几乎是祸国殃民般的好看,“就喜欢和童当家这般好记性的人说话,看来年岁还是太短,还能有人记得赵家的往事,不过听闻你与赵家的家主赵永佺曾是至交好友,记得也并不奇怪,那年赵家公子娶亲,几乎是十里红妆,排场大如世道未乱之前,那天你受邀在场观礼,想必也是见之不忘。”   “但人世间多的是大喜大悲之事,白日之喜夜里便成白丧,赵府举家醉酒,宾客散去之后无人再拿得起刀剑,夜里残月都已沉进了西山,赵家的刀剑声与哀嚎声全都一并葬在了火里,一夜之际,赵家人几乎与当年的宁家如出一辙——无一幸免。”   孟凛俯身蹲下,他缓声道:“我做的。”   童慎瞳孔一震,当孟凛直截了当将这些说出来,那些无人再提的往事被具象成鲜血淋漓的真相,他额头不禁冒起了冷汗——面前这人原是个疯子。   孟凛“啧”了一声,他继续说着:“但这江湖里明哲保身的人太多,如今世道之下一个晚上死了家人,人人只会关起门来讳莫如深地谈论,却不会去追究背后的恩怨如何,曾经宁家如此,赵家亦然,只当是武林的秘事奇谈又多了一桩。”   “古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从我查出杀我外祖一家之人乃是赵永佺的那一天起,我就始终不明白,这恩怨是从何处来的。”孟凛低头盯着他,“你知道吗?童慎。”   童慎闪躲着孟凛的眼睛,他语气有丝慌了:“我又不是赵永佺,我怎么会知道!他怕是都死成一堆骨头了,你还要再……”   “我说了赵永佺死了吗?”孟凛松开手里的短刀,那刀哐的一声倒在地上,金石之声砸断了童慎的后话,“他如今还被我锁在家中地牢里……”   “哦——”孟凛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想来你还不知道我家在何处,”   “淮北?”孟凛看着童慎那似乎要凹起的嘴型摇摇头,“不对,我家在岭中,江天一色,那才算是我的祖产。”   童慎似是忽然被雷击了一道,岭中,江天一色……   如今南北两个朝廷相对而立,岭中正是其中的天然地理界限,但战后的二十年里,这块复杂之地慢慢成了块南北不管的地界,其间土匪山寨数不胜数,民不敢住,官不敢管。   直到后来出了个姓江的,在岭中打拼出了名声,竖起一帜“江天一色”,盖过了岭中的大半片天,几乎成了这块地界里的“土皇帝”。   “不可能……”童慎不可置信地摇头,“我见过江天一色里住的那个小子,江家的家主另有其人,你骗我,你肯定是在骗我!”   可童慎愕然地一想,孟凛身后要是没有岭中的江家,他一个小县里出来的读书人,是怎么能报复赵家,怎么能把童子启带出桐柏山,又是怎么知道太子的事的?   童慎的手颤抖了下,但他立即握紧了拳头,他从陈羽手中挣扎着,肩骨处几乎要咔咔作响。   孟凛继续说起刚才未完的话,“童慎,你知道赵永佺如今怎么样了吗?”   他仿佛喜欢看人挣扎,他对着挣脱不开的童慎轻语:“他疯了,他被穿透琵琶骨在地牢里关了五年,赵永佺早就疯了,但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童慎的四肢颤了颤,又停止了动静,他吸了口冷气,只听孟凛在他耳边说:“赵家上下十五口,连带仆役婢女七十六人,为太子殿下尽忠了。”   童慎仿佛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他惶恐地抬头看孟凛,“你是……你是来报复殿下的……”   孟凛就这么凝视着看了童慎许久,他手中将那地上的短刀拿起,又竖着松开,拿起又松开……那倒地的哐当声便一遍一遍地敲着童慎的神经。   童慎终于受不了了,“你到底想干什么……殿下,太子殿下他一派的好名声,你莫要,莫要……”   刀“哐当”一声倒下,孟凛有些不悦了,“童慎,我至今还跟你多费口舌,乃是因为你与赵永佺关系匪浅,又同为齐恂做事,我就不指望你能知道齐恂为何要针对我宁家,你只需要告诉我,赵永佺因何对齐恂忠心耿耿,他们平日里又有什么往来。”   孟凛眼神阴郁:“我耐心不多,你知道了这些,我断不可能让你活着去见白烬,但你若磨蹭地讲些忠义之情,我恰巧学过几年医,想让你不着痕迹地死,法子多着,就看你怎么选。”   楼外的雨冲走了血腥,童家的手下终不比将士,他们横躺在地上哀嚎,被刀砍的地方被雨水重重洗刷着,像要洗掉人身上的罪孽似的。   那些将士进了楼里避雨,他们将斗笠摘下,从衣服上拧出了大把的水。   白烬还打伞站在雨中,他没进门,他站在外面看楼上,林归在旁边问道:“小将军,要上去吗,听……方才周大人的意思,孟公子应当在上面。”   白烬微皱着眉,他目光不改,“再等等。”   林归同白烬一道站在雨中。   童慎许久都没说话,他仿佛在雨打窗户里回顾了他这一生,他在保全他的一身忠骨与做个铁血铮铮的汉子之间来回走过,他这一生属实不算个好人,淮北百姓在背后骂他千言万语里,没有一句话可以撼动了他,虽说大丈夫死则死矣,但真走到那一脚死生之际,他还是做不到赵永佺那个地步,远远不能。   童慎冷静地出了声:“你答应我件事,我就告诉你。”   孟凛看着他,“你说。”   “把我儿子放了。”童慎眼里仿佛有些沧桑,他这会儿放不下的竟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你把童子启给我救出来,我就告诉你。”   孟凛又把短刀捡起来了,他想了想,“陈羽。”   孟凛道:“等会儿事情了结,你便去巡抚衙门,白烬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你避着他身边的那几个暗卫,把童子启救出来。”   待陈羽应了,孟凛注视着童慎,“如此你可说了?”   童慎喉头动了动,他被陈羽按在地上,双手反剪在后面,几乎只有头能动,他抬头起来舔了下嘴,道:“你也知道,殿…齐恂到处施恩,名声好得很,江湖里朝堂上听他号令的人一抓一大把,就连……周琮也对他忠心耿耿,我……”   童慎苦笑了声,“我没那些人的气节,跟着他就是因为有利可图,每年从漕运赚的钱够我活得舒心,还有周琮主动给我出主意,日子比刀尖舔血过得舒坦。”   “赵永佺不一样,他在江湖里有些声望,不像我是靠砍刀打架混出来的,齐恂十几岁的时候出去打猎,在猛兽嘴里救了赵永佺的小儿子,赵家就留他在庄子里住了一段时间,皇家的人行踪成谜,所以没几个人知道这事。”   “赵永佺的儿子那时才几岁,一直生养得不好,病恹恹的像是活不了几年,齐恂把皇帝给他的珍贵药材赐给了他,把他儿子治好了,赵永佺就开始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我和赵永佺是老相识,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合作了两回,也就知道了我们都是给齐恂做事的,所以有些事情就没再避讳我。”童慎说得喉头干涩,“自从齐恂帮赵永佺治好了小儿子,赵永佺就开始给他收集江湖里的名册,皇家的人有了江湖势力,就好比多了把无形的刀,只要不被人知道,买凶杀人这样不干净的事情,就都不用自己手下的人动手,齐恂为什么要杀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是他是太子,想要的无非是皇帝老子死了之后的皇位。”   “那时候我去赵家,就发现赵永佺在给齐恂调查一些朝廷里的大臣,好像是在查他们和什么江湖人来往的记录,其中……”童慎说得眼皮跳了跳,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其中好像有你宁家的那个祖父。”   孟凛握着短刀的手紧了紧,他微微敛眉,“他和哪位朝中大臣?”   童慎摇头,“不知道,我没看过名录,在人手底下做事,要是和我无关,多问就是越矩。”   孟凛沉默了会儿,“还有呢?你还知道什么?”   童慎只能苦笑,“我一个做漕运的,齐恂能和我说什么?赵永佺都死……”他这时候不知如何说赵永佺的死活,干脆不说,“都……多少年了。”   孟凛想着什么站起身来,他缓步走到了窗边,抬手将窗子开了个小缝,往那外面看了一眼。   淅沥声在耳边响起,那雨仿佛下不完似的,止不住地从天上奔涌下来。   孟凛把窗缝关了,他转头笑了笑, “童慎,我倒有些舍不得你死了。”   …… 第18章 夜谈   高楼上暗光隐约,白烬撑伞站在雨中,寒意里神思清明,他不由得琢磨起今日的事情。   今日诸事来得突然,从童子启出现在众目之下,到应如晦踪迹不明,再到孟凛被带到了童家高楼,其间巧合与否值得推敲,人为插手的痕迹实在太重,此刻童慎不出现,也不拿孟凛来威胁他,就任着他的几个手下出来送死,白烬才不太情愿地将事情怀疑到了孟凛身上。   若是换做从前,白烬对孟凛一无所知,便只当他是那个在邻里认识了多年的柔弱读书郎,可他听过了孟凛风雪里的冷言冷语,见过了孟凛不留余地的诸般算计,今日之事,他觉得孟凛并非丝毫没有参与其中。   但白烬忆及往昔,直至孟凛死后,白烬才知道他是在风雪中踽踽独行了许多岁月,这又让他在重新选择时不由得犹豫起来。   白烬深尝了遗憾的苦楚,想尽可能地填补缺憾,因此也不想拦着孟凛了。   “小将军!”站在雨中的林归骤然一惊,他指着高楼上的窗户,“上面,上面有人!”   白烬定睛一看,高楼上突然涌出了大片烛光,一声木头的断裂声甚为明显,窗子从里面被破开了,两个人影只在烛光里明显了一瞬,随即便往屋瓦上跳了上去。   林归还没反应过来,白烬已收伞往高楼上去了。   “白小将军——”林归不明所以,赶紧跟了上去,“怎么这会儿又急了……”   白烬不知今日判断对错与否,他快步上了楼,记着那窗户的位置推开了房门,直接沉声喊了一句:“孟凛。”   屋里已一片狼藉了,窗户正对着门的方向,呼呼的风往人脸上糊了上去。   “咳咳咳……”屋里只有孟凛不住的咳声,他半倚靠在墙边,面色发白地捂着脖子,神色仿佛有些痛苦,他诧异地看了眼开门的白烬,“小,小公子……咳……”   孟凛的声音都变了,白烬快步往他身边走去,孟凛的指节也在泛白,脖颈上却是一片红,红色的指印印在脖子上,像是差点被掐断了脖颈。   孟凛哑声道:“童……童慎,方才跑了。”   “先不管他。”白烬心里一时乱了起来,他不知道孟凛今日想做什么,他受了伤却是真的。白烬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扶了孟凛一把,让他往旁边的椅子上坐上去。   林归这会儿上来了,他喘着气,进来先看到的是吴常,吴常手里拿着把大砍刀,给林归吓得后退了两步,“常叔……你竟然还会武功……”   白烬看了吴常一眼,常叔会武功他从前就是知道的,今日也是因为有吴常在身边,他才没那么担心孟凛的安危,可他就怕今日判断有什么错误,如果孟凛有什么闪失……   “白烬。”孟凛看到白烬平静眸子里的慌乱,赶紧喊了他一声,“你别……你别生气。”   但孟凛想想觉得不对,平白无故地被人掳去,吃亏的应该是自己,就又改口了:“你别……别着急……”   孟凛出口又觉得心里幽幽有股暗火,也不知道人家凭什么为自己着急,从前不知何为三缄其口,这会儿连在人家面前演出个柔柔弱弱的模样都分不清轻重。   可再三思量,他才发觉是内心的那点真心在作怪了。   朝夕相处的五年里,他的心又不是铁打的,总能生出点不足为道的真心来,他既不想白烬知道自己的真面目,又不想诓骗他,难以两全,只好生自己的气。   不过被人掐脖子的感觉属实难受,孟凛有些说不出话,他咳了一声,低头对白烬道:“我没事。”   风吹进来,凉意蔓延到整间屋子,孟凛这会儿血气沉下去,才觉得全身冰冷,“就是这雨下得好冷。”   孟凛的样子白烬看来的确是柔柔弱弱的,他脸色一向很白,脖颈上的印子怕是一时消不了,衬得他脸更白了几分,几乎快要没有血色。   “林归。”白烬转头吩咐道:“去看看隔壁的空屋。”   等林归走了,白烬再回过头来,却发现孟凛摸了下他的衣服,那衣服半边都湿透了,孟凛皱着眉头道:“你身上好像更冷。”   白烬眼底平静,他摇摇头,“我不怕冷。”   孟凛往手上呼了口气,他自作主张地想:白小公子并非是不怕冷。   这会儿童慎逃了,童家几乎成了无主的高楼,雨下得太大,白烬带来的人滞留在这儿躲雨,林归打开了隔壁的空屋,让孟凛和白烬一并挪了进去。   林归寻了个火盆放进来,让孟凛和白烬相对坐着暖暖身子,他和吴常都退了出去。   孟凛喝了几口温水,声音恢复了些,火盆映得他的脸有了几分血色,可他看白烬敛着眉,便特意地笑了笑,“许久没让小公子看到我这般狼狈,今日童家这一趟怕是来亏了。”   白烬心里还五味陈杂着,也不知是因为从前被孟凛使过绊子后怕,还是真觉得孟凛今天在此处发了什么疯,反正就是觉得他老是往火坑里挑,就算今天没有,往后也爱做这种事,从前他能有那么个结尾,也多有他自己不顾安危的成分在。   早先是成全的心思大过了担心,可看到他把自己弄伤了,还没事人一样在他面前玩笑,担心之外竟隐隐有些气恼。   但他又不想对孟凛发什么脾气,毕竟孟凛一直是费尽了心思地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他为达自己的目的而掩起真心,也并非就是一心想要诓骗他,可孟凛偏偏又是个自以为是的人,这些年竟也没让他吃到一回教训,白烬就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忍不住了。   渊渟岳峙的白小将军说不出怨怼的话,却能大方地敞开把话说清楚,“孟凛。”   白烬与人说话几乎都是正色相对,他仔细看着孟凛的脸,“今日之事我无心将你牵扯进来,但我不想瞒你,便想跟你说及始终。”   白烬神色那般认真,孟凛也知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他洗耳恭听地坐直了些。   白烬张了张嘴,像是有些不知从何处说起,却起了个出人意料的头,“我猜你既有心入仕为官,定然知晓如今朝堂局势,我此次入京半年,京中形势复杂,朝中党派分明,我已抉择了……”   白烬垂了下眼眸,“六殿下齐曜。”   孟凛对此事其实已然心中明了,却难以想象这话从白烬口中说出来,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秦裴已故才发生了这些变故,但面前的白小公子的确同从前有了些难言的不同。   “我……”孟凛总不能万事装傻,他抬手往脖颈上揉了揉,“我其实……多少猜到了一些。”   孟凛道:“那日在祁阳,你身边的那几人不似寻常人家,他们没透露主子是谁,却多少能猜出是个什么人物。”   白烬“嗯”了一声,他面沉如水,“我此次回到淮北,师父的事……居于首位,也要为六殿下查清一些淮北的事情。”   他顺着说道:“在京中时,有位大人呈上了张折子,里面写着淮北的巡抚偏袒豪绅欺辱百姓,因此我表面见到周琮时,便是要与他了结这件事情。”   “但实际上……”白烬仿佛深思了会儿,“实际上是想要查淮北的……一处私矿。”   “白烬。”孟凛诧异地望着他,“这种事情,小将军与我说起怕是不太合适。”   孟凛惊讶归惊讶,但也知道白烬不是没分寸的人,今日若不是调查的事情已然成了定局,要不就是白烬可能有些怀疑到自己参与其中了。   孟凛早先还没到淮北便已在琢磨这件事情,他一来是上辈子死前吃了太子齐恂的亏,想给他找些不痛快,二来是他察觉白烬此行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做,既是如此不谋而合了,他不妨就掺上一脚。   “唔……”孟凛斟酌了会儿,“我虽没有入朝为官,也知前朝有私开矿山的先例,本朝一直明令禁止,但这等大事你私下来查,实在不必与我说起,我若,我若传扬了出去,对你委实并无益处,小将军实在不该轻易告知于我。”   “并非轻易告知于你。”白烬不想和他互相猜忌,随意猜测只会让人心生不满,只要孟凛不走上他拉不回的歧路,他便不想与他分道扬镳。   白烬道:“今日在街上那人乃是童慎的儿子童子启,虽然他只知皮毛,但也已然将矿山之事供出,后续追根究底,此事多半已成定局。只是连累你被童慎带到高楼,将你牵扯其中,并非我所愿之事。”   白烬说得诚恳,就算孟凛是被连累了,此刻也不好意思说出什么怨言,可孟凛是自己主动掺和进去的,倒是显得他有些不大厚道,对着也算熟识的白小公子,谎话信手拈来的本事仿佛没有那么顺口。   好在孟凛现在喉中干涩,声音本就不同寻常,他维持着方才的脸色,“没有把别人的错揽到自己身上的道理,今日林归送我回府,童家立刻就费事地派了人过来找我,我和他们并不相识,就感觉事情并不寻常,只是我觉得他们看我和常叔手无缚鸡之力,定会懈怠,就同他们过来了。”   “来了之后才发现,童家的当家童慎,和巡抚周大人好像有些……有些相熟,但所行之事并非大义。”孟凛看着白烬的脸色,“他们想用我来算计于你,但所谓失道者寡助,今日大雨,童家高楼的人所剩不多,多半都在码头上了,并不是动手的好时候,因此小公子来了,童慎只能把剩下的人都派下去阻你。”   “此刻他身边空无一人,咳……”孟凛实在嗓子疼,只好喝了口水,“我就让常叔动手拿他,能拖延一刻楼下群龙无首,也算不给你添麻烦。   “后来童慎应当是知道大势已去,就被个同伙一道拖走了。”孟凛有些惋惜,“其实常叔已然尽力,是我给他拖了后腿,没能拦住童慎。”   孟凛所言合情合理,他几乎就是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白烬无心再追究,他淡然道:“没拦住就罢了,等我明日回了衙门,就去通缉童慎。此事你别放在心上,冬日里……”   白烬盯着孟凛的脖子看了会儿,“伤不好养。”   “毕竟你说,重伤难愈,最忌劳心费神。”白烬把目光移开了,“孟公子这红痕怕是几日难消。”   孟凛下意识往脖颈上摸了摸,白烬看得倒是无波无痕的,孟凛却听得别扭极了,偏他不是个正经人,能把白小公子的话都想歪了,他轻咳了几声,才哑着声音笑了笑,“那小公子可得看住我,出了门怕让旁人生了误会。”   白烬眉头微皱,“什么误会?”   “……”白烬说完才回过神来,孟凛真是深谙如何让他难以为情,他几乎白了孟凛一眼,“孟公子嘴上不饶人,以后可是要吃亏。”   孟凛仿佛心大如天,这会儿已经忘了方才心里的不痛快,他打趣道:“吃亏不吃亏的,如今还不是小公子说了算,我可是身娇体弱的,白小公子想让我吃亏,那我怕是在劫难逃。”   白烬咬着字加重了语气:“孟凛。”   孟凛知道白烬再调戏不得,当下又咳了一声,娇弱地把手伸到火盆上暖了暖,“小将军可别生气,今日我也算伤者,出言无状怕是不适当罚。”   孟凛的嘴是连受伤都堵不住的,白烬从前被孟凛玩笑多了,这会儿偏偏不想让他得意,“你自己也说了,适不适当我说了算,孟公子可要慎言。”   孟凛眨了眨眼,白小公子今日好像生了刺,不是调戏的好时候,他故意咳了几声,“哎呀,我今日说起话来实在是不大方便,没有想惹小将军烦忧的意思。”   白烬横眉瞪着孟凛看了会儿,没再说话了,还好现在的孟凛还知道见好就收,还不是那副对着他杀人诛心的样子。   外面的雨声好像是小了些,雷声已经远去了,不知今日淮水的水位高了多少。   孟凛安静坐着便有些温雅模样了,但白烬俨然是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今日之事未平,白烬只有人是安坐在此的。   孟凛明白白烬在想什么,他温声道:“白烬,烦忧不值当的。”   他的声音伴着愈来愈小的雨声,比方才已清亮了许多,孟凛道:“雨停了便是天晴,今日的雷霆看着唬人罢了,明日也不过了无踪迹。”   白烬知道他的意思,他摸着自己冰凉的衣服回了暖,语气淡淡的:“你如此说,我不烦忧。”   作话:   个人觉得脖子上的红痕还挺涩的诶……   本意是想写孟凛和白烬虽然各有目的,作为上却是不谋而合了,但很遗憾笔力不够没有完全表现出来请多担待 第19章 天明   雨打着屋檐落在阶前,点点滴滴,湿透了长阶。   周琮一路淋着雨被拉到了童家高楼,他像个捞起来的落汤鸡,墨绿色的官袍浸透了雨,堪堪挂在身上,全然没了巡抚大人的样子。   他是个拿不起刀的文官,倒不会被砍杀的场面吓破了胆,但冷铁的凛冽同那冬日的风雨萧瑟混在一起,像是刮着人的后脊,杀着人的威风,周琮再直不起腰杆,他被丢在长阶上,瑟瑟地看着童家败下阵来。   周琮几乎是蜷缩在石阶上了,没人看着他,也没人管他,可他冷得直发抖,腿也是软的,连走回巡抚府上的力气都没有。   “周大人。”周琮听到有人喊他,但他没应,仿佛是听错了。   林归端着杯热水站在旁边,又喊了声:“周大人?”   周琮这才抬起头来,他看见是林归,眼神先是愕然,接着又冷冷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林归看着他叹了口气,他将那杯热水递到他跟前,“周大人,小将军也不想您在这大雨里冻坏了,喊小人送了杯热水来。”   周琮的眼神黯淡下去,他没接,没听到似的把头低了回去。   林归做下人时见惯了冷眼,他不恼,只将水放在了周琮身旁,一边道:“周大人今日淋了大雨,可小将军说冻死并非个好死法,将军不拦着,却让小人还带了句话给您。”   林归直起了身,“您乃是文官进士出身,前朝甚少贫寒之士能入仕为官,周大人自有令人佩服之处,只是不知大人是否还记得,当年科考落笔之时,还曾写过,‘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1]’,前朝风雨飘摇,朝廷多有磨难,大人乃是见过苦难之人,从前心有社稷、胸怀大志,怎么到了今夕的朝廷,大人就不记得民生之多艰了。”   林归说完了话,仿佛心有所感,顾自地叹了口气,他丢下句“大人顾自思量”,便转身离开了。   周琮听到脚步声远了,才又仰头起来,细雨打在他的脸上,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颤着手去把那杯热水拿起来,可他摸不出那杯子的温热,他看着自己的手,雨水纵横着从脸上滴落,他呆愣了会儿,原来他已淌了一脸的热泪。   周琮眼前模糊,少年人立志入仕,谁不是想要为民请命、青史留名,可这世间的功名利禄是把刻刀,血肉模糊地把人雕琢得面目全非,往着偏离的道路愈来愈远,再不记得本来模样。   周琮想起了初次受封进宫,他乃是前朝探花郎,却得罪了皇帝身边内侍的干儿子——前朝宦官当道,他出身微寒,进宫时身无长物,给不起那小公公赏钱,便被他引着走了远路,眼看着时辰将至,几乎是要前程不保。   可那日他看见一顶玉色的轿子从眼前走过,他跟着那小公公跪在地上,恭敬地喊那人世子爷,那轿子里的人停下吩咐了什么,旁边的人便给小公公手中塞了点东西,好言地跟他说道:“宫门入宫路程遥远,公公今日当差辛苦,世子请您得了空闲喝杯好茶。”   那小公公见人下菜碟,一个劲地应承:“多谢世子爷。”   等到轿子走了,小公公也不为难周琮了,拿了银钱早些把人送到喝茶去了。   周琮后来才知道,那位世子乃是当今陛下胞弟的长子齐恂,后来新帝即位,世子齐恂成了太子。   新皇登基前,周琮与齐恂仅此一面之缘,齐恂都不记得他,周琮却由此铭感五内。   到了新朝,周琮才再见着太子殿下。   齐恂受封太子,周琮同众人一道高喊“参加太子殿下”,太子府摆宴他去了,他跪在齐恂面前,与他说“殿下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下官必定肝脑涂地。”   可那时的齐恂高风亮节,他微笑着对周琮道:“周大人国之栋梁,乃民之大幸,为国则矣,不必为我。”   直到后来,先皇后去矣,太子殿下服了白丧,他还记得一身素衣的太子殿下站在一片墨绿的竹影里,月影昏沉,竹枝遍地。   “周大人。”齐恂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过来,“远使之而观其忠,你可愿远出京城,外放为官,为我做些事情。”   周琮心中若有涌泉,他恭敬地跪在一地的竹影里,“臣,愿为殿下尽忠。”   ……   十几年过去了,周琮自己都不记得自己的文章里写了什么,却还记得那日齐恂随意施恩保全了他的仕途,还记得那句“远使之而观其忠”,世事如浮云遮眼,他曾籍籍无名地在宦海里浮沉了好些年,眼看着大厦将倾,眼看着一代名将朝夕陨落,眼看着国民百姓水深火热,那满腔的热忱之心便在沉浮里消磨得所剩无几,他闭上了眼,便只能听到那句“远使之而观其忠”。   周琮手捧着那杯热水枯坐,雨下小了,点点滴滴打在石阶上。晏善庭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黎明尚且天未大亮,雨已停了,微弱的天光照在淮水之上,江水如常地奔涌而去,桐柏山若隐若现地立在远方。   可“轰——”的一声闷响犹如猛兽苏醒,若隐若现的远方震声轰鸣,方圆的土地皆能听见这巨大的动静声,那耸立的桐柏山仿佛是被鬼斧凿开,常年受江水拍打的一面山坡轰然倒塌,山石破裂的声音震天响起,远方的山被罩上层泥灰的颜色,看不到半点山林的绿。   坍塌不过是一瞬的事情,轰鸣声也不过响了一会儿,淮水湍急,依然往那山岩拍打过去,一夜的大雨,桐柏山倒了。   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周琮瞠目看着远方,白烬与将士皆被引着出门看去,孟凛站在高楼之上,等着那罩住山的泥灰散去。   泥灰之后,桐柏山如今的样子现在众人面前,半边的山破了开来,露出了其中裸露的岩石,山里竟像是空的,一块一块的山岩凹凸不平,却间隔隐隐现着金光,尚是朝露时分,正如白日初生,天光大开,日光洒在了岩石之上。   竟是桐柏山的金矿显露在了世人眼前。   周琮瞪着眼不敢相信,他多年的筹谋……多年付诸的心血,如那奔涌的淮水流淌过去一夕成空,他想着昨日的事情,昨日……昨日他让人去杀应如晦时,乃是用的炸药炸塌山块,昨日还下了大雨……开了多年的桐柏山早已是刀痕满身了,便是因为这些转眼倾覆了吗?   周琮愣了会儿,脸上竟露出了痴傻的笑容,他仰天笑了几声,便站起来要跑,腿却是软的,只好手脚并用地快步爬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跑也怕是跑不脱了,事情败露,他该是终究难逃一死。   白烬使了个眼色,一群将士便拔刀过去把周琮团团围住,雪亮的长刀刺眼,周琮像个待宰的羔羊。   周琮呆愣愣地爬了几步便停下了,他好像是神志不大清明,先是低头胡乱哭了几声,又突然笑起来,他挽起那依然湿漉漉的官袍长袖,文人风骨已不在了,他抹了一把脸,那脸上便出现了恶狠狠的狞笑,他朝着白烬大喊:“是我——周琮!”   “是我贪图名利富贵,是我鱼肉乡里欺诈百姓,我私开桐柏山所得金银,皆入了我一人口袋,我是千古罪人,我……”   周琮仿佛有些失声哽咽,“我……愧对于天地,愧对于……君上。”   “啊——”周琮仰天咆哮了一声,他眼神一厉,仿佛是积聚了全身的力气,对着凛凛的长刀骤然撞去。   白烬的一声“拦住他”已然迟了,鲜血如注,巡抚周琮一头撞在刀上,殷红的雪从刀上滑下,滴在昨夜还未干的水洼里,红得触目惊心。   周琮沉沉一声倒在地上,咽了最后一口气。   白烬拧眉无声叹了口气,他目光往高处看了眼,孟凛还在高楼之上,他也看着周琮,他只单单看着,半点喜怒哀乐都没有,正是看着个死物的模样。   白烬目光回来,他思绪很快,即刻把林归喊了过来,“让人去看看桐柏山的情况,山崩不是小事,看看是否有什么伤亡,好在桐柏山并非有什么人住的地方,矿山的人……”   白烬凝重地想:“应该不在里面了。”   林归快速地领命去了,白烬又看向了远方。   昨夜大雨过后,淮水水位上涨了许多,江水仿佛也在怒号,卷着泥沙浩浩汤汤地汹涌奔腾。   其实白烬前世时也曾历经了桐柏山塌的事实,却不是如今,那时孟凛已然不在人世了,那山崩背后的鲜血淋漓虽震惊朝野,却只能由着当时掌权的人写进史书,不过区区几行字眼,便埋葬了数百条性命,其后金矿的受益者却稳稳坐着,不复追查。   白烬受命去治理淮水,那时乃是夏日,淮北下了场多年未有的大雨,天仿佛被捅了窟窿,雨下了几日,整个空谷一般的桐柏山,竟然灌满了江水,而桐柏山里挖矿的矿工几百人,竟是被活活淹死在了山谷之中。   他临水之际,看到淮水上飘着浮尸,连日打捞,竟是三日不绝。   可就是这样惨烈的死法,也没能将那金矿背后的齐恂拉下马来,太子殿下一尘不染,独坐高台,便有人前仆后继地愿意为他担了诛尽九族的罪名。   好在今日的桐柏山半边塌陷,与上一世不同,出了童子启的事情,周琮和童慎怕是不敢再把人放在桐柏山里,白烬总不过只是搜山无果,也难以追究他们的祸事。   如今山自己塌了开来,金矿暴露于世人眼里,周琮的罪过逃不开了,私开金矿乃是诛灭的死罪,可他身上便不会背负那些沉沉几百条的人命了。   白烬此来淮北,他愿为六皇子齐曜查那私矿之事,不管私心有多少,他终究是不想那几百条的人命如前世一般随水而逝。   白烬重生了,他不止想救自己,也想救苍生。   ……   ***   巡抚府上。   时辰尚早,天也不过蒙蒙亮着,府上的下人已起来洒扫了,周琮住处却是一片寂寂,因着主人一夜不归,没有吩咐,下人们不敢擅自过去。   一个人影却穿过院子,直接打开了周琮的房门。   天光微暗,应如晦进了房里,他右手受了擦伤,深色的衣袖上血迹不大明显,衣摆上的泥点却是沾了半身。   他慢步走着,耳边细细听着动静,那静谧的房里还残着股烧过的檀香味,他走了几步,身影忽地一偏,细微的声音入耳,一把剑擦着从他身侧刺过。   应如晦转过身来,他细细眯眼,危险地看着面前这个拿剑的侍卫模样之人,他问:“你是周琮的人?”   那侍卫不语,拿着剑便继续朝应如晦刺去,谁知他刚近了应如晦的身,那人半步不退,只将手放在腰间,银色的刃光一闪,应如晦竟从腰间抽出了把软剑。   侍卫始料未及,那软剑犹如银蛇,瞬间就逼得他闪躲不及,应如晦下手极快,软剑伤人伤口极细,细细的伤口割着手腕,那侍卫一阵吃痛,长剑哐当就坠了下去,他竟打不过这个文弱公子。   那侍卫被应如晦一脚踢得侧躺在地,应如晦把软剑藏回,把那坠地的长剑捡了起来,他拿剑指在那侍卫喉边,让他受着剑的冷意近在咫尺。   他仿佛心情不好,温雅的眉目间沾上戾气,便不像个读书郎了,他阴沉着脸道:“周琮院里的暗室所在何处?”   那侍卫原本就不知他还会武功,一时被他镇住,嘴里没了整话:“我我……我……”   应如晦眉头一拧,“你不知道?”   他不听废话,手里长剑扬着一划而过,那侍卫惨叫一声,剑落在他肩骨侧,直直插进了那肩头的凹陷处,鲜血立马就涌了出来。   应如晦厌恶地退了步不溅上血,把剑拔了出来,又是一声惨叫,他依然只是冷漠地重复了遍:“暗室在哪里。”   那侍卫满脸痛苦,他颤着手指向书架,“书架,书架后……后面有……机,机关……”   应如晦拖着剑往那书架边走去,他伸手往后面一摸,按上个凸起的机关,那书架低低地“轰”了一声,便往旁移了过去,露出了后面的一道暗门。   应如晦推开暗门,面前却只涌来阵汹涌的热意,那暗室里边竟是火光冲天了,蛇信般的火苗扑腾着迎面而来,嘴里鼻里全是焦纸的味道,墙壁上映着火光,熊熊大火几乎快要烧满暗室。   他骂了一句,刚要上前一步,那火光里却跳出个蒙面的黑衣人,逼着他退到房里。   应如晦今日受了伤,一时闪躲不及,右手撞在书架上,剑差点掉了。   那火里的黑衣人却仿佛认识应如晦,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隔着点距离站在暗门前,他冷笑着道:“应大人来迟了。”   应如晦握紧了长剑,他也冷笑,“是来迟?你不是应当以为我来不了了?”   那黑衣人仿佛没听懂,却毫不纠结,“怎么?应大人今日像是给背刺了,想不到世家公子的礼部侍郎,竟是会武功的。”   应如晦也惊讶了一瞬,“不是你?”   他也立马没有纠结了,“今日有人在桐柏山炸崩了山石,想要将我活活掩埋,我还以为是你指使周琮所为。”   “周琮?”黑衣人品了品那话,低低骂了句“蠢货。”   黑衣人不欲废话,他提刀向着应如晦,“应大人搞得这样狼狈,像是受了伤啊,今天这暗室你白来了,若是还想活着回京,最好别与我纠缠。”   应如晦盯着那人眼睛,他只抬起了刀,冷然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冷哼一声,立即就对着应如晦提刀冲去,他身形极快,力气也极大,今日应如晦实在是受了伤,他警惕着招招闪躲,却也显然是落于下风。   但黑衣人明显是不想下杀手,他刀锋一转,一掌打在应如晦胸口,他被打的血气翻涌,咬着嘴里的血腥味撞上了后墙。   应如晦眼前一黑,那黑衣人的手立刻就打到了他的后颈上,应如晦颈后一阵剧痛,眼前的黑再没明了,他被打晕了过去。   黑衣人摇摇头,看着倒地的应如晦仿佛自语:“周琮蠢事做了不少,却也知道矿上的账本不能留,但如今金矿已然是废了,应如晦,今日应该是我来晚了淮北啊。”   他说了便环顾了圈四周,他将那暗室的门合上,待书架归位,才看到了地上那被应如晦捅了一剑的侍卫。   那侍卫被吓的眼神惶恐,连连挪着往后退。   黑衣人冷眼看着他,“背信叛主,死不足惜。”   侍卫只觉喉间一冷,一刀便被取了性命。   黑衣人再不停留,从那院子里一闪不见了。   作话:   注:[1]:“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出自唐·魏征《谏太宗十思疏》,想要国家安定必须要厚积道德仁义。   早期改稿子的时候,因为前面节奏太乱片段太散,删掉了一个周琮出场的片段,因为白烬在他管辖的地方出了事,他担心乌纱帽不保,对待自己手下人和白烬的人完全是两幅面孔,也是见人下菜碟,变脸极快。而后面再往前看的时候,发现他曾经也吃了见人下菜碟的苦处,自己却又变成了这样的人,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另外我真的很喜欢“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种下雨的感觉呀,出自宋·蒋捷《虞美人·听雨》。 第20章 试探   直到白日,白烬带着人来搜周琮的住处,才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应如晦。   林归看到应如晦差点哭了,颤抖着手摸了摸他的鼻息尚在,才长舒了口气,他仰头对白烬着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一日白烬的事情比前一日更多,天没亮就遇着山崩于前,衙门里立刻又传来消息说童子启给人劫走了,半日不到,祁阳的山匪事宜似乎也有了结果,那祁阳县令张全亲自赶来了淮北,给白小将军呈上了折子。   周琮的尸体已被抬回了衙门,里边的捕快昨夜弄丢了人,跪了一地时看到巡抚大人是被盖着白布抬回来的,一个个看着白烬仿佛见了鬼,哭天喊地地求着饶命,白烬耳朵里快被吵疯了,就打发他们去桐柏山做苦力,这帮平日里拈轻怕重的官爷一改往日的作风,如获大赦似的跑去挖泥巴了。   白烬带了人去搜周琮的住处,却只在里面找到了具凉透的尸体和昏迷不醒的应如晦,周琮的暗室被翻箱倒柜之后弄开了,只是里面早已经是焦黑一片。   白烬确定了应如晦没死,就把他丢给了孟凛治伤,他眼下还有许多事情,盯着桐柏山盯着衙门里,还要整理案卷撰写折子,忙得焦头烂额的,偏偏这个时候县令张全又过来了,白烬只能又赶回衙门去。   孟凛看着白烬远去的背影,便知他“最忌劳心费神”的叮嘱又成了空话,白烬本来是把林归留给他帮忙的,可孟凛想想又把林归支使回去了,一番准备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打开药箱,开始给应如晦看起了伤。   “应如晦呀应如晦,也不知道该说你命大还是你倒霉。”孟凛对着昏迷不醒的应如晦嗤笑,“交给我治伤,你看我家小公子都没把你的命给当回事。”   吴常在旁边打下手时忍不住咳了一声,仿佛在提醒他不该把心里话说出来。   孟凛心领神会,他似乎心情还不错,起落间将根银针扎在应如晦的头上,吴常看得脑门一麻,还是没忍住道:“公子,他,他是个朝廷命官。”   “常叔,我知晓。”孟凛手间不停,游刃有余似的,“你放心,我恩怨分明,从前的仇怨就算是了了,教我医术的师父有时候是刻薄了点,医者仁心还是有的,我不能砸了他的招牌。”   “再说……”孟凛四顾了下确定没有旁人,才道:“我昨日又不是真的想杀他。”   孟凛端详了会儿应如晦的手指,“常叔你是老手,一个拿笔的文官可不会像他手上起这样的茧子,这茧不是拿笔来的,而是拿剑来的。”   当然孟凛之前并未细看过应如晦的手,只是上一世时同他打过些交道,知晓这个年少成名的世家公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吴常沉目接过了孟凛递过去的银针,孟凛查看着应如晦的眼睛,一边低声道:“周琮以为应如晦也是个弱不禁风的文官,才敢听我撺掇去炸了桐柏山的山石,以为这样既能阻碍他继续调查,也能削弱六皇子的势力,但结果适得其反,桐柏山早已是枯木朽株了,一炸坏其根本,一场大雨便是地崩山摧。”   “那万一……”吴常皱眉,“万一他真死了怎么办?”   “那就只能算是他功夫不到家,或是运气不好。”孟凛停顿下来,他看着吴常奇怪地笑了下,“这样一来,淮北查出私矿的功劳岂不是都归于白小将军一人身上,只是……   他没心没肺地道:“白烬可能会因此自责,但我觉得不亏。”   可孟凛又皱了皱眉,顾自低声说:“可惜我替白烬不值,死了也不值得他自责。”   “……”吴常不知作何评判,便再不说话了。   这一日天没放晴,却已然没了昨日压抑般的阴沉,一点晃眼的阳光只在晌午的时候露了点影子,便躲藏起来再窥不见。   应如晦醒来时已经快黄昏时分,白烬知道后便赶了回来,摒除了旁人,他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都说给应如晦听了,两人一直说到了夜幕降临。   夜里寒冷,整个巡抚院子里依然四处挂着灯笼,十分亮堂,却让人看去冷清了许多,周琮自戕,府里的人不是被叫去问话了,就是已然离去,那磅礴的墙院少了人气,竟多出几分寂寥之感。   孟凛坐在外面栏杆上看着高高的院墙叹了口气,可能是幼时在高院里待久了,里面的冷漠与无趣压得人透不过气,他见着这院子,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个好住处。   他望着黑漆漆的天看了好久,白烬过来他都不知道。   白烬在他背后问他:“怎么在这里吹风?”   “我在想文章呢。”孟凛转过头看他,“今日见着的那位应大人,指不定就是我今后的主考了,让我见了心焦,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孟凛的脸在灯笼下衬得十分柔和,人仿佛也不苍白了,白烬温和地看着他,“你的主考,想要见一见你。”   孟凛有些惊讶:“见我?”   白烬仿佛是安慰,“你不必怕他,应大人不是个……”但白烬说到一半又改了口,“你应该也不怕他,我没见你怕过谁。”   “小公子这么说我可就惶恐了。”孟凛笑了,“万一我以后还得在京城混下去呢?”   白烬很正经地看着他,“你怕我吗?”   孟凛一下没反应过来,白烬便替他答了,“你连我都不怕,京城里怕我的人多了。”   白烬认真道:“京城有我,你也不必怕谁。”   “……”爱说花言巧语的孟凛被白烬一时说得熄了火,心里像是在冬日寒霜中被吹了阵化雨的春风,他可真是怕了白烬真心实意凑到他面前给他糖吃,他知真心可贵,却又总在难得的东西面前望而却步似的,他又不是什么好人,凭什么能让人真心相对呢?   白烬甚少看到孟凛哑口无言,心里竟有些得意似的,他面色不改,“你先去见应如晦,衙门里还有些事需我去问,林归我带过去了,若有事直接差人去衙门便可。”   “……好。”孟凛应了,两人便各自往一边走。   应如晦见我做什么……孟凛不大情愿地走到房门口,进去却还是换了副温和有礼样子,他朝应如晦拱手行了礼,“参见应大人。”   应如晦正坐在桌旁,他才用了药,因着身上有伤,外袍便只是披在身上,他对孟凛一脸和煦:“孟公子不必多礼。”   孟凛直起身来,看到应如晦这样子不禁眉头微拧:他方才就是这幅样子见了白烬?   不过孟凛礼数还算周到,应如晦给他指了坐,他便坐下了,此刻的应如晦十分和颜悦色,俨然是个温润有礼的世家公子。   应如晦笑道:“孟公子开的药好苦,让我想起幼时喝过太医院的药,也是这般苦。”   孟凛低着头,“大人说笑,在下对于药理只是学了个皮毛,哪里敢和太医院相提并论。”   “孟公子好生谦虚。”应如晦拢了下衣服,“你为我治伤我心存感激,我官任礼部,知晓你还是淮北州试的解元,只等着来年在京城看你的文章。”   孟凛只好跟着附和:“小人……惶恐。”   应如晦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口,他盯着孟凛,“孟公子与白小将军倒是好生相熟,方才小将军过来,跟我说祁阳县令来了淮北,呈报了山匪一事,可小将军说那时他受了伤,山匪之事交给县令,其他的委托事宜都是你来处理的,如今事情出了结果,不知孟公子心下可有什么结论没有。”   孟凛神色淡淡的,“应大人既已得了结论,为何还来问我?”   他微微仰起头,“我与小将军相识年岁甚久,他受了伤我心中怜惜,不忍小将军太过操劳,便替他与县令大人交涉几句,传达些意思,哪里称得上是处理。”   “倒是我失言。”应如晦脸色不变,“那这结论我来说给孟公子听听。”   “县令在折子中说,他好生审问了那山匪头子,那人本来一口咬定他是为了整个寨子的生计前去抢劫,从前因为吃过秦老将军的败仗不敢骚扰,现今听闻将军不幸离世,便壮了胆子想要一雪前耻,却没想到又遇着了白小将军。” 应如晦摩挲了下手掌,碰到了自己手心的茧,“可后来仔细审问,却得出个骇人的消息。”   应如晦眼里有了些看不太出的凌厉,“小将军回祁阳的消息,被周琮泄露给了山匪,他们是打定主意去找白小将军寻仇的,本来是父死子偿,加上小将军也曾与山匪结过梁子,听了周琮的撺掇,山匪便连夜入了祁阳县城。”   他端详着孟凛的表情,“而巡抚周琮,是冲着借刀杀人去的。”   孟凛一直是垂目听着,周琮做的蠢事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可如今听应如晦说起始终,他又忍不住心里泛起涟漪,白小公子师父不在了,却还要如此遭人算计,那天白烬满身是血地倒在他怀里,他几乎吓坏了,想到这里,孟凛都没注意到自己眉头紧皱起来。   可应如晦还是道:“孟公子好像并不意外。”   孟凛锁着眉头,听到应如晦这样说,他不悦地想:应如晦这是在试探我了。   可孟凛心里又实在窝火,他抬起眸来,露出了副难过的表情,“意不意外都已是定局,可惜白小将军一向是个伤痛不与外人道的性子,应大人知道如今山匪皆已落网,知道这事背后之人乃是周琮,可大人怕是不知,小将军此次祁阳走得有多凶险。”   应如晦听得嘴角落了下去,他语气沉重,“白小将军属实不易。”   “是啊……”孟凛好似感叹,“白小将军本就在淮北受了伤的。”   应如晦仔细听着他的语气,“听孟公子的意思,仿佛是在怪我。”   孟凛垂眸:“自然是不敢如此。”   应如晦摇头,“孟公子才思敏捷,又与白小将军交情匪浅,知道的怕是不止这些,怪我也是应当的。”   孟凛犹疑了一瞬,嘴里却是先道:“我不过一介布衣,不敢有攀附权贵的念头,也不敢自恃什么才思敏捷,应大人说笑。”   “你若与我这样说……”应如晦道:“有些事情怕是今夜也说不清楚。”   孟凛忍不住心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可孟凛想了想,他忽地站起身来,朝着应如晦拱手拜了一拜,“也算是托了白小将军的福,我今日才能见着侍郎大人,大人乃是朝中经天纬地之人,同我这般的小人物可算天差地别,不敢相提并论,只是在下身无长物,早年结识白小将军已算是人生大幸,不管小将军何思何想,我自是心中百般珍惜,不忍看他受了委屈。”   孟凛的话说得十分客气,应如晦却已然能听出来,他觉得是自己委屈了白小将军。   应如晦端正坐着,他沉思了片刻,“白小将军是国之栋梁,又是难得赤诚之人,我怎么好让他受了委屈。”   孟凛面色微沉,“应大人想旁人与你说实话,自己却又喜欢兜圈子,空手套白狼之事,做起来恐怕不厚道。”   应如晦眨了下眼,他换言道:“小将军心中有大义,你为何觉得我委屈了他?”   孟凛依旧是恭敬地垂着眼,房里的光比外头要亮堂,他还是那副面色发白的病气模样,这夜里甚至看着更是无害,他话说许久,声音都已经变哑了几分。   孟凛道:“我与小将军相识于幼时,对他自是有几分了解,小公子虽是少年将军,却仍是年岁尚浅,他待人一向真诚,乃是光明磊落之人,可我作为旁人来看,总是会担心他的一片真心落了空,或是遇人不淑,或是让自己置于险境,总之便是得不偿失,我倒是见着心疼。”   “这次祁阳之事,说起来应大人应当比我清楚其中内情,我也不过是见着小将军差点丢了性命,以身犯险,实在有些……”   孟凛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他停顿了会儿,抬头问道:“应大人非要听我明说吗?我此次入京,还是奔着前程去的。”   应如晦凝视了他片刻,他先是什么都没说,而是伸手去倒了杯水放在桌上,才道:“我看孟公子也是伤者,还是先倒杯水喝。”   孟凛没动,应如晦只好道:“话都说到如此地步了,你有小将军撑腰,我自然不敢难为于你,只是你不跟我明说,来日小将军之事,我心里可就缺着那么些轻重。”   孟凛并不言语,只缓步走了过去端起那杯水,“多谢应大人。”   孟凛喝了水,声音仿佛被水浸润过了,他话中平静:“我今日本可一味装傻,可应大人心里已然有了结论,我若什么都不说,怕是还要惹你不快,转头我便是前途未卜了,我只是个无官无职的平庸之人,所行之事并非样样磊落,可应大人不一样……”   孟凛将杯子立于桌上,“应大人生于锦绣丛中,乃是知书守礼的世家公子,却怎么也撺掇人不顾安危、以身饲虎呢?” 第21章 夜色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连火光都是平静的,两个人的影子印在窗子上,正是入夜时分。   应如晦竟没有不悦,他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孟凛,“你是从何处看出,我撺掇人不顾安危、舍身饲虎的?”   孟凛视着应如晦的眼睛,他的眼睛像一池深潭,其间透着股温润,却又让人看不出深浅,捉摸不透的人最是可怕。   “白烬的伤。”孟凛道:“应大人可否告诉我小将军在淮北是如何受的伤?”   “如何受的伤……”应如晦手指不自觉轻敲了敲桌子,“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小将军刚入淮北,便已被刺杀之事。”   “是吗?”孟凛轻飘飘地咬着字,他在应如晦面前坐下了,“应大人毫不坦诚,今日之事便没得说了,我家小公子……”   孟凛说起白烬停顿了下,“小将军行事一向光明,他做得出甘入险境,不顾自己安危的事,乃是因为他英勇无畏不计得失,但他想不出故意受伤而引人对自己动手的主意,以自己为而饵,我恼他不顾惜身体,那日在淮北的伤乃是他自行为之,为的是引得知道他受伤的周琮对他动手,若要说如何看出的……”   孟凛声音微冷,“说起来那日白烬性命得以保全,还有他身边那几位……的功劳,他们手中弩箭一击即中,伤了好些山匪,可那伤我看过,弩箭上带了少有的麻药,白小将军的新伤盖过了旧伤,但那早先弩箭的痕迹,并非是能就此掩下的。”   “可刀剑都是捅在白烬自己身上的……”孟凛说着,心里竟觉得有些堵得慌,可他又觉得这反应过了头,便语气又淡了些:“应大人觉得,我不该怪一怪那背后出主意之人吗?”   “原来如此。”应如晦略微沉吟,那深潭般的眼里才有了点波澜,他半眯了下眼,“所以孟公子就是因此而怪罪于我。”   “你觉得我不顾惜小将军的安危而让他置身险境,所以你也……”他眼里闪着寒芒,“不顾惜我的安危,撺掇周琮送我入了险境?”   此话一出,孟凛立刻便是一脸疑惑的神情,“应大人为何会如此想?”   他好似诚惶诚恐,“主张加害朝廷命官,乃是大逆不道之事,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做出这种事情,更何况今日乃是我第一次见着大人,之前哪怕是心中有过什么擅自的猜测,却也都是出于对小将军的关照之情,大人可不能误会于我。”   应如晦静静看了孟凛一会儿,眼里的锋芒又给深潭化开,他微微一笑,“与孟公子说笑罢了。”   “孟凛。”应如晦特意读着他的名字,“我等着来日在京城,与你相与的机会还多着。”   孟凛懊恼一般低着头,“可惜大人怕是要就此记恨上我。”   “我不会。”应如晦道:“小将军特意嘱咐不可为难你,我应如晦自然得一言九鼎。”   应如晦仿佛还有什么要说,却又没开口,只给自己倒了杯水,浅浅喝了一口,他端正神色,谦和有礼,“改日,我去给小将军赔不是。”   孟凛沉目敛眉,端坐无声,应如晦不好糊弄,一场戏演得不知谁亏了。   不久之后孟凛给应如晦拜别:“应大人好生养伤,若是嫌药苦,我便在药方里再多加一味甘草,免得让大人再尝了苦楚。”   他与应如晦客气地相对而笑,可孟凛转头就去琢磨:明天的药就往苦了放……   这一日白小将军在衙门里忙到了夜色深沉之时。   山崩与金矿都非小事,消息犹如穿云的长箭去而不返,当日就已是人尽皆知。   白烬的人在码头上抓住了开矿的矿工,他们终日呆在矿山,不见天日,皮肤透着种病态的发白,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究其来源,白烬给应如晦解释:“从前南北战乱,官府管理不善,至今也还有许多居无定所的流民,他们不知从何处来的,早先的户籍早就算不得数了,现在再整理户籍册子,许多人都查不出来。童慎的漕运人多,又有周琮在官府的关系,根本没有人去查他手下的人,那些无籍的流民被他算进人数,派到桐柏山挖矿,轻易便能掩人耳目。”   “好在桐柏山除了些田地被掩埋,没什么旁的损失,淮水的漕运被童慎一手握着,那江水流到桐柏山时,眼看着是绕弯而去,却在山中有条暗河,那金矿从里边运出来,混在码头装的货物里面,去向不知。”   应如晦听着,想起在周琮暗室所见的那人,他懊恼道:“矿上的账本毁了,如今查不出去向,也不能再随便牵扯什么人,便暂时只能按周琮死前所言当他一人所为,其他另查,可惜暗室里被烧得一干二净,不然怎么也能从中查出点什么来,那天出现的伤我那人……”   应如晦百思不得其解似的,“他认得我,但我总觉得……算是熟人。”   “木已成舟之事,只能想着后边弥补。”白烬的冷静仿佛是天生的,“已经发了消息出去通缉童慎和童子启,他们没有落网,便只能先慢慢查着。”   “但此来淮北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白烬问应如晦:“不是吗,应大人?”   桌上的烛火灯芯烧残,如同落了灯花,白烬目光缓和,他缓缓道:“从明日开始,礼部侍郎应大人便要以钦差的身份,接管淮北之事,我此来淮北受了伤,便要先行返京了。”   应如晦发笑,“小将军甩手掌柜倒是做得好,之后事情还多着,奏章折子最是难写。”   写折子用的墨水得让人搜肠刮肚,句句斟词酌句,那些文人写起来还得引经据典,说件事情都要添出花来,白小将军最不爱写折子。闫单艇   白烬直言:“我不会写折子。”   “……”应如晦叹了口气,“你那位同乡若是有你这般直接,我受了伤怕是还得挨顿揍。”   “他不会。”白烬想也不想,“他打不过你,但我应该……”   “咳……”白烬咳了一声不说话了。   “……”应如晦有些话堵在嘴里,他思索了许久,只说了一句:“白烬,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他的立场……不会与我们不一样。”   白烬沉默良久,他眼里已然冷了下来,“我心里有数。”   ……   ***   夜里星稀,霜寒露重。   一条直通的大道没人来往,路旁有棵参天的古树,枝叶横生,伸出来的枝丫几乎盖过整条道,树下野草枯了,有个路碑立在其中,不甚起眼,上面年岁古老地写着“岭中”二字。   过了这棵古树,便是岭中地界。   一声马的嘶鸣伴着人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晚的宁静,一匹马在路上狂奔,正往岭中的地界上赶。   马上坐着两人,都身上盖了灰袍,前头那人骑着马,像是已经赶马多时了,古铜色的脸上汗流不止,面上竟全是痛苦的神色。   后面则坐了个蓬头垢面的年轻男子,他露出张焦急的脸,不安地前后望着,冷风从他脸上呼啸过去,他的声音在夜里徘徊,他不休地问着:“爹——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正是童慎与童子启父子二人。   童子启刚从牢里被劫出来,他爹就一直骑马带着他赶路,片刻都未停歇。   童子启问着:“爹——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童家……”他的声音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童家是不是没了?”   “爹……爹我错了,我错了……”童子启几乎要哭了,“我是被人诓骗的,我没想跟他们说的……都是那个人骗我……”   “……”   “爹……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句话啊……”   童慎骑着马一言不发,他满是风霜的手牵着马绳,脸上已不知是霜是露是汗还是泪了,他听着童子启的话,已然是心颤个不停,却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直到马到了古树前,他才勒紧马绳停下了,他颤颤巍巍的手安慰似的往后拍了拍童子启的肩膀,童子启这才愕然地停下没再说话。   四周都是寂寂的。   童慎朝手上哈了口气,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铃铛,那铃铛声不似寻常,竟是异常低沉的声音,他摇了五下停止,便见那参天的大树上动了动。   一个灰袍的人影从树上跳了下来,童子启给惊得当场尖叫一声,童慎却依旧没说话,他将铃铛挂在了马前。   那灰袍人声音低沉:“令牌呢?”   童慎摸出了块黑色的令牌递出去,那石头模样的令牌颜色古朴,正是铁画银钩刻着个“江”字。   灰袍人目光凛然,他有些怀疑地打量了童慎半晌,才慢慢作出手势吹了个口哨。   他挥手道:“过去吧,十里之后自有人带你去江家。”   童慎不禁长呼了口气,这才又赶马往前去了。   已是岭中地界了,处处杀意的岭中在这沉寂的夜里竟也是安详模样,只有沉沉的铃铛声一路响个不停,江家的铃铛是特制了发出去的,拿了铃铛便算是江家要保的人,在岭中基本没人敢动。   童慎心乱如麻,变故好似横空劈下的响雷,由不得他多加思考,便已当头而过,正正劈得他手足无措,他紧咬着牙关,他好似疯了一样跑马,可冬夜里只冻得他神思愈发清明。   孟凛的话在他脑子里循环往复:“童慎,我倒有些舍不得你死了……”   童慎知那人道貌岸然的事实,也知那人绝对不是真心实意要放过他,可人在身陷囹圄时总会少了顾忌,在求生前总是会低了底线,他竟想听听孟凛怎样才能放过他。   孟凛话里含笑,话里却俨然全是尖刀,“我本想借白烬的手杀了你,但如此做委实不大厚道,我又不想在他面前撒出什么幼稚的谎话,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   “你和周琮搞砸了淮北的事情,从今以后淮北这块地界就不在齐恂手中了,周琮定然是活不了的,明日你的通缉也会遍布整个北朝,你又背信弃义地和我说了这些,那么就算齐恂不杀你,朝廷也自然容不下你。”   孟凛往他身边走,“那么,你唯有岭中可去。”   “可岭中是我的。”孟凛笑着,“我倒是可以替江家的家主做主收下你,给我做事……你可要考虑一下?”   “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孟凛直勾勾看着他,“你从前相识的赵永佺被我弄成了疯子,你儿子也是被我送进牢的,你如今左右为难没得选,也是因为我对你苦苦相逼。”   “啧啧啧……”孟凛忍不住道:“我可真不算个好人呐。”   “你若是要给我做事,今日一过,你淮北所有的家产全都要一并交给白小将军,多半会交由那些曾经被你欺压过的良善百姓,你儿子作恶多端,本不该有活下去的机会,他也得为他的所作所为赎罪。”   “而且……”孟凛眼里冷然,“我并不信你。”   “江家明面上没有我这个人,这些年我也甚少回去,但今日你知道得太多,说出去对我并无益处,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想清楚……”孟凛握着短刀指在他的喉间,“你今日若不能变成个哑巴,我不留你。”   “……”   “……”童慎的耳边满是铃铛声,这喧嚣入耳仿佛是往他神经上砸去,可他紧咬着牙,竟是一个字也不曾说出口来。   ……   作话:   双标孟凛:给白小公子药里边放蜂蜜,诶给应如晦就往苦了放……   白小将军:我不会写折子。   我:我不会写材料……   嘿嘿嘿下一章是感情线 第22章 少年   事情了了,白烬的心里仿佛是腾出了空来,那些往事便扎堆地往他梦里涌。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1]。”在祁阳时孟凛对着白烬总是目光明媚的,他蹲在白烬面前,一本正经地说着:“小公子如今正如龙德而隐者也,你将来作为大着呢,为眼前一点事烦忧什么。”   早些年白烬练起剑来,身上总是伴着伤的,秦裴说话毫不顾忌,也不知是觉得他今后总会出世,还是单单为着为人严厉,白烬总会被打倒了十来次,才又站起来接住新的招式。   可那时白烬才是十几岁的小公子,总不是石头铸的坚不可摧,也会有败得低落的时候。   那时候他觉得孟凛可烦了,小少年最不愿将软弱显露于人,但他被师父罚跪在院子里,只能抿着嘴一言不发,孟凛从隔壁院子搭了梯子爬过来,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自以为是地开导他。   “你若不是烦忧,而是心情不好,或者是生你师父的气……”孟凛不敢上手扯他,只在他耳边说着,“小公子,你才十三岁,你别听你师父的,我带你出去玩儿,跪久了顶什么用,我可怜惜你的身子了。”   “你敢——”秦裴竟在屋子里听到孟凛的话了,一口凉水没喝完,他一脸怒气地跑出来吼道:“孟凛!我徒弟我来管,你少在这里插手!”   孟凛被秦裴吼得一激灵,蹲着的腿一软,竟和白烬相对跪了下来。   “……”吴常多半由着孟凛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管他,可他竟有些怵这脾气不好的秦裴,来说和白烬的孟凛被秦裴一下唬住了。   秦裴看着孟凛“哼”了一声,“吴常管不住你是吧。”   “行,你不是喜欢往白烬身边跑吗,你就和他一起在这儿跪着。”秦裴手里拿过长枪往地上一锤,“我看你敢不敢起来。”   孟凛心里打了个颤,他瞟了秦裴一眼,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白烬,低声道:“小公子,你不得给我说说情?”   白烬:“……”   “……”小公子可真无情……孟凛感叹了下清了清嗓子,对着秦裴一脸无畏,“秦师父,我这是念着白烬一个人孤零零的陪他,这也是情谊呀,我可不是为着……”   秦裴懒得听他瞎说,转身就进了屋里,还“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孟凛就这么跪在白烬跟前,两个人面面相觑。   白烬其实有点想笑,心里竟有些幸灾乐祸,让他话多吧,还得陪他一起跪着。   孟凛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白烬你笑出来吧,一看你就在幸灾乐祸。”   白烬掐死了心里那点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没有。”   “好吧好吧。”孟凛无所谓道:“陪你跪一会儿,小公子可要记得我的情谊,这可是共患难啊。”   去他的共患难吧……白烬只觉得膝盖有点疼。   但他想想,心里好像是没那么低落了,莫非……孟凛是在这样哄他开心?那他也不算讨厌……   可一会儿白烬就不这么觉得了。   “小公子……”才一会儿孟凛就又喊起来了,“你师父到底要罚你跪多久啊……我可是身娇体弱的,疼死我了。”   “白烬,天地君亲师,我没有亲长,也见不着皇帝,天地嘛,心里虽是敬畏,可那都是空的……”孟凛跪在白烬面前,他说得还很认真:“我可就跪过你了。”   “白烬……你怎么都不理我。”   “唉……你都不疼吗?你家石子地怎么还没被你天天练剑磨平啊……”   ……   白烬的低落移了出去,心里就剩了烦闷:他怎么这么吵……师父是罚他在这儿听声儿吗?   孟凛会五花八门地喊着他,“白小公子”,“白烬”,“小公子”……祁阳的过往大多数都是这样吵闹过去的。   白烬不爱吵闹,他嫌烦,可这些话萦绕不去听得多了,总也能成了习惯。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孟凛好像不在他耳边吵了——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路。   白烬入仕为官,半年后孟凛也去了京城,孟凛来了京城竟没去找过他,竟为着一句避嫌,觉得白小公子并不愿与他多加亲近。   孟凛是当朝京城里的状元郎,又生得清秀俊逸,京城里许多的姑娘都开始打听他了,他文章写得好,没多久在京城里便有了才子之名。   孟凛不再是从前不着调的样子,他从朱红的宫门里出来,与白烬碰着,竟是礼数周到地与他问安,他跟在太子齐恂的后面,他温雅地笑着,他与旁的官员皆是谈笑风生,白烬升了官,他还会尊称他一句:“白小将军”。   直到有一日变故横生,京中才子成了人人唾骂的南朝奸细。   孟凛那幅温雅的样子仿佛又是一张面具,他又跪在了白烬的面前,可他不会笑着和他玩笑了,只会冷言冷语地跟他坦白自己一桩桩通敌叛国的罪行。   白烬梦见孟凛疏远的脸,在梦里都要皱起眉来。   后来……孟凛死了,死在刑部大牢里,那个冬日的雪夜,他一句辩解都不留,独独留了遗憾给白烬,让他过着往后的岁月。   白烬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人刺杀了,月色映上手里长剑闪着银光,天地空荡荡,一个穿着灰袍的男子拿剑指着他,他杀意浓重,他咬着牙问他:“孟凛……是你抓的?”   白烬被“孟凛”二字戳中了心弦,手里的剑收了半分力道,剑气锋芒少了,他的剑斜穿过去,竟被对面割断了衣袖。   已经许久没人与他提过孟凛了,可对面那人一个字也不愿多说,只一个劲儿地想杀他,白烬在梦里也见着刀光剑影,那人竟锲而不舍,追着他来了……整整四十七次,次次都只是为着孟凛寻仇,孟凛的名字又这样不舍不休地追着他了。   白烬在凌厉的一剑里醒了过来。   外面天还是黑的,门前的灯笼烛火让他撤了下来,也不知是几更天了,独独留了一团漆黑的静谧。嬿善汀   白烬喘息着,整个脑袋里都是安神香的味道,可他的困意已然是烟消云散了,左肩处的伤许是快好,透着细细的痒意,却仿佛是轻轻抓着他的心肝,这感觉并不好受,正同心里横着些什么,吞不进吐不出也抓不着。   白烬横躺在床上,他闭着眼睛,就这么到了天明。   ***   这一日天色放晴,晨起迷雾之后便是旭日东升,而太阳乃是伴着阵鼓声升起来的。   巡抚衙门的鸣冤鼓许久不响了,这会儿 “咚咚”地震天响起,敲落了上面的灰尘,也给百姓敲开了淮北衙门的大门。   击鼓的却是林归,他扶着个老妇人到了衙门口,“老夫人您慢些走,如今淮北来了钦差,应大人是个好人,定会给您一家老小做主。”   余家的老妇感激涕零,她从京城回了淮北,她听着林归大声敲着衙鼓,想起亲身的遭遇,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谢谢……谢谢,多谢大人……”   衙门里出来人,林归便不敲了,他对那老妇道:“老夫人,我便只能送你到此了,状词在您袖袋里,待会呈给里面的大人就行。”   “好好好……”那老妇人弯着腰,瘦弱的身子让人见着怜惜,她对着林归拜了一拜,她低声说道:“还请你帮我……多谢你家大人,是他,是他从……救我……”   林归赶紧把她扶起来,他对那老妇笑着,却轻微摇了摇头,他小声道:“大人知晓。”   那老妇把脑子里砍刀的影子赶紧抹了去,继续感激地点头道:“是是是……”   林归等老妇人进了衙门,才转身走到街上,那边停了辆马车,林归隔着帘子朝里面道:“小将军,事情都办完了。”   白烬掀开帘子,里面只坐了他一个人,他“嗯”了一声,“有劳你了。”   马车转动起来,白烬端坐在内,淮北的事差不多了结了,后续交给应如晦,白烬苦心孤诣地来了一趟淮北,也总算求仁得仁。   ***   待到午后,风光明媚,白烬便捎上孟凛启程去京城了。   白小将军不喜排场,但这一路车队跟着将士人实在太多,依旧是有几分声势浩大。   孟凛这回没同白烬坐在一起,一路颠簸,他只能琢磨之后去京城的事情,能赶在去京城之前,就先让齐恂失了淮北,孟凛心里舒畅,看着日光觉得明媚。   可他回望到淮北的城门,又觉得有些惆怅了,终究也算故土,上一世离开了再没回去,此去也不知是不是条不归路。   白烬的马车走在他前头,孟凛连他的后脑勺都见不着,他心想去了京城,便不打算同小将军再牵扯什么。   算着时间,白烬如今应当是还住在六皇子的府上,孟凛不便再去打扰,而且他知白烬如今跟了齐曜,他若做与从前一样的选择,终究是立场不同。   淮北的折腾已然是多加出来的变故,此前他借白烬的手掺和淮北的事,也算是多少还了他的情谊,,他终究还是吃过白小将军的亏的。   孟凛叹了口气,京城的路宽着,总有不走一条路的时候。   ……   一转眼便是半月。   去京城马车走了半个月,才快要到了京郊,京城也是艳阳天,树林里垂下的日光照着空气里的尘埃成了光柱,林下树影散乱了一地。   还有半日就要进京了,车队停下休整片刻,白烬坐久了马车也十分疲倦,他正靠着小憩,却听到外面有人喊他。   “白烬,你快出来!”   白烬掀开帘子看见孟凛,他骑在匹棕色的马上,冲他笑着:“我听林归说已经快到京郊了,就向他借了匹马来。”   日光稀疏地洒在孟凛的脸上,照得他眉眼明亮,“这半个月我被马车晃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小公子,我们去骑马吧!”   白烬第一反应是他又在折腾什么?可他许久没见孟凛这样对他说笑,有些晃了神,他又觉得变的只有自己,孟凛依旧是从前那个祁阳的孟凛了。   白烬揉了揉肩骨,朝他点头:“好。”   白烬骑着匹黑马同孟凛并排,孟凛小心地拉住缰绳:“白烬,我可好些年没有骑过马了,你待会儿骑慢点等等我。”   白烬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孟凛身子骨像是弱不禁风的,他别骑出什么好歹来,可白烬还没张口,便听孟凛“驾——”的一声,马鞭一扬,那马长鸣一声,立刻便冲了出去。   明暗交错的光影下孟凛的青衣灌满了风,他的声音顺风而来:“小公子——我可不等你了!”   “……”白烬只能赶紧跟了上去,他骑在马上,冬日被阳光照得微暖的风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得想起春三月,往人心头的阴霾上吹去,不着痕迹地化成云雨。   孟凛死死拽着马绳,他心里其实有些发慌,这马他没骑过,颠得他本就酸痛的身子骨仿佛是真要散架了,可他被风吹着,风和日光都从耳畔呼啸而过,枯草没不住身下的马蹄,没有人能拦住他,他像是往洪流里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滚滚浪涛身前过,所有的喜怒哀乐全都抛开不管,天地苍茫,孑然一身的自由自在。   白烬怕孟凛出事,他奔得更快,不一会儿便赶上了他,“孟凛,你小心别……”   “什么?”孟凛偏头大声地往风里喊:“我听不见——”   白烬敛着眉加大了声音:“我说你小心。”   孟凛笑着,离了树荫,京郊有一大片的草场,他勒着马绳放慢了步子,他的头被风吹得清醒,心却砰砰跳着,“白烬,你又有什么事情烦忧?”   孟凛看着远处的天,那边正是繁华京都的所在,“小公子这些天眉头几乎没有展开过,此次见你,不知是京中的事情惹你苦闷,还是……”   “还是因着你师父的事情……你情绪不好我本不便多说,但是小公子……”孟凛回过头来看着白烬,他这会儿眉眼温柔,正同山间明月清风,“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哪怕人死了,也不过是奔着下一场来去匆忙的人生而去,山川河流,万河归海,回不了头又总会是归于一处。”   孟凛极少会这样认真又细腻地和白烬说话,白烬的心里仿佛是被滴了一池淅沥的春雨,竟然要在他那无人问津的心土里生出枝繁叶茂来。   “白烬,你才多大呀,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孟凛任着身下的马缓步走着,他也放缓了语速,“什么不知天高地厚自负才高八斗,那都是少年人的恣意潇洒。”   孟凛像是想到什么摇摇头:“小公子该做个无忧的少年郎才好。”   白烬早不是个少年郎了,他如今不过十七岁的面貌,却早已在风云诡谲的朝廷里沉浮了多年,他看过了身边人的离去,看过了不留余地的针锋相对,他被算计着从白小公子变成了白将军,他若不如履薄冰地重新筹谋,又怎么能再不让遗憾缠身呢?   可孟凛却让他做个无忧的少年。   白烬的眉眼有那么丝如同融化的冰雪,涓涓细流和缓流淌,他忽地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孟凛的真面目了,仿佛日月星辰风霜雨雪都是他,但一眨眼就会变成另一幅模样。   “哈哈哈……”春风一般的孟凛立刻又变了脸,他大声笑着眨眨眼,“小公子是不是被我说得可感动了,我若是此去落榜了,就去找你打秋风。”   “……”白烬捉摸不清:孟凛的心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做的。   可冬日的暖阳实在和煦,骑着马吹着风,少年人鲜衣怒马,总归是有些让人值得钦羡的,连时间都仿佛被拉长了,所有的恩怨都在暖风里吹散了去,正同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豁然,即使短暂,当下却是风光正好。   ……   孟凛与白烬没多久就回去了,因着耽搁了许多天,已不便再久留。   两人都出了层薄汗,白烬怕孟凛一下又染了风寒,便让他同上了一辆马车,还让林归送了个火炉进来,别让他退掉外衣醒了汗。   孟凛心里想着乃是最后一程,去了京城便是另一番遭遇,便拉着白烬和他说了这些,平日里占了几分稍稍年长的便宜,也该和白烬说些有用的话。   马车动了起来,孟凛坐着又闻见了白烬身上安神香的味道,他忍不住问:“白烬,你身上怎么总有一股安神香的味道。”   孟凛鼻子动了动,“你睡不着吗?为何需要如此安神?我每次闻着都有些困意。”   白烬目光落在车中香炉,他解释道:“车中确实燃了安神香,你若方才骑马累了,想睡便睡吧。”   “不了。”孟凛笑着摇头,“这一路倒是多谢小将军了,此去京城不知际遇如何,从前听闻你住在六皇子府上,此去……”   孟凛皱了皱眉,那味道往鼻子里涌去,比往日闻见的还要浓烈,他强打了精神,“此去我不便叨扰……”   “我……”清淡的香味仿佛占据了孟凛的思绪,他有些睡眼迷蒙似的,“我便……”   “先……”孟凛告辞的话还没说完,睡意不知从何处来的,他想着这香味好似哪里闻过,不知不觉便偏身睡了过去。   白烬轻轻接住了他,他看着孟凛闭上双眼,让他轻靠在了一旁。   白烬缓缓呼了口气,正对着孟凛,他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孟凛的眉眼安静下来,正同方才的温柔模样。   “孟凛。”白烬轻声对着他道:“我不想和你分道扬镳……我带你入京入我府上,我等你跟我坦诚相待。”   “可你……”他轻轻咬着牙,脑子里恍惚闪过前世的诸多回忆,他说得仿佛心有所感:“不可以再发疯了。”   作话:   注:[1]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出自《易经》,龙尚潜伏在水中,养精蓄锐,暂时还不能发挥作用。   写淮北余氏老妇人的时候写得有些隐晦(?)之前有提到周琮是派了人出去阻止老妇人去京城的,但是她顺利地见到了应于渚,因此是有人帮了她,而在衙门口,老妇人对林归道谢,又想到她脑子里砍刀的影子,其实是白烬救下了她然后特意把她送到了应于渚的面前,淮北的一系列筹谋其实是白烬早就打算好的。   小时候的阿凛和小公子好可爱哇,互为邻里的时候真的好快乐呜呜呜。   白小公子把孟凛直接弄晕了扛回家嘿嘿然后开启同居的小日子,马上开启京城副本啦(终于)。   以及小灰字的来源,“可你……不可以再发疯了。” 第23章 皇宫   安神香里恍如坠了温柔乡,平日不闻这般味道的孟凛睡得昏沉,清香的味道里他梦中的火光与兵刃全都远去了,他像是枕着秋风坐在祁阳的院子里,树影下垂着暖阳,风里仿佛有桂花的味道。   “孟公子?孟公子……”   直到孟凛听见林归喊他的声音。   孟凛沉沉地醒来,他仿佛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有些发愣地看了身旁许久,才想起自己是在马车里,林归正掀开帘子喊他。   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残阳从掀起的一角车帘里漏出一点,橘红的夕阳斜在天边,只剩了一点白日的踪迹。   我这是……怎么了?孟凛揉了揉眉心,他方才不是与白烬在马车中说话吗?怎么转眼就日落西垂,他已经到了京城吗?   到了京城……孟凛一下反应过来,他从窗子里往外看,“林归,我这是在哪儿?”   入眼的是间宅院,庭院不深,却葱郁甚多,碧瓦朱檐隐在竹影梅枝之后,若隐若现地飞出了檐角。   林归举着车帘回他:“这是……小将军的府上。”   “小将军的府上?”孟凛一怔,白烬何时有将军府了?他犹疑着问:“白烬已不住在……六殿下府上了吗?”   “哦——”林归这才解释:“小将军没有跟您说吗?秦老之事以后,当今陛下安抚小将军,赏了许多东西,还凭小将军选着添了套宅子,便是这间宅院,回淮北之前将军便已经从殿下府中搬出来了。”   搬出来了……孟凛慢慢把手里的帘子放下,“那我这是……住进了小将军的府上?”   “是啊。”林归笑得贴心周到,“孟公子醒来之前,府里下人便已经把您的东西都搬进去了,将军说您一路辛劳正在休息,就没有打扰,只是现下已收拾得差不多,正可以移步进去了。”   这同孟凛原本的打算不一样,他依旧反应了一会儿,“那白烬呢?白小将军现在何处?”   “小将军入宫了。”林归耐心道:“下午车队入城,宫里便来了旨意,让将军入宫面圣,小将军换了身衣服,就已入宫去了。”   “……”孟凛嘴里干巴巴的,如今他想找白烬告辞似乎晚了,意料之外最让人心烦,却偏偏又让他挑不出毛病,他怎么能在车上睡过去?告辞的话他都还没说,睁眼便已经入了别人的家门,白小将军怎么就有了宅子了?   “孟公子……”林归举着帘子的手都要酸了,“现下是……”   孟凛知道自己不好为难林归,眼下东西都给他收进去了,他总不好让人再给他搬出来,他对林归客气笑道:“有劳你了,我这就过去。”   孟凛跟着林归下了车,才看见站在外边的吴常,孟凛笑意未褪却耷拉着眉眼:“常叔为何不喊我起来?我可是睡了好久。”   吴常锁眉不懂他的意思,“我喊你干什么?你又搬不了什么东西。”   “……”孟凛整了下衣衫,抬眼笑得哀怨:“是啊,常叔说得在理。”   吴常觉得莫名,身娇体弱的孟凛几时喜欢亲力亲为了,但他不再多想,孟凛捉摸不透的时候多了。   踩着夕日的斜阳,孟凛跟着往绿荫后的屋檐下走,他看着雕梁画栋,仿佛是梦境未醒,他依旧自问了句:白小公子怎么就有宅子了?   ……   ***   九重宫阙之内。   夕阳都融在熠熠生辉的皇宫里了,宫殿长廊落了满地余晖,来回宛如踏了碎金。   白烬到皇宫时也已是黄昏,内侍引着他进了宫门大殿。   白烬垂眸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殿内的烛火还是刚燃的,斜阳也能照进来,当今的建昭帝坐在窗边,正在这明黄的光线里露了个侧脸,他年过五旬,头发已然花白了,明暗中脸上喜怒不辨。   “白烬回来了。”建昭帝正举起一枚棋子,他的声音已经有了些苍老的味道,“过来陪朕下盘棋。”   “是。”白烬从地上起来,往窗边过去。   建昭帝手里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一角,已经是棋局过半,他看了眼白烬,“坐。”   白烬恭敬地在对面坐下,但建昭帝显然没有重开一局的打算,他眼看着棋盘,好似漫不经心,“小将军觉得,这棋局中哪方占了优势?”   棋盘上已是白黑交错,而白棋黑棋正正摆在建昭帝的两边,显然是他一人下的,白烬沉眼看了会儿,“白棋先行,早先一直占着优势,但黑棋后来居上,似乎,锋芒初显。”   建昭帝端详着又下了一枚白棋,“那你是觉得,黑棋会赢?”   白烬眼皮跳了下,他谨慎道:“陛下心中并无偏颇,白子稳坐,黑子慎行,棋局成两对之势,只是如今尚且半局,棋上变化万千,恕臣难辨输赢。”   “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建昭帝琢磨着棋盘上的格局,他缓缓道:“朕喜欢下棋,只是在棋盘之上,势均力敌这局势方能长久,倘若没有悬念,便是无疾而终,始终是难以为继。”   “难得你还懂棋。”建昭帝握着棋子又松开,清脆的声音敲着棋子,他像是在怀念,“秦老将军把你教得很好,只是老将军当年,没有你这般稳重,他也不懂棋,他连先帝的棋盘都敢打翻。”   白烬垂眸听着,秦裴确实不懂下棋,白烬的棋是孟凛教的,他虽平日不像风雅之人,却像是被人好生教过,倘若正经一回,便与那粗布衣衫格格不入。   但白烬不敢走神太久,他应和着道:“臣惶恐。”   建昭帝叹了口气,“其实朕早有心要安抚秦老将军,只是先帝旨意不可违,二十年白衣苍狗,只能等到二十年后,朕才能召他回京,只是如今……”   “白烬啊……”建昭帝看着他面色温和,“朕对你,期望甚高。”   白烬闻言,立刻起身行了礼,“臣粉身难报。”   建昭帝笑了,他摆摆手,“小将军快起来,此刻无须多礼。”   正巧内侍端了茶水过来,建昭帝端杯在手,“这茶是昨日温国公送来的,入口不涩,后有回甘,是特意取了城外陀安寺今年春里的新茶制成,旁的没什么特别,只是依国公所言,这乃是他亲手所制,朕感念其心意,顿觉茶之上品,想请小将军也来尝尝。”   “是。”白烬端起茶杯,心里已经在想:温国公……看来温国公已经前来请罪过了。   白烬一口其实并未尝出什么,只客套道:“诚如陛下所言。”   建昭帝将茶杯放下,脸上沉重了些许,“小将军说说淮北之事吧,听闻你受了伤,也不必再跪了,坐着说,你回来路上走了半月,朕案上的折子都堆成山了。”   “谢陛下。”白烬垂首道:“臣此次路经淮北,本只是因为当初礼部尚书应大人所呈余氏之事所留,却不想此事案牵淮北巡抚周琮,那周琮与淮水漕运的童慎互相勾结,平日里明暗交往甚多,甚至……通过漕运私开了金矿,并多番掩饰,不想那日淮北大雨,周琮又行差踏错,以致桐柏山倒塌,金矿之事败露。”   “详情之事……”白烬从怀中掏出一本奏章,旁边内侍见状赶忙拿过去呈给建昭帝,白烬道:“已在折子中详尽写明,臣不便耽搁归途,便先行返京,余下之事交由了同行的应大人。”   “嗯……”建昭帝拿过了折子,一边翻着,一边道:“如晦稳重,朕当初准他私下跟去,乃是念及你为着奔丧之事,恐无暇顾及,如今倒是有用。”   建昭帝早听闻了周琮的事情,可他这番慢慢翻着,脸上竟还是没掩住怒意,那已有沟壑的脸上阴沉起来,帝王之相多森然,他将折子翻到了底,忍不住地往桌上重重一拍,差点将那棋子混了个黑白不分,“大胆周琮!”   一粒棋子从桌上滚下,敲着冰冷的地板跳了好几声,才囫囵停了下来。   建昭帝叱声之下咳了两声,脸色一阵难看,“国之社鼠……内蔽善恶于君上,外卖权重于百姓[1]!咳咳咳……”   周围内侍全噤声着跪下了,白烬从椅子上站起,撩起衣摆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建昭帝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压着火气,他那混着砂砾一般的嗓子里叹了一口长气,“朕实在……不愿再睹当年之事。”   白烬明白建昭帝的意思,如今南朝分了大宋一半疆土,莫说齐家人,就算朝臣,那也见着如同骨鲠在喉,而周琮何止是违令私开矿山,更是官商勾结、刺杀朝臣,单拿出一条皆为大罪,建昭帝只会觉得他死不足惜,更怕如今局势不稳,如此虎狼之辈犹在身侧。   白烬规劝道:“如今周琮已死,陛下莫要为他气坏了身子。”   建昭帝这才神色缓和了些,他看了眼外面夕阳已逝,独独留了一线的天光,建昭皇帝眼里其实已经有些浊了,他为着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早些年便已熬白了头发,他坐在光影里,背也不如当年挺直。   他从桌上挑着棋子,将那黑子粒粒从棋盘里捡起来,他仿佛是在慨叹:“朕患夫社鼠,便深知不诛之则为乱,治国在于安民,在于夙兴夜寐,但偌大一个国家,并非中心四角寸土之地,古有千百著书之士,其用心与力之劳,无异于众人之汲汲营营[2],如今之境地,朕心中也明,治国之事,终究不比区区棋盘。”   “地上凉。”建昭帝只看着棋盘,“白小将军还是起来吧。”   建昭帝已在烛火之下映出了影子,先帝子嗣稀薄,家国倾覆之际,上位的是身为弟弟的当今圣上,他并非是个疏于朝政的帝王,可勤勉之下却只堪堪守住了欲坠的国家,如今的局势是他一手为之,他自知并非良策,却也不欲改之。   “朕乏了。”建昭帝朝白烬挥挥手,“你一路辛劳,朕再准你修养两日,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谢陛下。”白烬又俯身下去,手撑着冰凉的地面,“皇上保重龙体,臣告退。”   白烬伴着最后一丝落日余晖退出了大殿,外面已黑得不大分明了。   皇宫里总是寂静的,却又总带着声响,只因那些声响来得刻意又一致,宫人的脚步声响窸窣地犹如过路的猫,而巡逻的兵士身上传出铠甲碰撞的敲打声,步子又迈得实在,像是打着出奇划一的拍子。   白烬还没走到宫门,便碰上了队过往的兵士。   那带头之人远远就认出了白烬,“早先听闻今日白小将军回了京,不想我今日便能见着。”   白烬闻声蹙眉,皇宫里有两队侍卫亲军,乃是为护卫皇城所设,但其中一队俨然已经成了太子东宫的亲卫,而那亲卫的头领便是面前这人——方扶风。   他是太子的人。   白烬同他寒暄:“方大人。”   方扶风年岁不到三十,他生得端正,并非是那种武将不怒自威的长相,反倒脱下铠甲应有几分文人的样貌,只是他的嘴唇有些薄了,让人见着恐他刻薄。   方扶风扶着腰间佩刀,“小将军在的地方可谓是血雨腥风啊,淮北之行收获不小,你才升了官,怕是陛下又要赏你了。”   天黑看不大清人脸,白烬索性一脸冷淡,“淮北之事只为尽臣子本分,赏与不赏全凭陛下旨意,方大人平日多在皇宫走动,消息倒是知道得多。”   方扶风不大真心地笑了笑,“小将军乃是朝中新贵,岂止是我,就算是宫人们,那也是知道小将军此去的功绩的。”   白烬缄默了会儿,“方大人当值事务繁忙,我不便打扰。”   “我挂的不过是个走动的活儿,那自然比不过羽林军繁忙。”方扶风客套:“小将军慢走。”   “大人客气。”白烬脸色自然:“还望方大人,替在下问太子殿下安。”   “……自然。”   方扶风咬牙笑着看白烬离开,那假意的笑脸立刻变了阴沉之相,他切齿般地将“白烬”二字在嘴里磨了个来回,才缓步往那皇宫深处走了。   作话:   注:[1]“患夫社鼠……内则蔽善恶于君上,外则卖权重于百姓,不诛之则为乱……”出自《晏子春秋》,国家的社鼠对内蒙蔽善恶,淆乱君上视听,对外又卖弄权术,鱼肉乡里百姓。   [2]化用“自三代秦汉以来,著书之士,多者至百余篇,少者……方其用心与力之劳,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出自欧阳修《送徐无党南归序》。古今许多留存著作的文人,其作品有多至百篇,他们创作时竭尽心力,但和世人为生活忙忙碌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围棋瞎写的,写完后有去了解一下围棋,真的好难哇!但是感觉不在旁边看着过程应该是看不出早先的棋局谁比较厉害,只是执白先行罢了,但是下棋还挺有意思的,可惜我脑子有点不太行,以后有时间会继续学! 第24章 敲打   皓月当头,孟凛在白小将军的府上住下了。   白烬的将军府并不大,下人也不多,但修整得十分雅致,添满了文人喜爱的一干景致,庭下树影绕着房梁,屋瓦都透着清幽。   孟凛住的地方与白烬并不在一块,白烬吩咐林归给他收拾了靠书房的间屋子来住,说是科考在即,方便他读书。   孟凛对这贴心的安排自然是没话说,可打发走了林归,他看着一应俱全的屋子却犯了愁:他该拿什么理由来跟白烬辞行呢?   白烬太了解他了,他若是在白烬府上作出什么动作,怕是会瞒不过他的眼,可他又不想就此和白烬翻脸,不掐断这段情谊,往后说不定还有用得着的便宜之处。   孟凛忍不住坐在桌前与吴常掰扯:“常叔你今日怎么不叫醒我?”   “……”吴常以为这个事儿已经过去了,不想孟凛还在计较,他疑惑道:“住在白小公子府上委屈你了?”   “……倒也没有,可是……”孟凛看着窗户上映出的月下竹影,他轻叹了声,说得仿佛不着情绪:“常叔啊,你也是看着白烬长大的……”   他偏头对上吴常的眼,“你乐意看我把白烬也拉下水吗?”   吴常愣了一下。   “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孟凛眼神微冷,正同碧波春水落了寒雨,“秦裴私下里告诉白烬别同我来往,其实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并无关系,乃是因为他知道我实际上还是孟明枢的儿子,这件事白烬不知道,但这样一层身份,不是我改换门庭面貌便能摆脱掉的,在乎的大有人在,你看童慎,他不是也觉得我会图谋这大宋的江山吗?”   “白烬……”孟凛脑海里浮现出白烬的脸,带笑的不带笑的,还有那刀子一般扎人心窝的冷眼,孟凛喉头动了动,“白烬要做的事情,若是同我不理清关系,那便是雪上加霜、越描越黑。”   孟凛面无表情:“我不信他知道了不在乎。”盐闪亭   “……”吴常听了沉默,他单手将孟凛桌上没收好的书整了下,闭着嘴不知怎么说,几次张口,只好道:“白小公子……也过得不容易。”   孟凛自嘲般地笑了笑,“安乐乡酥人骨髓,没有人不贪欢,可这天下不是享乐者的天下,我的命得我自己握着。我若留在这里,不仅是乱了我的分寸,也是拦了白烬的路,要是他多年之后怪我,我拿不出东西来偿他,抵我这条命?我的命若不是我的了,那便不算偿,只能算输。”   吴常将书摆正,他知道自己同孟凛掰扯不清,也知道自己管不了他,只好道:“……你看着办。”   “我是怕啊……”孟凛顾自地嘀咕了句:“怕我安乐乡待久了,要舍不得走了……”   落了屋里一片沉寂。   直到一声极其细微的敲门声响,吴常耳力极好,他警觉地往门边看去,门外又传来了声:“公子。”   孟凛听出来了是陈玄,他与吴常放下戒备,“进来。”   陈玄推门进来,带了一身夜里的寒气,他还是那身灰色衣袍,直接跪在孟凛面前,“参见公子。”   孟凛之前说过让陈玄在京城寻他,也不算意外,他问道:“我来时不曾看过这府里戒备如何,可有人看见你?”   陈玄沉目:“属下仔细查探过,这府上不算戒备森严,而是……没有戒备,来往不过几个仆从,并未让人看见。”   “哦?”孟凛这倒有些意外,白小将军前有被刺杀的先例,还出了秦裴的事情,如今府中竟然没有戒备,“白烬也是心大。”   “你起来吧。”孟凛随意往房间里一指,“随便坐,我今日怪累的,看你跪着我也累。”   “……是。”陈玄起身,依旧是站在一旁。   孟凛不管他是否坐了,只道:“我此番入京耽搁了许久,倒是为难你久等了。”   陈玄知是公子随口的客套,并未出声。   “我在淮北,见了陈羽。”孟凛好似跟他话着家常,“你们兄弟应该是许久未见了吧。”   “是。”陈玄应道:“陈羽身在淮北,我跟在公子身边呆在祁阳,平日里都是飞书来往。”   “飞鸽传书,倒是难为你们了。我当初……”孟凛想着过往,“当初离开岭中,只带了你们兄弟二人,但这些年我过的随意,平日能让你们做的,只有些跑腿的活儿,你们是江叔叔训出的暗卫,跟着我算是屈才,倒像……委屈了你们。”   陈玄闻言立刻拱手道:“属下不敢作此感想。”   孟凛撑着桌子,他温声继续往下说:“但淮北的日子里我们也都过得舒坦,不用刀尖舔血,不用挂着身家性命做事,陈羽甚至,遇着人,成了亲,此次遇着他,陈羽还告诉我,他妻子有孕了。”   陈玄点头,“他写信说是已有了三月的身孕。”   “是啊,三个月了。”孟凛仿佛感叹,“他成家是我准过的,他从暗夜里一头扎进了朝阳。”   “陈玄。”孟凛看着他,略微露笑似的,“你可羡慕他?”   陈玄听着竟心头一颤,孟凛平日说话其实也是轻言细语的,但孟凛能露着笑脸说出杀人偿命的话来,别人打了一巴掌给个笑脸,他是笑着打人巴掌。   “属下……”陈玄咽了口水,“属下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孟凛听了皱眉,“我不想听你不敢,我想听你的实话,陈羽有了妻儿,便是有了牵挂有了软肋,我没让他再来京城也是这个原因,可是京城处处杀机,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他不必来此,但我让你来了,你可羡慕他?”   陈玄心里横了把欲坠的刀一般,他谨慎地在孟凛面前跪下了,“公子,当初承老家主的恩情,才有了陈玄和陈羽,日夜的金戈刀剑,老家主只让我们记了一件事——我们是公子的人。”   “在淮北时公子与我们方便,不必日日侍候,岭中养的暗卫没有成家的先例,但公子大恩,还替陈羽出了成亲的银钱,饮其流者怀其源,我兄弟二人断不敢忘却。”陈玄说得真心实意,“我与陈羽上无亲父、旁无姊妹,乃是独存的亲生兄弟,如今他未曾入京,能够照顾妻儿,这也是公子给他的恩旨,我为兄长,就算独我一人,也当更为尽心竭力护公子周全。”   陈玄说着,撑地叩首了下去。   孟凛其实是知道陈玄的忠心的,他给自己做过很多事,哪怕是上一世也未曾给他添过分毫损失,可如今开了新篇,孟凛还是得适时敲打一下他。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了陈玄的身边,孟凛俯视着他,“你起来吧。”   陈玄低着头起身,目光虚垂在他的脚上。   孟凛颔首看着身前人,他脸上不带笑了,反倒是正色道:“陈玄,我知你忠心,但尽心竭力是一回事,护我周全又是另一回事,我没有想你为我送死的打算,今日不曾有,以后也一样,如果有一天我没让你做什么,哪怕是我性命有虞,这件事情你也不许碰,你把自己交给我,我把你的命还给你,其他的诸事你都只能听我的行事,这是我想要的忠心。”妍单町   孟凛道:“你听明白了吗?”   陈玄还未将一字一句全吃进了心里,但那话过了脑子,他尚且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汹涌的热血全都一股脑地往上涌,他垂首抱拳,立刻便道:“属下谨记于心。”   孟凛却不甚在意地叹了口气,“你最好是听懂了。”   “……”陈玄抱着拳忽觉热血有些无处安放了。   “对了。”孟凛想到什么微蹙了眉,“来京城前,你应该是回了岭中一趟吧……”   “那你应当……”孟凛不自觉摸了下鼻子,“见着少主了。”   “是,见着少主了。”陈玄垂下的脸忽然有了些难看的神色,他支支吾吾似的:“少主……还是那么……。”   陈玄不知该怎么往下说,只好咳了一声,又道:“少主让属下,给公子送了一封信。”   陈玄犹疑着从怀中掏了封信出来,递到孟凛面前。   孟凛的脸色也不知是想笑还是发愁,他看着那信,犹豫了会儿,他没接,反而有些嫌弃道:“这信我才不要,里面指定一半都是在骂我,我给自己找什么气受。”   “他不会……”孟凛还是笑了,“他不会给你还读了一段儿吧?”   “……”陈玄不知如何说,递出的信也没人接,他就僵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好在这会儿吴常见着接了过去,他才好收回了手。   孟凛又坐了回去,“时辰也不早了,你先下去吧。”   “是。”陈玄一溜烟从屋子里消失了。   吴常拿着信给到孟凛面前:“你真不看?”   孟凛把信接了过去,他看着封面上的字,打趣似的:“我又不是脑子有病,不找骂就觉得不舒坦。”   “但我确实……许久没有见过小桓了。”晏擅町   孟凛还是仔细地把信拆开了,江家如今的家主乃是江桓,他比孟凛还要小上两岁,但因他年纪尚小,江家又还剩许多长老一般的人物,在江家里边,大家还是继续称他为“少主”,把不露面的孟凛称作“公子”。   孟凛上一次回岭中还是年初,那时候老家主过了,孟凛前去奔丧,他的江叔叔待他一向有如亲父,孟凛心中意难平,也是那时候,他见到了多年未见的江桓。   江桓已然长成了一个会炸毛的大人了,他同幼时一般嘴上不饶人,但心里还是挂念他的,孟凛身边的亲近人不多,江桓算是他认作的弟弟。   那信孟凛几乎想捂着眼一目十行,江桓觉得他有好日子不过,非要去祁阳那个穷地方,又说他多番折腾,把人丢给他跟收破烂似的,也觉得他远去京城就是有病,他想在岭中做什么做不来,非要跑去考什么科举……当然最后江桓还是记得问候他的身体的,毕竟他也不想孟凛真病死在外边,他觉得收尸麻烦……   此外,江桓还是隐晦表达了些许孟凛若是看谁不顺眼自己可以帮着解决的意思,但是不多。   孟凛把信放下,“果然我就是脑子有病……”   吴常:“……”   他觉得这俩人仿佛都有点病……   ***   天色已晚,白烬披星戴月地回了将军府。   林归打着哈欠迎到他,“将军你可算回来了。”   清静的将军府在月色下如积水空明,白烬踏进便觉得心安,他往后院的方向看着,问林归,“孟凛,可住下了?”   “住下了,但是……”林归带着些猜测道:“我觉得孟公子似乎有些想要搬出去的意思,今日仿佛是因为天色晚了,又不便向将军辞行,这才跟我进去的。”   白烬并不意外,“今日住下了便好。”   白烬知道孟凛进京是带着目的来的,也知道他是特意同自己拉远了关系,往后进退都留了余地。可白烬正是知道这些,才不想让孟凛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宁愿一开始就把孟凛栓在自己身边,把他放在够得着的地方,或许还能等到他向自己坦白的那天。   “林归。”白烬忽地放轻了点声音,夜中不辨神情,可那映着月色的眸子里却是有些异样的神色,林归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却突然屏息了一刻,那眼神竟让他觉得有些危险。   白烬出声却还是淡淡的:“今日你我都一路辛劳了,常叔……常叔他也一样。”燕陕挺   他眼睛微闭,声音轻得立刻便能被夜风吹散:“你去他房中燃一支安神香,让他明日早上……”   “多睡些时辰……”   一阵风吹来,白烬的眸中半点痕迹不剩,只剩了如水一般的月光。   夜色浓厚,林归举着灯笼往后院去了。   作话:   北方的小伙伴小年快乐呀~   明天是南方的小年啦啦啦也要开开心心!   拜个早年!   以及下一章是甜甜的感情线! 第25章 枝叶   翌日清晨。   时已冬日,霜寒露重,石板枝丫上凝上银霜,白茫茫的雾气笼罩其间,仿佛这院子里下了小雪。   时辰尚早,白烬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他丧期未满,除了上朝或者当值,都还是穿着一身白衣,衬着小公子冷清的面容,竟像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白烬先是亲自去了趟厨房,从里面拿了个食盒出来,然后直接拐到了书房旁,他站在孟凛的门口。   外面的竹树仿佛被风吹响了声,伴着阵窸窣,白烬推了推房门,门没锁。   孟凛往日虽住在祁阳的小院子里,日子却过得十分骄矜,每日晨起都是吴常带着早上要喝的药,来喊他起来,俨然就是所谓的“身娇体弱”,因此孟凛的房门一向没有带锁。   白烬本来以为是他心大,后来才知道他身边是放了暗卫的。   白烬提着食盒在门前还犹豫了会儿,可他想到孟凛不日便会带着些花言巧语来找他辞行,他便眉间不悦,轻声推门进去了。   屋内还残着昨夜炭火的余温,霜露的寒意一概都没能进来。   白烬把食盒放在桌上,他往里走了两步,便听到了十分轻微的呼吸声,隔着几步的距离,白烬站在了孟凛的床边。   孟凛睡觉十分安分,躺得很是规矩,白烬静静看着,想起上一次这样看着孟凛,正大光明的小公子学坏了,他竟然半夜潜进了别人的屋子,他抑着跳动不止的心吹灭了蜡烛,安神香让孟凛沉沉睡去,他就这样站在床边看了他许久——前世的他死在孟凛后面,他实在是太久没有见过孟凛了。   白烬极轻地呼吸着,不怪上一世京城里的小姑娘喜欢给孟凛递手帕,他确实生得很好看,尤其是盛着笑意的那双桃花眼,总能让人忽视他面色上的憔悴,凭空觉得他带着股少年人的意气。   可此刻孟凛的眼睛是闭上的,若没有那双眼,蹙起眉头便会觉得他其实是带着戾气,他的脸色一直都不是很好,皮肤白得过分,就连唇色也有些泛白,白烬目光划到孟凛的嘴唇时晃了神。   他的心口又在止不住地跳了,白烬闭上眼,那奔涌而来的回忆仿佛把他拉回到一个冷冽的雪夜,一切都是冷的,可那回忆里偏偏有个灼热的影子。   白烬心中如同散乱的棋盘,回忆里他蹲在孟凛面前与他平视,可孟凛的头突然离开墙面,他身体前倾,看着白烬近在咫尺的眼睛,他竟直接朝他的嘴靠了上来。   孟凛堵了他的后话,用清浅的药味包裹着他的感官,灼热的呼吸与凉薄的嘴唇仿佛烈日与冰霜席卷在白烬那贫瘠的心土,他心上竟在那时冒出了微微的种芽,且在往后历经千帆的岁月里,不曾不动声色地枯萎下去。   白烬睁开眼,他独独记得的回忆让他克制着不敢上前,可心上的枝叶竟在这番久别重逢后隐隐生长起来,他想把孟凛留在身边,除了不想让他再走上拉不回的歧路,其后的那番私心,被白烬死死压在心底,用那同乡邻里之谊盖着遮掩,止乎礼地相隔了应有的距离。   白烬没有出声,他描摹了遍孟凛的轮廓,便不自觉目光落往别处,孟凛的衣衫半系着,正正露出了脖颈,他脖颈也是白的,半月前的红痕已消得没影,上边缠着几根发丝,他的青丝落得散乱,淌在枕上落在颈肩,让人忍不住撩拨齐了。   安静又娇弱的的孟凛最惹人怜爱。   白烬喉间动了动,他轻咳了下,这才低低喊了一声:“孟凛。”   孟凛在这一声里立刻醒了,他从这声里辨出与往日的不同来,眼里竟是少见地露了锋芒,极其敏锐地偏头看去,直到他看清面前的是白烬,才将那锋芒无痕得化作些晨起的不悦,又依稀散在了一声哈欠里,“白烬?怎么是你啊……”   白烬将孟凛的反应收在眼里,他看着孟凛垂着发丝从床上坐起来,“我……我昨日归来太晚,不想扰你安眠,常叔日日辛苦,今日换我来给你送药,顺便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哦……”孟凛迟疑地点了个头,他笑了笑,“小公子诸事安排得完备,我怎么好挑三拣四的。”   孟凛对着白烬坐在床上,他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一时不知如何动作,他要在白烬的注视下起来穿衣服吗?   ……孟凛坐在原地没动,他将里衣上的带子系了,遮住了白色的脖颈。   “孟凛。”白烬忽地出了声。   “我这宅子才购置了不久,虽是后来陛下赏的,却是在此前便挑下了。本来是想……师父不日进京,能寻个宅院与他一同住下,如今……”   白烬沉目说着,露出了些许伤心的神色,“如今我再回来,不免想起从前。”   “师父……竟没能住进来。”   原来白小公子是来倾诉心中哀肠的。   孟凛一怔,但他立刻便被白小将军这少见的柔软给戳了下,他深知这世间的别离与苦痛并非三言两语便可摒除,毕竟他活了这么些年也没做到与母亲的生死和解。   而当这事儿转到他一向觉得坚不可摧的白烬身上,似乎也不可避免地露出个裂缝来。   让孟凛忍不住想给他填补上这个裂缝。   孟凛感觉自己被白烬这幅可怜样给打败了,其实白小公子也不见得多么可怜,只是孟凛自以为的些兄长身份给他添了把柴,差点给自己熏出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   “白烬,师父之事我……我没法开解你,或许等你将来建功立业,了却了师父的遗志,你便想开了,这生死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长河入海的一场必经之路,但你还活在这世间啊,你得过得无忧才是对已逝之人的慰藉,大不了将那有仇之人……”   孟凛寻思着寻仇之事不当提及,便道:“你得多为自己想想,君子终日乾乾,来日庙堂江湖,小将军大展所长的机会还多着。”   “你若……”孟凛觉得自己是鬼使神差才说出了这样的话:“你若觉得这院子孤寂,我便多陪你住上些时日,至少过了这个寒冬,年关,年关应当也不算远了。”   “……”孟凛这话出口便后悔了,他还记得昨日可是信誓旦旦和吴常掰扯过自己要搬出去的。   可孟凛再张口,见着白烬那眉头深锁的模样,又不忍在委屈巴巴的白小公子面前狠下心了。   白烬被自己的凄楚模样刻意得起了鸡皮疙瘩,若是从前白烬这个年纪,肯定做不出这种事来,可他都死过一次了,他不能丢的颜面已经可以掰出来一点,用在不要脸的孟凛身上。   白烬心里谨慎地默念了句:师父大恩。   “公子……”吴常在这会儿叩响了门,“白……小公子?”   吴常今日起迟了,他慌忙地披了衣服赶过来,却看见白烬在孟凛屋子里,“你们这是……”   白烬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偏身目光落在桌上的食盒,“不想扰了常叔休息,我今日顺道替孟凛送了药来。”   “哦。”想来也算正常,吴常木讷地应道:“多谢白小公子。”   白烬再看孟凛时面色已恢复了些,他眉目淡然,在孟凛未束的发尾流连了会儿,“你所言我谨记于心,我去等你们过来用饭。”   “……哦,好。”孟凛看着白烬从屋里出去了。   吴常扯了一把衣服,就去把桌上的食盒打开,里头放着药罐与碗,药不曾放凉,他端起来倒着药。   “常叔……”孟凛坐在床上想了会儿,他眉目凝重,“我方才好像……着了白烬的道。”   吴常不解地把药端了过去,“你们说了什么?”   “我……”孟凛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我刚才说,要在他府上多住些时日。”   吴常:“……”   “可我想想觉得不对劲……”孟凛百思不得其解似的,“白烬怎么会大早上过来?这话竟然还是我自己说的,我昨日还……”   孟凛不禁懊恼道:“我真是色令智昏了……”   “但是……小公子因着师父的事情心中不快,他只身在外,我作为同乡邻里,多住些时日加以宽慰,应当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孟凛试探地问着吴常,“你说对吧?常叔。”   “……”吴常把药放在他面前,含糊地点了个头,“是吧。”   “也是……”孟凛把自己说通了,“白小公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可当他把事情往后想,又忍不住拧起眉,“可如今离着梅花宴的日子不远了,我跟白烬走得这么近,齐恂如何再放心用我?”   前世时孟凛在梅花宴上锋芒初显,也第一次让太子齐恂注意到了他,往后种种筹谋皆自此而始,如今怕是还得再重新谋划一番。   “……”事情想起来乱的很,孟凛端过药一口喝了下去。   白烬从门里出来,他那一向冷静的脸上竟然少见地泛了点红,像是被晨时的冷风吹着冻红了脸,在尚且年轻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青涩来。   他还是费尽心机地把孟凛留下了。   可接下来的两天,白烬对孟凛那些年茫茫不见的念想,又在朝夕相处里消了干净。   “白烬——”孟凛全然把这里当了自己家似的,竟在清静的宅院里隔着两道门喊他:“你看你家桂花树上都有鸟做窝了,你快喊林归找个什么弄下来。”   白烬本以为有什么要事,过去了只能脸黑又不解地问他:“人家好好的窝你戳它做什么?”   “因为……”孟凛指着树下的池塘,“这鸟都把你家池塘当五谷轮回之所了,你家鱼在水里游得那么欢,总得吃点好的吧?”   “……”白烬无言以对,只能转头让林归给那鸟窝挪了个地儿。   清晨孟凛跑到白烬门口,“白小公子今日可要去当值?”   白烬:“不用。”   孟凛露出一副很担忧的样子,“小公子怎么今日也不用当值,那还有俸禄吗?我可是来腆着脸蹭吃蹭喝的,真怕把你给吃穷了。”   “……不会吃穷。”白烬无奈道:“我明日当值。”   ……   孟凛的话真的很多,白烬突然觉得自己费尽心思地把孟凛留下来不算个明智的选择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在孟凛死后的那几年里生了错觉,把孟凛那少有的风光模样刻进了心里,却忘了他从祁阳走出来时,还是个烦人的话匣子。   孟凛一日叫他无数次——   “白烬你这府上的花儿开得可真好看。”   “小将军今日可不兴练剑呀,你再给我看看你的伤,不是……我能有什么旁的想法,你怎么看我像是故意来找茬似的。”   “小公子府上的厨子手艺可真好,你怎么也不多吃点?”   “白烬……”   孟凛这是故意的吗?白烬听烦了忍不住地想:他是不是故意把自己惹烦了,然后就能找借口离开了。   “白烬——”   “孟凛。”白烬实在受不了,他板着脸问他:“书房的门一直给你开着,你就不能去温书吗?你明年的科举还想不想考了?”   “我想啊……”可孟凛竟睁着眼睛同他认真道:“可我说若是落榜了,就找小公子打秋风,说的也是真的。”   “……”白烬唤着林归,“把他关进书房,晚饭前不许出来。”   “……”孟凛耷拉着眉眼,“小公子好狠的心。”   白烬冷漠地转过身去,他心里暗暗地想:“我还能更狠心。”   “他这次要是考不上状元了,我就把他赶出去。”   作话:   设置了定时怎么迟掉了! 第26章 秋筠   白烬去了羽林军当差,白小将军勤勉,任了新职更是每日晨出夜归,几乎在府里见不着他的面。   孟凛这才进书房读了几日书,可他只安分了几日,就丢下笔要出府去。   “那个……孟公子……”林归在书房门口端着茶水堵住了孟凛,“小将军嘱咐说这几日有些冷,让您少出去吹风,您看这天气,说不定午后还要下雪,您就别今日出去了,而且小将军的意思……您书……得读完……”   “林归——”孟凛对着林归好声好气的,“你看我来京城都好几日了,未曾出过这将军府,小将军每日忙碌,我得替他多消磨些空闲。”   “午时……”孟凛信誓旦旦道:“午时我就回来。”   “可是……”   “小林归呀,我看你服侍白小将军也累,我听闻京城里有家叫松斋的铺子卖了好吃的点心……”孟凛贴着门从林归身侧挤出个缝来,“我今日去给你带些回来。”   “诶——”林归端着茶水没手拦他,看着孟凛一溜烟地往外面跑了。   “……”林归无奈地叹了口气。   孟凛一个人就出了府去。   白烬的将军府僻静,位置也有些偏,这日天色昏暗,刮起了北风,的确是要下雪的迹象,孟凛被阵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是有些冷。   等他走远了将军府,陈玄从个拐弯的巷子处出来,他换了身便服,给孟凛拿了件披风过来。   “陈玄。”孟凛披了衣服,朝陈玄扬眉一笑,“公子今日带你去吃点好的。”   他带着陈玄直奔了熙熙攘攘的天门街。   京城的街道一向很是热闹,眼看着要下雪,街上的人反而更多了,孟凛从前走过无数次这条路,这会儿轻车熟路地停在了听月楼前。   陈玄闻着酥香味,听着招呼声,他咽了口水,“公子……今日来……来青楼吃饭啊……”   京城里的秦楼楚馆多了,听月楼只是其中一所。   “两位公子……”迎门的姑娘招呼着,轻薄的丝巾绸带染着脂粉香撩着陈玄的脖子,“听曲儿作乐寻欢,不妨进来坐坐。”   陈玄给撩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还被孟凛冷不丁一下拍了肩,差点做出下意识还手的反应,孟凛按着他的手,轻声感叹:“陈羽都成家了,往日没多关照你是公子的过错,今日带你上去看看。”   陈玄当了这么多年的暗卫杀手,往日里慎之又慎,竟是没有碰过荤腥的,一股从来少有的情绪在心头冲撞,他居然有些……紧张。   孟凛颇有风范地朝”那姑娘笑着,“那还请姑娘带路,我们找……秋筠姑娘。”   “……”听着“找秋筠姑娘,陈玄忽觉心头一沉,他早该猜到孟凛是来办正事的。   进了楼里处处音律伴着欢声笑语,给人迎面泼了一身红尘旖旎的味道,孟凛跟着上了楼,他那出挑的样貌惹得时不时有人回顾,那眼神看得陈玄一路紧绷着心弦。   “哎哟~”路上遇着鸨母,那鸨母见着孟凛就摇着扇子要上手去,被陈玄拦在了半步之外,她打量着这二人,笑得谄媚,“公子来找秋筠姑娘那可真是好眼光,这秋筠姑娘可是我听月楼里的琵琶好手,那可是连许多贵人都夸赞的,您真是……”   孟凛摸着一锭银子放到鸨母手中,也同她一脸笑着,“妈妈何须多言呢?”   “是是是……”鸨母识时务地给孟凛推开了扇房门,“两位公子这边请。”   孟凛进了屋里,等到门又关上,他脱了披风递给陈玄,里头的琵琶声断断续续的,清甜的熏香闻着让人心里犯痒。   “要见秋筠姐姐一面可真难……”孟凛绕过摆置的屏风,感叹着道:“可把我留着入京的银钱用了大半。”   “孟公子要真这么穷,奴家可就不愿再给你做事了。”秋筠的声音软得像落着云里,那琵琶应声而停,她从后面抱着琵琶出来了,“从前江老家主找我听一次琵琶,我可都是银钱照收不误的,卖艺不比杀人的勾当,生意不好做,这京城里能人可多着。”   秋筠琵琶半遮了面,稍稍半蹲给孟凛行了个礼,那琵琶后面是张艳丽逼人的脸,眼角有些上挑,像朵疏离远人的牡丹花。   “姐姐生了这么好看的样貌,张口说什么杀人,怪吓人的。”孟凛闲庭散步似的朝她走去,笑意盈盈道:“我今日可是冒着下雪的天来听姐姐的琵琶,如此真心实意,姐姐若是不留我,我可是要伤心难过的。”   “孟公子长了如此一张花言巧语的嘴,却不是真心实意的……”秋筠同孟凛坐在桌旁,她仿佛带着哀怨,“你连胭脂水粉都没想着给我带过来,心里想的都是空手套白狼之事,若非早年受过江家庇护,我可不与穷困潦倒的孟公子做这个生意。”   孟凛“哎呀”了声,“这不是如今姐姐怜惜于我嘛,我可自当记得姐姐的恩情。”   秋筠不接他的话,独独弹起了琵琶,秋筠的琵琶在京都里都是排得上号的,孟凛闭眼听着,单手敲在桌上打了拍子,期间还有人送了饭菜酒水进来。   等到一曲完了,陈玄去门边守着,二人谈起了正事。   孟凛从盘中夹了块素肉来吃,“姐姐在这听月楼里耳目通顺,我初来京城,还想问问如今京中形势如何。”   秋筠并不夹菜,她给孟凛添了杯酒,“京城里自然还是从前那样,如今陛下虽年过五旬,却像是离缠绵病榻的日子还远着,朝中太子地位一向稳健,他又得民心,若非陛下极其宠爱那位六殿下,还成不了如今两分的朝堂局势了。”   “不过我瞧着那个六皇子齐曜,也不一定就会输给那个储君太子,我听那些来往的酒客们说,前段时间入了冬,北方大雪压垮了房屋,太子齐恂亲自去了趟北边处理,那段时间可出了许多事情,其中恰好就有……”秋筠对视了眼孟凛,仿佛与他心知肚明似的,“此事京中可是谈论了好久,大家猜测那位白小将军其实是齐曜的人,这事儿若是真的,六殿下这会儿可就占了先机了。”   “北朝这个陛下,治国理政之事他其实并不通晓,他只会在权衡朝廷势力上下足了功夫。”孟凛并不爱吃听月楼的饭菜,他将筷子放下,“当初新帝即位,为了稳定局势马上就立了齐恂为太子,可那时候还没有齐曜,如今不管齐曜怎么锋芒毕露,六皇子依旧只是六皇子,太子无过,没有废除的先例。”   孟凛有些惋惜道:“齐曜若是只靠着陛下的宠爱,那可远远不够,只要他之后没能坐上那个位子,他如今的每一次先机,都是今后要往他身上割的刀子,那可是凌迟的苦楚,当今的陛下如果只是想制衡他们,却没有为今后考虑,兄弟相争,往后可是要血雨腥风。”   “这不正合了你的意?”秋筠指节握着瓷白色的杯子品了口酒,“你怕是还要在风雨里添上霜雪,才能不枉你来了趟京城。”   “诶——”孟凛睁眼否认道:“姐姐怎就要这样说我,我来京城可是奔着前程来的,存的是要攒钱给姐姐买胭脂水粉的心,下回我再空着手来,怕你把我赶出去。”   “那行……”秋筠连白眼都翻得秋水一般,“这是你自己说的,城北酥时坊的胭脂,二十两一盒,我等你下次给我送过来。”   “……”孟凛这回是真惨然地苦笑了下,“姐姐,你算算我多久没回江家了,江桓还生着我的气呢,我如今住都是住在我那个冤家的府上,白小将军手里的钱可不好借。”   “白小将军?”秋筠剥了一半的葡萄皮停了下来,“白烬如今可是京城里的炙手可热的人,你竟和他扯得上关系。”   “我与白烬……”孟凛咬着白烬的名字,他弯着嘴角向秋筠玩笑,“白小将军可是我朝中的倚靠,淮北那事小将军也算是立了大功吧,今后前途无量,我这不也跟着沾光。”   “是了……”秋筠能把孟凛玩笑的话全捡出来不听,她想着道:“白烬也是从淮北回来的,你们二人相识也不奇怪。淮北一事闹得可凶了,那个淮北巡抚胆子也是真大,但要说这事儿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如今人人心里的猜测也多,还把那位不参政事的温国公给拉出来说了许久。”   “温国公一家潜心修佛,他也是这京城里的老人了,我猜……”孟凛没碰那杯酒,反而是倒了水,他浅浅喝了一口,才道:“他应当是得了消息便入宫去了,当初让周琮留在淮北,是来于这位温国公的恩旨,这一趟入宫请罪免不了,但他一向淡泊,皇帝也应当不会追究他。”   秋筠丢了葡萄进嘴里,没好气地看着孟凛,“你都知道还来问我做什么,孟公子耳目更是通顺,我一个弹琵琶的小女子,跟你在这里谈论什么国家大事。”   “姐姐怎么还生气了。”孟凛跟着赔笑,“姐姐手里的琵琶哪里就只是琵琶了,我惜命,心里可敬着你,之前的事不是猜的就是陈玄告诉我的,这几日,这几日京中发生了何事?这我可真不知道。”   “……”陈玄插不进嘴,也不敢反驳。   秋筠面色缓了些,她又在摆弄琵琶了,一边轻拢慢挑,一边缓缓道:“近来京城里说的还不都是那个小将军,白烬现在风头正盛,眼红他的人也多着,昨日就有个人喝醉了酒在这楼里疯了好一会儿,我记得那人……好像是叫司马平。”   “司马平?”孟凛不作别的发表,只继续听。   “他也是在羽林军中任职,大概是那位小将军新官上任,一把火烧到了他身上,说是借着什么由头打了他一顿,他昨日花了好大一笔银子,喝醉了酒,当着整个楼骂了白烬好大一通,连楼里的妈妈都拉不住,看来是梁子结得大了。”秋筠指间不停,“这位小将军年少,势头也猛,就怕他分寸尚欠……”   秋筠不往下说,弹着琵琶哼了小曲。   孟凛眼皮微沉,思索着什么……   等到曲子完了,孟凛从怀里拿了个纸条出来递给秋筠,“今日不过寻个时间来见见姐姐,这纸上有些人名,还请姐姐记了便烧掉,若是遇上他们的事,想让你帮忙留意一番。”   秋筠拿在手上打开,她看了一眼不禁抬手舒了舒眉,“你这是……要……”但她又摆摆手,“也罢,我管你做什么,就怕你高看了我,这些大人物,哪里是我见得着的。”   “姐姐这就是妄自菲薄了。”孟凛站起身来,他弄着衣服,“夜雨琵琶,太常寺你也进得,若不是你敛着锋芒,听月楼都容不下你。”   “我一个风尘之人,哪里能去得了太常寺。”秋筠脸上无色,她将琵琶摆在旁边,脚步轻盈地拿着纸条去灯盏旁点燃了,“孟公子行事可要当心,京城里处处都是豺狼虎豹。”   孟凛抬手朝她作了个揖,“多谢姐姐挂怀。”   “这就要走了?”秋筠看出孟凛的意思,“你菜也不吃,酒也不喝,像我亏待了你。”   “这哪能。”孟凛拿起那酒杯碰了一碰,又放下了,他失礼地笑了笑,“今日废了口舌才出来的,喝了酒,回去可能要挨骂,家中,家中……”   孟凛恍惚有些发愣,他咂舌了下,“我京城里还没家呢。”   秋筠听他这么说,阴阳怪气地送客了,“我这还指着生意,沾了穷酸气可不吉利。”   “……”孟凛转头出门,见着陈玄站那儿怪可怜的,孟凛从他手里把披风拿走了,又拍了拍他的肩,“陈玄呐,公子也不诓你,今日你就不用跟我回去了。”   孟凛道:“你秋筠姐姐是风月场的老手,让她跟你说说,来这儿都能吃点什么好的。”   “……”陈玄这会儿发了愣,“公子……”   公子已经顾自下楼去了。 第27章 命案   孟凛才出了听月楼,迎面而来的冬寒撞了他一身,天愈发阴沉了,催着街上的人往家里赶,这会儿人少了许多。   京城里又要下雪……孟凛面无表情地往天上看,只看见灰蒙蒙的一片,他恍惚记起入狱那时候,甲胄擦着刀鞘碰出金石之声,急骤的步子混着烈马嘶鸣,横空出世般地往耳朵里灌。   耳畔的声音让孟凛皱了眉头,可他随即发现,这并非恍惚,他真的听到了这声音。   一队军士从他面前快步走过去了,旁边的人看着场面,脸色夸张地说着什么——   “听说后街的沟渠里捞出了具尸体。”严珊停   “是了,我见着许多军爷都过去了,死的好像还是什么大人物……”   ……   死了人?孟凛微眯了眼,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兴致。   天门街是条熙攘的主街道,门面都是齐齐整整的,而后街却挤在昏暗的小巷子里,沟渠日夜排着光鲜门面的腌臜物,后面竟是乱成了污水沟,京城几日没有下雨了,沟里的水并不算深,一道横尸脸朝下埋在沟里,露出后脊,身上颇有质地的暗红缎子被染成了乌黑色。   孟凛过去的时候尸体已经捞出来了,那人的脸被水泡得臃肿泛白,还有黑色的泥渍沾在上边,抬出来就大脸朝上地放在地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早先到了,正查验着那人身份,旁边围了好多人看着热闹,都给拦了些距离。   “大哥。”孟凛实在看不出那泡得像猪脸的所谓大人物是谁,他问了旁边,“我这看不清,那死的是谁啊?”   “听说啊……”那人压着声音道:“听说是个军营里的人,好像是叫什么……司马……”   “司马平。”旁边一人也凑过来说着,“这人还是个司阶呢,六品官,这死得也太惨了……”   司马平……孟凛不禁眼皮一跳。   他才刚听秋筠说了,昨日白小将军在羽林军中打了司马平一顿,他喝醉了酒大骂白烬,这事儿弄得许多人都知道了,可今天……人竟然死了?   巧合吗?   孟凛嗅着些危险,只听那边朗声喊了句:“羽林军来了——”   他看热闹似的抬眼看去,那边给过来的羽林军让出了条路,可那队人穿过人群,孟凛一眼见着的是走在前面的白烬——白小将军穿着铠甲,盖住了他那个年纪仅剩的一点少年气,已经是个令人生敬的少年将军模样了。   不好……孟凛来不及顾及巧合与否,只觉得危险的是自己,被白烬当场看见,他怕是得挨骂。   孟凛逆着人往外边走,他挡了脸钻进旁边的小巷子,这边多的是窄小昏暗的小路,里边阴暗,还泛着些溃烂的味道,不像是有人呆的地方。   巷子里却有个人靠在墙角,似乎是个衣着褴褛的乞丐,京城的繁华与糜烂并存,时常东街还是丹楹刻桷的各类商铺,西街便是聚满流民的破落宅邸。   可这个地方……孟凛心中有惑,他朝那人走了过去。   ***   白小将军才刚到了,这会儿天色也不好,那尸体放在地上更显得吓人,打捞尸体的那几个小吏还在吐着,那后街的沟里几乎是臭不可闻,一脚下去能踩出半尺的淤泥,翻开的尸体的时候那人半截都给泡肿了,当场吐了好些人。   若非从他身上翻出了羽林军当差的腰牌,这会儿还不敢喊了羽林军的过来认人。   白烬来的时候就往人群里瞥了一眼,派了手下的人去把围观的人群都遣散了,他对着身边的副将说了什么,那人从他身边退了出去。   “小将军。”大理寺同刑部来的人朝白烬拱手行了礼。   大理寺的官吏道:“下官查验了腰牌,且据旁人所说,昨日司马大人正是着了此样衣物,但下官未曾与司阶大人打过交道,不敢妄下定论,这才通报了羽林军,竟然还麻烦小将军亲自来了。”   “职责所在。”白烬不与他客套,他走过去看那尸体,“死因查明了吗?”   “就是溺死的。”大理寺的仵作蒙了白布遮掩口鼻,他仰头道:“但是这会儿看不分明,一会儿怕是还要变天,还是得挪个地方。”   昏黑的天色添了几分凝重,空气中愈发冷了,沟边漫着恶臭,连冷风都吹不散。   刑部来的是个主事,他试探道:“这里离大理寺也近,不妨诸位先挪去大理寺,我等再派些人在此查查可有什么遗漏,若是等到一会儿下了雪,怕是就查不出什么了。”   白烬盯着司马平的脸看了会儿,他不露声色道:“羽林军也带了人来,正好添了人手,我同你们一道去大理寺。”   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对视了眼,“是……”   手下的人拿了担架和白布过来,正忙活着,大理寺的官吏引着路道:“小将军请。”   白小将军脸上一直镇定,仿佛什么脏水都泼不到他似的,他停顿了下,“还有个人,要同我一道过去。”   孟凛正同巷口出来了,他手上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他有些嫌弃地拿出帕子擦了下,眉间好像伴着愁色。   “这位公子。”孟凛冷不丁地被拦下了,他借着暗光认出那人穿着羽林军的衣服。   他心觉不好,俯首作出客客气气的样子:“这位军爷,我只是路过。”   那人却是不动,只继续道:“我们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军爷认错人了,我……”   羽林军的那人没听到似的,偏身让出条路来,“公子这边请。”   “……”怎么还说不通了。   孟凛叹了口气,朝着沟渠那边过去了。   白烬如他所想地在等着他过去,孟凛以为自己躲得及时,没想到还是给白烬看到了。   “小将军……”孟凛笑得勉强,“真巧啊……”   “巧。”白烬注视着孟凛走到身前,如此情境他不想和孟凛掰扯他出府的事情,可孟凛才一过来,白烬又不禁敏锐地眉头一蹙,“你……”   白烬的嗅觉一向很好,这后街的臭水沟熏得他都快闻不见味道了,可孟凛一来,一股已经不算浓重的香味从他身上散了出来,混在臭味里更是出奇的明显了几分。   那是脂粉味。   白烬隐晦地看了孟凛一眼,他脸上不辨喜怒:“你跟我走。”   孟凛心里没底,却掂量了下场合,抚手道:“……是。”   一路往大理寺去了,白烬同孟凛走在抬尸人的后面,稍隔了距离。   天色已经很是阴沉了,刺骨的寒风刮过白小将军的甲胄,愈发沾染寒意地往孟凛身上去,他拢了拢披风,又朝白烬身边走近了些。   走近的孟凛靠在白烬身侧,用着极小的声音道:“白烬,我今日出来,听到了些传言……”   白烬的视线一直看着前面的尸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这事儿你不觉得奇怪吗?”孟凛咳了一声,他顺着白烬的视线,“昨日他同你有了过节,可只过了个晚上,他就阴沟里翻了船,你今日亲自来认领尸体,怕是不能把自己干净地摘出去了。”   “可我如果不来,就看不清谁要泼我脏水了。”白烬短暂地看了孟凛一眼,他仿佛解释:“昨日并非是我要找他的麻烦,军中自有禁律,他不受约束,肆意妄为,罚他乃是按照条令行事,我心中无愧,但他今日死了是桩命案,京城里的治安也是紧要之事,我也更是为此而来。”   “可我今日在场是个巧合……”孟凛将手并在一起搓了下,“我若不来,小将军打算亲自去大理寺当这个仵作吗?”   孟凛看白烬目光不离尸体,便知他是信不过大理寺了,如若真有人要栽赃白小将军,证人证言都能说谎,死人却不能,所以白烬得亲自去看看尸体。   “你若不来……”白烬极其细微地咬了咬牙,那浸了寒风的脸上仿佛有些霜雪的痕迹,“今日下雪的天,我本是让林归拦了你的,但你自己非要出来,这番巧合自然不能随意浪费。”   “小公子啊……”孟凛早知自己要挨骂,他垂着眼放软了语气,似乎是在抱怨,“你也知道我看病的本事都是看人模样的,活人尚且是个半吊子,何况看死人,那司马平长得也太寒碜了,我怕今夜要睡不着。”   “孟公子这就不必担心了。”白烬奇怪地看了孟凛一眼,又无事一般地继续盯着前面,“我府上安神香多着,同你身上的香味千差万别,自然能让你睡得着觉。”   孟凛一怔,一时没明白白烬的意思,他犹豫着停了下来,抬起衣袖往上嗅了一嗅。   红尘旖旎的味道已经很淡了,但那味道却像新开的花,肆意张扬地散着味儿,孟凛凑上去仔细一闻,那香味便直冲天灵盖一般,竟让他冷风下不大通顺的嗅觉灵便了几分。   孟凛结实地打了个喷嚏。   “……”他心中不禁骂道:“我今日吃饱了出来看什么热闹……”   白小将军从前巡视京城,京都里的秦楼楚馆一向都是采办同一家的香料,从前因为香料出过一桩案子,还是白烬亲手查办的,这味道他闻了足足三日,孟凛靠过来那会儿他就闻见了,而且这味道的分量,莫说路过,他绝对呆了不止一会儿。   不管孟凛是去办事还是寻花问柳了,白小公子都不想在孟凛身上闻到这味道。   眼看着白烬越走越远了,孟凛挪动脚步又跟了上去,他还在思忖着如何解释,白烬却是一脚踏上了大理寺的台阶,“大理寺到了,先办正事。”   这会儿不是说理的好时候,回府时间还多着。   ……   大理寺正接待了白小将军,同他一道说着话,依着白烬的吩咐,孟凛跟着仵作进了屋内验尸。   验尸时孟凛插手不多,他多半只看着,司马平在朝为官,仵作不敢解尸,只好就剖开衣服查验了大概。   刚过了正午,几片雪在天上飘着,柳絮一般地吹落在地,京城里下起了雪来。   孟凛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面色有些凝重,他在下人端过的水里洗了半晌的手,那水是冷的,他却毫不顾惜地洗到手冻得泛红,冰凉的水刺得他都快没有知觉了,才擦了擦手上的水。   孟凛心中有事,脑子里很乱,从今日知道死者乃是司马平开始,他就多番犹豫起来。   “孟凛。”直到白烬过来喊他,孟凛才稍缓了神色。   白烬同孟凛走到台阶边缘,时不时有几片冰凉的雪落过来,白烬靠在外面,厚实的铠甲给孟凛挡了点风,白烬问:“情况如何?”   孟凛把手落进了袖子里,他低声道:“的确是溺死的,他身上没有别的致命伤,除了……”   “白小将军啊。”孟凛叹着气瞄了白烬一眼,“你昨日打他的军棍,下手也太狠了……司马平家中虽不显赫,但他的父亲……给事中官阶是不如你,却也是凑在御前的言官,他们把人领了回去见到那伤,他是不是自己掉进沟渠的另说,明日之前弹劾你的折子肯定要递到御前。”   白烬知晓这一层,“除了这个呢?”   “其他的……”孟凛却似是三缄其口,“……小将军还是先见见仵作吧,也能看看大理寺的意思。”   白烬“嗯”了一声,听孟凛这么说,其中便是还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他把目光落在孟凛缩进衣袖的手,“先进去吧,外边冷。”   “下回……”白小将军的甲胄宽大,他才往前走了一步,差点把孟凛整个揽进了怀里,显得孟凛有些单薄,“下回我留意,不让人给你端了冷水。”   孟凛跟着一起往屋里走,竟被白烬说暖了几分,只听白烬继续轻声地说着:“下雪我本应当让你先行回去,但原本午后我便不当值了,手下的人被我派了出去,没人送你,只能等这边事情了结……”   白烬偏身同孟凛对视一眼,“……我们一道回家。”   作话:   大理寺正/是个官职名儿   上一章的时候阿凛还说“我京城里还没家呢”,但马上白小公子就跟他说“……我们一道回家。” 第28章 攀咬   雪越下越大了,柳絮般的雪下成了团絮似的鹅毛,纷扬地给京城添上雪色,盖上那一众纷繁华丽与暗波涌动,仿佛片刻地安静了下来。   大理寺未向白烬言明其他,只说下雪天积了雪不便行路,那大理寺正将验尸的案卷誊录了份交给白烬,替他们备了马车,将他们送出了大理寺。   一路回去白烬翻着笔录,早先不知今日是否巧合,拿到这份笔录,白烬才确定了事在人为。   他得了消息赶来之前,便有耳目提醒过他,那死者似乎是司马平,白小将军昨日才同他结了仇,现在过去,便是送上去的靶子,哪怕没有证人证言,众口铄金也能挑起流言蜚语。   何况有证据呢?明暗之中,白烬早知有人会对他动手了。   “遭了……”马车上孟凛忽地想起件事来:“我答应要给林归带点心回去的。”   这马车为了冬日里挡风,窗户是封死了的,孟凛只能探到前面去看,又被雪迎面糊了一脸,他懊恼道:“这松斋都过去了,我该出门路过那会儿就给他买的。”   “不用买点心。”白烬把笔录放到一边,“我料想今日下雪,让林归在家中备了暖锅,回去应当就能吃了。”   “有暖锅啊。”孟凛缩着头回来坐下,他想了那场景,“红泥小火炉,正适合坐着赏雪。”   “可惜了。”孟凛顾自说着,“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这雪怕是要赏不长久。”   白烬忙了几天才得空半日,原本想好的事被添上一笔,生生败了兴致。   不久将军府到了,马车送了人便往回走。   府上落了层薄雪,只是一脚上去便成了积水,院子里竹枝上载了点雪白,翠绿伴着白雪,倒是难得的雅致。   林归同下人已经把暖锅备好,洗净的菜叶与切片的肉摆在桌边,还放了饺子,锅中沸腾的咕噜声响个不停,开了竹帘放上暖盆,冬意盎然被里头的炭火烧得退出了屋檐。   孟凛与白烬换了身衣服,没有旁人,把林归和吴常也喊过来一道坐了。   今日不兴喝酒,倒了清茶,孟凛和白烬还是拿出那尸检的案卷来说。   “大理寺倒是会做人,不同你明说,谁也不得罪。”孟凛夹了块肉来吃,“你若是其中看不出什么端倪,也怪不到他们身上。”   白烬喝茶润了喉,“既然他们的立场看不分明,那你今日在场的见解,可否同我说了?”   “那是自然,我又不是特意瞒你。”孟凛咽下那口肉,却觉得喉中有些没有食欲,他说道:“司马平溺死之事板上钉钉,差不多就是窒息而亡,症状并无疑点。但是他死的地方有些奇怪,你也看到了,后街那个沟渠的水并不算深,如果他是自己掉进去的,那水甚至没不过他的膝盖,爬起来根本不费力气,除非……”   “除非他昨日喝醉了酒。”白烬手握着案卷,敛眉道:“笔录所言他口中酒味浓重,如果是醉酒之后偏身不慎掉进沟渠,其实也说得通。”   “所以说,古怪之处并不在此……”孟凛卖关子似的朝白烬缓了会儿,仿佛是要他猜的意思,“你看那口鼻之处可有写了什么。”   “口有水渍,鼻中稍带泥沙……”白烬不看案卷,就念出了这两句。   孟凛勾了勾嘴角,心领神会道:“小公子这都已经看出来了。”盐擅廷   “换我要溺死在那沟里边,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孟凛挑着菜往白烬碗里夹,“他不是死在那沟渠里的,那水里不干不净,口鼻里肯定是混了许多腌臜之物……”   孟凛不过想了会儿那沟渠,到嘴边的肉都没了味道,他皱着眉道:“白烬……我们能不能不要吃饭的时候说这个……我本来都饿了,现在吃着肉都觉得……”   “……好。”白烬把案卷放在一旁,吃了口碗里的菜。   才安静吃了一会儿,孟凛放了碗发出阵动静:“好辣!”   “水水水……”他杯中水喝完了,正四下找着水壶,“你家饺子里面怎么还放了辣椒……”   林归赶紧去给他添了杯茶,他忍不住笑道:“孟公子,今日的饺子里包了辣椒,算是彩头,一共才包了两个,偏让您给挑着了。”   “……”孟凛喝了一大口水,他拉着脸抱怨道:“这是谁的主意,包什么不好偏要包辣椒,包点银钱之类的不好吗?还能用来花。”   林归下意识瞄了眼白烬,白小将军脸上向来不辨喜怒,可他竟发现白烬眉眼一弯,露出了个和缓的笑意来。   “我的主意。”白烬顺手夹了个饺子到碗里,他好像是特意带了丝低落的语气,“你觉得寓意不好吗?”   “……”孟凛呼着气勉强地笑了笑,“怎么会,但是我方才都看见你笑了,幸灾乐祸,小公子,你可是学坏了……”   “是吗?”白烬端正坐着,他不带情绪地夹起那个饺子咬了一口,“我没……”   白烬尚没说完,他神色一顿,却是眉头一皱。   “哈哈哈……”看着他的表情,孟凛以为他也中了彩头,他端起茶杯去碰白烬的杯子,“你也吃到了吧,来来来小公子喝口水。”   白烬却斯条慢理地把那口饺子咽下去,他仰头道:“我没吃到,我只是听到有人来了。”   外头有人通报:楼少将军来了。   白烬早知这饭吃不长久,他放下碗筷,微沉了眼眸,仿佛带了点淡漠的神情,“你们先吃,我去待客。”   林归跟着也站了起来,随白烬一道出去了。   关门的声音细微,外边的雪也下得万籁俱寂一般,孟凛百无聊赖地夹起个饺子来吃,他刚才的笑意仿佛都是过眼云烟,脸上一时找不出欣喜的神色了。   他咬了一口,又是一哂:这个里头也包了辣椒。   孟凛吞咽了下去,拿过茶壶倒起了水。   ***   白小将军穿过落雪的廊道见到了楼远。   楼远踏着风雪从外面进来,他还披着甲,十七八岁的少年肩头落了积雪,他眉目明朗,正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小将军。”楼远朝白烬抱拳行了个礼,他却是面露了焦虑之色。   楼远是禁军统帅楼怀钦大将军的幼子,他的几个哥哥如今散在北朝各地当了将领,而楼远入了羽林军,成了其中的中郎将,如今算是白小将军的副将了。   白烬见他有话要说,朝他点头道:“刑部那边可是有什么情况?”   楼远靠过来同白烬说着:“将军前脚刚走,那司马家就派了人过来,他们说自家少爷一夜未归,是特意来寻人的,刑部那边就告知尸体已挪去了大理寺,让他们去大理寺找人,可司马家的下人竟以为他们踢球,生生留下来拉扯了半天,最后才派了两个人去了大理寺,余下的人都围在那沟渠边硬等着。”   “刑部……刑部那边……”楼远迟疑了两句,“小将军,今夜怕是要不得安生了……”   白烬眼皮跳了下,他领会地拉开书房的门,“进门去说。”   ……   林归看着情形一直守在书房门口,静等着他们谈话,这一番谈了快一个时辰。   雪天里天黑得快,才刚到酉时,地上白茫茫一片,天上却是乌的,那时候雪已经小了许多,只有碎末一般的星子无声地飘着,四周静得不像话。   这时候林归不得已敲开了房门,“小将军,宫里派了人来传话,让您……即刻入宫。”   来得倒快……白烬却是舒了舒眉,“去备马吧。”   “将军。”楼远摩挲了下腰间的刀柄,“这些你若是早知道了,何必要跟着走这一遭呢……”   他担忧道:“前几日司马平那是打定了主意要找你的麻烦,那时候你就应该……”   白烬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他摇头道:“没有司马平,还有旁人。”   楼少将军无奈道:“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不能让你吃了亏。”   楼远说完往雪地里走了,白烬看着他舒心似的露了点笑,他和楼远其实年岁相差无几,而如今白烬多活了年岁来看他,楼远像是个颇有意气的少年郎了,从前也有这番副将的缘分,楼少将军是个心胸开阔之人,他不止想呆在京城一隅之地,往后南北疆域广阔,自有他的身影所在。   不能让宫里等急,白烬换了身衣服,给孟凛打了招呼便入宫去了。   吴常这时候已经来屋子里掌灯,桌上的饭菜早已让下人撤走了,而此前孟凛却是在桌前坐了一个多时辰,火边坐得一身暖意,孟凛却是看着外面的雪出着神。   “公子心里有事。”连吴常都看出白小公子不在之时孟凛情绪有怪。   “唔。”孟凛却是搜肠刮肚地想着措辞,他看了看黑了半边的天,不接前言地说了句:“白烬这时候,应该快到皇宫了。”   “常叔。”孟凛垂着眼眸,里头仿佛是不聚焦的,“你觉得白烬对我怎么样?”   吴常不想他会问这个,他正把点灯的烛火吹灭了,脸上一时有些黯淡下来,“公子心里,应该有答案。”   孟凛苦笑了声,他微闭了眼,“我觉得白小公子对我……应当是极好的。”   “这些天住在白烬的府上,正同往日里住在祁阳,我自以为恩怨分明,可往前的几年里我同白烬又没有仇怨,我怎么能做出背后捅他刀子的事……”孟凛睁了眼,“他对我这么好,我又怎么舍得对他动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孟凛却是抬手来看,“我只是什么都没做,便觉得悔意如鲠在喉了。”   这话吴常没听懂,孟凛却是在说他今日入了那阴暗的小巷子里。   京城之中有乞丐并不奇怪,但城中的繁华与糜烂也都因着管理有其规律,譬如天门街上,城中主道,一向是不允在此行乞的,京城里的流民大多聚集在城西,这衣衫破烂的男子靠在这儿有些奇怪,孟凛朝他走了过去。   那人低伏着头,身子全靠在墙上,衣物在暗光下不辨颜色,像是被污渍染成了灰黑,他一动也不动,安静得不像个活物了。   孟凛心有戒备,离着几步“喂”了一声。   这一声却引得那人猝然抬起头来,他好似惊弓之鸟,晦暗之下他眼里都闪着恐惧,嘴里立刻喊道:“别杀我别杀我……”   “他……他把那个人推进了沟里……”   “白衣服的小将军,白……白……他喊他白,唔……”   孟凛才听了两句,他立马上前着捂住了那人的嘴,近在咫尺的酸臭味带着些微苦的味道,立刻窜进了孟凛的鼻子里,平日体弱的孟凛才突然地上前几步,他的心竟然已经砰砰地跳了起来,他微微地喘着气,他按不住那人的挣扎,往日行医的孟公子袖中有根银针,他一下刺入了那人穴位之中。   挣扎了几下的乞丐偃旗息鼓地晕了过去。   孟凛的手下意识往那人脖颈上去了,那桃花眼里带的是沉沉杀意——这人不能留。   可他掐着那人脖子,他才一使劲,心底的理智竟又回归了本位。   他不能在这里杀了他。   孟凛的确在乎白烬的安危,可他觉得自己是丧心病狂了,他竟在这会儿心里起了旁的主意。   白小将军势头过盛,京中有人要打压他,他不仅才同人有了过节,还有人目睹他杀了那人,这疯癫乞丐的话当不得真,不可能有人因为这样一个人就定了他的罪过,可这话让旁人听见,定然就会有人要针锋相对地攀咬上白烬了。   这番动作实属拙略,可死的不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司马平家中几代为官,他父亲乃是朝中言官,这事他就是上奏十几条折子,也是要闹着彻查的,白烬被推上风口浪尖对孟凛并无好处,可事情查到白烬身上,他或许就能借此撇清一些和他的关系。   孟凛闭上眼,心中依旧难以平静,他几日难以给自己回答,在白烬府上住得越久,他越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还能对白烬狠下心来,他仿佛是在同自己赌气,不甘心自己在京城里动摇了真心,孟凛竟然缓缓松开了手。   他的手从那乞丐脖子上离开,他起身后退了几步,手上因着碰上那人脏了,他拿出帕子擦着,冷冷的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了会儿。   孟凛什么都没做,他转身离开了。   放任白烬置于险境……孟凛面朝窗外坐着,背后的灯火把他的身影照在了雪地里,他身前是夜色悄然而至了。   皇宫之中,盖了雪的朱墙之中寒意更是逼人,檐角的兽头都森严了几分。   司马平之父司马菽乃是给事中,他直入宫廷弹劾百官,司马平给抬回了司马府不一会儿,司马菽就拿着折子进宫了。   司马菽年事已高,仿佛是失子之痛椎骨痛心,那已有沟壑的面容上悲伤欲绝,他颤着手让内宦递了折子上去,“陛下……您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当着白烬的面,司马菽语气激动,跪地直言:“臣要弹劾羽林军将军白烬滥用职权、刑罚过甚,他还因一己私怨行凶杀人……伤我儿性命!”   “陛下……前有动机,后有证据……”司马菽一头磕在地上,“老臣……老臣……”   司马菽鸣泣不已。   宫殿中灯火通明,那磕地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慈父之心不假,司马菽的悲愤之言听得建昭帝眉间深锁,他坐在椅上手拿折子,脸上已是不怒自威。   “白烬。”建昭帝放下手里的折子,“你有什么要说?”   白烬微敛着神色,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却是面无表情地道:“臣,不曾为之。”   司马菽一声喝道:“欺君乃是死罪!”   “陛下……臣见着犬子之时,早已是面目全非啊……”司马菽想着司马平死后的模样,语气悲怆:“小儿在羽林军中呆了多年,向来不与人结仇,白小将军因着何事要打他如此重的军棍,刑部口供未曾传上,我家中下人却是亲耳听到有人指控,是白烬推他进了沟渠,如此人证俱全,岂能有假!”   “刑部主事。”建昭帝目光往后一落,“情况可同司马所言?”雁陕汀   那今日在场的刑部主事跪在后面,他从前见不着皇帝,这会儿紧张地有些过了,脸上憋得通红,“确……确如司马大人所言,不,不过……”   “不过什么?”   刑部主事把头磕在地上,不自觉地加快语速,“不过那个在场之人乃是个乞丐,神志有些不清,所言有些胡言乱语的征兆,不敢随意呈上供词玷污了陛下的耳朵,才……”   “乞丐如何?”司马菽言辞锐利,“乞丐所言就当不得真了?”   “这……”刑部主事磕头不语。   “陛下……”片刻间隙殿中噤声,白烬跪地时目光落在身前几步冰冷的地板上,“司马大人所言乃欲加之罪,臣实难认。”   “但为堵悠悠之口……”跪在老臣之中,白小将军的面目更显得青涩几分,他没有唯诺之举,也不严辞辩解,“臣自请停职,听凭宣调,直至归还清白之身……”   白烬委身叩了个头,“望陛下允诺。”   司马菽没料到白烬这退一步的举动,人人都把权力攥在手里,白小将军没有将军之职,没有家中倚靠,那就是徒有虚名。   建昭帝眼见地眉眼一皱,他脸色有些不好,沉思了须臾,“司马卿,令郎之事朕感遗憾,但此事拿到御前,未有大理寺与刑部审理,半日之中因果不辨,此刻朕念你失子之痛,收了折子,可这罪过就此定下,也非明君之举,此言可是有理?”   今日司马菽得以连夜上谏,是因为他给事中的身份,但京中命案自有刑部和大理寺审理,就算是六品司阶的司马平出了事,也是要先交由下面查案,没有皇帝亲下定论的道理。   司马菽也知今日不可能就此拉下白烬,他掩面抹了把老泪,“陛下所言甚是。”   “这样……”建昭帝意味深长地往下边跪着的人一一扫了一眼,他揉了揉眉心,“此事朕亲交大理寺卿审理,一干人等细细查验,水落石出之前,白烬就先赋闲在家,先不必去羽林军,也不用来上朝了。”   白烬仿佛是不计较得失,他俯身道:“谢陛下。”   “朕累了。”建昭帝挥退左右,“你们退下吧。”   出门时已是夜里,皇宫里的烛火照得这一片天天然亮了几分,夜里雪又下大了起来,寒冬凛冽地将门户掩盖,京城里的严寒就此一场大雪奔袭而来。   作话:   写暖锅其实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好想吃火锅呀,现在也很想吃(暂时吃不着)   明天就要过年啦!!!吃饺砸!!! 第29章 太子   长安城西。   夜里少见烛火,尤其是雪天,城西是一片的破落宅院与低矮屋瓦,在护城河岸建得密密麻麻。   有个人提了把昏黄的灯笼,撑着伞往河边的巷子走。   灯笼光只照出了那人衣服的颜色,暗红色的袍子上暗纹流动,他腰际佩了把凛凛的刀,打伞遮住了脸,步步走得谨慎又缓慢。   “一、二、三……八、九,第九条路。”那人嘴里轻声数着,在第九条暗巷前停下了,这巷子离护城河不远,位置很偏,他犹豫了会儿,一脚踏了进去。   起初里面静静的,落雪的巷道除了雪中反射的光,再无明火,像个死寂的巷子,可才走了几步,他踩雪发出清脆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里面,那灯笼仿佛成了众矢之的,数声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传来。   一只手猝然地往他脚上伸了过去,那手触到靴子,打伞人猛地一惊,全身立刻起了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就是一脚踢了出去,手里的伞晃动时一抬,灯笼瞬时遇风明亮,照出了一张年轻的脸——是楼少将军。   楼远晃动着灯笼往四下一看,漆黑里伸出手来实在太过瘆人,他全身的寒毛都随着冷风刮得竖起,随即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一声呻吟。   “给……给我……”   那声音仿佛是羊群里一只羊的喊叫,立马便有无数声又从四周传了过来,那有气无力的声音被冬雪冻得发颤,其中带着渴求的欲望,让人听了头皮发麻,楼远的脚仿佛被定住了,他进退两难,直到他看到一个冒起来的人头。   还好,是人。   这城西一片都是乞丐流民,冬日严寒,往后冻死人会是时常有的事,像楼远这样出身的人极少到这种地方来,而他此刻站在这里,仿佛是站在中间被人膜拜,周围的人并不围上来,反而是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向他伸手渴求。   楼远早先因为惊恐而忘了呼吸,这时定下神来,他呼了一口冷气,仿佛能把空气里的冰碴都吸进去,这巷中湿气很重,草木的味道被冰雪盖过了,他却在其中闻见了一股清香的苦味。   这是……楼远脑海中浮现出白烬的脸,那时他嘴中正正念出了三个字,同楼远嘴中惊讶的语气混作一道:“阿芙蓉。”   阿芙蓉……   楼远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物,这是他今日特意换的,司马平落水穿的衣物正是这个颜色,而身前这些乞丐,好像是认出了他的这身衣服。   楼远忽然有些脚软了,他闻着这个味道有些发慌,“我不是……我不是。”   他赶紧抽开脚来往外面逃,他并非不知何为阿芙蓉,阿芙蓉产自于南朝,早年曾用来入药,当称奇效,却是致人上瘾之物,京中早已禁用,私底下黑市中有没有流通他不知道,可今日他闻到这味道,楼少将军家教甚严,他平时大多循规蹈矩,心底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抬腿离开。   灯笼一撤暗巷里又黑成一片,只剩了此起彼伏的呼嚎。   可楼远走到巷口,脚下又忽然停了,他想起了他对白烬的许诺,大丈夫理当一言九鼎。   楼远咬了咬牙,他一把将手里的伞扔下了,冰凉的雪花飘在脸上,他脑子清醒,他一手握着刀柄,又提着灯笼转过了身去。   ……   白日雪停,大理寺内,新雪落得寺中宁静,一点也看不出其中肃杀。   “殿下这边请。”寺中的小吏正引着方向,他语气恭敬,长廊上站着的是当今太子齐恂。   齐恂已经而立之年,华服之下,他轮廓是消瘦中带着英气,眉眼又生得和缓极了,他其实是个和颜悦色的样貌。   齐恂回过头去,往庭院远处看了一眼,细声地问着那个小吏,“今日都已是晌午,寺中当已休息,那边那位是谁过来了?”   小吏顺着方向看了一眼,“哦——回禀殿下,昨日陛下将司马大人家的事情交代下来,您也知道……”   他放低了声音:“事情涉及到白小将军,这位好像是住在将军府上的,被少卿大人传来问话,本来应该是午时之前就要到的,却因积雪路上耽搁了,所以现在才到。”   齐恂下颌微紧,他沉目往那长廊尽头看着——孟凛穿着大氅走在雪地里,那衣服边上雪白的绒毛衬着他惨淡的面色,他像是雪堆成的,脆弱又精致一般。   “走吧。”齐恂回过头来,和缓地露了笑:“你们大人也等我许久,本只是归档些前段时间的案卷,却还让他亲自来了。”   小吏低头应着,“殿下请。”   孟凛在雪地里仿佛察觉到了目光,他偏头往长廊尽头看了一眼,正见着齐恂远去的背影,他略微一笑,正如同山水有相逢,他又见着了这位太子殿下。   大理寺少卿刘尚义正翻案卷等着,他几经琢磨,还是谨慎地把孟凛宣到了大理寺,除了口供,并没有旁的证据指向白小将军,不能给朝中的新贵添了嫌疑,也不能草率地把案子结了,大理寺对此有些苦恼。   “孟凛。”刘尚义握着案卷,因为白烬的关系,还是没让孟凛一直在下边跪着,此刻问话也是在内堂问的,“你同白小将军,是什么关系?”   孟凛站在少卿大人面前,适宜地放低了姿态,“回大人,小人不敢高攀,白小将军宽厚仁义,善待同乡,不过见在下初次进京囊中羞涩,便留我在将军府中暂且短住。”   “嗯。”刘尚义手中只有他的籍贯资料,翻不出什么来,知道他没什么特别的关系,身子就坐直了些,“那本官且问你,前日夜中,你可否知道白小将军是何时回府的?”   孟凛稍稍思虑了片刻,“前日……前日夜寒,小人入睡时辰有些早,这几日小将军军中事务繁忙,每日归家都已是深夜,因此……怕是说不出准确的时辰来。”   “这样啊……”刘尚义把案卷放下了,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一边道:“将军府中的下人都只能算是白小将军身边的人,所说的当不了证言,但你只是借住府上,所以这话还能采纳一番。”   “孟凛……”刘尚义端杯喝了一口,“本官今日宣你所为何事你应当清楚,但你能否保证你所言不假?你初来京城可能不知,京城之地朝夕万变当算平常,今日的倚靠明日可能便成背刺,因此……”   他往杯中吐出片茶叶,严肃地抬眼问道:“你再思虑一番,那日你可曾见过白小将军何时归家?”   其实孟凛是真不知道白烬那天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这番能给白烬作出个洗清嫌疑的假证,或是坐实了他有时间行凶的嫌疑,可如此一来又实在太过刻意,他都未曾管过那作证的乞丐,当下也正是想把自己摘出来。   “大人明鉴。”孟凛微弯了腰,“此事事关重大,在下实在不敢胡诌了谎言,那日确实不知将军何时归来。”   刘尚义见他这样的态度,心里也琢磨着他同白烬关系确实一般了,他清了清嗓子,“如此说来,你便是作不了什么证了……”   他沉吟了会儿,“你早先说你和白小将军是同乡,那和他算是旧相识了,不知小将军从前……唔……”   刘尚义还在斟酌着措辞,孟凛知道他的意思,揖手道:“秦老将军家风严正,白小将军从前便是品行端正之人,若非遇上恶人,从来不与人结仇,此事四方邻里一向知晓。”   拿出秦老将军来说,刘尚义又谨慎地思索了会儿,“行吧……”   他拧起的眉头舒了舒,“稍后你去同下面写一份供词,确认无误,今日便可回去了。”   “多谢大人。”孟凛行了礼,却是在原地没动。   “怎么?”刘尚义站起身来,“你可是还有旁的事情?”   孟凛从前打交道的人多了,同这刘尚义也是认识的,他迎着雪来一次大理寺,特意让马车轮子半路卡了壳,堪堪到了午时才到,并非是单单为了来写个供词。   孟凛端着知礼的做派,又如此文弱的一张脸面,让人见了就难以发出什么火气来,“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刘尚义是个性子不燥的文官,他合着掌,“你且说来。”   孟凛抚手对着拜了一拜,“在下一介布衣,得见大人实属有幸,虽知道当下谈及其他不合时宜,却还是斗胆请求一番……”   孟凛道:“早闻大人喜好下棋,棋术精湛,称得上当世第一国手。”   刘尚义喜好下棋不是个秘密,说起棋局就来了兴致,他略微带了点笑,“哦?你对棋也有见解?”   “见解不敢当。”孟凛姿态谦卑,“只是听闻大人曾出过一道棋局给天下棋手,早先远离京城难以有此机会,如今时机难得,还想……试上一试。”   刘尚义清朗地笑了声,他摸了把并不长的胡子,“棋局其实早已有人破了,这样……”他甩了甩衣袖,“如今时辰尚早,本官便亲自陪你对弈一局。”   “如此大幸……”孟凛立即又给他行了礼,“小人惶恐之至。”   刘尚义从内堂的柜子中取出了棋盘棋子,置在窗边的桌上摆开了棋局。   这位大理寺卿平日没有别的喜好,唯独偏爱下棋,他的棋艺当今圣上都曾夸赞,而太子齐恂学棋的时候,还曾师从过他一些时日,远离京城多年的孟凛应当不知道这些事情,可如今重生而来,他却是知道的。   棋盘上黑白纵横,冰凉的白色棋子在孟凛的手中摩挲了会儿,他端详着棋局思索了许久,却是将那棋子又投回了罐中,“在下认输了。”   刘尚义看着局势哈哈笑了两声,“孟公子追得老夫好苦,如此焦灼之势不过输了两目,难得难得。”   孟凛谦虚地低下头来,他刚要顺着开口,身后却是突然响起了声:“确实难得。”   这内堂门户大开,齐恂不知何时进来的,他竟在孟凛身后观摩了半晌了。   刘尚义早先就看见了,却被示意着没有惊动棋局,这时才起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孟凛赶忙跟着站起来往下跪了下去,他仿佛有些慌乱,“参见殿下……”   齐恂弯着眉眼和气地笑了,“不必多礼。”   孟凛跟着一道起来,他仰头时短暂地同齐恂有了片刻的对视,双双不见其中深意的目光交叉得仿佛错觉,孟凛今日算好时间肯走一趟大理寺,不过就是为了在齐恂面前走上一遭。   临近月末,齐恂一向喜欢亲自来大理寺归档案卷,正逢前段时间他处理了北方雪灾的事宜,来这一趟是必然,孟凛想要见他机会不多,梅花宴之前要给齐恂留下个好印象,这便是个合适的机会。   大理寺平常人难进,不能犯事,就只能作证。   孟凛心中轻叹了声:对不住了,白小公子。   “能和刘大人下到如此地步,着实不易。”齐恂给人的感觉像山谷深溪的石子,被磨得圆润,丝毫不带棱角似的,让人忽略了他其中的坚硬锐利,他仔细看了孟凛的样貌,“你叫什么名字?”   孟凛低着头,“恐污了殿下尊耳……”   刘尚义看着情形在旁道:“回殿下,这位孟公子单名是一个凛字,方才从他案卷中所载,他入京不过几日,当是来进京赴考春闱的。”   “原来是有才之士。”齐恂在窗边坐下,他看着外边新雪,“京城里下了大雪,梅花也要开了,不久的梅花宴上,本宫,倒是期待见着孟公子了。”   孟凛很是知礼,“多谢殿下。”   而后齐恂便从桌上捡棋子往罐里放,刘尚义通晓意思地过去一道摆着,一边对孟凛挥了手,“你先退下吧。”   “是。”孟凛抬着手从屋里退了出去。   午后的时辰安静极了,孟凛出门走在雪地上,脸上一点情绪都没带。   不大富裕的孟凛都是托了白小将军的福,孟公子今日穿得好看极了,他不玩笑的时候其实有几分不袒露于表的骄矜,出身王府的四公子从前也是被好生教养过礼仪的,在齐恂面前做出个知书达理的模样他几乎是信手拈来,可重复着从前的轨迹又这番刻意地接近他,孟凛竟是觉得有些厌烦了。   今日的刻意举动,并没有让他有得偿所愿的欣喜。   作话:   新年快乐!!!祝所有宝贝都开开心心赚大钱!比心~~~   阿芙蓉应该是唐朝的时候鸦/片的叫法(没有不良价值观引导的意思)   以及下一章有阿凛和小公子的贴贴 第30章 清醒   午后的时辰,楼远黑着脸翻进了白烬的将军府。   楼远怀里揣了个布袋子,他左顾右盼地敲了敲白烬的房门,低声道:“小将军——”   等里头传出了“进”的声音,他才推门进去了。   “小将军……”楼远见白烬坐在窗边煮着沸腾的新茶,还一边拿出了个杯子像是要给楼远也倒一杯,楼远走过去苦笑道:“你怎么还这般悠闲,怕是属下境界低了,昨日听说是您自己请求的赋闲在家,像是一点都不担心。”   “有少将军为我奔波,我自然不担心。”白烬端着茶壶微微起身,给楼远倒了杯茶,“少将军坐。”   楼远把布袋子扔在脚边,也没多客气地坐下了,他摸了下那茶杯有些发烫,就还是晾在一边,开门见山地开始说起了案情,“将军交代的事属下都去做了,先说……”   “先说刑部……刑部昨天搜到那乞丐的时候,羽林军也都在场,本以为只是个全无关系的乞丐,不想稍微一碰,嘴里就全都是攀诬的胡话,怕是有人特意教过的,就是流言恐怕……”楼远无奈地摇了头,“当时大伙儿都听到了,如果不是众目睽睽,我们还能跟刑部那边掰扯一会儿,但这时候再同他们抢人,未免会招人话柄,所以人还是让刑部带走了。”   “但我今晨特意走了一趟刑部,那进去的乞丐……”楼远语气一沉:“人已经没了。”   白烬握着茶盏,细长的指节停顿了下,“死因是什么?”   楼远望了一眼外面的大雪,“是冻死的。”   少将军仿佛一夜之际看到了冷暖,繁华的京都被雪盖着,不知掩下了其中多少秘而不宣的凄凉,他叹了口气,“他本就是个风餐露宿的乞丐,昨夜大雪,那刑部大牢没把人当证人对待,一个晚上,人都凉了半宿了。”   白烬眼眸微沉,默然地看楼远好像动了些火气,楼远如今未经雕琢,同从前并肩上阵杀敌的时候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白烬是有意磨砺他,他如今还是个颇有意气的少年郎,还是个看了不平之事心有不忿热血难凉的性子,这世道下少有这样的人了。   白烬这下一时晃了神,想起孟凛要自己做个少年郎这回事情,他鬼使神差地也动了怒火一般,说了句:“刑部不讲道义,改日去找他们的麻烦。”   “就是。”楼远附和着说了声,可他又一愣,“小将军……这话可是你说的?”   在楼远的眼里,本来白烬同他是一样的年纪,却比他沉稳很多,加上他性子有些冷,总让楼远忽略了他的年纪,可这时候看白小将军同自己一道愤世嫉俗,仿佛又像回了同龄人了。   白烬正经地点头道:“嗯,我说的。”   楼远失笑,他又说回了正事,“这下证人没了,大理寺那边应该也查不出什么来,我看这事情早先打的应该就是不了了之的主意。”   白烬喝了口茶,他心知肚明道:“凡事过犹不及,那日司马平以下犯上,也是看我升迁太快心中不悦,犯了众怒,我若不主动请辞压一压势头,与我针锋相对的事情往后更少不了。”   “所以此案不能再由我查出来。”白烬仿佛是在笑,“楼少将军,我只能仰仗你了。”颜杉汀   “啊……”楼远挠了挠头,“这事儿我还没弄明白呢。”   楼远还有些不好意思,早先他是黑着脸进来的,这下被白烬说得再也发不起脾气,他伸手去拿脚边的布袋子,一边说着,“你让我去拿的东西,我带回来了。”   袋子打开,里头只有双乌黑的鞋,这是楼远从那乞丐脚上脱下来的,他早先有些不大乐意,托了小将军的福,少将军第一次从尸体脚下扒鞋子下来。   白烬却是问他,“你从中看出了什么没有?”眼善厅   看出了什么……楼远早先并未考虑太多,这会儿一想,白烬要双脏兮兮的鞋做什么?   “这鞋……”他隔着袋子把鞋拿在手里,雪天不管天有多黑,外边的光线总是明亮的,借着窗户的光楼远仔细翻看着那鞋,他突然道:“这鞋我认得——林家铺子。”   “他家的鞋底印了林家字样,每年我娘给府里采购的鞋都是这家的。”楼远说得肯定,可他又皱起眉来,“可是……他一个乞丐,怎么可能穿得起林家的鞋?”   楼远疑惑地看向白烬,“小将军,这不会也是你早就知道的吧?”   “唔,只是有些猜测。”白烬从坐中站起来往楼远身侧走,他换了话来说:“阿芙蓉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阿芙蓉……”楼远叹了口气,他目光微冷,好像变得有些凌厉起来,“看来是我从前养尊处优了,竟不知道京城里还流传着倒卖阿芙蓉的路子,司马平祖上就是做官的,他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阿芙蓉是个害人的玩意儿,楼远昨夜回去还翻了档案,这东西单是闻着烧过的味道,就能让人上瘾,无知无觉地损人根本,而这倒卖的生意更是能做到让人倾家荡产。   倾家荡产……   楼远好像忽然明白了,“你是说那乞丐从前也是个有钱人,却因为沾上阿芙蓉而倾家荡产了?”   他飞快地往下想着: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衣服首饰都是能典当的东西,鞋子穿久了却没人要,一个乞丐死了,没人会去追究他的出身身份,那人吸食了阿芙蓉,神志本就不太清明,说出了胡话,只会惹人半信半疑,而刑部的那些人不去追究,任着人说了疯话就死,这案子就难以查清了。   “……”楼远有些义愤填膺了,“这主意打得真好!”   白烬像是有些欣慰,楼远也算一点就通,这条阿芙蓉的路子是白烬上一世就查到的,那时候他在羽林军摸爬滚打,并没有像这一次一蹴而就地升成了将军,司马平不针对他,是后来白烬才发现了他倒卖的事情,可从前这事儿很不顺利,京城里买卖的通道已连成一张网了,捅了一个洞出来,只不过漏出了一点风声,立马又会堵得严实。   京城已经污浊一片了,隐秘之下多少难以宣之于口的事情被压了下来,倘若京城之中都尚不清明,又如何再谈及收回南土呢?   白烬躬身在楼远身侧拨了拨下面的火盆,“你再去查查这曾经金贵的乞丐是谁家的老爷,阿芙蓉的事情也追一追源头,司马平不是死在后街之中,我若是移尸,何必连带着证人一起移了,所以如今身处苦境的并不是我,背后那人应当只是想借此挫挫我的锐气,可他怕是想不到,死无对证的证人身上还能牵扯出阿芙蓉的事情。”   “他既然用了阿芙蓉,那也就是走过这通买卖,拔出萝卜带出泥……”白烬抬眸平静地看向楼远,“少将军,这可是大功一件。”   “小将军,我爹都给不了我这么好的机会。” 楼远搓着手沉思了会儿,“你怎么就乐意让我出了风头?”   白烬不明显地露了个笑,“我这不是还在革职待查,连府门都出不了,而且……”   明亮的窗户之下,白小将军疏离的眉目仿佛透着光亮,他站直了身子,望着外边小院里的景致,目光却好像不只是在这寸土中留存,飞向了更辽阔的土地,“大宋疆域广阔,黄沙大漠、良田万顷、山峦层叠,处处风光绮丽……”   “我的师父,乃是秦裴秦老将军,世人期许字字缭绕心间,我从不曾忘。”白烬沉眸直视坐着的楼远,一字一句道:“楼少将军,你呢?你可有什么旁的想法?”   楼远的手猛然颤抖了下,他心头一点热血在这雪天里突然上涌起来,急速地喷涌到了喉间,竟是有什么豪言壮志立马要呼之欲出了。   楼远的父亲是京中禁军的统帅,是如今的众将军之首,却是一辈子没有上阵杀敌过,楼远进了羽林军,人人说他以后会承继他爹的衣钵,成为护卫皇城的将军,可他真的会如此吗?   楼远缓缓站起,从坐中挪步,却是半条腿弯了下去,他半跪在白烬身前,“来日若有机会,属下……”   楼远低着头字字有声:“愿意追随将军。”燕衫廷   窗外竹枝上簌簌地落了雪块下来,翠绿的竹枝压弯了腰,还在轻轻摇晃着。   四处寂静。嬿闪亭   ……   ***   不过几日,京城的雪急促地下了几场便停了,夜色罩住了雪景,夜里不知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   孟凛就翻着身来睡不着了。   他从大理寺回来就犯了风寒,脸色愈发苍白,喝着怎么也不见好的汤药,这事儿他还让吴常瞒了没告诉白烬,让人觉得他在废寝忘食地读着书。   他是想躲着白烬的。   孟凛觉得自己犯了毛病,真要和白烬撇清关系的时候,他又犯了难,他明明已经铺好路了,只要在梅花宴上拿着与从前一样惊才绝艳的好文章,他就可以让齐恂对他另眼相看,再后来他科举夺第,便能以新科状元的身份站到太子身边了,往后他要怎么搅和朝政,怎么给齐恂使绊子,对着重生而来的他不是轻而易举吗?   怎么单单不轻不重地踩了白烬一脚就让他心虚了呢?   这寒夜里实在太冷了,他又回想起上一世入狱的事情,他是怎么进去的?   孟凛有些头疼——哦,是白烬抓他进去的。   白小将军的脸可真冷,可自己怎么又不怪他呢?孟凛总觉得其中他好像忘了什么,入狱的那个雪夜,他也是染了风寒,那时候白烬好像还来审问过他。   白烬的身影在他面前晃悠,他手脚上还套着锁链,哗啦地拉扯得生疼,膝盖跪得像被针扎了,然后,然后白烬说……白烬说什么来着?   “孟凛。”   孟凛想:白烬好像是喊了我。   不对……外面是白烬在敲门了。   孟凛脑子一下清醒了,他从床上弹坐起来,而白小公子已经推开了门。   孟凛来不及懊恼自己不锁门的习惯,只听白烬站在漆黑的门口,隔着夜色问他:“睡了吗?”   孟凛忍着喉间的咳嗽,让声音尽量清亮:“还,还没。”   “那我进来了。”白烬夜视的能力出奇的好,他一点也不像摸黑,直接就走到了孟凛的床边,他张口欲言,夜里看不出他的手是微微攥着的,他仿佛在克制,维持着话里的平静:“病了怎么也不说?”   既然白烬都知道了,孟凛也就喘大气一样地咳了一声,他坐着靠在床上,“雪天冷,这些年来染个风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我怕打扰了……”   孟凛“你”字还没说完,白烬已经伸出手来探到他的额头上了,靠在床上的身子没处后退,暗夜里孟凛奇怪地轻颤了下,“我……我没事。”   “还说没事。”白烬的表情看不清楚,他仿佛是轻叹了声,“额头这般发烫,我让人去给你请个大夫来。”   “不用。”孟凛趁着白烬手还靠着,拉了他的衣袖,他勉强笑了笑,“我也不是不通药理,明日换个吃药的方子就是。”   和孟凛这般靠近地待着,白烬心里是又气又砰砰跳,孟凛还是那般弱不禁风,早先自己受了伤没有立场说他,可如今看他连生个病都要瞒着自己,白烬还是忍不住有些难以压抑心中感情了。   而且,白烬知道孟凛去见了齐恂。   孟凛做了什么他都可以不在乎,唯独不想他离开自己。   “孟凛,我是担心你。”白烬尽量语气正常地对暗处的孟凛说道:“你从前跟我说话的时候一套一套的道理,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不作数了,嘘寒问暖讲究时宜,逢场作戏也分场合,偌大个京城,你我真的不能坦诚一点吗?”   孟凛拉着白烬衣袖的手顿时松了开来,白烬也把手收回去了,孟凛张了几次口,他现在脑子仿佛有些转不过来,他又回想了遍白烬说了什么,他好像想不通白烬的意思,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太不厚道了。   白烬是在怪自己生病了没告诉他,还是……知道了什么吗?   “小公子……”孟凛耍赖一般地张口道:“我头疼。”   白烬心里很想骂他:疼死他得了。   可白烬又手间轻轻地扶上他的肩头,孟凛很是配合地跟着他的动作躺了下去,他一边轻声地说:“明日雪化更冷,我让人给你屋子里加些炭火,下次病了就说,从前也没见你这么见外。”   孟凛微闭着眼不禁笑了下,“我是怕你,怕你不高兴。”   白烬今日不像座冰山了,孟凛觉得他身上都是暖呼呼的,他心底不经意地跳了几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他突然不想隔着千里万里同白烬愈走愈远了,京城里的人数不过来,可没有第二个白小公子,会对他如此这般了。   “白烬,你那安神香的味道很好闻。”孟凛嗅着味道白烬还没走,他实在是睡不着了,头又疼得厉害,便问道:“可以给我燃一些吗?”   白烬听到安神香的时候眼皮跳动了下,“好。”   点香的时候白烬还有些迟疑,孟凛仿佛对这味道没有抵抗,总是一闻就睡着了,白烬现在都怕他闻久了对身体不好。   可自己怎么就闻了没用呢?   白烬摇摇头,还是点燃了安神香。   孟凛果然入睡地很快,清浅的呼吸有节奏地响起,白烬也就准备走了。   可他脚下又是一顿,白烬往回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孟凛。   白烬一来便紧攥的手才缓缓松了开来,他总是清醒克制,可当他缓缓吐出一口难以抑制的气来,他又转身走了回去。   屋里其实有一点点外面灯笼透进来的淡光,却是连影子都透不到墙上,白烬弯着身子,他凑近了去看孟凛。   孟凛的呼吸是炽热的,白烬凑近了便有耳鬓厮磨的错觉,连着安神香的味道缭绕在身侧,白烬仿佛在做梦,他闭着眼睛,俯身吻在了孟凛的额头。   一汪春水被和风细雨吹得涟漪泛滥,压抑多年的情感仿佛找到了奔泻的缺口,可白烬不过是极轻地碰了下他的额头,甚至掠过了一道发丝,他的手又攥紧了起来,白烬脑中想过无数次出格的举动,却望而却步地只浅浅一尝——他害怕食髓知味。   白小公子终究是生长于世俗的。   “下一次……”白烬心底难以抑制地说着:“下一次我绝对不给你离开的机会,哪怕用我自己锁着你,也不许,不许你……”   不许他怎么样?白烬甚至怕自己作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了。   他还是克制地从孟凛的房间出来了,外头的寒意猛然往白烬灼热的心上撞去,生生给他撞得胸口都疼了起来。   他捋了捋思绪,他想起来了——前世的时候想起往事辗转难眠,安神香他用得实在太多,如今对他已经不起效用了。   作话:   生生摁住了自己强制爱的手 第31章 父子   京城雪化的时候天气放了晴,侍卫亲军的头领方扶风打马从街上横穿,正是要去皇城里当值。   街上热闹起来,正有穿着新衣的小孩儿围成圈子,拉手嬉闹唱着新编出来的童谣,方扶风不经意地听了一耳朵:   “沟里濯白衣,夜里不喧嬉。”   “将军提刀赴戎机,家中的娘子不可欺。”   “墙推百斤坍塌易,树上的鸟儿泪哭啼。”   “……”   童谣编得很没有水平,方扶风并不当回事,只觉得聒噪,可歌儿在他耳边循环地唱了几遍,他突然心上崩断了根弦,。   方扶风“吁”地拉住了马,他从马上下来,往那伙唱童谣的孩童身边走去。   “小孩。”方扶风些微有些皱眉,因为人生得文弱,所以并不是会吓到孩童的模样,他拍了其中一个孩子的肩,“这首歌是谁教你们唱的?你们唱了多久了?”   “唱了好久了……”那伙小孩面面相觑一般,望着方扶风愣愣地反应了会儿,又“呼”地一声笑着四下跑开了,一边跑着嘴里念念不休:   “沟里濯白衣,夜里不喧嬉。”   ……   方扶风伸出去的手在空中握紧了收回来,他回味一般地嘴里念着:“沟里……”、“白衣……”、“将军……”、“百斤……”   “白烬……”方扶风又是咬牙说着白烬的名字,“你可真是很会玩儿啊……”   他上马一挥马绳,改换目的地往东宫的方向去了。   ***   几日之内京城又转了风向,卷入凶案的白小将军原来是遭了误会,很快他就恢复了原职,而司马府的丧事拖着办了许多天,早先为了爱子屡次进宫上谏的司马菽忽然闭门不出了,而司马平的案子以意外溺水身亡的结局结了案。   而在此前,大内之中,禁军统帅楼怀钦带着他的幼子楼远入宫面见了建昭皇帝。   楼怀钦面目威严,气势很是骇人,他站在宫门口,内宦都不大敢同他说话,楼远也是在父亲面前有些瑟缩,他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也够不上父亲的高度。   大将军面见陛下,很是恭敬地行了礼,直说了来由:“启禀陛下,犬子楼远近日巡视京城,偶然查到了些紧要之事,因事关重大,微臣多番考虑,还是特来禀告陛下。”   “小臣……”楼远低头双手上举了张折子,他有些紧张,小儿子想表现给父亲看,又怕弄砸了,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小臣启奏陛下。”   内宦接了折子呈到建昭帝的手中,陛下对着大将军的小儿子算是和颜悦色的,他一边接过,一边道:“查到了些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是。”楼远回想这几日的奔波,他谨慎地想着措辞答道:“陛下大恩,小臣如今在羽林军中任职,故有职责巡视京城,半个月前,小臣遇到个来京城做生意的富贾,因为他携带行李甚多,又是只身前往,所以小臣对他仔细查问了一番,但核实身份之后并无不妥,就让他回了住处。”   “可前些日子……小臣又见到了这位富商,他变化之大令人咂舌,与此前相比,实在是已经……判若两人了。”   “哦?”建昭帝有些疑惑地翻了页折子,“你所说的是何种判若两人?”   “陛下可还记得前几日京中……尚未了结的案子。”楼远停顿了下,隐晦地暗示了司马平的事,“因为事情牵涉到羽林军的同僚,小臣特意留意了一番,刑部办案那日小臣也曾在场,却在其中注意到了一个人……”   楼远缓缓吐出了口气,因为说得投入,没有注意手心已经出了冷汗,他继续道:“小臣觉得在场的那个乞丐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等到回去之后查验身份,才发现……那人竟是小臣当日偶遇过的富商。”   前后不过半月,富商变为乞丐,哪怕京城生意再不好做,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才对,建昭帝眉头紧皱,他也不看折子了,身子探着前倾了些,追问道:“他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楼远略微抬了点头,目光还是落在几步前的地板上,“陛下可曾听过一物……叫做阿芙蓉。”   建昭帝觉得有些耳熟,他往身边的内侍看了眼,那太监很是懂事,忙问了句:“还敢问楼少将军,这阿芙蓉是为何物?”   楼远解释道:“阿芙蓉产自……产自南方,传入大宋其实不过数十年,早年曾是用作药用,效果十分明显,但是后来却发现此物应用不当便会致人上瘾,陛下仁德,早年就已经下令禁止此物流通了。”   建昭帝这下记起来了,他抚着那折子的封页,“朕记得此事,当初这阿芙蓉残坏人的身子,因得区区一点就让人昏聩之至,朕早就下了令,凡买卖者一律严惩,怎么……”   他声音骤然一冷:“此物如今还留存京城吗?”   “正因事关重大,小臣才特来禀告。”楼远连忙拱手回道:“因觉得那富商实在奇怪,便特意去查探了他生前……想来陛下尚且不知,那乞丐被带去刑部当晚,就没熬过当夜的大雪,已经不在人世了,待小臣查及他从前的作为,才知在京城的城西,似乎是流传了阿芙蓉的买卖,此等买卖交易已经形成多年,聚集的乞丐也有许多曾经富庶的子弟,却是沾染上了阿芙蓉而……已经面目全非了。”   楼远说完才喘了口气,陛下已经在细细看着折子了,他不经意往回看了一眼,楼怀钦站在他身后,一向严肃的父亲眼里竟像是含了点笑,带着欣慰似的,年轻的少将军仿佛立刻得了肯定,又由此发下宏愿,将来定要作出一番成就。   建昭帝折子翻得很慢,眉间却是愈发严肃,禁令之下屡屡有人犯禁,正是触了逆鳞,他看得额角跳动不止,淮北千里之外算是触手难及,可天子脚下竟也不平,他不由得心底一沉,难抑的怒气往心头上奔涌,一时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内侍赶忙递了帕子过去,下边的人接着跪了一地,楼怀钦抱拳请愿:“陛下保重龙体。”   建昭帝伸手接了帕子,掩着口鼻吐出口污秽的痰,这才将折子合上,他脸色阴郁,“楼远,这折子里写的司马平一事,你又如何解释?”   “回禀陛下。”楼远叩了个头,他低垂的目光忽地有些尖锐起来,声音也坚定了不少:“臣今日,正是要揭举羽林军司阶司马平,参与倒卖阿芙蓉一事。”   他略微停顿了下,往下说着:“小臣追查到城西一个暗巷,里面聚集了数名乞丐,早先那个富商没了家财时也是住在那里,那些乞丐因为吸食了阿芙蓉神志不清,连来人都分辨不明白,小臣追查过去的那日甚至被当成了倒卖的贩子,数十人穷困潦倒吸食成瘾,场面……实在骇人。”   想到那天晚上的场景楼远又差点起了鸡皮疙瘩,他叹了口气,“可能因为倒卖之事隐秘,司马平平日都是亲自出面,里面的乞丐几日不吸食,见着同司马平相似之人都立马趋之若鹜,小臣借着他们清醒时刻的证词以及画像,基本可以确定司马平牵涉其中。”   “只是关于源头……”楼远撑在地上的手已经冰凉,“小臣未承旨意,不敢随意再深入调查,还是先来请示了陛下。”   听楼远说来,建昭帝握着折子又翻了遍,他森然的脸上有些怒意不明,建昭皇帝治国并非了得,对人心却是很懂,楼远是白烬的下属,为了避嫌他对白小将军一字不提,但司马平获罪,白烬有没有嫌疑都难受牵连,嫌疑不攻自破,即便建昭帝并不觉得白烬会在风头正盛之时作出杀人的举动。   “楼远,你做得很好。”建昭帝将折子扔在桌案上,他手际摸着座椅上的龙头,沉声道:“司马平的事情朕心中明了,此事暂且秘而不宣,你将查到的证据一律交由楼大将军,等大理寺将调查事宜一道呈上,朕自有分辨,而调查阿芙蓉的事情……”   建昭帝闷声咳了一句,“朕……就交由你去做,你虽尚且年少,今日之事却处理得甚好,京城里阿芙蓉的交易从何处来的,又去往什么地方,查出来了,朕重重有赏。”   楼远立即磕头道:“小臣领旨,多谢陛下。”   楼远算是得了恩旨,从前羽林军因为他是少将军而敬着他,他像是娇养大的金丝雀,其实从没飞出过笼中。   等到出了大殿,外头天色并非很好,皇宫上空连鸟都少有飞过,满天蔽了阴云,略微有些阴沉。   楼怀钦走在楼远前面,宫墙下他身高体壮,威武的将军回过头来对小儿子说:“陛下交代的事情,你可有什么难处?”   楼远呆愣了一瞬,“父亲……”   楼大将军极浅地笑了下,笑容同他威严的脸有些不太相配,凭空多了滑稽似的,他问道:“阿远,你可知为父的名字从何而来?”   楼远许多年不见父亲这样同他说话了,他反应了会儿,“……儿子不知。”   “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1]。”楼怀钦读起诗来晃了晃脑袋,像是刻意地掉着书袋,“写的是个有名的大将军,发迹之前也不过寂寂无名,少有人生来就是将军,年少无名往后大有作为的人比比皆是,张良有幸别人传给他太公兵法,往后纵横疆场建功立业,得我辈后人仰望。”   “阿远……”楼怀钦停下步子转过身来,他高出半个头来正对着楼远,慈父脸上带着严肃,“我守了一辈子皇城,没受过秦裴那样的气,也和……”   楼怀钦摇了摇头,“不说那个人,我同你的几个兄长都曾说过,京城狭小,为将者心胸开阔,大宋四境之内,何处都可为家,可又要心胸狭窄,因寸土都是不可退让之地,你所选的路我不加干涉,张良将军开疆拓土,怀古钦英风,为父何曾没有动过这等心思。”   楼远仿佛忽然浸润在了温水里边,将他从头到脚地从冬日的寒风里剥离开来,整个人多了暖意。楼怀钦平日很忙,楼远时常会见不着父亲的面,父子的温情少有地靠着饭桌上的谨守礼仪来维继,可楼怀钦却很懂这个儿子,他已经不是个躲在他羽翼之下寻求庇护的孩童了。   楼远在父亲面前低下头,虚心地受着教一样,“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阿远呐。”楼怀钦拍了拍他的肩,他想着事情道:“白烬虽然年轻,行事却还算稳妥,唔……不像他师父,他师父当年是个莽夫,和朝中哪个将军的关系都不太好,但因为他师父是秦裴,陛下重用他是为了今后,南朝的事情终究是要解决,这些年的恩怨越积越深,只会有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我朝这些年……”   说到这里,楼怀钦停顿下来,他又将脸上的情绪一并收好,转身继续往前走,“罢了,你改日请白小将军过府一聚,他倒是有些……像我一个故人。”   楼远反应不及,只跟着走上去,“是,父亲。”   父亲这是……看出他和白小将军的筹谋了吗?   楼家父子出了皇宫不久,圣旨便先后传去了司马家与大理寺。   司马菽还在收拾着今日再去宫里哭一次惨,陛下却正正送了东西和旨意过来——明面上派了人送东西过去安抚,实际上却搜了司马家的宅院,司马菽给当头敲得不知所措,哭闹不成还得了禁足的命令。   而大理寺那边却是被催着呈上证据,大理寺的人很有眼力见,对传旨的内宦明暗里推敲,仔细斟酌后将移尸的证据呈了上去,还附上了一则近日京城里的童谣——那胡言乱语的乞丐想是神志不清地听岔了童谣,如今死无对证,当初的攀诬实在是当不了证据。   而为了阿芙蓉之事不打草惊蛇,司马平的案子以不慎落水草草结案,背后却还在继续追查。   幽香飘荡的暗巷给封了彻底,而紧接着如火如荼办起来的,是开始接济京城里流民了,一面清查阿芙蓉的买卖,同时一场大雪过后,寒风刺骨中潦草收场的人命不在少数,国库里拨出银子来为了民生,太子和六皇子也是打头开了私库捐钱搭起了粥棚。   年底岁末,一番肃清流毒的隐秘追查之下,铺天起了些温情似的,竟给京城的年末添了人味,更又聚起了些难聚的人心。   作话:   注:[1]“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出自李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   这章走得太无聊dbq,下章解锁白小公子相关主线剧情。   有没有小可爱愿意跟我唠个不要钱的,呜呜作者很好勾搭 第32章 将门   而白小将军洗清脏水的同时,孟凛的风寒也差不多大好。   烤着炭火开了窗子,孟凛这几日像是想明白了些事情,脸上不见了忧愁,病气也少了不少。   “常叔。”孟凛披着外衣在炭火边坐着,眼睛盯着火里烤着的橘子,“白烬现在应当已经出门了吧?”   橘子烤出了甜香味,吴常拿着火钳给橘子挑着打了个滚,露出了焦黄的那一面,“午后就出发了,但白小公子去司马家吊唁,难道不会不合适吗?”   “清清白白有什么不合适的。”孟凛随意地沉眼说着,像是只对橘子感兴趣,“虽然司马平已经死了这么些天,但白烬早先出不去门的旨意不是司马菽亲自去闹的吗,白小公子有情有义不跟他计较,真是够给他面子了……”   “……”吴常觉得孟凛真是有些反复无常的,前几天的没心没肺没多久就变成了关怀备至,也不知道他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是不是全无关系。   吴常把橘子夹了放在桌上,还带了点灰起来,孟凛小心翼翼地剥着皮,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橘子瓣。   橘子烫手,他把皮剥好了递给吴常一半,缩着手在耳尖上摸了摸,“但这面子是白烬给的,我可不会给他这个面子。”   孟凛掰了瓣橘子放进嘴里,他笑道:“秋筠姐姐办事可真利索,几天之内童谣就传去了大理寺,可惜了……”   孟凛咂舌道:“这事白小公子自有对策,原来早就搭好了桥,铺好了路,我这番倒是太过刻意,上赶着给他撇清关系一样。”   病时被白烬照料一番,又柔软地给孟凛戳中了心上,孟凛一面骂自己没有出息,在温柔乡里缠绵打滚忘了原本的筹谋,一面又突然思量起新的打算来,何种立场不是立场,难道他只能往从前那一条路走吗?   或许除了愈行愈远,将来的歧路之前,还能同着再走上一段。   孟凛想着,嘴里的橘子尝起来还怪甜,他不明所以的笑了声,突然道:“常叔,我记得母亲从前说,我外祖深谙卦象占卜,因果轮回首尾相连,我觉得还挺有意思。”   “是。”吴常才刚把橘子吃完了,他回忆了会儿,“我记得老爷那时候还帮人取过名字看过面相。”   “那今日……”孟凛拿过帕子擦了擦手,“只要陈玄不失手,就是了结因果的好时候了。”   京城里冬天少有太阳,几乎都是阴沉的,外头的竹子绿油油的透不出影子,突然哗哗响了一阵。   “谁?!”吴常警惕地目光一厉,他立马站起来往窗外看了过去,桌底藏着的刀几乎是呼之欲出。   孟凛将披着的衣服套上,他镇定地抬起眼眸,朗声说了句:“梁上君子并非真的君子,阁下何不坦诚相见?”   竹叶簌簌之后,跳出来了个套着青色袍子的人,白日里青色掩人耳目,他脸上的面具却扎眼极了。   孟凛立刻没了好脸色,黑白面具这般独特,孟凛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南朝的探子阴魂不散,这是又找上了门来。   那青衣人站在窗户外面,躬身行了个礼,“属下封阜见过四公子。”   “谁是你四公子?”孟凛冷眼拒人千里,他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恶语相向:“常叔,南朝的狗,打出去。”   孟凛看到他就来气,上一世不是没有打过交道,这人知晓他的身份,消息还能直通孟明枢,身份地位很不一般,可曾经孟凛交易之时被羽林军逮了正着,消息正是这人给的,那他是否故意引自己前去,又是否泄露了消息,其中他又动了什么手脚,哪一点都够孟凛宰他几回了。   吴常摸出刀来,提起南朝,他闭眼就能想到小姐死于大火,横刀便是怒意汹涌。   可孟凛忽然又抬起手来,“慢着。”   他仿佛将心底呼之欲出的火气压下了,他竟换了副和气的面孔来,“常叔,我同他,再说几句话。”   “公子。”吴常难得地反驳了孟凛一句,他依旧横着刀:“小姐她……”   “我知道……”孟凛耐心地拦了吴常的刀,他力气不大,手只能堪堪落在吴常手臂上,他轻言细语地说:“我心里有数。”   吴常极为克制地把刀放下了,磐石般的眼里杀意难消,他只好转过了头去。   “四公子好魄力。”那封阜对着刀一步也没后退,面具下看不到脸,声音好像是在笑着,“属下这还什么都没说,怎么就惹了公子的不快,回去王爷怕是要责骂我了。”   孟凛轻快地笑了声,“方才礼数不周,只是多年不曾听人喊我四公子了,一时有些昏了头,十几年没被你们这番以礼相待,我还真是有些不适应了。”   “公子说笑。”封阜抱拳朝他回礼一般,“早先派了个不懂事的给公子送信,但看来这信是没送到公子手中,真是走眼错看了个废物,信没送到,连人都不见了踪影。”   “竟有此事?”孟凛无知地模样皱了眉头,又释然一般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就由你就来说说来意吧……”   笑意盈盈下边都是筹谋算计,孟凛本想赶他走,却又觉得不值当,吃了他的亏,自己怎么能不真的宰他几个来回。   ……   ***   白烬出门晚,到司马府的时候已是下午。   司马府丧事办了许久未曾出殡,旁的亲朋好友早就吊唁完了,白烬来时府里一片荒凉。   他去时带了林归和几个小将,备了些东西,司马家的管家见了白烬有些犯怵,自家老爷天天关起门来骂他,这会儿怕他是来砸场子的。   “老爷……”管家支支吾吾地指路:“老爷在灵堂呢,小将军这边请……”   白烬朝他一点头,“有劳。”   司马家几代的宅子很是宽阔,白烬缓步走在其中,不经意地多看了几眼。   “老爷……”管家在灵堂外颤巍地敲了门,“白小将军来……来吊唁了。”   里头没有动静,管家又敲了下门,“老爷?”   “这……”管家脸色不好地回看了白烬,“老爷最近心情不好,这两天不让旁人进灵堂,我这做下人的……”   “无妨。”白烬脸色平静,不像要发火的样子,可他却好像没有听出管家这有些送客的意思,反而是徒手将门一把推开了。   门一打开,灵堂里立刻飘出了阵诡异的风,伴着满堂的白绫和灵符吹动,烛火左右晃个不停,显得阴森极了,其间还夹杂了一丝淡淡的苦香味。   除了鼻子不太好的老管家,在场的人忍不住地起了鸡皮疙瘩。   “这这这……”老管家没意识到氛围奇怪,只惊慌失措一般地拦了下人,他立马往灵堂里看了眼,司马菽还倚坐在堂前,仿佛对着灵位发呆,他怕极了自家老爷这时发火对白小将军破口大骂难以收场,可一边手碰到白烬时像是碰到了烫手的山芋,又怕惹怒了这位将军。   管家的脸皱得像是老菊花,正当他左右为难时,司马菽却只是平静地半偏了头过来,什么都没说。   白烬脸上竟是一下凝重了起来,他微微偏身绕过管家伸出的手,往灵堂里走了一步,“我与司马大人有事相商……”   白烬抬起手来挥了下,“别让人进来叨扰。”   “这……”老管家一时就慌神了,可他刚上前两步,就被白烬的小将给整个拦住了,未出鞘的长刀双双拦在他面前,管家瞪大了眼睛,“我……”   林归适时有礼地在旁道:“管家不必担心,将军不过有事相商,还请您稍稍移步。”   司马菽几乎是被软禁在府中,如今府里剩的人不多了,老管家没处叫人,心中焦躁不安地后退了两步,只好跟着林归和那些将士从灵堂离开。   灵堂的大门随之关上,整间灵堂顿时暗了下来,透过窗户的光线暗淡,更多的是烛火在摇摆不定,人在其中,影子在四周叠出了虚影,青烟从香烛与火盆中升起,淡淡的苦香味挥之不去。   苦香味……这是燃过的阿芙蓉。   司马菽神志不清一般,他坐着行动缓慢地转身过来,眼中仿佛有些迷离,视线虚虚地落在白烬身上,他半眯了眼,好似要将来人看清。   白烬喉间微动,他皱着眉,低低地喊了一声:“司马大人。”   “你是……”司马菽头发好像愈发花白了,整个人被烛光照得有些憔悴,他想着事情一般,“白……你是白……”   司马菽瞳孔骤然一缩,他身子突然颤抖了下,整个人挺直了脊背,语气一厉:“白延章!”   白烬的脸上的凝重立刻变成了锐利的汹涌杀意,他手间攥起拳来,那名字如同猛烈尖锐的刺刀,一刀就划破了他胸膛,露出了其中鲜血淋漓的骨肉。   “白延章……”司马菽又忽然痴狂地低低笑了起来,“白延章已经死啦。”   “陛下——”司马菽从堂前的坐垫上转换姿势,他端正地跪了下来,面前站的仿佛是天子,他表情换得极快,又是义正言辞一般:“臣要弹劾当今大将军白延章私通外敌,行卖国之举,其行当诛!”   司马菽仿佛从身上摸着折子,他没找到,却依旧做了个上举的动作,“当年五部奚进犯河西,白将军领旨平叛,可整整五个月,凉州失守,我朝大军被北方几个养马的匹夫打到了山裕关外,众人都说那一仗打得凶险,白将军退敌之功甚伟,但此一战……我朝南方……”   司马菽言语间仿佛散尽了为国为民的热泪与衷肠,“这此期间,又正逢南方生变,朱殷的叛军趁着北方遭逢入侵,立刻佣兵叛乱,若非白延章外通叛贼,刻意拖延,迟迟未能将北方的逆贼打退,我朝何故腹背受敌,令南方的逆贼朱殷趁机生变,令我南方的大片土地沦为敌手!”   “陛下……臣请陛下……明察!”   司马菽说得身临其境,这话同当年他在建昭皇帝面前弹劾白大将军时一字不差,言官的嘴仿佛利刃,句句都是诛心的狠话,尖刀一刺带出鲜血淋漓,怨怼与隔阂疯长得犹如藤蔓。   “这样吗?”白烬冷冰冰的眼里杀意汹涌,他心里无声地问:“我父亲……就是被你这般攀诬的?”   白小将军的脸轮廓分明,很有些英气,但若是细看,他右眼角其实其带了一粒极小的泪痣,他脸上的那分英气来于父亲,眉眼却更像深宅里少见人的母亲,加上他如今不过十七,极少有人看着这张脸会想起白延章来。   可如今烛火昏暗,轻烟迷蒙,影子重着虚影,司马菽闻了阿芙蓉,他神志不清地想起记忆深处的人,稍一虚晃,便把白烬认成了白延章。   白烬指节已经捏得发白了,但他仿佛在克制地压着心底的怒意,他刻意地把司马菽的话当做旁人的故事,他……并非白延章的儿子。   史书里的故事下了定论,白延章私通外敌,已经被满门抄斩,哪里还有在外活着的儿子呢?   白烬脑海里止不住的想起往事——   “焱儿听话,这位秦叔叔今后就是你的师父。”白延章推着白子焱到了秦裴身前,“秦将军从前你也是听说过的,爹平日里忙,没有机会带你出门,你跟着师父离开京城,正好游历一番。”   白烬那时还叫子焱,他父亲让人给他算了生辰八字,说他命里缺火,给他起了子焱这个名字。   白子焱看了看面前魁梧的秦裴,他出生时已是新朝,没见过秦裴当将军的样子,可他曾听旁人说起,秦将军应该……很是凶恶。   朝廷里都知道,秦裴和白延章政见向来不一,交情更是没有,秦裴是个粗人,骂起人来像个阎王,小白子焱听说秦裴和他父亲曾因为对敌之策不一差点干起来,长枪都要抵着人的眼睛了。   白子焱看着面前这位“秦叔叔”,一时喊不出这么亲热的称呼来,他喉中干涩,姿态端正地给秦裴行了个礼,干巴巴地喊了句:“师父。”   秦裴这时已经离开朝廷不做官了,但离开朝廷的他反倒多了几分洒脱,从前溢于言表的那些凶煞之气内敛于胸,让他粗犷中添了许些沉稳。   秦裴不便在孩子面前说及不吉利的话,他只沉默地骂了一句:“这朝廷,我看你也别呆了。”   白延章无奈地苦笑了声,“焱儿就交给你了。”   白子焱有些奇怪地看着父辈们寒暄,那时候的他绝对想不到,此次离开京城,十几年的分别成了永诀,他自此再也没有父亲,白家……也不复存在了。   秦裴一言不发地拉着白烬悄悄离京,立刻便南下一路狂奔,一日都未曾停歇。   白家的血雨腥风来得很快,白将军一朝获罪,保家卫国的将军成了乱臣贼子,但满门抄斩的命令还未下来,京城里乱了。   那夜月色黯淡,京城里的人家门户紧闭,满街的军队甲胄震响,人人都说——白大将军逼宫了。   太子殿下亲率亲卫,在宫门口将白延章斩于马下,黎明之前,宫门口流血遍地,屠尽了反贼。   一夜之际,一代名将朝夕陨落,世代忠良的将门白家,再无人提起。 第33章 共谋   白烬已经离家,整整十一年了。   史书中封存的往事成了他心底头不敢提及的痛楚,他自小勤勉,每日拖着长剑一遍又一遍的倒下又站起来,他拼了命一样让自己长成一个大人,他将自己的过往和喜怒一并深藏于心,打碎了牙就将骨血一并咽下去,而如今的他更从生死中滚了个来回,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了。烟衫廷   白烬缓慢地走到堂前点了支香,他双手把香立在胸前,弯腰拜了三拜。   “司马大人……”白烬已经镇定下来,他看着灵位,“你认错人了。”   “但十多年的往事,大人记得如此清楚……”白烬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中,“想必日夜都不曾忘记,时时挂念于心,晚辈听来……心中很是好奇。”   白烬转身看向司马菽,仿佛说着无关的事情:“大人可否细细说来听听?”   司马菽跪坐在蒲团上,他刚才的言辞激动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好像依然没弄清楚来的是谁,思绪不明不白地跟着别人走,“往事?”   司马菽垂着头呆坐一般,他语气低落:“我朝尽出乱臣贼子……”   他掰着手指来算,“孟明枢,呸——狗贼,白延章……白延章同五部奚往来的书信皆证据确凿,拖延战机,他也是乱臣贼子!”   书信?当年那一夜的往事仿佛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但白烬的父亲向来忠君爱国,白家忠孝仁义字字刻于心头,他那正义凛然的父亲不可能做出反叛的事情,逼宫更是无稽之谈,可其中……还有证据吗?   白烬稳着语气:“什么书信?”   “五部奚的木昆氏对我朝早有臣服之心,密函往来……往来……”司马菽忽地闭了嘴,他咬着牙晃了晃头,“此乃机密……你是何人?竟有窥探之心!”   “你!”司马菽猛地朝白烬扑了过去,却是一个趔趄扑了空,脚下不稳地摔在地上,他嘴中好像呢喃:“乱臣……乱臣……”   白烬避开只后退了一步,他看着地上的司马菽,眼中却是有些危险,乘人之危并非善举,可说到如此地步,白烬实在不想失掉这个好时机。   他又跟着蹲了下去,“司马大人,朝中朝夕相处的同僚是为乱臣,根底不知的木昆氏稍一逢迎便是诚意……”   他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你不觉得其中道理有些可笑吗?”   “可笑?”司马菽仰起头来,他那嘴唇有些泛了乌紫,神志不清时他仿佛受了挑衅,“其中内情,你又知晓什么!”   “既然如此……”白烬略微靠在司马菽耳侧,他引导着道:“那木昆氏呈上了什么密函,让你们深信其中有勾结的嫌疑?”   “密函,密函……”司马菽往脸上抹了一把,他稍微撑起手来,“木昆氏的将军塔尔跶攻陷凉州一路东行,打到渭州时才碰到了白延章领兵的大军,渭州一战打了整整半月,可木昆氏后来的密函所写,白延章夜中和塔尔跶私下会面不下三次,其书信往来更有纸笔为证,白纸黑字之下,其中如何还有疑惑可言?”   “何况……”司马菽又掩面低叹,“白将军……谁人舍朝中白将军是为贼子啊……”   白小将军又被猛然地戳了一下,若非证据确凿,谁又想怀疑世代忠良的白家会起反叛之心呢?   “书信……”白烬话语中有些颤抖:“书信尚且还在?”   “俱为灰烬……”司马菽看了眼灵堂里的烛火,眼里发着光亮,他重复着道:“俱为灰烬,罪孽深重……哪能留存于世啊……”   白延章已经死了,无人去给白家追究这其后是否还有不与人道的真相,证据留存于世,只会平添了朝令夕改的可能,如今过去多年,往事挥之如炬,烟尘都不剩了半点。   白烬难抑心中的不平与悲意,少年带着谎言离家远行,回头时才发现后路早已荒芜不见,整个白家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必须改换身份名姓地活下去,带着难以翻转真相的决心,一次又一次地走上独行的远路。   一次又一次地为国为家,寻找一种得以两全的法子。   白烬已经克制得快要习惯了,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握剑磨出的茧子,十来年的坚持与勤勉,难道不能让他再敛起锋芒地多等些时日吗?   白烬深吸了口气,他从伤怀中找回了理智,以及又将空气中浅淡的苦香味嗅了个明白。   阿芙蓉……白烬理智一归,这才起想起了怪异之处——几日前白烬才在皇宫里见过了司马菽,可即使他那时丧子悲痛欲绝,却不是这般疯疯癫癫的样子,白烬进门便被一句“白延章”冲撞了胸口,这才忽地想起:司马菽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司马菽做了多年的言官,给事中官阶并不算高,却是直达天子的近臣,几乎对朝中的事情了如指掌,白烬今日过来,起过旁敲侧击的心,可他才刚踏进了灵堂的大门,便是一句“白延章”迎面而来,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而此处的阿芙蓉,又是谁点燃的?   “司马菽。”白烬语气生硬地发问:“司马平倒卖阿芙蓉之事,你也曾参与其中?”   “阿芙蓉?阿芙蓉……”司马菽念了两句,他忽地就嚎啕般地哭了起来,“我儿……我儿冤枉……陛下,我儿不曾……不曾碰过那害人的东西……”   他仿佛哭得再没有力气了,颤抖着低伏在地上,最后才低声地吐出了两个字:“逆子……”   司马平倒卖阿芙蓉之事,司马菽原是不知道的。   可如今他是知道了,司马菽悔恨不及,那日搜府的时候翻出了司马平的账本,司马菽颤抖地将那账本夺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条条交易纸上定钉,一口老血哽在喉间,差点让他眼前发黑地昏厥过去,他掩面难言:“我儿……糊涂……”   空气中阿芙蓉的味道已经不算浓重了,白烬看着他摇了摇头,却是过去扶了司马菽一把,白烬问:“司马大人,你手中的阿芙蓉……从何而来?”   司马菽撑着地坐起,他仿佛是冷静了些,他低低地喘着气,“不曾……老夫不曾有过此物……”   那这屋里的阿芙蓉……就是旁人点的了。   白烬往灵堂四周又看了圈,烛光填满整间屋子,里头似乎并没有旁人,可是谁……知道白烬今日要来见司马菽,又知道他心里所想地让这司马菽说了实话呢?   是……孟凛吗?   ……   孟凛在火盆前打了个喷嚏。   封阜已经进了屋内,他隔着距离站在窗边,一番动之以情似的说辞才刚结了尾,孟凛微笑着听他说父子情谊难舍难断,嘘寒问暖犹如日思夜想,假情假意倒人胃口,让他那面上的和善都差点难以为继了。   除开没用的屁话,孟凛几乎是没从他口中听出有用的东西来。   封阜自以为是地摊开手来,“四公子可明白王爷的一片苦心?”   孟凛一个喷嚏打得仿佛浸了寒意,他不以为意地反应道:“嗯?你说什么?”   “……”封阜好在面具之下看不出表情,他只能好声好气地又道:“公子何必这里为难属下,王爷思子心切,却又念及公子心中恐有怨气不愿归家,今日是让属下来同公子商讨素夫人一事的。”烟杉町   孟凛手间一顿,“我母亲……”   提起宁素素,孟凛仿佛咬着牙际,“我母亲哪里值得王爷挂念,王爷日理万机,朝廷里江湖中处处都要插上一手,独独不记得后院中的妻儿老小,难不成他是年纪大了说错了话,竟然给你什么错觉让你自作主张地来找上了我?”   “封……封阜是吧。”孟凛伸手从桌上拿了个没有烤过的橘子来,他抬手一扔,对着封阜的头上直直砸了上去,“让你白跑一趟,你四公子穷得连客栈都住不上,秋风是让你打不着了,只能打赏你个橘子,权当……权当给你路上的盘缠了。”   “……”吴常都忍不住地想:“他怎么能说得这么刻薄了……”   封阜差点被橘子砸了头,听孟凛这么一说,他不接就得当头被砸,接了又……封阜还是接着把那橘子拿在手里,他忍着道:“四公子……倒是很会玩笑。”   “是呢。”孟凛笑着对他道:“公子跟你玩笑,你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属下……”封阜咬着牙道:“……不敢。”   孟凛耍他耍得好玩,却又不想真的把他赶走了,这时才换了话来问,“我母亲的事,你家王爷有什么想商讨的?”   封阜这才喘了口气似的,“当年素夫人葬身大火,后院偏僻无人照看,即使是人祸所为,王爷也实属无奈,但这些年来,对外虽说是火灾招致,却是从未停止追查,想来公子定然也是心中不忿,王爷才让属下特来商讨……报仇之事。”   不得不说孟明枢这次的主意打得好,头一次的嘘寒问暖不起效用,书信一去就是石沉大海,这番换了来意,他与孟凛尚且留存的情谊,怕是只能靠着宁素素来维继些利益上的牵扯了。   “哦?”孟凛提到母亲沉思了一番,“他查到了什么?”   “宁家之事……王爷自是有所耳闻,但宁家身处北朝,王爷触手难及,只能从夫人院中下了功夫来查。那夜正逢七公子的满月宴,偏院无人顾及也是……”封阜停顿了下,“情理之中不敢言明,但此事也并非就能单单怪到孟家王府身上,那夜公子离开不久,王爷其实就赶到了偏院,以及……王爷见到了那夜来刺杀的黑衣人。”   这些话其实同从前孟明枢派人和孟凛说的大差不错,但他如今仔细听来,其实孟明枢让人说的,并不是谎话。   孟凛皱着眉仿佛深思,“然后呢?”   “在王府杀了人,自然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封阜说话时抚摸了下腰际挂的刀,“但来人是死士,留下的只有一滩血肉,王爷将其鞭尸几日也解不了心头之恨,只能继续追查他们受了谁的命令。”   “心头之恨?”孟凛冷冷地笑了声,“你家王爷是觉得王府之中守卫形同虚设,内院里死了人落了他的面子,这才往外面散布的消息是不慎走水,素夫人与其子葬身火中,是啊……”   孟凛感叹着发笑:“在孟明枢眼中,我早就死了这么些年了,若非还有点什么利用价值,怎么会让你千里迢迢地再来寻我。”   封阜觉得这话有些聊不下去,他无奈地咳了声,只好继续往下说:“那夜的事情来得突然,王府和宁家几乎是同时出了命案,公子离家多年,探查的恐怕多是宁家,而王府中所查出来的东西,怕是还能同公子再分说一番。”   孟凛没有封阜想的那么有兴致知道,他竟然一边听着剥起了橘子,孟凛看着手间,淡淡道:“你说。”   封阜只好往下说去,“宁家是江湖中人,结了仇怨应当也是了江湖恩怨,江湖中人练武各有区别,有时候从其身法和身形也能看出他们师从何门何派,但来的那些杀手,观其身形、练武的痕迹以及所拿的武器,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封阜刻意地停顿了下,他面具下露出一点眼尾上挑,道:“他们来自——北朝皇室。”   孟凛剥了一半的橘子,他手间顿时一停,他敛眉着抬起头来,看着封阜并不言语。   封阜对孟凛的反应其实有些满意,面具掩住了他得逞的笑,“四公子,王爷苦心孤诣让属下千里而来,乃是真心实意,如若公子心中有惑,愿意同王爷一道共谋大事,得王爷首肯……”   封阜拱手一拜,“属下乐意听从差遣。”   孟凛沉默了半晌,却是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可我怎么知道,你们打的不是居心叵测的主意,孟明枢野心够大,北方的朝廷也想插手进来,虚情假意就想套着我替他卖命,这事放在十年前我可能还会跟他讲些父子情深,可如今……怕是没这么好使了。”   “但公子这次来京城……”封阜提着声音道:“难道就没有素夫人的原因在吗?”   “你说呢?”孟凛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他又摇了摇头,仿佛苦笑了会儿,“怎么就没人信我单单是为了前程,你家王府容不下我,我只得自己另找出路,我孤苦伶仃地在外穷困潦倒,也不见你家王爷来接济接济我,这番好不容易地来考取功名,想要在京都混个官儿来做,你又非要来拉我下水,做些不仁不义的事情,我将来要是落得什么不好的下场,这罪过……”   孟凛弯着眼角,却是其中带着些威胁似的,“可是要扣在你的头上。”   封阜手际一紧,又摸着了那个冰冷的橘子,他喉际动了动,过了会儿才干巴巴道:“四公子,属下今日只为传话,信与不信都是公子自己的打算,而此事待公子仔细思量,再决定不迟。”   “为表诚意……”封阜从怀中掏出了一根梅枝来,上头的花打了骨朵,像是要开的模样,“梅花宴,公子可是有此打算?”   封阜上前走了两步,看着孟凛没有要发作的样子,他将那梅枝置于桌上,一边观察着孟凛的表情,“若是公子有意,此次一举成名的机会,定然欣然赠以公子。”   见孟凛面色凝重地思考着,封阜又往后退了回去,他面具下抹着笑,“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外头竹枝摇曳,将军府中毫无戒备,封阜转眼就离去了。   作话:   感觉阿凛有点……茶言茶语的(挠头.JPG)   今天是申榜截止日,一个周的周更这就补完啦,所以明天就先休息等后天的榜单任务,感谢观阅~ 第34章 锋芒眼扇庭   “你什么打算。”吴常将手上的刀搁在桌上,刀砸着桌子一响,仿佛带着情绪似的,他少有地在孟凛面前露了江湖人的匪气,斩钉截铁道:“这人信不得。”   吴常当年看着小姐宁素素嫁给孟明枢,看着小姐远下南方,还看着小姐死在火里,他带着孟凛离开南朝,自此“无常刀”绝迹于江湖。   吴常像块难以挪动的磐石,可提到小姐和南朝,才像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孟凛把剩下那半橘子剥了,他又一样掰开放了一半在吴常面前,还正正放在了刀面上,“常叔。”   孟凛眼底有些寒凉,对着吴常却是轻言细语的:“我同孟明枢没有任何值得说道的情谊,母亲不让我再回南朝,只要来日没有非回不可的理由,我不可能再跳回那个火坑,可把今日那个封阜的话掰开了来听……”   孟凛抬眸道:“你不觉得其中,其实并非都是谎话吗?”   “宁家同王府几乎同时出了命案,宁家身处北朝,而王府远在南都长乐,这两伙人并非就是同一路人马,赵永佺杀了我外祖一家,我花了三年才报了血仇,可南朝……”孟凛往帕子上擦了擦剥橘子的手,“你我可都再没回去过。”   吴常按着刀柄稍微冷静下来,他想着道:“北朝皇室……难道真的是太子齐恂?”   齐恂同孟凛的仇怨,哪怕没有这一层,孟凛也是要找他的麻烦的。但孟凛恍惚摇了摇头,“齐恂身为太子,说实话他断断是没有理由同宁家结仇的,我怀疑他是背后之人,可我怎么也想不通,他到底为何要这样做。”   孟凛从前在齐恂身边呆了几年,这人道貌岸然做得比自己还得心应手,说他是个坏人吧,齐恂手底下为他卖命的人一抓一大把,忠心护主也是因为有个良主,太子殿下提拔忠良有才之士未有偏颇,名声好得很;可若要说他是个好人,掀开面上遮掩的那层布,即使齐恂将自己摘得很是透彻,但重权之下,极少有人手上能做到干干净净,齐恂也不例外。   “童慎那日说,我宁家的外祖同朝中大臣有所来往,大臣……”孟凛琢磨着道:“常叔,你知道我外祖同哪位大人有交情吗?”   “我多半都跟着小姐。”吴常回忆着道:“江湖人一向避讳和朝廷来往,尤其是前朝,私底下不知道,但明面上都是说宁舔刀上血,不做朝廷狗。以宁家在江湖的声望,就算有来往,也会避着我们这些当手下的。”   “但是……”吴常仿佛有些为难,他声音放低了些:“公子可知道……白延章这个人?”   “白延章?”正要吃橘子的孟凛猛然把头抬了起来,“怎么,来往的是……白将军吗?”   吴常没想到孟凛的反应有些大,却以为他是知道白延章的事迹,吴常有些惋惜道:“白延章死得是有些不明不白,但是他生前……其实比前朝那些乱权的太监名声好太多了,大概是……”   吴常从回忆里扒着往事,“年份我记不太清了,公子那时候应该才六七岁?小姐年年让我送礼回一趟宁家,那一年我路上耽搁,到宁家的时候……”   吴常到宁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赶着路快要到了宁家的大门,夜里星稀,宁府外的树林里不住响着虫鸣,却是晃动着个人影,悄然地往府里窥探。   如此鬼鬼祟祟,吴常绕到树林后边,一声不响地提刀砍了过去。   那人警惕间察觉到身后的敌意了,他避着刀锋不想缠斗,可跟前这人刀锋极其锐利,而且一句话都不说,好在这人认得些“无常刀”的刀法,赶紧打斗间解释:“我是来拜见宁家主的——”   吴常刀尖一顿,他怀疑地打量着,这人粗布衣衫,武功却不像普通人,吴常冷漠地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话语间犹豫着,接着身前的刀才道:“是……是我家主子让我给宁家主送信。”   “送信?”吴常擎着刀警惕地多问:“你家主子是什么人?”   “这……”那人稍稍退了一步,“无常刀,我家主子带的信乃是绝密,恕我难以告知,但宁家主看了信,自然会有决断。”   吴常心中又思索了来回,他缓缓把刀放下,却是目光如刀,“刀放下,我带你进去。”   ……   吴常对着孟凛说起当时的场面,“那人丢了刀,我就把他带进了府里,其实打斗间多少能试出些人的身手,江湖里的武功各门各派其实多少有些区别,譬如……”   吴常说着停顿下来,他眉间蹙了蹙,“其实……我觉得那人大概是出身军营……”   孟凛一直凝重地听着,听这个结论却是叹着气咂舌了声,“常叔觉得我对江湖里的事知之甚少,说了我也听不懂,连譬如都不愿和我多说道几句。”   吴常避开自家公子的目光,忽略那话继续说着:“后来老爷看了信,我才知道这人是白延章的亲卫,这事本来不应该告诉我,但老爷特别嘱咐,送信的事情咽到肚子里,一并告诉我只是为了避免猜测起疑。”   吴常摇了摇头,“这事情……我十几年再没提过。”   “竟然是白延章……”孟凛听了始终,他想事情的时候将眼睛微微闭了起来,“白将军被写进书里的罪名是——私通外敌、逼宫谋反,他死的时候我才……不过九岁,而我母亲与外祖一家也尚且安在,所以我如何也难以把事情想到他身上去,但是……”   “常叔我恐怕没有告诉过你……”孟凛张了张口,像是有些难以说出口一般,“白烬……其实是白延章的儿子。”   孟凛脑海里露出白烬的脸,孟凛没见过白延章,但是看着画像来,白烬其实并不像他,孟凛对着白烬这张俊逸的脸,视线却是落在他眼角那颗不太明显的泪痣上。   吴常极少会露出这么震惊的神情,孟凛睁开眼,他继续往下说着:“秦裴当年和白延章的关系势如水火,朝廷中谁也不相信秦裴会给白延章养儿子,但是交情一事最是玄乎,政见上的过节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冤家路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从前就很……就还算敬重秦老将军。”   “白烬……”孟凛捏着手往窗外看,“我早先觉得有些对不住白小公子的一片真心了,今日让陈玄去司马府,还盘算着能不能让白烬此行得偿所愿,但倘若……”   外头天上的一只飞鸟被孟凛的目光捕捉到了,他眼神不定地道:“倘若宁家的事情和从前的白将军会扯上关系,我这番,还不能从白小将军府中贸然地离开了。”   ……   白烬从司马平的灵堂里出来了。   司马府的老管家这才越过白烬的将士,有些焦急地往灵堂里看了一眼, “我家老爷他……”   “你家老爷忧伤过度。”白烬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不过闲聊两句,“你好生照顾,最好去请个大夫过来。”   老管家愁容满面地点了头,“是。”   他也顾不及送人,赶忙进屋里扶起司马菽,嘴里一边喊着:“老爷,老爷……”   司马菽恍惚地应了一声,老管家松了口气,“老爷,老奴扶您回房里休息。”   “那个,小将军……”管家掺着司马菽走得颤颤巍巍,到了门边脸上为难道:“各位大人可否等候片刻,等小人……”   司马府现下一片荒凉,连个送客的下人都匀不出来似的,让人见了很是唏嘘。   白烬摇了摇头,“不用劳烦,我们这就走了。”   管家看着白小将军一行人走远,张着的嘴这才合拢了起来,他顾自地叹着气,扶着自家老爷往卧房走,司马家……这怕是要到头了。   天色渐晚,夜幕蚕食着白日悄然降临。   当夜的司马府平静如常,陈玄仿佛是蛰伏在暗夜的鹰,猝然地露出了锋芒。   陈玄扒开掩住口鼻的布,想起了孟凛在他耳边缓声说着:“我可是尝过了父债子偿的苦楚,父亲又如何不能还些儿子的债来。”   “司马平这个人在羽林军里并不得志,靠着家里的关系也只能做到个司阶的位置,但他平日里缺钱吗?”孟凛自问自答:“他不缺。那他为何要倒卖阿芙蓉?只因他为人骄傲自大——他倒卖之时从来都是亲自出面,哪里是为了隐秘,而是一群人对他顶礼膜拜,他最是享受这种场合,可如今却成了证据。”   “伤天害理……”孟凛总爱温言软语地说着狠话:“他如今这种死法实在太过便宜他了,我多管闲事,要从他爹这儿讨债。”   陈玄听得倒吸凉气,他不知道一向远居京城的孟凛是从何处知道这些事情,但他话不多问,照着孟凛的吩咐在司马菽面前点燃了阿芙蓉。   清香的味道从呛人变得迷人心智,司马菽在灵堂里又哭又笑,陈玄掩住口鼻,照着孟凛的话在司马菽的耳边说道:“建昭八年,京城有桩大案震惊京都,司马大人喉舌之下毫不留情,可还记得这桩案子……”   “建昭八年……建昭八年……”司马菽嘴中不停念叨着年份,脑海里的记忆疯狂地奔涌起来……   陈玄在外看着白烬进去又出来,夜幕来临,陈玄还有孟凛说的最后一件事要办——   孟凛对他说:“司马菽思子心切忧伤过度,这就随之而去了。”   他冷冷地补充:“……办得干净一点。”   夜中无声的寒风吹得如同暗箭,陈玄悄然地潜进了司马菽的卧房。   而此时孟凛正在将军府中等白烬回来,房中的烛火照在他的后背上,孟凛整张脸仿佛全都藏进了黑暗里。   孟凛的嘴是微微上挑的,他柔和的脸上带笑,安静起来极其好看,可他俊美的皮囊之下,却是藏着狠戾与锋芒。   孟凛给司马菽宣告了结局,他对着夜色看了看自己的手,握笔的手白净细长,并不像双沾染鲜血的手。   世间的得失总是均衡,恶人也总要有人来做,孟凛知道白烬会下不来狠心——白小将军做事还是不够狠,他从司马菽口中听到了想要的,可此后但凡司马菽还有说出去的机会,那就是祸害。   往事随风吹散,谁还会再去纠缠不休地刨根问底,沾染上了怀疑的种子,便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的大树,招惹来一把大火又将其挥之如炬。   孟凛不想白烬再置于险境。   吴常走路不怎么带声,他对着孟凛的后背道:“白小公子回来了。”   孟凛微弯的嘴角更加上扬了些,露出了个和煦的笑意,他起身去见白烬。   白烬才走到廊道,迎面就看见孟凛弯着温雅的桃花眼,对他笑意盈盈道:“小公子回来了。”   冬日的寒意在身侧停驻了会儿,被寒风吹得浓郁,这场景仿佛回到了从祁阳比邻而居的日子,孟凛双眼明媚,冬日的日光像是都藏在他的眼里,他死乞白赖地靠在白烬身侧,似乎是要用日光去融化白小公子身上的寒冰一样。   白烬总是会不经意被孟凛撞了满怀,让他豁然地露出其中炽热的真心。   注:!!!作者作话好像只能写三百字,想添个小剧场(番外?)不是很懂这个应该怎么加,只能接正文了抱歉~   白烬十三岁那年的灯夕,上元佳节,师父却出去游历没能回家,逢年过节地一个人,小白烬总还是会有些低落。   尚且清晨,白小公子一个人在院子里练剑。   “小公子早啊~”同往日一样,熟悉的声音从墙头上传来,只是今日起了大雾,那人的身影朦胧地藏在雾里,只听得出来那话里的笑意。   隔壁的孟凛近来每日都来看他练剑,他隔着一堵墙住在隔壁院子里,顾自搭了梯子坐上墙头,白烬也不好把他赶下去。   可那人话实在多,白烬不怎么搭理,孟凛竟也能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这天早上实在太冷了,孟凛身上裹了好几层衣服,说起话来呼出一大片白气,“白烬,你今天也不想理我吗?”   白烬犹豫了会儿,走到了墙脚下,他抬头望见个眉眼带笑的少年,少年向来脸色不怎么好,此刻大概是被寒风冻着了,脸上泛出了一丝微红。   白烬看着他微微动容,“你过来吧。”   “嗯?”孟凛愣了下,随即一抹明媚的笑意爬上了嘴角,“好!”   孟凛小心地蹲在墙头上,做了个起跳的姿势。   白烬见了皱了皱眉,“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我过去吗?”孟凛咧嘴笑笑:“白烬我没跳过,你接着我点。”言膳婷   “……”白烬刚要开口:“你别……”   孟凛从墙上一跃而下,毫不避讳地朝着白烬跳了过去,白烬无可奈何,只得松了手里的剑,对着孟凛伸出手,长剑“晃荡”坠地,白烬被孟凛撞了满怀。   白烬:“……”   孟凛比白烬长了三岁,在这个年纪比白烬稍高,却十分轻,常年握着重剑的白烬觉得他像个轻飘飘的纸人。   白烬松手得快,孟凛落地的时候他就往后退了几步,脸上略僵了下,接着低下头去,像是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袖。   “白烬……”孟凛捕捉到白烬脸上微妙的情绪,一脸真诚道:“我没有在故意戏弄你。”   “……”白烬低垂着眼眸没看孟凛,只从地上捡起长剑,面无表情地淡淡道:“你有什么事吗?”   白烬永远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像块捂不热的冰,孟凛却偏生要凑上去试试。   “那个……”孟凛摸了摸鼻子,笑道:“白烬,我们一起过灯夕吧。”   少年笑意盈盈,冬日里少有初阳,此刻就盛在孟凛的眼睛里。   ……   作话:   灯夕就是元宵节,这个时间线把握得不太好,后面要写过年的时候已经不是过年了,偶然想起一个曾经写过的小段落就加了进去。   小公子和阿凛各自的家仇其实扯得上关系,但是绝对不是那种误会你是我杀父仇人的剧情(捂脸.JPG)比较喜欢看他们相互扶持。 第35章 贴近   翌日一大早,书房里头就来了客。   “小公子,不至于吧……”孟凛坐在书桌前,眼巴巴看着给他递书的白烬,“我看早晨起了大雾,今日应该是放晴的好时候。”   外边树梢上缠绕上了雾气,氤氲着迷迷蒙蒙,孟凛道:“这样好的天气,你又还能休息一天,应该出去游玩一番,怎么能委屈你呆在这书房里陪我温书呢?”   “不委屈。”白烬给孟凛把书翻开了页,他杵在桌前,严肃得毫无表情,“你前几日出门才刚染了风寒,怎么就不长记性了。”   “早先你要出府林归拦不住你……”白烬拉开了椅子来坐在对面,“科考在即,今日我亲自看着你。”   孟凛一愣,随即他握起书卷,耍赖般地笑了笑,“小公子啊,你对我如此关怀备至,我真是心里好生感动。”   白烬最听不得孟凛花言巧语的那一套,总会被他恶心烦了,可白烬却是自己也拿了本书来,他视线只轻轻抬了下,“嗯”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孟凛发觉这话有些不顶用,他又张开口来,“可是小公子啊,我对着你这张脸,总是会忍不住地多看上两眼,实在是比书里边所谓的颜如玉要好看太多,你在这里,让我怎么安心看书呢?”   白烬其实是真有些担心孟凛科考的事情,虽说他前世金榜题名,可他如今这个毫不靠谱的模样,万一他真落榜了怎么办?   自己真的要把他赶出去吗?身娇体弱的孟凛出去了除了做些踩阴沟的事还能干什么,到时候翻了船自己都拉不回他,唯有他自己站稳脚跟留在京城,自己才好继续跟他体面地走下去。   可孟凛不好好读书,还去秦楼楚馆里看小姑娘听小曲儿——这事白烬还没顾得上跟孟凛算账。   白烬想着想着给自己想得有些生气起来。   “孟凛。”白烬手间按住书页,他抬头皱着眉头道:“我不跟你玩笑,你若是此次科举落榜,我一定跟你算账。”   孟凛不觉“嘶”了一声,小公子怎么还生气了……   他赶紧低头翻了几页书,可他嘴里嚼着嚼着白烬的话,还从那话里尝出几分真心实意的味道来——嘿,白小公子可真在乎自己。   但白烬只看到孟凛还在笑,他怎么这么没心没肺的?   “既然这样……”没心没肺的孟凛突然就站起身来,他挪着凳子往白烬身边挤过去,“那小公子,此次入京赶考,我可是冲着同你成为相互扶持的同僚去的,既是要读书,为着以后同朝为官的情分,我得同你同桌而坐。”   白烬还没想明白孟凛这贴过来的因果,马上就被孟凛一整个蹭着靠了过来,孟凛把凳子摆在他的身侧,一点缝也没留下,他身上清苦的药味混着熏上的松香缭绕着缠上了白烬周身,几乎是扰乱了白烬心里的一池春水。   这突如其来的亲热让白小公子耳际不明显地发起烫来,“你……”   白烬却是没有后退,就这样贴着孟凛坐着,他缓了缓鼻息,“你干什么?”   “我……”孟凛感觉自己有些一时昏了头的成分所在,却是厚着脸皮继续道:“我同你一道读书啊,想来没能和你同去学堂还有些遗憾,如今和你并排而坐,可不算是‘少同里,长同斋’了。”   白烬的手在看不到的地方把书捏出了个边角,白烬可不是从前一无所知的白小公子了,哪怕是曾经幼时如何抱了又贴近了,或是伤了痛了上药时给看得一清二楚,明晰自己心事时,一点风吹草动的亲近都能让人草木皆兵,心里一时跳个不停。   白小公子如今什么都懂,若不是他稳重自持,他真想把靠在身侧的孟凛一把揽进怀里。   白烬这咬牙克制的表情给孟凛看得有些奇怪,可他只觉得是自己又调戏到了白小公子,白烬那一向平静的脸上出现丝毫一点异样的神色,都能让孟凛觉得新奇极了,当他想明白了今后的路如何走,在面对和白烬分道而行的选择上,他发现自己动摇了。   本就是重头来过,既然从前的关系还没打破,面对着这少有的情谊与真心,孟凛竟起了能多圆一会儿是一会儿的心思,而且是白烬先对他嘘寒问暖地袒露了真心的,他既然要拉着自己,也不能怪孟凛走上寒夜的路时不小心捎上白烬了。   可孟凛突如其来地蹭过来实在贴的有些近了,几乎是往人身上黏了过去,气氛一时都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孟凛心道:“白烬怎么还不把我推开了?”   白烬心想:“我怎么还不自己起来?”   这焦灼的贴近在一片沉默里竟然持续了许久,直到林归走到门边,看到两个人奇怪地坐在书桌对面,贴坐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这场景林归是想转身走的,可他敲门的手抬得太早了,敲在门上还是漏了声响。   白烬这下马上自己站起来了,他的白衣服被孟凛蹭得皱了衣袖,白烬微微低着头,稳着声音问:“何事?”   “哦……”林归愣愣地回了一声,脑子里却还在想方才的场景,林归自小长在京城,京城里向来开放,千奇百怪的事情他看过不少,什么话本小曲儿也看得不在少数,其实小将军和孟公子都生得养眼极了,如今这么凑到一起,倒还真让人觉得有些……登对……   林归一拍脑门发觉自己犯了胡乱揣测主子的大忌,他赶紧道:“是……是六殿下,以及……”   林归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白烬看得出来,他便朝他走了过去,“出去说。”   孟凛看着白烬走开,那视线里仿佛还缠绵了会儿,他睁着笑眼,视线落回了书上,不靠谱的孟凛这时忽然有了危机感,他若是想和白烬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哪怕知道试题,也还得好好用功才是。   到了门外,林归凑近了道:“小将军,今日听外面的消息,司马府的司马大人……就是昨日见的那位,自……自缢了。”   “是今晨发现的……”林归叹了口气,还瞥了眼白烬的表情,“明明昨日见到之时也才不过有些忧思的模样,怎么今日……”   白烬沉思时眉目紧皱,为了不让林归起疑,他忍住了往后看孟凛一眼的想法。   其实白烬早就猜到,昨日的事情大概又有孟凛搅动其中。   白烬在亲近之余忘了孟凛是把温柔刀,他看着无害,伤起人来却比谁都狠。   可如今牵扯到了人命,司马菽的事情往后一查,其实他大抵也是罪名难逃,白烬知道自己迂腐,可他依旧还是做不出脱离律法之外的事。   但白烬又如何不明白,这把温柔刀上多沾染的鲜血,也是为了成全白小将军心中探寻的疑惑,一把刀刀刃向外,生生替他斩断了多余的枝节。   以及……白烬至今也不知道,关于自己,包括他的身世,孟凛到底知道多少。   “两次出了变故,去给司马家……”白烬沉目说道:“再送些东西过去吧。”   “是。”林归又道:“方才六殿下府上派人过来,说是这两天应大人回京了,想邀小将军过府一聚。”   白烬蹙眉,他沉思了会儿,“我知道了,去备马吧。”   等到林归走了,白烬才又往书房走,六殿下的宣召不可不去,因此他今日的计划又泡了汤。   “孟凛。”白烬对着他的后背道:“我出府一趟,你今日……”白烬叹了气,“安分一点。”   孟凛昂首转过身来,反问道:“小公子,我如何就不安分了?”   白烬没心思和他呈口舌之快,他把早先自己坐的凳子摆正了放到对面的桌前,把书也收置了放好,才道:“你若是要出门,等日头起来雾气散了再去,不许……”   白烬停顿了会儿,话仿佛是从牙际里蹦出来的,“不许去秦楼楚馆。”   “……”这事儿怎么还没过去?孟凛察觉白烬回来仿佛有些不高兴了,却是还争辩了句:“我那次只去听了两首曲子,小公子,你可不能误会了我。”   孟凛这无害的脸太过唬人,若不是白烬知道他的面目,指不定就不想和他计较了,但白烬无奈地摇摇头,“你自己心里有数。”   “……”白小公子如今说话可太吓人了,孟凛觉得自己生了错觉,小公子像是长成大公子了,随意地敷衍他来好像已经不顶用了。   白烬在孟凛的目光里出了门,带着林归往六王府去了。   六王府内。   初生的阳光落在王府雕梁画栋的檐角,下人鱼贯而入地穿行在府中小径,脚下步子迈地轻便,来往有条不紊。   花园的亭中摆了棋局,下人谨慎地上了茶水过去。   “足寒伤心,人怨伤国[1]。”应于渚伴着棋落的声音摸了摸胡子,“殿下前几日开设粥棚的事办得正好,山将崩者,下先隳;国将衰者,人先弊[2],天下大道之事在于安民,此事已同殿下谈过数回了。”   六皇子齐曜正要到了加冠的年纪,轮廓比他二哥太子要生得和缓,像极了当今圣上,他通身贵气,面容却温润有礼,仿佛是浸过了书卷气。   齐曜坐得笔直聆听教诲,他谦虚道:“先生说得正是。”   应于渚是朝中礼部尚书,大宋最有学问的人他定能排得上名号,因为应家同齐曜的母家攀得上亲,应于渚一直算是齐曜的老师。   齐曜和应于渚相对而坐,两边坐的正是白烬和应如晦。   应于渚同齐曜说了一大早的安民之道,这才停下喝了口水,齐曜一直耐心地听着,一点也不见厌烦,这位六殿下年纪尚小,却能从太子手下分得朝廷里一半的势力,并非就只是靠着陛下的宠爱,他自己也有上进之心,每日勤勉自不必说,待人也是诚恳有礼。   亭中的棋声不断,这棋竟是应如晦和白烬下的。   见白烬将手边的棋子扔回了罐里,应如晦笑道:“小将军,承让了。”   应如晦忙了数日,这才终于回了京城,可他脸上一点也不见倦意,还是那副不见深浅的温润模样,他赢了棋,端起茶杯尝了一口,“今日殿下的茶入口有些涩,却是回甘明显,应该是西南送来的新茶。”   齐曜也端起杯来,笑道:“倒是瞒不过你。”   一番寒暄之后,话题才步入了正轨。   应于渚沉声道:“这次的筹谋,倒算是尘埃落定了。”   “但此棋实在太过凶险,若非是循规蹈矩的白小将军也要参与其中……”应于渚晃了晃头,“老夫本是不愿走这步路的。”   白烬微微低头,“我替师父……多谢诸位。”   “应是我该拜谢秦老将军,诸位为我筹谋我铭记于心。”齐曜仪态端正地弯下了腰,“老将军所受的委屈,来日……”他停顿下摇了头,“来日之事虽不明了,但我自当涌泉相报,还请白小将军……”   四周屏退了左右,齐曜的声音还是放低了些:“……替我问老将军安。”   白烬颔首,“多谢殿下。”   兵行险招的路子的确凶险,除了在场的几个人,没人知道秦裴尚且还在人世。   “秦老将军不愿再入仕为将,心中却甚是牵挂这世间的百姓,即使多年过去,心里的石头其实还是高悬于心。”应如晦轻声细语地说着:“老将军对小将军的期望甚高,甘愿用自己在外的生死名声换了小将军的前程,实乃用心良苦。”   白烬点了下头,他接着道:“若非趁着此次回去的机会,淮北之行也难以这么顺利了。”   白烬和应如晦去到淮北,本就是带着目的去的,算得上苦心孤诣地去拔除淮北的那一处私矿,朝堂之争处处都是针锋,淮北之地紧要,落在谁的手里才是其后纷争的关键。   应于渚摆正了面前的茶杯,他问:“如今淮北没了巡抚,那是何人在主办事务?”   “这人小将军熟。”应如晦看向白烬,他道:“从前祁阳的县令——张全。”   “这人说起来是托了白烬的福,小将军手下收拾了赤云山的山匪,这功劳全给他拿了,又问出了周琮买凶杀人的口供,他从前在祁阳的时候政绩平平,却没有过错,如今一鸣惊人,这官阶是得提一提了。”   “可淮北偌大一个地方……”应于渚思索便摸起胡子,“怕是与祁阳千差万别,这人不知能否为我们所用。”   “其实前几日在御书房,父皇曾问我与二哥,淮北新任的巡抚可有推选之人。” 齐曜坐姿端正,他说道:“此事想来为着避嫌,二哥并未举荐手下之人,如此立场之下,我也只能挑着旁人来说。”   “哦?”应于渚问:“太子说了何人?”   齐曜道:“吏部郎中薛允。”   “薛允……”应于渚沉着眉目,他推开棋盘上的棋子,就势摆了一粒白子在上边,“我记得薛允算是后起新秀,年纪还不到三十岁,早些年陛下心起扶持寒门子弟,他算是其中一个。”   齐曜跟着将黑子下在右下角的星位,“倘若他真有才学,心无偏颇地将淮北治理得当,我并不在乎他立场如何。”   应如晦颇有兴致地一道拿了白子,跟着父亲把棋子往棋盘上摆,“但张全对小将军可是心中感激之至,如此好拿捏的一个人,我上呈给陛下的淮北折子中可是给他表了功绩的,这人要是不用,我都觉得可惜。”   三人的目光纷纷朝白烬看了过去,他只好去拿了黑子跟着一道下,他叹了口气,“我棋艺不好……”   白烬融在其中,却是不大说话,他对朝堂抉择并不是很感兴趣,一直也只是默默听着。   朝堂局势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事情,应于渚借着机会又同齐曜说了许多治理和用人之道,将这番谈话持续到了午后。   白烬回府时途经了松斋的铺子,他特意让林归去买了点心回来,上次孟凛念叨着给林归去买,却是他自己想吃才是——白烬记得孟凛上一世便是松斋的常客,从前当值经过见着了他几次,只是擦肩而过大多就只是擦肩,白烬还不知道孟凛喜欢的是哪个口味。   干脆都买一点吧。   作话:   注:[1]:“足寒伤心,人怨伤国。”出自荀悦《申鉴》   [2]:“山将崩者,下先隳;国将衰者,人先弊。”出自黄石公《素书》,“隳”读作hui一声   两句都是说的民生与安民之道。   关于秦裴没有死,其实前文很担心基调起得过于悲伤,但是多少还是带了有点端倪,白烬嘴里大多是实话,他早先被刺杀时跟小孩说:“叔叔们给你演戏看,怎么还哭了”他是想哄人的,但是也确实真的在演戏;以及白烬回家的时候有提到:“挡住的大山并未消失,而是从中开出路俩,让他自此多了坦途”的确就是在说拿他师父换了白烬的前程;还有白烬回去之后都是别人在说秦裴死了,但是白烬其实一句师父死了都没有提过……   所以白烬一开始就是打算去孟凛面前卖惨的。 第36章 梅花   早晨听白烬说了那些,孟凛再怎么没心没肺,也不可能再出府去了,而午后,“勤奋好学”的孟凛就等到了点心来吃。   在将军府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舒坦了,孟凛悠闲地尝着点心,看着白小公子坐在对面,竟有些觉得夫复何求。   如此悠闲的日子一晃而过,深冬里长安的大雪隔着几日就会下上一场,京城里的梅花开了。   临近年尾,隔上三年京城里会办上一场梅花宴,邀有才学的文人学者前来观赏梅花,城西有一梅林名为三里梅林,上百株的梅花之上,届时挂上千篇名篇佳作,白纸黑字覆于梅花枝头,笔墨浸了花香,就是俗人走上一趟,也会觉得生生沾染上了书卷气。   三里梅林人头攒动,新开的梅花俏丽逼人。   “兄台,在下初入京城,尚且不知这梅花宴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中拿着画卷,一路问着与他携行的另一人。   “兄台有所不知……”那人解释道:“早些年间新朝初起,民间郁郁不得志者甚多,文坛也是备受打击,此况之下,当今的太子殿下先是在三里梅林搭起了清寒台,供朝中太学名士来此为民间清寒学子讲学,后来又在梅花开时展出名篇佳句供人赏读。”   “文人聚集便有了花样,一年梅雪之间,众人提议作起了梅花诗词,一道赏析,如此一来,竟是搅活了京都文坛的一池死水,而此后就改了形式,笔墨之上各凭本事,若是脱颖而出者……”那人笑了笑,“我自知平庸,肯定是难以入了一众勋贵的眼,但自然有才学不浅之人,那清寒台上坐的可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若是入了他的眼,此后便算是开了青云之路。”   那书生听了眼眸一亮,他握紧了手里的画卷,“如此一来,岂不是给了我等清寒世家诸多机会?太子殿下可真是用心良苦。”   “可不是嘛。”旁边人满口称赞,却是又低声地凑到那人耳边道:“太子殿下自然是得了好名声,但是倘若有才学的人都归顺了太子门下,这岂不是有些……的嫌疑?”   他咂舌了声,“太子殿下啊,其实也占了些年岁上的便宜,当初立了太子时如今的六殿下还未出生,这先机都让太子占了,而如今的梅花宴能办起来,其实也有六殿下的一份。”   “那今日太子殿下和六殿下也会在场?”   “岂止是两位殿下,还有太学的先生来讲学呢,快快快……”那人催促道:“你我还是快些过去,去晚了梅花枝头都没有地方挂书了。”   梅林之前,正有东宫里派出的内宦整理梅花枝头挂的书画字帖。   “这位公公。”来人将手中的卷轴捧到计册的内宦面前,“还劳烦您为我添上一笔,好让在下寻个枝头挂书。”   他一边打开了手里的卷轴,这内宦扫了一眼,带着宫人一贯带的笑,尖着嗓子道:“先生真是写得一手好字,您在这边签了字,标上卷轴上的落款,就能过去挂书了。”   “多谢公公。”那人签了名字,又从袖袋里拿出了个信封出来,“这是在下参宴的文章,还请公公再为我摇个吉利的数。”   梅花宴上,文辞争妍斗艳,参加的人多了就难以人人顾及,因此众人先把文章给递了出去,然后得到一个随机的数来,到时候由人来点,再拿出来公开点评,这能否一鸣惊人的事儿,关乎才学,也关乎运气。   这场梅花宴孟凛也是要去的,一大早白烬去当值了,他磨蹭了一个时辰才和吴常出了门来。   可出师不利,孟凛半道马车坏了。   “不是吧常叔……”孟凛面露难色,他掀着马车帘子问吴常,“真坏了?上一次去大理寺就当是我自己弄坏了马车,这次怎么还真坏了……”   吴常从马车底下探头出来,他摇了摇头,“动不了了。”   “……”孟凛无奈地探出身子要下马车,动作却被后边一阵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音打断了。   “吁——”地一声后面停下了,只听传来了呵斥声:“谁家的马车在此拦路——”   随后厉声地自报了家门:“四殿下的马车到此!还不退让?”   孟凛坏了马车心情不好,他抬眸看了眼一旁宽阔的大路,并非就不能走了,如此没事找事,实在就是仗势欺人了。   四殿下?孟凛不悦地翻了个白眼,心道:“是齐越这个草包。”   许是万物都要调和,建昭皇帝有齐恂和齐曜两个能干的好儿子,却也还有齐越这个无能的第四子。   齐越政事上毫无建树,赌桌和风月场上却是好手,平日里仗势欺人的事情做得不少,把身后给他擦屁股的人都给愁坏了,四殿下这番要过路,就算是路上宽敞,也不能有人拦着。   孟凛想起些前世的笑话来,这齐越谁都不怕,却是在白烬的手下翻了车的,他也没想到白小将军真敢抓他进了大狱,还敢亲自给他苦头吃。   后来齐越去皇帝面前哭哭啼啼,白小将军面不改色地呈上他所犯的十条罪项,众目之下,齐越又给罚得多关了几天。   这世道之下,天子与庶民从来就不能同罪,关上几天已是顶天的罚了,只是少有白烬这样的人赌上前程去得罪皇子,弥补一些官与民的天堑之别。   将来不好说,孟凛现在不能明面上得罪了这个齐越。   “说你呢!”齐越手下的将士已经到马车边来赶人了,那人把腰间的刀拔出了一半,恐吓道:“殿下到此还不让路,在此处停留什么?”   吴常对着来人眼神一厉,竟将那将士震得后退了步,仿佛被他眼中的锋芒剜了一刀。   孟凛却是坐在马车边,温文尔雅道:“这位官爷,在下马车坏了,并非是要拦路,还想请你家殿下多多担待。”   这将士像在刀锋口上吹了春风,口中有些干涩起来,“我家殿下……”   他还没说完,背后已经不耐烦道:“开个路怎么还磨磨唧唧的。”   齐越从黄色的马车窗户中探出头来,他竟难能可贵地生了幅俊朗的模样,由此才能玩转了风花雪月,他偏着头道:“谁家的马车,丢出去就行了,有什么好商量的。”   这将士得了命令,立马横起眉目来了,孟凛却对他微微一笑,他一边从马车上下来,“我去拜见你家殿下。”   伸手难打笑脸人,那将士后退了步,孟凛从吴常身边绕过,他弯着眉眼极其小声地同吴常道:“等会把他车轮卸了。”   吴常:“……”   “阻拦了殿下实在是在下的过错。”孟凛从马车后走出来,精致的眉眼颇有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他隔着距离对齐越拱手一拜,“但恰逢马车坏了,这才冲撞了殿下,殿下天潢贵胄之躯,想来心胸宽广,不应同小人一般见识。”   齐越风月场上男女通吃,看见孟凛的模样心情便好了许多,他清了清嗓子,“这样啊,马车坏了……”   他一手搭在窗户上边,一边上下打量着孟凛,“看你穿得也不寒酸,你是谁家的儿子,从前没在京城见过你。”   以前齐越避讳着太子,不怎么来招惹孟凛,可这齐越是个混账,孟凛微微眯了眼,从齐越眼中见到了些危险。   孟凛沉了沉眼,略微带笑道:“在下……乃是白小将军的兄长。”   “白烬?”齐越立马眼角一跳,他顾自琢磨着低声说:“白烬最近得父皇的喜爱,有些不太好对付。”   其实旁人都知道白烬无父无母,家中应当是没有兄弟姊妹的,可齐越没什么脑子,别人说什么信什么。   “好吧。”齐越把手伸了回去,“本殿下就不和你计较了。”   “你……”齐越的话才说了一半,他那马车后边还跟着行了一辆,里头传出阵琵琶的声音,正正打断了他。   “殿下怎么停了?”绵软的声音混着琵琶曲调,外面伺候的人把马车掀出了半边来,露出了张牡丹花般的美人面。   齐越嘴角立马扬到了耳边,他从窗户往后边探,半个身子出来给下边人吓得赶紧预备托住的动作,齐越仿佛眼睛看直了,“怎么唐突了美人?”   那马车里坐着位红衣的姑娘,头上却别了朵浅色的花,衬得别致的清新脱俗,她把琵琶往旁边一放,秋水般的眼里仿佛有些不悦似的,“这一路倒是路途遥远。”   这姑娘是齐越近来的新宠——秋筠姑娘。   齐越近来很是迷恋秋筠的琵琶声,仿佛被她勾了魂,他方才还看孟凛直了眼,这会儿清了清嗓子,对孟凛颐指气使:“你——耽搁了我家美人,快去给她赔礼!”   “……?”孟凛偏了偏头,他看了眼秋筠,心道:“秋筠姐姐,你是出来给我添堵的吗?”   秋筠昂了昂首,对着孟凛微微笑了下,她却是又对齐越道:“殿下,奴家想请这位公子上我的马车,殿下可否准了这个恩旨。”燕扇庭   “什么?”齐越看美人对别人送了欢颜,一时就炸了毛,“你喊他干什么?!”   秋筠这一路来独独坐了一辆马车,连齐越都没能上去,怎么今日要喊个没见过的白面小郎君过去?   孟凛脸上的笑都给僵住了,“许是姑娘……说笑了吧……”   秋筠直接将头探了出来,望着齐越仿佛暗送秋波,“殿下不准吗?”   “……”齐越属实是被秋筠拿捏了,他咬着牙道:“准……!”   孟凛无辜地对着秋筠那柔媚的脸,又看了眼齐越的黑脸,“殿下……不必了吧……”   齐越咬牙切齿:“我家美人让你去你还不去?”   “……”属实是无妄之灾。   留下吴常处理坏了的车轴,孟凛无奈地坐上了秋筠的马车,他对秋筠笑得哀怨,“姐姐跟我有什么仇怨要这样害我?”   秋筠的纤纤细手摸了摸琵琶弦,“孟公子,我是看你坏了马车特意捎你一程,怎么还怪上我了?”   “姐姐还真是用心良苦,可是秋筠姑娘……”孟凛颔首问她,“你有没有想过,马车坏了,我还有马。”   “这样啊。”秋筠一眨眼,“倒是忘了。”   “……”孟凛叹了口气,他倒也不是怕得罪了齐越,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是压着声音道:“姐姐喊我可是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秋筠一压眼皮,好似在阴阳怪气,“孟公子近日可是好忙,许些日子都见不着你,没有办法,只能如此相见了。”   “……”孟凛想了想这些日子,“姐姐那地儿实在是名气太盛,家中管得严,白小公子不让我去,我功不成名不就,还是得看人几分颜面。”   秋筠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流苏簪子,“我是想告诉你,这些日子我就不留在听月楼了,四殿下对我甚好,让我搬去他府中。”   孟凛立马便眉心一拧,“你……确定要去吗?齐越可不是个从一而终的人,姐姐这般优秀,委身他……”   他话中一顿,脑海里还在想着前世的一个画面——琵琶弦上染了血,摔在明净的地上断成两截。   “她要杀了我……她要杀了我!快把她抓起来……”齐越惊慌失措地往侍卫身后躲,他胸口的衣襟给撕破了,眼里全是惊恐,“把她抓起来!”   秋筠素色的衣服上淌满了鲜血,仿佛一朵残花落了枝头,她被数把刀剑指着伏在地上,眼神里却是难掩杀意。   不甘的神色之下,秋筠被侍卫拖着,地上淋漓的鲜血染红了一路。   ……   孟凛皱着眉想起这个场景,只听秋筠不在乎地说:“我要他从一而终干什么,齐越虽是混账,你也看到了,他对我言听计从。”   孟凛张了张嘴,他将脑海里的画面抹去,仿佛没见过这场景,“我没立场拦你,只是你……小心才是。”   秋筠知晓孟凛的真面目,也不和他再客套,“孟凛,我也劝你与虎谋皮之事,少做些才好。”   “那是自然。”孟凛又恢复那幅笑颜以对的样子,“怎么秋筠姐姐今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去向,我可是为了你得罪了权贵。”   秋筠低头从袖口中拿出张纸,“昨日听月楼来了个人,陪他喝了些酒,从他那里得来些你大概想听的东西。”   “哦?”孟凛饶有兴致,“是谁?”   “侍卫亲军的将领,方扶风方大人。”秋筠把纸递到孟凛面前,“今日梅花宴上太子要点的数其实早就是定好的,方扶风是太子的亲卫人尽皆知,你要想在梅花宴上做些文章,其中运气,这纸上便是一目了然。”   孟凛看着那纸笑了下,其中却是有些意味不明,他抬眼道:“姐姐行事一向谨慎,这次怎么大意了。”   秋筠不明深意,手间骤然一停,却见孟凛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借你的手把消息送给我,却还是得先知道……”   孟凛眼角微挑,“你是我的人才行。” 第37章 文章   清寒台年初刚翻新,早不是从前草台班子的模样,如今置了新椅帘幕,后面还搭了个茶室,很是雅致。   太子齐恂坐在台上正中,两旁下来坐着四皇子齐越和六皇子齐曜,太学的先生也依着官位坐在后边。   几位皇子都在,守卫不可马虎,侍卫亲军的方大人亲自带了人马过来,入梅林时便查验仔细,危险物品一律不许入场,其后人马散在林中,步步守卫森严。   太学的先生才刚讲完了学,坐下学子听得兴味盎然,还没从其中晃过神来,场上忽然就起了琵琶声。   众人纷纷伸着头朝周围望,这才听清了琵琶声藏在帘幕后边,隔着雪白色的帘幕,里面坐着的人一身红艳的衣裙,朦胧之际正像开得盛极的梅花。   太子实在拗不过他昏庸的四弟,生生在这梅花宴上加了一首琵琶曲。   里边坐的正是秋筠,她手下琵琶一向弹得极好,今日还开了嗓子。   秋筠入京之前在岭中留居了好些年,说话却是带着难辨的京城口音,她声音很是绵软,唱起歌来绵长动人,其中的词曲并不艳浮,同京城里近来红极的曲调很不一样,不唱些风花雪月,唱的是首感古怀今的词曲,碰上这种场合,尤是让人耳目一新。   枝头的花瓣落在泥里掩不住嫣红,坐下的读书人念起曲里唱的古今,胸怀抱负的文人一时思绪万千,其基调竟与方才先生讲过的学问不谋而合了。   曲毕场上皆寂,唯有光听个调子的齐越站起来鼓起了掌,在场的人不能落了皇子的面子,这才如梦初醒般地一道拍起手来。   帘幕后的秋筠这时半遮面般地抱起琵琶行了个礼。   “二哥,这琵琶可是惊才绝艳?”齐越侧身冲着齐恂笑,他一拍胸脯,“这可是你四弟我近来寻得的美人,一手琵琶弹得出奇地好,我可是想要藏于家中独自享受的,今日场合特殊,这才忍痛割爱地让她出来一曲。”   他几乎要伸手去拍齐恂一把,“你觉得如何?”   齐恂没管这个弟弟举动放肆,他和气地称赞道:“此曲甚好。”   “这位姑娘琵琶技艺出众……”齐恂却是冲着帘幕后边道:“太常寺主掌礼乐,本宫年幼时曾听其中一位姑姑弹过一曲琵琶,自此多年难以忘却,可那位琵琶女之后,太常寺许些年没出过如此技艺的琵琶手了,今日听了姑娘一曲,不免想起故人,由此发问,不知这位姑娘可有去太常寺的打算。”   “这怎么行!”齐越立马急了,他目光来回地看了齐恂和秋筠,“这可是我家的美人,怎么能……”   齐越话中一顿,他焦急神色不改,但不驳皇兄面子的规矩他还是懂的,他懊恼地晃着头,今日出师不利,美人都要被人拐跑了。   他生气地想:定是因为今日那个小白脸触了他的霉头。   人群里看戏的孟凛立马打了喷嚏,想来今日衣服还是穿少了。   “多谢殿下抬爱。”秋筠站起来委身行礼,温言软语拉长了些许尾音,仿佛春风拂面,“小女子技艺疏浅,不敢担此虚名。”   齐越呼了口气,还好还好,美人还在。   “敢问姑娘这曲子是何名字?”齐曜年纪最小,他大概还没学会他太子哥哥如何把情绪内敛于胸,他的兴致直接落在脸上,“说来惭愧,我曲调听得不多,也不知现下京中时兴的曲子是何模样,这词倒是写得有趣。”   秋筠细声答道:“曲子名为永遇乐,小女子不敢自居原创,是从以往的曲中更改而成,至于这词……作词者是为旁人,乃是在场的一位公子所写。”   “哦?”齐曜往人群中看去,他抬高声音:“是何人所写?”   这时候齐越是个明白人,今日那个小白脸不仅得了美人的便宜,还投机取巧到了自己面前。   孟凛身着青衣,缓步地从人群里走出来,有人给他送了时机,说是要给他个一举成名的机会,可孟凛不缺这点时机,出风头罢了,不妨出得更惹人注目些。   “回禀殿下,是在下所作。”孟凛拱手行礼,举止间端着斯文与公子端方的气质,略显苍白的面目添了文弱,恍若是从书海中洗涤过的模样,“今日来时不巧坏了马车,却偶遇了四殿下同这位姑娘,得了殿下恩典,才得以及时赶到三里梅林,无以为报,便给这位姑娘写了琵琶词,时机仓促未能题名,可姑娘琵琶技艺已然高超,唱词罢了,不敢喧宾夺主。”   “你是……”齐恂在阵寒风里想起了雪中独立的那人,大氅边上白色的绒毛衬着他惨淡的面色,他像是雪堆成的。   齐恂道:“本宫记得你——孟凛。”   “既然如此……”齐恂露出个和缓的笑,“今日梅花宴的第一篇文章,就看看孟公子的……”   齐恂正在说话,后边茶室却是哐当一声砸响,像是桌子之类的器物砸在地上,动静闹得有些大了,齐恂略微皱了眉,示意让人去看看。   场面一时尴尬了起来,孟凛这风头出得戛然而止,他却是面色不改,在这混乱中极其短暂地对上了齐越的眼神。   去看动静的小太监回来地极快,他还未出声,先是神色慌张地膝盖一弯,跪了下去,“殿,殿下……茶室……”   “茶室如何?”抢先开口的却是齐越,他出口才停顿着应对目光,只干巴巴道:“不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那小太监低着头不敢回话,方扶风面色凝重地从后走上前来,“启禀殿下。”   “方才茶室中倒了烛台,不巧烧着了些存放的文章。”方扶风一并跪了下去,“属下看护不力,全凭殿下责罚。”   “烧着了文章?”齐曜不禁惊诧地出了声,他往太子皇兄看去,只见齐恂也神色凝重。   梅花宴的文章尚没品评之前,都是放于茶室中,其中为防出什么岔子,连护卫的人都不许入内,但其中烛台倒了,烧了文章,在场的文人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这是大过。   场下的文人纷纷坐不住了,虽说呈上的文章大多都是誊写的,但有人为此来一趟挑灯写了几个大夜,就这一句话,文章烧了?嬿陕亭   猜测纷纭,闹得有些像起哄,场上都喧闹了起来。   嘈杂中孟凛神色微敛,他朝齐越的方向扫了一眼,齐越对这场景只漠然地打了个哈欠,嘴角竟还有些上扬的迹象。   今日得罪齐越这一事是跑不脱了,可他要找孟凛的麻烦,何必要在这种场合,孟凛知道齐越昏聩,倒是没有想到他能做出这种一锅端的损人法子。   台上的皇子都没发话,那太学的先生却是摸了把胡子,数落一般道:“治心之道方才讲过——”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1]……”他摇了摇头,“撰文者心浮气躁,又怎能做好学问,诸君稍安。”   即便心中不满,场下这才静了下来。   齐恂暂时没追究其中过错,他站起身来,面朝台下道:“撰文者劳心劳力,纸笔之上均为心血所得,损毁的惋惜之情本宫自然感怀于心,但诸位来此既为学问,本宫也不忍就此失了时机。”   “故此,今日梅花宴上,便新换种法子吧。方大人——”齐恂朝方扶风招了手,示意他起来,“去取笔墨过来。”   “皇兄的意思是……”齐曜也一道站起,“现场作文?”   齐恂缓慢走了两步,“古有七步成诗,今日清寒台上一展文采,也未尝不可。”   “孟公子。”齐恂还没忘记方才的话,他立于台上,几乎是俯视着台下的孟凛,“你可愿一试?”   孟凛走到这一步,他自然不能退,“殿下大恩在前,自然愿意一试。”   齐越看着孟凛走上台来,捏着茶杯的手都给新倒的烫伤了,他砰然一声搁在桌上,“二哥。”齐越一脸兴致全无的模样,“这宴会实在没意思,我可就……”   “慢着。”齐恂回首时脸色一沉,眸中冷得齐越再不敢说下去,他凝视着齐越好生坐正了些,才又是那幅和缓的模样:“四弟年年不来梅花宴,初次来此,怎可半途而废。”   齐恂往回走时经过了齐越身边,那轻声的话语传进了齐越的耳朵,“今日散场跟我回一趟东宫。”   齐越手间轻颤,他脸色有些惨淡,一时蔫儿似地坐在椅上不说话了。   台上立刻置了桌子上来,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孟凛从容不迫地站在清寒台上,面前的场景恍如当初,枝头的梅花还打了许多骨朵,并非开到全盛的时候,从前的这一天,孟凛也是站在此处,写下了他锋芒初露的那一首《京华赋》。   孟凛执笔沾了墨,并未多想,便潇洒地往纸上落了笔。   笔上锋芒行云流水,秋筠这时又弹起了琵琶,盖住笔墨之声,这首曲子曲调起得极高,若比高山流水,便是百尺的飞流冲击而下,其声哗然地溅起千层波涛。   从前的辞赋孟凛几乎倒背如流,他拿着笔杆下笔流畅,却不禁想起了幼时那些读书的场景——   世间才子是有天赋异禀之人,但更多的还是不舍昼夜的勤奋所致。   孟凛幼时在王府时并不受父亲青睐,他不过是个庶子,能同那些嫡出的兄弟一同进了学堂已是不易,哪里容得他再贪玩享乐。   那时孟凛一直在想,是不是他书读得不够多,文章写得不够好,父亲才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夜深时分母亲掌着灯来喊他入眠,小小的孟凛已然学会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夙兴夜寐,那时的他被学堂的先生一点点教导过礼仪,他将书摆得端正,站起来给母亲周到地行了礼,才对她道:“夜色已深,让母亲挂念实属孩儿过错,但明日先生要教的书孩儿并未看完,还望母亲准许再多学习一刻。”   为了让那个毫无真心的父亲多看他一眼,孟凛几乎是在幼时的岁月里耗尽了所有心力,他不顾一切的脱颖而出,他把母亲教他的藏锋抛于脑后,为了父亲的一句夸赞他逼自己握起书卷、拿起刀剑,可他倾尽所有的努力,却只换来了王府其他兄弟姐妹的嫉羡与针对。   早春的寒江刺骨冰凉,孟凛被兄弟姐妹悄悄推了下去,卷在旋涡里,他喊不出声音,也挣脱不了四面八方的黑暗,在那短暂的黑暗与恐惧里,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努力其实什么也换不来,他的剑只会成为刀刃向内的暗剑,他的笔也写不完这世间的七窍玲珑。颜杉廷   好在有一只手把他从寒江里拉了起来。   此后绝处逢生的孟凛再不是从前的孟凛了,他十几年来不见好的病根由此而生,他对父亲的那点希望掐灭得青烟都不剩,他终日将自己埋在书卷里,慢慢就成了那幅喜怒内敛于胸、锋芒深掩于怀的模样。   而孟凛的学问,大多也都是那时候积攒下来的。   作话:   注:[1]:“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出自苏洵《心术》   感谢观阅~   今天涨了好多收藏哇,可这又让我觉得有些羞愧了,即便我很喜欢笔下的角色,但是我依然很遗憾自己缺乏足够的笔力给他们最好的故事,写作的能力和水平都还有很多缺点和瑕疵。   但是十分感谢看我文章的小可爱们,哪怕我的文字能让你们在百无聊赖之时打发丁点时间,我也觉得荣幸之至 第38章 马车   梅花林里盛景迷人,一辆马车缓缓驶到了梅林前。   林归驱着马车,冲马车里道:“小将军,三里梅林已经到了。”   白烬把事情千叮万嘱地交给了楼远,这才赶了过来,他想:同从前一样,孟凛还是来了梅花宴。   守卫不敢拦着白烬进去,白小将军和林归隔着花树,远远望见了台上的孟凛——他洋洋洒洒写完了文章,高台之上念着其上所写的辞赋:   “……宋土之都也,成先王之桑梓,列圣之遗尘……枌橑复结,栾栌叠施。丹梁虹申以并亘,朱桷森布而支离。绮井列疏以悬蒂,华莲重葩而倒披[1]……”   “……斯高楼之鸣鸾,鞗革之烈光,未知祀纪,天禄有终……”   “……”   孟凛的声音清亮,正补了些他的中气不足,他挺直了脊骨,病弱的面容之下,竟也是风骨俱存。   林归听得有些惊诧,“孟公子竟然……这么厉害吗?”   这些日子同孟凛一道住在府里,但凡是白小将军在的时候,孟凛总是喜笑颜开地开着玩笑,这让林归怎么也没看出他的过人之处来。盐膳停   “是啊。”白烬只平常地回了一句。   但白小公子看着孟凛出尽风头,心中竟聚积起了怪异的难过,孟凛这幅模样同上一世入京之后如出一辙,与在祁阳不同,京城里孟凛待人时大多都是颇有礼节的,他读过的学问都化作浸润的书卷气,让人好感频生,可在白烬这里,反倒是平白地生了疏远。   白烬总觉得孟凛不着调,可他还是更喜欢那个同他喜笑颜开的孟凛。   “林归。”白烬目光依然落在台上,他小声道:“等宴会散了,你就去同孟凛说,我在城中京云楼里置了酒席,请他来赴宴。”   “倘若……”白烬微微凝眉,“倘若有旁人找他……”   白烬话间停顿,林归等了会儿也没等到后话,他仿佛明白白小将军的意思,“小将军的宴请,孟公子肯定是会来的,只是他今日……小将军,我虽然学问不多,但也知道梅花宴上露了风头是什么意思,若是……其实也……”   林归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要是有哪位大人给孟凛递了契机,此后关乎前程的事情,他耽搁些时间自是情理之中,可白烬似乎是不想孟凛同旁人再多交流。   白小将军对谁都是理中客,可对孟凛偏偏是独一份的偏执。   “我知道。”白烬扶着梅枝,却是不改话中的意思,“倘若他跟别人走了,今日的饭……就不用在京云楼吃了。”   “……?”林归喉间动了动,此前仿佛是没认识白小将军。   白烬手上不小心折断了枝梅花,他着重道:“尤其是方扶风。”   这话林归倒有些明白其中意思了,白烬如今跟了六殿下,倘若孟凛跟着太子走了,他俩岂不是成了立场相对?白小将军深谋远虑,不想和孟凛的交情之中添上旁的阻碍。   白烬折了花,仿佛还有些不忍,他把花揣进了怀里,“你同他说,我特意让你带了马车来接他,他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白小将军自知失礼,他心头仿佛被什么给冲撞了,他看着意气风发的孟凛,却像是看他又从自己身边远离了一步,前世事情发展的轨迹犹在眼前,白烬知道孟凛的这般崭露头角正是冲着太子齐恂去的,可稍微同以往重合的事情发生,他就会想到从前的那个结局,接着便是一团难以名言的心火缓缓烧了起来。   白烬说完话便走了,留下林归有些惆怅,他台上台下瞅了会儿,觉得眼前这情况有些焦灼,那些读书人把清寒台围了个密不透风,林归发现自己根本挤不进去,万一这事儿出了岔子……   不行不行……万一孟公子真的跟别人走了,白小将军怎么办?   林归几乎是确定了白小将军对孟公子的情谊,可孟凛呢?虽说前程紧要,可跟着小将军混怎么就没有前程了,自家六殿下可也是独一份的好。   这时候场上点评完了孟凛,他这个风头出得已经板上钉钉了,明日盛传的京中才子便有他孟凛的名字,他从前烟火绚烂一般的人生就是由此开始,一日飞升又是朝夕陨落,这际遇旁人怕是学不来的。   孟凛作了辞赋,其他来的文人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梅花宴便这样紧俏地推办了下去。   台上置了许多桌子,依旧是由台上的几位皇子和大人抽选了人上去,让一众人一起在桌前写着文章。   太学讲学的那位先生脸上难掩欣赏,拉着孟凛说了好几句话,孟凛末了朝他拱手道:“多谢大人指教。”   孟凛又是转身,对着几位皇子行了礼:“多谢诸位殿下。”   孟凛的身子遮住了后边执笔写文的人,齐恂抬了抬手,正要示意他起来,“你……”   这话尚且才出口一字,后边写字的一个文人笔下的毛笔突然方向一转,趁着此刻齐恂视线的盲点,他紧握着笔直接冲着齐恂扑了过去。   浸染了墨水的宣纸落得漆黑一笔,那人离齐恂并不算近,可事发突然,哪怕是齐恂也并未反应过来,太子殿下眼见着尖锐的笔触朝自己喉间刺来,眨眼的距离方才起了个身。   这一下台上骤然乱了,还在写着文章的文人提着笔溅了纸上杂乱的黑白不分,纷纷后退着撞成了一团,只有旁边方扶风手里的刀已经脱鞘而出,乍现的冷光在那台上现得分明。   孟凛这才刚直起了身来,身后纷乱的人立即就同他撞在了一起,他并没有多大力气,只能感觉自己被裹挟着进退两难。   紧接着一只手重重地伸到了孟凛的身侧,正是要把他推去齐恂的面前。   这一推,孟凛像是奋不顾身地要去挡在太子殿下的面前,举动让人看着好生感动。   孟凛的手无缚鸡之力在这其中仿佛任人摆弄,可他那舍身救主的举动还未完成,他没到齐恂面前,就已经柔弱地跌落了下去,正正好地倒在了个前来护驾的小太监身上,靠着他的身子摔了个毫发无损。   孟凛身娇体弱的,即使他有救驾的心,却也是力不能及。   前一世的时候他没能料到封阜的相助除了给他送上梅花宴的消息,还有如此一番戏码,让孟凛出了风头便搅和清场,让齐恂把他记得牢牢的。   可齐恂遇刺孟凛心中喜闻乐见,怎么可能舍身去救他。   而且今日孟凛的风头已经出得够多了,再来一场怕是要过犹不及,孟凛预备着身后的动作,有人推他他就就势一倒,今日这场宴会,孟明枢给他的时机他一个都不想要。   “哎哟~”可怜了那个小太监摔得结实,他嚎叫着要爬起来,还顺便把孟凛给拉了起来。   撞了人孟凛胸口有些微疼,他柔弱地咳了几声,刚要后退,只见林归舍生忘死地爬上台来一把扶住了他。   林归这一来,孟凛仿佛见到了白小将军,他竟是一愣,可他这番思绪却是没来得及想,台上的方扶风的刀已经是冷然地划过那行刺之人的脖颈,他眼神如刀地一脚朝那人踢了过去,喷薄而出的鲜血没溅上齐恂,朝着反向涌了出来,笔墨杵在地上黑了一团,那毛笔连毫毛都未触到太子身上。   顷刻间雪色的刀光“唰”地一声排开,这场滑稽的刺杀仿佛儿戏,一群文人被刀剑围了一圈,眼前被刀给晃地有些不明状况,像是鹌鹑一般把脖子缩回了衣领,让人人都心有余悸地吊着心胆。   血腥味在身侧徘徊,方扶风一下跪在齐恂面前,“殿下受惊。”   一场慌乱,齐越已经一脸惊慌地退到了椅子后边,尚未波及的齐曜稳着神色又安坐了回去。   齐恂脸色有些难看,他手间摸着座椅又坐了下去,光天化日遭了刺杀,他平日里和气的眉目仿佛沾染了杀气,有些冷得不像话了,“查。”   齐恂道:“今日之事,通通彻查。”   梅花宴这下办不下去了,几位皇子和大人被簇拥着往后边茶室过去,场上立即就开始清场,方扶风带着人围了一圈,将来人一个一个点清名姓身份,谁也不敢马虎。   “林归?”孟凛同林归退到一边,“你怎么来了?怎么小将军也?”   “孟公子!”林归仿佛还惊魂未定,没听清孟凛问他的话,“你方才怎么还扑上去了,这也太危险了……”   “谁说是我自己想过去的……”孟凛摇着头小声道:“我那是身娇体弱被人给挤出去的。”   “……”林归觉得方才台上站的孟凛同面前仿佛不是一个人,他紧接着道:“哦——白小将军特意让我带了马车过来,说是想请孟公子去京云楼赴宴,许是……”   “林归。”孟凛忽地打断了他,“你说,你说什么?”   “嗯?”林归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犹疑着重复道:“小将军,在京云楼置了酒席……让我带了,马车来接孟公子赴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孟凛想了会儿,竟是低头浅浅笑了下,“没什么不对。”   林归摸不着头脑,却见着方扶风从孟凛背后走了过来。   “孟公子。”方扶风等到孟凛转过身来,道:“不知孟公子今日可还有闲暇。”   林归顾不得礼节,下意识从后边拉了孟凛的衣襟。   孟凛一只手背过去拍了林归一下,一边对着方扶风道:“方才见大人在殿下身边恪尽职守,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方,方扶风。”   孟凛微沉着眼,一派有礼的样子,“原来是方大人。”   孟凛同方扶风是老熟人了,他是齐恂的心腹,从前一起共事,方扶风长得像个玉面郎君,手底下可狠毒极了,从前孟凛入狱,来抓他的人里边这人占了好大一份,这一分一点的账,孟凛往后定然同他好好清算。   但此刻孟凛依然同他笑道:“今日全凭方大人保得太子殿下安好,在下佩服之至,不知大人可有什么吩咐,今日本是有事要办,但为了殿下的安危,自然愿意听凭大人的安排。”   “孟公子客气了。”方扶风的手抚摸了下腰际的刀,“公子今日如此出色,自然不会打伤害殿下的主意,但此次事关紧要,在场之人都得彻查,还得麻烦公子同我们走上一趟。”   “方大人。”林归不知此刻壮了什么胆子,他走上前,“方才大人出刀之际怕是没有看清,孟公子想去救殿下之时不甚跌倒,正正撞到了胸口,这会儿怕是要去趟医馆才好。”   孟凛脸色本就不好,他摸着胸口缓了口气,脸色苍白地咳声道:“并无,咳……并无大碍。”   “……”方扶风皱了皱眉,“孟公子应当是聪明人,此刻应该不会不懂我的意思。”   他一字一句道:“机,不,可,失。”   孟凛把手放下来,他低着眉,态度有些谦卑的模样,“今日的好意在下自然心领神会,一篇辞赋的虚名能入了,的眼是我的荣幸,但大人也知来日尚且方长……”   “来日?”方扶风打断道:“京中瞬息万变,孟公子可要想清楚。”   “那是自然。”孟凛接着道:“可在下今日的举动,在大人眼里,还算不得表面立场?”   方扶风这下沉默了会儿,他身子一偏,往后让出了条路来,“孟公子请便。”   孟凛道:“多谢方大人。”   ……   孟凛登记了名姓,其后出梅林像是给他行了方便,林归赶着马车,带着孟凛直奔了京云楼。   作话:   注:[1]化用左思《三都赋》其一《魏都赋》,洛阳纸贵的由来就是因为当时的人们竞相抄写三都赋而造成纸张供不应求。   作者文采有限,写不出惊才绝艳的辞句,所以只能化用了dbq   所以这一章为什么要叫马车呢?hhh下章就说 第39章 拉拢   京云楼立在天门街上,楼前来往熙攘,热闹非凡,是个京中贵人喝酒的好去处。   临近年关,楼上开始挂上了红绸灯笼,同红色的轩宇栏杆衬在一起,整个京云楼像条喜庆的红锦鲤,见着都觉得平添喜气。   白烬在楼上定了雅间,林归并不进去,就眼巴巴地看着孟凛,酒楼的伙计见状一时也不敢推门,面面相觑了会儿,坦然而来的孟凛忽然觉得这有些像是鸿门宴了。   孟凛清了清嗓子,推门进去了。   “小公子真是破费了,你我之间吃个饭,也无须这般隆重。”   雅间内的窗户掩着,隔音的窗把街上的喧嚣全挡在外边,里面只坐了白烬一人,菜是方才算着时间刚上的,正等着孟凛过来。   白烬见孟凛进来,仿佛无声地长舒了口气,他端起茶壶倒了杯茶水,“你来京城许久,今日寻机同你吃趟便饭。”   “这饭天天都是和小公子一道吃的。”孟凛微微笑着,慢步往白烬身边走了过去,他伸出手来,像是自作主张地要拿过那杯茶水,这一躬身,仿佛是要往白烬的耳边凑,“但小公子同以往,倒是大不相同了。”   孟凛说罢取走了那杯水,浅浅尝了一口。   白烬抬头,坐着去看身侧站立的孟凛,暖意盎然的屋子里靠得近些,便显得有些暧昧,白小公子道:“今日是我对不住你。”   “诶——”孟凛同白烬开着玩笑,“怎么能是对不住,这是小公子对我的心意,我自然得心领神会。”   “……”白烬微微蹙眉,“孟凛,我同你,是有正事想说。”   “那让我猜一猜。”孟凛把杯子放回了桌上,他又是弯下了腰,四目相对近了些,“我今日路上坏了马车实属意料之外,可小将军还特意让林归带了马车来接我……”   “所以,白小公子是为什么不想让我去这场梅花宴?”   靠的近了,白烬的耳根就有些不明显地变红,他靠着内力稳着呼吸的节奏,“你应该,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孟凛直起身,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怪我回应得太迟。白小公子这是在——”   孟凛一笑:“邀我同舟共济。”   “是。”白烬就这么看着他,“我是在邀你同舟共济。”   白小公子的眼睛很是澄明,相对而视的时候其中带了真诚,孟凛这么看着,总会觉得是自己掺着杂质的真心仿佛是辜负了人家。   同舟共济……万一自己把船打翻了怎么办?   “孟凛。”白烬把孟凛表情的丝毫变化都收入眼底,他说道:“今日之事我自当坦明,你可以当我心胸狭隘,是我坏了你的马车,不想你去梅花宴上……让……”   白烬卡壳了两句,从前因为一场梅花宴孟凛成了太子门下,可他又不知如何说这一句,便换言道:“但马车坏了自然也拦不住你过去,你这一趟走得势在必行,我只能让林归去接你,让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今日如果不来,我就能知道你的选择……”   “那我如果不来会怎么样?”孟凛依然还是笑着,“小公子会不会把我赶出将军府,今后就不让我同你一道往来了?”   白烬道:“你知道,我不会。”   孟凛移开视线,他从桌上摸着筷子,去夹着菜来吃,他心中想:白小公子仿佛是真的同从前不一样了。   今日这一番举动,仿佛是告诉他,白烬和之前循规固执的性子有了差别,孟凛以往进了京城和白烬打交道不多,不知道京城的纷繁复杂是否也将白烬勾勒出了不一般的模样,可白小公子不可能永远是小公子,从前祁阳的日夜相处,没有机会谈及那些朝堂里的勾心斗角,可如今入仕为官,他们参与其中,不可避免地要把人情世故往利益上牵引,他们的立场,也终究是要看得分明。   白小将军性子直接,他直言道:“如今朝堂形势你看得清楚,我如何抉择你也心知肚明,梅花宴……梅花宴终究还是太子办起来的,你从中受益,对他心怀感激也是情理之中,但是以你的才学,这一步……其实也并非一定要走。”   “是,我明白你的意思。”孟凛一想,他二人若是要一起共事,其实免不了这些话题来说,干脆今日就把一切都说明白,孟凛将筷子放下,“在淮北的时候,你曾跟我说过你的立场,说你抉择了……当初觉得小将军说及此事有些草率,我一介布衣,并未牵扯到其中来,如此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但那时我只当承蒙你的信任,如今看来……”   孟凛认真地对上白烬的眼神,“白烬,你其实是在询问我的立场。”   相熟的少年一道长大,从零碎小事到朝堂风云,他们没有试过相互扶持的结果,却又想要走上不同的结局。   “六殿下……”孟凛琢磨着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何要选他?齐曜……齐曜虽得当今陛下的宠幸,但你也知道,当今太子的地位稳固,很难有机会可以撼动他的位子,来日若是失败了,白小将军,你可知道其中的得失如何算来?”   这是孟凛同白烬第一次敞开了来说朝廷上的事,白烬仔细地思索了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了,我不后悔。”   孟凛失笑,他又道:“小公子,我是来赴宴的,这一桌子的好菜可不能辜负。”   随即孟凛顺手给白烬夹了菜到碗里。   白烬挑起筷子,却是继续说:“周琮那事内情我并未和你说过,淮北私矿的黑锅全让周琮一个人背了,可其后的事情,他是如何留在淮北主理金矿,金矿的流通之后又去了哪里,账本应该记的几百万两银子,通通都没有掀开到明面上,其后没有证据不便轻易下了定论,但……”   “是太子?”孟凛的手在盘中停顿了会儿,“小公子是想跟我说,齐恂才是那背后的人,私开金矿并非义举,他此行不忠不义,并非是个良主,也并非是个好人。”   “但是白烬……”孟凛微微昂首,“朝中能有几个好人,这世道下,若是权柄都不能捏在手里,往后的路只会走得艰险,于大道并无益处。”   白烬立刻跟着他的目光也抬了头,认真的神色下他说得字字明晰,“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1]。这话我并非没有读过——圣人处事治道的诀窍在于隐晦而不露,并非单讲究忠信仁义,所用为了正道便可。”   “如此算来,淮北私矿之事,其所产金银,是否填补了国库亏空、赈济灾民,上百人匿于山间,官府造册的户簿均不能查及,如此乱其民法,毁其秩序,又是否为了正道。”白烬摇了摇头,“朝中之人皆可为了自身利益,但其所行之事,哪怕违背道义,却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置他人入险境。”   他盖棺道:“齐恂——并非是个好人。”   听此一番言论,孟凛不禁浅浅笑了,世事磋磨人的意志品德,可白烬还是同从前一样,认定的事情总会认个死理,心里的底线从来没有后退分毫。   “那齐曜呢?”孟凛的手抚上桌子,“齐曜有何过人之处,值得你作此抉择?唔,不对……”   孟凛这才反应过来,前世白烬并未站队是他本性使然,但那时朝中人本就大多数认为白烬是齐曜的人,孟凛转而道:“也是,你在祁阳的时候,是齐曜多次上门来相求你师父出世,最后秦师父没有答应,齐曜反倒是给你求了一道恩旨入朝为官,单单从此来看,也算是些知遇之恩。”   “不全然如此。”白烬从前不懂朝中的弯弯绕绕,如今看来事事都觉得可笑,他把一直没抬起的左手放上桌,手里竟是有一枝折断的梅花枝。   孟凛看到那梅花一顿,他挂着些浅笑把话接了过去,“若是在我看来,说来失礼,但秦老将军的确身份特殊,咱们六殿下会去求请,其实多半是当今陛下的意思,他让六殿下去而非旁人,大概是已经考虑过了来日的局面,人是六殿下请来的,心之所向旁人自然难以说三道四,但其实陛下那时候,就已经在教齐曜,何为收买人心之道了。”闫单停   上承旨意,下有私情,其实白烬的立场一点旁的话都没得说。   “可我倒是好生奇怪了。”孟凛很是自然地把手往那梅花枝上去,差点摸到了白烬的手,“齐曜竟然值得你为他筹谋到这个地步,你今日如此对我,马车坏了我可是好生心焦,你为他而不是为我,我心中也是会难过的。”   白烬忽然就眼皮一跳,他有些奇怪地皱了眉,“我为何是为了他?”   他把那花枝递到孟凛的手里,又直接偏过身来,“孟凛,我是为了你。”   白烬缓缓呼了口气,话说到这个地步,哪怕孟凛是在玩笑,白烬心底都不经意地冲撞起来,方才把难以说白的朝堂局势说了个心知肚明,再难说出口的话他也忽然想说出口了,“我今日去梅林是为了你,来此也是为了你,你我相识多年,如今又同在屋檐,我只是不想往后……”   白烬停顿了道:“不想往后同你分道扬镳。”   孟凛一怔,他似乎永远都能被白烬的真诚给戳得措手不及,他接着那梅花枝,仿佛接了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压得他难以抬手去做出别的举动,若非面前的人是白烬……   他真想拉他与自己一道沉沦——可白小公子风光霁月,他实在不忍心去玷污了人家,以往说几句违心的玩笑已然是夹杂着私心了,他怎么好再和他太过亲近,亲近到会牵连他的程度?   白烬如此年纪,他向来一心放在正事,他又懂什么是难以名言的欢情呢?   “白,白烬……”孟凛艰难地笑了起来,“是,是我错了,你我的关系,说什么过错与怪罪,我来……我来自罚一杯。”   “嗯?”孟凛往桌上找了会儿,顺势把那枝梅花揣进了怀里,“你都没有让人上酒吗?今日这场合怎么能不喝酒,哦我忘了,小公子年纪还小,那今日以茶代酒,我来……”   孟凛还是露出了慌乱的端倪,说到一半却发现白烬还是盯着自己,这给向来从容不迫的孟公子都给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白烬生生将情愫压回了心间,他这才缓缓把视线收了回去,白小公子从来没有巧取豪夺过,他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了,心思深沉的孟凛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   还是他……并没有别的意思?   白小公子兴致不高道:“我不喝你的酒。”   他又一边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来。   如此一来,孟凛松了口气,他微挑了眉,又是笑道:“今日不喝,往后可还长着,小公子,你既邀我上了你的船,我如何等不到一个喝酒的机会,难道不是你说——”   “今后京城里岁月颇多,孟公子,你机会还多着。”   ……   作话:   注:[1]:“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出自《鬼谷子》   你俩说了这么多……菜都凉了,倒是吃啊…… 第40章 琵琶   这日的东宫更是戒备森严。   “二哥,你就别生我的气了。”齐越被齐恂带回了宫,他拉着他太子哥哥的衣袖,可怜兮兮道:“都是那个小白脸惹了我,我才烧了他的文章出出气,咱们可是兄弟,你可别因为这事儿就罚我啊。”   “糊涂。”齐恂脸色难看,今日他并未受伤,但遭了刺杀没人还能心平气和,“梅花宴岂容你胡来?”   他拂袖往案边走,“我朝命途多舛,如今正是着急用人的时候,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世家之力难以撼动,清寒学子没有时机,将来朝中的浑水如何才能搅得清明?更何况……”   齐恂拉着眉眼仿佛谆谆教诲:“今日如此多的学子在场,天下文人手里的笔都是利刃,你就不怕来日惹出什么祸端吗?”   齐越愣了下,他又跟上去要拽着齐恂的衣服,“可是二哥你在啊,我们可是亲兄弟,虽不是一母同胞,可你我的母亲是一家同出的亲姊妹,岂是旁人可以比的,只要有你在,我有什么好……”   “齐越。”齐恂稍微厉声打断他,出口后才又语气缓了些,“我又能替你遮掩多少,凡事也要有分寸,从前上书给父皇弹劾你的折子我拦下了多少,你真不能如此任性下去。”   说起折子,齐越露了些凶相,“那一个个的老头我看是活腻了,要是惹了二哥的不快,我明天就去收拾他们。”   “……”齐恂被他气得心里发堵,他端着案边的茶喝了一口,这才顺过了气,“说吧,你同那个孟凛,有什么恩怨,你要这样坏他的前途?”   “他勾引我家美人。”齐越想也不想道:“今天来的路上遇到他坏了马车,本来拦了我的路我是要揍他一顿的,可我见他长得好就想放他一马,可他竟然上了我家美人的马车!”   齐恂被他解释得有些不顺,他捋了捋,“今日那个琵琶女同孟凛可是相识?”   “这我哪知道,不过我看那场景,应该是不认识的,我家美人今日要弹琵琶,应该是见他是个读书人,就想让他写首词来唱……”齐越气得牙痒痒,“这样一来还让他今天借我的名头出了风头,我怎么能不生气?”   “你家美人?”齐恂放下茶杯,“这个琵琶女又是什么来头?你什么时候收了心,对她……”   “她其实……”齐越挠了挠头,他笑,“就是听月楼里弹琵琶的,她长得漂亮,唱歌好听,琵琶也弹得好,不过京城里弹琵琶的这么多,我也不是非听她的不可,就是觉得……她弹的琵琶像……”   齐恂眼底微沉,“像暮云?”   “怎么?”齐越手心捏紧,“二哥也觉得她像暮云姐?”   “可是暮云姐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她又无亲无故的,我就是听了她的琵琶心里顺畅,留个歌女在府里罢了。”齐越把手撑在案边,“二哥,这你不会拦着我吧?”   “你又不是尚且孩童。”齐恂脸色缓了些,“自己选的,别让人钻了空子就行。”   “那是自然——”齐越深感自己逃过一劫,他又试探道:“那二哥,你能不能再帮我教训教训那个……”   “孟凛?”齐恂拧眉,他严肃道:“这个人,你之后不许再动。”   “为什……”齐越本要炸毛,却被齐恂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冷,只好立马偃旗息鼓地不敢再说了。   这时方扶风来禀报了,齐恂在案边端正了衣冠,才冷声召了他进来。   方扶风少有地将佩刀甲胄全取下了,他跪地行礼:“属下参见殿下,参见四殿下。”   齐恂却没有喊他起来,空气里骤然安静,一时静得有些紧张。   如此情形,方扶风下颌一紧,立刻一头磕了下去,“属下请罪,今日护卫出了岔子,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齐恂这才冷冷瞟了他一眼,“事情查清楚了?”   “是……”方扶风依旧不敢把头抬起来,“因为入梅林时记册过身份名姓,所以核对起来不算难办,仔细筛选一番,才知道是有人顶替了身份前来刺杀。”   “刺杀?”齐恂目光怀疑,“如此拙略的刺杀还需要顶了别人的身份,这分明像是来送死。”   “那人确实死得轻巧,但属下核对之后,发现那人还有同伙,一起顶了身份混进梅花宴,遮掩掩人耳目也不是为了刺杀,而是……”方扶风略微咬牙,“为了搅和梅花宴。”   “嗯?”齐恂意识到不对,“他们是什么人?”   “那几人死了同党破绽百出,当场就乱了形迹,拿人之时有人自戕,只抓了一个活口,严刑一审才知道……”方扶风手指抓过地面,“是南朝派来的人。”   “南朝!”齐越杵在旁边一惊,他往前倾着身子,“这些南朝的乱臣贼子怎么这么坏,迟早要把他们一锅给端了!”   齐恂咳了一声,他冷语问:“那个人还招了什么?”   方扶风道:“那人说南朝忌惮我朝梅花宴聚集文人,当朝太子遇刺必然难以再办下去,届时我朝文人痛失时机,朝中士族更为稳固,便容易……动荡不止。”   齐恂冷笑了声,“狼子野心。”   他又坐在案边思索了会儿,“也罢。”   齐恂抚案,手又伸向了茶杯,“疏忽的过错,你知道其中轻重,自己去领罚吧。”   方扶风又是磕了个头,“多谢殿下。”   “还有……”齐恂端着茶杯撇了撇其中的茶叶,“孟凛那边你查得怎么样了?”   方扶风这才把头抬起了些,“属下已经去找过他了,但他今日像是有事,属下让人去跟,他似乎是去了京云楼赴宴,赴的……还是白烬的宴。”   说到孟凛,齐越忽然过来拍着桌子,“好啊!二哥,我现在才想起来,这人今天还诓过我,他跟我说他是白烬的兄长,我两人连名姓都不一样……”   “四殿下有所不知,这孟凛和白烬同出一乡,从前是相识,如今还是住在一个府上的,隔了些年岁,若是称一句兄长……”方扶风皱眉,“似乎也没有不妥。”   齐越还是打的一门心思要报复他,齐恂没有办法,只道:“你留意着他,看此人能不能用,若是不能……”   齐恂端杯品茶,杯盖过了他的脸,入嘴之前却是道:“……这人就不用留了。”   ……   ***   夜晚红袖招,绵软的歌声同清越的琵琶声从天门街一路响到了四王府,为了接秋筠入府,齐越备了百来根的红绸装点王府,弄得活像是纳了王妃,还正当当地在这年尾的时候添了年味似的。   秋筠纤纤细手掀开马车帘子,看到那红绸极不明显地弯了下唇,秋水般的眼中流转了会儿,将那夜里的灯笼光收进眼里,正像是几日前听月楼里的满堂灯火。   四皇子齐越流连风月场喝醉了酒,他神思不清地挽着几个姑娘笑得正欢,嘴中灌了口酒,却是突然听到了那帘后的琵琶声。   他咽了酒歪头问身边的姑娘:“怎么,今天弹琵琶的不是前几天本殿下点的那个?”   那姑娘以为齐越不懂这些,被听出来有些慌神,只好赔笑道:“殿下,锦瑟姑娘今日身子不好,这位是秋筠姑娘,也是……诶——殿下……”   齐越迷糊着松开了搂着的姑娘,晃悠着往帘幕边走了过去。   他信手在柜上拿了把折扇,单手挑起帘子,“秋,秋筠姑娘是吧。”   齐越脸上有丝醉晕的红,他靠在帘幕边微闭着眼,“你这曲子弹走了调。”   一边说着他醉意朦胧地哼着曲调,那声音断断续续并不连贯,实在难以分辨是个什么音,他哼完了又说:“你那起调的几声是跟谁学的,有些……有些耳熟。”   秋筠若非替锦瑟应付,齐越又实在给得太多,本是不想弹曲子给这二皇子听的,信手弹的曲子没注意便走了调,弹成了首从前常听的曲子,这曲子是她幼时从师父和长姐那里学来的,齐越那几声哼得曲调难辨,细细听来却和秋筠弹的曲子是同一首。   而那起调的习惯……也是同她师父一脉相承。   秋筠顺着那哼声的曲子弹了下去,醉酒的齐越竟脸上露了欢欣,他趔趄地往前走,这几步走得旁人心里一颤,秋筠却是朝齐越笑靥如花,“殿下,这曲子你可是听过?”   齐越脚下踩得虚晃,他竟是一跤摔在了秋筠的脚边,他手际摸到了秋筠的裙摆,红色的衣裙像极了石榴花,齐越嘴中不大明显地喊着:“暮云姐……”   ……   秋筠眨眼间思绪回到四王府,冬日里天冷,下人从侧门将马车拉了进去,马车进了高墙大院,秋筠这才把马车帘子给放下了。   “暮云姐……”   秋筠在心中默念:“是你吗?……姐姐。”   “姐姐——”思绪飞往幼时,年幼的秋筠被塞进马车里,马车已经驶离了宫门,任她怎么喊着也停不下来,她只能紧紧抱着手里的琵琶,“姐姐,别丢下我一个人——姐姐……”   马车远去,宫门边瘦弱的女孩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在那磅礴高大的宫门面前像只蝼蚁。   ……   那女孩看着马车远了,才眼神坚毅地转过了身来。   她径直往宫里跑,她是宫里太常寺的琵琶女,太常寺主管礼乐的人近来迁进宫里备着皇帝的寿宴,那时的皇帝还是元朔帝,前朝宦官当道,御前太监总管洪信权势滔天,宫里人没一个不把他奉为祖宗。   “师父,师父……”女孩一边跑,嘴里一直小声地念念不休,“老太监洪信死不要脸,老太监洪信死不要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等悖逆的话宫里人没人敢说,可洪信一个老太监,竟然看上了她的师父池夜雨,宫里第一的琵琶手人称夜雨琵琶,技艺非凡而入了太常寺,可她逼迫之下也没从了洪信跟他当这个对食。   晦暗的天色下女孩的每一步都迈得气喘吁吁,从宫门到住所的路仿佛怎么也跑不完,今日师父让她送走了小弟子——她的妹妹,她妹妹年纪还小,怕被洪信寻机报复受到牵连,这才将她送出了宫去,可她也担心师父,这才焦急地要赶回去。   她离着些距离望到了住所的门,这才喘了几口气,可那门里却突然出来了几个小太监。   住所的门很是狭窄,那伙小太监出来还互相拌嘴地挤了半天,这才抬了个担架出来,那担架上躺了个身着宫服的女子,一动也不动,白布遮掩住了面容,唯有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露出了手上的硬茧。   女孩踉跄地往前走了两步,她认着那硬茧立刻哭了,日日握着她的那只手上生了厚茧,那是她师父弹琵琶的手。   “师父——”她立刻奔涌着眼泪扑了过去,可跑了两步就被旁边的太监给拦住了,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哭哭啼啼,说是宫里的规矩……   有个小太监见她哭得真切,叹着气在她耳边小声说:“得罪了老祖宗,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是洪信害了她师父……   女孩咬着嘴唇几乎浸了血,啼血的杜鹃惹人怜爱,那宫里主管礼乐的人见了她这幅悲戚的样子,只捏着鼻子绕开池夜雨的尸体,指着她道:“几日之后陛下的寿宴耽搁不得,夜雨琵琶没了,你是她的弟子,就你来顶上。”   ……   这女孩在宫里长大,又出了宫去,到死也活得不明不白……   这些内情秋筠都不得而知了,小姑娘在外活得不易,银子被抢走了,她只会弹琵琶,她找了个眼瞎的老头当她爷爷,然后卖艺乞讨,她甚至是在那茶馆里听人闲聊,才知道夜雨琵琶陨落,池夜雨被洪信给陷害而死……   再后来,南方动乱,朝中为了肃清朝政,终于斩了那害人不浅的老太监洪信,替天下人出了一口恶气,秋筠知道师父的仇抱了,这才飘摇着随意活了下去。   直到她在听月楼里,听齐越说她的曲调耳熟……   作话:   下一章放糖糖~ 第41章 醉酒   日子一晃,就是年关。   长安城在锣鼓喧天、满街红纸中迎来了个喜庆的新年,京城这几年愈发安宁,仿佛有了元朔年间早两年的影子,又让人有了繁荣安定的愿景。   白小将军的府里竟是过得难得热闹,府里贴的对联都是孟凛写的,他豪言壮语地朝林归说:“这字儿以后可就值钱啦!来来来,小林归——我再给你写几个。”   “孟公子,我都不小啦,我比小将军还要长几个月呢。”林归一边说着,又吩咐下人把对联和灯笼挂了出去。   “你家小将军我也叫着小公子呢,啧啧啧看着他长大成人,我心甚慰。”孟凛言语间故作悲戚,仿佛还想起了什么拉扯白烬长大的辛酸过往。   正好白烬从门前一跨而过,他只瞟了一眼,“胡言乱语。”   日子过得悠闲轻松,和乐的新年像是似箭的光阴插上了羽翅,踪迹难寻地将时间拉到了年后。   年后宫里设宴宴请百官,白烬带着林归去赴宴了,独留了孟凛和吴常在府中。   白烬前脚刚骑马走了,后脚京城里就下起了雪来,这场雪还下得大,半天便让长安的街道变得雪白,街上除了挂着的红灯笼,几乎是天地一色的白茫茫。   夜里,孟凛和吴常相对坐着烤火,外头的雪下得无声,只剩火炉里的炭火“辟剥”地响着。   吴常将手放在火炉上,“公子,年后你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孟凛看着外面的雪,尝了口新倒的茶,“继续赖着呗,有白小将军府上好吃好喝的招待,何必要搬出去,更何况我哪儿有钱出去找个新鲜宅邸来,年前给岭中送去的礼还没收到回信,小桓怕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吴常脸已经够黑了,这会儿沉得也不能再明显了,“不是你当初说不想留在安乐乡里拉白烬下水吗?”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孟凛挑着眉道:“白小公子邀我同舟共济,我自然得跟他来日方长。”   孟凛的心思仿佛朝夕万变,指不定明天想得就不一样了,吴常跟着他蜿蜒山路一般的想法走,时常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言说。   “算着时间……”孟凛从火边站起来,“白烬今日的宴会也差不多要散了,他白天骑马过去,现在下了如此大的雪怕是不好行路,常叔,你我带着马车去接他一接。”   孟凛方才一直看着外面的雪,原来是打了这个主意。   宫门口。   雪飘得像是柳絮,落地盖上杂乱的脚印,正有人打着灯笼从宫里出来了。   “小将军,奴才就只能送您到宫门口了。”内宦尖着声音说着,他勉强夹着提住了灯笼,匀出手来把伞递给了林归。   “多谢公公了,今日小将军……”林归一手接了伞,他扶着白烬叹了口气,“小将军醉酒,没办法才得公公相送,改日一定替将军再来致谢。”   那内宦佝偻着身子,语气十分和善:“说哪里的话,奴才扶上一把都是荣幸,只是如此大夜……小将军又喝醉了酒,要如何……”   “林归——”孟凛听着声音,正冲着宫门喊了一句。   林归见到孟凛和马车,仿佛如获大赦,他喜道:“无妨无妨,刚巧府中来人接了小将军,公公先行回去吧。”   许是那公公松了手,林归顿觉手中有些吃力,他扶着白烬往马车边走。   “这是怎么了?”孟凛冒着风雪从马车里出来,雪花往他发丝间落,冷风也一下钻进了他衣襟里,他快步过去一道扶着白烬,轻声喊了句:“白烬?”   白烬脚下还踉跄地往前走着,目光却被长长的睫毛给盖住了,垂着眼睛像是充耳不闻,他身体的重心慢慢就我往孟凛身上倾了过去,耳朵还往孟凛头上轻蹭了下。   林归无奈地一同扶着人,“今日宴席上有人非要给小将军劝酒,在场的大人如此之多,将军又不便过于推辞,好几杯下来竟然把小将军醉倒了,这大雪天小将军乃是骑马来的,若非孟公子到了,还真不知道如何把小将军带回去。”   孟凛正借着吴常的力气把白烬往马车上扶,他眉眼一落,“是哪位大人提出来要让白烬喝酒的?”   “是……”林归放低了声儿,他有些没好气道:“侍卫亲军的方大人,非说什么军中一向如此,这不就是要架着小将军嘛。”   林归在下边松开了白烬的手,任孟凛把他扶进了马车里,孟凛让白烬偏靠着坐好,心里正把方扶风的名字念了个来回,他又准备往后掀开马车帘子,正要探出头去,身后却受了力——白烬竟扯住了他的一边衣袖。   他看了眼白烬低垂的眼眸,有些不忍心叫醒他,于是想想又靠着白烬坐了回去,他隔着帘子道:“林归,小将军的马就麻烦你牵回去了,我先带你家将军回府了。”   “啊?”林归差点将震惊溢于言表,还是将呼之欲出的不情愿咽了下去,“哦……”   吴常一扬马鞭,赶着马车走了,林归望着雪里的一道车轱辘印叹气,自语道:“孟公子,马还能明日再牵,你怎么不想着把我也一道带回去。”   ……   走上正街,这日有当官的要过路,街上的雪已经让人扫散了些,只是马车还是走得有些不太稳当。   避免太黑,马车里晃悠着点起的烛火,孟凛坐在白烬边上,他怕颠簸的马车把白烬磕着了,便让白烬的头靠在了自己身上。   白烬像是沉沉地睡起觉来,孟凛不知道白烬的酒量如何,如今白烬脸上泛起了一层微红,一直红到了耳根,像极了羞愧的模样,衬得他眼角那颗不明显的泪痣更明显了几分,孟凛看着不觉轻笑了下,他没见过白烬害羞,更没见过小公子哭。   但他仔细看着,还是不觉要感叹:白小公子这模样可真好看啊……   白烬冷眉冷眼的样子也好看,可如今添上血色,同从前的好看便有了区别,让孟凛忍不住想抬手去捏一捏他的脸。   这事儿孟凛平时是没机会干的,小将军从小就不爱亲近人,孟凛那几番的“轻薄”全然是“不要命”的举动,指不定还得被白烬揍一顿。   可如今……白烬喝醉了,怕是会不记得他干过什么。   “白烬,我可不是故意的……”   孟凛意识不到自己嘴角咧到了耳际,只伸手就要下去,可白烬的眼睛忽然就动了动。   “孟凛……”   白烬的声音很低,比车轱辘压过街道的声音还小,孟凛却像是做了亏心事般地把手收了回来。   “……”孟凛叹了口气:“该我怕你的。”   “小公子啊。”孟凛靠在白烬耳边不远,“你小小年纪,搪塞搪塞也就过去了,何必喝这么多酒?”   “……”白烬像是没有听到,沉着眼皮没有回话。   马车正拐了个弯,随着方向白烬愈发往孟凛的肩上靠了,他偏头看了眼,没当回事地又把他的头往身上扶了扶。   孟凛在着雪夜里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前世的那个结局,可对比如今的处境,他又心里有了安慰,他以为他和白烬最好的结局就是并无深交,至少不要因为自己的身份牵连了他,可如今二人反倒是更加亲近了,一切还发展得水到渠成,或许来日的结局……也能有所不同?   白烬这会儿突然半睁了眼,孟凛一走神回来就望见白烬偏头过来的目光,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   “喝酒……”白烬似乎是听到了孟凛问他为何喝酒,像是在迷迷糊糊地答道:“方扶风……他说话我不爱听……”   他又不大清楚地说:“孟凛……我想听你,听你说……和你喝酒……”   孟凛仔细地辩出他说了什么,不禁失笑,“小公子,我上次要和你喝酒你还不乐意,怎么今日又想了?”   “唔……”白烬偏着头蹭了下,又没说了。   马车里严严实实,外面的风雪一点也吹不进来,孟凛眨了眨他那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上扬着嘴轻声喊了喊白烬的名字:“白烬……”   他又将后话却在心里念叨:“你不喜欢方扶风,但他不值得你动手,等我来日得了势,我替你去收拾他。”   ……   不久将军府到了,孟凛一边喊吴常将马车停了,一边和个守门的下人把白烬往里面扶。   将军府的雪没怎么扫,一脚踩上去还能踏出轻响来,守门的下人撑了把伞,只盖住了往孟凛身上靠的白烬的头,其余碎絮般的雪飘扬到白烬白色的衣服上,让人细辨不出。   孟凛绕着路把白烬送到了房间,吩咐下人等林归回来了给白烬送杯醒酒汤来。   孟凛被冷风吹得手脚冰凉,进了房间就想歇歇脚,顺手把房门关上了。   白烬练武的身体并不轻,下人走了,孟凛摸着黑一个人把他往床边扶还有些吃力,白烬的气息均匀地在孟凛的耳际吞吐,以往的清冽中混了酒气。   孟凛喘着气道:“白烬,下次可别喝这么多酒了。”   白烬含糊不清地在孟凛耳边像是嘟囔了句“好”还是“不好”,只剩火热的气息往孟凛的耳朵里窜,弄得孟凛耳朵发痒。   “可算是把你送到了。”孟凛把白烬扶到床上才松了一口大气,“白烬我身娇体弱,下次你醉了我可扶不动你。”   孟凛起身去点房里的烛火,漆黑里感觉白烬还在扯他的衣袖,“小公子松松。”   “不……”白烬竟然像是听到了,不仅没松手,反而加了力道。   听白烬醉意朦胧的声音说了句“不”,孟凛才觉得自己喊了多年的小公子突然小了起来,像个小孩子拉着不让他走。   孟凛晃了晃手,哄小孩似的轻声道:“乖我去点灯。”   白烬却没小孩似的松手,他力气十分大,顺着衣袖拉着孟凛的手往床上拽。   孟凛突然失了重心,趔趄地往白烬那边倒了一步,“白烬你别……”   这一倒倒是没倒下去,却偏偏碰到了白烬身上,白烬死死握着孟凛的手腕,仿佛怕他逃了似的。   “……”孟凛自嘲地心道:“我怎么跟个被调戏的小姑娘似的,还好面前的是白……”   “烬”字还没想完,白烬也不知是不是醒了,突然翻了个身,竟手臂搂着孟凛往他身下拉。   “?!”孟凛一时没反应过来,白烬半个身子已经压在了他身上,压得他突然顺不过气来。   “……”孟凛喘了几口气才弄明白状况,白烬却没了后来的动作,像只是单纯地醉了酒,迷迷糊糊不知道在做什么。   可白烬还是一点没将孟凛的手松开了,孟凛也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添了把柴似的,往头上涌出阵不知名的热意,差点往脸上烧出片嫣红。   孟凛用微小的力气扒拉了会儿白烬,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心里不觉骂了自己一句“没用”。   “孟凛……”白烬突然靠在孟凛身边低语,“孟凛……你答应和我一起划船……”   “你……”白烬声音里还混着鼻音:“可别不,不上来……”   风光霁月的白烬像是突然撒起娇来,让人心里正义凛然的白小将军形象突然打了个折扣。   “?”孟凛一时没听懂,什么划船?什么上来?听得他有些不大明白,可他转念想了会儿,才明白白烬是在说“同舟共济”。   “我上来我上来。”孟凛顺着哄他似的,“小公子你先松松,不然这船可就要沉啦。”   “……”也不知白烬是选择性地听了些答,还是一直在自说醉话,嘟囔了一句就没了后话,只安静地趴在孟凛身上。   其实醉酒的小公子也算安分,与以往的白烬并无太大的区别,至少这也看不到一回白烬发酒疯的样子。   孟凛的手堪堪被白烬握得热了起来,四周本是静悄悄的,窗外突然响起阵烟花的声音,年后也偶尔有些人家放烟花,夜里五彩斑斓的好不绚丽。   房间里落进了点烟花的彩光,孟凛看了眼后又转头去看白烬,突然发现白烬正扬起头来,那眼睛依旧半眯着,也不像睁眼,就正正地对着自己,其余的表情还没在那点微弱的光芒里照清。   过于亲近的距离让孟凛有些不自在,但那点不自在又被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给冲散了,白烬这是想干嘛?   白烬一言不发,像是头扬累了,又突然倒头下去了。   外面正砰的一声炸开朵绚丽的烟花,四散出流光溢彩的光。   孟凛心里也炸开道惊雷——白烬倒下的头正正对着他的脸,甚至——像对着他亲了下去。   “?!”孟凛好像一辈子也没让人亲过,白烬柔软的唇低伏在他的唇上,其余动作皆无,甚至可以认为白烬不过是不小心倒错了地方,却依然将孟凛心底的那潭水搅起惊涛骇浪。   孟凛耳鸣了会儿,心里的涛浪往身体四处涌,他下意识是赶紧将白烬推开,可灌了水的四肢突然动弹不了似的,许久都发软地没能如愿。   白烬的气息与心跳声随着自己愈发快起来的心跳一齐炸了锅,孟凛原地冷静了会儿,自诩运筹帷幄的孟公子没冷静下来,连白烬的手都没挣脱了。   “小将军——醒酒汤来了。”林归也不知算不算不合时宜地在外面敲响了门。   孟凛突然被喊冷静了,这才慌乱地扭开头去,使了力气把白烬推开了些,白烬竟一时也将手里松了,任孟凛从他身下翻过了身。   孟凛依然心有余悸,却还是把白烬放平了躺在床上,这才转身往门边去。   故作轻松的孟凛一路绊倒了衣架,踢到了桌子,才给外面的林归开了门。   林归面露惊讶:“孟公子你怎么还在里面?”   “……那个……”孟凛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白烬在里面,你进去吧。”   夜色已深,孟凛发现自己张嘴说不出话来,只摇摇头作罢,避开林归走了,风雪一时刮得起劲,孟凛却面上烧开了似的发起烫来,一路踏不着地般的踩着雪,回了房去。   林归奇怪地走进门去,他又喊了声:“小将军,醒酒汤来了——”   白烬闻声缓缓抬了抬手臂,十分迷糊地按到了太阳穴的位置,他仿佛有些不大清醒,却在这时候把一直微闭的眼睛给睁了开来。   他轻声地“嗯”了一声。闫闪庭   作话:   终于到了新年的时间线,既然还没出正月,就假装还能过年!   由于这篇文构思很早,这段其实是很久之前就写过的,那时候有天夜里坐着车穿行在街道上,正是过年,路上挂满了红灯笼,一路都是和乐喜庆的样子,然后远方还放着烟花,觉得这景致好好看呀,因此在那段忙碌的时间里特意抽了时间,给我仅有的几个亲友读者写了一个新年的糖糖,现在终于写到了差不多到时间线可以改来放在了正文。   今天也是没有坏心思的小公子和运筹帷幄的孟公子呀   谢谢观阅~~~ 第42章 状元   建昭二十年春。   春来下了小雨,一场一场将京城送进了春里,京都中一年到头都是热闹的景象,尤其这日放晴,一场春风吹散了沉郁不去的破朽,空气里飘起了春来新开的花香味。   春闱之后方才放榜,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拿了榜首,正红衣怒马纵横长安城中,茶楼里的闲人端杯张望着马鸣声的由来,富家姑娘推着窗子偷偷看了眼马上坐着的状元郎,不经意对上春风一般的笑眼,不由得红了脸,一条手帕绸缎般地在空中飘了飘,正正好砸在那状元郎的身上。   孟凛一身状元袍活像喜服,喜庆得他脸上不见半分的惨淡,他学着古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被砸了几十条的帕子,让人见着好生钦羡。   都说新科的状元不仅才学过人,更是生了一副好面孔,让京城里的好些姑娘都开始打听起了他的名字。   迎着晴空万里,孟凛当街冲着听月楼连着的几家秦楼楚馆上的姑娘笑得风流潇洒,这一世金榜题名的感觉同从前千差万别,可能这次身在京城,他少了许多一个人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的艰难险阻,和煦的风把他冬日里封存的冻土吹化了冰层,露出了其下和缓散着涟漪的清水。   趁着这番意气风发的好心情,孟凛近乎心惊胆战地往下想——他与白小将军从今往后就是相互扶持的同僚了。   随后孟凛鲜衣怒马地直奔了国子监。   近年来的惯例,新科状元要去国子监讲学一次,今朝有心缓和寒门贵庶之分,国子监里除了士族子弟,还考核筛选过一些前来求学的平民学子,让新科状元过去讲学,一来鼓舞人心,二来为了体现朝中重视科举正途,广纳贤良。   孟凛远远就看见了有人在国子监门口迎他,昨日国子监喊他过来踩过点,今日轻车熟路,他任性地没等随从的人,就骑着马过来了。   昨日也是国子监的司业元伯邳同他一道说过安排,见他领着人,孟凛下马谨守礼节地朝他行了礼,“学生拜见元大人。”   元伯邳是个老先生的模样,他对孟凛印象很好,“孟大人多礼。”   “今日陛下宫中有事,过了晌午才能觐见,因此吩咐着将讲学的事情提前了些,又麻烦状元大人跑这一趟了。”   孟凛道:“大人说哪里的话,在下还未授官,这一趟教授学子乃是本分,何有麻烦之说。”   两人恭敬地一来一回,“请请请……”   刚走进了门,里面还传出了另一人的声音:“孟大人来了。”   元伯邳立马伸着手介绍,“这位是应大人,当朝礼部侍郎,也是上一届的三元榜首,如今科考皆由礼部负责,应大人今日到场,特意给孟大人指点一二。”   孟凛停下揽手道:“在下,拜见应大人。”   “不必多礼。”应如晦换了官服,衬得他俊逸温润,他单手拖住孟凛揖起的手,“我与孟大人好久不见。”   元伯邳不知这二人竟是认识的,一时对孟凛多相看了两眼,他走神之际又听应如晦说:“元大人,一会儿白小将军奉旨亲来此处巡视,还请元大人在此稍候片刻,我与孟大人说些今日的紧要之事。”   元伯邳应声带了人留下,应如晦便把孟凛给带进了国子监。   一路走着,二人官服显眼,孟凛道:“应大人今日如此照顾,倒叫在下好生惶恐。”   “孟大人说笑了,从前就和你说过,来日在京城同你相与的机会还多,这不……”应如晦说话云淡风轻,“孟公子一日誉满京都,一朝金榜题名,早知你会有如此前途际遇,来日仕途通顺,加上从前还得承你手下留的情面,我自然得对你照顾一二。”   孟凛轻笑,“大人的记恨倒是与众不同。”   “怎么能是记恨。”应如晦道:“如今你是新起的翘楚,比我当年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非有白小将军向我坦言,我可是好生忌惮你这个后生可畏。”   “应大人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老气横秋的。”孟凛看着眼前的路缓步走着,“昨日提前来过国子监一趟,同方才的元大人闲聊一番才知,原来应大人幼时的志向并非从文,因此入国子监的时间迟了些,时间得推到了……”   “……建昭九年。”孟凛偏头看了眼应如晦的表情,缓了会儿才道:“而十年不到的时间,应大人便能连中三元,此等造诣在下实在难以企及,自然不敢相提并论。”   应如晦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他却是改了话题:“往事罢了,不值一提,说回孟大人,我倒想问问,你可知道何为‘榜下捉婿’?”   孟凛眸光一闪,应如晦顾自地解释了下去,“我朝科举择能人才子,年年放榜之际,均有富贵人家去榜下寻得佳婿,为家中添上朝中倚靠。”   他又侧身上下打量了孟凛,道:“我看以孟大人的模样才学,注定是各家高门都难求的快婿之选,而孟公子博学广闻,应当不可能未曾听过此种事情。”   “不知可否问问孟大人如今,可有……”   “没有。”孟凛笑眼一弯,转眸道:“应大人如今都并未嫁娶,怎得轮到我了?”   “我嘛……”应如晦合手摩挲了会儿,“我于京中磋磨已久,我是个什么德行各家都心中有数,自然不会逼迫于我,但是孟大人不一样,你乃是新科状元,自然会有大把的人动过你的心思,可如今都在按兵不动,孟大人心中也该有些猜测才是。”   应如晦停顿了半晌,像是等着孟凛的后话,可孟凛仿佛沉思,并未接了这话茬。   “各家如果不是不想,那就只能是不敢了……”应如晦表情微妙地带点提醒的意味,他又侧身往前走,“罢了罢了,不过是白小将军同我说过你的立场便前来提醒一番,今日面见陛下,还莫要失了分寸。”   孟凛拿了状元,按照惯例的确是会有人在他的婚事上打主意,可如今各家都没动,如果不是看不上他这个青年才俊,那他的婚事上怕是会有什么大人物要插手其中了,今日皇帝见他,说不定还要给他指出一个婚约来。   但孟凛心中已有答案,他只道:“多谢大人提醒。”   “哦——巧了,又走到了经楼。”孟凛前一步还一脸受教,这会儿指着经楼,似乎还有些兴奋,“从前在祁阳并未见过世面,不知国子监藏书如此之多,昨日途径此处,顿生钦羡之心,元大人见我好奇,便带我进去走了一遭。”   “里面藏书卷帙浩繁、浩如烟海……”孟凛赞叹着道:“让人见着都深知自己才疏学浅。”   应如晦觉得孟凛这样子多少有些夸张了,不觉锁了下眉。   只见孟凛抬手顺着衣袖,“但是说来有趣……”他的喜悦化作言语间的些许玩味,“竟让我翻着了国子监历年的学子名册。”   “这才偏巧知道了应大人入这国子监的年份。”   应如晦手间一紧,脸上却是平淡,“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孟大人想知道不妨来问我,如此倒是大动干戈了。”   “我早先不过一介布衣,又远居京城,哪里有机会知道这个。”孟凛一挑眉梢,“如今知道了,也不过拿来奉承应大人几句,应大人当玩笑听也就罢了。”   应如晦微微沉眼:“说笑。”   孟凛则抬起眼眸:“自然是说笑。”   二人说话都爱说上一半,能让随行的人都听不懂其中的玄机来。   孟凛观赏着应如晦微弱的表情,而他昨日同元伯邳在经楼闲谈——   孟凛同他步于书架下,“元大人,说起来我有位远房的表亲,从前也是来国子监上过学的,只不过说来惭愧,舍弟愚昧,未能在京中久留,如今也未能在才学上有所大成。”   “哦?”元伯邳颇有兴致地问:“不妨问问你这位表亲是何年入学?正巧到了经楼,倒可以查看一番。”   孟凛伸出手指,作了数:“应当是建昭九年。”   “建昭九年……九年……”元伯邳默念着去书架上寻着名册来,他道:“九年倒是不难找,从前也有人来此翻过这年……”   元伯邳从那架上拿出一大本名册,往那蓝色的封皮上呼地吹了口气,那灰尘置在射进来的阳光下行迹顿现,他咳声地抱怨了经楼负责洒扫的小吏。   “真是辛苦大人。”孟凛避着灰尘凑上去,他一目十行地扫着名字,终于把目光落在了“江桓”的名字上。   小桓……孟凛想:当初若不是我去了岭中,怕是小桓如今还能留在京城……   当初孟凛离开南朝,初去岭中,他江叔叔似乎是怕他一个人孤寂,把他花了重金送去国子监读书的儿子江桓给叫了回来,江桓偏爱习武,仿佛和书上的东西有什么仇怨,学得千万个不情愿,说到喊他回来,他直接是卷铺盖连夜回了岭中,再也没有回去过。   孟凛才看到名字慨叹了会儿,他目光往下一扫,竟是在隔着的两个名字下面,看见了“应如晦”的大名。   应如晦……竟然同江桓是旧相识?   孟凛立即警觉地想了起来:在淮北时,应如晦仿佛见到孟凛时就笃定他参与其中……   难道应如晦是知道些什么?   ……   ***   白烬也带着人来了国子监。   孟凛同旁人一副温雅自持的模样,见到白小将军来了,眼角眉梢中仿佛是添了喜悦,弯得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喜笑颜开。   过了新年,孟凛才算是真的沉下来准备着科举,他深觉在白小公子面前心浮气躁,再沉静的水都能给搅和乱了,科考在即不禁心里生了警惕,因此同他见面都少了些次数,如今再又朝夕相处地见着面,竟生出些久别重逢的喜悦来。   管他记不记得白烬是不是真的亲了他一口。   孟凛一面觉得白小将军喝醉了酒,碰了下他的嘴实属意外,一面又有些异样的遗憾,日日在些情谊与偏见里顾自打转,都快把自己沉溺在风花雪月里了。   好在他还能占些前世的便宜,才让这次的科考没能落了空。   “白小将军来了。”应如晦迎着人走上前去,“今日陛下倒是给足了新科状元的面子,竟让白小将军亲自过来护卫周全。”   白烬径直往孟凛身边走,隔着中间朝应如晦停下点了头,他寡淡道:“职责所在。”   然后又往孟凛身边走了过去。   孟凛笑得明媚,眼里仿佛盛了灿烂春光,他一身红袍,拱手朝白烬有礼地拜了一拜,“参见白小将军。”   这一下白烬竟恍惚想到前世时孟凛给他行礼,也是这般正经的模样,可如今二人的关系差别大了,往后京城里他们并肩走着,便是相互扶持的同僚了。   白烬抬手让他不必多礼,手间碰到了孟凛的袍子,下边隔着他的手,他停留着道:“不必多礼,时辰不早,孟大人先去讲学,午后还有陛下的宣召。”   这声“孟大人”喊得孟凛有些心惊肉跳的,几个时辰前还和白烬互相喊着大名,这会儿“小将军”、“孟大人”喊了一个来回,无端生出几分刻意的感觉来。   孟凛心想自己完了,从前他也没什么心思想这些啊……   应如晦仿佛很是会看场合,拉着元伯邳聊着事情,让孟凛和白烬并肩走着。   白烬声音不大:“恭喜孟大人。”   孟凛也小声笑道:“小将军昨日都没跟我说过恭喜,怎么今日还要跟我如此客套?”   “今日来时见你红衣怒马,大抵心中很是愉悦,如此意气风发。”白烬微微转了下头,“我想你应当很是开心,还是应当祝贺一番。”   孟凛体会了些话里的意思,“我以为小将军今日事务繁忙,怎么还能在街上看见了我?”   “我如何看不到你。”白烬并肩时又往前走了些,堪堪错出了个身位来,“我从你身侧走过,只是孟大人看着听月楼的姑娘笑得很是欢喜,自然没看见我同你擦肩而过。”   “?”孟凛眼见着白烬走到前面,那样子仿佛是……生了他的气?   “诶——小公子。”孟凛往前又迈了大步,他赶紧要说:“我……”   “孟凛。”白烬忽地又打断了他,“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若是无意,对着姑娘如此笑,怕是有些失礼,而且……”他不等孟凛再说什么:“我是真的在祝贺于你。”   “你能金榜题名,我很是为你开心。”   ……   作话:   前几天还在跟朋友开玩笑:可恶文案写的状元,写到四十章了还没考上,泪目终于考上了…… 第43章 婚约   元伯邳对视了眼应如晦,“原来白小将军和新科状元是认识的,我看他们……”   他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又忽然并排着相看的模样,元伯邳摸了摸胡子,“似乎很是相熟。”   “的确相熟。”应如晦从前体会过一番他们的交情不浅,差点从中吃了大亏,他斟酌了才道:“白小将军和孟大人同出淮北,从前就是相识。”   “原来是这样……”元伯邳略一思考,不禁感慨道:“他乡遇故知添上金榜题名时,孟大人真是好气运,他这人生之喜占了一半,这洞房花烛夜怕是也……”   应如晦搭手碰了下元伯邳的手臂,他温声地浅笑道:“大人慎言。”   元伯邳愣然之际摇了摇头,这才没说下去了。   讲学正如往年一般,孟凛侃侃而谈已是寻常,白烬站在远处望着他,孟凛从弯着眉眼同他嬉闹,变成了如今口若悬河地讲起书卷上的大道意思,这一刻竟是与白烬从前见着的那个桂花树下念书的少年重合了,国子监燃着的青烟冉冉升空,晴空万里飞着新燕,春风吹开了檐下的桃红李白。   白烬就这样注视着孟凛的一举一动,却忽然隔着距离同他对视了一眼,孟凛朝他笑得温润端方。   白烬那一刻心里倏然一动,可又无法避免地生出了一股遗憾,他竟然想:“如果孟凛不是孟明枢的儿子……”   他要没有这个出身,他往后的仕途定然一帆风顺,他入了翰林院,大宋如今百废待兴,朝中的一潭死水搅和明白,来日必然收复南朝,而孟凛若能封侯拜相,他们一道将名字写入史册,那便是是青史留名。   这样一来,又哪来的前世那些乱臣贼子的无可挽回,他又怎么会步步为营地筹谋生死呢?   ……可他就算是姓孟……白烬也不打算撇下他了。   ***   午后便要入宫。   孟凛今日劳碌,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白烬寻了个马车让他坐着,自己也一道陪他坐了进去。   孟凛还在喝水润着嗓子,“今日倒要多谢小将军作陪了。”   白烬看着他喝水的时喉间起伏,不禁又挪开了视线,他说道:“陛下宣召不可不去,只能随后再回去休息。”   “有小将军在,我不觉着累。”孟凛嘴上说得轻巧,却还是随手去揉了下太阳穴,他说话打着精神,“如今科考省了殿试,今上只看了文章,我还没见过这位陛下呢。”   白烬听他这样说,才想起他这次是第一次入宫,不禁问:“你……你紧张吗?”   “紧张?”那老皇帝孟凛连主意都敢打他的,见他一面哪里会紧张,可他看白烬那个认真样,不觉就起了别的心思,“唉,这都被小公子看出来了。”   孟凛伸出攥着的手,脸上挂着焦虑,“你看我这手上都冒汗了,我小门小户的未曾见过世面,今日若不是有小将军在,我定然讲学都讲不明白,这还要去见陛下,指不定见了龙颜连话都不敢说了。”   “……”白烬见他演得起劲,哪里像是紧张的模样,出手就对着他“冒汗”的手一拍而下,“紧张吗?听闻人疼时便能转移注意,孟大人不妨来试一试。”   白烬拍得并不重,孟凛装模作样地把手缩了回去,“小公子心意我先领了,就是这番好意有些费命,我这身娇体弱的受不起。”   “……”白烬道:“我没使劲。”   “那也是疼的。”孟凛揉着手继续说:“你早关心我便行了,为何要打我?”   “我哪里打你了?”白烬被他说得有些绕了,只好重音喊了一声:“孟凛!”   孟凛他什么毛病?这些天来孟凛同他说话愈发不正经了,哪里像个新科状元的样子,白烬想:果然,还是不能太惯着他。   白烬咳声道:“跟我开玩笑也就罢了,陛下面前还是……”   “算了。”白烬想提醒他,可又觉得孟凛这些事上都有分寸,他不过就是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罢了,“我多管闲事,你本就不紧张。”   孟凛的七窍玲珑心也不知道白烬心中到底想了几个来回,但关心的情谊他还是能品出来的,他笑了笑,脸色仿佛好了很多,“这马车上坐着多闷,就想逗你一逗,小将军别生我的气。”   他又把手伸了出来,“小公子要是怪我,真让你再打一次可行?”   白烬挪过视线来看了他一看,他身上披着甲,整个人多少添了不近人情的冷意,白烬把手从腰际剑柄上拿开扬起了些。   孟凛额角一挑:不是吧?白烬真要动手?   白烬却是抬手将剑移正了,他气定神闲:“不敢,打了你你要赖账。”   “啧啧啧……”孟凛顾自地拂袖端坐,“小公子这是心疼我了。”   “……”白烬不语,管他怎么想。   ……   皇宫里,御花园。   建昭皇帝刚批阅了许久的折子,眼睛都看得疼了,春日里百花争妍,便在御花园里召见了新科状元。   “陛下,今日御花园中花开正好,臣妾想,阿锦也是喜欢的。”今日伴驾的是萧贵妃,她满头朱钗,打扮得比御花园的花还要俏丽。   一道屏风隔开了皇帝贵妃和外面,二人还凑在一起聊着天。   “今日可不就是为了阿锦。”建昭帝笑得慈眉,春日里仿佛华发都少了几根,“你们萧家就剩阿锦这个一个女儿家,朕自然得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   “当年呐……”建昭帝握着萧贵妃的手抚着,“你们萧家一共两个女儿,一道嫁给了朕,朕那时候还是王爷,后来你姐姐替朕生下了公主和恂儿,你又生下了阿越,都是为皇家积了福缘,可惜你姐姐福薄,朕的皇后去了,只剩了你。   建昭帝说得伤感,“你萧家是我大宋的功臣,国舅爷又只有仪锦这一个女儿,朕看着她自小长大,也是极为疼爱她的。”   这话说得萧贵妃面色也带了惆怅,她垂首,头上的朱钗未见半点晃动,“就是不知道这新科的状元是个什么模样,听旁人说他才貌双全,却也不能全听了旁人的说法,万一是个徒有虚名……”   建昭帝爽朗笑了两声,“所以今日才唤了他过来。”   “人也该到了。”建昭帝唤着内侍,“去把人宣过来吧。”   内侍弯腰引着路,孟凛面圣,白烬复命,两人都给带到了屏风前。   今日有贵妃在场,这才置了屏风,两人的身影在屏风后透了朦胧的轮廓,孟凛的那身红色的袍子实在太过显眼,衬得他眉目更加清秀了些,白烬解了剑,披甲的将军依旧是正气凛然。   内侍早先提点过,二人一道给建昭帝和萧贵妃行了礼。   建昭帝见这对青年才俊凑在一起,心中生了愉悦,建昭帝温声道:“白烬如今羽林军的差事办得愈发趁手,你今日奔波劳累,朕也不留你在此处,你便先退下吧。”   白烬谢了恩就退了下去。   此刻孟凛还在跪着,他低着头,很是恭谨的模样。   “孟凛——”建昭帝也想看看他的模样,他安抚似的拍了萧贵妃的肩,起身缓步往屏风外走,“新科状元,朕看了你的文章,也听说过几月前你梅花宴上写过的辞赋,闻说是个才子。”   “你,把头抬起来给朕看看。”   孟凛略微颔首,目光还落在几步前的地上。   红袍白面,孟凛这模样看得建昭帝有那么一刻晃神,仿佛多年前也见过这样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郎,却是又记不得是谁了,建昭帝不欲将情绪外漏,却也带了半分和气,“状元郎才貌双全,属实不易。”   他回望了示意了眼,内侍立刻明白了建昭帝要下召的旨意,低头听旨做了言录。   “着,新科状元——孟凛……”建昭帝几乎走到了孟凛近身,“……为翰林院修撰,司文职,你初入翰林,还得恭谦行事。”   本朝的状元郎大多受旨去了翰林院,官阶不高,从六品,却是御前打转的近臣,草拟旨意,撰写诏书,朝中卿相之才大多出于此处,就连当今丞相也曾出自翰林。   这番旨意孟凛并不意外,他领旨谢恩,“微臣叩谢陛下。”   建昭帝下了旨,又往屏风后去了,“孟大人跪了许久,赐座吧。”   等到落了座,建昭帝又道:“稍后旨意送往……孟大人如今住在何处?”   “回禀陛下。”问及此话孟凛得解释一番,他斟词酌句,“臣出身淮北,同方才的白小将军原是同乡,小将军受旨回乡奔丧,臣乃是随他一道入京,小将军心善,邀臣暂住将军府,原是不欲打扰,却忆及小将军痛失亲长,又是孤身在外,便留下一道同住,如今……还未来得及更换住所。”   朝臣私交本是忌讳,可谈及白烬失了师父,建昭帝也就退了一步,他趁着话间喝茶润了嗓子,“那旨意就送往将军府吧。”   孟凛道:“多谢陛下。”   落音后不一会儿,下面人给孟凛送了杯茶水过来,似乎是要久话的意思,即使孟凛知道接下来该说到何事,眼皮还是不经意地跳了几下。   “孟卿如今年岁为何?可曾婚配?”   建昭帝猝然出了声,孟凛茶水喝了一半,做好的心理准备陡然崩塌,差点呛了正着。   他轻咳了声,“回禀陛下。”   “微臣方才加冠之龄,若说婚配……”孟凛犹豫着,话间仿佛带了半分悲情,“微臣不敢身负婚约。”   建昭帝眉头一皱:“这是为何?”   孟凛悲恸地叹了口气,“臣……自幼时生了场大病,由此缠绵病榻已久,身子一向难好,若非力所难及,臣也愿如白小将军一般习得武艺报效家国,却又碍于病体,只能写得几篇文章,往后余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却是不愿自此碌碌无为,因此才立志入仕,也算不枉活这一世,至于娶妻之事……”   孟凛话间悲怆,却是字字说得明晰,仿佛报国之心溢于言表,他又语气一沉,“来日之事尚不明了,往后若是……若是生了变故,臣怎么忍心让人柔弱女子独活于世,委实是耽搁了他人,臣愿以孱弱之身献于朝廷,娶妻之事,却是不敢再想了……”   萧贵妃削了一半的苹果皮突然断了,刀刃切进果肉,建昭帝赶忙看她被刀伤着了没有,萧贵妃发际的流苏不明显地颤动了声,她柔声喊了句:“陛下……”   建昭帝明白她的意思,也听明白了孟凛的意思。   孟凛如今身娇体弱的,万一哪天发病没了,他媳妇就得跟着守寡,白白耽误了人家一生,这话合情合理,孟凛如此坦言也算有情有义。   可这样一来,莫说萧贵妃这个亲姑姑,建昭帝也有些不敢将萧仪锦嫁给他了。   建昭帝沉吟了会儿,他将那削了一半的苹果拿远了些,朝旁边内侍挥了挥手,“今日既在宫里,那便去太医院请位太医过来。”   “宣……林净山过来,替孟卿看看身子如何。”   内侍应声而去。   作话: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鸭~   唉可惜我孤寡孤寡……   迟早给阿凛和小公子一个婚约 第44章 沉疴   林净山提着药箱过来,正给孟凛把起了脉。   有个内宦凑在孟凛身边照看,他见孟凛目光在林太医身上停留,靠着小声道:“林太医瞧着年轻,却是师从前任太医院院判,医术高明,孟大人只管安心看病。”   宫里的太监很会察言观色,孟凛才看了几眼便要打消他的疑虑。   孟凛受用地回了他一个笑,“多谢公公。”   林净山鬓不花白,当算年轻,可他天赋异禀,因而很得陛下青睐。   孟凛看他只是想起了从前,以前林净山也给他看过入骨沉疴,却是也没得到一张良方治他痊愈,但用这一身病骨,应当是可以推掉这一道婚约了。延膳亭   林净山把完了脉,他皱着眉头收捡着药包,抬头时对上孟凛仿佛释然的浅笑,立刻化开了眉间的愁绪。   林净山跪在屏风外,“回禀陛下,微臣已经替孟大人看了脉象……”   建昭帝沉声问:“结果如何?”   “这……”林净山斟酌了措辞,“依脉象来看,孟大人气血不足,体虚火衰,应该是多年前寒气入体,导致大病难治坏了根本,这才多年来体弱多病,久久难愈。”   建昭帝思量了道:“那可有医治之法?”   “气血根本之事,只有慢慢温养这样的法子。不过……”林净山不自觉看了眼孟凛,“孟大人这些年应当是时常以温补的方子调理,这才使身子骨未到沉疴入骨的地步,至于医治……依微臣来看,从前的法子应当已是良方,若是要微臣来开方子,怕是还需回去细细琢磨一番。”   建昭帝同萧贵妃对视了会儿,不约而同地将婚事咽进了肚子。   建昭帝拿手拨开茶壶盖,这事引得他有些不悦,但不好发作,只又将壶盖阖上了,“药方既需琢磨,那就改日再送过去。”   萧贵妃瞧着脸色,缓和语气道:“林太医今日既然入宫,那还请太医来为本宫请个平安脉。”   话说及此,建昭帝往外挥了挥手,“孟卿今日劳累,你先退下吧。”   孟凛行礼道:“臣告退。”   内侍引着孟凛出了御花园,那内侍低头走着,却又躲着目光往孟凛身上瞅,他忍不住地要叹气——这宫里朝夕万变的事情多了,本以为新科状元是个聪明人,可他怎么能自己把自己的前途给断了。   当今陛下赐婚,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恩典,如今外面传的并非风雨,当今陛下有意让萧国舅的女儿萧仪锦嫁给新科状元,萧仪锦是萧贵妃的亲侄女,也是太子和四皇子唯一的表妹,她的婚事落在谁头上都是天恩浩荡,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陛下都还没开口,孟凛先给自己断了前路。   他这要是故意的,着实是有些缺心眼了。   孟凛却是不以为然的意思,趁着陛下还未开口,就将其后的可能斩断了,他从前也是这样做的。   娶了萧仪锦,那便是要和太子绑在一块了,他如今不至于走上这步棋,更何况他和萧仪锦又没有仇怨,确实没理由糟蹋了人家姑娘,更何况姻缘之事……   ……强求不得。   如此一想,孟凛忽觉自己仿佛生了许多善心。   内侍见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叹了气:真可怜啊……   宫门口的马车未走,白烬竟然还在等他,孟凛赶忙打发了那送他出宫的小太监,快步走了过去,“小将军怎么还在这里?”   白烬的脸仿佛被春风吹得柔和,他淡淡道:“我等你一道回家。”   这温柔的话说得孟凛心头一暖,他也不可惜今日丢掉的时机了,心里竟然在想:“我为白小公子这般守身如玉,他知道了会不会感动?”   孟凛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哪里是为了白烬,我这是为了大计!   白烬等他上了马车,他仿佛不经意问:“陛下同你说了什么?”   孟凛才刚坐好了,白小公子在这些事上,一向是不会过问他的,孟凛当即反应过来:这婚约的事情连应如晦都知道了,白烬虽然来时只字不提,但他不可能不知道才是。   所以白烬会在乎他的婚事吗?   孟凛视着白烬的眼,简单道:“陛下点我进了翰林院。”   “应当是翰林院修撰,向来状元入翰林,是个好去处。”白烬见他不往下说,只好又问:“还有呢?”   孟凛视线不变,“还有……我同陛下说,如今我还住在你的将军府,陛下应承,之后的旨意便会送往将军府上。”   白烬未曾听到想听的,头一次被孟凛直直的目光看得不自在了,“无他?”   “嗯?”孟凛仿佛意味深长,“白小将军想听什么?”   “……”白烬不语。   方才孟凛久久没从宫里出来,白烬心里竟是起了焦躁的心,即使从前他拒绝了,这次他万一,万一答应了婚事怎么办?   可白烬问早了,孟凛又要趁机消遣他了。   孟凛放松地靠在马车壁上,“今日来之前,应大人曾提点过我几句,陛下面前不能失了分寸,应大人消息灵通,想来白小将军也……”   孟凛话说得很慢,白小将军对他旁敲侧击,怎么抵得过他直接来问有意思。   可他正想同白烬再辗转来回说上几句,马车也正要动了,外边忽而就起了尖锐的喊声,“孟大人留步——”   掀帘而视,正有个内侍着急忙慌地赶了上来,看到马车未远,这才喘了口气,“孟大人……”   他凑到马车边,只看到了探头出来的孟凛,“孟大人,陛下有旨,说是御花园春光正好,还请您明日再来入宫一趟。”   孟凛一愣,愕然立刻又化了笑意,“麻烦公公了。”   等到马车再动,孟凛坐回马车里,他和白烬又对视一眼,忽而就心知肚明地脸上起了愁绪。   孟凛先在沉默中开了口,“今日陛下没有跟我说及婚事,只问了我是否有过婚约,我当即便说我体弱多病,一纸婚约属实辜负良人,陛下还请了太医来把脉,那个结果他应该是不敢……”   孟凛只摇了摇头。   “太医……”白烬对着孟凛有些苍白的脸问:“太医怎么说?你的身子……”   这气氛有些变了,孟凛当了多年的病秧子,知天命是一回事,不在乎是另一回事。   可他还是缓和氛围地笑了笑,“还能如何,吃了我师父这么多年的药,不至于死了就是。”   这话说得白烬更难过了,他抬手搭上孟凛的肩,嘴里却堵了什么,不知道如何将关怀的话说个明白了,“若是,若是有什么药能治你,我定然替你寻来,你……我不想你死。”   孟凛掩着艰难的神色弯了眉眼,他又趁机往白烬的手上蹭了下,“我哪有主动寻死的道理。”   他也去摸白烬的肩,只不过甲胄染了他一手的凉意,孟凛是想安慰白烬去的,可这动作像是互相搭着手,在这狭小的马车里生生有些暧昧了,孟凛自然能不要脸地说下去:“小公子如今为何如此腻歪,从前和你在祁阳时,总觉得你可嫌弃我了,但你过得那般辛苦,若是再没人凑上去跟你说话,你怕是要比现在更冷热不知,但想来如今你定然是被我感动坏了,由此觉得我这个兄长是做得十足的到位。”   兄长……白烬心里起了闷火:孟凛他是不是缺心眼?他难道不记得……   “但是白烬……”孟凛又在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你我如今身在京城,旁无所依,就算是生死性命之事,我也定然要顾及到你,自然不敢自轻自贱。”   兄长……白烬又心软地想:兄长就兄长吧。   ……   ***   翌日。   御花园中桃红李白,芳菲引着蜂蝶,添得好一派美景。   一阵轻风绕过枝头,吹落了片桃花瓣,翩翩落在了朱钗间,女子察觉头上极轻的动静,伸手将那花瓣拿了下来。   萧仪锦看着花瓣浅浅笑了,她正花树下捧书而坐,接着将那花瓣夹在了书中的某一页里。   旁边的侍女见她没再读书了,忍不住在她耳边道:“小姐,奴婢昨日听宫里的公公说,那个新科状元是个病秧子,还是治不好的那种,怎么今日贵妃娘娘还让您进宫来了。”   萧仪锦生得很是端正,眉眼皆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她轻轻将书阖上,细声道:“姑母叫我过来,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不一会儿,便有内侍引了人过来了。   孟凛等着萧仪锦转身过来,揖手朝她道:“孟凛拜见萧小姐。”   萧仪锦也微蹲着行了礼,“孟大人。”   随后萧仪锦微抬了手,“孟大人请坐。”   孟凛就随她一道坐了下来,可萧仪锦并不说其他,直接又拿起书来翻看。   场面很是安静,连旁边的侍女同内侍都觉得有些尴尬,孟凛端坐着开口:“敢问萧小姐看的是何书?”   萧仪锦抬头轻笑了下,她稍举起书,露出了封面来,“民间话本罢了,怕是要惹得状元大人笑话。”   “自然不会。”孟凛客套地朝她回着,却是看着那名字愕然一愣,《龙阳轶事》——民间盛行男风而作的风月话本。   “……”孟凛自觉失态,赶忙又恢复了自然神色,萧仪锦却是对他稍带狡黠的笑了,又低着头去看了书去。   如今京城中的小姑娘,看的都是这些书吗?孟凛一边不解地想,一边倒也明白了萧家小姐也没有嫁他的心思。   孟凛这才安心地静静坐着。   而御花园外,却有人不大安心了。   六皇子齐曜刚让小将军白烬随侍入了宫,建昭帝宣的乃是午后,可他入宫堪堪早了两个时辰。   “小将军,今日是你邀我来御花园看花,我不过是了却你的心愿。”齐曜走得闲庭信步,仿佛是在御花园中看着风景。   “……”今日早点来此的主意明明是齐曜说的,可白烬知道孟凛又要入宫,比昨日心里多了许多担忧,他也是想来这御花园的,而且不好驳了六殿下的面子,白烬向来不说假话,因而只好不语。   “白烬,你说……”齐曜偏头去问:“萧家小姐会不会看上你家孟公子?”   白烬还在“看上”和“你家”中踌躇了会儿,齐曜已经顾自清了清嗓子,露出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我关心此事作何?小将军听个笑……听个笑。”   “……”白烬听了笑,却笑不出来,他竟是真的担心起了这事。   可他想了会儿,不对……白烬朝齐曜假装气定神闲的脸上看了眼,他忽地想起:从前的齐曜……似乎是喜欢萧仪锦的。   可太子同六皇子不说势如水火,那也是有些利益上的纷争,萧仪锦家中势力皆是站在太子一派,她就是嫁孟凛,也很难会嫁给六皇子齐曜。   没说几句,二人已经走到了御花园中,远远望见了坐在桃花树下坐着的孟凛和萧仪锦——萧仪锦低头看书,似乎又朝孟凛抬头笑着,花树下落英缤纷,才子佳人相对而坐,竟是十分和谐。   白烬怕齐曜说不出口,他先开口道:“殿下不妨过去打个照面。”   齐曜立马接了话来:“也好,也好……”   作话:   dbq更迟了呜呜呜,这章本来可以叫“相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些尴尬相亲 第45章 唇齿   齐曜第一次见到萧仪锦是在太子生辰,父皇为齐恂在东宫摆了宴席。   那时的齐曜不过十来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可宴席之前还被拘在府中读了一早晨的书,正读到《诗经》中的硕人一篇,但他心中不静,书中的字他一个都没看进去,生等到了赴宴的时辰。   作为皇子,何种场合都要谨守礼节,端正仪态竟和识文断字一样累,还要应对人前的世故情谊,他忽觉意兴阑珊,连起舞的佳丽粉黛与盘中的山珍海味都失了颜色味道。   宴会夜里尚未散场,人声鼎沸之外,齐曜喝了几口酒,忍不住头昏脑涨地起身去花园里走走。   夜里园中挂了灯笼照路,冷风丝丝地往脸上撒,齐曜这才清醒了些。   走着走着,竟在园深处看到了盏明亮的灯笼靠在路旁,齐曜身侧的随从当即吼了一句:“是何人在此!”   这句似乎吼得太过凶了,那灯笼颤了一下晃荡倒在地上,燃着那外边的油纸起了火,一下就照出了旁边的人影来。   那人影也不跑,慌张地要灭火,齐曜这才意识到自己唐突。   他赶忙示意身边的随从去把火给扑灭了,那蹲在园中的人退后了几步,竟是发出了个女子的声音:“我……我并非贼人。”   齐曜脸上一热,他赶忙拱手赔了礼,“唐突了姑娘。”   那姑娘借着暗光认出了他的衣服,立刻不急不缓地行礼道:“小女萧仪锦拜见六殿下。”   齐曜举起的手顿时一僵,自觉身份地恢复了神色,他直起身子将一只手背好了,端着礼仪道:“萧小姐不必多礼,只是僻静处难免危险,小姐为何在此?”   “太子表哥这里种了昙花,算着时间今日应当是要开了,所以特意来等,不小心冲撞了殿下。”萧仪锦被教养得很有礼节,她一边说,一边摸着黑把灯笼把捡了起来。   齐曜心中有愧,他朝身边的随从道:“再去找把灯笼过来。”   萧仪锦又退了两步道:“多谢殿下。”   她话音刚落,一声惊响倏然便从天上炸开,东宫里放起了烟火,斑斓绚丽的烟花仿佛漫天云雨落地,灿然地落了个满堂彩来。   整个东宫顿时被这天光一般的烟火给点亮了,一瞬间的骤然明朗,齐曜还未来得及看天上的烟花,竟然在抬头时先看见了面前女子抬眸时惊喜的笑眼。   齐曜读了一早上的诗经,尚且没有记住其中词句,可他此刻一眼,忽然记起了其中的话来——“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说的大概是萧仪锦这样的女子。   那天的烟火多么艳丽他都忘了,昙花一现的难得他也记得并不明晰,反而年少时的惊鸿一眼,齐曜一直深埋于心。   自此一过已是多年,萧仪锦到了要议亲的年纪。   *   御花园中,齐曜和白烬硬着头皮凑了上去,几人客客气气地在那桃花树下四方而坐,齐曜让下面的人去御膳房拿些点心过来,一时将人遣散了去,只留了萧仪锦的侍女在此。   可这场面着实显得有些尴尬——孟凛和萧仪锦本就没说什么话,来了人更是不知有什么可说了,萧仪锦把书摊开了放在桌上,她没看,手间却攥着书角,不大明显地折了个角出来。齐曜这些年不同于往日,待人接物世故了许多,已经将国事家事与亲疏远近相处了个分明,可遇上喜欢的姑娘,犹如一朵灿烂的花开在了心口,顺着流淌的心血直将他的言语都堵了结实。   一时便无人说话了。   白小将军坐得靠近孟凛,反倒是他打破安静问孟凛:“今日陛下宣你入宫,可见过你了?”   “见过了。”孟凛脸上露出一点难言之隐的影子,却又将之藏好,“陛下说萧小姐在此看书,让我过来……相看一番。”   孟凛无奈地想:皇上知道萧仪锦看的什么书吗?   齐曜正正接过话去:“不知萧小姐今日看的什么书?”   “……”这与孟凛心中的话几乎同时响起,孟凛已经在替他尴尬了。   可萧仪锦按着书不曾松开手来,她脸上涂了胭脂,掩住了脸上的热意,少女笑不露齿,她轻声细语:“陛下好意理当心领,却不是何等值得入眼的书,不值得六殿下与新科状元相看。”   这态度差别大了,昨日还被扔了几十张帕子的孟凛倍感落差,姑娘家不在乎他的看法这才坦诚,说不定正是想借此来同他推脱,但是怎么,自己不比齐曜长得好看?   齐曜一时懊恼,仿佛是他问错了话,他又卡了壳不知要说什么,好在这时取糕点的人从御膳房回来了,这才化了他的犹豫。   萧仪锦将书从桌上拿开,藏着书封递给了身后的侍女,一个字也没漏出来。   孟凛这才慢慢起了猜测:萧仪锦像是在在乎齐曜的看法,她对齐曜难不成是有些意思?可他二人……分明就不大可能。   唔……也不,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孟凛。”白烬一声将孟凛的神思喊了回来,白烬忽然觉得自己气量狭窄了,孟凛看着萧仪锦分明就是走了神,萧家姑娘的确漂亮,可他怎么能……   白小公子垂着眼道:“今日入宫,我陪同你再去一趟太医院。”   去哪儿是胡说的,白烬只是不想他留在这里看姑娘。   萧仪锦还未等孟凛应声便已然道:“孟大人不必多虑,今日之事自有我去同姑母与陛下回话。”   不必虚与委蛇孟凛自然喜闻乐见,还当白小公子给他解了围,欢喜地同他离了御花园。   走在宫里的大路上,白烬又与孟凛并肩而行,孟凛仿佛并未注意,但白烬今日脸色冷得要命,宫里过往的内侍见了都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白烬其实来时就在想:孟凛性子就并非沉默寡言,他能八面玲珑地对所有人笑意盈盈,即使自己心有私念,他也不可能永远把他拴在将军府里,让他全然不同旁人来往。   正同如今他也能对着萧家小姐侃侃而谈?   那他来日是否有一天真的会娶妻生子,然后同他隔着段无法跨越的鸿沟,从此只能谨守着世俗的纲常伦理呢?   想到这里,白烬不禁加重了呼吸,仿佛胸口郁积了口难以吐出的气。   白烬极少尝过欲望的滋味,从前重生而来,他千里迢迢地赶回祁阳,就想隔着多年不见的念想同他再见一面,可见了他又不想止步于此,他想同他朝夕相处同在屋檐,于此他还食髓知味,他邀他同舟共济,也想和他……沉浮与共、唇齿相连。   可他又不敢,孟凛逢场作戏的把戏比谁都擅长,他碰着那层窗户纸对他百般撩拨,却从来没有真正要把那层纸给捅开了,他像个混蛋,同前世一样。   历经了一次生死的别离,白烬对孟凛狠不下心来,却总有一天他要忍不住了。   此刻孟凛还在没心没肺地同他搭话:“白烬,你猜方才萧家小姐看的什么书?”   白烬还生着气,他却一点也看不出来,白烬敛眉道:“什么书?”   “咳咳。”孟凛却只是讳莫如深地凑到白烬耳边轻声道:“不可说不可说。”   “……”白烬突然脚步一顿,他缓着呼吸道:“孟凛,我们回家吧。”   “嗯?”孟凛有些意外,他回转头来,“不去太医院了吗?”   白烬毫无表情:“不去了。”   孟凛这才隐约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感觉,他调转方向地拉了白烬一把,“好,那我们回去。”   今日陪同孟凛来的是吴常,他拉着马车尚在宫门口等着。   等上了马车,白烬还是方才的神色,孟凛有些愁了,他想着今日应当是没有惹白烬不高兴才是,他怎么就像是不开心了?   孟凛想缓解这气氛,便又拿出了没说完的话来:“白烬,我今日觉得,萧家小姐很是在乎你家六殿下的看法,他们二人,你觉得可还登对?”   “登对?”白烬眼中微微颤抖了下,“陛下宣你进宫,应当是想让你同萧家小姐对上眼来,难道你……对她并无想法吗?”   “白烬,你说什么呢?”孟凛语气一沉,他很是疑惑道:“我要是要和萧家小姐成婚,昨日高低得闭口不言往日的病痛,今日更得跟人家姑娘说些花言巧语了,怎么选了这样一个时机跟你开溜了。”   他仿佛一晒:“谁家的姑娘我都不想娶。”   孟凛说话时眼尾上挑了些,正正对上了白烬的眼。   而借着这对视的片刻,白烬仿佛连同今日心中所有想过的纠结与不忿,忽地起了轩然大波,推着他开了这个口:“那我呢?”   “孟凛。”白烬胸口骤然跳得汹涌激烈,他口中的话几乎都要颤抖,可他却是重复地问:“那我呢?”   几乎是一字一句。   马车才离开宫门不远,未到闹市,车辙压过路面的声音仿佛连绵不断地往心上倾轧,混着加重的呼吸与心跳在狭窄的马车里响个不停,分秒的沉默让这条回府的路仿佛拉长到了无穷无尽。   白烬他……说了什么?   孟凛忽地起了耳鸣,重若千钧的字眼砸在他的心上,仿佛要将他捶进万丈深渊里,他还未来得及将那神思一点点寻回来,白烬忽地又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白烬的力气很大,他是使劲地握了上来立马又小心翼翼地松了力气,抓着他的手让孟凛下意识闪躲的脸又正对了回来,白烬是在克制着他的情绪,但那向来冷淡的眸子竟像是染上了一丝血色,心头冲撞的情绪几乎将他来回地分成了两半,理智与欲望让他的手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白烬却是又艰难地缓缓松了手,他闭上了眼,“是……是我……唐突了……”   白烬终究是没能等到孟凛对他坦诚相待,他等了实在太久了,他从冬雪中走出来,却把孟凛永远留在了那一场大雪里,自此多年来的孤苦无依中,他多少个寒夜想起往事,他点起安神散想要从梦里窥见一点故人的影子,却总是……事与愿违。   他想过就这样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他走下去,可心底的欲望像是看不见的大网,收紧时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不得不一吐为快,让他不得不赌上来日开了这个口来。   可他再对上孟凛的眼睛,他的意气又漏了大半,倘若孟凛并无回应,他们今后,又会走上从前的那个结局吗?   “白烬。”孟凛却在这关头又将白烬的手抓了回去,他喉间动了动,他从未见过白烬这般模样,一向清冷的小将军连对他笑都是淡淡的,就连他抓住的手都从未如此炽热过。   “我……”孟凛要艰难地开口了,可他这一抓仿佛是给白烬填补了泄掉的勇气,他竟是反手用了力气,将孟凛的手狠狠地握了过去。   本是靠近着相对而坐的位置,白烬稍微起身,又是拉着他的手的动作,便正像一整个将孟凛包进怀里,他用着一种绝对压倒一般的动作,俯身了下去。   白烬正正看着孟凛的眼睛,他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手间把孟凛的手抵在了马车的车窗上,从而对着他的嘴这般亲了下去。   他邀他同舟共济,也想和他……沉浮与共、唇齿相连…… 第46章 中毒   这太突然了……   孟凛丝毫没有力气把白烬推开,白烬碰到他嘴唇的那一刻他甚至闭上了眼。   白烬对他……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燕闪艇   从前比邻而居时,邻家的小公子其实并不如何搭理他,沉默寡言的白烬同他并没有千言万语可说,他以为是直到秦裴不在,小公子没了师父,孤身的少年这才将软弱的一面露出了些许端倪,才让孟凛趁机而入地分得了几分真心。   孟凛是想将这些真心视若珍宝的,可白烬尚且不过十七,他谨守着礼义廉耻与忠孝仁义,他身上还背负着家国的期许与希冀,他哪里会懂得这些同世俗相悖的鱼水欢情呢?   孟凛便在玩笑之余,当真地将自己多少拔到了兄长的位置。   可白烬竟然在这时候……对他吻了上来。   白烬很是规矩地贴在他的唇上,与他手间几乎强势的力气仿佛千差万别,他温柔得像是春风,连缠绵交缠在一起的呼吸仿佛都放缓了许多。   独剩了胸口一团烈火烧往四肢百骸,在惊心动魄的心跳声中燃得他再不得理智。   孟凛心惊肉跳地想:我是不是这般亲过白烬的……   可他想不起来了,他闭上眼便仿佛被铺天盖地的黑暗笼罩了,在这昏然的天地里找不出一丝的清明,他耳畔骤然又浮起些他几乎要淡忘的回忆——   “他可是南朝派来的奸细!”   “那是乱臣贼子!南朝不过一群叛乱的乌合之众……”   “他处心积虑地接近当朝太子,肯定是意欲祸乱朝纲!好在奸计没能得逞,实在是报应,报应!”   ……   潦草赴死并非他想要的,但无数人戳着他的脊梁骨对他说三道四,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语入耳,并非是一丁点分量都没有。   他仿佛从深渊里挣脱不了,可白烬……白烬是站在光里的人,他怎么能跟自己一道沉沦,怎么能被自己怎么也分说不清的身世给拖累呢?   倘若将他对白烬的感情放在情爱的位置,他又忽而清醒地想起往后来,若是风光霁月的白小将军知道了他的身世,他是会谨守律法地将自己送进大牢,还是会因为私情而徇私枉法地放自己离开?   那自己又将如何自处,他又如何会有脸面再安放这份白烬豁然捧出的真心……   孟凛睁开眼,他轻轻抿了下嘴,白烬便缓缓从他脸上抬起来了些。   近在咫尺的眼睛对视着,白烬手里收了些力气,却依旧保持着这个动作,呼吸缠绵地难舍难分,白烬极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我逾矩了……”   孟凛的心仿佛被什么细锐的东西扎了,隐隐带着疼,难受得他说不出话来,可此刻他也不得不说了,“白烬……”   四目相对之下亲密无间,可孟凛说:“你我……依旧是相互扶持的同僚……依旧是同在屋檐的邻里……依旧……像从前那般……”   “好吗?”   白烬的手倏然没了力气,他指节几乎是在颤抖,白烬的呼吸声还响在孟凛的耳畔,“我知道了。”   白烬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他眼底一沉,几乎是微微闭了起来,他的手已经缓缓松开了,这动作没再持续,他慢慢后退着坐了回去。   外边正到闹市,人潮汹涌的嘈杂声在耳畔响成了一片,把人的心跳声都淹没进了其中。   谁也再没说话。   这一日都没再说过话。   夜里将军府里静得如水,月光洒落庭院,簌簌的竹叶被吹得轻响,春花无声地落了泥土。   孟凛还在辗转无眠,他无奈地想:这不像他。   白烬送他进过大牢,即便这事儿如今还没发生,他怎么也应该把这份仇怨给报出去,他应该再无情无义一些,接了白烬的情意,等往后没了退路,再把他一手推出去,不带半点犹豫那种。   可孟凛对着夜色叹气,他压根舍不得……   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谁?”孟凛披了衣服起身。   “公子。”陈玄推门进来又把门合上,他放轻脚步走到孟凛跟前,“出事了。”   陈玄极少会夜里这般来找孟凛,应当不是什么小事,孟凛将方才心中的纠结都收好了,他坐在床边,一边抬手让陈玄起来,“是哪边出事了?”   陈玄低着头:“六王府和萧家。”   “都出事了?”孟凛犯愁,今日白烬的事情已经够让他心乱如麻了,怎么连个晚上的安息都不给他了,“详细说来听听。”   “传来的消息是说,六皇子齐曜和萧家小姐萧仪锦夜里发了病,王府和萧家都半夜请了太医院的林净山过去诊断,林净山的诊断,说是中毒。”陈玄停顿了又道:“一样的毒。”   “今日齐曜和萧仪锦在御花园碰过面,要是一查,大概是要追查到那时候。”孟凛不禁揉了揉眉心,“这要是查,不是冲着白烬来的,就是冲着我来的。”   “我这还什么都没做……”孟凛自问:“我招谁惹谁了?”   孟凛耷拉着眉眼,但他转念一想,要是有人非要找他的晦气,自己还正好就有气没处撒了。   孟凛问:“他们中的毒是什么征兆?”   陈玄想了想,“似乎是吐血昏迷,太医去了半个多时辰,也没把人弄醒。”   孟凛坐着后仰了些,整个人像是放松的状态,“既然是特意下毒,半个时辰就把人弄醒了,岂不是可惜,我猜明日这人都醒不过来。”   “陈玄。”孟凛在暗夜里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公子交由你一件事……”   ……   *   第二日,晨光方才洒在京城的阁楼上,静谧一夜的街道还未来得及喧嚣,甲胄响动的声音竟是填满了大街,一队人马随着打头骑在马上的方扶风匆匆行过。   正冲着白烬的将军府而去。   将军府看门的下人才刚把门打开了缝,顿时给满目的刀剑晃了眼,惊慌地又要将门给推上,这下动静正像是惹了外头的官兵,一人看着方扶风的眼色一脚就踢开了大门。   “砰”的一声大门朝里面打开,那下人力气比不过,一下踢得他后仰着摔了正着,只听耳边一声喝道:“接太子殿下旨意,要来带走新科状元孟凛,快快让人出来!”   开了门,方扶风又抬了抬手,似乎是不让人闯进去的意思,他眯着眼站在门口,手正摸在腰间的刀把上。   那摔地的下人吃痛,却更没见过这个阵仗,哪里有人敢来白小将军的府上撒野,他囫囵在地上滚了下有些脚软。   忽地一道冷光从他眼中闪过了,“铮”地一声闷声响起,一杆长枪倏然从眼前飞过,枪尖沉声地没入了朱红色大门,冷铁之上系着红缨,长枪直直地插在了门上,从人的半身以上,几乎是拦住了进入大门的来路。   然后是白烬冷着脸缓缓地从府里往门边走,他旁侧无人,但那清冷又疏离的脸像是带了煞气,他一手捞起了那个跌倒的下人,一边瞟了门前一眼,他问:“谁让你摔的?”   那下人愣然地站起来,“啊?没……没看清……”   白烬站在他身前用身子挡住了他,几乎是个护住的动作,他目光触到门上留下的一个脚印,又挑起眼眸正对着方扶风的脸,他冷漠地问:“谁踢的大门?”   方扶风眯着的眼睁开了些,他也一道对视着,“谁踢的?”烟善挺   他那话音刚落,身旁的一个小将手中的刀立马晃荡一声响,他跪地道:“小人知错。”   白烬俯视的那人,他退了一步,露出门上那个脚印,“进来擦干净了。”   那小将一愣,随之听到头顶方扶风道:“还不去给白小将军给擦干净了。”   这小将一咬牙,他跪地时那长枪正正拦住了他的头顶,他低着头跪地爬过门槛,撩起里面的衣服摆就擦起了门来,三两下擦干净了门,停顿了下又爬了回去。   白烬这才对方扶风开口道:“方大人应当没有这么好心一大早带人来给我擦门。”   方扶风缓和地笑了下,“小将军误会了,今日来此没有找茬的意思,在下是奉了太子殿下的旨意,要来带走孟凛,还请小将军行个方便。”   “不方便。”白烬直截了当道:“理由呢?”   “哦——消息还没传到小将军这里。”方扶风站着动了动脚,“昨夜六殿下和萧府的小姐一道中了毒吐血昏厥,至今还没有醒,此事殿下很是看中,但其中一查,怕是要涉及到孟大……孟凛,他还未上任,这声大人也不一定能用得上,我等是接了旨意来的,小将军这般阻拦,怕是有些不合规矩。”   方扶风身后的将士随着他的话一道将腰际的刀拔出了些,“白小将军,我看你还是不要阻拦为好。”   “到我的府上拿人?”白烬站在门口正中,“我阻拦了又如何?”   “白烬。”方扶风脸色一沉,“我是给你面子……”   “小将军——”府里忽然传出慌忙的一声喊叫,正把方扶风的面子喊得碎了一地,林归赶紧跑过来,“不好了!小将军……孟公子他……”   林归喘着气道:“吐血昏过去了!”   白烬和方扶风的脸色都一道变了,白烬愕然间一把抓住了插入大门的长枪,又是闷声一响将其拔了下来,长枪一扫,方扶风一行人立刻给他的枪锋扫退了几步。   白烬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朝身后道:“锁门。”   “白烬!”方扶风的一声怒喝给关上的大门撞了当头,他咬着后槽牙对着留下个缺口的大门,方扶风大刀一拔,“围起来,把将军府全都围起来!”   拔刀的声音混着铠甲碰响,散开把将军府围了一圈。   白烬将长枪递给了下人就往后院走,他一边走一边想着:面前的方扶风拦不拦得住是后话,将军府里压根没有护卫,但想来方扶风一时半会不会强闯,还是孟凛这边更为紧要。   昨日的事情牵扯到孟凛?那就只能是他入宫的时候,萧仪锦尚且不说,白烬昨天是和齐曜一同过去的,他又和孟凛一起离开,说起来不应该会牵扯到孟凛才对,况且他们是昨夜才中了毒,今日大早就带了人过来,其中喊太医诊断、推测内情、拿人追查、审理供词……竟是半夜不到就得了结论?   这其中针对之心实在太过明显了。   孟凛……白烬焦急之余还算清醒,他问林归:“林归,今日晨起你可见过孟凛?”   林归赶忙想了起来,“没有,但是我看见常叔去他房间送药又出来。”   进去又出来……白烬忽地松了口气,他肯定地侧首道:“让府里人都记住,孟凛是昨夜昏迷,绝不是今日早上。”   林归想也不想便应了,“是!”   白烬知道孟凛耳目通畅,看来他是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今日若有人要针对他,他一道中了毒,也能先断了他人的口舌。   可白烬又懊恼地想:吐血昏迷……他敢不敢对自己再狠一点…… 第47章 就医   白烬三两步走到孟凛的屋外,可他脚下又是骤然一停。   ……今后还同以往一样吗?   那一停只有一瞬,白烬大步地进了房里。   吴常正守在孟凛床边,白烬急声地喊了句:“常叔。”   吴常回头看白烬来了,挪步给他空了个位置出来,吴常直言直语,他看白烬脸色不好,鬼使神差地说了句:“白烬,你别着急。”   白烬隔着床帐先看到了放在旁边的白色帕子,染了血红得瘆人分明,那血色扎着白烬的眼,让他立刻觉得有些气血翻涌,心里仿佛被钝刀割了一下。   孟凛平躺在床上,他闭眼缓慢呼吸着,有些像是睡着,可他脸色比平时更难看了,没了血色几乎白得像纸,白烬喉间动了动,“常叔,你说实话,孟凛这是怎么了?”   白烬说着靠过去从被子里拉出孟凛的手,他动作很轻,一只手仿佛视若珍宝地握着,另一只手搭到了他的手腕间把起了脉。   吴常的脸垂着有些晦暗,他语气似乎还有点生气:“我管不住他,但他吃的药是王禁之以前给的,公子以前在他那里看病,还喊他一声师父,应该……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孟凛从前在祁阳的药方一向是王禁之开的,又跟他学了些医术,占了些师徒的名分。   “应该……”白烬把脉的手顾自地攥了起来,他握着孟凛的手一起放进了被子里,“能吃吐血的药能有什么好药。”   白烬看着孟凛苍白的脸,他有些气恼,连同一些担忧与不忍,翻涌的气血快要冲昏了他的头,白烬忍不住骂道:“自己的命都不怜惜,还有谁会怜惜他?”   吴常意外地望了白烬一眼,然后无声地叹着气。   “林归。”白烬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力地将气恼都压抑了回去,“去请个大夫过来。”   “小将军……”林归站在一旁为难道:“外面……还有人围着……”   白烬有些难舍难分地将手抽了出来,他站起身,却闭眼了一刻,仿佛在想着什么,可他睁眼之际,竟又弯下了身子,他对着孟凛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又是旁若无人的吻了下去。   当着吴常和林归的面。   白烬只是轻轻往他嘴上一碰,昨日的缠绵他闭眼就能回味起来,可即便是孟凛嘴上给了他一个不明不白的拒绝,他也不愿因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   触及到带着温热的嘴唇,白烬很快就仰了起来,恍若是蜻蜓点水。   “林归。”白烬睁眼道:“你跟我出去。”   林归尚且还在震惊里没能出来,白小将军……他又苦笑,自己难道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但更震惊的是吴常,常叔一辈子都围着宁家的小姐和公子打转,他家的小姐嫁了人,他就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然后全心全意地对她的儿子,孟凛离开南朝,养大他的几乎都是吴常,吴常也曾想过自家公子今后会如何成家立业,如何娶妻生子,如何让他家的小姐含笑九泉,可同他纠缠不休的竟然是……白烬吗?   孟凛总是反复无常,吴常看着他无意间已经在决断和选择时把白烬添了进去,只当他难得地有了真心挚友,却是没能将这些情谊归咎到情爱之上。   “白烬你……”   “常叔。”白烬和他对视了一眼,他仿佛心如止水地将情意咽进了肚子,“是我一厢情愿。”   吴常张口之际,白烬已同林归出去了。   白烬才出门几步,就有个下人慌慌张张地一头撞了过来,“将军将军!又有人,带着人过来了!”   白烬并不意外地继续往前走,“知道了……”   将军府前。嬿姗听   楼远一手勒着马绳“吁”了一声,他从马上扫了眼将军府,方扶风带人拔刀围着,却没冲进去,楼远呼了口气:还好没来迟。   “方扶风——”楼远坐在马上按着刀柄,“谁让你带兵围了将军府!”   方扶风认出了楼远,他眉头一拧,正往他身后确认,就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近,羽林军的将士正列着长队紧随而来。   昨夜的消息并没有发散出去,萧府出了事情,第一个就找上了太子,东宫的灯亮了一宿,六王府这边却只是让太医去就诊了次,消息是等到天亮,才传到了礼部尚书的府上。   应如晦知道后立刻备了马车往六王府赶,可他行到一半,又忽然调转马车,直接去了羽林军。   楼远本不敢在京城里私自带兵出去,可白烬对他算是有过大恩,哪怕是因着上下属的关系,这一趟他也走得,他听了应如晦的话——只要东宫有了动静要去围将军府,他就马上带着羽林军过去。   “楼少将军。”方扶风向旁示意了个警戒的神情,然后把刀收了回去,“你也要来掺和一头?”   楼远一跃下了马,“方大人,我等羽林军不过来护卫白将军,没有同你敌对的意思,但你如此围了将军府,可有陛下的旨意?”   楼远前些日子被陛下表了功,搬出陛下来救急,方扶风手挎在腰边,“我是奉了太子殿下的旨……”   “锵——”的一声,方扶风话都没说完,楼远就不分说地一刀朝方扶风砍了过去,方扶风并未放松戒备,腰际的刀出得极快,两人立刻便打了两个来回。   楼远手里用着力,说出来的话也带了针锋相对的意味:“从前没机会和侍卫亲军的方大人比划,今日得巧,还想让你指教一番!”   “楼远!”方扶风迎着刀锋,“我看着楼大将军的份上给你几分脸面,你莫要胡搅蛮缠!”   “我爹?”楼远横刀而挡,抬起力气把刀又送了回去,他眉梢扬了下,“我爹比我多的是血性……”   楼远刀出得缓,带着些优柔寡断的打法,这拖延的意味恼了方扶风,但他借着余光一看,却是见将军府的门慢慢从里面打开了。   门口拔刀的将士看着两人打斗,谁也不敢动手,却身后忽地光线一明,立刻转身戒备起来,白烬缓步地往外走,握刀的将士只能步步跟着后退,而赶来羽林军立即迎上去刀锋相抵,场面一时就转了形势。   “楼远。”白烬站在门口,“不用打了。”   楼远借着力抵了方扶风一刀,这才后退着朝白烬身侧走。   “羽林军护卫皇城,却要和东宫作对。”方扶风抚着刀锋恶声道:“白烬,今日之事我定要回禀殿下。”   白烬的手推着楼远把刀收了,“用不着你回禀,如今孟凛中了毒昏迷不醒,没法跟你回去。”   方扶风怀疑道:“真中了毒?”   “你怀疑真假,又围了我府。”白烬冷道:“难道你是想生生拖出一条人命吗?”   方扶风脸色铁青,“欲加之罪!”   “那好。”白烬目光对着方扶风,他抬高了声音,“林归,你让楼少将军带你去太医院,把昨日替萧小姐诊脉的太医请过来。”   “让太医替孟凛诊了病,方大人……”白烬注视着他:“我亲自和你去东宫同太子殿下分说。”   林归得了令,立刻随着楼远上了马呼啸而去。   方扶风审时度势,这场面怕是讨不到好处,他喊了手下过来说着什么,似乎也是让人去东宫回话了。   “白烬。”方扶风扯了扯嘴角,像是缓和道:“你拦我在府外这么久,也不请我进去喝杯茶水?”   “府上简陋,容不下方大人这尊大佛。”白烬朝羽林军使了个眼色,琅琅的铠甲碰撞声铁壁一般护在了白烬的将军府前。   “楼少将军回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   白烬又冷漠地转身回了府里。   不久太医被请了过来,昨日就诊的是林净山,他大半夜未睡,眼下还有些乌青,被楼远火急火燎地从府里拉出来,一路在马上狂奔了将军府。   “白小将军。”林净山提着药箱给白烬行了个礼。   同时林归接了白烬一个眼神,退出去关了门,白烬一边道:“辛苦林太医。”   林净山本来脑子还有些恍惚,却是在关门声中立刻醒了神,他往房中扫了一眼,里头就剩了他、白烬还有一个断臂的男人。   “林太医不必惊慌,看病是真的看病。”白烬摊开手示明没有敌意,“只是此外,也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林净山眉头微锁,他还是走了过去,“白小将军一向名声好,做过许多好事,因此下官不愿恶意揣测。”   “这孟大人……”林净山对着孟凛苍白的脸叹了口气,“早先同他有过一面之缘,治病救人,我自然是责无旁贷,但是将军……”   “我不过是个大夫,并不想牵扯进朝堂里的纠纷之中,因此凡事都是单凭着事实来说。”林净山放下药箱,“还请将军莫要为难于我。”   林净山要去拿孟凛的手来把脉,白烬的手指却是捏住了他的手腕,“我不欲为难你,所问之事也是事实,林大人……”   白烬脸色凝重地问:“六殿下与萧小姐,到底是如何中的毒?”   林净山挑起眼皮,对视间仿佛对峙,片刻后他晃了晃手,说出了几个词:“昨日,御花园,点心,下毒。”   昨日御花园里,齐曜喊了下人去御膳房拿点心,那点心孟凛同白烬提前离去,因而没吃,看来是有人在点心里动了手脚。   “既确定了是御膳房的点心出了问题,何故要牵扯到……”白烬看了眼孟凛。   林净山感觉手中一松,他顺势就把孟凛的手拿了出来,然后道:“昨夜先是六殿下吐血昏迷,然后立刻喊了我去前去诊断,那症状正是中毒之兆,吐血昏迷,几日难醒,但是因为时辰太晚,六殿下也尚且没有醒来,放血清毒之后就让我先行回去了,可半路又遇上了萧府的下人,说是要去替他家小姐请太医过去,我就干脆一同去看,去了竟发现……萧家小姐中毒的症状与六殿下一致。”   “事及萧家,立刻就惊动了太子殿下。”林净山从药箱里取出银针,朝孟凛的手指上扎了一针,殷红的血滴立刻涌了出来,“六王府的实情我便也同他们说了,立刻就将此事溯及到了昨日御花园之时,这事儿都是问的萧小姐的侍女,她提起萧小姐同六殿下一道食了点心,这事儿自然就查到了御膳房。”   林净山刚看了孟凛的眼底,突然蹙眉抬起了头,“孟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他仿佛怕白烬跟他再打太极,又补了一句:“据那个侍女所说,小将军,你和他并没有吃过那个点心,孟大人这毒……可有什么说法?”   “我,我也不知道。”白烬从下面替孟凛压了压被子,“这毒可难解解?孟凛他,他一向体弱多病,这可会对他有什么旁的害处?”   “白小将军和孟大人倒是交情甚笃。”林净山思忖了会儿,他将银针又插了回去,“解毒倒是不难,这药的症状同萧小姐的毒其实相差无几,用药却是温和,至于伤害……是药三分毒,孟大人这剑走偏锋,瞒瞒普通医者其实也不是并无可能,但拿自己身子开玩笑,在下实在……难以认同。”   “小将军。”林净山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药瓶来,却是先没递出去,“我已然跟你坦然,也算是卖了你个情面,昨夜东宫查到御膳房,从中找出昨日接触过糕点的小太监,这些人里面一审,立刻就有个送糕点的小太监认了,但是他却指认了……孟大人,在背后指使。”   林净山一晒:“但是这事儿一想,孟大人乃是新科状元,如果能攀上萧家那更是前途无量,自毁前程的事,我想没人会做,所以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依旧还需再仔细调查。所以小将军,你是什么看法?”   白烬肯定道:“此事绝非孟凛所为。”   林净山也一口肯定:“好,我相信你。”   他将药递给白烬,“今日之内,我皆在此守着,乐意等到孟大人醒来,再一探究竟。”   白烬拱手朝林净山一拜,“多谢林太医。”   林净山赶紧去托住了白烬的手,“能替孟大人就医也算缘分,我还……尚且有些话想同他说道。”   作话:   感谢观阅~眼善厅   亲了一下像是蜻蜓点水,可是我每次看都会想到蜻蜓点水是生殖行为(泪目.JPG) 第48章 查案   如此一番折腾,艳阳当空,时辰已经不早。   白烬留吴常在旁照顾孟凛,一宿没怎么闭眼的林净山靠在榻上小憩,白烬又吩咐了林归回一趟六王府,让他去看六殿下的情况。   然后白烬言出必行,他让楼远跟着,与方扶风一道回了东宫。   可齐恂并未见白烬,他只见了一面方扶风。   太子殿下面露不悦,“你怎么把他给带回来了。”   方扶风也无可奈何,“白小将军性子执拗,此事定然是要追根究底。”   “追根究底就让他去查。”齐恂昨夜去萧府费了心神,他揉着眉心,“刑部那边拿了本宫的口谕,这事已经交由你了,白烬如何查你去跟着,不必让他来见我了。”   方扶风领旨退了出去。   查案便去了刑部。   如今唯一的缺口就是那个招认孟凛的内宦,他并非御膳房的人,而是安排在御花园引路的小太监,其中接触御膳房点心的时间也不过在送点心的路上。   刑部大牢在艳阳天里依旧晦暗,仿佛还郁积着冬日里的严寒,肃杀与血腥的味道弥漫不去,让人走在其间像落了地狱。   大牢的狱卒在前面引着路,身后跟着方大人、白小将军和楼少将军,他几乎要把腰弯到了地上,“几位大人将军这边请。”   “太监嘛,嘴上哪有把门的,又细皮嫩肉,才进大牢打了几棒杀威棒,就什么都招了。”   “诶当然,小人什么都没说出去,不敢胡言乱语,不敢胡言乱语……”   那狱卒卑躬屈膝地一路赔笑,却是没换来一个好脸色,只好悻悻地把嘴闭上了。   白烬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刑部大牢了,经过牢房耳畔响动着锁链的声音,又是这般阴郁的味道刺激着鼻息,他从前来这里……审问过孟凛。   那记忆实在太坏了,上一世孟凛死在刑部大牢里,因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孟凛同刑部大牢再有一丁点的瓜葛。   白烬几人在审讯室里等候,狱卒早先给白烬递了供词过去,他还在翻着,看得愈发神色凝重。   一会儿几个狱卒拖了个太监过来,那太监被剥去了太监服,白色的里衣已经横上了血迹和污垢,狼狈极了。   狱卒把他丢到地上,一个人顺势就踢了他一脚,“常青,还不快起来给各位的大人行礼!”   那太监常青还没反应,白烬先是冷眉点了面前的狱卒,“你们先退下。”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不敢在一群大人面前造次,乖顺地退了出去。   常青趴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受了刑,惊恐的眼神朝面前的人扫了一圈,扶地锁链乱晃,费力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方扶风眼神轻蔑,他后背靠着桌子,“常青,你跟白小将军说说,你都招认了什么?”   常青被白烬冷厉的眼神戳得后背发凉,他语无伦次地继续磕头,“是我……是我在御膳房的点心里下了毒……是……是孟大人……孟大人让我给……”   “谁?”白烬一声冷语骤然打断了他,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常青,“你重说一遍。”   常青愕然一愣,他嘴巴颤巍地上下不合,方扶风看着场面插了话来,“白烬,没有你这般恐吓的道理。”   楼远正给白烬挪了个椅子过来坐下,白烬缓了些语气:“常青,你平日在御花园当差,过得并不顺心吗?”   常青不想他会问这个,胆怯地不知如何作答,“不……不曾……”   白烬捏着供词,“那你这供词倒写得荒唐。”   “你替六殿下从御膳房取了点心,便在回御花园的路上在其中糕点下了毒药,你又并非日子过得不顺心,为何要做这等自毁来日的傻事?”   “我……奴才……”常青仿佛也是想及来日,闭眼就滴了眼泪出来,“奴才是受了人指使……才……”   “受孟大人指使?”白烬语气又不自觉冷了下来,“你和他见过几次,他让你豁出性命,你为了五十两银子,就敢给六殿下和萧家小姐下毒?他们若是因此出了人命,你可知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你家中亲友、御花园数名内侍,无一能逃脱罪罚。”   常青的脸倏然惨白,他抖动着手又是往地上磕头,“他……他跟我说那药不过是泻药,孟大人说他不欲同萧家小姐成婚,只想让她身子不适早些离去,奴才……奴才真不知道那是毒药啊!奴才怎么敢谋害六殿下……”   “小将军,小将军……”常青抬起头时几乎是涕泗横流,他又抓着锁链跪着往前挪了两步,不想楼远横刀就拦在前面,他呆愣愣地停下,“奴才……奴才……”   常青咬着下唇几乎要出血,他眼神在面前的人里晃悠,却又没再说了。   白烬又翻了遍供词,他的话说得同供词一致,可孟凛要想下毒,他手下大有人去偷偷下手,并不会找个能查到又嘴不严的太监来办,而且白烬前两日与孟凛同去同归,孟凛又与他坦明过立场,现今这场面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况且……孟凛如今哪里来的五十两银子……   白烬示意楼远把刀拿开,“单单五十两银子就能买你,你很缺钱吗?”   “我……”常青捏着手里冰冷的锁链,他垂泪道:“我母亲……母亲病了,我……”   “母亲病了就敢大逆不道。”方扶风冷不丁地插了话来,“病急乱投医,只会害了你自己。”   “方大人。”楼远看白烬脸上露出不悦,立刻白了方扶风一眼,“你不妨出去?白小将军不喜欢听你说话。”   “……”楼远还怪实诚,白烬偏首道:“如此也好。”   方扶风从桌上靠起,他有些怒道:“你二人沆瀣一气,是不是想借此机会私相授受,替孟凛脱罪?”   “你凶什么?”楼远瞅着他,“方扶风,是不是方才跟你没打出胜负吵闹,你还想再跟我再打一次?”   “楼远!”方扶风恼怒地同他争吵起来……   借着耳边吵闹,白烬面对着常青,常青刚往前挪的那两步已经离他近了,白烬连着嘴型,声音放低了些:“你不信我?”   常青手间一紧,又是惊慌地把眼睛别开了。   这内宦方才对着白烬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有什么内情想跟他说,可又心中纠结,这才作出有口难言的样子,他母亲病了……白烬大概猜来,怕是有人在他母亲身上做了文章。   白烬来京城已经有半年多了,他虽然不是自吹自擂之人,却凡事还能自诩些公道,除开在孟凛这里开了挂念私情的先河,京城里……不平之事甚多,却也许多人知道他公正的名声,何况这个宫中当差的人。   常青攥手掐着自己,他嘴巴上下翕张,“奴……奴才不知会是将军您来审理……可是……可是……”   常青仿佛崩溃地哭了起来,他哭至一半,喉中忽地哽咽,白烬倏地眼角一跳,他赶紧上前两指点到他的穴位,又是一下掐住了他的下颌,常青一声咳响,嘴中吐了口血出来。   “咬舌自尽……”楼远顾不得跟方扶风吵嚷,他赶紧上去一齐按住了常青,又对方扶风吼道:“我说方大人,你快去叫人啊,最好喊个大夫过来!”   “你……”方扶风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移着步子出去了。   常青嘴角涌着鲜血,他眼看着方扶风出去,才小声地到白烬耳边,“小……小将军,我母亲……我母亲遭人绑架,我不得已……才……”   “我,我贱命一条,可我母亲受尽磨难……”常青自行擦着血,“小将军,求您……”   白烬手指探往他的喉间,“到底是谁让你投了毒?”   常青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些画面——前一夜他刚要从御花园中离去,却是突然身后一阵剧痛没了神志,醒来就被塞着嘴五花大绑地关在个阴暗的房间里,他惊慌之际听到外面的人声:   “事情办妥了吗?”   “人已经关到金乐坊里了……”   外头又悄声说了会儿话,这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常青身子一抖,看着一人蒙着面从外面进来。   那人径直走到常青面前,当着他惊慌失措的眼,往他脚步扔了个木簪子过去。   常青的眼睛骤然圆瞪,他咬着牙间的布团,费力地挣扎起来。   “小公公。”面前的蒙面人细声地对他道:“若想这簪子的主人无事,你须得帮我办件事情。”   ………   常青想起事情就情绪激动,“我,我也不认……啊……”   听着一点动静常青都像是惊弓之鸟,门口方扶风的脚步踩得他心底一颤,任何一个呆在宫中的人他都不敢相信,他只得快速地在白烬耳边说了句:“去,去金乐坊……”   鱼贯而入的狱卒进门被这场面一时吓着,恐是惊扰了里头的将军,白烬刚一站起身来,立马就拖着常青查看着嘴中。   “还好,还好。”狱卒讨好地凑到白烬跟前,“小将军,这人还没死,还能审,还能审。”   白烬却是退了步,“把人押回去,午后我再过来,莫要让人死了。”   “是是是。”狱卒得了命令就把人往外拖。   “小将军。”方扶风靠在门边仿佛看戏,“今日已经过了半日,太子殿下顾念些表面情分暂时未曾公开,这事却怎么也是刺杀毒害的大事,你家六殿下至今没有醒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怎么你却一心顾念着给你家那个开脱?”   “其中疑点尚未明晰。”白烬折叠起供词给楼远拿着,“方大人结案之心未免太过着急了。”   “我急什么?这事儿和东宫可挨不着边,刀都是别人递的,怕是你不知道,孟凛都和什么人有过过节。”方扶风眉梢一挑,“你别忘了,我们殿下本是要和孟凛当亲家的。”   白烬的确是怀疑这事和东宫有关系,可萧家小姐的确是齐恂的妹妹,太子一党本是要拉拢孟凛的,如今怎么会又来陷害于他,难道是拉拢不成……可这手下得似乎过于快了。   这审讯室里只有一扇小窗,外头的明媚只能漏进来一点,正正照在了白烬站的位置,他往窗外看了眼,“方大人,午时了。”   “怎么?”方扶风道:“小将军还要请我吃饭?”   “没错。”白烬从那日影下走出来,“是要请方大人吃饭。”   ***   将军府。   林净山打了个盹的功夫,孟凛就醒了过来。   孟凛醒来顿觉喉中一片腥甜,比他平日里病发时更觉得难受了,他咳了两声还是有些后悔,这法子以后还是少用为好。   吴常立即凑了过去,“公子。”   “常叔。”孟凛哑声问:“白烬呢?”   吴常扶着他的动作坐起来,“白烬去了东宫,查……你的案子。”   孟凛苦笑了句,“常叔,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孟大人。”林净山听着动静走过来。   孟凛虚弱地朝他点头道:“林太医……有劳你了。”   “举手之劳。”林净山再去给孟凛把脉,“孟大人,你身子本就虚弱,这番实在不应当剑走偏锋啊。”   看来林净山是看出了他吃药的事情,孟凛捂着胸口咳嗽,“林太医,我这番才刚刚入仕,又未同旁人结仇,不想就遭了陷害,出此下策实乃无奈之举。”   他一脸神伤,“实在是听闻刑部严苛,我若进去,怕是连那几棒杀威棒都挨不住,若不这般自保一番,怕是就与……咳,与白小将军天人相隔了。”   “……”林净山欲言又止,只好道:“能看出你与白小将军私交甚笃。”   孟凛手间一颤,忍不住又咳了声,从前听旁人说起他们私交甚笃,他还当是个吉利话同人开心玩笑,可如今……如今经过了昨日的事情,孟凛忽地有些心中五味陈杂了。   林净山见他出神,接过了话去,“孟大人,在下有一事相问。”   孟凛抬手道:“太医为我诊治当为大恩,在下定然知无不言。”   “在下自小入太医院学医,如今已历经二十载,承蒙陛下厚爱,怜惜我的医术,旁人也尊崇家师,愿以前任院判之徒的名声加之于我,每每听此,我总会自省,是否有愧师父教授医术,未能扬其威名。”说及师父,林净山揖手向侧,话里带着敬意。   孟凛与他正色道:“林太医宅心仁厚,医术精湛,当配得上师传美名。”   “既然如此。”林净山偏首视着孟凛,“孟大人可知家师的名号。”   “愿闻其详。”   “家师为前任太医院院判——林示。”林净山注视着孟凛的表情,“在下性子急,不喜弯弯绕绕,因此同你直言,孟大人自保,这事在朝中当属寻常,我一介太医,并不愿牵扯其中,但是孟大人所食之药……”   林净山紧了紧手,“在下觉得,似曾相识。”   孟凛同林净山相视了片刻,他忽地低头笑了声,“当真是瞒不过你……”   “师兄。”   作话:   呜呜呜最近工作有点忙下午没能更新,这才拖到了晚上,还好今天还没过去!   明天周末快乐~   所有人都要知道小将军和新科状元交情不浅了   关于师父是太医院院判的伏笔:应如晦受伤那次喝了孟凛的药,和他打趣,“孟公子开的药好苦,让我想起幼时喝过太医院的药,也是这般苦。” 第49章 赌坊   林净山不可置信地退了步,“当真?你当真是……”   “不敢有所欺瞒。”孟凛脸色苍白,却是笑着,“我曾与一人习过医术,其人名姓为……王禁之。”   “王禁之……”林净山念着琢磨,他恍然拍手,“师父母家曾是王姓,禁之……王示二字,正是一个‘禁’!”   林净山领悟之际有些激切:“我自小受师父收养,医术皆是他一手教来,可师父多年前突然辞去太医院判一职,自此便杳无音信,我苦苦寻找,却是一直难寻师父踪迹,你,你可知师父如今身在何处?”   孟凛当年离开岭中,为了给母亲寻仇思虑交瘁,因而身子愈发虚弱,他那江叔叔交际满天下,曾给那林太医有过庇护,因而孟凛为了医治,改换身份地搬去了祁阳。   孟凛从王禁之那里磨来些师徒的名分,又经他治伤,这场师徒的情谊就倚靠着心照不宣维继了好几年。   有了恩情在前,因而孟凛垂首犹豫了片刻,“师兄宽恕,既然久久难寻,师父又改名换姓,自然是不愿将踪迹随意告知才是。”   林净山扼腕叹息,却是道:“也是……也是,知道师父无碍,我也就不再挂念了。”   的确是王禁之一手教大的徒弟,孟凛不知道这个太医院判为何要退隐彻底,但他们的师徒之情却是真切,若非孟凛前世识得林净山此人可信,也不敢在他面前露此端倪。   而且似乎是从白烬入仕之后,王禁之给孟凛留下了两张来日的药方,又不见了踪影。   孟凛坐着拱手行礼,“师兄高义。”   林净山这才因着这句“师兄”晃过了神来,他托起孟凛的手,“你既受师父教授,那你所食之药,应当也是师父给的了,师父当年研制此药曾同我说,朝中朝夕万变,时常需要明哲保身,以退为进皆是为了将来的得失与输赢,所以孟大……孟师弟,你此次是为了……”   “那日在陛下面前,我所言皆为心中所想,一招科举当是不易,我已然是孱弱之身,又为何要做自断前程的事情。所以师兄……”孟凛正要起身来行礼,被林净山给拦下了,“在下正有一事相求。”   林净山忧思的神色问:“你是想让我同东宫说,你所中之毒与萧家小姐和六殿下一致?”   “岂敢让师兄为此撒谎。”孟凛眸中微亮,“师兄就同……我若猜的没错,经办此案的应当是方扶风方大人,师兄只需同方大人说,我是无奈之下铤而走险,并非是真的中了毒,如今实在……进退维谷。”   ***   承天街,金乐坊。   承天街纵横南北,金乐坊是其中的一个赌坊,是个京城里有名的销金窟,听说其后有朝廷里的背景,里头黑的白的皆有盛行。   白烬也信不过方扶风,可方扶风查案像块狗皮膏药一直粘着,只好让楼远借着同方扶风争吵的名头一个人去了金乐坊查探。   楼远从前同京城里的少爷们一起混的时候,也曾去过几次赌坊,可是后来给他爹打怕了,再也没敢踏及,他就近找了家裁缝铺换了身衣服,低调地进了金乐坊。   楼远穿行在鱼龙混杂里四处转悠,却不知暗处有个人盯上了他。   “楼少将军?”陈玄正摇着骰子,在人催促下开了点数,随着周围的一声哄闹,他无趣地推开面前的赌具,“不玩了不玩了……”   “诶——你小子,怎么赢了钱就……”话全没从陈玄的耳中进去,他靠着楼远的后边随意地换了桌子。   陈玄见楼远出入过几次将军府,知道他是白烬的人,这楼少将军穿了身普通衣衫,反倒是更引他注意了。   陈玄见他四处张望,又仿佛找着后院的位置,他想了想,一撩衣摆,走了几步直接冲着那大堂后面,大声地嚷了句:“你这茅房在什么地方?”   这里边看场子的人目光立刻被他吸引了过去,楼远给人瞪得杀气腾腾,他摸着怀里的匕首不曾出鞘,心里却是寻思着有些丢人。   好在楼远会寻找时机,这片刻的缺口立刻就错开人往后院去了。   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拍着陈玄并不算壮硕的身板,“找茬么不是?”   陈玄沉目忍了会儿,抬眼就换了笑脸,“误会,误会,真是人有三急。”   他借着赔笑的时候往那大汉身侧近了半步,却是压低声音对他耳语道:“青山隐隐,秋草……”   那大汉的手顿时停在陈玄的肩上,他眼珠子转悠,对上了其中的暗号:“……秋草未凋。”   “你……”凶神恶煞的汉子摩挲着手把眼睛里的煞气收敛了些,“你跟我来。”   陈玄朝着他指的方向跟着上楼,不经意拍了拍那人摸过的肩处。   楼上全是供人玩乐的雅间,时不时从中传出各样嘈杂,直到最顶层,这人声才渐渐远去,前头的大汉时不时回望陈玄一眼,在间房门外转过了身来,他怀疑地发问:“你怎么会知道暗号?你来找谁?”   陈玄手里握着根暗器蓄势待发,他面色冷静,“奉了我家公子的命令,来找……封阜。”   “封先生?”那大汉上下打量了他,他伸手往后一摸,竟是拿出了块带着黑白花纹的面具,戴在脸上他声音一粗,“进去吧。”   陈玄手间一紧,这是……南朝的人!   他家公子没跟他说过此行是与南朝相与,陈玄怀中还躺着公子给他的亲笔信,可上一个给孟凛送信的南朝探子,如今还关在岭中的地牢里。   但陈玄信他公子当真不让他去送死,坦然得跨进了门去。   这房里构造离奇,往外的一排全是窗子,是个……逃跑的好线路,屋里挂了许多黑布,层层重叠隐着,连里头的人都只能看出朦胧的虚影。   陈玄方才进来,几个人隔着黑布站在后面,只透出脸上面具的白色花纹。   房间最里边传来声音:“你是怎么找到这里,又是怎么知道的暗号?”   ……陈玄也不知道他家公子如何做到的无所不知,他每步都踩得谨慎,“只许你们寻上公子,我们就寻不到你们的踪迹?”   里头沉默了半晌,又道:“今日封先生不在,不知你是什么来意?”   “你们四公子……”陈玄心里对这称呼暗道一声晦气,咳声道:“喊我来送封信给封阜先生。”   “四公子?”那里面安静得仿佛没了人,再说话里头就少了锋芒:“四公子的事我等做不了主,若是方便,阁下可将信留下来,我等代为转交。”   这意外的恭敬之意让陈玄微眯了下眼,他从怀中掏出信,犹豫了两下,陈玄两指发力,松手间那信如同暗器,呼地飞进了一片黑幕里。   掀起的轻风黑布缓缓摆动,陈玄有了底气,扬声道:“公子主动便是诚意,还望今日之内交于先生之手,莫要迟了。”   “那是自然。”里面将信接于手中,“四公子可还有别的吩咐?”   陈玄不欲多留,“并无其他。”   “那好……”屋里才刚要说及送客,房门顿时给一把推开了,那凶恶的大汉忙将面具贴着脸,嘴里慌道:“后院,后院有人闯进去了!”   陈玄心想那许是楼远,他不想被旁的事情牵扯进去,面面相觑时陈玄两步退到窗边,窗子被他一把推开,忽而涌进的风吹得屋里的幕布晃悠不停,像是涌着一屋子的黑烟。   “我就先告辞。”陈玄从窗口一跃而出。   “这……”那大汉有些瞠目,“追不追?”   “不用追了。”屋里的人转而问:“后院闯进去的人,可是去劫了那个老太婆?”   “是。”大汉抵着门关了,“已经有人去追了,按封先生的话……不必全力追捕。”   “很好。”最里面的人戴着黑白面具走出层层黑布,他拿着手里的信,“四公子不与我们相与,正是需要如此险境逼一逼,这信来得比我们动作还快,正好是可以去告知封先生了。”   “官府怕是没多久要查过来。”那人侧首问:“这金乐坊的线索都收拾干净了吗?”   身后有人揖手道:“收拾干净了。”   “那我们的人也就撤出去吧。”   面具人走到窗边,迎着骤风关上了窗子。   而在金乐坊后的巷中,楼远背着个病恹恹的老妇人狂奔,被身后的一众打手狂追不舍。   “老夫人老夫人……”楼远迎着风往背后问:“你可,你可认识常青?”   那老妇人被关在柴房两天,气若游丝地嘴唇张合:“我……我儿……”   楼远回头间用力往背后颠了下,稳稳托住了人,他一脚踢倒旁边摆置的竹竿,拐弯处脚下生风地往小巷子里窜。   那伙打手被竹竿砸了当头,手忙脚乱地提手上挡,迷了视线的时候腿上猝然吃痛,“咚”地一声跪地砸响,连带起满嘴的哀嚎,捂住腿时摸着一手淋漓的鲜血,竟是刺进了锋利的暗器。   檐角上偷看的人摇了摇头,看楼远从巷子深处藏远了,才消失了人影。   午后不久,刑部大牢里的口供翻了天来。   白烬斯条慢理地和方扶风吃了顿饭,等到手下来报,方扶风才朝白烬冷笑了声,“这番倒是如了白小将军的愿。”   白烬正将碗筷放下,“查个案子罢了,还要多谢方大人的成全。”   “既有进展,我岂能不去探究,多谢白小将军请的这顿……”方扶风瞅着桌上青绿的素菜,细微咬了牙:“素斋了……”   白烬看着他拂袖而去,不禁有些想笑,既是请方扶风吃饭,吃山珍海味多少有些浪费,白烬见他火气甚大,请些青绿的叶子菜倒是刚刚好。   既然常青的事情有楼远兜底,白烬还是打算先回去看看孟凛的好歹。   将军府上。   吴常才刚帮孟凛送走了林净山,他杵在孟凛床前,艰难道:“公子,你可知……白小公子对你的心意?”   “噗咳咳咳……”孟凛刚喝了半口的水给呛了正着,“常叔……你怎么说话也不看时候……”   “……”不言而喻,孟凛他是知道了,吴常替他把杯子接过去了,“那你什么想法?”   “我……咳咳……”孟凛咳了好几声才停了下来,这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他竟是口中干涩道:“我……我以前没想过那么多。”   “其实吧,白小公子……我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他十二那年满身的伤,连药也是我亲手上的,该看的不该看的……咳我也都看过了,但是年少的相处哪里知道什么情谊,我还当他是个小公子,可如今看来……”孟凛说着说着才脑中有了思绪,“白烬现在这个年纪,似乎的确是能娶妻生子了。”   孟凛说着,还长长地叹出了口气来。   吴常还被他这吃豆腐吃得理所当然的态度给震惊地瞳孔一动,却是听房门敲响,还一道起个明晰的声音:“常叔。”   作话:   一些案子的真相大概就是,南朝的某些人想逼孟凛进入险境,但是又不想真的毁了他,只想他没有退路的时候重新思考选择,孟凛大概就是在将计就计。   陈玄本来还只是个练武的中二少年,为着自家公子青楼赌场已经去了个遍……然后他发现,诶嘿真有意思   谢谢观阅~ 第50章 勾结 “白烬他要亲到几时?”   竟是白烬回来了。   孟凛白着小脸,却不知何处来的生龙活虎的力气,立刻倒头往床上躺了下去,他拉起被子,“常叔,白烬进来了,你就跟他说还没醒!”   吴常无言以对,他去打开了门,“白小公子。”   “我听下人说林太医走了。”白烬眼里还是多少带了点担忧:“孟凛他醒了吗?”   吴常摇了摇头,他错身往外边走,“我去看看厨房里的药。”   他实在不想看这俩小孩儿在这里拉拉扯扯的。   吴常出去带上门,白烬就往床边走,孟凛似乎还没醒,他闭着眼脸上平静,但那苍白的脸色还是刺着白烬的眼,仿佛久病不愈的惨淡。   白烬对着他的脸仿佛目不转睛,他发觉自己很是复杂,孟凛吵起闹起来的时候,他觉得孟凛做个安静俏公子的时候很是难得,可孟凛一言不发,他又有些念起他的喋喋不休来了。   而被注视的孟凛仿佛察觉到了这目光,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白小公子大概是在眼神炽热地看着自己,烫得他有些心痒难耐的不自在了。   周围还没有动静,焦灼的安静让孟凛的装晕都装得如坐针毡似的。   “孟凛?”白烬试探地喊了声,他没得到回应,又坐在了床边。   压陷下去的床铺带了一点靠近的触感,闭上的眼添了未知,孟凛不知为何有些心跳加速起来,他心中不由想:白小公子……是个正人君子,他应当不会做些什么……吧?   白烬才刚坐下来,手随意地放在被子边上,却忽然摸着块地方滴了水,他由此盯着孟凛的脸看着,不禁有些怀疑,林太医许诺了等孟凛醒来再走,那么孟凛……   白烬想着伸手到孟凛颈侧,又缓又轻地掖了被子,他温热的手极为短暂地碰到了孟凛的皮肤,极轻的触觉竟仿佛带着股缠绵悱恻的意味来。   “……”孟凛忍耐地没起鸡皮疙瘩,心里却是狠狠“嘶”了一声,小公子的这番无微不至头一次让他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了。   他正祈祷着白烬没有旁的举动,却感觉白烬正把手往被子里伸,摸出了他的手来。   白烬的手同他的脸大不相同,他生了幅俊朗的模样,手上却生了许多老茧,那是他多年来勤奋不辍磨出来的,每一寸的磋磨都让人得知他的步步难行。   可正是因为白小将军走得不易,孟凛知道他身上还背负着国恨家仇,自己又……有个拎不清的混账爹,如此一个身份在前,哪怕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却又有些望而却步似的,就算白烬不在乎,那来日,北朝皇帝会不在乎吗?天下的百姓都会不在乎吗?   孟凛又给自己想得有些难受了,可他方才难受了一会儿,白烬竟把他的手拉出了被子,紧接着柔软的触感碰到他的手背,那感觉像是落在一团云里,孟凛还未将那熟悉的感觉想明白了,白烬的声音就传进他的耳朵里——   “孟凛,我可以……亲你吗?”   “?”孟凛倏然地连人带着魂魄都仿佛受了惊吓,他还在白烬说了什么和他方才不是已经亲了这里头打转,竟又觉得躺在床上的腿都有些发软了,可他这时候再睁开眼来,他要和白烬说什么?处境岂不是会更尴尬?   而这思考的瞬间,白烬的嘴又落在了他的嘴上。   “……!”白烬他……他不讲武德!   他怎么能……怎么能……唉,孟凛心里叹着气,他正正经经的小公子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   孟凛睁眼也不是,不睁也不是,醒来怕是要更难堪,可不睁眼……白烬他要亲到几时?   好在白烬亲人很是安分,他低伏在嘴上,也不伸舌头,纯情得还同以往一样,这大概还能给规矩的白烬挽回点形象。   不是……话不能这么想,孟凛心里的波澜壮阔被白烬这番搅得更风起浪涌了,几乎要把他一浪掀进碧波深海里。   白烬看着他略微抖动的眼皮,不自觉地嘴角有些上扬,孟公子自己算计别人别出心裁,何时想过会在白烬这里翻船,而白小公子时时自省自持,唯独在孟凛身上没了规矩。   心意既然让他知道了,白烬想过要退却,可他心里满枝的树丫都是因他而来,孟凛自己撩拨了人又想一走了之,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怕是试一试。   可孟凛心里还在催促,够了吧?白烬……他怎么还不起来?   福报啊福报,往日里就该少些占他的便宜……   睚眦必报的孟凛还在想,改天!改天他一定要把场子找回来!   ……   白烬可算是放了他一马,他毕了坐直身子,说起话来都添了温柔:“孟凛,下次可不许作贱自己了,剑走偏锋,哪能每次都稳稳当当地走过去。”   孟凛心里道:不敢了……您这找时机趁人之危的法子,算是不敢领教了……   孟公子暗自叹气,却听白烬又道:“下次,要是下次你还,还做些这般危险的事……”   “……”   嗯?孟凛听了会儿没有后话,白烬竟是没有言明了。   孟凛奇怪地心里想:怎么这种话说一半也让人抓心挠肝的。   可惜孟凛没见着白烬的表情,白小公子却是一脸严肃认真,孟凛终究……终究是还没接受他的心意,可孟凛下次再这样一意孤行地做些危险的事,白烬怕是真要忍不住将他狠狠地拴在身边,让他再也逃不脱了……   白烬抓着他的手握得快要出汗才放开了,他又把他的手放好了,才起身出了门去。   等到关上门的声音响完,孟凛才睁开了眼,他双目圆睁得像是受了震撼,却又无可奈何地眨回了桃花眼原本的模样。   “……”   “……”   孟凛的鸡皮疙瘩延迟般地起了一身,脑子还不知为何有些空白的迹象,他一个人不想说话,可他有些懊恼了,因为他的身体比他更诚实。   他忍不住闭上眼,被子里的手移动时缓缓蹭到了身上,他不想承认,他被白小公子亲出了反应……   ……   ***   这一日楼远的动作很快,下属都是在上面的人当甩手掌柜时成长得飞快,从问出新的口供到去查金乐坊,虽然其后的真相还没查出,却总算是有了新的方向,方扶风也就没再找上将军府了,林归去了趟六王府,六殿下虽没醒,也没了什么大碍。   夜里,晚风微凉,皓月当空,庭院里仿佛撒了一院子积水。   白烬走在庭院,他忽觉心情很好,仿佛前世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如今手里还握着许多,他还突然想再去看看孟凛。   生了主意他就转身,可才走了几步,白烬忽然感觉背后有丝凌厉的锋芒,像是正对着他的后背,这感觉一起,白烬就警觉地作出了反应。   他才移步,一根锋利的羽箭就倏然射来,正正刺进了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白烬立刻抬头找着射箭的方向,对方确实有备而来,一晃就只剩了四周的月光,白烬这才去注意那羽箭的箭尾,上面系了个信封。   送信?白烬犹疑着将信取了下来,那信封面上什么都没写,白烬未多想地将信打开了,却只看到上面写了短短一行话。   可他忽然觉得这皓月万里的空中蓦然起了惊雷。   “明日……城西观音庙……南朝奸细……”   白烬忽地吸了口凉气,他手间仿佛有些颤抖了,他才刚从前世的梦中醒来,却又突然给拉回了那个风雪呼啸的冬天。   他有些不识今时今月了,前世建昭二十四年的冬天,白烬收到有人举报,明日城西观音庙会有南朝奸细来往通信,此事不知真假却事关重大,因而羽林军隐而不发,第二日直接去了城西观音庙。   此行的确顺利,观音庙里抓了人,白烬为此立了大功,更是前途顺遂,可他在观音庙见到的那人……竟是孟凛……   但如今,如今不是才建昭二十年的春天吗?晚风吹得白烬恍若进了冬日。   建昭二十四年冬。   临近冬至,京城里萧条凛冽,冷风呼啸,就差一场大雪,来盖住这京城里的波涛汹涌。   天门街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行人,竟有一队羽林军匆匆行过,惹得一众行人有些好奇——羽林军护卫皇城,如今如此匆忙走过,怕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白烬拧着眉,骑着马行在一众羽林军前头,正赶往城西观音庙。   昨日白烬收到匿名信,有南朝来的探子与奸细在观音庙交易,正逢南北朝时局敏感,白烬身为羽林军将军,得带人走上一趟。   “哟,白将军。”白烬路上遇上了侍卫亲军的方扶风,他骑马也带了人,他看了眼白烬走的方向,“怎么白将军也收到了……这方向可是去城西的。”   白烬颔首赶了下马,不欲同他多说,“是。”   可方扶风加鞭与他并齐,又道:“这种事也算是功劳,见者有份,白将军可别撇下我们独占了去。”   “……”白烬觉得他这话说得很没道理,却也没法子,只好同他一同去了观音庙。   羽林军与侍卫亲军的人加起来,将观音庙几乎围成了铁桶,下面的人率先冲了进去,里面的刀光剑影白烬都没见着,只听里头慷慨赴死一般地高喊了句:“我等皆为明亲王爷而死——”   明亲王爷便是那前朝叛变的孟明枢,果真是南朝的奸细,白烬心中冷意带着国恨,里面正来报:“将军,里面贼人大多自尽,但贼首尚且还在。”   方扶风在旁冷笑道:“进去看看。”   白烬与他移步进去。   这天似是要下雪了,冷风刮得越发呼啸,京城的寒风是带了刀子,往人脸上吹去,仿佛能划出细口。   那孟明枢手下脸上的面具极其扎眼,黑白色的花纹藤蔓一般往人眼中缠绕而去,但先入了白烬眼的不是那分明的黑白,而是站在其中的那个脸色惨淡的人。   孟凛……白烬如何也没想到其中的是孟凛,他顿时吸了一大口冬日的冷风进去,竟是瞬间冰冻了他的五脏六腑,冻得他连再往前迈出去都变得万分艰难起来,白烬像是被什么给猛然捶打到了脊骨上,疼得他失了片刻的理智,他甚至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直到他听到面前这个眼神冰冷的人嘴里喊出了一句:“白烬。”   孟凛抱着个木盒子站在原地,手里毫无兵器,只剩周围倒了一圈的黑衣人,喊完句为谁而死的口号,然后将一切的祸事全都抛给了其中的孟凛。   先发话的是方扶风,“孟凛?”   “啧啧啧,你竟是南朝来的奸细,孟凛,我还真是没想到啊。”他仿佛对这个同在太子手下做事的同僚毫无感情,他冷笑着加大了声音,“抓起来。”   那一拥而上的将士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孟凛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刀剑架在他的脖间,他挣扎了两下不让怀中的木盒子被抢走,却是螳臂当车,手中无力的掉出个酒杯,轻声地砸在了稻草上,然后他立刻被牢牢地反锁住了手,如何也挣脱不开。   接着孟凛的膝盖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弯着膝盖就生生跪了下去,连带着手被反折得几乎要断,他吃痛地闷哼了声,第一次这般体会到我为鱼肉的感觉。   方扶风看了孟凛,又看了下旁边夺过的木盒子,他嘲讽地笑着,“这是什么东西值得孟大人这般珍视,打开看看——”   孟凛死死地盯着方扶风的眼睛,他几乎是咬着牙道:“你敢……”   “孟大人似乎是还没清楚自己的处境。”方扶风把手放在那盒子上,他收起笑冷语道:“我怎么不敢。”   孟凛的挣扎白烬看在眼里,他的肩骨几乎要反折过去,孟凛若是再多挣扎,那手怕是要被折断……   白烬艰难地开口道:“方大人,算了吧……”   “嗯?”方扶风置若罔闻地掀开了盒子,“白将军怎么了这是,平日里你公正无私的名声……哦,里头装的是书信?”   方扶风从盒子里拿出书信的时候孟凛眼里瞬间黯淡了,他挣扎的手也停了下来,他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冰冷的寒风吹进他的衣襟,他这才结实地打了个寒颤。   方扶风一边将信打开,一边又递了一封给白烬,封封都是“孟凛亲启”的封页。   “南朝明亲王爷的亲笔信,你竟是……孟明枢的儿子?!”方扶风看了信脸色一变,对孟凛厉声喝道:“孟凛,你竟然勾结南朝私通外敌!”   这话在孟凛耳中怎么听都像笑话,方扶风说的话没进他的耳朵,可孟凛却是在此刻抬起头,朝着白烬的冷眼望了一眼。   白烬看了信,他不可置信地对上视线——孟凛从未这样冷漠地看着他。   “带……”白烬狠心道:“带走。”   ……   孟凛被押回刑部大牢时,呼啸的冷风忽地掺了雪粒子,朝人头顶上衣襟里砸得七零八落。言珊挺   这年京城晚至的大雪,下得寒意刺骨。   作话:   dbq最近真的是在忙工作,尽量顾及着榜单任务来   好像是有什么想说的,但是忘记了,又在挠头了   谢谢观看~   嘿嘿天天开心 第51章 抓捕 “世事轮回,天理报应……”   月色如水又像覆盖了霜雪,白烬许久才从院子里挪步,只一声不吭地回了房中。   他几乎对着夜色坐了半宿。   第二日。   一大早白烬出门拦住了林归,“今日孟凛可有出去的打算?”他又想了道:“他醒了吗?”   “醒了,似乎是昨晚醒的,不过小将军真是神机妙算……”林归拿起手里的钥匙晃了晃,笑道:“今晨孟公子喊我去备马,我这正准备去牵马车出来。”   “……”白烬皱了眉头,“谁让你答应他出去的?”   “啊?”林归手间一顿,“可是孟公子说……他是去看看六殿下如何……”   “孟凛他自己才大病初愈,现在这时候出什么门。”白烬仿佛有些气恼,但这反应放在他身上有些过火,他一顿,又缓了语气:“你让他……让他好生呆在家里,六殿下那边你替他去也就罢了。”   林归手里的钥匙一晃,他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哦”了一声。   白烬看着林归走了,这才把房门拉上,要出府去了。   且不说那封信是否巧合,只要孟凛不出门,白烬哪怕扑了个空,那也不算重蹈覆辙。   白小将军终是有些不能更改的原则,这一趟,他还是得带人走上一趟,倘若是有旁人呢?   昨日信中点名了时辰,午时二刻,几近中午的时辰,羽林军的一队人马就此出了营门。   而将军府里,孟凛还站在墙角下打量着府里的围墙。   “这墙怎么这么高……”孟凛今日气色好了许多,但他站在日光下愁眉苦脸,“我怎么没有料想过白小公子拦着不让我出府这一茬啊?”   吴常站在后面,他心道:“白小公子做得正好,不知道孟凛在瞎折腾些什么。”   但他不能说出来,吴常扯了孟凛一把,“要不别出去了。”   “那不行。”孟凛丈量了下这墙的高度,“从前白烬的院子我也爬过,今日这个墙我怎么也得翻一翻。”   “……”吴常只能无奈地给他搭了把手。   不消一刻,一顶不起眼的马车绕着将军府,缓缓地往城西的方向去了。   ……   上午方才风和日丽,临近晌午,忽地起了片乌云,遮住日头显得阴沉,而午时已升起的温度却没降下来,空气中闷得有些逼人。   京郊寺庙众多,城西观音庙早是弃用多时了,门前冷落,其中凋零。   庙外的暗巷错综复杂,一眼望去只剩隐秘的平静。   其中却藏着杀机,甲胄擦响的声音微乎其微,唯有刀尖反射了额角的细细冷汗,缓缓淌过额角,透着锋芒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观音庙外的动静,白烬带的羽林军已经到了观音庙外,无声地埋伏在了此处。   午时二刻一到,一只飞鸟在长空划过,一头冲进了庙里,随之有个青衣人走进视线,他穿着青色袍子,衣帽一盖看不清脸,他朝四周望了眼,走进了庙门。   他身影消失在门边,白烬心中忽然一动,他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   青衣人的脸被衣帽遮住,他抬手拉下衣服,露出的竟是个黑白花纹的面具,这青衣人正是封阜。   他缓步地往庙里破败的观音像走,地上横七竖八地铺着稻草,一脚上去踩出微响,封阜对着里面朗声道:“四公子正可以出来了吧?”   观音像后不见人,却是传出了声音,“封先生能够来此,让我很是心安。”   “你是?”封阜脚步一顿,“你不是……”   “封先生多虑。”后边清了清嗓子,“昨日无奈之下行了些非明智之举来摆脱困境,今日未能恢复,所有有些不适。”   他又道:“封先生,我仔细想来……京城如此之大,处处都有暗招,经此一事,我倒觉得你从前的提议,可以再来商讨一番了。”   “哦?”封阜轻笑,他依旧慢步地往观音像后走,“四公子当真如此觉得?”   “自然如此。”其后道:“不然我又为何要让人去金乐坊给你送这一张书信?”   封阜正是接了昨日孟凛让人特意送来的信,其中写着孟凛无端遇到祸事,忽觉势单力薄,因此约了封阜城西观音庙一会,封阜这才来了此处。   那形似孟凛的声音又笑了笑,“倒也是有些唐突了,为表诚意,我还让人给你……送了礼来。”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人先从观音像后出来了,他怀中抱了个木盒子,身子正正挡住了封阜往后看的视线。   “请。”黑衣人将盒子递出,他一把扣住盒盖,接过去才能将其打开。   封阜尚且犹豫,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晌,那观音像后听着动静又道:“我说封先生,早先找上我的是你,如今换我主动投城,你怎么还在这里多加犹豫?”   “……未曾。”一个盒子罢了,封阜一手握着刀柄,另一手接了过去。   可这接过的瞬间,观音像后一个杯子碎地的声音更为明显,尖锐地扎着人的耳朵,在这草木皆兵的场合恍若是炸出了一道惊雷。   封阜立刻敏锐地抽刀而出,随之面前的黑衣人也亮了刀剑,一时在这破败森然的观音像前剑拔弩张。   外头甲胄擦响的声音瞬间也被这杯声给引爆了似的,封阜恶声地一刀砍过,“孟凛!你有埋伏!”   观音像后冷笑了声,走出来的人脸上戴的面具竟同封阜一样,他声音一变,“谁说我是孟凛了?”   而封阜视线一转,那给他递盒子的黑衣人顷刻间也摸出了面具来。   “你……”封阜愕然了会儿,他有些不明处境,难道不是孟凛特意给他示弱,引他羊入虎口吗?   面前的人是敌是友?   思索间四面八方又跳出了黑衣人,那些人脸上却是同他也戴了一样的面具,将他围了一圈。   封阜砍刀上映着面具的白色花纹,他啐了一口,才意识到手里的盒子尚未丢掉,他将盒子往门口愤然一砸,其中雪白的书信犹如雪花飘散,从那盒中撒了漫天。   管他是敌是友,外头的甲胄声越发靠近,如果来的是羽林军就不好收场,封阜不管其他,直接横刀杀了过去。   刀剑一碰火花四起,青衣在其中尤为显眼,封阜砍刀直劈面门动了杀意,他一脚将人踢开往门外冲,正要到了门槛,身边的敌手却是急声地大喊了声:   “我等效忠明亲王爷,誓死护卫封先生周全!”   这一声立刻把封阜喊明白了,今日他出现在此,若是给羽林军抓住,那就是通敌叛国的死罪,这是……借刀杀人!   遮日的乌云时不时漏出明媚,正正一道阳光直直洒下,折射在刀尖刺着人眼。   恍惚之际,弩箭的声音已然在金石之声里藏得安然,外头羽林军闻声冲进来的一霎,一支弩箭划过焦灼的气氛,正正对着封阜的脸上擦过,却是分毫之间并未伤他,只将那面具碎成两半,露出了其下封阜的真面目。   “方……”进门来的羽林军瞬间被这张脸给惊住了,“方扶风?”   “封阜”二字正是颠倒的“扶风”,方扶风眼看着四周的黑衣人假惺惺地护卫在他身侧,白烬却是迎面带着一众羽林军从门口窜进,他癫狂一般地哈哈大笑一句,“我也有今日……”   原来孟凛一面让人给他以封阜的名义送信,一面又让林净山跟他说了实话,原来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只不过是想让他相信他真是身处险境,投诚之心真切,其后果然是打着送他去死的主意!   方扶风提刀对着身侧的人就是一刀,捅出淋漓的鲜血划下刀锋,他眼中反射着周围长刀的冷光,像是冬日里的寒潭一般冒着冷意。   随之方扶风开了杀戮,他提着一把刀对着羽林军猛然冲了过去。   方扶风……竟然是方扶风……白烬的回忆清晰得如同昨日,从前抓捕孟凛时方扶风也来掺上一脚,如今抓捕的贼人竟是方扶风……   世事轮回,天理报应……   白烬手里的剑铮然对上砍刀,他眼中冷然,出手毫不留情地像要取人性命。   白烬忽地在这刀锋里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从前孟凛入狱,怕是还有方扶风的筹谋在内,那日孟凛打开盒子时的心如死灰,那日方扶风如何也要将他押入刑部大牢,如果方扶风是南朝的人,那孟凛岂不是……生生被南朝给当成了无用的棋子?   刀剑来回走了好几招了,方扶风破釜沉舟,这会儿打得竟有些难舍难分,羽林军围攻之下,旁边那几个黑衣人站在方扶风的身侧,竟是帮着他破出了一道生路。   方扶风也分不出周围敌友了,正当他杀红了眼,横刀将白烬的剑送了回去,又有一只弩箭从那暗处射了出来,哐当地砸在了白烬的剑上。   剑锋偏转,方扶风在一霎的生死间抉择了片刻,他看到生路前一路狂奔,不辨立场,只沿着那黑衣人开出的生路杀了出去。   一路飘出的血没断了线,白烬当机立断:“全城通缉,捉拿方扶风!”   “是——”   白烬并未追出,而是收了剑去看那庙中落了一地的书信,雪白的之上全是墨迹,纷乱地盖住了稻草。   “方扶风亲启……”   “落款孟明枢……”   封封都是孟明枢与方扶风来往的书信……   这场景竟是同前世……如出一辙?   却是换了人来做着其中的主角了。   ***   城西观音庙不远处的阁楼上,孟凛还坐在其中喝茶。   他闭眼听了会儿刀剑相撞的声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知道方扶风喜不喜欢我送他的这份大礼。”孟凛睁眼抿了口茶,“我可是还特意让人给他开出一条生路。”   “今日之后,北朝可就容不下他了。”他放下茶杯,“齐恂受他牵连管教不力,定然不会放过他,搞砸了事情,孟明枢也要怪罪于他,还有北朝的通缉,不知他能逃到几时……”   “我也算是,报了些往日的仇怨了。”   孟凛忆着前世的往事,当初他同孟明枢往来不过是为了追究母亲的事,有形无形之中的确是给孟明枢帮了些忙,可经过了一场几近生死的秋猎,孟凛已经不想再同这个混账爹往来了。   但他以为念着些亲生的情分,他和孟明枢多少可以好聚好散,孟明枢得知此事后托人跟他说,愿意将他母亲的遗物交还过来。   往日唯一的挂念就是母亲,孟凛答应了观音庙最后的一场交易。   可观音庙的那日,方扶风的确来了,来的还有白烬和羽林军……   孟明枢要弃他也就罢了,那盒子里却是半分母亲的遗物也没有放进,全是张张逼他走上绝路的罪状。   原来是丁点父子情分也没有,甚至还要用反叛的罪名将他送进刑部大牢。   大牢外风雪呼啸,孟凛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冷过。   “孟公子在这牢房过得可好?”   混沌之际,孟凛刚给灌了汤药,他在冰冷的大狱里听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那人蒙了面,可这声音哪怕压低了他也能听出来——方扶风。   从前孟凛死时对他道:“我要死了,你是不是很是欢喜?”   “我是个乱臣贼子,我死了不算什么,但事情可不会就此了结,没完没了……你等得起。”   ……   从前他死后如何发展他并不知道了,可如今避着这场祸端,他也要方扶风尝尝自己曾经的苦楚。   吴常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你来此地,竟是为了看这样一幅场景。”   南朝的人遭殃,吴常自然心里痛快,可他又觉得自家公子过得实在太苦了,他能有一日不筹谋吗?死了一人还有旁人,孟凛以后都要这样在生死的谋划里活过吗?   还不如让他和白小公子一道过下去……   作话:   是的,应该让他和白小公子一起过下去 第52章 战事 “那我可以亲你吗?”   通敌叛国的罪过朝夕便传遍整个京城,这一番过场走得与前世的孟凛一样——   建昭帝得知立刻发了大火,方扶风挂着进宫走动的亲军之职,竟是个南朝奸细,抓捕通缉的文书顷刻就下了下去;太子齐恂竟也因为识人不善给追究了过错,责令其闭门东宫反省不出;连带着侍卫亲军都给彻查了一番,方扶风的亲信一干人等全给入了大狱,东宫的守卫一时换了彻底。   刑部主理案子,不成文的规矩太多了,若能逮着一个人把案子结了,向来是求之不得。方府被各方人马一齐翻了个底朝天,本来坐实罪名已是板上钉钉,除了牵扯的南朝之事,方扶风手底下竟还连着许多不干净的事情,一齐挖出了许多从前的旧案:   因着这侍卫亲军头领的身份,所行的便宜之处太多,御花园中命人毒害皇子,教唆人陷害新科状元;梅花宴上遣人混入其中刺杀太子,搅和梅花宴的意图从前经他所言,就是要让北朝再办不下去这收敛人心的梅花宴;就连楼远查了许久不曾追踪的阿芙蓉一案,竟也寻到了源头。   楼远甚至是前世的白烬,追查阿芙蓉时总会被对方敏锐地补上漏洞,一查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摸不到线头,里头竟然是有方扶风在后面控着风向,阿芙蓉本就产于南朝,沾染上毁人于无形的东西被他暗地里传入北朝流通,其行必然当诛!   ……   而民间对这方扶风的口诛笔伐更甚,朝臣一日成为人人唾骂的奸细,茶余饭后的谩骂之声不绝于耳,指着脊梁骨骂他通敌叛国,连民间的话本戏曲也将他的名字写进去唱了白脸,“方扶风”一名从未如此流传甚广过。   ……   孟凛看着这事后的发展,竟有那么片刻的唏嘘,从前他入狱死得快,除了牢房里那几个每日轮班的狱卒,没见着这么多人骂他,但是这些话……白烬都听到了吧?   白小将军在城中当值,路过茶楼喝口茶,里头坐的闲人都在愤世嫉俗地骂着孟凛,而他当街听了句小曲儿,里头也在换着花样将他曾经熟识的邻里骂成了乱臣贼子,哦,没准其中还有抓捕贼人的英雄唱着白烬……   但这惆怅的都是少有的时候,方扶风的事办完了,孟凛更愁的是怎么面对白烬。   孟凛自认白烬挑明心意之后他没再主动过,从前那凑上去撩拨的行径他都收敛起来了,但白小公子却一点退却的意思都没有,而且他俩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孟凛觉得自己如何做都有些不大厚道。   但近日白烬几乎宿在营中,忙着事情无暇归家,孟凛休养一番后也去了翰林院就职,两人许久没再见面,这事儿就稀里糊涂地一直耽搁着。   月亮圆了又缺,夜色浓厚,弯月如勾。   刀锋沾染夜里的冷气,像是附上了一层寒霜,转动间折射了双盛满杀意的眼。   方扶风换了青衣,一身黑色在夜里隐着行踪潜进了将军府,隐蔽的陈玄立即发现了他的所在,孟凛听到动静之前,已经是来回过了好几招了。   方扶风行迹有些狼狈,京城严防死守他出不去,羽林军日日巡视,他仿若一条丧家之犬,但他记得谁人让他成了这丧家之犬。   方扶风压刀而下,他切齿道:“喊孟凛出来!”   视线一转,孟凛已经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他缓慢道:“方扶风,几天不见,混得这么差了?”   “孟凛!”方扶风刀锋翻转,横去退了陈玄几步,“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孟凛站在檐角下,台阶略高,他带着些俯视道:“孟明枢让你杀了我吗?”   “你……”方扶风握刀的手攥地几近冒出青筋,他那本斯文的脸生了潦草的胡子,瞪眼起来有了几分凶恶之相,可方扶风竟是在这句孟明枢之下,缓缓将刀放下了些。   孟凛斜睨着他,夜里他只披了件外衣,慵懒道:“方大人,你只能怪孟明枢没跟你挑明我与他的父子关系,况且我好心替你开出一条生路,你怎么就一心想要杀我?”   方扶风压不住心底的火气,他隐忍道:“你无心合作,为何要掀了桌子?我自认并未做过送你入绝境的事,你怎的要如此害我?”   “我本就是如此行事,你肯喊我一句四公子,怎么……后悔了?”孟凛笑着同他道:“你不妨去与孟明枢说道说道,看看他是不是还认我这个儿子。”   方扶风握着刀柄几乎要扬刀砍去,可每一句的孟明枢都戳着他的神经,他咬着牙道:“四公子,若是王爷有命……属下定然亲自来取你的性命。”   孟凛颔首,那微弱的月光往他眼里倒映,他微笑道:“好,我等着你。”   方扶风艰难地回转身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孟凛走下台阶,他推着陈玄的手将刀入了鞘,他听着院中簌簌地风吹竹响,淡淡道:“陈玄,何必脏了你的手要他性命,现如今,想他死的人还多着。”   ……   半月之后,方扶风意料之外地并未抓捕归案,而孟凛已经把翰林院的差事混成了熟差,经过御花园一事,他的亲事再也没人提起过了,仿佛缓缓归于平静。   这天京城难得下了场雨来。   惊蛰雷雨,忽地将天捅出了口子,撕裂一般的轰隆雷声横空炸响,哗哗的大雨浇洒着京城。   “陛下——线报!”兵部尚书接了前线跑死几匹马得来的线报,迎着大雨奔入了皇宫。   尚书大人一头磕在御前,他衣角湿了半边,颤颤巍巍地递出了刚得来的折子,“北方……北方五部奚!五部奚出了内乱,辱玉氏一夜之际夺了木昆氏的大权,木昆氏的将军塔尔跶为保全族,竟是许了新主再起战事的誓愿,前几日塔尔跶带兵进攻河西,又是沿着山裕关派了兵马,正是冲着凉州去了!”   “陛下,和议方才过了二十年,五部奚此刻毁了合约又来入侵,遭逢如今时局敏锐,定然是狼子野心,还请陛下早日定夺!”   方扶风之事拔了南朝的眼线,宫里民间一时情绪高涨,多有同南朝敌对的风向,而五部奚多年前就是在南朝叛乱之前,于大宋北方边境生事,那时大宋左支右绌败给南朝也有此原因在内,如今时机巧合,让人不由得怀疑其后行径不轨。   又将南北两朝的时局推上了风口浪尖。   但北方边境由不得朝廷里再多加争吵,建昭帝头疼的毛病又给气犯了,兵部乃至朝中的大将全顶着大雨进了宫,外头的雷鸣轰隆连带着雨声吵得人心情烦闷。   “陛下。”禁军统帅楼怀钦为众将之首,他在前道:“微臣长子楼霄如今镇守凉州,要是五部奚过了山裕关,楼家定然殊死一战。”   建昭揉着眉心,“既是要守,朝中定是要派人前去支援,兵马粮草缺一不可,粮草……粮草?兵部可还记了上回运送粮草的时间?”   “回禀陛下。”兵部的人立刻翻了册子,“去年冬日太……太子殿下曾往北方去过一趟,押送的粮草还得……还得溯及去年了。”   “去年?”建昭帝又动了怒,“这北方的兵要打仗,如今人手与粮全要调配,你们从前都是干什么吃的?南衙如今能够调出多少人马?”   “这……”南衙新编的人十几年没打过仗了,当初秦裴撂挑子不干,他手下的人全给换汤换药地编进了北衙,如今南衙的人怕是连沙子都没吃过。   楼怀钦接过话去,“陛下,只要无人借机生事,人马并非问题,只是如今这出征将领的人选……”   建昭帝忙乱地翻了翻桌上的折子,他抬手问:“诸位将军有谁愿意出战?”   今朝的朝廷重文轻武已经好些年了,当年走了秦裴,又没了白延章,三大将军就剩了个没上过战场的楼怀钦,其他的小将派出去历练守了边境,这番竟是……无人来认了。   “陛下。”隔着几人之后,白烬稳重地揖手一拜,他在这空旷回荡雨声的大殿里扬声道:“微臣,愿意领兵前往。”   竟是白小将军站了出来。   ……   ***   “白烬!”孟凛进门慌忙将伞收了,大雨将他今日的官服都湿了大半,他扒着门冲屋里道:“我今日看翰林院下来要拟写的旨意,你……你要去出征?”   孟凛焦急地问完了,他今日那折子拟得一塌糊涂,如今问出话来才仿佛回了思绪。   出征……他差点忘了从前这时候白烬也是出征了五部奚……   此前建昭帝一直把白烬放在羽林军,羽林军是北衙禁军之首,守得还是皇城,不同于南衙那些来日要上战场吃沙子的将士,但世人对白烬的期许,终究还是落在南朝之事上。   白烬出身将门,他师承秦裴,又是……白延章的儿子,出征之日不过是早晚,他定然是要站在战场上证明自己,定然是要扬起这么一张大旗,才有往后白将军的威名,才能不负世人的期许和先辈的嘱托……   孟凛开门时,白烬正卸下甲胄清点着衣物,白烬年纪还小,他虽练武多年,却不是那种魁梧的身材,穿上衣服时遮住了其下的孔武有力,整个人其实带了点内敛的锋芒。   孟凛站在门口往里一望,他忽然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发觉白小公子已经长大了,他身高窜得很快,同当年十二岁那个受伤的少年几乎千差万别,如今孟凛平视过去,竟是不能直接对上他的眼了,这些日子孟凛虽觉得白烬已然长成了少年将军的模样,却在这一刻白烬释然对他笑了一眼中,发觉其中多了淡然和成熟。   原来白小公子真的是他不能随意糊弄的白将军了。   “是。”白烬微弱地笑了下,“五部奚进犯河西,明日我便要动身了。”   “这么快……”孟凛走进去,他觉得有些喉中干涩,“白烬,我还怪……怪舍不得你的。”   白烬手间一顿,他将件衣物收拾整齐了,整个人摆正了去看孟凛,“你当真舍不得我?”   “我自然舍不得你。”孟凛叹了口气,他朝白烬走过去,“你这不是白问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他还好意思问。   这一说孟凛自己也卡了一下,他摸了下衣袖,“白烬,出征又不是小事,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自然是担心你的安危,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怎么也是想着你的好的,一句舍不得当然是真的舍不得。”   “那……”白烬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可以亲你吗?”   “?”孟凛脑子一翁,“你说什么?”   “……”孟凛揉了揉脑门,“哎哟小公子,我今日淋了雨,还得回去换身衣服……”   白烬却是先抓住了孟凛的手腕,可他一把抓住的还有他的衣袖,湿漉漉的衣袖半挂在他的手臂上,孟凛的手凉的有些过分。   “……”白烬将他的手松了开来,“罢了,你回去吧。”   “白烬。”孟凛衣袖蹭着他的手,他又复杂地多想了会儿,“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这会儿是不是还在想我会不会……”   孟凛猛然打了个喷嚏,“……着凉。”   “我对你好?”白烬突然往孟凛靠了一步,差点抵着了孟凛身上带的寒意,“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孟凛自觉这话问得就是自找的。   “那……”孟凛也没退,他抬眼道:“那你明日出征之前,我去送你。”   作话:   五部奚有历史原型但是并没有过多参考,请勿考究   时间线终于重合了这个惊蛰   啊下章会是糖糖 第53章 动心 “孟凛承认,他是真的动心了。”   第二日雷雨已停,滚滚阴云之下,城外大军即将开拔,旌旗猎猎间刀剑凛然,骇得猛禽都一时退避三舍。   建昭帝封了白烬为北征军的主将,他少年将军,又是第一次出征,当年秦老将军麾下的副将并未告老,如今添给了白烬,而楼远也是第一次随军出征,由白烬保举做了前锋。   带着世人的嘱托与朝中的期望,年轻的将军踏上了北上的征途。   一眼回望都城,城门巍峨耸立,乌云之下朱红的大门竟是有些浓墨重彩。   “小将军,舍不得吗?”楼远拉着马绳几乎与白烬并立马上,“我从前少出远门,这次北上,我见我娘心中不舍,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但我爹应当是挺高兴的。”   “离家远行,自是不舍。”白烬将目光收回,他似乎敛起了所有情绪,浅浅地看了楼远一眼,“但楼大将军对你期望甚高,此番自然很是高兴。”   “父亲期望,我不欲辜负。”楼远眼神坚定地点了头,“但是小将军,前几日我爹邀你过府一聚,到底是说了什么?竟是连我也不能听了?”   白烬不过沉默了须臾,楼远立刻就自己接了话去,“此去北上,我与大哥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小将军——”隔着人马,林归骑着马飞快地奔行着,下面人认得他是白烬身边的人,任着他一路奔到了白烬的身侧。   林归“吁”了一声,“小将军,孟公子在长亭等你,还请你……”   今日白烬出门太早,竟是没等到孟凛送他,他回望时内心惆怅,还以为孟凛当真不想来送他了。   “将军。”楼远朝天上望了眼时辰,立刻拉住马绳放缓了步子,“属下在此等候。”   白烬一点头,勒着绳子偏转了马去。   长亭短亭隐在树后,昨日雨迹未干,透绿的新芽浸了雨水,入眼就是葱郁。   白烬下马,踩在带着新绿的湿土上,孟凛站在长亭中,晨时有些冷,他披着斗篷背对着来路,一眼望去,这场景他有些像是身在画中。   林归在亭外的路上守着,白烬独自走了过去。   “孟凛。”白烬对着他的后背道:“我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孟凛转过身,白烬这话入了耳,竟觉得他有些委屈似的,“小公子,我如何这般说话不算数了?”   孟凛今日眉眼温柔,像是要说几句真心话的模样,他打量了白烬一身装束,“白烬如今算不得小公子了,白将军披挂上阵,今后是人人传颂的大将军,以后建功立业,白烬,我替你高兴。”   他虽是有些舍不得白烬走,却知白烬这一生的夙命定然会与战场扯得上关系,不管他们来日的关系会是什么走向,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也不想一拳打到绵软的真心上。   “我此去山高路远,你在京城诸事小心。”白烬对视着他的双眼,“你平日里莫要日日出去吹风,这几日下雨也莫要淋雨,也别忘了喝药,林归我并未带走,遇到什么麻烦你让他去羽林军找人,应当无人会拦他,有事也可去找六殿下以及……应如晦应大人,还有……”   孟凛不禁笑了,“白小将军竟然也会如此啰嗦。”   “……”白烬欲言又止,“也罢,此去应当也不算久,家中桂花树开的时候,我应当就能回来了。”   “孟凛……”白烬似乎又犹豫了片刻,这才沉声问道:“我,我回来能吃桂花糖糕吗?”   孟凛方才生了白烬已然不是小公子的感觉,却又被问及桂花糖糕,白烬尚且还是十二岁的时候吃过他的糕点,那时的小白烬吃药嘴上说不怕苦,可谁小小年纪不怕苦啊,孟凛这番不禁偏头想:小公子怕还是小公子吧?   “能吃,我此后就有月俸了。”孟凛拍着胸脯道:“吃了小公子这么久的白食,下次换我来请你吃饭。”   看着孟凛笑,白烬心里竟是又生了愁绪,从前离开京城,他只当孑然来去了无牵挂,可如今一算,至少是几月不能归家了,这不舍缠得他心里不乐。   但白小将军一言既出,做不出临阵后退的事情。   “那……我可以……”白烬不禁抿了下嘴,他忽而道:“我早就不与你瞒着我的心意了,今日一别,至少几月难归,你……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孟凛一怔,怎么这话忽然就转到了这里?   “……”孟凛面带难色,“不是,白烬,这话你昨日才……”   不对,孟凛反应过来:亲我一下……是……我来亲?这白烬怎么还带得寸进尺的?   见孟凛脸色一变,白烬不禁将心中惆怅显露于表,“罢了……”   “我此去凶险……”白烬仿佛欲言又止,竟是只微微沉下了眸子。   孟凛心中叹气,历经了前段时间的事情,白小公子在他面前的凄楚模样他看得比往日几年都多,他自以为自己看破了他的这般面目,却是在“此去凶险”面前又犹豫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就算前世的白烬能得胜归来,万一再有变数呢?如今的变数又岂止一二。   何况……有些事情就是避无可避。   孟凛见着白烬的头微微低垂,这个高度他同白烬竟是正正好地能够平视着,孟凛手指在衣袖里下意识打圈,心中已然打翻了遍地的百般滋味。   他二人如今相视的距离并不算远,不过是日常说话正好的位置,孟凛往前扫了眼距离,他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步子踩得很轻,一步就几乎走到了白烬跟前,孟凛忽然偏着头,眼神复杂地随意往白烬脸上一靠,像是小鸡啄米一样地往白烬的嘴上啄了一下。   “……”孟公子感觉自己没干过这种事,他几乎要把自己的耳朵都给烧烫了,脸上都给这般热意红成了并不惨白的样子,他随之咽了口口水,这感觉太奇怪了,明明……明明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心里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不就是浅浅地亲了白烬一口吗?   白烬却是只愣了一瞬,他抬起眼眸惊讶一闪而过,却是正经地又拉了下嘴角,“孟凛,你……你能不能认真一点?”   “?”孟凛仿佛听到什么离奇的话,白烬这……这这这,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怎么不认真了。”孟凛有些恼了一样,话却说得不大声,“我明明……”   孟凛尚未说完,白烬忽地借着这亲近的距离,伸手揽过了孟凛的肩膀,他微微低头,这距离他几乎听到孟凛的鼻息,白小公子眨了下眼,再闭眼时,竟是往孟凛的嘴上又吻了过去。   白烬吻得很轻,像清风不绝地吹着脸,缓缓的呼吸落在孟凛的鼻息处交缠,白烬的手顺势又将他拉进了怀里。   冰冷的甲胄与滚烫的鼻息仿佛让孟凛置身水火,无法直面的心仿佛在这一刻澄明地站在了镜前,他大概……是能听到自己怦然的心跳声的。   世间的天理人伦犹如枷锁束缚着人循规蹈矩,孟凛始终不清,白烬这样谨守礼仪的人为何会喜欢他?他出身带着罪孽,他活着带着病痛,鲜血与算计都难以让他看到明媚的来日,可他仿佛在白烬的真心里看到了他不敢选的将来。   风花雪月朝着他迎面扑面,他一丁点躲闪的机会都没有,孟凛昏了头,他伸手覆在白烬的背上,鬼使神差一般地又走近了一步,他在这缠绵里触到了白烬的口齿。   这一刻悱恻的交缠仿佛将时间拉长了无尽,却又戛然而止一般地觉得不过片刻。   雨滴落在水洼里散出涟漪,周围静得甚至未有虫鸣。   “孟凛。”白烬抬头时注视着他,“不用顾及我,你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及我。”   孟凛还未从方才的惊心动魄里走出来,又被白烬炽热的眼神灼得闪躲不及,这般为他着想的话从来没人跟他说过,仿佛在他不知去往何方的时候指给了他一条路。   即便那条路会沉沦进深渊里。   孟凛承认,他是真的动心了。   “小公子。”孟凛缓着呼吸后退了一步,“你此去……此去保重,我等着捷报……”   “……和你。”   ……   泥泞的路骑马扬不起尘土,白烬在大道上飞奔而去,山水如墨。   孟凛在长亭处发了会儿愣,他脚步一挪,发觉他似乎有些腿软,他坐在长亭中想了想来日,苦笑着才又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   雾气遮了远山,阴云下仿佛同天缠绕在了一起,而通往山脚的路上,整肃的大军脚底踩着污泥,长龙一般地往远方行进。   阴沉的春日无端多了秋日的萧瑟,可那乌云滚滚之上,白日穿过云层透出一丝明光,仿佛是要拨云见日的征兆。   作话:   这章好短哇 第54章 家书 “正如一夜寒冬入春,犹见花开遍野。”   战线拉起,将士赶赴了北方,京城里仿佛空了许多。   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也从口诛方扶风转而说起了战事,对白小将军的期嘱几乎掀起阵风波,仿佛他这次决计不能败退。   孟凛对着外边的言语摇头,他其实只想白烬早些平安回来就好,然后一人走进了空荡的将军府。   白小将军一走,并不宽阔的将军府竟也变得宽敞起来,仿佛春意盎然也填不满其中的空缺。   孟凛承认自己的思念,因而将自己埋身在翰林院中,春日里百废待兴,朝中的事越来越多,同从前一样的差事他干起来如鱼得水,孟凛甚至还能算着日子提前赶出明日的事来。春雨骤然,孟凛生了病,偶尔也去太医院找林净山把把脉,这位凭空而来的师兄对他竟很是照顾,那唠叨的性格同他师父如出一辙。   忙碌起来日子就是一晃而过,一月之后,第一封战报传来的同时,那千里而来的小将竟是给孟凛递上了一封家书。   从前在祁阳的时候,白烬也曾外出游历,可白小公子说话言简意赅,写起信来也是如此,那寄来的信中不过是个简单的“安”字,连落款都无,若非孟凛认得他的字迹,说是让人代笔的他也信。   可如今他小心拆开信封,还未展开,就见着了那浸透纸背的行行字迹。   孟凛在桌前露了笑,将信展了开来。   白烬从前练字略有疏漏,字写得没有孟凛那般靠着笔尖过活好看,却是一笔一划写得方正,同他做人一般行得正直。   开篇白烬便是写道:“北上连日奔波,方才抵达龙涵关外,关外高山连绵拦春风未及,冻土封了冰河至今未化,可大军行至此处,久久未至的春雨骤来,留大军在山下停留一日,翌日雨停,竟听流水潺潺叮咚作响,冰封的长河终得雪化,正如一夜寒冬入春,犹见花开遍野。”   这般细腻的话出自白烬之手让他心生诧异,孟凛看了眼桌上一支已经枯萎得看不出形状的梅花枝,仿佛是假装见着了白烬想的花开遍野。   其后白烬又写着抵达凉州,见着了楼远的长兄楼霄,他们兄弟二人生得模样相似,性子却是千差万别,楼霄在北方呆了数年,性格洒脱,有些……太过热情,白烬闪躲不及,只好推着楼远去接这番热诚。   他头一次见着比孟凛话还多的人,却是再消受不起旁人了。   白烬时常写到一半,忽然又断了后话,怕是急着处理什么军务,搁置一旁,再回来时已然不知写到了何处,笔迹一划,只好下次从头来写。烟杉停   孟凛看着失笑,头一次见着白小公子的事无巨细,孟凛这一个月的患得患失被他用忙碌来填满了,可他倒腾着空间出来,如今竟是还能放进去这些新添的欢喜。   等到孟凛将信来回又看了遍,却又发现这平淡又细腻的信中,全然没带了一点忧愁,白小将军临到阵前,刀光血刃之下,一点杀气纵横也没填进去,全是那冰封万里的肃杀下淙淙流着的清泉,缓缓流淌。   孟凛将信收好,放在了桌案下,随后又拿起近来要看的文书,复又看了起来。   白烬未在信中给孟凛说及战事,战报却说了白小将军首战告捷,凉州起了风沙,五部奚的兵马本想借着多年生存的优势伏击,却被白烬看穿来了瓮中捉鳖。   这番大捷让京城人人喜乐,仿佛见了来日的希冀一般,朝堂上松了口气,朝臣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妍单挺   接连两月孟凛都收到了家书,白小将军前线奋战,给孟凛的书信依旧是报喜不报忧,不言苦累,却是说起他在边陲吃到了新鲜的瓜果,京城从未见过,他从一当地农夫那里吃来,觉得甚是好吃,说要带给孟凛尝尝。   前两次的信里白烬都结尾仓促,可最后一次,白烬却是滴了一滴笔墨上去,仿佛踌躇已久,终究还是写下:“思君已久,万望回信。”   “……”白烬这是在怪他没有回信了。   孟凛拿起笔来,方觉自己曾经撩拨得白烬说不出话来的日子仿佛远去好久,现在今非昔比,白小公子一时占了上风了。   场子找不回来孟凛觉得不甘,一时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从府里的桃树结了几颗果子写到后院的鸟窝里多了几颗鸟蛋,又从林净山近日出诊自己摔了跟头写到一向稳重的应如晦在朝堂竟然和吏部的人吵架吃了败仗,他还给林归放了几天假,没有他每日督促,府里厨子做饭没了分寸,竟给孟凛养胖了几斤肉……   行云流水的笔迹之后,孟凛还挥毫画了几朵小花,开在山坡,假装就是花开遍野了,最后才题上了他的名字,然后塞进了信封里。   烽火三月,回信跟着小将一同去往了北方。   ……   寒来暑往,已是夏日。   孟凛还在念着上次的回信,可时间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他竟是什么都没等到。   不经意的两场大雨,带着暑气扑面而来,京城放了晴,那烈日就得了势,一日一日地炙烤京城,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大捷的消息孟凛知道得比旁人都晚,是他见着人人欢喜,才知道了五部奚重新求和的请求,孟凛这才舒了口气,也就算起了白烬归来的日子。   直到那往常送信的小将又找上了将军府。   孟凛有礼地将他请进了门,夏日里天热,孟凛给他倒了杯凉茶,“不知白小将军的归期如何?”   “这……”那小将仿佛有些坐立不安,他方才从宫里出来,本是大捷,脸上却并无喜色,他踌躇道:“孟大人……属下知大人与白小将军关系匪浅,这才将实情告知……”   “实情?”孟凛手间一顿,他将茶杯递过去,“发生了何事?”   小将不敢接茶,却是抱拳单膝跪了下去,“此次与五部奚一战,白小将军料事如神,此战乃是大捷,可……”   “战事胜了,白小将军却……”他一咬牙,“失踪了。”   “失踪?”这话出口孟凛已然先压了声音,“你,你详细说来。”   “是。”小将道:“我军于河西一战将五部奚退敌百里,那塔尔跶已经是投降提议和谈,次日就听闻消息塔尔跶即将带兵撤退,五部奚派人亲到凉州和谈,正那日晚上,白小将军擒获了一队潜入的敌方探子,从中得知了塔尔跶撤退的行踪,白小将军那日召唤楼少将军说了些今后的安排,就孤身一人出去了,可之后竟是……不见了踪迹。”   “楼少将军也不知小将军去了何方,只差我等封锁消息等候几日,依旧没等到白小将军回来,却知道此事不能走漏风声,不敢声张,只好让属下来告知六殿下,也一并知会了大人您。”   孟凛的手抖了下,那杯凉水有些撒在地上,他思忖着抬了抬手,“你先起来,这事陛下知道了吗?”   小将站起身来依旧垂着首:“此次回来先是禀告了和谈一事,是……是应大人的意思,说是这事暂且秘而不宣,边陲之地形势复杂,恐对白小将军不利。”   “是……是……暂且如此。”孟凛将杯子拿了许久,干脆自己一口喝了下去,润了他干涩的喉,他深思道:“我去趟六王府。”颜删婷   ……   六王府上聚了应如晦,他仿佛知道孟凛会来,备了茶水等候多时。   孟凛有些心烦意乱,他知道白烬极少冲动,加上从前出征时顺利归来,这无端出了变数,打得他猝不及防,但六皇子齐曜在场,孟凛不便发作,只好敛眉落了座。   齐曜却也是焦急,他端着茶杯却不入口,“我听军中来报,白小将军这几日并无异样,他又一向稳重,如今这个形势,他定然并非会无端出走。”   “孟大人,你也莫要着急。”齐曜看着孟凛眉头深锁,不禁关怀道:“我等皆心系小将军安危,今日父皇召了我等进宫,已经在商议和谈的事宜,此事交由礼部来办,赴凉州和谈,届时依旧是大军压境,白小将军应当……”   齐曜叹了口气,不知如何说道,只好喝了口茶。   礼部……孟凛瞟了眼应如晦,应如晦一直不言,孟凛本就看他不怎么顺眼,上次他推着白烬入火坑的事孟凛至今记得,如今看他安坐,孟凛心里更有些不悦了。   “应大人。”孟凛沉了语气,他自知不应发作,还朝他拱手拜了一下,“不知礼部筹办和谈,是如何安排?”   应如晦像是等着他发话,随之不大明显地抬了下嘴角,“小将军失踪事宜如今并未传出,但我猜想并非是遇到什么危险,他既然是自行外出,恐怕是有什么要事去办……”   “孟大人,你不妨想想,白小将军是否有什么可办的事情?”   “……”孟凛担忧的其实正在此处,旁人不知白烬的身份,可孟凛知道当初白烬的父亲因何罪名而获罪身死,当初白延章与五部奚勾结延误南方战机,若是要论及这事的真相,北朝知道的人怕是都要死光了,其中事实白烬怕是要去问到五部奚的头上,莫非……   孟凛摇头:“战事白小将军尚且不与我提及,何况此事,应大人,你既知道我要来此处,还烦请莫要再卖关子了。”   “礼部负责和谈事宜,不日就要启程。”应如晦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翻开,上面竟是空白,“其中人选还待今日呈上,孟大人在翰林院,应当马上就会看到才是。”   孟凛盯着应如晦的眉目看了会儿,“应大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才肯奏请陛下让我一道前往?”   应如晦把折子丢在桌上,一只手扣了上去,“孟大人说得跟交易一般,但是还真有些事情,想跟你说道说道。”   果然……孟凛的手不禁微微攥起,他将应如晦大抵会说的话心里过了遍,再抬首时从容地弯了下嘴角,“请说。”   这场面之下,齐曜却是轻咳了声,他脸色微变,然后站起身来,往一旁去了。   应如晦视线跟着齐曜离去的方向回来,“六殿下本是不愿我这般做的,可是为了大计,恶人都由我来做。”   “淮北初见,我便觉得孟大人定然不凡,此前是白小将军一力举荐,想让你与我等同气连枝,如今孟大人果然一鸣惊人,是我等幸事。”应如晦身子坐正了些。   “今日本是有要事相商,但是我这个人有些毛病,正事之前,还有些私事想要同你了结。”应如晦眉眼一弯,带着些意味深长:“我自己坦然地说了实话,若是没有换得旁人的坦诚,往后都要心里不安,孟大人,你可知道我在说什么?”   “……”提到淮北,孟凛就知道他还在纠结什么,不禁心中腹诽:都过去大半年的事了,应如晦怎么还在这里纠结坑过他的事,我早先是给他使过绊子,但他如今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那伤还是我给他看的,怎么就心胸狭窄地记到如今了。   孟凛沉眸想了会儿,忆及白烬,他忽地起身,如同以往在淮北时朝应如晦拱手一拜,“从前因白小将军之事同应大人多有误会,做了些不识时务的事情,今日向大人赔礼道歉,还望大人莫要怪罪于我,但是……”   孟凛拜完了,却是昂起首来,几乎有些俯视地样子看着应如晦,“我早先以为应大人生于高门大户,定然是心胸开阔,实在不该跟在下一般小肚鸡肠,却未曾想到……”   孟凛嘲讽地笑了一笑。严扇艇   “一码归一码,既然大人这么说,那我接下来要商谈的事情,才有得谈。”应如晦也站起来,“早先不大确定,是否是孟大人将周琮与童慎耍得团团转,如今确定你有如此神通,才敢来跟你说接下来的话。”   应如晦将手里的折子做了个递出的动作,“我想用这和谈使的身份,向孟大人索要一物。”   孟凛带着些冷然地瞟了眼折子,“应大人请讲。”   “岭中。”应如晦着重道:“孟大人手上握着的……岭中之地。”   ……   作话:   因为上次不小心把上一章发了两次,把小心翼翼弄的章节数字弄乱了,唉好可惜   白小将军不在的时候孟凛化身工作狂,但大家不要学他,他是卷王,自己把每天的工作干完就行了 第55章 入城 “他怎么就……这意思像要赖上我了。”   几近半月之后,北朝派出的和谈使抵达凉州。   北朝打了胜仗,因而大宋的和谈显摆足了阵仗,那驻扎在此的大军鸣笛以示威严,和谈使的仪仗从城中排到了城外,比公主出嫁还要盛大。   礼部侍郎应如晦亲自出使和谈,他还奏请了陛下,让新科状元孟凛一道前来凉州拟写和约。   和谈使入住守城将军楼霄的官邸,为防人多眼杂出什么意外,官邸给围得如同铁桶,但旁人不知,随使的孟凛并不在其中。   五部奚南部有一边郡,名为乌图。   五部奚为五部奚族联合,南方与大宋接壤的地方大多是木昆氏的领域,乌图靠近大宋,又连接南北,一向繁盛,南来北往的商户时常来此,但近日城中戒严,因出征的塔尔跶将军正落脚此地修整,塔尔跶打了败仗,闭门不出,没人敢上门打搅。   但城里的生意不能不做,城门口现今排起了长队,驾车的走路的,全在仔细搜查,若不是城里做生意的熟客,一概不准进城。   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城门,赶车的是个精壮的汉子,他衣着普通,手上却是带了个价值连城的宝石扳指,江湖人称“扳指张”,都知道他走南闯北,不止做南北两朝的生意,边陲他也插上一手。   扳指张打量了城门口的长队,下意识就在转动手上的扳指,他后仰靠着马车帘子,“这乌图城里戒严,怕是不好进啊。”   帘子漏出一个小缝,正是孟凛坐在里边,他身边靠着陈玄。   孟凛客气道:“张先生的名声如此之大,谁人不给你三分颜面,区区一个城门,自然不在话下。”   “诶——公子你这就抬举我了。”扳指张一边推辞,一边目光往帘子里瞟了眼,“岭中,你看岭中何时给过我颜面?”   孟凛知道他的意思,随即从怀中掏出个铃铛,手间晃悠一下,低沉的铃铛声像是低鸣,在这狭小的马车里呜鸣了一声。   孟凛抬眼笑道:“此后岭中自然会给张先生颜面。”   扳指张咧嘴笑了,“多谢公子。”   “驾”了一声,马车朝着城门口去了。   连日奔波,孟凛显得有些疲惫,陈玄在马车里给他递了水壶过去,“公子可还撑得住?”   孟凛把水壶推开了,“无妨,进城落脚再行休息。”   城门口的守卫认得扳指张的宝石扳指,这人时常来做生意,偶尔也还做些善事,乌图修城门的时候他还添过砖瓦,因而进城很是顺利。   岭中在江湖中堪称神通广大,横亘南北两朝之间,没有官府管理,哪怕是为了南来北往的方便也大多给他们一个面子,振臂一呼自然会有人往上凑。   孟凛实在是被连日的马车坐得快要散架,他坐在客栈的桌前揉着眉心,还在思虑偌大的乌图城要如何找到白烬。   白烬平日里稳重,可孟凛知道他身上背负的重担几何,比起国恨,家仇的分量孟凛前世无从体谅,却是知道白烬心里的苦痛,当年白延章被指认与五部奚的将军塔尔跶来往,孟凛那时还在南朝,不过些微有所耳闻,但猜想白烬在这北方边境有事要做,大概只会是和这塔尔跶有关。   ……孟凛想着想着,竟是有些头疼。   陈玄察言观色道:“公子还是先行休息,属下去寻觅白小公子的踪迹。”   孟凛本想拒绝,可胡搅蛮缠的困意让他思绪都有些乱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叫我起来。”   “是。”   孟凛才沾了客栈的床,就立马睡了过去。   陈玄照看孟凛入眠,仔细把门窗关好了,才去摸索了下城中的大致情况。   睡意昏沉,孟凛竟是做起了梦,又梦见了件祁阳的往事。   孟凛那时候就身娇体弱,虽是有个开医馆的师父,但该看病的钱他是丁点也不能少了人家的,一天到晚地靠岭中补贴,旁人看他日日闲在家里却又有银子拿得出手,多少会传出些流言蜚语,因而孟凛在外边摆了个摊子卖起了书画来。   可他画些山啊水的也就罢了,画人像不仅画仙子神人,还画他自己,画着画着竟给自己惹了麻烦。   临县有个财大气粗的财主老爷,家中娇养了个大小姐,大小姐时逢婚龄,家里又不差钱,照着美男子的画像来选,一来二去看上了孟凛。   那大小姐的混账爹手段狠辣,求亲给孟凛拒了就起了得不到就毁掉的主意,先是散了孟凛出去拈花惹草的流言蜚语,又是找了打手过来要砸了他的卖画摊子。   孟凛呆在家中生了几天的病,对那流言蜚语可算是充耳不闻,见着别人异样的神色心里有惑,却还没来得及询问,就给人当面砸了他的生意。   那凶神恶煞的大汉扛着把大刀,横刀就把摊子断成了两截,书画卷轴滚了一地,“不识时务,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言不发就开打的江湖人孟凛见得多了,他也不怵,还在盘算着怎么让陈玄出来把他碎尸万段。   孟凛冷漠地看了眼他的大刀,正打算后退不小心碰着旁边的杯子摔杯为令。   大刀一扬,映着当日的阳光反射出一线白光,那反光却是戛然而止了,一把长剑顿时穿插其间,锵的一声将砍刀拦了回去。   “白,白烬?”孟凛一愣,那后退的动作失了力气,杯子给轻轻撞倒在地,竟是没碎,还囫囵打了几个转,孟凛带着些柔弱地摔在了地上。   白烬外出游历已经一个月了,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孟凛一边还在惊讶,另一边已经庆幸自己没把身边的陈玄唤出来了,下意识地就作出副委屈的模样,“哎哟小公子,我摔得可真疼。”   白烬一击退了人,立马就回头看了孟凛,他那眼里晃过了丝奇怪的神情,白烬伸出手来,拉了孟凛一把。   他敛眉问:“发生了何事?”   见了白烬,孟凛立刻换了种不怵的方式,有了倚仗似的耷拉眉眼,“我今日才刚出来做生意,就遇着这个人来找我茬。”   孟凛拉着白烬的衣袖,“小公子,如果不是你来,我今日可就遭人迫害了……”   白烬眉头一皱,他不太明显地把手抬了些,却发现孟凛扯得太紧,自己抽不出来袖子,他端正神色问面前的大汉:“你为何要在此生事?”   这大汉从邻县过来,不认得白烬是秦老将军的徒弟,看他年纪不大就不以为然,依旧是恶声道:“你管什么闲事,老子今天不仅要揍这个小白脸,还要把他带走!”   这恶声之后,孟凛扯着白烬的衣服丧气道:“白烬……你帮我揍他……”   “……”白烬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出剑片刻间就把那凶神恶煞的大汉打倒了,那人还不可置信地撑地起来,却被白烬一剑指在喉间,“你还未回答我,为何要在此生事?”   “他……”大汉支支吾吾地看了眼后面的孟凛,一口咬道:“是他,他……他欺负了我家小姐!”   “你瞎说什么!”孟凛立马变了脸色,他还不知这几日的流言,却是猜着情况已经做出冤枉的表情,“定是你家小姐得不到我,就要败坏我的名声!”   “小公子!你见我如此身娇体弱的,今日分明是他在欺负我,怎么说这种昧着良心的话……”   白烬其实是一路听了流言,有些奇怪的不大舒心,可白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看着这场合,瞬间就把剑锋指向了那个大汉,“他说的可是实话?”   那大汉咽了口口水,看着冰冷的长剑,又摸着额头的冷汗,赶忙改了说辞:“少侠饶命!我我我……我都是拿钱办事,饶我一命……大恩大德……”   白烬剑势不改,但见他这样子,顿时就有些心软了,“好……”   “不成!”方才还有些可怜的孟凛当即上前一步,“白烬,你可不能如此轻易饶了他,我这书画的摊子被他毁了,往后连药钱都付不起,我可比他可怜多了。”   大汉还在求饶,“那那那……我赔钱?”   “好。”孟凛一口答应,“破财保命。”   “……”白烬收剑后退了步,看着孟凛收钱笑得正欢,一点没有半分方才的委屈。   “孟凛。”白烬见他收捡着地上的东西,还是忍不住问:“你当真不曾……不曾……”   “算了。”白烬帮他一道捡了幅画,“没什么。”   “?”孟凛转头一想,他忆及今日旁人的异样眼神,又想起那大汉说他欺辱他家小姐的事情,大概猜出了些眉目。   “小公子。”在祁阳时孟凛是个演戏的好手,反正那时候他也没什么想要筹谋的以后了,在白烬面前哭一次也不算什么大事。   “我那日不过拒了次婚,我与那邻县的小姐连面都没见过,怎么就要去给人当上门女婿了?嫁娶之事怎么能强求,我本是清白之身,却被人求亲不成毁坏名声……”   孟凛说着将书画取了下来,那画上画的还是他自己,“早知道就不把自己画得这么好看了。”   “……”白烬欲言又止,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他端详着那画看了几眼,一把将之卷了起来,“你还是……还是先回去吧,我去替你付那王大夫的药钱。”   孟凛感激涕零,又是一顿缠着白烬,白烬才刚回来,就给孟凛灌了一耳朵的言语。   随后孟凛又是问他,“白烬,你说我身娇体弱的,若是以后你不在,被人给欺负了,我可怎么办才好?”   白烬很想说:“他怎么就……这意思像要赖上我了。”   可白小公子说不出这等冷言冷语,他思索了一番,“以后我若同你相距不远,在同一城中,你就……”   “……”   孟凛忽地醒了过来。   他睁眼便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仿佛炸开了锅,身子没有力气,孟凛费力地给自己把了个脉,无奈地想:“我怎么,怎么这时候病了……”   “公子。”陈玄才刚算着时辰回来了,本不忍心喊孟凛起来,却没想他自己醒了,陈玄凑过去正要扶孟凛一把。   可孟凛有些迷糊道:“陈……陈玄……”   陈玄顿觉奇怪,他犹豫着去摸了下孟凛的额头,“公子!”   孟凛的额头几乎烫得吓人,陈玄摸着烫手山芋一般收回手,当即道:“我去请个大夫过来。”   “慢……慢着。”孟凛费劲去拉陈玄,“先……先去替我……办件事。”   陈玄听命弯下腰去,几乎凑在了孟凛的嘴边。   他听了吩咐,“……是。”   孟凛见陈玄离去,这才安心地闭上眼。   白烬……当初白烬同他怎么说的来着?   “以后我若和你相距不远,在同一城中,你就……”   白烬很是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孟凛接过话去,“那我大喊你的名字,你能听到吗?”   “譬如……”孟凛扬声喊道:“白烬救我!”   这喊叫拖了些长长的尾音,竟还叫出丝缠绵似的。   “……”白烬默然地想:“他喊得好丢脸……”   白烬咳了一声,“你若是情况紧急……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我能听见。”   “你不喜欢啊……”孟凛眨着眼看白烬的表情,“可是小公子,你看我身边还有谁能倚靠,我也就能指望你了。”   孟凛想着想着,恨不得给当时的自己一个巴掌,但凡从前跟白烬说话的时候正经一些,如今能连带着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怕是真不怪白烬误会自己的情意吧……   但那时孟凛是真考虑了一番,“白烬,若是以后我寻不到你,又实在想见你,又该当如何?”   “这样吧。”孟凛自问自答:“桃木能来辟邪,上刻神荼郁垒二神挂门左右两旁,我若是寻你,便将其置换顺序,又挂桃木枝于窗户上,茫茫人海寻人不易,只能祈求你恰巧能看到。”   “如若你看到了……”孟凛笑着凑到白烬的眼前,仿佛真诚发问:“可否能前来一见?”   白烬见他眉眼明镜,里头仿若清潭,“好。”   作话:   小剧场(一些废稿改的):   白烬重生不久就在盘算着如何攒钱买个新房子,这样就能哄着孟凛去跟自己一起住了,因而那时候白小将军就一直在省吃俭用省钱钱。   一日白烬遭人刺杀,那些刺客好不讲理,伤人就伤人,非得在他坐着马车归去途中,好好的马车给他们捅了个大洞出来。   “……”白小将军可心疼自己马车了,花钱买个新的好贵!   因而白烬冷漠地一剑挑翻了来的刺客,那些刺客以为难逃一死,恶狠狠地道:“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可白烬在他们肩头蹭了蹭刀上的血迹,只冷冰冰道:“你们坏了我的马车,所以……”   “破财保命。”燕杉厅   刺客内心:“???堂堂白小将军,这么缺钱的吗?”   哦莫 ,原来都是跟老婆学的 第56章 重逢 “我很想你。”   夜里,窗户大开,月光斜穿入户,照亮了窗前一株桃木枝。   这桃木枝是新摘下来的,可惜不过一日,就给太阳晒蔫儿了叶子,陈玄看天色已晚,将那桃木枝取了下来,正要关上窗子。   一阵清风和缓飘过,陈玄当了多年暗卫,嗅到危险极为敏锐,下意识后退时拔出藏于腰际的短刀,快速地将个黑影般的人拦在了窗前。   刺出的动作比眼神更快,陈玄没看清面前是谁,就已和那人交手了几招。   那黑影闪躲着身形,拳脚间避开了刀锋,但他并不想缠斗,抵着对面的手腕,仿佛是猜测地喊了声:“陈玄?”   陈玄心里骤然一惊,他立马刀锋偏转,后退方才看清对面的是谁。   “白小公子?”陈玄又立马住了嘴,他一时不知进退,思绪一岔,“你,你认识我?”   白烬站在窗前,仿佛置身在月光和烛光的交际处,他穿了身掩人耳目的黑色衣服,像是许久未修边幅了,显得有些随意的狼狈。   白烬喊出后方觉不妥,但又觉得如何作答都有些刻意,他干脆关上身后的窗子,直接问道:“孟凛可是找我?”   这么一问给陈玄忘却方才疑惑,他苦涩道:“公子,公子病了。”   白烬朝中陈玄偏开身子的方向往里走,听他一边说着:“公子从京城一路舟车劳顿,不知为何睡了一觉就病了,白日请大夫过来看过,现在才刚服了药睡着。”   白烬心底一沉,他在床边撩了下床帐,见着了里面面色惨白的孟凛。   他伸出手想去摸孟凛的脸,手间却是顿了下,他回头道:“陈玄,我认识你的事……你莫要同孟凛说起。”   随后又补充道:“我知道你这事,并非是你职责有失,孟凛他……他有你是他的运气。”   白烬记得陈玄,记得常叔,还记得那个给孟凛报仇接连刺杀了自己整整四十七次的人,孟凛身边并非没有真心待他的人,这些人在他死后依旧为他奔波劳累,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罢了。   陈玄一时语塞,没想到少言寡语的白小公子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着自家公子犹豫了会儿,“……是。”   白烬的手这才碰了孟凛的脸一下,孟凛刚退烧,脸上还残着些热意。   “孟凛。”白烬小声地喊了他一声,心里竟也如久别重逢一样有些复杂,白烬辨着他的五官和轮廓,有些心疼道:“信中写你胖了几斤,怎么看着还瘦了。”   “是我让你挂心了……”   几近半年,白小将军在战火里仿佛生得硬朗了些,上个月在战场上,被火器炸飞的石子擦着他的脖颈,留下条小指长的血痕,军中伤病难好,如今还有条没消的痕迹,白烬的手上也似乎越发粗糙了,他不过碰了下孟凛的脸,又怕打搅他把手收了回去。   白烬只留了柔软的目光落在孟凛身上,曾几的约定他记得清楚,其实他早猜想过孟凛会来找他,可他又不敢确定自己在孟凛心里的分量,一面在思念与担忧里推敲情谊几何,一面又担心孟凛奔波的安危。   见到孟凛真的来了,白烬意料之内地被自己的心虚给打败了,纵然他这一趟有些不可不做的事情,可是惹得孟凛真的生了病,他又心疼死了,心疼得压过了对他的想念。   许是白烬的眼神太专注了,睡得并不安稳的孟凛皱着眉头,似乎是感受到了有人看着,缓缓睁了眼。   孟凛眨眼了好几下,“白……白烬?”   可病了的孟凛欢欣都带了些有气无力似的,他艰难地勾了下嘴角,“就知道你会……咳,咳咳……会来。”   白烬就笑不出来了,“你还是不该来的。”   “这就是小公子不厚道了。”孟凛忍着头疼,想起身却被白烬按在原地,“挑了这么个时候,这北方白天还是艳阳,晚上又骤然变冷,我许是水土不服,加上刚出京城时不便离队,可应如晦的车队走得实在太慢,他那个走法,光是路上折腾就让人受不了了。”   “白烬。”孟凛从被子里些微探出手来,往白烬衣袖边扯了扯,“我都怪在应如晦头上,你别多想。”   白烬看着孟凛不吭声。   孟凛想想,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就这也能生病,他目光往一旁扫了扫,见着了碍眼的陈玄,心里忽然又想起他从前藏了陈玄这么多年,如今还是给白烬见着了,可他头疼时脑子里一团浆糊,懒得再纠结这些,“陈玄你先出去。”   陈玄出去了,孟凛才用那一点精神想起了当下要面对的事情。   如今许久未见,孟凛很想说:“白烬,我很想你。”   可他还未开口,白烬靠在床边微微倾身,竟是低声先道:“孟凛,我很想你。”   上一回的缠绵犹在心头,其实也不过是过了半年不到,孟凛呼吸一滞,他感受到熟悉的白烬气息靠着他逡巡不去,他方才一眨眼,白烬就浅浅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孟凛也没力气去想拒绝的事情了,上一回他几乎就是默认了白小公子的情谊,半年他也想明白了,若是今后于理不容,为着白小将军的前途,自己定然大刀割舍其中的牵扯,但倘若未来走得一帆风顺,成全……成全了他也……未尝不可。   至少当前看到白烬没事,虽然他心里有白烬为何失踪的猜测,但他那悬挂多日的心才终究是在这平常的会面里,四平八稳地落了回去。   孟凛顾自闭上眼,“白烬……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好。”白烬放轻了声音,他视线落了下孟凛拉他衣袖的手,任他拉着,“我守着你。”   烛火昏暗,白烬的身子靠在床边,他特意侧了身子,堪堪给孟凛挡了亮光,他身影下孟凛呼吸和缓地睡了过去。   ……   睡了这一夜,孟凛退了烧,竟然好了许多,晨时陈玄喊人送了早饭过来。   等到人退了出去,白烬从那送来的饭菜里挑了碗清粥,孟凛本想自己起来,却还是给白烬拦下靠在床上。   孟凛脸色好了些,他看着白烬端碗过来的动作,笑道:“怎么小公子,今日轮到你给我喂粥喝?”   “嗯。”白烬手间舀了舀清粥,他淡淡点了头,“我喂你。”   孟凛诧异地往后一仰,竟然磕着了头,他揉着脑袋“嘶”了一声,对这突然的甜蜜还有些不适。   他觉得自己还真是有些奇怪,如若是以前,他就是缠着白烬也要调戏他一番地喊他给自己喂粥,可挑出些不明不白的情愫之后,如何亲密他都觉得有些奇怪了,倒是白烬,怎么这般从容不迫地主动起来的呢?   孟凛给陈玄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想说,这事儿别劳烦白烬了,让陈玄来做。   可陈玄自以为一眼看破玄机似的,他一拱手,“属下告退。”   然后快步地出了门去,还带上了门。   “……”孟凛内心波澜壮阔:没用的东西……   白烬见他眼神飘忽,知道他在别扭,他太了解孟凛了,可从前孟凛给他喂药的时候,也从来没管过他的意思,白烬直接舀了一勺到他嘴边,“先喝了粥,等会还有药要喝。”   “……”孟凛垂眼看了眼嘴边的粥,还是张嘴吃了进去。   这一碗粥,白烬硬是没把碗递过去,生生喂着孟凛把粥喝完了。   “白烬。”孟凛粥喝完了,他神思也清明了许多,他这才问道:“你知道……你这段时间算是失踪了吗?”   “知道。”白烬把碗放在了桌上。   白烬沉默了半晌,他似乎深思熟虑之后,才对视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都告诉……孟凛并非怀疑其中的分量,但这事若与他猜测的事情重合于一起,白烬真的能说吗?   “我父亲……”白烬垂眸默声了许久,才又抬起头来,他主动道:“我父亲是……”   “白烬。”孟凛猛然拉住他的手,他语无伦次一般打断了白烬,“这话,我来……我与你,与你说个故事吧。”   白烬听了缄默,孟凛就往后说了下去:“前朝,前朝尚未动乱之时,朝中大将三足鼎立,秦老将军征战沙场,楼大将军护卫皇城,还有一位……名为,名为……”   这名字难以启齿,白烬已经接过去道:“名为白延章。”   孟凛不觉叹了口气,不管背后真相为何,如今的盖棺定论中,白延章的名字一旦同白烬一起公布于世,白小将军就是乱臣贼子之后,那他的功绩和荣耀恐怕顷刻归于尘土,背着乱臣之名的感觉,孟凛太懂了……   孟凛像是说故事一般往后道:“白大将军是朝中世代名将,其家族为了大宋开疆拓土,为我辈钦佩已久,当年五部奚一战,白大将军披挂上阵,那时大宋南北难支,又朝中生变,是白将军打败了塔尔跶的大军,又接连入京勤王,斩宦官肃清朝政,可谓是彪炳千秋。”   “可,可方才过了不到十年,这功绩反倒成了罪过。”孟凛言语间不觉沉重:“苦苦退敌成了延误战机,对敌当前成了通敌叛国……后来风声转得太快,逼宫真假尚且不知,白大将军就已被钉上了罪名,白家也……”   孟凛不忍地看了白烬一眼。   “是。”白烬微微垂着眼,仿佛是千百次的练习之后,方才这样面无表情道:“旁人说白延章与五部奚的塔尔跶书信串通,为南朝拖延战机,实为叛国之举,可……”   孟凛揪心地想,他是如何也不能将母亲的事情说得如此飘然如旁人的,他比白烬还要不忿道:“可那并非真相,白大将军忠心为国,白家的多年忠孝仁义事事周全,就算是我,也难以相信当年的真相就是如此。”   白烬将眼眸抬起来,那其中掩起的伤心难过仿佛只是有个看似坚硬的外壳,内里其实柔软极了,他嘴唇颤了下,“其实我父亲……我父亲是……”   “我知道。”孟凛仿佛听不下去了,他忽然拉过了白烬的手,让他往床上更靠近了些,他又费力地起了身来,用着一种跪坐在床上的姿势,伸长双手地去抱住了白烬。   孟凛在白烬耳边道:“白小公子,我知道。”   我知道你父亲是白延章。   这一抱几乎直戳了白烬的内心,他那坚硬的外壳忽地被孟凛长驱直入了,猛然就碰到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多年来不与人道的家仇让他几乎日日绷紧了心弦,时刻不敢忘记家族的荣辱与兴衰,即便白烬知道孟凛知晓他的身世,可如今与他共叙这讳莫如深的往事,依旧是让他惊心动魄,仿佛是鲜血淋漓地拔下他心底一根刺头,竟是痛得他畅快淋漓一般。   孟凛这两日也不掩盖自己了,陈玄让白烬看就看了,自己知道白烬身世这事他知道就知道了,此刻他心中只觉得白小公子实在不易,他身上无形的重担旁人见不着,孟凛却是多年来日日看得清楚,他想:至少我可以帮他分担那么丁点呢?   白烬感觉自己是在高悬之时被人接住了,他维持着这个前倾的动作被孟凛抱了一会儿,可他看孟凛穿得单薄,又是跪坐在床上,于是轻轻地将孟凛的手拿开,作出一个要扶他躺回去的动作。   “孟凛……”白烬扶着孟凛时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忍不住昂了下头,像是想去蹭他的脸。   “白小公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孟凛似乎是知道白烬的意思,他眼尾带了点笑,目光在他身上停留时不觉扫到了他的颈侧,孟凛忽地心底一动,他身子前倾了些,竟是顾自地朝白烬脖子上没消的红痕处吻了上去。   极为敏锐的皮肤触及到嘴唇,白烬甚至感觉到一种湿漉漉的柔软触感,从他脖间短暂地划了过去,白烬不自觉地身子颤了下,这轻柔的动作撩得他忽地起了心火一般,待孟凛抬头,白烬从那略高的位置,往下与孟凛对视着。   看了半晌,白烬忽然一手托着孟凛的后背,又一边轻推着他往床上倒了下去,然后双目缠绵之时,白烬顺着视线,吻上了孟凛的嘴。   ……   作话:   陈玄是有些眼力见在身上的 第57章 呼云 “可她还是葬在了广袤的大草原上。”   孟凛的病好得倒快,不过两日就差不多大好了。   喂粥喂药这种事白烬仿佛尝到了甜头,不管是一开始孟凛那别扭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还是后来他习惯了温存的样子,怪不得从前孟凛喜欢趁人之危地调戏自己,这几日下来,他甚至觉得孟凛一开始的别扭是他欲擒故纵的把戏。   但是孟凛病好了,白烬的正事不能耽搁。   白烬才刚放下药碗,“孟凛,你今日好些休息,我,我出去一趟。”   孟凛很少跟白烬提及他要做的事,像是创人伤疤一样,可他还是坐在床上拦了白烬一胳膊,“白烬,你要去古漠别院吗?”   古漠别院是这乌图城中守卫最严密的地方,放在大宋相当于皇室里的行宫,如今塔尔跶将军就在此处落脚。   白烬犹豫之际点了个头,“嗯,但你,你不能跟我去。”   “小公子,我都还什么都没说呢。”孟凛笑着将披着的衣服套了衣袖,“你可否跟我说说你的打算?”   白烬在孟凛床边坐下,“旁人说,说我父亲同塔尔跶互相通信证据确凿,如今书信已经毁了,既无物证,我只能去亲口问塔尔跶。”   “但前些日子五部奚内乱,此次塔尔跶战败,我怕他回去城都活不了多少时日,这次不去,往后怕是要没有机会了。”白烬轻叹了气,“早先也怪我没同楼远说清楚惹你担心,但他替我遮掩不了太久,如今过了这么久,我今天该走这一趟了。”   听了这话,孟凛特意凑近了去用胳膊挽了白烬的肩头,“我这两日特意让陈玄去古漠别院打探了一番,里头守卫森严,你若是一个人去,我还是多少有些担心你的安危。”   “无妨。”白烬微微偏头看孟凛的脸,“你未到时我打探数日,古漠别院里的守卫图我已经画了大概,想来见他一面应该不算难事。”   “既然不难。”孟凛手里些微用了力气,仿佛勾着白烬凑近过来,“那我可以……”   白烬坐怀不乱一般,还未听孟凛说完,就已经眉目微沉,“不可以,我说了你不能去。”   孟凛做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小公子是怕我拉你后腿了……”   “安危之事。“白烬神色认真,“我不敢同你玩笑。”   “……”说到正事,白烬总还是油盐不进的,孟凛别无他法,无奈道:“可我还是担心你……”   他话间一顿,有些话哽在嘴边不便说出,若是论单打独斗上阵杀敌,白小将军无往不利他并不怀疑,可是诡计阴谋人心算计,从前的白延章输了一头,白烬独自去问……孟凛还是有些担心他是否能处理好其中的轻重缓急。   “也罢。”孟凛将手收了回来,“我让陈玄去跟着你,他是我此行特意找的,只走这一趟的话,应该还是武功够用。”   “好。“孟凛收手时胳膊擦着了白烬的耳侧,他仿佛是不大明显地偏头去蹭了下,白烬和缓道:“你等我回来。”   ……   几近午时,古漠别院外。   白烬还在不远处望着院墙,陈玄站在白小公子身后,他一面记得自家公子的嘱咐,尽量同白烬少搭些话,一面又有些欲言又止。   “白小将军……”陈玄忍不住道:“如今青天白日,现在打探是否有些不大方便?”   现在将近午时,白烬也并未换什么衣服,带着陈玄就直奔了别院,旁人打探也多少会考虑些隐蔽事宜,怎么白小将军的正大光明处处都要这般顾及?   白烬对着日头看了眼,“古漠别院每日换班三次,午时之前人心浮躁,正是守卫松动的时候,反而晚上因为天色已晚,人手大增,这才选到午时,而且……”   白烬话间戛然而止,直接瞅准时机翻过了墙去,他回头见陈玄赶忙跟过来了,才简单解释了句:“塔尔跶有午休习惯,身边不放旁人。”   “哦……”陈玄应了一声,又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他身后。   陈玄从前跟孟凛呆在祁阳的时候,和白烬没有打过照面,他不像吴常那般看他长大成人,却也多少见了他的成长,如今他和公子……说不出道不明的关系,陈玄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白烬这些日子的打探并非无用,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翻进了塔尔跶的寝殿。   五部奚中的大将军地位堪比首领俟斤,塔尔跶掌着兵权,地位很高,他掌权多年,二十年前领兵的是他,如今还是他硬骨之下撑起木昆氏的族人前途,但这个老将军其实已经是垂垂老矣的模样了。   塔尔跶有个不外传的习惯,午时休息身边并不放人,空荡的大殿里只有他一个人,陈玄听命守在门边,白烬一人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一丝日光从门口照了进去,奚族古朴的木制花纹之下,似乎是扬起了灰尘。   “谁?”帘帐后传出个声音不怒自威,塔尔跶并未起身,接下来的话用的是奚族的语调:“哪狂孛之徒胆敢惹人安息。”   白烬没听懂话,直接一步一步往合上的帐中走去。   那帘帐中没了旁的动静,里头像是蛰伏了只猛虎,待白烬步子靠近,突然就伺机而动般地刺出弯刀来。   一把月牙形的弯刀同白烬的剑卡在一起,白烬注视着帐中步步谨慎,那动静突然,眨眼间就是金石相接。   “宋人?”塔尔跶穿着寝衣,赤着双脚踩在地板上,他看清白烬的脸后又换了语调,“你是……宋人那边的将领?”   塔尔跶花白了头,长辫下的面容也带了苍老,可他手里的力气似乎老骥伏枥,他弯刀一别,锵然退了剑去,“我族已经退敌,求和的使臣凉州求见,你还来干什么?”   他沉声地用了句奚族话:“难道你还想要我的性命?”   “塔尔将军。”白烬横剑后退了步,“奚族毁约入侵本就不是义举,从前木昆氏求和之心显著,你们的首领俟斤甚至给大宋递上密函,如今竟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塔尔跶听着宋话反应了会儿,“你叫……听下面说,你是大宋的新将,叫白烬,这次打了胜仗,你不去领你的功,来我这里干什么?”   “白烬……白将军……”白烬语气冷了几分,“你真不记得白将军了?”   “白……”塔尔跶刀间微动,一时闪了丝正午的烈日,记忆正同突然的日光一闪,穿越着往日的尘土突袭了塔尔跶的脑海——振翅的大雁飞过山脉,又被高山的寒意逼回了草场;刀锋相接的战场之上,砍刀声、嘶鸣声、哀嚎声充斥着耳际,苍凉的呼喊声淹没在了沙土烈火中。   “塔尔将军的选择无人可以撼动,呼云小姐思念兄长,又碍于迢路战火,只得今日托我送了书信过来。”   “大宋的皇帝若肯仁爱善待我族,我木昆氏也不愿此后刀兵相向,愿有臣服之心,但皇帝要看书信,我塔尔跶奉上就是,何必拿呼云来做交易。”   “呼云,别看了,大宋的那个将军已经死了,你眷念的宋土只有不见血的刀兵血刃,没有我奚族的纯粹草野。”   “呼云化作天上的云雨,化作草场的珠露,木昆氏的马儿吃不尽原野的野草,五部奚的兵马踏不进山裕关的城墙。”   ……   塔尔跶回过神来,他竟是用着标准的大宋中原语调说了个名字:“白延章。”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塔尔跶弯刀一抬,“你是来,为他讨回公道的吗?”   “公道?”白烬抬眼间握紧了长剑,“你说什么是公道?白延章同你书信往来,便是和你勾结为祸,是为通敌,历史不留罪人,塔尔将军,你如今可还活得正当好,旁人……旁人就没有你这般命数了。”   待塔尔跶听懂了,他竟是仰天大笑了几句,“你们中原有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放在臣子身上都适用,书信……我当年给出的书信更是家书,是你们的人偏要加上灾祸,是你们的皇帝要让白延章死。”   白烬指着剑逼近了些,“你说清楚?”   塔尔跶将白烬的眉眼好生描摹了一遍,他狂笑完了,晃荡一声弯刀掉了地,砸出一串的声响,“呼云受过白延章的恩惠,我不难为你,你现在离开,我不追究你的过错。”   白烬正大光明,他把横着的刀也放下了,“呼云,呼云是什么人?”   “塔尔呼云,我木昆氏的小姑娘,我的妹妹,比原野上最美的花还要动人,可她不眷念奚族的土地,她是飞过山裕关的大雁,她喜欢繁华的大宋京都。”塔尔跶摸了摸胸口挂的石头珠子,脸上露着怀念的神情,“可她还是葬在了广袤的大草原上。”   当年塔尔跶的妹妹塔尔呼云嫁去了大宋,草原长大的姑娘爱上了繁华,但一场战乱族群混乱,年轻的姑娘几乎一去不返。   白烬仿佛是听故事一般发问:“其中发生了什么?”   “我族首领俟斤要壮大奚族,五部奚的草场装不下渐渐丰健的马匹,大宋,我们的刀兵指向大宋,战火一起烽火漫天,我的呼云回不来生养的草野,大宋领兵的将领白延章替她传信,战场上刀兵相向的死敌,却肯抛弃恩怨,白延章……”塔尔跶坐在他的床上,苍老的面容下露了叹惋的神情。   “白延章死了。”白烬冷冷地朝他走近了步,“死于同你的书信。”   “我的信?”塔尔跶抬头眯了眼,“年轻人,我给的书信不过平常,你该问问你的皇帝,还有,逼我拿出书信的人。”   见白烬有些犹疑,塔尔跶豁然地展开袖子坐正,“想我大限也不过数日,也就跟你说些旧事——我的呼云嫁到大宋,遇到传信的白延章,后来时局稳了,她牵线愿意让我族木昆氏臣服大宋,忘了以前的嫌隙,可你们大宋的皇帝,要用诚意来换尽释前嫌,诚意不够的指点,竟是抓了我的呼云,用来要挟,要从我这里要走当日和白延章的书信。”   “给了书信也就罢了,我塔尔跶自当奉上,为何要用呼云来交易。”塔尔跶说到情绪激动,手握着床边的把手攥得死紧,“书信一给,白延章死了,什么叛国,什么通敌,家书几封,算什么反叛,而我的呼云,终于回到了草原,可草原再留不住这朵鲜花,这不是她要的土壤,呼云死了……”   这一言一句的解释往白烬心上涌去,仿佛是封存的往事喷薄而出,让他不知所措,一句一句的白延章从他心头缭绕,绕得他说不出的揪心难言。   这解释……竟是白烬从未设想过的。   “是谁?”白烬几乎睁大眼来问:“是谁从中传信,将那信递给陛下,又是谁,抓了你的呼云?”   “你不知道?”塔尔跶仿佛怜悯地打量,“如果不是你忠于的君主,那么,你朝还有一人,你们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叫……”   塔尔跶仿佛绞尽脑汁地作想,“齐恂。”   他重复又说了一句:“你朝太子,齐恂。”   作话:   抱歉最近好不容易补休到几天假期,终于出来玩耍啦,呜呜呜我在酒店熬夜码字,困了困了晚安 第58章 退兵 “岂不是要把我大宋疆土拱手于人?”   灼热的阳光射进窗户,正午的热意将蝉鸣都堵得静谧下来,空气中仿佛安静了半晌。   “你说是齐恂。”白烬握着剑柄几近抬起,“你有什么证据?”   “年轻人。”塔尔跶一脚踢开了些地上的弯刀,“我为什么要来骗你,那年日头正午的时候得到你国太子的口信,我将家书放进盒子交给了前来的使者,呼云才回了奚族的宫殿,可她受了欺骗郁郁寡欢,死在一个阴天的正午,我再也不想正午听到噩耗,午休身边再也不想见人,不然你今天怎么会有机会见到我。”   塔尔跶抬着眼与白烬对视,一瞬寂静的空气里,白烬从他些微带着浑浊的眼里仿佛看到了历经风霜的苍茫过往。   塔尔呼云……五部奚的女子生得同中原的姑娘并不一样,白烬从记忆里找了许久,似乎是从母亲的闺中密友里找出一位生得如同劲风一般的姑娘,那位他记不得名字的姑姑曾念着他的名字,跟他说过几句听不懂的奚族语。   后来白家家破人亡,白烬从离别与苦难中与自己和解,又从仇恨中抽离怨言,带着决心走上一条注定不与旁人倾诉的小路,他从司马菽嘴中问出塔尔跶,又从塔尔跶嘴中问出了齐恂。   事情仿佛是连成一串,无人知晓背后到底会是什么走向,司马菽不过是个言官,而塔尔跶为了妹妹和族人,立场的不一分不出是非,那齐恂呢?齐恂又为了什么。   齐恂已经是一朝太子,以他的声望,只要将来稳步地等到当今传位,他有什么理由做这个恶人,有什么理由要牵连旁人的性命呢?   白烬实在想不出他白家哪一步拦了齐恂的路。   这家仇与冤屈已经让他背负了太久了,缓缓行进的路他走得荆棘丛生,他自己也不知道将来会去往何方,唯有沉住气才能长久地打算。   “好。”白烬后退了步,他把剑插回了鞘中,“我信你。”   “你……”塔尔跶似乎惊讶了一瞬,他又笑了,“你要是生在我奚族,也当是个好少年。”   少年……白烬没发表感想,他只又道:“我还有一事想问。”   塔尔有一瞬的犹豫,但他坐得身姿挺拔,如同磐石,“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想说?”   白烬站在几步之外,他带了种不卑不亢的姿态,“你奚族内乱,却还是塔尔将军前来出征,我想问的是……你是木昆氏的将军,出兵大宋,是谁的主意?”   塔尔跶怀疑地目光看去,“你到底是想要说什么?”   “多年前五部奚臣服大宋已经定下合约,尤其你木昆氏诚意明显,可毁约本就是不义,难道这次的举动,是你木昆氏主动为之吗?”隔着距离,白烬敛眉道:“我听闻……你是为了一族的性命出兵而战,可是你此次回去的前途性命,你族……”   草原上弱肉强食,塔尔跶打了败仗,如今掌权的辱玉氏本就容不下木昆氏一族,战败之后可能更要归咎罪过到他们身上,所以塔尔跶这次归去,多半是要凶多吉少。   白烬停顿给了塔尔跶反应的时间,“将军,我这里有一条明路,你可否要考虑一下。”   塔尔跶听明白了,他怀疑的目光又化开进沉思里,他许久才沉声问:“你有什么样的路?”   “我要你给我一封自愿臣服大宋的书信。”白烬往前走了两步,小将军仿佛带了种威压的气势,“信中写明当初开战并非你木昆氏的初衷,又自愿臣服大宋同意和谈条件,而且其中公正与否,还要听凭和谈使的要求。”   “和谈的条件?”塔尔跶眼里露了锋芒,“我五部奚岂不是任人宰割?”烟扇町   “不义之战。”白烬停在原地,“哪怕你不愿同意条件,和谈使一样在凉州向辱玉氏谈判。”   “靠上大宋。”白烬沉下了眼,他几乎面无表情,“今后才有一线生机。”   靠上大宋……一线生机……   塔尔跶风霜的脸上动了动,他的一双手多年勒马挽弓,年纪大了就有些形如枯木的征兆,他看了眼手心里的风霜痕迹,他自问英勇无畏,他为了一族而战驰骋草原,可他却是败了,但这一败涂地,就要如此将本族的性命置于险境吗?   塔尔跶沉思了许久,他把枯朽的手伸到面前,“好……我写……”   黑色的笔墨书写在牛皮纸上,信纸封进信封的那一刻白烬心里仿佛落了块石头,他却听塔尔跶对他道:“白,你叫白烬……”   塔尔跶抬起头颅,对着他清冷的眉目看了会儿,“你想留着我的命,是想有一天,为了白延章的事……”   白烬把信装进怀里,他却是没有回答,只一言不发地转头就走。   这空荡的大殿唯有日光洒进来添上明亮与阴影,白烬在塔尔跶的目光里一步步走向大门,仿佛是穿越了隔代的烟尘。   “白小将军。”陈玄在门口等到了白烬。   他看着白烬的脸色,又闭了嘴,陈玄在门外将能听的与不能听的听了个大概,让他几乎不知如何评判,这些事……自家公子都知道吗?   还有……公子交代他的事,怕是要就此推翻了。   “孟凛今日要你来的打算,我知道。”白烬看了陈玄一眼,“塔尔跶如今还要留着,兵行险招……我不牵连孟凛。”   陈玄一愣,他这是说的什么话?却一时不知从何反驳,“白小将军,公子也是一心为了你好,恕……”   陈玄干脆抱拳道:“恕我今日听到了不该听的,里头那个人要是不死,您要做的事情万一泄露出来……来日招惹的祸事怕要更多,就怕……”   陈玄不乐意说出不好的话来,只好作罢。   白烬深思了片刻,他问:“陈玄,司马菽,你认识吗?”   陈玄一时怔住,他抱拳的手都连带停止了下来,白烬在他的沉默里已经知晓了答案。   “罢了。”白烬将陈玄合在一起的手托了一下,他很认真地去看他的眼睛,“你同你家公子说,我不需要他为我做这些。”   白小将军说话不带过多情绪,却像是不动声色地直来直往,讲话一股脑说清楚了,其中的真意与虚情一览无遗。   陈玄低头受着这目光,心里仿佛忽地被什么撞了一下,原来这些白小将军都是知道的吗?那公子……   “……”陈玄还在思考时白烬已经往前走去了,陈玄作罢,只好赶紧跟了上去。   出古漠别院也很顺利,白烬同陈玄已经走到了街上。嬿陕廷   边境小镇人潮汹涌,来往的车辙声淹没进街上的喧闹中,平静得仿佛未临战火。   “陈玄,你先回去吧。”白烬忽地转过身来对陈玄道:“孟凛一个人在客栈,你也当去关照他的安危。”   陈玄觉得其中很有道理,便应声去了。   看陈玄离去的时候白烬站在原地,人潮如织从他身侧走过,他仿佛是立于汹涌江河中的石柱。   等到陈玄消失,白烬才绕路进了个偏僻的巷子,他撑住墙缓缓地呼出几口气来,胸口的位置竟是有些揪心的疼。   这熟悉的疼痛几乎将他的思绪拉到了前世,可能是他前世思虑太多,身体生了些毛病,大怒大悲之下,胸口似乎就堵了一口气一般隐隐发疼。   尤其今日说到白家的往事,又说到了齐恂,白家未洗的冤屈掀起了未能收复南朝的遗憾,朝他胸膛上狠狠倾轧过去,让他不得不记起事关齐恂的恩怨——   距离如今再过上好几个年头的前世,白烬南下出征,秋日的枫叶同战线连成一片,红得比鲜血还艳。   临到阵前,眼看着南朝的军队跨过了岭中,两军交战,唯有拼死一战方有生机,朝中却是私下派了人来传旨。   那朝里来的内宦挥着手里的拂尘,“白将军,朝廷的旨意,是退兵。”   白烬是征南军的主将,他尚且沉着气盯着那内宦,楼远却是先道:“将军,南楚兵马已经入驻岭中,若是过了天缺一线,便要直奔淮北,我军若此时退兵,岂不是……”   楼远言辞恳切,焦急地望着白烬,又瞥了一眼前来传旨的朝中太监,咬牙道:“岂不是要把我大宋疆土拱手于人?”   “楼少将军多虑。”那内宦眼高于顶地扫了他一眼,细着嗓子道:“朝中已定文官前来议和,此事就不劳诸位费心了。至于白将军……”   内宦谨慎地查看了下四周没有别人,这才朝座上的白烬敷衍地拱了拱手,“陛下薨逝的消息还未传开,几日后新皇登基,怕朝中生变,又无人堪当守卫皇城大任,所以白将军还是赶快领旨回京吧。”   “你们什么意思?!”楼远按地而起,气道:“白将军乃是陛下亲封的征南大将军,你们哪里是打的守卫皇城的主意,如今南朝虎视眈眈,你们居然想要撤军?这分明是……”   “楼远。”白烬眼皮跳了跳,拦住了楼远的出言不逊,他抬眸冷冷看向传旨的内宦,“陛下遗诏里,定的是哪位皇子?”   “这……”内宦犹豫道:“此乃密旨,白将军回朝自然得知。”   “密旨?”楼远心急口快,“朝中有那么一位党同伐异的太子殿下,难道他还能把位子让给齐越那个草包不成?”   “楼少将军慎言。”那内宦脸色泛黑,又把目光转向白烬,“白将军只管接旨,抗旨的下场,前朝那位秦裴大将军,还不够给您当做前车之鉴?”   白烬手间一紧,怒火攻心一时逼得他胸口微疼,这时楼远已经跳起身来,“你个阉人!秦老将军忠君报国,皆是朝中人有负于他,如今你们居然又来威胁白将军,当真是欺人太甚!况且白将军乃是……”   楼远意识到自己失言,当即闭了口,之后的话几乎是呼之欲出,白烬是秦裴的弟子,此等重蹈覆辙,简直是逼人太甚了。   白烬捏紧的手心却是缓缓松了,他抬眼看了那内宦,竟是连冷意也收起了,带着些无所谓的平淡:“朝廷的旨意不可违背。”   “将军!”楼远蹙着眉着急。   但白烬不紧不慢道:“可本将军并未收到旨意要回京。”   “你……”那内宦气急道:“你什么意思?军营里的人可都看见我进来,怎么能算没人传旨?”   白烬从那主位上缓缓站了起来,他当即走到了那白面太监身边,“喊你来此,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吗?”   那内宦吹胡瞪眼似的,“太子殿下的旨意难道算不得旨意吗?”闫单町   “并非如此。”白烬抬起一只手来,他冷静地凑到这内宦的耳边,“我只是可惜,南朝的人杀人无度,闯进我方将营,竟是……”   白烬的手握在了一旁的刀柄上,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当场杀了朝中贵客……”   那内宦只觉脖颈一凉,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血从冰冷的刀尖上流下,耳边只听到一句:“你说这够不够理由找南朝开战?”   “你……”内宦捂着脖子,沉声地倒在了地上。   楼远眼里一亮,大仇得报似的拍了下桌子,“这不长眼的太监,早就该杀了。”   白烬将刀一把扔下,哐当地落在了那宦官的身侧,他冷漠地再瞥了一眼,“喊人过来收拾收拾,尸体和话都原封不动地送回朝中,给太子殿下……”   “齐恂。”   “齐恂……”从前事情的发展让人始料未及,齐恂作为一国太子,争权之际竟是做到了和谈这个地步,白烬如今站到他的对面,本是因为前世的结局,可如今,齐恂身上竟是还要牵扯到白家的家仇了。   白烬在原地缓了些,他挪步往街上走,想着从前胸口疼的时候是如何缓解的。   “掌柜,麻烦替我,斟一壶酒来。”   借酒浇愁……孟凛不得而知,从前白烬,竟是在往后的岁月里学会了喝酒。   作话:   旅游一时爽,赶榜火葬场……呜呜呜   酒都喝了,下一章试着写点那什么的 第59章 动情 “耳边的雷声变得急促,亲吻却是绵长不止。”   呆在客栈的孟凛找了本书来看,几乎是望穿秋水,才等到了陈玄的人影,可他望了望空荡荡的门槛外,“白烬呢?”   “你……”孟凛脸上带了失望,“你一个人回来的?”   “……是。”自家公子如今见到自己竟然都是失望的,但陈玄不敢有怨言,只好解释道:“白小将军担心公子的安危,让我先行回来。”   随后陈玄又将古漠别院的事从头明说了一遍。   孟凛压着书页沉默,却是先道:“白烬事情都办完了,他为何不跟你一起回来?”   陈玄猜测:“白小将军可能……有些旁的事情要做。”   “罢了。”孟凛摆了摆手,“你说的我都知晓了。”   “白烬的身世,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了,我让你去杀司马菽,让你今日跟着去,也是怕白烬心软,他一路走来着实不易,我不想看他的期待化为烟尘,但是塔尔跶的事情白烬既然自有安排,我也就不同他争论,今后的走向谁也未知,就当走一步算一步了。”孟凛说着还浅浅自嘲了地笑了,“不需要我为他做这些……白烬他,算了,不说这些。”   “陈玄,你去楼下吩咐准备些饭菜。”孟凛又往门外看着,“这事也算尘埃落定,我与小公子吃顿饭来。”   陈玄应声出门,孟凛握着书卷再看不下去了,他望着门外的远山,天边似乎是闪过了道腾蛇般的闪电。   孟凛还来不及捕捉那闪电的痕迹,耳边沉声地响了一声轰隆雷鸣。   夏季的雨一向来得骤然,天色竟是瞬间盖了乌云,应当是马上就会下上一场行雨。   要下雨了…….孟凛放下书站起来,心里琢磨道:白烬怎么还不回来?   暑气久久不散,忽地有阵风从门口灌堂而入,朝着人扑面而来,仿佛试着将暑气赶走一些。   孟凛起身了往门边走,他站在门口还在看天色,忽然就听到身后响起了白烬的声音。   白烬轻声地喊了句:“孟凛。”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孟凛听得几乎吓了一跳,那灌堂风扫出他一地的鸡皮疙瘩,不是……大白天的白烬走什么窗户?   孟凛回头咧出个笑,“我这还在门边等你,你怎么……”   “嗯?”孟凛凑到白烬身边,“小公子你喝酒了?”   清冽的酒气涌进孟凛的鼻息,白烬这怕是刚喝过酒的样子。   喝酒……上一回白烬喝酒的场景孟凛几乎是历历在目,什么脸红腿软,自己活像是给白烬调戏了似的,那一回的亲亲抱抱白烬还没把这窗户纸捅破,即便那次的白烬很是规矩,如今想来,孟凛竟是有些后怕似的,他都在想,万一那次是情不自禁呢?自己不会是真给调戏了吧?   “嗯。”白烬点了下头,“一点点。”   但白小公子喝了酒,有些眉眼和顺的样子,看人的眼神仿佛也柔和了许多,孟凛自然是不能对他拉下脸来,只轻声问:“为什么喝酒?”   “不开心。”白烬眼神包裹着孟凛,冷冽的酒气反倒衬得他回了几分暖,“还有……想你了。”   孟凛失笑,“想我你怎么不早些回来?”   白烬没回孟凛的话,他反而是往旁边走了几步去把房门关上了。   还能走直线,孟凛寻思着想,看来白烬喝得不多。   但孟凛还是怕白烬走路磕着碰着,就走过去扶他一把,“那小公子再跟我说说,你为何不开……嘶……”   孟凛才刚扶过白烬走了几步,白烬忽然就偏身一把搂住了他,随后他才在孟凛的耳边说了句:“孟凛,我可以抱你吗?”   “……”这都已经搂上了,还来问他干什么。   孟凛不及闪躲也不及犹豫,更多的是他发觉白烬确实是不大开心的模样。   白烬才从塔尔跶那里问到些许有关白家的往事,忆及家仇,又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去问旁人曾经的真相,那个答案还并非最后的结果,往后还有迷雾环绕的路要继续走,此情此景,谁又能平心静气地轻轻揭过呢?   孟凛心软地想:他都如此难过了,让他抱就抱了。   轰隆的雷声又在作响,像是九天之上战鼓轰鸣,让人不寒而栗似的。   就算天打雷劈……孟凛还趁着这雷声想:也让他抱了吧。   “白烬。”孟凛靠在白烬耳边温柔道:“你所为之事,已然是尽了人事,伤心难过抵不过畅快淋漓,为此感怀甚至徒增烦恼,你父亲俯视众生,也该为你难过的。”   “过来。”孟凛贴着他又匀出一只手来拉了白烬一下,“你喝了酒,我扶你去床边休息。”   白烬搂着他的手缓缓松开了些,却又带着种粘黏的意思并未完全放开,去床边的几步走得举步维艰似的,这样半搂着的动作比抱起来反倒更暧昧了,脸几乎要贴在一起,还带着些鼻息交缠的意思,仿佛是稍微俯身就能亲到对方。   白烬喝了酒,不管他酒量如何,终究是有些气血翻涌起来,喜欢的人揽在怀里,这就近缠绵的鼻息简直是催人动情的良药。   才刚靠到床边,这稍微俯身的距离白烬微微前倾,他正是个要去亲人的动作,可孟凛以为白烬还在伤怀,一时没往亲昵的举动去想,当即跟着后仰。   白小公子看着这后退一样的举动,竟起了不悦的情绪,那正经的脸因为醉酒泛红,他嘴角往下一拉,生生像是委屈了一般。   “……”孟凛见不得白烬这委屈的表情,一时错愕了下,才明白白烬方才是想来亲自己。   而白烬气血一涌,遇到这般后退,仿佛是更来劲了,他更大动作地俯身下去,似乎是定要亲到人才罢休。孟凛这下没退,可这动作太大,白小将军结实的身板俯身下来,身娇体弱的孟凛一时站得脚下不稳,没站住地往后朝床上倒了下去。   原本搂着的动作随着后倒,白烬还给孟凛撑着后脑勺,他竟是连带着一齐倒在了床上。   就这样把孟凛抵在身下,白烬撑在上边,他稍微维持着身体的重量,却是几乎贴在了孟凛的身上。   “……”这场景太羞耻了,孟凛几乎是被白烬扑倒的,他恨不得捂上眼睛,可白小公子那委屈的表情杀伤力太大,他闪躲不及,接下来还是给白烬一口亲了上来。   白烬亲人真的很是安分,这样竟也没让他端方的形象有出格之处,可他从不浅尝辄止,他总是吻得很长,在那交缠里亲得孟凛连话都说不出来,让他在片刻里只感知到白烬一个人的存在。   耳边的雷声变得急促,亲吻却是绵长不止。   “唔……”孟凛给亲得差点失神,白烬扬起头的时候他长长地缓着气,这鼻息交缠就更为浓重了,仿佛连你我这样的差别都要淹没进呼吸里。   白烬仰头看了孟凛一会儿,可他眼底却残着热意,他盯着孟凛的嘴,仿佛并不就此满足。   这视线看得孟凛有些自己逃不脱的错觉,白烬的身子就近在咫尺地趴在他身上,孟凛心惊胆战地发现了件更为严重的事来——抵着他的白烬似乎有了些别的反应。   “……”白烬久久没有落嘴,两人竟是心照不宣一般地脸上烧出了更多的热意。   孟凛自己是个不正经的人,他自己心里有数,从前看过的话本艳图并不算少,即便是没吃过猪肉,这会儿心里肯定是已经想过了许多猪跑的动作了,可……孟凛坚信白小公子是个正经人,他定然是心思单纯,孟凛甚至想:我要不要教他点什么?   “……”孟凛悲观地想:那我这是要……嘶……   白烬低头就往他的耳侧亲了过去,他的牙齿带了点锋利,竟是给孟凛一身的鸡皮疙瘩都给亲出来了,他只听到白烬在他耳边轻声问:“我,我可不可以……”   白烬几乎吻着孟凛的耳朵一路到了脖颈。   完了……孟凛被亲得打了个颤:白小公子他什么都懂……   伴着雷鸣,哗哗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大滴的雨珠敲打着屋顶楼阁,仿佛要把所有声音全盖过去。   连孟凛的闷哼声也盖过去了,白烬又把他吻得失神,可突然的疼痛让他脑子一下清明,全身竟是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白烬……”   “小公子……”   孟凛几乎是用了请求的语调,可他闷哼着又逃脱不开地被白烬搂在怀里。   白烬吻得更轻了,仿佛是安抚,他听着孟凛的喘息与雨声混在一起,那酒精催上的情欲更是浓稠,他双手握着孟凛的手腕将他钉在怀里,却是愈发深沉地朝孟凛深处敲打上去。   ……   陈玄这时正叫了饭菜过来,可他看到大门闭上,猜着自家公子的性格,他一时不敢推门,只又喊着送饭的伙计下去了,然后安静地等在了门边。   作话:   嗯哼,也就是陈玄,要是林归,铁定就推门进去了,他自己看看他从前打断过几次施法 第60章 和亲 “你可不能对我那什么……始乱终弃……”   夏日雨落雨停,这场行雨来得太凶,大滴小滴下了一个多时辰,雨停后屋檐垂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孟凛。”白烬仿佛很是欣喜,他偏躺在床上去亲里侧的孟凛。   孟凛没力气躲,给他亲了正着,他缓缓喘着气等白烬温柔地吻完了,“白烬,你怎么还没亲够……你方才,你方才……”   孟凛懊恼地一想,又不想说了,白小公子平日里不动声色的,像是往日听多了孟凛的喋喋不休,非得亲得他说不出话来,少年血气方刚,每一下都……都那么生猛,配着那温柔的吻来相和,竟是得了什么打一巴掌给一颗糖吃的真传,让人欲望的深渊里难以自拔,弄得孟凛连求饶都求不明白了似的……   这一下亲完了,孟凛扯了薄薄的被子想来遮脸,却又扯不动那被白烬稍稍压着的被角,白烬像是看出了他的意思,他伸着手去捂孟凛的眼,隔着点距离又没靠上,像是不想让自己带点硬茧的手蹭上他的脸,这样堪堪阻断了相看的视线。   白烬轻声问:“还疼吗?”   “……”孟凛几次想张口,还是觉得这遮着脸的动作有些奇怪,他摸着白烬的手挪了开来,似是清了清嗓子:“有些……有些累。”   白烬就顺势把孟凛的手又拉住了,孟凛握笔的手没提过刀剑,平日里还穷得娇生惯养的,白净的手摸起来很是娇嫩,白烬握着又不想松了,他试着道:“那我下次,下次轻点。”   下次……孟凛觉得自己完了,亲了抱了就算了,他还一时上头与白烬行了鱼水之欢,他自认不是正人君子,但圣贤书还是读过不少的,面前的不是什么旁人,那是他不忍相欺的白小公子,倘若有一日辜负了他,他怕是要为此羞愧极了。   不是,现在已经够羞愧了,被睡的是他自己啊……   “孟凛。”白烬看着他的眼道:“你是不是,不想和我……”   就是白小公子这幅无害的表情给他骗到床上去的,孟凛见着白烬的脸,却终究还是无法对着白烬恼羞成怒,“没有,小公子。”   孟凛蹭了蹭身子,又托着白烬的手和他靠近了些,“是我自愿的,我就是觉得……”   孟凛说着叹了口气,他认真地看着白烬,“小公子,我这可是第一次,你可不能当成什么风流快活的事情转头就忘了,你别看我这样,我可要面子了,京城那么多姑娘给我递手帕我都没接,我连皇上要赐婚都敢捡着他不爱听的话来说,你可不能对我那什么……始乱终弃……”   白烬眉梢皱了皱,仿佛不知道如何应对孟凛的的这话,他只好又凑近了去亲他,抵着他的耳朵说:“我不会,只要……”   他停顿了下,又把“只要你不会”这话咽进去了,又柔声说了句:“我不会。”   这太腻歪了……孟凛闭着眼睛被亲昵地吻着,“还有……”   他在白烬的亲吻里夹着有些并不连续的话:“下次,下次……记得留我……说话的……余地,小公子……”   ……   翌日。   马车出城,又托着扳指张的关系,顺利地一路驶向凉州。   两国为着和谈的事推诿扯皮了好些日子,竟是依然没有定出章程来,那辱玉氏的和谈使仗不是自己打的,仿佛在内斗里挺直了腰杆,这会儿还在发横,应如晦倒是沉着性子和他们推诿扯皮,楼家两兄弟恨不得当场来个瓮中捉鳖揍他们一顿,打输了仗还有什么好豪横的。   直到白烬带来了塔尔跶的求和书,木昆氏与辱玉氏的矛盾本就一触即发了,如此一来,相当于木昆氏直接带着人归顺了大宋,辱玉氏的和谈使连夜回去奏秉这事,生怕大宋发难扶持木昆氏出兵五部奚的其他部族,原本和谈使的腰杆也就挺不直了,灰溜溜地答应了和谈的条件,还送了个部族的公主前来和亲,正是准备和谈之后启程前往京都长安。   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促成事情的几人围在饭桌上吃了顿便饭。   楼霄携着自家自家小弟楼远给白烬敬酒,“白将军,这次的胜仗多亏了你来相助,听阿远说,从前在京城也是多亏了白将军的提携,我今后留在凉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返京,你们不消几日就要返程,我来敬你一杯,你可不能推辞。”   孟凛看着白烬举杯,不觉心里一个咯噔,维持着脸不红心不跳,想起了些不上台面的事情,偏偏白小公子还在喝酒入口之时无意地给了他一个目光,孟凛赶紧给自己也灌了一口酒,当做若无其事地去伸筷子夹菜。   一旁的应如晦也在客套了:“白将军此行打了胜仗,又促成和谈,当是功德无量,回京必定受到封赏,我就先在此祝贺白小将军了。”   孟凛听到应如晦说话就心烦,道貌岸然又趁人之危的东西,应如晦不愧是混迹官场的好手,从前真是大意了没真的取了他的性命。   孟凛一边心有怨言,一边替白烬向应如晦客套:“应大人此行才是促成和谈的功臣,届时呈报折子,在下必然……知无不言。”   应如晦笑着回道:“那也多谢孟大人的相助。”   楼家两兄弟都是心大的,觉得这场面其乐融融,互相敬酒喝得畅快,唯有白烬敏锐地觉得孟凛和应如晦仿佛有些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即便他们两人似乎一开始就有些不大对付。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的确不久,白小将军的军队连着和谈使,就要启程回京了。   前线传信的使者加急将消息呈报回京,余后的人迢迢长路紧随其后,却是在一日从京中,还传回了个消息到了应如晦的手中。   长队夜里驻扎荒野,身在军营,白小将军正经极了,孟公子如何去撩拨,白烬也只是嘴上同他欢笑一二,其余的亲亲抱抱一律看着场合。   “咳。”白烬拿着兵书,为难地稍微躲了点孟凛伸到他脖颈间的手,“孟凛,军营处人多眼杂,我还是得顾惜你今后在朝廷里的名声。”   “虽是说来不大公平,向来武官随意,可文官重节,你如今才为官不久,回去之后在府里也就罢了,如今……”白烬眉头微皱,他轻轻地把孟凛的手推回去了,“况且你此前……不是不大乐意的吗?”   “我又不是要和你……”这话孟凛不知如何接了,仿佛是他急不可待了似的,“白烬,我就是想撩拨撩拨你,你可不能把我想成那什么……咳,白小公子如今可是出息了,什么都会……”   孟凛些微咬了牙:“什么都懂……”   “……”白烬被他这样惹得有些奇怪地想笑,竟是有些想去亲他了,可他还是顾自地念了一句:“军营之中,人多眼杂。”   孟凛就那么随意一怼:“哪个胆大包天的敢闯你白将军的营帐。”   “白烬——”孟凛话音才刚落,应如晦的声音随着掀开的营帐,突然地闯了进来。   “……”孟凛看着应如晦那张令人厌烦的脸:天杀的应如晦……   应如晦却是一脸严肃,他直接喊着白烬的名字就进来了,甚至没来得及让人通报,进来后看见孟凛愣了一眼,然后对白烬道:“白将军,多有打扰。”   “何事?”白烬知道应如晦很少没有分寸,他把书放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应如晦压低了声音:“京城里出事了。”   他并不避讳地拿出方才打开的暗线传信,“边关战事告一段落,京城里的守备军也就撤了一部分,早先因为侍卫亲军裁撤,太子原先掌管的军备库分了一些交给六殿下,可前几天,流经六殿下的手……丢了一批火药。”   火药问世就是兵家必争的东西,民间流通皆有完备的条例规定,连烟花都有各种限制,丢失军火,是极大的过错。   “陛下很是生气,但早先也并未过多责怪六殿下,只勒令立即寻回,并给了几日之期,但是最近……前线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你是说……”孟凛跟着猜测:“和亲的事宜?”   白烬和应如晦都把视线投向他,应如晦略微惊讶地点了头,又恢复了神色,“没错,和亲。”   “五部奚的辱玉氏要派公主来和亲,这事传到京城,如今朝中只有三位皇子,太子殿下婚配已久,就只剩下四皇子齐越与六殿下,传闻陛下的意思……”应如晦将书信放往桌上,“是许配给六殿下。”   “你家六殿下自然是不乐意的。”孟凛毫不见外地把书信拿过去翻了翻,“果然,六殿下本就触了陛下的霉头丢了军火,责备之下还入宫去忤逆皇命,请命……”   孟凛惊讶地抬眸看了白烬一眼,“他,他向皇上请命,要求娶萧家小姐?”   “……”孟凛沉默之际又瞥了应如晦,“如今白烬、你我都不在京城,你爹怎么也不拦着他,这哪有自己上赶着……”   孟凛自觉失言,看着场面又缓了缓氛围,“不过你家殿下喜欢萧仪锦这事,我早就看出来了,六殿下至情至性,追求心之所好,我倒是钦佩之至。”   白烬看应如晦脸色不好,接过去道:“不知陛下是何如说的?”   应如晦道:“陛下自然是没同意,但这话传出去有损皇家清誉,并没有传出去,旁人只当六殿下丢失火药,被陛下责难闭府不出。”   白烬安抚:“还有回旋的余地便好,只是……六殿下与萧家小姐,绝无可能吗?”   应如晦沉思着道:“陛下想要的朝廷局势,若是让殿下于萧家绑在一起,今后……怕是要徒增变故。”   如今朝堂局势两分,其实也算是当今陛下苦心经营出来的,只要没到他的百年之后,任何偏颇和倾斜都会扰乱这局势,萧家一向是太子一派,萧贵妃更是太子的亲姑母,但倘若有一日六皇子也与萧家结了亲,仿佛是把萧家分成两半,就是萧家国舅也不乐意出现这样无法抉择的事情,自然是要推了这门亲事的。   “六殿下一向是循规蹈矩,其实他早该知道皇家的亲事半点不由人了,我倒是也奇怪他为何要此时将这事点明。”孟凛将书信放回桌上,“应大人,你知道这门亲事如何能促成吗?”   应如晦心中有不可多言的原则,他不语,孟凛却不一样,他靠着白烬的耳朵,用着只有三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既然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也不拐弯抹角。”   “萧家要扶持太子,如今是因为有太子依靠,于情于理都看不上六殿下,既是如此,唯有……”孟凛手指点在营帐中置于桌上的大宋地图上的京城所在地,“太子垮了,萧家才舍得把萧仪锦往六殿下身边放。”   ……   营帐中烛火晃动,几乎一夜未曾熄灭。   第二日,回京的军队暗暗加快了进程,迢迢长路,正要在入秋前抵达京城。 第61章 秋猎 “只要你喊一句兄长,我什么都给你写。”   白将军返京,京中有些盛况空前的热闹,小将军打了胜仗,万众的期待未被辜负,一时成了人人喜乐的场面。   少年将军生得好看,纵然他年纪不大,还是被些男女老少丢了许多条手帕,心动的姑娘家比新科状元游街还要多,但白小将军一身浩然正气,仿佛片花都不入眼似的,骑着马入宫回府,为了目视前方不看着些姹紫嫣红,差点把眼睛都给睁累了。   封赏尚未下来,白烬如今调换了新职,不方便再回羽林军,陛下先给了他几天用来修整,因而将军府的后院里,正对着庭院,白烬摆了桌子正写着要呈上的奏章,还是出征归来未来得及写的,白将军对此惆怅无比,不知道那些文人都是如何写出那么多辞藻的。   “小公子为难了?”孟凛在一旁放了盘糕点,面前是份合上的折子,他拿了块桂花糖糕伸到白烬嘴边,打趣道:“你若是叫我一声兄长来听,我就勉为其难地替你来写了这个折子。”   白烬愁归愁,却是正经地并不放下笔墨,“呈上的御前之物,不可假手于人。”   他一边说着,低头咬了口孟凛递过来的糕点,桂花味浓郁,正同从前吃的一样甜。   “怎么?”白烬疑惑地发问:“你的写完了?”   “那是自然。”孟凛得意地摆开面前的折子,“我本就是写文章登科入仕,你不在的几月我都写了无数篇了,如今自然是信手拈来。”   “小公子。”孟凛接着那块糕点咬了一口,他弯着眉眼道:“仿字也好,写奏章也好,只要你喊一句兄长,我什么都给你写。”   白小公子油盐不进:“不要。”   他还摆正了些折子,不给孟凛看自己写了些什么似的。   孟凛看他这样子有些可爱,不觉笑了,又伸着手去给白烬吃手上的糕点,白烬写不出折子还在思索,却还是没忽视孟凛这伸出来的手,偏头去咬自己要来的桂花糕。   可这一下他还没吃上,忽然感觉院外的墙头有些风吹草动,入秋才不过几日,墙头的树叶都还绿着,被风一吹晃动着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   白烬目光一厉,朝那墙头喝道:“谁?”   孟凛手差点一颤,那递糕点的动作还愣在原地,却是正对着墙头,看见个冒出来的人头。   “萧,萧小姐。”孟凛睁着眼一愣,他对着白烬发问:“我没看错吧?这不是萧仪锦吗?”   “嗯。”白烬偏头去把糕点先咬了,“是。”   萧仪锦胆战心惊地坐在墙头,对着里面的两人面面相觑一般,这般愣住的也不知道是谁——一面萧仪锦少有出去抛头露面,翻墙这种事情她第一回做,本来爬墙就已经难为情了,还被人一声怒喝,着实显得有些丢人;另一面,萧仪锦不与人道的爱好看些民间话本,见着孟凛给白烬如此亲密地喂了糕点,白烬还泰然处之地一口咬下了,两个面容俊逸的男儿郎日日同吃同住,怕是要生出些多出来的情谊吧?   “……”不对,萧仪锦想起自己是来做正事的,少女心事只能自己想想,她把腿放好坐在墙头,还挺像那么些大家闺秀的端方模样,细声问:“唐突了白将军,小女冒昧,不知可否过来一叙。”   白烬把笔放下,他走到墙角下,寻了萧仪锦的同意,十分止乎礼地接了她一手,立即又把她放下了。   萧仪锦打扮得很是低调,却掩不住她的花容月貌,她抬手行了礼,“多谢白将军。”   白烬偏身请她入了庭院,“萧小姐多礼。”   那块糕点已经吃完了,孟凛拍了拍手,起身去迎,他寒暄之后道:“萧小姐今日来是……何意?”   “我来是想求问……”萧仪锦抿了下嘴,却是大方道:“六殿下之事。”   “六殿下如今闭府不出,我却知他是因为,因为婚约惹怒陛下,如此境遇,我若是抽身其中属实不该,本是不应当来打扰,但是我前往六王府当算火上浇油,因此只能前来求问,事况特殊,不愿家中知晓,这才行了险路。”萧仪锦委身道:“还望白将军莫要怪罪。”   白烬摇了摇头,“萧小姐不必多礼,还请坐下相谈。”   待坐下之后,白烬去给萧仪锦倒茶了,孟凛就开门见山地问了萧仪锦一句:“萧小姐,此事的关键无他,还想求问小姐,你与六殿下,可否是两情相悦?”   见萧仪锦有些害羞地微微垂了头,孟凛缓了些语气:“你既然知道六殿下向陛下求娶小姐而受了责难,倘若六殿下是一厢情愿,此番受些苦头其实对小姐并无不妥,也免得坏了小姐的名声,但你既然来此,恕在下出言不逊,想问问小姐是否心中也有情谊可言。”   萧仪锦也并非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她害羞归害羞,抬起头却是眼神坚定,“六殿下肯为了我触怒龙颜,我自然不当畏葸不前,我与六殿下御花园一聚,既是一道中毒,也算……”   萧仪锦轻轻露了个笑意,“也算同生共死,我倾慕六殿下已久,无论将来是否后悔,既是当前,自然愿意为此一搏。”   白烬将茶放在萧仪锦面前,“萧小姐令人钦佩。”   话说完了,还被白烬一夸,萧仪锦的脸不自觉就红了,她又低下了些头,“还请白将军与孟大人,相助一二。”   “两情相悦便好。”孟凛转头向白烬笑笑,“如此做红娘的事,我看白将军也是乐意的。”   白烬被孟凛的笑眼击了个正着,在正事面前微微锁眉,“别闹。”   孟凛眼神调戏完了,就对萧仪锦继续说:“其实此事的阻碍,不外乎两点,其一好说,五部奚送来的和亲公主,如今朝中的皇子并非只有六殿下一人,除去皇子,还有临近的亲王郡王,以五部奚如今的势力,嫁给谁凭靠陛下心里的分量,谁人都不算辱没,况且如今陛下心里,其实并未定其中的人选,这事其实并不算难题。”   “但是其二,就并非易事了。”孟凛伸出两根手指,“敢问萧小姐心中可有答案?”   萧仪锦思索时有些咬嘴唇的习惯,“听闻……我太子表哥与六殿下,有些不睦,我父亲若是夹杂其中,也会难办。”   孟凛失笑,萧家小姐明明就是知晓其中道理的,可即便如此,她与齐曜还是选了不好走的那条路,孟凛不觉看了白烬一眼,若是有一天自己身份败露,他和白小公子是不是也会同从前一样情谊走到头呢?   “萧小姐。”白烬坐得端正:“我二人也并未见到殿下,因而不敢向你保证,但你既然有心,我们也不当袖手旁观。”   “没错。”孟凛说话与白烬相和似的,“小姐回府之后,还是请你向萧国舅表明心意,久闻国舅爱女,也让做父亲的心里有些底数,却也记得明哲保身,莫要执拗,至于六殿下如今的险境,我等自然会去化解,只是来日这幢姻缘成与不成,还要看你与六殿下今后的选择了。”   “我的选择?”萧仪锦正色相问:“还请大人明言。”   “简单来说……”孟凛将面前的糕点往萧仪锦面前推了推,“来日你太子表哥和六殿下只能有一人得势,你会选谁。”   萧仪锦几乎是一怔,可她垂眸思索片刻,待抬头时换了从容不迫的面容,“来日若是真要选择,我信天理道义,抉择……公理之辈。”   ……   ***   火药丢失一事尚未查明,但大军回朝,喜乐场面下当今陛下提得少了,封赏的旨意才是人人乐道的事情。   白烬的官阶再提,从原来的从三品成了正三品的将军,众望所归地进了南衙,从前的北衙禁军护卫皇城,南衙才是真正练起来要上沙场的将士,白将军成了南衙将军,便是将来要上阵杀敌的将帅之才。   封赏一件件下来,得了恩惠的人甚多,建昭帝心中快活,龙心大悦时提起了秋猎的事情。   去年京城起了些疫病,因而搁置,今年却早早地备起了秋猎事宜,说是要目睹沙场将领风采,甚至下令扩开猎场,要尤其盛大地筹备一番。   六皇子齐曜还被关在府里,因而这事就自然地交给了太子齐恂。   这道秋猎的旨意是孟凛跟着草拟的,可他听到“秋猎”两个字,就不觉胸口有些疼了,恍惚间脑海里晃过前世一个画面:   秋风划过脸侧,周围的树全化作虚影一般后退着,孟凛骑着马在猎场飞奔,忽地就有一根长箭擦过焦灼的空气,“倏”地一声追着他的后背,沉沉地从后没入了他的胸膛。   孟凛仿佛中箭的大雁,他撑着马背死命抓住马绳,却是在马步缓下之后再没有力气,鲜血蔓延在白色的衣物上,他从马上生生摔了下去。   这一箭要了孟凛前世的半条命,那箭伤此后都没有痊愈,胸口侧的箭伤久久地留下了疤痕,给他此后的沉疴入骨,又添了道新伤。   这记忆的不适感甚至给孟凛弄得真生了场病来,今年仿佛入秋格外的早,孟凛在场秋雨里染了风寒,白烬新上任南衙,又在忙得不可开交,只好交给了林归去多加照顾。   秋猎的事情传到白烬耳朵里时,他也是忽地倒吸了口凉气,前世那场秋猎本是守备严密,却是混进去了处处杀机,有人追赶着他缠斗许久,堪堪打到了林子的最西边,那边悬崖上存放武器,他还亲眼见着追杀的人无路可逃,从悬崖上一跃而下,踪迹难寻。   更为心惊胆战的,是他回到猎场中央时,听闻了孟凛受伤的事,那时他与孟凛交往不多,那围上去的人将他堵得严实,太医也已然过去给他诊着箭伤,白烬站在重重隔阂之外,只能远远望见孟凛惨淡的脸色。   白烬夜里其实偷偷去看过他几次,孟凛还在昏迷,烛火下也不见他面色好转,那重叠了许多层的纱布缠在他的胸口,隐隐渗出的血色让人看得揪心。   孟凛的眉目皱得仿佛痛苦不堪,他喃喃地喊着什么让人分辨不出,白烬见他这样,心里难过得仿佛是自己也受了伤,却是无可奈何,只能在烛光里留下个难以辨认的背影,独自离去。   好在后来孟凛并没有伤及性命,他伤势好转,白烬作为督办猎场之一的将军受了责备,也去看过孟凛一次。   说是赔礼,却是孟凛面色惨白地对他行礼,礼节周到地向他陈述道谢,那场面,着实是十分生疏。   白烬以为孟凛是在怪罪自己没守好猎场让贼人趁虚而入,如此生疏他无话可说。   ……   因而这次秋猎,若不是御前钦点,白烬当真是不想去了,他还不想孟凛去,这几日的雨落得孟凛生了风寒,他头一次想他晚些好了,直接抱病躲掉这次秋猎。   可是事与愿违,孟凛病好之后,翰林院那边点了孟凛去记录那日章程,这场秋猎,他们都得去。   作话:   算是过渡章,第一卷 秋猎之后就要完了,这一卷是北朝篇(因为我不会改那个卷名之类的所以一直没改)下一卷是岭中篇,岭中篇除了一开始的内容,后面的糖会比较多,所以意思是……接下来预警:会虐会发刀子,但是应该不会太长   嗯哼谢谢观阅~ 第62章 射箭 “我是来……是来争夺我的猎物……”   几场秋雨下得枝头现了秋意,京城南边的青山今年枫叶红得早,十月就已秋意盎然。   青山猎场是早几代的先帝定下的秋猎场地,今年得当今陛下的首肯,又扩建了些场所,青山及周围的地都被划来成了猎场,秋风里旗帜招展,看起来威风八面。   猎场完工,待工部验收,圣上的旨意一下,御驾就浩浩荡荡地移向了青山。   筹备与护卫的职责都挂在太子齐恂的头上,东宫的侍卫亲军重新选任,为防差错,南衙北衙皆出动了兵马,几乎把猎场围得固若金汤。但秋猎当日,无论是齐恂还是各方将领,都是要参与秋猎的,守卫之事基本交由下面来办。   当日辰时刚过,建昭帝还未移驾过来,各方大人臣子都已经到了场来。   看得出建昭帝此次是真的生了齐曜的气了,连秋猎也未喊他过来,只因过了两月,这六皇子还在因为婚事跟他执拗,建昭帝没有办法,只好依旧关着他闭门不出。   时辰太早,四皇子齐越打了个哈欠入座,他冲着身边的齐恂抱怨:“父皇也真是,一个秋猎而已,怎么连美人也不让带进来,我又拉不动大弓,过来打猎也太过无趣了。”   齐恂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父皇的意思是要你收心,你大婚在即,身边还放什么美人。”   “大婚?”说起来齐越更愁眉苦脸了,他手里转着杯子,“那个五部奚草原上的野女凭什么给我……”   “闭嘴。”齐恂愠怒地纠正他,“不许胡说。”   “……”齐越不耐烦地改了口:“公主公主,我可听说是六弟不要,才推给我的。”   建昭帝几经抉择,五部奚不过北方小族,让辱玉氏的公主做了六王妃还是有些可惜,齐曜又没松口,最终还是把她指给了齐越,齐越不求上进,有他一兄一弟在,建昭帝并不对他多抱什么期望。   齐越叹了口气,“这下父皇给我指了婚,我家美人都要……”   齐越难得专一一次,他话还没说完,一句“陛下驾到——”伴着呼号与礼乐,建昭帝在浩荡的簇拥之下,登上了猎场的主位。   君臣相见,礼仪繁琐,待到各项礼节都进行完了,建昭帝命人搬出了好些赏赐放在御前当是彩头,宣布开始之前,又还忽然点了一句:“白将军。”   建昭帝今日心情不错,他等到白烬从坐中出来跪在御前,才朝旁边挥了挥手,“白将军是我大宋新将,有你在朕心中很是欣慰,上月随五部奚使者进贡的东西里有件雪白狐裘,这几日秋意浓郁,再过上几月就是寒冬,朕见其柔软,又可载白卿功绩,因而将其赏赐给你。”   旁边的内宦见着场面将狐裘呈了过去,建昭帝笑得有些和蔼,“望卿日后建功立业,护为我大宋疆域。”   那狐裘被手下接了过去,白烬拜在御前:“多谢陛下赏赐。”   赏赐完了,建昭帝宣告秋猎开始,猎场上马蹄声几乎传出几里,四散的年轻儿郎挽着大弓,驰骋在原野山间。   远山处山鸟腾飞,带着各自标记的箭倏然飞出,对准了其中的猎物。   白烬骑着马去转了一圈,抓了两只兔子,旁人以为他会大杀四方,不想他又绕回了营地来。   他这些时日忙得脱不开身,已经许久没有同孟凛好好说话了,猎杀的事情他兴致缺缺,因而又回来寻找孟凛。   旁边的小侍卫见着白烬过来,以为自己当差有何差错,紧张地牙尖打颤:“将,将军。”   白烬朝他“嗯”了一声,他见那营帐里头孟凛正提笔写着什么,周围还没有旁人,白烬便对那侍卫道:“劳烦你再替我取些箭来。”   那小侍卫松了口气,赶忙应了离开。   白烬微微挑起营帐,走进去的时候孟凛似乎投入其中,都没发现白烬过去,白将军受了冷落,不觉蹙眉,他轻轻咳了一声。   “谁?”孟凛猛然一惊,连带着手上一抖,那黑色的墨水一时滴在了白纸上,落出滴黑印子来,“白烬?”   孟凛放下笔,那纸上写了什么还没给白烬看清,他将滴了墨水的纸一把揉了,玩笑似地埋怨:“你吓我一跳,方才都白写了。”   白烬当真地有些不知所措,“对不起。”   “我只是……”白烬又认真地去描摹孟凛的眉眼,“想你了。”   孟凛真是半点脾气也发不出来,白烬打猎的一身铠甲很是英气,他打量着白将军这一身,眼见着众人把白小将军的称呼换成了白将军,他的小公子如今真是出息了。   “白将军今日又得了封赏,人人都还眼红你呢,定然想要猎场上赢你出了风头,你不去争夺你的天地……”孟凛拉着白烬去了这营帐里外面望不见的地方,“小公子,你来找我做什么?”   这般躲藏竟是多了些隐晦的意思,“是林归教我说的……”   白烬居然有些耳根红了的迹象,他朝孟凛走近了一步,“我是来……是来争夺我的猎物……”   这话说得白烬羞愧极了,他说完就是一偏身,避开孟凛的眼神顾自垂下了眼眸。   孟凛听得一怔,白小公子有时候的确直接,直接的却不是这种花言巧语,但这感觉很是新鲜,孟凛就不同了,他直接随着白烬的方向走过去,笑着对他的眼睛,“小公子,那你跟我说说,你要如何争夺?”   “……”花言巧语还是孟凛更胜一筹,白烬禁不住撩拨,那话说了好似没说,只好顺着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孟凛倒是真的思考起来。   “要不……”白烬从身后摸出一只箭来,“我教你射箭。”   “射箭?”孟凛的手抚上那只羽箭,“也成。”   这厢白烬仿佛找到了个台阶下来,这营帐内按着秋猎的场景陈设,里头有个箭靶子,白烬正正就挽起长弓来,将那只箭搭了上去,然后拉开弓箭,一箭正中靶心地射了出去。   前后不过一瞬,白烬的箭术很是出色,这并不宽敞的营帐内正是分毫不偏地射中了靶心。   可孟凛对他这射箭仿佛并不满意,“白将军,你是真想教会我?”   白烬的箭术怎么样孟凛早就知道了,可他这不过一瞬的射箭,仿佛其中可教的只有挽弓、搭箭、拉弓、松手这几个简单的步骤,让人眼睛看会了,觉得自己立刻也能射中了一样。   白烬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握着长弓,又摸了支箭来,“我在军营里,也是如此教授的。”   “……”自己和军营里的人能一样吗?孟凛时常觉得白小公子不与从前一样,不知从何处学来的风花雪月,可他那学来的风情全然像是阅历久了自然习得的,缺的其实不是一点半点。   “咳。”孟凛清了清嗓子,“小公子,若不我替你说说,话本里都是如何教人射箭的吧。”   “?”白烬该不木讷的时候又很明白,他握着箭放往孟凛的手里,“原来你是想要那种教法。”   他这恍然大悟的语气反倒让孟凛一怔,怎么就成了自己想要……   白烬不着痕迹地浅笑了下,他拉着孟凛的手去握箭,又整个人绕着孟凛的身子去笼住了他,几乎把他搂进了怀里,又拉过弓一道往他手中放,孟凛握着弓箭,白烬就在外面握着他的手,白烬比他还要稍高,穿着铠甲的身子很是宽阔,这姿势几乎是从后面牢牢地将他控在怀抱里,竟是暧昧极了。颜杉厅   二人靠得很近,呼吸都要交缠在一起了,白烬靠在孟凛耳际去问:“是这样吗?”   孟凛几乎怀疑白烬开始的无知是他欲擒故纵的把戏,什么脸红害羞,白小公子一向都这么直接,要亲要抱要睡,这不,他那语气都蹭到自己耳边了,就差一口亲下去了。   但白烬没有孟凛想的后来动作,他握着孟凛的手拉开弓,那力气几乎是承担了一半,对准了靶心,然后只在孟凛耳际说了一句话,“松手。”   那箭倏然飞去靶子,却并没有正中,而是歪着射中了外围,离靶心还偏离了距离。   “小公子。”孟凛靠在白烬怀里,“你不专心。”   白烬自觉失策,怀里抱了人他竟然还不算满意,摸了箭来搭上去,“再来。”   由此白烬又蹭着孟凛的耳际,轻声地和他耳鬓厮磨。   ……   可惜白烬教箭就只是射箭,他不便停留太久,估摸着外面的侍卫回来,他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那小侍卫摸不着头脑地见他身后还有如此多箭,心里暗自感叹白将军一定是立志射得许多猎物,这才让他去多拿了些箭来,胆战心惊之际还多了尊崇。   白烬又上马去打猎了,孟凛看着白烬离去的背影,竟反而露了些难过的神情,这才又摊开纸来,写起了方才被他揉过的东西。   ……   ***   秋猎定的三日,第一日场面顺利,满山的兔子狐狸成了夜里的下酒菜,亮起的篝火几乎点了一整晚。   第二日天气尤其好,大早就有艳阳高照,建昭帝甚至在清早闻见了鸟鸣,当今陛下年纪大了,虽还没到入土的年纪,身子骨却到了要知天命的地步,可他晨时梳洗,听见外头叽喳的鸟叫声,竟是起了兴致,拉起先帝传下来的大弓,要亲自去狩猎一番。   “陛下,您让奴才跟着去吧。”建昭帝身边的内侍牵着马绳,一副担忧又关心的模样。   建昭帝兴致很好,眼看着已经到了巳时,他唤来人给他牵马,又将箭背在了身上,却是打定主意要一个人出去狩猎。   “你们跟着做什么。”建昭帝把马绳抽走,翻身上了马,“你们毛毛躁躁的,只会吓走朕的猎物。”   下面人不断哀求,建昭帝却是丝毫没有让人跟着的打算,“太子手下的巡防置了人来巡卫,你们退下,朕今日要亲自射只野鹿!”   “驾——”建昭帝驾着马就飞奔而去。   “陛下——陛下——”后头的内侍与侍卫跟着马的方向赶忙追了上去,可人力不比骏马,眼看着陛下就要进了林子深处,一个太监眼尖地看见了远处的楼远。   “楼少将军,少将军,哎哟……”内侍磕磕绊绊地往楼远的马边跑,“陛下……陛下,出去狩猎了,咱们这些人都没带着,还麻烦少将军赶紧跟去看看……”   “知道了。”楼远拉绳调转了马头。   建昭帝也不管身后有没有人跟上,只一路迎着风奔去,他仿佛想起了幼时骑马射箭的日子,他是先帝的弟弟,曾以为可以荣华富贵地碌碌一生,却没想先帝在倾覆之际将这帝位传给了他,守这江山太难了,难得他都忘了这纵马奔腾的乐趣。   秋日暖阳往林子里洒下,秋风吹着脸不带丝毫寒意,策马狂奔的感觉竟是上了瘾一般,让他从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上喘了口气来。   等到上了山路,建昭帝才勒着马绳放缓了些,他四下寻着猎物,真龙天子仿佛气运非凡,一头野鹿正在杂草丛里晃悠,它吃了些矮树上的叶子,又昂起头来四处张望,水灵的眼里似乎没有寻到敌意,探着头还鸣叫了声。   建昭帝放缓了呼吸,他抚了抚身下温顺的马,然后从背后摸出根箭来,搭在了大弓上蓄势待发。   他聚精会神地对准那只野鹿,鹿在吃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时却突然响过一声风声,“呼”地一声擦过建昭帝的耳际,竟是一根羽箭从他身边射了出去。   这箭落在建昭帝几步外的草地上,没射中野鹿,却是动静太大,那野鹿犹如惊弓之鸟,立即惊恐地往树丛深处跑了。   建昭帝以为哪个没眼睛的胆敢和他抢东西,不仅没中,还吓走了他的猎物,一时火冒三丈,他转身就要发火,却只见着另一箭朝着自己迎面刺了过来。   不好!陛下心里立刻就慌了,他一眼没扫到人,就知这是有刺客要来要他的性命!   建昭帝身下的马驯得机敏,主人惊慌时不过下意识夹了马腹,立刻就移了步子,这一动正正偏转过去,那箭又射进了树丛。   建昭帝定了定神,这下他回过神来,立刻往那树林深处狂奔,可那身后的羽箭竟是紧随其后,焦灼地擦着他的衣袖从身边刺了过去。   “护驾——护驾——”建昭帝身边没有旁人,只好往这林中深处不住奔逃,一边嘴中呼喊着护驾,他喊了两句,一口喉中的痰给卡了正着,咳声一路灌满了林子。   那背后的羽箭眼见射不中,建昭帝被马带着往山路上跑,射箭的一伙人也不在林中掩藏身份了,数名蒙面人穿着掩人耳目的青色衣服,拿着砍刀就追着建昭帝的马去。   山林的路不算好走,那马忽地惊鸣了一声,一只箭正正刺着了马屁股,哀鸣时马背一甩,建昭帝给一下甩了出去,他这身子骨脊骨着地,瞬间疼得直不起腰来,不过才缓了几口气,那伙蒙面人立刻就追了上来。   日光洒在刀上刺眼极了,长刀抬起毫不拖泥带水,建昭帝费力咬牙地打了个滚,狼狈地翻了一身的渣土,才堪堪让刀从他脸侧砍下。   “大胆!大胆……”建昭帝躲过一击还没机会喘气,他惊慌地望着周围的冷光铺天盖地地朝他脸上划过,仿佛是见着了自己的死期。   建昭帝几乎认命地闭上了眼。   作话:   嘿嘿今天双更 第63章 爆炸 “若不是孟爱卿舍身拦住刺客,他怎么会被丧命于此……”   可紧接着“锵”地一声,数把刀围着他将面前的砍刀震声拦下,竟是几个侍卫打扮的人拦住了蒙面人的围攻。   “陛下受惊!”一只手忽地伸到建昭帝的后背,把他从刀光剑影下拉了出来。   建昭帝惊吓之下,被人抓住立马反应极大地弹了下,却是碍着背后的伤,几乎是蜷缩起来喘着大气,随之他见到拉他的人,才明白处境地仿佛得了救命稻草,“你是……你是孟爱卿!”   竟是孟凛将他从刀下拉了出来,孟凛看着建昭帝的反应,立刻摸着他的后背从上往下地游走了来回,他触着其中有些凸出的地方,用力地按了几下。   建昭帝被按得吃痛高喊,孟凛避着刀锋扶他后退,“陛下,臣略懂医术,方才正骨实属情急,陛下莫要怪罪。”   建昭帝被方才两下疼得说不出话来,疼过之后才好了不少,他大半个身子靠在孟凛身上,“助……助朕离开……”   面前的几个侍卫手里持刀,跟那几个蒙面人缠斗起来,孟凛见着场面从地上捡起把刀用来撑地,立即扶着建昭帝又往山上奔逃。   “陛下……臣看过山中地图,您若信得过我……”孟凛自己身娇体弱,扶着建昭帝才跑了几步,自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信得过,信得过……”建昭帝回头看了眼后边的刀光远了,还是一心逃命地跟着孟凛的方向走,“孟爱卿今日救了朕,朕回去定然赏你。”   “多谢陛下。”孟凛咬着牙坚持,“陛下,这青山西面有一屋子存放武器用作弓箭补给之所,今日我等就是奉命来此补充武器,臣想那处地界定然会有人守候,离此处又不远,陛下不妨随臣去此处避险。”   建昭帝不听他多解释,“准准准……”   这一路过去实在太过困难,孟凛自己是个没力气的,建昭皇帝一把老骨头被折腾得哪儿都疼,还时刻担心后边会有刺客追上,因而一步也不敢停留,可这山上竟是奇了怪了,往西面去的路上虽是抄了小路,却竟是一个人也没遇上。   “陛下,就在前面了。”孟凛指着那山崖边上的屋子松了口气,“您看,外面的人影定是有人守卫,此番定然就不必担忧了。”   建昭帝试着直了下身子,还是被疼得哎哟了一声,“孟卿,朕这脊骨可还能再治一治?”   “陛下,恕微臣手中并无旁的东西用于医治,只能待有人来援,再……再宣召太医了。”孟凛那刀撑地缓了缓力气,他朝着那屋前的人影喊道:“敢问哪位大人正在此处,陛下驾到,还请前来接驾。”   那穿着青衣的人背对来路,听到喊声,慢悠悠地转过了身来。   “不好!”建昭帝和孟凛心中都是一惊,那青衣人也蒙着面,转身后才掏出明晃晃的砍刀,杀气腾腾地正对着来路。   “陛下。”孟凛咬了咬牙,他随着那砍刀撑地而起,“陛下,臣去拖住他,还请陛下赶紧离去!”   建昭帝被孟凛推离了几步过去,见他那无畏的模样,一时心中有感,他知道孟凛是个手不能提的文官,这番却肯挺身而出,实在深明大义,舍身为主!   他眼里含着感动,看着孟凛提着刀往那青衣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孟凛几步走得有些踉跄,他这一提刀,正正对上迎面一刀,金石之声差点刺破他的耳朵,孟凛手间立刻吃痛,这绝对的力量差距震得他手在发抖。   那刀还在欺身而下,往他头颅正中的方向寸寸逼近。   不对……孟凛的手不住颤抖,他心中一惊,这人……是真的想杀他!   孟凛偏身一滚,直接弃了那拿不住的砍刀,他爬了两步往存放武器的屋子里跑,那青衣人也不管远处的建昭皇帝,直接对着孟凛追了上去。   那屋子里除了羽箭,多的是兵器,孟凛来不及多想,就近地拿了把剑横在面前。   这剑仿佛重若千钧,孟凛近乎握不住,他微微喘着气与对面对峙,“浑水摸鱼,你想杀的是我?”   那人从眼中看出是在冷笑,他一言不发的步步逼近。   孟凛跟着步步后退,他从脑海里拼命搜寻从前学过的剑招,可那些远去的记忆冲击着他的脑子,他从前被一遍遍打落长剑的回忆在眼前慢放,他根本……提不起剑来。   那人冲过来时,孟凛循着剑招对了几招,那人竟还来了兴致,磨人似的慢刀接住,挑过剑尖时一刀顺着划破孟凛的衣物,隐隐的鲜血立刻便从衣衫下涌了出来。   “忠心护主,不慎身亡。”青衣人嘲讽一般地又往孟凛身上划过一刀,“你死得不冤。”   “是你……”孟凛喉间见了腥气,吃痛时忍不住低喘,却是辨着声音脸上笑了,带着种凄厉的美感,“方扶风,看来是我高看了你的气度,这种时候还要了却你的个人恩怨……”   “但是晚了。”孟凛一路退到那屋子的深处,他仿佛用尽力气,手里的剑划出个虚晃的剑招,唯有混淆耳目的用处。   方扶风被晃了眼时听到剑晃荡坠地,随着眼前清楚,原先站在不远处孟凛翻身往后一倒,那后边的木板竟是空心的,经他一推,露出个不大的洞来,孟凛当即从怀里掏出了个火折子。   方扶风把刀一甩步步逼近,“你玩什么把戏?”   “方扶风,你看清楚了。”孟凛忍着伤将火折子换了只手,另一只手却是拉着跟不太明显的细线。   “引线?”方扶风眯着眼不觉退了一步,“你想诓我,这里那里来的火药?”   孟凛浅浅地笑了,他将那火折子放在嘴边吹了几口气,零星的火点立刻冒出了火焰来,随即他把火折子放在了引线下边,“前些日子齐曜手下丢失了一批火药,你不知道吗?”   “不可能。”方扶风当即断定地眼露杀意,“同归于尽,四公子,我可不信你会这么傻。”   “你这不是要杀了我吗?”孟凛拉着引线动作放松了些,“比起死在你的刀下,我一个人走这黄泉路,还不如拉你当垫背的,这可不亏。”   “但我早先倒是没有料到你真会回头来杀我。”孟凛露了些失算的神情,“看来孟明枢如今是不带着你玩儿了,你要跟我走这样一条偏路,得不偿失啊方大人。”   方扶风一脸厌弃,“王爷没有杀你的打算,但是四公子,你自己非要谋划这样一场退场大戏,我将计就计的杀了你,岂不是更好地完成你的夙愿,王爷,也定然不会怪罪于我。”   “哦?”孟凛将那引线又往火折子上凑近了些,他笑道:“无妨,这屋子下边埋的火药休说炸毁这屋子,火药一炸,这坐山崖也要坍塌一半,全尸定然是留不给你的,待你死了,他也没处拉你鞭尸。”   “你听。”孟凛微闭了眼,“马蹄声,建昭皇帝的护卫,马上就要过来了。”   “驾——”楼远正往山崖处赶了过来,他手下人安置了陛下,却听他说是孟凛拦住了刺客。   楼远心里竟是比皇帝遇刺还要着急,孟大人……孟大人瞧着就是虚弱不堪,他那里来的力气能拦住杀人的刺客?他要是有什么闪失,那白将军怎么办?   楼远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那悬崖边的屋子已经近在咫尺了,可他竟是愈发有了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这预感就成了真——突然就是“轰”地一声,火光与惊天震响同时响起,那即将赶到的屋子竟是一瞬间坍塌进了大火里,仿佛片刻就被火苗与烈焰淹没,像是被吐着血红蛇信的大口吞进了嘴里。   “爆炸——是爆炸——”马的惊鸣和人的呼喊声立刻也响了起来,“楼少将军,不可再上前了!”   爆炸的波浪汹涌而来,方圆的树叶都在抖动不止,一时落叶满枝,山林的鸟几乎全都一时起飞,朝着四方没有目的地乱飞了过去。   楼远的马受了惊吓,没出息地原地晃悠,被马绳勒着也再不敢上前。   那爆炸声又接连地响了起来,前后的间隔犹如节点,竟是几声才停歇下来。   不久这山崖附近的土块都开始震动了,那马依着动物的本能往回跑,人和马都在跑,仿佛兵荒马乱,随着轰隆一声,悬崖边的土块崩塌了。   火焰吞噬的房屋剩了焦块,立马被山崖的泥土一埋,火苗也被埋进了土里,悬崖边上的大树露了手腕粗的树根,歪头一倒,摇摇欲坠地从那悬崖跌落了下去。   被这场面一惊,随着赶过来相看的建昭皇帝跌倒在地,哀声地喊了一句:“孟爱卿……”   “孟大人……”楼远不可置信地问自己:“孟大人不会还在……”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楼远喃喃地念叨,他腿上无力地从马上跌落,摔得他几乎有些爬不起来。   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拉了起来,却是焦急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楼远身子一颤,他惊慌失措地抬头去看那扶起他的人,“白……白将军。”   昨日打猎的人太多,基本一日已然失了兴致,青山南面的枫叶红得犹如透血,堪称盛景,因而大多人都去了南山,白烬无奈跟着众人去凑这个热闹,他怀中还捏着一片拾起的红枫叶想给孟凛来看,他听着动静立马赶了过来,尚且不明情况就见楼远的反应如此失常,到底什么话这样难以启齿?   “陛下,此处危险,您还是走吧。”那后面的内侍扶着建昭帝颤声哀求。   建昭皇帝这会儿背也不疼了,他偏身就是一脚踢在那内侍的肚子上,给人揣得几乎四仰八叉。   “方才朕遇险你在哪里!”建昭帝恼怒地指着那坍塌的山崖,“若不是孟爱卿舍身拦住刺客,他怎么会被丧命于此,此处的爆炸如何来的……”   白烬的耳边几乎一翁,其后的话白烬半点也没入了脑子,但他刚刚,说了什么?   孟爱卿……   孟凛?   白烬立马使劲地攥住了楼远的胳膊,他几乎是咬着牙在发问:“楼远,你说……你说这里面,有谁?”   “将军……”楼远脸上丧气得几乎要哭出来,“你先,你先别难过,也不一定,不一定……”   “将军——”   白烬耳边几乎被嗡鸣声给淹没了,他朝着那断裂的悬崖踉跄走了两步,却又突然脚下一顿,他竟是忽地没有了往前的勇气。   不可能……   他眼前闪过血色,哪里来的变数,昨日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也没有刺客阻拦他,孟凛怎么会……   孟凛被一箭贯穿的场景又在他眼前闪现,孟凛死在刑部大牢的事情又在他心头萦绕……   然后白烬忽然猛地咳嗽起来,那胸口处仿佛郁积了千斤重的土石,压得他生生吐出了一口血。   “白将军——”   白烬竟是当即吐出一口鲜血,在那混乱的悬崖边上,应声倒地。   ……   作话:   呜呜没死,下一章会填细节和补伏笔   但是小情侣确实暂时要分开了 第64章 舍弃 “你逃不开我的,我说过你若是落荒而逃,我就……”   “孟凛……”   “孟凛……”   ……   白烬在昏迷中喃喃喊着孟凛的名字,他不甘心,他以为这一世走得很是顺利,他终于能与孟凛成为相互扶持的同僚,与他继续做屋檐下的邻里,不仅如此,他还终将他按在怀里,终与他沉浮与共,唇齿相依……   可一场爆炸,这些都……   “不,我不信。”白烬心底的声音不甘地四处冲撞,“孟凛嘴里本就没几句实话,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死在山崖上。”   “孟凛一定又在骗我了……”   “他总这样……”   ……   “白将军,白将军……”白烬忽地胸口一疼,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声音,整个人忽地仿佛从深渊里被拉起来,缓缓睁开了眼。   林净山正将银针从白烬胸口处拔出来,他见白烬睁眼,张开的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叹了口气,转头将银针放置回去。   楼远立刻就凑了上去,“将军你醒了。”   白烬抬手按着床就要起身,给林净山赶紧拦住了,“白将军,急火攻心,这会儿可动不得。”   “山崖……”白烬眼神黯淡地看了楼远一眼,“山崖那边,怎么样了……”   这么惨烈的一场爆炸,楼远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他见着白烬那个眼神,心头竟像是缓缓划过钝刀,说不出的难受,“还在,还在挖,将军你先别……”   “扶我坐起来。”白烬的脸上竟是有些异常平静了,他仿佛漠然地将情绪先深埋于胸,只从眼里露出一点掩不住的伤心难过来,“跟我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形。”   林净山看白烬醒了,不愿呆在此处,他整理了会儿药箱,出门时却也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   楼远拧不过白烬,扶着他靠在床上,“今日,今日陛下心血来潮,出去狩猎,却不想遇着了孟大人,孟大人舍命相救……”   “我说的并非陛下,我说今日孟凛……”白烬微微垂着头,话语间竟是哽了一下,“孟凛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陛下亲自审理此事,现场我去了,听旁的侍卫说,是有人拿了太子的手谕过去,让几个营区巡防的守卫,带着羽箭去青山西面存放武器的那间屋子填充武备,这巡防的守卫从太子手下的侍卫亲军抽调了一些,从前组建,里面许多都是新人,东宫都没有混熟,何况猎场,因而得了旨意还在找着地图,却在此时碰着了孟大人。”楼远偏身给进门递药的林归空出身位,“孟大人说他熟悉地图,又有些想看这林间的山色,愿意替他们引路,因此就和他们一道去了。”   “也是在路上,遇见了陛下遭遇刺杀,因而挺身而出……陛下说,孟大人深明大义,无畏救主,心里很是感动,给他追封了许多……”死后的封赏都是空的,楼远说着也摇了摇头。   白烬接过林归递的药,从那黑色的汤药与自己对了个眼,一口就喝下去了,“太子怎么说?”   “太子?”楼远不觉皱了眉头,“太子说他并未下这道让人去的口谕,但陛下不想听这些,立刻发了大火,痛斥太子巡防失责,让人趁虚而入闯进秋猎场上,险些祸及陛下性命,还有那些埋在山崖的火药,应该就是前些日子丢失的那批,在山上埋了火药却没能发现,如此大的阵势,太子失职是逃不脱了。”   “太子失势……”白烬冷冷地把药碗放回林归手里,“陛下怎么罚他。”   “半年。”楼远压了些声音,“半年看守皇陵。”   半年……白烬空洞地看着床幔,便宜他了。   白烬弄清了事情的始终,他想打起精神从中找出孟凛骗他的蛛丝马迹,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思绪都给掐断了,任他怎么理,也只能从往日里找出孟凛生龙活虎对他笑的甜蜜回忆,胸腔里郁积的气怎么也吐不出来,他从来没觉得这么天昏地暗过。   哪怕上一世孟凛死的时候也没有。   “将军。”林归有些难以启齿似的,“不是非要触了将军的霉头,孟大人他……”   林归有些不敢在白烬面前再提及孟凛,他心中也很难过,却是一咬牙,“孟大人去秋猎之前,曾交代我给将军递上一封书信。”   楼远还有些“这时候拿出来作什么”的不忍,却是见白烬立即抓住了林归的手,“给我。”   白烬仿佛又克制地缓缓松了些,“把信给我。”   林归被他这反应有些吓到,他从怀里将一封装得正好的书信掏了出来,颤颤巍巍地递了出去。   白烬伸手去接那信,可那信仿佛有千钧的重量,他甚至手间都有些颤抖,他见着封页上写的“小公子亲启”,竟是希望与害怕在心头冲撞得昏天黑地。   “你们都出去吧。”白烬把信拿过去。   楼远和林归面面相觑了会儿,无奈地出了门。   待人都走了,白烬盯着那封页的眼睛才缓缓眨了,他将信塞在胸口的位置,然后抱住了自己。   ……   ***   “四公子,对于你所为之事,王爷很是生气。”   孟凛躺在摇晃的马车上,他觉得哪里都疼,口鼻里全是血腥的味道,那被方扶风的刀割过的地方仿佛还淋漓地淌着血,更疼的是那被火药的余震给波及的内伤,胸口像压着石头,头上像扎着细针,呼吸一口都像被死死地按在凉水里不得挣扎。   头脑里还回放着南朝探子前些日子对他的警告。   一个南朝探子手中的书信犹如暗器飞出,被陈玄接在手里,那探子道:“你不愿合作,还打乱了王爷在北朝的诸多筹谋,因此王爷不可再容忍你继续呆在北朝为官。”   “冬日之前,倘若四公子还未离开北朝朝廷……”那探子目光落在那书信上,“这封信,就会一模一样地出现在北朝皇室手中。”   那探子将孟凛眼中的杀意视若无睹,“四公子,并非属下多嘴,乃是王爷想要提醒,你如今有了好友,有了同僚,你这身份一旦被拆穿,莫说是你自己,连带着好友同僚也要备受牵连……”   “四公子,王爷愿意给你一个台阶下……”   这探子话才说了一半,孟凛坐在栏杆边颔首看他,那杀意的眼里一眨,冷冷地像看着一个死物,“杀了。”   鲜血差点染红了白烬府上的院子,孟凛唾弃地看着尸体,却是无可奈何地拿过了书信。   孟凛看着那信上抹不掉的血缘证据,他自嘲地在暗夜里独自回了屋里——又是孟明枢要送他入狱,大义灭亲,孟凛甚至苦笑,孟明枢是有多恨他。   孟明枢就像躲不过去的浩劫,他总要因为这层关系而躲躲闪闪,孟凛并非舍不得北朝的前途荣华,他如今心里独独念着的,只有一个白烬。   他与白小公子如今的情谊,怎么可能轻易舍弃。   可那探子说得没错,倘若如今他的身份曝光,哪怕白烬不在乎,但他白将军一路荣升的前途定会因他就此断裂,从前他与白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同僚关系,点头之交也罢,更是他亲手将自己送进了狱里,无论如何白烬也不会受他的牵连,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同白烬走得实在太近了,近到京城里大把的人知道他二人私交甚笃,近到自己当场捅了白烬一道也只会被人笑称苦肉计的地步,孟凛那一夜一宿没睡,他在万千思绪里找着能够两全的主意。   ……   孟凛才刚在昏迷中被疼痛拉回了意识,摇晃的马车便在一声嘶鸣后落了个四平八稳,随后帘子被掀开一角,一个人影从外面进来了。   吴常进了马车见孟凛醒了,向来漠然的神情多了一分喜色,但马上那一点欢喜就被淹没,他没一丝好气道:“醒了?”   吴常从前混江湖时身上有些煞气,如今这丝江湖气被烟火气给洗刷干净了,但这一下表露不悦,依旧有些凶恶的样子。   孟凛张了张口,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只勉力扯出一个微笑,难看得像吃了黄连。   吴常被这苦笑堵得无话可说,从前他看孟凛做了许多事情,不妨其中有些杀人的狠事,他自知管不住他,他也不管,可他见不得自家公子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用火药拖齐恂下水,用救驾退场,我拦不住你,但你点火的时机,公子,你但凡晚一点,你的命……就交代在里面了。”吴常很少跟孟凛着急,他竟是掩面叹息了声:“你要是有事,我怎么跟小姐交代。”   孟凛见吴常这样,心里竟是有些后悔,常叔从前都像一把入鞘的利刀,握在孟凛手里从不对他出鞘,无声无息地伴他许多年。   孟凛很想说,倘若他不那时候点火,他怕是要死在方扶风手里。火药的引线连在一起,其中的停顿按着距离预先好了,他在第一场爆炸时进了暗道,除了最后炸毁暗道的那颗火药,只要在山塌之前离开,他就可以毫发无损,可引线点得太早,他甚至快要逃脱不及。   孟凛说不出话来,他见吴常这幅表情,只好用力抬手想去拍他,这一抬却是太过吃力,他拉了下吴常的衣袖像是撒娇。   吴常竟也是吃他这一招,他生气又想缓和眉目,表情有些滑稽,“知道你想听什么,你派出去追杀皇帝的人都撤出来了,当初在工部请的工匠里插的人也已经封过口了,旁人伤亡不大。”   “……”吴常还是忍不住横了眉毛,“只有你,还有……”   “你就这样走吗?”吴常问他:“你让白烬怎么办?”   提到白烬的名字,孟凛心里忽地就像被刀长驱直入地捅了进去,他再也笑不出来,反而是偏头去沉默。   吴常看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在逃避,他一言不发地又掀帘出去赶路了。   白烬……孟凛心疼地想:他肯定怪死我了,小公子要伤心难过,要辗转难眠,他还要将苦痛憋在心里,露给旁人看他是个无坚不摧的白将军的模样,他还要过得比如今还要辛苦。   孟凛心道:“我对不起他。”   ……   马车上的铃铛沉声响着,一路朝着岭中的方向去了。   夜里,屋外的月光像是打了白霜。   白烬盯着孟凛的那封信看了几个时辰了,这竟是孟凛头一次对他坦然,坦然得白烬无话可说。   孟凛在信中将自己的身世挑了个明白——乱臣之子,罪名难消,身负恶名,不敢据实相告,然感于情谊,不忍欺瞒,今以实话告之……   实话……白烬忽地后悔了,他早该跟孟凛将他的身份挑明,他不该和他赌气,偏要等到孟凛跟他坦诚相待,偏要听他亲口说出真相来,可他等了这么久,一直等到了今天,却是在如今的际遇状况。   原来此前孟凛的半推半就,依旧是顾念着这身份上的隔阂,可孟凛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了,他若是在乎,还会一直不死心地一把拉住他吗?   他若是在乎,早该是同他划清界限,同从前一般将他丢进大牢里。   前世……白烬把手附在信上不去看上面的字迹,他忽地自问:孟凛如今为何要如此在乎我的看法?他怕我真的把他送进大牢吗?   夜深时白烬爬起来打开了门,林归守在门边不敢瞌睡,见着白烬开门一个激灵,“将军,太医说不可,不可起身来,您怎么……”   夜色里白烬的表情看不太清,“去叫一声楼少将军,让他带几个信得过的人,跟我去一趟青山。”   “将军……”林归心疼他想劝,这种时候却知道闭嘴为好。   一炷香后,白烬虚弱地在马车里闭眼养神,一路晃到了青山。   青山西面的悬崖塌了一半,泥土从上面倾泻下来,仿佛泥土做的瀑布。   白天的时候让许多人挖了许久,也不过才从中挖出些建房用的断壁残垣,大多都是木板与石灰浆土,还全堆放在空地处。晏膳廷   下了马车楼远想要扶白烬一把,却被他推开了。   白烬打着灯笼,“这都白日时挖出来的吗?”   “是。”楼远给白烬清理开脚下拦路的土块,“里边,没找到人,就是说……”   楼远本是还想安慰白烬,却不想白烬什么反应也没有,而去蹲下身去查看了那挖出来的木板和石灰浆土。   楼远给他也凑过去了灯笼,“建房用的木块,都……都给炸得焦黑了。”   白烬不弃其中的焦黑,他用手翻开两块木板,“你将这两块从中断开。”   楼远一愣,他把灯笼放在地上,犹豫地接过去徒手一劈,那木块应声而断。   好疼……建房的木头全是实心的好木材,楼远劈得手都在发抖。   “……”白烬接过去,“我是见你带了刀。”   楼远:“……”   白烬不动声色地查看着木块,因及时被泥土盖住熄了火,那木头里面并非烧得焦黑,白烬凑近看了半晌,就地地将那木块埋进了土里。   “走吧。”白烬站起身来。   “?”楼远又提起灯笼,“这就走了?”   “嗯。”白烬仰头看着月色下倾覆的山崖,“让人,把山上没烧黑的木块都清理一下。”   白烬挪开目光,却是头也不回地往马车上走,他心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生气:方才劈开的木块里面尚且能看到纹理,因而修葺时间不长,前些日子工部的确过来整修过武备库,却只是徒有其表地粉刷了层,不曾动过其里,那么……哪里来的新木。   “孟凛……”白烬从心里默念:“你逃不开我的。”   “我说过你若是落荒而逃,我就……”   作话:   前两天有些事所以耽搁了没有更新抱歉。   经过深思熟虑,这篇文还是决定要入v了,很感谢之前的大家的观看,阿凛和小公子的故事在我不开心的时候给过我很多坚持的勇气,所以很希望可以把他们的故事完整地写出来,但是因为文章比较长,不v的话后面再下去就会影响榜单了,所以才下了这个决定。   之后的内容是我一直非常想写也很喜欢的,岭中篇的感情线会比前面要多,也会慢慢把关于太子以及白烬孟凛家里的真相都揭露出来。   v的章节会从五十章开始,前二十多万字依然免费,下周三入v当日更新6000+的字数   感谢观阅~鞠躬   # 岭中篇 第65章 岭中(一更)“你看你那个样子,人老婆跑了都不带你那样的。”   几月后,秋去冬来,正值新年。   岭中上洛,江天一色,江府。   江府庭院深处,梅树枝才打了花苞,庭院落雪,枝上露出一点含苞待放的嫣红,直伸往了阁楼的窗前。   正有人开窗,碰着枝头簌簌落雪,一只白净的手伸出来,抚了下枝头的梅花苞。   孟凛披了件雪白色的狐裘,应景地站在窗前,他摸着梅枝,不觉就想起曾经给他递过梅花枝的手,竟是黯黯地出起了神,又猝不及防地被阵冷风撩了下,他一个寒颤,低头咳了起来。   伤病胡搅蛮缠,他养了许久才把刀伤和内伤养好了些,心里却一直郁积着心结,交错纵横缠得他如何都心里不大痛快。这番别离的愁绪比他想的还要催人肝肠寸断,说起来人不该囿于过去,但魂牵梦绕的事情,说断就断那都是戏本里胡言,心病难医,拖着他的病一直都没有大好。   咳了几声,孟凛把窗子关上,然后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来润喉。   “孟凛!”门外突然就大喊了声,气势汹汹地好不急迫。   “咳咳咳……”孟凛给刚到喉边的茶呛了正着,还未来得及顺气,那外边又是“哗啦”一声,一个杯子猛然砸在房门上,摔得七零八碎。   催命吗?孟凛放下杯子顺了口气,这大过年的……   紧接着那房门被一脚踹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眼锋利,来者不善地朝里头吼了句:“孟凛你疯了?”   “……”孟凛叹了口气,仿佛长者一般摇了摇头,“小桓,你这孩子可真会说吉利话。”   江桓是如今江家的家主,出了名的脾气不好,穿得金尊玉贵像个富家少爷,身上的煞气却能震得十足的场子。   江桓冲着孟凛走过去,“你别跟我贫嘴,孟凛……”   “诶——”孟凛坐着给江桓倒了杯茶,耐着性子递到他的面前,“怎么没大没小的,要叫兄长。”   “……”江桓被他堵得有些无话可说,没好气道:“你可真把自己当兄长,孟凛,岭中……岭中就被你这么送出去了?”   “岭中……”孟凛一愣,他才恍惚想起江桓在说什么,他低头去喝杯中的茶,“是,我许了那谁……”   “怎么?”孟凛敛眉道:“北朝有动作了?”   “何止是有动作了?”江桓撑在桌前,“你也太大方了,北朝要在岭中置巡抚的旨意,都送到我手上了。”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这事,我才知道。”   早先应如晦狮子大开口,拿着去北上议和的旨意要挟孟凛把岭中给他,但岭中实际掌握的权力是不可能给的,孟凛恼他趁人之危,却也根据来日的筹谋,有了后来的决议。   “岭中位置险要,其中对于南北两朝的意义你心里肯定清楚,但来日两朝相争是必然的事情,一旦越过岭中,那就是兵戎相见,对谁都是先机。”孟凛把杯子放下,“小桓,两番抉择,这一步,迟早是要走出来的。”   “可岭中向来不受朝廷管束,管着岭中的可是江家。”江桓依旧有些不服气,“把自己手上的东西拿出去交给别人,我可没见过你有这么好的心肠。”   孟凛摇了摇头,他耐心道:“南朝的江山是从齐家人手里抢过去的,哪怕南朝如今徒有虚名地占着南方的土地,世人心里认的终究还是大宋的天下,再说……”   “谁说要交给别人了。”孟凛摊开手来,“就岭中如今的模样,多年不受约束,北朝谁来接管也拿不去你的实权,你看着意思意思随意接待就行,半推半就多少给那个巡抚一些薄面,保全了北朝的颜面也就罢了。”   “你是……”江桓有些怀疑道:“你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孟凛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如今太子被罚看守皇陵,是六皇子齐曜上位的好时候,从前……”   说到从前,孟凛眼神不觉有些倾斜,“从前在北朝的时候应了些承诺,要助齐曜一臂之力,我若是没有猜错,这岭中设置巡抚的事情如今是由齐曜来牵头的,这事若是成了,朝中少不了要对他大加赞誉,而我答应他的不过是给他起个势,并未真的答应他这其中的掌握实权。”   江桓反应了会儿,还是有些怪他,“但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那旨意都到岭中了,人家要踩着我的鼻子上位,我还对这事一无所知。”   孟凛沉默了半晌,脸上露着歉意,“这倒是我的不是,从前事急从权,这些日子我又……”   孟凛也知道自己意志消沉,借着养伤的名头谁也不见,有时候搬个椅子在庭院里晒太阳就是一整天,还差点把江府里的书全翻遍了。   江桓见不得孟凛那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得了,我爹把江家给你我无话可说,但明面上还得我说了算,你现在这幅凄惨的模样,活像是我怎么逼你了,我都怕我老子半夜爬出来找我的麻烦。”   江桓嘴上不饶人,他白了孟凛一眼,还忍不住说:“不就是做不成那个官了吗?你看你那个样子,人老婆跑了都不带你那样的。”   孟凛凄惨地朝江桓强颜欢笑,“还是小桓心疼我。”   江桓像是起了鸡皮疙瘩,他背着手就要走,“行了,你说你回来干什么,岭中的大夫没一个你看得上眼的,折腾你可真麻烦。”   “咳咳。”江桓走到门边回头了一眼,“厨房里年夜饭备好了,过来吃饭了。”   孟凛见着江桓的背影竟是会心一笑,他出门时看了看地上碎了的杯子,轻声道:“碎碎平安。”   “岁岁平安,小公子。”   ……   ***   元宵还未过,岭中的事情是大事,北宋朝中接连商议了许多天,才定下了去岭中担任巡抚的人选,新任岭中巡抚冒着冬日的风雪赶着新年上任,说是顺便给岭中的江家送些拜年的礼品过去。   朝中算是给足了颜面,但实际上并未同岭中那边商议清楚,此去的吉凶都还未定,商议的章程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谨慎。   启程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从北朝都城往岭中驶去,其中路上竟是遭遇了数次刺杀,极其艰险地赶在元宵之前抵达了岭中上洛。   连夜的风雪在上洛城外竟是停了,除了天气,紧闭的上洛城门仿佛并未有欢迎巡抚上任的迹象,长长的车队路途疲惫,因而夜里在城外落了脚。   随行的将士端着碗吃食朝马车旁走了过去,“大人,本以为今日可以入城,干粮剩得不多,还请大人……”   “无妨。”温润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一只手掀着帘子露出头来,正是应如晦将那碗接了过去,“诸位随行辛苦,明日便可进城休息了。”   应如晦回到马车里却是顾自摇了摇头,又忍住叹气地坐了回去,“此行,还真是不容易。”   “白将军。”   应如晦对面坐的竟是白烬,马车里的烛火并不十分明亮,他微垂的眼底有些看不太清,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   “这一路可真是多亏了白将军的护卫。”应如晦把碗放在正中的小桌上,里面不过放了两个馒头,“你觉得这些时日来刺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宋入主岭中,急的自然是南朝,他们用的刀有些产自从前西南的铁矿,同我们的刀剑有些不同,此外……”白烬朝着上洛城中的方向略微颔首,“江天一色里的那位怕也脱不了干系。”   “江天一色……”应如晦轻轻咂了咂舌,“这个名字,属实是放肆了。”   “……”白烬没有回他,而是沉默了会儿把目光从上洛的方向移回来,“应大人,如果不是我刨根问底,你应当不会把这设置巡抚的实情告知我吧?”   应如晦想起白烬提着剑直接冲上门逼问的场景,似乎同他对刨根问底的理解有些偏差,他不大自在地靠在马车窗上,“这岭中的事情终究来得不大光彩,白将军行事光明磊落,就算是孟大人也不情愿让你知道其中的真相,你与孟大人心意相通,这愿意为你倾囊相助的真情连我也为之动容,岭中的事情你要怪我我无话可说,但是白将军,后来那青山之事,我当真是不知道的。”   “不过,这若是筹谋……”应如晦把手抚在桌上,“岭中的手伸得比我想的要长,六殿下被陛下责罚,紧接着又避开猎场的事,祸都让太子担了,此后置之死地地拿出岭中这步棋,趁着太子不在为六殿下夺得先机,满盘的棋子就此活络,我倒是有些为此钦佩。”   白烬却听得冷下脸来,“你们如何筹谋我可以不多加插手,但是弃子与当真让人送命,是两回事,应大人,你就当真没有想过,这倘若不是筹谋而是……”   “又该当如何?”   应如晦沉下脸,他知晓白烬与他的不同,朝廷众人勾心斗角是常事,光明磊落反而时常落不得好下场,他不好言说孟凛的生死,只好道:“无论如何,这一趟应当就有答案了。”   他又缓和氛围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道:“岭中多山林,上洛发于洛水生得富饶之地,这一场大雪,却也是冷的。”   “冬日本就冷。”白烬还有些不悦似的,“若非应大人乘人之危,这闭门羹也不会吃得这么严实。”   以岭中的耳目,不该不知道北朝巡抚到来的事情,这是特意给他们下马威来看。   “是啊。”应如晦接过去自嘲,“不知赴任的文书到他们手里了没有,倘若知道是我来,明日怕是也难以进了这个城门。”   “倘若知道是我……”白烬在马车里沉默,只心里道:“他肯定是要躲着我的。”   ……   作话:   小公子去找老婆啦,可老婆还不知道他要来 第66章 贵客(二更)“怎么这里头写着,陪同一道来的……还有白烬?”   第二日,江府。   江府别开生面,将会见巡抚的大堂置在了阁楼之上,名为“江天一色”的江府中有一高楼,站在上面几乎可以俯瞰到上洛的所有街道,登上其中正如居高临下。   江桓才刚走上来,就见孟凛指挥着人搬了个屏风进去,他避开屏风,“你又折腾什么呢?”   孟凛看人把屏风放下,就挥退了左右,“这北朝之事有些紧要,尽管我不掺和其中,但届时你会客的时候,我还是想在屏风后听一耳朵。”   “我看那街上的长队,他们应当是入城了。”孟凛带着江桓往阁楼的窗边走,“昨日放人在城外喝了一夜西北风,今日也该是接见的时候了。”   整个上洛都还盖着雪,一眼的雪白望着很是养眼,一列车队正缓缓驶在城中,朝着江天一色的方向来了。   “着什么急?”江桓杵着道:“我寻思再晾他们一天。”   “既是进了岭中,以后晾着的机会还多着,他们一路过来还能活着,今日算是给他们三分薄面。对了,我倒忘了问你……”孟凛说话时嘴中呼出白气,“来岭中赴任的文书还未下来吗?如此两不相知地见一面,可算是有些惊险。”   “文书今早到的。”江桓从身上摸着文书,他一晒:“但也不怪他们走得慢,那送文书的使臣走到岭中没人庇护,差点被乱刀砍死,下面的人搜出文书才饶了他一命,我也才看了一眼,那个巡抚是叫……”   “名字怪晦气的。”江桓思索了才道:“……叫应如晦。”   “应如晦?”这名字像个惊雷,给孟凛炸得有些意料之外,同他从前有过过节,看他做什么都像不怀好意,孟凛皱眉道:“怎么是他,他又打的什么坏主意。”   “看来是个不好对付的了。”江桓反而来了兴致,“和你像是熟人,那我倒要领教领教。”   “是熟人。”孟凛冷笑了下像在咬牙切齿:“自然是熟人,如果是他,那自然可以再晾他一天。”   江桓眼皮一挑,他把那文书往孟凛身上一拍,“看来是有过节了,那就好办,晾一天就晾一天。”   “应如晦……”江桓又有些自语般地琢磨着,“但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孟凛轻视地把文书打开,可他才往上瞟了一眼,忽地愣在了原地。   “怎么……”孟凛捏着文书的手骤然一紧,他口干舌燥的抬起头来发问,“怎么这里头写着,陪同一道来的……”   “还有白烬?”   “这也是你熟人?”江桓还来劲了,他仿佛跃跃欲试,“听闻这个白烬是个将军,我还有些想和他切磋切磋。”   江桓的话直接成了耳旁风,冬日的寒风往孟凛脸上吹去,竟也吹不醒他的头脑似的,孟凛望着远处的车队愈来愈近,可车队连成一串,只能分出人马的区别来,别的什么踪迹也难以寻到,孟凛艰难地移开视线,又确认遍文书上写的“白烬”二字。   竟当真是……白烬要来。   可,可白烬怎么会来?白将军如今仕途光明,纵然来日南朝事情紧要,如今更重要的应该是练兵事宜,怎么会这时候跑到岭中来?   来……来寻他吗?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孟凛的心立马就猛烈的跳了起来,几乎要跳出他的胸膛。   难道……难道白烬知道了他的身世,依然是愿意过来寻他的吗?   不对……孟凛又是悲观地想来:既是知道了他的身世,白将军,或许是来追捕他的……   可,可白烬知道他如今尚在人世吗?他或许单单就为了岭中,为了来日收复南朝的先机。   ……   诸般猜测在脑海里聚集,几乎将他的脑子吵成了一片浆糊,直到江桓有了离去的动作,孟凛才突然清醒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从后面拉住了江桓的衣服,却是又没开口。   “怎么?”江桓疑惑地甩了下衣袖,“你还有什么要说?”   “江桓。”孟凛将那文书又折好放回江桓手里,他沉声道:“今日,今日就让他们过来吧。”   江桓眉头一皱,他从语气里意识到不对劲了,至少孟凛极少会喊他的大名,回过头去就看见孟凛又是那幅仿佛丢了魂的模样,一时也忍住了再怎么去刻薄他,他点了下头,“也行。”   下面人动作极快,新任巡抚应如晦与一道同行护卫的白将军被请进了江天一色,但其余人等一律没能进去,临时收拾了个宅院给他们落脚。   孟凛才刚让人抬上去的屏风立刻就用上了,那屏风上绣的是千里江山图,针脚绵密,从外面几乎看不到里面的动静,孟凛就在里面置了桌案,却又添了把凳子过来,让江桓就坐在他的旁边。   “什么?”江桓不解地后退了步,“你让我也坐在屏风里面?那谁去招呼他们?”   孟凛缓和了情绪,方才丢了魂的模样一时就藏回了心间,他在桌上摊开纸笔,“他们又不是聋子,你只管说话就行,你坐在里面,若有什么事情,我还能一道提示一些。”   “……”江桓拿起一支笔,“你就靠这个给我提示?孟凛,你别太荒谬了。”   孟凛把笔夺过去,“这怎么不行了?我看你平日里杀气太重,这是北朝来的贵客,我怕你谈不拢和他们有什么误会。”   “什么?”江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扯着嗓子发问:“你昨日还同我说,随意接待就行,怎么今天就成了贵客?”   “咳。”孟凛清了清嗓子拉江桓坐下,“江少主,算我求你,神威以后还有得显,今日暂且听听他们怎么说。”   “……”孟凛他说的最好是真的。   应如晦与白烬被请上了阁楼,可他们落了座,也只见这屋内有个屏风,下人过来奉了茶,应如晦忍不住发问:“敢问你们家主……”   “咳。”那屏风后立马咳嗽了声,江桓一脸无语的表情瞪了眼孟凛,心中骂道:“都怪孟凛出的馊主意,坐在屏风后边人家还以为没人,给我江家脸都丢尽了。”   江桓清了清嗓子,“本家主,今日就坐在此处与你们说话。”   应如晦眼里闪过丝遗憾,却是又温文尔雅地笑了,“听凭江家主的安排。”   这姿态江桓很是受用,他才刚心情好转了些,却听到外面另一人很是冷淡地说了一句:“有什么不能见人。”   江桓一下就火了,却是忽然坐下一响,孟凛竟直接朝他后座踢了一脚,随之在笔下快速地写了句:“稍安勿躁。”   孟凛仿佛心里明白,这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白小公子怕是生气了,但孟凛许久未听到他的声音,恍惚中有些隔世一般,当初……当初若是入狱之后再相见,怕是也是如今这幅心境——他终究还是没想好要怎么和白烬碰面。   江桓这场景压了压心下的火气,出口却还是不耐烦道:“你们皇帝要你们来岭中,是有什么打算?”   应如晦注意着屏风后的动静,“岭中大义,愿意为大宋江山锦上添花,我等自然是来与江家主合作的。”   还是这人说话中听,江桓比照着文书上写的名字问:“你是那个来的巡抚?”   “正是。”应如晦温声道:“在下朝中选派巡抚,应如晦。”   “应如晦……”江桓琢磨了许久也没想起这名字为何耳熟,他又问:“你们想怎么合作?”   “来时一览岭中风光,风景秀丽,心中很是喜欢。”应如晦端着奉上的茶舀了杯盖,“但风景以外,岭中是南来北往的险要之地,又得山水灌溉,理当富庶,却是除了上洛,缺少富饶丰盛的良土。”   言下之意,岭中除了上洛,其他地方都是土匪横生的山林,盛行的是杀人放火的买卖。   江桓还在他这委婉的说辞中思考,孟凛已然在那纸上写了几个字:“他嫌你穷。”   “……”江桓扫了一眼,他挑起眼皮,语气并不良善:“要来的是你们,但我岭中如何,还轮不到你们来挑剔。”   “既是你们约定在前,如今怎么好出尔反尔。”白烬仿佛并不想对江桓客气,他入门时被收走了刀剑,这回儿手里抚着杯盖,看着屏风后带着冷意。   这人可真讨厌,江桓的火气已经上了头,却是又被孟凛一边拉住,江桓被突然打断,一脸“你有完没完”的表情丢了回去。   孟凛似乎做足了骂不还口的打算,安抚一般地给江桓写了句:“莫多计较。”   这三番两次的,饶是江桓也意识到了孟凛对这外面的另一人态度有些奇怪,活像是欠了人家什么债一样。   “……”江桓想:这没法聊了。   外边应如晦缓和氛围道:“江家主莫要生气,我等来此没有恶意。”   “江家若是愿意与朝廷合作,我等来此虽是用了巡抚的名头,却是愿为岭中修桥铺路,开出新的富饶之地,来日再言其他,既是用的江家的名头,功劳也自然添在您的身上。”   这话太过诱人,但混久了江湖,江桓只会觉得他不安好心,毕竟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来,可应如晦说话很是客气,凭空就能缓些江桓身上的煞气,江桓当真地思考了一番:“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一时四下寂静,屏风后翻动纸页的声音十分明显,忽地一声瓷器破碎,互相对不上的屏风内外都是一惊。   白烬手里的杯盖暗器一般脱手而出,对着那屏风上的万里江山图倏然砸去,一声碎得四处凌乱,还将那屏风刺穿了几个口子。   穿过屏风的视线犹如烈火,灼灼朝着对面穿去,却是又从中对上道冷光——江桓听着外面的动静,直接持着剑一冲而上,将那屏风破成了两半,势如破竹般地指向了外面。   江桓一脚踢开拦路的屏风碎块,凶恶地挑起眉来,剑指着一字一句道:“你们这就欺人太甚了。”   那破碎的屏风后面,竟是只有江桓一人。   作话:   江桓你别太吵吵了,你现在对应如晦这样,别怪他以后*你 第67章 故人 “我要是入仕,也要靠着手里的刀剑,做个大将军一样的人。”   江桓的剑锋抵上来,白烬见那屏风后空荡荡的,盯着剑锋的眼闪过丝凌厉,可他出手之机,应如晦却是错过他的肩极其细微地推了他一下,然后上前去掏出了身上的折扇,开扇时剑尖穿透扇面,略一偏转和缓地化开了那道剑招。妍珊婷   “江家主,方才得罪。”应如晦往后退了步,不顾撕破折扇地将其从剑刃上收了回来,“我等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江桓冷冷地打量了应如晦,“应如晦……”   江桓出口时对上应如晦的脸,久远的记忆忽地从那剑尖到手际的距离,冲上了他的脑中,他手中一顿,“是你?”   应如晦从那带些恍然的眼里见他终于认出了自己,他将破损的折扇捏在手里,文雅地做了个揖手的动作。   江桓大悟道:“那个书呆子。”   “……”应如晦手间一紧,不觉眉间有些愕然,却是将到嘴边的话说了下去,“好久不见,江桓。”   见他如此有礼,江桓竟是愣了一下,他不觉心里念了句“书呆子”,下意识将那记忆补了完全——   孟凛还没来岭中的时候,从前江家的老家主,也就是江桓的爹,觉得江桓日日舞刀弄棒的没有前途,今后岭中无论如何也需要个有头脑的来管着,于是花了人脉与价钱,将江桓送去了京城的国子监。   江桓那时年纪甚小,甚至比一同入学的学子还要小上不少,他又出身江湖,难免会有出身矜贵的富家子弟欺辱于他,纵然他有些身手,却是双拳难敌,还是在答不上先生的问题之后,散学时被人推倒在花园的墙角。   “就凭你这个出身,还想跟我们比,还不如回去当你的山贼!”四下一片嬉笑。   江桓在这嬉闹声里攥紧了拳头,他恶狠狠地盯着每张居高临下对着他的脸,但凡现在手上有把刀剑,他定然将人捅个对穿,不上这个学也要收拾了他们。   可正待他想着怎么打人最疼的时候,忽地在那人群外围,传来了句:“先生今日才讲过,倚强凌弱,乃懦夫之举,你们就不怕被先生问责吗?”   应如晦入学时比旁人年纪都要稍长,他又出身世家,那些家里当官的有钱的多少都不敢给他脸色看,听着他在后边这么一说,也不跟他冲突,悻悻地四散了去。   四周的人散去,周遭的光全都涌了回来,江桓眼里只看见个文弱模样的书生一手拿着书卷,背着光朝他走了过来。   江桓将手里的土朝应如晦腿上一把撒了过去,他煞气腾腾地瞪着眼,“书呆子,你胡说什么?你才是弱者。”   应如晦被泥土撒了正着,却又温和地笑了笑,他走近了朝江桓蹲下去,“是我说错了,我给你赔罪。”   “?”这书呆子也太好说话了……给江桓连火气都给压下去了些,可他撇了撇嘴,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我要你的赔罪作什么,刚才那伙人,我迟早一个个揍他们一顿。”   应如晦失笑地跟他一道起来,“他们嘲你功课不好,是因为你年纪尚小,我近日无事,不妨让我来跟你讲讲。”   幼时的应如晦才刚读了许多圣贤书,连说话都还带着礼义廉耻,举止是个书香世家的公子模样,他瞧着江桓一人举目无亲,还受人欺凌,一时起了怜爱之心来。   “功课?”江桓却是嗤之以鼻,“那些书上的大道理有什么好学的,刚才那些人,读了那么多书,还仗着身份以多欺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江桓说着还“哼”了一声。   应如晦耐心地跟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小少年,“他们学而不用,学而不思,将来碌碌无为是他们的事,但是读书可以入仕,若是入了科举,将来封侯拜相也是能的,怎么能说没什么好学的?”   江桓从那路边折了跟刚长出来的竹子,用那翠绿的竹枝舞了个漂亮的剑花,他一个转身,那竹枝尖上的叶子正正碰着了应如晦手里的书卷。   “我要是入仕,也要靠着手里的刀剑,做个大将军一样的人。”江桓的竹枝从应如晦身侧划过,又是潇洒地舞了几招,“才不跟你们这些书呆子一样。”   江桓的剑招舞得很是好看,落日的余晖洒在他手里的竹枝上,他舞动的身影竟是有些像是镀着金光。   应如晦背手看着他,“读书入仕自然有坦途,你若是不学,岂不苦费了亲长的良苦用心?”   “亲长?”江桓剑招一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依旧是嘴硬道:“总之,我就是不喜欢读书!”   看着江桓的身影愈来愈远,应如晦顾自地念叨了句,“我若是能同你一般坚持,如今也不会再来拿起书卷了。”   “是我爹与我说……读书入仕自有坦途。”   ……   往后的日子江桓依旧是吊儿郎当地读着圣贤书,却是愈发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应如晦看不下去了,有时候就会去替他补学。   江桓多半都在半推半就,他其实并不讨厌这个书呆子,因为应如晦说话斯斯文文的,让人听了很是舒服,比那些盛气凌人的草包好太多了,可他实在是讨厌那些之乎者也,若不是被应如晦说了几句注释,他同那些书卷就是见面不识。   只不过时间没过多久,江桓像个京城里的过客,又离开京城回了岭中。   那时孟凛刚遭了大难,外祖宁家全都不在了,当初江家振臂一呼入主岭中,乃是受的宁家的嘱托,宁家的家主对江老家主有过大恩,江湖中人最重意气,能将身家全部托付,孟凛一去岭中,江老家主甚至将远在京城的儿子唤了回去作陪。   但离开京城江桓喜闻乐见,比起日日离家与学问大眼瞪小眼,还不如回去跟个病秧子大眼瞪小眼。   自此江桓再也没回过京城了,他与应如晦也再也没见过。   “我说怎么听你这名字这么耳熟。”看在从前那点交情,江桓把剑收了回去,“看你如今,竟是会武功的,倒是让我……”   江桓抬了抬眼:“刮目相看了。”   应如晦对他微笑,他会武功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从前去国子监时年岁不小,是因为他从前的志向并非从文,却是因为应家世代文官不得不继续拿起书卷,用着江桓并无兴趣的学问走上了文官的路。   “方才多有得罪。”应如晦有礼道:“还望江家主莫要往心里去。”   也算面对着故人重逢,江桓心里的不悦竟是被他的礼节给冲散了不少,可他囿于身份,昂起头来道:“我就先不计较刚才的事,但不管你我从前是不是认识,到了岭中……”   江桓把目光落在白烬身上,“还是得我说了算,也得讲些江湖道义。”   应如晦和气道:“自是如此。”   “罢了。”江桓往后看了一地狼藉,“这里杂乱,还是去楼下谈吧。”   楼远转身离去,让手下把白烬和应如晦又带了下去。   应如晦下楼前与白烬对视了一眼,对方眼中仿佛都猜测着什么,一时又有些心照不宣似地没说出口。   江府的高楼里藏着机关暗道,孟凛在那四下安静的时候就有些不好的预感了,他仿佛是太了解白烬,然后在近在咫尺的相见里选择了逃避。   可他听着后来的动静,白小公子铁定是更生气了,运筹帷幄的孟公子一时不知道了如何安放与白烬的关系了,他不留预兆地顾自离开,然后无影无踪地消失好几个月,背着几乎敌对的身世,还掩藏了自己没死的真相,这哪一条拿出来,就是孟凛自己也得为此生上一场大气,恨不得要好好教训那人一场,可孟凛对自己下不了这个手,只好日复一日地逃避下去。   然后孟凛这一日都没再出现了,他本还有些担心江桓的为人处世会不会太过过火,想想这些年他不在岭中,江桓其实已经是个能撑起场子的江家家主了,反而是孟凛今日这么一搅和,弄得他有些左支右绌地没有主见。   孟凛一走,接待事宜其实江桓也办得像模像样,北朝巡抚一行人来得突然,岭中连个官邸也没有,主事的江家不赶他们走,也不能让他们风餐露宿,因而拿出了个离江天一色不远的宅子给他们落脚。   尚且还是新年,北朝带了拜礼过来,有人拜年,饭还要吃的,因此江桓代表江家,还请这新任巡抚吃了个饭。   这一接待,就是夜里,江桓许久没这么费过脑筋,在应当算是的“故人”与孟凛嘴中的“贵客”中盘旋良久,平白削了许多他这个江家家主的威名,折腾好久才把人送走了。   夜里又下起了雪来,新年没过多久,江府里用来过年的大红灯笼都还没拆,依旧是张灯结彩地四处高挂着,红灯照着一片雪白,府里竟是格外敞亮。   江桓送走了人,绕了一路去了书房,他本想一把推开,却又抬起手来打算敲门,不过踌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   “人都走了?”孟凛在书房躲了一天,他从屋里出来,雪天披了厚厚的狐裘。   “嗯。”江桓抬手揉了揉胳膊,“人都走了,你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不敢见人。”   孟凛失笑,望着江桓身后的雪没有说话。颜善霆   江桓看得懂孟凛心里有事,因而也就没挖苦他,他拿了伞过来,“行了,怕你天黑连路都找不着了,我送你回去。”   江桓撑起伞盖在孟凛头上,陪着他一路往孟凛住的院子里走。   孟凛走路看着眼前的雪,“新来的巡抚大人也是忧国忧民,还未过元宵,就赶着来岭中上任,你竟也肯陪他到这个时辰。”   “那是北朝来的贵客。”江桓偏头瞥了一眼孟凛,“这不是你说的?”   孟凛眨了眨眼,轻咳了声,“也是……”   “你……”江桓摇摇头,“你就不能讲讲理?当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从前说让他随意接待,见了人又改口成了贵客,这病秧子说话不算话的毛病是愈发严重了,而且哪怕江桓不大会看场合,也能看出孟凛对那来的白烬有些不大一样。   他们似乎是在北朝的时候有过什么交情,可如今事情都过去了,孟凛既然不愿见他,那就该由着自己给那人颜色瞧——他一向待人如此。   可如今还得把他当成贵客,江桓不乐意。   “我……”孟凛心虚了似的,他稍移了步,大半个身子出了伞,寒风便呼呼地吹进了他的衣襟,他拢了拢狐裘,低声道:“我哪儿知道冤家路窄,居然会遇到他。”   江桓没见过孟凛这样,微微蹙起了眉头,他很想问孟凛和白烬是什么关系,可看见院子已经到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我看你真是没救了。”   江桓停下来,他把伞塞到孟凛身上,“你进去吧,再吹会儿风,我可找不到大夫招待你。”   孟凛被江桓这话一时说笑了,他抬起眼来,那里头就映进了院子里灯笼的亮光,“果然小桓还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兄长。”   “……”江桓翻了个白眼,熟悉他这一贯的作风,踩着雪转过了身去。   孟凛看着江桓离去,自己把伞撑了起来,他把脸藏进伞里,看不出表情地进了院子。   这院子没同江桓的住处挨在一起,江家尚且有许多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又为着安静养病,因而院子是独自分开来的。   可虽是安静,院子里藏着的护卫却是不少,孟凛早吩咐了院子里不让人进去,里头除了外面的灯笼,依旧是黑漆漆的。   孟凛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照着细微的火光进了房门,里头的炭火尚有温度,很是暖和,孟凛进门却是深深地呼了口气,好像是定了定心神,这才往烛台边走。   火折子凑到烛台上,细细的火光燃了起来。   但突然像是哪里来了阵微风,火光闪了一下,孟凛手里一偏,那烛台上刚燃起的一点细火又化成一道青烟,没点着。   孟凛警觉地往后一望,“谁?”   房里只有些淡淡的光从窗外漏进来,平静地洒在地上,周围藏在黑暗里,没有动静。   孟凛什么也没望见,这才自嘲地想道:这院子里的人也不至于是废物,哪能真的放了人进来。   孟凛定神收回视线,刚要转身,却突然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拉扯过去,顺势捂住了他的嘴。   孟凛惊得立刻要往前退,手里的火折子被他甩了出去。   火折子摔在地上,溅了一地的火星,随即烟花似的灭了。   那人力气十分大,孟凛没挣脱,却不住地想:我这养了一院子饭桶吗?真能放了人进……   “孟凛……”有个声音正不轻不重地凑到孟凛耳边,用冷淡的语调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来……   作话:   为了接下来剧情的连贯,后面两章我尽量一起更! 第68章 相见 “你以为为何要来?来捉拿你归案吗?”   孟凛的思绪被这声音瞬间打断,嗡鸣声竟是占据了他的耳际,一股不可置信的情绪顿时涌上了心头。   这是……   孟凛挣扎的手一僵,动作也停了下来,身体却不自觉的颤动了一下,身后那人像是感觉到了,缓缓放开了他。   接着后面那人没了动静,只静静站着,孟凛低着头,一脸埋进黑暗里,两人在这暗处站着像是对峙,竟是半晌无语。   来者是客……孟凛许久也只随意想出这么个词,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过了身来,“别来无恙……”   窗外的灯笼光打在孟凛的脸上,他竟是露了个和缓的笑意出来,“白小公子。”   白烬站在窗边,一身灰色的衣服差点融进黑暗里,他抿了抿嘴,却没说话,只直勾勾盯着孟凛。   盯得孟凛那笑都有些难以为继了,他对上白烬的脸,心里像是给戳得直疼,离开京城的几个月里,他也试着想过他与白烬再见的场景,他甚至想过白烬像从前一样对他兵戎相见,却没想到这场重逢来得这么快,快到他还没给自己想到一个辩解的理由。   白烬往前走了一步,正凑到孟凛跟前,他眼里的情绪换了又换,像是心里有气,却又使劲藏着,只从眼里露出来一点,混着些不甘和不忍。   “孟凛……”白烬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几个字:“言而无信……始乱终弃……你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孟凛心里一紧,骤然就涌起来阵不可名状的悲伤来,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他是否能和上辈子一样接受自己和白烬的结果。   可孟凛不愿将心里话说出来,用着这乱臣之子的身份,他反倒是对着白烬苦笑了下,“小公子深夜来访,竟是来数落我的吗?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为何要来?”白烬似乎有些怒不可遏了,他一把抓住孟凛的手腕,却又知分寸地没使多大力气,他直勾勾地盯着孟凛的眼睛,“来捉拿你归案吗?”   捉拿归案……这几个字忽地往孟凛的脑海里冲/撞/过去,他竟是倒吸了几口凉气,他在那一刻里闪过万千思绪,竟是在那所有的可能里担心他真是来捉拿自己归案的。   下一刻白烬失望地苦笑了下,“你竟然当真认为……我会如此对你。”   孟凛早先才筑过的防线竟是顷刻崩溃,“我……白烬……”   孟凛哑口无言地抬起头来看了白烬一眼,可这一片黯淡里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望见比他稍高一些的白烬低着头仿佛看他,这一眼里他又想起了那不可忽视的事实,少年入仕封侯拜相,白小公子早就算不得小公子了,哪里还是能被他随意忽悠的年纪?   “白烬。”孟凛轻轻呼了口气,他突然放缓了语气,用着从前温言软语的语气他道:“京城容不下我,我不是,不是没选过留下来,可这次你离我真的太近了,近到我想不出法子让你独善其身。”   “我是真不该……”孟凛顾自叹了口气,“不该往你身边凑。”   “愚蠢。”白烬忽地动了火气一般,他眼里的怒气没消,反倒是像被触了逆鳞,他握住孟凛手腕的那只手往上扯住了他的衣服,孟凛身娇体弱,不自觉被往前拉了一步,两人骤然凑到一起。   孟凛忽地身子一颤,白烬竟是一只手从他肩上滑了下去,抚上了他胸侧的位置,这细微的触感带了些痒/意,孟凛这颤/抖的反应竟是有些大了,从前的回忆涌上心头,那个位置……是从前的箭伤。   白烬几乎靠在了他的耳边道:“你这里……可曾有过箭伤。”   “你……”孟凛的喉间一时梗住,“你……”   孟凛张了张嘴,不可置信的情绪一时将他喉间堵得彻底,他竟是许久也没说出后话来。   箭伤……从前的箭伤……秋猎时一支羽箭/贯/穿他的胸膛,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可白烬怎么会知道?   白烬他……难道他也带着曾经的记忆,他也是重生而来?   孟凛几乎呆在原地,他又立刻想到……他的身份,他曾经做过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白烬都知道,他甚至还见过自己死在他的面前……   太可笑了,孟凛却笑不出来,他天真的以为那些与前世不同的东西不过是变数,却没想到他自己也不肯相信的起死回生,居然还发生在了白烬身上。   他为何没有早些看出来……   这……这也太荒谬了。   孟凛偏头想对上白烬的视线,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的距离已经是极为亲近了,近到他一偏头,就能靠到他的脖颈。   白烬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几月未见,他许久都没有与孟凛这般亲近地靠在一起,那孟凛身上清淡的药味涌进他的鼻息,这味道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过了许久,他闭上眼,想到孟凛就能闻到这苦涩的味道,萦绕不去。   孟凛还在这亲近的距离里想着如何同白烬解释,白烬却是突然手上使了劲,一把将孟凛拉近了自己怀里,即便这点微末的距离已然可以忽略不计,却依旧在浅水里扑腾出惊涛骇浪。   “孟凛……”白烬的气息均匀地撒在孟凛的耳边,周围没有其他声音,好似只有两人的气息缠绕在一起,白烬缓缓开口道:“孟凛……我真的承受不起……你再离开的苦楚了。”   短短几个字砸在孟凛心口,将他一直的自以为是砸得七零八碎,他以为自己死过一次,什么生死、人情,他都可以不那么在乎,他以为远离了白烬,他就可以改变些什么,以至于今日之前,他都还在这番相见与远离中犹豫不前。   可如今,白烬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与初衷,知晓他所行之事,多半无益于大局,却一开始就要一把拉住他,只是孟凛一把把自己抖落了,还要人家千里迢迢来把他找回去。   而自己做了什么?孟凛痛心地自问,自己竟是又送了他一份生离死别,让他眼看着自己死了两次……   “白烬我错了。”孟凛心上被豁然砸出个洞来,他突然抬起手,轻轻地把手放进了白烬的头发丝里,继而用更轻柔的语气道:“小公子,原谅我好不好。”   白烬没回话,只手里更钳紧了孟凛的身子,他的吐/息轻轻划过孟凛的脖颈,像片羽毛扫过,白烬几乎要咬到孟凛的耳朵,他低着声音道:“不好。”   接着白烬俯身/下去,像是带了一丝未吐出来的愤懑,一口咬上了孟凛的脖子。   白烬咬得很轻,但尖锐的牙齿触到皮肤,孟凛还是全身颤抖了一下,一股酥/麻的感觉向四肢蔓延,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出去,他腿下一软,忽然往后倒了下去,正拉着白烬一起落在了地上。   白烬把手抵在孟凛头上,两人还抱在一起,白烬依旧不依不饶地咬上了孟凛的耳朵。   这吻落在孟凛的耳旁,他不可遏制地轻/喘了声,这许久未有的亲密一时让他气血都上涌起来,“白烬……”   白烬却没等孟凛说什么,他直视了会孟凛的眼睛,那一向冷冽的眼里竟是燃出把热烈的焰火似的,他撑在孟凛身上,对着他的嘴唇直接吻了下去。   再次嘴唇相抵的柔软勾起了几月未有的情愫,孟凛仿佛被洪水给淹没了,无论再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也难以让他动摇。   “当真是洪水猛兽。”孟凛闭上眼睛想着,任那泄了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白烬一点点撬开孟凛的牙关,少年将军最爱侵城掠地,舌头触到牙尖,孟凛被白烬的气息包围着,唇齿相依的味道顺着他的味觉,一直延伸到了身体的每一寸。   过了良久,白烬才缓缓将深埋的头抬了起来,嘴里还留着一丝甘甜的味道,他看了看被他压/在身/下的孟凛,心里的弦突然拨动了下。   孟凛刚急促地呼了几口气,突然感觉脖子上一暖,白烬的手正伸到他的脖颈,好似在轻轻地解开他披着的狐裘衣带。   孟凛下意识慌了会儿神,他扯了扯白烬的衣袖,“白烬,你……”   白烬手上没停,只继续将孟凛的狐裘解下了,然后淡淡地说了句:“地上凉。”   孟凛的狐裘被解开,一丝清醒但又不明显的凉意爬上了身,他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接着一双手不轻不重地触到了他的腰,孟凛差点敏感地弹坐起来,可他腰间突然受力,白烬竟搂着他的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孟凛:“……!”   他头一次被白烬这样抱着,情绪一时不知该何处安放了,他脱口道:“白烬你放我……下来……”   白烬却充耳不闻似的,只抱着孟凛离开了窗户边,往房间深处走。   孟凛心里有了猜测,他一边紧张,却又的确觉得这氛围似乎烘托到了合适的时候,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只是从前的那次他印象深刻,如今白小公子怕是还生着气,要是现在再来一次……自己怕是要凶多吉少。   房间里边一片漆黑,白烬看不见孟凛的表情,却感觉到怀里的人好像有些异样,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手还无处安放地往他衣服上蹭着,白烬皱了皱眉,问道:“你紧张什么?”   “……”孟凛心道:他这不是明知故问?   依着感官白烬似乎停在了床边,孟凛咽了咽口水,心里不觉叹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那个……”   孟凛闭上眼睛道:“白烬,你轻点。”   白烬敛眉沉默了会儿,才道:“好。”   接着白烬弯下身来,他把孟凛放在了床上,动作轻拿轻放似的,让孟凛躺好了,才缓缓将手抽了出来。   白烬特意放轻了声音,“你……早些歇息。”   孟凛:“……?”   白烬说完便往后退了几步,一身灰色的衣服融在了黑暗里。   “白烬……”孟凛一下坐起身来,下意识朝白烬伸出手去,却在黑暗里没抓到他的衣角,孟凛抓了个空,心里也突然有些空荡荡的,“你要走?”   白烬站在暗处让人辩不出方向,空气中一阵安静,才传出了“嗯”的一声。   孟凛眼眸沉了下去,他自嘲地想了会儿:我在期待什么?   白烬的声音又从暗处传来,他轻声道:“我明日再来。”延膳汀   白烬抿了抿嘴,似乎犹豫了会儿,“你明日还会这般躲着我吗?”   “不会了。”孟凛心里突然心酸起来,但他又特意将声音扬了上去,混着些让人听起来显而易见的笑意:“你在这里,我还能躲去哪里?”   孟凛说完,白烬没回话,房间里便落入了平静。   过了不久,孟凛试探地喊了声:“白烬。”   “……”   孟凛闭上眼睛想:他走了。   作话:   别别别锁我了呜呜呜只是一个亲亲罢了 第69章 私念 “然,心有私念,于世不容……”   夜沉如水,天上无声地下着雪。   孟凛辗转反侧地想着白烬,方才的情欲冲昏了头,他竟是才自问了句:若是白烬也记得从前发生的事,他竟是全然不在乎自己做过什么吗?也……不在乎我这不容于世的身份吗?燕陕町   这次离开北朝,是孟明枢逼着他走,可他也是真的料像过他那恶名昭彰的身份捅开会是什么结局,怕是还要和从前一样。   至于白烬,只要能不牵连他,他离开比留下好。   但孟凛没想到白烬居然也重生了,他想方设法地把许多东西藏得彻底,却原来只是赤裸裸地在白烬面前走了一遭,还把人家又伤了一回。   他几乎不敢想象白烬如何接受自己的离开,如何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掰扯出自己没死的真相。   他是怎么忍住没有揍自己一顿的……   ……   孟凛半夜爬了起来,他摸黑点了截安神香,若他再想下去,大概会是一夜无眠。   幽香在屋里弥漫开来,香味总能让人想起愉悦的事情,孟凛突然感觉有些安慰,至少事到如今,他身边的人比上辈子多,在京城的那段日子,也过得比上辈子快活。   闻了安神香,孟凛睡得很快,可他好巧不巧,居然梦到了上辈子在刑部大牢的时候。   北朝的冬天,雪下了满城。   有人举报孟凛与南朝往来,通敌叛国,羽林军全力搜捕,人赃并获。   也不知是有人设计还是真的巧合,反正之后也没人查证了,恰巧就是白烬,押着孟凛从城西一步步进了刑部大牢。   京城的雪冷得彻骨,孟凛在狱里染了风寒,只蜷缩在被子里,无论谁来审他,他都把罪一并担了,反正单通敌一项,就能让他粉身碎骨,他也不在乎多些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了。   可审他的人里边,还有白烬。   狱卒给他戴上锁链,推搡着他进了审讯室,孟凛一路只找到一点安慰:若白烬还能来审他,便是没有受到他的牵连。   也是……孟凛来了京城和白烬几乎没什么往来,更何况还是白烬亲手把他抓了进来,就算他俩是同乡,有些可让人借题发挥的地方,传来传去也只会成一段大义灭亲的美谈。   谁也没想到他们俩能走到这一步,看着白烬一脸的冷漠,孟凛没喊出那一句“小公子”,他也冷淡地站在了白烬的对面,“别来无恙……”   “白小将军。”   听到孟凛的称呼时白烬略微蹙了蹙眉,大牢里的狱卒最会察言观色,看到白烬不悦,立即朝孟凛的膝盖窝踢了一脚,孟凛一个趔趄,狠狠地跪在了地上,手脚上的锁链咯得他生疼。   白烬下意识想伸手去阻止,抬起的手却停在半空,又缓缓放了下来,白烬沉着声音道:“你们都下去吧。”   狱卒们面面相觑,本来审问之时要有人在旁记录供词,但看到白烬一脸冷漠,谁也没敢反驳,只好应声退下。   审讯室里就剩了白烬和孟凛两人。   孟凛跪在白烬面前,忽然有些恍如隔世,心里说不出是难过还是遗憾,他与白烬的交情,大概就这么到头了。   白烬一声不响地坐在了长桌前,桌上正放了一叠厚厚的供词,上面全都是认罪画押的手印,白烬拿过来一页页翻着,他看得很慢,眉头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孟凛将他的如坐针毡隐藏得极好,他抬眼瞥了几眼白烬,光看白烬那发颤的眸子,他就知道白烬铁定是生气了。   白烬翻过最后一页,他捏着那叠供词,差点一齐朝孟凛甩过去,他铁青着脸道:“这都是你认的罪?”   孟凛早料到白烬会是这个反应,他面无表情地对上白烬的眼神,“没错,都是我认的,若白小将军今日还有什么想问,我也定不隐瞒。”   “……”定不隐瞒……他也不看看自己都招了些什么?   白烬想要发作,却使劲压了压火气,他照着供词,一句句问道:“你说上月城西的那场火是你纵的,火场里烧死的那几个人,也是你杀的?”   孟凛愣了一下,他不记得有这回事,却随意地应道:“没错,是我。”   “城东的当铺失窃,也是你做的?”   “对。”   “还有……”白烬念不下去了,他一把将供词拍到桌上,看着孟凛生气道:“城外的山匪,也有你的一份?”   “……”这都是些什么罪?   孟凛叹了口气,他没敢直视白烬的眼睛,只疏远地别过头去,“罪名我已经认了,白小将军若真要揪着这些小事不放,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事……比起他叛国的罪名来,杀人放火抢劫都算是小事了?   白烬快被孟凛气死了,他如此不珍视审问的机会,哪怕他说两句实话,也不至于毫无希望?可他,可他偏要一个劲地来恶心自己,偏要作出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白烬几乎想要对他动起手来,但孟凛那孱弱的身子骨能禁得住几下折腾?   白烬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移开了,才忍住了些火气,可他看着那供词以及下面鲜红的手印,又抑制不住地攥紧了手心。   孟凛看着白烬那怒不可遏的样子,与他预想的有些偏差,他都还没说几句,白烬就气得像是要吃人了一样。   “白烬……”孟凛低垂着眸子,他打定主意要让白烬的火气消一消,“我与你说几句实话。”   白烬目光动了动,他迟疑地看回孟凛,他印象里的孟凛不是如今这幅模样的。   “你看看这些供词,是不是我做的真的重要吗?就算今日我不招供,他日结案,得出的结果又有什么不同?进了刑部大牢,没几个人能全须全尾地出去,若能逮着个人把案子结了,谁还管是不是真的,大宋的吏治……”孟凛顿了顿,“也就这样了。”   “我如今也不怕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朝中有个结党营私的太子,后宫有个兴风作浪的贵妃,三省六部有多少人是干净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孟凛闭上眼睛,无声地冷笑了下,“就算白烬你行的正坐得直,可大宋就是再多几个你这样的人,也难以将这潭水搅和清了。”   “所以……”孟凛望向白烬的眼睛,“白小将军实在不必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多花些什么心思。”   孟凛的话像是一盆凉水,直接朝白烬泼了过去,实实在在将他那一腔怒火灭了干净。   寒冬里四处都是呼啸而过的寒风,京城的寒风更是带了刀子,生生能给人剜出几道口子来。   白烬像是走在道上,突然被天上的风捅了刀子。   面前这人真是孟凛吗?白烬突然自问起来,往日里对着他喜笑颜开的孟凛怎么突然就舍得对他杀人诛心起来。   “咳……”孟凛突然没忍住,一声咳了出来,风寒也好巧不巧地开始要发作,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白小将军若是没什么好问的,便大发慈悲放我回去吧。”   白烬将那叠供词推开了,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孟凛的面前,他心底的火气被孟凛浇灭了,一些难以自抑的伤心就浮现了出来,他定定地看着孟凛,“除开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你真是南朝的……奸细……?”   “……”若换个人来问,孟凛定当答得毫无顾虑,可白烬有气无力地凑到他面前问他,那句话突然就变得难以启齿了似的。   “没错。”孟凛咬咬牙,把话说了下去,“孟家四子,孟凛,孟家族谱里应当还有我的名字,当日乃是白小将军亲自将我捉拿归案,怎么如今还来问我?”   “那祁阳呢?”白烬突然弯下腰去,一把抓住了孟凛手中的锁链,锁链牵引着孟凛直起身子来,双手都束缚在白烬的手里,“你我相识如此之早,如此情谊,我竟没有听过你的几句实话。”   锁链被白烬紧紧攥在手里,孟凛只能举起手来,身体前倾着,跪了许久的膝盖隐隐作痛起来,“祁阳……”   孟凛喃喃地念叨着,一股难受的情绪在心里头四处冲撞,头也开始疼了起来,他低垂着头,话里依然没给自己留什么余地,“你我能有什么情谊可言,小将军,与我逢场作戏的人多了。”   “所幸在祁阳的五年,能得了白小将军的信任,不然我如今的诸多筹谋还得走上许多弯路才是,白烬,我得谢谢你。”   “你……”白烬不可置信地倒吸了几口气,他看着孟凛的眸子不停地颤动起来,甚至爬上了几道血丝,难道在孟凛这儿,所有的信任都能当做筹码了?   白烬无力地将手里的锁链松开了,锁链“哗啦”一声落下,孟凛突然脱力,往后跪坐了下去。   孟凛脑袋开始昏昏沉沉,他自然知道白烬此时会是什么滋味,可相比起来,他了解自己的处境,更不愿白烬再为了他的事情做出什么没用的举动,白烬割舍不下的,他来帮他一刀断了。   两个人不说话,时间就慢慢过去。   孟凛的脑子有些混沌不清了,他手脚冰凉,头上却冒起细细的冷汗,白烬还站在他面前,孟凛心里有些着急,若是再和白烬待会儿,他怕自己会说出什么胡话来。   白烬背对着孟凛,抑制不住地想起他们的那点交情,在祁阳的五年里毫无嫌隙,来京城之后虽相交不多,但不过是立场不同,他从没怀疑过孟凛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可如今面前的孟凛,变得让他害怕起来,他一脚跳进深渊,还断了自己所有后路。   白烬转过身来,朝孟凛走近了一步,他认真地看着孟凛,一字一句道:“我不信,你说的我都不信。”   孟凛刚稀里糊涂地想怎么快点打发了白烬,一时没听清白烬说了什么,只看见白烬朝他走过来,他也吃力地往后挪了几步。   白烬看到孟凛往后退,皱了皱眉,不悦地觉得他是在逃避。   孟凛干脆退到了墙边,他靠在墙上,像是突然着了地,无端多了些莫名的安心,他迷迷糊糊地对白烬道:“小公子,你别过来了。”   白烬脚下突然停了,这点微末的 语气变化竟也能在他心里掀起阵涟漪,他定定看着孟凛,仿佛还能等到他的一个解释似的。   “白烬……”孟凛糊里糊涂地像是自说自话,“我这里没有回头路,你若是惜命……”孟凛顿了顿,顾自摇头,“你不惜命。”   “你若是还顾惜你满门忠烈的名声……”孟凛苦笑道:“就不该还和我有什么牵扯。”   “……”白烬一怔。   满门忠烈……   白烬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嚼了许久,即便他突然看出孟凛这点不想让他涉险的心思,又在“满门忠烈”面前犹豫了,这些年来从未有一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也没人去探究过,从来独来独往的白烬,也会背负着家族的兴衰荣辱吗?   “孟凛……”白烬凑到了孟凛跟前,他蹲下身来,与孟凛平视着,“你究竟知道多少?”   白烬想想也顾自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了……”   孟凛被白烬凑近的声音拉回了点思绪,他强撑起眼皮,满眼都是白烬靠过来的脸。   白烬正犹豫着开口,“你……”   孟凛的头离开了墙面,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看着白烬近在咫尺的眼睛,竟直接朝他嘴上亲了上去。   白烬没说出的话全被堵在嘴里,清苦的药味包裹着白烬的感官,孟凛滚烫的鼻息落在他的脸上,孟凛他这是……疯了吗?   孟凛只是单单将嘴凑了上去,他没再深入地尝到白烬嘴里的味道,他只感觉自己混沌之中做了什么不可为的事情,不知自己是临时起意还是压抑许久的情不自禁,白烬的脸离他那么近,他就独独觉得:他的小公子太过于好看了……   此前他从未想过会对白烬作出什么失格的举动,甚至此刻,他也没敢再多尝几分他的味道,他没了退路,前路也望不着了,仿佛他的一生就这样结束在历史的谩骂里,但现在突然又多了几分慰藉似的——或许在白烬面前,他从未被亏欠过。   之后的事情孟凛没了意识,可能是白烬生了气拂袖而去,也可能他再好心地给他灌几碗汤药……   那个冬天太过于冷了,刑部大牢更像是冰窖一样,孟凛没活过那个冬天,甚至没活过白烬离开的当晚……   ……   孟凛醒来时香燃完了,细细的青烟在空气里消失殆尽,淡淡的香味还弥漫在四周。   孟凛胸口像是被捅了刀,五脏六腑都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白烬……孟凛不可抑制地想起白烬来。   梦里他才清晰地想起自己前世还这样不管不顾地亲过白烬,可他明知道自己深陷泥潭,又是怎么忍心给白烬留一个这样的告别——抑或是期许呢?   这辈子白烬对他的情谊来得那般突然,他甚至想过自己哪里值得上白烬的喜欢,可这般喜欢的开端,竟是源自自己临别之际给他莫名透露的情不自禁吗?   孟凛不知道白烬在他死后还活了多久,他只知道这辈子开始之时,白烬便事无巨细地为他考虑,他这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想着要一把拉住他,这点决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孟凛愿意自以为是地觉得是从他的离开开始,那么在白烬往后的日子里,他有多少次比孟凛还深刻地想起那天的事情,想起孟凛嘴里那些真假掺杂的杀人诛心的话……   孟凛捂着胸口从床上爬了起来,外面的天还没亮,五更的梆子刚敲过了,孟凛怔怔地穿戴好衣服,推门出去了。   ***   岭中的雪细细地下了一夜,虽没停,却也没积出多少雪来。   江府给巡抚住的宅子已经收拾出来让人住了进去。   院子里处处都被雪盖着,庭院中间,却独独站了个人。   白烬定定地站在院子里,头上肩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衣服被雪水浸湿了,差点结出一层冰花来。   寒风呼呼地刮在白烬的脸上,灌进他的衣袖里,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手边插进雪里的剑,已经覆上了冰霜。   白烬清楚地知道自己置身于冰天雪地,他手脚冰凉,脑子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刺骨的寒让他想起上一世的那个雪夜。   白烬离开刑部大牢,正是刚见过了孟凛。   孟凛的话一句句在他心底萦绕,那些话里半真半假——白烬分得出来。   所谓的通敌叛国,他身份摆在这里,他自知这点无可辩驳,才能全然不顾地接受所有审判。   可他藏起来的那点心思,却是不想无关的人被牵扯进去,他说给白烬的话句句逆耳,句句都是要把他推开,却又在最后……   白烬闭眼便是孟凛的那个吻。   少年早已不是懵懂的年纪,他知道那代表了什么,他心里深藏多年的种子好像突然发了芽,正要慢慢长出参天的枝丫来。   白烬无可辩驳:他想救他。   白烬脚踏着雪,一步步走到院子里,寒风凛冽,大雪呼呼地往他身上吹,他把剑插进了雪里,对着院子里祠堂的方向,直着身子跪了下来。   孟凛的话又在白烬耳边响起:“你若是还顾惜你满门忠烈的名声,就不该还和我有什么牵扯。”   可事到如今,还会有人觉得他是满门忠烈吗?   有段故事沉寂在史书里太久了,久到已经无人提起,或是无人敢再提起。   刺骨的寒从白烬的膝盖处蔓延,一直寒到了他的心底。   白烬望着祠堂的方向,他深吸了口气,灌了一肚子冷风,才咬牙开口道:“不肖子孙,来京城数年,无所作为。”   “未能遇奸小而除之,以振世道;未能匡扶社稷之危,救民于水火……”   “未能……平南壤之战乱,以全国土……”   “未能承先贤之遗志,全……白家之名声。”   “然……”   白烬牙关紧咬,揪心的疼混着寒风里无形的刀子,一刀刀剜在他的心上。   “然,心有私念,于世不容……”   “……”   白烬再说不出口了,他平生所求之事,皆不能得偿所愿,他没能为百姓鸣几件不平之事,也没能将朝廷翻天覆地地整出一片清明,他更是觉得有愧先祖,白家败落已久,为世人误解,他没能再重正白家的名声,对不起那一句……满门忠烈。   可他还心存私念,若他真的去救了孟凛,于君不忠,于亲不孝,于法不仁,白家家训的“忠孝仁义”他全抛了,仅存的一点义给了孟凛……   但这,是不是也不算是天理不容?   ……   白烬不知跪了多久,天还没亮,他踉跄着起身,拔起了插在雪里的剑。   他怔怔地往门外走,刚要推门,就遇上要进来的林归。   林归被白烬吓到,他一身冰凉,眼里除了冰冷就是戾气,像是地狱里来的恶鬼一般。   “将军你怎么了?”林归关切地要去扶白烬,白烬却一把把他推开,只提着剑定定地往门外走。   林归向来最懂白烬心思,他对着白烬的背影脱口而出:“将军,刑部大牢您不用去了。”   白烬住了脚,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归。   林归被白烬那个眼神冻得打了个寒颤,他苦涩地开口道:“孟公子他……”   “刑部那边说的是畏罪自杀……”   再触到白烬眼神的时候林归就后悔了,他清明冷静的白小将军,竟也会露出这样不可置信又心如死灰的表情。   白烬手里的长剑坠地,落在雪地里连声音都没有。   “我不信……”白烬眼里爬上血丝,他狼狈地往后退,他弯下腰去捡他的剑——那还是多年前孟凛托人给他打的剑。   白烬眼前模模糊糊,像是覆起一层迷雾,他没摸到他的剑,却踉跄着跌倒在了地上。   “将军!”林归眼里的白烬像是断了线的木偶,沉沉一声倒了下去。   ……   作话:   泪目   剧情正好和第一章 重合一些,连雪地里的脚印都是白烬的,白烬走了还给孟凛灌了汤药   预估错了剧情点,好像不一口气更完也行,但是还是全发出来了,这章有点长,所以dbq破费了,鞠躬 第70章 亏欠 “你就真的不想做点什么?”   白烬如今站在院子里,岭中的雪没有京城的雪那样钻心刺骨,却也足够让他清晰地想起那个无尽寒冬。   “白烬——”一个声音从白烬身后响起,话里全是焦灼。   白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个时候为何还会听到孟凛的声音?   孟凛出门直奔白烬住的院子来,他的暗卫带着他翻了白烬院里的墙,又被他支使了出去。   “白烬你疯了!”孟凛跑到白烬的身边,他看到白烬身上未化的雪时,眼眶差点红了起来,他伸手要去摸白烬的身体,还未触到,掌心就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孟凛直接握住了白烬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块,细微的暖意传到白烬手上,白烬才确定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   “你这是干什么?”孟凛焦急又心软,他将手附在白烬的脉搏处,仔细地给他把起脉来,摸到他没什么异常的脉象,才稍微安心了点。   孟凛开始用双手揉搓白烬冰冷的手,可白烬的手怎么也搓不热似的,孟凛刚缓了会儿的五脏六腑又开始疼了,他低下头心疼道:“小公子,我惹你伤心难过,你要罚我,要打要骂我都不还手,可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不惜自己。”   白烬目光动了动,他看着面前的孟凛,眼里的情绪一时都奔泻而出,少年身后背着别人看不见的担子,脚下的路又荆棘丛生,多年来踽踽独行走到尽头,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重来一次步步走得艰险,但至少,他唯一想要留住的人还在他身边,是吗?   “孟凛。” 白烬像是确认,喊了遍孟凛的名字。   孟凛闻声抬起头来,“嗯?”   “孟凛。”白烬又喊了一声。   “嗯。”孟凛也不露怯了,他直视着白烬的眼睛,很是温柔地轻声说:“我在。”   然后孟凛微微昂首,他抬头去够白烬的嘴唇,白烬的嘴冷得像是冰块,孟凛没像上辈子一样浅尝辄止,他用温暖的舌头撬开了白烬的嘴,温柔地流连在他的唇齿间,仿佛如此便能将暖意传到白烬的心口。   白烬眼睛眨了眨,在北朝时,孟凛极少会主动亲他,他甚至在孟凛离开之后怀疑过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可如此一个吻仿佛能把所有的猜测都抛之脑后了,让他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雪依旧落在白烬脸上,他却是忽然抬起了手,他拨着孟凛的肩膀,竟是轻轻地往后推了他一下,缓缓让他从自己嘴上离开了。   “孟凛。”白烬仿佛有未尽之言,他深思熟虑了似的,“我……我想问你一事。”   孟凛握着他捂不热的手,“小公子,有什么话,我们进去说好不好?”   白烬却摇了摇头,“这几月以来,我一直都想问你。”   “江桓从前跟我说,你那日去城西观音庙,不是一个人去的。”   孟凛揉着白烬的手突然停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件事会被突然提及,上一世他被白烬在城西观音庙抓了正着,人证物证俱在,自此入了刑部大牢。   孟凛却故作轻松,“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可白烬在感受到孟凛那丝异样的时候,就更加认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突然没了底气,但还是继续道:“那日你去城西,带了暗卫,所以……那日去的人如果不是我……”   白烬深吸了口气,“你就不会束手去刑部大牢。”   孟凛曾紧攥着个酒杯被重重刀剑围了严实,前有南朝出卖,后有追捕在侧,他冷冷地看着周围,若是摔杯为令,就算是玉石俱焚,在场的人他一个也不想留。   可……在那重重包围之后,走出来的竟是白烬。   那一瞬间他几乎来不及变换表情,攥紧的酒杯留在手心让他握了结实。   不过失神了片刻,一拥而上的将士扼住了他的喉颈,反折了他的手臂,他跪倒在地上,手里的酒杯无力地掉出来,轻声地砸在了稻草上。   孟凛吃痛之际对自己说:罢了……   白烬看着孟凛的表情,他不依不饶地问:“如果那日不是我去……你是不是只会像这辈子一样离开,不会选择去送死?”   “……”   “我不想骗你。”事情被提及到这个地步,孟凛放开了白烬的手,他平静地对白烬道:“是。”   白烬定定地看着孟凛,“我……是我……对不……”   “不是你,白烬。”孟凛望着白烬无奈地摇摇头,他伸手去把白烬衣服上的一点雪拨掉了,孟凛仔细地望着白烬的眉眼,与他梦里那时的白烬,并无不同。   “是我做错了事,我该罚。”孟凛抵着白烬的额头,“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过,那日有人设计,你我最多只能保全一个,我们那点旧交在祁阳任谁都能说出来,别人定然能查到,那日若是来的是别人,我当然可以全身而退,可你定然受我牵连……”   “白烬,是我咎由自取,你……”孟凛又重新握上白烬的手,“你从未亏欠过我什么。”   “孟凛。”白烬握紧了孟凛的手,“我走后……我没有一日不曾想你。”   我走后……孟凛还是心颤一般地胸口发疼,如此一语双关,他又在自责让白烬失去自家两次了。   “白烬,我们进去吧。”孟凛不顾白烬一身的冷意,把他拥进了怀里,“我不走了,我就留下来陪你。”   冰天雪地忽逢一丝暖意,白烬轻轻点了点头,才从雪地里动了,他拔回他的剑,同孟凛一道进了房去。   ……   “白烬,你还没好吗?”   孟凛百无聊赖地坐在桌上拨弄茶壶盖,等着白烬换衣服。   白烬这房间是第一次进来,东西都是林归早先收好的,舟车劳顿他让林归夜里回去了,因而只能自己找出衣服来。   过了许久白烬整齐地穿戴好,才从里面走了出来,白烬目光如常,像个不入世的郎君,全然没了刚刚在雪地里的样子。   孟凛却望着白烬皱了皱眉头,“天都还没亮,你穿戴如此整齐,这是打算不睡了?”   白烬平静地解释:“今日也与应如晦定了去江家。”   白烬昨晚离开之时就说了他今日会去江家,孟凛倒把这茬忘了,天还没亮便一个人跑来了白烬的院子。   孟凛对着白烬眨眼笑笑,“我在这儿,小公子还去什么江家?”   “……”   白烬略微皱了皱眉,许久不同孟凛相处,又才确认了两人都是重生的事实,原来他们从前经历了这么多,这时候连白烬也有些不知如何应付他了。   孟凛却笑得更深了些,他把手里的茶壶盖放下,站起来往白烬的身边靠了靠,“白小公子来时应当了解过,我江家就是个土匪窝,昨晚白小公子亲自前来给我递了投名状,看来是想来给我当压寨夫君的。”   白烬听了耳根有些发热,他敛眉看着孟凛,“你……”   孟凛许久不调戏白烬,却没忘了从前是怎么在白小公子那里丢了场子的,“白烬……”   他眼里似笑非笑,孟凛在岭中也呆过数年,竟还真露出几分匪气的神情来,“我进来吩咐了暗卫,今日林归进不来,应如晦也进不来。”   “你就真的不想做点什么?”   快要到天亮的时候,又没有酒水的加持,方才经历大喜大悲的回忆,白烬其实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可孟凛却有些迫不及待似的,也不知是在同他玩笑还是真的……   还没等白烬多想,孟凛竟直接将手伸到了他腰边,解起他的腰带来。   “……”白烬下意识拦住了孟凛的手,“别闹。”   “谁跟你闹。”孟凛手下没停,他笑意盈盈看着白烬闪躲的眼睛,“从前小公子可没这么不好意思,难不成是觉得这房子有些小了,想跟我一道回江家?”   白烬腰间一松,孟凛已经扯下了他的腰带。   “胡说……”主动的孟凛又变得同从前一样没脸没皮了,白烬有些脸红的征兆,他其实并不想这时候同孟凛……但腰上被孟凛的动作时不时触到,微痒逡巡不去,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正往心头上涌。   怎么孟凛从前还那么不好意思,如今这一捅破窗户纸,立马就要跳进来了。   孟凛没继续扯白烬的衣服,他用手轻轻抚摸了下白烬的脖颈,带着些撩拨的意味。   他轻轻附到白烬的耳边,“白将军,你的杀伐果决呢?”   白烬的心弦一动,他忽然抓住孟凛不安分的手,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孟凛,你若非要同我这时候……你不后悔?”   孟凛笑出了声,“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白烬认真地对着他的眼,“我可,我可还在生你的气。”   孟凛一怔,生气……方才白小公子那幅委屈又难过的模样仿佛幻觉,怎么忽然又……   “啊白烬!”孟凛忽地一惊,白烬竟然一声不响地将他抱了起来。   白烬低头往孟凛额头上亲了一口,他沉眼道:“你后悔也晚了。”   孟凛的背一时绷紧了,竟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带着心都砰砰跳了起来。   “孟凛。”白烬把孟凛放在床上,又凑到他耳边去亲他的耳朵,白烬轻声道:“你方才跟我说,你惹我伤心难过,让我罚你,我打你骂你你都不还手……”   孟凛身子一颤,他睁大了眼,“不是,白……”   白烬立刻亲吻住了孟凛的嘴,让他嘴里只发出了一声呜咽。   完了……孟凛在这柔软里闭上了眼。   作话:   后面的内容怕锁,等周四之后换榜再发 第71章 罚你 “原来他是这样的小公子……”   冬日里夜长,雪无声的停了下来,寒风吹不进屋子,房里的温度也紧紧关在门里。   “小公子……”孟凛带了点心颤的祈求,白烬一只手就将他的双手抵在了床头,他那微弱的力气竟在白将军面前半点也挣脱不了,一句“罚你”说得他心虚又紧张,衣服被白烬单手解开的时候心里竟是聚了团难耐的烈火。   “孟凛。”白烬的眼里也好似烧出把热火,他按着不让孟凛的手乱动,又一手探到他的衣服下面,微微仰头去看孟凛变得有些带了嫣红的脸,他轻声说:“我很想你。”   孟凛被他搅得忍不住轻喘了一声,“我……我在……”   “不够。”白烬立刻贴着孟凛的脸颊去吻他,略微加速的鼻息落在孟凛的脸上,“还不够。”   孟凛在这近在咫尺的气息交缠中忽地颤抖着急/喘了声,立马就被白烬偏头过来吞进了嘴里,唯独漏出点压抑的声音,伴着孟凛渐渐闭眸的意乱。   白烬一边缓慢地蹭着,温柔地让孟凛急/喘的声音也变得缓慢,才又抬起头来埋在他的脖颈,他却不急着去亲他,连带着动作都缓得过分了,仿佛是故意让孟凛的神志停留着几丝清明。   孟凛的手挣扎不脱,连带着节奏也握在白烬手里,他睁眼时氤氲了丝水汽一般,“白,白烬……”   白烬故意地忽然探了身子,他听着孟凛猛然高/喘的声音,伴着那声咬了他的耳朵,“孟凛,你别再走了。”   “不……”孟凛的手几乎攥紧,那挣扎出的清明把白烬的耳语送到他的心口,可他话说不完全,颤抖着听到白烬在他耳边问:“好不好?”   “好……”孟凛喘/息着回话,才出口的同时又被白小公子猛然撞了上去,过于强势的力道惹得孟凛不住摇了头,他想去求饶,可还未从那藏不住的气息中说出个完整的字来,白烬往他的喉间带过一个急促的吻,几乎让他的话哽在了喉间。   白烬仿佛不悦地拉了眉眼,“摇头就是不答应……”   “孟凛。”白烬抚着他的身子往下握住了他,又急促地顶了孟凛几下,这下让他放肆地喘/息了几声,对着他红成一片的耳朵亲吻,他又重新问了遍:“你别再走了,好不好?”   孟凛在这欲/望里被他掌控,敲打深处如处云端,却又半点不能发泄,只能仰着脖子呼着气,白小公子的声音敲着他的神经,他祈求着动了动手,又像个身陷囹圄的猎物,半点也没有退的余地,“好……我……”   白烬将他嘴里的话一并还回去一般亲吻,钉着他深浅来回,沦陷一般地吞/咽着唇舌口齿。   “好什么?”白烬故意地还他几线思考的余地,重复地问:“告诉我,好不好?”   孟凛在这交缠里流淌着细汗,泄不出的烈火烧得他几乎带了哭腔,“我……我不走……不走了……”   他才出口了这话,颤抖着又被撞得彻底,他受不住的哼声被白烬接进了嘴里,欲/望却是一时一泻千里。   “这是你说的……”白烬也在这其中乱了鼻息,他声音温柔,下面却是一点也不收着力气,“不许,不许……”   孟凛红着眼尾听着他的威胁,“欺瞒我了……”   ……   迷乱的眼里带了春潮,冬雪在窗畔融成了细水,缓缓地滴答进了积雪里。   第二日竟是带了春光无限的影子,朝阳初生,下了半月的雪停了,年后的第一次放晴风光明媚。   孟凛被白烬折腾到早上,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后怕地想着方才的缠绵悱恻,身娇体弱的孟凛以为自己差点挨不过来。   连带着白烬靠过来的时候他都又吃力地往后挪动了下,白小公子那是别样的记仇,折磨人的法子都与众不同。   白烬停下动作,他轻声去问:“你后悔吗?”   “……”孟凛闭眼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亏欠白烬良多,伸手去拉了白烬的衣襟,“后什么悔啊小公子,可你上次明明答应我……”   白烬拉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仿佛带着些委屈似的,“你上次还让我别对你始乱终弃。”   “……”孟凛想起那非要让他完整说出来“不走了”的来回试探,小腹竟是窜过了一丝酥麻,孟凛祈求道:“不敢了不敢了,饶了我吧小公子。”   白烬嘴角仿佛有丝不易察觉的笑,“说得像我要吃了你。”   孟凛撇嘴,“谁吃谁啊……”   “我这样,你是不是不喜欢?”白烬主动地去揽孟凛的脖子,又是不留他退的余地,“我是在罚你,罚你让我伤心难过。”   “没有。”孟凛耳根子又有些红了,“没有不喜欢。”   “但是小公子……”孟凛退不了,干脆往他怀里拱,“罚过了,下次就怜惜怜惜我,我怕疼。”   “好。”白烬撩了撩孟凛的头发,他不明显地上扬着嘴角,靠在孟凛的耳边轻声道:“那我去告诉你的暗卫,你今日也不用出去了。”   孟凛:“……”   原来他是这样小公子……   日上三竿,白烬住的院子还在大门紧闭。   细细的雪水四处从屋檐上滴着,折射着日光四处绮丽。   江桓昨夜睡不着觉,连夜爬起来去找吴常问孟凛和白烬的关系,吴常也不知道如何说,也不知道他俩说不明白的情爱断明白没有,对着年纪尚小的江桓犹豫了几番,只说出了他两人从前交情很好的话来。   可江桓对白烬昨日的态度很是不悦,姑且当做是孟凛得罪了他,可他对自己甩什么脸色,江桓越想越气,寻思今日一定要去找他的麻烦。   江桓来找白烬的麻烦,却在院子外面遇上了孟凛的暗卫陈玄。   陈玄跪在江桓面前,“少主,公子说……不让人进去。”   那时候时辰还早,江桓倒吸一口凉气,“你在这儿,孟凛呢?他大半夜的还跑出来去见那个白烬了?”   “……”陈玄垂着头,硬着头皮道:“公子……来此叙旧。”   “他有病吧?”江桓握着剑柄横起眉来,“昨天还躲躲藏藏,活像是欠了人多少钱财,大半夜想开了?跑到这里来叙旧,什么旧情人……”   “……”陈玄寻思他说得还挺准,试探道:“您都知道了?”   “?”江桓一愣,知道什么?“他真欠了人家钱财?”   陈玄差点咬着舌头,“不是……”   江桓不管那么多,他没耐心道:“你让开,我自己去问他。”   陈玄没动,他硬着头皮道:“公子说……不让人进去。”   江桓有些炸了,“你拿孟凛来压我?”   “……属下不敢。”陈玄头垂得更深,却依然没动,“公子的意思我也……不敢违背,少主就别为难属下了。”   “……”江桓咬着牙关气道:“行……我砍了你你就不算违背他了。”   江桓说罢,还真就抽剑而出了,提着剑就要往里面走,陈玄闭眼说了句“得罪”,拔刀与江桓来回打了两招,江桓手下不留情,陈玄不是他的对手,他刚要开口说点什么,就听见那院子里喊了句“住手”。   白烬还算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他将门拉上了,仿佛是不想吵到里头的孟凛,他对着打斗的两人看了会儿,目光移向了陈玄,“陈玄,把刀给我。”   陈玄立刻把刀握紧了,白将军的意思不会是……他要和江桓打吧?   白烬从台阶上走下来,“江家主好身手,昨日多有得罪,却是一直也想向江家主讨教,今日你既然动了火气,又拔了剑,不妨就寻了这个时机。”   “好啊。”江桓正有此意,却是见他那冷漠的脸色恼怒不喜,他瞥了眼陈玄,“把刀给他。”   陈玄忍不住后退了步,“还是不妨……先问过公子。”   “你家公子劳累,已经歇下了。”白烬顾自走到陈玄面前,伸手去拿刀,“若要等我回去拿剑,可就扰了他的安眠。”   “……”陈玄手里的刀几乎是被白烬抢过去的。   白烬隔着刀锋看向江桓凌厉的眼神,江桓如今不认得白烬,白烬对他却是熟悉。   第一次月明星稀的夜晚白烬对上双杀意浓厚的眼睛,那人问他:“孟凛……是你抓的?”   这个身穿灰袍的男子自称江天一色的江桓,锲而不舍地追着白烬刺杀了四十七次,只为了给孟凛寻仇。   孟凛这个弟弟对他的真心其实无需怀疑,可实在是欠些管教了,他后来做的事情……得亏是孟凛不知道……   刀剑相撞来得凶猛,招式遇上几十次,白烬对他的后招几乎了然于心,多少有些欺负人的成分在了,冷铁折射着阳光,刀光剑影几乎闪满了庭院。   陈玄半蹲地抬起刀来,奇了怪了,怎么自己每招都能被看穿似的,他犹疑着一剑推了出去,不管不顾地甩了个剑花。   “住手!”刀剑的动作应声而停,孟凛披了件外衣靠在门边,他缓了口气,忍不住骂道:“怎么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孟凛从白烬手里的刀目光扫到陈玄,“陈玄拦不住人,自己去领罚。”   “……”陈玄心里苦:“是。”   “你们……”孟凛抬手指了指江桓和白烬,他想走上前去,却动了几下有些腰疼,只好还靠在门上,“你们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江桓一把把剑摔在地上,“孟凛,你怎么就不能把话说清楚?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孟凛撑着腰际,几番张口:“我来叙旧。”   白烬跟着把刀也插进了积雪里,他朝孟凛身边走去,温声问他:“怎么出来了?”   孟凛心说你们这动静我不出来成吗?一个是江桓,一个是白烬,他怎么也从中割舍不出来,他忍不住轻声向白烬抱怨:“你们这样我会难办。”   白烬低头沉思了会儿,“那我跟他说清楚好吗?”   孟凛还想问白烬怎么说清,就见白烬转过身去看江桓,他缓了缓眉目,“江家主,你既认孟凛为兄长,我就不替他瞒你。”   江桓眉间一皱,忽地起了些不好的预感,“你们……”   孟凛还想拦他,却被白烬揽进怀里的时候触到了腰间,他差点腿上一软,接着被白烬搂着正大光明地亲了一口。   孟凛:“……”   陈玄:“……”   江桓:“?”   江桓近乎一愣,他仿佛受了什么冲击,在场的只有他一个人目瞪口呆,他口干舌燥地不知道当说什么,早先他看白烬的年纪,还以为孟凛在外边也过足了兄长的瘾,也在白烬面前自以为是地当了哥哥,想到自己平白还有些不大开心,可他们竟然是……   孟凛他这是什么毛病?   江桓几次三番张不开口,脑子里一时灌了许多说不明白的东西,有些事情却也一下说得通了,他好像没听到孟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转身就从院子里走了出去。   “……”孟凛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听到白烬在他耳边说:“我是不是……太直接了?”   孟凛站得有些撑不住了,直接落在白烬怀里,“他早晚要知道的。”   “我要是瞒着他。”孟凛仰头对上白烬的眼,“你又要觉得我留了退路,还要盘算着离开的事了。”   白烬心里一软,又忍不住去亲了孟凛一口。   作话:   别别别别锁我捏呜呜呜 第72章 使唤 “亲一口使唤一次。”   江桓踩着雪往外面走,他揉了个雪团使劲地往前一扔,雪球砸在雪地上滚了两圈,又融进了雪里。   他脑子里有些乱。   孟凛怎么这么莫名其妙的——他莫名其妙来了岭中,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兄长,还拿走了他手里掌管江家的实权,然后做什么都带着股不管不顾的意思。   江桓其实并不在乎他爹把岭中交给孟凛这回事,他曾经见过孟凛发疯一样地灭人满门,知晓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自己还真不一定疯得过他,因而他也没多大想法。   但孟凛三年五载不回岭中一次,那个烦人的兄长几乎是在他身边消失了,孟凛在外是在治病,他不能要求孟凛舟车劳顿地时常回来,岭中那一大摊子的事儿就全都得江桓来料理,少年被迫收起冲动和激进——即便如今他也还不太会忍住火爆脾气,却是也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家家主了。   后来孟凛终于回来了,可江桓不明白,孟凛在外治了几年的病,伤病反而更严重了,一身的伤不说,缠绵病榻成了个病秧子,连话都说得少了。   直到今天江桓才明白了,孟凛从前那是日思夜想,心里放着个不敢见面的旧情人。   那旧情人不仅不给自己好脸色,还惹得孟凛日日想念,其中说不明白的恩怨可能还会更多,孟凛到底喜欢他哪一点?   然后江桓才叹了口气想到:孟凛……是个断袖。   喜欢男人这回事在岭中这个土匪窝并不少见,江湖里的腌臜人还会干些糟蹋人的事儿,可今天看孟凛那个虚弱的模样,多半就是在下面了。   江桓哼了一声:他可真会给江家丢脸。   然后他才想起大多数父母遇到闺女出嫁,都是会舍不得的,他知道将自己拔到父母的位置多少有些夸张,但江桓他爹走了,他和孟凛几乎都没什么亲人,他俩的关系其实也能添油加醋地往相依为命上靠,而从今往后,孟凛这个没良心的,怕是要更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江桓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些舍不得……   “混蛋。”江桓走在路上骂出了声。   也不知道他这骂骂咧咧的举动被人看出来了没有,江桓听到背后有人温声地喊了他一句:“江家主。”   是哪个倒霉蛋触他的眉头,江桓不悦地往回一看,却是惊讶地发现,“应如晦?”   江桓咳了一声,又改了口,“应大人。”   应如晦昨日差不多是直接来拜见,一路舟车劳顿多少带了点疲惫,今日经过休息,他仿佛还好生捯饬了一番,像个风度翩翩的俏郎君了,大冬天的还不忘在腰上带了把折扇。   江桓赌气地想:同样都是读书人,这应如晦还真是比孟凛人模人样的。   应如晦笑得如同春风拂面,“昨日与白将军定了今日去江家拜见,还正要去寻他,怎么碰巧在此遇到了江家主?”   说到白将军江桓就生气,打不过人家就算了,还得赔上一个大哥,江桓直接翻了个白眼,“你不用去找他了,我见过了,他在,他在和孟凛叙旧。”   “哦?”应如晦略微吃惊,“他们见到了?”   江桓皱了眉头,“他们两个……从前很熟吗?”   应如晦展颜笑了,他听了江桓的话调转方向,和他一道往江家的方向走,“听白将军说来,他们从前在淮北的时候就是邻里,后来又一道入京同朝为官,在京城的时候,孟大人也是住在白将军的府上,如此朝夕相处,恐怕不会并不熟识。”   “这样啊……”江桓应了一句。   应如晦注意了江桓表情,又道:“此事,孟大人并未同你说清吗?”   “他跟我说个屁!”江桓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唔,他没说……”   应如晦主动地去拍了下江桓的肩,江桓有些敏锐地后退的反应,可是看了看应如晦的手,又随他拍了。   应如晦眼角带了点笑,“想来离开北朝,孟大人心里也多少有些不情愿,或是心中郁闷,所以才不想惹你一道烦闷,对此缄口不言,他与白将军交情匪浅,久久不见,心里定然有诸多误会,今朝叙旧是人之常情,把话说开了才好,也该给他们留些独处的时间。”   江桓眨了眨眼,应如晦说话和以前一样还是文绉绉的,但总归说得让人舒心,他也懒得跟孟凛计较那么多,他望了江家的方向,“你是巡抚,也就没那个白烬什么事了,岭中的事就我们去合计,你……吃饭了吗?”   应如晦拱手来道:“昨日劳烦款待,今日正好想邀江家主赴宴一叙。”   “你说话也没必要这么客气。”江桓不大习惯这文绉绉的一套,却又不在意道:“请我吃饭就算了,你随我回江家去用饭吧。”   应如晦温润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   ***   白烬来岭中是陛下允过的,来岭中太过危险,应如晦是朝中栋梁,岭中重要,却也舍不得看他去岭中送命,因而让白烬也去随行保护,但实际上应如晦也会武功,白烬的私心还是来找孟凛。   孟凛找到了,白烬心里松了口气,可他……还是觉得后怕。   他是真的在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又失去孟凛了。   从前踽踽独行的岁月里,他被时间磋磨得接受了孟凛离去的事实,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哪怕是林归也同他说过无数次,他亲眼见了孟凛的尸体,亲身经历了别人来找他寻仇,他在难眠时听到午夜敲响的梆子,他最终还是告诉自己,孟凛已经死了。   失而复得像是做梦,为此他小心翼翼,他可以闭目塞听,不管孟凛做了什么,只要不过于离经叛道,自己总归能及时拉他一把,他把竭尽所能的心机大半都用到了孟凛身上,他甚至恨不得把他圈在自己身边,可白小将军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直到孟凛又一次消失了。   害怕能把人拖入绝望的境地,他寻着蛛丝马迹来证明孟凛没死的真相,他还得理智地不让手上的事情耽误下来,直到他终于可以来找孟凛的这一天。   见到孟凛的时候他真的太生气了,他不仅躲着自己,还敢没心没肺地跟自己说出“别来无恙”的话来,他只想不要理智地把他拴在自己身边,可他面对重生的孟凛,又不自觉地想起那从前让他心里有愧的事实——孟凛的死,大概他也是有责任的。   混杂的感情在孟凛向他服软的时候,才又都释然了。   孟凛身体不好,休息了几天才养好了些,可他似乎是特意配合着白烬的情绪,知道他担心自己离开,这几天几乎没离开过他的视线。   孟凛一面怕白烬患得患失,一面又耍起了赖,“小公子,我想喝水。”   “小公子,我腿疼,你快给我揉揉。”   “白烬白烬,你看外边的梅花开得多好看,你快给我摘一朵来。”   “冬天好冷啊,雪化最冷了,白烬你能不能抱抱我……”   ……   平白有些不知道是谁在栓着谁。   白烬本来还想小心又稍带强势地教会孟凛逃跑的下场,可谁知他是这么不要脸的,又有些不想让他得逞了。   “亲一口使唤一次。”白烬严肃地端着水站在孟凛面前。   孟凛短暂地皱了皱眉,“还有这种好事?小公子,那我一次多亲几口,你可得被我使唤得忙死了。”   白烬被孟凛轻巧地亲了几下,顺势让他就这样端着杯子喝到了水,看着他那狡黠的笑,白烬一边被甜蜜绊住,一边又被孟凛勾得不甘心了,“既然太轻而易举,那就换个别的。”   “换别的?”孟凛脑子里没带什么正经东西,想了想几日下不来床的原因,觉得只喝个水有些不大值当,“唔……那我还是……”   白烬看着孟凛表情的变化,“你在想什么?”   孟凛揉了一把白烬胸前的衣襟,“小公子,我这还没好呢。”   “……”白烬把手里的水杯放下了,“就是因为你还没好。”   “?”孟凛瞪了下眼,“这这这……”   “就知道你没想什么好东西。”白烬把他的手拍下去了,“我是说见你身子骨实在,实在有些不好,喝药治不了根本,所以从明日开始,你跟我一道晨起出去练些武功,多少强身健体。”   “啊……”孟凛发出声哀叹,他瑟瑟地往后挪了步,“不要了吧……”   “要。”白烬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你要是不去,我让你……让你多在床上躺几天。”   “……”孟凛耷拉着眉眼,“小公子好狠的心。”   白烬见他这模样不觉挑了挑眉,“狠心吗?你不知道,我还能更狠心。”   作话:   dbq这章也有点短   哦莫可惜了,你们江家没有一个上面的…… 第73章 坦白 “白烬,我想你做个恣肆的少年郎。”   第二日晨时不到,任孟凛怎么耍赖,白烬毫不留情地把他喊了起来。   孟凛换好了衣服,对着外边的冷风打了个喷嚏,“白烬,太冷了……”   白烬掂量了下外头的冷暖,铁石心肠也被风给化开,“那就不出去了……”   孟凛的“还是小公子对我好”还没说出口,就听白烬道:“在屋里练。”   “……”其实孟凛知道白烬是对自己好,这些日子缠绵病榻,骨头都要软了,可他对于练武……始终是有些心结。   白烬关上了门,他停顿着问:“你从前,练过武吗?”   “唔。”孟凛尽量面无表情,他随着白烬退回房内,“练过的,只是……你也知道我,我身子不好。”   白烬微微敛眉,仿佛从中听出了什么,他的手按到孟凛的后背,一路往下摸着滑了下去,孟凛给白烬摸得有些痒了,他笑出了声,“小公子,怎么昨夜摸得还不……嘶……”   孟凛轻佻的“够”字还没说完,白烬对着他脊骨后的穴位一按,给孟凛疼得当场一颤,差点站不住脚,白烬不禁对着他摇了摇头。   “……”白烬并没有说什么,可孟凛看着他那失望的表情,几乎猜到白小公子在想什么了,他一定,一定在觉得自己虚……   完了,孟凛心想:白烬开始嫌弃我了。   白烬摸完了骨,拍了拍孟凛的肩头,“你,扎个马步来看看。”   扎马步用不着拿剑,也用不着挨刀子,孟凛小时候练武也不是没扎过,可如今日子久了,动作早就抛之脑后,这半蹲的动作还难受极了。   孟凛只作出个大致的动作,又朝着白烬软磨硬泡,“小公子,这样可难受了,明日我定然得腿疼了,这与……不是一样下不来床。”   白烬带着些微恼的样子看他,直接上手去纠正了他的动作,“别闹,没同你玩笑,你哭也不管用,除非……”   白烬仿佛觉得嘴边的话说来不妥,一时又没说下去了。   孟凛身体有些过于敏感了,被白烬碰着就有些痒得想笑,他却是追问:“除非什么?你说来听听。”   “没什么。”白烬的手从孟凛身上离开,他后退着坐在了桌边,“时间不长,就一炷香,怕你无趣,我在这里同你说话。”   孟凛腿上无力,扎个马步实在吃力,那汹涌的气血立刻就在上升,脸不自觉有些发红的迹象,而且,白小公子就这么相对坐在他面前。   孟凛凭空觉得自己又是被白烬给罚站了,这一坐一站,全然不听他的恳求,还带了点地位区分似的,竟让孟凛觉得羞耻极了,脸又是红了一片。   白烬不知道孟凛为何扎个马步也能把自己折腾地上气不接下气,他仿佛还在……脸红?   “白烬,你一定是故意的。”孟凛带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开了口。   “嗯。”白烬不解他的深意,就扎马步来说,“我的确是故意的。”   孟凛呼了口气,他偏过了头去,“小公子,你可是学坏了。”   这就学坏了?白烬有些不解,他自己从桌上缓缓倒了杯水,斯条慢理地自己喝了起来,“孟凛,放在军营,你若是在我手下,这样可是要被本将军罚的。”   就知道他是故意的!孟凛稍微起身缓了缓腿,当机立断地恳求道:“白将军,我错了,你别罚我。”   孟凛语气一软,白烬竟还真起了点别样的心思,“偷懒,可是要加时,孟大人,你想清楚。”   “……”孟凛只好又蹲了回去,“白烬,我这个人可记仇了!我下次……下次可要!”   “嗯?”白烬有些兴致地看着他,“你要怎样?”   “我还能怎样!”孟凛面红耳赤地呼着气,“我打也打不过你,亲也被你亲了,睡也被你睡了,在你那里吃过的亏可多了,也没哪次能讨回来。”   白烬竟是仔细想起了孟凛说的话,却一边觉得孟凛这脸红的样子很是可爱,忍不住想去亲他,可他还记得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孟凛,你跟我坦白一件事好不好。”   “非得这个时候坦白吗?”孟凛吃力地眨眨眼,“小公子,有什么你问就是,你不会是觉得我瞒着你,特意来罚我的吧?”   白烬放下杯子去纠正:“我没有在罚你。”   他叹了口气,“孟凛,我是想问你,你从前……是为何变得身子不好?”   白烬其实许久之前就想问了,从祁阳到淮北的时候,白烬曾在孟凛迷蒙之中问过一次,可孟凛那时的反应,其中仿佛还有难以启齿的过往,这事郁结于心,他似乎一直没有放下过。   孟凛一怔,他那笑眼缓缓融在沉默里,还一时有些低下了头,待抬起头来,才干巴巴道:“我……七八岁的时候,曾经落水过,早春的时候,江水,江水冷,被救起来后就发了烧,烧了好多天。”   孟凛不禁苦笑着望了望白烬,“小公子,我这身子就这样了,我也不想,不想拖累你……”   “你说什么胡话?”白烬立刻就像是生气了,他直接站起身到了孟凛身边,伸出去的手却是又停了,还让孟凛继续扎着马步,“你再跟我说一句拖累,我就让你……”   白烬不擅长威胁人,一时喉中卡住,他低了声音:“我让你知道我狠心在哪里。”   白烬这样说,孟凛反而缓了口气,他赔笑道:“不敢不敢,小公子,我再多告诉你一些,你让我不站了好不好?”   这前后其实才不过一会儿,孟凛他怎么……这都站不住,白将军从小历经的风霜多了,实在难以把握住这以己度人的程度,可他还是心里慨叹:孟凛这样下去,以后可怎么办啊?   白烬握上孟凛握拳放在腰间的手,他还是心软道:“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孟凛得了便宜,手被白烬拉过去,直接收了力气往白烬身上靠,白烬下盘稳,被他这样靠着竟也没挪动半步。   “小公子我累。”孟凛把头搭在他的肩上,“你借我靠靠。”   白烬在原地站定了身子,任着孟凛的鼻息落在他耳边,他也不催促他,只回了个“好”。   孟凛仿佛深吸了口气,他才用着平静的语气缓缓道:“白烬,哪怕你不在乎,孟明枢……我总归还是逃不脱他,我终究还是给他当了十几年的儿子。”   “但其实孟家王府里儿女众多,孟明枢压根看不上我,说来可笑,我竟然还追着他的脚步,非要给他当个懂事上进的儿子,连……连我母亲的话都曾不放在眼里。”   当年孟明枢反叛,宁素素就已经怀上了孟凛,为着这个孩子,也或许还带了点曾经无法割舍的爱意,宁家的女儿跟着孟明枢去了南朝,在战乱那年的冬天生下了孟凛。   但宁素素不认同孟明枢的所作所为,她又和孟明枢闹僵了,只把自己关在偏院里,与世隔绝地养大孟凛。   孟凛幼时也算天资卓绝,入了学堂,被先生夸赞,他还拿起刀剑,一日一日地勤学苦练,但年幼的孩子也想要父亲的偏爱,他努力地想要那个对他不上心的父亲可以高看他几分。   母亲让他藏锋,他不听,他羡慕王府里那个嫡子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父亲的关注与爱意,于是他的刀锋愈发凌厉,言辞愈发激切,直到他惹怒了孟家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嫡子女,生生给自己斩断了一条后路。   “孟家的宅院,多的是儿子,孟明枢从前的长子死了,他还有婢女生的三子四子,更有后来娶了皇帝妹妹生了新的儿子,哪里会多看我一眼。”孟凛仿佛看开了,说起来只带了些慨叹,“我一个劲的冒尖,结果把人疼爱的儿子惹生气了,人家不把我的人命当命,一把就把我推进了江里。”   白烬的手间一顿,孟凛的话说得过于平淡,说得白烬反而心里有些不好受了,他伸手去把孟凛揽进了怀里,“你要是不想说,就……”   “我没有不想说。”孟凛轻笑了声,“那时连侍卫都不敢救我,天知道我怎么捡回的一条命,但是自从生了大病,我这手……”   孟凛手间略微攥了下,“就再也提不起刀剑了。”   “锵锵”的刀剑坠地声仿佛在孟凛耳边响起,幼时从江里死里逃生,躺了多日才大病初愈,孟凛却背着宁素素,偷偷从床上爬起来,从架上取走了往日用的剑。   小孟凛拖着剑跑出院子,他呼呼地喘着气,往日轻松拿起的剑竟像是注了铅,压得他的手臂几乎抬不起来,孟凛不可置信地握了握手,没有力气……他发现自己没有力气去提动剑。   怎么可能?孟凛执拗地想着剑招,一边不气馁地挥舞着长剑,忽地哪里来了一块石子,像个暗器猛地砸向他的手腕。   孟凛立刻吃痛地叫了一声,手里的长剑应声坠地。   “瞧你这个样子,不是上月还说要同我切磋吗?”嗤笑声灌满孟凛的耳朵,他那狂妄的五弟提剑走了过来,“一颗小石子就把你的剑给打掉了。”   孟凛咬牙去瞪他,手腕的疼痛还没缓过来,孟凛立马就去捡他的剑,他吃力地横在面前,愤怒地朝对面冲了过去。   可紧接着又是锵然一声,手里的剑又给三两下挑飞了去,孟凛后仰着被推到在地,他像只折了翅的大鸟。   嘲笑蒙了孟凛的耳朵,他狼狈地捡剑,又狼狈地一次次倒地,衣服沾了泥,对面也才不过七八岁的少年几乎要笑得直不起腰来,“孟凛,你可真是没用,凭你也想得到父亲的青睐,做梦!”   做梦……孟凛数次摔倒后在地上忽然咳了起来,他头一次感觉这种心肺都要咳出来的无力,胸口压抑地像是添了巨石,手竟也不住颤抖,他捂着胸口爬不起来,却是只听他那作为嫡子的弟弟冷冷地说了句:“废人。”   然后轻蔑地转身走了。   孟凛心底的防线倏然决堤,自诩坚强的少年眼里模糊,竟有大滴的眼泪从中落了出来,砸在地上和了灰烬。   “废人。”孟凛心里念着,他从明亮的剑身上看到自己反射的眼睛,其中的懦弱无能像根针刺了进去,孟凛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再拿不起刀剑了。   想起这往事,孟凛才有些不忍地闭了眼睛,下巴往白烬的肩窝处蹭了蹭。   白烬轻轻往他后背拍了拍,他一时有些后悔了,“我不该让你说你的伤心事。”   “伤心也早伤心过了。”孟凛把攥着的拳松开,“我做过的自讨苦吃的事多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我母亲。”   “我跟你说说我母亲吧。”孟凛说到宁素素的时候语气才带了些波澜,“我母亲出身江湖,外祖是从前江湖里有名的世家宁家家主,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昏了头,背井离乡也要跟着孟明枢,孟明枢无情无义,在南朝时给我母亲的宠爱少之又少,连母亲的院子也甚少踏及。”   “但我母亲待我极好,我印象里她永远都对我温柔带笑,见我懂事也不骂我,我幼时可听话了,也不给人添麻烦。”孟凛一顿,仿佛猜到白烬心里会想什么,“你别觉得奇怪,我现在也不给人添麻烦。”   白烬把头贴过去了下,示意他在听。   “还有,我母亲以前告诉我,我生在冬至,那年的冬天却是尤其的冷,因而孟明枢给我起了如今这个名字,可我母亲不喜欢,她觉得孟凛这个名字太过肃杀,要给我取个小字,叫……”孟凛伸手到白烬的后背,在他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初寒……”白烬待他笔画停了,轻声地在他耳边喊:“初寒。”   孟凛心里一个咯噔,可能这名字来自于母亲,这些年没有一个人喊过,孟凛又未曾与人提及,白烬这样喊着,竟给他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孟凛把手留在了白烬背后,“母亲与我相依为命,从前唯一的慰藉就是她了,可惜……母亲也不在了,我对南朝也算是半点情谊也没有了。”   白烬心里酸涩,又觉得有些难受,他从前并不知道孟凛的过往,不知道他的母亲与南朝王府的冰冷,他眼里的孟凛平日爱开玩笑,倘若以前的日子过得痛苦不堪,他是怎样变成爱闹的性子的?   后来才发现,孟凛闭眼时不见笑眼,就多少带了些说不出的忧郁来了,他闭口不言经历的苦痛,还时常特意在他面前装出轻松又不在乎的样子。   白烬心疼他,就更加抱紧了些,“我若是在你幼时就遇见你,就早早地带你走,不让你继续呆在那个王府里。”   孟凛问他:“小公子,你想带我去哪?”   “带你去……”白烬一下卡了壳。   白烬不多说,但孟凛知道白小公子幼时也曾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如今却来心疼起自己了,“白烬,我喜欢祁阳,你我比邻而居,你每天骂我不走正门,非要搭个梯子翻墙,然后日日看着你练剑,我在旁边读书,然后就这样青梅竹马地长大,但是可惜没能同你一道上学堂,那时和你也太过疏远,没有一同去看戏吃糖,无忧无虑地做个少年。”   “白烬。”孟凛温声在他耳边说:“我想你做个恣肆的少年郎。”   冬日仿佛吹过阵化雪的春风,和着淅沥的雨敲打心上,生长出无限的柔情蜜意来。   白烬心口一撞,他闭眼缓缓呼了吸口气,几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才在孟凛耳边轻声地“嗯”了一声。   孟凛不觉笑了笑,他忽然觉得很是幸福,又想开口,却忽地眼前一亮,房间的大门忽然让人给推开了。   “孟凛——”江桓正正一把推开了门,直接冲着里头道:“你起来了没……”   “……”江桓直接就愣在了原地。   孟凛的房门依旧同从前一样不锁,江桓也没有进他门敲门的习惯,谁知他一推门,就见着这么一副搂搂抱抱的场景。   几日过去,江桓再怎么死脑筋,也接受了孟凛这喜好的事实,可一开门遇上这么一副场景,给人的冲击还是有些大,江桓当即骂了一句:“伤风败俗……”   “……”孟凛倚在白烬肩上咳了一声,也就和白烬分开了,可白烬仿佛还有些不太情愿,手伸进孟凛的衣袖继续拉着他的手。   孟凛把江桓当孩子,这被他撞破的场面属实有些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小桓,可是有什么事?”   江桓顺了口气,也得再逼着自己习惯孟凛许了人的事了,他语气缓了些,“今天元宵宴请的事,我看你肯定一点都不记得。”   时间过得恍惚,竟然到了上元佳节,江家年年元宵大摆宴席,今年岭中来了巡抚,应该也要请巡抚大人一道过去,场面还会再大一些。   孟凛还真是不记得了……   他体面地笑了笑,“小桓办事妥帖,哪里需要我来插手。”   “就知道你不记得。”江桓把手扣上了门,他目光往里头扫了扫,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们……你们都记得来。”   江桓说得别扭,“砰”地一声又把门给拉上了。   “这孩子……”孟凛对着门失笑,他注意了下白烬的表情,“白烬,江桓也就是嘴硬心软,你别跟他计较,他可能还不大容易接受我,我胳膊肘往外拐。”   从前的恩怨也不便再拿到现世来说,白烬也得学会和这个小舅子和平相处,他摇了摇头,“我不计较,但是孟凛……”   白烬偏身正对着他,“少年是非不定,岭中又这么大,你还是要好生同他分辨一些。”   孟凛也慎重地点了头,“好。”   白烬终究还是没同孟凛说前世江桓之后做的事情,如今走到这一步,只要孟凛还在人世,江桓要走的路,应当也与从前不一样了。   “白烬,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白烬本就没松手,一下抱得轻而易举,“好。   作话:   dbq这两天上班干脆二合一了,所以这章有点长   很喜欢他俩小时候,所以正文完结之后,应该会出一个“当年竹马”的番外,如果当初白烬早早地带走了孟凛,又会是什么光景   (戳戳手指)开了一个新的预收,白切黑病娇师弟攻×美强惨温柔师兄受→桐林春深,年下养成,如果感兴趣可以去戳戳文案看看(羞愧脸) 第74章 把柄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元宵宴请,放在了上洛主街的宣宾楼内。   整座楼都算是给江家包了下来,夜里楼上挂起了彩灯,张灯结彩,红绸高悬,在这大年十五的时候还剩了浓厚的年味。   不过几天,岭中巡抚到了上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见他们没给江家赶出去,也就算是知道了江家的意思,为着贺新,岭中四方接了邀请的江湖人都赶了过来,也是要看看这向来没有官府的岭中今后有何变数。   岭中宴请,孟凛其实不大方便出面,一来岭中并未挂他的名头,二来他在北朝那场忠心救主的戏码传得有些广了,他随着进了宣宾楼,却是去了个无人的雅间,但白烬不一样,白将军随着巡抚应如晦过来,这一场必然是要露面的。   这竟是久别重逢之后,二人头一回分开了些时辰。   入夜时分,外头华灯初上,元宵的灯点满了整座上洛城,没有北朝管辖下的宵禁,几乎成了不夜城的模样。   还未上菜,孟凛孤身在雅间坐了一会儿,看着外头的灯火有些出神。   “公子。”陈玄敲了门进来,手上拿了件狐裘,“宴会开始了。”   “嗯。”孟凛露了些淡漠的神情起身,他从陈玄手上接过狐裘披上了,“走吧,”   宣宾楼后门停了辆马车,孟凛隐蔽地坐了上去,马车一动,挂上的铃铛铃铃作响,一路又直接响回了江家。   岭中的雪已经化了,不过呼呼吹着冷风,孟凛从马车上下来,径直地往江家祠堂里走,陈玄跟在他后面。   祠堂是西园独独修出的一栋阁楼,里头不分昼夜地燃着烛火,火盆也烧得正旺。   孟凛没把狐裘摘下来,而是直接取了三支香点了,恭敬地把香举过头顶,然后跪在了蒲团上。   祠堂中的牌位摆放整齐,拜的一半是江家的列祖列宗,一半是宁家的先祖。   孟凛对着江宁两家的牌位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在了牌位前。   办完了这些,孟凛站起来把目光移向了一排牌位最边上的那支,那支牌位与众不同,没有注名,只单单写了“癸巳乙卯己卯”几个字。   孟凛走过去挽袖将那牌位转了一圈,“轰”的一声,牌位后边的墙上开出了一道门来,孟凛往后一眼示意陈玄跟上,就从那门里走了进去。   孟凛顺着台阶往下面走,他略微停顿,“今日的事情,还是别让白烬知道了。”   陈玄心如明镜,“是。”   孟凛知道自己从北朝离开的事大概伤了白烬,他怕白烬会胡思乱想患得患失,所以这些日子几乎都没离开过白烬的身边,弥补的事情并非朝夕,但能补偿一些是一些。   不过今日设宴,白烬脱不开身,孟凛有些想避开白烬做的事,这才一个人出来了。   这门后下了台阶,是通往一间地牢。   地牢阴暗潮湿,烛火被里头的无名风吹得乱晃,孟凛一进来,就觉得里头有些寒意刺骨。   随即里头传出了声锁链拖动的声音。   孟凛走到地牢门口,他向来惨淡的面色变得有些阴郁了,冷冷地注视着地牢里的动静。   里头似乎关了个人,已经看不出模样,大约是个男人,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脸,身上的衣服早就不辨颜色,连原本的血色都被污垢遮住,像个深山里待久了的野兽,几根从墙上穿出的锁链分别锁住了他的四肢、脖子和琵琶骨,几乎将他钉在墙上。   那人仿佛没有感觉到来人,翻身时拖动锁链,才发出了些许声响。   孟凛垂眸看见地上放的破碗,里头只装着个快要发霉的馒头,他缓缓移步过去,朝那碗踢动了下。   陶瓷的碗清脆响了声,锁链下的人仿佛惊弓之鸟,整个人不住颤抖,随即才抬起头来对上了孟凛的眼睛。   孟凛冷冷一笑,“值此灯夕佳节,倒是亏待了赵家家主。”   这人竟是当年赵家的家主赵永佺,他听到孟凛的声音,瞳孔骤然一缩,眼里像是有一道光燃起,赵永佺嘴里大喊一声,接着锁链乱晃,他发了疯一般想要挣脱,伸手对着孟凛狂舞,却被锁链牢牢锁在原地。   一阵挣扎无果,那人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他横眉对着孟凛大声吼道:“你杀我赵家满门,老子不会放过你!”   尾音高扬,竟在地牢里响起回声来。   等到声音响完,孟凛才慢声道:“赵家主还是这么火气旺盛,但看来你今日还算清醒,那就不枉我走这一趟了。”   赵永佺被孟凛在这地牢里关了六七年了,早就变得疯疯癫癫,只偶尔还算神思清明。   “我只恨,只恨!”赵永佺抹开额前的头发,咬牙切齿道:“当年杀了宁家满门,竟留下了一个你!”   孟凛眉间一冷,不消他开口,陈玄手里一颗石子弹射出去,正正击中了赵永佺穿锁的肩窝处,他立刻发出声吃痛的哼声,带起阵锁链的晃动。   孟凛眼里的冷意忽地也就化开了,他反而是微微笑了下,“赵家主当初确实不该如此疏忽,赵家扬威北方武林,在朝中也有倚靠,却没想到会被我趁虚而入。”   孟凛“啧”了一声,缓缓地温声道来:“我可是至今还记得,那夜的红绸大火交错,哀嚎漫天。”   赵永佺立刻像是受了刺激,他捂住头来痛喊一声,眼前恍惚晃过一片片红色,红纱交织着鲜血,一场大火蔓延开来。   “你不得好死!”拴在赵永佺身上的锁链一阵狂响,随着眼前红色消失,一道道铁链锁住了他的去路,赵永佺没来由地停止了挣扎,喃喃地念叨:“我儿子才刚娶亲……”   那天十里红妆,武林皆知赵家公子娶亲,排场大如世道未乱之前。   谁知宾客散去之后,半夜残月隐起,有人血洗了赵家满门。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孟凛颔首看他,“宁家的女儿死了,我也不过是让你赵家赔上一个儿子。”   “……”牢里忽地没了声响。   “罢了,如此佳节良夜还让赵家主动气,我也是良心不安。”孟凛拢了拢披上的狐裘,左右踱步了会儿,“上次见你似乎还得溯及前两年,不过那时正巧遇上赵家主神志失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的相见,那次,你可是同我说了几句真心话来。”   “赵家主。”孟凛抚上挂在牢门上的锁链,“你猜我这些日子都去了何处?”   赵永佺瞳孔动了动,“我,我跟你说了什么?”   孟凛答非所问地顾自道:“我去了京城,入仕为官,恰巧地结识了些朝中贵人,譬如……”   “太子殿下,齐恂。”   牢房里锁链一晃,赵永佺立刻掰着锁链问:“我说了什么?我说了什么!”   孟凛却是依旧往下说着,“太子殿下流年不利,先是手下的金矿付之东流,辛苦经营的淮北落于他人之手,要拉拢的人没拉拢上,手底下的侍卫亲军竟还是他国的奸细,因为他而备受牵连,还有……还有因为当今陛下遭到刺杀,他守卫不力,又给治了重罪,想必今年这个新年,他还得孤身在皇陵里渡过,等他再能回京,京城里怕也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你胡说!”赵永佺不可置信,“殿下他聪慧机敏,筹谋果断,怎么会身陷险境!你定然是在诓骗于我!骗我说出,说出……”   赵永佺喉间一顿,立刻又低低怒鸣了声:“奸诈小儿!”   “赵永佺,你不是想知道你说了什么吗?”孟凛扣上门上的锁链,哗啦一阵响,他忽然换了咄咄逼人的语气,“齐恂有如此下场,还不是你自己说漏了嘴?是你亲口说你赵家上下十五口,连带仆役婢女七十六人,全都是为齐恂尽忠,原是齐恂指使你杀了我宁家满门,所以是你牵连了齐恂才是!”   “不是!不是……”赵永佺摸着乱糟糟的头发,瞪着眼睛不可置信,“怎么会是我……怎么会是我!殿下,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   孟凛听着赵永佺的哽咽,又厉声打断了他:“不仅如此,你还告诉我,你当年替齐恂收集江湖里的名册,调查朝中大臣与江湖人往来的记录,而我外祖,宁家的家主在江湖中有些势力,他也在名单之中,而与他来往的人,正是……”   孟凛话音停顿,接着从那牢房之中,低声地传出了一句:“白延章……”   白延章……孟凛嘴里的名字本呼之欲出,正正与赵永佺嘴里重合了一致。   竟然果真是白延章。   孟凛此前也不过猜测,这才半真半假地混了些话说给赵永佺听,白家出事的时候宁家尚且安好,其中的关联让人难以想到一块,但其中却是有个共通——两家不结仇怨,竟然都落了不得善终。   白将军忠心为国,就连孤身一人的白烬都还为着国家奔走效劳,谁能相信当初白延章会真的通敌叛国,据当初塔尔跶所说——陈玄将当初白烬与他对峙的场景说与了孟凛来听,是齐恂设了计谋调换了其中的书信,栽赃了白家一个通敌的罪名,又是他连夜平定了当初白延章的逼宫叛乱,其中真假,几乎全由他自己来说了。   如此说来,是齐恂,与白家有了什么不得不杀人灭口的仇怨。   至于宁家,孟凛的外祖与白延章有书信往来,也应当是宁家知道了什么,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所以,白延章知道了齐恂什么要杀人满门的把柄?   如此一来,孟凛才终将事情串联而上。   孟凛冷眼看了看几乎崩溃的赵永佺,想开口问他是否知道其中的具体把柄,却又觉得是多费口舌了,倘若赵永佺知道,齐恂怎么可能会留他活下去。   孟凛后退了两步,“良宵苦短,赵家主,我就不与你作陪了。”   随着一声低响,那地牢的大门又紧紧合上,无人再听得到其中的哀嚎。   “陈玄。”孟凛站在祠堂中忽地问了一句:“你说我做过的坏事,白烬知道了会不会怪罪我?”   陈玄眉头一拧,觉得这是个送命题,他沉思了半晌,“白将军应当……”   “罢了。”孟凛又自己打断他,“我再寻个时机与他说,齐恂的事情涉及两家,我也该跟他合计一番。”   孟凛想来有些心烦,他揉了揉眉间,又忆起件事,“我记得从前让你带了个人回岭中,你可还记得?”   “记得。”陈玄以为孟凛累了,便去扶了他一把,“在祁阳送信的那个南朝暗卫,还关在岭中牢里。”   孟凛第一次收到孟明枢送的信还是祁阳,可孟凛偏偏不让他如愿,信给他点了,那送信的探子,还让孟凛埋伏着抓了个正着。   “想来都是一年前的事了。”孟凛没让陈玄扶,跟他一道往门外走,“那人口中可问出了什么?”   “属下无能。依照公子所言没让他死了残了,但所用刑罚,除了知道那人名为石七,又是替南朝孟明枢办事,旁的事情……”陈玄摇了摇头。   “无妨。”孟凛反而轻松地露了个笑,“孟明枢会用人,他什么都不说才是我想看到的。”   走到江府庭院中,孟凛嗅到院里的梅香,忽地偏身去折了一只梅花枝,那嫣红的花枝置于他的手上,他低着头看得仔细,话里仿佛漫不经心,“今日见了赵永佺,我不杀他他也是苟延残喘,活不了多少时日了,所以你去把那个……石七,同赵永佺关在一处,先,关上些日子吧。”   陈玄不明所以,却是应道:“是。”   梅香清新,孟凛仿佛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他握着花枝继续走,“宴会不知开到什么时候,我怕白烬寻不到我,暂且还是先回宣宾楼。”   作话:   下章小情侣过元宵 第75章 烟火 “初寒这个名字,以后只能让我来喊……”   马车驶回宣宾楼,据前厅的护卫来说,宴会应当是还未结束,因而孟凛松了口气,直上高楼往雅间里走。   其实路上孟凛一直在想,事事避开白烬终究不是办法,白烬总归还是要知道他的真面目的,即便从前孟凛没有真的把北朝朝廷搅得天翻地覆,但杀人放火的事他是真的干过,就连岭中是个土匪窝的话也压根不是戏言,可这些事情……白烬他真的清楚吗?   白小公子光明磊落,他真的会不在乎自己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吗?   孟凛总归在风光霁月的白烬面前有些望而却步,正如他远远望着一池清水,怎么也舍不得把水搅和混了,因而他翻出了从前擅长的把戏——能逃避一会儿是一会儿,下次要给白烬发现了,他要是因此而失望,自己……自己再想法子怎么哄他。   孟凛一声不吭地推开雅间的门,迎面的暖意像是逢春,还带着丝饭菜的香味——好似是下人估摸着时间上了菜来,可伴着开门声,里头还传出了旁的声音:“回来了?”   “嗯?”孟凛听着声音不禁心头一惊,白烬?白烬怎么过来了?   “回,回来了。”处事不惊的孟凛不过慌张了一会儿,立马就笑意盈盈地进了门去,“我看宴席还未散,小公子怎么过来了?”   白烬坐在孟凛此前坐的位置,他靠着窗边,外头正是灯火阑珊。   “我怕你无趣,因而来陪你。”白烬朝孟凛上下打量了些许,不禁发问:“你怎么出去了?”   孟凛把狐裘取下来递给了身后的陈玄,露出了手上的梅花来,他继续笑道:“一个人在这里有些无趣,因而出去走了走,顺道见那梅花开得正好,就摘了一支想来送你。”   “外头天冷,何必跑这一趟。”白烬眉间微蹙,却又对着那花枝舒了开来,“我看应大人应付无碍,我在不在场也并无关系,所以也过来了。”   孟凛示意陈玄出去,然后同白烬一道坐在了桌边,他不大情愿道:“你不在,应如晦这个老狐狸要吃尽了我岭中的便宜,本来若不是你来,我还打算再晾他几天。”烟衫町   白烬失笑着摇了摇头,可对他这区别对待的态度竟是有些舒心,白烬不由得内心自省起来,“应大人也是……”   孟凛端起酒壶来,他撇了撇嘴,“白烬你不必为他说话,他当初从我手里骗走岭中,也不过是沾了你的光,赶明儿有机会,我还得寻个事情找他麻烦。”   “……”白烬不知如何说,但见孟凛拿起酒壶,也一道把视线移向了面前的酒杯。   “诶——”孟凛倒到一半忽地停了手,“白烬,我倒是想了件事来。”   “小公子啊,你是何时学会的喝酒?”孟凛伸手过去挪走了白烬的杯子,他微微眯了眼睛,“早先不知道你也带着从前的记忆,还以为你小小年纪不能喝酒,酒量也是值得斟酌,可我忽而想起,被你酒后占了便宜的事来。”   孟凛转了转杯子,挑起了眉来,“白烬,你是有意还是无意?”   白烬第一回无意亲到孟凛,正是酒后被他扶着回了房间,那其中略微带着点试探情谊的意味,其后又酒后动情,被孟凛无法拒绝地行了鱼水之欢。   白烬沉默了半晌,不说假话的他抬起眼眸:“有意。”   “我有意同你心意相通。”白烬抬手,有意地去拿孟凛手里的杯子,拿住了正被孟凛把玩的杯脚,还仿佛带了点去碰他手的意思,“你不情愿吗?”   白小公子这一手欲擒故纵玩得顺手极了,先是直接地表明心意,然后又带了点我不强求的意思随你来选,实际上已然是不给人后退的余地了,还等着孟凛自己再一头撞进来。   孟凛却正巧吃他这一套,唯有再耍耍嘴皮子:“白将军向来光明磊落,唯有对我明暗里痴心不改,等着拉我进你的圈套不可自拔,唉可惜如今知道得太晚,情不情愿都已经晚了。”   孟凛松了手,继续把酒都斟满了,端杯起来两人碰了一碰,都一口饮了下去。   酒后催人神思清明,孟凛不禁道:“现在想来,白小公子可是学坏了许多,你既一开始就知道许多事情,竟全然是挖好了坑给我跳,唔……你早知道我会去寻齐恂,所以才一门心思地要我同你一道去京城,还邀我去给齐曜做事,白烬,你算计我。”   孟凛说的都是真的,白烬不加辩驳,他无奈地笑笑,算是默认了,他还没给孟凛说过自己给他点安神香的事,从前还趁着他睡觉,偷偷亲过他的额头,白烬自问:我真的很坏吗?   没有。白烬心道:比起孟凛,我不算坏。   白烬又饮了杯酒,“你不喜欢吗?”   “……”白烬对他处心积虑,旁人都没这个待遇,孟凛心里竟是喜欢的,可这话说出来竟是有些羞耻,孟凛清了清嗓子,“咳咳,不跟你说这些了。”   孟凛把酒杯放下,“白烬,我还想问你些正事。”   “嗯。”白烬正襟危坐,“你问。”   场面忽地就严肃起来,孟凛不适地骂了句自己嘴欠,也就说起了正事:“这些日子我都没怎么提过,但我还不知道你们来岭中,具体的打算如何?但是如果……如果想要岭中同北朝其他地方一样来设置巡抚,恐怕还有些困难。”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白烬一只手附在桌上,偏身正对着孟凛,“岭中向来独立久了,忽然强行收回给大宋朝廷,可能会闹得适得其反,所以你是想说,若是要让岭中现在就全然交还给朝廷来掌控,恐怕有些不现实。”   “嗯。”孟凛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瞒你,岭中的事我不做主许久了,倘若我一人能说了算,白烬,拿岭中送你当着聘礼,我也心甘情愿。”   他又摇摇头,“但是岭中这些年来发展如何,已经成了定式,各地大多各自为势,唔其实可以说是江湖势力联合起来,其中让江家来主了个大局,从江天一色辐射出去,才大概有个一言堂的局面,届时江家要是执意把朝廷接纳过来,场面可能还会有些变数。”   “所以从一开始,我许给应如晦的不过是个名头,如今……”孟凛露出些苦笑的模样来,“如今遇上你来了,我还有些不知如何收场了。”   “你顾及我做什么?”白烬总觉得孟凛在自己身上行事时时常优柔寡断,有些当言不言当断不断似的,白烬思索了会儿,对着孟凛的视线远近移动了几遍。   孟凛不禁一笑,顺着视线挪着凳子往白烬身边靠近了些,“我不顾及小公子,难道要去顾及应如晦?”   白烬睁眼认真道:“你当得顾及你自己。”   “我来时与应大人也曾谈及此事,陛下的意旨不明,当前的打算其实同你当初应承大差不差,北朝收了岭中,但其中掌控的实权,依旧还是在你们手里,却是在行事上希望能得到些优待,譬如……开出条商路之类的。”白烬对孟凛靠来的动作习以为常,甚至倾身去同他放轻了声音,“淮南靠着岭中,从前走水路与江南相通,早是物产富庶之地,却是后来战乱,又遇岭中关了门路,产出的粮食走不了南路,北方又碍着重重山路与京城相隔甚远,因而这些年来不比从前,而岭中……”   “头一回就听应如晦暗示过了。”孟凛目光点了下窗外,“岭中除了上洛尚且安居,其他地方穷得只剩打劫的山匪,所以你们是想借此来活络岭中与淮南的通商往来,不仅助于北朝开了商路,岭中壮了商贾,也就削了江湖中的血光恩怨,此后才能让岭中一步步归于朝廷。”   “应如晦啊应如晦。”孟凛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家小桓肯定是玩不过他的。”   “那你的意思呢?”白烬问道。   “我的意思。”孟凛故作思考,有些话孟凛不方便来说,其实以孟凛的身份来看,他并不关心来日江湖朝堂的走势如何,哪怕是南朝北朝覆灭,他也觉得事不关己,可他见白烬如此为了北朝奔走效劳,哪怕是白家受了冤屈,他也一心要为了北朝收回故土,如此赤诚之心,饶是孟凛也为之动容,他竟是因为喜欢白烬,从而才爱屋及乌地想去替他为北朝朝廷多考虑一些。   孟凛温柔地笑了笑,“我想你求仁得仁。”   白烬眉眼一弯,孟凛这模样太可爱了,他想去把他抱个满怀,可是忽然窗外震声一响。   “砰——”的一声,连屋里也炸进了流光溢彩。   孟凛赶紧起身去窗边,他惊喜道:“忘了同你说,岭中的烟花可好看了,你快过来!”   白烬觉得烟花并没有孟凛好看,可孟凛想他去看,他也一道起身去了。   岭中的火药流通没有京城那么严格,做烟花也比寻常容易一些,因而烟花花样众多,形形色色绚烂夺目,配合着这上元佳节的满城灯火,竟像是有些四海清平一般的繁荣安宁了。   白烬忽而从后面揽住了孟凛,他比孟凛高大,几乎是把他抱了个满怀,白烬立马就觉得心里落了地,安心又满足,仿佛已经是了却夙愿再无遗憾了。   烟花怦然作响,心动的声音也给淹没进去了。   白烬在目视前方看着烟火,孟凛却偷偷往后瞧了眼白烬的脸,他的脸给灯光衬得轮廓分明,他想起从前在祁阳的时候,磨了许久的嘴皮子才说动他和自己一同过灯夕,如今却是唾手可得了。   “白烬。”孟凛同从前一样小声地问了一句:“你从前……去过南朝吗?”   这话孟凛从前也在烟花漫天的时候问过白烬一次,可他声音太小,又给震声的烟花给盖过去了,白烬依然是没有听见。   白烬只感觉孟凛回头的目光,因而低头把嘴凑到他的耳边:“你说什么?”   孟凛却不愿多说了,他回头过来,直接对着白烬低头到他耳边的位置吻上了他的嘴。   白烬瞳孔微微震动,立马就从善如流般地闭上眼来,他低着头去吻孟凛,抱着用力的手缓缓抵在了墙上,几乎把孟凛一整个困在了怀里,让他在方寸里受着爱意。   绵长的呼吸中,白烬很喜欢把孟凛吻到失神,缠绵的口舌中感受着彼此的柔软,孟凛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几乎空白,可白烬攻陷着他的堡垒,让他无处可藏。   绚丽的烟火下,窗户被掩下了。   白烬的手从孟凛背后划过,熟悉的地方被他轻轻一按,立马就让孟凛站不住地滑进他的怀里,他动作和缓地抱着孟凛放下床幔。   白烬撑着身子,依旧抵在孟凛的后背,亲不到他的嘴,白烬就亲吻孟凛的后脖颈,那地方实在太过敏感,可这楼里还有赴宴的客人,孟凛压着声音不愿呼喊,他微闭着眼轻声来道:“白……白烬……”   白烬轻轻地咬了他的脖颈一下,听着声闷哼低声道:“我轻点。”   孟凛些微地点了个头,这动作他实在没有翻身的余地,唯有低头受着缓慢的深入。   白小公子温柔地在孟凛颈窝里留下一个吻,又顺着一路亲吻下去,动作柔得浓情蜜意,让人其中意乱情迷。   外头的烟花放完了,骤然的安静让低声的喘息都变得满是情愫。   白烬缓缓抬起头来,在孟凛耳边轻语了一声,“初寒……”   孟凛脑中迷乱,却是忽然被白烬这声喊回了神,这意味不凡的小字仿佛魔咒,可不过一刻,白烬那温柔的深入又是猝不及防地让他片刻的清醒化了烟云。   “初寒……”   “初寒……”   白烬竟是反复念着,一句一句和着深深浅浅,孟凛那清醒又无措的神思被扰得无处躲藏,温柔地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白烬嘴角微扬,他在孟凛耳边轻语:“初寒这个名字,以后只能让我来喊……”   作话:   dbq因为上班总是连轴上两天,所以时常会两三天更不了,但是接着一般会连着来更补全万字+,致歉鞠躬   谢谢观看~   哦莫动作就是那什么喊一声顶一下 第76章 山林 “到底是谁在我不在的时候把白小公子教坏了。”   灯火阑珊,酒过酣然,一夜抛千愁。   元宵过了,就是雪后逢春,艳阳一照,几日内回暖了许多。   岭中的事也渐渐办了起来,江家谨守地主之谊,既让岭中巡抚做成了虚职,就替应如晦修葺起了巡抚宅府,那一条早先料想的商路,也在挑着路段。   岭中从前很是霸道,外头的人进来过路除非武艺非凡,须得有江家给的通关文牒——江家独制的铃铛令牌,若非如此,全无倚靠,就是谁也欺得。   如今不一样了,江天一色另拟了文书,凡经商路,盖了江家印章的文书就是文牒,凡有所需,去北朝边界通关的淮南办理即可。   事情繁琐,江家上下长老连同家主江桓与新任巡抚花了许多天,才拟出了大概。   而应如晦那边也将事情报请了朝廷,岭中紧要,朝中又有着六皇子齐曜的关系,竟是迅速地拨了银子下来,承了此前向江桓所言的铺路之事。   正正应着春来万象新的预兆。   这事儿孟凛不方便光明出面,账面却是他亲自来把了关卡,早几日遇见应如晦和气地来取过几次银两,拿的还是江桓的手信,怎么,江桓自己手下没人吗?让应如晦来作什么……   自己从前在淮北的时候也没管江家要过几个钱,如今给应如晦修个宅邸却是花费水涨船高,要不是这宅子白烬还要住,凑合凑合修得了。   白烬还要住……孟凛又开始犯愁了。   元宵之后白烬事情多了,毕竟白将军不可能什么事也不做,就与孟凛这管着内账的闲人终日厮混,可如今相聚不过十来日,孟凛就想到了日后分别的事了。   白烬不会一直呆在岭中的,北朝来日还要一雪前耻,白烬还要收归南朝,替白家洗刷冤屈,他如今呆在岭中,若是只为着与孟凛的相聚,那正是结实地耽误了人家。   可想到分离,孟凛又舍不得。   要是白烬可以一直不走就好了,江家也不缺钱,拿来养一个白小公子绰绰有余,孟凛千百个乐意,岭中虽不是什么繁华京都,但是不缺山清水秀,四处都是适合隐居的地方,只要江家发话,没有谁会来打扰他们。   但白将军总是要回京的。   想到这里,孟凛一拍桌案,这账也不算了,他得邀白烬去看看这岭中的好风光,万一他喜欢呢?   怎么也让他看看自己打下的江山,他要是也喜欢这岭中的山水,等白烬了却了愿望,就再等他回来。   “爬山?”白烬正翻看岭中地图,愁着这路要怎么选,就被孟凛塞了一脸的期待过去,白烬把地图放回桌上,又确认了一遍:“你今日想要强其筋骨,因而想要我陪你去爬山?”   上一回让他练武不是很不情愿吗?   白烬接了他伸过来的手,带着些正经的神色:“你若说好是爬山,可不许坐马车,不可半途而废,不可怨声载道。”   孟凛这下来的决心被白烬说得一怔,怎么在白小公子眼里,自己就如此吃不来苦吗?   孟凛一咬牙:“行!”   要是路上累了回不来,就死皮赖脸地让白烬背自己回来。   上洛城外有坐奉阳山,山势不高,山林却密,因为山顶有坐观音神像,偶尔会有人前去上香。   这日清风暖煦,艳阳透过山林的树叶,折射成道道光线洒下,绮丽得好似幻影。   这林荫下的路走得有些像当初要去京城的那日,孟凛骑着马与白烬狂奔,许是少年心动,一日复一日的岁月静好。   孟凛不禁心里明媚,可不消多久,他那好心情就给一路的坎坷给毁了彻底。   岭中的人不认得孟凛,才爬上了山不远,就有人敢提着刀朝他索要过路费了。   孟凛脸黑地看白烬把那人揍了一顿,他朝四周望了眼陈玄有没有暗里跟上,恨不得让他再把这人扔去喂狗。   遇上这种事,谁还觉得这山林风光明媚?   走了几步更是离谱,白烬忽地脚下一顿,他才出手去要拦着孟凛莫要往前,“慢着。”   可这开口已然迟了,孟凛脚下没有轻重,走了这么远的路已是很累,眼珠子压根不往脚下看,他一脚踢着了根极细的绳子,机杼响动的声音立即从四周传了过来。   白烬叹气间伸手拉住了孟凛后脑勺的衣服,几乎是将他提起往后一拉,孟凛站不住的脚尖一滑,磕着白烬的肩骨落进了他的怀里。   白烬竟还被孟凛这一身的骨头硌得轻轻“嘶”了一声,四周却是已经射过来令人眼花的树杈子,削尖的树枝利得像是羽箭,朝着路中的两个人直直地射了过去。   白烬搂着孟凛转圈扬剑砍过,哗哗的树枝断落在地,尖锐的树枝扎进了泥里。   “……”孟凛给这一圈转得头晕眼花,心里却是忍不住怒了:这谁在大路上还设陷阱?!   他抬头看了眼白烬的表情,白烬竟是半点情绪也没有,他停下来还将孟凛搂着,像是怕他站不住脚,又给他再靠一会儿。   “要让我知道这哪个王八蛋干的,我非得把他赶出岭中!”孟凛忍不住骂道,却又记得自己方才撞上了白烬的胸膛,他不知道撞在何处,直接上手把白烬的胸前揉了个遍,“疼不疼?”   白烬轻轻咳了一声,这场合他应对无碍,却被孟凛摸得有些痒,只是一个位置都没摸对,白烬拉过孟凛的手揉上肩窝处,故意道:“疼的。”   孟凛更懊恼了,本是想出来让白烬给岭中留个好印象,如今连带着自己都有些嫌弃了,这都什么跟什么?江桓平日里怎么约束的人?   但他还是解释了句:“岭中也不是……一直这么不太平……”   “都是……巧合……”   白烬仿佛知道孟凛的意思,他大概想给自己心里再挽回点岭中的形象,但他只拉下了些嘴角,依旧抱着孟凛说:“你太瘦了。”   孟凛方才用骨头把人硌着了,如今还给人搂在怀里,被他握着手揉上肩骨,在这大庭广众的山林里,他竟然有些耳根子发热。   但孟凛立马心道:管他呢,有谁敢乱嚼耳根子,就让他以后在岭中再混不下去!   “还继续爬吗?”白小公子撩了人,若即若离地松了手,“你可是答应了我不半途而废。”   方才这一受惊,孟凛连刚刚的累都忘了,“爬,就是这一路艰险,白小公子还得护着我些。”   岭中明明是自己的地盘,这话怎么说得这么憋屈……   白烬轻轻“嗯”了一声,“那我们继续。”   接下来可算是走了几步顺畅路,这山上半道开始,就是修了栈道的台阶路,有些陡峭,年久失修的台阶断了一半,若不留心,还有可能不甚掉下去。   孟凛许久不动,爬了几阶开始气喘吁吁了,他不得不承认,平日里有些欠缺走动。   孟凛走不动了懊恼:“这一趟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烬……”孟凛几乎半个身子靠在了白烬身上,“我要是腿疼,能不能不爬了?”   白烬算着距离,觉得还不到让他停下的时候,因而摇了摇头,“不能。”   “你就是……”白烬咳了一声,不大好意思地低声道:“就是腰疼也不能。”   “……”孟凛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脸上有些发烫,他嘟囔了句:“到底是谁在我不在的时候把白小公子教坏了。”言珊霆   “救命!救命——哎哟……”一声哀嚎忽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白烬耳尖,立即戒备地朝四周望去,孟凛本就爬不动心烦,这下更是触了他的霉头:哪个倒霉蛋非要在今天出门找罪受?   树林不远处刀光一闪,一把大刀正正扬起,刀下露出个瘦弱的人影来。   下一刻,白烬手里的剑鞘先离了手,正正卡着刀锋砸上了那远处的兵器,白烬翻身一跃,从那栈道旁的栏杆翻了过去。   那持刀的是个壮汉,他手间吃痛,受了惊来转身一看,立即眼前就闪过冷光,一柄长剑挑过他手间刀柄,差点刺进他的手心,随即胸口给人生生踹了一脚,那踹他的人问:“何故在此伤人?”   壮汉“哎哟”了一声,眼前竟是冒了金星,他倒地骂了一句:“哪个臭多管闲事的……”   随即起身就被脖间横上了剑锋。   孟凛叹着气跟过来,那刀下的是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头,身上背了个篓子,里头放了挖出的草药之类,他半跪撑在地上,一只手往后揉着腰间,孟凛过去扶了他一把。   孟凛瞅了那壮汉一眼,心道:“欺凌老弱,该杀。”   听着那老者微微的哆嗦声,孟凛问:“可有大碍?”   那老者抬头道了声谢,可他与孟凛不过对了一眼,立即两眼一愣,孟凛先喊出了声:“师父?”   白烬闻言也是回头:“王大夫?”   孟凛从前在岭中就医,找的就是这位王大夫王禁之,王禁之短暂地捂了下脸,又发觉多此一举了,因而放下来苦笑了声:“好巧。”   孟凛思绪走了个来回,他把王禁之扶起来,“师父,祁阳一别,可是已经许久未见了。”   白烬的剑还横在那壮汉颈间,他捂着胸口骂骂咧咧,孟凛扶起了王禁之,就上前去走到白烬身侧,他一只手缓缓从白烬手边划过,轻轻地把他的剑挪开了些,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了块令牌来,伸手甩在了那壮汉的胸口。   那壮汉定睛一看,不禁一哆嗦,脸色立马就变了,他脊背挺直了翻身过来跪下了,“饶……饶命……”   孟凛眉头微蹙,抬眸间有些冷意:“去雇顶马车在山下等着,我下山后若是没见着你,你明日就莫想在岭中呆了。”   “是是是……”   那壮汉连滚带爬地走了,白烬与孟凛才转过身来,正正对上了王禁之审视的眼神。   许久不见,互相的眼神里都有些试探似的。   王禁之年纪大了,头发发白,身子骨却是硬朗,他率先拍了拍衣服上的泥,抱怨道:“倒了大霉,出来采药丢了江家给的令牌,这岭中可真不是个好地方。”   “师父,咱俩也不是不熟,徒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孟凛给王禁之行了拜师礼,“今日在岭中相见,巧也不巧,您还是跟我回江家吧。”   当初白烬入京之后,王禁之就从祁阳消失了,知道他刻意离去,孟凛就没有去寻,今日相见有些意外,却也情理之中——江家的老家主与王禁之从前相识,孟凛没给王禁之袒露过自己岭中的身份,却是从江叔叔哪里知道了他是御医,这才为了治病改换身份地去了祁阳。   王禁之一手摸了摸胡子,好似城府深沉地上下打量着孟凛与白烬,“你们是……”   “江家从前的老家主,我当叫声叔叔。”孟凛说了实话,他摊开手,“师父,我又不害你。”   “……”王禁之听了,就把身后的背篓一扔,“倒霉玩意儿,还不过来扶我。”   王禁之揉着腰间“嘶”了一声,“刚才那个人可是下了死手,我一把年纪能被他那么摔吗?”   这才像是王禁之……   可孟凛却往后退了一步,朝白烬胳膊上靠去,“师父,您可别让我扶了,我自己还走不动呢……”   “……”白烬探了探身子,“我来吧……”   作话:   这一天,江桓在家里打了一天的喷嚏   主线关键人物——太医王禁之(林示)加入剧情中 第77章 御医 “今后还是要节制一些。”   爬山的事情被迫中止,苦了白烬带着一老一弱,下了山去。   见了江天一色的令牌,那壮汉不敢失约,雇了马车在山下等着,又将人送回了江府。马车穿过街道,隐蔽地走了后门进去。   孟凛拦下了王禁之掀帘子的动作,“此路走了后门,师父不必担心。”   见到这许久没见的半个徒弟,王禁之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从前在他身上砸了许多草药进去还没收回本来,现在还不知道冤家路窄会赔上什么。   王禁之摸了下胡子,他身子前倾,试探问:“孟凛,你是……知道些什么?”   孟凛却是笑笑,“我与师父许久不曾叙旧,师父怎么这般想我,等回了江府,还想请师父替我看看脉象。”   这倒霉孩子就知道贫嘴……王禁之收回了视线,听着车辙声继续在马车里晃悠。   回了江府,孟凛差人给王禁之换了身衣服来,他那爬山采药穿的衣物沾了泥,污得像身乞丐装,王禁之来的事孟凛嘱咐了不让人说出去,将他请进了自己居的院子。   又让人奉了茶进来,孟凛与白烬相对而坐,请王禁之坐在了正中的位置,然后紧闭上了房门。   孟凛见王禁之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随即客套道:“岭中山野产的茶,不比皇城奉的贡茶,还请师父将就。”   “咳咳咳……”王禁之一口茶差点呛到,他顺了口气把杯子放下,眉目一横:“孟凛,你有话直说,不必在这里找我的晦气。”   白烬尚且不明状况,微微蹙眉看了孟凛一眼。   孟凛接过去眼神,立马给王禁之赔罪了:“师父得罪,跟你说实话,我当初去淮北祁阳,就是冲着您御医的身份去的,本来想托江叔叔找您行个方便,可您不愿居在岭中,怕您不乐意,才特意搬去了祁阳,还没有说穿身份,师父……您别介意。”   白烬不解问:“御医?”   王禁之沉下眉目重重呼了口气,捏着手里的茶杯没有说话。   孟凛看向白烬低着声音道:“禁之二字取由林示,太医院的前任院判正是林太医,你我相识的那位林净山林太医,我还能叫得上一句师兄。”   说起林净山,王禁之眉间才化开了些,“山儿如今,如今可还好?”   “林太医医术高明,又得陛下倚重。”孟凛忆起京城,会心地浅笑了下,“当初在京城时还多亏了师兄照顾,我的病他也替我瞧过了。”   王禁之掀起眼帘,“他怎么说?”   “……”孟凛沉默了半晌。   “也罢,我自己来看。”王禁之抬起手伸了过去,“你这是沉疴痼疾,我与你说的静心安养你可曾遵照?”   孟凛被白烬剜了一眼,只好苦笑:“师父的话我怎么敢不遵从。”   王禁之摇了摇头,他的手搭上了孟凛的手腕,号起脉来王禁之就成了严谨认真的一代名医,孟凛也就不敢再说话,静静等着他诊脉。   王禁之诊了半天,本就有些沟壑的眉头皱成了山丘,他摸了把胡子,先是白了孟凛一眼,“你……身子不好还纵欲……”   随即叹了口气,“今后还是要节制一些。”   “……”孟凛与白烬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有些不好,孟凛喉间动了动,他赔笑道:“师父,师父说的是……”   王禁之“嗯”了一声,又疑惑地抬起眼来:“怎么?你如今婚配了?把姑娘带给我来瞧瞧。”   可他见了孟凛那有些难看的脸色,不禁猜测:“莫非你是出去……”   “咳咳咳……”这番轮到孟凛来咳了个不停,“师父,您怎么这么想我……”   白烬在旁挪动杯子发出了点动静,他恢复神色,解围似的道:“王大夫说的是,明日就嘱咐厨房替他好生调理。”   王禁之一脸“还是白烬懂事”的表情继续把起了脉来。   把脉良久,王禁之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然后才满是忧愁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凡事心宽,哀怨郁积于胸则气滞,气血不通,你又一直虚亏不满,最忌伤神动气,平日添衣适食,不可再生他病,只能温养,急躁不来,我并非逼问于你,但你自己想想,你都遵照了几条?”   伤神动气哀怨受伤,孟凛生生违了好几条,他没脸回答,只好低了头去不再说话。   王禁之把手收回去,“从前的方子暂且先不用了,我替你开个新方。”   他往桌上看了眼,白烬立即就起身去寻纸笔了,王禁之无语地说了孟凛一嘴:“凡事都让白烬替你做了,从前祁阳你就亏欠他良多,你怎么也不知道心虚。”   “我知道的。”孟凛抬头狡辩了句,他悻悻地把手撑在桌上,“只要他想要,我什么都赔给他。”   “……”王禁之尝茶尝出了味儿,又喝了一口,“我记得你们不是去京城了吗?白烬,白烬他……他师……他不是做了将军?我听说你考了状元,怎么如今都在岭中?”延删艇   白烬正拿了纸笔过来,“烦请大夫开药。”眼陕庭   王禁之话问一半,没等到孟凛作答,却接了纸笔,也就写起了药方。   老御医开起药来行云流水,行行药材写了满满一页,他还没抬眼,“依旧是一日早晚二服,莫要间断。”   王禁之写完了方子,拿起纸页掸了掸,他本欲将药方递出去,却手间一顿,又把方子收了回来。   “给你治了这么多年病,没治好你是我医术不端,身为医者我心里有愧,听你叫我一句师父,我也该说几句良言,但是孟凛……”王禁之支起头,“我听不得你跟我打马虎眼。”   王禁之把那药方折叠起来,收进了自己怀里,他神色严肃,“我没你师兄好说话,你今日请我过来,不单单是为了这一张药方,除了我从前御医的身份,你肯定还知道些什么,不然也不会带我走后门进来。”   王禁之当初在朝廷里呆了这么些年,他不是傻子,凡事看得出端倪。   孟凛盯着王禁之的动作看了会儿,露了个和缓的笑意,“师父刻意躲着朝廷,徒儿不是瞎子,如今岭中来了巡抚,自然不当暴露师父的所在。”   王禁之攥紧了手放下,他沉声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孟凛面色从容,“师父当初离开朝廷,隐姓埋名,连林师兄也不知您的所在,本来厌倦朝廷辞官故里当是平常,徒儿不明其中因果,不应该妄加揣测,却是在白烬入朝之后,又见师父不见了踪迹,其躲避之意,当算明显了。”   “孟凛。”王禁之沉思了片刻,眼神带了点阴郁,“你不怕我不把药单给你?”   孟凛起身去给王禁之杯里添了点茶,他答非所问道:“师父可曾听过……白延章这个人。”   王禁之连带着白烬都有些手间一颤,一直不说话的白烬缓缓推了杯子,仿佛示意孟凛给他也倒上一杯。   滚滚沸水在杯中倾倒,孟凛给白烬递了个安心的眼神。   王禁之没有回话,听孟凛茶壶落桌的声音,觉得心间仿佛有些发紧。   “十多年了,师父,往事一去不返,唯有世间人还在。”孟凛轻飘飘地落了座,“师父从前关心朝廷动向,却是不知我在朝中已然身陨的消息,既是不关心了,就以为师父已经放下就此隐居,不想心中还是有所顾忌,我全凭猜测,不想不知道真相而随意冤枉了好人,师父不愿说,那就听我来猜。”   “当年白将军一家身死,师父可知道……”孟凛缓声道:“他们是受了冤屈。”   王禁之再不碰孟凛倒的茶,他仿佛呆坐,不带一点情绪,“陈年往事,我都不记得了。”   “那就不说白将军。”孟凛耐着性子道:“说说师父你自己,当年师父医术在太医院一骑绝尘,不论是今上还是先帝,都时常召见您去侍候,师父在朝廷已久,恩宠荣华数不胜数,却是一朝避之不及,师父从前逼我还药钱的时候也并非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却不得不离开,既不为财,徒儿斗胆一猜,乃是为了保命。”   “所以师父……”孟凛看着王禁之的脸色变化,“有什么不得不走的理由,逼得你一定要隐姓埋名呢?难道是……”   孟凛笑意收进一字一句里:“知道了些什么宫中人不可外传的秘密。”   此前孟凛向赵永佺求证,白家与宁家皆是知道了齐恂的把柄才招致杀身之祸,而算着当年王禁之离开朝廷的时间,大概也是那个时候,他对朝堂避之不及惹人猜疑,孟凛竟是将其联想到了一起,哪怕是猜测呢?   王禁之年纪已经大了,他往上摸了一把花白的头发,离京十几年,曾经一手带大的弟子也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太医,面前治病的儿郎也不像当初花言巧语的少年,他叹声道:“我知道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往事挥之如炬,我不想再多加提及。”   孟凛沉默了些许,又道:“师父,我可是去查过你从前出诊的名册……”   “孟凛。”王禁之稍微厉声打断了他,“你莫要诓我了,从前的名册早就毁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禁之说完了又偏头回想了会儿,他从怀里掏出那方才写的药方递了出去,“这药方你拿着,你也别为难我了。”   孟凛还想开口,却对上了白烬的表情,他竟是对孟凛细微地摇了摇头,孟凛将那药方收了,“也罢,多谢师父诊治。”   他与白烬对视着起身,“师父难以放下心结我自然不应当强求,但这些日子,就还麻烦师父在江家多待些时日,江家绝不亏待,连带往日欠的用药银钱,也自当一并补上。”   王禁之呆坐在原地,他望着孟凛与白烬起身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复杂。   快到门边,白烬忽然回过头,正正就对上了王禁之望过来的视线。   白烬的一丝忧色藏得有些拙略,“孟凛叫您一句师父,我也一向敬重您。”   “王大夫,您可曾想过,我为何也姓白。”   房门“嘎吱”一声闭上,王禁之瞳孔不禁一震,白烬方才说……他也姓白……   难道他是……   作话:   然后孟凛就开始吃药和补身子的生活 第78章 干净 “但凡不利之人除之而后快。”   岭中山势延绵,崇山峻岭化了雪,就是万顷山林青翠。   静谧的山林忽然有了动静,一声马的嘶鸣划破长空,两三只飞鸟惊起,惊得树叶簌簌作响。   几匹马在林间小道上狂奔,地上满是泥泞,马蹄踏出泥水四处飞溅。   马上的人像是一道灰影,骑在马上飞奔而过,全身几乎被一件灰袍遮盖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目光凛然。   奔在前头那人一手策马,一手拿着刀,风呼啸灌满衣袍,他手里的刀却毫不含糊,手起刀落间,那挡在前头不知为何断裂的树枝立即断成两截。   风呼呼地吹开那人的衣角,一块金色的令牌露了出来,上面刻着个“江”字。   江家养的杀手均着灰衣,正策马追杀着什么人。   而在半里之外,还有一匹马也在狂奔,马上坐的两个人衣着褴褛,前面那人尚且安好,除了脖子上几条血痕尚且没消,凶恶的眼神盯着前方,不顾一切地策着马,后面那人却是全身带着陈年的血迹,尤其手脚脖颈和肩骨处,透着漏出腌臜血肉的乌黑,他仿佛奄奄一息,被条绳索绑在前面那人身上才没能掉下马去。   石七探着后面追杀的动静,又瞥了眼赵永佺的死活,他才刚带着赵永佺从地牢里逃出来,江家养的杀手立即就追了出来。   马蹄一路飞奔,二人正往南朝的地界奔逃而去。   江天一色,江府。   正是黄昏,斜阳照出细长人影,江桓踏及孟凛的院子,院里只有两人。   孟凛眼里进了暖煦般的夕阳,却带了丝寒凉,“没追上吧?”   “你特意放人走,哪有追上去的道理,但是孟凛……”江桓抱肘,又拿胳膊杵了孟凛一下,“放虎归山,你就不怕出什么事?”   “谁知道呢。”孟凛无所谓地退了步,“赌一把吧。”   “我书的得少,但我知道多行不义,与虎谋皮,都没有好下场,我以为,我以为……”江桓叹了口气,声音就少了气势,“我以为你没那么在乎南朝那个混账玩意儿。”   “我当然不在乎他,可是……”孟凛眼眸一沉,凭空有些伤感似的,“可是我想知道他若是知道了当年母亲死的真相,他会作何举动。”   “那个石七于刑罚之下也半句不出卖他的主子,把他和赵永佺关在一起,他知道了事情,只要他能逃出去,定然会把赵永佺带到孟明枢面前。”孟凛继续沉着眼,顾自问:“孟明枢见到了赵永佺,他会怎么做?”   “你还真是记吃不记打。”江桓嘴硬,说不出好话来:“你怎么来岭中的你忘了?上次你怎么从北朝回来的你忘了?你怎么……”   江桓结实地叹了口气。   “当年母亲交代了常叔不让我再回南朝,我自然得顾及常叔的感受,因而无论孟明枢对我做了什么,我也没机会找他的麻烦。”孟凛凭空觉得夕阳刺眼,因而偏过了身去,眼里就更冷了,“但来日我若是回去,我定然要同他分说明白从前的恩怨。”   “此次……”孟凛转身往屋里去,“就当试探试探他吧。”   江桓见他进去,也不跟着,就单单立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孟凛算是自幼离开孟家王府,没过几年又搬去了北朝,江桓一想,似乎孟凛长这么大,除了他爹短暂地充当了些长辈的角色,他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别人的关心了,孟凛像根浮萍,他也根本没把江家当家,因而就算把江家交到了他的手里,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就能离开好几年,京城他也没留下,他是没地方去了,才又回了江天一色。   孟凛有过许多江桓捉摸不透的举动,可他这次送赵永佺到孟明枢面前,让江桓忽然觉得,孟凛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在乎他这个爹的,哪怕那人无情无义,他总归还想探探那无情无义的底线在何处,看看他抛却父子人伦之外,是否还会为曾经的枕边人有过片刻的动容。   江桓心大,他撇了撇嘴,又转头走了。   他想:就算以后孟凛遇到什么事情,大不了还有江家给他兜底。   孟凛从外面进去,屋里没人,他坐在空荡的桌前发了会儿愣。   白烬这几日有些忙,来找他的次数变少了,尤其夜里,巡抚府修出了大概,白烬就再没在江府留宿过。   这怕是单单为了一句王禁之说他虚的事儿了。   从那天起,孟凛喝的药比从前更苦了,厨房那边还换着花样来给他送大补的汤来。   不消一刻,孟凛的房门就给敲响了:“公子,小人来给您送了鸡汤过来。”   孟凛自问:我虚吗?才没有,铁定是师父唬我的。   孟凛叩了叩桌,“进来吧。”   那送药的下人走路有些谨慎,他入门时看了孟凛一眼,然后就一直低着头,再不敢抬起头了,他把食盒放在桌上,笨拙地从里头拿了个汤药罐子出来。   孟凛没怎么看他,就随手拿过汤匙,往个杯子中舀了几勺,他把杯子推到那下人面前,淡淡说了一句:“喝了。”   那下人一怔,他缓缓抬起头来与孟凛随意的眼神对了一眼,竟是带了半点喜悦似的接过去了,“是。”   这一对眼孟凛却是眉头一拧,他审视一般看了那下人一会儿,“我从前好像没见过你。”   “公子……公子不记得了吗?”这下人喝完了汤把杯盏搁回桌上,磕磕巴巴地脸上带笑,“小人叫,叫童子启。”   童子启……孟凛眉头拧得更深了,“你是童子启?”   孟凛差点忘记,当初淮北之事后,他收了童慎和童子启在江家,童慎如今变成了个哑巴,他儿子童子启又是个不通武艺的纨绔,想来不足为患,但怎么看童子启这眼神,似乎是对自己感恩戴德一样。   “当初……当初多谢了公子的搭救,才让小人和我爹可以留下来。”童子启仿佛脸色涨的通红,时不时有些想去看孟凛的脸,“小人以为自己要死在牢里边了,却被救到了江府,虽然如今日日砍柴日子过得不好,但是也算是,算是活着……”   孟凛微微眯了眼,竟是有些想笑,这话不知道童子启说给童慎听过没,他说不出话来,但是动手的功夫应当是没丢才是,怎么也没把这个儿子揍一顿吗?   “我爹每次听我这么说,都一幅要打我的样子,可……”童子启捏着手心,“可知恩图报……小人现在算是想通了,不能忘了这以往的恩情。”   孟凛不禁笑出了声,“这话你快别给你爹说了,他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   不对。孟凛看童子启那有些红的脸,童子启从前欺辱百姓,他是知恩图报的人吗?他上一回被白烬抓了还是因为他强抢人家老翁家的清白儿子……   清白儿子?   孟凛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下去吧。”然后又补了一句,“以后别再来了。”   童子启一怔,他握上食盒的手绕了绕,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公子,小人今天是替厨房的姐姐洗了好几次的衣服,才换一个机会来见公子一面……我,我……”   孟凛预感不好,这童子启从前是个混账,怕他说出什么脏了自己耳朵的话来,谁知这童子启涨红了脸,又把嘴边的话咽进了肚里,“是……”   童子启转身时自怜自艾,听闻这位公子从前住在淮北,他后悔极了,当初怎么也没费尽心思弄到他,现在身份一换,什么也尝不着了……   可是……他真的好好,他还给自己喝汤……   孟凛不知道童子启都想了什么,见他走了,他端过勺子舀了一勺今日炖的人参乌鸡汤,他没有食欲,就把汤推到一边了。   童子启……孟凛划过杯盖手间一滑,他忽而想起白烬是认识童子启的,当初是自己设局将了童慎与周琮一军,还在白小将军面前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现在想来当时举动或有多余,然而却是欺骗了白烬,他还在那时打过应如晦的主意,这事如果给翻出来,让白烬见到了童子启,旁生枝节,重提旧事,怕是还要闹得不愉快。   孟凛眼里露出丝不悦,不能让白烬见到童子启。   杀了吗?   外头天色晚了,孟凛不愿再出门,白烬今夜也应当不会再来了,因而孟凛服了吴常送来的药,就早早睡下了。   许是今日放走了赵永佺,又见过了童子启,孟凛日有所思,梦见了些以往断断续续的片段——   “公子,赵府的人几乎都处理了。”江家的杀手披着灰袍,刀尖淌血地将个人摔在地上,“除了这个赵永佺。”   尚且还是六七年前,赵家娶亲,赵永佺刚从酒中清醒一刻,趁着他无力抵抗,半夜里就有杀手潜进其中趁虚而入,他被挑了手筋,难以动弹,唯有怒目盯着面前这个穿着身青衣的少年。   孟凛脸色惨淡,和着冷漠的眼神更是有些瘆人,他从那杀手手里把刀给接了过去,刀间滴的血滑到了赵永佺的脸上,“赵家主,你从前杀宁家满门的时候,想过今天吗?”   “想死吗?”孟凛往下把刀撩到了他胸口的位置,“可惜寻死并不容易。”   孟凛拖着刀在地上划出一路刺耳的声响,此刻夜色昏暗月光掩起,唯有周围众杀手手里举起的火把明亮,而偌大的赵府像是沉了死寂。   孟凛眼里闪过当初南朝时母亲葬身大火的场景,眼里的火光不止,他举过火把,让赵永佺亲眼看着,一把火烧掉了红绸漫天的赵府庭院。   他闭眼听着其后的哀嚎,恰如他亲临宁家遭屠的当晚。   “啊——”赵永佺的嚎叫从眼见赵府灭门喊到了穿他琵琶骨的当时,雪亮的银勾从他肩骨处穿透过去,渗出的血染红了他的大半身。   孟凛生生看着,全然冷眼地做个旁观者。   视角一转,前世在太子手下做事,事事多有阻碍,太子殿下行事利落,不论是周琮还是方扶风,手里都捏着人命,为了得到齐恂的信任,孟凛亲手将旁人的把柄交到了齐恂手上,由着为民请命的好官一招不慎辞归故里,人人看来文弱的新科状元,却是道貌岸然的宵小之辈。   孟明枢哄着让他说出朝中名册,孟凛觉得事不关己,半真半假地给了出去,说来通敌叛国,他不辨是非地当真做过不义之事。   哪怕到了今朝,他让人把童子启送到白烬面前,又拿应如晦的命引开了白烬,为的就是避开他去逼问童慎口中的实话,童慎在他刀下有如鱼肉,他亲手递出毒药,让他今后再说不出话来。   他连白烬的安危也曾不顾惜过,那街道上指认白烬的乞丐能给他留个时机,他就任由他被刑部带走,让白烬置于危险,其后他良心发现,却是律法之外地让人杀了司马菽。   但凡不利之人除之而后快。   ……   往事的画面在眼前闪动,孟凛不愿为做过的事而后悔,旁人的生死人命他压根不在乎,他可以冷眼地始终做个旁观者。   只是这一桩桩一件件聚集起来,他忽然有些害怕了,他害怕这些事情被白烬撞破,白烬能接纳自己不可改变的出身,他还能接纳手上添了鲜血的自己吗?   我……孟凛心想:我早不是什么干净的人了……   “孟凛。”孟凛身后忽地响起白烬的声音。   孟凛猛然一惊,那眼前的画面犹如走马灯一般还在放着,竟是正正好地摊开在了白烬的面前。   “白烬你……你别看。”孟凛想伸手去挡,可他巴掌大的手压根拦不住白烬的视线。   白烬的脸本就生得清冷,他嘴角一拉,就有些让人不寒而栗,孟凛许久没见白烬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色了。   白烬像是逼问:“你当真,做过这些?”   “我……”孟凛露怯了,他往后退,却被白烬两步上来一把抓住了手腕,那勒着他的手冰凉,仿佛当初在大牢里戴的锁链。   白烬身后的场景顷刻变成了一场大雪,风雪呼啸过来刮过孟凛的耳际,他被逼着后退不了,他被圈在雪地里,犹如坠了冰窟。   孟凛答应白烬不想骗他,可这话说来让人肝肠寸断,他几乎是咬着牙来说:“我……我当真做过。”   话才出口,孟凛整个人一个激灵,心都要跳到嗓子眼,立即就睁开了眼来。   是梦……   孟凛捂着跳动不止的胸膛,足足绵长地呼了几口气,才将心安回了胸口中。   他又对自己说了句“是梦……”,缓了许久,才从神思中找出几线清明,他抬手看了看两手空空,手腕上并未戴着锁链,纤细的手上也见不到沾上的鲜血。   可孟凛依旧是置身雪地一样冷。   ……   作话:   祝大家假期愉快呀~ 第79章 心结 “我随你怎么处置,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翌日清晨,庭院尚且迷了薄雾。   白烬如今出入江府无碍,无人敢拦他,他一早过来,却是没找孟凛,找上了吴常。   他有些事情想向吴常请教——吴常从孟凛幼时起就照顾他,知道许多他从前的事,而孟凛在白烬面前总是报喜不报忧,有些事情一嘴带过,白烬觉得自己追根究底地问有些不太合适,因而就去请教了吴常。   白烬一身便服与吴常并步走在庭院,他微微侧身对常叔态度和气:“我听孟凛说,他幼时过得辛苦,因为落水导致后来生了场大病,自此缠绵病榻,但他从前,也是练过武的吗?”妍杉挺   吴常想起过往神色微动,“宁家出身江湖,除开那府里的别人,我和小姐都曾教过他一些。”   说及此处,吴常下意识往自己空荡的右臂看了眼,又释然似地面无表情道:“公子那时候上进,是块练武的材料,却……落水伤了身子,本来小姐是想瞒他,但是王府里有不懂事的找他的麻烦,公子知道他以后都不能练武,就再也没碰过了,尤其是刀剑。”   白烬心口发涩,他追问:“为何是刀剑?”   “他应该是还有些心结,从前孟明枢有个儿子拿剑打输了他。”吴常伸出手握紧又松开,“他就再也拿不稳剑了,像是心里有些抗拒,你也知道他……惯会逃避。”   白烬对此深有体会,孟凛最爱装出副喜笑颜开的模样遮遮掩掩,遇到难以启齿就闭口不言,就算是说好了言无不尽也是挑人爱听的说,还乐意自作主张替人下了定断,然后顾自地作出些危险的举动。   “常叔,我想替他解了这个心结。”白烬想起孟凛的模样,心里就陈列了百般滋味。   “缠绵病榻反倒容易每况日下,日日躺着我怕他出什么毛病,他从前应我一道练武,所以我今日来,想问常叔可否带我去趟江家柴房,我打算寻跟木头,给他做只木剑。”白烬又补充道:“倒不是真的让他练剑,就单单想让他斩断些不必要的过往。”   当初知道孟凛与白烬之间的情谊,磐石一般的吴常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觉得奇怪的,可白烬实在太过懂事,凭空让吴常觉得是自家公子耽误了人家,但知道有人照顾体谅孟凛,他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这算什么事。”吴常应道:“我带你去。”   吴常带着白烬往江家后院的柴房走。   而此刻柴房里,童子启正被童慎喊起来干活,童少爷拿着砍刀打了个哈欠,“爹,你就不能让我多睡一会吗?”   童慎剜了倒霉儿子一眼不说话,心里却是骂了个来回。   要不是孟凛那厮在童子启身上下了毒,每旬没有解药他就得死得难看,自己何苦委屈地在这里当个伙夫,这孩子却一无所知地见色忘父,见了孟凛一面,还在自己面前念叨这个公子如何好,暴脾气的童慎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他心道:“当初还不如不要这个倒霉儿子,老子再去生一个不好吗?”   童子启反倒委屈极了,以前当少爷的时候没起过这么早,如今日子过得一落千丈,还只能日日受累,他的命怎么这么苦?   童子启“哐”地一刀砍在柴上,没砍断,手却生疼。   童慎看不下去,朝他脑袋拍了一下,然后演示一样一刀砍断了根木柴。   童少爷道:“还是爹厉害。”   童慎:“……”   倒霉儿子……   砍了会儿柴,童子启身后忽然有人道:“童子启?”严善亭   这声音有些冷,像是在确认,童子启寻思自己也没干错事,怎么会有个杀气腾腾的声音喊他。   他木讷地回头,就正巧对上了白烬的脸。   白烬与吴常正走到了柴房门口,刚跨进门槛,白烬就敏锐地认出了童子启。   吴常心道“遭了”,忘了柴房里安置童慎父子的事,他见白烬的脸由平常变得有些带了冷意,本还想开口解释,却一时语塞,干脆破罐子破摔,不管了,孟凛的烂摊子他自己去收拾。   他们有些事情,总归是要自己说开的。   “爹——”童子启下意识瑟缩了下,他后退到童慎身边,“就是他,当初就是他抓了我!他就是那个白烬!”   童慎拍了拍童子启的手,他怒目一睁,那身洗涤不掉的江湖气瞬间涌了起来,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木墩,提着手里的砍刀就站了起来。   白烬认了认他这张脸,“你是童慎?”   童子启抓着童慎背后的衣服,“没错,这是我爹童慎!”   白烬不过冷眼同他对视了会儿,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他对着童子启的脸的确生气,通缉了一年多的童家父子没能缉捕归案,竟是在岭中江家,白烬心知肚明:这肯定是孟凛从前干的。   当初在淮北,孟凛对自己撒了谎,他插手其中又作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把自己摘干净了出来,却是在此时才露了马脚。   白烬笃定,若非自己撞破,孟凛肯定一辈子也不会再跟自己提起这件事。   他说不定……还会怕自己知道而暗自解决掉童子启。   孟凛还是那个老毛病,设身处地地在别人身上想事情,却是想得一塌糊涂,其实全都是在自以为是。   白烬今日没带剑,他冷冷地挑起眼来,“童慎,你想杀我?”   童慎捏紧了手里的砍刀,上面的木屑都没干净,他郁积了一年的怒火吐不出来,不管许多,他直接朝着门口的方向把砍刀一把掷去,那利刃在空中转了圈,却擦着白烬的身子“翁”的一声没入了门板。   童子启心慌地喊:“爹,你怎么不杀了他!”   童慎不吭声,他转头看了眼童子启,从他手里把另一把砍刀摸了过去,然后半蹲着做出个举刀起势的动作。   见他眼里全是挑衅,白烬不悦地压了压眉,他也一言不发,去把身侧那把插在门上的刀拔了下来。木做的刀把比寻常砍刀要轻,磨过的刀口透亮,白烬从其中与自己的冷眼对上了片刻。   吴常张了张口,还没想好怎么劝,就听白烬道:“别告诉孟凛,等他自己听着动静过来。”   吴常连带着后退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心道:“公子自求多福。”   不消片刻,砍刀碰撞的声音就灌满了狭窄的柴房院子。   等到孟凛过来的时候已然是打了好几个来回了。   他昨夜睡得不好,这日就起了早,连药也没顾得及喝,打算先处理了童子启的事情。   可他起来找吴常扑了个空,就亲自去问了如今童慎的安排,没想到离着柴房几米远,就听到了打斗声。   “住手——”孟凛朝里头喝了一声,可他出了口,没分胜负的两人同时朝他看来,孟凛竟是语塞了一瞬。   白烬见到了童子启,还和童慎打起来了……   孟凛嘴中无比干涩,他忽然觉得有些冷,旁人面前他做惯了运筹帷幄的公子,不想失了体面和分寸,可当真把自己心里不想让白烬见到的阴暗面翻出来给白烬瞧个清楚,他又有些不敢了。   孟凛踌躇地上前走了一步,他朝童慎抛了冷眼出去,“童慎你退下。”   童慎打了几招出了几分气,他呼着粗气在孟凛面前咬了咬牙,他手间一松,砍刀“晃荡”一声砸在了地上。   然后孟凛才去对了白烬的眼睛,白烬并未见着他脸色就好起来,孟凛这么一看,他还和方才跟童慎打斗时一样的冷着脸。   遭了,白烬是不是生自己气了?   “白烬。”孟凛用着平常的语气喊了他一声,他又加了句,“你别生气。”   看来孟凛是自知理亏,白烬没给他好脸色,孟凛那老毛病还是得给他改一改,非得逼一逼才能让他把做过的亏心事在自己面前一股脑儿地吐出来。   白烬没说话,他只是也手里一松,把那砍刀丢在地上,就放任不管了,他没多看孟凛,就从孟凛身边擦肩而过地走了出去。   孟凛心里一揪,当真地慌了神,他赶忙也一道转身去,却差点被门槛给绊倒了,他扶了下门,立即就朝白烬追了上去。   清早的迷雾散了些,空气里还有丝丝的凉意,一点熹微的晨光透过雾气,若隐若现地露了个面。   白烬走了几步,也想了几分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了,他缓了脚步发现孟凛追上来,才又继续往前走着。   孟凛嘴里先是聚了许些花言巧语来,怎么也要把小公子给哄回来。   “白烬——”   “小公子?”   “白烬你等等我……”   “白烬我错了——”   等到孟凛这么说,白烬才忽而停了下脚步。   见这话有效,孟凛眼里一亮,重复地放软语气道:“小公子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瞒着你……”   白烬往回瞥了一眼,他生硬地问:“你错哪儿了?”   “我……”孟凛有些语塞地低下头,“我不该从前劫走童子启,放走童慎,还,还瞒着你。”   白烬转过身来,“那你为什么瞒着我,你为什么觉得我生气了?”   “你没生气?”孟凛一怔,随即道:“你怎么会不生气,童子启是你的犯人,你想把他交由国法,却被我自作主张地劫走了,我这是,这是和你对着干,换我我也生气。”   “至于我瞒着你……”孟凛脸上挂起了为难,他想起昨夜的梦境,想往前走的步子一时停下了,“白烬,我……我干过许多荒唐事,我总归还想在你面前,不捅破那层不体面的窗户纸,我就能……”   孟凛喉间一噎,他往下道:“我就还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你面前,错把你当成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孟凛说的这是实话,可白烬本想逼他的心里一颤,他忽然当真的有些生气了——“局外人”三个字触了他的神经,这正是孟凛最擅长自以为是的心安理得,亲自为别人安排好一切,然后就能假装事情往固有的路上倾轧而去。   他不觉得这话是在把自己往外推吗?   白烬不理会他的解释,又转身往远处走了。   “诶——”孟凛心里积了话说不出来,但看到白烬走了,又还是追了上去。   白烬一直走到了江家的练武场上,这大早上的没人,上面摆放的兵器都给层布盖着,可冷铁的寒意仿佛能浸出来,隔着布都能感到锋芒似的。   白烬径直从架上挑了两把剑下来,继而转身看向了孟凛。   “……”孟凛的脚步顿时不敢往前了,他直接纠结起了白烬若是捅他一剑,自己该不该躲。   可……不至于吧。   白烬又朝孟凛走了过去,他冷冷道:“让你的暗卫滚。”   “……”孟凛偏头思索了会,叹了口气,都是欠的债。   “陈玄。”孟凛沉着声音道:“退出去,别让人过来。”   不远的树上轻颤了下,然后又没了动静。   “小公子。”孟凛试着对白烬笑了笑,温言软语地放轻了声音:“我随你怎么处置,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孟凛的桃花眼带笑,就会浮起丝祸国殃民的勾人心魄,让人不自觉就不忍心起来,可白烬见多了他的笑眼,那笑大多数时候都不怀好意,白烬绝不能对着笑脸软下心来。   白烬置若罔闻地伸出手,把其中一把握来轻便的剑丢在地上,生硬道:“捡起来。”   孟凛不觉敛眉,笑意收了半分,却依旧轻声打趣道:“若是想让我陪你练剑,怕是要让小公子失望了。”   “我……”孟凛轻咂了下嘴,“我许久不曾提剑,早就生疏了。”   孟凛关于刀剑的回忆并不美好,他曾经的好胜心给长剑来回捅了对穿,心里的坎怎么也过不去,因而每次拿起剑,手间就不觉握不住,可他此刻不便将其表露,只将情绪一并掩在嘴角的笑里,“我怕是在小公子手里过不了几招。”   白烬见孟凛这个样子,一时有些心软,可他却是打了别样的主意,只不依不饶地重复了句:“捡起来。” 第80章 凶狠 “你凶不过我。”   那剑冰冷地掉在地上,孟凛弯了弯腰,把剑捡了起来。   剑里仿佛封印着杀意和严寒,冻了孟凛一个凛冽的心颤,白烬挑的这剑并不是很重,算是孟凛抡得动的重量,可孟凛握在手里,其中仿佛灌了铅,他有些想把剑丢出去。   白烬已经一个人走上了练场的正中,他托手指向对面,示意孟凛站过去,“你跟我打。”   孟凛咬了咬牙,但他觉得白烬心里是有分寸的,因而无奈地站了过去,大不了,大不了在白烬面前出个丑,本来就打不过人家。   基础的剑招孟凛学过,因而舞起来也不算滑稽,可他抬起剑来就有些手抖,孟凛不大明显地咬着牙关,为了遮掩而费力地抓住剑柄,白烬还等着他出手,因而孟凛就直接一剑挥舞了过去。   其中中气不足,白烬提剑一拦,就不费力地拆了招,他不满意地摇头,“你伤不了我,用些力气。”   孟凛呼了口气,他对自己说:“白烬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   孟凛从回忆里扒拉出一段招式,他横剑砍过又剑锋一转,朝着旁边侧滑过去,他捏住剑几乎用了大半的力气,可白烬不过偏身一挑,卡住那剑身的位置用力,孟凛手里的剑立马给挑飞了出去。   剑砸在地上的声音清脆。   这长剑坠地的声音倏然戳中了孟凛的神经,他几乎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从前被人挑飞剑的记忆立马就涌上了心头,他低头时没见着白烬准备扶他的动作,看到他没摔倒,白烬才又把动作收了回去。   这回忆下孟凛有些难受,他有气无力道:“白烬,我们别……”   可白烬像是没听到,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剑,又冷淡道:“捡来起,我们重来。”   “……”孟凛给自己做了番思想建设,他还没忘了白烬正在生气,因而迟缓地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将剑又捡了起来。   而所想的结果没什么不同,白烬又一次把孟凛的剑挑飞了出去。   白烬不依不饶,孟凛再耐着性子剑起剑来时,白烬依旧是让孟凛出招,可孟凛心里害怕了,这结果无非是又被白烬挑飞了剑,还有什么好打的?   白烬见他不动,他故意道:“你对旁人杀人诛心,如今是在对我心软吗?”   感情白烬是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连带着以往同练剑一事的过节,孟凛竟也被逼得有些有些生气起来,他也不管许多,白烬不是让他出剑吗?反正自己也伤不到他,那就遂他的意。   孟凛全身的力气全积聚在手上了,他挥着剑招几乎朝白烬扑腾了过去,白烬巧妙地从中找了破绽——孟凛的破绽实在太好找了。   剑又是应声坠地,可孟凛这下手里当真吃痛,他力气没了支撑,脚下就不稳了,白烬及时地拉着他的胳膊肘,让他摔倒时跌进了自己怀里。   “白小公子。”孟凛忍着心里情绪,尽量稳着语气道:“你别再让我提剑了。”   但白烬不为所动,他脸上不带半点波动,反而是放开孟凛让他站稳,不依不饶道:“你再把剑捡起来。”   “……”孟凛有些忍不住了,他不禁提高了些声音,“白烬。”   白烬与他对视着眼,同他语气一致地喊了一声:“孟凛。”   这一声喊得孟凛泄了些气,他别扭道:“你别再逼我了,白烬。”   白烬却是一字一句重复道:“把剑捡起来。”   “……”孟凛顾自缓了几口气,他离着白烬后退了几步,心里竟是一横,他干脆道:“行,我跟你说。”   “是我不该瞒你,可我当真不想让你知道,我干过杀人放火的狠事……当年武林里的赵家一夜给灭了满门,那事是我做的,你今日与童慎交手,他吭过一声吗?是我不想让他说出我的身份,因而我把他变成了哑巴,前世……前世你我一起过来,你难道不清楚吗?我给齐恂做事,他手下那些不干净的事我也连带了一份,你不在乎我的出身,可我曾经给孟明枢做的事里,在那一叠供词中,又何曾全是假话?”   “还有,还有当今的陛下,我这次离开京城,他大概还觉得我舍身救主好不感动,可那杀他的人是我派出去的,是我想要有个好名声又全身而退……”   “我……我早不是个干净的人了……”孟凛说得愈发小声了,他连白烬的眼睛也有些不敢看了,胸口竟是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可白烬忽然把他手搂过去了,“然后呢?你就因此对我遮遮掩掩?”   “孟凛,你觉得我是个好人,你觉得我风光霁月……”白烬竟是苦笑了声,“我的出身与你又有何不同,我父亲通敌的罪名一日不曾洗清,我就一日也是乱臣之后,我师父……我师父并未坠崖而死,是我为了早一步得到功名利禄陛下赏识,才捏造死讯,我罪犯欺君,我费尽心思回到淮北,并非为了奔丧,是我把淮北金矿的消息泄露给六皇子,是我刻意针对齐恂,要将那金矿显露于世人。”   “从前……从前和你一道过来,那你又可曾知道我动过些什么旁的心思……”白烬言及此处闭了下眼,他停顿了才道:“朝中积弊难返,我难以将其肃清,杀人之事我也干过,其他的祸事你又怎知我不曾作为。”   “孟凛。”白烬拉着孟凛的手往前掰,非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似的,“你又为何要觉得你身处泥沼难以自拔,又为何觉得我如明月高悬天上呢?”   “你我又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孟凛想说“不同的多了”,可白烬哄着自己又说出这样自贬身份的话来,自己哪有立场来生气呢?孟凛忽然后悔了,无论白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自己怎么能对他再说什么狠话呢?   孟凛忽然从被白烬拉着的手里挣脱了,他方才提剑都没这么大力气,却突然朝白烬扑了上去,他那动作连白烬都没意料到,孟凛扑上去拿胳膊箍住了白烬的身子,白烬没反应过来的眼里有些惊色,孟凛那方才上涌的情绪还没收回去,他带着些狠意道:“白烬,你要是真接纳了我的穷凶极恶,就容不得你再后退了。”   不等白烬说什么,孟凛就直接朝白烬的嘴吻了上去。   他从来没这么汹涌热烈地吻过白烬,连舌头碰到唇齿见了血都不在意,他像是张牙舞爪地在白烬面前扮狠,告诉他自己本就是凶狠的模样。   白烬不过瞳孔惊讶了一瞬,他在唇齿相依的时候尝到了血腥味,他却一闭眼,手间猝然把孟凛按进了自己怀里,他用了点力气压着孟凛往后弯了些身子,又以一种居高临下般的状态迎上了孟凛的攻势。   这一吻仿佛久到天荒。   孟凛喘着粗气从白烬嘴上离开,他方才脑子里有过片刻什么也想不过来,这一吻把他的气也吞没了,喜怒哀乐全都压回了五脏六腑,他这才低声喊道:“白烬……”   白烬垂着头去看他,“你凶不过我。”   孟凛心底一酸,白烬这是在无所顾虑地接纳他了,他不仅不在乎自己的过往,还愿意同自己一道沉沦。   孟凛被白烬揽在怀里没松开,白烬的体温传到他身上,孟凛昨夜还如临雪地,忽然就一夜逢春。   白烬轻声问他:“还练剑吗?”   孟凛身子一颤,“不了吧……”   白烬并不强求,“好。”   白烬把孟凛送回了他的院子,孟凛别扭完了,他揉着手道:“白烬,你方才太用力了,你看我手到现在还在疼。”   白烬撇开他的手,“那是你刚才该的。”   “那你……”孟凛试探问:“那你还生气吗?童子启的事我会妥善解决,今后我也尽量顾及大局,你应该不生我的气了吧?”   话都给孟凛说了,白烬还是去给孟凛看了看手,“我没气你做事不谨慎,我是气你替我自作主张,你觉得我在乎你所为之事,可人活于世,哪有独独的一杆秤来评判轻重缓急,认定所有的善恶呢?”   “你不要觉得我在乎,我只在乎你是不是平安顺遂。”   孟凛耳根发热,又觉得心里感动,白烬说的全是掏心掏肺的心里话,自己怎么好这个时候后退呢,因而孟凛一咬牙道:“白烬,你罚我吧。”   白烬一顿,他抬头去看孟凛的表情,他那下决心的样子与众不同,脸都有些红了,白烬一时明白了孟凛说在说什么。   白烬不觉嘴角有些上扬,但他故作严肃,“不行。”   “嗯?”孟凛一怔,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都送上门了……”   “我听常叔说,昨日给你炖的汤你都没喝完。”白烬松开他的手,滑下时若即若离地从他腿上轻蹭了一下,“你身子不好,故而最近这一帖药吃完之前,都不行。”   “……”孟凛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怎么?”白烬忽而去捏了下孟凛的耳垂,“我不罚你,你很失望?”   孟凛立马反驳:“哪有。”   孟凛这模样太可爱了,白烬微微笑道:“那我罚你明日陪我练剑。”   “……”孟凛的心绪一下回归平常,“算,算了吧……”   白烬摇头,“不能算。”   “……”这话不能多说,孟凛赶紧咳了几声换了话来,“白烬,我一直想问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京城?”   白烬笑意微敛,他把手放好,“四月吧。”   四月……数着日子,也才不过一月有余了,孟凛虽然知道白烬早晚要走的,可心里还是有些失望,“那你可否陪同我去一趟宁家?”   白烬不解:“宁家?”   孟凛叹道:“就是我外祖家,他们从前住在江南,南朝战乱,就搬去了淮南,后来遭遇横祸宁家覆灭,如今就剩了断壁残垣,以妨外人知道我的存在,这些年也不敢重新修葺,但那地是外祖一家葬身之地,所以想去祭拜他们一番。”   “也想……让他们见见你。”   白烬心里一软,他去抱孟凛,温声应道:“好,我陪你去。   作话:   昨天忽然在想,其实一直都是孟凛在摇摆不定,白烬一直都在坚定不移,大概是从前孟凛死后,哪些他一个人孤单的岁月里无法言说的思念,让他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不管不顾地走下去。 第81章 出行 “别睁眼了。不然下次……蒙着你的眼睛。”   “什么?你又要走?”江桓拎起一本册子甩在孟凛面前,他拉起脸来不悦道:“你才安分了多久就要离开岭中,这日子你过得还不够舒坦吗?”   “你听我说完。”孟凛把那本名为“户籍册”的册子拿过来翻着,一边安抚道:“我又不是出去玩乐,只是想去一趟宁家祖宅祭拜,这些年不曾回去,也不知道那边荒废成什么样了。”   这样一来江桓倒没太多话说,可他依旧不满道:“可你不带别人,光跟那个白烬一起去是什么道理?既然是回宁家,不至于连常叔也不带着。”   “我那是怕常叔睹物思人,常叔也不年轻了,这些年我亏欠他良多,也该让他好生歇息一番。”孟凛按着那户籍册的书页,不禁敛眉道:“这名册是谁让你写的?”   “有什么不对吗?”江桓挪了两步去瞧了瞧上面的字迹,“是应如晦让我弄的,从前岭中复杂,各方势力私下养了人也全凭着个心照不宣,现在外面有人要进来,里头的人还是得有个数才好,我觉得有理,这才弄了这么个户籍册子来。”   “倒也没有不对。”孟凛又翻了两页,把那书页合了回去,扬眉道:“只是这东西,你别交给应如晦就是。”   江桓微微皱眉:“其实应如晦这个人还挺好的。”   “我的好弟弟,你别吓我。”孟凛一手按住那册子,“应如晦那个老狐狸要从你那儿把岭中的实权骗过去了,我就找人去暗杀了他。”   “……”江桓不悦地朝孟凛胸口锤了一拳,力气不大,“我哪有那么傻,这些日子你又不干事,全是他在跟我一起忙乎,我也不知道你对他哪里来的成见。”   江桓那么一想,应如晦待人客气,又通情理,凡事能不假手于人必然亲自来办,人长得也还怪好看的,比孟凛这个空有漂亮皮囊的病秧子不知道强了多少,孟凛指不定还是嫉妒人家比自己能干。   孟凛把手移开,他揉着方才被江桓锤的地方,故意柔弱道:“小桓呐,你也知道我平日多有苦衷,为着来日能多陪你些时日,我也得多那些时间休养……”   “算了算了。”江桓知道孟凛嘴里吐不出什么别的话,他翻了个白眼,“你陪我干什么,陪你那个外面找的男人去。”   孟凛失望地摇摇头,“小桓这是嫌弃我这个兄长了。”   江桓没耐心跟他扯,“行了,你要出去我不拦你,淮南离岭中也近,那个白烬要是保护不好你,我也去暗杀了他!”   “……”这关系理不清了。   ***   半月之后,寻了个放晴的日子,孟凛就和白烬轻装前往淮南。   树梢枝头带了点春色,日头一起,空气里也飘起了暖风,一匹马上挂了低鸣的铃铛,载着两人行在了岭中的路上。   二人此行去宁家老宅祭拜先祖,却慢行出几分游玩的姿态,这竟是两人第一次结伴出了远门,短暂地抛却了身份,有些像是刚成亲的小两口出门游山玩水似的。   孟凛坐在前头,白烬的胳膊环绕过去抓住马绳,即便白将军骑马的技术找不出毛病,他还是搂紧了孟凛怕他坐不安稳,一路的颠遥都让他只能贴着自己的胸口,有什么话说竟像是耳鬓厮磨。   一路多少带点无趣,孟凛手里拿了根狗尾巴草晃悠,时隔半月还跟白烬翻起了旧账。   “从前因为瞒久了小公子,我心里多少带点愧疚,可是白烬,你也有瞒着我的时候。”孟凛转过头去,“我这么一想,从前上你的当上得多了,你师父那事你瞒了天下人,也瞒了我。”   “嗯?白烬。”孟凛拿着狗尾巴草在白烬的鼻尖轻轻蹭了蹭,“你是如何学会的戏码,那委屈的样子学得连我都心软了。”   这一世才刚见面的时候,孟凛打定主意要离白烬远远的,可白小公子没了师父,孟凛就算是出于邻里的立场,也该去嘘寒问暖,由此因为他的伤而没能离开白烬的身边,又跟他一路去了淮北和京城,后面更是分不开了。   孟凛费尽心思想怎么安慰白烬,结果白小将军那伤心难过全然都是装的   白烬任由孟凛拿草碰他的鼻尖,只轻微地动了动鼻翼,他手里拉动了下马绳,那马稍快地走了两步,孟凛没稳住地后仰了过去。   “我没说过我师父不在,那都是旁人说的,再说……”孟凛的身子往后一仰,他那回过头去的脸正巧碰到了白烬的嘴,白烬“巧合”地亲到了他,不禁有些嘴角上扬,他继续道:“我要是不伤心难过,你就要跟别人走了。”   “小公子,你这么怕我跟别人走了?”孟凛拿着手里的狗尾巴草一路往下,从白烬的鼻尖往下滑,一直到了白烬的颈间,他轻轻地把草往白烬衣服里面挑去。   白烬有些痒,孟凛这动作实在太过暧昧与放肆,白烬不得不掂量场合,“别闹,还在骑马,大庭广众的。”   “大庭广众就大庭广众。”孟凛丝毫不避讳,他后仰转着头去咬了下白烬的脖子,“在岭中我谁都不怕。”   “是吗?”白烬勒了下马,然后用身子把孟凛往前压了下。   “……”孟凛坐的位置靠近马脖子,被白烬这么一压,下面蹭得有些疼了,“知道我怕你了……”妍杉町   孟凛无奈地转头去坐好了,“白小将军是个混蛋。”   ……   行路走了几天,这一路轻装出行,遇着下雨,就找了客栈投宿。   孟凛非得和白烬住一间房,夜里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已经吹灭了灯。   春夜的雨落在地上,树叶与窗棂被敲打作响,仿佛哗啦哗啦地敲在心上,两个人直直躺着,还能听到身畔人的呼吸声。   孟凛忽然翻了下身,他伸出手去摸着白烬的身子,竟是从胸口处一路蹭着往下,这撩拨意味实在明显,可白烬却一半拉住了他不安分的手。   白烬把他的手放回去,轻声道:“乖乖睡觉,明日还要赶路。”   孟凛却不死心一样,又把手伸出去到方才停下的地方,“春潮带雨晚来急,小公子,你当真不想……”   白烬额角一跳,他拿着孟凛的手给他按回去了,沉默了会儿,又忽然翻过身去,扳正了孟凛的身子让他睡好,轻轻地压了他半边。   这动作让孟凛几乎呼吸一滞,紧接着就被白烬吻了上来。   白烬亲着孟凛的嘴,他呼吸略微有些重,带着种压抑又激烈的意味,咬着孟凛的舌头伴着夜里的春雨,来回将他亲了许久。   待白烬仰头的时候,孟凛伴着急促的呼吸低喘了两下,手还被白烬按着乱动不了。   紧接着白烬却是止乎礼地亲在了孟凛的眼皮上,白烬声音微涩:“别睁眼了。”   “不然下次……”白烬从他身上离开,“蒙着你的眼睛。”   孟凛被搅乱的心绪忽地一滞,白烬放开他的手,“也不许乱摸,不然下次……”   白烬哑然一顿,才又补充:“也别跟我说话。”   “乖乖睡觉。”眼珊庭   “……”睡在原地不敢睁眼不敢说话还不敢动的孟凛忍着难耐的心绪,不禁心道:“这谁还睡得着……”   窗外春雨愈下愈大了,一夜谁也没能安眠。   几乎走了七八天,两个人才到了淮南的宁家祖宅。   绿油油的树从宅子里冲天长了出来,门口的牌匾却是已然落寞得不成样子,连“宁宅”两个字也缺成了“丁七”,蜘蛛网纵横往下,推开大门,几乎扬起了漫天的烟尘。   白烬站在孟凛的身后,看他挺直着脊背走了进去。   “宁家出事前,我都没回来过,我连我外祖的面都没见到。”孟凛往里面走,他语气淡淡的,“南朝战乱以前,宁家在南方武林有些地位,我外祖宁渊是为仁义之辈,以防局势不稳,他当即让江家的老家主去稳住了南北相隔的岭中,而宁家一大家子隐蔽地搬到了北朝淮南。”   “我外祖一家不与人结仇,又不时常与外人往来,因而平日并不留心,却不慎遭逢赵永佺在饮水中下了毒,一夜之内灭了满门,那时我身在南朝亦不能幸免,有人潜入王府了结了我的母亲,唯有我在常叔护佑下逃过一劫,那时我知道宁家出事,满门曝尸庭野,血流遍地,却是不敢让人察觉我还活着,因而连收尸也没亲手来做。”孟凛说这话时垂眸摇了摇头,他带着白烬往祠堂的方向走,“是后来江湖里熟悉宁家的好友上门,才知道宁家满门遭了迫害,替我宁家收殓了骸骨,刻了牌位供在宁家祠堂。”   白烬一语不发地听孟凛说着,遭受满门不存的祸事他深有其感,因而很想去安慰孟凛,但孟凛回转过头来平静地说:“世间的恩仇一笑难泯,因而我有仇必报,杀人满门也不顾惜,但是白烬你用不着安慰我,斯人已去,我多少知道些生者的可贵。”   “祠堂到了。”孟凛掏出钥匙,打开了祠堂的大门。   江家的祠堂里供奉了一样的牌位,宁家的牌位都拿尘封的布盖着,孟凛与白烬合力一掀,漫起的灰尘之下,露出了其中排排列列的宁家牌位。   宁家也曾在江湖里身负盛名,一夕之间血脉稀薄,满目烟尘之下,前尘早已是作古多年。   点起了蜡烛与香,孟凛和白烬拿着三炷香,并排跪在了牌位前。   “宁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孟凛……”孟凛手里持着香,停顿下来对视了眼白烬,“携来日夫婿白烬前来拜祭,万望列祖列宗得以泉下安息。”   白烬听到孟凛这话不禁怔了一瞬,他跟着把香举过头顶,也就肯定道:“宁家主,不论来日如何,我定然尽我全力,护好孟凛。”   三叩首之后把香插在了香炉中,外头吹了风进来,将那上升的香火吹得弥漫开来。   白烬拉着孟凛的手出了祠堂。   外面日头过午,孟凛对着太阳遮了下眼,“白烬,今夜你我只能在这宁宅休息一晚了。”   白烬点了头,“既是来了,停留也是应该的。”   “旁人还当这里是凶宅。”孟凛故意打趣:“白烬,你怕不怕?”   白烬认真地对他摇了摇头,“倘若先祖有灵,还算是好事了。”   孟凛不禁笑了,“也是有理。”   孟凛带着白烬又穿过宅子里的前厅,往后院走。   “这宁府大多地方都荒废了,除了……”孟凛抬起一根挡路的树枝,“除了我母亲从前住的屋子,宁家出事的时候我母亲不在,那间房子用不着怎么收拾,从前常叔过来拜祭的时候,也曾住过里面。”   “就是这间。”孟凛推门前停顿了下,“白烬,这里边有些乱,你可别嫌弃。”   白烬轻敲了下孟凛的额头,“你说什么胡话。”   孟凛咧嘴笑了下,两人推门进屋。   里面除了落灰,其实还算是收拾得当,两人清理了块干净的地板出来,又寻了些被子铺在地上,草率地弄出了个地铺。   一顿收拾加上生火,天色不觉就黑了起来。燕闪亭   夜里点上烛火,除却外头的虫鸣声,空荡的宅子凭空给人一种世上就剩了两个人的错觉。   夜里实在太静了,白烬竟是主动搭话:“孟凛,你这次回来,会难过吗?”   孟凛望着黑漆漆的房梁,“说起来有些无情无义,我不难过,除了母亲,宁家人我没见过,又这么多年过去,大概只剩了些慨叹与惋惜,反而要是常叔不在了,我应该会……”   他又停顿下来笑了笑,“害,不说这些,我家常叔要长命百岁的。”   白烬偏过头去“嗯”了一声。   这空气里又回归了安静。   “白烬。”孟凛忽然囫囵起了下身,他侧着身子一只手撑住了头,“我还有些奇怪了,你是练过什么神功吗?我算着这都一个多月了,你怎么……”   孟凛挑眉笑了笑,“坐怀不乱的。”   作话:   作者本人:哦豁蒙眼妙啊,我也想看那什么…… 第82章 书信 “原来父辈之时,白小公子就已将庚帖自行送往了我外祖家。”   白烬不觉闭了下眼,“也没有坐怀不乱。”   “但是不行。”白烬直接拍下了孟凛要伸过来的爪子,“你安分一些。”   孟凛悻悻地把手挪开了,可他看着白烬偏回去的侧脸,在烛火下轮廓分明,实在忍不住想去调戏他。   孟凛忽然一下往白烬身上扑了过去,他虽然力气不大,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全倾出去,还是带了些力量,白烬始料未及,被孟凛扑了个正着,整个人被孟凛上半个身子压在了下面。   白烬的一只手被孟凛压着,另一只手立马敏锐地要去扣住孟凛的后脑勺,孟凛却是一手快速地摸到他的手腕,要强行抵住他的反抗似的,孟凛仿佛知道自己伤不着白烬,下手一点余力也没留,竟还真在白烬一刻的心软里把他的手扣在了地上。   孟凛拿手肘抵住了白烬的脖颈,故意恶狠狠道:“失策了吧,小公子。”   白烬暂且没挣扎,他敛了敛眉,“你想做什么?”   “战无不胜的白将军落在我手里……”孟凛仰着头正对白烬的眼睛,“你猜我想做什么。”   白烬没抵抗,却是有些不明显地笑了笑,“你这样抵着我,来日怕是要吃亏。”   孟凛“哼”了一声,“明日之事还得明日来说,你怎么不怕你现在吃亏?”   “白烬,小将军,小公子……”孟凛变着花样来喊白烬,“你今日要不要试试……”   孟凛挑着眼神微微抬头,白烬随着他的视线过去,他像是试了试孟凛的力气动了动手,“嗯?”   孟凛还在挑逗地笑着,白烬却忽然握着孟凛的手往上一挑,那只被他压住的手触到孟凛的腰间,孟凛还没来得及哆嗦,就已经被白烬翻过了身去。   白烬都没按住孟凛的手,只一只手将他的肩骨给扣住了,收拾出的地方有限,两人一下滚到了地上,白烬捧了下孟凛的头没让他磕着,却是已经没给他留起身的余地。   白烬轻声说了句:“放肆。”   孟凛还在动手挣扎,被白烬这一声喊熄了火,他感觉白烬的手从他脑后离开了,他昂首不忿道:“白烬,列祖列宗在上,你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   白烬这才去收拾孟凛空出来的手,“我早提醒过你会吃亏。”   孟凛丝毫打不过白将军,他把昂着的头垂下,却忘了后面已经是地板,磕得他不禁“嘶”了一声,地板上沉声一响。   白烬按肩骨的手立马去护了下,“怎么了?”   孟凛故意喊着疼,“你快让我起来。”   白烬本就无意和他玩笑,一下就起了身来,孟凛却是翻了个身,凑到方才他头磕到的那块地板上查看。   孟凛拿手敲了敲那地板砖块,嘀咕道:“方才那个声音,应当不是实心的才对。”   白烬去取了烛台过来,烛光照亮方寸的地板,孟凛按了两下严实的砖块,地上并没有什么反应。   孟凛沉思了片刻,“白烬,你帮我用些力气,按一按这块砖头。”   “好。”白烬放下烛台,他伸出手按在那块砖上,缓缓地加大力气,待到他力气用到七成,那地砖下面竟是发出了声低响,随后那砖块自动弹了出来。   “果然。”孟凛拿开那块砖,那地砖下面是空心的,只被个盒子填满了,因而敲起来没有十足的空心感,孟凛把那盒子从中拿了起来。   木盒带着经年累月的痕迹,还落了些灰上去,盒子没有上锁,孟凛一掀就开了。   “书信?”那盒子里只放了厚厚一叠书信与纸张,孟凛随手翻了张上面的纸出来,他打开前有些犹豫:“在我母亲房里,这要是孟明枢写给我母亲的情书,我就自剜双眼。”   “不至于。”白烬摇了摇头,他轻轻从孟凛手里把那纸抽出来,直接替他将那页纸打开了。   可随即孟凛和白烬都是一愣。   “这……”孟凛看清上面的字立刻下意识伸手去抢夺那纸,白烬却把手一缩,没让孟凛如愿拿过去。   白烬蹙了蹙眉,他把纸摊开放在烛火下,那上边只写了几个大字:“辛巳丁酉戊戌。”   “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这明明是……”白烬这才把那纸还往孟凛手里,他认真道:“这明明是我的生辰。”   孟凛始料未及,他蒙混一般笑了笑,“真巧,原来父辈之时,白小公子就已将庚帖自行送往了我外祖家,你我还真是缘分不浅。”   “你别跟我装傻,这字迹……”白烬认出字迹,立马声音一沉:“是我父亲的字迹。”   “……”孟凛从前当着白烬的面推测过白家出事的缘由是白延章知道了齐恂的把柄,却没告诉他宁家和白家曾经有过书信往来的事,是因为他不想让白烬知道,宁家可能是被白家牵连才招致迫害,为此惹得白烬自责,可如今书信……摆在了白烬面前。   孟凛抬头就能看到白烬直视过来的眼神,他叹了口气,“白烬,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你父亲同我外祖,从前应当是相识,因而有书信往来。”   孟凛把那生辰放在一边,又拿起了个信封来拆开,“如若那张是你父亲写来,下面怕是还有,果然——”   那纸页摊开,落款正是“白延章”。   孟凛自己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故意轻松道:“相识罢了,也算你我从前的缘分。”   白烬却是不好糊弄,他自行分析道:“宁家主与我父亲曾是旧相识,我今日来时观宁宅陈设,颇有风水之意,幼时父亲同我说起我的名字,说是请好友替我算过命数,算我命里缺火,因而起了子焱这个名字,如此看来这个人就是宁家主了。”   孟凛松了口气,好在白烬还没把事情往其他的地方想,却听白烬继续道:“旧相识……可宁家主如今已经身陨了,孟凛……”   白烬忽而沉声道:“你还未曾告诉我,你宁家为何招致满门之祸。”   孟凛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看完了,又拿起了封新的,他答非所问道:“方才那封信里说,白大将军喜得麟儿,望宁家主替他算算命数,若是有幸还想求个名字来,不论年纪,将来定然拜得宁家主为义父。”   孟凛苦笑了声,“我外祖与你爹是忘年之交,小公子怎么还占我便宜,凭空比我高出了个辈儿来”。”   “果然……”孟凛看及下一张时才把笑意露了彻底,“我外祖觉得不恰,不敢承受这句义父……”   “孟凛。”白烬加大声音打断了他,“你既然不愿同我说,那就我来猜了。”   白烬伸手去拿那盒子里的信,“这些信里,可有当初我父亲所知的宫中密闱?”   “……”孟凛笑意一凝,知道瞒他不过,只好为难地抬起了头,“其实也不过是猜测,据我所知,当初我外祖与你爹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朝廷与江湖往来多少带些忌讳,因而知道的人不多,但这事……齐恂托赵永佺查到了。”   “也就是说。”白烬抿了下嘴,他视线仿佛一下暗淡了些,“宁家可能是因为……”   “因为又如何?”孟凛见他好似猜到,当即反驳道:“这其中的凶手才应当背下所有的过错,白烬,你实在不必因此而介怀。”   白烬的思绪却是已经远了,宁家因白家而牵连……满门的性命一朝化为尘土,这哪里是一句不必介怀就能抛之脑后的?   但紧接着白烬停在半空的手被孟凛给握住了,孟凛的手微凉,他却握得很紧,“小公子,这事且不说有无证据,就算是真的,你的所有亏欠都只能补到我身上,你就应该对我再好一些,可你乱想只能让我心生不满,到头来一点都没补偿到。”   孟凛捏了捏白烬的手,“得不偿失,不值当的。”   孟凛这乱来的逻辑白烬没法反驳,因而他只是“嗯”了一声,然后从中抽出手来,继续把拿过来的信给打开了。   这事三言两语说不通,孟凛别无他法,只好先收手去看信。   这些信里并没有时常提及朝廷如何,有些不过好友之间的寒暄,孟凛却在有一封里停住了眼,“白烬,你还有一位小叔?”   “是,我小叔是我父亲的亲生弟弟,名为白延辞。”白烬敛目去看,“有什么问题吗?”   孟凛扬起那信来,一边读道:“余弟所为有悖天理,自知事始忧虑难止,恐白家忠烈毁于一旦,然余心有私,怜胞弟性命,唯将此事……”   “你那小叔做了什么亏心事,让你爹要赌上白家满门忠烈的名声?”孟凛翻页时自行概括,对着后面一页又是一怔,“后面这一页缺掉了?”   白烬盯着那字迹,“前面已是满心担忧,后面就应该据实相告,但又不想让世人知道,所以才除去了那一张……”   “我小叔……”白烬回忆道:“小叔在世时终身未娶,比我父亲要小上两三岁,白家历来一位将军,因而他多半在家中做个闲人,只曾在父亲实在难以抽身的时候去别处当值过一段时间,后来赋闲在家,因而旁人鲜少认识。”   白烬摇了摇头,“我,我实在想不出他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孟凛若有所思,抬眸眨了下眼,“你父亲一看就对人严苛,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大事。”   白烬皱眉偏开眼去:“也许吧……”   孟凛追随白烬视线过去,他大概知道白烬在想些什么,倘若自己以己度人……自己能没心没肺地不把人当回事,可白小公子定然是不能的。   孟凛把手里的信放下了,他拉起白烬的手让他挪了个地方,指着他的眉间揉了揉,“白烬,你再耿耿于怀,我可就生气了。”   “我生气起来可凶了,我也是会罚你的。”   孟凛故作凶恶地在白烬面前威胁:“我罚你可比你对我凶狠,嗯?”   “白烬,你当真……”   白烬抬起的眼眸在烛火下仿佛星辰动了动,他忽然一把把孟凛搂过去了,细细的呼吸在孟凛耳边划过,他只轻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孟凛毫不思索地把手也附在白烬的后背,他肯定地重复道:“没关系。”   “但是白烬……”孟凛勾起了白烬的一缕头发,温声道:“你再给我几天,等回了岭中,我大概知道这事要怎么从师父口中问出来了。”   白烬微闭着眼,“好。” 第83章 真相 “白烬,来日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你不可将此事传扬。”   惊蛰始雷鸣不止,哗哗大雨下个不停,尤其淮水岭中一带,连日来阴雨迷蒙。   “驾——”孟凛与白烬返回岭中耽搁不起多少时日,雇了马车回去,披着蓑衣的马夫扬鞭驾车,低低的铃铛声几乎没进了雨滴与车辙里。   途径淮南与岭中交界,奔流的江水怒拍石崖,新挖的泥坑灌满了水,那修到一半的栈道旁立了个小棚,里头晃荡着烛火摇曳。   白烬在马车里看了眼外面的风雨,视线扫过建了一半的官道与远处雨里的屋瓦,忧思的眉目在其中化不开来。   “倘若有朝一日南北开战,这些心血与房梁,怕是又有尽数毁掉的一天。”白烬把马车的帘子闭好,莫让风雨再飘进去。   白烬如今不当算个少年了,前世带着大军出战,南朝的兵马越过岭中,淮水一线的百姓流离失所,将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才有了生机起色,就又上演了生死别离和兴衰荣辱,铁蹄踏过不留寸草,白烬他……亦是葬身于此地。   这惆怅进了孟凛眼里,他不禁自问:“若是有朝一日能避免战祸,我是否,也为倾力而为?”   孟凛对旁人向来漠然,人有自知之明,一双手数得过来的亲近人之外,别人都是了无干系,可他乐意爱屋及乌,他又对自己道:“如果能够成全白烬的一腔赤诚,来日我应当也会竭力以赴。”   ……   回到江家,已是三天之后。   春寒添上大雨,连日的奔途给孟凛晃得头昏脑涨,刚到江天一色就发起了烧来。   白烬一直守在孟凛床边,孟凛病时睡得很不安稳的样子,他手里攥着个被角不松手,一会儿汗流不止,一会儿又一身寒凉,白烬心里又愧又急,这一路还是走得太快,没能多顾及孟凛的身体。   为了给孟凛治病,把王禁之请了过来。   王禁之如今见人有些尴尬,他不寒暄也不多给眼色,一言不发地诊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直到诊断完将孟凛的手放回被子,他才简单看了眼桌上,“我去写药方。”   白烬立即拿了纸笔过去,他不禁问:“孟凛可有大碍。”   外头依旧下着雨,雷鸣下天色晦暗,屋子里甚至点了烛火,王禁之摇了摇头,“老毛病,舟车劳顿加上染了风寒,能治。”   白烬松了口气,一边给王禁之倒了杯茶水递去。   王禁之才提起笔,那杯子落桌的声音敲下,他不禁回头去望了床上的孟凛一眼,又抬头对视上了白烬。   王禁之眉间仿佛有化不开的愁绪,他喊了一声:“白……子焱?”   一道闪电倏然划过,那森然的冷光好似打在白烬的半边侧脸,白烬站着后退了步,竟是揖手朝王禁之行了个礼,他沉声道:“林太医。”   轰然的雷鸣随即响起。   王禁之笔尖一顿,一滴墨水滴落在了白纸,他仿佛不可置信,又好像有些大彻大悟地低笑了一声,“因果,竟是因果。”   王禁之笔触挥毫,低头写了药方递给白烬,白烬不多说什么,接过去从门口唤了个人来,把药方交代了出去。   再回来时,王禁之已经起身站在了窗边,外头的电闪雷鸣映得他身影明暗起伏,他负手而立,已经有些苍老的身子却挺得笔直。   “白烬。”王禁之转过头,“你过来。”   等白烬走到他身边,王禁之才语气沉重道:“那日你同孟凛说的话,我仔细思考过了。”   “我,这一生不求富贵但求安稳,老年不起波折,可世事难料,我以为当年波及的人早就不在人世,却还……留下了一个你。”王禁之意味深长地看了白烬一眼,“你出生不久时的满月宴,将军府给我还送了请柬过来,可惜那场喜宴没能办上,那年……皇后薨逝,举国哀悼。”   “我?”王禁之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在那年仓皇逃出了京城。”   已经许多年没人跟白烬提过他的从前了,白烬几经悲喜,此刻竟是已能从容面对,他恳切道:“还望大夫,将当年真相据实以告,白烬不甚感激。”   “此事……此事关乎大宋国祚。”王禁之仰息了片刻,“白烬,来日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你不可将此事传扬。”   白烬点头,“是。”   “皆因……三十多年前的一场祸事。”窗外的柳枝随风吹得有如飘蓬,王禁之看着道:“那时先帝在世,当今陛下还不过是个闲王,是为平王殿下。”   “平王殿下娶了如今萧家的长女,就是如今萧贵妃的亲姐姐,萧夕颜为王妃,那一年清明将至,皇后提前三月入主皇陵祭祀祈福,正是平王妃伴其左右。”王禁之问:“你知道你父亲那时担任何职吗?”   “我父亲……”白烬回忆道:“白家世代为将,我父亲那时应当……”   王禁之打断了他,“那时你未出生,我料想你并不知道,你父亲当时肩任巡防,曾短暂地编进北衙做过朗将,当时去皇陵担任护卫的,正是你白家。”   “皇后亲临,祭祀紧要,我那时作为太医随行,还同你父亲有过片面之缘,但这事与你父亲干系不大,而是你父亲的亲弟弟,白延辞。”   三十二年前,大宋皇陵。   林示作为太医随行,已经来了三月。   一日半夜,有内宦拍响了林示的房门,咚咚的敲门声好似催命。   “来了来了!”林示从敲门声里惊醒,他连忙穿上外袍去开了房门,“小公公,可是有什么事?”   “怎么这么慢……”那内宦抱怨了一句,拉着林示就往外跑:“林太医,您可快些走吧,平王妃今日昏倒在寝殿内,现在还未醒来,还请您快些过去。”   平王妃……林示曾因治好萧家老夫人受过提拔,因而听到平王妃出事,林示一个激灵,可他又扯着衣服往回走,“公公您等我拿个药箱。”   林示拿起药箱,顺手摸过帕子往脸上糊了下,醒了神才往外走。   平王妃平日朴素,甚少让人过去请脉,这一下忽然晕倒,闹得有些吓人。   林示走到平王妃的寝殿外,外头围着护卫,他与其中打头的对上眼,分辨了会儿,才认出那是白将军的弟弟白延辞。   林示快步进了寝殿。   正逢太常寺的琵琶手池夜雨过来与平王妃萧夕颜商讨几日后的礼乐,她二人有些交情,平日也一道说话,商讨到一半,王妃忽然不适,竟然晕了过去,池夜雨立即让人去请了太医,时辰已经晚了,因而没有通知皇后。   萧夕颜躺在床上,脸色有些不好,等到太医过去,侍女立马去掌了灯。   林示不消多言,打开药箱诊起了病,他查看了下萧夕颜的眼底,又粗略地把了下脉,随后从药箱里取出几根银针。   银针扎在头顶,萧夕颜立即粗声地吸了口气。   身旁的宫女立即喜道:“王妃,王妃醒了!”   凑近的池夜雨见林示皱了皱眉,挥手示意道:“你们都先下去,别误了太医诊治。”   等宫人都走了,林示才又施起了针。   施针谨慎,不过下了几针,林示额角已经淌了汗下来,片刻后他将针取下,收回了药箱,这才对池夜雨松了口气,“这位……”   池夜雨料想林示不认识自己,她委身行了个礼,“太常寺池夜雨。”   “池大人。”林示对她木讷地笑了笑,“还麻烦您去唤一下王妃娘娘,看娘娘是否能够醒来。”   池夜雨过去唤了几声萧夕颜的闺名,又轻推了两下,萧夕颜眼角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来,她嘴唇微动,“夜,夜雨。”   林示立即跪下行了礼,“下官参见王妃娘娘。”   萧夕颜缓了会儿,虚弱地偏过头,“林太医,本宫是如何了?”   “回禀娘娘,许是这些时日祈福过于劳累,今日大夜又未曾休息,一时过于操劳才招致昏迷。但下官斗胆……”林示跪着往前挪了一步,“方才诊治粗略,还想为娘娘再把上一道平安脉。”   萧夕颜伸出手来,“有劳林太医。”   林示恭敬地过去,“得罪娘娘。”   “这些时日未得娘娘召唤,不敢随意前来,但娘娘还是应当顾惜身体,以……”林示嘴里的话忽然哽在喉间,他的手忽而一颤,从萧夕颜手上离开,随之又自知失礼地把了上去。   萧夕颜察觉不对,“林太医可是有何问题?”   “不,不是。”林示的胸口开始跳动不止,他稳着神色道:“下官,下官医术不精,方才不该多言,应当,应当专心把脉。”   平王妃萧夕颜和气地笑了笑,“有何事林太医尽管知无不言。”   林示低着头,“是……”   林示以为自己方才摸错了,因而不可置信地又把了几遍,他自认医术还算靠谱,可反复以来,结果……竟是一样。   “娘娘。”林示收回手去,他慎重地叩了个首,“娘娘明鉴,从前曾得萧家老夫人恩典,下官铭记在心,因而此事……”   见林示三缄其口,萧夕颜望了池夜雨一眼,“夜雨是我闺中好友,没有旁人,此刻若是只有你我两人难免落人话柄,还请太医尽管说来。”   “是……”林示几乎把脸贴到了地面,“娘娘的脉象……乃是喜脉。”   萧夕颜与池夜雨都是一怔,萧夕颜立即把手缩回了被中,她脸色有变,“这,这怎么可能,本宫早已育有一女,如若是喜脉,本宫为何感觉不出来。”   她撑着床铺坐起,“你,你定然是在胡言!”   “下官不敢。”林示闭上了眼,“胎儿年幼,因而难以感觉,娘娘的月份……尚且一月。”   “晃荡”一声,池夜雨的手撑在床梁弄掉了上头挂的珠帘,池夜雨立马一道跪了下来,“娘娘恕罪。”   “一月……”萧夕颜的手抓住床铺,其中几乎凹陷下去。   平王妃随皇后来皇陵三月,期间都未曾归家,不当和平王有过夫妻之事,一月的身孕实在太过悖逆,这几乎是……抄斩的大罪。   萧夕颜的视线划过跪下低头的林归与池夜雨两人,她带了些怒的眼底泛了微红。   “娘娘。”这时门边侍女敲了敲门,“护卫寝殿的白将军想要前来探视,不知娘娘可要允准。”   萧夕颜牙关一紧,她一字一句道:“不,允。”   作话:   如果一个月的身孕把脉把不出来,就当……我错了(捂脸) 第84章 齐恂 “知道此事的人,绝不可以留存于世。”   寝殿里空旷安静,林示忽然一头磕在了萧夕颜的床前,“王妃娘娘——”   林示磕头道:“娘娘近日为了祭祀之事多有操劳,这才今日夜中病倒,若娘娘允准,明日下官自当回禀皇后娘娘,平王妃近日辛劳过度,已经伤及了身子,实在不宜继续操劳,若为来日着想,最好还是归府休养。”   林示那时胆子天大,念着当初提拔的恩情,他一咬牙,话锋转道:“但倘若……娘娘不想……下官也自当为娘娘想法子拿掉……”   这个孩子……   萧夕颜当即瞳孔一震,娇艳的面容竟变得有些锐利,她指甲几乎要扣进床沿里,“让,让我想想……”   她说道把手放在了小腹的位置,目光扫过大殿时极为短暂地在门外停留了片刻。   萧夕颜又快速地想过了自己的处境——她已经多年没有过身孕了……   平王与她虽是相敬如宾,但成婚五年,膝下只有一个四岁的郡主,女儿聪慧,可萧夕颜要长久地在王府立足,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儿子,倘若这个孩子……   “留下。”萧夕颜微闭上了眼,“本宫要留下这个孩子。”   “是。”林示在床前磕道:“下官定当尽心竭力。”   “夜雨。”萧夕颜忽而柔着声音看向池夜雨,“姐妹一场,你会成全我吧?”   池夜雨下意识心底一颤,可她抬起头来勉强地笑了下,“自当如此。”   林示囫囵爬起来,“下官,下官去给娘娘配药。”   萧夕颜晕倒得猝然,此刻连头上的发髻都还未散,她理了理侧旁的步摇,“去吧。”   林示缓了口气,可他才提起药箱扒上殿门,心底似是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所行之事有悖天理人伦,走漏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林太医,林太医?”林示在门口发愣时被只手给摇醒了。   林示回过神来,他认出了人,“拜见白小将军。”   旁人的宫人打着灯笼,照亮白延辞一身的甲胄,他腰间佩的刀已经解下,显得人少了几分锋芒,林示不禁多打量了这白家小将军几眼,比起自来做将军的白家长子白延章,这做弟弟的虽然眉眼中带着英气,却生得和缓了许多,脱去甲胄,怕是还要多出书生气来,是如今京中女儿家喜欢的少年郎的模样。   白延辞客气地抱了拳,“不知王妃娘娘如今如何了?”   林示尚在思忖着话来说,夜里神色不大看得清,白延辞又接着道:“我,我负责王妃娘娘寝殿安危,若是出了岔子恐怕脱不了干系,所以还请太医相告一二。”   “将军客气。”林示挽了挽衣袖,“娘娘近来忧虑过甚,因而需要休养一番,此事必然祸及不到将军身上,实在不必忧虑。”   林示说得意味不明,白延辞只带着些敷衍地意味回了礼,“多谢太医。”   林示未消多想,他心中已是忐忑不安,可他偏身走时,那灯笼光好似被风吹动了两下,角度变换时撒上了白延辞的脸——他目光好似穿过了寝殿了门,那是一副忧心的神色。   林示惴惴不安的心忽然跳得更快了。   ……   第二日,皇后娘娘体恤平王妃,知道她半夜劳碌昏迷,清明将至祭祀事宜基本筹备得当,特意恩准了她回府静养,继续由林太医跟着照看医药事宜。   人人都道浩荡皇恩先祖庇佑,平王妃入皇陵祈福三月,归来夫妻恩爱和睦,一月便被诊出了身孕。   王禁之站在电闪雷鸣的窗前,回过头来沉声对白烬道:“那孩子八月之后产下,如今年纪已过而立,当初谁曾想元朔皇帝早逝,竟是平王成了皇帝,而那孩子顺势而为……成了当今太子。”   “齐恂。”白烬的脸被照得发白,他漠然冰冷的脸面之下,竟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所以……”   白烬的声音有些发哑,“那孩子的父亲……”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王禁之挽着衣袖露出手腕,“猜想好奇害人难眠,医者得行方便,我……我亲自验了他的血。”燕陕停   王禁之微微闭上了眼,“要知道,平王府的世子才生下不久,白家小将军卸任闭府,而太常寺的琵琶手池夜雨……被从前的御前太监洪信,欺辱没了性命……”   他喃喃重复了遍:“池夜雨死了……”   “是我二叔。”白烬茫然地同自己心底的答案对了个眼,那日从宁家老宅得到的信也浮上眼前,“余弟所为有悖天理,恐白家忠烈毁于一旦……”怕是当初的白延辞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是平王做了这个皇帝,齐恂当了太子……   “王妃娘娘待我倒是宽厚,她告诉我,她从未与太子殿下说过身世,直到皇后娘娘去了……”王禁之仰头叹息了声,“那日大丧我在灵前磕下,可抬头,抬头看见了齐恂的眼睛……”   王禁之仿佛面露了丝恐惧,“十来岁的少年眼里,那是伤痛不已藏不住的杀意。”   “萧皇后死前告知他的身世,没了母亲齐恂锋芒毕露,我逃出京城不过两日,就来了追杀的暗探。”没人见过王禁之背后的狰狞的伤痕,他佝偻了身子下来,“我备着假死的药已经多年,逃过一命……怕是天意让我还活在人世,遇见了你……”   后来的事……白烬也自己串上了,齐恂得知身份担心败露,杀太医,造假证,弑亲父,白家满门都因此送命,连书信往来的宁家也未得幸免,而如今没了知道真相的旁人,再留齐恂心安理得地做这个太子。   荒谬……   外头的夜雨哗哗下个不停,仿佛连日也不得清明似的。   北朝亦是下了大雨。   皇陵,齐恂居所,因此前失职被罚,齐恂已经守了半年的皇陵,铺天盖地的雨将安静的皇陵笼罩,其中仿佛蔓生着无尽的孤寂。   夜里的雨声敲在窗前,齐恂房内却是一片漆黑。   “殿下,老奴还是给你把烛火点上吧。”齐恂身边资历最大的老太监名叫喜雨,从前是先皇后身边的人,先皇后殁了之后,一直在伺候太子,他手里护着盏烛火走到窗户边,“太暗了对殿下的眼睛也不好。”   等到那烛火照亮了些窗边,才能看到太子齐恂正坐在窗户边上,他隐在黑暗里像是一尊雕像,内敛深沉的眸子里不起涟漪,看到喜雨是才晃动出一丝笑意,“劳烦大翁。”   喜雨年纪大了,走路颤颤巍巍,他缓缓过去把烛火给点亮了,嘴中一边说道:“过两日殿下就要回京了,近来下雨有些寒凉,殿下还是莫要舍下太多衣物。”   “殿下从前在京总是日理万机,回了京城也要保重身体。”   “从前娘娘在的时候,爱给殿下做红枣银耳汤来喝,改日老奴吩咐小厨房去做些给殿下,给殿下补补气血。”   齐恂听着唠叨竟然也不恼,反而是很平静地看着他,时时应着他的话。   屋子里逐渐亮堂起来,烛光照进喜雨浑浊的眼睛里,他把手里的烛火吹灭了,弯着腰朝齐恂行礼,“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齐恂将桌上的烛罩往旁移了移,“没什么旁的事,还麻烦大翁替我摆上一盘棋来。”   “是,殿下。”喜雨夜里眼神不太好,动作很慢,他从柜中搬了棋盘出来,按着齐恂的喜好将白棋摆在了他的右手边上,他被棋盘上的纵横看得眼里有些不适,竟被晃出了几滴老泪。   齐恂等他缓慢地摆完了,朝他抬了抬手,“大翁年纪大了,不必日日身边侍候,事情交给下面人做就罢了。”   “是,殿下体恤。”喜雨朝他行了个大礼,“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齐恂从容地见他退了出去,和缓的眉目沉下看着棋盘,他手里摩挲着圆润的棋子,一粒又一粒地从棋盘里拿出来,不分说地往棋盘上一排摆了开来。   他忽而道:“我做错了什么?”   齐恂正同自己内心辩了几个来回,他本是平王府备受宠爱的世子,父亲闲散,教他平日不过读书吃茶,他尽心做个孝顺父母的儿子。   可有朝一日时局骤变,他父亲做了皇帝,为避免先帝让位于弟时局不稳的先例,皇帝即位,他是长子,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   因而每个人都对他说:“陛下对你给予厚望,百年之后你理当继承大统。”   齐恂心里像是被点燃了粒火种,熊熊燃起了场铺天盖地的大火,让他几乎肯定地告诉自己:我要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子殿下。   因而从那日起,偶尔贪玩耍懒的齐恂再也不看一本不正经的书,他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挺直胸膛,日复一日地听先生讲学,吟诵古今大儒的文章,安抚百姓、收拢人心,他什么都学,因而也得了人人夸赞的好名声。   可他独独在白家将军那里碰了壁。   朝中几位将军德高望重,白家的将军白延章入京勤王扶平王上位,更是劳苦功高,齐恂得了旁人的夸赞,却是请教白将军为将之道时,受到了白将军的冷落。   太子以为自己翻得的兵书不够多,因而勤学了几日再行上门,却是又没能得到白延章多几句的点拨,齐恂那时懊恼不已,终日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才入不了白延章的眼。   白衣苍狗,世事无常,满心上进的齐恂回望母亲的时候,萧皇后病故了。   齐恂至今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夜,萧夕颜的脸上已经没了一丝血色,齐恂衣不解带侍候母后多日,他跪在母后窗前,见母后对他招了招手。   “恂儿。”见她嘴唇翕动,齐恂把耳朵凑到萧夕颜的嘴边,“母后对不住你……”   “你的生父……是当今白将军的胞弟……白延辞……”她几乎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了齐恂的手,“不能……不能留他……活在人世,知道,知道此事……林示,白家……都不能留……”   齐恂像是忽然被钉在了原地,“什……什么?”   “母后……”齐恂反过去抓住萧夕颜的手,她母后的手已经瘦骨嶙峋得犹如干柴,整个人吹灯拔蜡一般带着沉沉死气,那眼中一点注视的亮光在齐恂的眼里渐渐熄灭,犹如风烛残年……   萧夕颜的手沉沉倒在了床榻上。   齐恂的耳边只剩了一阵嗡鸣,身后宫人的哀嚎悲鸣全都被他挡在思绪之外,他像是被雷鸣横空击落,找不回思绪,被任意摆弄着让他节哀。   外头是风雨飘摇,齐恂忽然直起身子,木然地迈开步子跑进了大雨里,大滴的雨水从他头顶滑落,冰冷的水灌进耳朵里,他随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也分不清方才他哭了没有。   “聪明恂达,我给吾儿起名恂。”齐恂想起父皇握上母后的手,满意地拍着他的肩,笑道:“就是希望他成为朕最为聪慧的孩子,今日先生夸他学得快,不枉朕给予厚望。”   最为聪慧的孩子……   都是笑话,齐恂木然放肆地笑了几声,又捂住了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在万众期待里活,却忽然被人告知,他的期待都是一场凭空而来的欢喜。   他忽然明白了白将军对他的冷落,明白了自己为何费尽心思也没能让他对自己多看几眼。   白家世代忠烈,白延章……他心里没愧吗?   可齐恂自问:“我做错了什么?”   他顺着冰冷的雨水清醒地对自己道:“多年来费尽心思做好一个储君太子,一日不曾松懈的我做错了什么?如今就这样被告知……我并非皇室一脉吗?”   “不可以。”齐恂肯定地在大雨里站定,“知道此事的人,绝不可以留存于世。”   ……   齐恂坐在窗边,他将窗户打开条缝,细细的雨珠立即跳落进了屋里,风也涌了进来,齐恂却对着窗外的方向浅笑了下。   他落了粒棋子,“六弟,再过两日,我就要回宫了。”   作话: 第二卷 进度条不多了, 第三卷 南朝篇孟凛会回南朝眼善婷   我要去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第一章 回国(bushi)   哦莫最近室友阳了我也有点症状,希望大家还是注意身体 第85章 秦裴 “如果是秦裴,先完的恐怕是白烬。”盐珊挺   南朝,都城长乐,明亲王府。   绿枝绕梁,和风吹过惊动南雀,叽喳了两声落往书房的窗台,又被敲桌的声音惊得展了羽翅。   书房中檀香袅袅,暗紫色的锦袍中伸出只手,将几页纸放回桌上,不经意叩响了桌案,他转头温声道:“这写的都是实话?”   那人背后跪了个人,他衣袍宽松,脖颈间露出几道狰狞的血痕,石七刚从岭中逃回,他养伤际未戴面具,眼神肯定道:“属下不敢欺瞒王爷,所言句句属实。”   孟明枢生得一副温良的模样,他从前在北朝是科举出身,蓄了些胡也能看出从前的儒雅,只是眼底深沉,盯着人时哪怕在笑,也有些无端的瘆人。   孟明枢在桌边站定,他上下打量了石七,不露情绪道:“你被关在岭中一年,他,是如何对你的?”   石七顿时觉得全身一阵发疼,他咬了咬牙,“刑罚之下,属下未曾吐露过分毫于王爷不利之事。”   孟明枢把视线落在他颈间的伤痕上,“你倒是忠心,不仅受了刑,还给本王带回了那么一个半死不活的赵永佺。”   石七忙道:“属下,属下自作主张。”   “你是有功之人。”孟明枢往石七身边缓缓踱步,“本王是要赏你的。”   “他囚了赵永佺这么多年,本王不过远远看了一眼,就知他下手不留余地,你身上的伤如今也还没好,想来也是受了苦楚。”孟明枢伸手往石七头上摸了下,“石七,你可恨他?”   石七忍不住打了个颤,孟明枢不言而喻说的是孟凛,他低着头闭上眼,“属下不敢。”   “你不敢?”孟明枢手间停顿了下,站在人身前带着种威压的气势,“本王不要你不敢,我要你恨他。”   石七的手猛然一攥,他忽然觉得喉间一哽,在岭中的一年里没有日夜,比从前被训来做暗卫的日子还要黑暗,尖刀剜进肉里,鞭子抽在身上,他没死没残,可他直面心底里恐惧与仇怨,嘴间打颤着有些话竟是呼之欲出。   孟明枢缓缓收回了手去,他又转身往桌边走,“你下去休息吧,有些事,过两日再交代你。”   石七的思绪被打断,他叩首道:“多谢王爷。”   孟明枢看着石七退出房门,他坐在桌前,伸手打开了书桌的一个匣子,那桌里什么也没放,只放了个款式简单的发簪。   那发簪经了年月,好像是脱了粒珠子,又给强行安上去,看着总有些违和。   孟明枢目光和缓地看着发簪,从匣子里取了出来,他顾自道:“素素,你我的儿子,总会做出些让我惊喜的事情。”   那发簪是从前的素夫人宁素素所佩戴的簪子,孟明枢竟留到了今日,他对着发簪说话,仿佛宁素素能听到似的,“他搞砸了我的事情,杀了我的人,我不过想要警告他一番,可他竟会来试探我了。”   “做父亲的。”孟明枢露了个笑,“自然得教他一些道理。”   他把发簪放回匣子,“该是接他回来的时候了。”   ……   岭中,江天一色。   雨后放晴,骤雨卷着残红给树梢洗得透亮,岭中的叶子几乎全都绿了,现出了几分绿树浓阴的景致。   孟凛的病养了几天,见了阳光,人也好了许多,白烬给他挪了座椅出来,陪他在外头晒太阳。   阳光洒得人身上懒洋洋的,孟凛早几天听白烬说了王禁之所言的真相,病痛缠身,整个人竟也会陷入阴郁的情绪里,若是想杀的人尚且活在人世,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他心里也会不得安生。   可这时候白烬拉着他的手说,“来日的仇你我一道分担。”   孟凛忽然就把事情又往后想了许多,终于在一束束暖阳里,又回忆起了生的可贵来。   孟凛贴在白烬的背坐着,他用手挡了下晃眼的太阳,“白烬,听闻我病时你一直陪着我,你都好些时日未曾回过巡抚府里了。”   白烬在后面“嗯”了一声。   孟凛顶了顶他的后背,“昨日好像林归来见你,说是应如晦让你回去一趟,还送了些要处理的公务进你房里,可你应了却没回去。”   白烬偏了偏头,“我筹备今夜回去一趟。”   “你又要夜里走啊。”孟凛拿头碰了白烬的后脑勺,“白烬,我看今日阳光正好,暖风和煦,不如我出去走走,正陪你回一趟府里。”   白烬犹豫道:“可你……”   “我这都是老毛病了。”孟凛无所谓地从座椅上起来,“从前不想出去走动,可躺久了,再不走走,我还得躺出别的毛病来。”   白烬仰头看了眼太阳,随后也站起来道:“也好。”   孟凛回去换了身衣服,就与白烬往巡抚府上过去。   这宅院修得不远,离江家很近,出了江天一色,走上几步就是另一个府院,两人出入无碍,直接朝着白烬的居所走了过去。   白烬的居所清幽,特意择得偏僻一些,此刻林归也不在,像是清静的无人之境了。   见四下无人,孟凛偏过身就往白烬的脸上杵,趁着时机就要亲他一口,可白将军顾忌这是有人来往的府衙后庭,没让他得逞地后退了步。燕姗停   “小公子如今怎么老是躲着我。”孟凛往一旁站定,“亲一口都不让。”   白烬皱了皱眉,“这大庭广众的……”   孟凛不管这些,“你从前当着常叔和江桓的面也是敢的,怎么现在躲躲闪闪的。”   “那不一样。”白烬一脸正经道:“我不日要离开岭中,可你要长久呆在这里,我得顾惜你的名声。”   这话说得孟凛又喜又悲,反倒是激了他的情绪,“我不管。”   孟凛推着白烬胸前的衣裳,直接就把他往门上抵,孟凛张牙舞爪起来最是没轻没重,那门给白烬撞得“砰”地一声响。   孟凛仰头去亲白烬,这攻势下白烬竟是没有还手,他任由孟凛缠着他的唇齿不肯松动,也没反过去打断他的攻势,几乎是头一次任由着孟凛来索取他。   白烬没闭眼,他垂眸就能描摹上孟凛的眉眼与鼻梁,他安静地打量着孟凛半边的轮廓,仿佛是要在缠绵里把他的眉目刻进心里。   孟凛满足地亲完了,然后扣着白烬的手交缠摩挲了会儿,“白烬,你离开了岭中……”   孟凛声音略微有些低,“也定然要想念我。”   白烬不想提离开,可孟凛如此对他说,他心里也有些酸涩,“好。”   两人缠绵完了,还是该放白烬进去做些正事的,孟凛放开他,“你进去吧。”   白烬扣上门,“你不陪我吗?”   孟凛视线落往庭院,“这巡抚府上我还未看过,你走了都要便宜给应如晦,我得去看看修成什么模样了。”   白烬失笑,他看着孟凛走了,才推开门进去。   孟凛一路看着庭院,墙院修得雅致,可孟凛越想越觉得不值,这是江家出了大价钱修的,往后就交给应如晦来住了,他盘算着想:等白烬走了,我定然要去找应如晦的麻烦。   “孟公子?”孟凛一转弯,就遇上了林归。   林归正端着个食盒,孟凛算着时间也到了午时,因而没在意,只是朝他点了个头就要过去。   谁知林归叫住了他,“孟公子,不知我家将军……”   孟凛朝他和颜悦色道:“昨日你说公务都放在他房里了,因而他直接回去了。”   林归应了一声,也笑道:“小人正好要去送东西,碰到将军回来了就好。”   “送东西?”孟凛不禁问:“早先白烬也并未说回来,这食盒里装的是?”   “就是饭菜。”林归晃了晃食盒,可他有些疑惑道:“看来孟公子并未进将军的房门了,昨日是应大人吩咐说,有旁人住进了白将军的房里,让我去送些饭菜。”   “旁人?”孟凛站定靠了靠墙,“你不知道里面住了何人吗?”   林归忽然觉得自己好似多了嘴,他结巴道:“不,不知道,这两日,都,都是把饭菜送到门口。”   不能让人知道的旁人……又能让应如晦吩咐着住进白烬的房里……   孟凛迟疑着伸手,“你把食盒给我,我去给他送过去。”   莫不是……孟凛忽然起了个不可置信的猜测:莫不是白烬的师父吧?   孟凛拿着食盒一路走过去,心里竟有些惴惴不安,他怕的人不多,秦裴可算是其中一个,秦裴是提醒过白烬莫要同自己多往来的,可如今自己……还勾搭上了白烬,甚至闹出那么大动静地在白烬房门外亲了他一口。   完了……孟凛快步走了两步,心道:如果是秦裴,先完的恐怕是白烬。   白烬才刚推开门进去,他先是下意识往房里扫了一眼,洒下的阳光带了几道光柱,房里的窗户半掩着,一点细细的风透进来吹动了桌上的信笺,屋里的屏风给拉开了,遮挡了后面的动静。   白烬并未多想,却是走了两步觉得有些不对劲的氛围,他当即敏锐地往身后一挡,一股劲风裹挟着力道朝他胳膊上扫来。   这房里有人?白烬当即借力要退,却被那人的掌风又缠了上来,眨眼间已经过了好几招了,然后白烬才定睛看清了面前的人,他随即一愣,“师父?”   片刻间的停顿,秦裴的一掌结实地落在了白烬的肩上。   秦裴脸上有了白色的胡茬,却是不见慈祥,依旧有些凶恶的脸面,他带了些怒声道:“对面的是师父你就要留手吗?从前是怎么教你的。”   白烬肩上微麻,他不揉,立刻垂下了头,“徒儿知错。”   “你知错?”秦裴后退几步坐在桌前,摊开双脚坐得随意,摸着桌角却是还带了怒意,“我从前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几句?”   秦裴拍了下桌,“你跪下。” 第86章 不负 “不论孟凛是何身份,我此生,定不负他。”   白烬撩了衣摆,跪在了秦裴面前,“师父息怒。”   秦裴是昨日私下到的,这事只有应如晦一个人知道,连林归也只知里头住了人,听了吩咐去让白烬回来一趟。   自从秦裴消失于世人视野,他和白烬师徒也许久没有见过了,他悄悄来到岭中,却没有第一眼见到白烬,生等了一夜才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只见到了……那样一副场面。   秦裴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不是那种会被条条框框的礼仪禁锢住的人,但他没娶妻生子,对于情爱固执地有些偏见,他实在没想到谨守规矩的白烬会做出这种事。   “你说。”秦裴生硬地问:“你刚才都干了什么?”   “我……”白烬恭谨地低着头,方才抵门发出的动静有些大了,想来是被师父全都收在了眼底,白烬沉默了会儿,干脆直接道:“我喜欢他。”   他语气并不露怯,竟是又重复了遍,“师父,我喜欢孟凛,我同他……”   “荒谬!”秦裴本来还想听他的解释,没想到被他的直言惹得火气上了头,“孟凛,孟凛那个小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是不是他非要缠着你,你没办法才……”   “不是。”白烬当即道:“是我,是我非要缠着他。”   “你……”秦裴被他气得狠狠拍了下桌,“你小时候我就跟你说过,让你不要同他往来,师父的话你为什么不放在心上!”   “师父的话我句句萦绕于心。”白烬生生跪着,却挺直了脊背,“唯独,唯独孟凛。”   “他……他生性……”秦裴一时嘴中卡住,又干脆道:“他不是你的良配。”   白烬抬起头来,“那师父觉得,如何是良配?”   秦裴知道白烬性子倔,却没被他这样顶撞过,一时有些口不择言:“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你在京城什么样的姑娘寻不到,偏要找他这么一个不知所谓的小子?”   “谁都可以。”秦裴斩钉截铁道:“他不行。”   “那就请师父……”白烬当即朝秦裴磕了个头,“宽恕徒儿不孝。”   “你……”秦裴气血一涌,给气得站了起来,“你这是,你这是……”   秦裴胸口有些堵,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再低头看跪在面前的白烬,撑着桌子缓和思绪,他忽然回想起当初牵白烬的手离开京城的时候,一无所知的白家小公子才不过是个幼童,脸大不过秦裴的巴掌,后来却一日一日长得这么大了,他的武艺是自己手把手教的,秦裴没有妻儿,他早就把白烬当成儿子了,看着儿子建功立业,秦裴心中是高兴的,可久别再见,第一面就吵成了现在这个场面。   “白烬。”秦裴慢慢又坐下,他缓了缓语气道:“我从前告诫你别同他来往,是因为,是因为他的身份,你可知……”   “我知道。”白烬肯定地抬起头,“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还……”秦裴手攥紧桌角,“你就不怕他牵连你吗?”   “牵连……”白烬恍然摇了摇头,“师父不知,其实早就是我白家牵连他了,但他,但他不在乎。”   “师父。”白烬神色认真,“不论孟凛是何身份,我此生,定不负他。”   孟凛方才走到门口,就被白烬的“定不负他”迎面撞上,他忽然心底一颤,扑通的心跳满胸膛地跳动不止,他知道白小公子的承诺重于千钧,接在手上炽热又滚烫。   孟凛直接把房门给推开了,他将食盒放在一旁,直接走进去同白烬跪在了一起,他低着头喊道:“师父。”   秦裴本就心里乱,被孟凛这一下搅得更乱了,他摸着桌案后仰道::“我受不起你这一句师父。”   看明白了秦裴的态度,孟凛往旁边瞥了一眼白烬,白烬却没看他,他直言道:“师父,孟凛久病初愈不宜久跪,师父若是要罚我,我听凭处置。”   “……”秦裴心里更堵了,“你……你这是要气死我……”   孟凛悄悄拉了拉白烬的衣袖,白烬为他着想他心里感动,可看秦裴这个样子,他再这个态度,怕是事情要收不了尾。   “秦师父。”孟凛拉了拉嘴角,带着种可怜兮兮的语气道:“你教白烬忠孝仁义礼义廉耻,可不能做出这种让他违背道义的事。”   秦裴一怔,“我几时做过这样的事了?”   “那我与白烬都已经行了周公之礼了。”孟凛手里握着衣服打转,“你又怎么让白烬抛弃我呢?”   “?”秦裴一愣,他竟露出了副茫然的神色来。   孟凛一想,觉得秦裴大抵是没听懂何为“周公之礼”,他换言道:“那白烬把我亲了抱了睡了,可不得给我负责?”   秦裴眼前一黑,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白烬,又瞥了孟凛,“荒谬,荒谬……”   “可白家,白家……”秦裴拿手撑着桌子晃了晃头,“你能给白烬生儿子吗?白家以后……以后就……”   “……”孟凛眨了眨眼,“儿子,儿子我就给他生不了了。”   “但是师父……”孟凛把头一抬,他带着和顺的语气道:“人活于世,百代之后,谁也不会记得从前的父辈、兄长、子女,如此说来,血脉相连,难道就只是为了死后那一盏不知能不能送到先人手里香烛吗?白将军建功立业,这世间会铭记他的人多如牛毛,正如师父当年的威名不减,总会有一盏香烛为你而燃,可这些事情生时尚不能明了,何苦要囿于百年之后,师父,生者的可贵在于携手相伴,生死与共,我与白烬,早就决心要同舟共济了。”   空气中一阵沉默,白烬这时出声道:“求师父成全。”   “歪理……”秦裴被说得语塞,只重复念道:“歪理……”   见秦裴脸色好转,孟凛跪地往前挪了几步,“秦师父,您是头一回来岭中吧,岭中可好了,您若是愿意,我特意喊人过来招待,我虽挂着姓孟的虚名,但岭中才真是能说得上话的地方,您……”   “你过来干什么。”秦裴仿佛避之不及,他收了收愤恨的眼神,却是盯了白烬一眼,“我不听你们的歪理,你们,你们就跪在这里清醒吧。”   随后秦裴起身,去把孟凛提过来的食盒拿过去了,然后一个人走到了屏风后面。   不消多久,屏风后就传出了饭菜的味道。   “……”大快朵颐的声音在孟凛耳边犹如洪钟,他回身跪在白烬对面,“不是……你师父怎么这样……”   白烬身子前倾去碰了下孟凛的膝盖,“你能跪住吗?”   “不妨事,和你一起跪拜长辈,又……”孟凛同白烬相对,他视线比划着咫尺的距离笑了笑,“又和你这样,就像是,像是成婚。”   白烬失笑,“哪有成婚久跪的。”   “从前也不是没同你跪过。”孟凛想了想,“但你师父,从前也这么凶。”   “师父严厉,你那时……”白烬不禁弯了下嘴角,“你那时好烦,明明见我受罚还要贴上来,而且还爱找我说话。”   孟凛反驳道:“我要是不贴上来,小公子万一跟别人跑了怎么办?而且我那是怕你无趣才来陪你。”   秦裴吃个饭被吵得不得安生,“吵死了,罚跪还这么多话。”   白烬给孟凛带坏已是不争的事实,他执拗得像头牛,怎么也扭不过来,秦裴被他烦死了,他当即吼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是“滚出去”而不是“跪出去”,白烬心里一喜,师父竟还有些松口的意思了,他牵起孟凛的手就起身往外走,“多谢师父,改日再来给您赔罪。”   门给一声拉上,秦裴觉得这饭吃得没意思,他一摔筷子,谁知门马上又给推开了。   白烬不想触秦裴的霉头,可他不得不在门边道:“师父我取些公务……”   白烬飞快地在书桌上拿了几本案卷,赶在秦裴抓起手边的物什砸上门之前出去闭上了门。   ***   隔壁院子,应如晦的居所摆弄得很是雅致,饶是不懂风月的江桓也觉得其中很是好看。   一开始应如晦说要请他吃饭,江桓以为是去宣宾楼摆上宴席的那种请法,谁知是应如晦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桌菜。   江桓头一回觉得有些拘谨,他看着满桌的菜色,“这都是你做的?看不出来你还会做饭。”   应如晦拿起酒壶给江桓斟了一杯,“幼时母亲去世,父亲那段时间很是低落,病重之时竟念叨着母亲从前的手艺,因而我翻着母亲留下的手册,学了些做饭的手艺,只是这些年生疏久了,还怕不和你的口味。”   江桓回想了会儿自己爹伤心难过的时候,他都在做什么,又忽然觉得引得他生气的大部分都是自己,一相比较自惭形愧,但他转念一想,当不了孝顺儿子,当一当应如晦的野爹也是行的。 第87章 攻势 “江桓,我心悦你。”   应如晦倒完酒举起酒杯,朝江桓道:“淮北到岭中的路差不多快要竣工,此番顺利,还要多谢江家主舍命相陪。”   “什么舍命不舍命的。”江桓同应如晦碰了酒杯,“我江桓一言既出,不做后悔的事情。”   喝完酒,江桓拿起筷子朝桌上看着菜色,挑选一样没有下筷,应如晦自然地去夹了其中一道菜。   江桓一挑眼,也跟着去夹了那道菜,“不算府里的下人和照顾我的老人,你还是第一个给我做饭吃的。”   江桓尝了一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应如晦一眼,应如晦这个书呆子和他从前想的可太不一样了,本来以为他是个固守成规的读书人,可他现在又通武艺,还懂谋划,做的菜竟然还很好吃。   可江桓没怎么夸过别人,到嘴边的夸奖竟然堵在了喉间,因而他没说话,只又去夹了另一道菜。   应如晦跟着动筷,与江桓伸向同一个盘子,几乎是若即若离地碰了下他的筷子,“可是不合胃口?”   江桓觉得有些怪,一个不稳筷子上的菜竟然夹掉了,他微微咳了一声,“没有,唔,你手艺不错。”   应如晦会心地笑了下,然后把那盘子里夹出的菜放进了江桓的碗里。   江桓在碗里和盘里换着瞟了几眼,回来吃起了碗里的菜,“你这手艺,其实都能比上我家厨子了。”   应如晦不禁笑道:“那我去给江家主做厨子,江家可是能再多给我开一份俸禄?”   “给我做厨子多辱没你,你放在江府,做个管事的都够的上,但是我觉得孟凛怕是会有些不太乐意。”江桓扒拉了两下碗里,“不是,你一个当官的,说什么给我做厨子,传出去都要被笑话。”   应如晦笑着摇了摇头,“给江家主做饭,不算辱没。”他又道:“不过说起来我与孟公子的过节,怕是难以解开了。”   江桓杵了下桌,“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   应如晦停下手里的动作,“这倒是我不对在先,早先在淮北时让白小将军涉险,因而孟公子看不过去,这才同我有了过节。”   “又是那个白烬?”江桓皱起了眉,他不悦道:“我看他也没什么好的,也不知道孟凛怎么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你别跟他计较,他就是有些小心眼。”   “自然是不该计较。”应如晦又端起酒壶又去给江桓倒酒,笑道:“能与你久别重逢,也是托了孟公子的福,我不欲今后再与他起什么争端。”   久别重逢……江桓端过酒杯时想:原来他一直都记得我啊。   江桓竟然起了些辜负人家的错觉,他拍了下胸脯,“今后孟凛要是再为难你,我去给你出头。”   应如晦听了弯着笑眼,“好。”   “但是江家主……”应如晦语气平常地问:“你知道孟公子和白将军,如今是什么关系吗?”   “咳咳咳……”江桓酒喝到一半,被应如晦问得呛了当时,“你问这个干什么。”   应如晦见他咳时眉心微蹙,这吃饭的桌子是个长桌,因而二人是并排坐的,应如晦伸手能够到江桓的后背,他竟然去朝他的后背缓缓拍了几下。   江桓知道应如晦是想给他缓解一下被酒呛的难受,但他还是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他从小就不怎么和人有身体接触,作为江家的少主,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应如晦的手在他后背上贴着,他竟然觉得他的手有些暖意,自己还生生忍住了没把他的手甩出去。   这感觉太奇怪了,而且这时机……应如晦刚提到了孟凛和白烬的关系。   “我自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应如晦见他缓了不少,就止乎礼地收回了手去,“他们二人鹣鲽情深,哪怕不同我明说,我也多少能猜出他二人的关系。”   江桓嗓子火辣辣的,他看了看杯底,“今天这酒好像有些烈。”   倒酒的声音清脆,应如晦自己饮了一杯,“是我特意从京城带来的好酒,招待你才不算辱没。”   “应如晦。”江桓捏着酒杯问:“我觉得你对我好像有些……太好了。”   “他乡遇故知。”应如晦自然地看过来,“江家主,应某远走他乡却得你照拂,心里自然感激。”   江桓忽然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应如晦这个人实在是太会说话了,从见面起他就能说出一箩筐让自己顺心的话,连他这样的暴脾气也找不出发作的理由来。   即便江桓也没想对应如晦发过什么火,可他图什么呢?   图朝廷能顺利地把岭中给收回去,图他在岭中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江桓心想:这样一来,他是应该对我好一些的。   可想到只因为这些,江桓又觉得不大舒心了,这不是巴结自己吗?应如晦说的明明是久别重逢,见到好朋友心里高兴,又觉得自己对他好心里感动,这才对自己好的。   可他说的场面话太多了……他跟自己客客气气,他那就是巴结自己……   那自己算怎么回事?奉承江桓的人多了,他头一次觉得不大乐意了,他不敢承认地想:我不会是……   随即江桓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心道:“我想这么多干什么?”   想太多就不像江桓了,他干脆地提过酒壶,倒了杯酒一口饮下,他抬头看了应如晦一眼,竟是又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江桓才把酒壶和酒杯都放下了。   “应如晦。”江桓喝酒稍微有些容易上头,脸上氤氲了一丝红了,他直接问:“你愿不愿意让我啃你一口试试。”   应如晦眼里闪过丝诧异,却又从善如流地转过头来,想开口却没说话。   江桓看着他翕动的嘴,他拧了拧眉,撑着桌子就些微起了起身,然后直接朝应如晦的嘴啃了过去。   江桓没亲过别人,依样画葫芦一样地朝别人嘴上咬,应如晦并不往后退,却是忍不住皱了眉,嘴里的酒味被丝血腥味给盖住了,江桓竟然咬破了他的嘴皮。   江桓也尝到了血腥味,他意兴阑珊地从应如晦嘴上离开了,“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江桓。”应如晦的声音有些沉,他忽然站起了身,然后以一种俯视的姿态掰过江桓的头,又朝他的嘴上亲了上去。   江桓几乎始料未及,他那微微起身的动作被应如晦压得坐了下去,然后他就只能感受到一团柔软的唇瓣贴着他的嘴上,缓缓地侵入了他的领地。   应如晦嘴里的血腥味早就咽下去了,就剩了点冷冽的酒味,他贴着江桓的嘴并不狼吞虎咽,而是柔和地挑开他的唇,浅尝了才慢慢地深入其中。   舌头碰到舌尖的时候,江桓忽然感觉到后脊一绷,整个人好似一个激灵,胸口也猛然地开始跳动了起来,在他方才要呼吸急促起来的时候,应如晦就仰起了头。   应如晦几乎贴着他的脸说:“亲人是要这样亲的。”   江桓的手一攥,他心里汹涌而过的情绪太多,这些日子和应如晦的相处仿佛放映一样闪过眼前,他不会顾惜这个世家公子会不会有什么顾虑,他只对自己说:“孟凛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应如晦。”江桓仰头道:“你是故意的还是……”   应如晦的胸口有些起伏,“故意的。”   江桓没想到应如晦竟然承认了,他也顾不得想应如晦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站起来按着应如晦的肩,“那我跟你试试。”   江桓性子急,应如晦诧异的眼尾有些上挑,他看出江桓的眼里似乎有些欲望,他仿佛是个耐心的钓者,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应如晦坐在床沿上,温柔地睁着笑眼,“你不会,我可以教你。”   可江桓是个桀骜不驯的性子,他寻思孟凛给他江家丢了脸,自己可不能再丢这个脸了,他甩开了应如晦的手,“我会。”   应如晦微微朝江桓面前倾倒,“方才亲你的时候,你身体可是很诚实。”   江桓脸上的热意不知是酒还是晕红,他不肯承认方才亲吻下身体的变化,抬首间竟然又被应如晦凑近过来亲住了嘴。   应如晦等了太多年了,他含住江桓的嘴亲吻缠绵,他闭眼和缓地呼吸着,仿佛耐心安抚一个躁动的情人。   江桓的呼吸却是陡然乱了,他脑子一空,立马又窘迫地发现自己的欲望仿佛迫不及待地扬了起来,他嘴间被应如晦的攻势扰乱了心绪,长久的亲吻让他忽然失了力气,江桓没处闪躲,被应如晦搂着身子抱了上来。   胸膛贴着胸膛,应如晦一边亲着他的嘴前倾,压着他往床上躺下,江桓的手下意识去推应如晦的身体,可应如晦温柔的攻势下,却极为精准地抓住了江桓的手。   不分伯仲的力气下像是对峙,应如晦却似乎要剥夺江桓喘气的机会,江桓的手被压在床头时他才回味过来应如晦的把戏,他偏开了头,江桓喘着粗气,“应如晦……你混蛋……”   应如晦的呼吸炽热,他只温柔地喊着江桓的名字。   江桓的手挣脱了,他气急一般扣住了应如晦的后背,“你要是……我,我饶不了你……”   “如此正好……”应如晦任由他的手折腾,手里去解起了他的腰带,“我与你……来日方长。”   江桓闭了下眼,应如晦不知方才亲他使了什么伎俩,此刻他的身子竟是有些无力,他一膝盖抵住了应如晦的腿,应如晦却偏了下身,不过一压,江桓难受地感受到自己的欲望被他抵在身下。   江桓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他像是头一次尝到了败落的滋味,他在应如晦的温言里沉溺,在他的亲吻里沦陷,然后败给了自己的欲望。   应如晦带着深沉的野心,这一刻他终于不压抑自己的心意了,他在江桓的喘息间咬他的耳朵,在他的耳边笑语:“江桓,我心悦你。”   “今日……我很是欢喜。”   作话:   日子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被朋友提醒我才想起今天是520,嘿嘿祝大家开心~ 第88章 兄长 “应如晦,若是有一天江桓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会让你给他陪葬。”   月上梢头,夜色浓厚。   屋里打着灯,孟凛身上随意地披了件衣服,正坐在桌前看着书。   吴常敲了两下门进来了,“公子喝药了。”   出了从前童子启来送汤的事,那以后给孟凛送药的活还是吴常亲自来做的。   吴常放下药罐,“今日白小公子不在?”   “他有公务要忙,今夜不过来了。”孟凛主动去把药端了过来,“有劳常叔。”   “这些年来,也都有劳常叔了。”   吴常木讷地笑了笑,“公子客气。”   孟凛一口喝完了药,竟有些舍不得皱眉头给吴常看,今日见过了秦裴,白烬的长辈就剩了师父,孟凛设身处地地一想,自己的长辈,也就只有吴常了。   “常叔坐。”孟凛把药放在一边,他心血来潮一般道:“好些日子不曾关照,今日给常叔把把脉象。”   吴常一怔,“公子今日很是开心?”   “这么问干什么。”孟凛放松地笑,“仿佛我从前脾气很不好一样。”   吴常在桌前坐下,“不想耽误了公子。”   “说什么耽误,常叔待我千好万好,这些年倚靠你的时候太多了。”孟凛真心地伸出手,“如今想起当年你带我离开南朝,我还对你发过脾气,却见不着常叔也失了旧主,更受了重伤,心里的苦闷同我是一样的,却还要来哄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吴常不想孟凛会说这个,沉默的脸上微微动容,“都,都过去了。”   孟凛略微苦涩地笑了笑,哪里就真的过去了。   曾经的吴常虽是跟在母亲身边,可从前南朝未起,江湖未乱,他也曾是赫赫有名的“无常刀”,但如今他空荡荡的衣袖里少了一只胳膊,他再也抡不动从前的无常刀了。   江湖中人,有几人能一头扎进深潭里,自断臂膀,从此平平淡淡地封刀而活呢?   吴常还如此平淡地跟在孟凛身边,不言不语地照顾了他几乎十年。   吴常伸出左手,孟凛就安静地给他看起了脉。   吴常练武的身子骨一向很好,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的一身铜墙铁骨,孟凛病的那些时日,他几乎都没生过病,孟凛安心地想:以后让常叔好生休息,他这样不生大病,今后的确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从脉象上来看没什么大的问题。”孟凛拿过笔想写方子,可想想又没动笔,“是药三分毒,倒还用不着用药来调理,常叔这几日注意休息,平日里多喝些水,莫要吃些过于油腻的食物,就是有些担心你膝盖上的旧伤……”   练武之人年纪大了,多少会有些关节上的毛病,吴常垂下手,局促地站起来,“没什么大事,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常叔。”孟凛伸手去拉吴常的衣角,“以后我和白烬,给你养老送终,好不好?”   吴常几乎愕然地看着孟凛,“公子……”   吴常心里仿佛忽然被什么堵上了,但那情绪并不难受,他一生无妻无子,只跟着宁家老爷和小姐在江湖和宅院里盘桓,又听小姐的遗愿跟在了孟凛的身边——他想到这件事做成,他就可以了却他的余生。   可他看着长大的公子说要给他养老送终,就仿佛……他多了一个儿子。   他从前都是不敢如此作想的,他如何能让小姐的孩子成为他的孩子,他只在一声声的“公子”里添上了他仅有的长者的慈悲。   “这是我应该做的。”孟凛声音轻得犹如温言软语,“今日跟白烬见到了秦老将军,秦老将军还,他还不乐意让我给白烬作伴呢,可他不乐意也没法子了,白烬被我拐到了手。”   孟凛说起来觉得有趣,他抬头道:“常叔,你对我恩情又何止比秦裴对白烬的少呢?”   吴常嘴角动了动,他几乎不知所措地原地愣了半天,他才感觉眼里有些涩,他还什么都没说,就觉得似乎要流出浊泪,他平日开口不离“公子”、“小姐”,可孟凛让他觉得他是他自己。   “好。”吴常开口只又重复了句:“好……”   孟凛轻笑着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常叔还是回去休息吧。”   送走了吴常,孟凛呼了口气,他倒觉得舒心,等京城里再了结一件事情,他就可以真的安下心来了。   这时陈玄又敲响了房门。   孟凛心情不错,“进来。”   “公子。”陈玄行了礼,朝孟凛递过来一张纸条,“靠着南朝那边传来的消息。”   听到“南朝”,孟凛表情一肃,有些不大情愿地接了过去,可又想到他之前把赵永佺给孟明枢送了过去,接那纸条时,心里还有些复杂。   孟凛将纸条打开,“他们怎么说?”   陈玄难以启齿道:“说是,南朝的孟明枢,请您回去……”   孟凛刚看清了那纸条上的字迹,立马厌恶地将纸条揉了,“他也有脸跟我说回去?”   陈玄低着头,“是南朝那边派了人过来,特意跟我们的人碰了面,说,说要请四公子回去。”   孟凛的眼睛疏离地往上一挑,“南朝的人背信弃义不讲道义,今后这种屁话,就不要传到我的耳朵里了。”   “是。”陈玄知道公子对南朝的态度,不愿惹他不悦,又行礼退了下去。   孟凛听到关门声,心里还是有些烦躁,他又轻易地被孟明枢牵动了情绪,他把那揉掉的纸团展开,又折成了长条,打开灯罩,直接放在烛火上点燃了边角。   烧纸的味道伴着黑烟,那纸条慢慢化了灰烬,可接着房门忽然又给撞开了,这突然的动静下孟凛的手一抖,差点被烧着了。   “……”孟凛无语地看着进来不敲门的江桓。   江桓进来捂了捂鼻子,“什么味儿?你烧东西呢。”   孟凛拍了拍手,把桌上给收拾了,“你怎么进来又不敲门。”   “我听说今天那个白烬没跟你回来,就没多想。”江桓摸了摸鼻子,“那个,孟凛,我想,想跟你说件事。”   江桓支支吾吾的时候太少见了,孟凛不禁直起身子,他眼神瞟了瞟对面,“小桓过来坐。”   也不知道江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江桓直接过去坐下,“我觉得这件事,还是不瞒着你比较好。”   “嗯?”孟凛理了理方才的情绪,他故作和善:“有什么事情跟兄长说,我给你分忧。”   江桓撑了下桌子,又直起身来,还是有些犹豫:“我,我先问你个事儿。”   “你和应如晦的梁子,还能解开吗?”   孟凛眉眼一落,他想了会儿,还是道:“我和应如晦说起来也没什么大的仇怨,早先在淮北我对他没留什么情面,所以在我这里已经算是一笔勾销,可他,他后来在我着急的时候狮子大开口,岭中就是他要挟着我拿过去的,这就是添的新仇了,这位应大人睚眦必报的心不比我少,小桓,我是说实话,你要是和他打交道多了,难免要吃亏,所以不论他对你说了什么,你还是留上一份心比较妥当。”   “……”江桓无奈地想:孟凛这话怎么也不早说?   “晚了。”江桓挑起眼道:“你这话说晚了。”   孟凛尚且反应了一会儿,“你,你吃他什么亏了?”   “我好像……”江桓支吾得自己都心烦了,他干脆捂上脸,直接道:“我好像看上他了。”   “什么?”孟凛在江桓犹豫的时候把各种可能都想了个遍,这话竟还在他的意料之外,他给惊得站了起来,“你……不是,你是哪种看上?他,他怎么你了?”   江桓早料到了孟凛这惊讶的反应,他依旧捂着脸,“就是……你和白烬那种。”   “你……”孟凛才要张嘴,却又喘了一口大气,他第一反应就是要骂上江桓一顿,可他想到应如晦诡计多端的,肯定是他打了什么坏主意到江桓身上,不然江桓怎么可能会……   这长久的安静实在太过诡异,江桓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你怎么不说话?”   “……”孟凛怨气冲天地道:“我还没想好怎么骂你。”   江桓低声说:“你骂我干什么?”   “我骂你遇人不淑,骂你不长眼,骂你……”孟凛撑着桌子,“你……你要我怎么说你。”   孟凛揉了揉眉心,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生气,今日才刚在秦裴面前说了通求他成全的话,却发现这事易地而处,的确是有些难以接受的,更何况江家,也确实就剩了一个江桓,而且那个人……还是应如晦。   但凡是个别人呢?   孟凛烦死了,秦裴怕是也跟白烬说,但凡是个别的人呢?怎么自己如今还要在江桓面前做这个恶人了。   这事情放在今天之前,孟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松口的,可今日那事放在眼前,他突然就难以决断地说出那句话来了。   孟凛艰难地问:“你和他……还没,做过什么吧?”   “……”江桓没说话。   “你……”孟凛冒了些火气出来,“是不是应如晦哄着你干了什么?他就会说些花言巧语,小桓你阅人无数,岭中哪个人不跟你说几句好话,你怎么能……猪油蒙了心呢?”   孟凛摸着桌子坐下来,可不消片刻,他又一声站起来,“不行,我现在就去找应如晦。”   江桓抬起额角喊了一句:“孟凛……”   其实孟凛这反应江桓心里还有些感动,他一直觉得孟凛是不怎么在乎他的,因为他出去了那么些年,若非没有归处,他怎么会想到回到岭中呢?他要是在乎自己和江家,怎么会舍得离开江家这么多年,又在江家老家主逝去的时候,把江家交给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孟凛说走就走,大半夜地直奔巡抚府上,他是带着江桓一步一步走过去的,路上谁也没说上一句话。   孟凛不想对江桓发火,火气全撒在了应如晦身上,他一脚踹开了应如晦的房门,“应如晦,你给我滚出来。”   应如晦仿佛是知道孟凛会来,他一身衣物完整,端正地从房里走出来,朝着孟凛和江桓有礼地做了个请的动作,还特意朝孟凛道:“兄长久病初愈,在外吹风恐伤了身子,有什么事还请进来一叙。”   应如晦比孟凛还长上几岁,那声“兄长”真是喊得人要起鸡皮疙瘩。   孟凛横起眉目,他不客气地往里走,“担不起应大人这一声兄长。”   应如晦清浅地笑了下,“江桓既是当喊你一句兄长,我自然也应该……”   “应如晦!”孟凛回过头来凶了一句,“江桓没得罪过你,你有什么谋划冲着我来,别算到他的身上。”   应如晦懊恼地摇了摇头,“看来从前给孟公子留下的印象实在有些不堪,如今应某的一腔真心,也难以得到你的信任了。”   “你的真心……”孟凛偏转了头去问,“你看江桓信吗?”   江桓一路沉默,这场景下小声地支吾了声:“我其实信的……”   孟凛的耳力好巧不巧这会儿管用起来,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应如晦,谈谈吧。”   应如晦偏过身,露出了身后的座椅,“请。”   三个人相对而坐,看着应如晦的动作,孟凛先道:“茶就不用倒了,应如晦,我听你说,你对江桓,是如何起的心思。”   应如晦对着江桓茫然的眼神对视了会儿,忽而笑了,“好。”   “不瞒孟公子,我与江桓相识于少时,他于国子监读书,我就曾与他认识,江桓一人孤身在外,读书非他所愿,他在国子监,怕是过得并不开心,但他内心赤诚,对于喜爱之事心中坚定,这与我……”应如晦垂眸了眼,“颇有不同,我感怀他的坚毅,不想他在国子监遭旁人冷眼,因而时常与他相叙,也想改变些他不愿读书的偏见,可相聚时间不长,江桓归家,甚是突然。”   孟凛从前在国子监翻阅到名册,也知道他二人曾是相识,想来应如晦说的就是实话,不过后来的相聚不长,孟凛一想,这事儿好像还是因为自己,自己来了岭中,江桓就从京城里回来了。   “再见面沧海桑田,是我向陛下请愿来岭中任职,其实也是……想来看江桓一眼。”   “这些日子江家主对我颇为照顾,南来北往的事情也是他首肯下来,同我一道督办,连这宅子也是江家给的,到了这个地步,孟公子……”应如晦道:“你觉得应某动心,可是有迹可循?”   如此说来倒也不像假话,但孟凛挑着其中的关键道:“既然如此,应大人就是承认你处心积虑了。”   “处心积虑?”应如晦笑着沉默了半晌,“是。”   “从……淮北开始。”   孟凛冷笑了声,“还真是难以看到你如此实诚的时候,淮北的时候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因而那时就对我多番试探,你替六皇子拿岭中,你也要自己亲自过来,所以感情还是为了我这不通情爱的弟弟。”   应如晦也不反驳,他从容地从桌上倒了杯茶水递到孟凛面前,“兄长明鉴。”燕衫挺   要是换了个其他人,孟凛就真信了,可这人是自己也吃过亏的应如晦,他朝那杯茶水扫了一眼,转头去问江桓:“他说的话,你如何看?”   有人处心积虑地要来喜欢自己,这事解释起来其实并不让江桓觉得讨厌,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兴致来了亲个嘴,最多还在床上滚一遭,喜欢了就据为己有,要是哪天不想要了,也还有好聚好散的打算,他又不是把自己卖给了应如晦,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对应如晦好像生了些朋友之外的感情,就像孟凛对白烬那样。   “我……我不后悔。”江桓英气的眉头皱到一起,反而生出几分凝重的认真来了,“孟凛,我江桓不做后悔的事情。”   “你啊……”孟凛叹了口气,他没什么好说的,再多说他就成了不通情理的大恶人了。   孟凛端过那杯茶,只喝了一小口,然后又放回桌上,“太凉了。”   “应如晦。”孟凛站起来俯视着他,他微眯着眼,不笑的脸上带着冷意,竟是有些阴郁,“若是有一天江桓出了什么事,我绝对会让你给他陪葬。”   “呸呸呸……”江桓坐的位置看不到孟凛的脸,他赶忙道:“你说什么晦气话。”   应如晦却知道孟凛是认真的,他站起来与孟凛平视,“我答应你。”   “好。”孟凛脸上的阴郁消失得极快,他看了倒霉弟弟一眼,然后就要抽身从那房间里出去。   可他走到门边,发现江桓还跟在他身后。   孟凛脸上有些发黑,“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江桓一愣,“我回……我回江家。”   “回什么江家。”孟凛顾自地把应如晦的房门一拉,“都到了他房里了,这大晚上的你还回什么江家……”   “……”   孟凛一个人走在庭院里,他无端觉得有些伤心了,怎么江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了应如晦?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都到了这府上,孟凛想去找白烬。   可……秦裴还在呢。燕陕町   去了就是挨骂……   不管了,孟凛趁着月光往白烬的住处走,挨骂就挨骂吧。   作话:   全是铺垫,这章flag立得过多。(不是所有都会成真) 第89章 信物 “无论是白子焱还是白烬,你有一整个的我。”   几日之后,京城里传来了召白烬回京的旨意。   旨意上不为其他,竟然是为了齐曜的婚事。   传旨来的是个羽林军的小将,从前跟过白烬,他将宫里来的旨意递到白烬手里,还给白烬带了一封齐曜的亲笔信过来。   应如晦拿着那旨意看了几遍,疑道:“这……陛下竟然准了六殿下和萧家小姐的婚约?”   白烬看完了信递到应如晦面前,他脸色有些凝重,“这旨意是太子去求请的。”   应如晦皱了皱眉,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信,“殿下心仪萧家小姐已久,如今求仁得仁本是皆大欢喜,可他从前向陛下求娶的时候惹了陛下不快,闹出了好一阵波折,只好搁置了段时间,但如今陛下不仅同意了,还……还是太子殿下去求来的旨意。”   “难道太子会舍得他的母家在自己和旁人身上摇摆不定吗?”应如晦抚掌道:“我看不见得吧。”   白烬沉默了半晌,他如今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齐恂是仇人已是板上钉钉,这家仇他等了十多年,立下夙愿一定要洗掉白家通敌的罪名,可那事实的真相一旦向当今陛下捅开,白家怕是也不能求仁得仁地洗刷冤屈,但齐恂一日是太子,要想扳倒他就愈发难了几分,为此白烬不得不从长计议。   “或许,他只是想缓和和六殿下的关系。”白烬仿佛自己也不信,他摇了摇头,“只能等回京再看看如何应付了。”   应如晦把信放下,他看出白烬有些心不在焉,也就不和他再深谈,“既是明日动身,白将军就不必在我这里费神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白烬向来情绪浅淡,如今却是从眉眼里漏出了些许落寞,应如晦一猜,觉得他怕是有些舍不得孟凛了。   “也好。”白烬就着桌子起身离开。   而不过半个时辰,孟凛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事态突然,白烬处理着手头的事情脱不开身,因而先让林归去告知了他一声。   孟凛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好像有些发翁——白烬要回京了……   这时间离本来的日子也不远了,孟凛一直在掰着手指头数着归期,算着近期还有几日得以相聚,可这日子忽然就成了具象的明日,突然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其实早做了心里准备,白烬不可能不回京的,哪怕他想过无数次要将他抵在自己身边方寸的地方日日作伴,可他是白烬。   白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国恨、家仇,其中每一个都是重若千钧,连如今的这一趟岭中之行,孟凛都知道那是白烬为了自己而生生挣脱出的片刻喘息。   孟凛从来都知道“成全”二字如何去写,他也没想用什么法子再留住他,何况这不过须臾的分别,白烬又不是不回来,也不是不要他,说是离别太过浓墨重彩,却依然比孟凛想的要难舍难分。   孟凛走到白烬门外的时候,他正在书桌旁将一份份已经理完的公务交给下面的人,略微蹙起的眉头里有些愁绪,做起事来却一点都不含糊,等到面前的人全都一个个离开了,他才抬起头来,看见了孟凛站在门边。   白烬脸上微妙的表情变了好几种,有些局促地先是敛了敛眉,竟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手边像是有些无措,一本拿着的书被他放错了正反,白烬对视着孟凛抿了下嘴,可接着他那皱起的眉心化不开,却是强颜对着孟凛笑了一下。   那笑得还有些难看。   孟凛心里叹了口气,上前走进了房里。   孟凛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说,哭哭啼啼那就太夸大其词了,可他心里的确是有些难过的,他都在想要不自己干脆向建昭皇帝再演上一出死里逃生的戏码,然后再同白烬一起去做个相互扶持的同僚。   还是白烬先拉过了孟凛的手要说话,可他却是先低头呵了一口气,“手怎么这么凉?”   孟凛不仅手凉,额头还出了冷汗,他早就习惯了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撞得他不得安生,孟凛干巴巴道:“不妨事,师父还住在府里。”   白烬心里忽然有些揪心的疼,孟凛的病始终不好,他像捧着易碎的陶瓷,如今还得把这罐子放在自己看不着的地方。   白烬道:“等京城里的事情了了,我就早些回来。”   “每月得空了,我就写信给你,知冷知热,添衣加食,行事谨慎,不……”白烬仔细地想着,“不流连贪耍,忘食晚归,不与旁人厮混,挥霍无度……”   白烬太过认真,惹得孟凛笑了,“小公子像是家有悍妻,管你管得好生严格。”   “家妻管我倒是不严……”白烬给孟凛暖着手,往他指节上捏了一下,“但的确是有些凶了。”   孟凛昂着笑眼,“土匪窝里哪有不凶的,白小将军莫不是后悔了?”   白烬故意地嘴角一落,“悔不当初。”   孟凛反驳之前,白烬轻声道:“后悔没早些把他娶回了家,给我做将军夫人。”   白烬的花言巧语一日比一日精进,竟给孟凛说得脸红心跳,直接连离别的愁绪也要冲淡了,孟凛咳了一声,“这不会也是林归教你的吧?”   “不是。”白烬耳根子有些红,“这是我的心里话。”   “那好。”孟凛的手被白烬拉着,不得发挥,就用头去蹭了下白烬的耳朵,“我给你做将军夫人,但不说全部身家,白将军,你可不能给我个空口白话。”   “唔……信物吗?”白烬想了会,握着孟凛的手伸进他的怀里。   摸上白烬的胸膛,孟凛被他这难得“白日宣淫”的举动吓了一跳,却在他手的指引下触摸到个坚硬的物什。   摸到这形状,孟凛忽地心脏猛跳了一下,一块月牙形的黑色石头系在绳上,握到了孟凛的手里。   “这虽是石头,但由我爹传下给我,上头刻的家训‘忠孝仁义’我怕你不喜欢,所以一直没有给你,可我白家的传世之物,也就剩了这一个了。”白烬展开孟凛的手,和他一道看着这月牙形的石头吊坠,“幼时我一直戴着,直到……直到白家出事,我取下来再也没给别人看过。”   月牙形的石头在眼前晃悠,孟凛忽然听到了耳边朦胧的水声,哗哗流淌的江水裹挟着他陷入黑暗,可在一片黑暗里,有一只手,把孟凛从奔腾的乱流里拉了出来。   孟凛溺水之际艰难地眨着眼,朦胧看见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幼孩赤裸着上身,胸口晃悠着个黑色的月牙,却是这个幼孩,将七八岁的孟凛从寒江里拉了上来。   那是从前他在南朝落水的回忆。   “从前怕你难过,白烬,我一直不敢跟你提及。”孟凛闭了下眼,“你从前……去过南朝。”   孟凛这话问了第三次了,那答案他心里其实已知,头一回没用疑问,只是算着当年的时间,正是白家破落之时,那对白烬来讲,恐怕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白烬捏着那石头发了下愣,“我……好像去过的。”   “第一回离开京城,父亲同我说让我随师父外出游历,那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几年没回过京城。”白烬的眼里眨过了漏出的悲伤,“后来我才知道,师父带我出去竟是避祸,甚至远走了次南朝。”   “只是我那时还小,回忆被后来得知真相的悲伤给冲淡了,如今不记得在南朝的机遇如何。”   白烬不记得了……孟凛温柔地看着他的脸,视线在他眼角下不明显的泪痣上停留了下,也对,那时白烬脸上还没有这粒痣,幼时悲痛,哪里还记得那么些回忆呢?   “小公子行善不求回报,幼时从江里把我捡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白家的幼子,那石头摆在我眼前晃悠了十几年,谁知你都不记得了,但是没关系……”孟凛把遗憾都抛过脑后,一把把白烬抱过去了,“久别重逢的时候,就换了我来给你治伤,这世间的人生际遇,总归是因果相循。”   孟凛至今记得,他在那夜的烛火之下,见着那有些眼熟的脸庞,他那于生死仇恨中浸润的生命忽地松动了片刻,他在秋雨桂花树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在那一瞬,忽地生出了许多活下去的勇气。   冰冷漠然的孟凛在烛光中尝试着笑了许多次,才终于在那个十二岁少年清醒的时候,清泉似的声音带着笑意:“小公子醒了?”   竟在六年之后,毫无瓜葛的两个人,又一次有了相逢。   “我救了你?”白烬诧异地回忆,可他带着歉意,“你落水那次,我的确不记得了。”   “那你可是亏了。”孟凛把脖子埋在白烬颈间,“只有我拥有五六岁的白小公子。”   “胡说。”白烬温声道:“无论是白子焱还是白烬,你有一整个的我。”   “过往,如今,来日,都是你的。”   孟凛忽然鼻子有些酸涩,感觉自己要不争气地流眼泪,立即把那白烬那块石头收进了怀里,“都是我的,什么‘忠孝仁义’我不喜欢,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欢。”   “白烬。”孟凛贴着白烬的胸膛把手探了进去,“你方才给我摸,你的胸口可是好生暖和,你再给我摸摸。”   白烬下意识皱了皱眉,被孟凛摸得有些痒,他胡乱的手实在太过放肆,白烬不得不伸手过去阻止他了。   “别闹。”白烬轻易地制住了孟凛乱动的手,“我不在岭中你最好好好吃药好好睡觉,不然下次见面……”   孟凛挑了挑眉,“小公子果真是好狠的心。”   白烬浅淡地笑了下,这书桌的位置靠近窗户,他抵着孟凛的手往窗上压,那窗户哐然一声就闭上了,随后白烬制着他的手,就这么朝他嘴上亲了上去。   柔软又炽热的爱意淹没在唇齿交缠里,仿佛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离。   作话:   关于一双手把他拉起来的话,其实很早就有这个描述了(大概在梅花宴孟凛写文章那段回忆里面),一直都是当做白烬小时候就救了孟凛   儿女情长之后焉有大义,下一章会有转折。   今天还会更一章   忽然想起之前有朋友跟我说白烬和孟凛的cp名叫:白日梦(白日孟)挠头.JPG 第90章 吴常 “吴常喊了‘小姐’二字。”   春日的尾微风和煦,骑在马上狂奔却是疾风奔袭。   “孟凛。”白烬在那奔腾的马蹄声里回转过头,他对着风里道:“回去吧。”   孟凛隔着不远的距离勒紧了马绳,才终于停下了步子。   他已经追出来好几里了。   这日风和日丽,正是白将军启程回京的日子。   随行的护卫基本留在了岭中,白烬只带了身边的几个人,并不浩荡地骑上了马背,江桓和应如晦都来送他,孟凛身边跟着吴常,也骑着马一路来到了上洛城外。   岭中山势延绵,白烬回京的背影逐渐淹没在群山之间,马蹄声也愈离愈远,渐渐只剩了满山鸟的空鸣。   众人都要转身走了,孟凛却忽然拉过马绳,他翻身骑上马背,竟直接朝着白烬离开的方向,“驾”地一声,羽箭离弦般地追了上去。   “孟凛——”江桓的喊声与吴常上马的动作几乎同时。   应如晦拍了下江桓的肩,“让他去吧。”   吴常立马追了上去,“我去保护公子。”   “何必呢?”江桓叹了口气,“不管追了多远,孟凛还是要回来的。”   孟凛骑在马上狂奔,风声呼啸,路边的山崖与树枝都成了虚影,孟凛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上去,这一路的狂奔或许单单是为了发泄,或许也只为了再多看几眼白烬的背影。   白烬一行赶路走得飞快,孟凛追出了好几里,才在山回路转的时候,追上了白将军的身影。   白烬在马蹄声里回转过头,看见孟凛追上来的那一刻被柔软地戳在了心上,他在风里调转马头,朝着风里笑,“回去吧,孟凛。”   孟凛的马在新修的路上停下,他看着前路上的白烬,又回头看了一眼追上来的吴常,孟凛迎面对视上了白烬的笑,也递还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意。   白烬知道自己再不能回头了,他身后的将士看他,他不能给他们一个不明不白的理由,因而白烬又回转身去,马鞭一挥,再没回望地继续赶起了路。   孟凛也没再追了。   他自嘲地笑了下,“我真傻。”   “常叔。”孟凛从山间的艳阳里呼了口气,“我们回去吧。”   吴常勒着马绳绕到孟凛身后,“公子走得突然,陈玄都没跟上来。”   “是我大意了。”孟凛瞟了眼那马脖子上戴的铃铛,“又让常叔挂心。”   吴常一只手骑马不便,将马绳勒得很紧,“白小公子回去,我也是舍不得的,也知道你,心里不快。”   “不快又能怎么样,难道要我把他绑起来,然后关在江家,让他再也走不了了?”孟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倒是想这样,不太敢。”   “……”吴常有些被孟凛哽住,“有点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孟凛玩笑开完了,对着空气叹了口气,“我从前说的那些远离白烬的话都不作数,但那时想过的苦衷,如今还是一样的,不管我会不会牵连他,白烬的身份志向都不改当初,他此次回京终究是必然,我拦也拦不住,何况我愿与他心意相通,拦着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又何其自私。”   孟凛勒着马往前走,“我还想和他长长久久呢。”   吴常竟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   回程的路有些远,孟凛方才不管不顾,生生奔行了几里路,回转才发觉自己走了这么远,身娇体弱的孟凛才慢行了一会儿,就有了些倦意。   “公子累了?”吴常往前路探了探,“这路上一里小哨,五里大哨,下个路口去看看能不能要来辆马车。”   孟凛推脱:“我自己走的路,常叔不必管我。”   吴常跟了孟凛这么些年,再木讷也习惯了如何才是贴心,他骑马上前几步,在下个哨点就下了马。   淮南到岭中的商道正是快开的时候,路上的哨点用了从前修路落脚的地方,这些日子为妨有人闹事,放的人就多了些,这地方是个大哨,木头盖了几间屋子,屋后的情况看不太清,里头却是挤了几十个人喧闹嘈杂,“大大小小”的喊闹声太过明显,竟是十来个人聚众赌着骰子,只门外站了几个人看着哨点。   外面的人老远就听到了低沉的铃铛声,因而没准备搭理过路的,却见吴常下马走了过来。   外面的几人看清了来人,又往后面瞟了几眼,互相递了几个眼神。   其中一人吐出嘴里叼的草叶,打头问:“阁下有什么事要来指教?”   吴常面无表情地亮出了块江家的令牌,“偶然路过,你们这里有没有马车?”   那人眼前一亮,吊儿郎当的站姿一时正了起来,“有有有,我去同我大哥说一声。”   吴常收了令牌,转头往孟凛那边点了个头。   外头站哨的人进去了几个,剩下的几个人分散开来,各自在路上走了几步。   吴常下马没带刀,他无意识警惕地四处扫了几眼,那进门的人刚去了一会儿,里头的喧闹声立马就停了,有目光往外面注视过来。   刀尖上走过的吴常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他仿佛听到刀身划过刀鞘的声音,那声音扎着耳朵敲打神经,吴常深吸了口气,自然地回转往马边走。   他要去拿他的刀。   可紧接着那刀声犹如银瓶乍破,铮然的出鞘声与吴常下意识的喊声同时响起:“公子快走——”   那站哨的几人身上佩了刀,立马就循声拔了出来,阳光下冷光乱撞,孟凛眼睛与耳朵一齐反应,他立刻就勒住马绳扬起了马鞭。   下一刻一只飞钩好似有备而来,立即飞来勾住了孟凛所骑马的后腿,锋利尖锐的钩子嵌进马的皮肉,白色的马腿上立即涌出了殷红的血。   一声马的嘶鸣横空哀响,那马前蹄高高扬起,后腿却受了伤,难以支撑的马腿朝前一弯,高大的马立即偏身倒去,以朝前奔跑的姿势摔在了地上。   孟凛心道不好,可他无处可逃,像只断羽的青鸟结实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孟凛护着尾椎骨偏了身,但着地的左肩连带着一边的胳膊立即疼得快要没有知觉,孟凛大脑里嗡鸣了一声他才恢复神智,他晃了晃脑,才看清了眼前瞬息万变的场面。   方才站在外面的几人分散开来,一半朝着吴常拔刀冲了上去,另外的几个人拉起飞钩,合力嵌进白马的后腿,将孟凛生生拖了下来。   孟凛顾不得疼,他立即滚了一圈到马边上,在那些人围过来的片刻时间,撑起右手在马上摸到了根响箭,他火折子寻得手忙脚乱,忍痛用那快要没有知觉的左手,一道把那响箭放了出去。   崩然一声炸响的响箭在岭中山林里响起。   孟凛喘上一口气的时候,心里却是焦躁极了,常叔双拳难敌众手,自己不过是个拖累,这场景下如何才能逃生,又是谁要害他?   孟凛想着如何言说能与面前的人虚与委蛇,可他抬眼的时候对上了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看上那张脸的时候他几乎是眼角一跳,“石,石七?”   石七——被孟凛关在岭中一年,受了酷刑折磨又被他放回孟明枢身边的那个南朝暗卫。   石七疯狂地朝孟凛笑了下,“四公子好记性。”   吴常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那屋子里的人也提刀涌了出来,他手无寸铁,只能用拳头作锤,吃力地在打斗里夺来把刀,然后在重重围困里朝孟凛的方向寸步难行。   拉孟凛下马的几人朝他身侧走了过去。   孟凛从马上拔开剑撑着起身,他怒目横起了剑,“你们是孟明枢派来的,他要杀我?”   石七知道孟凛的身手,他步步逼近地几招击溃了他,冷然道:“王爷给我一百人,让我不论如何来找你,可岭中当真是不好进,光是进来加上夺得这个地方,人就折损了几近一半,本来是想岭中开路你来巡视再动手,可今日刚巧就碰上了你。”   孟凛的剑给夺得干脆,来人毫不留手,立即扭着孟凛的手向后折去,扣着他的肩骨把他往地上按,雪亮的长刀横到了他的颈侧,丝毫不给他逃脱的余地。   孟凛枉然地挣扎着,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他许久没生出过这种无力,耳边的砍刀声从人群里传来,他那位置只能看到吴常的衣角。   自己已经在人刀下,孟凛却在担心吴常。   “别挣扎了,四公子。”石七的刀划过孟凛的颈侧,却没伤他。   孟凛的手死死攥着,他咬牙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石七视线随着刀的方向闭上了眼,耳边就响过了孟明枢的声音——   “石七,你恨他吗?”   石七低下了头,“属下不敢。”   “我不要你不敢,我要你恨他。”   石七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谁的身体能历经刀凿斧刻没有怨气,他嘴里的“恨”几乎呼之欲出。   可孟明枢接着道:“可孟凛是我的儿子,你不能杀他。”   “但是你可以杀另一个人。”孟明枢把手放在石七头上摸着,他冷漠地挑起眼来,“孟凛要是不想回南朝,你就去杀了另一个人,他叫——”   “吴常。”   石七手里的刀哐当丢在孟凛眼前,他接过了一把大弓。严扇霆   “王爷要接四公子回朝,却吃了闭门羹,因而……”石七拉过大弓,把一支箭架在弓上,然后对准了人群的方向,“王爷的意思,不计得失,要让四公子亲眼看着,吴常死在你面前。”   “不要……”这话说得孟凛几乎崩溃,他忙乱地看着人群的方向,他在那脖间的冷铁下不断摇头,“不要!”   “孟明枢要我怎样?!”那砍刀在孟凛摇头的时候划过脖颈,他脖间已经见了血,他慌忙不迭地说着:“他要我回去吗?我跟你回去,我回南朝,你别,你别……”   孟凛失声哽咽,从前如何也不愿同意的话被他轻易地恳求出了口,他看不到人群里的吴常是何模样,可双拳难敌,常叔本就……没有胜算。   “晚了。”石七的目光聚在箭尖,“四公子,从前是人为鱼肉,你为刀俎,这一次……”   倏然一声长箭射出,在那砍刀声里发出了没入血肉的一声低响。   那长箭直接没进吴常的胸膛,他手里的动作一停,身后立即一把砍刀穿透刺了进来,吴常的嘴里奔涌吐出一口鲜血,几十人手里的刀并不停歇,胸膛没入的刀越来越多,砍过的伤口从他的前身、后背与四肢蔓延,在他神志清醒之时几乎将他活剐。   “常叔——”孟凛这一声几乎咆哮,他眼底立马红了,不顾肩骨作响地死命挣扎,那脖间的长刀划过越来越多的伤口,细细地渗出越来越多的血。   孟凛仿佛被当头棒击,正午的阳光落在脸上,几乎有些灼热的痛感,孟凛才发觉自己脸上胡乱流下了两行泪,他身体和心里都痛极了,“我饶不了你……”   孟凛切齿一般地对石七张开了凶狠的獠牙:“石七,我饶不了你!”   接着一口鲜血从孟凛嘴里喷薄而出,他那喉间满是血腥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喉间与鼻腔,他大口吸着空气,眼前都有些迷蒙了。   石七冷然看了一眼孟凛与满身是刀的吴常,他轻飘飘地后退了步,他其实知道自己报不了仇,也泄不出恨,他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石七朝着人挥了挥手,“撤吧。”   人群散开,趴在地上的孟凛才看清了吴常的全身——吴常手里的刀还撑在地上,可他早已不用撑地了,他身体前仰,没入身体的刀杵在地上,竟是完整地将他支了起来,从刀尖与刀柄流下的血汇出了满地,吴常几乎万箭穿心般地半跪在血泊里。   孟凛绝望地大喊了一声,他狼狈地要往吴常身边去,可他吃力地站不起来,多年不尝困苦的孟公子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吴常身边爬过去。   “常叔……常叔……”孟凛抹了一把嘴边的鲜血,他看到吴常还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吴常的手只能艰难地颤动一下,可他竟在这时候,朝着孟凛露出了一个滑稽的笑,他用力地动着嘴,像是说了两个字。   孟凛哭得几乎失神,他隔着几步再也没有力气了,他分辨出吴常说了什么,他哭得更凶了。   吴常喊了“小姐”二字。 第91章 生死 “后退只能任人欺凌,这一次,孟凛绝对不会再退让了……”   “阿凛,阿凛。”银铃般的笑声在孟凛脑海里盘旋,他竟然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五六岁的孟凛个头不大,却从先生那里学来了端方的仪态,他从高椅上跳下来,给背后笑盈盈的母亲行了个礼,“母亲。”   那时的宁素素除了挽起的发髻与得体的衣物,活得还有些像个宅门关不住的少女,她拉过孟凛拱起的双手,把他的手翻了过来,然后神秘地把个什么东西到孟凛的手上,“这是你常叔送你的。”   钝感的触觉落在孟凛手上,他微微皱了皱眉,可在宁素素翻开手的时候,孟凛忽然眼睛一亮,“是木雕!”   宁素素笑着眨了眨眼,“你家常叔说你每日读书辛苦,给你做了小玩意来玩。”   那木雕刻的似乎是个小动物,趴在孟凛小小的手上,显得可爱极了,孟凛那个父亲连见上一面都难,平日没有人给他东西玩,孟凛的眼睛盯着那个木雕,“这是只小狗吗?”   “这是……”宁素素脸上笑意一凝,“这明明是只马。”   但宁素素又清了清嗓子,“你家常叔是想你如同野马奔腾,不受这世俗的约束,万顷原野长空,没有地方是你不能去的。”   孟凛心里觉得冒昧,却又一时被这世俗之外的话给惊住,他小心地把那小木马揣进袖口,“是我妄言,我去,我去亲自拜谢常叔。”   “唉——”宁素素伸手拦了下孟凛,却又觉得不当拦他,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你去吧。”   孟凛不懂母亲这反应,只哼哧地四处跑去找着常叔,最后才在后院一堆木头渣子里找到了还在刻着木雕的吴常。   吴常见到孟凛过来还慌张了下,他生硬地把手背过去,“小公子……”   孟凛跑过去拉了拉吴常的衣袖,“常叔辛苦,我去给您倒杯茶水。”   然后吴常就看见孟凛转身去倒水了,他却在原地愣了半天,生生等到孟凛倒水回来。   孟凛把水端到吴常面前,“常叔请用。”   吴常呆愣地在身上擦了擦手,然后把背后的手露了出来,他不小心就给孟凛全看清楚了,孟凛竟然五六岁的时候就有了小心思,他故作惊讶道:“常叔方才是在刻木雕?”   吴常再缩回去也是无用,他摸了摸头,“是,想给小公子做点小玩意儿。”   吴常手里的木马已经刻了大概了,比方才宁素素给他的要像马多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活灵活现,孟凛忽然明白了方才宁素素拦他的深意——原是宁素素藏不住秘密,拿了个没刻好的就来给了孟凛。   孟凛把衣袖里的小马儿捂严实了,对吴常一脸惊喜道:“常叔好生厉害,这马刻得可算是活灵活现。”   吴常笑得有些傻气,“公子喜欢就好。”   “喜欢。”孟凛接过吴常喝完的水杯,“自然是喜欢的。”   吴常笑了笑,继续低头去刻着木马,吴常耍刀的手十分灵活,但刻起木雕可算是个门外汉,从旁边的木头渣子,也能看出他已经刻了好些遍了。   有些话孟凛不便说出口,可他知道吴常刀功非凡,理应是威风凛凛的,却愿意给他一个小孩子生疏地做着木雕。   连他的亲生父亲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孟凛心里感动极了,他想:我以后一定要对常叔好。   对常叔好……   孟凛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钝痛,整个人都是天旋地转的感觉,他深深地呼了口气,突然醒了过来。   他做梦了——他梦到了吴常,那时的吴常还双手俱全,给他做小马儿来玩。   可现在……孟凛猛然睁开了眼。   他喃喃地喊:“常叔……”   “第二十八声了。”江桓在孟凛的床边耷拉着眉眼,叹着气道:“他都喊了二十八声常叔了。”   王禁之从孟凛胸口处拔下一根银针,才深深地呼了口气,“人应该是醒了。”   江桓立即就凑了过去,喊了一句:“孟凛。”   孟凛脑子里全是乱的,他觉得身体哪一处都疼,左肩右手好似断过,胸口更像是压了块巨石,呼吸起来都觉得有钝刀子朝他的五脏六腑来回割过,喉间干涩得快要冒火,疼痛从他喉间传来,连张嘴都变得有些困难。   可孟凛醒来第一句话依然是:“常叔呢?”   江桓伸过来的手立刻停在原地,他难以启齿地动了动嘴,不禁闭上了眼。   孟凛眼前的血色一时又涌了起来,他脑海里来回闪过吴常被万箭穿心的场景,他哑着声音问:“常叔是不是……没了?”   孟凛这样子有些骇人,王禁之觉得没眼看,顾自走开去写药方了。   围在床边的还有陈玄,他“扑通”一声就朝地上跪了下去,低着头艰难道:“属下去迟了。”   这场景下没人说话,应如晦只好沉声道:“孟公子节哀。”   孟凛的心沉到了底,他的手在床上攥紧了,眼睛却直视着头顶上的床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白色的床幔,眼里依旧带了血色。   许久孟凛闭上眼,一行清泪从两旁滑下,他松开手,也睁开了眼,“让我去见见他。”   孟凛昏迷了两天两夜,江家的灵堂早已经搭起来了。   吴常身上的刀箭是江桓亲手一把把一根根拔下来的,江桓自诩铁骨铮铮,他竟头一回在这血肉之躯面前也有所动容,鲜血染红了他的手,他替吴常闭上了双眼,带着他和昏迷的孟凛回了江天一色。   孟凛在灵堂外就跪下了,扶着他的陈玄也一道跪了下去,从门外到屋里的距离,孟凛一步步跪过去的。   吴常死了。   孟凛并非是个自欺欺人的人,那跪过去的一步一步里,他早已接受了这生离死别的事实,他见过许多次杀人的场景,他甚至在杀人满门后看着血色和火光全身而退,可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的亲近之人死在他面前了。   上一次至亲死在他面前,还是……还是他相依为命的母亲。   那一次孟凛被吴常带着离开南朝,他在无数极端的情绪里对着一堵白墙痴坐了三日,不吃不喝,他几乎没了生的希望,本就虚弱的少年差点在无尽的黑暗里追上母亲的步子。   只是那时他还不能追随母亲而去,他要留着一口气将母亲的大仇报了,才有颜面去见她。   孟凛的那口气支撑着他杀人放火,燎了赵家满门的性命。   而那往后……往后他又遇着个人,这才贪图起活着的滋味来。   可如今,吴常死了。   他与吴常,并无血缘亲疏可言,可在他发了疯寻不到母亲时,在他蒙了心要与虎谋皮时,甚至在他要重新做一回人的时候,吴常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比起那对他利用算计的亲爹,吴常才更像他的爹。   这个爹像块怎么也挪不走的大石,为他无言地遮挡了大风大雨,却从来不与他吐露半分自己的情绪。   孟凛跪在吴常的灵堂前,满堂高挂的白绫像是给人胸口上束缚起一圈一圈的绳索,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孟凛朝吴常的灵位磕了一个头。   他闭上眼就能再想到那日吴常被穿心的场景,吴常死前还死死盯着他的眉眼,他眉目里锁了几十年的愁绪却好像一朝烟消云散,平白多出几分释然似的。   这份释然更是戳得孟凛无处躲藏地后悔起来。   “那日我不该骑马出去……”孟凛不住地想:“我也不该,不该让常叔去问马车……”   “不对。”孟凛更多地往后想起,“是我不该抓了石七,不该折磨他在他心里种下仇恨的种子,哪怕是杀了他我也不该放他回南朝……”   “我不该去试探孟明枢……”   孟明枢……   孟凛心里真的好恨。   “王爷的意思,不计得失,要让四公子亲眼看着,吴常死在你面前”——孟明枢这是在警告他,是在惩罚他,是在高傲地提起剑来,正大光明地戳在他的心口。   孟凛不过是不想回南朝,孟明枢就要如此告诉他,我等着你来取我性命。   疯子,孟明枢他就是个疯子。   从前因为母亲的遗愿不让他回南朝,因此就算孟明枢逼他离开朝廷,孟凛也没有再报复过他,可如今孟明枢步步紧逼,已经到了他退无可退的地步了。   后退只能任人欺凌,这一次,孟凛绝对不会再退让了……   岭中的天变得极快,昨日的艳阳今日竟乌云漫天,应景地下了一场雷鸣暴雨,张牙舞爪的闪电带着惊雷,仿佛要吓走不愿离去的冤魂,而骤雨冲洗着难以洗掉的血色与污秽。   孟凛羸弱之身,在灵堂里跪了三日。   江桓过去点香的时候查看了下孟凛的情况,他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这个虚弱的病秧子,在灵前再没流过一滴眼泪,他那模样,让江桓想起了十年前刚从南朝离开的孟凛。   那日黄昏,雨已经停了,树枝上低落着豆大的雨滴,西边却罕见地烧出一大片火烧云来,红得像是浸了血。   陈玄几经考虑,他走进灵堂跪在孟凛身后,“公子,南朝那边……又来人了。”   孟凛的脸被灵堂的火晃得有些阴森,他颈上伤口未愈,说话低沉:“他们怎么说?”   “还是……还是说接公子回南朝。”但陈玄立马就抓住手边的刀,恨道:“属下去杀了他们。”   “慢着。”孟凛略微偏了头,拿余光冷冷地扫了陈玄一眼,他嘴里停顿了片刻,“你去跟他们说,把石七活着交给我……”   孟凛阴郁地抬起了眼,“我就跟他们回去。”   作话:   岭中篇接近尾声,阿凛就要去南朝搞事业了   关于常叔看着孟凛的眼睛,其实是因为孟凛和他母亲的眼睛很像,但是这会幻视哈利波特和斯内普,怕被说融梗就没有写到正文里 第92章 万箭 “谁若射中了他的要害,必然严惩此人。”   第二日一早,孟凛将三炷香插在吴常的灵前,终于从灵堂里出去了。   清晨的天光尚不晃眼,孟凛却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眉,他接过陈玄递过来的一碗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陈玄接回药碗的时候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公子”,孟凛却摇了摇头,他揭下脖子上包的纱布,露出其上已经有些结痂的伤口,他带着些强撑的意味,好似微微吐出了一口郁结于心的气,然后一步步地往外走了出去。   江天一色的门外清了场子,孟凛一身素衣在一众护卫下站在门口正中,注视着几个南朝来的人推搡着五花大绑的石七到了江府前。   “拜见四公子。”为首的那人潦草地拱手行了个礼,把石七往前推了几步,“人给你带来了。”   孟凛表情冷漠,他在台阶上微微颔首,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意思,打量了下被推向前的石七,石七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结实的布团,看着孟凛时眼里好像带了许多的不甘。   孟凛看他的眼神冷得有些不屑,他微微抬手,后面的陈玄立刻举着刀上前几步,抓着石七后脑勺的衣服把他拖了过去,随即一脚踢在他的膝窝处,按着他跪在了孟凛面前。   石七吃痛地闷哼了几声,南朝那几人视若无睹,只道:“四公子,人既然已经交了手,您答应王爷的事情……”   “你家王爷心急。”孟凛朝下走了一个台阶,“我明日就启程去南朝。”   来人拱了拱手,“那我等就先去回禀王爷,在南朝恭候公子大驾。”   “回禀王爷……”孟凛视线扫了那几人几眼,手里的动作缓缓碰到了陈玄的刀柄上,长刀出鞘的声音在他手下极缓,却是随着这个声音,周围的护卫立马“唰唰”拔开了刀剑。   孟凛眼里闪着刀光,又把陈玄的刀给插了回去,他冷淡地朝面前的打斗说了一句:“既是回禀,回去一人也就够了。”   鲜血溅红了江府门口的地板,南朝那几人寡不敌众,惨叫声里只留了方才站在后面的一人,他在尸体上退了几步,睁着眼见孟凛朝他走近过来,腿间一软,拎着刀跪在了地上,又仿佛在生死间喘了一口气。   孟凛疏离地对他挑起眼,“你家王爷问起来,就说他们方才对我言语不敬,被我杀了,我既是你家公子,让你跪一跪,也是应当的。”   那人忽觉后脊一凉,仿佛面前站的是自家王爷,他结巴地回了句:“是……公子……”   “放他走吧。”孟凛转身,当真饶了他一命。   然后孟凛才到了石七身侧,他的手落在石七肩上拍了下,“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石七,几日前你就料想过这场面了吧。”   石七瞳孔一动,那不甘心的眼里忽地黯淡了许多,他的确早想到了这结局,孟明枢早说过他不能杀了孟凛,可自己杀了孟凛身边的人,他不死,自己还有活路吗?他一生都在为孟明枢卖命,这一刻竟也甘心做了这个棋子,他不吭声地跪在地上,正有方才的血迹流到了他的脚下,石七闭上了双眼。   “早先没让你死了残了是我失策,如今怕你轻易死了……”孟凛穿着素色的白衣从石七面前走过,再用那双深潭一般眼睛审视了一遍石七的模样,他眯了眯眼,“你这牙就先不要了吧。”   孟凛话音刚落,陈玄手起刀落,用那刀柄直接朝石七的嘴上撞了上去,分毫不留情面的撞击砸在人的脸上,被堵住嘴的石七依然从嗓子里发出了声哀嚎,整个人吃痛颤抖着要蜷成一团,旁边立刻有人过来按住了石七,陈玄把他嘴里塞得严实的布团拿出来了,浅色的布团渗满了血,带出了几粒生生撞掉的白牙。   孟凛拂袖转身,“等咬不了舌头了再带进来。”   走上台阶到进府的几步,孟凛几乎听着石七的哀嚎一句一步,可他面无表情,半点愉悦的情绪也没有,像是只听着刺耳的乱叫,凭空惹人心烦。   他直接走到了江家的高楼,高楼建在练武场前,楼上的栏杆里面置了桌椅,正是围观的好位置,孟凛坐进了二楼的栏杆里。   那桌上摆了酒杯,孟凛从酒壶里倒了杯酒,然后捏着杯子朝灵堂的方向对空气里碰了个杯,随后将酒洒在了地上。   不消片刻,陈玄拖着口吐鲜血的石七过来,直接将人丢在了场上。   孟凛偏头杵在桌上,他朝陈玄抬了抬手,“给他解开绳子。”   这距离声音有些听不太清,陈玄却马上领悟到孟凛的意思,掰着陈玄的手割开了绳子。   石七嘴里的血还在止不住地流,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更没有力气逃跑,他在满脑子的疼痛里往四周看了眼,他又落进江家这个深渊里,他还得死在这儿。   等到陈玄放开瘫软的石七走下练场,孟凛才坐正往前倾了身子。   孟凛并非喜欢看人痛苦不堪,他知道石七不过是受了孟明枢的旨意,可动手的石七必须死,即便以此慰藉不了吴常的在天之灵,也抚不平他心里的恨意和后悔。   隔着距离,他再与石七对上了眼,孟凛眼里的阴郁带了残忍,他见着鲜血一点也不心软,他朝走上来的陈玄示了意,陈玄立马会意地加大了声音,朝着高楼上喊道:“公子有令——”   一声令下,满楼立即响起了机杼的声音,高楼上层层数名弓箭手排开,寒光凛冽,对准了练场正中的石七,搭上的羽箭尾部染了颜色,像各色的鸟羽蓄势待发。   石七眼里闪进锋芒,他浑身猝然一颤,人的本能面对死亡就要后退,他挪动着手脚就要起身。   陈玄亲手搭起了一支羽箭,在石七逃跑的时候猝然射出,那箭擦过空气,直直射中了石七的大腿,惨叫声里他刚爬起的腿单膝跪地,整个人狼狈地撑在了地上。   陈玄冷冷地开口喊道:“谁若射中了他的要害,必然严惩此人。”   出弦的箭随着陈玄的话音落下,代表各色的羽箭从高楼上射出,恍若雨点哗哗地落在石七的身上。   哀嚎声几乎震响了整个江府,避开头和心脏的位置,石七的四肢被羽箭穿透,几乎被射成了刺猬,铺开的鲜血流了练场一地,场面让人见了倒吸一口凉气。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就用原本的万箭穿心来还上。   这场景下孟凛蹙了蹙眉,可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他知道孟明枢还活在世上,挑衅着他等他做出怎样的反击,他会和他不可避免地走到父子相残的地步。   可他算哪门子的父亲……   孟凛念着“常叔”的名字,然后撑在桌上闭上了眼。   这一闭眼,陈玄再喊他的时候,发现孟凛已经昏睡了过去,他实在太虚弱了,受伤又不分日夜地跪了几天,不过拿药吊着一口气,心里的事一落,就再也撑不住了。   石七在练场上流着血,无人给他收尸,唯有在清醒的疼痛里缓慢地死去。   而孟凛在摆弄中才终于沉沉睡去。   孟凛这一觉却睡得并不心安理得,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梦魇撕咬,他置身水火,无人把他拉起来,也无人带他离开,面前横亘着一座大山,他无法翻越它,也无法逃离此处。   可孟凛忽然从心底里喊了一声“白烬”。   他那压抑的胸膛仿佛渡入了口气,一双手拉着他从水火交融的地狱里逃离开来,他顺着那双手仰起头来,他看见了白烬。   可孟凛心口一涩,他对着白烬说了一声:“对不起。”   随后孟凛才从梦境里醒了过来,他下意识摸到了戴在脖子的月牙形石头,坚硬的触感从胸口传来,孟凛终于安心地有了些活着的感觉。   原来算上今日,白烬离开岭中,还不过五天。   孟凛给自己探了个脉,然后自嘲地笑了笑,他竟没有在此刻病得一发不可收拾。   孟凛披上衣服起身的动作好像惊动了外面,陈玄这几日也是不敢闭眼地跟着孟凛,他立刻进来了,“公子醒了?”   孟凛在桌上倒了杯水润了润嗓,“什么时辰了。”   “公子睡了小半日,现在差不多是晚饭的时辰,可是要吃点什么?”陈玄觉得那日去迟,一直心中有愧,如今比从前还要体贴入微,“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无妨。”孟凛揉了揉眉心,“陈玄,你回去休息吧。”   陈玄一怔,孟凛抬头道:“这几日你费心颇多,怕是比我还要劳心劳力,你先回去休息。”   “公子……”陈玄张了张口,忽地跪在了孟凛面前,“请公子责罚我的过错。”   孟凛沉了沉眼,“并非你的过错。”   “陈玄。”孟凛缄默了会儿,站起来做了个拉他起身的动作,“我明日启程去南朝,你可愿,和我同往?”   陈玄依旧跪着,却抱拳道:“属下必然万死以赴。”   孟凛叹了口气,他维持着那动作,“陈玄,我从前同你说的,你可还记得?”   孟凛在他的思索中道:“我没有想你为我送死的打算,今日不曾有,以后也一样。”   陈玄抬了下头,“属下记得,诸事都要听公子的行事。”   “我同你说个故事,唔,说个猜测……”孟凛背过手去,“若是有一天,你亲眼见着我遭人迫害,即将身陷囹圄,可我早先吩咐,我若是没有命令,不许你轻易动手,可我眼看着要死了,救我还会让你落入险境,你救还是不救?”   陈玄想也不想,“自然应当相救。”   孟凛摇头,“可我并未让你救我。”   陈玄不懂,“但公子的性命……”   “我的性命固然重要,可我并非不能坦然接受死亡。”孟凛说话间咳了两声,“舍生取义……我这样的人本不是会为了大义而献身的人,可不过两相比较,比我性命重要的事,其实尚且有许多,我行事多有抉择,你莫要忤逆我的心意便好。”   “而且……”孟凛把手拍在陈玄握起的拳上,“你的性命又何尝不是性命。”   陈玄喉中一涩,他忽而不知如何言说,他眼里的孟凛并不在乎旁人的生死,可如今却又觉得他仿佛站在生死的尽头,支起了一扇来往的大门,好似要将他阻拦在地狱的外面。   “不必多说,明日还要赶路。”孟凛又坐了回去,他又问:“我睡之时,应如晦未曾来找过我吗?”   陈玄愕然回道:“有的,公子是……如何知道的。”   “我与他还有事要说分明了。”孟凛又示意陈玄起来,“你让人去叫他过来一趟,你先下去吧。”   “是。”陈玄起身退了出去。   作话:   下一章岭中篇收尾,又两点了呜呜好困 第93章 交代 “这一夜烛火长燃,星河遍野,江府的灯在天亮一刻才渐渐熄灭。”   烛火摇曳,已是入夜时分。   应如晦走到孟凛窗前,看到了他被烛光照出的大致轮廓,心里忽而有些复杂——他和孟凛从前的恩怨说不分明,自己起过利用的心,孟凛更是没把他的性命当回事过,可如今他站在此处,知晓了孟凛的出身背景,心里竟然少见地生出了几分怜悯,即便他知道孟凛并不需要。   “孟公子。”应如晦敲响了房门。   孟凛正坐在书桌旁放下笔,把几封写好的信收进了个锦盒里,他抬起头,“进。”   应如晦从外面进来,他轻声阖上门,“白日不便打扰,倒是夜里叨扰了。”   “应大人客气。”孟凛并未相迎,他挪开锦盒在书桌前坐正,“只是明日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无暇与应大人于唇舌之上多费功夫,既是应大人找我,不妨开门见山。”   “好。”应如晦拂了拂衣袖,视线正盯着孟凛平静的表情,“我听江桓说,你答应让他陪同你去南朝。”   孟凛收拾纸笔的手间一顿,“是,小桓担忧我的安危,想要陪同我一道回南朝。”   “不可。”应如晦皱起眉头来重复,“此事不可。”   “为何不可?”孟凛把手合着放在桌上,他好整以暇地抬首道:“难道应大人,愿意亲自陪我去南朝?”   应如晦的眉蹙得更深了,可他的话哽在了喉间,孟凛……还是从前那个孟凛。   他明明知道应如晦不可能将此事应承下来,应如晦一介朝廷命官,又出身世家,若他没有皇命私自前往南朝,定然逃不过一个通敌的罪名,此事一旦被人知晓,立刻就会有无数人戳着他的脊梁骨要将应家满门抄斩。   孟凛在应如晦的沉默中轻笑了声,“应如晦,你觉得我此次回南朝,是在送死?”   应如晦何时都能想出最妥帖的回法:“孟公子深谋远虑,足智多谋,应某自然希望你得偿所愿。”   这话实在太漂亮,孟凛笑着摇了摇头,“所以应大人还未回答,是否愿意替小桓承担此去南朝的诸般险阻。”   “孟凛。”应如晦盯着他的笑眼:“我力所能及之处,定然会尽力保全江桓的安危,可……你知道我去不了南朝,正如同白将军也不便参与其中。”   孟凛像是失望,笑意全消失在了嘴角,“如此就没得说了,我已交代了江家的诸位长老,岭中的事情自然会有人同你对接,至于江桓……”   应如晦把手撑在了桌上,他叹了口气,“你想试探于我,其实我大可说句愿意,由此打消你的疑虑,孟凛,你看江桓如此之重,我不信你会真的让他置身险境。”   “是吗?”灯烛下孟凛的脸变得柔和了些,可他眼底带了丝锋利,“你猜我会心软,但实际上,我本来的打算,就是想逼你同我一道去南朝,江桓早已不是稚子,其实早不必我来挂心,也用不着你来护卫。”   两人在寂静的空气里对峙,应如晦微眯的眼里映进了旁边烛火的火苗,他几乎要相信孟凛这话是认真的了。   “可惜了。”孟凛终于松口道:“他也舍不得你去涉险,我可以不顾惜你,却不得不顾惜他。”   孟凛眨眼间垂下了眼,“应如晦,你其实应当感谢一番白烬,我从前并没有如今这般心软。”   说到白烬,孟凛心里不可避免地动了下,因为白烬,他竟做惯了爱屋及乌的事,他乐意因为白烬而改变对世间的淡漠,或许只因与白烬相处时一缕阳光落在他的身畔,他忽然也想从那明媚里触及到这世间所有的风花雪月了。   晃动的烛火下,应如晦的眉心终于展开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递到孟凛面前,“兄长此去艰险,我没有旁的东西相赠,或有一物,想给你……添些筹码。”   孟凛听到“兄长”,还是起了鸡皮疙瘩,可他看清那东西,略微有些惊讶,“应大人这是何意?”   那桌上放了一块赤红色的令牌,十分小巧,上头只有个“晖”字。   孟凛大致猜得出这令牌做何用处,六皇子齐曜身边的暗卫,唤作“晖影”。   应如晦收回手,“在孟公子心里,我此来岭中,不正是图谋不轨吗?”   “南北两朝皆有图谋,此事我心知肚明,你家殿下在南朝埋些暗线,的确不足为奇。”孟凛摸过那块小巧的令牌,“可把这东西交给我,应大人,你何时如此信任我了?”   应如晦眼里含了点笑,“从来是孟公子对我不轻易言信,我可是一开始就递了诚意,你我同朝为官也并非一日两日,为殿下做事也是你亲自应承,何况,白将军信你。”   “白烬信我……”孟凛心里柔软地念叨了句,连带眼里的锋芒也淡了,他淡淡道:“可我此去为了私仇,并非为了大义。”   应如晦从善如流道:“南朝的晖影已蛰伏多年,如何使用全系孟公子心中所想,应某绝无相逼的意思。”   孟凛心里不过踌躇了一会儿,没有白捡便宜不要的道理,他将令牌捏在手里,“如此多谢。”   再聊了一会儿,应如晦就要离去,孟凛在他转身的时候,终于温声添道:“应如晦,你好生对待江桓。”   应如晦浅笑着同他点了个头,“兄长放心。”   “……”孟凛还是不禁骂了一句,“下次再喊兄长我把你赶出去。”   关门声响起,孟凛摩挲着那块令牌,放进了衣袖里,他盘算了下时间,该是下一个人来的时候了。   不消一会儿,江桓推门进来了。   江桓少有地在孟凛面前收起炸毛的脾气,还耐心地给孟凛倒了杯茶递过去了。   “孟凛,你真,你真不要我陪你去南朝?”   孟凛深谙打消他这想法的办法,接手道:“我让你去了南朝,然后任由应如晦图谋我江家的家产吗?”   “……”这话的确比说担忧他安危好使,可江桓还是嘟囔道:“应如晦他不会做得这么过头。”   “应如晦我方才见过,不想说他。”孟凛心里即便是乱,却也捋出了头绪,他如今放不下的人屈指可数,在这情分上的弟弟面前软下了声音,“又要走,我很抱歉。”   江桓嘴角动了动,此刻动容实在太过矫情,可心里还是难受的,“你……记得保全自己。”   “我的安危你不必挂心。”孟凛安慰似地拍了拍江桓的肩,“孟明枢大费周章让我回去,决计不会让我轻易死了,他知道我心中不忿,却执意此刻让我去鸡蛋碰一碰石头,不可能只是想溜我玩些幼稚的把戏,暂且应当不会对我动手。”   “所以我不担心自己,但我有些担心你,担心……白烬。”   听到自己放在白烬前头,江桓也就不想和他计较许多,“你有什么事想交代我尽管说。”   “江家在你手里我很放心,我虽同应如晦从前有过节,却也承认他的靠谱,唯独……”孟凛眼里不自觉有些发涩,“唯独白烬一个人身在京城。”   孟凛尽量语气平和地说着:“常叔的事他理应还不知道,可常叔一样看着白烬长大,他若知道了,必定心中不忿,坐立难安,但他有要事在身,朝中有我与他必定要除却的敌人,是有虎狼在侧,我不愿他为此分神回来,因而当前,我不想让他得知此事,添上,添上我去南朝……”   孟凛觉得心口微微泛疼,他其实早答应了白烬不再不告而别,也不再置身险境,也知道以白烬的性子得知此事,必定不会拦他,可见到白烬伤心孟凛心中不忍,所以……   “所以有件事,我想交代于你。”孟凛拿过书桌上的锦盒,在江桓面前打开,“其中有三封信,前两封是本月写好了,打算寄给白烬的家书,而余下一封……是何时这事瞒不住他,再想你移交给他的,他看了信再想罚我骂我我都无话可说,可若他并未发现,随后几月的书信,我也会从南朝送来。”   孟凛将锦盒递交给江桓,“小桓,还请你帮了兄长这个忙。”   江桓觉得心里好生难受,再凶猛的人有了软肋,也能露出一副柔软的样子,孟凛同从前还是有了千差万别,如今此情此景,他并非不能理解孟凛对白烬的感情,再多的情谊偏颇也在孟凛的柔软面前偏过了称来,他一想,自己其实并没有非要给白烬脸色的偏见,恩恩怨怨,大多都是平日里强加上去的。   江桓收了锦盒,对着夜色里的孟凛答应了下来。   这一夜烛火长燃,星河遍野,江府的灯在天亮一刻才渐渐熄灭。   天光洒在江府高挂的白绫上,明艳的阳光驱不散丧葬的沉闷,随着送葬的队伍往城外去,一辆缓缓移动的马车,也从江府驶出,从上洛城门出去了。   这一次离开,孟凛没有带许多人,走得极其安静,他出门之后没有回望江天一色的家门,也没多看一眼岭中的山色,他依旧穿着一身素色的白衣,闭着眼,朝着南朝的方向去了。   而正是这一日,北朝京城的街道上人人喜乐,红绸挂了京都多半的高楼,鞭炮震响了半个长安,原是今日六皇子齐曜娶亲,要与萧家小姐喜结连理。   大红的花轿从天门街的正街走过,萧仪锦握着手里遮脸的团扇,外头喧嚣入耳,她竟还能听到心里扑通的心跳声,扇下她的脸略微嫣红,少女出嫁,嘴上是带着笑的。   替六皇子接亲的是白烬,白将军穿着官袍骑在马上,风神俊逸的面容惹人赞叹,路旁围绕了无数的京城百姓,和乐地看着这皇家的大场面。   驶在高楼下,上面忽然炸开了个花球,无数的花瓣从天上洒落,人们笑盈盈地往天上望着,伸手接住各色的花瓣,嘴里喜悦地欢呼着,然后街上又向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花车一路朝着六王府去了。   作话:   看着他们其实我有一种,“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在接亲的路上,白烬大概是想过他与孟凛如何成婚的   # 南朝篇 第94章 王府 “余下的债,孟凛会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去讨。”   南朝四月,烟雨罩住群山,隐隐山林之后,赤色的旗子迎风猎猎,群山之间坐落了南朝的都城长乐。   长乐城外,缠绵的雨下个不停,赶路的车夫穿着蓑衣戴了斗笠,停下马车掀开了车帘。   那马夫没有吭声,只往里头看了一眼。   “到城外了?”坐在里面的孟凛拿手撑头,他赶了连日的路,眉间如何也舒展不开了。   那车夫些微昂首,露出了斗笠下的一张脸,半边面具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与原本的模样见着有了差异,须得仔细辨认,才能认出这人是当初掌管淮北漕运的大当家童慎。   童慎对孟凛点了点头。   “公子。”马车里还有陈玄,他摆正了被马车晃偏的行李,试探问:“公子可要在城外稍加修整再行入城?”   孟凛从那帘子外看见了远处城门上插的旗子,遥远的记忆侵袭而来,哪怕记忆并不愉快,他却是实打实地在这长乐城里住了十二年。   孟凛把视线收回来,他心说:“我还是回来了。”   当年宁素素嘱咐吴常,别让孟凛再回南朝,孟凛顾及吴常的感受,怎么也不会生起去南朝的打算,直到十年后绑着孟凛再不踏及这片土地的锁链松动开来,孟凛还是回了这个地方。   “不用了。”孟凛微微闭眼,揉着眉心露了个不屑的笑,“我越落魄,那里头的人就越高兴。”   “我初来乍到,不能让他们失望才是。”   不消片刻,马车又滚动着轮轴,朝着城门去了。   南朝都城似是戒严,城门口巡防严整,就是过往的马车也要查验,但孟凛的马车才刚掀开车帘,那巡防的将士看了一眼,并未说话,只握拳对他拱手行了个礼,便将马车放过去了,而那巡防的将士接耳了片刻,立即有人进了城去。   连日奔波,孟凛实在有些不太舒服,他撑起来应付了眼城门的巡抚,又靠了下去,他迷糊地想着:“看来十年过去,明亲王爷在这南朝的半壁江山,还并未有衰败之色……”   孟凛不觉昏睡了片刻。   混乱的南朝记忆在脑海里翻云覆雨,刀光凛凛、波涛汹涌、冷眼无情,少年的百般滋味里找不出几分真情,像是逼着人往寒夜的路上愈行愈远。   但孟凛在那梦里感觉有人握着他的手又提起了刀剑,将他从寒江里拉了起来,是白烬捧起他的脸,温柔地亲吻了他,由此孟凛再不把那些痛苦的回忆当成前路的牵绊,所有的凶牙利爪都不能再让他沉进深渊里。   ……   而孟凛是被阵讥讽的吵嚷声吵醒的——   “本来以为人早死了,没想到十年过去,竟然还能丧家之犬一样回来。”   “但我见着还是跟从前没什么两样,还是个没用的缩头乌龟。”   “怎么,到了王府门口,还要让人来请你进去吗?”   “……”   孟凛睁眼后先往身旁看了眼,陈玄已经不在身侧,外头的雨竟还下得更大了,哗哗地敲着马车帘子。   已经到王府了吗?可马车似乎还停在外面。   孟凛有些头疼,他忍着起身,方才摸到帘子,外头就有人探头回来,陈玄小声地喊了一句“公子”。   孟凛暂且没有说话,他直接去看了那外头讥讽声的由来——一个穿得金尊玉贵的男子站在屋檐下,身侧带了好几个人,严实地将大门堵了正着,他站得离屋檐尚远,檐下滴的雨半点也没沾湿他金贵的衣服,他那脸也是生得骄矜,横起的眉目带了几分咄咄逼人。   “孟阳。”孟凛小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当年孟明枢娶了南朝皇帝朱殷的妹妹,生的第一个儿子,就是这孟家第五子孟阳。   时隔这么多年,孟阳那狂妄的性子同当年如出一辙,还是一样地想要为难孟凛。   孟凛示意陈玄让他出去,还一边拦住了他找伞的手,直接探头出了马车。   雨下得淅沥,迎面就滴在了孟凛的脸上,他在童慎的相扶下从马车上下去,立马就被雨沾湿了衣襟,孟凛一身素色,脸又憔悴极了,他柔弱地朝孟阳笑了,“许久不见,五弟。”   孟阳那讥讽的表情立马变成了嫌弃,“这么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莫不是看不起病了要来赖上王府给你出钱。”   孟凛在雨下咳了几声,“春雨寒凉,今日归府,还请世子行个方便。”   这声“世子”才舒了孟阳的心,他见孟凛淋了雨了,也就稍微松了口,“父亲不喜排场,你既是归家,就不该坐着马车进来,也不知道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让你淋淋雨,也是洗洗你身上的晦气。”   孟凛忍着头疼,维持着脸上的和气,“世子说的是。”   孟阳这才偏过身来,“进去吧,府里的彦叔会带你过去安置。”   孟凛垂下头,“不知,不知父亲……”   “父亲?”孟阳嗤笑着“哼”了一声,“父亲今日有要事在身,进宫去了,不会见你。”   孟凛不怒不怨的模样,缓步走进了屋檐。   陈玄给童慎说了声安置的事情,立马跟了上去,可他进屋檐时,又给孟阳给拦下了。   “诶——这是什么人。”孟阳把手握上了旁边那人的刀把,上下打量了下陈玄,“王府可不是谁人都能进的。”   孟凛眉目里的厌恶一闪而过,他耐着性子回转身来,“世子体恤,在下孱弱之身,不比世子一呼百应,身边只有一个牵马的哑巴,一个会些武功的护卫,若非有他二人,今日还难以安生入城。”   “护卫?怎么……”孟阳坏笑着提起往事,拿起那把刀伸到孟凛面前,“你如今不练剑了吗?从前和你比剑的场面,本世子可是记得清楚。”   孟凛刚落水那会儿坏了身子,旁人瞒他不想打消他的志气,他这个五弟却拎着剑来找他打斗,一遍遍让他意志消沉,从此再也提不起剑来。   孟凛看了看那把伸到他面前的刀,他脸上平静,伸起冰冷的手握上刀把,在孟阳的注视下把刀拔出了刀鞘几分,却又把刀合上去了,“五弟说笑,我如今哪里还有这个能耐。”   孟凛拱起手来朝孟阳见了一个礼,浅笑道:“孱弱之身,只想来寻个庇佑,还请孟世子莫要多加为难。”   孟阳对这态度很是受用,他终于把刀甩给了旁边的护卫,拍了拍手,“这些年过去了,你倒学会了识时务,也罢,本世子就不与你一般见识。”   孟阳再不阻拦,孟凛这才进了孟家王府。   这王府里的陈设与从前几乎未曾变过,仿佛白衣苍狗未曾留下片刻痕迹,孟凛拂了拂衣袖,漠然地穿过了前院的长廊。   陈玄许久未见过孟凛这般忍辱负重,他低声去问孟凛:“公子可要属下去教训那人。”   孟凛还是眉头紧锁,“还未曾见到孟明枢,这个蠢货的为难无足轻重,看他这些年还是这个现眼的模样,来日能拿来当枪使的机会还多着,孟明枢敢放他出来咬我,大概也是算准了他没什么脑子,也是来测测我能否做个听他话的好儿子……”   “陈玄……”孟凛忽然觉得脚下一空,他竟是一个趔趄差点在台阶踩空,陈玄赶忙过去扶住了孟凛,孟凛的后话这才说了出来,“扶我一把……”   孟凛的手简直像块冰块,陈玄心里一揪,他忍不住道:“公子示弱也好,方才怎么能淋了那雨。”   孟凛有些再撑不住了,他远远瞅见了迎过来的王府管家彦叔,他干脆身子一倒,也不忍着病痛,倒下前在陈玄耳边轻声说:“若是替我抓药,记得往名贵了的买,王府里不缺这点银子。”   陈玄立马明白了孟凛的意思,结实地扶着几乎晕倒的孟凛。   那走过来的管家只看见纸片一样单薄的孟凛在面前倒下,立即快步走了过来,“四公子,四公子这是怎么了?”   彦叔做了明亲王府二十来年的管家了,是王府里极少数一碗水端平的人,他知道自家四公子流落在外十年,本来就起了怜爱的心,谁知第一面就见到了这样一幅场面。   “您是,您是府里的管家?”陈玄跟久了孟凛,难过的神情信手拈来,“公子久病缠绵,一路舟车劳顿,本就身子不好,可刚才进府,还遭了世子的为难淋了雨,这一下就……”   彦叔刚摸了下孟凛的手,立马就脸色变了,他摸着孟凛淋湿的衣服,赶忙喊着身边的下人过去扶了孟凛,一边跟陈玄道:“王爷吩咐下面收拾了偏院,还是赶快送四公子过去休息,大夫,大夫也喊人去请。”   孟凛被人架着,他其实当真没了力气,连日劳累加上奔波,是个人都能熬出病来,他已经撑了够久,孟明枢欠他的太多,如今到了王府,暂且见不到他的面,就先让王府的银子哗哗东流一番。   余下的债,孟凛会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去讨。   作话:   关于南都长乐,设定上并不在福建,因为是架空,觉得名字很好听所以选用,地域致歉   大概在离江南并不远的地方 第95章 风流 “他今日这一露面,就算是坐实了他风流多情的名声。”   长乐城原为朗州,乃是朱殷入主城中设了京都,才对着长安的名号改了长乐这个名字。   京城扩了新楼,建了城墙,可还是个围城,城里丁点的事也能传扬得人尽皆知。   近来随着风雨传满京都的正有两件事,连路边的摊贩都在传道。   卖字画的读书郎摆个椅子坐下来,听起旁边包子铺的小哥吆喝之余道:“听说了吗?那明亲王爷找回来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确有耳闻,但当初听闻王府起了大火,偏院的夫人与公子一道葬身火里,这都十年已过,怎得还能找回来,万一是个……”读书郎点到为止,朝旁相看了一眼。   “这我们哪知道。”小哥盖好了笼屉,“人家找回来自有人家的道理,假了那是送命的事,真的那就是人家自己的造化,王府里的公子爷,又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比的。”   “公子又如何,今世之昏昏逐逐,无一日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读书郎掉完了书袋,他自持有几分文人的风骨,不禁嗤之以鼻,“才刚做了几天少爷,就醉心风月场上,我看这公子不做也罢。”   小哥“哎哟”了一声,“怎么你没去听过红萼姑娘的新曲子?这随香阁新的花魁娘子竟然不是什么新出的年轻小娘子,反而是从前生意都揽不上的红萼姑娘,听说是全仰仗了那位新寻回的王府四公子,那四公子下笔有神,写出的曲子跟那些艳曲全都不一样,竟然让红萼姑娘在莺莺燕燕里脱颖而出了,身价一夜都涨了好几倍呢,我看您也是做文章的,怎么没让人那什么……一鸣惊人。”   读书郎握着书卷,不服气道:“作文章岂是为了取悦他人,此等花楼里起的名头,全是哗众取宠,我如何能……”   “客官您来个包子……”那小哥生意来了,没听几句就回过了头去,也不忍心戳穿人读书人的薄脸面,顾自地没有理他。   读书郎“哼”了一声,看着自己的书法,颇有些自怨自艾的模样。   而随香阁里,今夜正有贵人一掷千金,请了最近的头牌红萼姑娘唱曲。   花楼里的姑娘,就算是卖艺,吃的也是年轻貌美那碗饭,混迹风月场的公子哥见惯了娇艳貌美的牡丹花,忽而一日,竟被朵素丽的带雨梨花给迷住了眼。   红萼姑娘名字起得娇艳,但她换上素妆,身着素衣,再唱着那么一曲清丽脱俗的小曲,尤其给人耳目一新,人世间的气运大抵都是如此沉浮不定,她一夜成了这长乐城里津津乐道的花魁娘子。   红萼一曲唱毕,今夜来的人里不乏大人物,有个神秘人开了雅间坐在里头,外面的人许是得了消息,不敢闹得太过,全凭着花魁娘子敬了一圈酒,就应了她进去招待贵客。   红萼的纤细指头拨过古筝的弦,留下让香客门魂牵梦绕的一缕幽香,先进了房里去换衣服。   “红萼姑娘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话语一毕,屋里传出一声笔杆落在砚台上的声音。   “听茶馆里的伙计都在说,奴家如今是倚仗了孟四公子。”红萼走到烛台边擦了一抹胭脂到唇上,然后拨开了房间后的水晶帘子,“还说四公子是个风流潇洒的花间客。”   “可谁知道呢?”红萼的半边衣服露出了瓷白色的肩,她朝那帘子里的孟凛抛了个笑过去,“四公子人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哪怕不为着春宵苦短,竟也会好心来给我一个花期不长的歌女写词,这番好心旁人钦羡,奴家倒是有些受之有愧了。”   孟凛做了王府的公子,吃穿用度分毫没有节俭,青衣佩玉,手持折扇,一众颇有出身的公子皆是如此打扮,分毫看不出他从前的落魄来。   孟凛在红萼换衣时折扇一开,遮挡了视线,对那旁人追捧的香肩玉背全然没有心思,清心寡欲的孟凛笑道:“红萼姑娘妄自菲薄,机缘到此,皆是你我一道成就的事,我又不是别无所求。”   红萼换好了衣服,走进了帘子里,“今日那对面雅间来的,四公子可知是谁?”   孟凛将刚写好的词句拿在手里吹了吹墨迹,“但请姑娘指教。”   “指教不敢当,奴家承了四公子的情,这点情面还是要给的,那对面的啊……”红萼指了指对面的方向,不禁放低了声音,“是我楚国的皇子,恒王殿下,朱启明。”   朱启明……孟凛心里已经盘算:来的是三皇子。   “我朝陛下开天辟地,建了如今的南楚,膝下只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朱启元封为宁王殿下,而三皇子正是恒王殿下……”红萼注意了眼孟凛的表情,见他不为所动,便收了尾,“不过四公子贵为王府里的公子,这些自然轮不到我一个女子相告。”   “我初来乍到,自然感谢姑娘的好意。”孟凛将那写完的词放在了红萼面前,“姑娘聪慧,这才能脱颖而出,既是贵客相待,倒是不好耽误了姑娘。”   红萼在风月场沉浮了这么些年,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见好就收,也知道适可而止,她将词曲放进了锦盒,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几眼,便推门出去了。晏珊听   紧接着孟凛也起了身,红萼姑娘如今一举一动惹人注意,房门正对着楼下的芸芸香客,见红萼出来,视线一齐被吸引过去,可在花魁的后面,竟还出来了个男人。   这人眉目俊秀端正,虽是脸色有些不好,但精致的五官之中笑眼明媚,在这风月场上,竟是过分的引人注目。   楼下喧哗起了猜测,“这人怎么从红萼姑娘的房里出来,姑娘怎么是厚此薄彼……”   “但这人与姑娘并排一站,长得竟也没输了一头,莫不是随香阁新来的小倌?”   “随香阁里的小倌能有这么好看,我破一破例也不是不可以……”   ……   “呸——你们这么没眼力的东西,这是明亲王府的四公子!”   这一句才把人说醒了,孟凛来南朝不久,长乐城里见过他的人不多,今日这才在众人面前露了面。   孟凛从楼上往下看,微微挑起的眼角带了丝笑意,随后他摆开折扇和缓地扇了几下,偏身时微微颔首,让那侧脸的弧度落在旁人眼里,众目睽睽地靠着栏杆往后面的房里去了。   孟凛行走并未往对面相看,在众多视线里忽视了那一双对面雅间里探过来的眼睛。   他今日这一露面,就算是坐实了他风流多情的名声。   这一夜孟凛夜不归府,直到第二日才回了王府。   他出去只让陈玄跟着——身边有没有旁的眼线他并不在意,孟凛在明亲王府,出乎意料的来去自由。   刚来王府的时候,孟凛先在收拾好的偏院里躺了五日,府里请了大夫,给他看病时连连摇头,给他开了许多药,随后就是流水一样的汤药和补品送进了院子,每一日的花销比孟凛在北朝的月俸还要高,孟凛毫不客气,花再多的银子也当受之无愧。   只是孟明枢并不见他,孟凛每一日都去请安,孟明枢每日都不见。   除了刚进府被孟阳找了麻烦,之后仿佛府里的旁人都不在意这个新来的病秧子公子,除了他败家的水平一日水涨船高,孟凛去花楼里风流快活的钱全是挂在王府的账上,但这事管家彦叔没有拦着,任他去账房里领了银子,想来这事是孟明枢默许的。   这日回府,孟凛还是按例去了孟明枢的院子给他请安。   孟凛小时候,其实很期待见到孟明枢这个父亲,而后对他心死,哪怕是离开南朝,孟凛多少也想过会不会有一日还能再见到他,直到自己前世被孟明枢欺骗面临绝境,这一世又被他逼着离开北朝,常叔之死,更是绝对要归咎到孟明枢的身上,孟凛对他再也不留一分生恩上的亲情,就剩了除之后快的恨意。   但孟凛两世沉浮,哪怕孟明枢心里知晓,如今他也不能将恨意表露于形。   孟凛望着那屋里坐着的大致轮廓,将情绪全都藏进了微微上挑的眼角,秋水不起涟漪,他眼里像池清潭。   只可惜,孟明枢今日也没见他。   孟明枢手下有个亲卫名为庄阙,一柄长剑拦在孟明枢居所的门外,没有一人敢擅自入内。   “四公子。”庄阙面无表情地举起入鞘的长剑,“王爷正在用早膳,今日也无暇面见公子,公子暂请回去吧。”   孟凛被拦住也不恼,他对庄阙和气地笑了笑,“有劳庄护卫了。”   然后孟凛就带着陈玄转身离开。   一路和善的好面孔一点破绽也不露,但远离孟明枢的视线,孟凛走到偏院外面,他忽而就冷下了脸来,侧首对陈玄道:“我向来也不喜清净,明日去菜市场牵条狼狗过来,用来看家护院,既是护院,咬人的最好,若是疯狗,自然也是成的。”   陈玄一愣,“是……”   然后孟凛才驻足在院子外面,看着未曾挂上的牌匾出了会儿神,他像是说给陈玄听的,这里也只有他一个旁人,“这院子,从前叫晚照居。”   “是我母亲的居所。”院子里的树高过了院门,飘动的树叶晃进了孟凛的眼里,“当年一场大火,我以为烧得面目全非,如今竟然整修出来了。”   孟凛一脚踏进院门,“还与从前几乎一样。”   十年过去,还能修整得跟以前一样,陈玄以为孟凛对孟明枢的作为心里有所松动,谁知孟凛下一句骂道:“从前就吃了他这表面功夫的亏,他越下功夫,越像个大尾巴狼,随时想着咬你一口,倒叫人恶心。”   可孟凛看到满园的树叶被风吹动,好似有墙角的暗香流动,铃铃笑语的女子站在院子里看花,旁边还有个木楞的吴常一边浇着水,孟凛的眼里忽然柔软地动了动,他像从前幼时一般,一步一步姿态端正地走上了台阶。   仿佛里头还会有一个母亲迎他。   但孟凛忽而发现,房门开着,他回转头去看了一眼陈玄。   作话:   放长线钓大鱼,这回孟凛是真的要做个搅乱朝堂的乱臣   不过白小公子知道他去找姑娘,恐怕又得生气气了   突然发现竟然到了高考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读者高考所以还是祝愿高考加油!要金榜题名!!!(嗯哼没有我也说了) 第96章 孟瑶   陈玄随着孟凛的视线一道往后看,又在这注视里回转头来,“公子,我关了门的……”   孟凛也不多意外,擅闯院门还做得这般明显,指不定是来找茬的,孟凛直接进了门。   “这人都死了十年了,还挂着这么一幅画像,夜里起身见着难道不觉得晦气?”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带了些傲慢,一个女子在房间里慢行了几步,她摸了摸身上华丽的锦服袖口,侧首问旁边的侍女:“也不知父亲哪里记挂这个江湖女子,你瞧本宫与她,谁更好看些。”   侍女端详着画卷笑脸相迎,“那自然是王妃娘娘好看。”   “本宫瞧着也是……”   话音刚落,门边就传来了孟凛的声音:“二姐多年不见,今日竟有空来拜会我的母亲。”   他把话听了正着,脸上本是冷淡,却身子背对房门,让人瞧不清楚他的脸,只见孟凛微微偏身,朝陈玄道:“去沏一杯茶来。”   而后光线一转,孟凛与里头这位二姐孟瑶对上了眼。   孟明枢的长女孟瑶排行第二,是孟明枢从前在北朝的正妻所生,他在战乱里死了妻子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遗留下来,跟着他去了南朝,这位独女受尽了孟明枢的宠爱,从前在孟凛面前做惯了作威作福的事。   孟瑶当着孟凛的面扶了扶头上的流苏簪子,她生得很美,正脸的轮廓和孟凛还有几分相似,眼尾却生来就是上挑的模样,带着几分骄纵的意味,“你竟然真的活着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冒牌货呢。”   她上下打量了孟凛,当着他的面坐了下来,“但我看你好手好脚,这些年想回来早就回来了,如今这个时候再见到你,我怕你是有什么旁的打算。”   “打算不打算的,二姐何时忌惮过我。”孟凛走过去,他声音和缓,却并没有示弱的意味,“我与二姐同为北朝过来,但父亲给的偏爱可算是天壤之别。”   “你与我比较,孟凛。”孟瑶目光带了尖锐,“我母亲当年死于战乱,我兄长也死了,可你那个母亲竟然能带着身孕活到南朝,让你还能苟延残喘地活到今天,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你命大,还是你本事高。”   “人活于世各凭本事。”孟凛挑眼一笑,“但二姐跟我比较什么,你如今贵为宁王妃,而我不过是个闲人……先请二姐喝茶。”   陈玄提着茶壶过来,孟凛接了过去,他从桌上掀开杯子,将滚烫的茶水倒了进去,而后把那杯子移到孟瑶面前。   “二姐请用。”   “你还知道我如今是宁王妃……”孟瑶在孟凛的动作里怀疑地问:“孟凛,你到底是回来做什么的?”   “要知你是宁王妃还不容易,父亲娶了陛下的姊妹,二姐你嫁了大皇子宁王殿下,如此亲上加亲的美谈,就是市井小儿也心知肚明,至于我回来……”孟凛眨了下眼,无辜似的,“二姐不妨去问问父亲,我可是父亲大费周章请回来的。”   “父亲会去请你?”孟瑶出口了才稍微停顿思索了下,她视线在孟凛倒过来的杯子上盘旋,她伸出手来端过,却故意地手里一松,杯子重新砸在桌上,里头的水瞬间流了满桌。   “哎呀。”孟瑶脸上像是花枝颤动,“这水如此之烫,我不过稍微松手就撒了,只能……”   “只能请四弟再为我倒上一杯了。”   孟凛看着那水流的方向,轻轻笑了,“二姐怎么如此不小心,但是可惜……”他把那茶壶倾倒,里头竟已经空了,“今日只备了一杯茶水,如今撒了……”   孟凛稍微一想,他又拿来个杯子,放在了桌子边上,流下的水顺着桌子边缘滴入杯子,堪堪只接了杯底一层。   他再把那接住的水重新递到孟瑶面前,“覆水难收,只好这样委屈二姐了。”   “孟凛,你什么意思!”孟瑶没想到孟凛会这个态度对她,她按着桌子站起来,声音尖锐道:“你是在羞辱我?”   孟凛敷衍道:“二姐冤枉。”   “你……”孟瑶冷哼了一声,“孟凛,我可是听说你回来这些天,父亲连你的面都未曾见过,你毫无倚靠,竟然敢得罪我,我夫君可是宁王,你就不怕你今后没有好日子过?”   “那宁王妃觉得我从前可有好日子过?”孟凛站定比孟瑶还要高出一个头来,他面不改色,“我历经的诸多变故,其中可是有二姐的杰作。”   “我的杰作……”孟瑶想了会儿,讽刺地笑了,“你是说……落水。”   “没错,此事正是我做的。”孟瑶摸了摸边角的发簪,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早春的江水可是刺骨冰凉,不过那时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想来这教训,你应当是终生受用。”   孟家王府里的几个孩子出游,孟凛不过在江水边上看着游来的小鱼,哗啦就被背后推下了寒江,在场之人不过冷眼旁观,竟无人去拦住这个骄纵大小姐的手。   让人十来年伤痛加身,孟瑶心里丝毫没有过悔意。   孟凛却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他慢悠地在桌前坐下,“二姐倒是坦诚,只望来日,你也如今日一般。”   “来日?”孟瑶昂起首来还要继续发作。   “二姐,如今可不值当动怒。”孟凛将手搭在桌上,温声打断了她。“小心你的孩子。”   孟瑶脸色一变,下意识将手抚到了小腹的位置,“你,你倒是消息灵通。”   “宁王妃有了两月身孕,也早不是什么秘密了。”孟凛伸出手,“不过二姐如今怕是不知,我略懂医术,倒是可以给你看看脉象如何。”   孟瑶捂住了手腕,“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她视线往这屋子上下转了一圈,“你这屋子住着晦气,本宫不与你多费口舌。”   孟凛顺着抬起手来送客,“请。”   孟瑶甩着袖子,晃动满头的发簪出去了。   陈玄见那大小姐出去了,替孟凛擦了下桌上的水迹,“公子今日倒是没有忍辱负重。”   “我忍孟阳的气是因为我如今还不能动他,她么……她竟然把自己跟我母亲比较,我自然不能给她脸面。”孟凛眼里有些冷,眨了下又仿佛并不在乎,“她现在离去,若是放在从前,定然是要去找孟明枢哭上一顿,说我怎么对她言语不敬,高低得罚上我一月的月例才好罢休,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孟明枢连见我一面都藏头露尾,怎么会因为我对孟瑶怎么样就跑来质问我,他自己应当也知道,再晾着我,就要出事了。”   果不其然,孟瑶出了孟凛的院子,就立马去找孟明枢哭诉了。   “父亲,你可要为女儿做主啊——”孟瑶像朵雨打的娇花,谁人都是我见犹怜,她晃了晃孟明枢的衣角,“孟凛这些年来不仅未在父亲面前尽孝,如今还当着我的面羞辱于我,女儿不过打翻了他一杯茶水,他就……他就接那桌上倒了的水渍来给女儿喝,还说什么……覆水难收。”   “覆水难收……”孟明枢那平和的脸上些微起了涟漪,“他真这么说?”   “女儿还能说假话不成,他还要来看我的脉象,谁知是不是打我肚子里孩子的主意。”   孟明枢思索完了,才低下头摸了摸孟瑶的肩头,“要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哭得这般不稳重,你母亲当年可没你这样子。”   孟明枢语气宠溺,又说到孟瑶的母亲,孟瑶顿时就止住了啼哭的语气,“是……父亲。”   孟瑶试探地问:“父亲,当年我母亲,到底是如何……”   孟明枢知道她想问什么,拉着孟瑶坐在他身侧,在她面前眼里闪过一丝悲伤,“你那时还小,当年北朝的征南军发难,忽然派了杀手潜进我的营帐,是你母亲血肉之躯护了我的周全,还有你的兄长,他不满五岁,却是个勇敢的好儿郎……”   孟明枢言语一顿,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了。   孟瑶黯黯低头,父亲这些年极为宠她,她心里认定了父亲对自己母亲自有情谊在的,这番触及伤心事,她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女儿不孝……”   孟明枢拉起孟瑶的手,“瑶瑶这些年做得很好,你替宁王府诞下长子,今后宁王继位,你的孩子就是太子,你贵为皇后,从此再也没人敢欺辱你。”   孟瑶再抬起头来,“女儿定不负父亲嘱托。”   孟明枢与女儿话些家常,等她走时已过午膳的时辰,孟瑶再也没跟孟明枢提起孟凛的事。   细细的风从外头吹进来,吹动了孟明枢放在桌上的书页,他用手去按了下,皱着眉头想起方才说的话。   “……当年北朝的征南军发难,忽然派了杀手潜进我的营帐,是你母亲血肉之躯护了我的周全……”   孟明枢的脑海里不禁浮出当年的画面,他亲手抓起一柄长剑,直接捅进了枕边人的胸膛里。   鲜血哗哗地涌了出来,那女子瞪大了双眼,胸口的疼痛几乎让她说不出话,可她还是嘴里不可置信地问:“孟明枢……你我这些年的夫妻,你竟然……”   “竟然杀了你?”孟明枢手里沾的血蹭在她的衣服上,他贴在那女子的耳边道:“你我夫妻一场,成全我的前程岂不正好?我通敌叛国,此战不可不胜,我若是娶了朱殷的妹妹,来日就是一国亲王,比起替北朝卖命多年,可是要潇洒得多。”   “何况当年我娶你……你不过是看中你能助我平步青云,可我如今外放多年,我依旧只是江南巡抚……”   孟明枢替她阖上眼,“成全我吧,我的妻子。”   孟明枢把枕边人放在地上,待他回头,看见了一脸惊恐盯住自己的长子。   ……   鲜血与杀戮全被战争掩盖无形,过往的情深扮演得毫无破绽,孟明枢温和的眉目里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   京城里不过放晴了几日,无情的风又烈了起来,傍晚的时候狂风吹得树枝乱晃,催着雨又下个不停,一夜里护城河里水涨船高,城外的河更是涨得厉害,几乎要漫出江野。   第二日清晨,一夜之间冷了许多,寒雨从檐角滴落进水洼里,一圈圈的涟漪还没散开,又给滴得飞溅出去。   陈玄拿着把伞站在孟凛身后,就听孟凛道:“今日也该去见孟明枢了。”   陈玄撑起伞,却不解地劝道:“公子,今日天冷,又下了雨,您要不还是别去了。”   孟凛拢了拢衣服,摇头道:“今日当有意外收获,不可不去。”   孟明枢的院子在东侧,离偏院有些远,孟凛走过去差点淌湿了鞋,今日孟明枢的护卫庄阙依旧拦在外边,支起了剑来。   孟凛站在屋檐外面,大滴的屋檐水滴在陈玄替他撑的伞面上,孟凛面露难过,“今日父亲依旧不肯见我?”   孟凛每日都来,庄阙的冷脸在这等诚心面前也有些动容,“王爷……王爷今日不得空见四公子,但特意给公子留了旨意。”   “王爷说公子归府多日,赋闲在家也是可惜,因而替公子,在朝中寻了个差事。”庄阙掏出一张折子给孟凛递了出去,“此乃抄送,今日午时之后,旨意应当就能送到公子的院中。”   孟凛双手接了过去,打开折子看了一眼,“内阁?”   “父亲替我在内阁寻了个差事?” 第97章 侍读   “是。”庄阙搭剑朝孟凛拱手道:“王爷说四公子出身翰林,内阁这个差事,正适当公子来做。”   雨水沿着孟凛头顶上的伞边滑落,他翻看折子,将其合上了,“倒是劳烦父亲费心。”   “只是今日……”孟凛朝前走了一步,“当真不能见到父亲当面相谢吗?”   庄阙恪尽职守,“四公子请回。”   “有劳。”孟凛微微垂眸,转过了身去。   才出了院门几步,孟凛把折子丢给了陈玄,陈玄替他拿着,也不知自己能不能翻看,“公子……”   孟凛冷哼了声:“孟明枢这个老狐狸,倒是很会安排。”   陈玄把折子接在手里,单手岔开往上看了一眼,“内阁侍读?”   孟凛避开路上的水坑,余光瞥了眼折子,“如今南朝内阁的权利大过北朝的翰林院不知多少,内阁侍读从四品……我若是于南朝考了科举,单凭学识,也不一定能两年坐到这个位子。”   陈玄举着伞一齐绕过,“那岂不还是个好去处?”   “对于旁人来说,自然是个好去处,但是你觉得……”孟凛偏头去问:“孟阳和孟瑶会不会把这个差事放在眼里?”   此事不言而喻,孟阳和孟瑶一个是当今陛下的亲侄子,一个是亲儿媳,做官也不会看得上孟凛如今这个位子。   孟凛见他好像明白,继续道:“如此一来,这家里几个小辈觉得我依旧是低了他们一等,但在外人眼里,内阁来日是朝中中流砥柱,也不算辱没了王府的名声。”   “倒是孟明枢很奇怪,他这是在给我时机呢。”孟凛不禁低头笑了声,后话心里道:“这一世干的事都太过正派,但我岂能忘记,搅乱朝堂才是我从前的老本行。”   但孟凛这笑戛然而止,他一脚踩进了个水坑里,他那鞋袜终于是湿了个透。   “……”孟凛没露出什么异常,加快脚步地同陈玄回院子去了。   午后雨稍停的时候,宫里当真来了传旨的公公,但那公公好巧不巧,刚进了院门,就被一阵犬吠吓软了腿。   孟凛那院子不显眼的偏角,搭了个半人高的狗舍,里头养了只凶牙利爪的狼狗,露出尖锐的獠牙,仿佛是多日不曾吃肉,凶得要把人生啖了似的。   宫里的公公先少了三分气势,他把诏书举在手里,“四公子归,归府当真是我朝,我朝之幸,此乃封诏的旨意,还请四公子接……”公公被声犬吠吼成了结巴,“接旨……”   “唉哟我说公子……”他眼睛瞥着那狗打了个颤,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您怎么养了这么一条恶犬,奴才看着那獠牙都害怕。”   “看家护院罢了,今日也才牵过来,陈玄,喊……”孟凛一顿,他温声道:“喊阿慎牵去后院,莫要吓到了公公。”   陈玄头一次听到阿慎这个称呼,实在难以联想到那个叱咤风云的童大当家,反应了会儿才木讷地点了个头,“是……”   这样一来那公公承孟凛这个情,待他接旨,还被孟凛袖口里塞了银两,顿时对这个王府里的四公子好感倍增,他笑成了朵向阳的菊花,“四公子人中龙凤,明日若是得空,就可去内阁上任了,再过上几日,料想陛下也会宣召。”   “多谢公公。”孟凛亲自送他到院门口。   “怎么还劳烦公子亲自来送。”公公弯着腰赔笑,却又看着院子有些疑惑,他话不出声,“这院子里怎么没什么旁的下人。”   “公公是不是疑惑,我这院子为何这么冷清?”孟凛推着院门,“我自小有些痼疾,因而喜静,承蒙父亲体恤,生活琐事自有下人过来料理,平日院子里便只有身边这一两个亲近的下人,让公公见笑。”   “哪里哪里。”内宦在宫里呆久了,见惯了颐指气使的主子,对孟凛着体贴的态度有些不适,“公子留步,奴才就回去回禀陛下了。”   孟凛看着人走了,回头又让人把后院的狗牵了出来,狗是童慎今日牵回来的,他如今说不了话,王府里几乎无人在乎他的存在。   童慎把狗关进笼子,戴着面具也能看出脸色有些不好,他白了陈玄一眼,然后当着孟凛的面哐当一声把狗舍的门关上了。   孟凛见陈玄在笑,便知童慎在发什么脾气,他轻声地叹了口气,“看来童大当家不喜欢阿慎这个名字了。”   他走过去逗了下那刚吃过顿肉消停下来的狼狗,一边道:“可方才外人面前,你那名声太过响亮,暴露了身份,对你我可算是都不好。”   童慎砍了一年多的柴,脾气被磨了不少,何况儿子还在人手里,他没办法,又吭不了声,他把旁边喂狗的碗往门边踢了一脚,不想理孟凛。   孟凛的脚蹭到狗碗,他紧接着被那狗露出獠牙凶了一下,孟凛朝狗道:“我又不跟你抢食,之后自有人送上门来给你咬,你凶我作什么。”   孟凛慢悠悠地后退了一步,他缓声道:“童慎,你知道江府那么多人,我为什么要选你跟我一道来南朝吗?”   听孟凛说起这话,童慎火更大了:谁懂这疯子想做什么。   孟凛知道自己听不到回应,因而自己说了下去:“当初童大当家同我说的话,我可是印象深刻。”   孟凛想着当初的语气,一字一句道:“我童慎不做行善积德的好事,但也不做通敌叛国这等不耻之事。”   童慎拉狗舍锁链的手即刻一顿,他支起腰来,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孟凛一眼。   孟凛竟然在笑,意味深长的样子,有些像他当初逼问自己的模样。   童慎很想问他:“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事多了。”孟凛深谙人心,他去拍了下童慎的肩,“可惜我孱弱之身,能力有限,支不起这纷乱的世道人心,因而只能另寻他路。”   他注意了会儿童慎在听,“我做不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但搅一搅浑水还是做得到的,而选童大当家,乃是因为念着你这一腔赤城的心,才想让你一展宏图。”   这话童慎从未料想,他从来只当孟凛是个心思深沉的乱臣之后,只因被孟明枢杀了吴常,才要千里回来报仇,但他这话,难道在家国大义面前,他还有别的良心吗?   “所以……”孟凛接着道:“童大当家的怎么还不谢谢我?”   “……”童慎肩膀往后一甩,他又想骂人了,他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   收拢人心点到即止,孟凛看清了童慎的反应,后退道:“所谓用人不疑,阿慎,我过两日还有要事想交代你。”   孟凛站到陈玄身后笑了笑,“这名字我喊着还挺顺。”   童慎使劲咳了一声,凶神恶煞的——别这么喊我。   ……   孟凛的确闲着也是闲着,第二日就走马去了内阁上任。   不管孟凛在王府被孟明枢如何对待,王府的面子诸位大臣还是要给的,孟凛自通八面玲珑的本事,上任第一日各自你来我往地漫天吹嘘,晚上就被内阁里办事的几个内阁学士拉去了潇湘楼喝酒——说是给新来的孟大人接风,找了这长乐城里最大的酒楼。   外头骤雨初歇,护城河的水漫到了沟渠台阶上,冲洗后干净的水面上倒影出了酒楼上的各色灯笼,波光潋滟地不停晃动。   南朝不过起了二十来年,当初朱殷振臂一呼,起势的本事很足,可他治国当算一般,孟凛今日所见诸位内阁学士,哪怕官阶不高,插手朝中的本事却极大,可他们庸庸碌碌,见他们左拥右抱地落了座,孟凛大概也能猜出他们平日里的作风。   屋子里的姑娘都是从外面喊的,在坐的互相递了个眼色,示意着身边一个姑娘朝孟凛身边靠拢过去。   那女子生得娇美,含羞扯着帕子给孟凛端了杯酒,“公子……”   声音也很是好听。   孟凛维持着笑脸,风流的名声是他自己传出去的,在坐的也是投其所好,孟凛接过那杯酒,雕花的杯子里盛着孟凛在北朝也难喝到的好酒。   “既是好酒……”孟凛举起杯,却把酒递到了那姑娘的嘴边,“姑娘先替本公子来尝一尝。”   孟凛挑起的眉目带笑,桃花眼里居然有些勾人心魄,那姑娘愣了一下,生生被孟凛喂着喝了杯酒。   听着那姑娘喝酒之后的咳声,周围一片哗笑,“孟大人先把美人灌醉,这之后还要怎么来……”   “今日不巧。”孟凛把方才的酒杯放下,又换了酒壶来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酒,“前两日与随香楼的姑娘行酒令输了彩头,答应人家这几日暂且不近风月,这位姑娘……”   孟凛身子一偏,几乎贴在他身上的女子不稳地站定了下,他笑道:“你还是去陪王大人。”   在坐的笑戛然一停,给人姑娘喂葡萄的手都一抖,差点噎着了人家姑娘,孟凛举起酒杯,“扫兴之举,暂且喝酒来赔,孟某先饮三杯。”   席间支支吾吾,不敢不给王府的公子面子,跟着他一道把酒喝了。   三杯入口,这酒比孟凛想的要烈。   当官的喝酒,无非聊些朝中闲话,孟凛今日肯跟他们来,是因为不可放过这个听人把柄的机会,礼部侍郎娶了几房小妾,工部的主事得罪了上头,已经吃了好几天的闭门羹了,还有今日宁王受旨离京,乃是替陛下去京外等候南部今春的贡品,说是其中有什么宝贝……不一而足。   孟凛好似只是随意听了一耳朵,旁人给他敬酒,他几乎都喝了,直到早先说好让陈玄来给他解围,孟凛这才起身要走。   酒气呼在人脸上,一人勾着孟凛的肩留人,他今日喝得最多,“孟大人,这还时辰尚早,怎的就要走了?”   孟凛眉头微皱,他站起来才觉得头疼,有些脚不着地的感觉,“明日,明日还要去给父亲请安,今日不得太过放肆。”   “这……”旁人没什么好说,只好送孟凛出去了。   外头的风吹在脸上,孟凛清醒了些许,推开了要扶他的陈玄,他往楼下一望,“王府的马车,接我的?”   “是。”陈玄伸手护卫,怕孟凛一个不小心摔倒,“公子从宫里离开不久就来了,第一日去当值,许是……”   孟凛快步走了两步,他喝酒并不上头,忍着难受,旁人就看不出来他喝了多少酒。   “夜风醒酒,你们不用接我。”孟凛错开车夫,直接走到了大街上。   陈玄在后面打发了人,赶忙跟了上去。   孟凛却绕着楼,走到了护城河的边上,他在波光潋滟下蹲下身来,竟是洗了洗手。   孟凛觉得自己是有些醉了,莫名地给放大了情绪,他的手落在冰冷的河水里,他只在想:白小公子不喜欢脂粉味。   孟凛洗完了手,又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千里明月尚且寄不了相思,何况天上什么也没有。   孟凛只能摸了摸脖颈上挂的石头坠子。   作话:   上一章因为标题之前给锁了(奇奇怪怪),也不知道更新有没有提醒,所以这里说一下闫衫廷   最近换了个键盘,打字好顺!!!开心   也祝一些朋友毕业快乐,来日当是坦途! 第98章 暗卫   浓重的思念忽然比夜幕还重,仿佛围着孟凛把他团团困住,他想一匹快马即刻奔向北朝,可他囿于处境,他须得留在这里将过往的恩怨了结清楚。   但遥远的距离给人的疏离感实在太过实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孟凛已然在这春日里见过无数次落叶了。   他半晌才从河边站起来,身后的陈玄一言不发地等着他,直到孟凛平静地到他身侧,“走吧。”   陈玄才过去扶了孟凛一把,孟凛好像当真是有些醉了,他走上两步就有些晃悠,陈玄忍不住道:“公子今后还是少喝些酒。”   孟凛只是“嗯”了一声,他喝了酒话不太多,像是将那笑意盈盈的伪装卸下,其里还是覆着一层霜雪,那层于吴常死后重新盖上去的,还未让白烬去扫除的新雪。   陈玄扶着孟凛在路上走,近来的雨下得路上很是冷清,许些商铺没有生意,早在夜里关了门,浅淡的光从木板门后漏出来一点,连照路都有些不够用。   路越走越黑,陈玄那仿佛天生应对黑暗的直觉开始运转,他动了动耳朵,扶着孟凛的手更加攥紧了些。   “怎么?”孟凛在陈玄这反应下晃了晃头,他带着些迷蒙的语气,“可有什么异样?”   陈玄还没开口,身后响起阵脚步声,他下意识一把搂起孟凛往前奔走两步,孟凛被陈玄搂着,轻得像是个什么物什,两步后回转身来,带着孟凛几乎脚不着地地转了个圈。   随后两把明晃晃的长刀映进眼里。   两个黑衣人在这夜色里并不起眼,他们举刀对视一眼,仿佛懊恼了方才露了行迹,又杀气腾腾地举起了刀。   孟凛被陈玄放在身后,他揉了下太阳穴,方才醉意朦胧又转了圈,孟凛无端头疼得厉害,他一下用胳膊肘靠在了陈玄的肩上。   这一下打断了陈玄抽刀的动作,“公子……”   方才被思念侵扰的思绪忽然在酒精与处境面前有了爆发的迹象,孟凛落下揉穴位的手,衣袖里立即滑出个杯子落在手上,“哐”的一声,那杯子被孟凛猛然砸碎了——清脆的声音在清净的街道上响了几个来回,许是听了动静,路旁铺子本还漏出的一点明光的火骤然灭了干净。   陈玄惊诧地回头看了孟凛一眼。   眨眼间暗处跳出来几个人身着灰袍,均是江家暗卫的打扮,迅速地拦在了孟凛与陈玄面前。   孟凛从陈玄肩头借了点力气站稳,他轻飘飘地在暗夜里道:“抓住他们。”   刀声在暗夜里响起,陈玄忽然头脑清醒,他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公子,此时……”   此时孟凛酒醉,许是一时不忿,便让人出来开了杀戒,可他从前韬光养晦了这些时日,将手下人一直藏着,但如今这样露了面,陈玄担心孟凛酒醒过来……   “无妨。”孟凛听着打斗声,拨开了陈玄的肩头,他晃悠着走上了前,陈玄又赶紧跟了上去。   输赢立刻分辨出来,江家的暗卫死死将两个黑衣人按在地上,两人趴着眼前一黑,对这际遇实在始料未及,他们不过稍微昂首,面前就出现了双脚。   孟凛在他们面前停住,他些微眯了眼,两个黑衣人在地上实在太黑,孟凛觉得自己眼花时甚至要一脚踩上去,他夜里看不分明的眼里出现了些许阴沉,“你们,是来杀我的?”   见人不语,孟凛不悦地摇了摇头,“不识时务。”   他话音刚落,两个黑衣人嘴里立即哀嚎了声,按住他们的暗卫手里不过稍稍用力,掰着他们的手往后一错,那力道几乎让人手腕脱臼。   “夜里扰人安眠可是大罪过。”孟凛在他们面前蹲下,“我也不想你们喊得人尽皆知,告诉我,是谁让你来的?”   两个黑衣人咬了咬牙,杀手的本性绝不多言,可其中一人忽然觉得手腕一凉,随后并不明显的痛感逐渐强烈起来,手腕也开始温热,一股滑腻的感觉往他被束住的手上流去,那好像是……是血。   “割腕放血。”孟凛手里摩挲着把匕首,“这死法不让你乱嚎,咱们却也有的是时间来问了。”   “至于你……”孟凛偏转过头看向另一个黑衣人,“可惜这夜太黑了,我下手可能不准。”   他话音刚落,那人立刻凄惨地“啊!”了一声,孟凛手里的刀直接插进了他背后的肩骨里,骨血连着冷铁,匕首毫不留情地从他肩骨处划到了他后脖颈的位置,溢出来的血融进黑色衣服里,那人疼得几乎发抖。   “谁先说?”孟凛冷冷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匕首还留在其中一人的后背,那人肉体上的疼痛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另一人只觉得手腕又越来越凉,仿佛身体里的血都从手腕上奔涌出来,身旁人的喊叫刺激了他的神经,他牙关开始打颤,“是……是……”   “不……啊……”疼痛之际尚且想要阻止同伴说出来,他背后的匕首一旋,刀尖似是剜着他的肉进了骨头,惨叫声在这街道上传扬得起了回音。   另一人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一咬牙,“是宁王妃……宁王妃派……派我们来杀你。”   孟凛的刀终于从那人骨肉里拔出来了,他冷漠地背过手起身,“孟瑶,原是我二姐要杀我。”   “哐当”一声孟凛把匕首丢在地上,他不甚在意地转过身去,“把人处理了。”   然后孟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走过漫长漆黑的夜路,才路经了一户尚未关门的人家,屋里还有烛光漏出来。   孟凛忽然伸出手来看了看,上面沾染了几滴方才贱出来的血。   他皱了皱眉,“手又脏了。”   ……   ***   两日之后,孟凛方才上任不久,遇着时间又赶上了休沐,他按着惯例去孟明枢哪里吃了闭门羹,然后直接去了随香阁。   随香阁里今日挂了红字的招牌,写了红萼姑娘要出新曲的名字《木兰花》,楼里热闹非凡,挤满了前来听曲的客人。   京城里多的是随大流的有钱人,红萼才坐着雕刻精致的花座椅从楼上下来,就给砸了满场的金银珠宝,她不比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小娘子,对着吆喝声只浅淡地露了个微笑,像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骨似的。   一曲唱得满场喝彩,在一众鲜花与富贵里,红萼朝着众人欠身随了个礼,“多谢诸位抬爱。”   场上在这话里安静了一瞬,间隙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从哪高处的雅间扔下,直直落在了红萼身前,混在了一众打赏里。   这一下群起效仿,今日随香阁可算是赚了十足的彩头。   红萼却翩然一笑,她独独朝着那雅间的方向又多行了一礼。   “红萼姑娘怎的如此厚此薄彼?”场下有恩客不乐意了,“那楼上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人,惹得姑娘单单另眼相待?”   “就是,我等花的银子,也不比那一锭银子少吧。”   红萼在这喧哗里仿佛愣了一瞬,她方才露出赔笑的表情,这楼里的老鸨立即出来解释了,“诸位老爷,这楼上坐的,是替咱们红萼姑娘写词的孟四公子。”   花枝招展的老妈妈摇了摇绣满红牡丹的扇子,赔着笑脸,“咱们姑娘自是知道知恩图报,念着四公子相助的恩情,自然也记得诸位老爷的恩赏。”   “孟四公子……”楼下念叨着往楼上一望,见着个青衣玉面的俊秀公子。   孟凛执着折扇挑开了雅间外的帘子,他眉眼带笑,今日好似是寻了个颜色不深的胭脂染了嘴唇,比他平日里惨淡的面色还要红润几分,若非碍着他王府公子的身份,楼下想入非非的声音怕是要进了他的耳朵。   孟凛朝红萼略微点了个头,“红萼姑娘客气。”   随后他端起一杯酒,做了个朝楼下敬酒的姿势,仰头将那酒喝了下去。   珠帘散下,这喧哗才算是告了段落。   而后再等红萼给在场的诸位敬了酒,又唱了几首曲子,孟凛在众人羡慕的眼光进了红萼的房间。   “公子总做这般惹旁人羡妒的事,怕是来日要给自己树敌。”红萼在桌前卸下头上戴的几斤重的花冠,然后才过去给孟凛倒茶。   孟凛很是可惜道:“原来姑娘不愿同我相处,说什么旁人的羡慕,我可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   红萼的笑意略微带了苦,“公子倒是洒脱,只是长乐城里只有这么大,微小之事也能人尽皆知,公子如今入朝为官,岂不考虑前程之事。”   “我正是考虑前程啊。”孟凛展开折扇,“我若了无所求,旁人结交心中总归有所忌惮,如今才是正好。”   “那公子如今……可还满意?”   “唔……”孟凛惋惜地喝了口茶,“家中姐弟身份贵重,这平步青云的事,暂且还未轮到我来。”   红萼委身见礼,“那奴家祝公子来日,得偿所愿。”   “借你吉言。”孟凛放下杯子,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还请姑娘……”   红萼明白孟凛的意思,她转身走到床边,摸着那床沿下面用力一按,接着整个床低低响了一声,一点灰尘在床下飞起,那床下赫然开出了一条暗道。   红萼让开身子,“这道狭窄,只能委屈公子了。”   “无妨无妨。”孟凛走过去端详那暗道,“倒是没有想到,这随香阁还有这种机关。”   红萼笑着摇头,“枉费公子还有个风流的名声,平日里怕是没遇上过家中悍妻捉奸的场面。”   孟凛一愣,捉奸……许些人出来寻欢作乐瞒着后院里的娘子,可如何隐蔽也有露馅的一天,家中妻子一时找上门来的场面传出去不好听,却是有不少这样的事。   可孟凛想着想着,脑子里忽然出现了白烬赶来随香阁找他的场面,竟是下意识起了鸡皮疙瘩,白将军生起气来,怕是能把这楼掀翻了。   孟凛当即肯定地想:得在白烬知道之前把事情了结明白了。   红萼看着孟凛这表情好似懂了什么,她摸了下自己的脸,可惜道:“也不知谁人能惹得孟公子守身如玉,美人在前也能坐怀不乱。”   孟凛眨了眨眼,他笑而不语。   随后孟凛整了下衣服,从那暗道里出去了。   作话:   私密马赛几天没更!呜呜呜谁懂我一个打工人还要体测啊我昨天跑了八百米今天腿疼死了!   晚安晚安 第99章 绑架   刚过午后,一顶轿子从城外的云麓山上抬了下来,长乐今年雨水格外足,山路打滑得厉害,轿夫步步走的谨慎,不敢晃着了轿子里的王妃娘娘。   山上的云慈寺香火鼎盛,宁王出京办事已经好几日了,孟瑶是来云慈寺上香替夫君祈福。   孟瑶出门有些毛病,她极少坐马车,哪怕是误了时辰,大多时候也只坐轿子,远路抬得下面人叫苦不迭,她也不改大小姐的脾气,有人众星捧月地惯着她,她才高兴。   孟瑶在轿子里替自己揉了下方才登台阶累着的腿,突然感觉轿子停了,她不悦地拨开轿帘来问:“发生了何事要停下轿子?”   “回禀娘娘。”外头的护卫把看向前方的脖颈收回来弯下了腰,“前面路上新放置了戒牌,说是有一土方摇摇欲坠,这般直接过去,怕是有些危险。”   “来的时候不还是好好的?”孟瑶面露不悦,她不以为然地坐回轿子,“如今既然没塌,就出不了什么事,本宫命你们赶快回城。”   “这……”守卫不敢忤逆,只好命人又抬起了轿子。   这几日下了大雨,城外的土块大多绵软,遇大雨就容易随着水流坍塌下来,年年雨季都出过有人被山土埋在下边送了性命的事。   轿夫心里埋怨,也不敢当真说出来,只好小心踩在泥路上,这路窄而细长,路旁的土坡比人还要高出半个头来,旁边不远就是流经城外的漓江,年年京城里拨的银子全都止步于城里的三分天地,从来管不了城外的坎坷荆棘。   江水奔腾的声音盖过了窸窣声,没人注意到细小的泥块从旁边滚落,但走到路的正中,摇摇欲坠的动静让人不得不注意到了。   “塌,塌方……”后边抬轿的人首先意识到不对劲了,他本能地后退,手里抬的轿子瞬间失了平衡,连带着另一人一个趔趄,哐然一声轿子一角倒在地上。   那轿子里也发出一声碰撞,女子尖叫的声音响得刺耳。   下一刻高过头顶的土坡瞬间倾倒了下来,两个随行的护卫管不了轿夫,赶紧伸手去护轿子,可片刻的转身立马就被塌下的泥土压了下去,昏天黑地的土块砸得人神志不清,只剩了只手还露在外面。   轿夫在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里松了手,他们当即放弃轿子,“扑通”一声往漓江里跳了下去。   轿子里的孟瑶被头上的朱钗响得耳朵都疼了,她整个人重重地撞在轿墙上,疼得她来不及反应,轿子立马天旋地转地胡乱晃动,她被裹挟其中,又狠狠地在里头跌撞了几下,四周的昏暗添上眼前一黑,孟瑶立即昏了过去。   不久后动静停下,富贵的轿子在泥土了露出了半截,把轿帘也拦住了,而这时忽而有几个人从那土坡上跳了下来,他们有备而来地拿出了锄头,三两下挖出轿子,然后把其中昏迷的孟瑶拉出来了,又胡乱推了两下泥,恢复了那轿子被埋的原样。   接着那伙人带着孟瑶离开了此处。   昏迷中的孟瑶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个牵线木偶,被人随意摆弄着套上绳索,可她头昏脑涨,双眼如何也睁不开来。   她忽而觉得有些害怕了,她做孟二小姐的时候有父亲护着,她当宁王妃时有夫君撑腰,她何时这么无助地害怕过?   “母亲……母亲……”孟瑶耳边响起一阵啼哭的声音,那声音还像年幼的女孩,哭得无助又伤心。   这是……孟瑶忽然想起来了,那是她自己的哭声。   她那时才三岁,她躲在孟府后院的枯井里,四周从喧哗变得毫无动静,她母亲交代她暂且躲在这里,然后带着她的兄长逃出了孟府。   她那时太小,不懂周围处境如何,她憋住了声音,只听到外面四处都是谩骂的声音,那时南方哗变,孟明枢却临到阵前,带着他做江南巡抚养的私兵叛变了大宋,孟家人去楼空,孟家被抄家了。   等到外面安静下来,孟瑶实在忍不住哭了,她啜泣着面对周围的漆黑一片,只有一线光从井口*进来,她望不到有人来救她,只有自己声音的回声来回应她的啼哭。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她哭得再也没有力气,眼前唯一的一束光被黑夜给吞灭,仿佛慢慢把她的希望也吞灭了,年幼的孟瑶又饿又冷,她等着她的母亲来找她,可她喊了无数声也等不到她的母亲。   她以为她的母亲不要她了。   直到三日之后,她奄奄一息地被人从井底里捞了起来,她见到了她的父亲。   孟明枢与朱殷的大军会和,南朝的军队攻占了江南,他回到破落的孟家,重新收拾入主其中,从井底捞回了落在里面的女儿。   孟瑶死里逃生,她才知道自己的母亲与兄长都死于战乱,可她丝毫没有表露伤心难过,她身处井底,是她的母亲亲手放弃了她。   从此以后,她只有父亲了,即便往后她明白了些许母亲的苦衷。   孟瑶讨厌那个被孟明枢带回南朝的素夫人,讨厌那个还能在战乱里出生的孟凛,宁素素被北朝的军队抓住,可她竟然还能死里逃生,还能跟着孟明枢到南朝生下一个孩子。   但因为母亲与兄长为父亲而死,哪怕孟明枢娶了新的夫人,他对孟瑶的宠爱依旧是一众儿女里极为突出的,她已经没有母亲了,她绝不能再没有父亲。   梦瑶千方百计想要父亲多关注自己一些,可她是个女儿身,不能入朝做官,她只能替他嫁给大皇子朱启元来稳固地位,这让父亲对她满意,孟明枢在南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了孟明枢的宠爱,孟瑶就可以谁都不怕。   因而她再也不想成为那个无助的自己,她要永远做个旁人敬重的大小姐。   可她在疼痛与无助里醒了过来——她是被当头一盆冷水给泼醒的,被撞的头依旧昏沉,却痛得厉害,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反绑在后,整个人躺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她张口只发出“呜呜”的声响,一大块布团死死塞在她的嘴里,压着她的舌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孟瑶不停地挣扎,晃干净了脸上的水,看到面前站了几个身着灰袍的人。   等她醒了,其中一个灰袍人戴了半边面具,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伸手把孟瑶嘴里的布团扯出来了。   “大……大胆……”孟瑶顾不得喉头疼得厉害,她立刻张嘴问:“你们是什么人?”   耳边响过水滴与火把燃烧的声音,孟瑶看清了处境,她如今置于一个阴暗的洞穴,四周点了火把,才将里头照得明亮了些,洞里很是潮湿,有水滴从岩洞顶上往下滴出声响,冰冷的空气落在皮肤上寒意刺骨似的。   孟瑶咳了几声,她挪动着后退,拿恼怒掩饰了害怕:“你们最好,最好把我放了,你们可知我是什么人?本宫若是出了什么事,我父亲……我夫君!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你们……你们……”她吼了几句声音渐渐小了,因为这偌大的洞穴里只回响着她的回音,面前的人任她如何说也不给她回应,这安静让她害怕,孟瑶瑟瑟地打了个颤,她强行提着声音问:“是谁,是谁让你们绑我过来的?”   回应她的依旧是一片安静,孟瑶几乎都要承认自己害怕了,但过了一会儿,那洞穴里竟然传出了一声:“是我。”   这一声忽而在孟瑶脑中炸了开来,她不可置信地看到面前的灰袍人让出路,竟是孟凛从后面走了出来。   怎么会是孟凛?那个孟凛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这些年来苟延残喘,父亲连他的面都不见,他手下怎么会有人听他号令?他怎么有本事绑了自己!   “孟凛!”孟瑶的声音忽然尖锐,她拼命地挣扎着手上粗壮的绳索,“你竟敢绑我,我一定,一定将此事告知父亲!”   孟凛从人后走过来,他听了话并不恼怒,先是过去拍了拍戴面具的童慎的肩,那意思似乎是夸他做得不错,然后才隔着几步站在孟瑶面前,孟凛看着孟瑶“啧”了一声,“二姐,你今日可真是狼狈。”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语气却很平和:“你此去云慈寺上香,不知是求了什么?”   “你原是扮猪吃虎,早知你回来是不安好心,你……”孟瑶不听孟凛半句话,只胡乱骂得凶狠。   孟凛听了不禁皱眉,他朝旁边抬了抬手,童慎立马懂他意思地把布团又给孟瑶塞回去了。   孟瑶像个木偶遭人驱使,她口不能言,马上又有人过来把她按住,她手里一松,那绑住她的绳索竟给割断了,随即有人将她的胳膊攥紧了拉向身前,她毫无抵抗的力气,手被强行朝上按在了地上。   “二姐。”孟凛和善的语气喊得孟瑶后脊发凉,她徒然地拼命挣扎。   孟凛在她面前蹲下了,他伸出手放在她的手腕上,轻声笑了一下,“早说了要给二姐把脉,今日终于有此良机了。”   作话:   其实快要写到白小公子了 第100章 报应   孟瑶的手攥得死紧,孟凛只摸到了她凸起的青筋,他失望地叹了气,“二姐,你非要如此挣扎,伤到的怕还是你自己,如今这个时候,你还是应当顾惜一番你肚子里的孩子。”   孟瑶含着恨意的瞳孔骤然一震,这才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手。   “这样才对。”孟凛复又去探她的脉象,他一边闲话似地说着:“托了从前二姐推我入水的福,这些年来我缠绵病榻,药喝得多了,学来了几招医术,今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二姐不是问我,我为何要回南朝?”洞穴里的烛火映照着孟凛的侧脸,他停顿下来盯了一会儿孟瑶的眼睛,“其实我早先说的都是实话,可惜你并不相信,的确就是孟明枢千方百计地请我回来,但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有旁的打算。”   孟瑶在那注视下觉得孟凛眼里生寒,她瑟瑟地发了下抖,终于意识到从前那个在王府里低着头做人的孟凛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孟明枢杀了我的至亲,是特意等着我回来找他寻仇的,可惜父亲大人待你并不真心,我憋屈着满心的恨意没处发泄,他还放纵你过来找我的麻烦,何况……”孟凛一点力气点在她的脉搏上,“你我的仇,也不算小。”   孟瑶嘴里呜咽了两声,孟凛随即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急,我说完了话,自有给你说话的机会。”   孟凛把那摸着脉象的手收了回来,他皱起眉,“二姐这脉象来看,已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不过说起来,你肚子里的孩子还应当是我的亲侄子。”   听到孟凛说起孩子,孟瑶又挣扎起来,她想骂孟凛不配,但未知才最为可怕,她不知道孟凛到底想做什么。   “宁王出京,我还未曾见过,他贵为皇子,你若为他生下这个孩子,母凭子贵,来日这朱家的江山,必然还要让孟家来分一杯羹,可惜……”孟凛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这场景偏不是我想看到的。”   孟凛注视了会儿孟瑶的挣扎,他摇摇头,“二姐如今挣扎不过徒然,还不如留着力气,你我还有正事未曾料理。”   孟凛颔首视线落在不远处,手下人立刻明白地拖起孟瑶,把她拉到了这洞穴里的冷泉边,泉上有从洞穴顶上低落的水滴,也有岩石里浸出来的泉水,汇集出了一池冷泉。   “你我的恩怨缘起于水,今日就在水边决断。”孟凛也缓缓走了过去,他等手下把孟瑶支起来,亲自用手拉住了她嘴里的布团,“前些日子会面,我与二姐说,你倒是坦诚,亲口承认了当年推我入江,因而我道,希望你来日也能如此坦诚,今日机会来了。”   “我怕给你开口的机会,你就半句也不听我说了什么,因而规矩先跟你说好了。”两人相对而试,孟凛的侧脸与孟瑶竟有几分相似,可孟凛的眼里覆上冷意,像这洞穴里的冷泉似的,“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但你夫君宁王,可以说道的事情倒有很多,我数二十个数,一声换一个宁王的秘密,如若不说,只能请二姐去这冷泉里洗洗脸了。”   “你听不懂也无妨,这第一回合,想必你什么也不会说。”孟凛把孟瑶嘴上的布团拿出来,他冷笑,“来上两次,你就懂了。”   孟瑶有些被孟凛的语气给镇住,但她嘴里一松,立马就破口骂道:“孟凛你不得好死——你休想动我的孩子……”   “你如此对我,殿下知道了定然要杀了你!”   “父亲,父亲也定然不会放过你,你,你……”   孟凛耐心地看着孟瑶情绪激动,他可惜地摇了摇头,无声地对后边做了一个“二十”的口型,那后边站的灰袍人立马推了孟瑶一把,她趔趄地跪在冷泉边上,整个后脑勺被大力地按到了水池里。   刺骨的泉水瞬间从孟瑶的口鼻里灌入,她咕噜地喝了好几口水,整个鼻腔里灌得她无比难受,冰冷的水贴着她的脸,将她已经凌乱的胭脂化得难看,她本能地挣扎着,可后脑勺的力气按着她只能在水池里扑腾,她呛了水喘不过气,这等无力仿佛将她置身荒流,脑子里瞬时一片混乱。   二十个数的时间孟瑶等得漫长,她被拉起来的时候咳得仿佛死里逃生,她瑟瑟地看着孟凛冷泉一眼的眼睛,他……他竟然真的敢这样对自己。   然后她听见孟凛冷冷地问:“落水的感觉,二姐如今可知晓了?”   孟瑶愣了一瞬,她又马上将喉间的不适感咽了下去,“我只恨,只恨当初你没有死在水里!”   孟凛皱眉眯了眯眼,他也不露恼怒的神色,只又开了个头,“一,二,三……”   孟瑶挣扎着大喊:“没有人顾惜你的死活,你一身病骨,你要和你那个短命的母亲一样早死!”   “……十九,二十。”孟凛戛然地喊停了数字。   孟瑶立马又给拖进了水里,她嘴里的话还没完,张着嘴呛了一大口水,耳边的水流声仿佛是水灌进她的大脑里,她闭着眼心底蔓延了绝望。   她听着孟凛数到了二十,可按着她后脑勺的手依然没动,孟瑶心里的防线像是忽然击溃了,她憋着气在水里觉得整个人被寒意包裹,她怕孟凛就这样活活淹死她。   看着孟瑶摇头的动作越来越大,孟凛才终于在四十的时候放过了她,他冷冷道:“我是一身病骨,孟瑶,但我不可让你诋毁我的母亲。”   孟凛等孟瑶喘了几口气,他又在孟瑶面前蹲下了身,他伸手将她额头上散下湿漉漉的头发撩开了,孟凛轻声问:“二姐,你很爱朱启元吗?”   “你如此骄傲的一个人,竟然会为了维护他而愿意赴死吗?”孟凛等孟瑶从发愣中回过神来,“可你明知道,他今日不可能来救你。”   “今日没有人会来救你。”   孟瑶整个人不禁颤抖了一下,大滴的眼泪忽然从眼里涌了出来,混在她狼狈的脸上,她失声地痛哭起来。   但孟凛在这场面心底里没有半分波动,他复又站了起来,俯视着孟瑶道:“规矩还和刚才一样,你自己心里思量,二十个数,一声换一个宁王的秘密,二姐自己思量。”   “一,二……”   孟瑶绝望地闭上了眼,“我……我说……”   ……   孟凛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是黄昏,他衣服弄脏了,甚至去随香阁换了身衣服,旁人看着他改头换面地出来,还说他有了好造化。   阴天里见不着夕阳,却随着夏天将至,天黑得晚了,孟凛进到院子里甚至用不着打灯。   陈玄今日为了掩人耳目,在随香阁呆了一天,形形色色的姑娘从身侧走过,可他竟有些担心孟凛的安危,如何也没过得安生。   孟凛走在进门的台阶上,朝陈玄道:“明日开始,就可让几个岭中带来的暗卫守在院子里了,凡事有异,就记得向我汇报。”   陈玄应了,替孟凛推开了房门。   开门时一阵风扫过,孟凛鼻子动了动,他竟嗅到了阵胭脂香味,他不禁朝陈玄看了一眼,“你今后若是,若是在随香阁摘了花,回来记得换身衣服。”   陈玄一怔,一时没明白孟凛的意思,他反应过来才拧紧了眉,“公子,我今日没……”   “不是你?”孟凛怀疑地往屋子里扫了一眼,他甩了下头,“你去看看这屋里,可有什么异样。”   “是……”陈玄先一步进了门,他拿出火折子去把屋里的烛火点上了,整个屋子瞬间亮堂了不少,一眼望去倒是无比安静,不像有什么异样的样子。   可陈玄注意到孟凛床铺上落下的床帘——出门时应是掀开了才是。   陈玄刀不离身,立刻抽出了刀来,他缓步走到床边,伸刀撩到了床帘的边角。   他才撩开一个缝,身经百战的陈玄竟是忽然一愣,一条雪白的胳膊顺着那个缝伸出来,顺着把床帘给撩了上去。   下一刻那床里立刻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叫,一个女子不过穿了肚兜,躺在孟凛的床上,她像是被刀光给吓到了,惊慌失措地捂住了脸。   “这……”陈玄呆愣地回头去看孟凛。   “……”孟凛不过看了一眼,他出门摆阔的扇子下一刻就展开了,他顺着偏身去一道拦住了陈玄的眼睛。   “四,四公子……”那床上的女子娇嗔一般地挪开了手,这才娇滴滴地在床上跪坐下来,“小女子是……是来伺候公子的。”   孟凛喉中一哽,他对着陈玄在笑的脸忍不住一巴掌拍了过去,他清了清嗓子,“姑娘,姑娘先把衣服穿上。”   那女子见孟凛并不看她,也知这样毫无好处,因而拿过一边的衣服,“是……”   孟凛出门在外,如今虽然名声不好,但守身如玉的事情还是要做的,他等到那女子穿好了衣服,才把扇子给收起来了。   “你……”孟凛打量着那女子,“你怎么在我房里,是谁让你来的?”   那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她自己也很是奇怪,一向风流的孟四公子为何对她毫无兴趣,她自诩貌美,怎会在人床上也不能让他动半分心思?   女子轻轻咬了下唇,娇声道:“小女子是……是特意来伺候公子的。”   孟凛恢复了神情,他轻笑着走向床铺,拿着已然折好的扇子抬上了那女子的下巴,他端详着那姑娘的面容,“姑娘真是生得好看,孟某当真有机会与姑娘……”   女子主动地又上前了些,那折扇都要抵在了她的喉间,“能伺候公子,是小女子的福分。”   “哦?”孟凛笑眼加重了几分,“那不知姑娘是听了谁的命,前来此处的?”   “这……公子何必要在乎这些……”   孟凛将她的下巴挑上了些许,“姑娘如此佳人,替我费了此等心思,我自然应当去拜谢这位恩人。”   那女子伸手去碰了下孟凛的肩,“我家主人,乃是——恒王殿下。”   “恒王殿下……”孟凛恍然道:“我记得,三皇子朱启明,倒是劳烦殿下费心。”   下一刻孟凛将扇子抽回来,笑眼立刻消失无踪,他从床上离开,淡淡地朝陈玄道:“处理了。”   那女子马上神色变了,她惊慌地喊了一句:“四公子……”   陈玄即便对女子心软,这时候却是不留情,直接一掌打在她的后颈,把那姑娘打晕了过去。   “啧啧啧。”孟凛道:“陈玄你怎的如此不知道怜香惜玉。”   陈玄:“……”   孟凛过去拍了下他的肩,“我看你这几日也是辛劳,今日这床就留给你了。”   他左右都还能闻到屋里的胭脂味,孟凛把手里的扇子往床上一扔,“我去睡你的房,明日内阁有事,莫忘了喊我起来。”   陈玄看着孟凛转身离开的背影,这才忽然觉得有些心累。   作话:   这周会尽量更得勤一点! 第101章 疯狗   一夜漫天无星,暗夜里却有人难以安眠。   宁王府等到天黑也没等到王妃回来,连同一道的护卫也不见了踪影,府里的人焦急透了,如今宁王不在京城,孟瑶的安危就是府里的头等大事,何况她怀了皇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谁也担待不起。   年过半百的老管家亲自打起了灯笼,沿着去云慈寺的路一路寻找,才终于在漓江边上找到了出事的轿子。   但轿子里已经是空空如也。   管家摸着花白的头发坐在泥堆边上,涕泗横流地对着漓江捶胸顿足,痛恨自己没有照顾好王妃娘娘,最后才是下人提醒了他,在夜里找上了明亲王府。   这事让孟明枢知道了,他即刻派了人出去寻找,但他坐下来思忖了一番,其后的意思,竟是隐而不发,暂且先寻上一日。   翌日清晨。   孟凛揉着胳膊起来,他抱怨着陈玄的床铺太硬,陈玄无奈地说习武之人向来如此,孟凛不以为然,他睡过白烬的床,明明白小将军的床就没有这么硬。   待一番收拾,孟凛换上了南朝的官袍,他对着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圆领袍子,暗色的宫绦系在腰上,他不禁不高兴似的拉了下嘴角,白烬怕是不喜欢他这般打扮。   孟凛一哂,动身去推开了房门。   长乐的阴天实在太多,一开门外面就晃过阵风,院子里葱郁的树梢好似随着一阵晃动,不过几下,又回归了平静。   接着院门“嘎吱”响了一声。   孟凛正半只脚踏下台阶,他望着动静眼尾一挑,又站定把脚收了回去。   院门响动之后就被推开了,正是孟明枢的侍卫庄阙走了进来,他从未来过此处,但孟凛并未显露惊讶,他等着庄阙恭谨有礼地朝他拱手行了个礼。   而后庄阙偏身让开,露出了身后站着的孟明枢。   这是孟凛回南朝第一回见到了孟明枢。   孟明枢与孟凛记忆里的那人差别并不大,他如今蓄了胡,不过是显得年迈了些,周身那股沉稳又令人捉摸不透的气质还同当年一样,孟凛从前是怕他这个父亲的。   但如今不一样了。   孟明枢往院子里走了两步,他在台阶下看向孟凛,那是个抬首的动作。   孟凛难得让孟明枢来仰望他,他不卑不亢地朝孟明枢露了个笑,“父亲大人今日怎会得空来见我?”   孟明枢些微眯了下眼,他看着孟凛的神情里闪过一丝忌惮,随即消融在他蹙起的眉目里,他喊了一声“阿凛。”   孟凛袖子里的手忽然一攥,他有些生气,孟明枢怎么会有脸这样喊自己。   但孟凛笑意不改,他迈着台阶往下走了一步,像是特意昭示着高度的差异,“父亲平日忙碌,我每日请安都难以见上父亲一面,今日不知是如何惊动了父亲,劳烦您,亲自前来了。”   孟明枢知道孟凛是在跟他装蒜,他如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因而孟明枢直接道:“阿瑶。”   孟明枢抬眼露出了眼底的乌青,“阿瑶她是你的亲姐姐。”   孟凛看出孟明枢昨夜睡得不好了,他故意地露出诧异,“我自然知道,二姐的身份。”   他又和缓地笑了笑,“莫不是父亲要教我长幼有序,我理应敬重长姐,可是父亲,儿臣早已不是幼孩,我还知道……”   孟凛笑意渐收,他不掩盖锋芒地看着孟明枢,“我与二姐,都是您的亲生儿女。”   院子里的树叶忽然一阵响动,仿佛满庭都灌满了风,可孟明枢的衣角并不飘动,庄阙警惕的眼神望向了四周的高树。   孟明枢的额角跳动了几下,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他费心思召回来儿子,无论孟凛对旁人如何忍辱负重,他早知孟凛是把入鞘的利刀,他藏于无形,却是能杀人诛心的,孟明枢竟在这明白里被割了刀子。   “孟凛。”孟明枢露出个冷冰冰的笑意来,“年轻人锋芒太露,还是要吃亏的。”   孟凛把视线落在孟明枢身后,怀疑又漫长的“哦”了一声。   这满院的树梢造势似的晃动着,但这响叶声里极为突然地掺进了声狗叫——孟凛院子里养的狼狗不知何时脱离了锁链,它红着双眼,像是许久未曾捕食的疯狗,一声不响地直接朝孟明枢冲了过去。   庄阙尚且没反应过来,孟明枢已经发出了痛声,他满脸痛苦朝下看去,那狼狗死死地咬在了孟明枢的大腿上,半人高的狼狗獠牙像是钩子,他隔着衣服撕咬着孟明枢的肉,那犬牙上立马渗出了殷红的鲜血。   庄阙几乎受了惊吓,他那不显山水的脸上都露了行迹,他立马一脚踹到狗肚子上,即刻腰间的长刀出鞘,白刀子带出血,他一刀刺进了那疯狗的喉咙。   他焦急地喊了一声:“王爷!”   孟明枢疼得几乎失智,可他体面的身份不容他疼得满地打滚,他单膝撑地,愤恨地看了孟凛一眼。   孟凛对这愤恨很是满意,他假意地惊慌道:“前些日子谁人都能进这院子,儿臣才差人去牵了条狼狗回来看门,这不想养不熟的疯狗,连狗主人都敢咬。”   孟凛赶忙走下台阶,“儿臣,儿臣正巧懂些医道,父亲不妨……”   “不劳你费心。”孟明枢强行忍着,脸上的肉都变了形状似的,他听着院子里树叶吹响的声音,艰难地扣着庄阙的肩,“回去,宣太医。”   孟凛自然地停下脚,他甚至恭敬地行了礼,“恭送父亲。”   孟凛是带着笑看孟明枢离开,如今这场面,他倒是真有了半分大仇得报的欣喜。   院子里树梢的动静终于停了,昨日孟凛就吩咐了将院子里的暗卫召回,不管孟明枢今日会不会当着他的面发火,孟凛自知明面上他如今动不了他,若能千方百计惹他不痛快,他也觉得值得。   但孟凛惋惜地看了眼地上已经死去的狼狗,他蹲下身去阖上了那狗未闭上的双眼,“对不住你了。”   孟凛的视线一抬,那狗舍里露出了半截孟明枢往日穿过的衣角。   他复又站起身来,朝着满院青绿的枝叶看了一眼。   孟凛不回头地走出院子,锋芒毕露也罢,他从未有向孟明枢遮掩锋芒的打算。   北朝,距离白烬回京已经过了七日。   六皇子齐曜新婚燕尔,京城里喜气和乐了好几日,但偌大的宋朝并非处处安乐,朝中又因一事犯起了愁。   连日下雨,春末回温,淮水一线起了疫病,淮北上任且才一年的巡抚连上了几道折子,上奏淮河岸疫病来势汹汹,病患日增,却药石难医,已经死伤了许多人,无奈之下只好求请朝廷出面援助。   天道之下人命如芥,建昭皇帝唯恐是上天降罪,一边于朝廷商议如何应对,一边请钦天监占卜星象,求问解答之法,好在似乎上天眷顾,龟爻下卦象示逢凶化吉,这才让已经知天命的建昭皇帝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朝会,太子齐恂与六皇子齐曜各自上书,皆言愿意亲自率医者去淮北治理疫病,安抚百姓,但这一趟前去情况未知,也可能凶多吉少,建昭皇帝也在这请求面前犹豫不决。   最终念及齐曜新婚不久,本就是许了他半月休沐,此事就暂且交给了太子来办。   齐恂从皇陵归来,陛下念及父子之情,罚完了也就算是往事一笔勾销,也知若要平衡,该给齐恂一些人心背向的机会了。   淮北山高路远,路途凶险,齐恂以白烬出身淮北为由,又上书希望有白将军的随行,此事得了建昭皇帝的准许。   朝会定下的第二日,前往淮北的队伍就已经准备出发了。   白烬还没安心在府里待上两日,就又收拾好了行李,这事还得来了楼远的挖苦,“我说将军,您这府里的凳子都没坐热,这就又要出远门了。”   白烬整装待发地骑上马背,“你既然如此体谅我,那这一趟你一人去可好?”   “此等建功立业的机会属下怎么好贪功,更何况……”楼远此次也要随行,他在城门前回望了一眼,“这旨意是太子殿下求请来的,又是陛下亲自允许,我怎么能越俎代庖。”   “但是将军你离开这么久……”楼远在马上朝白烬那边贴了些许,“属下还怪想念的。”   白烬在岭中另有际遇,蓝颜在侧,他其实过得还不舍回来,他略微蹙眉,“唔,少将军……”   楼远失望地摇了摇头,“果然将军对我并无想念啊,但是此行……也有些太奇怪了。”   楼远支吾了两句:“太子殿下……”   白烬明白楼远的意思,他望了一眼前方齐恂宽阔的马车。   现如今众人说白烬是齐曜的人,没人觉得他和太子有什么牵扯,齐恂却当着满朝的面要白烬同行,虽说如此一来此行更为稳妥,但总归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了。   “朝中之事我本当尽力。”白烬只情绪浅淡地说了一句,只是他如今心里清楚齐恂从前做了什么,哪怕将黎民百姓的安危放在前面,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对齐恂起了忌惮之心。   前面吹了声响号,车辙滚动与马蹄践踏的声音立即响起,淮北一行即将启程了。   “白将军——”但那混响声里忽然又掺进了一声呼喊。   白烬不想和太子的人混在一起,带着人在后面跟着,熟悉的声音入耳,他回头:“这声音像是林归?”   此行不是玩乐,因而白烬没把林归带在身边。   林归不高,人高马大的将士几乎把他遮得严实,好在他嗓门大,一边跳起来使劲挥手,终于让白烬注意到他。   白烬不便调转马头,他往后下了个令,一众将士分开条路,让林归走了过来。   林归是跑过来的,他气喘吁吁的撑了撑腿,“终于,终于赶上了……”   “将军……”林归在白烬马下左右回望,他往胸口处指了指,尽量小声地说:“有信。”   见林归这小心谨慎的模样,白烬心里忽然一跳,莫不是……孟凛来信了?   作话:   离小情侣见面的一日又近了一天 第102章 同行   “信是……”白烬竟然在马蹄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   白烬没说完林归就肯定地点了点头,只有孟凛寄过来的信,林归才会不问场合地送过来。   但白烬忍住了要伸出的手,呼吸间抚平着自己心跳声,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竟会有如此的期盼。   连上从岭中离开到回京的日子,其实也不过才过了十来天,然而铁骨铮铮也会思及儿女情长,白烬又如何不懂何为相思之苦。   天南地北,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前方车队启程,浩荡的队伍拉成一条长线,此行本就仓促,白烬不便去和齐恂商议拖延,他在林归身上相看犹豫了一瞬。   “楼远。”白烬一勒马绳预备出发,“林归此次与我同行,你且先捎他一程。”   楼远一怔,突然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当即朝林归把手伸了出去,“林归上来。”   这一路路途遥远,林归不是练武的身手,又没骑马过来,将士还能跟着一起行路,林归怕是要跟不上。   林归带着点发懵上了马,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什么都没准备,浑身上下就揣了胸口一封刚送来的信,他想到白将军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要是现在不把信送到他手里,就不知何时才能给他了,因而林归放下手头的事,立马往城门口跑,谁知这一跑,还给自己多揽出差事来了。   白烬和楼远的马并排,他看林归的有些慌忙的神色,安抚道:“此行虽然仓促,但为着稳妥,又有,又有太子亲自前往,需要准备的东西早已备齐,你不必担心有何缺失。”   “信……夜里修整时再给我看。”   即便白烬现在就想拆开来看。   第一日出发士气满盈,就是行军打仗也不可错失这个好时候,因而行至天黑找到落脚的地方,才停下来修整。   落脚的是个过路人时常留宿的客栈,白烬潦草地吃了饭,就早些回房间了。   点上烛火,白烬终于从林归那里接过了孟凛给他写的信,白日大庭广众之下,孟凛如今还活着的消息在北朝不能公开,因而这信不能给旁人见到,白烬只好先让林归收着。   许是孟凛谨慎,那信的封面只字未写,白烬小心地拆开信封,但还未将里头的纸页拆开来,先从信封里滚出了一粒不大的药丸,好在白烬是在桌上拆的,那药丸滚到桌边,被白烬拦着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才将信纸展开了。   孟凛不知道,白烬从前是临摹过他的字的,孟凛从前人不着调,但在白烬往前习武接触不到许多书法的时候,他的字当算极为好看的,就像他那个人一样好看,只是如此隽秀的字迹在白烬来看,与他的性格多少有些不符,他那时也万万想不到,孟凛竟然可以考上状元,他明明像个不爱读书的假把式。   白烬不觉扬起嘴角,这话要是说给孟凛来说,他指定要跟自己嘴贫。   孟凛果然聊表衷肠,但他这样的话写得不多,后面不知划掉了什么,用重重的墨迹遮盖过去了,白烬也没在意,只是再将信往后看,白烬脸上本来的笑意缓缓消失,还多加出来了许多凝重。   孟凛提到了此次疫病——前世的时候白烬并未参与,但孟凛自己是个柔弱的病秧子,竟然还因为会些医术,亲自去了淮北。   此时白烬一想,难怪当初淮北的时候,孟凛对周琮手下如此了解,原来是从前打过交道。   前世的疫病同如今一样惨烈,然而那次没人求请让白烬同行,白烬只远在京城,听过医者仁心,彻夜不眠研究药材的美名,白烬看着信,不禁视线落往那粒放在旁边的药丸,他对照着信两相看来,似乎是眉头拧得更深了。   “林归,你为何守在门外?”外面传来楼远的声音,这客栈房间不够,白烬并不在乎这一夜的归属,他同楼远住了一个房间。   “少将军稍加等候。”林归在外面敲起了门,“将军,方才衣服可换完了?”   楼远挠了挠头,“都是大男人,换衣服有什么好不能看的。”   白烬听了动静,他把那粒药丸放进信封里,又拿起那几页信纸,走到了灯烛边。   白将军难得优柔寡断,在不舍与后患无穷中徘徊,他还是点燃了那信的边角,看着火苗升起的时候朝外说了一声,“稍候。”   楼远进门就闻到了纸张焚烧的味道,他看到白烬压根没换衣服,打趣的话一时就咽下去了,他这两年长了许多心眼子,进来直接打了个哈欠,“今日可累死了,我吩咐了人,已经替林归找好了马,今日就早些休息吧。”   白烬沉眸掩了情绪,“也好。”   ***   太子齐恂房内。   从前齐恂身边的方扶风罪名已定,那事闹得有些大,从前的侍卫亲军解散重组,齐恂身边熟悉的人皆被调离了出去,但前些日子齐恂从皇陵回来,又使了些手段,明暗里替换了些关键之人,现如今侍卫亲军的首领,是被齐恂一手提上来的,名为谢化。   谢化出身不好,前年北方大雪压垮房屋,他父母死于天灾,外出的打猎的谢化逃过一劫,可他空手回来,才发现家中已是废墟。   太子齐恂处理雪灾事宜途径此处,见他跪在雪地里嚎哭,本要派手下人前去劝解,却被他的杀气打退,后来是齐恂出面,安葬了他的父母,齐恂见他武艺高强,问他是否愿意同自己前去京城。   谢化离世俗太远,有些不通情理,但知恩图报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他跟着齐恂进了京城。   谢化进齐恂房内自觉把刀留在门外,他见齐恂在翻看着什么,就安静等在一旁。   直到齐恂抬头喊他,“谢大人。”   谢化走过去行礼,“属下参见殿下。”   齐恂坐在桌前,“这些日子做了侍卫亲军的头领,你感觉如何?”   谢化支吾了半晌,学着这些日子官场上学到的东西,“多,多谢殿下抬爱。”   齐恂知道他个性寡言,直接道:“今日召唤你来,是有些事想让你去办。不过且先问问你,你和那位白将军白烬,可曾交过手?”   谢化想了会儿,“不曾交过,但有一天经过练场,属下看见他和那个同行来的楼远比划,如果他那天没有故意放水,属下拼尽全力,或许可以和他一战。”   “楼远……”齐恂回忆了对他的印象,“楼大将军治家严整,他的儿子既然有意习武,到他这个年纪身手必然不可能太差,想来不至于到白烬给他放水的地步。”   “殿下,殿下说的是。”   齐恂面露异色,他端过茶杯喝了一口,“本宫既然提拔你做官,必然知晓你本性如何,若是不爱奉承,那些话,你可以不用学着跟我说。”   谢化比不得那些多年混迹官场的人,官腔打得极为不顺,“是……”   “这次南下,我看旁人都好奇,白烬是我六弟的人,我为何要让他同行。”齐恂拿起笔,摊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个白烬的名字,“或许有人觉得半年前的事我同白烬多半有了过节,此次合作或许能摒弃前嫌,但我想白烬心里清楚,半年前我到底为何去守了半年皇陵。”   齐恂眼底深沉,其中漂浮的恨意也融化其中难以显露,“那事情我复盘多次,其中蹊跷,我始终觉得有许多疑虑,被抢占的先机实在太多,让我措手不及,但有一事我如今心中确信。”   “白烬此人,留不得了。”齐恂提起笔,用重重的墨迹划在了白烬的名字上。   谢化不管世间的道义如何,他只管自己应当做的事,他把头低在了灯火之下,“属下定然竭尽全力。”   这一夜客栈的烛火点到了底,即便明日也是千里奔波,却有许多人夜里未眠。   南下淮北的路走的还算顺畅,但方才越过华南地界,一场大雨忽然就在淮水一线当头下了下来。   淋漓的大雨又将寒意携带而至,尤其下雨那日,仿佛一日便能历经四季,夜里寒气忽然侵袭过来,太子一行无奈在淮北城外暂且安营扎寨。   雨中诸事混乱,白烬领着自己部下安顿了人马,当他打着伞从帐篷外穿过,忽然听到了阵争吵声。   “我说林太医,这旨意是太子殿下下的,您在这里为难小的也并无用处……”   “我就出去取个水回来,这里离淮水不远,你何必非要拦着我,我说通报殿下你又……哎呀……”   白烬听出这声音的来源,他掀开营帐,“何事在此争吵?”   此次前来的太医里面正有林净山,他提着个水壶,被一个侍卫拉住了衣袖,林净山觉得自己和他说不通,甩开了袖子朝白烬过去,“白将军你来得正好,我看这两日大雨难停,我等在此驻扎并不动身,这岂不是耽搁了事情,因而见这里离淮河不远,就想过去取个水,这人偏偏不让我出去。”   白烬在帐篷里收了伞,“如今淮水一线流民众多,林太医是此行极为重要之人,之后调配药方救治疫病还需你的帮助,因为担心你的安危也是情理之中。不知太医为何要去取水?”   林净山知道这个道理,他缓和语气,“本是闲着也是闲着,此行太子先是下了命令,进城之前暂且不要和病患接触,为了众人安危,此事我自然也理解,但是如今大雨倾盆,前方的江水我等渡不过去,但为着早日弄清楚那疫病的来源,我也想早些做点打算。”   “既是许多人都得了疫病,那么大胆猜测,这病流传的来源,要么是与人来往亲密之时不甚染上,要么就是外物。”林净山手指一比划,仿佛画了一条长河,“水流无形,因而我想先看看这淮河里有没有什么。”   那一旁的侍卫并非觉得没道理,但还是低声反驳,“可太子殿下的意思……”   “这样吧。”白烬又支起伞,他朝那侍卫道:“太子殿下那边我去回禀,我陪林太医走这一趟。”   作话:   那什么雨就像,春天末尾的时候忽然下个雨就冷起来了,气温满三十立减十五,一天过得春夏秋冬的 第103章 药方   “这……”那侍卫不敢拦白烬,只好偏开了身,“那将军您,您早些回来。”   白烬和林净山各自撑伞,从营帐出去,淅沥的大雨排除周遭旁的声音,只能听见对方在说话。   林净山对着雨中寒暄,“白将军,自从年初一别,下官许久没与你再相见了。”   “林太医不必同我客气,从前尚且多有依仗,何况你还是……”白烬犹豫了一瞬,“你还是孟凛的师兄。”   “这事白将军也知道吗?”林净山还当孟凛不在人世,语气仿佛忽然被雨敲打得沉重了,“也是,你们从前关系那般好,我至今想起,还觉得甚是惋惜,孟大人他……”   “罢了。”林净山叹气,“不说他,怕还要勾起你的伤心事了。”   白烬不便再说孟凛,就把视线挪开了,“如今淮北将至,不知林太医对于此次疫病,心里有几成把握?”   “实在不敢说有什么把握,当初学医时师父与我说,医者凡事尽力而为,其后结果如何,也不必诸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否则做不了心宽之人。”林净山把手伸进了雨幕里,一脸慨叹,“但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啊,来此之前我就翻看了淮北呈上来的文书,描述那疫病的症状,先是发热头疼,许些人以为不过是染了风寒,但是半日之后,就会从足底开始生出疹子,一直生到脸上,有些老弱妇孺,五日内就会全身红疹而死,其他人用汤药吊着,尚且还能多等些时候,但这一场大雨,不说耽搁你我入城的时日,就是寒气侵袭,也是百姓的催命符。”   白烬面色凝重,他又在犹豫昨日孟凛信中所说了,他恍惚了下继续道:“前几日我与太子殿下商议,待入城见到淮北巡抚,就由朝廷在城外搭建屋棚,将一干病患挪至此处,届时也便太医前去集中诊治,林太医只管同一众医者调配汤药,草药之事交由我南衙前来的将士筹措。”   “白将军高义。”林净山一手撑伞,一手提起差点被泥污打湿的裤腿,“对了,白将军到时候同病患接触,还是多少遮掩一下口鼻,就是病患所用的衣物也加紧燃烧,这疫病若是给染上了,医治不及时,可是要人命的。”   “淮水到了——麻烦将军替我撑个伞。”林净山把伞给了白烬,解下挂在腰上的的水壶。   林净山蹲在淮水边上,那水流得汹涌,他小心站稳,但他望了一眼那涛涛江水,忽而又叹了口气,“大江东去,阴雨不绝,今日这一趟,恐怕是白来了。”   但林净山还是灌了一满壶的水。   白烬将伞偏出去给林净山遮雨,这个年轻的太医在江边打水,踩着块石头差点摔倒,白烬想伸手拉他,却碍着双手不得空,反倒手一偏,那伞甚至没遮住林净山的头。   白烬忽然想通了一些孟凛那信里所说的话了。   “林太医。”白烬在他接过伞去的时候朝林净山靠近了些许,“想来你有所不知,我与林院判从前也是相识。”   林净山系好腰间的水壶,甩了下淋湿的袖子,他一晒,“我这个师父啊,旁人都能见得,就是不见我。”   “其实我是想说……”白烬不自然地别开眼,“方才,方才听林太医所言那疫病的症状,忽而想起从前看过,看过林院判的手札,里头有一记载,同当前的困境,似乎有些相似。”   白烬很少说谎,若是换来一个熟悉的人,他恐怕还要说不下去。   林净山惊讶地凑近了去,不小心两把伞互相碰着,差点撒了他一身的水,他还是眼里放光,“不知是何手札?这,这若是能有现成参考,百姓的病症岂不是早一日能够治愈?”   白烬对着他忽然而来的欢喜说了下去,“唔,我所看的那本,应当是重新写来,不知从前院判走时,可曾留下一本《四时病录》?”   “这不正巧?”林净山满眼喜悦,“我此次出行,特意带了从前师父留下典籍多卷,只是这些年来多半治些富贵人家常患的病,疏漏了许多,今日回去我就寻出这本书来。”   林净山换而催促白烬,“你我还是快些回去,我好去通读研究一番。”   白烬撑好伞,“也好。”   回去路上,白烬沉默地在脑中过了遍前几日读过的孟凛来的书信——孟凛前世历经此事,他明明是知道何为治好疫病的药方,却不愿同白烬明说。   他反而是同白烬说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国君厌憎妖魔,不分正邪一律驱赶,遭致恶人痛恨,因而恶妖暗中施了妖法,致使一国降下天灾,瘟疫横行,死伤众多。   后来有一心善异类,本可以安然处之,在人间掩盖身份多年,却为了救自己心爱之人使用法术,救活了身染瘟疫的妻子。   可那活过来的女子却最终遭致迫害,只因旁人皆身染瘟疫而死,为何她能独善其身,这灾难的源泉,必然就与她有关,自此她被打为妖魔,最终命丧黄泉。   而后孟凛又写了当初找出治理疫病的法子,一众医者花了数日翻阅典籍,竟然从从前太医院院判林示的手札中找出了个相似的病症来,然后照着那药方更改合适草药,才终于配出了合适的汤药。   可那更改的几位草药,孟凛并未在信中写明。   因为孟凛知道白烬若知道医治疫病的法子,他定然会立刻拿出来,致使千万百姓免于祸端,就算是他因此被人怀疑祸端之源,也必然不会后悔。   但孟凛自始至终,皆是把白烬放在世道的前面。   他情愿指出从前是如何寻出医治的方子,令事情发展同从前水到渠成,也不愿白烬有一丝赴险的机会。   他甚至留下了一粒药丸,给白烬留下哪怕一线变数的生门。   此事白烬已经耿耿于怀好几日了,他觉得孟凛这行为实在有失偏颇,字里行间反应人的心境,孟凛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其中为何会有偏激的影子,仿佛他是在故意料想事情发展,而后做了安排,且全将事情往最坏的打算上想了。   “白将军。”林净山忽然打断了白烬思绪,他拉着白烬往一旁躲了下,“方才出来,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那侍卫哪里会让我出来,但这些人明明出入无碍,不过是对我等作威作福罢了。”   营帐外正有几个人穿着雨衣,扛着许些东西从外头进去,只有最后一人手里拿的东西不多,只揣了个布袋子在腋下,一手还拿着一把刀剑。   白烬认出了那人,“我等在此停留两日,他们应当是奉了旨意出去,最后那人我曾见过,是太子手下新提拔的侍卫亲军将领,我记得叫,谢化。”   “从前未曾听过。”林净山似乎是因为孟凛的事,对齐恂的态度与从前有些差别,“栽培近臣,这人经他一手提拔,往后定然是要听他差遣。”   “罢了罢了。”林净山重新做回不涉朝政的太医,“此事同我本就无甚关系。”   等那伙人进去,白烬才带着林净山进了营地。   林净山回去翻阅医书,白烬就先回了自己的营帐,楼远已经在听白烬的吩咐将一众人员分配出来,预备料理之后搭建屋棚、筹措药草的事情。   楼远独当一面,白烬并不担心他的事,他往屋里看了一圈,“林归如今身在何处?”   楼远从人员册子上抬起头,“方才太子殿下那边传信,说是近日天冷,特意派人出去再多购置了些衣物棉被回来,林归过去领了。”   “棉被?”想到方才在外面碰上的人,白烬心里也有了数,只是入夏将近,棉被似乎不大用得着了。   楼远对此亦是有解,“许是,之后还能拿给伤病用吧,这银子是从朝廷出的,到时候报上账去,也是太子殿下去向陛下清算。”   帐篷外透出一线光,林归回来动静有些大,他在外面就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才进来,“楼少将军,方才……诶将军回来了,方才去领些衣物,侍卫亲军那边特意给将军的东西放置在了一边,说是夜里寒凉,特意给您添了条棉被。”   林归又忍不住在里头打了个喷嚏。   “可是着凉了?”白烬走过去伸手覆上林归的额头,“这些日子赶路,又忽然下雨,染了风寒可不好。”   被白烬摸着额头,林归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摆了摆手,“就,就打几个喷嚏罢了,不碍事的,将军注意自身才好。”   白烬注意了他手上拿的东西,他将衣物接过去,除开那条棉被,“你既着凉,今夜这条棉被就给你盖上。”   “将军……”林归做出一脸涕泗横流的模样,“还是将军对我好。”   “你既挂念我的恩情。”白烬推了下他的额头,“等你好了,我还有事情要交由你去做。”   林归被心甘情愿地推着,“小人为此赴汤蹈火。”   白烬略微笑了下,“贫嘴。”   白烬预备着,等林归好了,这场雨停下,他还是打算让林归去一趟岭中。   这一夜的雨停在黄昏,湿漉漉的营帐上还滴着水,泥淖里倒映着外面立的红缨枪杆,也是红得分明。   一夜过得极快。   翌日清晨,白烬料想今日就能动身,因而醒得很早,他自己去收拾了贴身的细软,然后才去看林归的情况。   现在着凉实在不是好时候,白烬让他昨夜直接搭了简单的床板宿在自己帐中,省的让他去听那些军中匹夫起伏的呼噜声。   但白烬喊了两声林归的名字,他竟然毫无回应。   林归昨夜被子盖得严实,几乎全身都捂住了,但他有个被子捂头的习惯,把被子遮住了整个脑袋,军中被子为着方便携带,尺寸有些偏小,因为盖得过高,就有些左支右绌的意味,林归几乎把脚露在了外面。   林归的袜子被自己蹬掉了一只,一丝明光从外面洒进来落在他的脚上,白烬眉头忽然一拧。   他竟然在林归的脚腕上,看到了依稀的红疹。 第104章 疫病   “……那疫病的症状,先是发热头疼,许些人以为不过是染了风寒,但是半日之后,就会从足底开始生出疹子,一直生到脸上……”   白烬立刻想起昨日才与林净山聊过的疫病症状,但他马上在一丝慌乱里冷静下来,林归这些日子从未与这同行之外的人接触,他理应不会染上什么疫病才是。   正想把林归盖过头的被子拉下来,但白烬又忽然停下手了。   昨日的画面一一晃过,齐恂命人出去购置东西,特意让人把带给白烬的东西放置一边,白烬将那棉被给了林归……   这一切其实正常不过,但是万一……   白烬慎重地先退后了些,他到门口去掀开了一线帐篷,时辰尚早,外边有个守卫的将士杵着长枪打盹,他仿佛是受到目光注视,忽然地清醒过来,对了一眼白烬的眼睛就要请罪,“属下……”   “无妨。”白烬无心在此时追究他的过错,他招手等那将士过来,白烬低声吩咐道:“去请楼少将军与林净山林太医过来一趟。”   他又补了一句:“此事暂且莫要声张。”   等那将士奉命离开,白烬在帐篷里来回踱步,直到外头响起了通报的声音。   楼远住得近,他先进了帐篷,还未行礼,就见白烬朝他招手,让他先行坐到距离林归床铺的最远边角。   楼远边往墙角走,注意到白烬蹙起的眉,“将军,你有什么忧心的事情?”   “先等林太医过来。”白烬连带自己也离楼远远了些,“林归……”   白烬三缄其口,“林归似是风寒加重。”   白将军体恤下属,可楼远不知他喊自己前来为何,他安静地等到了林净山过来。   林净山查阅了一晚上的医书,脸上还挂了些倦意,步子都得有些漂浮似的,他一头撑着帐篷进来,潦草地朝白烬拜了一下,就被白烬拉过去往林归的床边走。   “林太医。”白烬放低了声音:“据你昨日所说疫病的症状,你看看林归如今的情况,可有什么异处?”   林净山还有些不大清醒,他抹了把脸,眼睛一扫,“蒙头而睡可不是好习惯,他这是怎么了?他……”   林净山视线落在林归脚踝上,那醒目的红疹让他一瞬清醒了脑子,再偏身,就见白烬给他拿了块遮掩口鼻的灰布。   “我先,我先看看……”林太医心跳起来,他还没接触过疫病的病患,为此心里没底,他长呼了口气,接过灰布系上了。   林净山掀开了林归头上盖的被子,入眼就看见林归因为难受皱成一团的五官,他微微呼气,脖颈间明显起伏着,皮肤上渗出了细细的汗。   林净山同白烬对视了一眼,然后把林归的被子一整个掀开了。   林归下/身只有一只脚露在外面,上面点着几粒明显的红疹,林净山仔细查看了会儿,将他的裤腿撩了上去,他身上的红疹已经蔓到了小腿。   林净山看着摇了摇头,又要把林归的被子盖回去。   “且慢。”白烬伸手拦了,随后他去把自己盖的被子拿过来,又扯下床铺上的被单,烦请林太医搭把手,这棉被暂且先别盖了。”   两人将棉被裹上,白烬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了林归身上。   “你是怀疑……”林净山小心地眼神示意了下,随后心知肚明似的继续看着林归的症状。   林净山没把药箱带过来,只能把林归的手腕靠在被子上把了脉,他又看了看林归的眼底,一番观察症状,他把林归的手放回了被子。   林净山凝重地抬起了眼,“若此前的情报无异,林归怕是……染了疫病。”   白烬本就冷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林净山见了慌了下神,“但是白将军也不必为此尤其心焦,昨夜你同我说了之后,我立刻去翻阅典籍,找出了那本你读过的《四时病录》,这本书我师父写了几乎半生,其中的病状许多我都不曾见过,但我的确于天亮之时,找出了那与此次病症相似的药方。”   “方才,方才我看林归的症状与那记载有些相似,待我,待下官回去煮些汤药,想来就算暂时无法医治,缓解症状也是能的,此症既有医者束手无策,许是还需花些精力调整旁的草药。”林净山好似有些怕冷漠疏离白将军,急忙地安慰道:“还请白将军稍安心一些,下官定然尽力而为。”   “林太医不必如此。”白烬缓和着语气,他示意林净山跟他过去净手,“只是此事蹊跷,林归自始至终未曾离队,毫无染上疫病的时机,你我昨日还出去了一趟,若是你我都还有些可能,林归……”白烬摇了摇头。   “这……”林净山洗了手摘下遮掩口鼻的灰布,“将军方才的举动,是怀疑那棉被?”   白烬垂眸犹豫了一瞬,“这棉被本是给我盖的,昨日林归偶感风寒,这才给了他。”   “给将军的?”林净山手里的灰布差点掉了。   其后的话,就有些不言而喻了。   白烬走到桌边做了个请坐的动作,然后把手伸出来,“也麻烦林太医替我把个脉。”   林净山认同此举,待到把脉之后仿佛心里石头落下,“白将军尚且无碍,不必担心。”   白烬沉默了会儿,“非也。”   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双寒眸盯上林净山的眼睛,“还麻烦林太医同外面的人说,我昨日天寒淋雨,不甚染了风寒,不想今日病情加重,已经……卧床不起了。”   这话太过意料之外,“这……”   白烬继续往下说着,“届时我让楼少将军去同太子说,此番进城我暂且不去,直接在城外预备屋棚搭建事宜,只待太子殿下与淮北巡抚商量好了运输病患的事情,一切皆可以开始动工,至于林太医……”白烬手心握紧了些,“林太医可同太子殿下一同入城,只是到时候替百姓熬制汤药的时候,还麻烦私下送上一碗进来我的营帐,这事还得做得隐蔽一些。”   林净山一时明白不了白烬的意思,他瞪着眼睛有些发愣,白烬看他那个模样,这才缓下话来解释,“此事大抵事在人为,我既猜测有人害我,必然要让他觉得得逞,才能等到他之后的举动,熬制汤药送来一份,是要让人觉得我的确得了疫病,也为着林归,须得要你的汤药来治。”   “可万一这猜测……”林净山犹豫地搓了搓桌角,“白将军不在,谁人在此主持大局?”   “楼远。”白烬往后喊了一声,楼少将军方才是把话全听了,却插不上嘴,一直在旁边掰着桌椅等白烬喊他。   楼远赶快走上前,“将军。”   白烬继续看着林净山,“其实我一人之力势单力薄,在此能做的不过调配人手,此事楼远早已能够胜任,况且我在营帐之内,传达事情尚且力所能及。”   林净山一直做事本分,他从来不想掺和进任何争斗,白烬这话面前他犹豫了,白将军的信任的确重如千钧,可若是对太子殿下说谎,他这就是无形之中站了队了。盐扇婷   “白烬唐突。”见林净山犹豫,白烬站起来对他拱手道:“林太医性情中人,从前承了你的恩情我铭记于心,此番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但谋事在人,后面猛虎尚在暗处,白烬……”   林净山伸手托住了白烬的手,“也不过是传句话而已,白将军也不必说得如此慎重。”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林净山想到从前的际遇,官场上风云起伏,自以为的独善其身,旁人心中可能早已有了别的判定,自己从前和孟凛相交,其实早就是已经选了路了。   林净山抱拳承诺,“承蒙白将军信任,我必然不负嘱托。”   再多说了几句,林净山就从白烬的营帐中告辞了。   剩了两人,楼远这才去问:“将军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你……我要你守好我的营帐。”白烬把视线看望营帐外,那方向正对着南方,“我要回一趟岭中。”   “去岭中?”楼远摸不着头脑,“是去,是去见应大人?”   可早先也没看出白将军和应大人关系好到这个地步。   “这事我避开林净山,但是理该跟告诉你。”白烬是相信楼远的,这话说出来他慎之又慎,“我此去岭中……是去见孟凛。”   “孟大人?”楼远立刻捂住了嘴,他惊讶地小声道:“孟大人没死?这……这是好事,这是好事,可他,可他本事也太大了……”   “他的确没死,只是如今他不便再回朝廷,因而希望你莫要传扬。”白烬眼神黯了一瞬,“我此去找他,为公为私,今日让你拦住太子殿下,既是为了试探是否有人想要杀我,也是想得空离开一趟。”   “岭中离此地很近,我今日出发,明日天黑之前必然尽力赶回。”白烬在桌边坐下,“但我依然担心事情生变,我若明日晚上未能回来,还想交由你一些事情。”   白烬把手伸向桌案下面,他往上一按,他手上落下一个印章,“我的私印。”眼姗町   “淮北城南有一玉器行,挂名陈氏,你去找他的掌柜,问他可认识一人……名为陈羽。”   这是白烬第一次用孟凛的人,陈羽与陈玄是亲兄弟,孟凛说不仅是陈玄认得白烬,就连他的兄弟陈羽,也是认得他的,从前在祁阳的时候他们给孟凛贴身当了一段时间暗卫,每日见着孟凛爬墙去找白烬,如今这个情况,陈羽应当是知道他二人亲密无间。   陈羽的轻功比陈玄还要好,其实更适合行走暗夜,但偏偏是他娶妻生了儿子。   “陈羽功夫了得,我离开这事暂时不想让下面人知道,但我走了,林归还得在此养病,还需要个人来护卫他的周全。”白烬把私印交到楼远手里,“但我料想,我明日应该能赶得回来。”   楼远拼命将白烬的话消化了,他接过那私印,也很是慎重地对白烬应承,“属下都记住了。”   此行的安排,白烬一开始就是让楼远一道办的,安置淮北病患与筹措药材的事情他并不担心,此次既是朝廷出面,下面不可能会有人不给朝廷这个面子。   明日就回……白烬心底默念,不过去见他一面,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然后就是林归……”白烬起身朝林归走去,“楼远倒杯水过来。”烟单汀   白烬站在林归身边,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正是孟凛送来的那封,他偏转信封,里面掉出了一粒药丸。   白烬把药丸放进了林归嘴里,然后他接过楼远递的茶水,给林归灌了进去。   作话:   小情侣马上就要见面啦 第105章 赤诚   岭中,江天一色。   是夜月圆,清辉洒向树梢檐角,落了满地虚影,江府庭院清幽,似是有人吩咐,把里面守着的人都撤了出去。   原来是江桓和应如晦在此赏月对饮。   江桓对月亮其实是不感兴趣的,那么大一个月亮盘子挂在天生,除了阴晴不定地发着光,也没什么好看的。   但是应如晦是个文人,听说文绉绉的人都喜欢对着月亮写诗,江桓翻了好几本写月亮的诗集出来,硬是读出好几分矫揉造作的鸡皮疙瘩,深觉这东西不大适合自己。   但他还是邀了应如晦过来赏月。   “咳咳。”江桓清了清嗓子,“应如晦,我这两天读了几篇,写月亮的诗,想……想跟你说道说道。”   “哦?”应如晦温柔地笑了笑,“愿闻其详。”   江桓摆了摆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应如晦捏着酒杯与江桓碰了一下,“如此心境,你可是想孟公子了?”   “嗯?”这跟孟凛有什么关系?江桓模棱两可地摸了摸鼻子,“大概吧,你这么一说,的确还是怪想他的。”   应如晦七窍玲珑,立刻明白了江桓对自己的良苦用心,他比照着月亮,“人生一世短之又短,世事多半瞬息万变,唯有明月千古不变,纵然阴晴圆缺,但始终高悬不曾坠落,因而古来就有许多人借着月亮畅抒情怀。”   他看了江桓一眼,“如此说可能有些过于晦涩,但是你想,天上的月亮只有一个,你要是去了远方举目无亲,认识的人都在千里之外,身边岂不是只有一个月亮看着同从前一样?所以古人多半用月亮寄托相思,就像此时,孟公子远在南朝,也能同你看到同一轮月亮。”   “唔……”江桓思索了会儿,“话是这么说,但除了月亮,太阳也是不变的,太阳还不像月亮那么反复无常,我和孟凛看到的太阳,应该也是同一个啊。”   “话是如此。”应如晦对江桓耐心笑着,“月亮阴晴圆缺,日日不同,正对应着人的悲欢离合,因而又有一些人,用着月亮来写人生际遇,所以月亮又有了旁的写法。”   江桓深觉这样的东西实在不适合自己,但是听应如晦耐心地给自己讲解,时间仿佛忽然给拉回了幼时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那时应如晦也是耐心地给他讲书上的功课,即便自己一如既往地不感兴趣。   但他能给自己说,江桓心里也是开心的。   应如晦懂得江桓的意兴阑珊,他给他添了一杯酒,“文人附庸风雅,有时候也不过是被境遇所迫,你若是不感兴趣,也不必强求。”   “我这不是……”江桓嘴里卡着话,他肯定不想承认自己为了想跟应如晦多说些话特意去学了什么,于是就把自己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避开目光去看了看月亮。   一阵微风拂过,庭院里的树簌簌响动了一阵,两个练武之人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预感,同时把酒杯放下了。   “你也觉得……”江桓对视了应如晦一眼,缓缓把手放到了一旁的刀把上。   视线缓慢地扫过周围,灯笼光照到的地方无甚动静,接着在一棵暗处的树后,响起了一声:“是我。”   这声音应如晦先认出来了,他惊讶之余去按住了江桓的手,然后看到那棵树后,走出了一个人影。   灯笼光洒下,暗色的衣物与黑暗融得几乎没有差别,但他一张脸太过别致,让人实在不可忽视。   “见鬼。”江桓心里先骂了一句,“他怎么来了。”   应如晦藏起脸上的惊讶,起身去迎了几步,“白将军怎么会来?”   白烬从阴影里走到灯火下,他看清了是应如晦与江桓在喝酒,但他往后多看了几眼,也没找到第三个人的影子,“孟凛呢?”   白烬有些生硬地发问:“我方才去他的院子,并未找到他。”   白烬本不该用这样的语气,他赶了一天路,直接去了孟凛的院子,但他不仅没在院子里找到孟凛,没找到吴常,连带跟着孟凛的陈玄与其他暗卫,都不在院子里。   那屋子并未锁住,白烬推开房门,走到孟凛时常坐的书案旁边,他从桌上摸到了一层薄薄的灰,这屋子里收拾齐整,竟然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   白烬的心竟然开始狂跳,不好的预感占据他的思绪,他直接来找了江桓和应如晦。   江桓的第一反应就是替孟凛遮掩,“他,他出去了,这些日子暂且不在府里,不是,你不是回北朝了吗?现在怎么回来了?”   白烬语气染了一丝着急,“那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江桓不耐心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   应如晦拉住了江桓,他朝他摇了摇头,应如晦向白烬走了几步,“我与白将军同朝为官,知晓你的为人秉性,因而也不想欺瞒于你。”   “孟公子他……去了南朝。”   “什么?”白烬心里仿佛忽然响过一声惊雷,他设想过的所有可能里面都没有这一条,他竟然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桓叹了口气,“你跟我过来,孟凛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江桓依照孟凛的话给白烬寄了第一封信过去,他实在没有想到,这才一个月不到,这事就这么挑开了,白烬怎么会现在回来?   江桓见白烬好像木然地站在原地,他又补了一句:“孟凛说你看了就都明白了。”   江桓去自己卧房把锁好的信拿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会儿才交到白烬的手里,“这都是孟凛的意思,不管里面写了什么,你可别拿我来出气。”   江桓推了推应如晦,这场景他实在不想多留,他代入其中想了会儿,自己指不定还得接受不了。   人都走了,白烬一个人站在屋子里,烛火下的身影仿佛有些落寞似的。   手里的信一时仿佛有了千钧的重量,白烬看江桓方才的反应,忽然有些望而却步了,复杂的情绪一时郁积于心,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忽然攻得他措手不及。   白烬其实是有些生气的,有什么事情,孟凛能让江桓和应如晦知道,却要瞒着自己,他明明早先答应了自己不会不告而别,可他怎么会去了南朝,而在最近的信里对自己只字不提呢?   但白烬是相信孟凛的,若非出了什么大事,他应该是不会做出这样事情,可又是有什么事情,逼得他……   罢了,白烬不想再往下想了,他把信拆了开来。   “多日不见,吾心难安,见字如面,聊表歉意。”   孟凛知道自己不告而别,心里其实积了许多愧疚,他其后三言两语说清了白烬走后发生的事情,孟明枢传话要让孟凛回南朝,孟凛未曾理会,但孟明枢并不死心,那日孟凛与吴常出行,他派人当着孟凛的面杀了吴常,由此逼迫孟凛回去。   常叔对孟凛来说已是亲人,从前因为吴常孟凛不曾动回南朝的心思,可如今吴常被孟明枢以惨烈的方式杀了,孟凛不可能不回南朝替他报仇。   孟凛终究是要直面自己的身份的,他与孟明枢的关系一日不曾磨灭,只要孟明枢对他发难,他一日都得在其中煎熬,唯有主动出击,哪怕前方艰险,他亦然想要一试。   唯独他放不下白烬。   “此事不曾告知,乃是因为不想让你烦忧,即便你因此责怪,我亦不忍让你腹背受敌,此事乃是我心有私念,来日无论如何责怪,我也不悔当初决定。”   傻瓜……写于纸上的一言一语仿佛忽然变成细碎的尖针,从白烬心里一根根扎了进去,他无处闪躲,只觉得心里疼得难以名言。   白烬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心疼还是难过,亦或是生气?这时候他其实没有立场与孟凛再生气了,哪怕他是不告而别,但他不告诉自己也是因为念着自己的情绪,就像世间有亲人逝去,家中的子女尚且为要事烦忧,就有长者不愿让他因此伤心不已,耽误了紧要之事,就算是逝者,也不想让自己的离去,牵扯到生者的来日。   白烬心乱如麻,他甚至顾念不了孟凛瞒他了,他心疼孟凛当时的处境,亲眼看着亲人逝去,他当时是忍受了如何的煎熬,才终于提起笔来,写下书信然后一个人离开?   况且南朝危险莫测,如今一个人远在南朝的孟凛,又是有什么样的人生际遇?   白烬翻开后面的纸页,继续往下看着:“此去南朝,心中所想本是满心怨恨,可前后思量,不免自问,这世间芸芸众生,皆是只为了自己的悲喜哀怨而活吗?”   “我出生之时正逢战乱,我亦出生于南都长乐,年幼多年皆是生长于南朝,若非孟明枢弃我不顾,如今按其发展,我怕是与现在立场有异,辗转南北,又立于岭中,其实这世间的朝堂纷扰,胜败之名,我从不曾在乎过。”   “直至与你相识,白家出身将门,世代忠骨,哪怕遭奸人所害,亦不见你有过异心,出入朝堂一心为忠,此等赤诚我百世难修,见你如此,其实我曾为你不平,这世道本不该值得你如此尽力而为,但一遭生死来过,我又忽而另有思量,情愿以己之身,或许可以一试,可否成全你两世不曾变过的救世之心。”   “爱屋及乌也好,此去南朝,若能成全你的一腔赤诚,我也定当竭力以赴。”   “——初寒手书于夜。”   夜里的烛火不过指甲大小,且于风中左右摇摆不定,不过些微大的清风,就可留下独独一缕青烟,但暗夜之中,一盏烛火足以照亮方寸,指引着前方的道路。   白烬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他放在手心看了一会儿,把那封信揣进怀里,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白烬把目光挪向窗外,面对着南朝的方向。   他忽而比什么时候都想孟凛,他想去见他一面。   作话:   下一章就干柴烈火 第106章 见你   南朝,明亲王府偏院。   是夜,孟凛这日被南朝皇帝朱殷接见,南朝宫里的礼仪效仿北朝,繁琐至极,朱殷当年起兵一举创立新朝,凭靠着野心勃勃与当初大宋已有背离的人心,但他治理西南的本事放到偌大的南方,水土不服地出过许些岔子,待到他如今年老,竟然笃信起了寻仙问道之法,朝中一半的权力由他的两个儿子互相争夺,一半被孟明枢一手遮天了去。   没有把握的时候,孟凛懂得装傻充愣的本事,只是耽搁了许久,直到天黑时分,他才从皇宫里出来,回到偏院已经是夜里。   孟凛到了院子外面还有些发愁,有了那一天他屋子里被人送了女人的先例,这几日每日都有人送了不同类型的姑娘进他的屋子,试探他的喜好似的,只不过孟凛都没收,但那人反倒是锲而不舍起来,孟凛不便让暗卫来拦,他今日干脆把陈玄留在了院子。   今天总不至于还要处理这桃花债吧。   陈玄迎上来的时候孟凛朝他偏头过去,他眼神示意瞥了一下屋里,“今日?”   陈玄咳了一声,支支吾吾似的,“属下,属下未曾拦住……”   “?”孟凛看着他不可置信,“我说陈大护卫,还有什么人是你拦不住的?”   “今日……今日……”陈玄揖着手请罪,“今日这个……生得好看,万一,万一公子喜欢呢?”   “你说什么胡话?”孟凛最近拿惯了扇子,但今日穿了官袍,没在腰上摸到,他直接往陈玄胸口锤了一拳,“这个月你俸禄没了。”   陈玄:“……”   孟凛生了会儿气,但他想到现在这个局面也是他自己造就,终于决定不再卖关子,该找那个“好心人”谈谈了。   孟凛打开房门进了屋子,他还没来得及吩咐陈玄一声,背后的门被陈玄从外面关上了。   不是……陈玄还真想给他牵红线?   也罢,孟凛往屋子里走,屋里点了灯烛还算明亮,他视线一扫,见到了熟悉掩下的床帘,孟凛不禁叹了口气,今日怕是又得去睡陈玄的床了……   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孟凛从壶中倒了杯水来润润嗓,然后才冲那床帘后道:“我已体会你家主人用心良苦,因而还请姑娘自己出来吧。”   那床帘有些縠纹一般动了动,却再没发出别的动静。   “唔……”孟凛见那帘后没有反应,他一手杵着桌子,换而温声道:“我说姑娘,你家主人既让你来伺候我,如此闭帘不见可不是好法子,你不妨出来与我相见,今日陈玄可是同我说,姑娘生得好生花容月貌。”   屋里一阵平静,那床上还是没有人出来,即便孟凛对女子可多些耐心,他也没什么想再说的了,孟凛一口喝完了杯中倒的茶,随后就移步往床边走。   孟凛的指节碰上床帘,他刚掀开一条缝,就看见里面的人穿的是件暗色的衣服,孟凛怔了片刻,何时有姑娘开始这样的打扮了。   但他的手才刚要挽起帘子,里头忽然就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那手精准地用着力气,用孟凛几乎挣脱不了的力道把他拉进了床帘里。   “陈……陈玄……”孟凛有些惊慌地喊了一声,那只手瞬间将他拉上了软绵的床榻,随后还没待他看清,另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几乎滚了半个身,然后就被按着朝上平躺在了床上。   这瞬间太快了,孟凛在被刺杀与轻薄间停留了一会儿,但哪个姑娘能有这么大力气,陈玄今日都干了些什……   “白烬……”孟凛一点挣扎的力气瞬间化为了无形,他睁眼对上白烬的脸,不可置信的情绪带着惊讶与欣喜,孟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若非做梦,怎么见到白烬?   孟凛不觉眼睛动了动,他忽然觉得眼底好似有些温热,自从常叔走了,孟凛再也没流过眼泪,但一滴清泪不知为何从他的眼角流了下去。   那滴眼泪还没流到他的发间,立刻被白烬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接住了,温热的触感碰上皮肤,孟凛这才真实地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   还没等孟凛说什么,白烬看着他的眼里好似汇聚了万千的情绪,他在片刻的对视之后,立刻俯下了头,用着一种热烈的姿态,亲上了孟凛的嘴。   白烬的亲吻灼热得像是一团火,永远可以融化掉孟凛心里盖上的积雪,短暂的离别仿佛有千万年那么久,积聚已久的相思与哀愁在这一吻里忽然地喷涌而出,仿佛要把人的理智吞噬。   白烬压着孟凛把他按进柔软的被单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吻他,不管攻城掠地地长驱直入,在紊乱的喘息里堵住他的每一寸呼吸。   孟凛被吻得失了神志,他已经许久没有经受过白烬如此强烈的亲吻,越来越浓重的呼吸与逐渐苍白的头脑让他觉得自己深陷在白烬的世界里。   白烬在这时候喊了一声:“初寒……”   孟凛在片刻的清醒里呼吸到了空气,他氤氲的眼里竟然有些红了,他盯着近在咫尺的脸,很是轻声地说:“我很想你。”   “白烬,我很想你。”孟凛又一遍地说着。   白烬的心口忽然觉得猛然一疼,孟凛这反应比他想的还要大,他觉得孟凛在他离开时经历的悲伤比他想的还要浓重。   是啊,常叔死了,孟凛怎么可能不伤心难过,何况白烬还不知道吴常是如何死在孟凛的面前。   “我在。”白烬去托着孟凛的头把他抱进怀里,他重复道:“我在。”   孟凛拉着白烬胳膊上的衣服,听见白烬平稳的呼吸落在他的耳侧,他这才慢慢在拥抱里寻回了思绪,所以,白烬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白烬知道他来南朝这件事比他想得要快,但哪怕他知道了,南北两朝所隔千里万里,白烬是如何在当前的局面下来到南朝,来找到他的院子呢?   “白烬……”孟凛抓着他胸口的衣襟,“你,你怎么会在南朝……”   “傻瓜。”白烬轻轻把孟凛松开,又让他的头躺回了床上,他好像是想了会儿,“我想你了,就来找你。”   “可你……”   孟凛想说白烬在北朝还有未了之事,南朝凶险万分,但他还没说什么,白烬又俯身下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白烬的温柔像是春水,亲化了他心头所有的涟漪,孟凛好像置身花丛,在那片刻能够忘掉所有的仇怨与伤痛。   孟凛去抓白烬的手指,“白烬,你……你生我气吗?”   白烬盯着他的眉目,仿佛要把他所有的心思全读出来,他尽量和气地说:“你说哪一点?”   孟凛在这片刻里被噎住了,他躲闪似地眨了眨眼,“常叔之事……”   提到吴常,孟凛忽然觉得心口一疼,他决计不会告诉白烬吴常死于他追出去的那一天,也不会告诉他自己亲眼见着吴常被万箭穿心而死。   孟凛的沉默让白烬也觉得难受,他伸手去抚了下孟凛的脸,像是谨防他再掉下眼泪似的,“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不愿我为此哀愁,我怎能因此而气你。”   从前说同悲同喜,但既是情谊已经到了这一步,人大抵是能分担喜乐,却不愿让人一起伤怀,况且白烬此前有过一丝的怪罪之心,在见到孟凛那一刻,又如何不会烟消云散。   孟凛自己看不到,白烬对着他那少有红通通的眼,便知道他心里其实积聚了许多,就连白烬见着也会因此自省。   “那旁的事情……”孟凛表情回归平常,只有眼尾似乎还有些红,但他的思绪已经明了,他忽然紧张了下拉着白烬的胳膊,“不对,南朝如今凶险,孟明枢指不定就盯着我的院子,北朝,北朝尚且还有许多事情未了,你怎么会来此处?”   “是……”孟凛眼里黯了一下,“是因为我,我还是惹你担心,本来瞒你就是不想让你为此分心,你又怎么能……”   白烬把他抓胳膊的手拉着放下,“朝廷里的事我自有分寸,如今我奉命前往淮北治理疫病,有楼远随行,因而想去岭中见你一面,可你……我见了你的信,如何会不想来见你一面。”   “我的信,你都见到了。”孟凛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本来以为还能瞒你再久些,最好能让我在南朝理出头绪,等我有了筹码可以和孟明枢当真地碰上一次,我想让你得偿所愿,其实我明知你不会拦着我。”   “我不拦你。”白烬温柔地说着,但这短暂的会面,白烬不想就这样说些伤心的事,因而他碰了下孟凛的鼻尖,“可我此来南朝得见你的筹谋,孟四公子如今的美名长乐皆知,我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孟公子。”   孟凛一怔,待他过了遍脑子,忽然有些慌张了似的,“你从,你从市井都听了些什么谣言?”   风流成性,醉心花柳,能听说的白烬坐在茶楼里喝一盏茶随便一问什么都能知道,他甚至知道孟凛养的狗咬了孟明枢一口。   “且不说我听说了什么。”白烬竟也学会了笑着说些令孟凛惊恐的话,“今日有一姑娘前来求见,是我让陈玄放她进来的。”   “我相看了一眼。”白小公子蹙眉思考,“的确同你入房时所言一致,生得花容月貌。”   “……”孟凛撑着床就要起身反驳,却被白烬的手按在床上起不来身,孟凛好像泄了力气,“那都是,都是虚与委蛇。”   完蛋,白烬不跟他计较瞒着他的事情,怎么追究他出去寻花问柳的事情了。   但孟凛在慌张里理明白了思绪,“白小公子冤枉,我可是守身如玉,这几日送来的那些姑娘,我连她们沾上脂粉的床我都不睡,至于外面那些事,旁人都是传言,我去秦楼楚馆是为了结交与下饵,今日这送来的姑娘就是钓上来的鱼,旁人能够听信,小公子,你不会也……”   “嗯?我如何?”白烬贴着孟凛的耳朵,“我自然不信,可我还是为此……心生不悦。”   “孟公子难道不是早就预备了如何哄我吗?”   作话:   dbq原来干柴烈火在下一章 第107章 亲昵   “……”孟凛忽而哑口无言。   在来南朝之前,孟凛就料想过了,等事情结束,回了北朝,他费劲了心力也要去哄好白小公子,可如今白烬知道得实在太快,快到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哄。   赶鸭子上架也不是这么赶的。   孟凛被白烬按着起不来,他伸出胳膊去勾白烬的肩膀,“小公子,我有所求,才能得旁人主动结交。”   他贴近了些许白烬的耳际,“但我心中所爱究竟是谁……只有你心里清楚。”   白烬的耳边有些痒,他去蹭孟凛的脖子,继而去亲吻他的脖颈,他在孟凛下意识瑟缩的反应里道:“孟公子三言两语,就想把我打发了?”   “我……”孟凛的呼吸有些乱了,白烬的牙齿轻轻咬上他的脖子,孟凛忍不住地轻颤了一下,嘴里的话拆成了几截,“我任你……任你……”   许久未起的情愫几乎一经撩动,就起了轩然大波,白烬从他的脖颈往上,一点一点亲吻到他的唇齿,他将孟凛几乎漏出的喘息全吞咽进了嘴里,仿佛一点也不想旁人侵占似的。   白烬要故意同孟凛找茬,白小公子此刻也不能免俗,他想听孟凛说想他爱他,想从他嘴里听到任他处置的话语,他想连带着孟凛的呼吸,全都占为己有。   白烬亲到孟凛喘不过气来,他在粗重的呼吸里仰起头,他盯着孟凛的眼睛,他那未曾消失的眼尾的一缕红让白烬心中微痒,他感觉孟凛的手不安分地在他后背不住摸索。   白烬的目光扫到孟凛脖子往下的地方,如今明面上立场对立,孟凛穿着南朝的官服,那墨绿色的袍子挂在孟凛的身上,白烬的指节停在他的腰间。   他的手勾上了孟凛腰间系的宫绦,暗色的绳结上挂了玉坠子,清脆的撞击一声响过,白烬把他腰间的宫绦解了下来,连带着衣襟散开,白烬抽着那绳子,还一手握住了孟凛不安分的手。   “白,白烬……”孟凛才喘了几口气,双手缴械他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却被白烬牢牢握着将他的手举过了头顶,随后就感觉有绳子缠过他的手腕,一圈一圈贴着他的皮肤,孟凛有些慌张的仰头去看,“白烬你……”   白烬将从孟凛腰间取下的宫绦系在他的手上,暗色的绳子衬着他白净的手,一圈圈缠绕收紧,竟将他的手绑起来了,白烬不过稍稍拉住绳索,孟凛半点也挣脱不了。   孟凛的心忽然就开始狂跳,连带着呼吸也浓重了不少,白烬在他仰头的时候吻上他的喉结,他忍不住闷哼出声,他听见白烬低声说:“你穿这衣服,我不喜欢。”   孟凛往常被白烬如何制住,也未曾用过外物的约束,如何的缴械投降也不比真的用绳子将他捆起来,孟凛连带着耳根也红了,“醉心风月”的孟公子从前没尝过被禁锢的滋味,可他心甘情愿被白烬握在手里。   外面还点着灯,孟凛脸上的热意全进了白烬的眼里,久别重逢喷涌的爱意在这一刻积聚,白烬忘却世俗地占有了孟凛的身体。   日夜策马的疲惫仿佛在见到孟凛的那一刻一扫而空,白烬的胸膛与他深入浅出的动作一道起伏,他亲着孟凛溢出的哼声,看着孟凛甘为囚徒地受着他每一次的进攻。   孟凛起初的颤抖比往日还要明显,许久未有的亲昵让他几乎承受不住,方才心中经历千回百转的情绪转变,让他轻易地又红了眼眶,但他又很是隐忍地咬住了嘴唇,他不敢在眼里迷蒙之外再添上抑不住的哭腔。   因此白烬接替了他的呼吸,他一边亲他一边在他耳边轻语:“睁眼,初寒,你睁眼看我……”   白烬吻住了孟凛睁眼掉下的一滴眼泪,又在激烈的一下里搅碎了他眼中的清明,他摩挲着孟凛,动作慢了,下面的涟涟的声音也变得小了,但他依旧温柔地一次又一次满足他,那足够深,孟凛死死不肯说出口的求饶全变成了细碎的呻/吟,轻浅一下地在静夜响过。   泄出的酣畅淋漓像是酒足饭饱,白烬两夜未眠,终于在春潮带雨的孟凛怀里睡着了,孟凛被他弄得太凶,他浓重的呼吸喘了许久,才从情爱中抹干净了些眼里的嫣红,他想看看白烬偃旗息鼓的情况,却发现白烬的一只手还系了宫绦的另一端,孟凛的手被他捆扎在一起,那绳子绕得并不紧,可不知他打了什么结,孟凛竟然挣脱不开。   他只好凑近了贴在白烬的胸膛与喉间,听他平稳的呼吸与心跳,伴着放下的心安眠。   这一夜烛火燃尽,连关灯的人也没有。   第二日先醒来的竟然是孟凛,只是他脑子不太清明,想着昨日被折腾得厉害,何处都疼,但他偏头见到的是白烬,因而心里先安了半分心。   可他动了动手,发现自己的手上还绑着绳子。   “……”情/欲当头当算情趣,可这事过后,哪怕孟凛平日做惯了不着调的事情,他是个正经意义上的读书人,昨晚的发生的事立马一一涌上了心头。   日光透过窗户纸洒进来,孟凛知道如今天已大亮,他竟然此刻羞红了脸。   孟凛拿着双手去捂脸,但那手里的绳子一动,就牵扯到了另一头的白烬。   白小公子皱了皱眉,睁开了眼。   他先是看了看手上系的绳子,然后看到了另一端孟凛的双手,白烬那冷淡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笑,即便他耳际也不明显地红了些许。   孟凛掀开眼,他低着头朝白烬怀里拱了拱,“你还笑,你快,你快给我解开……”   白烬翻了半个身,轻易地把孟凛压在身下,然后一手去压住孟凛的手,又给了他一个亲吻,他亲得情意缠绵。   然后白烬才温柔地解开了孟凛手上的绳子,他揉了揉孟凛的手腕,“昨夜忘了给你解开,委屈你了。”   “……”孟凛这还能怎么说,若是说不委屈,白烬以后指不定得得寸进尺地加些闺房之乐,但是说委屈,他也还记得昨日先说的自己来哄白烬。   孟凛假装生气了似的偏开头,“你就是故意的,不欺负我你心里不痛快。”   白烬的目光追着孟凛的眼神,他好似语气低落了一份,“那你今后是不愿与我……”   “……”孟凛愤恨地看了白烬一眼,“白烬你这是欲擒故纵!你这兵家的把戏,不许用在我身上!”   白烬怔了一会儿又笑了,他看着孟凛这样子心里好生欢喜,他其实真想永远把孟凛绑在身边,哪怕是要连同一道把他自己也束缚起来,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孟凛是个会笑会闹的人,白烬是断断做不出来这事的。   白烬把手插进孟凛的头发丝里,他带动着孟凛的头去亲吻他的额头,“别生我的气了。”   孟凛的张牙舞爪一瞬间缴械投降,他在这亲密里竟然叹了口气,“白烬……”   孟凛艰难地抬起头,“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   白烬眼角动了动,聚少离多,哪怕是片刻的亲昵,马上又要天各一方,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白烬,这外面围了许多个我带过来的暗卫。”孟凛一只手扯上白烬的衣襟,他盯上白烬的眼睛,“我让他们把你抓起来,我不信你双拳打得过他们这么多人,我把你关起来,就关在我这院子里,让你如何也逃不开此地。”   “我如此做。”孟凛眼里露出一丝凶狠,“你会不会怪罪我?”   白烬皱起了眉,他抓住孟凛安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死死地贴在他的胸膛,“你如今在我手里了,我让你所有的暗卫看着,我即刻快马带你回北朝,我再也不松开你的手了。”   两个人躺在床上对峙,凶狠的模样仿佛会咬上对方的脖子,可下一刻他们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他们明知对方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该到起来的时候,孟凛揉着腰肢起身,他脱下那半挂在他身上的官袍,昨日的手脱不下衣服,他的衣襟却是大开,竟然显得浪荡极了,孟凛抱怨道:“我来南朝不久,就这么一件官袍,今日弄脏,就只能喊陈玄再去给我告假了,我这全身都还疼着,我说白小公子,你今后还是多少顾惜顾惜我,我这……”   孟凛去换了一身衣服,那衣襟半遮半露地现出了脖子上的红痕,孟凛对着镜子拉了拉衣服,又忍不住去看了白烬一眼。   “你这红痕不知几日才能好。”白烬从后面伸手摸上他的脖间,“等下次消了,我再给你补上。”   南北相隔岂是以几日来论,孟凛当他玩笑,“那白将军还真是大手笔。”   孟凛在衣柜里寻了件陈玄从前穿的衣服递给白烬,“你且穿着,我再去给你寻个面具,如今这个场合,还是你的安危最为紧要。”   白烬接过衣服的时候又拉了下孟凛的手,直接在他转身时把他拉了回来,“你屋子里,怎会有陈玄的衣服。”   “?”孟凛几乎愣了一下,他不禁笑了:“我说小公子,你能不能吃醋别吃到陈玄身上,前几日那人送姑娘进了我屋子,我可是为了你不爱脂粉味,睡了好几天陈玄的床铺,我这身娇体弱的还被他的床铺硌得腰疼,他还说你们习武之人,床铺都是一样的硬,可你的床……”   白烬把衣服接过去,他淡淡道:“你竟然还睡他的床。”   “……”孟凛伸手要去把衣服拿回来,“你不穿就……”   白烬后退一步避开了,孟凛气恼的样子也够可爱,“玩笑罢了。”   孟凛忍不住心道:“混蛋。”   但又转念一想,“一直都说白小公子学坏了,他别是……跟我学坏的吧?”   孟凛等白烬换衣服的时候被陈玄敲响了门,“公子,有人来访。”   作话:   下一章要白小公子亲自给阿凛出气 第108章 欺负   在南朝能有什么人来访,孟凛开门时问:“是谁来了?”   “是孟阳,昨夜锁了院门,因而还让他在外面等着,但他拿了剑过来……”陈玄观察了眼孟凛的神情,“可要属下去赶走他?”   “不必。”孟凛下意识拉了下领口,“等他进来,就把院门锁上,今日跟他好好算一笔账。”   “是。”陈玄应了就要走,转身时却被孟凛冷不丁说了一句:“陈玄,我跟你也还有账要算呢。”   陈玄顿时觉得背后一阵冷意,他木然地回头,无论如何先道:“公子,公子恕罪。”   “你恕什么罪?”孟凛冷哼了一声,“你连我的话都不听,只知道帮着白烬来瞒我,倒不如今日跟着他一道离开?”   “这……”陈玄昨日听了白烬的话未与孟凛禀明他来的事实,本来他就不敢过问这两人的关系,谁的话不是听,省得牵扯其中不好做人,何况白烬的话感觉孟凛也是要听的,陈玄当即就放白烬进去了,等孟凛回来,他说的也都是实话,今日这个生得好看,万一,万一公子喜欢呢?   这昨日白小公子不是一晚上也没从他房里出来吗?   陈玄可是连动静也不敢去听。   “公子,属下冤枉。”陈玄转身过来揖着手,他壮着胆道:“公子与白小公子鹣鲽情深,属下是觉得你们心意相通,这才敢听他的话的。”   “是吗?”孟凛眯着眼上下打量陈玄,“看不出陈大护卫如今还会说些文绉绉的话了,既然如此,你下个月的月俸,也不用领了。”   陈玄:“……”   倒了大霉,怎么因为这一件事,两月都要白干?陈玄试探着喊了一声:“公子……”   “你还记得我是你公子才好。”孟凛朝后靠在门上,他挑眼道:“还不去做我交予你的事?”   “……是。”陈玄哑口无言地转身,他跟了孟凛这么些年,头一回被孟凛罚了月钱,看来这白将军对他当真是与众不同,连带着将公子的脾气秉性也给改了,·许是……公子昨夜过得不大痛快。   陈玄到院门口,外头的王府五公子孟阳提剑一脸气势汹汹,活像是来找茬的。   见到陈玄来了,孟阳用金贵的剑鞘杵了杵门,“你们这破院子有什么好锁的,孟凛呢?喊他出来我找他算账!”   陈玄眉心一拧,他将院门打开,沉着气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世子请进。”   孟阳纡尊降贵似的撩起衣摆,直接推开半掩的院门踏了进去,他目光所视就是台阶上站的孟凛,没有注意到背后院门上锁的声音,也没注意庭院里别的风吹草动。   “孟凛,你好大的胆子!”孟阳提剑指着孟凛,“你竟敢对父亲无礼,纵容恶犬咬伤父亲,父亲没有怪你,但我今日就要替他好好教训你!”   孟阳听闻父亲告病在家,因而赶了回来,谁知他竟然听说是孟凛院子里养的疯狗咬了父亲,孟阳还未去看孟明枢,就先提着剑找上孟凛了,等收拾了他,他还能顺便去孟明枢那里领个恩赏。   孟凛站在台阶上放松地揉了揉手腕,他平静地笑了笑,“世子今日,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一个人又怎样?”孟阳横在胸前拔开剑鞘,“对付你一个柔弱的病秧子,就是添上你那个护卫,本世子也是绰绰有余。”   “五弟啊……”孟凛轻笑着缓缓从台阶上往下走了两步,“当日我与父亲相对而立,也正是如今这个距离,世间事白衣苍狗,你可不能早下定论。”   孟阳不喜孟凛这个称呼,但他也算阅人无数,今日的孟凛与刚进府那日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了,但孟阳壮了自己的威风,“那你不妨来试试,添上你那个护卫,看你今日还能不能拿稳你的剑。”   孟明枢自有养儿女的好本事,他膝下每个孩子都能为了博得他的欢心做些让他心悦的事情,从前的孟凛如此,孟阳亦然,他也是为此而多番欺压孟凛,不愿看他在自己面前分走了孟明枢的关照。   但也是因为如此,孟阳的剑术其实并非花架子,是为了坐稳他王府世子的位子而扎实练过的。   不过孟凛并不怕他,今日他一个人跑到自己的地盘,仗着人多他也能教训他一番。   “五弟怎么知道,我只有一个护卫?”   孟阳犹疑了一瞬,“你说什么?”   孟凛当即抬手拍了三下,清脆的掌声后伴着阵树梢响动的声音,三个灰袍人仿佛从天而降,提着刀就从三侧跳下,各将孟阳围了一面,缺失的身后正由方才锁门的陈玄补了。   “你……好啊孟凛。”孟阳收着诧异地往四周看了看,但他没有退路,只如临大敌地端着剑,“来的时候装成那副模样,你竟是扮猪吃虎,那我今日,就要连带着父亲的帐跟你一道算!”   “好啊。”孟凛看戏一般的神情,却又朝他拱起手,“还望五弟多加指教。”   孟阳咬牙切齿,却又警惕地对四方打量,他今日决计不能在此失了面子,但以一敌四……他心里啐了一声,不住地咒骂了阵孟凛。   剑拔弩张之际,忽而有个声音从孟凛身后传来:“慢着。”   孟凛的诧异带了半分慌张,他转身就看见白烬出来了,白烬穿了陈玄的灰色衣服,脸上有半边面具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但除了有些遮掩不住的俊朗,并非能一眼看出这是白烬。   白烬从孟凛身后绕过,在他身侧的位置给他揖手行了个礼,“公子。”   白烬像是学着陈玄的动作,如同孟凛下属一般地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孟凛的一丝诧异在笑眼里融化了开来,他清了清嗓子道:“你觉得有何不妥?”   “公子容禀。”白烬继续行着礼道:“以一敌四多少有些不公,不妨让属下一人与他较量,若是赢了,也不会落下胜之不武的话柄。”   孟凛可没见过白烬这乖巧的模样,听他一口一个公子,孟凛觉得心里好生舒坦,自然得对他言听计从,“胜之不武自是不对,那便如你所说。”   孟阳也算有了个台阶下,但他嘴硬地冷哼了一声,“孟凛,你就让你的车夫出来跟我打,你也为免太小瞧我了。”   孟阳压根不记得孟凛的车夫是谁,只记得他回府那日,前面赶车的人脸上戴了个面具,正如同面前这个人一般,但他有些奇怪,孟凛身边的车夫竟然这么年轻?   孟凛在白烬下台阶的时候拍了下他的肩,他小声地说了句:“孟阳虽是跋扈,但手里的剑却是当真的,莫要轻敌。”   白烬侧首对他露出个很浅的笑,问道:“当年欺负你同你比剑的人就是他?”   孟凛忽然觉得心里一软,那一瞬间不过轻轻点了个头,就听见白烬擦身过时道:“我去帮你欺负他。”   孟凛忍住了自己上扬的嘴角,这才终于觉得在南朝的这些日子他摆除了孤身一人,原来还有白烬会千里迢迢来找他,愿意提起刀剑站在他面前,还会温柔地告诉他他去给他出气。   白烬下了台阶,陈玄就招手示意几人退下,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刀扔给白烬,“手中无剑,且先用着长刀。”   白烬行云流水地大刀一扬,出鞘的长刀反射了晨阳,他一抬手,对孟阳道:“还请指教。”   只对着白烬,孟阳丝毫不怵,他提剑就冲了上去,镶着宝石的剑柄花哨地舞了几下,剑身却是迎着刀锋猛然碰撞了上去,使剑用的力气相比刀要多用巧劲,这一相撞,孟阳诧异地发现自己手心一震,对方所用的力气比他想的还要大些。   白烬擦着对面的剑身猛一偏转,错着他的身位欲要去砍伤他的手腕,孟阳顿时心里一震,瞪眼立马在须臾之间后退了去,这一刀差点割到他的衣角,他如临大敌地呼了口气,终于不敢轻敌对方了。   “孟阳,后退算什么本事?”孟凛观着战局不禁嗤笑,“你可是专门来为父亲出气的,若是输了,怕是没脸去跟孟明枢说你来找过我。”   “你……呸!”孟阳气急败坏地甩了个剑花,当头一刀对着他的面门砍下,他力气聚积在腿,带着长剑猛然推去,谁知对方的刀划着他的剑身往旁一偏,白烬的目的还在孟阳的手腕,他一边轻巧地偏了个身,孟阳的腿上立马用力不稳,眼见那刀就要冲着他手腕割去,孟阳后仰着带动手肘,白烬的刀正正划破他的手背。   一声长剑坠地的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分外明显,白烬趁着孟阳后退的动作一脚往他膝窝踢去,失衡下孟阳直接单膝跪地,差点摔在了地上。   白烬的刀缓缓从空中划过,然后被他收回提在手中,他态度有礼:“承让。”   孟阳的伤口并不严重,但这动作实在太过屈辱,他瞪着眼睛糊了下手背上的血,立马又去把剑捡起来了,他切齿道:“我饶不了你!”   积聚力气的一剑卡着刀身刺去,就是白烬也不禁后退了两步,但白烬并不着急,他翻转着微妙的角度同那剑接了半边,他随着上挑的动作后仰穿过,整个人几乎碰到了利刃下的锋芒,刀剑划过一个圆润的弧度,闪出的冷光在对方眼里聚出了焦来,这眨眼的瞬间,白烬刺着孟阳的面门而去,这虚晃的一朝“骗”过了孟阳的格挡,白烬又是给了孟阳手腕一刀。   这一刀划破了孟阳的手腕皮肤,汨汨的血往外涌时滴落在地,和着灰尘滚成一团。   孟阳的刀又坠地了,他几乎惨叫了声,捂着伤口露了败落的神情。   孟阳不过世家公子,练剑也未真的有过多少实战,白烬却是上过战场,就算是日光射进眼里,他也不会此时眨眼半下。   孟阳抓着手去捡剑,但他捡起的那刻忽然觉得这一瞬间有些熟悉,当年,当年孟凛成为废人,他就是这样一次次把他的剑打落在地。   呸!一把破剑,孟阳不在乎,他直接踢了那剑一脚直起身,“孟凛,你放纵属下伤我,今日我告知父亲,他不可能原谅你!”   孟凛在这时已经走下了台阶,他得意地笑了笑,又做出疑惑的神情,“我何时伤你,你自己平日明明不用刀,偏要使刀来玩,受了伤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   孟阳被孟凛这颠倒黑白的话给激怒,“你,你怎可如此空口白牙?!”   “空口白牙……”孟凛耍赖地示意周围几个人一起上前,“咬的就是你。”   孟阳眼看着周围几个人围上来,他终于慌了,“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我是王府世子!你们……”   孟凛从独独后退的白烬手里把刀接过来,他跋扈地面对孟阳,“关起门来,就是要揍你一顿!”   白烬靠近孟凛皱了皱眉,“会不会太过分了,你之后的处境……”   孟凛还要在南朝待的,他之前都在虚与委蛇,如今却突然招摇起来,但南朝终究是旁人的地盘,他这样以后怕要引起祸端。   孟凛先是没有回答白烬,他朝对着孟阳拳打脚踢的几人道:“力气都收着点,别把人打出什么毛病,差不多了就放他离开,孟世子在我们院子里跌了跟头,我等还是要发善心把他扶出去。”   然后孟凛才跟白烬转身往屋里走,他先沉默了几步,然后才把声音放低了些:“不过分,我做过更过分的事。”   “我得罪了孟明枢的宝贝女儿,他还给我要了官来做,我把孟瑶绑架了,如今孟明枢还不知道她的生死,他那时还第一次亲自来见我,我放狗咬了孟明枢一口,你看他怪罪过我吗?”   “白烬……”孟凛半个身子走到门槛边,外面的阳光照不到他的脸,他顿时在明暗里交错似的,孟凛沉着声音道:“孟明枢抛妻弃子,舍弃家国大义,家国忠孝、血缘亲疏他都可以不在乎,如今他任我兄弟相残,背佞亲父……”   他看了白烬一眼,“他是想把我变成下一个他。”   作话:   嘿嘿嘿我喜欢什么公子属下的cos play 第109章 放肆   “他觉得我与他是一样的人……”   “但你不是。”白烬肯定地在孟凛落音时道:“你与他并非一样。”   “是。”孟凛用缱绻的神情去与白烬视线交错,“我成不了他那样的人,只要有你一个人信我,我就成不了那样的人。”   进门时白烬一手带上了房门,他跟随着孟凛的视线,然后偏身用臂膀把孟凛围了起来,他两手撑到门上,让孟凛囿于他的胸前,“我信你。”   白烬盯着孟凛的眼睛,他心中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他自己没了亲父,可孟凛是有的,但他那父亲毫无亲疏可言,对他百般逼迫,还想让他成为不忠不义之辈,孟凛这一生的波折大多都因他而起,可孟凛却要因为他父亲的名分,平白背上许多过错,从前……从前孟凛身死狱中,生后诸多骂名,白烬半分也改变不了,但那些戳人脊梁骨的骂名在孟凛心头环绕的时候,他可曾因此而心中不忿?   白烬脸上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几分忧色,但孟凛盯着他,他伸手到他的后脑,轻轻地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了,“你看着我这般忧愁,可是就此不舍了?”   孟凛用手抹平了白烬皱起的眉心,“我也心中不舍,但是方才听你喊我公子,我觉得心里好生欢喜,白小将军要不要考虑留下来,做我的属下,我把孟明枢王府里的钱,全都拿来给你当月俸。”   白烬都有些敬佩孟凛的豁达了,他捉住孟凛的一只手,“我此等身份,公子不怕属下给你惹麻烦吗?”   “我自己都是麻烦,还怕你给我惹麻烦吗?”孟凛把面具轻轻盖在白烬的脸上,“但你戴着这面具,遮住了我家小公子惊人的面容,我看着觉得可惜。”   “可惜吗?”白烬忽然把头往前倾了些许,孟凛没料到这动作,让白烬的脸磕到了面具的边角,他手里一时没有拿稳,那面具哐然一声掉在地上,白烬凑近在孟凛的眼前道:“那就不戴。”   下一刻白烬突然地亲住了孟凛,他把孟凛另一手也捉住了,他抵着他的胸膛,将孟凛的手按在门框上,他好像是汹涌澎湃的浪涛,铺天盖地地朝孟凛涌了过去,那亲吻好似带了攻击的性质,白烬好像是吻孟凛吻得多了,轻而易举地让他缴械投降,孟凛被按着无处躲藏,只能受着这进攻,回应着白烬每一次的侵占。   “公子。”这时陈玄在门外道:“已经把孟阳放出去了。”   孟凛听到门外的声音,被亲吻攻陷的神志忽而清明了一下,他手边动了动,但白烬并未放开他,反而是继续不停歇地在他嘴里攻城略地,他的舌头仿佛是堵住了他的呼吸,柔软地向他宣告自己的存在。   孟凛忽然就腿软了,他极为轻微地在那亲吻里漏出了一丝声音,向来在亲吻里不会换气的他几乎要脑中空白,然后白烬在这时放开了他。   陈玄没等到回应,以为是自己声音不够大,他又抬高了声音:“公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白烬这次亲得实在太狠了,松开的那一瞬孟凛的腿一下泄了力气,若非靠着门,他几乎要跌倒下去,好在白烬一把搂住了他,孟凛还同时压抑声音地喘着气,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能让陈玄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模样。   白烬让孟凛靠在自己肩上,他几口气稳住了呼吸,“陈玄。”   白烬在门内道:“孟凛今日不去当值,你让人去宫里给他告个假。”   陈玄在门外一愣,他才刚被孟凛教训了他昨日听白烬的话,一时就有些踌躇了,但他想到孟凛也在里面,一时就咬牙道:“属下领命。”   孟凛眼中有些波光潋滟的意思,他一闭眼,心里又骂了句陈玄不听命令,但他被白烬捞起来,又有些狼狈的模样,由此还有些羞愧。   “以下犯上。”白烬在孟凛脑后轻轻笑了声,“公子可还想我做你的属下?”   “……”孟凛像是流年不利阴沟里翻船,他呼吸不稳地说了句:“放肆。”   “不敢放肆。”白烬半抱着孟凛往屋里走,扶他坐在了书桌前,“但还得放肆一回。”   对着孟凛略带点疑惑的神情,白烬在桌前铺开一张纸来,又拿过砚台上的墨,“此次南下淮北,为的是淮水一线的疫病,还请公子受我胁迫,如何都动一动笔。”   孟凛心知肚明,白烬是在问他治疗疫病的方子了,但他手间停顿,很是正经道:“我若没有猜错,六皇子新婚燕尔,这次南下治理疫病的应当是齐恂,倘若只是他还好,但是你也去了,这事可是他的主意?”   “没错,这旨意是他向陛下提及。”白烬一边替孟凛研墨,“我也明知他不安好心,这一趟怕是想要对我不利。”   “齐恂很是会颠倒黑白,倘若这方子由你拿出来,旁人空口白牙诬陷一句你贪功冒进自导自演,你又方才从岭中回去不在京城,若是集上人证物证……”孟凛忽而口不择言:“你父亲当年……”   孟凛出口了又后悔,“白烬我是担心你……你我相聚如此之远……”   “我知道。”白烬研墨的手停了下,但他的神色并未改变,“还未到淮北,齐恂就已经对我下手了,若非林归跟在我身边,今日身染疫病的就是我。”   孟凛的眉头一拧:“那林归如今……”   “我将你给的药让他服下,只是我离开之时他并未醒来。”白烬另说起了那日情形:“那日天寒林归受凉,我将方才到手的棉被给了他,那棉被是太子手下去采买,林归不过盖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就足上起了疹子。”   孟凛将事情往下想,有些气道:“如此恶毒的蠢事,你若是一病不起,军中你先染了疫病,不仅要将你此行的功劳撇开,还要怪罪你延误时机治你的罪,再者你昏迷不醒,怕是还要让你真的一睡不醒。”   “是。”白烬低下头继续研墨,“林归不仅替我染了疫病,如今怕是还可能遭遇刺杀,好在有楼远在场,我还用了你留在淮北的陈羽。”   “但我确实……要早些赶回去了。”   孟凛张嘴要说的话忽然被一句“回去”堵在喉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珍视地多看了几眼白烬磨墨的动作,这是白烬第一次给他研墨,孟凛拿起了笔来。   ……   淮北,城外军营。   楼远在营帐外望了望远方,神情有些忧虑,旁人以为他是担心白烬的病情,不禁宽慰道:“白将军方才从岭中奔劳回来,又启程来了淮北,遇上天凉受寒也是正常,但他一向身体康健,几日应当就能好了,楼小将军何必要担忧。”   楼远糊弄了几句,又回了营帐里,实在是白烬早先说离开两日,如今都三日有余还没回来,他心里着急,想起从前白烬领兵退敌五部奚的时候,也是许久都没回来,他这个下属当得实在是心惊胆战,也不知道主帅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而去他离开这事不能让下面人知道,这屋里该干的活如今还得让他一个做惯了少爷的人来做,即便他从前不是作威作福的性子,如今照顾林归,手忙脚乱地差点糊了他一脸的吃食。   楼远惆怅之外,只有一事觉得宽慰,林归身上的疹子两日就从身上消除,除了昏迷不醒,继续喝着林太医私下送来的药,人已经好了很多。   早几日是太子齐恂进城与淮北巡抚商议,不过午后,城外的棚子就已经搭建起来,草药与人手也都预备送了过来,淮北的官员知道太子亲临不敢怠慢,预备得很是完备,第二日就让病患住进了城外屋棚。   齐恂知道白烬生病,只来营帐外探视了一眼,楼远随意说了两句,他就没进去看过,这举动让楼远都怀疑他怕是觉得白烬染了疫病。   这日夜里。   楼远刚要进白烬的营帐预备休息,忽然有人来报:“将军,东面刚才搭好的棚子忽然倒塌,好几个下午挪进去的病患又被砸伤了,还连带伤了几个咱们的兄弟,您要不去看看。”   楼远往屋里扫了好几眼,他把里头的烛火吹灭了,犹豫着掀开帐帘出来,“我过去看看,差几个人留下来守好将军营帐。”   “是。”那将士低着头,一直等到了楼远从视线里消失,才把头抬了起来。   夜里四处都有些昏暗,那人方才背对火把,让人看不清脸,他微微转身,才能见着神情,隐约的火光之下,他眼里竟有些阴沉冷笑的意味。   那人把目光对向了营帐里面。   缓缓掀起的帐帘让外边微弱的光线漏了进去,里头吹了烛火,昏暗得不像有人,但那穿着南衙将士衣服的人好似习惯夜视,他往里面扫了好几眼,对着那床上透出人形的被窝,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他把手放在腰间刀把上,轻微的刀身出鞘声在安静的营帐里响起,抬起的利刃带了冷冽的杀意。   那人举起刀就要朝床上刺去。   手起刀落的一瞬间,却并没有听到长刀刺入血肉的声音,反而是一声刺耳的刀兵相接,那人手里的长刀猝然被什么兵器给拦住了,他猛然下手的力气集中在刀身,不觉被那反抗的力气震了下手。   这屋里还有旁人?   这刺客睁眼确定了下床上是否有人,可还没待他的手触碰到床,那拦住他的人立马兵器一偏,一把大刀横着砍了过来,那人喉间一阵横过的冷意,差点被割了脖颈。   他再不敢大意了,一个穿着暗色衣服的人落入视线,那人脚步很轻,下手却很重,刀兵相撞的声音在这营帐里响得实在太过招摇。   步步逼近的进攻与顾忌暴露,那人打得有些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下只好护住面门一边后退,他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电光火石间穿过帐帘,又逃了出去。   而屋里的人再没追出去,他在暗夜里将砍刀收了起来。   作话:   对不起这几天加班有点严重,所以到今天才更 第110章 探视   “将军,您看这柱上的砍痕,这是有人砍断了这……诶?楼小将军!”   那将士指着倒塌屋棚柱子上的砍痕,对楼远话才说了一半,楼远立即心道不好,转身就要离开,连背后喊他的声音也未曾顾及。   调虎离山……楼远即刻往白烬的营帐里赶,方才的情形付上心头,他竟发觉自己连那人容貌都未曾看清,顿时心中一焦,若是林归和白将军出了什么事,他怕是要交代不了。   几步走到营帐外,楼远对着外头稀疏的守卫停下脚步,他有些紧张地呼了口气,才掀开进去了。   进去他就嗅到了杀气腾腾的味道,冷冽的杀意仿佛即刻就到了他的颈边,他背后的脊骨都起了一丝寒意。   “是我。”楼远横肘一拦,朝那到了跟前的敌意示明了身份:“楼远。”   对面这反应如此迅速,楼远就明白刚才怕是已经有人打草惊蛇了,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屋里的蜡烛,瞬间屋子里亮堂了不少。   “方才可是有人来过?”楼远点了灯就要转身,“刚刚是特意有人引我离开,我也是一时大意才……”   楼远转过身来入眼的就是一把宽厚的大砍刀,那冷光见着就唬人,他先谢道:“有劳陈老板了。”   陈羽一身夜色的衣服,他将砍刀杵在地上,“既然是白将军的意思,楼将军不必客气。”   “方才的确是有人来过。”陈羽眼神一冽,“那人为着刺杀,却又不想弄出大动静,但砍刀下免不了金石之音,他没交几手就离开了。”   “好在未出什么大事。”楼远松了半口气,却又忧道:“但那人可察觉出什么异样?可曾发现白将军……”   “他来去突然,也未曾料到我在屋里。”陈羽一双锐利的眼睛往床上扫了眼,“至于是否认出,暗夜里我都不敢说能否看清,几招内试不出那人深浅。”   “那就只能等明日是否遇到什么动作了。”楼远沉下了眼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白将军到底何时能够回来……”   星点零星的夜晚寂静无比,一颗流星当空划过,昙花一现地坠入了漆黑的地平线外。   齐恂很晚才从城外回到淮北衙门——这些日子他多是亲力亲为,每日都住在衙门里。严善汀   他进屋有人给点了灯,挥退了左右,齐恂一个人进了内室,那屋里跪了个人。   “失手了?”齐恂走进去时没给那地上跪的人视线,只是顾自将金贵的外衫褪去,坐在了塌上,“他一个病人,你都不是他的对手?”   “嗯?谢大人。”   那地上跪着如今侍卫亲军的将领,谢化今日刺杀未果,已经换回了衣服,他嘴唇动了动,往地上磕了一个头,“殿下恕罪,属下依照您的意思引开楼远,却没想到那营帐里,还有一个旁人。”   “旁人?他的护卫吗?”齐恂揉了揉他的眉心,“这几日看林净山和楼远的动作,他那营帐又不许旁人进出,白烬多半是染了疫病,但如今医治的方子未曾研制出来,他理应还未曾康复,这事他肯定不能传扬,所以向来风光霁月的白将军,身边也会豢养暗卫了?”   谢化低着头道:“属下看那人的功夫,应该脚下功夫厉害,手里只是靠着砍刀的蛮力与我,与属下周旋,但属下不敢把动静闹大,才没与他多交手。”   “那白烬呢?”齐恂语气寒凉地问:“他可是真的一病不起了?”   “这……”谢化犹豫了一瞬,“那床上躺着人确实不假,但屋子里吹了灯,又被人阻止,所以属下不敢确定。”   “那你这一趟岂不是白去了?”齐恂微微眯着眼看他,但他停顿了会儿,又道:“不过自从那日起,除了楼远与林净山,谁也没见过白烬,但他们都不是本宫的人,你我的判断不过是他闭门不出添上那每日送进去的汤药,万一白烬未曾染上疫病……那他为何要闭上营帐,引本宫出手吗?”   “还是说……那床上也可能,并非是白烬?”   谢化忽然脑中一滞,“殿下……属下似乎也觉得,那床上的身形,好似比白烬要娇小一些。”   “娇小一些……”齐恂想了一会儿,他今日受了累,声音里透着倦意,“罢了,我也并不指望你今日就能刺杀了他,白将军病了这么些时日,本宫明日也该抽空去看他一看了。”   ……   第二日。   这些时日南衙的将士不辞辛苦出入城中,城中的百姓感怀,给他们送了许多吃食过去,不知是谁送了只大公鸡,还是活物,军中日子无聊,一群大老爷们干脆把那鸡散养在营地里,那鸡好似也活得自由自在,晨起开嗓,将那黎明的日暮生生喊出了光芒万丈,初夏天亮得早了,红日初升,这日正是个艳阳天。   那鸡鸣实在太过精神,早起的将士还以为是有人过来收拾这聒噪的大公鸡,谁知脚步声后,他一愣,端起的盆都掉了,赶忙跪在了地上,“参见太子殿下。”   齐恂身边伴了好些人,连带着淮北巡抚与一些官员都一齐到了,他对那将士很是温和地笑了笑,“不妨事,你等连日辛劳,无须行此大礼。”   那将士头中清醒了,“不知殿下到访,冲撞了殿下,但不知殿下是……”   齐恂目光和缓地看向远处的营帐:“本宫携诸位大人,一道前来看望白将军。”   楼远才刚拿着草图和下面确认了今日运草药的路线,身边人一走,他才又把手里捏的一个纸条打开看了眼,上边几个字写得潦草:“太子即刻到访。”   这是方才有人送过来的,外头烧水的火堆还燃着火,他把那纸条丢到火堆里,焰火一燎,那纸条立马化了灰烬。   楼远带着半分忧虑的样子,等到了前来报告的将士:“楼小将军,太子殿下和淮北的诸位大人来了,您看是……”   楼远的手摩挲了下腰间的刀把,他沉声道:“准备迎接。”   不消多时,太子一行人直奔着白烬的营帐过来,楼远带着人行了礼,又与同行的几位大人寒暄了阵。   淮北新任的巡抚薛允从前官任吏部,他年纪轻,却很分得清场合,在场之人除了太子,他理应是说得上话的,却大多附和,他认得楼远是楼大将军的幼子,也知道这营帐里还有位朝廷里的将军——他身边有个通判名为张全,是从以前淮北祁阳的县令升上来的,他自然知道这白将军从前在淮北都做了什么事情。   “楼少将军这些日子辛劳,既要顾及这一趟的要事,又要照顾白将军,也是本宫考虑不周。”齐恂仿佛带着真心的诚意,朝抱拳的楼远走近了一步,“白将军千里归京,也是需要休养,但本宫考虑他离乡已久,他又对淮北如此熟悉,这才想让他同行,如今这个情况……”   齐恂摇了摇头,苦笑似的:“是本宫对不住你家将军。”   “殿下如此说正是折煞了将军。”楼远赶忙带着身后的将士都一道低下了头,“只是如今白将军风寒未好……”   “正是因为未好……”齐恂笑着打断道:“我等才前来探视。”   他偏身让出后面一个人,“本宫还替白将军,请了太医过来。”   楼远抬眼了一瞬,太医……那人楼远并不眼熟,他手间一紧,沉着气道:“殿下有所不知,前几日有太医前来诊治,如今白将军染了风寒,正是体虚之时,只宜静养,不便被人打搅,否则怕是难以好得周全。”   “怎么?”齐恂颔首,他皮笑着打量了楼远上下,“楼少将军是不领会本宫的一片好心?”   楼远当即惶恐地低下了头:“卑职不敢。”   齐恂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不敢便好。”   说罢齐恂就绕开楼远的身子要往里走,楼远瞳孔一动,他当即要动身去拦,“殿下……”   但马上楼远肩骨处一阵锐利的疼痛,那站在齐恂身边的谢化按住了他的肩,楼远错手打落他的手时,背后的帐帘已经给掀了起来。   楼远咬牙对着谢化剜了一眼,立即跟着进了营帐里面。   帐里并非十分宽敞,除了齐恂带的太医与淮北几个顶头的官员,其他人都留在了外面。   进了营帐仿佛空气都安静了下来,这里头简陋,一眼就能见到搭起来的床铺上睡了个人,那人好似睡得安详,随行来的人知道那是白烬,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了。   只有齐恂看了那太医一眼,太医心领神会,朝齐恂拜了一下,又朝楼远鞠了一躬,这才提着药箱要上前去。   这场景楼远不便阻拦,但他的手都攥紧了,他紧张看向床铺,那太医一步步仿佛踩在他的心上,他忽而一阵心悸,偏头才发觉,齐恂一直看着自己。   楼远强行让自己定了定神。   “咳咳咳……”太医几乎接近床边,那床上却突然发出了一阵咳声,“楼远?”   这声音……那床铺上动了动,上面的人仿佛是有了知觉,忽然翻身有了起来的动作。   那太医正走到床边,那动静几乎是吓了他一跳,他见着床上那人的脸时立马膝盖一弯,跪了下去,“白将军……”   白烬又咳了两声,他翻身后坐起身来,露出了一张有些惨白的脸,白烬的脸色很是不好,唇色有些泛白,他眉头紧皱,似是一脸生病的模样。   “太子殿下?”白烬反应好似有些不太自然,面对许些人围着,他并未起来,而是朝齐恂低下头道:“白烬有病在身,还望殿下体恤……”   齐恂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那是自然,白将军不便多礼。”   他站着未动,就隔着距离和气道:“知道将军病了几日,却一直不得空前来探视,因而今日不仅带了淮北的诸位大人,还请了太医过来替将军诊治。”   “白烬惭愧,如今淮北疫病当前,岂好让太医为我而耽搁大事。”白烬看了一眼床前跪下的太医,他没有动作沉默了半晌,“但太医既然来了,又是殿下盛情,白烬只好却之不恭。”   白烬朝床前的太医伸出手腕,“劳烦太医了。”   “是……”那太医有些紧张似的,手间不知为何有些发抖,他伸出颤巍的手搭在了白烬的手腕上。 第111章 病症   白烬沉下眼看那太医,“太医如常诊治便是。”   一边受着诊治,白烬一一见过了淮北的几位官员,等到寒暄终了,那太医也诊治完了。   太医跪地挪动着身子向太子行礼,“回禀殿下,白将军脉象虚浮,的确是风寒之兆。”   “风寒之兆……”齐恂眉间一皱,那表情似是在为白烬担忧,他这才往前走动几步,“听太医说,从前太医院问诊的簿子上,还未曾有过几次白将军的名字,你为我朝呕心沥血,从前以为你是铁打的身躯,如今竟也病来如山倒,还望着白将军早些好起来才是。”   白烬一直很是奇怪,这世间人的虚情假意竟也能做得真情实感一般,齐恂竟然亲自上前来替他掖了下被子,若他方才被太医诊出了疫病,隐而不报,他此刻怕是避之不及地要降他的罪了。   白烬面无表情的垂下首:“多谢殿下。”   齐恂又瞥了一眼那太医,示意他起来回话,“白将军可还有旁的征兆?”   这太医今日奉命来给白将军诊治,他从前听过宫里的风言风语,大半年前青山猎场那事传得很大,在那里头没什么别的伤亡,只死了个入翰林院不久的新科状元,本来事情过去大半年了,太子殿下所罚之期也已经过去,但当初那个葬身青山的状元郎好似是有个至交好友,正是如今圣眷正隆的白将军。   孟大人一死,他俩从前没太多人说道的交情一时许多人都知道了,京城里还传出了他俩少为同里,长为同僚的美名,但当初青山那事归咎之处,怕是还要牵扯到太子殿下,因而许多人觉得,白将军和太子殿下怕是有些不大对付。   朝廷里的明枪暗箭太多,齐恂提前告知他一句“只管如实说便是”,就能引得这不好做的太医心里思量千遍,他谨慎道:“白将军舟车劳顿,有些太过劳碌之相,添上早几日风寒侵体,这才染了风寒,若下官没有猜错,将军今日早上怕是还吐过一回,有些胃口不佳难以入食的征兆。”   白烬好像是惊诧太医看得准,“太医所言正是。”   齐恂没听到想听的,脸上竟也还挂得住,他朝营帐里扫了好几眼,叹了口气,“白将军病得如此重,还要委屈你住在此处,如今哪怕是再马车劳顿一番,也不忍心再让将军受这等苦楚了。”   “你觉得可有道理?”齐恂回过头去,“薛大人?”   淮北巡抚薛允赶忙接过话去,“殿下所言正是,下官其实早就预备了府上厢房,只待白将军移步而入。”   “薛大人盛情。”白烬平静地朝他点了个头,“白烬自然不应当推辞。”   “既然如此。”齐恂负手转过身去,“那我等就不打扰白将军休息了。”   等到一伙人鱼贯而出,杵在一旁的楼远才快步到白烬的身边,他欲言又止:“将军……”   白烬示意他暂且等等,又忍不住咳了几声,那惨淡的面色一点也不像假的。   “将军您这是……”楼远放低了声音,“真的病了?”   白烬朝他摇了摇头,却又顺了顺有些难受的胸口,他想了昨日离开南朝的场面——   孟凛刚写完了方子,他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听你方才所言,齐恂是想让你染上疫病,却不想阴差阳错,这罪让林归受了,所以你借口染了风寒,一面掩人耳目,一面让他真以为你是得了疫病,唔,让我想想……”   白烬将墨放下,敛眉道:“你是怕他带人过来,验我的病症?”   “要我我就如此。”孟凛将药方折好了递出去,“要是能刺杀了你一劳永逸,但若是失手了,就带着人过去看你的病症,你若是染了疫病,那就是隐而不报,拖累全军的大事,但你若是没有染病,那就是欺瞒于上,除非你真的病了,那才让人没话来说。”   “可惜了。”孟凛上下打量白烬几眼,笑道:“我家将军太过生猛,实在是甚少生病。”   白烬迎着他的目光,“你这像是不安好心。”   “这就不安好心了?”孟凛摇摇头,“那我的坏心眼你还是见得少了。”眼珊亭   “不过此番我倒是好生感动,白将军竟是为了见我而撒了这么大的谎言。”孟凛看着白烬时用手去勾他的腰带,被他的手攥着拦住了,“但我料想你这次回去,若是要让你在齐恂面前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怕是有些为难你。”   孟凛勾唇道:“白小公子不妨现在学学我平日里是如何柔弱的?”   白烬一怔,他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摆头道:“不学。”   “你体弱多病我心中怜惜,只盼着你早日康健,怎能拿来玩笑一般。”白烬认真地对着孟凛的笑脸,“见你如今泰然处之,我心里更是难过。”   孟凛不禁有些发愣,他被白烬捏了捏手,这些年伤病过来,仿佛只有白烬还觉得,他会有康复的那一天吗?   孟凛呆愣了一会儿就偏过了头去,胡乱地另外起了头,“那我这里还有,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可能要你吃点苦了。”   孟凛从白烬手里把手缩回来了,他打开书桌上的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药瓶,他从药瓶中倒出几粒药来,但那几粒药的颜色都不一样,孟凛还凑近去分辨了会儿。   白烬一晒:“你葫芦里都卖的些什么药?”   孟凛挑了一粒暗红色的药丸,他玩笑道:“我药罐子里全是不安好心,可惜今日也要给白将军尝尝。”   “风寒之兆也是从脉象里看来的,这药吃了就能让你病上一病,但我实话实说,生病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想到这里,孟凛递出去又犹豫了,“是药三分毒,小公子,我有些舍不得你……算了……”   孟凛正要把药收回去,却被白烬一把拿去,“吃了这药,我听你的好生将养。”   “可是……”孟凛垂头丧气一样,“我忽然想起从前,应如晦让你去涉险当了诱饵,我心中很是心疼,因而还教训了应如晦一回,可如今我给你这药,那我自己也岂不是……”   “你也说了齐恂生性多疑。”白烬站在一旁,宽慰似的去摸了下坐在桌前孟凛的头,“为免他起疑,如此也算良计。”   ……   可白烬没想到这药吃了当真这么难受。   白烬在黎明破晓前赶回了淮北,他刚进营帐,两把长刀立即横到他的身前,差点就割了他的喉颈,他那连夜赶路的疲惫全被一根绷紧的弦给除去,如此如临大敌的阵仗,白烬觉得自己怕是有些对不住楼远了。   楼远对着白烬一口气松得比上回还要夸张,“将军,您可终于回来了。”   “您要再不回来,属下就只能给您磕一个了。”   “将军可再别做这种惊心动魄的事了,您就当属下是个鹌鹑,我胆子小着呢……”   白烬心里虽有歉意,却忽然觉得楼远和他那个话多的哥哥似乎还是同出一脉的,只是平日里那血脉没能觉醒得如此明显。   而等到天刚亮的时候,白烬就收到了个偷偷送来的纸条,“太子即刻到访。”   ——是从前祁阳的县令,如今的淮北通判张全送来的。   “这意图也太过明显了!”楼远愤愤不平,“昨日才刚叫人刺杀,今日就来探视,这不安好心得如此明显,他怎么能如此对你?”   白烬眉目在屋里的烛火下冷意十足,“我与他的恩怨,还不止这些……”   然后白烬将孟凛给他的药服下了。   结果白烬当即就将肚子里本就不多的东西吐了分明,一丝丝的冷意爬上了身,仿佛有什么吸走了他的力气,忽然而来的睡意与一路的劳累在他心头折腾,白烬让人小心把林归挪走之后,撑不住地睡了过去。   他昏沉时还想,孟凛平日生病,都这般难受吗?   后来白烬敏锐地被外面的动静吵醒,就是齐恂带着人过来。   他等齐恂走远了,才示意楼远不必再憋着。   楼远还是关心地摸了下白烬的额头,“将军,属下本以为你是装的,还感叹了你的演技高超,但你这是真的病了啊,你这一趟是去了何方?怎的弄成这个模样?”   “我……”白烬摆了摆手,“我没事,这些日子劳烦了你了。”   楼远又一脸的苦笑,“旁的不说,将军这句话是不假的。”   等到日头高了,接送白烬入城的马车终于驶进了城门,白烬即便难受,却并未闲着,他听楼远说了这些日子城中的情况——一场雨后放了晴,气温回升了不少,加上把病患挪去了城外,再染病的人少了许多,太医那边是林净山担了重担,他几乎日夜不眠地研制汤药,如今虽然并未成功,但是已经帮人缓解了许多症状。   白烬要撑不住睡着的时候跟楼远说了一声,让他两个时辰之后喊他起来,他要亲自去见一趟林净山。   而在城外远处,一辆马车又背离着淮北城远了,太子齐恂并未告知众人,只带着手下几个人,往祁阳县城的方向去了。   他说要去拜祭一番秦老将军。   马车驶在石子路上有些颠簸,齐恂似是闭目养神,今日没能抓到白烬的辫子,他其实心中有些不悦,他听着谢化在旁边禀告:“白烬他们收拾入城的时候属下去查看了,今日不知是白烬使了什么阴谋,竟然得到太医诊断,但是实际上,属下观察到他身边那个下人,好像叫林归,他也昏迷不醒,殿下去之前,那人就被挪去了别的地方。”   齐恂极浅地睁了下眼,“如此就说得通了,得了疫病的是林归,那日你看见屋里的人也是林归,但你觉得那个拿刀的,是白烬吗?”   谢化摇头,“两三招虽然试不出深浅,但是属下肯定,那人不是白烬。”   “不是白烬……”齐恂睁眼来问:“那我们白将军,又去了何方?”   谢化不知如何作答,只低着头。   “这淮北可是他的故土,他可去的地方多了。”齐恂撩开马车帘子看了眼外头的树色,“从前只觉得白烬长得周正,他平日里不受伤不生病的,带了英气,但今日他病了面色惨淡,柔和了许多,我忽然觉得……”   齐恂的手将窗帘放下,眼里闪过一丝锋芒:“他生得有些眼熟。”   “他既是生长于祁阳,我有些疑惑,倒想去探究一番。”   作话:   “白烬长得更像他的母亲” 第112章 牌位   赤云山青翠秀丽,不成器的山匪终于被官府拔除,还有好心的商铺出钱铺了新路,马车驶过层峦叠嶂的山,就见着了青山之后的祁阳县。   齐恂出来隐蔽,谢化之外只带了一个马夫,驾着马车进了祁阳县城,不过稍加询问,就找到了秦裴的故居,白烬从前的居所。   主人多日不归,紧锁的院门生了青苔,那门外支着一支剩了半截的长枪,没了威风凛凛,显得有些凋零似的,但葱郁的树枝越过院墙伸到了路道上,又生动了许多,地上只落了零星的几片叶子,枯叶不知被谁扫去了。   谢化站在门前还分辨了些许,这道上两家院子生得有些相似,若是走夜路分辨不清,还容易进错了门。   来往并无行人,谢化将那门锁一拧,就将生锈的锁拿下来了,他推开门朝齐恂做了个请的动作。   等齐恂进了门,谢化一道跟了进去,只留了车夫在外面等候。   进门之后就把院门阖上了,作出了个似乎没人来过的假象,但院门一掩,一双暗处的眼睛将一切收归眼底——陈羽跟着从隔壁孟凛的院子悄悄跟了进去。   他从白烬的营帐离开,却没有回家,反而是知道齐恂对白烬不利之后跟上了他出城的马车,没想到马车一路绕过熟悉的赤云山路,他跟着回到了祁阳。   事出反常,陈羽随意一猜,齐恂怕是想要调查白烬。   陈羽这些年没再跟着孟凛,但他从陈玄写来的信里,知道了白烬对孟凛十分重要,他向来感怀公子成全的恩情,哪怕没有白烬的命令,他也想舍命探究一番这当朝太子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院子里风吹叶响,齐恂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见着院子他竟然有些感叹,从前以为一代名将辞官故里,如何也不会和清贫沾上边,可这祁阳的院子竟然如此简朴,普通的陈设下,仿佛是为了空出练武的空地,修葺的屋舍都窄了。   而屋里的布置更是简单,厨房之外就是内室,不过桌椅床铺,上面都落了灰,一看就像无人居住的样子。   齐恂接过谢化递来的帕子,他隔着帕子将那书桌上的抽屉拉开,里头扑面一阵樟树的味道,只放了几本翻过却未曾折页的兵书,齐恂拿起来随便翻开,就看见了里面夹的一张纸页。   他将纸页翻开,上面写的不过是首诗词,齐恂一瞥并未在意,但他在署名处停留了几眼:“孟凛。”   这诗是孟凛写的,下面还用不同的笔迹,写了一个“已阅。”   “孟凛和白烬从前的交情,原来是从祁阳开始的。”   齐恂将书页再翻过去的时候,方才看过的纸页不慎掉落在地,他眼底微沉,退了一步弯腰去捡,但他抬头时,视线却不经意扫到了那书桌的侧面,上面刻了一行小字。   “忠,孝,仁,义。”齐恂小声地读了一遍,他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却微微眯起了眼,眼皮有些遮住了他眼里忽然冒起的阴鸷,他注视着那小字看了半晌。   忠孝仁义……齐恂又在心里默念,他亲自前来寻找的答案好似有了一半解答,心里蠢蠢欲动的杀意在心头盘旋起来,他那无人知晓的身世又在此刻悄然地提醒他了。   如今跌落在史书与骂名里的将门白家,当年的家训,正是忠孝仁义。   但他又理智想到了巧合,齐恂直起身来,用着比方才更冷的语气道:“谢大人,去找找这屋子里的祠堂在哪。”   “你我去祭奠祭奠我朝的将军。”   谢化穿过房门,在靠西的一间小屋里找到了这屋里的祠堂。这屋子很小,光线也并不充足,开了门,才有光从门外落进去,将屋子里填满了些。   逆着光,齐恂看见了堂上并不多的牌位。   谢化拿着火折子将上面的蜡烛点上了,红光照亮了上面的“秦氏”先祖,秦裴出身并不好,他没有娶妻也没有儿子,家中穷时养不起几个人,因而血脉稀薄,摆上的牌位一双手就能数出来,秦氏之外,还有一个牌位刻了“征南将士千古”的字样,秦裴摆在家里祭奠当年随他出征的将士,而那些之外,这祠堂上还摆了两幅空白的牌位。   齐恂竟然没有在牌位里找到秦裴的名字。   当初白小将军受了恩典回乡奔丧,是特意来送秦老将军魂归故里,因而他怎么可能不在祠堂里摆上他的名字?   而那空白牌位中有一副的下面,放置了一个瓷白色的坛子,齐恂打量了那坛子一会儿,“这是当初……白烬带回来的骨灰坛?”   “秦裴离世的时候正是本宫离京北上,若非看过当初的案卷,本宫还不知道,当初是连秦老将军的尸骨都没有找到。”齐恂一只手附上那骨灰坛子,“骨灰?”   他略微用力,那骨灰坛立马就偏倒滚到了桌上,然后顺着并不平整的桌面,“哐”的一声,瓷做的坛子摔在地上,灰色的粉末伴着下坠与摔碎的动作,像是烟尘一样化在地上和空中,起了一阵迷蒙的青烟似的。   “一坛衣服燃尽的灰也配上桌。”齐恂跟着满不在乎地一支手指点上后面的空白牌位,“这空白的牌位,看来就是秦老将军的了。”   他手指一动,那空白的牌位就倒下盖在了桌上。   “那另一副白色的牌位,总不是白烬为自己准备的。”齐恂那手指一点,却发现那牌位好似是粘在上面,他双手附上去,也发现那牌位半点都挪不动,好似是钉子打进去定在了桌案上。   这太奇怪了,齐恂往后退了一步,淡淡地向谢化道:“把这牌位劈开。”   谢化犹豫了一瞬,动人牌位犹如挖人棺材,但他看到方才齐恂的举动,也并未多说,他从腰间抽出长刀,离远了半步,他寻了寻角度,长刀一闪,横着从那正中劈去,这一刀收着力气,砍下去就听到一声木头破裂的声音,那宽厚的牌位从那横着的切面破开了,其中好似是前后两块薄木合成,一刀砍去,就此从中间破开,露出了其下的另外一面。   中间断开的一面上好似是刻着什么字迹。   但紧接着屋里响起炸开的“轰”声,迷烟瞬间从地上蔓延开来,刺眼的浓烟熏着人的眼睛,齐恂才刚从那破开的牌位上看到一个朦胧的“白”字,立马就被迫闭上了眼。   一双手瞬间从那祠堂的供桌上将那刻字的木牌取走了,陈羽一只手用黑布将牌位包在怀里,一只手抵挡住了谢化瞬间冲来的一拳,谢化捂了眼看不清人,却在动静里辨出有人的行迹,不敢拿刀伤了太子,只好冲拳间和陈羽交了几手。   陈羽的脚下好似泥鳅,他扔了迷烟取走木牌,立刻就不恋战地要离去,在这主动里他一掌打退谢化,立马就从祠堂里穿出去了。   “追!”与齐恂稍带恼怒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谢化的袖口里射出了一根袖箭,透过迷烟直接射往门外。   带着一声沉声的闷哼,陈羽的左后肩中箭了,他不顾后面浓烟里的动静,立马一跃从院子里翻进了隔壁孟凛的墙院中,在那院墙上留下了一滴鲜艳的血迹。   齐恂的命令下谢化立马跟着从浓烟里冲出去了,他寻着血迹翻过院墙,看到了那院子里大开的房门。   进去了?谢化警惕下放慢了步子,他举着刀跨进房门,然后左右看了看有无埋伏,可他才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了外面一声高昂的马鸣声。   院子外面,陈羽对孟凛的院子实在太熟,即便是忍着疼痛,他几乎轻车熟路地从后门绕了出去,那门外齐恂带来的马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翘腿坐在马车板子上咬了根野草,没有注意到陈羽霎时冲到了他面前。   陈羽一刀朝那马夫砍去,他不会武功,吓得立马后退到马车里,陈羽却是一刀砍断了套在马车上的绳子,他跨步上马,狠勒了下马绳,那马扬起了前蹄高鸣一声。   屋里的谢化立马发现自己上当了,他赶忙翻过院墙冲到外面,却只见到了马车上陈羽的背影。   谢化恼怒地撕碎了他的袖口,露出了手臂上绑的弩箭,伴着轻微的机杼声,一根弩箭瞬间从他手臂离开,朝着陈羽已经中箭的后背射了出去。   骨血里沉声一响,陈玄眼前骤然一黑,腥甜的味道从喉间涌了上来,好在马儿走得快,那弩箭射进他的后背,却没能贯穿,他暗色的衣服上渗出不大明显的血来,但他死死地拉着马绳,分毫也不曾松手。   陈羽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强行打起精神,他朝自己怀中的木牌看了一眼,上头竟是写着“父亲白延章之牌位”。   饶是陈羽不通政事,也知道当年白家的往事,他艰难地一只手将那牌位往怀中藏了藏,咬着牙继续策马狂奔祁阳城外。   谢化再回到院里时发现齐恂已经不在白烬院内,他竟然从那院墙上搭的梯子进了隔壁院子,齐恂站在院墙里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下,好似是等着谢化过来。   谢化直接跪在了齐恂的身后。   齐恂一言不发,眼里带着明显的冷意,他走进了这院子里的屋舍。   ……   淮北城中,又一辆马车从城门口出去了。   白烬睡了两个时辰,那风寒的症状好了不少,却还是有些虚弱,他依旧是起身出城,要去见一面林净山。   此行来的御医与淮北的医者在那病患的屋棚旁搭了一个屋子,疫病容易染上,因而这一趟楼远让人避开病患,让白烬直接去找林净山。   那屋子搭得有些潦草,顶棚上的稻草和屋瓦并不全乎,这日还能从其中的洞里头见到射下来的日光,门口摆了几排的火炉,上面全是摆着药罐,白烬方才靠近,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几个年轻的医者用扇子扇着火炉里的火,额头上已经被日头和炉火熏出了满头的汗来,另一只手拿着装草药的纸包胡乱扇了几下凉风,又匆匆地换了个火炉来扇。   白烬下马车时看清他们身上的衣物,已经是糊上了污泥,谁人都有了些狼狈之相。   这几眼扫过,对比自己,白烬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愧疚,他好似是羞于见人,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过去,却事与愿违地让那么些忙碌的医者还过来给他行了礼。   “诸位辛劳。”白烬站定对着忙碌的众人,拱起手郑重地朝他们回了一个礼。   两相垂首,这举措引得众人惶恐,他们不敢抬头,白烬知道如此不过是耽搁进度,他问了一句林净山的所在,就从那门口进去了,留下众人不知所措了会儿又各自忙碌。   林净山在那屋子的最里边,外面的人像是怕吵到他翻阅医书,拿帘子隔开让他一个人呆在里面。   白烬掀开帘子的时候林净山都没有反应,他翻着医书挠了挠头,那满头的头发未经打理几乎散了下来,满地的狼藉里混着医书和被他揉掉的纸团,白烬走过时差点踩到。   “林太医?”白烬试探着喊了一声。   林净山好似是被惊了一下,他猝然抬起的眼里有些发红,挂着黑黑的眼围,像个不修边幅的乞人似地,“白,白将军?”   “白将军你,你怎么也脸色不好?”林净山站起身的时候有些不稳,立马被白烬给按住,让他不必起身,这一眼见到白烬,林净山竟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沮丧道:“辜负将军指点,下官竟然还没有寻到合适的药方。”   “但也快了。”他从满桌的纸页里翻找了会儿,“尚且有两位药材,还需,还需再比对一番,药已经吩咐下去煎了,或许明日后日,就可看到效果。”   看到林净山这个模样,白烬在衣袖里捏着孟凛给他的纸条,他却犹豫了会儿,“林太医,若是能找到现成的药方,让你从前的多般尝试皆付诸了东流,于医者而言……可会不喜?”   此刻林净山脑子有些迟缓,他反应了一会儿,拍了拍自己胸脯,“白将军,你我虽所学不同,但这世间一山更比一山高的事情,其实举目皆是,如今疫病当前,我为医者,仁心是非与功劳所得,孰轻孰重,下官心中还是有数。”   白烬考虑到林净山做了许多努力,若是直接将药方给他,他从前的尝试怕是都只能算是徒劳,如此一来对他反倒不公,但林净山所言的大义,抛却了功劳的得失,竟是真正的医者仁心了。   白烬从袖中拿出那张写过药方的纸条,他做出一个递出的动作,同时差不多揖手的样子朝林净山弯腰行礼,诚恳地对着他道:“太医高义。”   林净山几乎有些震惊,他甩了甩衣袖,立刻从那地上爬了起来,对着白烬立马回了礼去,他谨慎地接过白烬手里递出的纸条,又将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才将纸条打开了。   “这是……”林净山见了眼里放光,他昂起头来问:“敢问将军,这是何人写的药方?炙麻黄……这最后一味药,竟然是炙麻黄。”   白烬不便把孟凛的名字说出来,他把眼睛避开林净山的视线,咬牙说了句谎话,“是林示林院判……”   林净山的手一顿,这话太容易让他信服,他捶胸笑了两下,“原来是师父……原来是师父……”   但白烬立马抓住林净山的袖口,“林太医,林院判不愿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因而还请您将此事守口如瓶。”   林净山连道了好几个“是”,“师父之事……”他又慎重地点了两个头。   “如此……”白烬松开就要道别,“那我就先不打搅林太医了。”   林净山应了,但他又叫住白烬,“白将军,下官看你的脸色有些不好,既是到了我前面,下官还是给您开服药吧。”   白烬应承,林净山熟练地给白烬把脉开了药方,他好似是知道白烬这病怎么来的,然后也没说什么,就送走了白烬。   这一路走过,白烬回到淮北城里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最后一线余晖落入西山的时候,他进了巡抚府上的厢房。   白烬今日着实有些劳累,他进门时闭眼揉了揉眉心,可他往卧房走了两步,就听到了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沿着那呼吸声的方向,一个暗色的衣角从门槛边露了出来。   白烬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放轻脚步,视线落往挂在门边的长剑,正要过去取下剑来,但那门槛边的人影忽然动了动,那人好像是听到了开门的动静,把一只手从门内伸出。   那手上竟然沾了血迹,接着虚弱的声音朝门后传来:“白小公子……” 第113章 出城   喊这称呼的人白烬一只手都数得出来,也只有孟凛身边的人会如此喊他,白烬赶忙从门外走了进去。   “陈羽?你……”白烬看见陈羽以一种偏身的姿势靠在门后,他露出的后背上插了两根弩箭,暗色衣服上的血迹看不明显,但血痕沿着他衣袖底下,已经从他手腕流到了手心。   陈羽像是不敢碰脏白烬的衣服,他伸手出去又缩了回来,在白烬靠近时艰难地露出怀里的东西,他把上面覆盖的灰布拉开,“白小公子……你,你旧宅祠堂里,齐恂……”   那灰布后面,就露出了那块刻有白延章名字的牌位,白烬心弦一崩,他伸出的手颤抖的两下要去拿陈羽怀里的牌位,但陈羽说完话突然咳了起来,白烬的动作立即就停下来转而去两指扣住陈羽的穴道。   白烬扶着陈羽坐正,他去查看他的伤口,“这是发生了何事?”   “是……是齐恂。”陈羽虚弱地喘着气,“今天齐恂出城,我,我跟着他咳咳……跟去了祁阳,他在你院子的祠堂里,找到了,找到了这个。”   陈羽将那怀中的牌位用布包着放在前方的地上,“白将军,属下只认公子的吩咐,但此物落在,落在齐恂手上,对白小公子,定然不利……因而,因而……”   “我知道。”白烬的一只手覆上那牌位,白家蒙受冤屈,他连白家的香火都不能光明正大地摆出来,因而当年秦裴替他削薄了白延章的牌位,做了掩饰一道摆上秦家的祠堂,也算是为白家满门寻一个慰藉。   白烬看着那牌位,心口好似堵了什么,那未曾为白家正名的不甘顿时在心头澎湃,但他缓了一口气,立即照顾起了陈羽,“你所为我心中感激,但是谁伤了你?”   白烬似乎在尝试将陈羽背后的弩箭拔出,陈羽忍不住声音变了调:“是齐恂,齐恂手下那人。”   齐恂手下……那理应是谢化了,白烬不敢直接拔出弩箭,“陈羽,你这伤我如今只能暂且止血,但齐恂怕是难以轻易揭过这事,现在我马上送你出城,找过大夫替你处理伤口,便打算送你回岭中,岭中也离此地不远,你可愿意?或者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我……”陈羽闭眼咳了一阵,“我本是心无旁骛跟着公子,但……但如今我有了妻儿,他们,他们对我身份一无所知,因而还请,还请白小公子将此物送往陈氏玉器行,交给我的妻子……”   陈羽将手往身上衣服的干净处蹭了蹭,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枚玉佩,他塞到白烬的手里,“告诉她我近日外出,暂且,咳暂且不能回去,还请她莫要,莫要挂念。”   白烬把那玉佩捏紧了,“你因我而置身险境,我决计不会让你的妻儿有什么大碍。”   “多谢,多谢公子。”陈羽难受得皱紧了眉头,“还请公子,多加小心。”   白烬点了个陈羽的穴位,让他暂且安心睡过去,然后他慎重地拿过了那块白延章的牌位,他几乎贪恋地多看了好几眼。   随后白烬站起来身,他挪动着脚步往桌边走,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了。   “对不住了,父亲。”白烬艰难地把牌位横过举起,他将那有字迹一面牌位置于火上,烛火烤着木板,慢慢把那字迹烧成了一整片的焦黑,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字迹,然后白烬才用灰布再把那牌位包起来了。   白烬开门去吩咐人拉马车过来,把楼远也一道喊过来了。   从前找上陈羽的是楼远,因此白烬吩咐楼远去一趟玉器行将玉佩与话一道传过去。   “陈羽因我被谢化所伤,个中原委我不便说明,但我担心齐恂因此大做文章,以刺客之名城中搜捕,因而想先保住他的妻儿,你此去传话之外,留下几个心腹之人私下保护,定要护他们母子平安,我……”   白烬看了眼被他粗略处理过伤口的陈羽,“我亲自送他出城。”   不消一刻钟,白烬的马车又重新往城门口去了。   这几日城中来往的人很多,到了半夜才会关上城门,因而城门的守卫比平日还要多上许多,白烬远远从马车里往外看了一眼,那城门口的守卫好似又加了一成。   齐恂的动作,这么快吗?   守门的小将认得白烬的马车,白日出入都无人阻拦,但这次却被拦下了,白烬手下御马的将士喝道:“此乃白将军的马车,为何拦下?”   那守门的小将语气和气,“还望将军恕罪,只是今日太子殿下从城外回来,下了命令,说是城中有刺客,为防刺客逃脱,来往的人和马车一律严查。”   “放肆!”那将士语气一厉,“刺客之事,又和白将军有何关系,今日将军出城落了东西在城外,如今出城去取,不过片刻就能回来。”   那小将顿时难办,他支吾了好一会儿不知如何是好,白将军他自然得罪不起,但那传太子殿下旨意的人也说了,就算是太子殿下自己的马车,也不能例外。   “这……旨意在前,还请……”   “发生了何事?”那守门的几个小将忽然听到城门口传来的声音,竟是一时如获大赦,他们回过头去行礼道:“张大人。”   张全正赶上从城外回来,最近淮北事情多如牛毛,就是当官的也要赶鸭子上架,他远远望见聚了许多人,一时有些心烦,但他又瞥见了那高大的马车。   这是……白将军的马车。   他如今升了官职,基本上全仰仗当初祁阳的时候白烬打退了山匪,又被提点审出了周琮指使的真相,若非如此,他怕是要把祁阳县令这位子做到辞官了,因而他很是感激白将军的恩典,早先去给白烬递纸条的人也是他派出去的。   张全听了事情始末,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胆大包天也要分些场合,太子殿下的意思不过是个比方,若是碰到殿下的马车,你还真敢上去查验吗?”   张全又收了些声音,“白将军早两年在淮北做的事情谁人不知,既是出身我淮北的名将,我等心里都是敬仰之至,太子殿下心如明镜,心里定然也是清楚的,难不成你觉得他的意思,是白将军勾结逆贼意欲行刺?”   那几个守门小将没将事情想远,一时被张全这话给唬住了,赶忙赔罪:“不敢不敢……”   张全朝他们挥了挥袖子,“那还不放行?”   “是是是。”那小将一边摆开了放行的阵势,一边朝马车上的将士赔笑道:“这位大哥冒犯,方才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我等,我等……”   “无妨。”这时候白烬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了一眼,“职责所在,诸位辛劳。”   此外白烬还颔首朝张全点了一个头。   那些小将见着白将军仿佛心底一热,纷纷把头低下了,然后又送着马车出了城。   白烬在马车内叹了口气,这几日扯的谎比实在太多,他有些良心不安似的,他替躺在马车里陈羽盖了块薄被,稍微按着让他偏身,以免撑到了伤口。   天完全暗下的时候,林净山被请来上了白烬的马车,他几乎习惯了白烬不解释的作风,也什么都没问,在昏暗的马车里替陈羽清理了伤口。   随后白烬从驻守城外的将士里找来个信得过的,吩咐那将士驾着马车送陈羽往岭中的方向去,只需送到淮南驿道有江家的人守着的地方即可,那将士跟着他去过岭中,对江家算是熟悉,他收下白烬给的江家令牌,换了马车带陈羽离开了。   做完这安排,白烬拜别林净山,又让将士赶着马车带他回城。   这日月出很早,明亮的圆盘挂在空中,千里清辉洒在了淮北的土地,白烬几乎掀着帘子看了一路的月光。   但他远望城门口,在那城楼上看到了一个看向远方的人影——那似乎是齐恂。   白烬的马车入了城停下,那看门的小将此刻又有些支吾了:“白将军,太子殿下城楼有请。”   方才白烬离开不久,太子殿下就亲自来了城门口,他倒是听说白将军出城并未说什么,只是吩咐下去,让他回来时孤身去城楼上找他。   白烬从马车上下来,他看这场面像是鸿门宴似的,他淡淡应了一句,就一个人往城楼上去了。   沿着台阶一路往上,那城楼上点了火把,但竟然连守卫的将士都撤下来了,只站了齐恂一人,他负手站在城墙下,从那地方远望淮北城外,月光下几乎是一马平川外连着高山万顷。   白烬的病势还未好,上去前他试了内力,若是遇到什么别的场面,他未必有硬碰硬的底气,白烬朝着齐恂的背影行了礼,“参见太子殿下。”   “白将军不必客气。”齐恂转过身,他脸上似笑非笑,眼底印着火光,让人看不明了他的情绪,语气倒很平静:“今夜月色不错,想邀白将军一道过来赏月,不知将军可愿意给我这个颜面?”   白烬迎着圆月往城墙边走,他生硬道:“下官遵旨。”   一道并排站着,齐恂并没有提白烬出城的事情,也并未提有人刺杀,而是摸过淮北有些沧桑的城墙:“白将军出身淮北,不知对京城从前的事情可还知晓,秦老将军可会提及?”   “淮北远离京城,大多事情难及,师父从前对朝中事……”白烬略微停顿了下,秦裴对朝廷嗤之以鼻,他没从他嘴里听过几句好话,“殿下有何事想说,不妨明言。”   齐恂偏首一眼,笑道:“将军虽然性情寡言,却倒是豪爽,这与秦老将军倒是有些共同之处,不然单看性格,白将军倒不像是老将军一手养出来的。”   白烬看着远处山川,“师父养育之恩没齿难忘,太子殿下说笑了。”   齐恂觉得白烬这性子无趣,他的手停在城墙上一块突出的石子上,“白将军,不知你可曾听说过,从前在京城里,朝中还有一位将军,与你师父势如水火,一向不合?”   白烬的指节在衣袖里攥了下,他依旧望着远处摇了摇头,“势如水火……师父从不与我说起这些。”   “既然如此。”齐恂好心似的,“本宫说与你听。”   “从前京城中有三大将军,当年南方战乱,秦老将军南下平叛,如今的楼大将军护卫皇城,但同时,还有北方五部奚来犯,那时候北方御敌的,是一位从前的将军……”齐恂注意了下白烬的神情,“名为白延章。”   白烬的牙关不明显的咬了一下,却又习惯性面不改色地只眨了下眼,他什么也没说。   齐恂露出一副很是可惜的样子,“但是可惜了,这位白将军后来……勾结叛乱,已经给治了罪名,如今多年过去,早已经是物是人非。”烟删挺   齐恂没等到白烬的反应,“白将军没什么想说的吗?”   白烬这才对视了眼齐恂的眼睛,他面无表情,脸上就仿佛是天生的冷淡,“太子殿下想听什么?恕白烬愚钝,不通弦外之音,若是赏月尚可,聊些古今政史,怕扫了殿下的兴。”   齐恂的笑眼里依旧深不可测似的,他也不恼,“白将军入朝廷的这几年,所行皆有人看在眼里,知道你一心为国,自然,本宫也如此觉得,但出身之事,终身都是变不了的。”   齐恂挑了下眼:“白烬,你心里难道不觉得不忿吗?”   白烬眉心一皱,齐恂这话里有话,他……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吗?知道他出身白家,而并非是秦裴一手养大,但他既然知道,如今这又是在唱哪一出?   但不管齐恂说了什么,白烬习惯了提起白延章而无动于衷,他反而勾起了嘴角,“我为何要觉得不忿?”   齐恂眯了下眼,他又把手背了回去,“白将军暂且先别着急否认,我今日请你过来,不过是有个好交易要说与你听,你可好生思虑。”   “白家如今还遭受骂名,若是要将这通敌的名声扫除,其中千难万险,任谁都要觉得难办,但是本宫不一样。”齐恂居高临下地站在城墙上,仿佛连月光倒影的影子都挺拔了几分,“本宫可以替白家正名。”   “以此来换,白烬,我只要替我做事。” 第114章 筹码   替白家正名,这话实在太有诱惑,除非白烬不知道当年的真相,也未曾历经前世的那些朝廷波折。   他不懂齐恂为何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定然是觉得当年白家出事时白烬年纪尚小,绝不可能知道当初白家因何而遭致迫害,因而才会如今厚着脸皮来拉拢自己,但拉拢之后呢?   过河拆桥的事情,齐恂又何尝没有做过。   “殿下说笑。”白烬的声音里仿佛染进了这月光的寒意,“当年白家的事情,我的确有所耳闻,但是殿下糊涂了?白烬虽然冠以白姓,却和殿下口中的白家好似并无关系,名姓皆是出身所伴,我亦没有法子因为从前的一桩旧案而改换这个姓氏。”   白烬矢口否认,陈羽为他而受了重伤,将牌位给他送了回来,因而白烬赌定齐恂即便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证据,否则他此刻面对的就并非拉拢,而是上书他是乱臣之后的折子与抓捕。   “你既否认,那就暂且不说白家。”齐恂平静地望着月色,“说说秦老将军。”   “秦老将军离世,本宫亦觉得惋惜,因而今日抽出空闲,特意前去祭拜,但是此去竟然出乎意料。”齐恂语气严肃了几分,“当初白将军受了恩典回到祁阳,竟然草率行事,连牌位也未曾给将军刻上,但白将军当年,可是因为秦老将军离世而得了诸多好处的,如此行事,岂非有不孝之嫌?”   这话倒是挑动了白烬的神经,“师父待我恩同再造,未得足下侍奉是有不孝之处,但殿下如此说,请恕白烬难以苟同。”   “那就是其中还有别的内情了,老将军为国家征战,当年不忿离京,我等亦是心中不平,但白将军心中应当清楚,即便他是功勋卓著,欺君之罪……”齐恂一字一句道:“那是牵连满门的大罪。”   不等白烬反驳什么,齐恂又道:“还有一位本宫曾打过交道的孟大人,这位孟大人可是害得本宫好惨,当初青山一事,本宫获罪,那事情我思虑良久,巡防失职的确能怪在我的头上,但是其中有一事最是奇怪,那便是当初有人拿着本宫的手谕,让人去青山西面存放武器,那时父皇大怒,无人听我辩解,因而本宫只好吃了哑巴亏,但未行之事本宫也不能认下,只从事情结果来看,其中变数,就是这位为救父皇而葬身其中的孟大人。”   齐恂冷冷笑了一下,“白将军,本宫耳目通顺,近日竟然得知了一个消息,事关南朝,不知你可有兴趣?”   白烬不禁抿了下嘴,他知道了什么?孟凛在南朝的事吗?天下同名之事那么多,孟凛在北朝葬身的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他又如何能证明南朝的那人就是真的孟凛,除非……他如今与前世一样,一早就与南朝的人有所勾结。   白烬冷淡地偏了下头,“下官并无兴趣,但若是殿下有一日需要我出兵南朝,那白烬倒是求之不得。”   齐恂对白烬的油盐不进“啧”了一声,“看来白将军是不在乎这个欺君的罪名,也不在乎你师父和孟凛,那我倒是好奇你为何对我六弟如此忠心耿耿。”   师父如今身在岭中,孟凛又在南朝,齐恂即便要证明或者出手,大多都有不便之处,白烬一时有些看不懂他的意图了,光凭一些猜测,他又如何拿来要挟自己?   “白烬所为,皆是为了大宋朝廷。”白烬正义凛然地偏转身来,“即便有过私心,公理正义之外,未曾做过有毁世道的事情,殿下如此问我,白烬还真是不知要如何作答。”   齐恂好似失望地叹了口气,“那这事没得谈,就跟白将军说说眼前的事情。”   “今日本宫出城遇到刺杀,这事白将军应该是知道的。”齐恂几乎没有间隙地快速说:“你别急着否认,事情真相我心里早有答案,只是聊得不投机,那你就当本宫自说自话,你也听一听,事情可有道理。”   “今日刺杀的那个人,白烬……”齐恂挑眼道:“你是认识的吧?本宫不知道他是你的人还是孟凛的人,但是如今你赶着时间送他出城,我追不到他,无妨,就让他走,本宫送你一个面子。”   “但我既然早就知道了,今日找你,必然是带着筹码来的,你不妨想想你会不会好心做了什么坏事?”   白烬眉头一蹙,他飞快地想过,此前他离开去南朝的时候,陈羽就已经和齐恂身边的人交过手了,而此次祁阳再次遇上,齐恂应当就猜出了他是白烬或者孟凛的人,陈羽受着伤拿走了牌位,齐恂笃定他会来找白烬,所以白烬第一次从城外回来时毫无动静,难道从那个时候,齐恂就在等着他的反应吗?   白烬自己送陈羽出城,然后他……让楼远去找了陈羽的家眷。   难道……   白烬眉眼一厉,紧接着耳边传过一声马鸣,随即有人在城楼底下大喊了一声:“将军——”   是楼远的声音,白烬额角一跳,楼远穿过守门的小将直接将马骑到了城门下,他上仰着头朝白烬望去,月光与火光下,竟照出了他脸上的不安。   “白将军。”这时齐恂的声音在城楼上吹过的风里传进了白烬的耳朵,“有人在我面前抢了东西,本宫必不可能放过他,看那人的身手,从前应当是走惯了夜路,可他竟然在城中还有妻儿,若非白将军画蛇添足地派人特意去保护,这事本宫还发现不了,楼远?”   齐恂俯视着看了楼下一眼,“楼远还是太年轻了,白将军怎能何事都倚靠他?”   原来自白烬回城,齐恂一早就在关注他的行踪了,他是故意放自己出城,然后随着楼远的动作去抓了陈羽的家眷。   “放了他们。”呼呼的风从城楼吹过,初夏的风里竟然还能染上寒意,白烬冷冽的眼神指向齐恂,“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齐恂的眼尾带了笑,“既然如此,方才本宫的提议,白将军可要再考虑一遍?”   卑鄙……白烬的手在衣袖下已经捏紧,若非还有顾忌,他真想此刻一刀了结了齐恂,但了了私仇,他往后还要如何在朝中立足,如何再为白家正名,又如何再收归南朝呢?   他如今还动不了这个太子殿下,可他对陈羽的承诺浮上心头:“你因我而置身险境,我决计不会让你的妻儿有什么大碍。”   可现在,他的妻儿因为自己派人保护而置身险境,一头挑着千钧承诺,另一头是家仇大义,他和齐恂隔着深仇大恨,白烬哪怕是自己身死,也不可能会答应去给齐恂做事。   “放了他们。”白烬重复地说了一遍,他眼底好似有些发红,像是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前世与家仇一齐涌上心头,当前的困境亦让他对齐恂恨之入骨。   白烬极轻地喊了一声:“堂兄。”   这话仿佛是重如千钧,齐恂的脸色立马就变了,他略微带笑的眼底立马变得深沉,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注视了白烬许久,“你……”   “殿下不是想要我摊牌吗?”白烬对着注视冷冷道:“我与堂兄坦诚相待,你心中可还喜悦?”   穿堂而过的风在城楼上忽而像是发出了“呜咽”的声音,盘旋着城楼上的砖瓦呼啸而过,冰冷的月光下连火把都跳起了腾空的舞步。   ……   ***   南朝,潇湘楼内。   孟凛是送走了白烬,特意来这里办事的——他打听了,这日南朝的三皇子恒王殿下朱启明正在这楼里喝酒。   朱启明连着给他送了好些美人,拉拢之意如此明显,孟凛敢和孟家姐弟撕破脸皮,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看准了朱启元会来捞他。   朱启明的手下仿佛是认识孟凛,他走到门前并未有人拦他,反倒是将雅间的门替他打开,对他做了请的动作,只是陈玄跟在后面一道进去的时候被拦住了。   孟凛示意陈玄留在门外,然后一个人进了雅间。   入眼薄纱朦胧,里头好似是挂了许多绸缎,从房梁上垂了下来,若隐若现地透出里面的人影,婀娜的身姿靠在桌前,弯着身段去给坐在软椅上的人倒酒,空中弥漫着胭脂的浓香,又有婉转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   这里头是个温柔乡。   孟凛掀开绫罗绸缎,一步一步走到了房间里面。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仿佛染着醉生梦死的笑意,“是孟四公子。”   坐在软椅中的朱启明挑起眼,他那拿在手里挑起怀中女子下巴的玉笛横过来指了下走进来的孟凛,“本王可是恭候多时了。”   孟凛合时宜地露笑垂下了首,“拜见恒王殿下。”   “诶——不必多礼。”朱启明示意身旁的女子过去侍候,“我对四公子,可是钦慕之至,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你这容貌……”   他侧首看向自己怀中的女子,“倒是比起我身边的美人也不遑多让,怪不得这些日子将本王送去的美人都原本地送了回来。”   孟凛笑了笑,他用手中的折扇拦住了靠过来的那个女子,“殿下既是等我,何必如此费心思投其所好,在下既然来此,必然是做了打算,能得殿下坦诚,才好谈及之后的事。”   朱启明手间一顿,他怀中的女子正给他剥了一半的荔枝递到他的嘴边,朱启明看了一眼没有吃下,他那有些朦胧的醉眼眨了眨,竟然将其中的醉意都眨没了,随后他沉声道:“你们都先退下。”   孟凛从前在随香楼的时候就让人打听过朱启明,他常去喝酒,但他对女色之事其实并没有那么上心,昨日因为白烬,他房中那个女子,孟凛并没有原封不动地给人送回去,朱启明大抵是猜到了孟凛今日会来。   投其所好,他的戏倒做得全。   等房内的姑娘都离开了,朱启明从软椅上坐正了些,他出生时就是南朝的皇子,耳濡目染,因而很有上位者的威严,他伸手往对面做了个请的动作,“四公子请坐。”   “殿下多礼。”孟凛对他行了个礼,就在对面坐下了。   这屋里没有旁人,朱启明就开门见山:“见四公子聪慧,应当明白本王的用心。”   “承蒙殿下抬爱,在下回府不久,尚且不过是朝中的无名小卒。”孟凛很是谦虚地垂下头,“竟不知有幸能让恒王殿下青睐,只是并无过人之处,恐要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朱启明笑了笑,他端起酒壶倒了杯酒,“明亲王爷可算是朝中的中流砥柱,说来冒犯,王爷用人一向果决,他膝下子嗣众多,你离开多年杳无音信,若是没有过人之处,他岂会特意将你接回,又将你安排在了内阁之中?”   孟凛从朱启明手里接过酒,“不过是……父亲垂爱。”   “本王知道四公子不过是谦虚。”朱启明端起酒杯,“你是聪明人,今日既然来了,那就是明白本王的意思,你若是愿意替本王做事,本王决计不会就此亏待了你。”   孟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孟明枢在南朝的权势滔天,但大皇子宁王抢先一步娶了他的女儿,那就是得到了先机,得到孟明枢的相助,来日要坐上皇位就是多了支持,朱启明明白这一点,那就只能在孟明枢别的子女身上打主意。   而这时候孟凛来了,他刚回府,对朝中的事情暂且不熟,从他身上下手最是简单,不管他有没有真才实学,他总归是孟明枢的儿子,这点联系他离开多年都未曾改变,来日总会有用得上的地方。   孟凛其实与他是各取所需,有宁王妃孟瑶在,朱启元不会用他,他只能去找朱启明,而他又动了孟瑶,生生剪断了孟明枢与宁王之间的偏颇关系。   他既是要掺和其中,洗过的牌,才好重新开场。   孟凛的酒杯低过朱启明的手,他碰杯后一口饮下,“殿下如此诚意,孟凛自然却之不恭。”   作话:   真的在努力赶快更新,想要快点完结 第115章 计谋   酒过三巡,场面话也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恒王殿下诚意在前,在下也不好藏着掖着,为表诚意,当下也有一纸投名状……”孟凛提起酒壶替朱启明倒酒,“就是不知道殿下敢不敢接。”   朱启明把手停顿在酒杯上,“但且说来。”   “宁王殿下受旨离京之事,想必殿下有所耳闻。”孟凛收到了朱启明的不言而喻的反应,继续道:“听旁人所言,此次宁王离京,是为了替陛下去京外等候今春南部的贡品,但是听说其中……还有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殿下可知道那是何物?”   “这……贡品罢了,从前本王也办过这事,就算有什么宝物,泼天的富贵也不过如此,但本王的确不知,怎么?”朱启明摩挲了手中酒杯,看向孟凛都是怀疑,“你知道那是何物?”   孟凛淡淡一笑,他安然地捏起酒杯喝了一口,“巧合之下,我倒是还真的知道了那是何物。”   孟凛想到那日孟瑶狼狈地伏在他的脚下,朱启元竟对孟瑶有几分真心,孟瑶所知道的事,比孟凛意料的还要多。   “如今能有南楚,除了当今陛下圣明勇猛,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年起势时用南方的铁矿大炼兵器,壮我军声势,因而直至如今,朝廷一直十分在乎铁矿,但竭泽而渔终究不是办法,近几年一直找寻新的铁矿,皇天不负,今春南方真的找到了新矿。”   “你的意思是……”朱启明表情都严肃了几分,“这次大哥入京所呈的贡品中,还有新的铁矿?”   “非也。”孟凛拿出一只筷子,“并非新矿,而是新刀。”   那筷子在孟凛的手中,直接刺进了桌上饭菜中的一条鱼腹,他神秘地放低了声音:“听闻筑的新刀与普通的刀大不相同,可保我朝大军所向披靡。”   “竟是此等要事。”朱启明嘴唇微抿,他的手攥成拳头贴在桌上,等到他意识到孟凛的目光,才把手松开了。   朱启明这反应在孟凛意料之中,朱殷只有两个儿子,稍微的偏颇都能卷起轩然大波,孟凛把筷子放下,他好似宽慰:“殿下本就是天潢贵胄,实在不必因为陛下一时的抉择而有所不忿。”   朱启明被孟凛看出了情绪,干脆也不藏着掖着,“这些年父皇对大哥愈发偏心,倘若这批新刀当真犹如神刀,父皇见了必定欣喜万分,届时必然会重赏办成此事的大哥,本王……”   “此事关乎国祚,若能办成也是国之幸事。”孟凛摇晃了下酒杯,“况且如今殿下已经知道了此事,何愁没有解法。”   朱启明思索道:“你的意思是……”   孟凛话语间避开明示:“在下并无旁的意思,全凭殿下抉择。”   朱启明的思绪被孟凛一番话带远了,却被外头一阵喧哗声给打断,他皱着眉头往外看时,他对面的孟凛忽然站了起来。   孟凛露出一副稍带惊慌的表情,他当即给朱启明低头行了个礼,朱启明疑惑地摸了摸下巴,“你这是何意?”   孟凛低着眉眼,好似有些难为情,“今日,今日在家中与五弟,就是王府世子,起了些争执,且手下护我心切,不小心伤了世子,但此事过后孟凛也是后悔万分,但是五弟一向与在下不合,如今气愤找上门来,在下怕是有些难办,因而可否请……”孟凛抬眼看了下朱启明,“请恒王殿下出面,替在下说和说和,虽知殿下与我五弟沾亲,乃是同出一脉的表兄弟,但殿下若能保全在下今日性命,孟凛来日定然为殿下鞠躬尽瘁,不用来日……”   孟凛又把腰弯得低了些,“今日就愿给殿下献上一计,定然能助殿下如虎添翼。”   朱启明抚手想了想,王府的世子孟阳为人的确有些骄纵,但朱启明既是皇子,又是他的表兄,他的面子孟阳多少还是要给一些,孟凛如今有危机在前,若是能用一时的恩惠换孟凛对他忠心耿耿,朱启明倒也觉得不亏。   他从座椅中站起来,走到孟凛面前托住了他的手,“你如今既是给我做事,那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你。”   说完这话,朱启明就掀过薄纱往门外走,孟凛等到他的身影消失才直起身,却微微得逞地笑了一笑。   门外一阵吵嚷,孟阳换了身衣服,身后带了许多护卫,他听说孟凛出门了,就追着一路来了潇湘楼,他从前小看了孟凛,不想他竟然有胆子让人伤了自己,但今天他定然要让孟凛百倍偿还。   孟阳气势汹汹吓得酒楼不敢接待,连宾客也赶走了许多,但王府世子他得罪不起,只好连带着伙计缩起头来避之不及。   孟阳认得陈玄的脸,他肩上的伤还有他的一份,他提着剑就带人走过去拿人,没想到被这外面旁的护卫拦住了。   “你们敢拦我。”孟阳不悦地推开面前举起的剑鞘,“你们不认得我吗?”   “世子恕罪。”一个侍卫抱拳道:“恒王殿下命我等在此等候,还望世子莫要为难。”   “恒王?”孟阳换了只手来拿剑,却犹豫了一瞬。   下一刻这房间的门开了,门口的护卫皆行了礼,“殿下。”   朱启明立于门口笑了笑,“孟世子今日,怎的有空来找本王?”   孟阳随意地朝他抱了个拳就算行了礼,“我……我不找你,今日有人得罪了我,我是特意来找孟凛的。”   “怎么?”孟阳看见朱启明出来有些疑惑,“孟凛这才回来多久就傍上了恒王表兄?你是出来替他说和的吗?”   “说和不敢当,只是早些日子就想和世子畅谈,今日竟然碰巧了。”朱启明一边语气和气,一边往前走了两步,身后的护卫立马就将房门围了严实,“再过上两月,就是明亲王爷的寿辰,知道世子有心,早就在为王爷筹备贺礼的事情,王爷一直酷爱古画书法,所以听闻世子想寻珍奇古画送给王爷,但这事一直未果,惹得世子有些烦忧。”   “说来也巧,本王府上恰巧有一幅前朝贺梁生的真迹,堪称绝笔,若是世子看得上,本王倒也愿意割爱。”   “梁贺生的真迹?你……”孟阳知道这书画的轻重,但他不信朱启明能有这么好心,“你当真愿意给?你莫不是……”孟阳恍然地冷笑了下,“原来你还是来给孟凛说和的。”   “兄弟一场,何必将事情做得这么绝?”朱启明趁孟阳思考的时候过去拍了他的肩,“且不说当下他动摇不了你世子的身份,你若能让王爷欢喜,来日的时机岂不更多?”   来日……孟阳咬了咬牙,他对朱启明的态度虽然一般,但他贵为皇子,又是沾亲带故的兄长,其中的差异孟阳心里还是有数,他的面子多少还是要卖上一点,添上那副书画……   孟阳把剑递给身后的护卫,做了个拱手的动作,“既是王兄开口,那我今日就放孟凛一马,但殿下……”   朱启明一笑,朝身侧道:“命人去将府里那副贺梁山的春山流水图取来,送往孟世子的住处。”   再三言两语打发了孟阳,朱启明这才重新回到雅间里。   孟凛立刻谢了恩典:“殿下好气度,孟凛感激不尽。”   朱启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坐回了座中,“本王记得四公子方才说,要给本王献上一计。”   孟凛赶紧揖过手来,他很是小心地走到了朱启明的身边,“此事有些机密,还望殿下侧耳过来。”   朱启明眼底动了动,犹豫后靠过了而去,孟凛的声音便传进了他的耳朵:“如今众人皆知陛下笃信仙道,在下置身内阁,即便是在陛下跟前办事亦有所感,这朝中最得陛下信服的位子,其实是在钦天监。”   “如今父皇求仙问道,对于天道之事最是重视,钦天监监正自言可通天眼,父皇自然器重,但这事……”朱启明敛眉道:“可算不得机密。”   “但这监正若是宁王殿下的人呢?”孟凛低声凑在朱启明的耳边,“能有监正在陛下面前说话,宁王殿下不知是抢占了多少先机。”   朱启明瞳孔一震,“不可能,钦天监的监正如今在位已有十年,难道十年前朱启元就能……”   “真假之事殿下可以不信。”孟凛轻飘飘的话语像是在蛊惑:“但是若能除了如今这个监正,换得殿下自己的人上位,来日可是要方便许多。”   “但……”朱启明愕然之际,又忽然闭上了嘴。   屋里说话的声音小得像是窸窣,门窗紧闭,屋中透不进半点风来,那垂下的绫罗绸缎有些反射着金光,却一点也不曾飘动。   ……   ***   是夜,皇宫。   从皇帝朱殷的寝宫里时不时传出铜钱敲地的声音,正是朱殷唤了钦天监的监正曹玄过去占卜,殿内点的蜡烛全在地上,整个空旷的大殿从外面看来昏暗沉沉,而待铜钱声止,里头透出明黄色的烛光忽而一亮,蓝色的火光在整个屋子里闪了一瞬,而后又化作平常。   外头的侍卫太监皆看做平常,却不敢抬起头来,里头正是曹监正在向陛下传达天谕。   不消多久,曹玄从寝宫出来,一个太监立马提了灯笼过来,替他打灯引着路。   曹玄一身道袍,手里握着拂尘,做出仙风道骨的样子留了胡子,目空一切的模样乍一看颇有些得道高人的意思。   他移步踏下台阶,往天上看了一眼,夜里无月无星,心里又有了些数,可他忽然觉得有几滴水滴落在脸上。   曹玄停顿了一步,“下雨了?”   那太监立刻道:“奴才去拿伞过来。”   “罢了罢了。”曹玄甩了下手里的拂尘,他把脸上的水抹了一把,顾不得头上落湿了,“陛下吩咐的丹药之事还未办好,本官急着回去。”   曹玄甩了甩袖子,就直接从台阶往下走了,那太监低着头,一路打着灯笼跟在身侧。   夜里的皇宫静若无人,夜里好似是起了雾气,迷蒙蒙地漫过檐角,将宫里的路都盖得若隐若现似的,一盏灯笼缓缓游荡,竟有那么些凄凉的意味。   走了不远就发觉雨已停了,曹玄和太监没话说,一路就安静地走着步子。   高墙下的宫道几乎一路通到底,迷雾下朦胧,却也是一眼就能望见前后的动静,这宫道如今没人,走起来脚步声都变得重了几分。   历来宫中多秘闻,那小太监走着有些害怕,但好在他身边站着钦天监的监正,那是能通天眼的人物,他也就安心地专注打着灯笼。   但走到一半,那迷雾中缓缓出现了个烛火一样的光点,曹监正和太监都以为是对面打着灯笼过来,脚步并未停下。   可距离越来越近,那小太监先意识到了不对劲,太监的脚步声已是练过的极为轻声,但对面却并没有脚步声的传来。   “曹……曹大人……”那太监怵怵地喊了一声,“对面,对面好像……不是人。”   他话音刚落,对面那火光穿过迷雾,竟然单单是个火团浮在空中,随着那太监的尾声,那火团骤然一跳,明亮之际变成了淡蓝色的火光,蓝色的火焰忽然加快了移动的速度,朝着走动的两人突然冲了过去。燕衫婷   “啊——”那太监凄厉地喊了一声,他立刻腿上一软,被那不似寻常的火光吓得一屁股摔在地上,连带手上的灯笼也一起往地上砸了个稀碎。   仙风道骨的曹监正却是半点不怵,这把戏他平日玩得都要厌烦,他手里拂尘一甩,正正对着那移动过来的火焰甩去,一把甩灭了那浮空的火焰。   “雕虫小技。”曹玄对着四周冷笑,他抬高了声音,“是谁在此装神弄鬼?”   “后……后面……”那太监还在牙关打颤,他指着曹玄身后道:“大人小心……”   曹玄转身过去,他一瞪眼,吹了下自己的胡子,好几团蓝色的火焰几乎要飞到他的身前,曹玄自信地往身上一摸,但他忽而想到来见陛下,身上早已放下了东西,只好当即避开那火焰后退。   夜里什么都暗,这空中藏的东西都能在视线被吸引过去之后视而不见,一根细长的钢丝横在空中,不大明显地闪着凌厉的冷光。   曹玄退了几步,忽然感觉腿上一疼,像是被什么石子砸在了腿上,他吃痛地哼了一声,整个人后退的重心顿时就不稳了,他脚下竟是一阵打滑,整个身子顿时后仰着往下摔了下去。   那横空的钢丝正正横在他的脖颈后,下倒的一瞬连带着曹玄整个人的重量,那钢丝忽然飞快地往上移动起来。   一声呼喊哽在喉间,那曹监正的头,竟然生生断离了他的脖子,被那钢丝瞬间断成了两节,狂涌出的鲜血一时喷了出来,这时摔在地上的灯笼燃起了外面的油纸,忽然燃得盛极了,那喷涌的血被火光照得激如泉水。   伴随着沉沉的一声,曹玄的身子倒在地上,而他那断开的头颅咕噜滚了两下,同身子滚出了好几步远。   空中燃起的蓝色火焰还未熄灭,反而是继续冲着曹玄的头颅飞去。   “轰——”的一声,那火焰碰到曹玄的头,他那鲜血淋漓的头颅忽然就起了烈焰,整个人狰狞的表情全都淹没在焰火里,竟还被火烧的翻滚了两下。   这场面太吓人了,那替灯笼的太监喊得嘴里都要没了声音。   “死人了……死人了……”他木木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仿佛怕自己的头也掉在地上烧成灰烬,他疯狂地挪着脚步,嘴里还是不停地喊着:“曹监正死了……曹监正死了——”    第116章 丹药   大内皇宫夜里死了人,死者还是得皇帝器重的曹监正,事情闹得极大,当夜连已经睡下的朱殷都亲自赶了过来。   陛下神情悲恸,亲自看着人收了尸。   事情交由刑部来办,但查起来竟然全无头绪,曹玄断头当夜,鬼火自燃,死得太过离奇,而那御前一齐相伴而行的太监也已经疯了——   “火……是火!是火烧死了曹监正……”那太监抱着自己的头不肯松手,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他的神经,他竟瞪着眼睛喃喃喊起了“天火。”   “蓝色的,是蓝色的,天火……是天火烧了曹监正!”   ……   事情闹成这样有些不好收场,陛下勒令了择日破案,但当日在场的只有这么一个人,如今还是个满嘴胡话的疯子。   刑部的人愁得不行,但是忽然,那审案的众人中有一年轻人,他像是审那太监审得太久,人都犯起了糊涂,他飞奔出刑狱对着刑部主事一口咬定:“天火,一定是天火烧了曹监正!”   “曹监正的脖子断得如此齐整,就是一把钢刀也砍不了那么明白,只有头,他只有头被烧糊了,若非天火,哪里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刑部可以犯迷糊,但不能真的迷糊,这事情要是就这么离谱地交上去,陛下能信吗?   但偏偏这时候,事情出了转机,御史台竟有折子由明亲王爷孟明枢递到了御前,其中所写,竟是钦天监监正曹玄贪赃枉法的一干证据。   曹玄为人不公不道,由此天火降下惩罚,前后因果明了,一心求仙问道的朱殷竟然就此信了。烟姗艇   因而此事盖棺定论,就是曹玄自作孽,引得天怒人怨,这才丢了性命。   ***   事情过了几日,潇湘楼内孟凛再与恒王朱启明聚首。   朱启明笑得声音舒朗,他端起酒杯敬了孟凛一杯,“如今想来,从前因为曹玄占卜,父皇怕是听了许多他的胡话对我不利,而今多亏了四公子这主意,如此人鬼不知地除掉了他。”   “但倒是看不出来。”朱启明爽快地喝了酒,“四公子竟然也能通晓神仙之道,若非如此,怎能想出如此主意,杀人于无形,连父皇也不再怀疑。”   孟凛受了敬酒,他谦虚道:“通晓不敢当,不过是母家出身江湖,从前的宁家通晓卦象占卜之术,也就是我……”   想起从前,孟凛不禁有些神伤似的,“母亲与族人离世已久,实在未能学得其中精髓,从前远离王府漂泊在外,也曾做过算命的营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实在是入不得殿下的眼。”   “这岂能是雕虫小技,若非你是王府的公子,本王可是想过……”朱启明话间一顿,又把喉间的话咽了下去,他用笑意把未说完的话盖过,“为着公子神通,本王还想再敬四公子一杯。”   孟凛只笑着相应,朱启明这后话遮掩得并不高明,但孟凛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怕是想过让自己做这钦天监的监正,如今监正空缺,孟凛又知晓占卜算卦,若是能把他补上去,今后行事必然事半功倍,何况还有孟明枢的关系,打通了关系今后可是一条坦途。   但许是朱启明身边的人提醒了他,他如今还得忌惮着孟凛,如果将他轻易地捧高了,今后就要不好控制,因而他闭口不提这事。   “这事既然做成了,剩下的事情可就全凭殿下决策。”孟凛耐着性子提道:“如今宁王出京已经许久,这番事情若是没有赶在他外出京城,还做不到现今这个地步,算来他不日回京,有些未能办成的事情,还望殿下早做决策。”   朱启明深知所以,他慎重地想了想,“话虽如此,但是要找到个合适的监正还真不容易,本王在朝中的人也未曾沾过这半点的玄门之术,这人……”   “朝中人知根知底,何必要找朝廷里的人。”孟凛手指在桌上随意地画了个圈,“招摇撞骗的道士在街上随意都能蹭上一身符咒,要找个会小伎俩的又有何难,反倒是会了真本事,用起来就不容易了。”   朱启明对孟凛这话愕然了一瞬,实在是孟凛的表现超出了他的所料,他一开始的拉拢也并未想过要他替自己做到如何的地步,但他一个看起来孱弱的读书人,手下的轻重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孟明枢这是召回来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朱启明忽而提道:“四公子有如此见识,不知回朝之前,在何处高就?”   “英雄不问出处。”孟凛神秘地笑了笑,“殿下何必追根究底,不管在下从前做了何事,既然我那王爷父亲愿意接纳,必然不会是什么不堪的过往。”   南朝除了王府里那几个颐指气使的儿女,没人知道孟凛过往在王府过的什么日子,他既然被孟明枢给召回了家,必然相信王爷为着朝廷与大计,不会喊回什么烫手的山芋。   朱启明深觉有理,“那倒是本王唐突了。”   孟凛安之若素,“殿下此番定然是高兴的吧?”   “高兴。”朱启明大袖一摆,“本王为何不高兴。”   “殿下既然高兴……”孟凛将手指伸进了袖口,“那属下倒有一事相求。”   朱启明洗耳恭听,见孟凛从袖口里掏出一物置于桌上,他移开手,不过是个小小的木盒。   “属下因为久病难治,常年食药,长此以往也就习得了些医术,于药理之事有些研究。”孟凛将木盒打开,里面只放了两粒灰黑色的药丸,“陛下求仙问道已久,一直寻访丹药,孟凛集毕生所学,炼制了这两粒药丸,若是殿下有心,可否将这两粒药丸呈给陛下,属下不胜感激。”   朱启明皱了皱眉,又将为难的表情藏了回去,他端详了会儿那药丸,“不知这丹药是作何功效?”   孟凛知晓礼节,他有求于人似的作出谦卑的姿态,“所言恐大逆不道,但这世间仙丹一物……殿下也知真假难寻,这两粒药丸其实不过是糅合药材所制,功效也不过强身健体,若呈送陛下,可说是增进修为令人神清气爽的丹药,但此药治疗功效不假,实在算不得欺君,只要陛下食用,必然能感觉到其中功效。”   “这……”朱启明将手腕横在桌上,没去拿那药丸。   孟凛换而叹了口气,“属下知道此事有些为难,但殿下不解孟凛如今处境……”   “孟凛自小离家,如今虽为王府公子,却与府中兄弟姊妹多年隔阂难以除却,几日前还有殿下替我解围,往后却不知还有多少难以解决的祸事,如今父亲生病,想必传言殿下也曾知道,家中恶犬不辨亲疏,竟然伤了父亲,如今我的处境……”孟凛垂下眼角,露出一副忧伤的眉目,“属下虽是入朝为官,但也不过区区内阁侍读,同僚一早顾及我的身份,现在却不见父亲提携的动静,来日怕也难以挣得锦绣前程,只有殿下不弃愿意用我,但我的母亲如今已经不在,没有母族相助,将来的坎坷必定还是不少,因而……”   “孟凛只能自己想法子挣出前程,若能……若能得陛下赏识,将来也好为殿下添上一份心力。”   朱启明一早就觉得孟凛生得惊世,他那好看的眉目低顺下来,竟然有些我见犹怜似的,让他把方才想过的忌惮也忘了七八,何况出身之事无法改变,孟凛若不依附他人,的确是前程上比起皇帝的亲侄子,要落下了好大一程。   朱启明松了口,“既然如此,本王便先收下这药丸,等寻到合适的时机,再替你呈上。”   孟凛示弱似的将盒子盖上,又送到了朱启明的手上,“多谢殿下。”   ……   不久孟凛告辞离去,他好似缓缓舒了口气,在南朝的这几日喝酒喝得他几乎厌烦,在门口的时候陈玄几乎扶住了他。   “公子可还有恙?”陈玄扶着孟凛往楼下走,“您这般喝酒,白小公子定然要为此心疼。”   孟凛没回陈玄这话,他怕提起白烬就没完没了,长痛不如短痛,他还要盘算何时能够了结事情,然后回去见他。   迈出酒楼的门槛,孟凛就没让陈玄再扶他,“这几日可看到朱启明的动静?朱启元快要回京,他真不想打他手上贡品的主意?”   陈玄压低了声音,“派出去的人说他私下召见了人,若要动手,定然会做得隐蔽一些,反正公子也说了,这事不必我们来动手。”   “是,所以……”孟凛手指动了动,缝隙间隐蔽地露出了块小巧的赤红色令牌,“晖影的人联系上了吗?既然是北朝的事情,还得让他们自己来做。”   应如晦在孟凛走前将晖影的令牌交给了他,说是让他使唤,但孟凛用着这样的人给南朝发现,换个场景下的通敌一样能让他死无葬身,只有事关北朝的时候,他才能慎重地用上他们。   陈玄与孟凛走在街上,喧闹声给对话做了掩饰,“刚好是昨日联系上的,公子可要见见他们?”   “我见干什么?”孟凛瞥了一眼摆摊卖的书画,“我又不和应如晦在齐曜面前争这功劳,何况我不想见北朝的人……”   他会因此想起白烬。   孟凛摇了摇头,“那画画得还没我的好看。”   ……   ***   长乐城外,山势延绵。   高树遮住了来往的车队,宁王朱启元在京城之外的小城等到了南方今春的贡品,正在回京的路上。   一路运送极为隐蔽低调,直接装扮成了普通车队,运输的将士连铠甲都未穿,以此掩人耳目。   几个护卫守着这车队里的马车,那车里坐的正是朱启元,而那护卫中的一人朝着后面运送的将士提醒道:“这批贡品事关重大,都谨慎着些,若是出了岔子,在场的一个都别想活命!”   为着警惕,一路车队安静之极,除了林间飞鸟虫兽的动静,就剩了车辙的滚动声,运送的将士侧耳听着动静,生怕遇到什么变故。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忽而一声马鸣划破长空,惊起了许些飞鸟,随后马蹄踏响,那动静竟然愈来愈近地朝着车队来了。   车队当即在林间停下,原本推着运送车辆的将士把手埋进车辆的栏杆下面,那车上盖了许多稻草,全然看不清其中何物,但那若隐若现的锋芒在手下闪动,那些将士是握住了砍刀。   剑拔弩张之下,远远就传来了一声:“殿下——”   自己人?众人一惊却不敢放下戒备,但随着马蹄声后,只有一个人骑着马飞奔过来,且在车队前快速地下了马来。   “殿下……有,有要事……”那人直接跌在马前跪下,喘着气要求见。   一只手从马车里伸出,随后旁边的人赶紧过去将帘子掀开,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头来。   大皇子宁王朱启元穿得并不低调,金尊玉贵的打扮一看就身份不俗,他蓄了胡,生得好似沉稳。   朱启元不悦地俯视地上的人,“此次回京路线隐蔽,不是早说没有要事不要轻易来找本王,是何事求见?”   “是……是……”那人支支吾吾,难以启齿地抬首望了朱启元一眼。   朱启元皱起眉头,更不悦了,他又探头回马车,“进来回话。”   他若不能说出什么要事,今日就让他埋在这山野里头。   那人战战兢兢地跟着上了马车,他跪伏在地上,“殿下……京城里是,是王妃娘娘……出事了……”   “什么?!”朱启元立刻撑座而起,几乎不小心撞到了马车顶,他怒声问:“王妃怎么了?”   如今孟瑶有了身孕,朱启元不能在京城照顾本就心里挂念,竟然还传来她出事的消息,朱启元见他支吾更是心里不悦,“你快说来,王妃到底如何了?”   “王妃娘娘……失踪了……”那人低垂着头,咬着牙关道:“那日娘娘为给殿下祈福,特意外出京城上香,回来路上却遇到塌方,当日去的侍卫连带着轿夫,一个都没回来,王妃娘娘也不明踪迹……”   朱启元一时急得不行,“去找啊!出了这事找人还要本王教你吗?这事奏请父皇、奏请岳父,把京城翻个天来,还能找不着王妃?”   “已经,已经奏请了王爷,但是王爷说……”这话几乎要说不出口,“王爷说暂且私下寻找,只用了王府里的人去找,并未闹得人尽皆知……但是,但是多日已经过去,王妃踪迹依旧没有寻到,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过来请示殿下,不知殿下……”   朱启元一拳砸在了马车上,失踪的那是他的妻儿,他和孟瑶成亲几年,百般爱护,就是朝中的事他也和这结发妻子说,但如今他才离开京城不久,孟瑶就失踪了?   但为何他岳父要秘而不宣?那可是孟明枢的亲女儿!   朱启元想不明白,他直接踢了那跪在面前的人一脚,让他挪了位置让自己出去,然后他一掀帘子,直接下了马车。   “这一趟,这一趟尤为重要!”朱启元心中好似蚂蚁在爬,可他抉择不了,他想即刻赶马回京,可这一路的贡品又不能丢下,这难以取舍让他焦急难耐。   “本王不坐马车,赶路!”他拉过一匹马就骑了上去,“加快速度,本王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   作话:   一个卖惨小绿茶的孟凛~   说一下更新的频率哈,基本上应该会日更四天休两天,根据我上班的频率来的,有在努力码字 第117章 新刀   朱启元那身金贵的衣服像个活靶子,他从两岸山色骑马经过,半点视线也没落在周遭。   “殿下……”身后的将士实在是有些跟不上朱启元的步子了,一个侍卫朝四周的山林望了望,特意赶到他的身后,“殿下此处山势险峻,来往车队时常要小心谨慎,怕要遇到前来打劫的山匪,殿下还是慢着些,小心……”   “哪个不要命的敢劫到本王的头上?”朱启元不以为意地挥过马鞭,“何况手下将士都是吃素的吗?区区山匪,来了本王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那侍卫心里犯起了嘀咕,如今这个速度,后面的将士早就要因此筋疲力尽,若是遇上骁勇的山匪,还真不一定有一战之力,可……殿下与王妃鹣鲽情深,做属下的还真不能说些什么。   侍卫思忖着合适的话来说,“殿……小心——”   他的话急促地转了个弯,立马夹了马腹赶到朱启元身侧,从马侧边抽出的刀光一闪,当即砍下了一支飞射过来的羽箭。   “不好!有刺客!”侍卫提醒的声音与勒马声一道响起,几人立马凑到了朱启元的身侧,严阵以待地拔出了刀剑,向四周找着踪迹。   朱启明犹如惊弓之鸟,但他只惊慌了一瞬,仿佛有必归的决心激着他赶回京城,“胆,胆大包天!”   他方才骂了一句,又是一支箭卡着不同的位置射了过来,那箭好似号令,那山上忽而就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号角。   “不好!”侍卫怕什么来什么,“是山匪!”   路道两旁的山林里起了喊杀声,顿时就有山贼打扮的人朝着车队举刀冲了出来。   南朝除了京城近畿可言治安,、其余的山林之地山匪丛生,比上岭中其实好不到何处,尤是要道易守的山路,这才要让朝中的皇子去亲自接到各地呈上的贡品。   押送贡品的将士立马对着蜂拥的山匪拔出了刀,扭杀一片的场面实在太乱,一时竟望不出输赢。   朱启元的武功并不高明,但身侧护卫护住他的时候他才焦急地想起,“贡品,贡品紧要……”   他一夹马腹冲着押送的车辆赶去,谁知那方形势太乱,几个侍卫竟左支右绌地护卫不着了,偏偏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直射进了朱启明所骑马的马脖子上,那马儿瞬间就哀鸣了一声,打弯的马腿往前一划,朱启明几乎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好在就近一个侍卫拿刀一挑,让他扑腾两下还在刀上挂了会儿,这才没摔得狼狈不堪。   这山匪无穷似地涌了出来,那些将士方才赶路的疲惫这会儿显露殆尽,他们虽是正规军出身,却寡不敌众地节节败退。   朱启元被手下扶起来,他恼怒地冲山匪喊道:“此乃入京贡品!你们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本王诛你们……”   倏然一声,他话音未落,一支箭冲着他耳畔飞过,差点就蹭过了他的脸皮,如此性命之忧的时候,他才两腿打颤,被旁边的侍卫扶了起来。   “殿,殿下……”旁边一个侍卫见朱启元被吓了,又知晓他拉不下面子来撤退,干脆直接喊了一声,“撤!”   “不能,不能……你们……”朱启元腿下却老实,旁人架着他退,他也就跟着往后退了。   留着一路运送的东西,车队迅速地撤了出去,那伙山匪伤亡并不重,他们围在车队周围,为首的一人掀开一辆车上遮掩的稻草,那底下现出的金光闪闪几乎让人瞠目,引得周围一众惊呼。   为首的山匪又将稻草盖上,换而去看后面那辆,接连而至的财富让众人迷了眼,唯有那为首的山匪眉头紧皱,直到最后一辆运车,他先是朝上摸了一阵,那稻草底下冷铁的寒凉震人心魄,他眉头一舒,并未掀开来看,就朝着众山匪大手一挥,“将宝物都带回我等山寨!”   一众金银财宝就如此被带回了山寨,这日寨中即刻饮酒大宴,摆开了酒肉一直喝到了夜里,几乎全寨都是烂醉如泥。   然而这夜,却有几个轻巧的身影潜进了寨中。   那几个身影全身都是黑的,唯有腰间系了一条朱红色的腰带,全然是北朝六皇子齐曜手下暗卫“晖影”的打扮。   这几名晖影直接朝着寨中仓库去了,寨中今夜狂醉,唯有几个人守着寨子大门,连仓库都无人看着,几人摸进了门,对着满仓库的财宝方才相看了一眼,就听见了外头有人的动静,几人立即旋身上了房梁。   进来的竟是山匪中为首的那人,这寨主在门口还是一脸烂醉的模样,进来却是忽然清醒,他看了外面一眼,仓库里头烛火昏暗,他连灯都未打,直接掏出了怀中一块布来,然后从仓库中翻找着值钱的东西。   他嘴中还是念念有词,“即便是有皇子的应承,到时候狡兔死走狗烹,我哪里还能活得了?不如趁这个时候先逃……”   “对,只要我走了,到时候留下的刀被他们找了去,寨子里这么多人,谁还会念着我?”   “不如带着东西赶紧跑了……”   那几名晖影看着那人挑着金银珠宝塞进布袋,贪婪的眼里又还添着算计自保,他飞快地选完了值钱的玩意儿,然后就将那布包成了包袱,他专注地低头打着绳结,却未曾注意身后的动静,只觉后颈一痛,整个人立马失去了意识。   晖影中一人不知何时跳到了他的身后,他对着那倒地的山匪头子冷笑一声,又低声对跳下来的同伴道:“这人卑鄙无耻,为了自己利益弃全寨人于不顾,正愁找不到替死鬼,我等带走南朝所铸新刀,将这人带走,到时候事情正是冠在他的头上。”   又一人应道:“南朝贼子寡廉鲜耻,当儿子的要么愚蠢无脑,要么阴毒下作,竟不动自己的人,让这山匪劫走贡品,届时追回,这满山的山匪都是替罪羊。”   “如今外头,还为着今日财宝大加庆贺,谁知都是遭了旁人利用……”   “找到了!”一个晖影寻着那新刀,掀开遮掩的稻草招呼同伴,几人互相对视着点了头,然后预备着将这新刀带走。   那山匪头子为了便利自己今夜离开,在众人酒中下了极其轻微的迷药,如今寨中守备虚设,后半夜更没几人尚有意识,竟放任着几个晖影带着新刀和山匪头子出了寨里。   那山匪头子作恶多端,被几人丢下了万丈高的悬崖,让他尸首难寻,随后下山就遇到了人来接应。   “如那传来消息的公子所言,将这批刀送往岭中应大人手上。”晖影飞快地做了交接,又附上了封信在其中,“这信也是那公子给的,还望一道送往岭中。”   “驾——”地一声,快马带着南朝贡上的新刀,朝着岭中的方向去了。   一夜锋芒不露行迹,正是晨光熹微时分。   几日之后,岭中,江天一色。   尚且清晨,近来愈发热起来了,应如晦平日不用武功傍身,犯起了文人的惫懒,早上见着烈日一般的初阳就躲进房间里读起了诗文,顺便看了看外面枝头的绿叶,心里正想着首新词。   然后那绿叶就被江桓一刀给斩了。   “应如晦,别发呆了。”江桓在外头喊了一声,他等应如晦探着窗户往外看,举起手就将一把刀给应如晦扔了过去。   若不是应如晦有些身手,就得连带那窗子,被江桓劈成两半,他定睛看江桓手里还剩了一把刀,他敛眉问:“你是想和我切磋?”   “我说江家主……”应如晦横过那把刀来,在那新刀上与自己对了个眼,“今日艳阳当头,你不如过来陪我喝喝茶,何必要让你我刀兵相见呢?”   江桓想起那从南朝过来自称找应如晦的暗卫被自己扣下了,应如晦还不知道孟凛让人送东西过来的事,他先卖了个关子未曾说明,而是将自己手里普通的刀举起来,“应如晦,你今天要是赢了我,我就……答应你一件事。”   “唔……”江桓又补了一句:“不过分的事。”   “哦?”应如晦两指摩挲了下那刀身,不觉勾起了嘴角,“这是你说的?”   “你还不一定能赢得了我呢。”江桓站在阳光底下,举起的刀反射过阳光,他捏了个剑指,“应如晦,你到底打不打?”   “打。”应如晦目光柔软地扫过江桓,仿佛觉得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江家主有此等要求,在下自然是要满足的。”   两人换了个地方,也未曾多说,见了个切磋的礼,就都横起了刀来。颜姗厅   应如晦拿着那刀,觉得比平常用的刀还要重上几分,却并未在意,江桓迎面过来的刀已经到了他的跟前,他横刀一拦,相撞的刀从刀锋擦过,几乎要撞出火星子,江桓是真一点力气也没收,但他的刀一路划过,却有些不大自然地换了偏转的方向。   江桓心里一凛,顿觉是有无形力气推着他往旁边去了,但他面色不改,又继续巧妙地偏身过去,免得被应如晦看出什么破绽。   这一偏身,应如晦立刻就抬着刀压了过来,江桓偏身处举刀一拦,卡着那刀面的时候趁势挑过,可那刀在应如晦手里仿佛重如千钧,江桓费了大力才从那刀锋里后退了步,偏偏自己的刀还难舍难分似地贴上那敌方的刀面上。   江桓感觉到了,自己的刀的确是有些不听使唤。   这就是那所谓让南军战无不胜的新刀吗?那刀只要是贴上去,就好似是能被吸附过去,若非习武习得精通,半招的偏转就能让人片刻丧命。   应如晦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起初他以为是这刀他不曾用过,因而不熟,却发现这刀使起来极为费力,但他一刀过去,拿着轻刀的江桓竟像是比他更费力   这几招走来,江桓打得如何都不合心意,憋屈得有些心里冒火,他正正一刀错开了刀锋,干脆就对着那刀刃直接聚了力气劈了过去。   可随即“锵”然一声,他汇集力气的手间一震,那柄刀竟从撞击刀刃的位置,生生段成了两截。   江桓立刻就后仰下去,避着应如晦那直接砍下的一刀,但应如晦竟然没有停手,他快步上前去拿刀虚晃了一招,在没有武器的江桓面前惹他闭上了眼,但下一刻江桓又得应如晦拉了一把,待他睁眼时脖间还横了把长刀。   江桓输了比试,他维持这动作不悦道:“好了,你赢了。”   应如晦将横在他脖间的刀抬起来,让他们并排都能见到那柄长刀,应如晦脸上略微带了点笑,“所以你有这把刀,为何不留着自己用?”   江桓其实是有几分自负在身上的,比武打架靠的是本事,兵器嘛,有能者如何都能赢下,如今输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我就是想试试……”江桓眉毛一扬,“你可别觉得我是故意,故意让着你。”   好吧,也有那么一些。   应如晦的指腹在剑身上拂过,“这刀,你是如何得到的?与你我平时用过的刀剑,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江桓这才将南朝的事情和盘托出,南朝如今得了新矿,自称产出的刀可助南军战无不胜,因而晖影黄雀在后,将那刀劫了过来,而应如晦今日用的新刀,就是南朝新铸的宝刀。   应如晦拿着那孟凛送来的信出神,“想不到兄长倒是有情有义,身处南朝,还挂念着我朝的大计。”   “他那哪里是为了大计。”江桓眉头一皱,“他那是怕自己的男人打了败仗吧。”   孟凛那信后面都是递给白烬的,江桓看了几眼觉得没眼看,应如晦倒是守些君子之风并不多瞧。   但应如晦虽是嘴里说得轻巧,却是有些慎重地又交代了晖影,即刻将这刀送往北朝,递交给六皇子齐曜的手中。   江桓还在研究着那刀,他手里掂量着重量,“这刀……是所用矿石不一样?我记得从前岭中产出过一种磁石,的确是能吸附铁石,但一旦铸成刀剑,就没了从前吸附的作用,因而就再也没拿来做过刀剑了,怎么这……”   “既是新矿,或许与从前的矿石并不一样,也或许所造的方法也并不相同,或许……”应如晦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如何评说,看看京城里是何解释。”   应如晦从江桓手里把刀拿走,“所以江家主,你答应我的事情……如今可要兑现?”   ……   北朝京城,将军府上。   白烬与齐恂南下治理疫病已经返京,人都平安回来了,太医院研制的汤药治好了许多病患,又替太子壮了声威。   但于白烬而言,这一趟并不顺利。   他如今置身卧房,但面前的床上,还放着个不会行走的小孩,那小孩睁眼看着床前垂下的床幔,像是伸手要去抓,却又只能举起手来,露出几个笨拙的手指头。   白烬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日与齐恂当面对峙,白烬在城楼上道:“放了他们。”   “殿下不是想要我摊牌吗?”   “我与堂兄坦诚相待,你心中可还喜悦?”   齐恂在夜风的呜咽声中紧紧捏起了手,他盯着白烬的模样,他那闭嘴冷眼带些英气的样貌,与他侧脸的轮廓竟然有一丝的神似?   可白烬是如何知道的?   齐恂以为这世间再没人知道他的身世,他能就此安生地做好他的太子,可凭空冒出一个白烬,几乎扰乱了他的心神,可他当年一个幼子,如何能知道连白延章都讳莫如深的事情!   杀了白烬——齐恂脑中唯一想的就是杀了他,可如今这个境地,除了白烬,是否还有什么旁人知道这事?一粒火种就能燎起大火,后患无穷,他不能轻易地就此将白烬除掉。   “我可以把他的孩子给你。”齐恂冷冷地开口,“但你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白将军,我立马杀了那个女人。”   齐恂脑中忽然一根线一崩,他又忽然冷笑了一声,“白烬,我料想你也不是同归于尽的人,你将这事说出去,你自己还能活吗?”   “那可是诛灭满门的大罪。”齐恂就要往城楼下走,他冷冷地丢下一句,“就算白延章他不通敌叛国,白家一样是诛灭满门的大罪。”   诛灭满门的大罪……齐恂是算准他还要保全自身,白家出了一个白延辞,所行之事大逆不道,若是就此揭穿,曾经的白家不仅无法洗刷冤屈,更是要添上别的罪名,从此也翻身不了。   可白烬对着齐恂的背影道:“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敢同归于尽?”   齐恂离去的背影停顿了一瞬,又接着往楼下去了。   白烬继续在城楼上吹了许久夜风。   但后来齐恂的确如他所言,将陈羽的孩子给了白烬。   陈羽的孩子尚且不足两岁,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不能走也不能跳,一朝离开父亲母亲,只能整日地哭,惹得白烬为此发愁了许多天。   白烬将他带回京城,让他住在自己府上,可他完全没有思绪要如何照顾。   他又对着床前叹了口气。   作话:   那个刀的材质差不多就类似于磁铁,但是磁铁受到撞击就会消磁,因而就不能做刀剑,这种新矿差不多是私设哈   dbq昨天刚说好四天日更就没更,因而今天也掉落免费小剧场~昨天实在是在加班抱歉,鞠躬 第118章 姐姐   白烬深觉自己对不住陈羽,但此刻那小孩又在哭闹了。   白烬试着伸了伸手,可他觉得自己平日练武的手太过糙了,连抱一抱那孩子都担心硌着了,他又怕自己没有轻重,两世活过,白烬都没和小孩打过交道。   “不,不哭……”哄小孩也是难,白烬弯下腰用手指点了下那小孩的眉心,却全然没有什么作用似的,白烬困惑地想:林归怎么还不回来。   林归得了疫病后好得顺利,他觉得自己病时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昏昏沉沉,醒来只知道大病一场,但白烬没将事情的原委再跟他说,等他好后,就让他跟着一道回京了。   本来白烬是打算给他放个假好好休息的,可……林归竟然会养孩子。   “将军——”林归快步端了碗米糊过来,他老远就听到小孩在哭了,进门看见白烬那个笨拙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将军,小孩不是这么哄的。”   林归舀了舀碗里的米糊,然后递给白烬拿着,伸手去把那小孩儿给抱起来了,他抱着小孩晃了晃,又逗弄了下他的鼻子,那小孩竟然不哭闹了,看着林归还咯咯笑了两声。   白烬端着米糊呆在原地,“你倒是很会哄小孩。”   “小时候家中生得多,我年幼的时候就帮着母亲带小弟了,后来……”林归抬头苦笑了下,“后来是家中实在养不了,就把我卖给了六王府,才有了如今的营生。”   白烬舀着米糊要去给小孩喂,林归却往床上坐下拦住了白烬的动作,“将军这事就交给我吧,方才有王府的人过来,许是有什么事情。”   “那……”白烬颇为抱歉地又把米糊递还回去,“麻烦你了。”   “说哪里的话。”林归咧嘴笑了笑,“但是将军,这府中下人颇少,让你我这样的男人来养这么个孩子也不是办法,怕是还得去请个乳母回来。”   白烬往房间深处摸了件衣服出来,“我回头吩咐管家去寻个乳母。”   白烬看着那孩子,还是会想起陈羽中箭的模样,如今派出去打探陈羽妻子的人全无消息,也不知道陈羽的伤好了没有。   他与齐恂的对峙,也未分出个胜负来。   白烬换好了衣服,就去见了王府派来的人。   齐曜让人请白烬过去,是直接派了马车过来,白烬上了车,但那马夫探头进去一言不发,只给白烬递了一封书信。   那信是岭中寄来的,应如晦看了孟凛的信,又重新封页添了一张手书,完整地给白烬寄过来了。   孟凛的信……当算额外之喜了,白烬失笑,他也是不把旁人当外人,这后面写给白烬的内容直接添在后面,这都要给应如晦和江桓看光了,即便没写什么露骨的东西,聊表相思让旁人见着,白烬这等谨守礼法的人也会觉得有些羞涩。   但那内容却让白烬不可忽视地皱起眉来,南朝的新刀……   白烬还看到了后面写的……秋筠?这名字好生熟悉。   他还尚且出神,外面的马车已经停了,“白将军,王府到了。”   白烬收起书信下了马车,那马夫牵着马往侧门去,是王府里的管家接到了白烬。   那管家引着路,“将军,今日府上王妃娘娘邀京中贵女过来府中宴饮,其中还有些未出阁的京中女儿家,因而只好带将军绕过花园,走些远路过去了。”   “无妨。”白烬跟着那老管家的速度放缓了步子,“不过王妃宴请,不知四王妃可过来了?”   那管家反应了片刻,“您是说那位从五部奚前来和亲的草原公主?今日正巧是来了,而且还……”管家好似讳莫如深地放轻了声音,“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公主远来和亲,虽是打了败仗,但四皇子这些日子对她如何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前来宴饮,那位四皇子新纳的侧妃也来了。”   侧妃……白烬想起来了,四皇子齐越娶了五部奚的公主,但他成亲之前就接了一个听月楼的姑娘进府,他被那个姑娘迷得七荤八素,哪怕是成了亲,也非要将她纳了当侧妃,因而京城里的人还为那和亲的王妃心有不平。   但那个侧妃,原来是孟凛的人,名为秋筠,今日秋筠也在王府。   白烬眉间带了丝难为情,“可否,让我见一见那位侧妃?”   “啊?”管家一怔,却又觉得失礼了,低着头道:“将军的意思是……”   “就是私下见她一面。”白烬觉得这样说来更是冒昧,“并无旁的意思,就是……罢了,稍候再同殿下说起这事。”   再多走几步就到了齐曜的书房,齐曜的书桌上置了一把新刀,孟凛隐约猜到那刀是从南朝送来的,齐曜没顾及让他行礼,就喊他过去了。   齐曜挥退了左右,“如晦说给你递了信,因而事情你大概已经知晓了。”   等白烬点了头,齐曜将那把刀递到白烬手里,“知己知彼,白将军可先好生研究一番,届时……”   齐曜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凝重的意味,白烬接过刀,“殿下的意思,是怕南朝有了新刀,是要不日出兵的意思?”   齐曜站在窗子边,“南朝野心勃勃,实在是不可不防啊,此事与白将军也是关系密切,届时楼大将军定然要留守京城,依着父皇和民意,应当是要白将军来,做这个征南军的将领。”   白烬提刀见礼,“白烬责无旁贷。”   “但……”白烬有些惋惜地朝南方看了看,“岭中方才开出商路不久,若是开战,劳民伤财,怕是应大人的努力……”   “南朝铸刀的事情我还未与父皇说过,但若是南朝先行有了动作,我军也不得不……”齐曜摇了摇头,他低声道:“但你也去了岭中半年,我看如晦传来消息的意思,岭中还未曾接纳我朝将士进去,若不能让我军驻入,怕是到时候岭中也难以独善其身啊。”   “这事……再稍加等候吧。”白烬忆起当初孟凛所说,如今朝廷能让岭中设上巡抚,也是当初应如晦见缝插针,才让这个巡抚可以入主岭中,但倘若那人不是应如晦,岭中也没有孟凛,如今还不知会是什么场景,就怕和从前一样……   白烬思索了道:“如今岭中江家的家主大义凛然,如若到时候岭中当真有了动作,他们必然是知道轻重的。”   齐曜见白烬避开那话,也就点了头,“如此甚好,今日唤你来此,也就是想给你看看这所铸新刀,为着赶紧入京,余下的刀都还留在岭中,军中之事我不便插手,这刀就交由白将军了,稍候我亲自入宫,将此事告知父皇。”   随后商议了些近来的事,白烬又同白烬提起了秋筠的事情。   皇城里的贵人一向看不上秦楼楚馆里出来的人,那是齐越非要执拗,连后宫里的萧贵妃都劝不住,和亲的公主又没说什么,才让他纳了这姑娘当侧妃。   齐曜知道白烬心里有分寸,因而也没多问,就让下人去请秋筠过来。   谁知请来的并非只有秋筠一个人。   六王府修得雅致,一个女子探头探脑,朝着四周不断打量,她走路的步子很是轻快,仿佛再走快一些,就要蹦蹦跳跳起来,但有一只手朝她伸去,把她的手攥着,才让她没能像只飞出去的花蝴蝶。   那女子牵着另一只手,她声音轻盈:“阿姐,这,这是,去何处?”   “去见一个人。”那手的另一方也是个女子,秋筠与她穿得相得益彰,像对姐妹似的, “小玉方才为什么不留着花园,非要跟我过来?”   那蝴蝶一样的姑娘正是四王妃,五部奚辱玉氏送来和亲的公主辱玉宁,她从前没学过多少中原的话,如今还说得磕磕巴巴,“我,我不认识,她们。”   旁人都当内宅里勾心斗角,四王妃和那出身风尘的侧妃当是水火不容,但那远嫁的姑娘认识的人不多,竟然把秋筠当成知心的姐姐。   秋筠看着这个小姑娘——辱玉宁和亲的时候尚且不过十五,却要因为时局远离故土,嫁给一个对他并无多少真心的纨绔皇子,秋筠都有些心疼这个小姑娘,就像看见了当初自己离开师父和姐姐,一人漂泊在外。   秋筠话说得很慢,尽量让辱玉宁听清了,“那一会儿阿姐进去见人,你在外面等我,不要乱跑。”   辱玉宁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很是可爱,她乖巧道:“好!”   秋筠被引进了门,里头却没有齐曜,只有一个白烬。   “白将军?”秋筠认得白烬,但她和白烬并没有太多交情,只是从前和孟凛谈及过他,这见面实在让她意料之外。   白烬与她行了见面礼,“秋筠姑娘。”   秋筠欠了欠身,“白将军客气,不知白将军是有何事?”   白烬极少和女子说话,他拘谨地开门见山:“你家公子如今远离京城,却有些话想同你说清,这话……”白烬停顿了片刻,“大抵只有我来说才最为合适。”   “公子?是孟……”秋筠一顿,孟凛离世的消息在京城散得很快,当初秋筠还为此伤心难过了片刻,谁知岭中那边的消息传来,孟凛并无大碍,只是这些日子,秋筠再没和孟凛有消息往来,但如今怎么会托白烬来传消息?   “白将军但说无妨。”   秋筠……想起她是何人之后,白烬才又从遥远的记忆里想起些事情,前世的四皇子齐越没娶草原来的公主,但他身边好似也是有这样一个姑娘的,但那姑娘的下场……刺杀齐越失败,然后给弃尸荒野,死得好不潦草。   白烬斟酌了会言语:“秋筠姑娘的师父,可曾是从前太常寺的琵琶手——池夜雨?”   秋筠眉头一皱,继而忌惮地后退了步:“你是……”   “姑娘莫要误会,今日前来并无欺瞒之意,所言之事,也不过是代为传达,至于我与孟凛……如今江家的家主江桓,心中也是明了。”白烬还怕秋筠误会什么,因而把手垂在两侧,规矩地隔了距离,“当年池大人无辜受害,被前朝太监洪信陷害,此事本是已经尘埃落定,洪信已斩平定朝纲,但姑娘此次入四王府,大概是为了旁的事情。”   “据,据孟凛所说,姑娘从前应当是还有一个姐姐,此事孟凛从前在宫中时查过案卷,当初池大人离世,那位姑娘落得孤身一人,但池夜雨与……与从前的平王妃,也就是当今陛下的先皇后,曾是至交好友,因而平王妃入主后宫,就将那位孤女收入宫中做了侍女,并为她取名为……暮云。”   “暮云……”秋筠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这与齐越口中那名女子的名字一模一样,原来齐越从前认识的那人,真的是她的姐姐。   接下来的话白烬难以启齿,当初池夜雨究竟如何死的,暮云又是为何要去皇后的宫里,知道了真相的白烬就算不看孟凛后面信中所写内容,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始终。   白烬张了几次口,“此事关键,其实在于先皇后,如今先皇后已逝无从查证,但当初身为闺中密友,池大人巧合知道了先皇后不愿示人之事,或,或为此遭受了杀身之祸,至于另一位女子……白烬斗胆猜测,这怕是姑娘要进四王府的原因。”   秋筠多年学会了不动神色,她瞳孔动了动,她好似并未听白烬说了什么,而是问道:“我要如何信你?”   白烬苦笑,“姑娘信我与否又有何关系呢?当年的暮云姑娘进了皇后宫里,后来却了无声息地送了性命,池大人与暮云姑娘,其实大抵都因为同一个秘闻无疾而终,然而如今姑娘性命悠关,孟凛不愿看你仇怨报错了人而无端送命,才想让我今日告知。”   “你……”秋筠喉间动了动,“你的意思是,这事在于先皇后,而怪不到齐越的身上。”   “不在齐越……”白烬沉默带了几分冷意,“或许在于齐恂。”   当年先皇后知道事情一旦揭发,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她若是已经出手将所有人都除掉了,那么她应该将此事带到坟墓里,不让齐恂就此惶惶不可终日地做他那个太子,何况依照案卷所言,暮云离世的时候,先皇后应当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皇宫里一人的离世大概无足轻重,可凭空消失的暮云,还有如今一个妹妹替她找寻真相。   “那个秘闻是什么?”秋筠突然在沉默里抬起头,“白将军,此事你知道是吗?”   “是。”白烬不愿说谎,这事终究是与白家扯得上关系,“但姑娘宽恕,白烬如今,不便将此事告知。”   秋筠的脸色几乎未曾变过,她只是轻轻地冷笑了声,“将军说完了吗?”   白烬让了一步,“姑娘自便。”   秋筠委身朝白烬行了个礼,就并无反应地转身离去了。   白烬看着她的背影从门口消失,不禁敛眉想:孟凛从前是何如与这位姑娘打交道的?   可秋筠表面并无波澜,她挪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好似有些无力,迈动步子时忽然觉得心中堵了什么,有人忽然将真相告诉她,她像是突然被锤了一拳,那拳软绵绵的,她却觉得心口丢失了什么。   和齐越无关……秋筠竟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说实在,齐越对她的确很好,可他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纨绔。   至于齐恂……齐恂和先皇后的事情,秋筠杂乱的心里还需再将此事理一理。   “阿姐?”辱玉宁忽然偏着身子凑到秋筠面前,她疑惑的样子眼睛睁得很大,“阿姐怎么,怎么像,是不开心?”   秋筠勉强地笑了笑,“阿姐没有。”   “阿姐有。”   辱玉宁自己怔了一下,随后就听秋筠说,“小玉,我们回府吧。”   辱玉宁不认识京城里那些贵女,早就想离去了,她一口应道:“好!”   作话:   会尽快写完剧情线,后面还有一个感情线的刀子,唔和前世有关系   会是he 第119章 父亲   今年南朝春日连日大雨,就连入了夏也并未停歇,江南的水患竟是生得厉害,决堤千里,数顷的田地都遭了掩埋。   宁王朱启元送贡品入京未果的消息还未等到他回京城,就已经传到了朱殷的耳朵里,南朝皇帝为此勃然大怒,竟直接一纸诏令,让他不必再回京城长乐,命他直接前往江南处理水患事宜。   这事孰重孰轻,陛下偏颇如何,在朝中也是引发动荡不少,然而正在此时,朱殷又另封了监正,入主钦天监。   这日南朝天色惨淡,明亲王府的氛围一向沉闷,近来天气越发变热,孟凛心里很是烦躁,毕竟被无端背刺,任谁心里也不好过。   他本以为朱启明不过是心思歹毒了些,起码不会过早地做些过河拆桥的事情,可这才过了不久,他就已经连孟凛的面都不愿见了,孟凛让陈玄去求见了两次都吃了闭门羹,难不成他觉得自己扳倒宁王指日可待,已经不再需要孟凛,因而如今才要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但不愿见他也就罢了,那日孟凛交给朱启明的丹药,他转头拿给了新任的钦天监监正,换由旁人的手交给了朱殷,成全了别人的大好前程,孟凛头一回觉得自己蠢得啼笑皆非。   孟凛今日晨起又照了镜子,他那脖颈上的痕迹已经快要消得没影,眼看天气越来越热,他穿了许多日遮掩的衣服,终于可以换下来,但他却并不为此高兴。   孟凛低头嘲笑了自己一阵,然后坐在书桌前想要翻本书来看,孟凛从前就有个喜好,翻书时从最底下的那本开始看来,他依照着从前的习惯把书摸了出来,但他一翻书页,竟然发现那书里夹杂着一张折起的纸页。   他稍微疑惑地将纸页翻开了,上面写了短短的一行小字,孟凛竟是心里倏然一动,这字迹……   “卿卿与共,早日同归。”孟凛轻声地读了出来,这分明是白烬的字迹。   他不知白烬是何时放进他的书桌里的,仿佛不期而遇地等着孟凛翻开,孟凛有些识文断字的天赋,看过几眼就能记得那人的字迹,孟凛在白烬小时候还给他写过字帖用来临摹,没想到那时对他并不亲近的白烬竟然真的会去学,致而白烬如今落笔间一些细节,孟凛尚能见到自己的影子。   如此你中有我,孟凛心里竟然升起一丝甜意来,心底的烦躁也顺而消散了许多。   也是,这世间哪有全然一帆风顺的事情。   孟凛看着那张纸笑了半天,他又把纸折回去了,然后将那本书合起来,重新放进了那一摞书的最底下。   过了不久,孟凛从屋里出来,他朝陈玄丢了一句“不必跟着”,就出了院门。   孟凛直接往孟明枢的庭院里去了。   自从那日养的狗咬了孟明枢一口,孟凛从前去日日请安的动作也停了,但他当值与喝酒的营生却是水涨船高,府里的旁人看来,这新归的四公子很有些像个白眼狼。   孟凛自然是不在乎这些说法的,但如今被朱启明背刺,他忘了自己多少还有些王府公子的身份,他也该去找孟明枢再碰碰运气,毕竟他与孟明枢还是有些心照不宣的“父子情深”在的。   孟凛一个人走到屋檐下边,庄阙依旧尽心尽责地守在外面,孟凛笑着打了招呼,“庄护卫日日在此护卫,着实辛劳,不知父亲大人今日可在?”   那日庄阙亲眼见着孟凛的面目,如今对他多了许多忌惮,礼节之下他冷淡道:“王爷身体尚未康健,此事四公子心知肚明,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何事?”   孟凛神色不为所动,竟还露出了几分悲恸的模样,“自然是来拜会父亲,从前为人子不能承欢膝下已是大不孝,那日竟然还让父亲不甚受伤,为此孟凛愧疚多日,却一时未找到时间前来向父亲请罪,今日是特意前来拜会的。”   庄阙皱了眉头,那日他见孟凛锋芒已露,不知今日他是如何说出这样的话的,“王爷他……”   “既是儿子前来拜会,庄护卫也不必去禀告了。”孟凛直接上前了两步,“我自己去找王爷。”   “公子不可。”庄阙的刀立马抬到了孟凛身前,“未得王爷准许,属下不能放您进去。”   孟凛轻笑了下,他看着眼前抬起的刀鞘,直接抬手握住刀柄将其拔出了几分,他目光正视着银光刃刃,“庄护卫如此尽职尽责,但是你不妨猜一猜,倘若你不让我进去,我却要硬闯,到时候伤了我这账要算在谁的头上?”   他又把刀插了回去,“不过是去见一面父亲,我这手无寸铁地一个人过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值得忌惮的,就算父亲惩处,你算在我身上就是。”   “四公子……”庄阙本还要严词拒绝,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庄护卫。”   一个稚嫩却稳重的童声从屋檐里面传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从屋里走出,他对着庄阙与孟凛的方向站得脊背挺直,“父亲有令,让四哥进来吧。”   四哥?孟凛看着那孩童眯了眯眼,他倒忘了盘算孟明枢膝下有几个儿女,这是……孟凛想起来了,孟明枢还有一个第六子,名为孟辰。   孟凛满心满眼只有当年南朝那场大火,但那日正值孟明枢添了新子,满府大宴宾客喜乐,只有偏院无人顾及,因而那晚燃起的大火亦无人在意,他的母亲葬身火场。   而那一晚这个孟辰尚在襁褓,众星捧月地接受了无数美好的祝愿。   孟凛并未表露什么情绪,庄阙让开,他就自然地往门里走,但那尚且比他矮了半身的孟辰竟然当着他的面俯下身来,朝孟凛端正地行了一个礼,他诚恳地喊了一声:“四哥。”   被王府里其他孩子排挤了遍,孟凛竟然惊诧地皱了眉,孟明枢竟能养出这样知礼的儿子?   孟凛停顿了一会儿,他没有动手去扶他起来,只是淡淡露了个笑意,“六弟多礼。”   随后跟着孟辰去了屋里,孟明枢房里燃着香,青烟袅袅而上,散在屋里无处不在。   孟凛对着窗子,一丝少有的清风吹到的脸上,他面朝榻上的方向行了礼,“拜见父亲大人。”   他这礼竟然行得虔诚似的。   跟着一道行礼的还有孟辰,但孟凛不过弯了腰,他那六弟小小的身子竟然跪在了地上,朝着榻上的孟明枢行了大礼。   孟明枢躺在窗前的榻上,他穿着暗紫色的里衣,身上盖了条薄薄的毯子,他脸色还有些不好,二人行礼的时候他都目光落在窗户外边,而后才有些和蔼的模样对着孟辰招了招手,“阿辰过来。”   孟辰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乖巧地到了孟明枢身边,他像是没有看到孟凛的动作,轻声和孟辰说了什么,然后笑着看孟辰从面前走开了。   等孟辰从里屋离开,孟明枢才脸上一沉,他瞥了孟凛一眼,“你是遇到什么难处要来找我?”   孟明枢并没喊孟凛平身,但孟凛自己把腰直起来了,他也不客气地朝孟明枢塌边走,“父亲怎么如此想我,不过是许久没见父亲,心中想念罢了。”   “想我?”孟明枢嘲讽地冷笑一声,他端过桌上的杯子润了润喉,“本来还想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弄垮了本王下在朱启元的那步棋,朱启元虽然蠢笨,但却是个好拿捏的,本王在南朝这些年都不敢用朱启明,你竟想依靠他来上位,怎么?如今可是希望落空了?”   孟凛惋惜地叹了口气,“遇人不淑……父亲难道不是也明白遇人不淑的苦楚?”   “我明白……”孟明枢一顿,“你是说你?”   孟凛不回答他,“儿子这些年来身子不好缠绵病榻,旁的本事每涨,却学了些瞧病的本事。”孟凛直接伸手去拿孟明枢的手腕,“不妨让儿子来替父亲瞧瞧这病何时能好。”   孟明枢手一缩,他怀疑道:“你要打什么主意?本王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今日走不出这个王府。”   “我一个病秧子能打什么主意。”孟明枢的榻边没有椅子,孟凛乖顺地在他榻前跪坐下来,“父亲何苦如此为难我,您对六弟慈眉善目,可从未对我有过片刻温情,您当年对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吗?”   孟明枢眼神里竟闪过片刻的愕然,他缓缓把手放在榻边,任由孟凛把手放了上去,“你母亲,不似你这般巧言令色,也没你这般诡计多端。”   孟凛的另一只手悄然地攥了一下,他稳着语气道:“父亲这话说得好笑,我母亲与世无争,她又得到过什么吗?”   孟明枢看着孟凛的手沉默了会儿,“你来找我,不可能只是来给我把个脉吧?我不信你的志向在于太医院。”   “父亲急什么。”孟凛静心把脉一般,“父亲不妨想一想,没了二姐,断了朱启元那条路要如何是好,至于五弟么……你自己看看他那个模样,孟阳能倚靠得了吗?方才六弟我见过了,他尚且年幼,父亲怎么不多考虑考虑我?”   “考虑你?”孟明枢躺着偏了偏身,“你是冲着杀我来的,我选你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孟凛浅浅地笑:“你放我去内阁,其实根本就是将我束之高阁而不用,表面看内阁是朝廷里的好地方,但实际上南朝的官员昏昏禄禄,内阁里依着血缘亲疏门系远近早已分明,只要你不提携我,我就只能每日跟着里头闲散的官宦子弟喝酒作乐,那些阁老们看都不会看我一眼,你以为我想去找朱启明吗?我如何不知道他是个狠辣之辈。”   “你本事不是多着吗?才一个小小的内阁你就看不清了。”孟明枢冷笑,“你才来了南朝多久,从前朱殷建起朝廷,的确是将门系奉为圭臬,但二十多年了,光是倚靠贵族,朝廷根本不能长久,因而才有了如今的内阁。”   孟凛认真地想了一番:“父亲是说,杨清誉。”   “杨清誉这个人不知你从北朝的案卷里看过没有,他于北朝考了三次科考,但历时十年都未能考中,第四次才终于考上,却因为得罪了从前的太监洪信,依旧名落孙山。”孟明枢啧然感叹了一声,“因而他最厌弃俗世权利计谋争斗,保举的寒门子弟在内阁里首屈一指,即便内阁权利分化,百姓眼里他却是当朝阁老第一人。”   孟凛轻轻“啧”了一声,“这位杨阁老虽是名声过人,造化却不行,儿子我在北朝的时候,可是一次就考上了状元。”   “……”孟明枢像是一时被孟凛噎住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把脉这么久,莫非你这医术也是空口白牙。”   孟凛叹着气把手松开,“该说的太医早已跟父亲明说,只是有些太医不敢说的,平日里心思太深伤神尤甚,尤其阴谋算计这些,我还是劝王爷早些戒掉才好。”   “你都如此说了。”孟明枢盯着孟凛的眼睛,“这话你不妨跟自己也说上一遍。”   孟凛不甚在意地起身来,他笑道:“不劳父亲费神。”   “但是朱启元,真的没来找过父亲的麻烦吗?我看他虽然蠢笨,却还有几分情深义重在的。”   “他怎么来敢找本王的麻烦。”孟明枢哼了一声,但他又偏过眼,“但本王的确跟他说,此事如果要找麻烦,直接去找你。”   孟凛皱起眉无辜道:“此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孟明枢偏身睡正了,他微微闭上眼,“有无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   随即孟明枢抬手往榻上一摸,上头有个铃铛,被孟明枢用手摇了一摇,马上庄阙就听着铃铛声进来了,对着孟凛做了离开的动作。   孟凛朝那铃铛和孟明枢看了眼,他轻飘飘地丢了一句,“父亲怎么爱使这狗用的玩意儿。”   孟明枢睁眼时目光一厉,看着孟凛离开的背影带了些杀意似的。 第120章 糊弄   当日夜里,蔽天的乌云遮住月光,孟凛的庭院里只有些许烛光从屋里撒出来,微风吹来一丝暗香流动,竟是院里的栀子花开了。   窗外静得好似无人,而孟凛提着笔站在窗前,他略微思考,又落笔写着什么,明黄色的烛光洒在他的身上,于窗外倒映出了他单薄的身影。   两声敲门声响得突然,孟凛略一停顿,又去沾了点墨迹,他随意问了一句:“是陈玄吗?”   门外无人回答,就只有推门的声音“吱哑”一响,孟凛没做出什么反应,只继续拿笔低着头,他将刚写了一半的那页放置到一边,又重新翻开一张白纸,提笔了上去。   推门声后一个倒映在墙上的影子缓缓从门边靠近,那影子的主人脚步很轻,朝着孟凛的后背越来越近,影子在烛火下也愈发显眼了。   事先并无反应的孟凛忽然惊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手里的笔一抖,一滴豆大的墨滴顿时滴在了纸上。   而孟凛肩上那只手似乎用了些力气,那人拉着他朝后扯去,孟凛一时脚下不稳,下意识回头间迎着那手的方向就把笔尖一甩,那笔墨从空中划过,竟在孟凛看清那来人的模样之前,直接就划了那人一脸。   来人几乎眼前一黑,恼怒着放开了孟凛的肩,“放,放肆!”   孟凛一怔,他身子没站稳时还推了那来人一把,“对,对不起……”   面前的人孟凛并不认识,但他一身衣服穿得金贵,孟凛一摸就知道那是上好的料子,他还没来记得顾及这人为何会出现在他的房里,先上手去抹了抹那人脸上的墨迹,“对不住对不住,我这方才写字,不知是谁来到访……您……”   孟凛下手一抹,直接就抹了那人一个大花脸,他定睛一看,有些忍不住想笑,却也强忍下了笑意,只是他如今这个黑脸模样,自己更是认不出来。   “哎呀,你放手!”那人推了孟凛一把,“你,你……”他你了几句,生气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你放肆,本王乃是宁王,你怎的,怎的这么无礼!”   孟凛一愣,他赶忙把手里的笔给丢下了,又揖起手来,“原来是宁王殿下,不对……”孟凛愕然地想了一下,他又眉眼一弯,做出个喜悦的表情,“理称宁王殿下之外,我还可唤您一声姐夫才是。”   孟凛这表情实在太过欢喜,这一声“姐夫”也喊得实在太过亲热,宁王朱启元都晃了下神,“你,你是孟凛?”   “在下正是。”孟凛诚恳地揖手道:“久闻宁王殿下大名,只是归府时正逢姐夫离京,未能相见,实在让孟凛很是惋惜,但是今日……今日夜色深沉,不是姐夫来找我,是有何事?”   朱启元皱了皱眉,但他那黑脸什么表情都看起来有些滑稽,他退了一步,“久闻大名,你听我的笑话吗?”   朱启元弄丢贡品被发配到江南治水的消息京城都传遍,他不信这个孟凛不知道,即便是套近乎拍马屁也要讲究场合,哪怕面前这人长得人模狗样。   “姐夫怎能如此作想!”孟凛将手一抬,神情也激动了些,“从前我虽未回王府,但楚国诸事还是知晓些许,宁王殿下备受陛下重视,何况不说政绩,说来冒昧,但在下与殿下当真是沾得上亲的,我二姐嫁与殿下多年,夫妻一向恩爱,由此可见殿下定然是待我二姐极好,家中和睦之人,于人品秉性也定然是如出一辙,姐夫定然是高风亮节之人!”   孟凛这话说得实在诚恳,若非朱启元今日来是有别的事情,定然被他唬得左右不分了,他避开那些奉承话,“二姐……你还知道说你二姐!”   朱启明黑着脸将孟凛合着的手拍开了,“如今阿瑶生死不明,你竟跟我在此打马虎眼!”   “二姐生死不明?”孟凛惊诧地瞪大了眼,“二姐……上一回见着二姐,还是许久之前,但那日她不过前来喝了杯茶,就接着离去了,怎么之后……”   “你……”朱启明也有些不明白了,“你不知道她的所在?”   “我如何能知道二姐的所在!”孟凛好似焦急地朝朱启元走近了步,“我回朝的日子尚且不足两月,王府里尚且没能认熟所有下人,即便父亲举荐在朝为官,也不过区区一个内阁侍读,想必入殿下的眼都难,身份平庸,如何能比殿下还早一些知道我二姐的下落?”   “可,可我岳父大人说……”这朝中朱启元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他父皇朱殷,还有一个就是岳丈明亲王爷孟明枢,他本是要气势巍峨地去质问孟明枢为何不大肆派出人马搜寻孟瑶的所在,可见着孟明枢他就怂了,轻言细语爷只问来几句话,朱启元道:“岳父大人说他近日受了伤,府中事情耳目不通,只有你,只有你孟家四公子知道阿瑶的所在。”   “这……”孟凛想了想,才又冤枉道:“料想父亲当初并未告知姐夫,是因为当时姐夫离京身任要事,若是因此扰乱了心神,届时出了岔子,于你定然是不好的,但王府隐而不发却定然是一直找寻,父亲为人亲夫,怎会不因此而劳心费神,至于……至于问我……”   “孟凛愚昧……”孟凛稍微抬了抬头,试探道:“或许,或许是因为我离家多年,却也失而复得地回了王府,父亲想让姐夫念及此事,或许见了我心中能宽慰些许,二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平安归来,王府也定然为此倾力找寻,殿下如今的当务之急……”   朱启元跟着孟凛的话去想,他自己在这停顿里先到:“江南水患。”   “殿下所言甚是。”孟凛用拳头敲了下手心,“如今江南水患为祸,万顷田地,千万百姓都等着殿下前去救济,殿下岂能因小家而畏葸不前,理应是要造福这天下的大家,何况此事是陛下旨意,姐夫今日来访其实本就已经违背了皇命,也为了二姐来日着想,若是姐夫过得不顺,二姐又如何会有好日子过?殿下只有将此事办成,才能让陛下再对您另眼相看,才好换得锦绣前程!”   朱启元在孟凛这“姐夫”与“殿下”里绕晕了头,他理了会儿思绪,往自己下巴摸了摸,谁知又摸出好大一块墨迹来,“你,你莫要骗我。”盐擅艇   孟凛惶恐地弯下了腰,“孟凛当真不敢欺骗殿下。”   朱启元才偷摸回京不久,对孟凛算是一无所知,但他看孟凛细胳膊细腿,眼看着就没什么大的本事,想了会儿也接受了他说的话了,可他今日特意来此没找到孟瑶的下落,心里空荡得能塞进去许些东西,就这么去江南,他如何能安下心来……   可面前这人也说得对,这事乃是父皇的旨意,若是被旁人发现……又要便宜了那净会使阴招的朱启明。   朱启元摸着下巴把手放下来了,“王府,王府定然要鼎力找寻,我的阿瑶……”朱启元痛苦地像要哭诉,“阿瑶还怀了本王的孩子。”   孟凛不自然地走过去拍了拍朱启元的后肩,“姐夫情深,让我实在佩服之至,王府必定不负殿下所望。”   朱启元看了孟凛一眼,又扭头过去了,“本王,本王不必你来安慰。”   孟凛顺着啼笑皆非似的,他又做回了行礼的动作,“孟凛恭送殿下。”   朱启元朝他甩了甩袖子,只好回头从屋里出去了。   随即孟凛夸张的表情也都消失了,他脸上甚至闪过丝疑惑,这朱启元比他想的要好哄多了,随便糊弄说点什么,他就全然听信,哪怕是连孟明枢让他看看自己来宽慰心胸这种话都能入了他的耳,怪不得孟明枢要选他来拿捏,只是可惜了……   孟凛方才拍朱启元的肩膀时还没把手上的墨迹蹭干净,他转身回到桌边,把那滴了墨迹的纸给揉了,又拿来擦了擦手,将其丢在一边后,把方才写到一半的纸页又放了回来。   孟凛挑了支笔,复又低头写了什么。   ***   几日之后南朝都城复归平静,平静得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消亡了许多。   从前醉心风月的王府四公子孟凛好似是洗心革面,不去秦楼楚馆,改而一头扎进了内阁政务。   他先后给当朝内阁首辅杨清誉递了政见有关事疏三十七条与辞赋三篇,这仿佛让他穷尽了毕生的心血才华,文章绮丽,而那数条事疏言辞恳切,直指朝中弊病如何,竟让这位南朝初年就已入朝的内阁大学士为之赞誉不已,当即宣见了孟凛。   可杨清誉没有想到,写出如此文章之人,竟是个养尊处优的王府公子,同他从前一直提拔人所用的原则大相径庭。   孟凛好似知道杨清誉在顾忌什么,他坦言自己曾离家十载,数年来漂泊在外,体味众生百态,因而才写出文章,一愿报效朝廷,二愿自己从前经历不再让世间百姓再行体会。   杨清誉挠了下自己花白的头发,他眯着眼睛去看站在面前的年轻人,竟让他心里升起一丝庆幸,他当即信了孟凛所言,这个年轻人让他满意之至,他从前也曾提拔寒门子弟,但囿于出身,这朝中的势力让他施展不开,旁人总是多加阻碍,但孟凛不一样,他出身王府,无论爬得多高也无人胆敢置喙。   他仿佛是找到了肃清朝政的一个缺口,让他那忧心满头的白发有了宽慰似的。   那日杨清誉让孟凛空手回去了,然而又过了几天,孟凛升官的消息就传入了王府,他以内阁学士的身份进了杨清誉的保和殿。   得到的信任来之不易,因而此事之后,孟凛在朝中也算兢兢业业,然而事情才过了不久,又发生了变故。   杨清誉出事了。   作话:   演技小孟~~~   这两天搬家很忙,先把昨天的更新补上 第121章 刺客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杨首辅却一向以为“心静自然凉”,尤以读书静心,故而特意让孟凛近期在国子监筹办场讲学事宜。   这事是杨清誉一手吩咐下去的,因而国子监那边很是主动,孟凛在北朝科举中第之时又做过讲学的事情,这事情办起来极为顺利,不过两日就筹办了七八。   讲学前一天,杨清誉特意前来国子监查看部署安排,这日日头毒辣,午时之前就已经没什么凉爽的阴凉地了,这年过半百的老先生亲自顶着日头过来,他头上的银发在烈日下闪着白光似的。   下面的侍从撑了伞过来,孟凛方才要过去给杨清誉禀告,因而示意了个眼神把伞接过去了,他亲自给杨清誉支起了伞。   杨清誉意识到头顶遮了阴,偏身一看是孟凛,他摸了把胡子,“你一人陪我于国子监转上一遭。”   孟凛的半边身子露在日头下面,他眉眼和顺:“是。”   午前学生还未休学,国子监里面很是安静,两人走在路上像是话着日常。   杨清誉竟然对孟凛出奇的好,孟凛来南朝这些日子,从未觉得有谁值得他有所留恋,可这些日子这老先生竟是真的把他当了学生一般,哪怕孟凛知道他其后的深意,却也身在其中察觉到了他的不同之处。   这老先生熟读圣贤,的确是有几分文人风骨在的。   长廊处还有微风吹来,杨清誉阔袖微摆,他侧首问道:“这些日子倒是忘了问你,你从前就学是在何方?”   孟凛一副温雅模样,跟着一道缓步走着,“学生十二岁离家,从前其实是与孟家儿女一道于国子监就学,从前父亲,父亲跟前皆以成就而论,因而幼时勤奋刻苦,而离家之后,行走于王府之外,漂泊无依,不似从前那般能有先生将书送到眼前,却也有学识之外的东西学得,是有圣言‘知行合一’,故而往后如此宽慰己身,从此将所观所得糅合于书本,是以时刻自省自学,却也再无名师教导了。”   “后生可畏呐。”杨清誉感叹了一句,他在长廊处转过弯道,“王府的世子孟阳老夫见过几次,书读百遍却傲气满身,不似你早年离家却有十足的书生气在身。”   孟凛谦逊地微微低头,“世子出身高贵,本就是金尊玉贵,有些傲气也是自然,无非是未曾尝过苦楚,但这世间的苦楚也并非定要尝上一尝。”   “也是有理。”杨清誉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往,他那眼里随着年老变得浑浊,此刻却有些清明似的,“老夫在南朝做了二十来年的官了,在其位谋其政,当初南朝顶着乱臣贼子的名声立了朝廷,我等如今在北宋朝廷那都是贼人的身份,然而如今过去了二十年,北朝后有所继地有了将军,但南朝人才凋敝,皇室的那几人……”   杨清誉摇了摇头,“此处无人,因而老夫想问问你,你觉得南朝的朝廷,可还有挽救之机?”   孟凛的心思在“将军”二字停留了片刻,然后才敛眉思考了片刻,这问题若用真心话来对答,孟凛对着杨清誉的目光实在难以启齿,因而只好道:“世间事或许有所系天命,却仍事在人为。”   杨清誉先皱了眉,却又笑了,他重复地说了句:“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他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孟凛也顺着跟了上去。   国子监的庭院葱郁,参天的大树育了许些,风一吹就是树叶响动灌满庭院。   满院只望见孟凛和杨清誉在树下踱步,这对话停了片刻,两人好像在听叶子响动,但这树叶颤动的声音忽然明显地乱了下,那树梢上一声响过,一道白光好似日光折射,倏然晃了过去。   孟凛脑中好似闪过什么,他忽然思绪一滞,紧接着敏锐地一把将杨清誉推离了几步,“老师小心!”   下一刻就是一把冷刀从他两人中间砍过,毫厘间就是生死,一个身穿绿衣的持刀人隐在树叶后跳了下来。   杨首辅一向待人亲近,遭遇的刺杀屈指可数,他尚且没反应过来,那持刀人一击不着,立刻偏转刀来对着杨清誉挥了过去,孟凛心里的鼓已经敲了好几个来回,他赶忙将手里的伞尖往那人后背一戳,使尽了力气让那人又一刀砍偏了过去,他又三两步去扶了下后退跌倒的杨清誉,一胳膊护住了杨清誉的半边身子,“老师可有大碍?”   杨清誉这下反应过来了,可他为人光明磊落,正义凛然地指着那逼近的绿衣人道:“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孟凛都看出那人的杀招了,这番话实在问得毫无意义,他想到今日出来不想暴露而身边没有带人,但这番危险之下,杨清誉一把年纪的老骨头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他自己?还不如丢下杨清誉一个人跑了……   “意欲何为……”那持刀人冷笑了声:“杀你!”   随即一刀迎面砍来,孟凛推着杨清誉往后退去,危急时将那伞收成一把,从胸前上举过去拦了一击,可那伞骨碰着刀脆弱得好似泥做的,立即一刀化作了两半。   这场景孟凛没忘了求救,他高声地喊着“来人!”,可那话好似刺激了杀手,他两步上前一把捏住了孟凛胸前的衣服,并未伤他,只是推搡了两下就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孟凛推离了几步远,杨清誉这拖延的时间里方才转身走了没多少距离,那杀手快步上前,一刀就直往杨清誉的后背插了进去。   老先生这几步逃命的路也走得脊背挺直,他喉中只发出声闷闷的低音,立即瞪大了眼睛。   “老师——”孟凛高呼了声,他赶紧奔走上前,但那杀手似乎并不恋战,他松开刀柄并未拔起,直接任杨清誉沉沉一声倒在了地上。   孟凛脑子里一翁,看人死在面前的感觉又一次浮上了心头,但他对杨清誉还未真心到如何的地步,他扶起他时摸了下他喉间的脉搏,这一刀是奔着杀他去的。   救不回了……孟凛心知肚明。   杨清誉的血汨汨地往外涌着,孟凛不住地喊了几句老师,他一手摸到了殷红的鲜血,蹭得他半身都是,那刺往杨清誉身上的刀还没拔出来,孟凛扶他时不慎割到了手。   这顿感的疼痛仿佛忽然提醒了孟凛什么。   内阁首辅死了,死时身边却只有孟凛一人,还留下砍刀与他满身的鲜血,孟凛的思绪立刻飞快地想到,若是到时候追究凶手,这事情查不到难以交差,自己……就算是不被当成凶手,也定然要讨不到好果子吃。   孟凛捏了下手,他终于意识到了,连带早先朱启明与他断离联系开始,这南朝怕是当真有人要对他不利。   但一个主意从孟凛脑中闪过去了,他自己皱了皱眉,像是有什么决定难以做出。   伴随着耳边好似响过的脚步声,孟凛不再多想,他扶着杨清誉坐正了些,那杀手一刀把他捅了对穿,刀已经在杨清誉的前胸透了出来,孟凛绕过杨清誉的身子握住了刀柄。   随即孟凛一闭眼,撑着那刀就整个人往杨清誉身上扑了过去。   锋利的刀尖刺破他的皮肤,尖锐的疼痛立刻蔓延到了全身,孟凛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如此真切的肉体疼痛,这一刀他避开要害,却还是疼得他几乎失神,他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变为惨白。   孟凛艰难地让自己抽离了那刀尖,他捂着身上流血的伤口,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根傍身的银针来,他微微颤着手将银针摸着穴位往头上插了上去,片刻的清醒里他将针拔出来扔往难以找寻的地上,然后就闭上了眼。   孟凛直接晕了过去。   可晕过去也逃离不了疼痛,孟凛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梦魇里,满眼的猩红与压抑在胸口的沉闷,竟让他在热意里也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熟悉地让他痛彻心扉。   肉体的疼痛也让他无比难受,孟凛想要挣扎着醒来,可他的眼皮怎么也睁不开来,他觉得自己脑中的思绪忽然混乱不堪,他竟然自问起自己为何会昏迷?   他甚至问起了自己今时今月……   孟凛醒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他摸着自己冰冷的手心,这不真实的活着的滋味太可怕了,直到隐隐作痛的伤口提醒着他,他才在陈玄的喊声里回过了神来。   孟凛晃了晃头,他记得了,为了先撇开自己的嫌疑,他拿自己开了刀。   “陈玄。”孟凛撑着坐起身,他急忙问:“杨清誉他……”   “公子那日到底发生了何事?”陈玄满脸的担忧,他扶着孟凛的后背,“杨清誉已经死了,那日听国子监的人说,找到公子和他的时候,你已经是昏迷不醒,而他……”   “那日?”孟凛晃了下神,“我昏迷了多久?”   “公子可吓死我了。”陈玄后怕道:“昏睡三日不醒,公子的身子冰得吓人,连太医都不敢乱碰。”   “三日?”孟凛心道不可能,他又并非是戳了多大的伤疤,怎么可能三日都醒不过来,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又问:“杨清誉死了,那他的后事……”   “国子监出了事,又波及内阁和王府,因而事情闹得有些大,那日的情况谁也不清楚内情,所以后事就先办着,到如今还没把人下葬,只是那日的内情……”陈玄放低了声音,“公子心里可有定论?”   “那日……”孟凛晃了下神,他自问这南朝到底还有谁想陷害他?可他想得头疼,只好道: “此事暂且不提,陈玄我如今可还有大碍?”   陈玄走到桌边去给孟凛端了一碗药过来,“公子的伤口倒是不深,就是……诶——公子……”   孟凛听了半句话,他就一把把陈玄手里的药给拿过去了,他皱着眉头一口气把药下了肚,干脆自己摸了个脉,随即就撑着床沿要起身:“替我拿身素衣过来,备了马车跟我去参加杨清誉的后事。”   “公子你如今……”陈玄本想相劝,却看见孟凛一脸的凝重,立刻就放下药碗去办事了。   孟凛摸了摸自己的伤,几日不起,他虚弱得厉害,他偏首往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他苦笑了下,那脸色白得他自己都心生怜惜,得亏这模样不会给白烬看到。   可他心底那股不得生的感觉挥之不去,他这伤比他预备的要严重得多。   孟凛换了身白衣,那衣服衬得他支离破碎似的,他方才出门了半步,就见到有人蹲守在他宅院外面。   陈玄忘了提醒,“那日只有公子一人在场,因而他们刑部这边来了人想要问问……”   孟凛微微点了个头,他自然地咳了两声,然后偏过身来,对着外头守着的两个官差躬身行了个礼,“辛劳诸位。”   那两人被孟凛这反应一时吓着了,赶忙一道回礼了过去,“四公子客气,我等只是有些,有些事情想要求问,您,您重伤未愈,这是……”   孟凛一只手覆在伤口处摇了摇头,“小伤罢了,我这番出门……”孟凛停顿露出伤心的神色,“我方才醒来才得知老师他……故而想要去见一见他。”   那两个官差拿手肘杵了下对方,不好意思地发问:“既然如此,不知公子可否向我等告知下那日的具体情形?首辅大人无端受害,我等也要好生调查。”   孟凛先叹了口气,他一脸的难过好像并不想提及,“我备了马车要去看望老师,二位如若不弃,就随着一道过去吧。”   孟凛说罢就带着陈玄往外走,那两人赶忙跟了上去。   马车上孟凛一直靠着,那马车的颠簸让他微微闭着眼,仿佛是忍着疼痛,马车驶出许久,他才轻声道:“那日老师与我在国子监散步,却不想那满庭的树梢上还藏了杀手,那人穿着绿衣掩人耳目,拿着砍刀就要对老师不利,老师年迈,可我……”   “是我没用。”孟凛复杂的神色下锤了下自己的胸口,“受了伤也未能救下老师,如今……”   孟凛思及伤心之事,仿佛就不愿再往后说了,他那伤口也的确颠簸下疼得厉害,那两个官差看着脸色试探问:“不知四公子可还记得那刺客的长相?”延陕庭   “既是刺杀,又留了活口。”孟凛摇头道:“哪有不蒙面的。”   “那……”两人还要追问,马车却停了,陈玄在外道:“公子,杨府到了。” 第122章 晕倒   杨府高挂白绫,纷飞的纸钱在往灵堂去的路上飘了一路。   杨清誉原是没有娶妻生子的,他从前仕途大起大落,仿佛是看穿了世间功名利禄,只想求个明主辅佐成就功业,为着世间读书人开万世太平的心愿兢兢业业,却死得这般潦草。   但他即便没有儿子,替他守灵堂的人却不少,那灵堂里低声的啜泣断断续续,他从前提携过的人都来给他吊唁守灵,门口一声通禀的声音惹得众人抬过了目光。   孟凛一步步从门口走到灵堂,陈玄若即若离地在身边扶着他,他惨淡的面色添上一身素衣,在那烈日下竟然更显得憔悴了。   待进了门,孟凛“扑通”一声在灵堂前跪下了。   这一跪里大概是有三分钟真情在的,若非是立场不一样,杨清誉无论放在哪个朝廷,都还算是个好官,孟凛又非当真是个白眼狼,他自然知道他能在内阁升官靠的是杨清誉的提携,知遇之恩不可忘,但他躬身磕头的时候又闭了下眼,许是心虚如今杨清誉死了,自己还得靠他来洗清嫌疑和赚得名声。   “老师大恩。”孟凛磕了三个响头,但等到陈玄替他把香插好了,转头却发现孟凛没有半点站起来的意思,他笔直地跪在灵堂前,竟如同孟凛从前在吴常的灵位前一般。   陈玄小声地在旁边劝道:“公子,你身上还有伤……实在……”   实在不必做到这个地步。陈玄这话不便当着众人来说,但是他并不觉得孟凛真的对这个杨清誉动了什么真心,可他现在这……   旁边也有杨府的下人抹着眼泪过来了,“孟大人,听闻您也是受了伤的,您还是先起来吧……”   孟凛摇了摇头,他应对着周遭传来的目光,依旧虔诚地跪在灵前,“老师从前对我诸般照顾,跪一跪是我应该的。”   旁人无奈,只好又退到一边。   这灵堂虽是掩着门,但其实很是闷热,经久不息的烛火炙烤,外头还有烈日灼灼晒着屋顶和微微闭上的门,孟凛跪了不久,就出了一层闷闷的汗,惹得他那伤口处微痒难耐。   孟凛那惨白的脸色看得屋里的旁人愈发心惊胆战,渐渐有人讨论起了他的身份,又知道了那日他是和杨清誉一同受了伤,今日竟然一醒过来,就在杨老的灵前守着。   日头折射过正中,又偏转着别方照射过去,时间缓缓流逝过去,孟凛生生跪了一个多时辰,身子都有些跪不稳了。   陈玄看孟凛咬牙坚持,不解之外心中有些急了,他干脆一道跪在旁边,侧身问:“公子……您多少还是顾惜一下自己的身子,您这……”   “快了。”孟凛低下头,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覆上自己伤口的位置,疼痛的感觉下他微微皱了下眉,紧接着旁边看着他的一人惊呼了声:“血,出血了!”   孟凛把手抬起来看了一眼,那手上沾染着殷红的鲜血,顺着视线看到他胸前的伤口,洇出来的鲜血竟已经染红了他素色的白衣,扎眼地撞进人的眼里。   孟凛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沾上血的手垂落在地,随后犹如断翅的鸟羽,偏身就倒下去了。   “公子——”陈玄即刻接住晕倒的孟凛,孟凛本就伤势未好,这会儿竟然跪晕了过去。   这一晕动静有些大了,杨府的人如今没有主心骨,实在怕出了什么事情收不了场,赶紧让人七手八脚把孟凛挪去了厢房,又快速去请了大夫过来。   然后余了前来吊唁的人围作一团,那几个披麻戴孝的读书人摸了把眼泪,“想不到从前听闻醉心风月的王府公子,竟然是个有情有义之辈,今日竟为了跪拜恩师,不惜舍命……”   “恩人作古,谁人心里能好受啊……”   那些与孟凛一道受过杨清誉恩典的人竟对孟凛生出了感同身受与敬意来了,醉心风月的公子因为老先生迷途知返,又被他一手提携,如今恩人作古,舍命跪拜恩师,让人听了都不由敬佩。   如此一来,孟凛为报恩师恩情带伤在其灵堂跪晕的消息也传了出去,往后更是给他传出了好一阵的好名声。   ***   孟凛晕倒躺在杨府的厢房里,冥冥的意识里觉得很累,却也是他自己特意要弄出这样的动静来的。   从那日杨清誉遇刺当场,孟凛发觉是有人要对他不利,因而只好就计伤了自己,但这番洗清嫌疑的代价太大,他不能单单捞不到别的好处。   所以他又当着杨门子弟的面唱了一出苦肉计,他在南朝没有别的根基,只有一个对他模棱两可的孟明枢的相助,如今杨清誉死了,朱启明还不知为何与他过河拆桥,他想要替白烬在南朝得到可乘之机,只能贪图些许的权柄。   但到底是谁要坏他的好事?   孟凛想不明白,他头疼得厉害,他感觉自己似乎又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怎的这样他就受不住了吗?   孟凛迷迷糊糊又觉得冷了,他好像在六月里回到了寒冬。   “你是聪明人,想必用不着我来动手。”   孟凛猛然一个激灵,他觉得自己好似是睁开了眼,迷蒙间见到一个黑衣人站在他面前,他伸出的手上放了粒药丸。   这是……北朝的刑部大牢?   孟凛下意识自嘲地笑了笑,他犹豫地把药接过去了,然后抬眸间缓慢道:“我要死了,你是不是很是欢喜?”   “你以为我查到这一步,靠的是孟家吗?”他嘴角上挑,“不是……”   孟凛的话就此打住,他在面前人的怒火中将那粒药丸丢进了嘴里,随后就是天翻地覆般的气血翻涌,腥甜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喉间,他一口气压抑在胸口仿佛重如千钧,他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罢休。   孟凛结实地一道咳了起来,那干咳的感觉真实地不像做梦,他那一刻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北朝的刑部大牢,难不成大梦一场,他如今还是那个阶下囚吗?   孟凛在胸口尖锐的疼痛里醒过来了。   一根银针刚从他穴位里拔出去了,他大口喘着气,睁着眼睛看向陌生的床幔,他如今是在刑部大牢吗?   孟凛猛然拉住了床边陈玄的胳膊,他偏头一眼才将心落了下来。   是梦……   事到如今,孟凛如何能接受眼前的事情才是一场大梦,他干涩的喉中咳得发疼,他皱着眉头朝陈玄道:“给我倒杯水来……”   孟凛那反应给陈玄弄得有些发慌,直到他开口说话了,陈玄才安下颗心来起身去倒水。   孟凛看了看跟前那个替他诊病的大夫,虚弱地开口道:“大夫,我,我如何了?”   那大夫皱眉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将方才诊病用的东西收起来了,“公子……公子是说伤还是说病?”他挽了挽袖子,“若是说这病,老夫倒是无能为力,但是这伤……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伤,但是久病难愈,劳心费神可不应当啊。”   那伤孟凛心知肚明,他躺着朝那大夫点了个头,“多谢大夫。”   那大夫叹着气摇了摇头,提着药箱走了。   陈玄递了水杯过来,“公子喝水。”   孟凛一面起身接过水,一面朝四周望了望,“这里可是杨府?”   “正是。”陈玄等着孟凛喝水,“公子猝然晕倒,莫说杨府的下人,就是属下也吓了一跳,公子,属下说实在的,您这次……”   孟凛把水杯递了出去,他也叹了口气,“此次形势所逼,下次不会了。”   “你去同杨府的管家商议一番……”孟凛又慢慢躺了回去,“说我受伤不便挪动,我再在杨府住上两日,看他们可愿准许。”   “是。”陈玄领了旨,又没动,有些迟疑道:“公子,还有一事……”   孟凛额角跳了下,他敛眉道:“何事你要支支吾吾?”   “方才属下虽未离去,却听到杨府的管家得到宫里传来的消息,说那日杨清誉遇刺没有旁的线索可查,只有,只有现场那把刀……”陈玄不禁放低了声音,“你把刀查出是北朝所制。”   “北朝?”孟凛的表情不觉凝重,他摇了摇头,“按理来说北朝不会现在做这种事,除非……”   “除非北朝出了事。”但孟凛又想了会,“倒也还有一种可能……”   这话孟凛心里说了:除了孟明枢,还有谁知道他是从北朝朝廷回来的。   前几日那事不仅要嫁祸孟凛杀了当朝首辅,还要给他添上北朝的名义,若非知道他从前的事情,怎么会料想到这里?还有,还有当初若是朱启明知道了孟凛从前的身份,那与他过河拆桥就说得通了。   但那个人是谁呢?   孟凛想了许久,却只觉得脑子里乱得像团浆糊,受了伤不宜劳心费神,他算是深有体会了。   等到陈玄离开,孟凛平躺在床上,脑子里竟然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晕倒之后的梦境,那事情隔世一般,居然还能让他记得刻骨锥心,前世过得鳏寡孤独众叛亲离,但如今他即便是远在南朝,亦不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如此差别的人生际遇,到底哪个才是一场梦境?   他再也不敢尝受失去的滋味了。   ……   孟凛留在杨府多住了几日,因着他的赤诚,杨府的下人没什么话说,但这案子久久不结,杨老一直无法安葬,还是后来孟凛伤好了些亲自走了刑部,听闻他是求请了明亲王爷,后来才了结了杨清誉的后事。   杨清誉作为朝中首辅,他死时没有立下遗言,内阁的位置空缺,保和殿的事宜就只能由着其他内阁学士来分着办上一办,孟凛受杨清誉器重,又有了个知恩的好名声,从中分得了好大一杯羹。   但这个位置不能久久空缺,可在朝中选着人来任命的时候,江南出事了。 第123章 进宫   江南的雨下了多日,洪水泛滥,淹没了许多百姓房屋,但江南的官员远离京都长乐,以为京城管不着这些事,竟以下雨为乐,联合江南达官显贵开了场宴会,让一众女子脚戴铃铛在雨中泼水为乐,以此欣赏曼妙身姿,全然不理会百姓疾苦。   然而不想京城的人来得如此快,朱启元在京城失算,连安插在宫里的人也没了,心中是有满腔的火气,因而入主城中,气势汹汹地就将江南的知府下了狱中,然后敲山震虎地杀了个借由水患大发难财的富豪商贾,江南一时服帖地办起了大事。   朱启元就是傻子也知道这次的事一定要办得漂亮,才能在回京时抢回些面子,他也只好委屈自己亲力亲为,亲自去现场指挥筑起堤坝、开挖渠道。   然而一夜骤然暴雨,那加固到一半的堤坝忽然决堤,滔天洪水往那缺口奔涌而出,恍若巨兽瞬间吞没了房屋与田野。   在场人慌忙逃窜,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身侧的护卫不知为何失了踪迹,朱启元被浪涛一口吞下,他竟被卷进了洪水里。   寻到人时,人已经如江水一样寒凉。   朱启元死了。   这消息如同飞箭传入南朝京城,掀起的轩然大波可见一般,朱殷上朝时当场知道了消息,他握住龙椅略微站起了身,却又无力瘫坐了回去。   朱殷气急攻心,当夜宫里就宣了太医。   朝中痛失老臣,又失了皇子,朱殷喝下那第一口苦涩的汤药时,头一回有了垂垂老矣的无力感,他宣了新任的钦天监监正过来,问他要当初求见时呈上的丹药。   可那监正支吾道还在炼制,他这些日子研制了许多天,那练出的丹药竟然皆与孟凛拿过去的不一样,如此回答惹得朱殷有些气恼,责令他择日呈上。   朝中如今就剩了一个皇子,恒王朱启明此刻倒是做足了臣子的本分,当即搬进宫里侍候父皇,每日伴其身侧,口中全是父皇有疾,儿臣心忧不已的话语。   然而这日,朱启明正在朱殷寝宫里替朱殷翻阅奏折的时候,孟明枢请旨入宫了。   他身边还带了他的第四子孟凛。   这朱殷的寝宫孟凛只来了一次,就是当初初任内阁,朱殷宣见过他一次,他隔着帘幕跟着孟明枢跪拜,站起身时,隔着薄薄的一层纱布,见到了里面的朱启明。   孟凛微微颔首,他在孟明枢身后对朱启明浅浅笑了一下。   但多日不见,朱启明看孟凛的眼神里竟然都是忌惮。   孟明枢躬身进了帘幕,朱殷与孟明枢是当初一道打江山的交情,又算是他的妹夫,他们二人不知说了什么话,朱殷就让朱启明先退下了。   朱启明从薄纱后出来,他一路些微眯着眼睛看向孟凛,孟凛却大方地露着笑,还躬身朝他拜了一下,擦肩不过一瞬,孟凛听见朱启明在他身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还劳烦四公子安分一些。”   孟凛心道是谁不安分了,但他此刻更加确认,朱启明应当是已经知道他在北朝为官的事了,侍候二主的事情惹人忌惮,朱启明是怕自己拉他下水吗?   等到朱启明出去,那里头的帘幕掀开缝来,孟明枢在里道:“陛下,这便是微臣第四子,闻说曾得陛下召见过一次。”   听到这话,孟凛又抬头看见里头内侍的一个眼神,他提了下衣摆就往帘幕里进去了。   孟凛不曾抬起目光,盯着前方的地板拜道:“小臣参见陛下。”   朱殷披了件衣服在床边坐起,他鬓边星星,生了病脸色有碍,略微抬手指了下旁边,“起来赐座吧。”   内侍搬了凳子过来,让孟凛坐在了孟明枢的身侧。   朱殷看着孟凛乖顺的动作,“这孩子倒是生得喜人,上回朕见过,听闻那日杨老遇刺,他也在场受了伤,后来却不顾自己的伤势跑去跪了恩师,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让陛下见笑了。”孟明枢没有半分骄傲的意思,毕竟没有人家死了儿子上赶着来炫耀自己儿子的事情,他连一点笑意都没露,平淡道:“陛下身体有恙,本不该此刻叨扰,但是听闻陛下近日因为钦天监的监正心中更是不悦,故而想替陛下解些忧患。”   提起那人朱殷心中不悦,“那监正巧言令色,若非曹监正丧命,朕如何会用他,占卜星象他倒是会上一些,可不过是让他给朕送上丹药,他竟然迟迟交不出来,实在是无能之辈。”   “臣今日正是为此前来。”孟明枢目光朝孟凛瞥了一眼,“从前微臣内宅之中,有个妾室出身江湖,她是女儿身未得真传,但她的母家却通晓岐黄之术,如今宁家已故,小儿是宁家唯一血脉,也多少习得了些把戏,许是他知道了陛下心烦,因而特意要前来拜见。”   孟凛听到那句“妾室”心中多有不忿,却不能当着孟明枢和朱殷的面表露出来,他露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感受到朱殷的目光,因而即刻就站起身来,微缩着往朱殷面前走了两步,那旁边的侍卫正要上前,朱殷抬了下手,就任由孟凛走到了他的跟前。   孟凛又在朱殷面前跪下了,“小臣惶恐……得知,得知陛下烦忧,故而斗胆……”他略微抬头,还未碰着朱殷的视线,又立刻垂下了头,“都先想要替陛下解忧。”   得见天威有些瑟缩,这态度让朱殷受用,他语气和缓道:“你想如何解忧?”   “陛下容禀。”孟凛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盒子,他置于胸前,“小臣家中有祖传丹药,可助陛下延绵长寿。”   孟凛将那木盒子打开,露出了放置其中的两粒丹药,他将其上举道朱殷面前,“烦请陛下挑上一粒。”   朱殷盯着那丹药觉得眼熟,但药丸大多一个模样,他并未多想,却觉得奇怪,孟凛为何要让自己拿一粒?朱殷伸出手来,随意地从两粒药丸里拿了一粒置于手中。   孟凛等朱殷拿走了一粒,又将手收了回来,他把木盒单手拿着,然后拿起里面剩的一粒,毫不犹豫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这是……朱殷眯了下眼,他这是在拿自己试药?朱殷不禁想道:孟明枢的这个孩子,倒是有些懂事。   朱殷朝旁边的人示意,立刻就有内侍倒了水过来,孟凛惊诧的样子抬眼了片刻,随后略带惊喜地接过道:“多谢陛下。”   孟凛又把那盒子举到朱殷面前,朱殷把那丹药放回盒中,把木盒子拿过去了,他笑了下,“这丹药朕收下了。”   孟凛磕了个头,又退回到座中去。   朱殷将木盒交给了一旁的内侍,接着也就没把孟凛当外人,和孟明枢交谈起了朝堂的事情。   朱殷露出哀伤的神情,“吾儿长子如今不在,朕想此刻立启明为太子稳固朝纲,不知孟卿是何看法。”   “宁王离世,臣这个做岳父的也是心中哀恸,至于恒王殿下……”孟明枢不置可否,只道:“恒王殿下聪明睿智,立储之事应当全凭陛下决策。”   朱殷一共就两个儿子,死了一个另一个自然就是太子了,这话让孟明枢来说可否,也不过是说些废话而已。   朱殷沉目点了个头,“还有一事……这几日启明与朕有过一个提议,这事想要说与你听听。”   听朱殷这个语气,孟明枢立马明白了其中轻重,他揖起手来,“臣洗耳恭听。”   “朕……”朱殷眼中露出一丝锋芒,“想要攻打北朝。”   孟明枢和孟凛都是忽然一怔,但二人都把情绪掩得极好,低着头未曾露出什么神情,只听朱殷又道:“明枢,此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事孟明枢也有些惊讶,他心中思忖了片刻,“不知陛下此举可是因为杨老之事,北朝刺杀我朝首辅,明目张胆之举实在有如登堂入室,因而陛下才有了如此打算。”   “不仅因为如此,此前启元……”朱殷提到朱启元还是停顿了下,“启元押送进京的贡品虽是被盗,但是后来其实大多悉数找回,缺失的也由上供的各方补足,而其中有一宝物,或可助我朝有取胜之机。”   朱殷说及此处,他端正身子挥了挥手,“你们都先下去。”   孟明枢也把视线往后瞥了一眼,孟凛心领神会,他站起身,“小臣告退。”   孟凛跟着一众内侍宫女退出了朱殷的寝宫,他有些失望,但这种朝堂大事,避开他也是情理之中。   孟凛做出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在门外等候,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后孟明枢从殿里出来,他复杂的眼神望了孟凛一眼,只单单说了句,“走吧。”   尚且有内侍跟着引路,孟凛就跟在后面并不言语,直到他和孟明枢一道坐上了马车,才听见孟明枢打量他挖苦了一句,“若非见过你的獠牙,还真以为你如今日一般乖顺。”   孟凛这次是去求了孟明枢要他带自己入宫,男儿郎能屈能伸,他不介意暂时和他虚与委蛇。   “父亲说笑。”孟凛与孟明枢对坐,他低下头,“父亲想要我乖顺,我自然能做出乖顺的样子。”   孟明枢靠坐冷笑:“你只有求我的时候,才是如此模样。”   “不求父亲儿臣还能求谁?从前父亲给我指的明路被人堵了,我自然只能回来再找父亲。”杨清誉死于当场,孟凛只能再找孟明枢了,他对着孟明枢微微一笑,“从前鲁莽,说起来我最大的倚靠,其实还是父亲才对。”   孟凛安坐道:“只有父亲不弃,明明知晓我为何回来,还如此用心地助我一臂之力。”   孟明枢盯了孟凛一会儿,“你与你母亲真是一点都不像。”他又偏过头去,冷淡道:“你置身悬崖尚且愿意走这一条独木桥,但我今日帮你的每一手,你若是来日输了,就是剜在你身上的每一刀。”   这话孟凛并没有听懂,但他又继续温顺地喊了声“父亲”,“父亲既然愿意帮我,不妨今日再告诉我,你与陛下商议的结果,可是当真要出兵北朝?”   “怎么?心疼你的岭中?”孟明枢玩味地扫了眼孟凛,“你要是愿意让我南朝的兵马进驻岭中,为父自然对你言无不尽。”   “可惜晚了。”孟凛可惜道:“岭中早已有了北朝的巡抚,如今权力不在我的手里,想答应父亲也难。”   “一个巡抚罢了。”孟明枢嗤了一声,“杀了就是。”   孟凛继续与他打起太极,“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父亲说什么杀人的话,但如若父亲真有此等期望,不妨父亲借我几方势力。”   孟明枢不想再听他胡扯,他微闭上眼来眼神,“空口白牙。”   等孟明枢闭上眼,孟凛看他的眼神立马冷了下来,他在马车里晃悠,被带着远离了皇宫。   但孟凛怀疑地想:南朝真的会此时出兵吗? 第124章 兵马   这年盛夏,疾风骤雨在午后来去匆匆之时,南朝的兵马暂且未动,却是北朝的军队先有了动作。   南朝筑新刀的消息齐曜上奏给了建昭皇帝,此事秘而不发地斟酌了许多天,最后的结果,是北朝大动兵马,几万将士要前往岭中附近练兵。   练兵这话用得好,实际上就是大军驻扎在此,若是南朝有了动作,北朝立刻可以还击,但若是没有动作,也不算是师出无名。   白将军大抵命里带了奔波劳累,这几番来来回回,竟然还要再往岭中跑上一趟。   这事白烬其实并没有什么说法,只是事出反常,这主意是太子齐恂提出来的。   跟齐恂摊开了之后,齐恂竟然偃旗息鼓地对白烬敬重起来,而且在建昭帝面前将白烬捧高,这番拉拢不似拉拢的捧杀让白烬有些忌惮。   可大军择日出动,白烬无法再顾及其他。   距离白烬的大军启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午后又来了场迅猛的雷雨。   楼家将军府内,哗哗的大雨冲刷掉了楼家屋檐上生的青苔,条条雨幕之后,屋檐下站着看雨的楼远。   楼远这次没有跟着大军启程,但他站在檐下看着远方出神,那是大军启程的方向,连他父亲到了身后都未注意到。   这日楼大将军休沐,楼怀钦站在楼远身后,他这小儿子好像是看雨太过入神,或是想着什么,直到楼怀钦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楼远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喊了一声“父亲”。   楼怀钦穿了便服,却仍是身姿挺拔,他一道望向雨中,“你不随军一道南下,可会后悔?”   楼远苦笑了声,“从前的悔意未曾弥补,哪里会添上新的后悔。”   “这次不和白将军一道离开京城,一半是他的意思,一半也是我自愿的。”楼远说着,又想起了之前淮北的事情,陈羽的妻儿置身险境,他觉得自己深有责任,那日他若是再谨慎些,此事说不定就会不一样,白烬也不会被人掣肘。   如今他留在京城,是想替白烬补上身后的空缺。   楼远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白将军如今竟然舍得把后背交给我,其实我压根没有那么值得信任。”   楼怀钦皱了皱眉,他这个小儿子自己意识不到,从前入宫尚且惴惴不安的少年,如今已经可以成为他人的倚靠了,但安慰的话到了嘴边,不善言辞的父亲换了种话来说。   “这样也好。”楼怀钦并非宽慰,而是道:“你与白烬走得太近,旁人要说我楼家与白烬结党营私。”   楼远听这话惊了一下,他那蔫儿了似的精神也打起来了,“为人副将,岂有结党的说法,父亲莫不是同我说笑?”   楼怀钦面不改色,“那白烬与六皇子走得近,你觉得那可是结党?”   “这……”楼远不解地偏过身,“这岂可相提并论,朝中党派之事算是心照不宣,楼家以父亲为首,父亲一心忠于圣上,岂会因为我一人就让众人如此认为?”   “既然把话说到了此处。”楼怀钦也偏过身来,好似一副长聊的模样,“那你跟我来好生说一说,你看如今这朝堂,是何等局势。”   两父子就这么相对站着,楼远的声音混入雨中,“太子与六皇子分庭抗礼,这事儿陛下心里也是明了,只是他心里的抉择我等不为所知,朝堂上许些人的选择却是清楚的,譬如,譬如他的母家,萧家国舅即便是把女儿嫁给了六皇子,那心里定然也是护着太子的……”   “萧家国舅……”楼怀钦在这里打断道:“那我问你,当初太子为何愿意替六皇子求情,要把萧家小姐许配给六皇子?”   “这……”楼远一顿,他思量道:“当初太子方才从皇陵回来,半年不曾涉及政事,他要缓和与六皇子的关系,他要……”   楼怀钦听楼远不肯定的猜测,摇头道:“的确他半年不涉政事,但以太子这些年的谋划,想探知朝中消息根本就是易如反掌,这一举看似缓和与六皇子的关系,实则破釜沉舟。”   “来日不管他有没有失势,萧家是他的母族,他必然是要保全的,萧仪锦一旦嫁给了六皇子,他对萧家小姐一片真心,就算是太子败了,萧家也还有六皇子的庇佑,但若是他赢了,那他就将萧家接替了过去,一样能护卫周全;添上后来的淮北疫病,齐恂刚回朝,他需要这个功绩来给他壮大声势,此时六皇子成婚,他碍于新婚不便脱身,那也是太子亲力亲为的机会,如今所见,这好处他是挣到了。”   “而如今……”楼怀钦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似乎不太想说后面的话,“白烬离京,几万大军一道远离京城,届时京城之事难以触及,就怕京城里……会有什么变故。”   “白将军离京……”楼远眼皮一跳,“难道是有人故意要引他离开吗?”   见楼怀钦并不说话,楼远低声喊了一句“父亲”,他干脆挑明道:“您……您可能不知,此前孩儿跟随白将军一道前往淮北,那时太子竟要对白将军不利,那时是有性命之虞,他所行之事亦惹得我后悔不堪,若非齐恂所行不义,孩儿也不一定心中抉择如此分明。”   楼怀钦沉默了半晌,“但若谈及帝王权术,齐恂才当是这皇位之不二人选。”   “父亲……”楼远眼底动了动,他不可置信地偏了下头,“你不会……可,可白将军人品贵重,来日这收复南朝的重任还落在他的身上,太子怎能因为一己私欲而伤人性命?”   “收复南朝……”楼怀钦神情严肃,那眼里还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意,“难道收复南朝的人真的非白烬不可吗?若是南朝当真式微,这事就是你我也能做,你大哥也能做,而白烬,他不过是个了却当年遗憾的幌子,臣民心里的希冀,可万一他败了呢?”   “白烬他就当真战无不胜吗?阿远。”楼怀钦重新放缓了语气,“为父所言,并非是要告诉你白烬他的输赢,白烬他要选择承担他师父的衣钵,可这事是连秦裴也不愿再接手的,也不是因为白烬肩负着旁人的期待他才去做,只是因为他是白烬。”   “因而……”楼怀钦斟酌着话语道:“因而选择往往大过旁人的看法,白烬他就算没有所有人的希冀,他依然会走上这一趟南下的路,而就算白烬没有选择齐恂,齐恂也一样会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且他并不在乎你是如何看他心狠手辣。”   这一下楼怀钦似乎说得太多,楼远并没有听懂其中的深意似的,他耳边的雨声小了,他想了许久,“所以我的选择,父亲并不会干涉,是吗?”   “你都选择了。”楼怀钦负手而立,“何必还来问我。”   楼怀钦最后站在楼远的身后,“你亦不要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也不要因别人的选择而怀疑自己是否对得起这番信任。”   夏日的天被场大雨洗刷得清新凉快,少年立于屋檐,觉得自己始终是要比不过他高大的父亲的。   ……   岭中,江府。   一向心直口快的江桓近日竟有些沉默寡言的征兆,北朝的大军要驻扎岭中之外,其实朝廷还是给了岭中几分面子,如今既是设了巡抚,岭中也算是北朝的一部分了,即便实权还握在江家自己手里,但与交由朝廷也不算有太大差别,只是北朝的军队依旧在没有江家许可的时候不曾进入岭中。   可江桓郁闷的是,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那么快。   江桓也并非是舍不得权力,只是江家由他父亲两代人的经营,他知道战争会摧毁什么,也知道这一仗打完无论是何方赢了,江家从前的势力大抵都将不复存在。   他也会想他爹会不会觉得自己不争气,他赌气地想,这事全赖在孟凛身上就好了,本来岭中家主的位子,他爹也不是想传给他的。   可孟凛这个混蛋在这个时候远在千里之外,也不知道届时他会在其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江桓烦的时候就会找人打架出气,他找身边的暗卫打了个遍,唯独不敢去找应如晦,他连晚上都不敢去找应如晦了。   但应如晦识人的本事很是高明,何况是看江桓,江桓的反应他收归眼底,他挑着江桓打架的时候提着剑过去,“江家主可要我来作陪?”   谁知江桓别扭地把剑丢下了,“我不和你打。”   嗯?应如晦发觉江桓这反应比他想的还要激烈,因而又跟上江桓离开的动作,“唔,生我的气了?”   “我生你的气做什么。”江桓这话说得随意,但他想到这是应如晦,又把语气放缓了,“你最近忙的事情那么多,我不想,不想耽搁了你。”   “你都说出这种话了,怎么还不算生气。”应如晦还是喜欢看江桓张牙舞爪的样子,这般体贴实在让人不大适应,“那让我来猜一猜,是不是因为南北两朝的时局动荡不稳,而此前北朝的军队即将抵达岭中附近,但这事未与你商议,因而心中不悦?”   “我哪儿有这么小气。”江桓走到长廊处,四周无人,他就在栏杆旁坐下了,“岭中的结局孟凛早就跟我说过了,两相较量,这一步迟早是要走出来的,只是我多少有些遗憾,仿佛父辈的成就,就此葬送在我手里了。”   “我也不是……就那么没心没肺。”   应如晦温柔地沉下眉眼,“对不住,此事我许诺不了你什么。”   江桓听这话笑了,“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其实……”   “其实有一内情,这事是我爹跟我说的,怕是孟凛也并不知道。”江桓把手搭在栏杆上,“当年我爹在南北局势刚刚定下来的时候,立刻在岭中拉起旗来占山为王,其实是宁家老家主的授意,宁老家主深明大义,他想替北朝守住岭中,但宁家的女儿嫁给了孟明枢,这事他不方便来做,才有了出头的江家,因而当年要让孟凛来做这个家主,其实也是物归原主,而如今要把岭中回归大宋,也是,也是应当的。”   “但是这样实在太通情达理了,不像我做的事情。”   “那你把自己当何样的人?”应如晦坐在江桓身侧,肩膀接着他的肩膀,“我可是记得你幼时,还有要报效家国上阵杀敌的志向。”   “这话现在说来太丢人了。”江桓锤了下应如晦的肩,“其实处境不同,想法当真是会改变的,我承认,我不曾身在朝廷,对你们那个朝廷,并非就有如何的热情,倘若易地而处,没有孟凛,没有……你,我如今也不一定会做这样的选择。”   “你是为了我……”应如晦把江桓那一拳接住了,他的手包裹着他的拳头,那巴掌软绵绵的,“那我感怀江家主的好意,受了你如此好处,理应许诺你些愿望的。”   “愿望?”江桓想了想,上一回让应如晦拿着刀和自己打架输了,许诺应如晦的时候吃了老大的亏了,如今风水轮流转,难道自己是能把场子找回来了?   江桓咳了一声,“应如晦,这话是你说的,你可不能反悔。”   应如晦眼角带了一抹笑,“不悔。”   ……   当日夜里花好月圆,可第二日江桓的火气更大了。   作话:   快要收尾了,八月就会完结,泪目.JPG 第125章 暗语   南朝是在大肆运输兵器的时候,得知了北朝的动作,因为此事,朱启明在黄昏之际被宣召进了宫。   死了大哥,现如今让朱启明做什么他都乐意,他被封为太子,朝堂上的大臣再无一人反对他的意见,就连从前倒戈宁王的几个内阁首辅,如今也向着他说话了,他入主东宫,似乎至高无上的皇位也唾手可得。   他踩着夕阳的血色入宫,进了他父皇的寝殿,黄昏时分大殿里就点了许多蜡烛,四处倒映着虚影,殿内像是点了什么香,空中还盘旋着种清淡的香气,但朱启明习以为常,他父皇醉心修道已久,今日不知又是在参什么道了。   “儿臣拜见父皇。”朱启明行了礼。   “太子来了。”那寝殿的帘幕后面,传来朱殷的声音,“你到朕身边来。”   朱启明起身往帘幕边走,那后面正有人给他掀起水晶帘子,可他略微抬头一眼,忽而诧异地瞳孔动了动,那抬帘子的人笑脸温和,轻声地喊了一句:“太子殿下。”   朱启明不可置信地继续往前走了步,是孟凛……他怎么会在这里?   孟凛对他的震惊视若无睹,笑眼里更深邃了,他跟着朱启明一道进到帘幕里,然后走到一旁用手扇了扇点起的香,让那青烟朝朱殷的床边散去。   “陛下。”孟凛躬身道:“既是太子殿下到访,那小臣就先告退了。”   朱殷正盘腿坐在床上,一副修道的模样,他闭眼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然后孟凛就从殿里退了出去,朱殷默声念完嘴里的词,才睁开了眼,“启明的太子之位,近来做得可还适应?”   朱启明谦卑地垂下头,“父皇垂爱,儿臣尚在摸索,却必定时刻记得父皇的教诲。”   “如此甚好。”朱殷伸了下腿,“近来你也参与了些朝堂上的事,关于北朝的动作,你可都知晓了?”   “儿臣知晓。”朱启明视线垂向前方,“北朝大军南下,说是练兵,却是有大军压境之嫌,只是没想到北朝的动作竟然赶在我朝前面。”   “如今北朝出手,我军已经是不能不动了。”朱殷眼底露着锋芒,“当年北朝无奈议和,朝廷里江湖上早就不满了,这次他们一鼓作气,如若是让他们赢了,我朝可就要立于下风,因而这一仗,不可不胜。”   “启明。”朱殷抬眼看着他,“你初立于太子,是该立一立威名的时候……”   朱启明心里忽然一跳,他仿佛猜到了父皇要说什么,下一刻朱殷道:“此次大军北上,朕要你,亲自出征。”   朱启明抬眼了一瞬,他心惊胆战地磕了头,“儿臣领命。”   后来朱殷说了什么朱启明几乎都未听明白,可是出征么?朝中如今只剩了他一个皇子,前线凶险,父皇怎么会让他去出征?明明他的大哥就死于京城之外。   朱启明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出了大殿,可他没想到大门一开,他就在灯笼的明光下,看到了孟凛。   难道父皇做此选择,是因为孟凛?   可孟凛是个什么角色,他能影响父皇的决策吗?   “太子殿下。”孟凛一声喊得温雅知礼,“许久不与殿下相会,臣特意在此,等候殿下。”   朱启明看了眼四周的护卫,定了定神道:“四公子等我?倒是稀罕事。”   “殿下生分,从前与殿下也是共饮的情分,如今?”孟凛好似难过了会儿,又道:“如今殿下事务繁多,本不便打扰,但今日碰巧见到,还是想与殿下聊一聊。”   “况且……”孟凛抬眼笑道:“难道殿下没有此等想法吗?”   朱启明眯起眼来看了会儿孟凛,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竟然是招来了匹豺狼,他缓了缓面色,“四公子盛情,本宫正要出宫,不妨与四公子一道。”   两人并排走在宫里,朱启明特意让侍从离了些距离跟在后面,宫墙之下,两人的声音只有彼此才能听到。   朱启明道:“让本宫出征,是你的意思?”   “嗯?殿下怎么会如此作想。”孟凛模棱道:“只是本来攻打北朝的事情就是殿下提起,如今不正好是求仁得仁?”   “你……”朱启明略微恼怒,“你是如何迷惑的我父皇。”   “说得我像什么祸国妖姬,陛下圣明,岂会因我迷惑。”孟凛轻笑着偏头一眼,“只不过当初麻烦殿下的事未能做成,如今只好自己亲自来了,殿下既然是知道了我的过往,也该知道,这江湖上的把戏,我会的还多。”   “你……”朱启明咬了下牙,“看在明亲王爷的面上,本宫不揭晓你的真面目,可你竟然舞到了父皇的面前,你若是敢对朝廷不利,本宫不可能放过你。”   孟凛伤心地叹了口气,“我一心想要有个好前程,可殿下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所以还想问问殿下,到底是听信了何人的谗言?”   朱启明停顿了一瞬,就听孟凛继续道:“或者说,这南朝还有谁对我如此关心,我也好去拜谢他一番。”   朱启明反应之后嗤笑了声,“还有四公子不知道的事情,可惜了,有了这人的掣肘,你在南朝如何也翻不出花来。”   孟凛眼里闪过丝阴鸷,但在夜色里看不出来,他语气平静,“孟凛此生命途坎坷,没什么大的本事,掀起浪花倒是有些手段,你猜今日我为何能出现在陛下的寝宫?”   孟凛一字一句,“殿下又为何需要北上出征?”   “你……果然是你……”朱启明怒意猜测:“你是想引我出京,还是想对我父皇不利?可你觉得孟明枢能护你多久,他归根结底不过一个臣子,若是本宫执意要办你,你觉得你不用死吗?”   “殿下可能不信。”孟凛轻笑一声,“从前你是能的,但是如今,殿下怕是不行。”   “殿下不愿说出是谁对我不利,那我就与殿下细细捋一捋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殿下弃我于不顾,且不说因果缘由,除了因为我的过往,孟凛实在想不出何处惹了殿下不悦,但殿下这条路断了,我只能另寻他路,因而找上了杨首辅,老师偏爱,对我提携有加,可偏偏这时,杨老遭人刺杀,孟凛当场身陷险境,若非自断臂膀用以求生,那时的我就要面临生死,而这事的矛头,后来竟然指向了北朝。”   “我正是那时候确定,是有人知晓了我曾于北朝为官,这般陷我于不义的举动一石二鸟,既要除了我,也要挑拨两朝关系,高明之处孟凛佩服。”   “但你又当真把杨清誉当成提拔的老师吗?”朱启明目光锐利,“你利用他的死替自己壮大声势,如今朝中那些个寒门出来的官宦竟然都跟你结交至此,还大有以你为首的意思。”   “殿下还是看不懂人心呐。”孟凛抬头看着漫天繁星,轻飘飘道:“人心只信真情,那些个虚情假意都是空的,我若只是空口白牙,怎么能有回报?”   “殿下一条条路将我堵死,但这时候我才明白,有一条路,倒是殿下堵不住的。”   “你说明亲王爷?”   “非也。”孟凛用视线往皇宫里指去,“是当今圣上。”   朱启明不明白他为何说得如此笃定,“你……”   “殿下想不明白是吗?”孟凛看了眼周围笔直的宫墙,这里正是当初曹监正被“天火”处死的地方,“当初殿下虽是背刺了我,但那事只是比我想得要早来了些,而我需要殿下为我做的事情,其实已经完成了。”   朱启明回想了下当初孟凛让他做的事情,劫走贡品……杀了曹监正……呈上,呈上丹药……   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都让他有获益,可孟凛得到了什么?曹监正死了新的钦天监监正是他的人,而那丹药也没挂在孟凛的头上,一个丹药罢了,难道孟凛还真能拿出什么神丹妙药?   “殿下想不明白就不用想了。”面对朱启明紧皱的眉头,孟凛说得轻巧,“天色已晚,宫门将近,孟凛也要告辞了。”   孟凛揖手道:“对了,还要多谢殿下告知,这南朝当真有个人与我仇怨深重至此。”   朱启明神情严肃地看着孟凛远去的背影,不禁攥紧了拳。   ***   夜里,孟凛院中。   漆黑的夜幕将院子团团围住,仿佛将每一寸风吹草动都掌控其中,在无人知晓的暗处,已有暗卫将院子围得严实。   孟凛回来先查看了眼自己书桌底下的一个暗盒,暗记完好,是没人动过的样子。   然后孟凛将下面的盒子抽出来了,里面只放了两样东西——丹药和香烛。   “陈玄——”孟凛往外喊了一声。   片刻之后陈玄推门进来,“公子。”   孟凛将那丹药一粒粒数了数,一边道:“让你去寻的东西找着了吗?”   “找着了。”陈玄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封得十分严实,他放在孟凛桌上,“这东西产自南朝,要找寻也不难,只是这东西在南朝也是禁物,属下是从黑市里找着的。”   “找到了就好。”孟凛将盒子拿过去,在那木质的盒子上用手指划了两下,“这东西曾害过北朝,如今用在朱殷身上,以牙还牙,也算是因果轮回。”   孟凛轻声地念出名字:“阿芙蓉。”   孟凛此前做的事一一在脑海里闪过,从前的钦天监监正被朱启明杀了,随后补上了个毫无本事的江湖骗子,那新的监正将孟凛的丹药递到了朱殷的手上。   其实头一回的药量微乎其微,就是太医也辨别不出来,而这药丸是从前身为北朝太医的王禁之花费多年调出来的药方,是孟凛自己添了阿芙蓉,这东西本来孟凛是打算自己呈上,然后再加大药量,但这事被朱启明截胡了,好在结果一样,这东西还是到了朱殷的手上。   这东西那江湖骗子做不出来,所以他碍不着孟凛,孟凛又靠着孟明枢重新站到朱殷面前,他呈上的丹药只要对朱殷有上一点效果,又添上孟凛会上一点爻卦占卜,他就能以此得到朱殷的信任。   如今内阁之中他算是有了半个席位,朝中又有新贵的结交,至于老臣……朱启元死的时机其实也巧,当初从孟瑶口中问出的东西,他还有好些未曾用上……   唯一的变数,是那个知道孟凛过往的人,但他未曾露面,办事其实都是用的朱启明的手,因而孟凛需要将朱启明支开京城,朱启明为了来日能如愿坐上皇位,这一趟北上他其实必然是要去的。   “陈玄。”孟凛从书桌底下又翻找着什么,“北朝的大军,如今在何处了?”   陈玄道:“三日之前的消息是已经越过淮北,算来如今应该已经到了岭中之外。”   孟凛思量时视线模糊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即便我心忧不止……白烬这一仗,终究还是要打的。”   这时候孟凛的手摸到一个小小的纸条,他停顿了下,把那纸条给陈玄递了出去,“这纸条你飞鸽传书,飞往岭中,要送到白烬的手上,其中用了暗语,就是被截获了也无妨。”   “是。”陈玄接了过去,随后领命出去了。   是夜,白鸽穿过夜色与黎明,越过高山飞向了岭中。   岭中之外,北朝的大军驻扎山谷,白烬正在营帐内看着岭中与南朝之间的地势,忽而有人来报,说是从岭中有书信送来。   白烬神色有所动,他听到岭中来信,这信若不是应如晦写的,那就是孟凛的来信了。   白烬已经几月没有见过孟凛了,累积的思念仿佛要越出他的胸膛来,一向沉着的白将军竟然有些心跳不止,即便那信封上的字迹是应如晦的。   他接过信让人都从他营帐里出去了,然后坐在桌前,小心地将信封拆开了。   白烬还未将里面的纸页拿出来,那信封里就先划出了一张纸条,那纸条有些卷过的痕迹,但白烬定睛一看,忽然眉头一蹙,他缓缓将那没取出信纸的信封给放下了。   白烬心里的紧张与期待一时都冷静下来,他捏着那张纸条,然后低头去将自己书案下的箱子给拉了出来,他在里面整齐的书卷中,挑出了其中最厚的一本。   白烬把纸条用砚台与笔墨压直,那纸条上竟然没有写什么别的东西,只单单写了许多并排的数字,白烬又抽出了一张白纸,然后翻开了那本厚厚的书卷。   这纸条孟凛送来的无误,上面的数字都对应了书页上的汉字,这是他们从前约定过的暗语。   白烬心里默念着上面的数字,然后比照着书页,从厚厚的书里一个字一个字找着,又将其写在了白纸上。   白烬专注地写着字,大约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将一行字找全了出来。   白纸横在桌上,白烬放下了笔,然后心中默念着那纸上的一行字,“南朝兵马十万新刀五万,朱启明廿四启程,拖他两月,若有可乘之机杀了他,万事小心。”   南朝之事白烬知道得不多,但他的视线在“朱启明”三个字停留了些许。   他想起来了,前世时他被齐恂背刺,大军行到一半却要召他回京,那时白烬抗命征南,却最终深陷敌境,他大概是见过这个朱启明的,而齐恂同南朝勾结求和,最终达成和议的,也是这个朱启明。   白烬将每个字嵌进了心里,就起身将那写出的纸张放到了烛火上,白烬冷冷地盯着“朱启明”三个字被燃烧殆尽,心中想道:“乱臣贼子,该杀。”   那纸张在地上落为灰烬,白烬又重新回到了桌旁,然后重复地看着那写着数字的纸条。   白烬盯着字迹,他发觉自己心跳不止的情绪又回来了,他看了看字迹又看了看远方,他的视线好似是飞过了千里之外,与远方某个人的心情重合在一起。   “孟凛。”白烬心中热忱地想道:“我终于要来接你了。”   作话:   捂脸,其实感觉孟凛还挺像那什么祸国妖姬的 第126章 副将   廿四一到,就是朱启明带着大军启程北上的时候。   十万大军从长乐城外浩荡而起,沿着奔腾的江水一路前行,恍若是山间舞动的长蛇。   这次南朝北上打的名号其实也是练兵,各方都不愿做那个主动进攻的一方,但看南朝那般反应迅速,不难看出其出兵早就是准备良久。   朱启明穿上甲胄坐于马上,他回头一眼望见都城上悬挂的大旗,脑海里就响起了临行前一人同他的分析:“孟凛此番要你出征,实际是调虎离山,没有你的掣肘,我一人施展不开,他就好在朝廷里搅乱风云,但殿下出身摆着这里,这天下人只会认你这个太子,所以殿下万事小心,只要保住性命打退北朝,今后他就再也翻不出花来。”   朱启明握着马绳“驾”了一声,他目光锐利地回过头来,朝着行军的方向去了。   岭中之外,白烬的征南军驻扎山谷平地多日,仿佛就安分地开始了练兵事宜,再没有了前进的打算,但白烬站上搭起的高台,连日远望南方,仿佛在等着什么。   直到灰尘一起,几个骑马的身影从山前出现,白烬微微蹙起的眉头才舒展了些,高台下还正有斥候过来禀告,“白将军……”   白烬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他把手从栏杆上离开,准备从高台上下来了,“把人直接带到我的营帐就是。”   山前的身影愈来愈近,几个骑马的人在烈日下狂奔,在营外站岗的小将等到人近了,才认出那前面那人是谁,他目光一亮,指挥着将营门打开,然后和另一人一道站在了过道中间。   那骑马过来的几人“吁——”了一声,然后其中一人抱怨:“这怎么进个门还要被拦下。”   那下面的人抱拳道:“恭迎应大人,但白将军有令,军营中不可急驰,还望大人见谅。”   听着身边江桓的嗤声,应如晦倒是有礼地下了马,“将军治军严谨,我等理应如此。”   然后江桓才跟着一道下了马车,他们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一道从马上下来了,这时方才的斥候过来,他对着应如晦行了军礼,“诸位大人,白将军有请。”   “大人……”江桓嘴里念叨了两句,觉得这称呼还有些新鲜了,然后就跟着应如晦往营帐里去了。   后面那几人是应如晦与江桓的侍从,这次来找白烬的还是江桓和应如晦,所以只有他们二人单独进了营帐。   江桓还是老毛病,喜欢对着白烬挑三拣四的,他一进营帐就抱怨了句,“你们这营帐也太热了,你一个做将军的,怎么也住得这么寒碜。”   应如晦咳了一声,他拉了江桓一下,然后当着白烬笑道:“家夫见笑。”   江桓手一僵,木讷地被应如晦拉过去坐好,嘴里忽然被堵得严实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两个人的关系孟凛跟白烬说过,因而白烬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山野粗陋,的确是怠慢了。”   江桓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应如晦对他相看一眼,然后就开门见山地对白烬道:“我朝大军来了多日,却恪尽职守地守在岭中之外,这事江家主心中其实很是感怀,我朝未经允准寸步不入,今日江家主亲自前来,也是为了此事来的。”   白烬点了下头,“那日得到应大人寄来书信,就已知江家主深明大义。”   江桓被白烬那句“深明大义”夸得起了鸡皮疙瘩,“你就当,就当是孟凛的意思,再说,你们大军驻扎在此,难道要等到南朝把岭中都占了,再干等着他们来打你们吗?”   应如晦听着江桓这话有些宠溺似的摇了摇头,他换言道:“这几日听闻南朝大军已经启程北上,届时他们若是出手伏击岭中,凭靠着我与江家主怕是难以抵抗,再者白将军若是等候在外,让南朝占据了先机,也是麻烦事了。”   江桓听应如晦的体面话听得皱起眉头,他忍不住补了一句,“刚才进你们军营的时候,稍微看了那么一眼,白烬,你来的时候也没带多少粮草,本就打算要进岭中的,现在还说什么客气话。”   白烬这一行粮草其实并不充足,此事不好开口,但的确是有想让江家相助一些的意思,白烬沉默了会儿道:“江家若是肯出手相助……朝廷必然……”   应如晦看出白烬的尴尬了,他打了圆场道:“粮草不足,该怪朝廷考虑不周,不知此事是谁出的主意?”   “太子殿下认为此行或有一战之机,囤兵南线,若是南朝有所动作也好立刻反击,但是……”白烬微微沉眼,似乎叹气,“几万大军所用粮草绝非少数,如此等候,所耗费的军费并不是小数目,这笔账我曾与六殿下谈过,但陛下的意思……淮北淮南一线以及南方各地,理应为国出力,朝中也会择日送上粮草,而此前也还想……找机会与江家主谈一谈。”   “早先让你们进岭中我是答应了,但是这粮草……”江桓也有些为难了,“我看孟凛他什么都跟你说,所以你应该知道,江家也没富到养得起几万大军,我甚至可以给你开条路运输粮草,但补给的事情,若是等到秋收还好说一些,现在……你们朝廷还是得自己算算这明白账。”   江桓清醒地想了想,这事情要是孟凛来办,他指不定给白烬全盘托出,家底都给人败光了,但他不会,他看着应如晦的那张斯文脸,也绝对不会为了这个朝廷把自己变成穷光蛋的,怎么?自己要跟着应如晦回京城吗?   白烬有些抱歉道:“江家主如今做的,白烬已是感激不尽,自然不能要求江家散尽家财,此事的确是朝廷考虑不周。”   “话说……”江桓忽然道:“你们朝廷里是不是有人想整你啊,哪有这样把你架起来的。”   应如晦和白烬都此时抬眼看了江桓一眼,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对视了片刻,他们也是心知肚明,提出这事的是齐恂,后面的事怕是也是他在陛下面前吹的耳旁风,而如今他还安坐在京城里,京城里的贵人不算这笔明白账,哪里能知道柴米油盐贵。   “粮草尚且不谈。”白烬发觉自己忘了给他们倒水,因而起身去提水壶,“不知我军,何时可以启程进入岭中?”   应如晦客气地把杯子接过去了,“明日便可动身,此前一条大路通到了岭中,如今正好有用,南方边境怕是一日到不了,大军可在上洛城外修整一日,随后再继续南下。”   “这样吧。”江桓喝了水,也松了些口,“大军途径上洛,我江家可以补充你们十日粮草,随后的,就只能等你们朝廷的安排了。”   应如晦坐在江桓身侧,他用自己的杯子去碰了下江桓的水杯,“江家主慷慨解囊,我朝感激不尽。”   江桓摸了摸鼻子,一口把水喝了,“你们这要是打了败仗,我可就亏大了。”   江桓放下杯子,末了心里一痛,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又松口了,怎么应如晦才说了一句话自己就跟上了?感情孟凛别的没教会他,就学会了败家了……   随后谈了不久,江桓与应如晦又带着人回岭中去了。   而第二日,浩荡的北朝军队入主岭中,朝着南方与南朝边郡临近的大江去了。   五日之后,隔着宽阔大江,南北两朝的军队竟都扎起了营寨。   两方说的都是练兵,谁也不想动手,颇有些看谁耗得过谁的样子,还有两军派人出去打水,隔着大江,竟有两军将士对骂的场面。   这日白烬的营帐里,桌上摆开这交界处的地图,他正与人仔细分析着地势与战机。   白烬从江水那一线把手划过,“不知江家主对此事如何看待?”   江桓张了张嘴,他忽而意识到了件严重的问题,他一向不太喜欢的白烬在兵法的造诣上,是的确有些本事的,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有一日可以进军营。   那一日与应如晦从军营里出来,江桓自己不说,但他的视线的确在那练武场上停留了些许,那日的天气的确很热,江桓在江府里养尊处优的确快活,可他竟然有一刻的心动。   然后那天回到江府已是傍晚,他与应如晦并排走在府里,身后就是金灿灿的夕阳,应如晦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把视线落在道旁青翠的绿竹上。   应如晦竟然当即从那绿竹上折下了一根竹枝,他当着江桓的面一个转身,然后用那翠绿的竹枝舞了个漂亮的剑花来,江桓看着他的动作一怔,那剑花的招式好像是有些眼熟。   随后应如晦对他微微笑了下,他偏过头用着不似他的语气道:“我要是入仕,也要靠着手里的刀剑,做个大将军一样的人。”   那语气傲气又风流,应如晦手里的竹枝从江桓身侧划过,落日的余晖洒在他手里的竹枝上,他舞动的身影有些像是镀着金光。   江桓眼里的应如晦也是发着光的,应如晦开口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了,他第一次与应如晦相逢,自己不愿读那读不懂的书,是给他许过来日要做大将军的愿景的。   只是这些事,连他自己都要忘记了。   “怎么呆住了?”应如晦拎着竹枝走到江桓面前,他拿那竹枝的树梢点了下江桓的鼻子,“今日白将军并未提到,但是他往前其实跟我提过,让你入军营的事情。”   “江家主,此情此景,你可愿去给白烬身边做个副将?”   江桓的鼻头有些痒,他摸了一下,“我……我去他身边做什么?”   “唔……”应如晦把那竹枝递到江桓的手中,“可如今没得选,但是我的江家主……”   应如晦凑近到江桓的耳边,他低低的声音从他耳畔灌入:“我也想看你做大将军。”   ……   如今江桓换上了一身军中的甲胄,他深觉自己是找了应如晦的道了,但他的确来了军中,给白烬做了这个副将。   来了之后江桓随便打听了两句,从前”给白烬做副将的楼远没有随军南下,他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个凑数的,可他想到这事大抵还是应如晦给他去说来的,他觉得试试也无妨,何况他穿上铠甲的那一刻,竟然也是热血沸腾的。   “唔……”江桓不大乐意地承认:“我觉得此法可行。”   白烬抬头一眼,一向对他吹胡子瞪眼的江桓头一回对他认同,原来孟凛这个弟弟,也不算那么不好相处。   “那你拟在哪天行动?”江桓盯着那地图,“这事其实还是有些凶险,得提前备好才行。”   “不急。”白烬的目光锐利了一刻,“在那之前,还有一事,需得确认了才好。” 第127章 渡江   白烬思绪一转,前世出兵南朝的场面涌上心头,从前南朝提前入主岭中,奔着淮水一线汹汹而来,那时的北朝大宋只能迅速反击,白烬带着大军直奔波涛汹涌的淮水,却在对面就遇上了南朝的大军。   那时正值月末,夜里无月,四处昏暗寂寂,只剩浪涛滚滚响过,而这水声盖过了兵器细微擦动的声音,北朝的征南军在夜里暗下渡江了。   江上漆黑,为妨动静被知晓,并未打灯的船像是暗夜里的猛兽,面对着对面的黑暗睁开了凌厉的双眼。   船缓缓地驶到了江中,却忽然一声闷响,好似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船体,紧接着风声变得急骤,几声惨叫从船轴处传来。   “有埋伏——”船上的人一声惊呼,马上就是哗哗的羽箭朝着船上射来,那箭上带了火,射来没入肉体与船板,燃烧的火立刻照映出了穿上的人影,知晓有埋伏的北朝将士慌忙躲窜,人影一时乱成一团,更是犹如活靶子给埋伏的南朝将士下手的机会。   惨叫声与火光下,火箭逐渐停了,但不辨方向的船好似忽然往水中沉下了些许,南朝的军士划着小船过来偷偷爬上了船沿,在热烈燃烧的火光中,厮杀与砍刀的声音在江上不绝。   这一夜,北朝军士损失惨重。   那是白烬出征来的第一个败仗,为此他还遭朝中人弹劾,世人仿佛忽然对他失望,如今的小将军同当年的秦大将军,怕终究还是云泥之别。   那时候白烬失意之外,却忽然意识到,那日渡江本是暗下行动,南朝怎会如此巧合地一道渡江又备好了刀剑武器?如此处心积虑定然是特意埋伏,也就是说,北朝一早的行动,早已被南朝得知。   可是谁将此事传了出去?北朝的大军里,竟还有奸细吗?   如今面对大江,此情此景,白烬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之事,倘若此次依旧遇上埋伏,他又该如何自处?   白烬将手撑在桌案上,他抬眼对江桓道:“去召集几位参将,商讨明日巳时练兵事宜。”   “是。”江桓抱拳后就去办事了,可他走到门口,自语了句,“我堂堂江家家主,这么听他的干什么……”   江桓脚步没停,领了命还是继续去把事情办了。   当日几位参将齐聚,这些日子安营以来,练兵虽是每日都练,却并未有过什么大动作,白烬当着几人的面,让他们吩咐下去,明日巳时,征南军齐聚营内,白烬要亲自观阅练兵事宜,他还告诫了句,此事明日辰时再行告知将士,也以此检验众将士的反应。   翌日,日头一早砸在军营之中,逐渐驱赶走野外一夜的凉意,炎热又占据了整个军营。   北朝的将士一早就磨好了兵器,枕戈待旦般地穿上了铠甲,甲胄擦响的声音四处传来,大军集结,场面盛大得好似即将出兵。   这些年大宋在前朝的烂摊子上逐渐休养生息,却尽力没让扩充军队之事搁下,明眼人都能看出北朝的不甘,而那时南朝吞下南方的大片土地,其实已算左支右绌,当年的和议于两方而言,都算是个暂且休战的时机。   而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未曾了结的事情,终究是要有个结果的。   白烬立于高台,他俯瞰着大军练兵,前尘往事与今生交叠重复,热浪之下,刀光凛凛晃动出无数的光影,白烬历经战败与生死,此刻也会重新生出无限的期待来。   “白,白将军……”江桓刚走到白烬身后,他给自己洗脑了许多次,才改成喊白烬“将军”,他表情有些严肃似的,“事情跟你说料一样。”   白烬回过身来,他往后走了一步,在高台上避开了下面的目光,“他们是何时开始行动?”   “整整早了一个时辰。”江桓今日一早就从军营里出去了,他骑着快马上了附近一座高山,远远望见南朝的动作,他竟发现今日辰时,南朝的大军就集结起来,严阵以待似地把刀对准了江岸。   白烬看了下江桓的表情,“小桓觉得,他们这动作是何意?”   江桓别扭地皱着眉,“你别这么叫我……他们为何在此刻集结军士……我看他们光是集结了队伍,却没什么别的动作,好像是在防备……”   白烬就这么看着,等着江桓接下来的话。   “你莫不是觉得,他们是在防备我们?”江桓往下想着,表情愈发凝重了,“如果不是巧合的话……那时我军并未动手,连练兵也未开始,所以你的意思……”   “他们可能一早就知道我们的动作,所以才特意集结大军防备我们的动作,但这样一来……”江桓眼神一厉,“我们大军里面,就是有奸细了。”   白烬本是想点拨江桓,发现他正经时候脑子还是挺好使的,下一刻就听见他杀气腾腾地说:“白烬你说,你怀疑谁,我去给你杀了他。”   江桓的目光往下面扫了一眼,“如今还是在岭中,这下面哪一个人你要是没抓到把柄,我都可以卖你个情面把他杀了,我想你们皇帝也不敢这时候追究到我这里来。”   白烬眉头一皱,他摇了摇头,“杀人之事当然要讲求证据,况且如今,我也并非确定那人是谁。”   “你还不确定啊?”江桓收着目光想了会儿,“但也不算难,你昨日也说了,这事情今日辰时再告知众将士,也就是说,知道事情的就那么几个参将,包括,包括我……”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做那么些见不得人的事。”江桓把眼睛别开,就不对上白烬的目光了。   “我自然知道江家主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白烬说话认真,就带了些诚恳在里面,他正色道:“的确是有迹可循,我早猜想军中可能有异,因而昨夜特意留了心眼。”   “夏夜多蛇,为了保证众将士的安全,昨夜我特意吩咐营门小将,在白石灰里掺了些雄黄洒在军营之外,这事是我亲自去说看着他们夜里办的,因而旁人都不知道,今日天一亮,那些白石灰被千人践踏,如今四处都能看到脚印,但昨夜不一样,午时之后军中不可擅出,是我定下的规矩,因而按理没人出去才是,可昨夜午时之后,我前去查探,那脚印偏偏就出现在了军营之中。”   江桓暗暗咂舌了下白烬的远虑,一边迫不及待地问:“是谁?”   “也不知该不该算是巧合。” 白烬伸出几根手指头,比了个数,“昨夜有三人曾经外出。”   “三个人?”江桓眯着眼睛冷笑了声,“三个人也不算多,白将军,你把人交给我,半个时辰我就给你全问出来。”   “……”白烬也没真体会过江家的手段,但江桓的这身江湖气还是有些轻率了,“军中猜忌最乱人心,几位参将在朝中挂职为官,如若随意动了他们……”   白烬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忽而想起从前最厌恶那些特权勾结,如今自己竟然还纠结起这些来了,但他还是继续道:“此事不能打草惊蛇,况且如今知道了军中有这么个人,我们也不妨,以此来将计就计。”   ……   三日之后。   夜里无月,江水波浪滚滚,望不着际地奔流而去,暗夜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在那江水边上,几声波涛涌动,夹杂着刀剑摩擦与甲胄响动的声音,几艘北朝的船缓缓从江边动了。   若是举起火把,便能看见其上若隐若现的人影。   船悄无声息地驶到了江中,忽然那船上传出一声闷响,好似什么尖锐的东西没入木板,随即几声沉声之下,船上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那一声惨叫仿佛号令,紧接着江面倏然亮了似的,熊熊的火焰之下,一搜大船从大江南面驶来,燃起的火光一亮,立刻就有数支点了火的羽箭朝着对面北朝的船上飞了过去。   哗哗的火箭穿过江上迷雾,好似雨点般打在船上,北朝的船瞬间被点燃似的,数个立于船上的人影被当场照出,混乱的惨叫声下,一个个人影被火箭射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好似火把,像是把人点着了,照得整只船像是灯火通明。   埋伏在大船上有备而来的南朝将士欢呼了声,那火箭停了,“扑通”的落水声从大船周侧响起,然后数艘撑起的小船愈来愈近地靠着北朝的船过来了。   南朝将士确信,只要登船杀了北朝将士,此战大捷。   南朝的小船靠上了满是火光的北朝船只,可他们仰头一看,却发现有些不对劲了,那不断燃烧的人影竟然在火下一动不动,肉体凡胎怎能被烈火炙烤而不为所动。   “中计了——”第一个登上船只的南朝将士突然惊呼,那人立马被猛地掀翻下船,紧接着燃起的人影也从船上掉落下去,落在水上的小船上才惹人看清——那竟然是个人形的稻草人!   一直潜伏在船底的北朝将士掀开船上铺过的木板,他们将燃起的火把拿手中刀剑往外一挑,那燃烧的稻草人夹杂着羽箭仿佛火球一般朝江上坠落,那些靠近的南朝将士返还不及,有的闪躲不开,被烈火砸了正着,惨叫着翻入了江里,有的直接放弃登船,“扑通”往江里跳了下去。   北朝的将士居高临下,看向下面被火光照得明亮的江面,那一个个游窜的南朝将士慌忙脱着厚重的铠甲,尽力地回头往大船上游。   刀光一闪,一个水中的南朝将士忽然传出哀嚎,一柄大刀穿透他的后背,捅进了他的五脏六腑,漂浮的血光被火照亮,江上瞬间红了一片。   北朝的将士将刀绑在长长的木棍上,从那船沿边刺鱼一样往下刺,那长刀锋利过刀叉,被火光照得明了的南朝将士几乎被人一刺一个准,他们像翻着肚皮的游鱼,被渔人从海里用刀叉穿刺了身体。   火光之中,这次换得南朝的人成了活靶子,混上了无尽的厮杀声与惨叫声。   这一夜江上火光四起,血腥蔓延在江水之上,又被奔腾的江水拍打,连同浮尸也一道往下游匆匆流去。   一战直接到了黎明,天边火烧一般的朝阳从江水流逝的方向出现,直到第一线日光洒上江水,波光粼粼让人难以分辨血色与日光,这一战才算是有了结果。   南北两朝多年不解的征战在这一夜里重新点燃战火,白日里铺开的北朝大宋旗帜在江上被风吹得猎猎,大捷的号角从江水上响起。   北朝的大军,在日头下渡过了大江。   这一战,北朝大捷。 第128章 威胁   一夜大战,南朝损失惨重,只好连日退居归州,紧闭城门,以此迎敌。   北朝的征南军渡过了大江,归州当初建城时城墙建得牢靠,南军退守城门,北朝一时难以攻下,因而就在渡江后重新扎起了军营,还需合计之后,才好下一步的动作。   没有通报,白烬的营帐就忽然被捅开了,这军营里也就只有江桓敢这么不知礼数。   白烬正伏案写着折子,他抬眼一望,就见江桓绑着个人直接一脚将他踢到了白烬跟前。   “白将军,人我可是给你绑来了。”江桓“哗”一声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直接比划着搭在了那跌倒在地的人的肩上,“何大人,我军行动前几夜,我可是亲眼见着你出去会见了旁人,没想到吧,这一战还是我军赢了。”   白烬停下笔,搁置在桌案上,他站起身来俯视脚边的何成,似乎在等他有什么反应。   何成被摔得胳膊一阵发疼,这江湖草莽出身的江桓下手还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他看着白烬一脸哭相,“白将军,属下,属下冤枉。”   “你还敢喊冤枉!”江桓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通敌叛国这等大事,我看你还想怎么喊冤。”   何成回头剜了一眼江桓,又仰头看着白烬,“白将军,属下,属下岂敢通敌叛国,他,他说我夜里外出,这不过是他一人空口白牙,也没有旁的证人,属下在军中多年,岂能做这种事情,将军可不能不信我啊。”   他这冤喊得似乎真情流露,仿佛还是江桓诬陷了他,江桓吃不了这个亏,他手里的长刀逐渐靠近何成的脖颈,那冷意立马就如同毒蛇一般爬上了何成的身体,他一个寒颤,立马就不敢说话了。   白烬这时才出口拦了江桓一下,“暂且先不杀他,何大人在军中许久,这事我心知肚明,我等虽是行军打仗之人,也不可视人命为草芥,但是还想请和大人给我解释一下,暂且不道渡江前夜,那日军中演练的前一天晚上,你又为何要从军营外出?”   何成一怔,但他一口咬死,“将军,那一夜属下也一样早早睡下,不曾,不曾外出。”   江桓冷哼了一声,“这人满嘴谎话,哪怕他不是奸细,我看也断不能留在军中。”   白烬也是失望地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就交由江家主处置,还望能问出,是谁人在背后指使。”   经由了前世,白烬其实大抵能猜出是何人背叛,只是事情未曾发生,如今与前世又还有时间上的差别,白烬还想看看事情的发展可会不同,但如今看来,事情依旧是朝着固定的轨道倾轧而去。   “指使?”江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把搭在那人肩上的刀摩挲了两下,“也是,量他胆子也没这么大。”   这话一出,那何成好像忽然狠下心来,他低伏的头往肩上偏了偏,但他这动作太过轻微,以至于江桓还未曾反应,白烬却忽然喊了一声,“慢着——”   但是晚了,与这一声几乎同时,何成整个身子突然偏身一倒,他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朝着江桓手上的长刀压了上去,喷溅出来的鲜血马上顺着江桓手里的刀流下,还染红了江桓脚上的鞋。   江桓反应过来松手的时候那人已经被割破了喉咙,他立即生气地踢了那人一脚,翻着他的身子让他躺在地上,那人凸起的眼睛好似死不瞑目,江桓探过去摸了下他的鼻息,然后对着白烬摇了摇头。   “这人……”江桓心里竟然有些不好受,他觉得又惊又气,“这人有毛病吧,我这都还没动手呢。”   “罢了。”白烬走到何成身边,他弯了下腰替他把眼睛合上了,“本来也,本来也猜到了。”   虽是各人选择不同,白烬只是想不通,通敌葬送的是全军数条性命,他出身北朝,为什么能抛却人命做出这样的事,何成本来还有所辩解,那就是还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可问到何人指使,他竟然可连命都不要了,如此看来,他心之所向不在朝廷,竟然只是为了那么一个人。   白烬也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江桓还在心有芥蒂,“这人,这人是死在我的刀下,没能给你问出人来……”他一把把刀丢下了,“你要有什么罚的,也就招呼我吧。”   白烬对江桓的坦然还有些啼笑皆非,他挥了挥手,“算了,让人进来把人处理了,通敌的事就暂且先别传出去,就说他延误战机,已经自裁谢罪。”   “你不罚我啊。”江桓拉着眉眼心里一想:他人好像还怪好……   ***   南朝京都长乐。   北朝渡江南朝败退的消息还未传到京城,但京城里已然出了旁的事情。   明亲王爷孟明枢正值生辰,大办生辰宴会,朝中几乎有名有姓的人都去了,可是献礼之时,孟明枢竟然当场晕倒,在场之人正有一个太医,因而立即让他过来给孟明枢诊治。   太医诊脉,众人站在几步之外围了几层,不敢打扰太医,一步也没敢上前。   可那太医看了半天也没说话,王府的世子孟阳有些坐不住了,“我说钟太医,我父亲到底如何了?你诊治了许久,怎的一句话也不说?”   钟太医年纪大了,他缓慢地回头,然后对着孟阳缓缓拜了一拜,“世子恕罪,王爷这病突然,老臣不敢随意诊断,所以,所以耗费的时间有些长了。”   就近之处只有孟明枢的护卫庄阙站着,他最会察言观色,揖手道:“钟太医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钟太医低了下头,他从那药箱里拿出一卷银针来,但又偏身道:“世子有所不知,有一法子可让王爷即刻醒来,就是用金针过穴,但……但老臣近日患了眼疾,这过穴……怕是有些凶险。”   “你……”孟阳不禁恼怒,“你身为太医,怎的连个针都扎不了,那现在……”孟阳从身边随便拉了个下人,“你去太医院再请一位太医过来。”   “世子且慢。”人群后忽然有个声音道:“我虽不才,但是若有太医在旁指点,扎个穴位,倒是可以一试。”   人群里让出个身位来,孟阳怀疑地定睛一看,“孟凛?你……你来捣什么乱。”   最近孟家四公子在朝廷里出尽了风头,但当着这么些宾客的面,孟阳对他的语气却不好,他是看到周围人的眼光,才把语气缓和了些,“你还懂这个?”   那太医睁大眼睛认了人,“是,是四公子啊,前几日四公子去太医院取药,那时正巧见识过四公子的医术,王爷这病来得凶,若是能让四公子代手,其实也是行的。”   “那万一他要不行呢?”孟阳和孟凛的梁子结得深,他反驳道:“父亲尊贵,万一他失了手……”   “世子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这一声有些威严,那站在一旁的老者突然开口,“既然有钟太医在旁指导,他又首肯了四公子的医术,老夫看来,倒是可以让他一试。”   孟阳忽然一哑,这声音出自如今的内阁首辅严牧,他曾为次辅,杨清誉死了,他就自然地坐上了内阁的头把交椅,在朝中地位一时升了许多,如今这场合孟阳攥了下拳,只好后退了步。   孟凛从容地走了上去,他朝钟太医揖手拜了一拜,“还望太医指教,父亲此刻,全系太医了。”   钟太医偏身让孟凛上前,他把银针摊开,朝孟凛做了个请的动作,又示意旁边的庄阙把孟明枢扶起身来坐好,他摸了把胡子,随后示意孟凛将孟明枢的手握起,他两指指向孟明枢的指尖,“第一穴,少商。”   孟凛看了眼孟明枢紧闭的双眼,他抽出一根银针,屏住呼吸般地将其刺进了孟明枢的少商井穴。   “第二穴,商阳。”   孟凛跟着将银针刺了进去。   “第三穴,合谷。”   ……   时间缓缓过去,周遭静音之下,根根银针被缓缓地插进了孟明枢的穴位里,待钟太医指示下扎完最后一道穴,孟明枢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剧烈咳了几声,庄阙替其舒缓地拍了背,一口淤积的血块被孟明枢咳了出来。   “醒了醒了!”周遭的人也才舒了一口气。   孟凛因为聚精会神地施针,额角流了许多汗,他慢慢松了口气,然后自觉地避开众人的目光往旁边去了。   孟凛看着众人一股脑地聚上去,他冷漠地偏过了头,他“啧”了一声,原来只要有权有势,孟明枢这样的人也有这么些人关照。   孟凛一声不吭地往门外走了,人都进了屋里,这屋外反倒冷清,但他忽然被身后叫住:“四公子在这府上,似乎没有如今在朝中得意。”   孟凛转身时脸上就换上轻松的笑,“严大人怎么出来了?这世间的道理一直如此,嫡庶有别,我若不在朝中经营,这府上怕是更没有我的位置。”   出来的是首辅严牧,他走了几步和孟凛并排,“四公子说得有理,但老夫看你今日一副不贪不图的样子,倒还真以为你是个低调庶子了。”   孟凛的目光狡黠落在身前,“严大人,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就不必说这些了吧?”   “你明明知道我对父不敬,对兄不尊,对君嘛……”孟凛的话停在此处,他与严牧一道往栏杆边走,声音愈发变小了,“严大人就不必再来试探我了,你我各取所需,对谁都好。”   严牧声音狠了些,“孟凛,你如今说得这么轻巧,可是你一早先来威胁我的,你明明知道,我可以悄无声息地做掉你,不过是王府里死了个庶子,要做得不露踪迹又有何难。”   “可严大人并没有如此做。”孟凛揉了揉方才施针有些疼的手腕,“因为首辅大人本来也想要如我所说的一样……”   孟凛一字一句撞进严牧的耳朵,“挟天子以令诸侯。”   “……”严牧沉默了半晌,他脸上的威严散了些,“四公子若是成为老夫的对手,可是有些难缠。”   孟凛轻松地笑了笑,“严大人不必担心,届时,你可以再悄无声息地杀了我。”   严牧冷冷地笑了一声,不再与孟凛并排,而是转身走了。   孟凛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而他的思绪一边往前翻转着浮现——   “严大人从前于朝堂之上一向支持宁王殿下,怎么如今宁王已故,立刻就倒戈了恒王,哦如今该称太子殿下了,但大人是不是觉得,宁王一死,你的处境就安稳了?”   严牧正在屋中看着折子,房门忽然给推开了,是早先跟在杨清誉身边的那个年轻人,这人还是孟明枢新领回来的儿子,他的话说得好生锋芒外露,严牧却并未喊人把他轰出去,“你想说什么?”   孟凛像个知礼的下属,“下官不才,早几日拿到一本账簿,好像是出自宁王府,其中有些东西,好像和严大人有些许关系。”   严牧看折子的手一顿,但他冷笑了番,“你拿到了我的把柄,但是年轻人,你和宁王孰轻孰重,你自己不会掂量吗?”烟衫庭   “人贵在自知之明。”孟凛不慌不乱,还往屋子里走近了两步,“筹码如何我自然是会掂量的,宁王死了,但是严大人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失踪的宁王妃,可是怀了身孕。”   “孟瑶在你手上?”严牧撑案而起,“你……”   孟凛已然先打断了他,“我观大人从前作为,定然不愿屈居人下,而今有个机会摆在面前,恒王心思深沉,疑虑颇多,往后会提携谁是个未知,但初生的婴孩可不一样,以严大人的资历,当一当这个婴孩的老师,也是够格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严牧面色凝重地望着孟凛,“本官若将你这番话告知陛下,就是一万个明亲王爷,也保不住你。”   “大人尽管试试。”孟凛轻松地靠在门上,“今日我方才从宫中出来,使了些小把戏,让陛下对我有了些信任,想要将事关严大人的账簿递上去,这点事情我还是办得到的。”   严牧捏了拳,“你在威胁我。”   孟凛朝他拜了一拜,“下官不敢。”   窗外的视线折射进来,孟凛虽是弯下了腰,但那眼里却没有谦卑,他是一种平视的姿态看着严牧。   那日的对峙以沉默结了尾。   而在三日之后,严牧重新找上了孟凛。   这同盟像是以把柄缔结,并不牢靠,孟凛如今得了朱殷信任,朱启明离京,而明亲王就此病倒,这朝中被内阁插上一手,孟凛和严牧竟是轻易地就能搅动风云。   倘若此时朱启明也死于边疆,那么唯一下一个有资格坐上皇位的,就是孟瑶腹中的孩子。言删亭   作话:   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去看了大运会所以现在才更,但是比赛很有意思!   晚安~~~ 第129章 搅局   “四公子留步。”孟凛在长廊尽头被叫住了。   隔着一条道的距离,庄阙抱剑站在尽头,若非他动作恭谨,孟凛想过他是来杀自己的 。   庄阙道:“王爷召见。”   孟凛转身,他瞅了瞅庄阙的脸,玩笑道:“庄护卫见我,怎么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近日对父亲可是敬重之至。”   庄阙皱了皱眉,神色并未缓和多少,他只偏开身来,没接孟凛这话。   孟凛走过去时摇了摇头,他目光扫过庄阙手上的刀,孟凛曾让陈玄探究过庄阙的实力,他是孟明枢千挑万选放在身边的,就连陈玄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这一切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孟凛直接回到了孟明枢的房里,孟明枢醒来之后让人都退出去了,庄阙往孟明枢身侧走,孟凛行了礼,“拜见父亲。”   孟明枢随意地给了孟凛一个目光,喝了一口庄阙递过去的茶,“你过来吧。”   “是。”孟凛抬手时看了一眼孟明枢的脸色,他生了病,孟凛竟和他的模样更像了些。   孟明枢等孟凛到了身前,把喝过一口的茶杯递给了他,“听钟太医说,今日是你给我施针?”   孟凛把茶杯接过,那底托稍微有些发烫,孟凛就这么拿着,“是,当时情况危急,才斗胆为父亲施针,倘若父亲怪罪,孟凛甘愿受罚。”   “我罚你做什么?你是有功,我应当赏你才是。”孟明枢盯着这个恭谨的儿子,“但你老实交代,今日的事情,你掺和了几分?”   孟凛一怔,他不可置信地抬了下头,“父亲为何如此作想?”   孟明枢盯着他的目光满是怀疑,他把一只手抬起来搭在孟凛还在握着的茶杯上,仿佛是要偏出那滚烫的水倒在孟凛手上。   “父亲……”孟凛不想受这滚烫的茶水,他沉下了眼,“父亲难道没有早料到这一天吗?”   孟凛好似垂头丧气地低头道:“钟太医碍于众人,应当并未说什么,但是父亲心里,难道不明白吗?”   孟明枢的手一顿,他把那杯子抬起来,又示意庄阙接过去,他沉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孟凛坦然道:“此前求见父亲,为父亲诊脉之时,就已经知道了。”   “那你那日竟然没有说?”孟明枢转而一只手抓住了孟凛的手腕,他即使病了,曾经领过兵的手也比孟凛力气要大,他抓着孟凛的手往下按,示意他在自己面前跪下,“你在我面前也不必装出这幅假意恭敬的样子,哦——你是从那日开始,才对我转了态度?”   孟凛的膝盖挨着地,手被孟明枢按在床板上,孟明枢说到此处,孟凛也不藏着掖着似地,他声音冷静下来,“父亲心里有了答案,为何还要来问我,难道你要让我说……”   他略微抬头,“我见你快死了,这才念起几分父慈子孝的戏码要同你演?”   “你放肆!”孟明枢压着孟凛的手搁在床板边缘,那方直的边角硌到了孟凛的手腕,压得他整条手臂都使不上力气。   孟凛疼得皱眉,他故意示弱,“父亲,父亲息怒。”   “父亲病重并非儿臣所致,儿臣不过,不过实话实说……”孟凛是当真疼了,孟明枢再这么压下去,孟凛手臂上的血逆流上去,能把他的胳膊废了。   那次孟明枢被疯狗咬了,孟凛去给他诊脉,他的医术也没差到孟明枢得了病症都诊不出来,只是那次他言语间盖过去了,让孟明枢以为他真的花拳绣腿,但上天有灵,孟明枢竟然真的得了难以医治的病症。   这事情太医不敢传扬,孟明枢吃着最好的药温养,这事情就这么瞒过去了。   孟凛那时想了许久,孟明枢的病再怎么也拖不了太久,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费心把自己弄回南朝,孟明枢怕是真的想过要让自己成为他子承父业的那个儿子。   如此一来,孟凛倒还真可以好好利用一番他的“期望”,这些日子孟凛去求他帮忙,孟明枢竟也没有全然拒绝。   孟明枢见孟凛的手背惨白一片,又看了看他并无什么血色的脸,缓缓把孟凛的手松开了,他挑起眼来,“孟凛,你若不是身子不好,我倒还真想给你更多机会。”   “父亲……”孟凛揉了揉他那有些疼的手腕,“父亲器重。”   孟明枢又把身子靠回床边,“你下去吧。”   孟凛敛着锋芒俯身磕了个头,后怕似的,“多谢父亲。”   孟凛起身离开,直到出了门才把身子给挺直了,他缓缓呼了口气,孟明枢多疑,不管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事应当都算是过去了。   孟凛是早知道孟明枢久病多日,但这事朝堂上无一人知道,都还当他是那个权倾朝野的明亲王爷,朱殷之外,只要他还威名不减,这朝堂局势就难有大的改变。   今日孟明枢的生日宴,孟凛在上面做了名堂。   明亲王爷大寿,朝中许多官员都来贺礼,这事孟阳早了两月就开始筹备了,生日宴上他像个给孟明枢开屏的孔雀,把那梁贺生的真迹画卷当着众人的面献了上去,“儿臣知道父亲一向喜欢古画书法,特意寻了这幅梁贺生的《春山流水图》献给父亲。”   孟明枢开怀,下人举起卷轴,他缓步走过去凑近了看,还伸手摸了那画卷上的笔墨,孟明枢并无旁的喜好,但他从前也是读书人,看着前朝真迹,心里的确高兴,他在场上夸赞了孟阳许久。   孟凛在一旁观看,浅浅的笑掩住了心里的得逞,孟阳这人一向大意,孟凛在前一夜让人将画卷取来,在上面涂了些东西,孟明枢凑近了去看画卷的时候,就无形地将促使他发病的毒药吸了进去。   因而后来孟明枢饮酒,不过两杯,就当场病发晕倒。   如今这画卷散开许久,上面的毒药已经不复存在,孟明枢再追查也难以查出什么,何况他自己也知道他这病随时都会发作。   这事今日来的宾客全都见着了,明日明亲王爷患病的消息就会传遍朝堂,那些朝堂上倒戈孟明枢的人也会警醒,若是孟明枢不在了,要再选择谁来依附。   朝堂局势被重新打乱,届时严牧与孟凛就可以从中捞得一笔。   等到孟明枢病后几日,北朝越过大江的消息就传入了京城,为此朱殷大怒,尤其是当日形势,南朝手握新刀,却在水战上连两兵厮杀都没做到,就已经落了下风,他不管许多,只下令让朱启明一定守住归州。   然而归州已经让白烬的大军围了,军中气势不可倒,大宋兵马赢了一场,立即情绪高涨,仿佛已经成为了战无不胜的那一方。   朱启明不过出兵打了一次,就在屋里发起了大火。   他站在桌案旁,正对着屋里的屏风,拿起桌上的酒杯就朝屏风上摔了过去,那杯子磕在屏风边的木角上,稀碎的声音散了满屋。   这时屏风后传来个男子的声音,“殿下息怒。”   “你还敢说息怒?”朱启明拍着桌案,“是你同我说,北朝定然那夜渡江,因而只要在江上设伏,我军定然大胜,可如今呢?”   “那夜的确北朝渡江,但……”那男子坐在屏风后,只露出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但为属下提供消息的人已经几日没有传来消息,怕是北朝那个将领已经知道了这事,因而……将计就计,这才让我军落了下风。”   “没用的东西。”朱启明骂了一句,他一屁股坐在桌案边,“给人耍了都不知道。”   “那如今该怎么办?”朱启明抓起桌上的折子摔了一下,“父皇来旨,一定要守住归州,可本宫,本宫……”   朱启明几乎有些崩溃,“本宫为何要来此亲征!本宫是太子!本宫的性命关乎国本,该死的孟凛,父皇竟然听信了他的谗言要让我出来领兵,我若留在京城,定然不会放过他!”   “殿下息怒。”那屏风后的男子等朱启明骂完了,才规劝道:“如今这场合殿下抱怨也没有办法,还不如击退北朝大军,得胜还朝,届时殿下还会忌惮一个小小的孟凛吗?”   朱启明这才冷静了些许,“可,可本宫不想出去迎战,前日你也看到了,我军方才出兵,一只羽箭就朝着本宫射来,那北朝主帅的意思,就是要先干掉本宫的性命,两军交战先斩敌方主帅,我听他们的口令,拿下本宫首级,赏银千两……”   “殿下性命何止千两,殿下切勿此刻着急。”那男子声音冷静,仿佛耐着性子规劝:“殿下若是要退,那就是我军后退,后退更是乱了军心,于今之计,属下或有一个提议。”   朱启明颔首朝屏风后道:“什么提议?”   “既然殿下疑心孟凛与北朝有瓜葛,留在如今在京城反倒是给了他机会,不如把他引到归州来。”那人缓缓分析,“归州如今是殿下的地盘,孟凛若是要翻身,也没什么机会,若是他真的和北朝勾结,那就是通敌叛国,可以即刻……”   “斩杀当场。”   朱启明眼中忽然现了锋芒,“京城时碍于父皇和明亲王爷,又没有证据,因而本宫还想放他一马,可他竟然迷惑父皇引我出征,好啊……”   朱启明咬着牙一字一句:“那就杀了他。”   ……   作话:   两军交战也算见面 第130章 埋伏   南都长乐,这日夜里来了一场骤雨,敲得树梢乱响,无端乱人心神。   “公子。”陈玄敲门后进了孟凛房内,他手上提了个包袱,“东西都收拾好了。”   孟凛耳边响着雨声,他就坐在窗子边,一个栽着梅花的花盆伸出枝叶,将那窗子半掩着,哗哗的雨声进了屋里,那淋掉暑气的凉风也进了屋里,孟凛的发丝轻颤,手下传出清脆的敲打声,他在对着棋盘一人下着棋。闫擅挺   孟凛“嗯”了一声,“劳烦你了。”   “公子……”陈玄走上前,他不解地问:“且不说公子这一趟应不应该去,但公子怎么能,怎么能不带上属下?”   孟凛今日白天被宣召进宫,朱殷已经许些日子未曾上朝了,他坐在烟雾环绕里,朝孟凛丢过去了一份前线传来的折子。   朱殷闭眼道:“孟卿,我军前线出师不利,太子首战告败,如今已经退到了江南归州,归州乃是江南富庶之地,本应当补给充足,但前些日子水患……”朱殷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睁眼好似是怀念了那个因水患而过世的儿子朱启元,“如今归州守城十日有余,全赖城中供给,但前些日子北军狡诈,竟然炸毁了城中粮仓,因而太子来报,希望能有人去归州运送粮草。”   孟凛一边听着,一边拿起折子来看,运送粮草这种事,自有朝中武将来办,自然轮不到孟凛这么一个病弱文臣来操心,可孟凛看那折子中,竟然写着前线希望能有一人前去占卜祭祀,以壮军威?   这事说来实在离谱,打了败仗只能把账算到主帅头上,谁能凭靠鬼神之说就战无不胜,可偏偏这折子送到朱殷手上,朱殷又召了孟凛前来,这深意为何孟凛一下就明白了。   朱殷似乎已经注意到孟凛近日的动作,他在朝中初出茅庐,做得太过高调就容易惹人忌惮,朱殷瞥了眼孟凛看折子的表情,“这事朕同明亲王爷商议过了,你孟家男儿出类拔萃,这次去前线,就由孟家五郎孟阳与你一同去吧。”   听到是孟阳,孟凛竟然不经意地皱了下眉,这反应被朱殷捕捉到,他抬眼道:“孟卿难道不愿前往?”   孟凛伏首道:“陛下信任,臣岂有不愿之理,只是陛下身边……”   朱殷挥了挥手,“朕近日觉得修行有所进益,此事孟卿居功甚伟,但前线将士为我朝抛头颅洒热血,朕岂有专断之理。”   他这意思就是没得商量了,孟凛领旨道:“臣领旨。”   朱殷点了下头,他又闭上眼,“你再为朕点上一道香吧。”盐膳町   “是。”   ……   面对陈玄的疑惑,孟凛敲着棋子,“我来南朝的时日终究还是太短,无暇在朝中培养心腹,我若离京,朝中发生了什么就是触手难及,担忧这些日子的筹谋化为泡影,因而才想让你留下来。”   “不论南朝情况如何,最重要的……”陈玄神色动了动,“始终还是公子的安危。”   孟凛手里的棋子一顿,“届时我让人混入孟阳身边,也不算我一个人前往。”   “况且长乐城里我该做的也差不多都做过了。”孟凛盯着棋盘,“这些日子朱启明离京,我特意与严牧周旋,用内阁的手让一些从前杨清誉的人上位,以此来替换掉朱启明布置过的棋码,如此一来,削弱了朱启明的势力,让权力朝内阁靠拢,那些个杨门旧部认为我承了杨清誉的衣钵,还多少能为我所用,毕竟我需要对等的身份来和严牧讨价还价,当然,只要严牧觉得孟瑶还在我手里,便不会做出太过于过河拆桥的动作。”   “而且我若能前往前线与白烬里应外合……”孟凛将棋子点在一角,正正围了好一方白棋,“说不定也算是好事。”   孟凛看着胜负已出的棋盘,目光望向窗外,好像是隔着淅沥的雨看向北方。   ……   前线将士的粮草紧要,不过两日运送粮草的队伍就已出发,孟阳本觉得是陛下器重,跑这一趟也无妨,可看到同行的孟凛就嫌弃之至,在他看来,身娇体弱的孟凛就算累赘,但陛下的旨意他也没得说,只好和孟凛大眼瞪小眼地启程了。   孟凛没带陈玄,从前白烬用童慎的身份教训过孟阳,不便再让他们见面,因而孟凛身边带的人都是从王府里借的,他把自己身边那几个暗卫偷偷塞进了运送粮草的军士里。   此次押送粮草孟阳负责,以他为首,下面还有一个小将名为徐礼,这人是孟凛借机提携的,从前算是杨清誉的门生,他对孟凛有些感激,因而这一路孟阳想要借机找孟凛麻烦的时候,都是徐礼在旁说和。   一行人赶路了三天,终于在第三日天亮之前赶到了归州城外,谁知远远听到打斗声,竟是这一夜北军夜袭,归州守城出战,半夜的月亮都仿佛盖上了血色。   押送粮草的队伍要入城,孟阳在天边出现晨曦的时候当机立断地指了孟凛,“孟凛,粮草紧要,本世子要送粮草入城,因而要你去引开敌军掩护。”   孟凛还未说什么,徐礼就插手道:“世子不可,如今敌军在外,倘若孟大人出了岔子,我等也是担待不起啊。”   “那不然你去?”孟阳翻了个白眼,“方才我让人去查探了,西门如今守卫森严,只要沿着西门过去,定然可以让人接应到,而我等押送粮草往南门直入,本世子又没让他走正值开战的北门过去,你在这里着什么急。”   徐礼直接抱拳道:“世子若执意,属下愿往。”   孟阳被他轴到,有些想发作,但孟凛拍了下徐礼的肩,他赶了路有些疲惫,并不是很想说话,因而简短道:“不用了,你随孟世子入城,我带人去西门。”   孟凛进马车里好似是收拾了下衣物,随后牵过匹马,直接一跃而上了,那几个跟着他的王府侍卫,也跟着一道上了马。   天边现了一线朝阳,已经有了天亮的征兆,日出时分正是劳累的时候,城楼上的火把烧的已经快要见底,在略微昏暗的天色里上下跳动。   孟凛将马骑得飞快,他命人在南边城门下大喊了一声,“朝中有令——”   这一声仿佛划破黎明,那城楼上守城的人立即清醒了,他们面面相觑地看向楼下,立马派了人去禀告。   孟凛勒着马绳在楼下四下望去,身下的马在来回踱步,但他眼尖地在身后的灌木丛里瞥见了仿佛冷铁的影子。   这时天色已经亮了些许,孟凛声音不大地朝旁边侍卫道:“可曾带了暗器?”   那侍卫立即把手摸到了腰间,点了下头,“全凭公子吩咐。”   孟凛目光不偏,目光冷然地低声道:“你去试试那后面的灌木丛里,可是藏了人。”   “是。”侍卫不动声色地将几枚暗器捏在手里,随后突然地转身动手,几枚暗器在并不明亮的天色里犹如虚影没入灌木从中,那树丛忽然的颤动几乎与孟凛的声音同时,“走——”   孟凛手里的马鞭一扬,他身侧的侍卫也立刻跟着朝西边移动,那灌木丛里埋伏的北朝将士眼见暴露,立即就冲了出来,他们并未骑马,手上都是握着羽箭。   孟凛在马上感觉到风声倏然后退,但那风里好像还夹杂着什么猎猎的响动声,孟凛心里警觉地回了下头,几根羽箭正追着远去的马,朝着他们一行人射了过来。   孟凛赶紧挥了下马鞭,才让一根羽箭落在他的马后,那伙将士仿佛并不想直接把人杀了,射箭对准的都是身下骑的马,只听一声马的嘶鸣,他身侧一个侍卫的马后腿一弯,一根箭插在马腿上,直接就跪地倒了下去。   那侍卫护身在地上打了个滚,他立刻从马上抽出了刀,在孟凛的注视下,直接拦在了几人后面,他砍下一根羽箭,“公子先走——”   又有一个侍卫勒过马绳,他把马鞭朝孟凛的马上抽了一鞭子,然后也调转身来朝北朝将士冲了上去。   那一鞭抽得马哀鸣了声,那突然的加速竟让孟凛的心猛然一颤,他的五脏六腑被晃得仿佛要跳出来,坐在这般狂奔的马上孟凛有些生理的害怕了,他心里竟然有些后悔方才答应孟阳的以身饲虎。   但孟凛不能回头,他与身侧的侍卫一道往西门的方向狂奔,这路竟然变得无比漫长似的,途中又经历了几次埋伏似的围攻,那几个王府的侍卫舍身护他,身边的人愈来愈少,孟凛终于在远处望见了西边的城门。   “公子小心——”这一声响起的时候孟凛的心也滞了一瞬,他忽然感觉身下一空, 不知何处路上多出一根横空而起的绳子,孟凛的整个身子都腾空了一瞬,那马在瞬间被拦住去路然后翻身倒在了地上。   遭了……孟凛以一种继续往前的动作摔了出去,他目光落在前方结实石子路上,他若是这样摔上一下,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起来。   孟凛只好闭上了眼。   但下一刻摔倒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孟凛好像是落进了一张大网里,绳结硌着他的身体将他包裹起来,将那撞击的痛感化进铺天盖地的束缚里。   孟凛腾空飞起的一瞬,从地上立即铺开了张绳子结成的大网,那网拦住了孟凛摔飞的动作,他一头撞了上去,那绳子立马收缩起来,几乎完全地把孟凛绑成了粽子。   “这人好像还是个领头的,比起让他死了,不如活捉了去交给将军!”埋伏在此的将士出来把孟凛团体围住,连孟凛身边的护卫也给当场按住了。   冷冰冰的刀横上了孟凛的脖颈,身边是人在狂笑:“将军早猜到你们运送粮草,可能会用这声东击西的把戏,早早就在此埋伏了,就等着你们来送死!”   将军?孟凛身上的绳网被人剥去了,又给人套上了绳索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可他又有些发愣,将军?我这是……被白烬的人给抓了?   “嘶……”孟凛被人绑手的时候缠住手腕,那绳子紧得勒住了他手腕上的穴道,他忍不住道:“轻轻轻点,大哥,我疼……”   那身后绑他的将士丝毫不管他说了什么,反而是更拉紧了绳子,“你等乱臣贼子,还怕这点疼,待将军下令,就是要斩了你的首级!”   “你家将军不是还没下令吗?”孟凛的手心都白了,但那人绕过他身边的时候,孟凛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北朝的将士打了一夜的仗,此刻眼底都是红的,孟凛一时就没挣扎了。   他好声好气地回头问:“不知今夜战局如何?”   背后一个将士拎着孟凛后颈的绳子就将他提起来,“你还有心思关心战局?等会到了我们将军面前,就有你好果子吃的。”   看来白烬是没事了……孟凛叹了口气,他提线木偶似地跟着被北朝的将士押着走,只是他也没想到,许久不和北朝打交道,竟然会是这样的场合……   但白烬手下这些将士手上的轻重……还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啊……   他可是……可是将军夫人……   作话:   哟马上相见~ 第131章 反贼   黎明之时,北朝大军鸣笛收兵。   今日这一仗北朝还是没能把归州攻下来,归州城门严守,白烬的大军主攻北门,在城门外和南朝的大军正面交了锋。   不比水上早有准备,这番直接交战,南朝所持新刀的优势显现,但白烬早先知道南朝造了新刀,因而北朝将士上场的时候备了重盾,从前的单人作战改为了一人进攻一人防守,那南朝能吸附刀剑的新刀遇上重盾,其攻击大打折扣,但如此也只能堪堪算上势均力敌。   持久战对谁都不好,一夜苦战,北朝也只能暂且退兵。   白烬带着大军进了营门,他身披铠甲,那侧脸上好似杀敌时溅上几滴血,如今干了留下了些痕迹,添上他蹙起的眉目,那冷漠的脸上有些不近人情似的,让人见了不觉升起退避的念头。   连给白烬端水过来的将士见到他都不觉停顿了半步,然后才把水端到他面前,让白烬净了净手。   白烬的手沾了血迹,在清水里一洗,那水就红了半边,白烬洗着手一边道:“将士们昨夜辛苦,都先去修整吧。”   周围人退了一些,白烬擦了擦手,他正要回营帐,却有一人凑到他的耳边,“将军,今日如将军所料,南朝意欲运送粮草声东击西,我军正抓了人回来,其中有一人应当为首,像是有些身份,特意来禀告将军如何处置。”   “先把人关……罢了。”白烬本来有些疲惫,却不想事情搁置,他眼里有些冷意,“把人押去我的营帐,我亲自审他。”   等那将士领命离去,白烬就直接进了营帐,他把腰间的剑解下来放在身侧,没把甲胄褪下,就坐在桌旁按着眉心醒了醒神。   直到外头响起了求见的声音,“将军,人带过来了。”   白烬端正神色,那疏离的脸上又全是不近人情,他应了一声:“进来吧。”   营帐的帘子一下被掀开,一个人首先被推搡着上前,后面跟着两个将士一道进来,前头那人上身被绑,被推得站不稳,躬下身子稍微站稳了才直起身来。   白烬冷冷地抬头看他,那人刚进来时头发散了有些狼狈,那一弯腰就把脸遮住了,直到他站直白烬才看清楚了他的脸。   这……一夜未睡的白烬忽然就清醒了,他甚至有一刻分不清楚自己是清醒还是不清醒,那冷然的脸上还没来得及变换表情,面前那狼狈的脸上竟然还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参见将军。”那两个将士行了礼,其中一人义愤填膺,见那推进来的人还“不知礼数”地站着,直接一脚往他膝窝处踹了下去。   孟凛吃痛忍不住闷哼了声,被那一脚直接踹得膝盖一弯,面朝白烬跪了下去。   那一下仿佛一样踢在白烬身上,他下意识就伸出了手,但嘴里的阻止还没说出口,就见孟凛埋怨似地扭了下头,“就算我是南朝来的,你就不能看在我手无缚鸡之力的份上轻一点吗?”   后面那将士在白烬面前不敢发作,就保持着行礼的动作等白烬发话。   南朝来的……孟凛这时候还在提醒白烬不能露馅,白烬只好面无表情地招了下手,“不必多礼,把人交给我,你们就出去吧。”   “是。”那两个将士应了就要转身离去。   “慢着。”白烬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一步,他皱着眉头道:“让人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两个将士又回身抱了下拳。   “……”白烬仿佛觉得有些喉头干涩,他又道:“然后……你们再让人去江桓叫过来。”   这次两个人等到白烬没有后话,才出了营帐。   外头的动静远去, 白烬站在几步之外和孟凛对视了会儿,他好像是叹了口气,那被抓住的南朝反贼,怎么会是他啊?   白烬朝孟凛走过去,这场景实在是他意料之外,不仅是孟凛来了前线,他还被自己手下给抓了,让人如何都觉得啼笑皆非。   白烬直接把跪在地上的孟凛扶起来,然后转到他身后去解系在他手上的绳子,北朝的将士恪尽职守,那绳子勒得孟凛手腕都要磨破了,他低着声音问:“疼不疼?”   孟凛其实疼死了,他方才心里甚至想过见面了要怎么和白烬“哭诉”,但白烬这么认真地问他,孟凛一时心里一酸。   “不疼。”孟凛让自己笑着,“见到你就不疼了。”   白烬把孟凛身上的绳子解了,又用手揉了揉他的手腕,可他手上的硬茧碰到孟凛的细皮嫩肉,白烬还有些不舍得了,他去自己的桌子旁提了个小箱子过来,“我给你上点药。”   孟凛挪动着有些发疼的膝盖,跟着白烬到了桌子旁,“白烬,不至于,是真的不疼。”   “反倒是你。”孟凛看着白烬的脸,他抬手摸了下白烬脸上那倒血痕,“你疼不疼?”   白烬自己用袖子擦了下,他摇了摇头,“不是我的血,你,你是怎么在这儿的?”   “我来运送粮草啊,唔,其实也不是。”孟凛伸了下脖子,“大概是朱启明被我弄到前线心里不甘,要拉着我一起送死,找了个理由去京城要把我也弄过来,添上最近事情做得好像有些过火,连朱殷也注意到我了,没有法子,我就跟着押送粮草的一起来了归州,那个孟阳记吃不记打,非要找我的麻烦,我懒得跟他周旋,就替他引开埋伏,没想到……还是被你们的人给抓了。”   “落在白小公子手里……”孟凛挑逗地朝白烬脸边凑了凑,“只能任你来处置了。”   “你还笑。”白烬给孟凛涂着药的手严肃地捏了下他的手腕,“你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若是他们遇上南朝的人格杀勿论,或是今日不报到我这里,你不知道还得吃多少苦,若非我今日想把事情了结,你就被我关进大牢里了。”   “生气了?”孟凛去追着白烬的眼睛,“如今暂且没事,小公子宽宏大量,暂且就先别跟我计较了。”   白烬神色动了动,他复又认真看着孟凛,“如今是我手下伤了你,我岂能再生你的气。”   孟凛想过去搂一下白烬,但白烬穿着甲胄的身子太大,孟凛一下抱不住,白烬注意到,就示意孟凛让他起身,“既然用不着审你,我先去把衣服换了。”   孟凛见白烬往里侧走,就跟在他的身边一道过去,他抓住白烬铠甲下盘扣的绳子,“我来帮你。”   白烬的动作一顿,孟凛竟像是服侍他似地给他把甲胄解下来了,白烬那一瞬忽然觉得这场景像是孟凛随着他出征,然后还照料他一般给他换上衣服。   唔,这大概算是夫复何求。   白烬未曾沐浴,那铠甲上的冷铁味与血腥味挥之不去,他干脆换了身衣服,孟凛过去整理衣物的时候白烬拿过一根湿过的帕子,往孟凛脸上擦了上去,“你看你,脸上弄得比我还狼狈。”   “我若不这么狼狈,还怕被你手下给认出来。”孟凛忽然打了个哈欠,“也是难为了你,出战一个晚上,抓了人还要你亲自来审,你困不困?”   白烬实话实说:“本来是有些困的,但见到你就不困了。”   孟凛“啧”了一声,“可见我不在的时候,白将军废寝忘食,如此可算是不顾惜身子了,其实我也赶路了好几日,白烬,我是真的有些累了。”   白烬看着往他怀里趴的孟凛微微笑,“那我们睡觉。”   “只是行军一切从简。”白烬拿胳膊箍了下孟凛的后腰,然后抱着他往床边走,“只能委屈你睡一睡硬床了。”   孟凛被白烬放在床上,然后他自己也一道平躺在床板上,两个人安分地看着营帐顶上,白日的阳光透过营帐,好像有些刺眼。   于是孟凛偏过身去看白烬的脸,白烬感受到他的动作,“你这样睡,脖子会疼。”   孟凛朝他眨眨眼,“那今夜你我换个位置,我再换一边看你,应当就不会疼了。”   “你……”白烬感觉自己心里有些跳动的声音,“你不走了吗?”   “要走的。”孟凛闭了下眼,睁眼又是玩笑似的,“白将军,你抓了我也没什么别的用处,我都如此委曲求全了,你能不能放我走啊。”   白烬心里一空,但他不想孟凛看到自己失望的表情,因而只是偏头看他,可这时候营帐外忽然有了动静——   江桓打了一晚上,这城门还是没攻进去,因而心里很是不悦,随后他刚要回去休息,又给白烬喊过来,他听下面说是白将军那边抓住个南朝反贼,江桓下意识就觉得是白烬审不出什么东西,因而要喊他过去一道。   江桓也没让人通报,就直接在外面喊了句:“白将军。”   然后他就掀开帘子进来了。   随着帘子落下,江桓竟然没在营帐里看到鲜血淋漓的场面,里头甚至没什么动静,他目光一扫,才发现白烬躺在床上。   他一时就有些火气上来,感情白烬把自己喊起来,他自己就要睡了?   “我说白烬,你……”江桓的话突然梗到一半,他还没多骂几句,那床上白烬的旁边,竟然还坐起来个人,那人还是……孟凛?   “?”江桓睁了睁眼,完了,不过是一晚上没睡,他还生了幻觉了?   直到孟凛也有些惊讶地喊了声:“小桓?”   江桓才不可置信地往那边走了两步,“孟凛?”   这场面白烬不觉扶了下额头,方才光顾着和孟凛说话,忘了他让人去通知了江桓过来。   唔,这觉一时是睡不了了。   江桓怀疑地看了看床上的两个人,大白天的他俩衣服也穿得正好,却无端给他看出一种捉奸的意味来了,但江桓像是一时想通了,“刚才我听他们说抓了个南朝来的贼人,送到白将军的营帐里正审问,孟凛,不会就是你吧?”   江桓又挑衅地朝白烬眯了眯眼,“白将军审人的法子,还真是别具一格。”   “……”孟凛尴尬地摸了下鼻子,“不才,真是在下。”   “但小桓你怎么……”孟凛干脆看向白烬,“你怎么在白烬军营?”   白烬还未开口,江桓就别扭地插过嘴:“这事你别管。”   白烬还是补充了道:“此次征南,江家主是我的副将。”   这事孟凛不知如何评说,若是江桓不想来,就是应如晦也逼不了他,可孟凛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如今都卷进了这场南北的纷争里,刀刃上的血腥味,他是方才才尝过了。   “不对,孟凛,你跑归州来做什么?”江桓又才想起过来的原因,他话里添上责备,“这次要不是领兵的是白烬,你可就交代在这儿了,哪有你这样狼入虎口的,我方才过来还想……还想好好教训教训那个南朝反贼呢,谁知道是你。”   “好了好了……”孟凛服软地低下头,“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江桓那脸上恨铁不成钢似的,“难不成你还要回去?”   孟凛握着白烬的胳膊,“自然是要回去的,这事还得,还得你们帮帮忙。”   “……”江桓挑起眼来,“你莫不是想他们前来劫你的时候,让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孟凛叹了口气,“说来惭愧,这前线的几个人,主帅朱启明要我过来,怕就是冲着要我性命来的,而王府的世子孟阳……今日被你们的人抓了,多半都得怪在他的身上,这归州城里,怕是没有几个人想我活着。”   “……”江桓一阵嫌弃,“你怎么这么不招人待见。”   “我那是……”孟凛刚要反驳,想想不对,他靠着白烬的肩,“我让他们待见干啥,白将军待见我不就行了。”   “……”江桓没眼看,“你够了你真是……那他们不想你活着,岂不是巴不得我们杀了你。”   “他们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孟凛却狡黠地笑了笑,“但是我好歹八百个心眼,如今他们就算再不情愿,也还是要来救我回去的。”   作话:   可以加引号的标题 第132章 战俘   归州城内,孟凛的掩护之后,城里派了人出来接应,孟阳押送的粮草折损不多,人也进了城里。   朱启明一夜未睡有些疲惫,无暇再跟孟阳多寒暄客套,可他往后看了看,竟没见到一道来的孟凛的影子,“孟世子,我听闻四公子也是同你一道过来的,怎么不见……”   孟凛给北朝抓了,孟阳心里还沾沾自喜,却故作可惜,“孟凛替我们引开了北朝的埋伏,却被他们的人给抓了,这事我也觉得甚是可惜。”   孟阳与朱启明互相对视,两个人竟然都心里暗喜了阵,可还得维持表面的惋惜,朱启明曾经还特意替孟凛在孟阳面前卖过面子,孟阳以为他是在乎孟凛的生死的,因而故意问道:“如今两军交战,孟凛的性命到了他们手里,若是北朝拿他的性命相要挟,不知太子要如何应对?”   朱启明巴不得北朝把孟凛斩杀当场,就不用他自己动手,届时给他追封个忠烈的名声他都不在意,但孟阳终究与孟凛同出一脉,朱启明只好委婉道:“我军将士数万人皆系在我这主帅身上,为着大局考虑,倘若四公子不甚……本宫也只好亲自去向明亲王爷请罪了。”   两个人三言两语,就给孟凛宣告了结局,表面上的唉声叹气,心里其实都欢喜极了,但孟阳转身寻着什么的时候忽然脸色一变。   “孟凛不能死在北朝军营……”孟阳咬着牙转过身来,他脸都黑了,又重新冲朱启明说了句:“孟凛不能死在北朝军营。”   “圣旨……孟凛他带走了圣旨!”   孟阳想起方才孟凛走之前回了趟马车,他出来时换了衣服孟阳就不曾在意,但他准是那时候把圣旨给摸走了。   “……”两人心里骂着他的狡猾,却还真不能任由孟凛呆在北朝的军营里。   这天夜里,不似昨夜战火纷飞,这一日平静得都要不似寻常,低垂的星月洒下柔光笼罩了军营,仿佛连杀气都盖过了些许。   白天的时候白烬搂着孟凛浅浅地睡了不久就起来了,一夜苦战,军营里添了许些伤患,白烬作为将军,还要亲力亲为地去问候他们。   等白烬再回到重兵把守的营帐,就发现孟凛也已经起身了,他坐在桌旁铺开纸笔,给白烬写了许多药方,说是军中备着有备无患,只是他如今身份特殊,不能去给北朝的将士瞧病,只能以此来给白烬做些什么。   夜里四处平静下来,吹了灯,白烬又和孟凛躺在狭窄的床上,他们肩膀贴着肩膀,细细的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依着白日的商量,只能明日在阵前把你送回去了。”白烬握着孟凛的手心,不忍心道:“但是为妨他们起疑,明日只能让你再吃些苦头。”   “白小公子心疼了?”孟凛偏了下身,蹭着了白烬的胳膊,“但若是此战告捷,这大概就是你我最后一次分别了。”   白烬忍不住去亲了下孟凛的脖颈,“南北两朝的事情了结,我再不与你分离。”   孟凛靠着白烬感受了会儿这亲昵的动作,又翻了个身,“白烬,这些日子你我相聚机会太少,趁着此次相逢,也该交换一下手上的消息了。”   他等着白烬的默许,“先说南朝……”孟凛回忆着他这些日子一步步下过的棋,“这些日子南朝的大事,我唯一未曾料到的,就是朱启元死于水患,朱启明成了太子,这事有没有人为插手我至今也并不清楚,但,但也不影响。”   “那次你离开之后,我就借着朱启明的手伸到了朱殷面前,又笼络了朝中寒门官员,如今孟明枢病重,朱殷耽于修行,朱启明离京,大权我与朝中内阁首辅周旋倾斜到了内阁里,我手上有他的把柄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还指望着我手上的人来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愿景,因而我之前传信给你,想让你在前线就杀了朱启明,他若死了,南朝的整盘棋就要乱,到时候事情了结会容易得多。”   “但其中有一个变数。”孟凛贴着白烬的耳朵,“南朝还有个人像是跟我有着深仇大恨,前些日子差点着了他的道了,但我猜想他如今就在这归州城里,等着我从长乐过来闯进他的陷阱。”   白烬听孟凛这么说,就直接朝他身上摸了摸,像是探他身上有没有伤,“你知道他是谁吗?”   孟凛被摸得有些痒,笑着把白烬的手拦下了,“大概猜到一些,也还有些想与你求证的地方,这人竟然知道我从前曾在北朝为官。”   白烬的手一顿,“你是说,他可能和北朝的人有些联系?”   “前些日子……”白烬敛眉道:“我军渡江时曾遭消息泄露,是有人与南朝往来出卖了消息,莫不是这人暗通北朝,这才知晓了你的身份。”   “或许……”孟凛思忖着道:“暗通北朝需要时日,况且如今北朝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哪里有几个人知道……”   “齐恂知道你还活着,而且他……”白烬抿了抿嘴,“还知道了我的身份。”   孟凛一怔,“你是说……”但他又想通了道:“其实这样反而说得通,那人与齐恂往来,或许直接……”   白烬与孟凛几乎同声:“让朱启明联系到了齐恂。”   孟凛调动思绪说着:“这次南朝出兵是朱启明的主意,是他向朱殷提议此时出兵,只是我将计就计,让他成为主帅出兵南朝,因而他才对我怨恨颇深。”   “北朝亦然。”白烬沉下了眉目,“是齐恂向陛下进言,要南下练兵,以此应对南朝动作,让我出兵当算自然,但他或许是想引我离京,他还……让人外通南朝,将那日渡江计划告知了出去,他是想借南朝的手除掉我。”   “齐恂引你离京……”孟凛忽然被白烬按到了胸口一个位置,他嘴里的话忽然一顿,然后才自然地说了下去,“所以你把楼远留在了京城,是怕京城里出了什么变故……”   白烬感受到孟凛方才的反应了,他沉声道:“你这里受过伤?”   “不,不是什么重伤。”孟凛干脆把白烬按住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也算是大夫,多少还是有些轻重的。”   “你才没有轻重。”白烬把孟凛的手抖了下,又说回正事,“我只是担心前线若是出了岔子,齐恂会在京城里破釜沉舟地大干一场,毕竟京城里的兵力被我带走了大半,至于楼远……我不敢和你提起,此前陈羽因为我而受了重伤,齐恂竟然跟着我让楼远护他妻儿的动作,抓了他的妻儿,齐恂以此作为要挟,他又猜出了我的身份,我只好将他的身份也一道摊开,或许齐恂也怕我真的同他玉石俱焚,因而将陈羽的儿子还了回来,如今我已经将他送往了岭中,但他的妻……”   孟凛听出白烬话里的自责了,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只好凑近了去抱他,“齐恂此人,你我也必然将他千刀万剐,可是白烬……”   孟凛把下巴贴在他的肩窝里,“你不能与他玉石俱焚。”   白烬在这亲密无间里“嗯”了一声。   ……   翌日天亮。   众将士疑惑,那昨日抓获的南朝贼人进了白将军的军营,竟然一天一夜了也没出来,连那脾气不好的江桓也进去了几趟,难不成他们两人也没问出什么东西来?   而营帐内,江桓手上拿着根绳子,为难地看着面前的白烬与孟凛。   孟凛把手背在后面,闭上眼睛一咬牙,“小桓你来吧,不用对我手下留情。”   孟凛昨日舒坦地过来一天,今日当着众将士的面,还是得把他绑起来,但江桓有些下不了这个手,他一咬牙把绳子从孟凛脖子上穿过去,“你怎么不让白烬给你绑。”   “我家小公子自然舍不得绑我。”孟凛甚少见到江桓这犹犹豫豫的样子,催促道:“你快点,就算我之后要找你的麻烦,我也打不过你不是。”   “谁知道你会不会找我的麻烦。”江桓把绳子一抽,绕回来缠在孟凛的手臂上,他嘟囔了句,“白烬舍不得绑你,我就舍得了。”   孟凛笑嘻嘻地回了下头,“知道小桓心疼……嘶……”孟凛话还没说完,江桓嘴上说着舍不得,但那手上却真是半点轻重也没有,他拿着那绳子在孟凛手上缠了几卷,用力地从中扣紧了,孟凛脸上的笑都凝固了,“疼疼疼……”   江桓却手下没停地打了个结,“没办法,要是绳子松了,南朝那些人见了要起疑的。”   江桓直起身打量了下孟凛,又摇了摇头,“你这一身这么干净,哪里像是被审问过的样子,身上连条伤口也没有。”   “……”江桓这哪里是心疼他了,孟凛剜了他一眼,然后这时候白烬走到孟凛的身后,他抬手触到孟凛的头发丝,然后将他束起头发的玉冠给取下来了。   孟凛的长发一时全都散了下来,白烬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替他理了理,让他散下来的头发稍微有些狼狈的样子,然后拿了一块黑布过来,“为让他们觉得我们有所忌惮,军中布置就不便让你看见,因而我要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用手指梳头的动作实在太亲密了,孟凛的声音一下就哑了,他点了点头,“嗯,你蒙吧。”   白烬将黑布蒙在了孟凛的眼前,又在他后脑打了个结,孟凛只有下半张脸露出来,还真有了几分身陷囹圄的样子。   黑布盖上的时候孟凛的呼吸一滞,束手就擒的感觉添上眼前一片漆黑,直接将他的感官放大了许多,但白烬的手稳稳地搭在了他的肩上,“走吧。”   孟凛点了点头。   白烬带着将士兵临归州城下,他要用孟凛的性命把此前被南朝抓获的北朝将士都换回来。   孟凛一直都被押着走,他眼前的布没有取下来,脚上还带了镣铐,耳边全是马蹄声与甲胄擦响的声音,让他不由得有些紧张,但这时他身后押着他的那个将士在他耳边轻声道:“孟公子不必害怕,白将军交代过了,您只需跟着属下走就行。”   孟凛的心好像忽然点了下地,那人又在身后补了句:“属下从前跟着将军去过岭中,您的身份旁人并不知晓。”   孟凛舒心地笑了下,“劳烦你了。”   立于城墙之外,归州城门紧闭,城楼上戒备森严。   孟凛好像是听到了风声,随后耳边是江桓对着城楼上大喊了一声:“南朝狗贼,喊你们主帅出来。”   朱启明站在城楼上,身边围着好几个将士护卫,他抬高声音:“昨日方才一战,你们今日还不死心?”   “朱启明——”江桓坐在马上,手上拿过一柄长枪,他从身侧划过一个弧度,“你看这人你可认识。”   北朝的兵马让出一个身位,然后押着个披发蒙眼的人走上前来,江桓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他一咬牙,手里长枪上的红缨一甩,那长柄直接打在孟凛的后腿上。   这一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没有留手,孟凛吃痛,狠狠地往前跪在了地上,然后系在脑后的黑布给扯开了,刺眼的光一时全涌进眼睛,孟凛忍不住瑟缩地闭上了眼。   城楼上的朱启明看到这场景,朝着楼下道:“白将军,你要如何才能放了他?你今日带着他来,不会就是为了在归州城下向我军示威吧?”   白烬坐在马上,他攥着马绳冷冷地朝楼上道:“我要我军被俘将士。”白烬目光点了下孟凛,又颔首道:“拿他来换。”   朱启明的后槽牙都要咬断了,若非孟凛手上拿着圣旨,他今日就当着白烬的面一箭把孟凛射了,但他抬手朝身后示意,“成交。”   不久之后,归州城门开了个缺口,哗哗的锁链声从城门后传来。   那些被南朝俘获的北朝将士被跟绳子绑在一起,脚上全套了脚铐,一个个缓缓从那城门后被推了出来,他们衣着褴褛,全是受过刑的样子。   看得北朝将士眼底有些发红。   孟凛注视着他们走出来,他感受到身侧的杀意,身后那一直陪着他的将士声音也有些低沉,“孟公子,接下来的路,就只能让你一个人走了。”   孟凛艰难地站起来,他拖着沉重的镣铐往归州城门走,他立于大军前的身影显得有些渺小,他一直都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白烬。   孟凛这几步走得好像极其漫长,他与北朝将士擦肩而过的时候停顿了下,他凑近了看到那些战俘身上破烂衣服下透出的细密伤口,嗅到很是浓重的腐烂血腥味,孟凛皱起的眉里带了些同情与不忍。   但那些北朝的将士只义愤填膺地瞪了他一眼,带着浓厚的杀意。   孟凛继续往前走,但他心里想:这场仗,该早早结束了。   白烬看着孟凛渐渐远去的背影,他极轻问了身侧的江桓:“我是不是不该放他回去。”   “孟凛想要做什么,你我拦不住的。”江桓目光盯着归州城楼上,朝身后抬起了手。   孟凛方才同那些北朝将士拉开距离,那城楼上忽然吹了一声口哨,机杼碰撞的声音立刻哗哗响起,城墙上立刻排开了一排的弓箭手。   江桓的手几乎同时落下,北朝的将士马上持着重盾快步上前,护着那些缓步走来的伤亡将士,锁链的颤动声与哗啦的羽箭碰撞重盾的声音交响而起。   孟凛听着动静回头了下,朱启明压根没想把那些战俘送回去,早就准备在城楼上射杀了他们,但孟凛这一回头,同样看见了一支对准他的羽箭。   白烬接过身后递上来的弓箭,直接把箭搭了上去,对准了快要身在城楼下的孟凛。   作话:   报名了七夕活动,所以这篇文会在七夕前夕,也就是8月21号更新免费番外《当年竹马》,有兴趣的欢迎来看~ 第133章 攻城   江桓捏住长枪的手都攥紧了,“白烬,你的箭术到底准不准啊。”   白烬一言不发,他放缓了呼吸,头一回射箭的手都要颤抖,孟凛回过头来的那一刻他更是连心跳都戛然而止似的。   “嗖”的一声,羽箭从大弓紧绷的弦上,倏然朝着孟凛的方向去了。   “孟大人——”孟凛的耳边急促地传进声喊叫,下一刻他僵硬的身子就被个人给扑倒了,那对他感激的小将徐礼手上牵引着根绳子,几乎是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他焦灼地把孟凛扑倒在地。   那根从白烬手中射出的箭擦着徐礼后背的衣服,没入了归州城门上。   孟凛撞在地上一阵眩晕,但他马上就被徐礼拎着后背上的绳子提了起来,他手下匆忙,几乎是把孟凛拖拽着进了城门。   “轰”的一声城门关上,悬起的心也终于落下了。   “还有人救他。”江桓松了口气,“孟凛也不是那么神憎鬼厌的。”   “只要他不使坏,你兄长还是挺讨人喜欢的。”白烬把弓箭朝旁边递出去,那些北朝的将士在掩护下回了阵中,白烬朝后挥了下手,“收兵。”   孟凛在城门后被徐礼放下来,这一折腾,他散乱的头发显得更狼狈了,徐礼一刀斩断了他脚下的镣铐,动情道:“大人受苦了。”   孟凛相信白烬那一箭射不中他,但徐礼救他终究是用心,孟凛顺了口气,“劳烦,劳烦你了。”   徐礼把刀收回腰间的刀鞘,就要替孟凛再解开身上的绳子,但这时朱启明与孟阳从城楼上下来,前头的孟阳甚至喊了句:“慢着。”   徐礼的手一顿,紧接着朱启明身边的护卫快步走上来,接替了他似的站在了他的位置,按住了孟凛的肩。   孟凛站直了身子,他定了定神,颔首道:“殿下这是何意?”   朱启明盯着孟凛的表情,又忽然笑了,他走过去站在孟凛身后,把手握上了他的手腕,“四公子受了苦,自然要本宫亲自来给你解开绳子。”嬿山厅   朱启明的手没有直接探上绳子,而是按着孟凛被绳子磨破皮肤的位置狠狠地按了几下,孟凛皱了下眉,强行笑道:“劳烦殿下了。”   “四公子这一日一夜身在敌营,可有什么旁的遭遇?”朱启明解绳子的动作缓慢,“身上可曾受了什么伤。”   绳子上的毛刺划过伤口,孟凛沉着气道:“托了殿下的福,手下抓了那么些北朝将士,他们想拿我换人,未曾对我严刑拷打,不然以我这身子骨,怕是捱不到回来面见殿下了。”   朱启明终于把他手上的绳子解开了,“你为了我军粮草舍生取义,这是大义之举,届时回京,本宫定然将此事告知父皇,也当让四公子这苦并不白吃。”   孟凛把手收回来揉着发麻的手腕,“那还要多谢殿下。”   “对了,想必我入了敌营,世子心中应当很是挂念吧。”孟凛取开身上的绳子,朝孟阳走了一步。   孟阳被他这不知好歹的话说得一冲,他把手伸出来,没好气道:“得了,你把圣旨交出来,你别跟我说,你为了保命交给北朝了。”   “原来在世子眼中,我就如此不争气,好歹我也为了世子出生入死,如今……”孟凛啧声叹着气,仿佛很是受伤,“如今只换来如此质问,既是陛下的圣旨,我又岂能为了保命而通敌叛国呢?”   孟凛从衣袖里把张小小的皇榜掏了出来,这圣旨为了方便前线掩人耳目特意做小了,孟凛交出去时特意看了眼朱启明,“我想殿下也是如此作想。”   朱启明直接把圣旨接过去了,他多少还得顾及表面的和气,因而拍了拍手,“四公子受了委屈,如今弄得这么狼狈,应当是一夜未曾好好休息了。”   他示意人带他走,“请吧四公子,也该为你接风洗尘了。”   孟凛并不客气,跟着人就往城中走了。   孟凛在归州城住下,但他意料之内,朱启明几乎将他软禁了起来,他就是出门,身边也有人一直跟着。   朱启明忌惮他,既怕他同北朝往来,又怕他做出什么扰乱大局的事。   但如此日子倒是清净,孟凛特意配了药,他得把腿上的伤养好了,江桓那一下打得真是……他们像是有什么深重的恩怨似的。   孟凛像是被外界消息摒弃在外,连战局都不让他听到分毫。   但是五日之后,江南变天了。   这仗从盛夏起打了一月有余,算着日子其实已经入秋,却一直还是暑气弥漫,但那日从黄昏时起,就吹了大风,外面树梢上的叶子吹得乱晃,天色都变成了昏黄。   孟凛端着一杯茶看向窗外,他反倒是把窗子开大了,让风全进了屋子里,那场景竟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孟凛一口将杯中茶饮尽,然后转头面向屋里,他手里倏然一松,就任由那手上的杯子哐然一声砸在地上,响动声下,杯子碎得四分五裂。   听到动静,外头的守卫赶忙开门查看,“发生何事?”   孟凛一脸诧异的样子,他赔笑道:“杯子未曾拿稳,不想打扰了诸位,若是方便,还劳烦喊人进来收拾一番。”   外头的护卫虽是奉命看住他,但还是知晓孟凛的身份,因而客气地领了命,“四公子稍候片刻。”   孟凛慢悠悠地坐到榻边,“有劳。”   这雨在夜里就下了起来,哗哗的大雨仿佛把天撕开了一个口子,淋漓的雨铺天盖地,将整座城都笼罩起来,天色也变得格外黑了。   寒雨也仿佛带了秋天凛冽的影子,让人不知夜里也暗藏凌厉的锋芒。   北朝的大军在这个雨夜行动了。   军营本就驻扎在不远,北朝的将士身披蓑衣,大雨盖住了马蹄与行军的声音,夜里实在太暗,南朝守城的将士竟没有注意到北朝的动作。   一向严守的北城门直到兵临城下,才敲响了钟鼓。   这一场雨本就让许多人睡不着,朱启明在辗转反侧时被敲响了房门,他慌忙披上战甲,登上城楼迎战。   北门刀兵相接的声音立刻就响彻了城楼,甚至盖过了哗啦的雨声。   眼前的夜色几乎要遮住人眼,但北朝的将士身披蓑衣,竟也能分出何人是自己人,鲜血顺着大雨从刀刃上流下,满地的积水几乎都成了赤红。   忽然一线火光冲天而起,在天边划过不带痕迹的弧度,归州城墙上竟支起了重炮,朱启明看着城楼下不休的打斗,他心里冷笑着,多日的交战带走了他的耐心,这大雨敲打得他再不想周旋,他要这城下的一切葬送在这场大雨里。   这时人群里的白烬朝天看了一眼那流星一般的火光。   白烬手里一剑刺过,一个南朝的将士被他刺穿喉咙,喷溅出来的鲜血仿佛一下炸开,在白烬铠甲上与雨水混在一起滴落在地。   但下一刻,那天边划过的火光却没有落在人群里炸开,而是在天上“砰”的一声,散出了流光溢彩的烟花。   白烬并未理会,又是一剑斩杀了个南朝将士。   朱启明的瞳孔一下睁大,那烟花落在他眼里五光十色,他不可置信地锤了下那重炮,身边的将士正将火药投进重炮里,朱启明一把把他推开了,他从他手里夺过火把,直接点在了炮上的引线。   “轰”的一声重炮喷出,但那刺眼的烟花又是一样落在朱启明的眼里。   “是谁!是谁!”如此突然的场面,朱启明几乎疯狂地吼起来,他从旁边的墙上拔下一把大刀,他咬牙切齿地对守城的将士道:“严守城门,若是破城,你们统统给我陪葬!”   然后朱启明提就提着一把大刀往城楼里走,“孟凛,一定是孟凛干的!”   早知他与北朝勾结,定是他换了城中火药,两军交战,城上重炮竟变成了烟花,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朱启明不管那么多,他现在就要去杀了孟凛。   归州西城门。   同样被唤醒守城的还有孟阳,北朝大军攻打北城门,他本就只是来运送粮草,因而他带着手下的人以及一些将士,守在了城西。   城西的夜也是一样暗,城楼上的火把点起,在疾风骤雨里晃动得好似将灭,却除了雨声,在没有别的动静。   孟阳腰间挎刀地来回踱步,他手下不禁劝道:“世子,有我等守城,您不妨暂且坐下休息。”   孟阳心说有理,他进了城楼,在手下搬来的椅子前坐下,面前的手下立即转身往城墙走,但他转身时,眼中略带锋芒地抬了一下首。   站在城楼上的将士严阵以待,目视着楼下毫不放松,但忽然其中有人偏头了两下,手里的刀也是缓缓动了。   暗夜里连身边人消失都变得不甚明显,快刀划在人的脖颈,喉中的闷哼声在雨中化为无形,几个孟阳手下打扮的人立于守城将士身后,默声地将人杀了拖往后侧。   身侧人消失的动静终于给人注意到了,一人喉中方才发出一声喊叫,立马就给人抹了脖子。   屋里的孟阳听着声音倏然起身,但他往城墙处方才跨出几步,立马从旁侧视线盲处伸出一把刀来,那刀鬼魅一般地横上了他的脖颈。   孟阳狠声一喝:“什么人?”   可他看清了那几人的打扮,“我的人?”他立即否认了,“不可能,我竟然大意了,居然让人混进了我的手下,你们想干什么?”   持刀的那人把刀往孟阳颈侧贴得更近了,逼得他自己后仰,“世子此刻还是多说无益。”   “你们……”孟阳的目光斜着朝他们瞟去,他继续说:“你们是跟我一道从京城过来的,是孟凛?你们难道是孟凛的人?”   “我记得他身边,是有些来路不明的暗卫。”   那几人并不回答,而是把目光探向这滴着大雨的城墙外,忽然“锵”的一声,那城墙上好似有什么撞击的声音,借着火把,看清那城墙上好似勾上了铁钩。   几个铁钩接着从暗夜里飞了过来,笔直的绳子牵引下城楼,不过没多久,城墙上就探出了人头。   除了持刀那人,其余几个城上反水的人毕恭毕敬地朝那最先爬上来的人喊了一句:“少主。”   江桓从城墙上下来,立马就把头上的斗笠掀了,他傲慢地抬起头,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然后径直走向了孟阳。   “你是孟明枢的儿子?”江桓打量了他半晌,但还不等孟阳回答,江桓直接一脚朝他肚子上踹了上去,“听孟凛说你们孟家没一个好东西。”   孟阳给这一脚踹出了好几步,他咳声之下,江桓冷冷地朝旁边招了个手,“先把人绑了。”   再转身时,已有一排的北朝将士从那城墙上爬了上来。   江桓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响箭,“嗖”的一声响箭飞舞上天,直接在天上炸成朵花。   这一夜兵分两路,白烬带人攻打北城门,江桓带着人来了城西,正应了几日之前他们与孟凛的约定,孟凛笃定地算到几天之后归州大雨,届时里应外合,声东击西。   “我等既已入城。”江桓在暗夜里露出狠厉的獠牙,“开了西城门,让人马去接应北城,留下几个人,随我去归州府衙拿下朱启明。”   “过了今夜,归州就不再姓朱了!”   ……   战火成城外蔓延到了归州城内。   江桓带来的将士一半换了城楼上南朝将士的衣服,却还在手臂上系了跟暗红色的布带,又称手地夺了刀,仿佛是无声地混进了南朝将士里,与余下的人反手一击,城内城外相互配合,打了南军措手不及。   这一夜城中商户百姓大门紧闭,但外头的风雨声厮杀声无孔不入地冲击着人的耳朵,他们惴惴不安里抱着钱财捂住眼耳,却一直也没等来闯门而入的抢夺屠杀。   江桓夺了匹马带人直奔归州府衙,就算没有白烬的吩咐,他也要赶紧接到孟凛。   大雨从府衙檐角滑下,然而江桓竟与回府的朱启明撞上了当场。   朱启明来不及诧异江桓如何入城,他已经是认定了孟凛通敌叛国,他身后跟着侍卫与将士拔刀拦在他面前,他怒声道:“杀了他们!”   喊杀声起,江桓直接提起手里刀大力一扬,那刀被夜雨淋得生了寒,旋着从江桓手里脱出,直接对着朱启明飞了过去。   朱启明的盛气凌人在那一刻也被浇灭了不少,他赶紧就趴下身子躲闪,但他踩住马鞍的脚下一空,竟然当街从马上摔了下去,他的脸摔在地上冰冷的积水里,他咬着牙从地上爬起,竟然佝偻着身子从身边侍卫身后穿过,朝着府衙的大门冲了进去。   江桓身后的将士也同南朝的人厮杀在一起,江桓站起来一踩马背,直接朝府衙的大门跳了过去。   江桓进门时已经只见着了朱启明提刀的背影,他赶紧追上,心中立马就起了不好的预感。   朱启明一边奔走一边大喊,“来人!护驾!”   鱼贯而出的持刀侍卫在喊叫声里蜂拥而至,几乎是把江桓团团围住,而朱启明在那人群后亮起了刀兵,他几乎狂笑,一字一句地对着江桓道:“不管你来是为了什么,我,现在就去杀了孟凛!”   朱启明快步地往阁楼上走,他的脚步大声地踩在台阶上,身上的水滴大滴地往地上落着,几乎是湿了一路。   朱启明一把推开了孟凛的房门。   大开的窗户让风雨全飘进了房里,正对着门给人迎面一阵无端的寒意,屋子的烛火被风吹得不停晃悠,却依旧恪尽职守地发出微弱的光芒。   但在这屋子里的何处,都不见孟凛的身影。   屋子里是空的。 第134章 禁锢   夜色正浓,风雨飘摇。   孟凛坐在榻边,又温上了一壶茶,他缓缓地提起茶壶,倒了茶水进杯子里,用手摇散了杯里升腾的热气,才慢悠悠地将杯子送到嘴边。   他目光从窗外的风雨移到门口守卫在门上映出的影子,不管他如今能不能知晓外面的情况,今夜的归州城应当有比这风雨更大的动静。   朱启明与孟阳都以为他如今孤身一人难以作为,但来到归州城之前,他的人就已经在孟阳身边了,孟阳针对孟凛的动作最是明显,这门外守着软禁他的人也以孟阳的人居多,如此一来反倒给了孟凛机会。   孟凛不争不吵,旁人还真以为他安分起来了。   但一切又好像有些太过于顺利了。   孟凛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惴惴不安,许是担心白烬与江桓这一夜的战况,他盯着窗外与门口的动静,除了喝茶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按在塌下,露出了一角锋芒。   孟凛手下藏着一支弓弩。   烛火置在孟凛喝茶的桌上,他的影子照在身后,孟凛的目光只在窗户与门口来回停留,竟然未曾注意到身后的影子被个更大的身影拦住了。   有个人从孟凛视线盲区缓慢靠近,他的脚步在风雨声里没入无形。   孟凛心里没有来由地更是不安了,但他抓住弓弩的手来不及抬起,就感觉颈后一阵刺痛,一只手拍在他的后脖颈上,孟凛眼前立马一黑。   他在晕倒前只听到一句:“孟凛,你不是在找我吗?”   然后孟凛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了屋里。   ……   朱启明一把推开了空荡荡的屋子,他提着刀在里面转了两圈,都未曾看到孟凛的人影,他气势汹汹地走出房门,一刀砍在了门外其中一个守卫身上,然后怒目回过头来,问上另一个人:“孟凛呢?让你们守在门口,他人呢?”   那守卫被朱启明的一刀给震到了,赶紧就往地上跪了下去,磕巴回话:“四,不……孟凛,一直,一直未曾出过门。”   “见了鬼了。”朱启明骂了一句,他笃定道:“窗户,他一定是从窗户逃走了。”   他把刀拔起来,又往那人身上踹了一脚,“还不快去找!”   “是是是……”那人赶紧爬起身来往楼下走,却在下楼时又步步后退。   “你又……”朱启明见那人回来又要发作,却看见一柄刀逼近那人的胸口,那刀上滴着血水,被夜雨浸过冷得骇人。   江桓的眼都杀红了,满身滴着血水的样子像个地狱里索命的恶鬼,他微微偏头看了朱启明一眼,提着刀往那下楼的守卫胸口一刀捅了过去。   江桓的刀磨着那人的骨头拔出,那低低的声音尤其刺耳,那守卫的身体从刀上脱离,满脸痛苦地伏在地上,江桓凶狠地朝朱启明走去,“在岭中的时候,还从来没人敢在我手上抢人,新鲜……”   他颔首往朱启明身上打量,“你今日的举动,很是新鲜。”   “哐当”一声刀兵相接,朱启明感觉眼前一闪,立刻就抬刀接上,江桓今夜杀的人太多,那满院子的守卫,一半都死在他的刀下,他满身的戾气全都汇集在刀刃上,他压着朱启明的刀往他脖颈的方向压去。   朱启明身在高位,武功上就稀疏了,他眼见着那刀愈来愈近,他脸上这才出现了惊恐的神色。   “我没杀他……”朱启明慌忙不跌地说着:“我没杀孟凛,我进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江桓压得他身子后仰,“你若杀了他,今夜就不是死得抹脖子这么简单了。”   朱启明盯着那刀,他的手上越来越没有力气,他仿佛是接近生死嘴里自语起来,“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他好不容易做到太子这个位置,他不能这么轻易死去,他还要回京……   朱启明眼里在那一瞬间闪过了这一生的许多场景,他父亲从西南边陲起兵,从一个小小的刺史做到南朝皇帝,他从小就仰望父亲,他跟着朱殷的脚步,他父皇告诉他,身为上位者一定懂得收敛人心和手段狠毒,为此,他不惜拉拢臣子,不惜……杀了他的兄长。   朱启元弄丢了贡品被朱殷怒而发配江南治理水患,那一夜江南骤然暴雨,就如同今夜一般,加固到一半的堤坝忽然决堤,滔天的洪水吞没了房屋与田野,在那万千被洪水卷走的人与牲畜里,就有他大哥朱启元的尸体。   堤坝忽然决堤——在那暴雨的夜里并非反常。   朱启元身侧的护卫忽然失了踪迹——在那混乱之中也并非没有可能。   朱启元死了,没人怀疑到朱启明的头上,他安稳地坐上了太子之位。   可他竟然要死在前线?   朱启明的眼前一片殷红,他感觉脖子上一片寒凉,江桓手里的刀已经割破了他的喉咙。   江桓冷漠地松开手,任由那脖子上留着汨汨鲜血的朱启明倒在地上,不想让他的血再弄脏身上的衣服,即便他已经一身都是血腥。   但江桓如何也没有在屋里寻到孟凛的身影。   江桓的手狠狠地在窗户上锤了一下,他复又从屋子里出去了,指挥着手下再去搜整座府衙。   细密的雨淋在江桓的头上,他紧紧地攥起了手。   他不知道该如何给白烬交代,他亦不知道如何给孟凛交代。   这一夜的大雨在天亮前夕停了,北朝的大军破城而入,南朝的军队只能从南门撤出,大军甚至无从寻找主帅,亦不知道主帅已经死于府衙。   白烬的军队接管了归州城。   可找了大半夜的府衙,也没有找到孟凛的人影。   孟凛失踪了。   白烬指挥着大军打了一晚上,他几乎筋疲力尽,可他还是撑着身子爬上了孟凛此前住的屋子。   江桓当着白烬的面给了自己一拳,“是我来迟了。”   白烬皱着眉头拦了江桓一下,他站在窗户边往外看,“门外有人守着,窗户虽然大开,但以孟凛的身手不应该自己从这楼上跳下去,所以他不会是自己离开。”   白烬又转身面向屋里,注意到榻上的茶壶与茶杯,他走过去看了下桌前放的茶杯,里头还剩了一半的茶水,“孟凛当时应当是在喝茶,然后……”   白烬目光一停,他弯下身子探往那榻上的坐垫下面。“这是……”   “弓弩?”江桓见白烬将一把弓弩拿出来,一道走过去看着,“孟凛在手边放了弓弩?”   “孟凛虽不会武功,但他一向警惕,他在手边放了弓弩……这个喝茶的方向……”白烬的思绪飞快地转动着,但他觉得自己许久不疼的头又开始疼了,江桓只能见到他表面的冷静,实际上他心里已经乱成一团,倘若,倘若孟凛……白烬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下去。   白烬的手拿着那弓弩,他忽然转身,将那弓弩朝着身后的方向突然射了出去。   “来人不是从窗户或者门口来的。”白烬笃定地朝屋里道:“那人是从这屋里过来,从后面打晕了孟凛。”   白烬晃了晃头,眉头皱得难受极了,“去看看,去看看这屋里……”   白烬的声音竟然越来越小,他偏身一下就往下倒了下去,却依旧把后面的话说完了,“可有什么暗道……”   “诶——白烬!”江桓没料到白烬竟然会晕,赶忙一把接住了他。   “这什么事儿啊!”江桓简直想撂挑子不干,“妈的没一个省心的。”   但江桓的视线又在屋子里盘桓,暗道吗?   ……   ***   “孟凛,你不是在找我吗?”孟凛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晕倒前听到的话。   他猛地睁开了眼——眼前是昏暗的,后脖颈的刺痛依旧明显,疼得他几乎难以思考,但他动了动手,手间竟然传来了锁链的声音。   他这是被人打晕掳走,又被人关上锁起来了。   孟凛再看清周围的情况,这地方像个密室里的牢房,牢房上了大锁,他躺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只能从外面燃起的一根火把上看见些许亮光。   他拉着手里的锁链往后看,那锁链从墙上穿出锁住了他的手脚,让他还能在这牢房里活动,却让手无寸铁的他没有逃出去的机会。   孟凛还来不及慌张,他先想到了如果白烬入城找不到他,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他得从这里出去。   孟凛揉着后脖颈,手上的锁链就哗啦哗啦地响,里面的动静似乎太大,孟凛听到了过来的脚步声。   那人似乎不想孟凛看到他,他止步在牢房外,道:“你醒了?”   是个男子的声音,孟凛晃悠了下手里的锁链坐好,“我都成了你的阶下囚了,你何必再藏头露尾的。”   那人沉默了会儿,“你知道我是谁吗?”嬿闪廷   “你想让我猜?”孟凛好似沉吟了片刻,他突然道:“说来孟家也是奇怪,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如此过活当真是没有意思。”   “你说是吧?”孟凛停顿了片刻,他这话一出,那人的脚步声就又近了,孟凛眼神锐利地对上了一张明了的脸,“三哥。”   一张眉眼与孟凛有些微相似的脸与他相对,但那人的脖颈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脖子上一直延伸到衣服里面,添上他有些阴郁的眼神,在这昏暗的牢房里有些渗人。   那人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孟凛坐得好整以暇,丝毫不像个囚犯的模样,“这些日子朱启明晾着我,反倒是让我可以有时间来仔细琢磨,我想起前些日子陈玄同我说,他细数了我孟家几个兄弟姊妹,孟明枢的长子在战乱中死了,然后就是孟瑶,我唤上一声二姐,而我排行第四,外人喊上我一句四公子,排行第五的就是孟阳,再就是那个尚且年幼的六弟,但唯独不见这王府里的第三子,那时我就在想,我的这位三哥为何要躲着我,这不,今日在此相见了。”   “我若记得没错,这王府里的三公子,应当是名唤……”孟凛抬起头来看他,“孟隐。”   孟隐不似孟凛生了张上扬的嘴,他眼神阴郁,带了些阴暗似的,“可你猜到了也无用,今日还是要被我锁在牢房里。”燕闪廷   “此事我倒是不懂了。”孟凛抬起手给孟隐看了看手上的锁链,“我连兄长的面都没见上,到底是为何惹了你的不快,要如今如此待我。”   孟隐站在牢房门口,他看着孟凛的眼神很是冰冷,“你不是很聪明吗?你继续说说,你是如何知道的我的身份。”   “这事应该还得从孟明枢的态度说起了。”孟凛现在逃不脱,他干脆和他消磨着时间,“孟明枢曾经跟我说,他如今帮我的每一手,我来日若是输了,就会成为剜在我身上的每一刀,听他这口气,那时候我觉得他的意思是在说朝堂局势,若是我输给了朱启明,来日他怕是要把我千刀万剐,但是后来仔细一想,怕是也不尽然。”   “孟明枢竟然肯放任我一个对他满是怨气的人在身边,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身患恶疾,这才放任我走上杀父弑兄的路,他想找一个和他一样不辞手段的恶人来继承他的衣钵,而他所说的输局,也不是输给朱启明,而是输给你,我的兄长,因为他早知道这些日子到底是谁在对我步步紧逼,是谁在暗地里逼我退出这场兄弟相争的战局。”   孟凛眯了眯眼,语气里有些恨意似的,“我早知道我是玩不过孟明枢的,而且你我做的事情,他其实全都知道,包括北朝的一切。”   “北朝?”孟隐嘴角扯了一下,“我不知道什么北朝。”   “啧啧啧,三哥怎的如此不坦诚,你都替朱启明出主意打乱我的计划了,还说不知道北朝的往事,既然如此,那我就替兄长来回忆一番。”孟凛抬了抬手,“有个故人,不知兄长可有印象。”   孟凛抓着手里的锁链,咬着个名字时好似带了无端的冷意:“方扶风,你若是觉得这个名字不耳熟,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封阜。”   想起方扶风,他从前与孟凛打交道的时候,都是以孟明枢的名义来的,他是齐恂侍卫亲军的将领,前一世孟凛还和他一道在太子齐恂手下共事,孟凛前一世死在刑部大牢,这位好同僚亲自给孟凛递上了毒药。   而今生因果循环,孟凛那次在猎场上点燃火药,要杀他的方扶风葬送在了青山猎场的泥土之下。   孟凛想起他是因为前些日子受伤时,竟然无端梦见了前世入狱刑部大牢的场景,他死前也不知是不是单单只为了放下狠话,他同方扶风说:“你以为我查到这一步,靠的是孟家吗?不是……”   那时候方扶风竟然恼怒地问他背后是何人,问他是不是背靠六皇子齐曜,但他居然不知道江家。   正如同面前的孟隐与朱启明不知道他身后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岭中。   而孟明枢是从岭中把孟凛逼回去的,他一早就知道孟凛身后还有一个江家。   孟隐好似是思忖,却终究是冷笑了声,他坦然道:“你如今已经插翅难飞,我也不怕告诉你,没错,方扶风是我的人,他是我派到北朝去的暗探,这事是父亲默许,他用了我的人放在齐恂身边,不过我现在也不想探究你是怎么知道的了,方扶风已经死了,我也的确知道你在北朝的过往,是我告诉了朱启明你曾经在北朝为官,因此他对你无比忌惮,转为对我言听计从。”   “然后呢?你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孟隐把手搭上牢房的铁杆,他被孟凛点破,就抬起头将他隐藏的情绪全都放开了,“若不是父亲跟我说,我不能亲手杀了你,不然你能活到今天?父亲竟还是偏爱你的。”   孟凛对孟明枢的“偏爱”嗤之以鼻,可他看着面前的孟隐,更是遗憾地发现,这孟家王府里,竟养不出什么正常的儿女来,这个孟隐也是个疯子。   孟隐抓住门锁摇了摇,他掏出钥匙插进了铁锁里,慢悠悠道:“你倒是知道得真多,那我就说些你不知道的。”   锁链一滑,孟隐将牢房的门推开了,他慢步走到牢房里,靠在了一边墙上,“你是不是觉得你我的眉眼生得很像?”   他把手搭起来,按住了墙上的一个机关,“但你我的眉眼其实都不像父亲,像的,是你那个短命的母亲。”   提到母亲,孟凛的眼神变得有些凌厉,但他耳边接着传来了机关转动的声音,那声音还伴随着一阵锁链颤动,孟凛忽而回头一看,发现那从墙上伸出锁住他手脚的锁链在往墙里收缩。   锁链拉开了孟凛的手脚,他被迫站起身来,后退着往墙边站去。   孟隐看着孟凛这被迫的动作,说话的语气轻快了些,“你幼时被王府里的其他人针对,其实是因为你不懂进退,不懂审时度势,你非要冒尖地让父亲看到你,但我从幼时就懂得,以我的身份只能韬光养晦,因为我的母亲,不过是个身份卑贱的侍女,她是孟明枢从前喝醉了酒,随意宠幸的女人,人人都说她没有富贵命,生下我的时候就难产而死,可她是难产而死的吗?”   说到此处,孟隐眼含恨意,“她不是因此而死,他是生下我之后被孟明枢亲口下令处死的,只因那时他还要赶回江南去迎娶你的母亲。”   “孟明枢是早在入京为官之前就与宁素素有了婚约,可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又在京城娶了富贵正妻,但他依旧对宁素素念念不忘,因而就宠幸了我那与宁素素眉眼相似的母亲,所以我的母亲……”孟隐狠狠地按在了那个机关上,“是因为你的母亲而死。”   孟隐的手按下去,那套在孟凛身上的锁链居然快速响动,拉着孟凛的身子狠狠地撞在了墙上,直到将他死死扣在后墙才停止了动静。   “你……”孟凛撞得五脏六腑生疼,手脚全都被固定在了墙上,他忍着疼痛道:“你明明知道杀你母亲的是孟明枢……”   “父亲?怎么会是父亲……”孟隐低低地笑了下,他拨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了下面那条长长的疤痕,“你看到我这条伤了吗?这是父亲给我的,父亲说只要我在这条伤疤下面活下来,就不追究我的过往……”   孟隐的眼里闪过从前,他似乎看到自己尚且还是幼孩的时候,他瑟瑟发抖地躲在床下,眼里全是殷红的血色,他竟然看见孟明枢杀死了他从前的正妻与长子,鲜血一直流到床下,年幼的孟隐看着那仿佛爬蛇一样的血朝自己流过来,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害怕的声音。   “孟隐?”孟明枢弯下身子,他杀了人的眼里有些血色,那身躯在孟隐面前仿佛比修罗还恐怖,他低声说:“你出来吧。”   孟隐仿佛四肢不听使唤,他从床下爬了出来,他好像被吓傻了,连哭都忘了,他瑟瑟地喊了句:“父亲……饶命……”   孟明枢刀上的血还没擦干,他冷冷地问:“你不想保护父亲而死吗?”   “我……我……”孟隐使劲地摇了摇头,马上又胡乱地点头,他嘴里好像也开始胡言乱语,“父亲,求你父亲,儿子,儿子今日什么也没看到,儿子可以替父亲做任何事情,父亲你……你看看我的眼睛……”   孟明枢竟然在那一刻一愣,但他依旧一刀从他脖颈划到了胸前,那一刀并没有下死手,孟隐在疼痛里听到父亲说:“只要你在这条伤疤面前活下来,我就不追究你的过往。”   ……   孟隐痴痴地说了一句:“父亲,父亲还是在乎我的性命的,至少……”   他又愤恨地看向孟凛,“至少他准许我只要能赢了你,就让我来继承他的位子。”   “所以,孟凛。”孟隐一步步走向动弹不得的孟凛,“你告诉我,你把孟瑶藏在哪里?”   孟凛自诩做过些疯狂的事情,不想面前这个孟隐比他还要疯得多,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脚,但被墙上的锁链禁锢得牢靠,竟然丝毫也挣脱不了。   “你别挣扎了,我母亲出身归州,这地方我最是熟识,你房间里的暗道也是我早先备好的,现在就算有人发现你不见,也找不到你。”孟隐站在孟凛身前,他从袖子里拔出一把匕首,将冷冽的短刀横在了孟凛的脖子上,“我早猜到了你的企图,这些日子才没有任何动作,因为我知道只要从你手里拿到了孟瑶,我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也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父亲眼里,我也可以成为那个赢家,所以孟凛,你最好识相一些,早点将孟瑶的下落告诉我。”   孟凛被那匕首逼得昂起头,他目光朝下与孟隐直视,他总在危急的时候面上平静,“兄长说的什么话,我如何知道二姐的下落?”   “不见刀子不落泪?”孟隐冷笑着把匕首从孟凛的脖颈处往右下侧移动,一直停到了他的右手手腕处,“我不着急,反正没有人会来救你,我有的是时间和你耗。”   他话音刚落,手里的匕首立即朝孟凛的手腕里划了进去,伴随着孟凛忽然的一声喊叫,大滴的鲜血从他的手腕里涌了出来,那匕首避开了孟凛的血脉,而是直接挑断了他的手筋。   孟凛上仰的头磕到了坚硬的后墙,他手腕的疼痛几乎锥心刺骨,那一刻他整个脑子都凝滞了一瞬,头上立马渗出了一层薄汗,但孟凛再垂下头时咬住了自己下唇,又隐忍地抬起头看了孟隐一眼。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孟隐把匕首拔出来,将那上面的血抹在了孟凛的衣服上,“北朝人人称颂的状元郎,今后可就提不了笔了。”   他又后退到墙边,“今日还只是前菜,我明日再来,所以今夜你最好想清楚,早些告诉我,还可以少受些苦。”   哗哗的锁链一阵乱响,孟凛身后的锁链又从墙上松动,他整个人立马无力地跌倒在了地上。   孟凛伏在地上,他低低地喘着气,手腕上的疼痛连续不断,他听到了牢房重新落锁的声音。   提不了笔了……听到那话的时候孟凛心里一颤,他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太多,他已经提不起刀剑了,难道他今后连笔也提不起来了吗?   孟凛吃力地抬起左手,他颤抖的左手摸到他的袖口里,找出了一根纤细的银针,孟凛抬起那根针对着自己攥不起来的右手,但他竟然久久都下不了手。   他无碍的左手此刻竟然也抖得犹如筛子,他不知道这一针下去有没有用,他在昏暗的牢房里甚至看不清自己手腕上的穴位。   孟凛发现自己眼前好像有些模糊,他骂了自己一句“不争气”,干脆地闭上了眼,直接将银针扎了下去。   孟凛仿佛伏在暗夜里,他在挣不脱的黑暗中,低低地喊了一声“白烬”。   作话:   dbq因为想写到卡的点,所以这章有点长破费了,鞠躬.JPG   好像这一章剧情点有点多不知道会不会看得很累,嗷呜要是累了在线ruarua   之前说是掰起手指头可以数出来的人是因为孟家还有一个儿子   方扶风太久没有出场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以及一些前面不太起眼的小伏笔收了一点点线   阿凛,唉阿凛,最后一个虐了,后面会继续哈 第135章 寻找   白烬感觉自己的头几乎炸裂开来,他在疼痛中陷入了一片黑暗,但伴随着黑暗而至的是耳边数不尽的喧嚣声。   厮杀的声音几乎响得震天,兵器交锋的声音刺耳地扎着人的耳朵,还有烈焰灼灼炙烤人的感官,无尽的血腥味冲着人的口鼻,白烬吃力地睁开了眼,可他瞳孔猝然一震。   他发现自己置身战场。   一个铠甲带血的将士一刀朝着他刺来,白烬沉重的身子半跪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抬起手里的长剑,“锵”的一声接住了那人的砍杀。   “白将军——”面前那个将士身子一僵,他身后传来一阵焦灼的呼喊声,伴随着一刀刺穿他的胸膛,那将士砰然倒下,露出了后面那人。   “楼远?”白烬尚且还在惊讶,被楼远伸过来的手一把抓住,拉着他站起身来,但白烬依然不可置信,楼远如今不是应该身在京城?   白烬站起身来往四周一看,满地的横尸遍野,火光在残破的兵器上倒映出灼灼的光影,刺得白烬的眼睛生疼,这场景……这场景刻在白烬心底,他就是永世也难以忘记。   他前世死在于南朝交战的沙场,那一日的战场就是面前这地狱一般的场景。   白烬的脑子忽然就翁声起来,他不是早死在这里了吗?他如今不是已经重生,又从头来过了吗?怎么现在……   白烬还来不及想太多,他手里的刀剑已经不停地在战场上厮杀,手上流的血都已经变得滑腻,快要握不住手里的剑了,白烬一把将身上的衣服扯破,熟练地用布条把他的手和剑柄缠在了一起,然后又旋身淹没在杀敌的人群里。   刀刀伤在敌军的身上,可白烬觉得自己仿佛剜心一样疼,此刻他还在这里与南朝交战,那他与孟凛的重生呢?他和孟凛好不容易走到了不同的结局,难道这些于他而言都是一场痴心妄想的梦境吗?   明明他方才从归州入城,他方才要去寻找孟凛。   寻找孟凛……白烬的心猛然揪了一下,他把目光放在这无边无际的战场上,但他记得孟凛从阁楼的房间里失踪,他还在等自己去找他。   白烬的手忽然一顿,他的后背就猝然被敌军砍上一刀,狰狞的伤口几乎破开了他的铠甲,白烬忍不住趔趄地往前了半步,但他没有回头再去还手,反而是把手上的刀给垂下了。   不疼的……白烬感觉除了要炸开的头,那一刀砍在身上的剧痛竟然微乎其微。   是梦,这一切一定是梦!白烬此刻无比确定地朝四周望去,他还没有找到孟凛,他一定要赶紧醒来。   白烬在停下的动作里,听到楼远在不远处扯破嗓子的嘶吼,“将军——将军快躲开!”   但那一刀刀还是落在白烬的身上,白烬的脚步虚浮,他受不住地又半跪在地上,把目光盯在了自己手里的剑上。   这把剑跟了他十来年了,这还是当初,孟凛为他打的剑。   白烬把那把剑提起来,直接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   白烬猛然地大喘了一口气,刺眼的光进入眼里,他动了动手,感觉自己的头还疼得厉害,但他缓着呼吸,心里仿佛忽然落了地。   他回来了。   白烬方才一醒,身边就凑过来了人,“白将军,你可算是醒了。”   “林归?你怎么……”白烬竟然看见是林归在照顾他,但他记得自己出征时,是把林归留在了岭中,他此刻怎么会在身前?白烬有些后怕地问:“我这是在何处?”   “将军是在归州。”林归少有地在白烬脸上看见丝慌乱,赶忙解释:“是江家主给应大人传信,说是将军昏迷,孟公子失踪,小人挂心将军安危,这才跟了过来,不仅是我,还有那位王大夫,也被应大人一道带过来了。”   江桓好似是鬼使神差,那日他当即给应如晦送了信去写明归州情况,应如晦当机立断,收到信的时候就启程前往归州,他还防患未然地将岭中那位大夫王禁之给带上了。   白烬听林归说完,立刻就从床上起身,他抓住林归的手,“孟凛呢?孟凛可曾寻到?”   林归一怔,他有些磕巴道:“我去,我去唤江家主和应大人过来。”   白烬的心一沉,他把手缓缓松开,“那我是睡了多久?”   “将军昏睡了两天。”林归从床边离开,“说来也奇怪,就是王大夫也诊不出将军有何不适,只猜想大概是一夜奋战有些累了,小人……小人这就去寻将江家主。”   两天……孟凛两天都没找到。   一想到孟凛,白烬的头依旧有些隐隐发疼,但他不顾自己是不是有些虚弱,拿过一边的衣服就起了身。   此刻的江桓正带着手下将士全城搜捕,是应如晦的意思,要大张旗鼓地找孟凛,却不能单纯以找人的名义,孟凛在南朝苦苦经营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此刻不能以北朝的名义将他的身份给暴露了,因而全城是在贴了告示,抓捕反贼孟明枢之子孟凛。   林归跑了几个地方才找到了江桓,江桓这几日脾气都不怎么好,林归有些怕他,但他才说了句白烬醒了,江桓话也没说,就从外面骑着马往白烬暂且修养的府衙里赶。   下面说白烬一醒就去了孟凛失踪的阁楼,江桓就直接上去了。   江桓一进门,就见白烬面朝屋子,将那屋里通往暗道的柜子打开了,“你醒了?”   江桓听白烬“嗯”了一声,他上前的步子有些踌躇似的,“孟凛,还没找到。”   他不废话地说了这两日做的事,“你那天说得没错,这屋子里有个暗道直通府衙外面,但也只是通往外面,出了事我当天就把应如晦喊过来了,这暗道他也看过,只能看出这通道修了好几年,不是这两年新建的,为了这个我特意去审问了这归州府衙的知州,但他竟然是这两年才来上任,并不知道这屋里还有个暗道,况且当时听朱启明的意思,是想把孟凛关在里面,不然怎么也不会给他住个有暗道的屋子。”   白烬盯着那大开的柜门,里头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见底,“那这暗道外面通往何处?”   “府衙外头的光化街,但你也知道那天大雨,街上什么痕迹都没了,而且那条街我也查过了。”江桓走到白烬身侧,“那条街上住的基本都是归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查起来最不容易,有钱人家里有个暗道什么的尤其不好排查,就这两天,我都和那些人家里养的府兵交火几次了,现在……”   江桓摇了摇头,“除了把归州城翻个底朝天,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找。”   “让我想想……”白烬从纷乱的脑子里理着思绪,“应大人怎么说?”   “他……”江桓有些别扭道:“他让我贴了告示全城通缉孟凛,先把反贼的名义给他冠上,省得他现在就被南朝猜忌。”   反贼……白烬揉了下眉心,“也好……既然应大人看过暗道未有什么发现,那怕是当真没有什么了,你先……”   白烬好像是理出了条思绪,“你先带我去见见这归州的知州。”   江桓把身一转,就给白烬带路。   归州城交战当天,这知州大人竟然睡得太过安稳,下面人直接通知了朱启明,竟然没找到他的头上,谁知他一觉醒来这城里变了天,他当即给北朝的人关进了府衙大牢里。   江桓审问人的手段从不留情,那前一日还养尊处优的州官这一日就变成了阶下囚,他食君之禄,本来还有几分傲骨誓死不从,但被江桓打了好几棍杀威棒,也就只好俯首低了头。   可这知州对孟凛的事情竟是一无所知,来的那几个人不是当今太子,就是王府世子,就连孟凛也是王府里出来的,他根本插不上话,江桓问得烦,就把他丢在大牢里无暇管他。   走进牢房,这府衙大牢竟比北朝的刑部大牢还要阴森,这几日虽是降了暑,却还是有些热气在的,可这大牢里竟然冒着郁积不去的冷冽,像是有徘徊不愿离去的怨气。   白烬走到牢门口时,江桓把门给拍了下,那里头手带镣铐的知州一个激灵,不住地往后退着。   江桓俯视着他,冷冷道:“有话问你你就说,若是支支吾吾的,我不在乎拉你出来再跟你好好聊聊。”   那知州后背上的淤血都没散去,他赶忙做出个跪坐的姿势,“是……”   白烬盯着那缩成一团的知州,问:“朱启明如今死了,你可知道?”   “知……知道……”那人像个筛子一抖,手上锁链乱响,他求饶道:“饶命,别,别杀我……”   “朱启明死了。”白烬重复了遍,好似是提醒他,等停顿了会儿才道:“那你知道他身边那个人如今在何处?”   江桓忽然就偏头看了白烬一眼,他好像问:什么身边那个人?   白烬是记得孟凛同他说过,在南朝有一人与他针锋相对,那人知晓他曾经在北朝的过往,可能是通过他才让朱启明联系到了齐恂,如今他怕是就待在这归州城里,设了陷阱来等着孟凛。   孟凛当时并未说这是何人,但白烬猜带走孟凛的人恐怕就是这个人了,这人理应是跟在朱启明的身边,但如今朱启明已经不在,只能再来问问这府衙里的知州可否知道。   那知州忽然一顿,他举起手来舞了舞,又把手收回去了,“我,我不知……”   他这反应江桓立刻明白过来了,若没有什么人他肯定是先否认,这会儿说不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人了,江桓也不多说什么,他朝旁边伸了伸手,立刻就有人拿出钥匙拉起了牢门的锁。   “不说是吧,早先对你还是太客气。”江桓最近脾气很是不好,他冷冷一笑,脸上的匪气全露出来了,“这样,给你几次机会,说一句不知道砍你一只手,手没了还有脚,然后么……”盐闪挺   他一挑眼,“你自己掂量掂量。”   两边跟着的属下都是江家的人,打开门就进去抓着那知州的锁链往外拽,那知州好像还没遇到过这样匪气丛生的将军,一下给吓得胡言乱语起来,“我真,我是真的不……那人,他……他我一共也没见过几次,何况他是王府公子,岂是我能得罪得起的,我真是遭了天孽了,我不过是睡了一觉,我……我怎么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说的是……”江桓从他胡言乱语里挑了有用的来听,他问白烬,“他说的王府公子,是孟凛吗?”   白烬也皱了皱眉,他敲了下门锁,“你说说他的名讳。”   “三,三公子……”知州崩溃地被拖出牢房,“孟隐……”   “孟隐。”白烬心里默念了下这个名字,他继续问:“他在归州可有基业?”   “这我怎么知……”那知州刚要言说不知道,但他眼前倏然一闪,那旁边拖着他锁链的人竟然立即拔出了砍刀,他瞳孔骤然一缩,嘴中马上就改口了:“他他……他母家出身归州,这些年在归州的置办的家业数不过来,我是当真弄不清楚啊!”   那刀停在他的胳膊边,还没砍下去,他仿佛劫后余生地呼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竟然当即尿了一地。   白烬不再看他,只对江桓道:“你我去看归州的户籍册子上是如何写的。”   江桓听了白烬的话要走,但他又嫌弃地瞥了那知州一眼,“贪生怕死之辈,就是主君也能出卖,我这个人喜欢秋后算账,你方才说的不知道我已经听到了,今日慈悲,只砍你一只手。”   白烬与江桓走到牢房外,才听到了身后传来一身刺耳的惨叫声。   白烬听着声音眼皮跳了下,他对江桓道:“你其实也不必一直都做恶人。”   江桓怔了下,不禁一晒,“恶人不恶人的,岭中这样的事情多了,若是凶不过人家就得被人欺辱,我都习惯了,孟凛……”   江桓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担忧,“他在你面前肯定乖得跟猫似的,但他可做过比我还凶的事。”   “我知道。”白烬想起的竟不是孟凛的冷眼与狠话,而是浮现出他张牙舞爪地与自己纠缠的样子,“他是什么样子,我一直都知道。”   “我也知道,你们都不容易。”白烬眼底走了下神,“他现在一定在等着我去找他。” 第136章 哑声   孟凛在牢房里看不见外头的光,四周的昏暗让他几乎忘却了时间,他意识都已经迷糊了,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才又听到了门锁的声音。   孟凛没再狼狈地伏在地上,他靠在后墙坐着,听到动静时他吃力地仰头看了一眼,看到还是孟隐,就低下头不再理会。   “一夜过去,你想明白了吗?”孟隐踩上牢房的稻草,毫不忌惮地直接走到孟凛跟前,“你再固执,对你我都不好。”   孟凛像是置若罔闻,他把手垂在身侧,没给孟隐什么反应。   孟隐也不着急,他弯下腿蹲在孟凛跟前,瞧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还在想如何出去?外面这几日的确是在找你,通缉你的告示几乎贴满了归州城,若不是我知道你与北朝曾有勾结,还真以为他们是在搜捕你,但用这种法子来找你,就要把整个归州城翻过来,你觉得他们何时能找到你?”   “嗯?”孟隐看着孟凛那有些不聚焦的眼神,他冷冷地上挑眼神,“你还是不愿说吗?”   孟凛好似是虚弱得没有力气,他过了半晌才轻微地抬起头,他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话,只又缓缓摇了摇头。   “不愿说话?”孟隐眼睛一眯,他仿佛没有过多的耐心,直接抬起一只手掐上了孟凛的脖子,他卡着孟凛的喉颈将他抵在墙上,刻意观察着他因为后脑撞在墙上忽然难受的表情。   孟隐一点点加大了手里的力气,“你非不开口,是想体会不能说话的感觉吗?”   孟凛感觉自己的呼吸忽然一滞,呼吸和吞咽都忽然变得极其困难,好似有种生命慢慢流逝的感觉在身上蔓延,他下意识就用那只无恙的左手去掰孟隐的手指,可他那点力气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孟凛盯着孟隐残忍的表情,艰难地摇起了头。   这挣扎让孟隐更觉得有意思了,他堵着孟凛的喉管,让他堪堪能艰难地呼吸,这动作能将人的生死拉到无限长,他故意地维持了许久,才把孟凛放开了。   孟凛立即偏身大口地喘着气,他咳嗽的声音哑得厉害,手痕印子在他脖子上红得分明。   但孟凛依旧是抬起头来朝孟隐摇着头。   孟隐眉头一皱,但他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孟凛即便不想理会他,昨日还舌灿莲花的孟凛不该像今日一样一个字也不说才是。   孟隐去探着孟凛的脖颈,“你还不说话?”   孟凛当着孟隐的面张了张口,那喉中竟然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孟隐卡着孟凛的下巴,怀疑地问:“你,你哑了?”   孟凛这才仰起了头,他嘴角忽然地上扬出了个弧度,对着孟隐好似嘲讽地笑了笑,他张了张嘴,用那嘴型说了句:“是。”   孟隐立即就怒了,他的手立即扯上孟凛右手的锁链,擦着他手上昨日留下的伤口,狠狠地将其按在了墙上。   孟凛闷哼出了声,他那手腕以下的右手几乎动不了了,此刻的疼痛却放大他的知觉,让他下意识地就从喉中喊叫出来,可孟凛的声音哑得并不寻常,他脸上的笑立马变成了痛苦,但如此也一句求饶都没说出来。   孟隐把手都攥紧了,他恨恨道:“为了不说出来,你竟然不惜让自己变成个哑巴?我不信你真能狠心让自己一辈子说不了话!”   孟隐的手才一松开,孟凛的手腕就无力地垂在了地上,他又倔强地重新凹出个笑脸的模样,对着孟隐摇了下头。   孟隐站起身,他俯视着孟凛,“怪不得父亲看得上你,对自己也如此狠辣,你要和我拖延时间缓上一口气,今日就算你赢。”   孟凛重新听到关上牢门的声音,这才又闭上了眼。   他实在倦得厉害,一日未食添上手腕上的伤,若是孟隐再多折腾他,他怕自己真的会等不到白烬来救他,但孟隐是一定想要从他嘴里听到孟瑶的下落,只要他如今不能开口,他又……当真不能提笔写下点什么,孟隐就没有理由再同他这样耗着,至少他会找个大夫来求证,他是否是真的不能言语。   过了不久,这牢房里就有了别的动作,孟隐似乎是唤了手下过来,将孟凛挪出了牢房。   孟凛手上的锁链终于被解下,那些人只给他脚上套了镣铐,抓住他的胳膊就带他出了牢门。   穿过一段黑暗的甬道,石门一转,外面就是个房间,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子落在地上,这屋子里还燃着淡淡的香,仿佛终于让孟凛嗅到了丝生者的味道。   而孟隐就站在房里,他负手对着窗户外面,等到身后镣铐的声音拖地作响,才回身过来,他把目光往椅子上移了过去,那几个手下就会心地将孟凛放在椅子上,绳子穿过孟凛的腰间,将孟凛又固定在了椅子上。   若是孟凛此刻能开口,倒想问问孟隐为何这样防备他,但他靠在椅子的后背上,也算是添了些安心。   孟隐挥手示意手下退下,然后才走到孟凛身侧,他冷冷道:“你诡计多端,我不得不多防备防备你,一会儿大夫就到,届时就能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了。”   孟凛还是不理会他,仿佛用着时间来闭目养神,但他下一刻整个下巴又给捏住了,孟隐一手拿着一大杯水,对着他的嘴就往里灌,没有反应过来的孟凛当即就给呛地胡乱咳嗽,直到一整杯水都往下灌完,他才停了手。   看着孟凛难受地咳嗽,孟隐这才心情好了几分,他缓慢道:“我是看你昨日起就未曾进水,这才发了善心,孟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可还好受?”   孟凛忍着喉间的不适,他未曾绑住的左手抬起来擦了下嘴角,抬眼的表情故意地放松,仿佛还给孟隐道谢似的,他甚至把目光落在窗边的桌子上。   那桌子上置了点心,孟凛如今饥肠辘辘,他是当真想吃点东西。   孟隐盯着孟凛的眼神又一下阴郁下来,他不理会他地在一旁坐下,然后好似缓和了下心中情绪,才又道:“我不妨跟你说说现如今归州的情况吧。”   “北朝的军马入城,朱启明死了,我不知这其中你出了多少力,但你知道了,应该心中很是高兴。”孟隐自己掀开茶杯喝了口茶,“现如今城中主事的,好像是那个……那个江桓,他在岭中的名声我也听过,但是这两天过去,我都没见着那个传闻中的白将军露面,我从前看北朝传回来的密文,是不是说……你和这个白烬,有些相熟?”   孟隐去看了眼孟凛的表情,“但他怎么没出来找你呢?”   孟凛的手不明显地动了下,却把表情弄得木然,只是那日他未曾等到白烬入城就已经落到了孟隐的手里,也不知道白烬在那一战里到底如何了,如果孟隐这话不是为了诓骗他,白烬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会的。孟凛攥住手先否定了心里的担忧,他告诉自己:白小将军战无不胜。   “你这一点反应也没有,反倒是更可疑了。”孟隐动了动手里的杯盖,“等北朝朝廷里变了天,你这位看重的白烬,也是要死的。”   孟凛竟在这话里露了一丝端倪,齐恂和孟隐有往来这就是板上钉钉了,但如果齐恂一定要在背后下黑手……   “啧啧啧……”孟隐忽然打断了孟凛思绪,“看来这白烬,还真是你的软肋了,倘若他来救你,我一定杀了他。”   孟凛咬了下牙,他在心里起了杀心,可处境之下,只好又阖上了眼。   不过一会儿,外面就有人来报,孟隐请的大夫来了。   最近城中不太平,那大夫来的时候就战战兢兢,孟隐直接拿出一大锭银子放在他的手里,往后瞟了眼孟凛,道:“不该说的话咽到肚子,你去看看他可是真的哑了。”   那大夫抖着手把银子揣下,他今日这一趟是不想来的,但那些人手里提刀,他实在没胆子拒绝,如今进了狼窝,面前的病患还像个阶下囚,更是让他心里怕极。   但他走到孟凛面前的时候,孟凛竟然安慰似地朝他露了个笑,坦然地把两只手腕都伸出来了,这让那大夫不禁有些愕然,好似让他心里缓了些害怕。   可他低头一瞧,就看见了孟凛手上未曾处理的伤口狰狞,仿佛让他无从落手,只好颤着手把上了他的另一只手腕。   那大夫例行地替孟凛诊治了番,他摇了摇头,退到孟隐身侧。   “他情况如何?”孟隐仿佛不耐烦,他一口气道:“我不爱听废话,他现在是否真的哑了,如何哑的,可否能治,需要多少时日,你一并说清了,我就不难为你。”   “是是是……”那大夫低着头赶紧回话:“现如今的确是哑了,至于原因,应当是刺激了脑后哑门穴,这才致使失声,但那一下轻重把握得正当好,只要好生养治,是能治的,重新以银针刺激哑门,又配以汤药,大概三四日,就能开口说话了。”   “三四日?”孟隐掀起眼帘回首瞥了孟凛一眼,又冷冷朝大夫道:“既是能治,还不去施针?”   那大夫赶忙垂着头又返回去,打开药箱就拿了银针出来。   孟凛就安坐在椅子上,他没有挣扎,乖顺地让人扎他的脑后。   不消多时,那大夫一脸冷汗地收拾好了药箱,又在孟隐面前垂首拜道:“若是没有什么事,小人就……”   “告退?”孟隐一脸冷漠地唤了人进来,“收拾隔壁厢房,让大夫住进去,他一天未好,你就一天不能离开。”   “这这这……”那大夫手足无措中,就给人拖了出去。   孟隐这才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直接把孟凛的左肩按在后椅上,“你打的好主意,三四日,拖延这些时日等着人来救你?”   “看来我对你还是太手下留情了。”孟隐话里一冷,他手里不知何时放了钉子,那钉子几乎手指长,那锋利的钉尖就这么按在孟凛左肩琵琶骨的位置,缓缓地刺破了他的皮肤。   “!!!”孟凛哑声地张开了嘴,那疼痛猝然从左肩蔓延,他全身的冷汗都一时冒出来了,朦胧的眼里直接涌出生理性的眼泪,可被束缚他难以逃脱,那钉子直接打入了他的左肩琵琶骨,肩胛骨受了限制,他连无碍的左手都抬不起来了,右手更是使不上力气,他犹如待宰的羔羊,却求饶都说不出口。   无尽的疼痛之下,孟凛竟然又直接昏了过去。   ……   而府衙之中白烬与江桓刚审问了知州,立刻去找着归州的户籍册子。   好在归州的管理并不混乱,几个人一道翻了许些册子,终于在城中地图上把孟隐的家业全都一一标注了出来。   应如晦看着那地图,不禁道:“这人……”他指了指城中几个点位,“围着府衙和城里中心的地方,竟可以直接将城中的情况掌握了然,这人有些不简单啊。”   白烬担心孟凛的处境,他飞快地点了几个地方,“暗道通往光化街之外,那日大雨,城中又有战乱,因而他不能够把人放得太过远离街道,否则容易被人撞见,何况是带着个大活人,因而远离城区的地方先排除在外。”   江桓在一旁听着,一边把点过的地方全都画上了叉。   应如晦接着点了几个地方,“如今城中戒严,四处都是我们的人,城中还在开的店铺,暂且就剩了……粮油铺子、琐碎杂货,还有钱庄还在开着,因而这几处有人走动的产业也先排去,然后就剩了……”   “还有一处。”白烬又指道:“若是要搜查屋子,直接入门找人太过容易,但若是要关孟凛,定然会找个有密道的地方,这地方低洼,容易蓄水,应当也不在此处。”   几人又观察了半天,没再指出别的地方,江桓就将图上仅剩的三个地方圈了出来,“那就只剩这三个地方了。”   白烬缓缓呼了口气,“既然如此,单个寻找容易打草惊蛇,我们分开行动,一定……”   江桓和应如晦对视了眼,同声道:“一定找到孟凛。”   不久,府衙门口的人一字排开,白烬、江桓与应如晦坐在马上,身后跟了一线的北朝将士,马蹄一动,人马纷纷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作话:   马上就要找到了,白烬其实也很努力了唉 第137章 骨血   正是孟凛被劫走第三日了。   孟隐好似斩断了他所有逃走的机会,让他只能像个牵线木偶被绑在椅子上,安静地让昨日诊治的大夫又替他施了第二次针。   孟隐在孟凛第二次醒来的时候,就让人给他灌了点吃食进去,毕竟在孟凛说出孟瑶的下落之前,孟隐都不能让他死了。   等施完了针,那大夫又给带下去关了起来,孟隐站在孟凛身前打量,好似预备着继续折磨他,“今日该挑哪里下手呢?”   孟凛的衣服未曾换过,左肩的伤口处鲜血溢出来,又重新凝固,一大片的血色铺在浅色的衣服上,显得残忍又狼狈,孟凛实在没有力气再理会他了,身上的疼痛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麻木,反而是重复又持续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皱着眉头强忍,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孟隐又把手伸到孟凛琵琶骨的钉子处按了下,他欣赏着孟凛难受的表情道:“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倘若你对自己留情一些,不让自己真的哑了,还有机会能早些了断,可如今却一定要承受这些时日的折磨,孟凛啊,我还真是有些佩服你。”   “你就真的那么确定会有人来救你吗?”孟隐手上沾上孟凛肩头又渗出的血,他在孟凛衣服上擦了下手,“像你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众叛亲离?你做这样无畏的挣扎,反倒是让我看不懂了。”   这话倒是让孟凛忽然笑了下,从前他以为自己众叛亲离,死在刑部大牢好不潦草,可这一世事事生变,他再不会觉得他是孤身一人。   他望了孟隐一眼,那眼神里竟然还带了一丝怜悯,毕竟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懂一双手死死拉着不让其堕入深渊的感觉的。   王府出身的几个人里,只有孟凛早早逃离了那个地方,孟隐在其中满是渴望却只能不住压抑自己地活着,孟凛回南朝的那些日子,他甚至没有见过这个孟隐,就连王府的下人也未曾提过他,他像个隐在黑暗里的饿狼,他把獠牙收在暗处,却早早备着亮出锋芒残杀对手。   说起来他残杀手足的手段,比孟凛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明明他才更像孟明枢,可孟明枢大概还要看不上他的出身,才千方百计地让孟凛再回去。   所以孟隐一定要证明自己能赢了孟凛。   这笑落在孟隐眼里就是嘲讽,他杀心忽起,又掐上孟凛的脖子,逼他后仰着头,“你笑什么?你在笑我?”   他凶狠道:“既然你这么确定有人会来,那我自然也得替你招待不是?我早就安排了人下去,只要有人敢来,只要他带你踏出这个院子,他的背后就暗箭难防,我让人连我的性命也不用顾忌。”   孟凛惨白的脸因为呼吸不过来而泛起了血色,他盯着孟隐的眼里染上恨意,孟隐偏偏就爱看他这不甘心的模样,放开他时故意放缓了语速,“就算我死,我也会拉个垫背的。”   孟隐等孟凛缓了几口气,他又把一旁桌边放的匕首拿起来,“好了,今日也该……”   “主子——”门外的敲门声忽然打断了孟隐,三声敲门之后那人直接从外面推开门,“主子,有人闯进来了!”   “是,是北朝的人马,我等还未反应过来,那些人就强行破门而入,这怕是……”那人目光往孟凛身上瞟了眼,“我们,我们的人已经去拦了……”   孟隐目光一厉,但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明明当时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怎么会这么快查到他这里,他手里的匕首飞快地横到孟凛的颈侧,他对那手下道:“去把暗道打开。”   “是!”那手下将门阖上,快步走到屋子里的衣柜旁,他将柜子推开,一拨机关,沉沉一声动静之下,露出了后面一扇打开的暗门。   孟隐的身子站在孟凛身前,他威胁一般用匕首抵着他的脖子,“你自己想清楚,若是有人带着你出去,我必定让他背后暗箭难防。”   然后他匕首一落,快刀将绑在孟凛身上的绳子斩断了。   孟凛感觉到腰间一松,立刻又被孟隐提着身后衣服让他站起来,那已经结痂的血将他的衣服黏在伤口上,这一下几乎让他疼得撕心裂肺,连带让他想孟隐方才的话都变得吃力了许多,他的意思是……倘若有人带自己出了这个院子,他埋伏的人就会射杀了那带他离开的人?   孟凛脑子仿佛糊了什么难以思考,他只是自问了句:白烬会有危险吗?抑或是江桓?   但紧接着孟凛的耳边就出现了打斗声,“我等拦住他们,将军尽管破门!”   孟凛的心猛然一揪,将军……是白烬!   而此时孟隐骂了一句,他再无犹豫,直接拖着孟凛往暗道的门边走,孟凛被迫挪动着脚上的锁链,但他已经没了力气,哗啦一声,他好似被锁链绊倒,弯着膝盖往地上跪去,整个人几乎是被孟隐拎着拖动。   孟凛的伤口又在流血了,大滴的血落在地上,在他被拖动的地上流了一路的血。   孟隐的那个手下先注意到了地上的血迹,他在密道口跪下,“主子,不可,此刻不可进密道,里面没有别的出口,若是有人过来看到血,您进去了就……”   孟隐垂往地上的眼忽然就起了杀气,那阴郁的眉眼里好像有了些许泛红,“你故意的……”   孟隐猛然松了手,任由孟凛重重地往地上跪去,然后又抓着他后脑的衣领让他上仰着头,让孟凛的眼睛只能看到他脖间那道狰狞的伤痕,“你故意的……你早盼着有人来救你,你怎么会在乎别人的生死。”严扇厅   孟隐好似失了理智,他偏头自语:“但怎么会真的有人在乎孟凛的生死,连父亲也是更在乎他的,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孟凛好像是被他这话逼得挣扎起来,伤口是他刺的,血也是因他流的,如今竟把他的失策归到自己的头上。   但他这挣扎在孟隐眼里不成威胁,他又拖着孟凛重新回去,“好……”   他脸色阴沉道:“那看看这人,到底是有多在乎你。”   白烬的人马直接破门而入,进去就与府里的守卫打斗起来,下面掩护之下,白烬直接冲进了内宅。   府里的暗道而言,一般会设在主人常去的卧房或者书房,白烬心中一直都在不安,他在焦躁之中破开了一扇房门。   地上的血首先映入眼帘,接着他抬眼一看,整个人立马就揪心地打了个寒颤。   白烬看见了孟凛。   孟凛肩头像开了朵嗜血的霸王花,一大片的血色衬得他脸色惨白得过分,他无力垂下的手上也沾着血迹,脚上还戴着镣铐,一柄匕首横在他的脖子上,后面站着一个满眼杀意的男人。   白烬的心口疼得猝然难以呼吸一般,他立刻起了杀心,可他看到对面的孟凛望着他,他好像是吃力地对自己笑了一下,然后又费力地摇着头。   但白烬不可能此时后退,他紧紧攥着手里的剑,抬脚踏了进去。   “锵”然一声刀剑相接,白烬极其敏锐地嗅到身边的杀气,屋里那个孟隐的手下从门侧一刀砍来,白烬接下那一刀,长剑一旋直接就了结了那人性命。   白烬望向孟隐,他咬着牙道:“放了他。”   孟隐好似是惊讶了一瞬,但他不紧不慢地把匕首离孟凛的脖子又近了些,“想要他的性命?你先把门关上。”   白烬看着孟凛脖颈间的匕首,他没犹豫地转身,将房间的门给关上了。   待白烬回过身,孟隐冷笑着打量他,“你们北朝的人,不是最尚先礼后兵,你这样粗暴地闯进来,倒是叫我很是不悦。”他转动了下匕首,在孟凛脖间留下道小小的刀痕,“你很在乎他的生死吗?”   白烬的目光只落在孟凛的身上,“你想让我做什么?”   “唔……”孟隐把目光挪到白烬手里的剑上,“你这柄剑倒是看起来不错。”   白烬提着手里的剑看了一眼,他仿佛冷笑了一声,一把将剑往孟凛的脚边丢了过去,“你放了他。”   孟凛纵然没有力气,他飞快的摇起了头,他不顾脖间的匕首往前探头,要用脚够到剑再给白烬踢回去,细细的血痕越来越深,孟凛的脖间流下了细细的血线。   白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忍不住上前了两步,却见孟隐把手搭上了孟凛的左肩,他故意地把手按在他左肩伤口的位置,孟凛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他不愿白烬见到他这模样地扭过了头。   孟隐则是对白烬厉声喝道:“你退下!”   白烬心口疼得仿佛被剜了心,但他再不敢上前了,眼见着孟隐扣着孟凛的左肩,又将白烬的剑捡了去。   “他这伤你也看到了,琵琶骨,不过是让他疼一疼,要不了他的性命。”孟隐继而把那根匕首给白烬抛了去,他玩味似地看着白烬,“你既在乎他,那也感受一下这是如何的疼法。”   孟凛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盯着白烬的眼睛,那拒绝的意味当算明显,他也知道白烬定然是看懂了,以孟隐的性子,他只会无限地折磨白烬,哪怕今日白烬死在这里,他也不可能会放了自己。   白烬看往孟凛的眼神好似添了无限柔情,可他还是去将匕首捡起来了。   孟凛闭上了眼,细微的利刃擦过骨头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孟凛忽然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声,但白烬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就直接拿匕首刺进了自己左肩的琵琶骨。   孟隐顿时就笑了,他那阴郁的脸上笑起来变得狰狞,他好像尝到了什么甜头,他低头去看孟凛的反应,却发现孟凛在仰头看他。   孟凛的眼里冷冰冰的,深仇大恨也不过如此,他忽然忍着剧痛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即便琵琶骨被牢牢锁住,他还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用手抓住了孟隐的手腕,他提剑的那只手腕。   “不要——”白烬一声喊叫的同时,孟隐竟然也慌张了,孟凛竟毫不犹豫地将脖子往剑上靠了上去。   只要他死了,白烬就不必受孟隐掣肘,他也不必再为自己受什么伤害了。   利刃割破了孟凛喉间表面的皮肤,凉意在他的脖颈间蔓延开来,但他还未割破那下面的血管,孟凛耳边竟先响起了孟隐的哀嚎声。   方才孟隐见白烬扎了自己的左肩,得逞的情绪几乎占据了他的思绪,但白烬立刻拔出了匕首,他毫不犹豫地在他疏忽的时候就动身上前,可他完全没有料到孟凛接下来的动作。   白烬那一刻心口被狠狠地撕裂开来似的,他不管不顾地在那一刻倾身上去,用那沾着血迹的匕首直接划上了孟隐的胳膊。   殷红的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孟隐连骨头都感觉到了疼痛,若非匕首太短,白烬那一刀能生生斩断他一条胳膊。   长剑坠地的声音敲响,孟凛在扑空的那一刻几乎怔住,他仰头就见白烬拥住了他的肩头。   孟隐抱着胳膊嚎叫了声,他狠狠地望着白烬,却被白烬又是一脚踢了出去,白烬那一脚踢得够狠,直接将他踹到了后墙,孟隐还未愤恨地说什么,就已经晕了过去。   白烬无暇管他,只去看自己怀里的孟凛,“孟凛……”   孟凛的喉间还在不停流着血,他倾身的时候几乎要摔倒,却被白烬给接住了,白烬的左肩才受了伤,那血色扎得孟凛眼睛和心口都疼得厉害,他直接弯下膝盖往下跪去,将重心撑地,让白烬不再用左肩支撑他整个身体。   孟凛感觉自己眼里都模糊了,他也不知道是身体疼还是心里疼,眼泪好像止不住地在流,他艰难地抬起手,好似是触了下白烬的左肩,又轻轻地勾了下白烬的衣服。   白烬跟着孟凛这轻微的动作俯身下去,他看孟凛好像给他扯出一个微笑,他难受地往他嘴角亲了上去。   白烬的嘴唇才碰上去,孟凛就好像热烈地去迎接他,他喉中好似发出了几声哽咽,他在无声地向白烬索取。   但白烬尝到了孟凛嘴里的血腥味,他好像是燃着身体里的骨血,用着最后的气力去亲吻白烬,其中仿佛还有甘愿赴死的决心与绝处逢生的欣喜。   白烬吻了不久就将头抬起来了,孟凛伤得太重,他不敢再多加拖延,他贴着孟凛的耳朵轻声说:“我带你回去。”   孟凛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但他依旧死死抓着白烬的衣服,用着他仅存的那点力气攥着他的衣角不愿松开,白烬看了看孟凛满身的血迹,他直接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了,然后盖在了孟凛身上,然后孟凛才垂下了手。   白烬用剑将孟凛脚上的锁链斩断,然后一整个将他抱起,走出了房门。   外面的将士已经基本上将人收拾了干净,白烬抱着孟凛直接走过,他冷冷地吩咐了声:”屋里还有一个,直接把人绑了带回去。”   白烬不敢再多停留,孟凛的伤势不能再有所拖延,他将孟凛扶上马,自己再要上去的时候,孟凛竟又对他摇了摇头,白烬以为孟凛是没力气再说话,他仔细辨认了孟凛的嘴型,他好似是说了“后面”两个字。   白烬会心地把孟凛往马后扶了扶,然后自己上马坐在前面,他轻声地对孟凛说:“抱住我。”   孟凛用左手贴着白烬的腰侧,又点了头。   “驾——”白烬牵着马绳,飞快要往府衙去了。   风呼呼地吹过孟凛的脸侧,他睁开眼睛再看着白烬的脖颈,他直接将脖子搭在了他的肩上,仿佛还在嗅着白烬的味道。   但他脖间的冷意越来越明显了,孟凛感觉自己的力气在慢慢流逝,连耳边的风声都要远去了。   孟凛用嘴无声地说着什么,只有他自己心里听到,他在喊着白烬名字,他在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心悦他。   可他的整个人在倏然之间一僵,即便他早已预备好了即将到来的疼痛,却还是比他想的要疼得多。   呼呼的风声里,连白烬都在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孟凛!”   “孟凛——”   一只羽箭从远处射来,竟直接穿透了孟凛的身子,没入了白烬的后背。   作话: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前世的时候孟凛在猎场中过箭 第138章 同归   孟凛被疼痛与席卷而来的记忆给包裹了——他骑着马在猎场飞奔,忽然就有一根长箭擦过焦灼的空气,“倏”地一声追着他的后背,沉沉地从后没入了他的胸膛。   孟凛疼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感觉喉间的凉意愈发明显,沉重的四肢好像灌了铅,他整个人都伏在白烬的后背上,只用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白烬的衣角。   但他听着白烬在前面对他无尽的呼喊声,孟凛没办法回应,他心中只缓缓升起了被命运轮回死命敲打的无力感,他忽然觉得绕了来回,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命运轮转、殊途同归,原来他依旧要经受这一箭,或者依旧要离白烬而去吗?晏衫挺   孟凛的眼皮渐渐沉了,他开始看不清白烬的后背,然后沉沉闭上了眼。   随后他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忽然被冰天雪地给覆盖了,他连呼吸到嘴里的都是冰碴的味道,压抑的味道刺激着孟凛的感官,孟凛好像在奄奄一息的时候睁了下眼。   这是……孟凛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迷蒙的火把虚影与一个离去的后背在他眼前混成一团,胸口压抑的疼痛与铺天盖地的寒冷全然占据了他的思绪。   他是在做梦吗?他这是身处……刑部大牢?   周遭黯淡成亘古的黑暗,唯有耳畔接踵而至的风雪声提醒着他生命在一点点逝去,一点点将他沉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我怎么会在刑部大牢?”孟凛自问,他又绝望地嘲讽了自己:“我为何会不在刑部大牢,一场大梦做得真假部分了。”   的确是真假不分了……   所有的重来与希望,此刻都在孟凛心里湮灭,仿佛这冬日纷扬的大雪,还能一道将他的心也给冻上。   孟凛不知道在黑暗与痛苦里忍受了多久,他分明记得自己经受过这样等待死亡的无力,可此刻竟依旧如此令人绝望。   好像时间够长,他感觉自己身体都虚浮起来,他随着长夜的风,缓缓地离开了刑部大牢。   孟凛好像混混沌沌,只跟着大牢外清晰可见的脚印,跟着那雪里的路一直往前走,可他竟然在那雪路的尽头,看见了白烬的身影。   白烬孤身一人跪在雪地里,纷扬的大雪往他的身上飘去,几乎在他肩头附上了一层冰霜。   孟凛好似忽然清醒了些许,他心里变得又焦又急,他想喊白烬起来,可他发觉自己依旧发不出什么声音,他连去触碰白烬也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烬跪在雪地里,与他一道经受这漫天大雪的寒冷。   这时候……孟凛记起来了,白烬是才从刑部大牢里见过了自己,自己冷言冷语地告诉他,是他通敌叛国,做尽了伤天害理的蠢事,要他莫要再与自己扯上分毫的关系。   这话若是重来,孟凛是决计不会同白烬说的,可如今孟凛即便后悔莫及,也换不回一个曾经了。   京城里的寒风冷得冻人骨髓,风凌迟一般往白烬身上刮过,他的眼神仿佛是给冰雪冻住了,他冒着风雪缓缓开口:“不肖子孙,来京城数年,无所作为……”   孟凛的心里骤然一紧,随即他意识到白烬所跪的方向指向白家先祖,但白烬这些年来万事求得明理公正,他怎么会无所作为。   是……是自己当时所言北朝再无可救的话伤了他吗?   白烬嘴里的话并未停下,他一字一句地望着祠堂的方向:“未能遇奸小而处之,以振世道;未能匡扶社稷之危,救民于水火;未能……平南壤之战乱,以全国土。”   “未能承先贤之遗志,全……白家之名声。”   白烬咬着牙,每个字好像都在戳着自己的脊梁骨,世人都难以承认自己力不能及,难以认清自己荒唐一生、毫无用处,可白烬句句所言,皆在自省里藏着后悔与怨恨,仿佛不愿放过自己似的言明出来。   一个个字同样敲打在孟凛的心口上,白烬一人多年踽踽独行,其实走得举步维艰,没人知道他求什么,却依旧要一声不响地往前,片刻都不能停下。   可孟凛明明知道他求什么,却是一意孤行,朝着与白烬背离的方向越行越远。   孟凛不停地摇着头,他在白烬面前跪下,他想告诉他并非如此,可他只能看着自己的手像个虚影穿过白烬的身体,仿佛与他的距离,已经远至同一个世界之外。   “然……”面前的白烬忽地猛然低下头,他紧咬的牙关好似被什么锁住了,后话堵在嘴里,仿佛用尽了气力也难以言说,孟凛猜不出着难以启齿的后话是什么,才能让死生不惧的白小公子这般紧要牙关。   “然,心有私念,于世不容。”白烬终究是开口了。   孟凛伸出去想拥抱白烬的手猝然停在原地,他抬起的眼睛仿佛隔着时空与白烬对视,心有私念……白烬难以开口的,不过是心有私念,他跪在雪地里面朝先祖,想要求得原谅的,竟不过是动了从前不该有的念头。   因为自己吗?   孟凛不知道陪白烬跪了多久,白烬忽然地从雪地里拔出了他结了冰霜的剑,他怔怔地往门外走,却在外面遇上了过来的林归,林归望着白烬冷若冰霜的脸说:“刑部大牢您不用去了,孟公子他……”   “刑部那边说是畏罪自杀……”   紧接着白烬的长剑坠地,他狼狈地往后退,他竟然不可置信地说:“我不信……”   白烬就这么在孟凛的眼里,沉声倒在了地上。   呼啸的冷风从孟凛耳边刮过,好似将他这一刻又割得体无完肤,原来方才白烬难以启齿的私念是自己?他谨守礼义了这么些年,竟然要为了自己而违背他一直所信的忠孝仁义吗?   孟凛后悔了,倘若他那日没和白烬说些杀人诛心的话,没在迷蒙无知的时候将他深藏的真心漏出来,没有压抑了许久又情不自禁,没给白烬一点点不舍的端倪,此刻的白烬,是不是便不会如此……难舍难分?   一场大梦做得太真实了,他本可以……和白烬相互扶持,和他相知相伴地过完那一生。   所以……面前的才是结局吗?   孟凛心里灌了铅一样,本就被冰天雪地冻得止步不前,又被沉没得越来越深,没入了无边无际的严冬里。   这天地的雪又仿佛忽然停了下来,夜里的寒意刺骨,他好像还是跟在白烬身后,白烬披着夜色出城,他像个黑暗里的独行者。   孟凛自知只能做个旁观者,他贴在白烬的身侧,仿佛还想再多看看他的容颜,可白烬好似与上次相见憔悴了不是一点半点。   紧接着他才发现,白烬是去了乱葬岗,刑部大牢里每日都会死上一些囚犯,若是无人把尸体领走,就会把尸体丢在此处,孟凛是个叛国的罪人,他的尸体未被凌迟曝尸已是恩典,怎么会有人把他的尸身领走。   白烬竟然在这寒夜里,从那百具死尸中,找起了孟凛的身体。   好在这些日子冷得刺骨,就是尸体也不过被冻成了冰霜,白烬找到孟凛的时候他的尸身还未腐烂,但白烬默声地看着孟凛的脸,那早已并不十分清晰的面容,孟凛不知道他沉默垂下头的时候是否流下眼泪。   白烬再昂起头,他再有什么情绪也被他本就冷淡的面容遮盖住了,他背上了孟凛的尸体,一个人在寒夜中走了不知多少步,堪堪在天亮黎明的时候,到了另一片城外的山林。   白烬将孟凛的身体放在地上,他好像有些哽咽地说:“我为你寻了归处,旁人,旁人都不知道。”   孟凛颤抖着手要去触摸一下自己的面容,他忽然就涌出了眼泪来,他做了那么些荒唐的事情,白烬竟然还愿意为他寻一处归处。   白烬在一个人挖着地上的泥土,用的正是那把孟凛给他送过的长剑,孟凛心如刀绞地跪在他的旁边,他用手一道在地上挖着,即便他根本就碰不到泥,他还是与白烬一道做着那个动作。   他在陪自己心爱的人,为自己挖掘一道坟墓。   白烬默然地将孟凛安葬,孟凛在旁边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还是无法言说,只好在心里默声地说了谢谢,这地方依山傍水,的确是白烬替他寻的好归处。   忽然间又是天地变色,夜里静得深沉,月色如水。   一个剑影快得如同虚影,一人执剑向孟凛的方向刺了过去,剑势如虹,直接没入他的身体穿过,那执剑人眼露杀意,越过了他刺向白烬。   孟凛心中惊慌地响过一声“白烬小心!”但他忽然看清了那执剑人的身形,他不由得心中一凛,这是……江桓?   白烬已然是换了装束,他手里的剑与江桓相撞碰出一丝星火,两个人擦着身子交错而过,又端着剑相对而视,细微的风从他们二人的剑尖略过,平添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杀气。   孟凛这一世再见到他们相遇,以为不过是江桓爱使些性子与白烬不合,但就是白烬也未曾跟他提起,他与江桓从前还有过过节,江桓眼里的杀意实在太过浓厚,孟凛不由地会猜测,他莫非是来替自己寻仇的?   白烬长剑侧身而立,一剑接上来未试出来着深浅,只问道:“你是何人。”   江桓只冷冷地扬起剑继续刺了出去,一边道:“孟凛……是你抓的?”   “孟凛”二字停顿了片刻,白烬的心弦仿佛在那一刻被拨动断开,他手里的剑不觉收了半分力道,后话再入耳时已经敛了三分锋芒,长剑一偏,竟与江桓的剑斜穿过去,白烬身形一闪,衣袖被江桓割破了个口子。   江桓抬眼冷笑:“你也不过如此。”   白烬半点也没看伤口,只冷眼抬眸,又字字明晰地重复道:“你是何人?”   江桓直言不讳,他昂了昂头,“江天一色,江桓。”嬿杉亭   莫名的关系好像让白烬有一刻愕然,好似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心里又生起了别的猜测,江家家主的江桓,竟会为了孟凛而大动干戈的孤身寻仇?   两个人缠斗的身影在孟凛面前来回而过,孟凛一遍又一遍地穿到两人中间,一遍又一遍地发觉自己无能为力,他看着自己两个至亲的人互为仇敌,仿佛要争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断变换的场景之下,孟凛早已没了力气去拦,江桓几乎锲而不舍缠上了白烬,那几十次的刺杀连孟凛都数不过来,他几乎每次都会言明一些孟凛的身份,孟凛的名字又以不同的方式跟随在白烬身后。   世事如流水,孟凛好像跟着白烬历经了沧海桑田,从前孟凛害怕触及白烬不愿提及的过往,未曾问过他从前都经历了什么,白烬也是将他死后的一切轻轻揭过,可如今孟凛竟然亲眼见着白烬往后岁月,是如何过完他这一生。   刀光剑影渐渐远去,有一日江桓终于不来了,可是孟凛见着白烬,接过了南下平叛的圣旨。   白烬孤身一人走在偌大的皇宫,这个泥淖一般的深潭里处处都是虎视眈眈,白烬平静地接过旨意,他也平静地带着大军出发了。   可是世事难料,南朝的大军竟然直接越过了岭中,早一步向北朝开战,孟凛本还在疑惑为何如此之快,他竟然在南朝的大军之中,见到了江桓。   因为孟凛死在了北朝,江桓刺杀了数次未果,他竟然带着岭中投靠了南朝。   原来不过因为孟凛做了不一样的抉择,往后的结果会如此大相径庭,孟凛知道自己如今什么也改变不了,他只跟在白烬的身边,木然地看一个结果。   最后的大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刀刀划在白烬的身上,亦如同在孟凛心里添上一道道伤疤,白烬不顾朝中旨意继续南下,他没像他的师父一样被罢免官职愤然离场,而是拼了他最后一口气与南朝殊死一战。   可腹背受敌的大军没有活路,齐恂与南朝朱启明勾结,二人图谋两朝皇位达成协议,只要除去眼中钉,两朝的合议就还如从前一样生效,他们共分天下的坐上各自的皇位。   而沙场上的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不过是做了无谓的棋子。   四处的火光灼灼地烫着人的感官,白烬杵着剑半跪在其中,他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孟凛无措地想堵上白烬的伤口,他想在白烬生死之际再护他分毫,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人割破了白烬的喉颈。   白烬会同千百具尸体一道葬在天地之间。   孟凛已经泣不成声,他不知道白烬是死于战场,他不知道白烬死前经历了怎样的背刺,白烬从未跟他说过,他死于不公正的世道与毫无道理的背叛,可他竟然能在重来一世时不改心中赤诚,他还能一步步走得小心谨慎,甚至不忘了将他拉上一把。   孟凛捧不住白烬的头,接不住他的血,他只能虚虚地做出一个抱住他的动作,他想带白烬离开,也想替他寻一个归处,可孟凛不过是个早该归去的人,他没法带白烬离开这个地狱。   周遭的焰火已经要缓缓燃过来了,即便孟凛并无直觉,他亦觉得那火焰在烫着他每一寸的皮肤,但他不愿离开白烬的身侧,他在一片烈火里,片刻也不想和白烬分离。   仿佛如此他就可以和他一道同归天地。   ……盐删庭   孟凛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梦了,他只在虚浮的天地间,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喊着白烬的名字。 第139章 守护   白烬感受着后背没入他身体的箭尖,他一遍遍呼喊着孟凛的名字,可毫无回应的动静让他觉得害怕,他甚至不敢往回去再看一眼,他怕孟凛……   不会的。白烬一遍遍在心里否定,他愈发快速地往府衙里奔去,正正在门口遇上了往回路走的江桓。   江桓见到孟凛的模样肉眼可见的慌了,白烬喉间已经满是血腥,那箭尖几乎将他的身体与孟凛钉在了一块,他让江桓按住孟凛的身子与那支羽箭,然后生生忍住疼痛让自己脱离了那带着倒钩的箭尖。   那带下来的血肉被白烬抛于身后,他小心地将孟凛抱在怀里,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狼狈而焦急地往府衙里走。   “师父。”白烬直接抱着孟凛跪在王禁之面前,他头一回不管礼数地跟着孟凛喊他师父,他恳求道:“求你救他。”   “救救孟凛……”白烬竟然连声音都在哽咽,他感觉到怀中的孟凛身体好像在渐渐变冷,甚至冷得好似附上冰霜,就同……他不敢忆及从前触摸过孟凛于冰天雪地里的身体。   王禁之喝到一半的茶水被白烬吓得掉在地上,他赶紧上前去摸了一下孟凛的手腕,可他竟只摸到了一手的血。   他的手……那狰狞的伤口连见过无数血肉的王禁之都有所动容,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抱他进来吧。”   为了让王禁之治伤,白烬被拦在了门外,他只能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心里的恐惧与害怕被无限地放大,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这么怕过,哪怕是从前面临生死,他也未曾有过如今这般惶恐与心焦。   但他只能隔着忙碌的人往里望,也只能看见孟凛一只从床边垂下来的手,那只手早被擦洗干净了,但手腕上的口子还是冲击着白烬的感官,扎着他的眼让他心如刀绞。   白烬好像在折磨自己,他不顾身上的伤,他摸着自己汨汨流下的血,仿佛他还能与孟凛共上些许的感官,即便这不能让孟凛所受的疼痛少上一些。   直到应如晦回来,才强行把白烬按着坐下了,那关在孟隐府里的大夫被带回来,就把他推着来给白烬治伤,白烬肩头和后背的衣服上已经开出了两朵殷红的血花,他后背的箭伤还不算太过严重,仅有透过孟凛身体的箭尖没入他的后背,又被他强行拔出来带出血肉,他血流不止的是琵琶骨的刀伤。   白烬那一刀属实捅得不留后手,他那时太过担心孟凛安危,又必须让孟隐信服,因而直接朝着自己骨头下面狠狠地刺了进去,那左边的胳膊要是再久些医治,就要伤及根本。   大夫给白烬上药的时候,江桓踹着个人过来了,那人一身杀手打扮,半条胳膊虚虚垂着,已经给江桓活活拧断了。   他一脚踩上那杀手的侧脸,说话时更是愤恨地添了几分力道:“那箭是他放的。”   那人痛苦地倒在地上,但他看到白烬的时候瞳孔一震,“你……你没中箭?”   “我明明……”他不可思议地探着脖子看了屋里,忽然明白好似是孟凛中了羽箭,他开始悔恨地挣扎,“主子……主子让我了结你的性命,我明明记得你入屋的穿着,我明明射中的是你的后背!”   白烬在此刻忽然一怔,入屋的穿着……他突然站起身,那大夫手上的药粉就抖动着全往他伤口上覆盖上去,但这疼痛竟然还比不上白烬此刻心里猛然的一阵刺痛。   他立刻想到了当时,当时孟凛拉着他的衣服不松手,又执意要坐在他的身后,莫非他是早知道背后有暗箭要至,所以故意地要去挨上那一箭吗?   这念头像是当头棒喝,白烬竟然发觉或许是他送了孟凛入此险境,是他亲手把自己的衣服给孟凛披上,又是他亲手将孟凛放在了自己身后,他愕然地再回头去看地上那人,但那人猝然一声惨叫——   “巧言令色。”一直并不言语也不动手的应如晦忽然从江桓腰间把刀拔过了,他直接一刀往那人脖间砍过,了结了那人性命。   但白烬眼神里的怔愕并未消散,他艰难地移过头看向屋里的孟凛,此刻的脸色已然是惨淡得犹如失血,他好像连呼吸都在颤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仿佛挪动一步就会踩空踉跄。   应如晦摇着头把刀还给了江桓,他低声叹了口气,“我真想连带把他也一道打晕了。”   江桓张了张口,可他也喉中干涩,他茫然地扭开了头,“我也看不得这些。”   几个人不知是在门外等了多久,几个时辰的心焦仿佛绝顶漫长,诊治了许久的王禁之才终于从屋里出来了。   他立刻在门边被围了结实,江桓焦急地问:“孟凛怎么样了?”   “伤口替他处理过了,但是生死……”王禁之拿帕子擦着尚有血腥味的手,表情有些凝重,“生死还得看他的造化。”   白烬的心还悬着,但他认真地揖手朝王禁之行了礼,“我替孟凛,拜谢师父。”   王禁之紧蹙的眉头没因白烬的话而散开,他偏了个身,“你们去看看他吧。”   三人跟着王禁之一道进去,凑在床边看到了孟凛——孟凛尚且昏迷,他身上刚上了药,前胸、后背、肩头、脖颈还有手腕,都被白色的纱布给包扎上了,毫无血色的脸上依然紧蹙着眉头,似乎还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而他的嘴唇缓缓翕动,像在无声地念着什么话语。   白烬抬起的手有些颤抖地触了下他的脸,就听王禁之在一旁道:“他身上的伤大概有四处。”   “最严重的是那支羽箭,现今已经将箭取出来了,好在是没有刺到要害,但一箭贯穿,就是保住了性命也要长久静养,今后辛劳之事,就不能让他再沾及了,至于其他三处……”王禁之叹了口气,“他右手被人挑断手筋,又久久未治,我只能试着给他接上,但怕是如何……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模样,如果用最好的打算来看,日常饮食应该能不成问题,但那些负重或是精细的活儿都不能再做了。”   “孟凛自有我江家养着。”江桓看着孟凛的手腕处捏紧了手,“必然不让他干什么重活。”   王禁之无奈地摇了头,他继续说:“其他……”   “王大夫。”白烬忽然打断了他,“敢问孟凛的右手,今后提笔可还……”   王禁之喉中一塞,他沉默了半晌,好似让白烬已经从他的沉默里得知了,才继续道:“他左肩钉入琵琶骨的钉子已经取出来了,那处不是要害,修养一段时间等到伤口愈合,除了身子还会虚一些,也就算是皮肉之苦,还有一处是他的咽喉,此前不知是他自己还是旁人,刺激了他脑后哑门,让他暂且失语,本来养上三四天就能开口说话,只是他脖颈上那数道红痕,添上险些被刀割破了喉咙,如今恢复的时间,怕是还要延长许久,可能要半个月才能再说话了。”   王禁之的话一说完,几人仿佛也同时被堵塞了喉颈,半晌也没人言语,唯有江桓一拳捶到床檐上,他愤恨道:“我现在就去废了那个孟隐!”   应如晦把手搭在江桓肩头,“与他深仇大恨的应当还是兄长,这些日子让他受些折磨,他的性命,还是留给兄长亲自去了结。”   随后应如晦拉着江桓的手重新垂到了身侧,他朝王禁之问:“敢问大夫,他大概何时可以醒来?”   “保住性命之后,若是能醒……三五日大概就能醒来,但若难以醒来……”王禁之背过手去,“就是时日未知了。”   王禁之擦拭了额角的汗,“你们若是有了空隙,多同孟凛说些话,多喊他的名字,或许能他听到了还能早些醒来,我,我去看看他的药。”   屋里好像瞬间安静下来,应如晦拉走了江桓,让白烬和孟凛单独地呆在屋子里。   离了旁人,白烬好像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情绪,他定定地看着孟凛的脸,可他不敢去拉孟凛的手,也不敢碰他的肩,他只一只手轻轻地在孟凛的指尖上触了触,又弯下了腰,极轻地在孟凛唇上亲了一口。   “孟凛。”白烬喉中干涩,每一张孟凛生动的脸在他脑海里往复重叠,他心里几乎疼得无以言说,他又试着去喊孟凛的名字,“孟凛……”   白烬好像说不出别的话来了,他喉中忽然一噎,他才发现自己流出了一行眼泪,他竟然红了眼眶,这是这些年来,白烬唯一一次落下眼泪。   连他自己死的时候,白烬也未曾哭过。   他从前往镜子里看到自己眼下那颗泪痣,总是不愿承认男儿郎会有柔软的一面的,可他幼时知道父母已亡、白家不存,铁打的少年也不能轻轻揭过,但那时的白烬就立志变得无坚不摧,他以为自己可以无坚不摧的。   可他怎么能接受自己失去孟凛第三次……他曾将孟凛留在了一场风雪里,他又曾看见孟凛湮没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他千辛万苦地将他找回来,因而再也不能看他在自己怀中逝去了。   白烬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孟凛的名字,他企盼他的爱人能早些听到他的呼唤醒来。   从那天晚上开始,白烬就与孟凛住在了一起,林归喊人来在孟凛的床边又支起长长的木板,将那个床延宽了许多,白烬就睡在那木板上,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孟凛。   白烬几乎甚少入眠,他关照着孟凛的情况,又亲手给孟凛喂进去吃食与汤药,就算有公事也都陪着孟凛来办,但才不过三日,他整个人都明显地瘦了一圈。   这日夜里,白烬才褪下外衣,他又例行地去看孟凛的情况。   几日来孟凛的脸色好了许多,王禁之诊治之后也说孟凛的性命算是保住了,白烬的心高高低低,仿佛因他这句话而落了地,又不敢放松地高悬上去。   但他忽然发现孟凛好似有些异常,白烬摸上孟凛的手,他的手竟然无比寒凉,整个人也似乎有些瑟缩,微微动的口中像是重复念着“冷”的口型。   这冷像是置身冰天雪地,向来稳重的白烬忽然就慌了,他赶忙让林归去把王禁之请过来,白烬又摸着入秋不久盖的并不算厚的被子,翻箱倒柜地去找起了厚被子。   但这屋子并非他时常住的地方,他没找到被褥,白烬只能去找林归带过来的衣物,出征不知何时能回去,林归带了许些冬天里的物用。   箱子被白烬翻开,他几经摸索,竟然翻出了一条雪白的狐裘——那是当初北朝秋猎的时候建昭皇帝赏给白烬的,白烬向来不惧严寒,因而还未披过那条狐裘。   他直接拿过盖在孟凛被褥的上面。   白烬给他掖着被角,又用手去给孟凛的手取暖,他握着冰块一样的手心里好似也冻上了冰霜,焦躁的情绪一时就占据了他的头脑。   可他视线一晃,忽然又注意到了那条狐裘,这一世他还未曾仔细看过那条狐裘,但他目光停留在那狐裘内里的边侧,有些奇怪地拿来看了一眼。   “没有?”白烬眉头一蹙,他缓缓坐在孟凛床边,又拉过另一边来看了几眼,“还是没有……”   白烬好似鬼使神差,脑海里飞快地想过一些事情,这狐裘他前世是披过的,他还记得当初林归拿出来的时候曾说了句:“这块狐裘几乎都是白的,但内里边角处却有块小小的灰色,真是可惜。”   白烬那时还曾拿过去摇了摇头,“陛下赏赐,岂能如此说来。”   可如今白烬掀过那块狐裘来看,上面竟是通体雪白,未曾有那么块灰色。   换过的……白烬猜测地想:从前的狐裘被人换过。   他脑海里的对话继续往下过着:   “常叔?你为何会在此处?”白烬进入营帐,却看见吴常正站在他的营帐里。   吴常的手触了下那桌上摆放的狐裘,他有些木讷地转过身,“公子他,他受了重伤,白小公子可要去看看他?”   那时孟凛在猎场受了伤,他被一支羽箭从后背穿透,但白烬早闻讯去看过他了,他在吴常面前垂下了头,“好,多谢常叔前来告知。”   白烬那时并未多想吴常出现的理由,可如今此情此景,白烬心里竟然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前……从前的孟凛中了羽箭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介文官,又与太子交好,身后还有南朝的暗探相助,身边也有暗卫甚多,即便是有刺客,那些刺客为何要去杀他?   除非……除非当时那些刺客要杀的,也不是孟凛。   白烬想起了当时自己的处境,那时他被人纠缠,缠斗着他一直到了山林西边,等到他在回猎场的时候,才听说了孟凛中箭的消息,可他忽然想起那西边存放武器的地方,正是孟凛今生假死逃脱的地方,而那当时追杀他的那些人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也是在那地方不见了踪影,那他们逃脱的路线,是否还有重合之处?   倘若,倘若当初是孟凛特意让人引开了白烬,又换走了他的狐裘,然后自己披上出现在了山林,那么当时他中的那一箭,是否又是为了白烬而挨?   白烬的手又在颤抖了,他不敢相信地又要继续去摸那狐裘,却听到敲门声是林归带着王禁之过来了。   白烬茫然地站起身让开位置,却一步踩得虚晃,差点就摔倒了,王禁之还看着他摇了摇头,以为他是太过惊慌,直接去给孟凛把起了脉。   林归去扶了白烬一把,“将军?”   白烬瞳孔动了动,他让林归去将那狐裘拿过来看看,林归不解地拿过去了,他抖动着狐裘看了看上头柔软的白毛,不禁感叹了句:“这块狐裘当真是通体雪白。”   是真的,白烬不忍地想:是真的。   孟凛从前世就在护着他了。   作话:   孟凛下章就醒啦 第140章 婚书   但白烬心中的波澜壮阔只有他一人知道。   “奇怪。”王禁之摸着孟凛的脉象,又看了看他的眼底,“明明并无异常,他怎么身上如此冷,林归……”王禁之转头吩咐,“你去弄些炭火过来,白烬你……”   他还没说完,白烬就已经拿过那狐裘过来了,他脸色差得厉害,手上的动作却轻,他将那狐裘盖在了孟凛的被子上。   “你……”王禁之见着白烬那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就没话说了,他直接拿过了自己的药箱,把里面的银针拿出来了,“你帮我打个灯。”   白烬的动作并不停顿,他赶忙去将烛火举近了些,让王禁之给孟凛施针。   几针缓缓落在孟凛头上,王禁之睁大了眼睛,这些时日奔波,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了年老的征兆,夜里光线晦暗,那几针他扎得慎之又慎。   最后一根银针慢慢旋进去了,王禁之等孟凛没有冷冰地发颤,才松了口气,他直起身舒了舒腰骨,正要去把针拔出来,那替他打灯的烛火却突然颤动了下。   “他……”白烬一直注视着孟凛的脸,可他手中一颤,他用手挡住了灯烛刺眼的光,“他的眼皮,方才好像动了下。”   王禁之诧异地去看孟凛的状况,他又挑起一根银针,犹豫的往孟凛胸口一个位置扎了上去,这一针伴随着孟凛忽然的一声咳嗽,他竟然猛然吸了一口气。   白烬连呼吸都止住了一瞬,他颤声地喊了一句:“孟凛。”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呼喊。   孟凛不知自己已经在天地间漂浮了多久,他好似看尽了人间悲欢喜乐,南北两朝的战火在岭中燃遍,森森白骨埋葬在秋日里火红的枫叶下,他在鲜血与焰火里亲眼见着白烬在他面前魂归天地。   孟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何处才是现实,心里的疼与身体的疼痛把他团团包裹,好像没有人可以让他从中脱离出来。   可他忽然在其中听到了白烬的呼喊声。   孟凛就在这突然的一阵清醒里睁开了眼。   柔和的烛光他在眼里亦觉得刺眼,他依然被全身的疼痛给包裹着,就连手指也动不了分毫,他又试着张了张嘴,依旧是发出不了声音。   孟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他觉得自己依然是困在虚无里。   但他在眼前看到了白烬。   慢慢适应的柔光将白烬笼罩在一片暖光里,他的轮廓好像是在孟凛心里刻了千遍,但方才白烬身死的场景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孟凛才看到他,那几乎刻进他意识里巨大的悲意立刻涌上了心头,一滴眼泪立马从他眼角划过了。   但白烬的手竟然给他接住了那滴眼泪,他鲜活而温暖的手触到了孟凛的皮肤,孟凛的眼睛忽然一颤,他好像突然在梦境与虚无里抓住了现实的影子。   “孟凛。”白烬又在这时喊了他的名字。   是真的……孟凛仿佛忽然被拉进了万丈红尘里,重新嗅到了生者的气息,他眼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他就望着白烬清晰的脸不停地落着眼泪。   面前的白烬死而复生,他的爱人又重新失而复得。   白烬的心在孟凛的眼泪里几乎融化了,此刻他不管身旁还站着人,他弯下身子贴在孟凛的脸庞,他极轻地在孟凛的唇上吻了一下,又在他耳边温柔地说:“我在。”   王禁之在旁人的反应里大概知晓了他二人的关系,本来他从前在祁阳就看着这两个孩子关系不浅,如今……也算是有个结果。   他悄然地从屋里出去了。   已是夜里,孟凛醒来的消息没再通知别人,阖上的房门里就留了孟凛和白烬两个人。   一场真假不分的梦境让孟凛尝到了失去的滋味,他亲眼见着白烬从前是如何死在沙场,孟凛是真的害怕了,他怕白烬再从身边消失,流了眼泪的眼睛变得通红,他说不出什么话,就用湿漉漉的眼一直看着白烬的脸,好像片刻的分离也不情愿。   白烬被他望得心疼万分,他躺在孟凛的身侧,可他连拥抱孟凛的姿势都不敢做出,只好牵住了他的左手,他好像从孟凛的眼里读出了什么,安抚地在他耳边说:“别怕,我在。”   孟凛依旧受着伤口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身体到底如何了,他连替自己把脉都做不到,他只动了动手,白烬张开手掌放在他的手指间,孟凛笨拙地用他的左手手指,在白烬的手上缓慢地写着字。   “我很想你。”孟凛感觉自己与面前白烬的相见相隔了一整个人生,他闭了下眼,止住了自己的一滴眼泪。   孟凛好像从来没有在白烬面前这么脆弱过,白烬偏过头去吻孟凛发间的耳朵,他好像在用亲密告诉他自己的存在,“我再不离开你的身边。”   孟凛的嘴动了动,他无声地回应着:“好……”   “不是梦。”白烬就这么贴着孟凛,他坚定地告诉孟凛,“我不是梦,我在你身侧。”   “我永远都会在你身侧……”   ……   翌日孟凛醒来的消息才传到江桓和应如晦的耳中,江桓仿佛还有些不太高兴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得知,可他看见孟凛醒来后不仅脸色惨白,眼睛竟然还有些红肿,一时就心软了起来。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江桓望着孟凛瘪了下嘴,又轻叹了口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孟凛的情绪在看了白烬一夜之后,才终于有所缓和,但他看白烬与江桓并列站在一起,竟然会想到当初江桓投靠南朝的事情,江桓对孟凛的真心无可指摘,但白烬竟然还能无畏地接受江桓再站到他的身侧。   原来自己的行差踏错,竟然会有如此千差万别的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孟凛算是体会到了何为无微不至,身边的几个人几乎都在围着他转,可孟凛的心口总会有一阵没一阵的疼起来,怅然若失的感觉始终萦绕不去,即便他身侧依旧是从前完好的样子。   秋雨就在孟凛有些阴郁的时候笼罩了归州城,淅沥的雨声敲打在城楼上,仿佛洗涤了从前的血腥,但剑拔弩张的影子依旧未离开这座城。   南朝的兵马逃离了归州,但朱启明死了的消息实际上被封在了归州城里,不知是谁在南朝军马里散布了夺回主帅的号令,竟然又将南朝的兵马聚起了些许人心,他们还要把孟家王府里的两位公子给救出来。   因而几日之后,南军竟在试着攻城。   白烬和江桓都不想孟凛为此心忧,因而并没有直接跟他说起此事,但孟凛不过是哑了,他见着白烬慌忙赶回来看他,他只是歇下了铠甲,孟凛还能从他身上闻到些许刀兵与血腥的味道。   孟凛为此心照不宣。   外面的秋雨淋在他的心上,他偶尔会抬起胳膊看看自己的右手,又或是动了动左手,习惯着左肩的疼痛,那箭伤最是难受,伤口愈合的难耐他从前就体会过了,如今竟然又还要再尝一回。   孟凛似乎快要躺够了的时候,归州城终于转了晴,白烬扶着孟凛起身,抱着他出去晒太阳。   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孟凛这几日喉中很是痒,许是喉咙快要好了,总是忍不住要咳,白烬用雪梨给他炖了汤来喝,他坐在孟凛对面亲手给他喂着雪梨汤。   时间仿佛一下给拉回了从前,说起来两人许久没有这样岁月静好地相处过了,白烬端着碗,小心的舀了一勺到孟凛嘴边,“我加了冰糖,你尝尝甜不甜。”   孟凛略微笑着吞了下去,他点了点头,然后眨着眼睛看了看白烬的手,白烬会意地把手掌心张开到孟凛身前,孟凛就用左手一笔一划地在白烬手心写了一个“甜”字。   白烬笑得朗目疏眉,他又要去舀一勺,谁知孟凛又抓住了他的手,他接着在他手心写道:“但是甜不过白小公子。”   白烬不禁笑出了声,孟凛开始同他贫嘴,他担忧的心就落下了些,这些日子他观孟凛好像情绪有异,他心里一直很是担心,好在孟凛还是会笑会闹。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时常给你做。”白烬又给孟凛喂了一勺,“你如今尚需戒口,等你好些,我再给你做别的好吃的。”   从前白烬在祁阳的时候自食其力,其实他还有些厨艺,只是这几年做了将军,饭菜都是下人做的了。   孟凛好似是偏头想了想,等着白烬把手朝他伸过去,“若是你做,清粥小食也算山珍海味,但是你……”孟凛抬头看了白烬一眼,“你也应当好好吃饭。”   “你都瘦了许多。”   白烬在一瞬间皱了下眉,“好。”他示意孟凛把手也张开,他亦一笔一划写着:“都听你的。”   ……   又过了些日子,连孟凛都能听到外面的战火声了,可他依旧当作不曾听到,只安静养伤。   他左肩的琵琶骨还有些疼,但忍忍已经可以抬起左边胳膊,右手却依旧没什么知觉,那雪白纱布包裹之下,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血脉。   或许他真的如孟隐所说,今后再也不能用这只手提起笔了。   这日白烬不曾在房中,孟凛竟然自己起了身,他艰难地挪到了书桌旁。   孟凛在一刻的晃神里,竟然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自嘲地笑了笑,可他的目光又挪到了桌上的笔上。   他忍不住攥住了左手,人活于世,哪能没有几分傲骨,孟凛从前落水之时伤了身,往后时日他再也不能练武,那时的他花了好些时日才从绝望中走出来,可如今他又身临其境地觉得害怕了,他不敢在白烬面前表现,但倘若他的右手就此废了,他又哪能真的轻轻揭过毫不在乎。   指尖轻微的颤动落在眼里,孟凛仿佛心里也颤动了一下,他左手抬起来去把笔拿过来了,但他又把笔塞在了右手中。   他用左手给右手凹出了落笔的姿势,然后将右手横在了纸张上面。   但孟凛落不了笔,尝试后的失败最令人气馁,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他方才凹出的动作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他看见笔开始在他手间缓缓滑落了。   孟凛受不了这感觉,他接着就要去把笔放下,可他忽然感觉自己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白烬的臂膀穿过他的后背,一整个将他搂紧了怀里,他什么都没说,就与白烬的手臂平行着去抓住了他的右手。   白烬用一种握笔的姿势握住了孟凛的手,就像那种大人教小孩拿笔的动作,牢牢地牵引着他把笔落在了纸上。   孟凛还在一瞬间的惊诧里犹豫,他是不在乎将自己的软肋显露在白烬面前的,只是白烬竟然在托着他的伤心难过,带着他去落下了这个笔。   白烬紧紧地靠着孟凛,让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他小心地牵引着孟凛的手,笔尖落在纸上,他带他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很像当初孟凛给白烬写字帖的字迹。   孟凛还未在这亲密里晃过神来,但他骤然心里一怔,那写下的字让他忽然心跳得飞快。   白烬竟然带着他的手,写下“婚书”二字。   他一边写,一边轻声地在孟凛耳边读:“里闬之游,笃于早岁,承于幼恩,自少同里。”   “子焱早失怙恃,唯承师之传,然君不弃而复结为友,朝夕同与。今知凛承礼,才德两全,实钦慕之至,难以名言。今以此书,携将此身,愿成良缘,结琴瑟之欢。”   白烬句句念得认真,念到末尾,他的声音竟同他的笔迹一样有些许颤动,就如他胸口剧烈的跳动起伏。   白烬颤着话语在孟凛耳边问:“答应我,好不好……”   孟凛的嘴唇动了动,他耳边的心跳声仿佛要炸裂开来,上涌的气血像是忽然冲开了他喉间的郁结。   他竟然声音沙哑地张开了口:“好……” 第141章 夫人   这一场承诺他们仿佛等了百年。   从前种种皆在眼前飘过,孟凛已经不记得这是多少次白烬一把拉住了他。   深陷泥潭的时候,江水裹挟着将他置于水深火热之境,是白烬把他从江水里拉了起来,此后一别,至此多年。   重逢时孟凛已然带了满腔的仇恨,他方才在母亲的血恨里以牙还牙,来到祁阳的时候他依然留在那一场烧不尽的大火里,可那日桂花满院,他在夜里的烛火中,见到他未曾预料却又留在心底的那张脸,他竟然在认出的那一瞬间逃离了那为他治伤的屋子。   但孟凛冰冷的心在逃出屋里的那一刻忽然鲜活起来,他一口喝下了满碗的苦涩汤药,他试着在黑暗里露出了和煦的笑颜,生命的轨迹仿佛在重新遇见白烬的那一天起重新运转。   可世事造化弄人,即便是同里的情意也会在世俗中变得淡薄,他怀揣着小心翼翼,不敢让自己的身份与真心阻碍了白烬的前途,他宁愿一个人走进大雪纷飞的寒冬里,可白烬竟然在风雪中,替他寻了一处归处,他更是重新回到原地,在孟凛往雪夜里走的时候,就将他拴在了身侧。   是白烬先无所保留地开了情爱的口子,是他坚持着要与他唇齿相连,哪怕孟凛给世人留下一个死亡的结局,他也毫无保留地进入他的领地,千里迢迢地寻他回去。   天南地北的分离并未让两颗心就此远离,他还记得一个夜里隔着薄纱,他就被只手拉进了床帘里,白烬复又将他心里因为常叔离去积聚的薄雪扫去,让他重新看向来日。   身处深牢时不见天日,孟凛在忍着绝望与疼痛中,万分确定白烬会带他离开,可当白烬的鲜血在他眼前洇开,孟凛忽然又接受了死亡的处境,被长箭刺穿的时候他是以为自己真的要离去了,他竟然又回到那场大雪里,他被现实冲击着将他的一颗心生生撕扯,痛不欲生。   但他又在痛苦中听到了白烬呼喊他的声音,他将他带离了漂浮天地的处境,寸步不离地等着他醒来。   而如今历尽千帆,白烬再执起他的手,说想要与他成婚。   孟凛在白烬面前忽然就变得软弱了,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滚下,他好像整个人都倚靠在白烬的怀里,将自己整个人都交付了出去。   白烬不敢握着孟凛的手太久,他把笔放下的时候低头看见了孟凛的脸,他惊慌了一瞬,赶紧去擦了下他的脸,颤抖的心口又给插进了针似的疼,他轻声地对怀里道:“我好想我的孟凛永远都不会再掉下眼泪。”   但这句话让孟凛的眼泪更止不住了,他躲着白烬的视线,在他肩头擦掉了泪痕,方才能开口他就压抑不住心里的那处伤痛,“我……我看到了。”   即便他声音哑得厉害,他偏着身子将头伏在白烬的怀里,好似哽咽着说:“你替我寻的山林,你……你在何处魂归天地……”   白烬怔然地反应了片刻,山林……魂归天地……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这些日子孟凛看他时那般的不舍与伤感,他不愿提起的从前,可这些事情怎么能让孟凛知道。   白烬把手覆上孟凛的肩膀,他要好好地搂住他,“我如今不是还在你面前?”   “昨日种种已逝,你答应了我的求亲……”他慎重地吻上了孟凛的耳朵,“你我从此一体。”   ……   秋日的气息愈发浓厚,孟凛的伤也在逐渐好转,前些天白烬给他搭了个藤椅,让他可以躺靠在门窗边,看外面的景致。   这日白烬去领兵迎敌了,他把江桓留给了孟凛,江桓坐在旁边替孟凛削着苹果。   江桓一个苹果皮削断了七八次,眼见着手里果肉剩了没多少,孟凛忍不住道:“行了小桓,这苹果跟你多大仇,我不吃还不行了吗?”   “……”江桓哼了一声,他一口把那苹果给咬了一大口,“你爱吃不吃。”   然后他又拿过一个橘子开始剥,毕竟他对受伤的孟凛还是发不了脾气,“你现在……你现在还疼不疼啊。”   听他这么一问,孟凛故意地用左手捂住伤口,做出一副伤痛的表情,“自然是疼的,昨日师父给我换药你也看到了,那伤口连我自己都不敢看。”   “你真是……”江桓其实是心疼的,可孟凛偏生要说的轻飘飘的,他不禁挖苦道:“也是,你昨日换药的时候喊得鬼哭狼嚎的,当时看得白烬可心疼了,前些日子单单我在的时候,你话都不坑一声。”   孟凛往自己伤口处看了看,“那是兄长不愿让你心疼,白小公子嘛,我等夫夫情趣,你懂什么。”   夫夫情趣……江桓把手里的橘子掰开又合上,“听说他,给你写了婚书?”   孟凛不把自己那日的眼泪当回事,他总归还是高兴的,“那是自然,我与白小公子姻缘天定,成亲本就寻常。”   江桓觉得孟凛像只嘚瑟的花孔雀,“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日子还没定下来。”孟凛在心里思忖了番,“如今大敌当前,他为了照顾我已经是劳心劳力……”   江桓把橘子递出去,“他,他跟你说了迎敌的事?他不是还跟我说不要同你提及的吗?”   “……”孟凛吃了瓣橘子有被酸到,表情有些异样,“你不过是说不出话,又不是聋了,外面战火纷飞,我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有些许的迟疑。”   “他不跟我说他的难处,但我如今的身份,要怎么陪同他一道回北朝做这个将军夫人?从前无人惦念他的亲事,但是他建功立业,以后总是会被人提及的,他可以离经叛道,可我不想他遭人闲话,这世道如此,我更改不了,亲事……”孟凛好像心里跟嘴里一样酸,“其实我也并不在乎亲事究竟如何,如今能这样陪着他,已经算是求仁得仁了。”   孟凛这袒露心扉忽然的伤感让江桓有些措手不及,他竟然有那么一瞬想到了自身,但他露出一个凌厉的笑,“要是我,我就直接把他抢过来塞进房里,管他那么多了,在我的地盘,我还怕什么别人的闲话。”   孟凛竟然仔细品味了这话,“我觉得有理。”   这时忽然有个人急匆匆地叩响房门,“求见白将军。”   为了照顾孟凛,白烬把许多事务都搬到了屋里来,他二人住在一块,能进这内宅的人都知道这事,但为了防止打搅了孟凛休息,很少会有人直接过来找他。   此刻白烬还没回来,孟凛一想,觉得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如今说话不能大声,因而让江桓喊他进来。   江桓去把门打开了,那人将士打扮,认得孟凛和江桓,进来赶忙行了礼,但他未曾看到白烬,有些语塞。   孟凛在藤椅上坐正,“白将军还未回来,若有什么急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那将士犹豫了片刻,接着就被江桓凶了,“你们将军夫人发话,你愣着干什么?”   “……”孟凛还没来得及白一眼江桓,那将士就上前了一步,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得,得罪夫人……是,是京城来了快马加鞭的密信要交给将军,还望,望夫……”   孟凛接过去了,他特意朝他笑得和蔼,“多礼就不必了,我比替你向将军转达,江副将在这里胡言,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是……”那将士还是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自然懂得道理,“属下,属下必然守口如瓶。”   孟凛等他走了,还回过头来回味了番,将军夫人……听起来还有点意思。   然后孟凛才看回手中的密信,那信封上什么也没写,但赤色的封页印记落在孟凛眼里,他喃喃猜测:“莫不是京城里出事了。”   江桓凑过来看了看,“你不打开看看?   孟凛瘸着手,他把信收回去,“白烬的东西,我看什么。”   “不是才刚说了夫夫一体?”江桓摸了摸下巴,“其实我是有些好奇,莫非他们朝廷里出了什么事?”   孟凛心里也有猜测,但他依旧没动,“等白烬回来,我再给他看。”   江桓“啧”了一声,“你这到底是有多喜欢他。”   孟凛露出副笑嘻嘻的表情,“死生不惧。”   江桓又一脸无语地走开,“你自己等着他回来吧。”   不消多时,白烬就赶回来了,他好像还特意去洗了把脸,衣服却没换,孟凛当没看到,让他自然地过去换了衣服。   其实白烬也不是想瞒着孟凛,只是单纯不想让繁杂的事情惹了他不快。   换好了衣服的白烬走到孟凛面前,他负手站着,那模样还有些乖巧,他一本正经地突然道:“为夫今日不在身侧,夫人可有挂念?”   白烬站在窗户边,外头明媚的光线洒在他的脸上,他的容颜好似在泛着亮光。   孟凛被他这模样逗笑了些,他伸出左手,也配合着他道:“半日不见,挂念之至,不知夫君可有补偿?”   白烬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孟凛,另一只手还背在后面,他好像是想了想,一字一句说得很是缓慢,“夫人之命理当顺从,可不想补偿之物不合夫人心意,为此不由心中苦恼。”   “你若苦恼,我也不乐。”孟凛弯着笑眼,里面好似都是白烬,“你给的,都是最好。”   白烬也不由得露出和煦的笑,他好像是等着孟凛的这句话,才将另一只背着的手拿了出来,他手上是个纸包,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他才恢复了正常语气,“听林归说,你用来喝药的蜜饯已经吃厌了,这城中又无别的糕点铺子,这庭前几株桂花方才开了,我替你做了桂花糖糕。”   白烬凑近了些,他牵着孟凛的手一齐去把那纸包给打开,露出里面几块精致的点心。   孟凛看着糖糕心里发甜,但他又笑了,“这才入秋多久,为了给我做糖糕,小公子岂不是把那桂花都薅秃了。”   “唔……”白烬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我又补偿他们喊人施了肥料。”   “然后……”白烬拿起了块糕点,“然后继续给你做糖糕。”   孟凛被白烬塞了一嘴的甜蜜,他略微鼓着嘴道:“竭泽而渔,那花树该要怪我。”   白烬顺着话去哄孟凛,“那我特意跟他说,让他去怪白烬,我去给他赔礼道歉。”   孟凛从前想不出白烬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忽而欣喜得好似灌了一大碗的蜜糖,他不禁心想:真腻歪啊……   可如此腻歪才好,一辈子这样都好。   孟凛背后靠着那封密信,他忽然就心里闪过不给白烬的念头,他当真想过再也不掺和这世间的恩怨,但那念头只有一瞬,他喜欢同样是那个满腔赤诚的白小将军。   等吃完了糖糕,孟凛就将那封密信拿出来了,“方才你手下有人过来,说是京城里传来的密信,见那人着急,我就替你把信留下了。”   白烬接过信,他见到那加急的标识皱起了眉,看着他表情的孟凛却一指点在他的眉心,“何事都不值得你烦忧。”   白烬忽然释然地打开了信,他一目十行地将信读了下去,却依旧是凝重地抬起了眼。   孟凛心里忽然一跳,“是……京城里出事了?”   白烬握着信封的手捏了下,他好像是犹豫了会儿,还是把信给孟凛递出去了。   孟凛接过去的时候也带了迟疑,但他接着听白烬道:“恐怕是齐恂在京城里有动作了。”   孟凛读起了信。   作话:   完结大概还有三章,两章剧情一章感情,后面会有大婚,拖延了这么久还没有完结我真的很抱歉,我也很想快点完结   感谢观阅~ 第142章 京城   楼远留守京中,替白烬在京城里留了一双眼睛。   孟凛一目十行地读过去,那信里大致是说,归州城破的消息传到京城,建昭帝就迎民心所向,亲自摆驾去了城外陀安寺上香,为前线将士祈福,此行是由北衙禁军的统帅楼怀钦楼大将军亲自护卫,几乎将寺庙围成了铁桶,但陛下在寺中停留的第二日,竟然凭空失了踪迹。   巧合至此,当天下午太子齐恂就去寺中求见父皇,楼大将军还没来得及将寺庙翻过来,就获罪了失职之责,太子的口谕,暂时撤了楼怀钦的大将军之职,他的人也如神兵天降,当即过来接管了禁军。   而这事情发生没两日,太子手下的侍卫亲军就在陀安寺后山的山林找到了建昭皇帝,可不知是何人动手,陛下竟然昏迷不醒,太医诊治是为中毒。   这事情发生得太快,还没给齐曜和齐越反应过来,齐恂就已经把陛下护送回京了,因为早先护卫不力,建昭帝身边的护卫给换了彻底,甚至是换上了齐恂的人。   而后就是四皇子齐越与六皇子齐曜一同受旨入宫侍疾,连同太子齐恂,三个人的消息,几乎都被隔离在了皇宫之中。   孟凛明白了白烬表情凝重的缘由,他把手缓缓垂下,“当初齐恂引你出京南下,怕就是早预备了这一出了,京中失守,他才好开始动作。”   白烬好像并不想多说,他从孟凛手里把信拿过去,又走到灯烛边开始把信纸燃了,“我……”   他心中似在纠结,“我再想想。”   白烬将信纸点燃,又处理了灰烬,这片刻的光景他好像把方才的烦忧都拭去了,他又重新走到孟凛身侧,望了望天色,“午时将至,今日你想吃点什么?”   孟凛的伤还没好,日日都还躺着坐着,他的日常起居都是白烬在照看,近乎于无微不至了,孟凛仰头回应着笑道:“小公子做什么我都爱吃,随意做些就好。”   “好。”白烬拭了拭手,“等我回来。”   孟凛看着白烬转身离去,他方才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消失,“京城……”   京城里出事了,以白烬的身份性子,他不可能会不在意,但他却要在孟凛面前回归平常地不再提及,孟凛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   如今南朝大军的攻势如何他并不得知,但近来白烬离开的次数越来越多,孟凛如何也能猜出情况并不乐观,可他如今伤势未好,白烬每日都变着法子来围着他转,方才他看到京城里的变故,恐怕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若离去,前线的战事与孟凛该如何安放的事宜。   孟凛有那么一刻自问:“我是他的累赘吗?”   他失望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里好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午后孟凛同白烬说他要休息,白烬就暂且离去,留了孟凛一人在房中,但孟凛偷偷唤了人,把江桓叫过来了。   江桓过来还在挖苦孟凛,“怎么不让白烬陪你,喊我过来做什么?”   孟凛却摇了摇头,让他先别与自己贫嘴,江桓一怔,他忽而发现这些天过得舒适放松的孟凛,好像忽然正经起来,孟凛靠在床上,侧首问道:“这些日子,外面的动静我未曾过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唔……”江桓好像有些为难,他离了几步站着,“白烬他,他不让我说……尤其,尤其他今日又跟我提了一趟。”   孟凛心说白烬实在太了解自己,但他又执拗地望着江桓,“你知道你不同我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江桓在视线里对峙,最终还是缴械投降了,“就是,就是南朝那些人不知道是不是有病,非要打着救出主帅的旗号,竟然又冲过来要攻城,就算是朱启明死了,也要把那个孟……孟什么的世子救回去,还有,还有你。”   “孟阳……”孟凛这些日子不问因果,什么都没管过,“孟阳如今怎么样了?”   “就关着呗。”江桓不屑道:“那人白烬好像认识,说是你也没说要取他性命,就把人一直都关着。”   孟凛不置可否,“这些时日只要他不在南朝出现,他的命留着与否,也不重要了。”   “那……那个孟隐呢?”江桓好像眼底都晦暗了些,“这些日子不敢烦你,你又没提,所以人还留着,等着你发话。”他话里怀疑,“你不会真……尽释前嫌吧?”   “尽释前嫌?”孟凛觉得自己伤口隐隐痛了下,眼里的冷意更明显了,“我岂是那般好心的。”   他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话里很是淡漠,“把人活剐了,人死了就把头割下来,给孟明枢送回去。”   江桓并不觉得意外,“好。”   “除此之外……”孟凛低垂的目光并未抬起,他是停顿了才道:“你再帮我做两件事。”   江桓洗耳恭听,就见孟凛直起身好似是要起来,江桓赶紧过去扶了他,孟凛一边道:“你替我写封信送往岭中,然后……”   “我也该去做我未曾做完的事了。”   ……   第二日夜中,归州城动乱,北门不知为何从城中破开,好似是撕开了一条口子,此前被北朝军队抓获的南朝兵士竟簇拥着一辆马车突击至此,从那北门连夜奔逃出去。   马车与兵士直奔了南朝将士驻扎的营地,那一夜营地灯火通明了一整宿。   而在晨光熹微之时,归州城楼上有个独自上楼的影子,眺望着南朝的方向。   孟凛走了……昨夜江桓引他离开的时候白烬并未多想,他以为江桓至少不会送孟凛进入险境,可孟凛竟然带着江桓一道走了。   他带走了江家的护卫,带走了城中关押的孟阳的护卫与南朝的将士,还带走了朱启明的尸首。   分明昨日是不该给他看到朝廷里来的密信的,只是事关齐恂,白烬不想瞒着他,如今朝中生变,白烬却远在千里,他的手如何也伸不了那么远,但是如果他此时回朝,南朝的大军就无人抵御,孟凛伤势还未好他不想离开他的身侧,因而白烬还在为此纠结。   他没有想到孟凛的决心会下得这么快。   天边的晨阳愈来愈亮,又一个人影也上了城楼,应如晦站在白烬身后,他话里好似有些埋怨,“你家孟公子不讲武德,他一心赴险,竟然连带着把江桓也带走了。”   白烬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倒是兄弟同心。”   “那白将军如今如何打算?”应如晦站在白烬身侧,“你眼前的障碍扫除,也该有所抉择了。”   白烬什么也没说,他只转过身,对向了北朝的方向。   北朝京都长安。   现如今京城戒严,尤其是皇宫之内,日夜都有人巡视周围,三位皇子已经许些日子没有出宫了。   建昭帝的寝殿殿门紧闭,殿里视线昏暗,灯烛上套了层遮光的烛罩,入眼的烛光显得柔和了许多,但里头的气氛很是沉重。   皇帝尚且还在昏迷,正有内侍给建昭帝喂着汤药,齐恂隔了几步站在一旁,身侧跪着太医林净山。   “林太医。”齐恂睨了他一眼,“父皇如今情况如何?”   林净山伏着头,“下官,下官已是尽力,但陛下所中之毒不知来源,解毒怕是还需时日……”   “林太医的意思就是没有法子了?”齐恂望着床上,“你于太医院名声甚好,父皇也一向信任你,但是如果治不回父皇……你知道下场。”   建昭帝回宫多久,林净山就已经医治了多少时日,可他并非神医,这些日子被关在皇宫里,他已经是尽力了,但治不好陛下,等着林净山的就是死罪,他摸了下额头上的冷汗,“殿下明鉴,下官再试试,再试试……”   齐恂走过去看了眼建昭皇帝的模样,中毒多日,原本就已经年迈的建昭帝眼窝深陷,深色的唇上颜色不褪,整个人憔悴了不是半点,竟显了风烛残年的老态。   齐恂那低垂的眸子扫了几眼,却深沉得不带情绪,他转身就从寝殿里出去。   门口就是他的身边侍卫亲军的谢化在候着,他朝齐恂行了礼,“殿下。”   随着身后寝殿的门阖上,齐恂偏身等着他的后话,“何事?”   谢化朝齐恂走近了步,低了声音道:“这些日子人都调来了皇宫,东宫戒备就……昨日竟然遭人闯进,此前抓到那个女人,被人救走了。”   “白烬身边那个暗卫的妻?”齐恂眯了眯眼,但他好像不甚在意,“从前抓了她,也只是想牵制一下白烬,如今他远在南朝,人没了就没了,不过现如今还会做这事的,想必就是楼远了。”   “本宫撤了他父亲的职,他对我心里生怨也是寻常,何况头一回还是在他手里抢走了人,但他势单力薄,不用管他。”齐恂把视线转向一旁的宫殿,“那里面的两位呢?”   “六皇子倒是安分,只是说过几次要见陛下,但想来他知道自己处境,也就没有再闹了,就是三皇子……”谢化好像有些为难,“三皇子出身矜贵,想来是受不了软禁,说是要见他府上的夫人。”   如今皇宫在齐恂的掌握之中,齐曜和齐越一进宫,几乎就遭了软禁,这事的消息被齐恂垄断,宫外几乎得不到消息。   齐恂皱了皱眉,但他通晓齐越的脾气秉性,犹豫了片刻,“他要找的是那个秋筠?”   等谢化点了头,齐恂无奈道:“那就把那个女子宣进宫,让她陪着,省得齐越坏了我的大事。”   “齐曜身边的人还没有什么动作吗?”齐恂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他若是一直如此沉得住气,届时等到林净山束手无策,就算是为时已晚,但他若现在动作,以他六王府的那些人,只能算是螳臂当车。”   谢化道:“属下一直注意六王府的动向,但近日时常出入的……只有六王妃。”   “阿锦?”齐恂眉头一皱,“阿锦对齐曜一片真心,可她一个女子……罢了,让人去把萧仪锦接去姑母身边住上一段日子,省得她做些什么傻事,但她在宫里就让她呆好了,莫要让她去见齐曜。”   “是。”等齐恂没了别的吩咐,谢化领了旨就已离去。   齐恂在宫殿门口站立,他往眼前一望,皇帝的寝宫立于台阶之上,往下就能望见宫中的诸多屋檐,偌大的皇宫之中,竟显得齐恂的身影渺小了许多。   但齐恂知道自己离大计只有一步之遥。   当日下午,接人的马车就从宫里去了六王府。   萧仪锦听闻了消息并未惊讶,她让人稍微收拾了行李,就跟着过来的人上了马车。   即便萧仪锦嫁了六皇子,但她依旧唤得太子殿下一声表兄,来人自然不敢为难她,她又为人亲厚,对来人没有旁的要求,只在身边带了两个侍女。   那两个侍女都跟着萧仪锦坐上马车,马车缓缓行驶,朝着皇宫去了。   马车上两个侍女与萧仪锦相对而坐,却都戴了面纱,萧仪锦朝二人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声。   其中一人无奈道:“王妃娘娘,您就别笑话了。”   那声音竟是个男子,那若隐若现的面纱下面,妆面厚重得看不出模样,但这声音听着像是楼远。   萧仪锦掩了掩嘴,“从前与少将军也算是见过许多面,倒真没见过少将军女装的样子,不知道楼大将军见了是何反应。”   “可不能让我爹看见。”楼远隔着面纱给自己扇了扇风,“这不是没有办法,若是以护卫身份,进宫可就没这么容易,是吧?”   楼远朝旁边那“侍女”道:“陈羽。”   陈羽有些局促,他养好了伤,终于回京与楼远一道夺回了发妻,如今京城生变,他没法置身事外地这时候离开,就跟着楼远一道混入皇宫,他木讷地“嗯”了一声。   “但此行有些危险。”萧仪锦除却笑意,还是有些担心道:“我不过是去面见姑母,想必太子表哥是不会让我见到殿下的,到时候……可能就要倚靠你们了。”   “其实……”楼远话里有些歉意,“其实我明明知道你与太子的关系,还让你来带我们进宫,本是不合道理。”   萧仪锦却垂眸苦笑了下,“无妨……此事早在许久之前,我就已做了承诺。”   她想起未能如愿嫁给齐曜之前,曾经被白烬与孟凛直接问道:“来日你的太子表哥与六殿下只能有一人得势,你会选谁?”   萧仪锦也记得自己当时的答案:“来日若是真要选择,我信天理道义,抉择……公理之辈。”   马车摇晃不久,就已到了宫门。   那马车不能进宫,因而停在了宫门,萧仪锦和她的侍女从马车上下来,验好了携带之物,就有了萧贵妃宫里的内侍过来接人。   萧仪锦身份尊贵,在宫中时常走动,宫门的侍卫与内侍都认识她,因而这一行走得很是顺利,只是从宫门离去之时,有一侍卫看着两个侍女有些疑惑道:“今日王妃娘娘怎的没让身边的夏栀姑娘一起过来?”   萧仪锦端着大小姐的端方,她从容地笑道:“劳烦侍卫大哥关照,夏栀近来身子不适,但我许久不曾入宫,想着给姑母备些礼,因而带了两个姑娘一道进宫,敢问大哥可是有何不妥?”   “不敢不敢。”那侍卫赶紧退了一步,“王妃请。”   那萧贵妃宫里的内侍与一个同来的侍卫带着萧仪锦三人往后宫走,内侍低头走在前头,那侍卫好似带了警惕之心,他亦步亦趋走在后面,手却没有离开过腰间佩刀。   快到御花园时,萧仪锦忽而脚步一顿,“遭了。”   她转身时脸色好似有些着急,“方才从马车上下来有些着急,忘了将要给姑母的礼品拿上,这可如何是好?”   那侍卫怔了下,“不妨卑职带着王妃回去?”   “此去路远。”萧仪锦露了些疲惫的神情,“我让我的侍女与你去如何?我可先行去找姑母,或者你若是不放心,我也可以在此处等你。”   “这……”那侍卫有些犹豫,却见萧仪锦已经朝侍女使了颜色,只好道:“那劳烦王妃在此处稍候,卑职去去就来。”   萧仪锦话间和气,“也好。”   然而那侍卫转身之际,几乎同时,陈羽与楼远的手就伸向了那内侍和侍卫,不过颈后一击,两人就晕了过去。   楼远接住那侍卫倒下的身体,“王妃娘娘干得漂亮。”   萧仪锦呼了口气,“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我可是从未做过如此失格之事。”   “萧小姐英勇无畏。”楼远拉着那侍卫就要进花丛,“楼远佩服,就是还劳烦王妃娘娘帮忙照看一下来人,我们,我们也好换个衣服。”   萧仪锦慌忙转身,不消片刻,楼远和陈羽换上了那内侍与侍卫的衣服。   两个人互相比照看了看,陈羽不禁皱眉,“我为何要穿太监的衣服。”   楼远噗嗤一笑,“没有办法,就来了这么两个人,何况太监更好行事,你可是赚了。”   陈羽不听他胡扯,直接问:“今日要如何行事?”   楼远也不多玩笑,“宫外安排了人里应外合,今夜最好能先把六殿下给救出来。”   “殿下……”萧仪锦本还要先行去往后宫,却停顿了一瞬,“我是否也能去面见殿下?”   “这……”楼远犹豫,“此时……怕不是好时机。”   萧仪锦低头抿了下嘴,但再抬首时眼神坚定:“楼少将军,其实,我心中还有一计。”   ……   这日宫外,也不知从何处传来,忽而有一论调甚嚣尘上。   “如今这宫中是何人主事?”一书生打扮的人在茶馆中与旁人谈论,“陛下?”   那人摇了摇头,“陛下从城外陀安寺里回来,就一病不起,如今几位皇子都在宫中侍疾,但这么些时日都还没有消息传出,看来京城里啊,是要变天!”   “陛下本来还未有沉疴入骨的征兆,怎么如今就……”旁边一个年轻人怀疑道:“这其中似乎有些蹊跷。”   “如今连前朝就有的楼大将军都被罢了职,想必陀安寺中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其中内情……”那书生似乎讳莫如深,“当日护卫与带入京城的,都是当今太子殿下,其中内情想必也只有太子可知了。”   “这……”身旁人都有些惶恐,“兄台慎言……”   太子殿下前去护卫,又带了陛下回宫,中间的内情除了当今陛下,当然也只有太子知道,但是事情若如此说来,仿佛言外之意,还能让人联想到建昭皇帝的病也与他有所关联。   “是是是……”那人小声道:“但话虽如此,这宫中的侍卫其实都已换上了太子的人,谁人主事……其实也不算什么秘闻了。”   几人谈话之后就已散开,那茶馆中却是有人立起耳朵听着动静,楼上雅间的门被缓缓推开,有一店家小二身份的人提着茶水进了雅间。   里头有个人好似悠闲惬意地喝着茶,那店小二擦着桌子去给他添了一杯茶水,凑近之时压了声音道:“大人,话都传出去了。”   那人慢悠悠的端起茶杯,“知道了。”   他透过窗户看向外面,这京都底下的风起云涌好像也如表面一样繁华,这人正是礼部尚书,应于渚。   不过一日,城中竟有泼天的传言,说是太子殿下已然占据宫闱,当日寺中之事,或还与他有着莫大关系,更有传出去的谣言,说是齐恂登位在即,却是他使了计谋,如今陛下卧病在床,就是他所行不轨。   真假不辨的谣言如同大网忽然笼罩了京城,等到齐恂属下回禀,已然是蔚然成风。   事情的发展犹如飞出的羽箭,那夜因为城中流言提早宵禁,夜里的街道,却有马蹄与刀剑的声响。   一支并并未带有统一标志的兵士四散在了城中,他们所骑的马来源不一,禁军麾下羽林军、龙骧军甚至还有侍卫亲军的装束,这些分散的兵士好像并无目的,只绕着整座皇城来回绕着圈子,哒哒的马蹄好像夜里的暗影在城中肆虐,仿佛要把这动静弄得全城皆知。   紧紧闭上的窗子忍不住探出口来,今日方才得知流言的民众竟是将其混为一谈,或是今夜,就是长安城要变天的时候。   宫里很快就注意到了城中的动静,城中禁军立刻就派了人出来,却使得城里更像是兵马动乱。   待大街之上,禁军人马分散开来将人堵住,兵马刀兵相向之际,却发现街上之人均为同营的兄弟。   领兵的将领不知情况,对着本营的兵士发问:“为何叛乱!”   “不为叛乱。”一将士扬起大刀,掀起自己装束的衣袍,挥刀就割下了一片衣角,“是为救主!”   “你们为的什么主!”那将领怒斥之下,忍不住道:“十多年的兄弟,今夜怎可聚众叛乱!”   “十多年的兄弟……”那将士仰天看了一眼,“十多年前,我等还并非禁军麾下,我等忠于……”   那些将士几乎一字一句:“白家将门。”   几乎一样的夜晚,京城之中,十多年前一心忠君爱国的白延章白大将军一朝获罪,其下领兵的几万大军,要么一道领罪,要么被并入其他营内,从前将门白家不复,那经营多年的常胜大军,一夜就失了爪牙。   “白大将军忠君爱国,却被齐恂诬陷,一夜成了叛乱之辈,如今眼看太子夺权,那就是昭雪无望!”一将士挥起大刀,“我等身为下属,却苟延残喘多年,是为不忠,故而今夜不为叛乱,是为救主!”   白大将军已经成了历史的尘埃,叛国的罪名使得无人敢多加提起他的名字,可当初他麾下的众多将士,跟着白家一道北上征战,一道入城救主,其中的忠奸与否外人听信流言,自己人却看得明白,如今多年过去,世人以为当初白家依然没入往事无人再会提起,可他将门之中,依旧是有数名将士,依旧记得当年的荣光。   历史洗不清白家的世代忠名。   “放肆!”那将领气急,“今夜只要在城中伤人,那就是叛乱!你们如今穿着我军衣甲,是要拉我等一同下水吗?”   “那就得罪——”挥舞的大刀映上城中举起的火把,刀剑的冷光在城中乱晃,但那些四散的兵士却并没有殊死一战的模样,而是四下逃窜,仿佛只为了将城中搅乱。   禁军不得已也分散开来,将整个京城的街道围了满城,城中的热闹仿佛与白日可比,却是充满了刀光凛凛的影子。   作话:   应该还有两章就完结啦! 第143章 曙光   城中一乱,六王府的人这才动了,一支私兵从王府冲到街上,径直朝着宫门奔去。   下钥的宫门因为禁军出宫还在缓缓阖上,“吱吖”的关门声中却忽然掺进了沉声的闷响,几只羽箭伴随着马蹄踏响,在暗夜里倏然射上了宫门。   那几箭带来的停顿之下,六王府的兵卫支起长枪,顶住了即将阖上的宫门,那守城的侍卫如临大敌,“逼宫叛乱,你们是什么人!”   “休要胡说!”六王府的人骑在马上,用长枪扫着宫门处的进攻,“城中动乱,我等奉六殿下之命入宫护卫,你等休要阻拦!”   “不可能!”宫门寸步不让,“六殿下未出宫门,你等何时来的命令,无诏入宫等同谋逆,你们好大的胆子!”   “太子殿下的侍卫亲军尚能入宫护驾,我等自有命令在身,如若阻拦,只好得罪——”   手持长枪的护卫将宫门撬开了一个口子,但源源不断的护卫仿佛早做了准备,鱼贯而出地将宫门一线牢牢守住,将那宫门处围得犹如铁桶。   宫门高处挂了皇城的旗子,旌旗猎猎在夜风里飘荡,齐恂就站在这高处看着城中动乱。   “以卵击石。”他漠然地望着城中点亮的火把,那砍杀的声音仿佛从远处飘来,在他耳畔回荡,“六弟啊,今夜你这计谋用得妙,可你身边无人,如何能赢得了我。”   如今城里都是禁军的人,他们奉了齐恂的命令前去阻击,而宫中的护卫已经被齐恂牢牢把握,今夜只要齐曜的私兵攻不进来,齐恂就可以坐实他们谋逆的罪名。   “如此场景……”齐恂转身,示意身后的谢化跟上,“也该让我六弟一同来看看,否则来日定下罪名,他就没有机会再来看了。”   这些日子齐曜一直被软禁在中德殿内,每日除了送食的内侍宫女,旁人都见不到他。   昏暗悠长的长廊尽头,殿中的灯烛已经熄灭,打灯的侍从引着齐恂到了殿门,由两边推开了殿门。   那里头恍惚吹了阵风,齐恂停顿了一步,身后的谢化一抬手,后面的侍卫立刻会意地上前进门,脚步声立刻灌进了殿中。   齐刷刷的刀声拔出,这殿中掌起了灯烛。   齐恂等到殿内明亮才踏进了大殿,但里头平静得仿佛无人,唯有重重帘幕之后的床帘,些微地抖动了下。   齐恂的脚步声在殿中响起,离着那帘幕愈来愈近,他朗声道:“本是不想打扰六弟安眠,但是猜想今夜,六弟应当也没有安睡才是。”   他仿佛等了会回应,但那帘幕之后,并没有什么动静传来。   齐恂好似耐心有限,他往身后示意,一个内侍快步走上了前,颤着手就去掀那床檐边上的帘幕。   但他的手才刚触到那帘子的边角,一只手忽然从里面伸出来,将那帘子拉住,那内侍给吓得一惊,立刻弯着膝盖跪了下去。   里面那只手似乎是死死扣上了帘幕,那内侍抬首犹豫了会儿将头磕在地上不敢再去下手,齐恂看了会儿,拦住了身后就要上前的谢化,他亲自走上了前。   “出来吧。”齐恂站在帘幕外朝里道:“再等下去,六弟就见不到你手下那些人为你鞠躬尽瘁了。”   齐恂落下话音等了片刻,但里头的安静让他忽而发觉有些不对劲,齐曜的性格从来不是藏头露尾,怎么如今?齐恂额角一跳,他直接抬手一把将帘子扯下。   并不结实的帘子“哗”的一声落下,里头那只手好似忽然受了惊,赶忙收了回去,但一声不大的惊慌声还是从里面漏了出来。   齐恂眼里顿时就冷了下来,那帘幕落下的虚影后面,现出了一张有些失措的脸。   那花枝乱颤的容颜在齐恂眼里头一回犹如眼中钉,他几乎咬住了牙关,“萧仪锦。”   那床边坐着的竟是萧仪锦,她穿着齐曜的衣服,马上在这惊慌里回过神来,很是小声地喊了一声:“表兄。”   齐恂攥住了手,他朝萧仪锦走过去,生硬地问:“齐曜呢?”   “殿下……”萧仪锦让自己镇定下来,支起身直视齐恂道:“殿下走了,如今大殿之中,只有我一个人。”   “你一人……”齐恂眼里全是冷意,他站着略微俯视萧仪锦的眼睛,“你是如何过来的。”   萧仪锦在这视线下忽而闪躲,但她坦言:“是,是我迷晕了姑母,又扮作送食的宫女,这才进来找寻殿下。”   齐恂冷笑了声,“好一个勇敢的萧家女儿……”   “为了一个齐曜……”齐恂脸上的怒意愈发明显,他咬着牙道:“你把我萧氏一族放在何地?”   “萧家……”萧仪锦垂眸念叨了两声,可她思量之后,不惧一般又抬起头来,“表兄既知道我萧家一族的荣耀,又为何要做如此残害手足之事?”   她与齐恂对峙了片刻,冷静地朝齐恂身后看了一眼,那些明晃晃的刀剑仿佛扎着她的眼睛,“今夜殿中的刀兵不是为我而来,乃是为了殿下。”   “没错,就是为了齐曜。”齐恂气恼地上前抓住了萧仪锦的一只手腕,拉着她往大开的殿门外看,“今夜齐曜罪犯谋逆,我今日来就是要带他去看看自己的下属是如何逼宫叛乱,怎么六王妃也要去看看吗?”   萧仪锦给他拉得不甚摔在地上,可她壮着胆子抬高了声音:“如若不是你将殿下软禁,今夜城中如何会有如此动静?”   “这些事你都知道了。”齐恂的手添了些力气,他垂眸看她,目光冷然,“原本接你进宫,是想让你远离是非,可你竟然如此不识好歹,你那一心护着的六殿下,还不是丢下你一个人在此时逃跑,他又对你有什么真心。”   萧仪锦愕然地思量了片刻,她又凄婉地笑了,“今日殿下根本不愿我替他留下,若非我以性命相逼,殿下如何也不会留我一人。”   萧仪锦手腕上褪了血色,她抬头劝道:“表兄,你收手吧,今夜手足相残,本就是有违天道。”   “手足……”这话仿佛是冲击了齐恂的心弦,他阴冷的眸子在那晦暗的灯烛下显得有些可怕,他松手任萧仪锦摔在地上,冰冷地开口道:“把萧仪锦拿下。”   看着身侧两个护卫抬刀将萧仪锦架起,齐恂睨了她一眼,“那我们去看看,你的殿下,到底是有多在乎你。”   宫外交兵的战火立于宫墙之上就能看得分明,几个人影站在宫墙上,眺望着城中的方向。   “殿下别看了。”楼远站在齐恂身后,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如今禁军出宫,宫中的守卫只有此时才最松懈,城中的血债,我们也该替他们找回来。”   齐曜回过头,高楼的风往他衣角略过,他沉声道:“走吧。”   两人下了宫墙,暗夜里避开宫中的侍卫,朝着西苑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楼远飞快地对齐曜说着:“白将军早猜到京中可能出事,因而将南衙将士留了一支给我,那日前往城外,在重重护卫的陀安寺外,其实我带了人又去围了一重,那短短五日之内,陛下绝不可能离开过寺庙,但其中发生了什么,就连我父亲也并不清楚,太子的人那时来得太快,陛下的踪迹尚且没有仔细找寻,就让人接手了禁军,这事情来得太巧了。”   “其中的内情,怕是只有当时跟在陛下身边的侍卫亲军知晓一二。”楼远看着前方一队巡逻侍卫经过,拉着齐曜低下了头,“但如今宫里的侍卫亲军被齐恂的人换上,与当初的人根本不是同一批人,此前的亲军首领,如今因为失职,被软禁在了西苑的侍卫所里。”   “陈羽的轻功好,他已经先行摸过去了。”楼远示意齐曜跟上,“如今只有将亲军将领救出来,调动陛下亲军的力量,才能与宫中齐恂的人有一战之力,此事……”   “我知道。”齐曜跟在楼远身后,他功夫不足,却也走得小心,“你们为我出生入死,说服于将领的事,交在我的身上。”   不消多时,几人就赶到了西苑,接头处陈羽摸过来,他把一把钥匙朝楼远抛过去,“外面的人大多都处理了,但里面那个人不认识我,事情只能你们来办。”   “有劳阁下。”齐曜朝那西苑的大门看了一眼,他低头端正了身上的衣物,就步履坚实地走了过去。   楼远往陈羽肩头拍了下,“你行啊你,但你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啊?哪里来的这样的能耐。”   陈羽垂了下眼,“出身江湖。”   这话就是不愿多说,楼远也不多问,跟在后面进了西苑。   为妨建昭皇帝如今的病况传出去引起轩然大波,这侍卫首领只被罢了职关在此处,如何处置他的诏令并没有下来,连同被换掉的侍卫亲军,也一道都还留在西苑里,以妨他们归去在城中传扬消息。   侍卫亲军的于将领此前其实受过齐曜的恩典,齐曜出面说服几乎轻而易举,这位于大人心里也明白,倘若陛下在寺庙之中就此丧命,等到掌握大局的齐恂登上大位,届时追究起来,侍卫亲军的失职罪责,谁也逃脱不了。   等到那时候再清算罪名,不如如今跟着齐曜先殊死一搏。   西苑里的人头攒动中仿佛带了拼死的决心,如今陛下生死未卜,却无人可以面见,众人打的旗号,是齐恂挟持陛下,以侍卫亲军本职之责,护卫君上。   夜里举起的火把从西苑一路燃向皇宫的中心,但长蛇一样的队伍又从宫殿奔向西苑。   两支队伍正在途中相遇,齐曜与齐恂分别站在前头,势均力敌对了多年的皇室兄弟,终于在刀兵相向时站在了对立的一面。   齐恂望着对面的六弟眯了眯眼,事情如他所料,身无依靠的齐曜只能去找侍卫亲军的将领,他带着人正往西苑走,就与他们狭路相逢。   齐恂握着刀兵,从刀鞘里拔出了些许,“齐曜,聚众叛乱,你可是好大的胆子。”   那亲军的于将领先行开口:“齐恂,你软禁皇子,挟持陛下,乃是你叛乱在先,今日六殿下在此,就是为了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好啊……”齐恂略微偏了偏身,他身后看不见尽头的侍卫乌泱泱一片,“你们这么几个人,要用什么和我相争?”   楼远站在齐曜和于将领身后,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殿下只需拖延时间。”   那于侍卫好像是受了意,立刻就搬出了武夫行伍之人的脾性,“呸,人多势众又有何用?就你空口白牙,我等就是身死,也不愿见你得了势!”   齐恂不听他这说法,他抬了抬手,身后的人立刻把萧仪锦押了上来,他颔首看向齐曜,“六殿下抛下发妻独自离去,可是有些凉薄了。”   “阿锦。”齐曜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上前两步被后面拉住,“阿锦与此事无关,你放了她!”   “无关?”齐恂冷着眼摇了摇头,“她都乐意替你身死,你夫妻一体恩爱之至,又岂是无关?”   齐曜还要开口,直接被那于将领抢了先,“齐恂,这六王妃可是你萧家一族的血脉,你竟凉薄至此要拿她开刀,你如此无情无义,又岂能惹人追随!”   齐恂却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如若六皇子愿意此时放下兵刃束手就擒,阿锦自然还是本宫的好妹妹。”   “殿下不可!”萧仪锦脖间架了刀,她略微上前的动作就被齐恂的护卫按在了原地,却还使劲地摇了头。   齐曜手间的刀被他紧紧攥着,手上几乎现了青筋,楼远即便此刻担心萧仪锦的安危,却也此刻在齐曜身后摇了摇头。   “殿下……”于首领见齐曜犹豫,心里竟慌了一瞬,“殿下不可,我等性命可都还挂在殿下身上。”   两旁的话都在齐曜心中盘桓,竟在他心里打了难舍难分,他还在犹豫之机,那夜色里,竟又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太子不在乎表妹的情谊,可还在乎亲弟弟的安危?”   火把的光亮照清周围,一个女子从暗夜里缓缓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支锋利的金簪,指向了怀里人的脖颈。   “二哥,二哥救我……”齐越哭丧着脸,他被身后的女子勒住脖子,朝着齐恂求救,“谁知女子都是毒蝎,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火光照出一张艳丽的脸,她一身红色的衣服,像朵盛极了的牡丹花,手里的簪子紧紧压着齐越的脖颈,她软绵绵的声音里却是忽然一厉:“住嘴!”   “秋筠?”齐恂盯着她的那张脸,那模样愈发在他眼里深刻起来,他冷笑,“看来本宫还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今日的六王妃与三侧妃,都是我亲自诏进来的。”眼擅婷   秋筠挟持着齐越,径直走向了齐曜那边,他与陈羽略微对视了眼,心照不宣地点了个头。   齐越还在哭诉:“二哥,二哥我这些日子可乖了,你救救我,我再也不惹是生非,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   齐恂额角的青筋有些跳出来的征兆,“别哭了。”他心乱如麻,看着齐越有了些许的犹豫。   他虽是宫中的皇子,却后妃不是母亲,皇帝不是亲父,唯一关联的,是因为他乃先皇后所生,他身上留了萧家的血脉,哪怕他和齐曜没有血缘关系,这齐越却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   陈羽拔出刀,替秋筠接手了齐越,齐越看着明晃晃的刀更是害怕,他腿软得厉害,忍不住望着齐曜,“齐曜,我也是你的亲哥哥啊,你怎么忍心,忍心挟持我!你们,你们这是叛乱啊……”   亲哥哥……齐曜和齐恂心里都闪过了这句话,齐恂忽然目光一冷,是啊,齐曜和齐越才是亲兄弟,他不是。   齐恂不再犹豫,他把手一挥,冷漠地下了命令:“全都拿下。”   拔刀的冷光四溢,每日清扫的宫道上,流下了多年未见的血光。   忽而在这砍杀声里,宫外的方向中传出了一声炸响,那声音吸引目光之时,天上竟然伴随着流光溢彩,宫墙外面,居然有人放起了烟花。   楼远忽然在这烟花里喊了一声,“援兵将至,诸位撑住!”   援兵?齐恂惊诧了阵,齐曜哪里还有援兵,他立刻在护卫下拉住谢化,“带我回父皇的寝殿。”   留有几乎对等的护卫,其余人护着齐恂往回头去了。   在这乱兵里,齐曜终于找回了萧仪锦,他在身边的护卫中紧紧抱住了她,仿佛再也不想再与她分离。   陈羽手中无暇再管齐越,可齐越竟然没在这乱兵中逃走,而是冲着秋筠的方向朝她扑过去了,“美人……”   他眼底的眼泪不像装的,腿软也是真的,可他还是抱住了秋筠,仿佛委屈地丧气道:“我二哥,二哥不要我了……”   秋筠望着齐恂远去的方向眼里藏着恨意,但他又低头看了眼齐越,她手里的簪子倏然坠地,她没有想到,齐越竟然真的愿意将性命交托在她手里。   齐越被齐恂软禁了多日,饶是他不务正业,也知道齐恂所为有违道义,他多少还赌自己在齐恂心里有些地位,就让秋筠拿着自己去与齐恂交换,他也想自己的二哥还有回头路。   齐越还从秋筠那里知道了当年暮云失踪的真相,他不敢相信,一向对他好的二哥怎么会对一个他身边的宫女下手,从前宫中无趣,他幼时只有这个叫做暮云的宫女逗他开心,可忽而一日暮云不见了。   秋筠说是齐恂杀了她,他不信,他二哥对他一向要好,他眼中的二哥是个堪当大任的慈悲人物,他怎么可能会伤人性命。   可如今对敌当前,他二哥连他的性命都不要了。   他在这刀兵里流的眼泪,也是在哭泣这逝去的兄弟情深。   齐恂带着人直奔宫殿,但未在殿前,他就听到了密集的脚步与刀兵擦甲的声音。   他身侧的人紧紧围着他,齐恂颔起首,他望着远处的方向,辨认这那来人是谁。   火光下人脸变得虚实不清,齐恂觉得自己有一刻花了眼,他竟然在那乌压压的人头之前,看到了白烬。   白烬是夜里方才进城的,楼远让人截获了城外与城中的暗报,让白烬回京的消息阻隔在了京城之外,今日的行动沟通各方,是早就等着白烬进城的动作。   外面的烟花就是信号。   白烬带了几乎一半的大军回城,城中已经乱了,他勤王的名义之下城门口不敢阻拦,甚至期望白将军带兵稳住城中叛乱,。   可那些逃窜的兵士竟在白烬入城之时,直接并入了白烬的大军,浩荡的队伍入城,直接奔着宫门去了。   白烬与齐曜的私兵一道进了宫门,与齐恂的侍卫亲军相逢在了宫殿外面。   白烬怎么会回来?齐恂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南朝大军尚且压兵前线,白烬,你为何回京!”   “京中动乱,陛下病重。”白烬带着人继续前行,“我等来此勤王。”   从前确有臣子前来勤王的先例,可如今南朝还有战乱,齐恂逼问:“那前线该当如何?!临阵逃兵,白将军,那可是死罪。”   “此事就不劳殿下担心。”白烬冷冷地拔着剑,“齐恂,你我的恩怨,如今也该了结一下了。”   白烬这话一出,谢化立刻就越过齐恂身边,提刀对白烬冲了上去,“殿下先走——”   齐恂身后的侍卫亲军也救主一般跟随而去,身侧人影闪过,面前就是刀兵撞响的场面,齐恂却在原地握紧了拳。盐扇厅   他心里明白,白烬入京……他就大势去了。   齐恂以为他占据宫闱,这一日他必定会胜,无论宫外还是宫里打着怎样的幌子动乱,都改变不了他今日的胜局,可他竟然没有接到白烬归京的消息。   白烬与谢化厮杀在一起,谢化仿佛做了必死的打算,每一刀都分毫不退,连那撞响的刀口都擦除了剧烈的火星子,他要替他忠于的太子而战。   白烬也不能退,他等了多年的国恨家仇,前世他归于天地,他在背叛中不得不重来一遍,他那到死也未能报得的家仇,白家未能洗刷的冤屈,他要在今夜与齐恂了结。   人数上几乎悬殊,这一场对战早就分输赢,白烬一剑划破了谢化胸前的衣襟,他身后的将士将他整个人用刀支起,狠狠压着他让他跪了下去,谢化不甘心地抬首一眼,可他瞳孔一震,他的殿下竟然在原地没有离去。   齐恂不愿灰溜溜地逃走,他昂起头等着白烬将他手下侍卫拿下,又在原地等着白烬过来。   “白将军。”齐恂冷冷地笑着,“好计谋,你是早防着我的动作,早就做了今日的打算。”   白烬抬起剑指着他脖颈的方向,“血债血偿,你该料到的是这个。”   齐恂支起脊背,他望着并无星月的天空看了一眼, “我至今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选齐曜?”他再低头时脸上一切败落的影子都扫除了,“我,哪里不如齐曜?”   “他耽于儿女情长,年纪尚小,朝堂诸事他都不如我,为何他能上位做这个皇帝?”齐恂伸出一只手来看了看,“明明本宫才更合适坐上这个位子,这世间优柔寡断之人难成大事,大宋在他手里,又怎么能开疆拓土?”   “你选他,难道……”齐恂恶狠狠地盯着白烬,“就是因为我身上流的血吗?”   白烬与他对视的时候瞳孔动了动,但他对齐恂这话出奇地生气,他好像在压抑着心里的情绪,“是,你懂何为收买人心,如何杀伐果决,可是齐恂,从你为了一己私欲党同伐异之时,你早已就配不上这个位置了。”   “白家一心忠贞,更是你……”白烬不忍地停顿了道:“可你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栽赃陷害,白家满门皆因你而死,江湖里的宁家又做错了什么?满门的性命就葬送在了你手里,冤冤相报,赵家家主做了你手里的刀,又可曾有什么好的下场?”   “你若觉得这些人命无关轻重,还有……”白烬提着剑一步步逼近了齐恂的喉间,“朝廷早就明令禁止私矿,周琮手下的金矿去往何方,那矿山立于淮北又有什么旁的害处,这些你心里应当清楚,在者我于前线出兵,万千将士的生死皆系于此,可你让人卖了我朝动向,难道你的大计,就要让我朝将士跟着葬送在你与朱启明的交易中吗?”   “此等非为私仇。”白烬一字一句:“乃是国恨。”   齐恂偏了偏头,他在白烬这话里竟然笑了,“你又当真心里只有国家吗?白将军,你就真的了无私念,一心想要做个万世忠臣?”   白烬停顿了一瞬,他心里没来由地好似刺痛了下,但他手里长剑不动,“齐恂,你今日没得退了。”   “没得退了……”齐恂将这话默念了两声,他忽而狂笑起来,“白烬,你也是怕的吧?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了?然后带着一个秘密一同离去,然后你就能替你白家雪耻,但我偏……”   齐恂的话还没说完,但他喉中的话忽然一哽,他身前忽然就红了一片,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胸口,随后不能控制地缓缓倒了下去。   他身子背后,露出了一个人,是陈羽。   陈羽望着白烬道:“公子说了,这个人不能留。”   白烬的喉间忽然塞住,齐恂身世的秘密,从此真的在世间埋没了。   闹了几乎一晚的京城终于有了结果,前一日就有了太子齐恂占据宫闱的传言,他于争斗中成了输家,这一夜的战火也就冠在了他的头上。   太子逼宫不成,反倒是被白将军入京勤王扭转局面,护卫了被软禁的三皇子与六皇子,而当今陛下身患重疾,依旧还在救治之中。   白家的事情也还未果,如今将白烬的身份撕下显露于世人面前,朝廷里的微词一时散了满天,可这时六皇子齐曜出面,拿出了北方五部奚塔尔哒亲笔写下的文书,当年的事实为齐恂栽赃陷害,又在那一夜演出的逼宫的戏码。   史书历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白烬入京勤王,如今大军还在京城,没人敢不给他一个颜面。   但白烬依旧还要带着大军离京,前线战局并未结束,他还要去南朝,接回他的心上人。   ***   南朝境内,归州城中。   伴随着白烬带走一半的大军,南朝的兵马竟然也退了一半,传闻其中主事之人做了决定,要带着大军护卫朱启明的尸首回京。   但归州城中的北朝将士却在南军启程的后脚开始了进攻。   白烬已然离开,江桓跟着孟凛南下,这城中主事之人换成了应如晦,可他不是领兵打仗的人选。   城墙之上,一个人缓慢地走上了城楼,他身形有些伛偻的征兆,头上生了银丝,胡茬已经混了花白,可他是步履坚定地上了城楼。   北军这一日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气势如虹,因为如今领兵的将领,是秦裴。   秦裴在岭中接了孟凛让江桓代笔的信,秦裴一向是看不上孟凛的,可孟凛于信中竟然晓之以理,秦裴已经埋葬多年的热血,生生在这时节,被孟凛挖出了一二。   何况白烬回京是要了结他白家的恩怨,此时能在此出征之人,只有秦裴。   当年的秦大将军令众人仰望,他犹如一座丰碑,被人用刀剑戳得残缺不堪,可那依旧是北朝将士仰望的丰碑。   如今秦大将军归来,犹如这一战,已然见了曙光。 第144章 权势   北朝大军一路南下,颇有势如破竹之势,等到红枫染红南朝大片土地的时候,秋日凋敝,白烬带着的将士才与秦裴所带的大军会合。   秦裴剑指江南,当年江南葬送了无数北朝的将士,如今回归此处,老将军忽而情难自抑,站在山川河流之前,洒下了满满一杯浊酒,也算祭慰昔日魂灵。   秦裴回转身来,就是白烬望着南朝的方向沉目不语,他走到白烬身侧,也算是松了口:“你要去找他,就去吧。”   “朝中有变,你不可独善其身,他知你难办,主动离去,又写了信给我送往岭中,他是为你想到诸事完备。”秦裴叹了口气,却目光柔和了些看向白烬,“如今一算,今秋一过,你算是加冠之岭,已非稚子,你白家的事情若能了结,我当年答应你父亲的承诺也就算是完成了,我也管不了你所求为何。”   “至少……”秦裴抬手搭了白烬的肩,“至少他对你算是真心。”   白烬偏身面对秦裴,“师父大恩,无论是否有白家,师徒之情白烬永远不敢忘却,至于孟凛……”   “我与他……是情愿生死相随的情分。”   ……   秋霜漫上遍野,孟凛已带着大军回南朝多日。   那日他带着人从归州城中出来,用的是逃命的由头,他身侧的孟阳护卫,大多已经换上了岭中的人马,朱启明已死,孟阳被擒,此刻回到大军中的孟凛竟然借由此刻夺走了军中大权。   他身上的伤还未好,又在城中被大肆搜捕,通敌的罪名冠不到他的头上,但军中因为他要带朱启明回朝撤兵而生了分歧,此时大敌当前,绝不应该就此撤退,而是应当一致对敌。   可孟凛当即以雷霆手段,让人斩了其中反对的一人将领,那人还是朝中世家大族的后人,此前已经有所分明的寒门贵族矛盾忽而激发,以从前受过他恩情的徐礼为首,直接倒戈了孟凛,跟随着他回了京城,而余下的人大多是不愿与他为谋的世家势力。   而孟凛回朝之前,朝中就出了大事。   朱启明的死讯是在朝堂之上直接呈送给了皇帝,接连失子的朱殷竟然气急攻心,直接在朝堂上晕了过去,而等到太医再行给他诊治,发现他已经是沉疴入骨,吸食了多日的阿芙蓉,他早就已经几近油尽灯枯。   太医替朱殷诊了脉,支支吾吾地说了些随意的话,待开过药方,他就慌张地从寝殿中退了出去,赶忙往太医院走。   太医院的院门遮掩,他朝左右看了眼,才慎重地进了屋门。   屋里视线有些昏暗,透过窗户的那道光洒在地上,那太医直接提着药箱在地上跪下了,“下官拜见大人。”   昏暗处平静的动静被这一声打破,坐在堂上的一个人缓缓站起了身,他走动几步,露出了他的脸——是如今南朝内阁的首辅严牧。   严牧俯视着那太医,沉声问:“陛下的病如何了?”   “这些日子一直都如同严大人所说呈报陛下……”那太医低着头颤颤巍巍,“不敢,不敢有所违背。”   严牧“嗯”了一声,“你也算是识时务。”   如今皇帝不理朝政,明亲王爷病危,太子又于前线战死,朝中大权已经被严牧收拢了许多,朱殷的病其实早有征兆,他被孟凛灌了那么些掺了阿芙蓉的丹药,又闻着自以为安神的香,日日觉得修为增进飘飘然的时候,其实是离自己的大限愈发近了。   严牧不理会那太医地往外面走,又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他在太医院的院子里扫了几眼,扬声道:“你出来吧,时常跟着我,今日的动静,可是有些明显了。”   院子里的树梢抖动了两下,从上面跳下来个人,陈玄走过来朝严牧抱了下拳,“我家公子归来,有请严大人一叙。”   “哟,回来了。”严牧嘴角动了下,他打量着陈玄,有些不悦,“若非你是他的人,这样跟着我,我早就让人把你收拾了。”   陈玄不为所动,“公子离京,也得留只眼睛守着严大人莫要忘却起初的承诺。”   严牧冷哼了一声,“他把人藏得严实,如今人还在他的手里,我就是要撇开他来,也没有法子。”   陈玄上了严牧府上的马车,直接去了孟家王府。   马车在府外停下,严牧却不着急下车,他看着陈玄掀帘的动作,忽而疑惑,“从前谋划都在酒楼相会,今日怎么来了王府?”   陈玄手里一顿,“公子于前线受了重伤,如今尚且病中不便出门,还请严大人担待。”   见严牧犹豫,陈玄面无表情地添道:“如今大人在朝中已经无须忌惮他人,又是青天白日,还有府中下人跟随,何必犹豫。”   严牧想了会儿,跟着陈玄进了府里。   明亲王府还同从前一样修得气派,但其中的人却少了许多,孟瑶失踪、孟隐已亡,连孟阳也被北朝抓了去,受了伤病的孟凛还住在偏院。   从前线回来,孟凛一路奔波,即便路上已经小心谨慎,刚入京的一场秋雨,他依旧是不可避免地又生了场病。   江桓骂他,为了不让白烬为难,他就真要再回南朝一趟吗?他能替孟凛拦住跟前的刀剑,却拦不住这要折腾他的恶疾。   孟凛捧着药碗一言不发,南朝的事情几近尾声,他不可半途而废。   等到陈玄来报,孟凛把药碗递出去,然后直起身靠在床上,他略微按了下自己身上的伤口,一场奔波,又在隐隐发疼了。   严牧进来的时候江桓藏在了屏风后面,严牧只看见孟凛一个人坐在床上,他见到孟凛的时候也有些惊讶,“你竟在前线受了这么重的伤?”   孟凛苦笑了下,“旁人都难以活着回来,我如今可还是能与严大人在此处说话。”   严牧在陈玄移过来的凳子上坐下,“你那手下这些日子尽忠职守,想必如今长乐城中是什么情况你都知晓,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你不会还要留一手吧?”   孟凛看着自己尝试动作的右手,“严大人可否告诉我,陛下如今还能活多少时日?”   “长则一月,少则十日。”严牧严肃地盯着孟凛,“算着日子,孟瑶也该到了临产的时候,你如今应当把她接到朝中来,如果她在你手里出了岔子,到时候可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唔……”孟凛思量了道:“严大人说得有理,但是如果大人再过河拆桥,以我如今这孱弱之身,怕是难以与大人再分得应得的一杯羹。”   “你……”严牧手里握着座椅,他脸上有些怒色,“孟凛,你莫不是在这里跟我玩闹,如若不是你握着孟瑶,我会跟你一个不见经传的庶子合作?哦,我倒是忘了,如今王府里的儿女被你弄得支离破碎,你的身份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你带着大军回来,没了主帅,那么些人肯听你调遣,你如今也算是身份尊贵,我就是想动你,也得看看明亲王爷的面子。”严牧后仰了下身子,“明亲王爷……你所行之事,他可曾过问?”   “孟明枢盘踞朝堂多年,就是这整个朝廷也有他从前的一份功劳,我想做什么,怎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孟凛按着胸口咳了两声,顺了气道:“正是因为我野心勃勃,要图谋朝中的权势,他觉得我与当年的他很是相似,他才默许了我所做的事情。”   严牧从孟凛的轮廓里找着孟明枢的影子,终于发现了孟明枢众多儿子中,孟凛才更像他这个事实,他松口了一些,“孟家王府多年势力,不是如今的几月就可以动摇,你放心,你身位王府的公子,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食言,你也记得你的承诺。”   “好说。”孟凛苍白的脸偏过首来,“陛下殡天当日,我绝对会把孟瑶交出来。”   孟凛如今油盐不进,严牧没有办法,只好带了几分气恼出了王府。   两日之后,夜里,明亲王府偏院。   夜里起了凉意,院门吱哑响了一声,好似惊动了树梢上的一片落叶。   孟凛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他似乎听到了动静,在那声门响中睁开了眼。   门口的脚步声近了,随后伴随着推门的动作,有人冷冷道:“你倒是好大的架子,如今要我来亲自找你。”   “父亲莫怪。”孟凛说话声音中气不足,“我如今重伤难以出门,但对父亲想之又想,只好让父亲亲自上门了。”   孟明枢走进房门,入眼就是孟凛无害地靠在床边,那样子柔弱极了,仿佛是个心思单纯的伤者,他还对孟明枢清浅地笑着。   “你说的事,我已经让庄阙去办了。”孟明枢走到床边。   “有劳父亲。”孟凛略微点头,“如今父亲,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孟明枢皱起了眉,他想起了前些日子由孟凛送过来的孟隐的头颅,由北向南,那铺满鲜血的盒子已经开始生蛆,孟隐已经死了好些时日了,是孟凛杀了他。   “这场比试是你赢了。”孟明枢的一个儿子死了,但他眼里毫无情绪,“今后我这个位子,由你来坐,你今天这个要求,就算是贺礼。”   “那父亲还真是大方。”孟凛平静地抬起视线,“用手足相残来当彩头,父亲还真是教了我好些道理。”   “立于朝堂,要想谋得权力,唯有心狠才能走到最后,孟凛,你其实早懂得这个道理吧。”孟明枢伸出两指点在孟凛的脖颈边,好像是探着他的心脉,“如果你没有如此野心,不心狠手辣,我不会留你到现在。”   “父亲原来是看准了我并非好人。”孟凛喉间起伏,他似乎有一刻的心率加快,“那父亲不妨猜一猜我今日求父亲的事情,是什么目的?”   “你是说……杀严牧?”孟明枢冷笑了声,“这有何怪,你不想和他共分朝堂,等到阿瑶的孩子即位,你身位叔父,想要当个摄政王轻而易举,为何要和他继续合作,何况他如今收敛人心打了本王的主意,若不是你现今靠着他来上位,我早就杀了他了。”   杀人在孟明枢的嘴里轻巧地过分,这让孟凛轻轻摇了摇头,他继续道:“就是要辛苦庄护卫了。”   严府。   当朝首辅的院中护卫森严,来往巡逻的护卫在花园中放轻步子,不敢打扰了正于花园亭中看书的严牧。   亭中挂着灯笼,桌上放了灯盏,严牧靠在灯烛边拿着本书,另一只手从桌上倒着茶水,他看得会神,些微不注意,茶水就倒出了杯子。   严牧正埋怨地折好了书放下,准备喊来一个下人,忽而他听到周围一声轻响,紧接着花园里的灯笼好似一瞬间熄灭,连同院子里起了阵轻风,朝着严牧脸上吹了过去。烟山庭   院中的护卫紧张得四下张望,一个黑影好似从他们面前穿过,又是一声轻响,严牧忽然站起身,他桌上的那盏烛火,竟也熄了火光。   “护驾——”严牧惊慌地喊了一声,可他转身后退之时,他忽而感觉自己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紧接着脑中一滞,吹到他脸上的凉风好似全涌进了他的脖颈。   如坠冰窟的感觉立马席卷了严牧的脑海,他脖间鲜血直流,沉声地倒在了地上。   那黑影好似脚下无形,严府的护卫还未抓到他的踪迹,就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庄阙立于严府的屋檐上,他对着方才从乌云中露脸的月光擦了下自己刀刃上的鲜血,对着院中的混乱面无表情,可他忽然嗅到了一丝身后的冷意。   庄阙立刻横刀转身一拦,“锵”然一声对上了一柄暗刀,他回身的半分力道竟不足以拦下那人,他给逼得后退了几步。   庄阙身手够好才能呆在孟明枢身边,这一刀他试出了来者不善,他抬眼见到了一张有些骄傲的脸,他并不认识。   那人却还咋舌了声,“功夫不错,怪不得要我亲自出手。”   江桓挥舞着刀又朝庄阙逼近,孟凛说这人功夫很高,陈玄不是他的对手,故而今日他亲自过来。   秋风瑟瑟将刀尖染得满是凉意,两人的身影踩在屋瓦上,来来往往地踩出了声响。   江桓横刀砍过,闪亮的刀光擦着庄阙的衣角,他一击未中却在这空隙里微扬了嘴角,他长刀一转,切过去的刀快得庄阙未曾反应,那一刀惹得他赶紧后退。   可是晚了,江桓利落地在这一击里又挑起了庄阙的胳膊,惨叫之下,他一条断臂滚下了屋檐。   随后江桓直接了结了他的性命。   杀了庄阙,江桓看了看刀上的血,他并未擦拭,而是不管这屋顶上的尸体,又直接朝孟家王府的方向奔去。   孟凛在屋里安分地过分,孟明枢站了一会儿,“算着时间,也该是庄阙回来的时候了。”   “怎么,父亲这是要走了?”孟凛望着孟明枢,他忽而一脸的沮丧,“父亲可知道我这一行去前线,到底是有多凶险。”   “你的好儿子孟阳要将我置于敌手,若非我手上拿着圣旨,他们怕是连我的命也不要了,至于你默许的那个孟隐……”孟凛将自己的手摊开,他缓慢地伸展了下自己的右手手指,“他险些是直接杀了我,我这只右手被他挑断了手筋,如今还不得动作,我左肩琵琶骨上,至今还有钉子的痕迹,父亲方才摸过的喉间,还有我没有消失的刀痕。”   孟明枢注视孟凛的表情看了许久,“你说这些,是想说什么?”   孟凛面露失望,“父亲还真是一点也不心疼我。”他停顿了片刻,“既然如此,还是实在一些比较妥当,父亲知道我为何会受伤吗?是因为我如今两手空空,旁人不会忌惮于我,因而不会顾及我的生死。”   “你还是两手空空?”孟明枢冷笑着摇头,“你前些日子筹谋了那么多,朝中愿意跟随你的官员一抓一把,前线一去,你连军权也有所涉及,你还想要什么?”   “不够。”孟凛抬眸与孟明枢对视,他好像将野心放在了眼里,“朝中的大臣犹如墙头草,即便今天严牧死了,他们倒戈来跟了我,那也不是长久,我身上并无军职,大军并不在我的手里,所以我想要的,是父亲手里的……”   孟凛一字一句:“城中近卫令牌。”   “你到底想做什么?”孟明枢眯眼看着面前这个儿子,他过去按住了孟凛的肩,“你怎么知道我手里有这个。”   孟凛就任他这样按着,“父亲当年和陛下一道打下江山,那是可以共分天下的功绩,如果单单只是个异姓亲王而无实权,怎么对得起父亲的付出,父亲既然愿意让我坐你这个位子,难道不愿意交予儿臣此物吗?”   “你……”孟明枢威严的视线落在孟凛身上,他看了许久竟然笑了,继而脸上好似是宽慰,又像是满意,“好,像我,孟家由你,来日朝中,该是我孟家的天下。”   孟明枢把手松开,他从袖中落出一块小小的令牌握在手里,“当年朱殷承诺的共分天下,我楚国征战沙场的大军在他手上,而这皇城中的近卫令牌,在我手里,有了此物,才算是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孟凛,你想好了你要此物?”   孟凛艰难地起了起身,“父亲若乐意赠此大礼,孟凛自然,永世难忘。”   孟明枢站在床边,他些微昂起的头好似高高在上,就这么俯视着孟凛的动作,孟凛身上的伤还没好,他独自爬起来的动作变得万分艰难,可孟明枢甚至后退了半步,他想看孟凛跪在他面前。   孟凛看懂了他的意图,但他一只手使不上力气,他把手搭在床边,因为许些日子不曾活动的双腿没有力气,他下床时就直接从床上摔下来了。   他的手还不小心在床边碰倒了放在上面的茶杯,伴随着他落地的动作,那茶杯也同他一道落地摔成了碎瓷。   孟明枢还是俯视着他。   可是忽然,一声机杼的声音在屋里极其微小,马上就有一根弩箭从屋里的暗处射了出来,那只弩箭精准地射中了孟明枢的肩膀,他一声惨叫不住趔趄了几步。   紧接着大门破开,一个人飞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江桓提着方才杀了庄阙的刀直接快步过来,那藏在屋里暗处的陈玄也随之射出了第二箭。   那道箭擦过孟明枢的身子,只让他闪躲之时离孟凛远了些,眨眼的瞬间,江桓的刀已经横上了孟明枢的脖颈。   江桓将刀锋略微偏转,警告着孟明枢道:“别动。”   “你……”孟明枢依旧用着俯视的视线看向孟凛,他冷语道:“你设计埋伏我?”   孟凛被陈玄扶着坐回床上,他摸着胸口咳了两声,“承蒙父亲信任,替我支走了庄阙,还敢一个人来见我。”   “胆大包天……”但孟明枢立刻想明白了似的,他冷笑了声,“也是,这些天见你太过乖巧,忘了你是来杀我的。”   “的确,我回南朝就是冲着来与父亲再来殊死一战的。”孟凛脸上好似有些沮丧,“但是可惜这些日子次次都败在父亲手上,我做了什么都在你的掌握之中,所以也忍不住要来给您使一使绊子。”   孟凛从陈玄手里接过一杯茶,稳住了自己声音,他像是要久谈一般坐正了,“父亲还记得这院子吧,当年是我母亲的宅院,当年大火毁了,父亲竟然修缮出来,给了我住。”   孟明枢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遗憾,这么些年,我母亲死在一场大火里,可没人拉她出来,明亲王爷此等身份,竟然没有想过替她寻仇,我替我母亲惋惜。”孟凛朝屋子里四下望了几眼,“但我那日见到孟隐,从他口中听到他母亲的事情,我又怀疑过,你对我母亲是否还有几分真心。”   “你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懂得何为去而不返?”孟明枢的眼底深沉,他面上依旧很是平静,“为死去之人惋惜都是徒劳,把目光放在来日才得长远,即便我曾对你母亲有过诸般许诺,但她已经死了,此事再也回不到从前,我何必要因此而劳心费神?”   “太过多情,太过优柔寡断,孟凛……”孟明枢说教似的,“如此实在难以堪当大任。”   “大任?”孟凛也平静地笑了笑,“父亲几乎算是无懈可击,唯独有个自信的毛病,你觉得我为何要堪当大任?”   “父亲信我野心勃勃,信我心狠手辣,这些都没错,可是父亲有一件事错了。”孟凛示意陈玄去夺走孟明枢手里的令牌,然后将那块令牌放在了手里,他略微带笑,“父亲弄错了我此行的真实目的。”   “孟明枢,你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可我从来不是如此。”孟凛颔首,他那带着锋芒的眼神仿佛把他脸上的苍白也掩去了,“我从来没想要权倾朝野,也没想过什么万人之上,你以为我抓孟瑶是因为要拿她肚子里的孩子当个傀儡吗?”   孟凛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抓孟瑶起初的目的,就是她当年欺辱于我,我这人睚眦必报,当初的仇一定要讨回来,再者她是朱启元的枕边人,从她嘴里我能得到朱启元的把柄,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她的用处不止如此,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孟瑶的孩子,其实早就已经死了。”孟凛残忍地一字一句:“我不会,让朱家的血脉继续流下去。”   孟明枢忽而瞳孔一震,“你……”   他好像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孟瑶的孩子没了,孟凛其实一直都是用一个谎言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他其实根本没有想掺和朝政,他是要……   孟明枢眼中漫上血色,“你是要毁了我楚国的基业。”   “父亲这话可就错了。”孟凛阴沉着眼,“这世间哪里有楚国,父亲身在南朝听不到乱臣贼子的骂名,儿臣在北朝可是听了不少。”   他继续往下说着,“只要朱家的血脉一断,南朝就再也寻不到可以托付皇位的人选,等到北朝兵临城下,我自然会给这个朝廷一个交代。”   “我错看你了……”孟明枢温良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恨意,“你竟然会为了北朝办事,我当初舍命挣得的天下,你要拱手送给北朝!”   “没错。”孟凛轻飘飘道:“所以自然要多些父亲的赠礼。”   孟凛撑起身子来,陈玄赶忙过去将他扶住,孟凛慢慢走到了孟明枢的身边,江桓将手里的刀又凑近了一些,让孟明枢不得不微微仰着脖子。   孟凛伸出手,他握住了孟明枢肩上的那根弩箭,伴随着孟明枢的一声闷哼,孟凛直接将那箭拔出来了。   孟凛抬眼就见到了孟明枢对他满是恶意的眼神,“父亲其实大可不必这样,你的病无力回天,早死晚死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沉疴入骨我可是感受深刻,儿子自然不愿见你受此苦楚。”   “因而……”孟凛把那弩箭抵在了孟明枢心口的位置。   但孟凛没有立刻下手,他竟然停顿了一刻,生恩已断,了无真情,孟凛应当是恨极了孟明枢。   他在这一刻脑海里闪过了当年自己落水被诊恶疾时孟明枢漠然的眼神,闪过了当年母亲葬身大火内心的无力,还有当初常叔被万箭穿心死在自己跟前的场景,还有……还有他当初死在北朝时,那寒意彻骨的夜晚。   若非孟明枢将他当成弃子送进了大牢,他为何会身死狱中。   孟明枢该死。   孟凛将那箭尖刺进孟明枢的衣服里,些微地钻进了他的皮肉中,孟凛看着他表情的变化,“孟明枢,我再问你一事。”   “当初我身在北朝,你让人送信给我,说是如若我不离开南朝,就会向北朝皇室拆穿我的身份,如果我未曾离开……”孟凛将那箭又插进了半分,“你是不是真的会向北朝告知我的身份。”   孟明枢因为疼痛皱了眉,但他低眉一眼,冷漠道:“会。”   “你的身份一旦被拆穿,你在北朝定然待不下去,届时……”   届时你在北朝就自然待不下去……却孟凛先行打断了他,“届时我若入狱呢?我若是在北朝死在狱中。”   “你这是在送我去死。”   “你若入狱就是你不堪大用。”孟明枢冷冷地回应:“你身边的人连这护不住你,要来又有何用?”   但那万千的可能之一呢?孟凛这话没再问出了,当初若不是白烬前来,他可能真的会让人护卫他离去,可偏偏来的是白烬。   孟凛手里的力气再也不收着了,他的手有些微颤抖,还扯动着他肩膀上的伤,但他还是生生将那弩箭按进了孟明枢的心口。   江桓松刀让孟明枢的尸体倒在地上,他抬头才发现孟凛还一直盯着孟明枢的脸。   孟明枢死不瞑目,他一生算计,最后死在了自己儿子手上。   但孟凛竟然还蹲下身,替孟明枢合上了眼。   孟凛心中其实五味陈杂,孟明枢除了不知孟凛并不图谋权势,大概是猜到了自己今日的动作的,可他还是孤身来了,大抵他心中还有几分成全的念头。   从前山中猛虎,要亲自干掉上一任的山中之王,才能成为新的兽王。   孟凛不过叹了口气,又漠然地站起了身。   江桓好像看出孟凛的不对劲,他喊了一声:“孟凛。”   “你,你没事吧?”   孟凛重新坐往床上,“我只是,只是想念白烬了。”   孟凛仿佛比何时都要想他。   ……   这一夜过去,孟明枢和严牧都葬在了黑暗,朝中的权势一时又成了乱局。   而孟凛这时候站出来,他手上有着守卫皇城的近卫令牌,无论旁人权势如何,终究是大不过军权,皇城一时几乎落在了他的手里。   如今朱殷病危,他几乎已经昏迷不醒,朝中更着急的是该让何人来担当大任。   孟凛?他虽是明亲王爷的儿子,却并无朱家血脉,如此怕是不合规矩。   孟凛依旧是在众人争论之时,坦言当初宁王朱启元的王妃孟瑶失踪之前已经留有朱家血脉,而如今孟凛努力寻找,终于找到了这位宁王妃。   如此一来,朝堂也算是暂时稳定了局势。   但京城之外却四面楚歌——南朝大军一路南下,竟是已经快要到了长乐城外。   作话:   dbq完结失败,不想小情侣的爱情完结得太过随意,所以还是决定单开下一章,下一章就要完结啦 第145章 良缘   北军营帐,夜里挑起的灯烛下,军中将领正一道商议,南朝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该如何是好。   南朝大军虽然节节败退,但所存的力量还是足够护卫一座皇城,届时北朝攻去必然要面临一场硬仗,恐怕还要造成不小的伤亡。   秦裴的意思还是强攻,强攻稳妥,如今大军士气正盛,即便有所伤亡,赢面还是更大。   白烬却有些沉默,此时他虽然未得到任何南朝过来的消息,但他还是想等等,城中的孟凛会不会有所行动。   “诸位——我来迟了。”外头一声传来打破了营帐里的沉默。   门口的将士好似是没有拦住那人,或是不知道该不该拦,是江桓一身轻便地从暗夜里过来。   江桓在这军营里给白烬当过副将,即便他消失了段时间,大军中的将士也都还认得他,在里头白烬的一声允准之下,就放江桓进了营帐。   但江桓这段时间不见,仿佛和这军营生疏了许多,他进来也没招呼,开门见山道:“我今日不是来给你们打仗的,我是来替南朝传旨。”   这话让这营帐里的氛围一时焦灼起来,身旁几人露了忌惮的神色,白烬却不过敛眉,“是他的意思?”   不用点明这“他”是何人,江桓已经点了头,“是。”   他隔着桌子,和北朝几个将领站在对面,“他知道如今你们的处境,长乐城攻下来其实也不过是耗些时日和人马,但是他说白将军肯定舍不得再看血流成河,因而让我过来传个消息,如今还有一个两全的法子。”   秦裴也明白了他说的是谁,就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不必卖这个关子。”   江桓却朝周围扫了一圈,然后才把目光落在白烬身上。   白烬心里了然,他立与桌边,“你们先出去吧。”   江桓是要和白烬一个人单独来说。   那些将领心中颇有微词也不便当着白烬的面说,军令如山,几人当即就退下了。   秦裴却没动,他等着周围的人走了,脸色有些不好,“孟凛传了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江桓想了会儿,他对老头的确没那么多脾气,也就随意道:“你想留下就留下。”   随后白烬肃然地望着江桓,“所以孟凛说了什么?”   “他说……"江桓好像是想了会儿从何处说起,他将脸上的玩笑去除,“如今你们兵临城下,南朝覆灭其实已经是迟早的事了,但这一战必然要打得两败俱伤,其实大多都是无谓的牺牲,所以孟凛的意思,他可以大开城门,助北朝将士入城,只不过他有一个条件。”   “大开城门?”秦裴怀疑道:“孟凛如今还有这个能耐?”   江桓似乎不愿被秦裴这话打断,他将怀里一张信纸掏出,两指夹着放在桌上,又划着送到了白烬的面前,他继续说:“大开城门可以,不过话要说在前头,条件就是条件,这事情白将军可以拒绝,但他说你若不答应,就让你当……”   江桓停顿,“当他还是从前的乱臣贼子。”   这话说得白烬眉头一皱,孟凛这意思,就是白烬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那么南北两朝这一场大战就不可避免,必须得硬碰硬地流上一场鲜血。   白烬有些不信,“这话是孟凛自己说的?”   “是。”江桓摆了摆手,“这话就是他的意思,不过他的心思千变万化,和我可没有关系。”   “不行!”秦裴倒是先发作了,他将那纸页打开,看见上面的字迹脸色一变,“他这打的什么主意?”   江桓对这反应置若罔闻,他只看向了白烬。   可白烬看过也是视线一焦,他有些不可置信,孟凛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让白烬一个人进城。”秦裴左右摇着头,“我们如今连南朝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让白烬一个人进城?”   “是。”江桓只在无情地复述:“孟凛说,若要南朝大开城门,就要让白烬提前三日独自进城,而后他才会给南朝将士开这个方便之门。”   秦裴给这话气得七窍生烟,他直接拉住白烬的手肘,“听师父的,你不许去。”   白烬的视线定定地落在那纸页上,他好像是沉目想了许久,“我去。”白烬低低地吐出几个字,“明日就可启程。”   秦裴许久没被白烬忤逆了,他有些恼怒地掣肘住了白烬的胳膊,“此去的情况你一概不知,我大宋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万一此行危险,你让大军怎么办?”   白烬深思熟虑,他轻轻地挣了下胳膊,安抚似地道:“师父明鉴,孟凛若没有把握,他不会将此话说给我听,何况……”白烬抬眼看向江桓,“何况他是让江家主亲自来传信。”   “你倒是有几分胆量。”江桓听得还有些欣慰,“但你明日可是孤身进城,孟凛说了我不必回去,我啊……”   他扬了扬嘴角,“我得去找应如晦了。”   “好。”白烬目光肯定地答应了江桓。   白烬执拗起来像头倔驴,秦裴缓了下心里的火气,还是问:“你真要去?”   “我此前说让你去找他,也没说过用这种法子,我此前,此前还觉得他对你是真心……”秦裴叹着气摇了摇头。   真心与否白烬心里有了定论,他耐心地偏过身去,“师父,如今孟凛还在城中,哪怕这信不是他写来的,我也是要去的。”   这话说得秦裴一阵哑然,他张了几次口,只听白烬继续道:“何况江桓今日已经不再回城,连江桓都不再挂心孟凛身边的危险,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为了孟凛……”白烬好像自说自话:“危险我也是要去的。”   “你……”秦裴被白烬堵得说不出话,他还是将手缓缓松开了。   白烬将那纸页拿在手里,他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迹,这字迹不是江桓的,反而是和孟凛从前的字迹有些相似,可孟凛的右手……白烬心里一阵难受,但他觉得这字像是,像是孟凛用左手写的。   ***   第二日,清晨的日光透过迷雾,具象的光线衬出了一个身影。   那人影骑在马上,速度快得犹如穿破了晨阳,他从北朝的军营里一路南下,马不停蹄地朝着长乐城的方向去了。   此刻的南朝大军仿佛沉睡的巨兽,在这马蹄声里也没有露出獠牙,白烬在秋风里衣袂翻飞,他一路骑着马直接到了长乐城的城门。   城门紧锁,白烬抬眼一望,就能看到城楼上插的南朝旗帜,城楼上的守卫见着他的到来,竟然也未曾朝下望上一眼。   但接着白烬面前的城门忽然轰隆响了一声,那高大的城门竟然在他的跟前,缓缓敞开了。   白烬身下的马放慢了步子,高大的城门下他的身影显得渺小了些,他不过犹豫了片刻,就骑马进了城门。   “白将军——”迎面就是一队人马,那铠甲擦过的声音哐然作响,带着些许浩荡的气势朝他涌了过来。   白烬的手间并未戒备,因为他看见领头的是陈玄。   陈玄后面的人从他身边穿过,直接面朝着白烬过去,然后勒马一转,纷纷背对着白烬围了一圈,这动作没有敌意,反倒像是紧紧护卫着他。   “对不住白将军。”陈玄直接偏身露出了身后的空位,“公子有请。”   白烬什么也没说,直接骑马朝陈玄指示的方向去了。   那些人马带着他直接去了明亲王府。   孟凛如今还住在这里。   王府偏院,这院子从前的布置其实很是温馨,庭院中的树叶被秋日染了黄,还平白添了几分岁月静好。   孟凛就坐在树下,他置身一张很大的椅子上背对日光,偏身的方向对向庭院的大门,他是在等着什么人。   庭院的门叩响了两声,就被人推开了。   他面朝的方向被阳光洒满,面前的人进来就置身阳光里,和煦得好似携带了光芒。   孟凛朝那边的人笑了笑。   这一面的相见里,白烬因为昨日纸条而生起过的疑惑和不解好似都不重要了,他一步步往孟凛的身边走。   孟凛起身不便,他就坐着等白烬过来,“你来了。”   听白烬“嗯”了一声,孟凛的声音伴着微风,“白小公子的信任与情意,能抵得过这一整座城。”   白烬站在了孟凛跟前,他高出他半个身子,这时正巧一片落叶坠在孟凛的肩膀上,白烬替他拂过,他连质问的声音都是温柔的:“你我的信任与情意,还需要再试探吗?”   “我从来没有想过试探你。”孟凛仰着头,他那动作竟有些像虔诚的信徒,“白烬,我是在逼迫你。”   他继续用着仰望的姿态,“当日小桓同我说,他若是置身如我,就将你抢来塞进房里,他知我在乎你的名节,但在他的地盘,没有人敢说什么闲话。”   “如今也一样。”孟凛朝白烬伸出了左手,他仿佛带着些渴求的语气:“趁着南朝未复,我还能在此地说上话,我想……”   “我想和你成亲。”   这句话钻进白烬的心里,他的瞳孔里明显地颤抖了会儿,于是他马上抓住了孟凛的手,“傻瓜。”   孟凛为何到这个时候还要在乎他是否遭人非议,白烬心口一阵微颤,“这世俗与你相比……”   白烬好像喉中涌上了太多的话语,在他喉间汇聚成章,他想告诉他爱他胜过世俗,抵得过所有流言蜚语,可他一句话也没继续说下去。   白烬直接弯下了身,他小心地把手缠上孟凛手间的五指,然后用了些微的力气推着孟凛躺在身后的椅背上,他让孟凛在他面前没有后退的余地。   白烬直接俯身亲在了孟凛的嘴上。   这一吻缠绵悱恻,多日不见的期望与历尽千帆的的心酸好像都融化在了这一吻里,身后血仇已了,再也没有什么苦难会惊扰他们的来日。   “我都准备好了。”孟凛在白烬抬起的时候望着他盛进日光的眼睛,“白烬,这三日你留下来,答应我好不好?”   “你等了我多久?”白烬和他视线交错,即便是久别重逢,从前的孟凛没有用这般期盼的眼神望着他,白烬才发觉孟凛从那场伤痛里醒来之后心上的阴霾,其实并没有扫除干净。   “很久了……”孟凛的眼神忽然就变得有些软弱,这些日子他时常在夜中醒来,他不敢做梦,不敢直面周遭的安静,他怕从前的往事再钻进他的梦里,即便是他不能与白烬相见。   白烬总是能洞穿过他的心,他揽过孟凛的肩,“我答应你。”   “从今以后我都将你绑在身侧,再也不让你离去。”白烬吻过他的额头,“你也别想再离开我。”   ……   第二日长乐城中的街道之上,几乎全换上了红色的绸带,挂起的红球中撒下花瓣彩纸混着鞭炮炸响的红纸,仿佛给城里扫除了所有战时的沉闷。   无人知晓这一场安排的深意,但街上的人家商贩乃至乞丐,都收到了一份喜糖,好像是无声地宣扬了这场成婚的喜讯。   明亲王府的白幡挂了一段时间,而今撤下挂上了红绸,在孟凛的母亲曾魂归此地的院子里,白烬替孟凛穿上了一身红袍。   上无父母,旁无亲朋,孟凛推开要扶他的陈玄,他和白烬并肩跪在支起的香烛之前。   白烬像是对着天地许诺:“白烬父母早逝,世间再无我的血亲,而今日礼成,便有至亲孟凛,我必珍视若宝,绝不背离。”   孟凛与他共同一拜,“我生来好像就带着祸端,漂泊南北,我以为无处会成我的归处……”他注视着白烬的眼睛,“唯独还有白烬将我拉住不坠深渊,此乃我今生大幸,今日托付于他,我此生不悔。”   倾身的对拜之后,白烬握着孟凛的手将他扶起,他低头轻轻吻了他,在与他相视的笑里,成全了他们等了两世的守护。   今日礼成。   夜里长乐城的烟火漫天,流光溢彩落在家家户户,犹如从此日起已经是天下太平安乐的景象。   三日之后,长乐城归降。   其实那日白烬入城的理由,孟凛与朝中所谈的,是他以一人入城为诚心,前来议和,他们二人一道写了和谈的文书,由白烬的人马呈送了北朝京城。   但此时还是京城大丧,建昭皇帝中毒之深,没能由太医治好,太子叛乱罪名已定,由六皇子齐曜登位成了皇帝。   时年建昭二十二年秋。   后同年冬月,登基的齐曜更改年号为建平。   建平元年,南朝叛乱之事搁浅二十三年,终于在这年冬天尘埃落定,由朱殷建立的南朝在此年覆灭,然而其中牵扯人员过多,一时追责难全,因而由和议所载,建平帝允准以南楚长乐为界,去掉朝堂,改为封地,更封诏了楚王。   南朝大臣直至末尾才知晓孟瑶失子,朱家血脉已断,无奈之下,由孟凛出面,扶了孟明枢的第六子孟辰为王。   当年朱殷的妹妹嫁给明亲王爷孟明枢,而今尚存的微薄血脉,就剩了这个年仅十一的幼子。   这年冬日亦是下了大雪,但异于当年兵荒马乱,这一年的雪像是瑞雪兆丰年。   楚地大雪纷飞,庭院树梢落得银装素裹,天地寂然。   一个男子立于屋檐之下,好像是赏着庭院里的雪景,定定地出神,他身后有另一人拿着一条雪白的狐裘,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肩膀上。   孟凛低头就看见白烬替他将狐裘的绳结系在脖间,“你不回朝,真的没关系吗?”   白烬替他拢了拢衣服,又用自己的手牵住他来取暖,孟凛的手总是那么凉,“无妨。”   “昨日楼远从京城送来了旨意,陛下封我为镇南将军,今后楚地以外的万千将士,都是我在护卫你的周全。”   孟凛看清了自己身上的那件狐裘,雪白的茸毛好似让他想起件往事,这让他闭口不言,他换了话来,“孟明枢的那么多儿子,唯有孟辰生长得像个常人,我会教导他,今后楚地,不会再出岔子。”   “你教导他做什么?”白烬揉了下孟凛的手心,是王禁之说如此对孟凛断裂的筋脉有些好处,但他微微蹙眉,“幼时见你我也是这般年纪,你可没有好生教导过我。”   孟凛侧首看了他一眼,他笑,“白小公子如今什么都会,可用不着我来教导。”   “需要的。”白烬低头亲了他一口,“我一无所知,这一辈子都不够。”   “小公子怎么还会说假话了。”孟凛笑了会儿又蹙了下眉,“一辈子……”   刮进屋檐的风带来了几片雪落在白烬头上,孟凛去将那雪花摘下,触摸到了他的发丝,“这一世的真假,我如今也弄不明白,许是,许是天理循环,你我族人积百世福报,才能换得今生有此良缘。”   “怎么忽而慨叹?”白烬舍不得孟凛再皱一丝的眉,“虚实也罢,就算如今身在鬼蜮,你我也已经绑在一处,就此难分。”   “也是。”孟凛把手伸出屋檐,那雪花落在他的手上就化作雪水,一点冰凉在他手心晕开,白烬以为他是有所慨叹,谁知孟凛把手收回来,直接一手朝白烬脸上糊了上去,那手还顺着往白烬脖颈下面的衣服里去了。   饶是白烬,被人忽然把冰凉的手放上脖子,也忍不住瑟缩了下,孟凛还笑嘻嘻地同他说:“落了雪花好冷,小公子替我暖暖手。”   白烬小心抓住孟凛的爪子,他把孟凛的手往后一背,替他把手收进了狐裘里面,毛茸茸的狐裘下他的手被白烬抓着背在身后,白烬那比他高大的身子凑在他面前,显得孟凛像是缴械投降。   “小公子我错了。”白烬这动作太危险了,孟凛赶忙求饶,“屋里点了火炉,去火炉就不冷了,你就,你就放开我吧……”   白烬低头盯着孟凛,孟凛这表情尤其煽风点火,他忍不住弯下身去吻了一下孟凛的喉间。   在屋檐边久站,白烬的唇竟然是冷的,孟凛忍不住瑟缩,但白烬也就吻了一下,孟凛像是他珍视的瓷器,他小心捧着,珍之又珍。   白烬用头抵着孟凛,他认真仔细地说与他听:“我说了,我再也不放开你了。”   ……   ——正文完   作话:   正文完结啦!   我终于可以告诉自己,他们来过这个世界。   改日发个碎碎念,撒花~   【番外和掉落小剧场】 第146章 小剧场1:麻烦   (白烬、孟凛、应如晦、江桓四个人住在岭中。)   再有一月,就是白烬的生辰,八月十六。   孟凛思来想去,杵在桌前犯愁,不知送他什么生辰礼,连这日和江桓一起算府上的帐都在合计。   孟凛一爪子划过一粒算珠,看到江桓写下衣物开支*一栏,忽而想到:要不给白烬做身衣服吧?   昨夜孟凛刚贴了白烬的胸膛,连尺寸他都不用量了,而且小公子太过节俭,昨日脱衣服的时候扯过他的里衣,孟凛那小胳膊都差点能给人家扯坏了。   江桓不知道孟凛在想什么,就见他手上停了下来,直接没用力地拍了他一掌,“你犯什么傻?”   孟凛回过神,他先问了一句:“小桓,你可会做衣服?”   “……”这话江桓给问蒙了,“你看我像会吗?”   孟凛摇着头“啧”了一声,“不像,那可如何是好呢?”孟凛手抚过桌上,“我记得从前府上好似……有个侍女会些针线活,我倒是可以去问上一问。”   “呃……”江桓摸了下鼻子,“她已经不在府上了。”   “嗯?”孟凛问:“好好的为何不在府上?”   “她……还有府上的其他侍女……”江桓低了下头,“都被应如晦给遣走了,但你放心,她们走之前还是补了银子的,没亏待了她们。”   “哦……嗯?”孟凛手指一顿,站起身来,“应如晦?他怎么敢来管我家的事?”   “江桓,你可真是大方,府里的事情怎么能让应如晦做主?”孟凛一副气愤的样子,“我得去找他的麻烦,不,我得喊白烬去找他的麻烦!”   随后孟凛就去找上了白烬,白烬正料理正事,看见孟凛过来搁下手里的东西,“怎么过来了?”   孟凛看见白烬就抑不住脸上的笑意,连方才的气都消了几分,“我来看我家小公子还不成了?”   白烬笑着摇了摇头,“成,但是不许动手动脚。”   孟凛觉得白烬老是把他想得好生过分似的,那他偏偏就要动手动脚了,他顺势去丈量白烬的肩宽,就直接搂上了他的肩,但白烬这坐着的动作不太方便,孟凛直接以一种趴在他肩上的姿势,仿佛会被白烬背起来。   但那椅背会硌着孟凛的胸口,其实有些难受,白烬无奈拉过孟凛的手,然后随着他站起来了,他垂下手,“你抱吧。”   白烬看孟凛那一下怔住的反应,“你不是想抱我吗?”   孟凛用头抵了下白烬的胸前,然后欢喜地抱了上去,白小公子练武的胸膛很是结实,看上去不觉得,但抱着让人实在地觉得安心。   “白烬,你能去帮我找应如晦的麻烦吗?”孟凛靠在白烬的耳边说话。   白烬侧首了下,轻声问:“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孟凛“哼”了一声,“他把我府上的侍女全都遣走了,我得去找他的麻烦,但我打不过他,所以……”   孟凛缠绵地喊了一声“白烬”的名字。   “嗯?”白烬却在这时候掰开了下孟凛的手,他盯了会儿孟凛的眼睛,“遣走府上的侍女,你不喜欢吗?”   “我……”孟凛问得一愣,糟糕……白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不是,白烬,我……”孟凛话还没说完,就给白烬一下子亲住了嘴,这一下把他的解释都堵在嘴里了。   白烬揽着孟凛的后腰,他竟然以这样亲昵的动作,把孟凛整个抱起来了,他亲着他往这房间的里侧走,一直把他抱到了门后的墙角。   这里太过隐蔽,只要孟凛不发出什么声音,就没人能发现这里边还有人。   白烬压着力气让孟凛靠在墙角,这亲吻下孟凛直接蹲下了身,白烬也俯身下去亲他,可这丝毫不能后退的境地好像是挑动了白小公子的情/欲,他好似带了些惩罚的意味去亲吻。   孟凛很想说自己不是舍不得侍女,他又不看姑娘,他是不想让应如晦做了江家的主,可白小公子亲着他就没完没了,他喘不过气来,又被白烬给摆弄了,他的手才从白烬的后背离开就被拉了回去。   孟凛忍着不溢出声音来,可他竟然在这亲吻下起了反应,白烬亲他时一只膝盖慢慢就跪到了他的两腿间,孟凛羞愧地意识到白烬肯定是感觉到了,他胸口的跳动几乎要从胸膛跳出来了。   白烬在互相浓重的呼吸间抬起头,他看着孟凛这一脸红到耳际的样子,嘴角有些上扬的弧度,孟凛虚张声势很有一套,可实际上让他束手就擒很是简单,当然也要孟凛的心甘情愿才行。   “我不是……”孟凛喘着气说得断断续续:“我不是要……留下侍女……我是想,是想……”   “我知道。”白烬就这么将孟凛抵在狭窄的墙角里,“我故意的。”   “……”孟凛闭上眼压抑了下自己,白小公子只管挑逗不管别的,他还贴在自己腿间,孟凛连退的余地都没有,他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蛋。”   白烬笑,但他只这么看着孟凛,天色尚早,他不能对孟凛不知节制。   “我答应你。”过了会儿白烬在孟凛呼吸和顺的时候道:“我去给你找应如晦的麻烦。”   ……   作话:   应如晦:无语……(表情包自行体会)   下一次掉落小剧场就写阿凛和小公子在祁阳小时候的故事 第147章 小剧场2:书卷   白烬十二岁之时,晨时练剑早已是每日的习惯,一日都不曾歇下。   这日旭日快要升起来的时候,他已练了一个来回了,再行一遍,他便可以去歇一歇,但他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的视线。   小少年心里警铃大作,他觉得那视线似乎来源自院子的墙头,但他不想打草惊蛇,因而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石头,他往日里把那当暗器玩儿,偷偷对着墙头的方向就弹射了出去。   随即白烬听到了“啊!”的一声。   但这声音……遭了,这好像是隔壁那个细胳膊的病秧子。   白烬赶忙走到墙边,那墙头有个高度出头的梯子从另外一边横了过来,似乎是用来翻墙用的,而这正像是旁边那人做得出来的事,白烬想不明白,他一个读书人,翻什么墙啊?   白烬不明敌友,把他当成了偷窥的坏人。   在隔壁一声声的哀嚎之下,白烬犹豫了会儿,因他师父告诫过,不可与不走寻常路的人来往,更不许他不走寻常路,翻墙……   白烬还是一下跳上了围墙。   “唉哟……疼死我了。”那围墙的另一边有个十五岁的少年躺在地上,他穿着青衫压上了地上的绿草地,那脸蛋竟然被衬得十足的好看,可惜他捂着肩头脸上似乎有些难受。   “你……”白烬待在墙上有些进退两难,他在原地愣了会儿才问:“你没事吧?”   “我当然有事!”那地上的孟凛恨不得打个滚,“小公子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我不过是爬上自家院墙往你那边看了几眼,你怎么就能对我这么凶……我这……”   孟凛捂着左肩,“我这可疼了!”   “对不起。”白烬真心实意地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有什么贼人……你,我送你去看大夫吧?”   孟凛眨眼瞅了白烬一眼,心道:我好像有些演得过了。   孟凛不过是想来看看白小公子练剑,但他知道这个小公子敏锐之极,肯定是要注意到他的,他先弯下脖子等了会儿,果然等到白烬出手,他顺势就下了梯子躺在地上,惹得白小公子心疼他,以后就再也不会拦着他上围墙了。   “大夫,大夫就不必了。”孟凛撇了撇嘴,“我自己也能看,可你让我受了伤,要怎么赔偿我?”   “……”白烬心里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这事其实也怪不上自己,这个孟凛为何爱做这么一个梁上君子,从前不是同他说过走正门便好,可他现在受了伤,又的确是自己所致。   白烬道:“那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孟凛眼珠子转了转,他怕自己得逞的样子表现地太过,又捂着胳膊露出受伤的表情,“小公子,你怎么就任我躺在地上,你好歹先扶我起来呀。”   可白烬在墙上还是没动,他似乎还是觉得翻墙不妥。   “白烬——”孟凛的声音拉长了尾音,他皱眉道:“你倒是下来呀,我又没不让你过来。”   “翻墙……”小白烬抿了抿嘴,“翻墙不合礼数……”   “这……”孟凛头枕在草地上,头上都要湿漉漉了,他声音低落地冲着白烬撒了个娇,“小公子,我躺在地上这衣服都要湿了,你单腿一跳你就过来了,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跟你师父说,你……”   白烬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衣摆一扬,从那上面跳了下去,他踩着软绵绵的草地上,心里倒先松了口气,孟凛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白烬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因而他只朝孟凛伸出了手,孟凛偏要软磨硬泡地让他来扶自己起来,他不抬手,反而是短暂地闭上了眼,“白烬你怎么还不来扶我?”   “……”饶是白烬心里有愧,也看出孟凛的故意了,他没办法,只好弯下了腰。   孟凛感觉一双手绕到他的脖颈后边,又有一把手揽在他的腰上,平稳有力地把他托了起来,白烬如今比孟凛还小,尚且还是个少年,可他竟然力气极大,生生地把孟凛抱着扶起来了。   这距离有些亲密,白烬在孟凛很近的身侧问,“还疼吗?哪里疼?”   孟凛睁开眼,现在白烬比他还要矮上一点,他看着白烬的侧脸忽然心里跳了一下,他竟然自问:我是不是不该骗他?   但孟凛的好心没有那么多,他直接靠着白烬的胳膊又松了力气,“小公子让我靠一下就好了。”   “……”白烬没松手,却脸色变得凝重,他正经地喊了一声“孟凛。”   “你,你别这样。”   “那我……那我这是疼的嘛。”孟凛软磨硬泡地对白烬上下其手了会儿,“小公子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   “?”白烬心道我和他很熟吗?他怎的……白烬又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孟凛曾经救过他的性命,因而就将这不悦给咽了下去。   白烬扶着孟凛让他站定,他摆正了手站好了,还同孟凛隔上了两步的距离,“你其实已经没事了吧?”   白烬摇了摇头,“下次别这样了,就算我下次不拦你,你这样摔倒了也是危险。”   “君子……君子不立危墙。”   见白烬这般正经,孟凛还真不太好意思和他玩笑了,他笑着点头,“小公子说得是,我下次一定小心着些。”   白烬轻轻地叹气,他下次肯定还要如此做的。   “嗯?”孟凛忽然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他似乎是去看白烬的表情,“是我让小公子叹气了吗?如此一来,我心里要不好受的。”   他还知道为自己不好受?白烬心里话不能说出来,他淡淡道:“无妨。”   “你若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诶——”孟凛拉住白烬的衣角,“小公子,你看今日天色正好,我带你去听戏吧?”   白烬敛眉回过身来,摆了摆手,“感谢盛情,我今日还有旁的事情。”   孟凛“啧”了一声,“真是生疏。”   随后白烬就走孟凛院子的正门出去了。   孟凛看着他的背影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草灰,却是又出门跟了上去。   他这几日发现白烬每天都会午前出门,也不知他去做什么,因而孟凛就悄悄跟在了后面。   白烬从街角拐过,孟凛跟着他进了一条旁的街道,这街道行人一向不多,但街道上有棵十分大的桃树,因而人人叫那条路为桃李巷。   可那边没有李子,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条街的旁侧,就是祁阳县上的学堂。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都是说的先生。   孟凛往那街角一拐,远远就看见了白烬,他竟然停下站在了那棵桃树下,如今正是春末,那桃树参天,上面的花都落得差不多了,满地的残红无人打扫,凌乱地落了满地,而上面还有几多点缀的残红。   小白烬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下面,竟然有几分画卷一般的意趣。   随后孟凛才想起,那街旁是学堂,所以白烬站在这里……是在听书吗?   白烬的师父未曾读过什么书,白烬自小也在勤奋练武,就在祁阳的这些日子,的确是没见白烬去过学堂念书,但他如今这个年纪,的确是可以入学堂读书的。   孟凛忽然为他有些心酸似的,白烬怎么也不跟他师父说,他想入学堂呢?   白烬如今端正地站在树下,听隔壁先生讲课的声音,他怕是还有自责自己未曾交过学费,却还听了人家的课来。   孟凛想这时候出去,可他又顾惜白烬的颜面,若是被自己撞上,白烬肯定还要觉得有愧,为着这个小少年的自尊心,孟凛又转过了身去。   但孟凛听了一耳朵那书斋里传出的声音,那讲的正是《诗经·采薇》一篇。   日头绕过正中,到了午后,白烬平日都是上午听了学就回来,然后备着师父的午饭,午后等师父睡下了,再做些自己的事。   谁知孟凛又爬上墙头来找他了。   “小公子,你过来一下。”孟凛见白烬好像并未听他的,他抬高了声音:“小公子,你若是不过来,我可要把你师父吵醒了。”   “……”白烬觉得他可真烦,一点都不想理他,但他还真不想让他吵醒师父,只好走到了墙下,“你有何事?”   白烬那语气有些生硬,孟凛嘟着嘴道:“小公子,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道。”   见白烬好似不为所动,孟凛一只手抓着墙头的楼梯,另一手松了下来,“白烬,你若是不来,我可要跌倒了!”   “……”他跌倒跟我有什么关系?但白烬无奈,“你先下去,我去走正门。”   孟凛一口应道:“好!”   白烬推开孟凛的院门,却见孟凛在庭院正中摆出了一张桌子,上面还置了笔墨纸砚。   孟凛在桌前招呼道:“白烬你快过来,平日怕你觉得我是不务正业,今日还想跟你显摆显摆,我也并非一事无成,恰巧给你写几个字看看。”   写字?白烬将信将疑地走过去,那桌上已经置了笔墨,白烬一眼就能看到上面的字迹,阳光洒在笔墨上竟有些泛起微光。   但白烬有些惊讶,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时就有些离不开眼。   孟凛他……他写的字竟然如此好看吗?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白烬不禁念出了声,这首诗他今天恰巧听先生讲过,又见着孟凛这字迹,他忽然觉得心中明媚,继而不觉弯上了嘴角。   白烬浅浅地露出一个笑意,看着文字时还未曾注意孟凛看他的目光。   “小公子喜欢吗?”孟凛又去沾了点墨迹,“平日见你时常练武,很是辛劳,但劳逸结合才是应当的,我今日出门正巧买了本诗经回来,小公子若是喜欢,也可以拿去读来看看。”   孟凛继续往下写着,“小公子别看我如今这样,其实读书之事可是我擅长之事,不信你日后拿着书卷来问,若是被你考住了,我还能许诺你旁的事情。”   孟凛见白烬不说话,就抬眼看了他一眼,谁知这一眼竟然对上眼了,四目相对,孟凛都愣了一下,白烬竟然很是认真地看着他。   “谢谢你。”白烬揖起手来,他朝孟凛行了一个礼,“孟凛。”   “诶——”孟凛去托白烬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小公子若是真要谢谢我……”   孟凛杵着笔杆笑了笑,“你以后能不能对我亲热一些,你现在对我好生生分,但你我邻里之谊,往后相处的时间还多着呢。”   白烬没被什么人很是真心地对待过,他一时迷糊了,他竟然觉得很是感动,他耳根子都不明显地红了,他看到孟凛对他递出一本诗经,他犹豫地伸手出去,又被孟凛塞了满怀。   孟凛自言自语,“那我今日还特意给白小公子写几个字来,你若是不弃,拿去临摹也是可以的,比不上外头的书法,但也是好看的。”   “嗯。”孟凛自己点点头,“我觉得是好看的。”   孟凛话多,自言自语也能说出花来,可白烬从来觉得烦,他今日竟然觉得,孟凛并没有那般吵闹了。   作话:   是祁阳时的少年生活~   白小公子以前真的很单纯 第148章 七夕番外:和亲   锵!您有一份免费的七夕番外可以查收!   故事线接孟凛和白烬在岭中分别,孟凛回到南朝,与正文后期故事走向关系不大,所以还请不要混在一起,嘿嘿纯纯发糖,祝大家七夕快乐~   春日刚过,白烬回京已经两月,岭中相聚犹在昨日,可如今天各一方,白烬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白烬每月最期盼的事,就是初一十五会有孟凛的信从南朝送来,见字如面,也算是得以相聚,这日十五,他下朝之后在门边盘旋了阵不想进门,望着空荡的门庭,心里期盼又有些着急,林归知道他在等什么,就交代下人不用喊他进门。   可直到日落时分,白烬也没收到信。   白小公子沮丧地进了门,他黯黯地怪罪孟凛不守信用,却又有些担忧是否出了什么事,白烬望着渐渐升起的郎朗明月,辗转难安。   第二日朝会,白烬一夜未能安眠,还是打起精神去上朝了,每日例行讲起之事白烬几乎不掺和其中,可今日散会之前,建昭皇帝忽然沉声咳了一声,好似是扫了一眼下面是否有人昏昏欲睡。   这一眼看得朝臣低头都清醒了精神,然后建昭帝才道:“昨日南朝让使臣送来份文书,那文书里说——想要与我朝和亲。”   这话说得朝下众人都皱了眉,南北两朝如今势如水火,从前的恩怨都没了结,怎么忽然来说和亲的事了,难不成南朝还真想长久地和北朝并立共分天下?   众人心里嗤之以鼻:早晚给他朝廷都打没了。   只有礼部尚书应于渚知礼守节,他拜道:“陛下,不知南朝和亲人选为何,又想与我朝何人和亲?”   建昭弟捏着手里的文书有些许停顿,半晌才道:“此事蹊跷。”   “朕膝下子女早已成婚,早无合适的人选,但南朝的意思……”建昭帝竟把目光在朝臣中转了一圈,“是想让他们朝中明亲王爷的第四女,与我朝……白将军和亲。”   本有些许讨论声音的朝堂猝然一片安静,众人一愣,白烬更是不分礼数地抬头望建昭帝望了一眼,随后对视到目光他才赶忙低下了头。   白烬一时不知道从何处发愣,明亲王爷的第四女……旁人可能不清楚,但白烬是知道的,孟明枢明明没有第四个女儿,他只有第四个儿子,就是孟凛,可这个不存在四小姐要来和亲,还是,还是同白烬这个将军?   这事还真是蹊跷又荒谬,反应了会儿,朝堂上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了:“明亲王爷,就是那个当年临阵叛变的孟明枢!他竟然还有脸让自己的女儿嫁到我朝来!”   “就是!”立刻有人应和,“白将军少年英才,我朝自己大把的好姑娘,怎的还轮到南朝一个,第四女,听起来就并非嫡女,南朝这莫不是特意来羞辱我朝!”   更是有人义愤填膺,“让白将军娶一个庶女,当真是折辱了白将军!”   众人反对之时,有个不大声音从中冒出:“这事,还是得看看白将军的意思吧……”   在场一时寂静,都把目光投向了白烬,连建昭帝也望着他,“不知白将军心中是何看法?”   “……”白烬还没从发怔中缓过神来,周围目光灼灼让他一时无所适从,他思忖了道:“敢问陛下,可否告知那女子名姓?”   建昭帝翻过文书看了一眼,他直接把文书递给身边的内宦,“文书内容,呈给白将军相看一二。”   白烬恭谨地从内宦手里将文书接过了,他翻过一页缓缓读下去,随后就看到了那和亲人选的名字——孟……孟初寒?   白烬心里一个激灵,他好似是害怕自己没有看清,又多看了几眼,他翻过后一页,那上面还附上了这位“孟四小姐”的生辰八字。   戌寅甲子癸卯己未……   “……”白烬感觉自己昏了头,这分明,也是孟凛的生辰!   白烬一时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惊讶,他盯着那文书看了好半晌,还不敢抬头让众人看到他的反应,这时建昭帝在上问道:“不知白将军是何看法。”   白烬慎重地将那文书阖上,又拜倒跪在地上,“启禀陛下……”   白烬心中其实很是打鼓,他此生若是要娶,定然是非孟凛不可,可他如今不能仅凭着这么个名字和生辰就确定那人是孟凛,而且涉及南北两朝,他必然要小心谨慎,如果南朝是要做什么对大宋不利的事情,他必然不能让其得逞。   因而白烬思量,谨慎答道:“白烬身为大宋子民,一心愿报大宋朝廷,绝无二心,而今南朝有所动向,忧其居心叵测,但若畏葸不前,难显我国气量,遭人话柄,白烬上无父母,婚约之事……愿凭陛下定夺。”   事关两朝,事情太过敏感,白烬若一口应承,害怕旁人猜疑,但他若是回绝,又……害怕自己错失良机,如若那真的是孟凛……两相抉择,他只好模棱两可地说愿意遵从旨意,毕竟建昭皇帝既在朝会上说了,他心里多半是更应承这本亲事的。   可如此一来,白烬的心更是悬得高了。   倘若,倘若那不是孟凛,而是个他不曾识得的女子,那他就是误人一生,他竟然为了自己的心里猜测而要伤害无辜的良家姑娘,这让白烬心里并不明朗。   他是希望那是孟凛的。   白烬忧心忡忡地散朝时,险些在阶梯上踩空,旁人见到,还以为是白烬心中不愿,一位大臣心疼地拍上他的肩,叹着气安慰:“当真是委屈了白将军。”   “……”白烬忧心的脸色朝他拜了谢,一个人回了府上,可林归竟然告诉他,他昨日等了一天的信,终于送到了。   白烬赶忙把信接去,历经今天的事,他更是急迫地拆开了,与从前满页笔迹不同,这次的信里只夹了一张单薄的纸页,字也寥寥无几。   但读过的白烬心脏骤跳起来,他摸着那熟悉的字迹,上面赫然写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姑娘出嫁,喜归夫家……积聚的喜悦终于片刻地将白烬的理智蚕食,他站在原地惊喜地将那封信放到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他颤着声音同林归道:“收……收拾府上,清理门庭……”   孟凛……孟凛要回来了。   几日之后,北朝答复南朝,愿意让那南朝的女子前往和亲。   这事是两朝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姻亲往来,剑拔弩张的仇视未少,这场婚礼却办得盛大,大宋觉得委屈了白将军,因而婚礼上办得隆重,准备的事宜很早就开始料理。   而南朝也派了人护送这位“孟四小姐”前往北朝。   这事得了南北两朝首肯,但送亲的轿子途径岭中,竟然被岭中给拦下了。   这事儿江桓亲自出马,他带了几十人在送亲途中拦下轿子,还没费刀兵,就让对面的先别动。   他提着长刀背在肩上,被人簇拥着往前走,“听闻北朝的白烬要娶亲了,我还真就好奇了,是那家的姑娘敢一个人去北朝跟他和亲,你们人我就不动了,我就看看这姑娘到底是长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的模样。”   江桓言语里没有表明,但他实在是想不通,白烬竟然要辜负孟凛娶个女的,这女的还是和孟凛一家,他竟然也放她过来,这要是孟凛真在南朝受了委屈,江桓高低是得替他出气的。   南朝送亲的队伍还真就没动了,任凭江桓往花轿走。   江桓目光盯着花轿,用那刀尖挑开了轿帘,那花轿做得大,里头还挺宽敞,江桓把刀杵在身前,探过了头去。   谁知那里头的姑娘也很是主动,当着江桓的面就把头上盖头掀开了——那姑娘面若桃花,眉眼含情,嘴上的胭脂也很是好看,可算是比得过江桓见过最好看的姑娘了,可他忽然愣了,这脸……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对劲?   “艹!”江桓忽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好像受了惊吓,那杵在身前的刀一偏,差点让他摔在地上,这人……这人是孟凛?   孟凛朱唇轻启,柔声地喊了一句:“小桓。”   “你住嘴!”这声音还是孟凛的声音,可他,可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穿上新娘的衣服上了花轿?他还没接受眼前这画面,身后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少主。”   江桓愤然地回过头去,但一张映进眼里的大花脸更是把他吓了一跳,眉毛画得飞入了发髻,脸蛋红得与嘴唇媲美,那涂了白粉的脑袋之下,还有个极宽的肩膀,那粉色的衣服都要包不住他的臂膀了,这哪家的侍女能生得这么……得天独厚?   “属下……”那侍女抱拳道:“属下陈玄,是,是公子的陪嫁侍女……”   江桓凭空给呛着了,怎么他来打劫,受惊吓的还是他自己?   “不是,孟凛,你疯了?”江桓炸毛地直起身,脑袋撞在花轿上,疼得他仿佛眼前开了花,“你……你这,你这打扮……”   他好像是支吾了两句没话说,毕竟孟凛这模样还是挺好看的,只好嫌弃地把陈玄推了一把,“你把你那脸洗洗,太吓人了。”   孟凛坐在花轿上笑了笑,“实在没有法子,总不能让个四公子去和白烬和亲,这北朝是定然不能答应的,何况我孟凛的身份在朝中还做过官,如今只能这样去给白烬做个将军夫人。”   江桓“咦”了一声,实在对他这牺牲瞠目结舌,他一捂脸,从轿子里出去了。   那跟着他的几十个乌泱泱的手下,就看着自家主子黑着脸从轿子里出来了,江桓瞅了自己面前这些人一眼,一咬牙,指着他们道:“把你们手里的刀都留下,去给,去给这新娘子添份嫁妆。”   哗哗的刀声落地,雪亮的长刀齐刷刷掉在地上,江桓对着那轿子喊:“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拿刀砍他!”   那轿子里的人和外头的陈玄接耳说了什么,陈玄立刻就让人跟他一起过去把刀都收拢起来。   陈玄到江桓身边,笑嘻嘻地客气道:“公子说……”   谁知江桓很是嫌弃陈玄这打扮,离了他几步远,“客气就算了,他要是打不过那个白烬,我去京城帮他找他麻烦!”   前往北朝京城的轿子继续启程,江桓望着远去的车队,皱着眉头自语:“怎么孟凛打扮成个女的,还怪好看的。”   可他想到陈玄,又结实地打了个冷战。   几日之后,和亲的队伍就抵达了京城之外。   按照旧俗,成婚之前不能相见,因而这送亲的队伍,是楼远带着人去接的,其实楼远也很是好奇,这南朝来的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但他还没看到新娘,先给旁边的“侍女”楼远下了一跳。   怎么会有这么五大三粗的侍女!说他是这新娘的护卫他也信。   谁知他盯着他的时候,那侍女竟然也看到了他,还对着他裂开嘴笑了一下。   楼远赶忙别开了眼,跟人说起了接待的话。   陈玄忍不住寻思,自己当真这么吓人?这来接亲的楼远他还记得,从前在京城里,自己还顺手帮过他一次,怎么这小子……哦那时他未曾露面,这人不认识自己也是寻常。   随后孟凛就被安排在了驿站,即便人们对这个南朝来的姑娘没什么好态度,但大国气度还是要露一露的,因而对他的招待还算是客气。   夜里入夜,孟凛这一路奔波多日,觉得很是累了,他才将头上的盖头拿下来,朱钗还没喊人来卸下,日日穿这新娘的装束可真是太麻烦了,他深觉女子不易,只想这婚礼能早日结束,也能早些见到白烬。   但窗户边忽然响起石子敲窗的声音,孟凛一惊,“谁?!”   他握着桌边一把刀就警惕起来,已经预备好了喊守卫过来,但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是我。”   “!”孟凛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先去找盖头,那头上的朱钗响得他耳鸣,他赶紧过来将自己的盖头给蒙上,然后找不着北地听到了外头有人进来的声音。   他摸着方向的手被一双手拉住了,从来知礼守节的白将军竟然翻了窗子,来见他的新娘。   孟凛一手捂住自己的盖头,刻意的清了清嗓子,“哪里来的狂徒?”   其实白烬第一眼看见孟凛这打扮有些不敢相认,直到听到他的声音才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怎么还遮着脸?”   孟凛见瞒不住了,就往他凑近了几步,“听人说成婚之前不能相见,你若是今天看了,成婚的时候掀盖头还有什么意义?”   白烬被他逗笑,“那你也不必用手捂着,我不看就是。”   “可你怎么夜里来了。”孟凛把手放开,“陈玄也不拦着。”   “我……我担心此行见到的不是你,直到方才见到了陈玄……”白烬喉间顿了一下,“才安心下来。”   孟凛想到旁人的反应,笑道:“有了陈玄给我当侍女,旁人都能被他唬到,没人再敢找我的麻烦。”   听了这话,白烬把孟凛的手按到他胸口的位置,“以后我来护你,也不让人找你的麻烦。”   孟凛忽然就被白烬这话甜蜜到了,他顺着道:“是啊,我在北朝举目无亲,若是没有白将军相护,让我一个柔弱,柔弱男子怎么办啊。”   孟凛一句“男子”还提醒了白烬,他不禁上下打量了孟凛,“你,你怎么,怎么要装扮成这样?”   “难不成呢?若是要孟家四公子前来和亲,岂不是要把你们皇帝都给吓坏了,谁还敢让我来啊,再说……”孟凛抬起了手又放下,“我仔细照了镜子,我这模样生得这么好看,其实还挺漂亮的,能把白小公子的魂都给勾走。”   孟凛这不要脸的性子还是同从前一样,但白烬想象了一下孟凛女装的模样,轻轻抬手去摸了下孟凛的头顶,“你怎么都好看。”   但这摸头顶的动作却给孟凛摸得不情愿了,他找不着北地后退,差点碰着桌子,“小公子怎么占我便宜?”   但白烬理直气壮:“你还有什么便宜是我没占的吗?”他过去扶着孟凛往前走,然后顺手就把他揽进了怀里,“成亲之后,我下次还敢。”   孟凛“哼”了一声,“小公子哪里学的这么混蛋,今后你可还要和我演不情愿成亲的戏码,以后指不定怎么欺负我。”   “不敢,不敢欺你。”白烬贴着孟凛的耳,“我心中不舍。”   “孟凛。”白烬的心终于落了地,他低声道:“今日之前,我夜夜都难以入眠,我怕今日见到的不是你。”   孟凛顺着动作去摸白烬的眼睛,可他蒙着盖头看不清,胡乱戳到了白烬的鼻子,生生把这深情的氛围都打破了,“那你今日回去好生休息,若是成亲那日你憔悴了,我可是会心疼。”   白烬安心地答应他,“好,等我接你。”   随后白烬又悄然地离开了屋子,孟凛不禁失笑,从前连院墙都不爬的白烬,如今为了见他,竟然翻起了窗子。   他将自己的盖头拿开,松了口气似地摘起珠钗。   ……   三日之后,红妆从将军府几乎铺到驿馆,彩绸遍地,新婚吉时。   白烬穿了大红袍子,鲜艳的颜色衬着他的面容,颇有几分少年意气的风采,他骑马从街上走过,周围的喧嚣包裹着他,就算白烬娶的是个南朝女子,亦是有许些人祝福他的亲事。   南朝花轿与盖头的习俗与北朝不一样,白烬随着南朝的旧俗不去掀孟凛的盖头,但他也带了把团扇放在手里,侍女扶着新娘从轿辇里出来,白烬翻身下马,慢慢走到孟凛面前,他把那团扇塞到了孟凛的手里。   孟凛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白烬,他看了婚俗,身后南朝的人要跟着送亲,白烬要送他上轿,然后带他回府。   但孟凛走了几步,白烬竟忽然停下了,孟凛看着他的脚转过了身,紧接着白烬停顿片刻,孟凛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了,他感受到白烬朝他走近,但他居然地一把把孟凛抱住,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孟凛被这忽然的举动吓得惊呼了一声,差点让旁人听到,但接着一声并不大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白烬好像是带着笑说的,他无限温柔道:“我带你回家。”   孟凛立刻安心了下来,他被白烬稳稳抱着,正往轿子边走。   但走了几步之后,白烬没让孟凛上轿,而是直接抱着孟凛上了他的马。   白烬也上了马,他坐在后面,胳膊环绕过来将孟凛抱在怀里,然后拉住了马绳,这突然的动作引得身边人猝不及防,白烬低声对孟凛道:“今天我不要礼节了。”   “我只要你。”白烬忽然就拉动马绳,他带着孟凛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白烬等不及了,他要即刻就带孟凛回家。   呼呼的风吹过,京城里放了鞭炮,空气里还弥漫着些许燃过的火药味,白烬骑马骑得很快,孟凛感觉头上的盖头都要盖不住了,他轻声地喊了一句,“白烬……”   白烬回应似的放慢了些许速度,他一只手去拉住了盖头的一角,然后低头去看孟凛,他将孟凛的盖头摘下来了。   胭脂的味道里仿佛有花香,细细的珠钗在风里颤动发出声响,孟凛本来有些许憔悴的面色上了红妆,他清秀的容颜竟然俊美万分,白烬在那么一刻里屏住了呼吸。   这时候孟凛赶忙用扇子遮住了脸,他看着周围四处围着的人,更是有些羞了,“白烬你……”   白烬却贴在他的耳边,夹着马快了速度,“我也想带你,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凛仿佛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长安的街道走马观花一般从身侧而过,正如同时间的洪流里他们携手走过的时光,一去不返却留有万千绮丽的色彩。   孟凛将手里的扇子放下了,世俗的仪礼拘束不了他们的相爱,他不要那些礼节了,他只要身后那个人,是白烬罢。   整座城,都在见证他们的相爱。   作话:   七夕快乐呀!嘿本来想写少年番外但是时间稍微有点短写不完,所以就先写这个啦~   感谢给我灵感的读者同学,希望所有人都能过得开开心心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