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能小夫郎   作者:鹿绒   文案:   国色天香机敏爱财受VS倾国倾城清冷腹黑攻   温玉白一朝穿越竟穿到了不知名的朝代,还变成了一个颠覆他认知的小哥儿!   能嫁人能生孩子的男人?!简直匪夷所思!虽然他本就喜欢男人,但生孩子,还是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这都罢了,穿成富贵人家的小哥儿也好呀,偏偏还是罪臣之子,被流放到镇北大营绝地求生!   北狄人和镇北军杀红了眼,倒霉的却是他们这些服苦役的人。好在温玉白是个图书管理员,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关键时刻,还得靠他制作出烟雾弹极限逃生!   可也因此,他被那个清冷如雪,擅长算计人心的前王爷、现知府宋洛臻给盯上了!   边陲小城民不聊生,小哥儿和女子一样只能依附男人生存,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温玉白带动茶楼生意,提供造纸技术,开川菜馆,给学堂提供新型教科书,让失去丈夫的贫困妇人和小哥儿改种野山椒,既能保证粮食不被北狄人抢走,又能养活自己。   温玉白也因此成了春琳城百姓眼里的活菩萨!   罪臣之子的身份无法让温玉白待在一个地方安稳度日,但换一个地方重新生活也难不倒他,塔罗牌占卜,新型化妆品等等,亦然让他成了女子小哥儿的挚友!   在北狄大军来袭之际,他更是制造出炸药令北狄军队节节败退,闻风丧胆。   无论温玉白走到哪,哪里都流传着他的光辉事迹!   只是,这样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最终还是被宋洛臻拐了去,悲愤的躺在床上一面怒骂宋洛臻,一面给他生孩子!   内容标签:强强 生子 穿越时空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玉白,宋洛臻 ┃ 配角:温益然,风如故,顾北骁   一句话简介:论小哥儿如何当上丞相。   立意:知识就是力量! 第1章   春寒料峭。   反锁的黑木门边倒了个乱发蓬面的布衣少年,血从他苍白的额角往下落,黝黑的泥地上汇成一小洼。   屋子里还有七八个人,各个脚腕上栓着锁链,没人顾得上伤势极重的少年,他们有的缩在大通铺一角瑟瑟发抖,有的挣扎着想解开锁链逃出去。   破窗纸映出火光冲天,箭矢飒飒声,兵刃声,呐喊声和倒地声不绝于耳。   温玉白缓缓睁开眼,赤红的火光映在他的乌眸上,令他整个人都有点懵。   咋回事?车祸必穿定律?   拜托,他刚考上图书馆管理员的编制,抠抠搜搜攒钱买了一套小公寓,好不容易实现宅男两点一线、书山书海任遨游的终极梦想,谁知上班途中,一辆失控的轿车朝他疾驰而来,再一睁眼,他竟穿到不知哪个平行时空的殷朝,不仅成了罪臣温之航的嫡次子,被流放到西北镇边大营来绝地求生,还是个闻所未闻的第三种性别——小哥儿??能嫁人生子的男子?简直匪夷所思!   温玉白轻吟一声,扶着门蹭起身,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细瘦支伶的腿颤个不停。   原主本是内阁首辅的儿子,虽是小哥儿,却有着金陵第一美人的名号,绝俗美貌和一身欺霜赛雪的肌肤曾给他带来多少艳羡的目光,如今就给他带来了多少灾祸。   流放路途上,押送的长官曾受过温之航的庇荫,对温之航的家眷留有情面,略加照拂。可到了军营,温玉白立刻被好色的镇北将军原大祖看上,利诱不成,索性强霸欺凌。原主虽生的娇怯,骨子里却还有一分傲气,力拒不成,便和他新故的生母阮夫人一样撞壁明志。   想到这儿,温玉白叹气。   他固然同情原主的遭遇,可也同情倒霉催的自己!   眼下原主一死万事空,他估摸着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北狄人来了,北狄人要把我们都杀了!”   有人叫嚷起来,其他人也都大哭起来,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这些人都是罪臣家眷,有女子,也有和他一样的小哥儿,平素没日没夜的干活,干完活被士兵们对待畜生似的拴上锁链,吃不饱穿不暖,不到三个月,屋子里的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憔悴不堪,可他们都有求生欲,还想活下去!   这里面唯一没栓脚链的就是温玉白,毕竟前一晚他被带出去,是为了伺候将军。   他强忍着痛楚走到窗边,用力将窄窗推开的一瞬间,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窜了进来!那头颅的脖颈已经被砍断一半,皮肉翻卷、血气浓烈,顿时把一个女人吓得翻白眼昏死过去。   “要死了!我们都要被杀了!”   温玉白小心脏突突的,手心后背都是冷汗,和平年代长大的人,谁见过这种大场面?   刺激过度,他煞白的脸反倒没什么惊慌的表情,甚至还注意到了死去的镇北军士兵腰间,赫然挂着一大圈钥匙!   温玉白扯过破床单遮住死人的脑袋,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爬了出去,冷风吹起他凌乱的黑发,火光将他玉色的侧颜镀成橘红,躲在一旁哭喊的人中,有一个面容干净,唇角一颗黑痣的年轻女人冷冷的盯着温玉白,媚气的眼底神色复杂。   温玉白走近士兵的尸体,迅彧溪捷地抓住钥匙圈,又从窗户爬回破屋,拉过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这是原主嫡亲的弟弟温承允,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小哥儿。   温玉白既用了原主的身体,有了原主的记忆,逃命自然要带上原主弟弟,也算报了恩。   他身上松一阵紧一阵的发抖,手却稳稳地用钥匙打开了温承允的脚链,他把钥匙圈扔给其他几个人,旋即自顾自的在破屋里头翻找起来。   在屏风后面方便的角落里,温玉白果然找到了硝石,有了硝石再加上其他原料就能制作出火药和烟雾弹,如果他以后只能待在这个世界,那么这些东西将是他最大的护命符。   屋里的其他人已经将脚链都解了开来,胆大的已经往窗户外爬去,想趁乱逃走,温玉白急忙制止,“外面兵荒马乱,北狄人已经杀红了眼,咱们现在出去肯定没命!”声如碎玉寒冰,极是清冷动人。   在窗户旁的人闻言止步,“那我们该怎么办,等着被杀吗?”   温玉白晃了晃手中的硝石,“我有办法逃出去,你们若是信我就按我说得办!”   “难不成靠这几块破石头?”有人讥笑,“你样貌生得好,即便被抓,也能留下一条命,我们可不如你狐媚,我看你就是想害我们性命,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话音一落,不少人出声附和,完全忘了是温玉白冒死拿来的钥匙。   温玉白见此也不再多费口舌,现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其他几种材料,这样他们才有可能逃出镇北大营。   几人见温玉白不出声,心道果然被他们猜中了,旋即三两成队从窗户往外逃去,然而没跑几步,箭矢“嗖——”的锐利一声划破长空,穿过其中一人的胸膛。   原本想跟随其后逃出破屋的人,立即怔在了原地,双腿止不住的打颤。   温承允一直跟在温玉白身后,小声问:“二哥,我们真的要死了吗?”   温玉白虽心中震撼,面上却不能露怯,他揉了揉温承允的脑袋,坚定道:“不会,哥哥会带你逃出去。”   原本他没有几成把握,但如今有了硝石,底气也足了几分。   破屋里剩下的人早已没了主意,现下听温玉白这么说,全都围了过来,“这石头真能帮我们逃出去?”   温玉白看向众人,说:“想逃出去就必须听我的,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们照看好我弟弟,在我没有回来之前,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几人本想拒绝,生怕温玉白丢下他们自个逃出去,但又想他把亲弟留了下来,应当不会,只能点头答应。   温承允只想跟着哥哥,扯着温玉白的衣角不肯撒手,温玉白只能耐心安抚几句,“你听话,哥哥一会儿就回来,我们不能死,只有活下去才能替爹爹平冤,对不对?”   温承允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的,闻言立即松开温玉白,点头道:“我会听话,哥哥你快些回来。”   温玉白拍了拍温承允的小脸,随着昨日原主被带走的记忆,一路摸进了大营后厨,现下军营一片混乱,这些个地方是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温玉白很容易就找到了白糖,将硝石和糖融化之后,又在厨房里找了几个小容器,将融化好的材料都塞进去,厨房里还有几个火折子,一并被温玉白塞进了衣襟里。   温玉白回到破屋,抱起温承允就往窗前走,“一会儿我有办法掩护你们逃命,至于你们要逃到哪儿去,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众人都听见马蹄哒哒,似有大队人马赶了过来,不管来的是北狄人还是镇北军援兵,留在这里要么丧命,要么继续服苦役,几人也不管温玉白说得是真是假,只能匆匆跟上他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们动静不小,北狄人显然注意到了这排破房,有人抬起手中的弓箭,将弓箭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温玉白毫不犹豫的点燃烟雾弹扔了出去,浓白的雾气带着古怪的味道,陡然从四面八方涌出!   北狄军和被杀得节节败退的镇北军人都陷入混乱,惊了的马蹄乱踩,也不知道踩在谁的身上。   凄厉的惨叫声四起!北方初春的荒原上,顿时泼溅出残酷而绚美的色泽。   温玉白抱着温承允拼命的往前跑,其他几人犹豫片刻,也跟着冲进茫茫的白雾里。   只有嘴角带痣的女子一咬牙,反而转身朝着隐在火光中的军人们跑了过去!   地处军营之上的荒坡上,男人居高临下盯着陷入苦战的荒原,原本稳占上风的北狄人,因突如其来的妖异雾气陷入慌乱,甚至不识彼此自相残杀起来。   翛然,迷雾中破出一个少年。   素衣乱发难掩国色天香,他双眸闪闪发亮,乌发如拖长的流丽浓墨,被气流扯得笔直。   —   一个月后,西北小城——春琳城。   雨水刚过,若是在金陵城,此时春风早已吹绿了岸边的柳树,可惜远在殷朝边关的春琳城,竟又下起了绒毛大雪。   临街的平安药铺里,少年手脚麻利的给杨府刘管家秤好药,细长的手指甚至不必拨弄算盘珠子,便将老山参、当归、黄芪等几种补药,心算得清清白白。   刘管家推过去三只银锭子,少年唇角绽笑,用剪子把其中一只剪开,放在找零的秤上指给他看,“收您三锭马蹄银,找您三两。”   刘管家颔首收好,随口问:“之前来平安药铺,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   温玉白把扎好的药包双手递过去,又加了两个小纸包放在一边,“刘管家,我叫白玉,刚来一个月,早就听老板说过您十分厉害,是杨府说一不二的大管家呢。   这是咱们平安药铺做的两味小吃,冰糖山药和秋梨糖,当零嘴吃着不错,也能滋补润肺,府上大事小情都劳您费心,您平时也要多体补些身子。”   刘管家接过药包,一双眼不断打量着温玉白。   这孩子看着十七八岁上下,跟棵春葱似的细白水灵,他做事又伶俐爽快,且生了张精致已极的脸蛋,颇有可栽培的余地。   想到这里,刘管家多问一句:“你多大了,家里还有谁在?可曾婚配啊?”   温玉白尚未回话,便有个梳单髻的姑娘挑起帘子走了出来,绷着脸说:“刘管家,眼看着雪是越来越大了,我们也不好留客,路上雪滑,您慢走啊!”   说着,姑娘伸手弯腰,做了个恭送的姿势。   刘管家哭笑不得,没想到竟被药铺掌柜的女儿呛声。看样子,春鹊这小妮子是看上自家新来的伙计了,罢了罢了。   等人走了,春鹊冲温玉白嫣然笑道:“小白,我今天做了锅贴饼子和蘑菇炖小鸡,你快去叫你弟弟一起过来吃饭!”   温玉白走到门前关上门,“不等老板了?”   “我爹采药不定几天回来呢,不用等他,咱们先吃!”   平安药铺的后面是个小小的四合院,正屋和耳房是药铺掌柜许长生和春鹊住的,南边的客房则借给了温玉白和温承允两兄弟。   温玉白带着温承允逃出镇北大营后,生怕再被人抓回去,一路只敢绕着山林走。在山间恰好遇见出城采药的许长生,许长生见他聪明伶俐,便带着他和温承允回到春琳城,在药铺当个伙计。   温玉白和温承允自此也算是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第2章   曦光透过纸窗照进屋里,温玉白伸了一个懒腰,被窝里的温承允也揉着眼坐起来,和温玉白目光对上的一瞬间,小家伙黑葡萄似的眼睛立刻笑得弯了起来。   温家获罪前,温玉白和温承允年岁差得大,又是分两个院儿住,各自有乳母和丫鬟们伺候着,虽是一母同胞,但感情并没有多深。   温承允知道,要是没有二哥的话,他怕是已经死在镇北军营里了!   想到这儿,他一头扎进温玉白的怀里,被软糯棉花糖似的小家伙依赖信任着,温玉白的心里也涌动着暖意。上一世,他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虽然身边有不少小伙伴,但却一个家人也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温承允似乎正是上学的年纪,他每天忙里忙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小家伙,小家伙一个人难免孤单,身边也需要同龄的伙伴才行。   温玉白想着,要不送温承允去学堂。   他白日里找人打听了一下,春琳城的学堂拢共就两院,其中一院只收达官贵人的孩子,另一院在城西的小破屋里,教书先生也就那么一个。   温玉白现下赚得钱只够送温承允去小学堂,再者大学堂里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温承允就是去了也难免会被人欺负。   吃过晚饭回到屋里,温玉白和温承允商量了一下去学堂的事,小家伙现在乖巧的紧,“我都听二哥的。”   温玉白笑着捏了捏温承允的小脸蛋,刚想开口,就听到了沉重的撞门声。   “药铺有人吗?”   入夜敲门,想来是病的急。   温玉白把温承允抱回被窝,叮嘱几句,披上棉袍匆匆往药铺里跑,刚点上油灯擎在手里打开门,来人便携着风雪进了屋。   来人是两名男子,拍门的看上去是个武夫,身量极高,膀大腰圆,怒目圆瞪。   温玉白身形纤长,也要仰直了脖子看他。   “有人吗?”武夫明明看见了温玉白,却没把半大的毛头小子当人,绕过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药铺里的大夫呢?这药铺里头没人吗?”   “真抱歉。”温玉白压着声音,柔和清冷的少年音在雪夜中响起,“我们春琳城小,药铺里也没有坐诊大夫,都是我们伙计看着给抓些药吃,你们两位是谁有病啊?”   武夫对他没礼貌,温玉白也不必太客气。   “小鬼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看谁有病?”武夫伸手就想拎温玉白的襟口,温玉白大惊失色,踉跄着刚要逃走,武夫那结实有力的胳膊就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按在他胳膊上的手修长清癯,色如门外飘飞之雪。   “泰德,不许生事。”声音亦如雪色,醇冽清冷,“小哥,你这里可有治疗外伤的金疮药?”   温玉白瞥见武夫碗口大的拳头,顿时生出冷汗,心说侥幸这人拦住莽夫。   他不欲再生事端,垂下眼皮说:“二位稍等。”   春琳城里有许多猎户,金疮药是药铺里最常见的一种成药,他取了一瓶出来递给那人,匆忙间手指相碰,肌肤不过一触,温玉白便将手收了回来。   “三十文,谢谢。”   秀美如雪色玉雕的手再次移到他面前,竟放下一只精致的小金锞子,温玉白忙说:“小店生意不佳,这么多金子,实在找不开啊!”   “深夜叨扰,不必客气。”   那人始终是背着光的,温玉白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只觉得他似是深深看了自己一眼。   道完谢,他转身和武夫一起离去,风卷起了他乌黑的大氅,他虽一身黑衣,却带着些文士气迈入风雪。   —   隔日上午,温玉白牵着温承允的小手往西城学堂走去。   西城学堂环境清幽,刚到门口,兄弟俩便听到一阵接一阵的读书声,温承允的大眼睛都亮了。   哥哥为了养活自己每天操劳,他一个人呆着的时间长,特别想和年纪差不多的学伴一块玩耍。   跨进一尺来高的门槛,教书先生已经听见响动,示意学生们不可停下,微弓着背慢慢走了过来。   温玉白打听过,这位夫子姓贺,年少时曾有神童之称,八岁便考中了秀才。他爹娘倾尽全力栽培贺夫子,巴望着他连中三元光耀门楣。从此后,贺夫子一头扎进经史子集里,拿出了皓首穷经的精神,可惜天不从人愿,他于科考上再无进益。   贺夫子穿着件袖口绽棉花的破棉袍,早衰的鬓角白发斑斑,俨然是个穷儒。   他上下打量兄弟俩一番,交割了束脩,贺夫子点点头,便要带着温承允去上课。   “贺夫子且慢,请问您的学堂上如今都在教些什么?”   贺夫子道:“自然是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这倒是极难得。还没等温玉白高兴,贺夫子便继续说:“令弟年纪尚小,自然是《千字经》开蒙,再学四书五经。”   贺夫子自觉回答得周全妥帖,示意温承允跟上,小家伙刚迈开小短腿,温玉白便追问:“没别的了?”   贺夫子两眼一瞪,实在不明所以,“把这些圣贤书都读懂读透,明白如何破题、承题都得十多年时间,更勿论写出锦绣文章,须全神贯注,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先贤之书,你还想学些什么?”   温玉白微微叹气。   贺夫子说话神态,显然对圣贤书、科举路推崇至极。但是,科考三年一次,一次才取进士三百人,远比后世考大学、考研难得多!   这城西住的都是贫民百姓,学到三四十岁,学了一肚子僵化的文章,却没有一技之长,如贺夫子一般开学堂勉强糊口已算运气,还有大批郁郁不得志的,连一碗饱饭都挣不到!   温玉白到底是图书管理员,看过的书自然数不胜数,他曾看过一本立体教科书,是根据《九章算经》而来,设计成孩童易于理解的数学题,寓教于乐,诙谐有趣。   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   温玉白想,今日回去之后他便将记得的内容撰写下来,交给贺夫子,让他在教圣贤书之余,还能让孩子们多学些其他手艺。   温玉白跟着贺夫子走进学堂,见他和学生们所用的纸张都是最便宜的仿纸。这种纸三十文钱一刀,通常是点心店和药材铺用来包东西的,沁水易化。   想来,贺夫子是用不起雪白韧密,匀薄纤严的雪浪纸。   温玉白从小生活在福利院,虽说不缺吃穿,但大多都是些别人用的旧物,他幼时也奢求过新衣服,新课本。   城西学堂的孩子和他幼时差不了多少,更何况温承允也在里头,看着这些孩子,温玉白心中渐渐有了主意。   回药铺的路上,温玉白买了一些制纸材料,回去之后便用大瓮蒸得软烂,挑去杂质,加上石灰浆涂,接下来只需等待石灰和原材料反应即可。   春琳城春天来的晚,满城人家都已经关门闭户,许长生采买药材还没回来,春鹊早已炖好回锅肉,香气四溢。   温玉白急急跑回铺子准备关门,却瞥见风雪中有人持伞而来。   依旧是黑衣黑袍,大氅被风刮得卷起,油纸伞下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比雪色更沉冷。   “小白,你磨蹭什么,快点啊?”春鹊走了过来,看到男人寒冷冬日里如雪似莲的脸,顿时呆了呆。   “好俊啊!”春鹊喃喃,视线在温玉白和男人之间来回扫荡,原来除了小哥儿,其他男色亦可倾国!   男人点漆般的双目一掠,看向温玉白,“小哥,闭店再来叨扰,实在抱歉。”   温玉白被他昳丽的容色惊扰,也微一晃神,缓过神来,连忙摆手,“无事无事,客官太过客气,生病哪能挑时辰,这回你需要什么药材?”   “仍是治疗外伤的药材,可有比金疮药更加有效的?”   温玉白一怔,“离你买金疮药已过三日,难道病人还没好吗?”   温玉白之前看过不少关于中医的书籍,如今在药铺当伙计也积累不少经验,算是半个大夫。   “病人若还没好,莫非是伤口已经化脓,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男子容色秾丽,却被一股子书卷气压住,显得清贵过人。他微微颔首:“小哥猜的不错,病人如今昏迷不醒,我十分忧虑,但风雪阻人,仓促难寻名医。”   温玉白犹豫片刻,承他金锞子的情,转身取来药箱和棉披风,叮嘱春鹊几句,走到男人跟前,“若是客官不嫌弃,我随你去看看病人可好?”   男人微微颔首,“有劳小哥。”   夜里风紧,温玉白一出门便被吹得两腮冰凉,他没带伞,只能躲在男人身后。   男人一直往北走,这一片临近城门,温玉白记得药铺掌柜许长生说过,北狄人入城一次,北面便遭殃一回,长此以往,大部分的居民都搬离了。   难怪除了雪落地的簌簌声,竟是死寂一片。   温玉白正胡思乱想,男人突然停住脚,转身递给他一条黑色长巾。   “劳驾。”   蒙眼被带走,温玉白过去只在罪案电视剧里见过,受伤的究竟是谁?真神秘!   他眨眨眼,来都来了,只能接过系上。   “你放心吧,我绑的可牢靠了,一点都看不见。”温玉白顿了顿,苦恼问:“但我也看不见路,这怎么走啊?”   隔着黑布,温玉白感觉到男人伸出了手,带着温度的手离他的下颌很近。   他立刻握住,把男子的手当成拐杖。   男人半晌未动,乌黑的眸定在温玉白脸上。   黑巾挡住流波双目,却更凸显出少年玲珑的细鼻和粉嫩水润的唇。   他的手骨骼纤秀,触感柔软温热。   温玉白:?   男人不出一言,带着他迈步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温玉白都喘出白烟了,眼前才有橘红的光点。   “可以了。”   温玉白取下黑巾,男人已经带他走进一处荒废的院落,正屋点着灯,破旧的帘子被武泰德掀起,见着男人,慌忙道:“骁哥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不必急,我请了大夫回来。”   “那可太好了!——大夫就是这小子!?”   武泰德和温玉白面面相对,互相一脸嫌弃。   温玉白懒得理他,这人要是在现代社会,走哪都得被警察叔叔查身份证,毕竟脸上写满了【暴力】,是否有【犯罪事实】需待进一步查明。 第3章   温玉白跟着两人走进屋子里,只见床上趴着个男人。   男人的伤在背部,纵横交错着十字形刀伤,金疮药和血凝在一起,伤口周围的肌肉呈现紫黑色,显然已经坏死并引发高烧。   他侧脸相当英俊,浓黑如钩的锋利双眉紧紧拧着,高鼻和薄唇上方挂满汗珠,原本小麦色的肌肤因高烧而变成熟虾红。   在古代,受这种程度的伤,他的寿命已经在倒计时了。   温玉白瞥了一眼地上的银甲,这种锁子甲造价昂贵,分量沉重,通常是地位极高的武将才能穿戴。   莫非,这人是北狄人?   温玉白后悔自己太草率跟了过来,北狄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若是救了一个北狄将领,岂不是助纣为虐!   “哼,这小子毛都没长齐,能救骁哥的命?”武泰德撇嘴,“他还不如我的医术高明!”   温玉白:“……”   瞧瞧这散开的绷带,瞧瞧这粗暴敷药的方式!受伤将军送命的原因,若说伤口感染占八成,剩下两成该在武泰德的虎狼行医方式上!   “小哥,请你帮他看看。”似是看出了温玉白的迟疑,黑衣男子开口说道:“伤者是为了保护妇孺老幼。”   温玉白将信将疑地走近两步,伸手去探男子脖颈处的脉搏。   从他块垒分明的腹肌和隆起虬结的小臂肌肉上,温玉白能够想到他未受伤时的模样,英武敏锐如一头猎豹。   他的指尖微微下压,不料昏迷中的男人竟蓦然睁大双眼,拔出枕下短刀!   削铁如泥的短刀划断了温玉白鬓边的一缕乱发,刀尖直抵他的喉管。   古代版医闹?   黑袍男子并指推开短刀,“这小哥是大夫,阿骁,你且给他看看。”   受伤的男人力气已殆,他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失焦,茫然地看了温玉白一眼,一头栽回床上。   温玉白还没号完脉,武泰德便急切问:“我哥到底什么情况?他现在比炭炉子还热!”   温玉白对屋里三个人的身份,已经有了基本推断。   最厉害的,必然是躺在床上的男人,他应该是位将军。   容色过分俊美的年轻文士,想来是他麾下幕僚。   而这个粗声粗气的武夫莽汉,或许是军队里的急先锋,将军手下的一员大将。   “治病的时候,我需要绝对的安静。”温玉白望向黑袍文士,“你先把他赶出去,然后留下来当我的副手,先去烧些热水,再弄壶烈酒过来,越烈越好,对了,你怎么称呼?”   “什么?!你竟敢……”武泰德话还没说完,黑袍文士已经摆手示意他住口。   “泰德,你先出去烧水。”   武泰德瞪着铜铃眼,气咻咻半晌,还是老老实实的出去了。   温玉白心想,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再强大的武力,也需要听从脑子的指挥。   “洛臻。”   “什么?”   “鄙姓洛,单名一个臻。”黑袍男子将一个鹿皮酒囊递给温玉白。   温玉白点头接过酒囊,“麻烦把油灯移过来。”   灯擎在洛臻掌心,火光同时照亮了两个人的脸,温玉白拿过将军枕边的短刀,用火淬了淬刀锋,再以烈酒擦拭,“他伤口处的肉都腐烂了,必须全挖出来,挖了之后,还需服药退烧。   不过我要提前说明,他现在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我只能尽力而为,若是救不回来,你必须保证我的安全!”   可不能让武泰德那个莽汉伤了他!   洛臻即刻应道:“好。”   温玉白满意的点了头,没人看的出,他这是头一遭对活人操刀子,一刀下去,顺着将烂肉挖出来一块。   洛臻无需他多言,当受伤将军青筋直绽,竭力挺起上身时,他单手卡着将军的脖背,把人牢牢的压制回去。   温玉白细白的手指稳稳的操作着短刀往伤口里挖烂肉,直到将军喊的声嘶力竭,只张着嘴喘气,流出的血恢复鲜红,他才往伤口塞止血生肌的药膏。   洛臻把绷带扎紧,以手背试将军额温,旋即微拧眉心,“仍旧热的厉害。”   “这是自然,他要是还这么烧下去,就算命能救回来,人怕是也要废了。”   温玉白将酒倒出来润湿帕子,“你把他的裤子也脱了,我要给他降温。”   洛臻微怔,但还是解开了将军的裤带。   温玉白捏着沾酒的帕子,刚要往男人手臂和腿上擦抹,就被洛臻拦住。   两人的手再次短暂交握。   “我来罢。”   “也好,你切记不可擦到他的伤口和足底,他伤的重,若酒气渗进去不是闹着玩的,只要他身上一干就再擦一遍,直到他高热降下来为止。”   这一晚上,洛臻是真的忙。   温玉白说:“要不换我来吧?”   洛臻摇头,“不用。”   “那叫武泰德来帮忙?”   “阿骁会死。”   也是,武泰德的那双蒲扇大手一搓,等于在鬼门关前踹将军一脚。   等到天蒙蒙亮,炭盆子里的火只剩暗红几点,将军的热度总算是降了下来,呼吸也稳定不少。   武泰德在屋外守了一夜,见温玉白出来,他赶忙走上前问:“骁哥怎么样了?”   温玉白本不想搭理他,但看见他泛着红血丝的双眼,到底是开了口,“不再发高热就没事了,记得每日给他换药。”   听见温玉白说没事,武泰德总算是松下一口气,他羞赧的挠了挠头,“之前是我看走眼了,您这医术比随军的……”   “泰德,进去看着阿骁。”武泰德话音未落,就被洛臻出声打断,“今天辛苦小哥了,劳烦系上黑巾,我送你出去。”   温玉白坦然伸手,绝不在细枝末节上和人争执。   —   时光荏苒,离上次治病已过半月,温玉白制作的雪浪纸已经成形,他用界尺一遍又一遍将纸张小心地刷平整,恢复纸张应有的平展洁白。   西城学堂里,贺夫子正摇头晃脑地带着孩子们读《诗经》,一辈子老光棍的贺夫子,哪怕念“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也念得一本正经,还要附带解释:“这句诗,讲的是君王对圣贤的渴慕,一日不见,如隔三年般漫长无期!”   孩子们一面念,一面朝窗户外看去。   温玉白手里捧着几刀刚制好的雪浪纸,上面还放了一本手写的《九章算经》。   贺夫子自然也看见了温玉白,示意学生们继续读诗经,自己则走到温玉白面前问他有何事。   温玉白笑着抽出一张雪浪纸递给贺夫子,“夫子请看,这纸如何?”   “雪浪纸?”贺夫子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接过雪浪纸,他被誉为神童时,乡亲邻居们曾凑钱送过他一箱,但如今手上的这一张,质感比之前的还要好上不少,摸上去简直如细腻的棉布一般。   贺夫子的眼眶都湿了。   “你这是?”   温玉白把手上的雪浪纸都拿给了贺夫子,笑着说:“劳您费心教承允,这些雪浪纸你拿着都分给学生吧!”温玉白又将手写的《九章算经》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字可能难看了些,不过内容能看清,夫子闲暇之余可教学生们上面的内容,我这雪浪纸就是照这本书上学来的。”   贺夫子闻言瞳孔震颤,似是不敢相信,“这……这雪浪纸是你自己做的?”   学生们自然也听见了夫子和温承允哥哥的对话,现下根本坐不住,纷纷跑了出来,够着头盯着夫子手上的雪浪纸。   他们家境贫寒,有的学生缴了束脩后,别说上好的雪浪纸,就连普通的仿纸都买不起,下了学回家,只能用毛笔沾水在石板上练字。   现在温承允的哥哥竟然要把这上好的雪浪纸免费给他们用,孩子们也都和夫子一样,眼眶都湿润起来。   温承允挺了挺小胸脯,眼里满是骄傲,他的二哥可真厉害!   贺夫子心里对雪浪纸虽然喜欢的紧,但也不能平白受温玉白这么大的恩惠,忙推辞道:“这雪浪纸我不能收,外面比这次的雪浪纸也要一两银子才能买到二十张,你这……”   温玉白忙道:“贺夫子,这纸是我自己做的,本就不花钱,制作的材料也不过才几个子儿而已,再说这纸也不是光给您一个人用得,孩子们有好的纸张可以用,学习起来也更有劲头不是?”   贺夫子闻言也不再推辞,只对温玉白深深鞠了一躬,学生们有样学样,也对着温玉白鞠了一躬。   温玉白连忙扶起贺夫子,他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才想尽些绵薄之力,实在受之有愧。   回去路上,温玉白没急着回药铺,而是在春琳城信步闲逛,他来春琳城一月有余,还真没怎么出来逛过。   春琳城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只是人口不多,生意铺子颇有一个坑对一个地的味道。   像药材铺子只有平安药铺一样,其余米粮铺子,毛料铺子,打铁铺子等等,都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逛了一下午,温玉白怪口渴的,恰好见街头一个春水茶楼招牌斜逸,茶香笼着半条街,善笑的店小二站在门口招揽客人。   “十个子一整壶上好春茶,外送香瓜子一包,整个春琳城最好的说书先生文九爷正在开讲《鸳鸯盟》!”   其实春琳城的茶客们也没得挑,除了文九爷,这儿并没有第二个说书先生,他说自己排行第二,没人能说自己第一!   温玉白寻思,十文钱相当便宜了,且进去歇个脚吧!   付钱坐下,店小二肩头搭着条白巾,伶俐地端了茶和瓜子过来。温玉白定睛一看,茶是最普通的大叶子茶,瓜子虽炒得极香,但只有半个巴掌大的一小碟,常来听书的茶客们三三两两,都追加了许多吃食。   等人坐得差不多,文九爷才徐徐走了出来,在茶楼正中心的位置坐下,两眼一掀,手里攥着的板子一拍,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温白玉细看文九爷,他年纪不小,总有三十余岁,留着一把美髯,五官清秀,要是搁现代,也算是帅大叔一枚。难怪茶楼里头,八仙过海的插屏后面坐着不少女眷和小哥儿。   单从外貌来看,小哥儿和普通男子并无不同,只是小哥儿和女眷一样,不宜抛头露面。是以,这屏风后面坐着的男子只有可能是小哥儿。   文九爷一开嗓,温玉白就皱起了眉尖。这《鸳鸯盟》的故事套路实在是太老了,真像《红楼梦》里老太君说的,“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   茶客中显然有人和他想法一样,温玉白听见隔壁桌有人叨叨:“就这宰相千金山寺避雨,遇上书生的故事,文九爷足足讲了有半年吧?我都能给他背下来了!”   插屏后头,文九爷的拥趸恼火了,一道声音脆生生的:“有本事你讲一个更好的啊!你讲不出来,就别在这儿打扰我们听书!”   温玉白心头微微一动,作为新世纪宅男,他自然看过不少小说,如果他写一本略微新奇的故事让文九爷说,应该能赚不少钱。 第4章   春水茶楼的雷老板是个爱财的主,听说有一位只消费了十个铜板的客人找他,他本不想理会,但店小二却说那人想和他谈一笔买卖,思虑片刻,他让小二把人带了过来。   见来人是个打扮十分朴素的少年,雷老板心头顿时多了些警惕,“这位小哥找我有何事?”   来找雷老板之前,温玉白已经打听清楚,文九爷是雷老板请来的说书先生,每月会根据进账情况抽一成利付给他。   文九爷自有他的优点,一把美髯风度翩翩,嗓子亮,春琳城里有不少人场场捧场。   但文九爷不会写故事,《鸳鸯盟》、《蝴蝶梦》、《玉泪珠》……这些故事通通是宰相之女、太傅之女、知府之女们去烧香、郊外赏花、拜月许愿时遇到一位玉面书生,私会后给书生银两赴京赶考,等书生高中回来团聚成亲。   故事单一老套,愈咭总有人听腻了,最近这段日子,雷老板冷眼看着生意确实下滑不少。   温玉白大大方方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雷老板一怔:“你才多大年纪,就会写书?”   “我的《落跑皇妃遇上重生太子》分上、中、下三册,故事环环相扣,精彩动人,若文九爷肯讲我的书,雷老板你的茶铺生意一定客似云来!你若不信,我过几日可以先把上册拿给你看!”   温玉白自信微笑,雷老板见这小哥相貌秀美,像极了初开的菡萏,下意识点头说:“行,你先给我看看——我可提前说好了,你的书若狗屁不通,我决计不会用,也不会付你一个子儿!”   “成交。”   文九爷说完今天的三回书,施施然从台子上下来,接过店小二的翠绿茶盏,手拎着袖子极文雅地喝了口茶,瞅了瞅温玉白纤秀的背影,问:“这小子做甚么的?”   等店小二把事情经过讲了,文九爷的脸色顿时一变。   他文九在春琳城呆了五六年,还真是头一遭遇上毛头小子想骑在他头上撒野!   此后的五六日,文九爷再也没见过那白面小子,他心下得意,心说此人牛皮吹得不小,可惜没本事圆上。   这日一早,文九爷到了茶铺,见雷老板正站在门前,文九爷不客气地取笑,“雷老板翘首以盼,莫非是在等那位故事引得客似云来的小哥?”   雷老板生怕文九爷和他存了罅隙,虽被他刺得心头冒火,但还是笑着说:“九爷真爱说笑……”   话音戛然而止,他俩都看见,街上出现了一道纤秀的身影,少年换了一身淡绿色的夹袄,更显得身如细柳,他腋下似是夹着一本书。   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敢过来,文九爷面色沉了一沉。   雷老板见他隔了五六日才来,也不抱什么希望,接过温玉白墨香犹在的手写书卷,刚一打开,俩人都是一愣。   温玉白有些不好意思,文九爷哈哈大笑,“这一手字,真是……鸡飞狗跳啊!”   雷老板的脸色顿时黑了几分,他怎会相信这么个年轻小子?!   温玉白面上一红,没办法,他这一手|狗刨字体确实难看,但书法这玩意,讲的是平心静气的长久练习。   “九爷,老话说文以载道,最重要的不是一手飘逸俊雅的好字,而是写的内容言之有物啊。”   雷老板和文九爷的唇角都抽了抽,好家伙,这小子真够厚颜的!不过他来都来了,雷老板还是翻开书卷,一页页读了起来。   文九爷早放下心,上下打量着温玉白,越看越来气!这小子生了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脸,嫩白如玉的脸蛋,墨黑的明眸,琼瑶鼻下樱唇一抹,是如今女子最喜欢的美少年。   若不是他外出奔波,寻找生计,文九爷还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哥儿呢!   他担心温玉白是看上了说书先生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位置若被年轻俊美的新鲜面孔抢了去,他的生计亦堪忧!   “小子……”   “鄙姓白。”温玉白不卑不亢。   文九爷看了更烦,“你莫以为能翻出什么花样来,我告诉你,这春琳城里的人最喜欢听什么书,只有我文九最清楚!你若聪明,早早的拜我为师,我还能教授你一二技巧,可惜你却要走歪门邪道……”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雷老板一拍巴掌:“真是歪门邪道!”   文九爷:“?”   “不错,这种歪门邪道是走不通……”   雷老板打断他,“这书写的真是歪门邪道,但有意思极了!你竟断在了这里!你告诉我,慕容殊云被抓个正着,身份已经暴露,她是怎么搪塞过去的?”   温玉白笑而不语,一脸“且待下回分解”。雷老板也明白过来味儿,这本《落跑皇妃遇上重生太子》上册一共分十二章回,每一章都断得恰到好处,小悬念如解连环,后面套着大悬念,若开讲,这故事说不定真能一炮而红!   雷老板心头火热,他郑重地将书塞在文九爷手中,“九爷,这回辛苦您了。”   文九爷震惊又狐疑,“从今天开始讲?我的《鸳鸯盟》还没讲完啊!”   咳!雷老板肉手搓了搓,心说您那故事换汤不换药的,不都是金榜题名,书生谢绝皇帝赐婚,回来娶千金小姐么。   “对,从今天起,先讲这个!”   “这字写得跟鸡抓狗刨似的……”文九爷还不死心,他一翻开这书就眼睛疼。   “没事,咳,我的好九爷啊,真没事儿!”雷老板干脆推着文九爷往后台走,“您要嫌这字儿难看,我改日专门请人重新誊撰一遍……”   温玉白嘴角一抽,也跟了上去。   他们仨在门口耽搁许久,文九爷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上了台,八仙过海插屏后头的一群女眷小哥儿,翘首等了很久,见文九爷终于登场,他们才停止抱怨,安安静静听起书来。   “小可今儿新得了一本奇书,名儿叫《落跑皇妃遇上重生太子》,故事离奇,故而小可今日不讲《鸳鸯盟》,重开这烁古耀今的太子重生……”   文九爷话说得阴阳怪气,他本想激起自个儿忠实拥趸的逆反心态,最好直接掀桌子叫板,必须让他把《鸳鸯盟》说完才行,好教有眼无珠的雷老板和白面无须的臭小子看看,春琳城谁才是说书的第一人!   可惜,冲他来的人根本不在乎他讲啥,只要他上台讲话就行。   反倒是不咋听说书的客人们,被他勾起了一点兴趣。中断又长又乏味的故事另起炉灶,在文九爷身上还是头一遭!   “太子重生?这人没了怎么还能重活过来?”   “落跑皇妃?能嫁到皇宫里是多大的荣耀啊,光宗耀祖的!哪家闺女如此不懂事,竟要逃跑?”   “听着怪稀罕的,不会刚跑出门,就被自个儿老子娘抓回来打个半死吧?”   插屏后的女眷不高兴了,“你们咋这么多话?”   文九爷一开讲,这茶楼比往日还要安静,茶客们各个大眼瞪小眼,专心致志,除了文九爷的声音外,真是鸦雀无声。   等三回终了,众人都静了静,然后爆发出如雷般的喝彩声!   有性急的茶客掏出一小锭银,一把扣在店小二的托盘上,“赶紧让他讲,继续往下讲!”   雷老板站在楼上走廊里笑得合不拢嘴,这白小哥的故事真真是新奇有趣又抓人心扉!   要知道这回文九爷说书,那语调叫一个四平八稳、死水无波,完全不复往日说书的声情并茂,饶是他这么扯后腿,茶楼里的客人们还是激动不已,甚至引得门口驻足的人都往里进,讲到第三回时,不但茶楼里的座位和加座满了,还站了不少人,不喝茶不嗑瓜子,只为听书!   第一个茶客掏出银子后,第二个也跟上,没多久,那店小二的托盘上堆满了银锭子,甚至还有些精致的小珠花,雷老板开店这么久,从没见过这等盛况,顿时脚都有些发软。   他回头看一眼温玉白,温玉白小声说:“今日给的赏银多,可以多讲一回的。今后也可立下规矩,赏银达到多少,就多更一回。一天至多多讲两回,老板你看如何?”   雷老板:“妙啊!”   下台子后,文九爷彻底无言了。尤其他的忠实拥趸们,在他讲完后又是喝彩,又是摘头上的发钗打赏,过去他讲别的,他们从没这么上头过!   再看白小哥薄得吹弹可破的细嫩面颊,和一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文九爷添了几分英雄迟暮,前浪被拍死的郁郁。   雷老板生怕白小哥不提供中册和下册,把今日打赏的钱立刻分成三分,茶楼最少,文九爷其次,最大的一堆都给了白小哥,话里话外甚至带着些试探,看温玉白愿不愿意登台。   文九爷心里咯噔一下。   温玉白却坦率摇头。   他没忘自己是罪臣之子,原应在镇北营里服苦役,若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指不定招惹来什么祸事呢!   “雷老板,文九爷,二位别看我现在能言善道,其实让我和文九爷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话,我远不如文九爷。文九爷累年练出来的气度风范,哪儿是我这么个毛头小子能比的!”   温玉白愿意恭维文九爷,自然也看出他今日的不情愿,他希望文九爷能打起精神来好好说书,好故事也要有人抬桩才行。   温玉白这番话将文九爷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熨妥帖了,他绷着的苦脸终于抻开,唇角隐了一丝笑意。   “白小哥过谦了……你真不想试试?”   “不想,完全不想,绝对不想!”   从这一日起,春水茶楼在春琳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浪。整个城里的富户贵人和平头百姓,都巴巴的守在春水茶楼听书。为了满足漏章的听书客人们,每日文九爷上午讲三回,下午从头开始讲,重讲的效果依然极好,茶楼给塞得水泄不通,那赏银也一日多过一日。 第5章   温玉白忙完一天的活计,便趁着春日长,踩着黄昏的余韵,去茶楼收银子,采买制纸的材料。   如今的春水茶楼顾客盈门、热闹非凡,俨然带活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十多个商铺,雷老板一改往日的谦逊作风,肥肚皮都要挺到天上去。   文九爷今时亦不同往日,竟是星光熠熠,出入有“粉丝”夹道欢迎。   温玉白不在意那些浮华名声,只饶有兴致地站在人堆里,欣赏众人对文九爷的“彩虹屁”。   文九爷一脸高冷男神范,走过去的一瞬看见温玉白的身影,忙拨开人丛,朝温玉白笔直的走了过去。   他惯是会拿腔拿调,吹捧他的人越多,他越发奇货可居的高傲。   偏偏粉丝们都吃他这套,眼巴巴看着不搭理自个儿的男神朝一个清秀小哥走过去,竟主动帮小哥开道,进了茶楼还亲自给小哥斟茶,又剥了松子、核桃,帕子托着小心的送过去,做低伏小得让人心碎。   温玉白欠欠身。   从《落跑皇妃遇上重生太子》一炮而红后,文九爷前倨后恭大转弯的态度,他已经领受过多次了。   雷老板用红绸子盖着一托盘的银两递过来,温玉白道谢后坦然收下。   俩人异口同声问温玉白:“白小哥,下个本子你啥时候写?”   “打算写啥?”   温玉白还没想好,在俩人近乎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下,他只能含糊应付过去,“我得去接我弟弟下学了,下次来咱们再商议。”   刚到西城学堂的门口,温玉白便见院子里围满了人,还有不少街坊邻居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温玉白只能踮起脚往里头看去。   一群人都围着贺夫子,手上抱着、地上堆着不少东西,笔墨纸砚、线装书、香肠腊肉,各色名贵干货,乍一看,像是要在西城学堂开个百货铺子。   贺夫子被众人围得满脸不自在。   “老夫说过了,这雪浪纸并不是我做的。”   “姐,确实不是夫子做的。”学堂里的学生牛庆站在他姐背后说。   牛梦娘不信。   前不久,他发现牛庆往家里头拿了几张极名贵的雪浪纸,那纸韧白如新雪,比胡善堂卖的雪浪纸成色还好,她便问弟弟,这纸哪来的。   牛庆说那雪浪纸是新来的学生哥哥现做的,免费发给他们用呢!   牛梦娘不信,哪儿冒出来个小年轻,能做出这么好的纸?想必是贺夫子亲手做的。   牛家人几代前就开始做生意,牛梦娘耳濡目染,也极擅生意经。   开胡善堂的胡家人早年和牛家一样住在西城,都是些下里巴人。但胡家懂得吹捧巴结清贵的读书人,不知从哪儿得了造纸秘方,从此后开店垄断了春琳城的笔墨纸砚生意。   他们搬离城西后,整个家族上下都换了一番做派,俨然书香门第,和牛家人寒暄时,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慈悲,牛梦娘闷出一肚子的气,总想扳回颜面。   牛梦娘甩开牛庆的手,扯着贺夫子的袖子不放,面上堆着几分媚笑,“夫子,你莫要过分小气,你一人也造不出太多的雪浪纸,若你把技术教给我们牛家,我们的铺子你占三成,每年你甚么都不必做,只等拿银子就好。”   “三成!?”围观的闲人纷纷惊叫。   “这也忒大方了!”   “姐,咱们开铺子,统共才四成的利。”   牛梦娘瞪了弟弟一眼,挤出笑说:“没事,我们这叫求贤若渴。”   承诺三成是一回事,年底分红又是另一回事。贺夫子是著名的不通世故,于账目数字一窍不通。等她将雪浪纸的技术弄到手,最后分多少给贺夫子,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贺夫子一辈子不近女色,到老了也是老童男子,被年轻貌美的姑娘扯着袖子不放,他窘迫得脸涨红。   牛梦娘见贺夫子快晕过去,还以为他被自己魅力所惑,心下暗嗤,这老匹夫。   但她面上不露相,凑近贺夫子,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贺夫子浑身一震,把袖子挣破了,踉跄几步总算是脱身出来。   另一个中年男人搀他一把,旁边站着的中年女人说:“夫子,我们贾家给不了三分利。若您把技术给我们,我们承诺,前三年先给您一成利钱,您要多少雪浪纸,直接去我们铺子拿,这技术您先给我们,后头我们铺子开起来了,该如何分成,我们再商议。”   这对夫妻俩是学堂学生贾超的父母,一个做裁缝,一个给人当掌柜多年,也想开铺子自立,但本钱有限,如今开铺子的钱还有一些是找叔伯拆借的。   他们也听说雪浪纸是个小年轻做的,但以为是贺夫子为了激励孩子们,找了个年轻人和他搭台做戏。   在殷朝古代,先进技术有限,能有技术的人,要么是世代相传继承来的,要么都如贺夫子般,到了暮年才能钻研出一二。   他们不信雪浪纸的实际制作人是温玉白,确实情有可原。   贾家带的礼物不如牛家丰厚,只有一套文房四宝和一只风干的狸子。夫妻俩一人端着一份,显出几分寒酸,连那狸子的干脸也透着局促。   温玉白没想过用造纸术挣钱,根本不想出面。谁知贺夫子被缠怕了,一眼看见人丛里的温玉白,顿时跟看着救星似的,立马把他拽了出来。   “这位小哥才是做雪浪纸的人,我已经再三说了,这雪浪纸不是我做的!”   牛家和贾家人面面相觑,牛梦娘懵了:“真是你做的?”   温玉白点点头,牛梦娘刚想薅他袖子,温玉白一闪身躲开了。   “这位……”牛梦娘现问了温玉白的姓氏,“白小哥,你若把技术让给我们,同样给你三成利,不,四成也行!你若不信,我现在就把头一年的利钱预支给你,还有……”   贾家夫妻对视一眼,皆有些无奈,他们怕是没戏了。   谁知温玉白皱了皱鼻子,走到贾家夫妻面前,问:“你们的条件呢?”   贾家夫妻也懵了,都跟做梦似的,男人迟疑着说:“只能给您一成利,不,给您两成也行,雪浪纸造出来您随便拿……”   温玉白手指一点,“成,就你家了!”   “什么?”   “什么?”   两道声音从两处异口同声,贾家喜出望外,牛梦娘一脸的不敢置信。   “白小哥,你真要把技术传授给我?”贾父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都带颤。   温玉白颔首道:“是,但我有个条件。”   还没等他说,贾父忙不迭点头,“我什么条件都答应您!”   贾超的娘亲也说:“条件好说,条件好说,您尽管提。”   他俩一脸诚恳,贾超脸上也透着紧张,他知道这事儿对爹娘十分重要,过去从早忙到晚,都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如今自家生意铺子开张,早晚都是自个儿的。   温玉白灿然一笑,“放心,我的条件十分简单。第一么,这雪浪纸你们做出来,每个月送五刀给贺夫子,若贺夫子要用什么文具,你们铺子里但凡有的,都给贺夫子用。”   温承允在西城学堂上了个把月的课,温玉白从他口中得知,贺夫子迂腐归迂腐,但人品没得说。学生中家贫出不起束脩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主动找他们家里要钱。   可气的是,牛家人也发现了这一点,仗着贺夫子脸皮薄,明明自家不差钱,也不主动送束脩过来。别的学生都出三次束脩了,他家抠抠搜搜的才给一份,还总说他们给多了。   “第二么,我给你们铺子里出一道题,若有读书人来买雪浪纸,能答得上来的,你们就只收他一半的钱。”温玉白并不希望读书人都和贺夫子一样,扎在科考里出不来,若能诱导他们稍偏向些“旁门左道”,说不定能少一个书呆子,多一个干实事的人。   贾父连声答应,可略微一想,生意人的精明便显露出来。   “只是白小哥,若答案泄露出去,人人都答得出……”   温玉白爽快地摆摆手,“我可以经常更换题目。”   贾父忙说好,和温玉白把开铺的细节敲定了七七八八。他们谈话并不避讳人,贺夫子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温玉白尊敬他,这让贺夫子老怀安慰,一股暖流直涌上枯瘦的脸,他目光转移到温承允小小的身影上,心说,承允啊,你哥哥对老夫十分照顾,老夫知冷暖懂好歹,你的资质虽一般,但老夫说什么也要让你学业有成,金榜题名。   温承允只觉得背上嗖嗖的发寒,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多可怕的学习压力呢!   牛梦娘脸都气歪了,她攥紧拳头,等不到温玉白一个回头。   要知道她相貌娟秀,颇有几分颜色,又正值青春年华,帮家里开门做生意时,不知多少小伙子凑过来问东问西,想方设法的亲近她。   刚才她甚至想过,这白小哥斯文秀雅,若他想的话……自己为了雪浪纸的技术……也不是不可以……   而温玉白早把牛家人忘光了,他们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技术送给这家人,就是纯纯被糟践了。   约定好教授造纸术的时间后,温玉白带着温承允刚要走,却被牛梦娘拦住,女子气咻咻问:“你为何不理……不是,你为何不把技术传给我们牛家?明明我们给的条件远远好过贾大鹏!”   牛梦娘眼珠子要喷火。   这白小哥是傻子吗?   温玉白落落大方的一笑:“我乐意。” 第6章   春雨绵绵,乌瓦被洗得发亮,雨水打出一个个铜钱大小的旋涡,药铺里弥漫着湿润的药香,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再没旁的声响。   许长生上回进山采了极名贵的药材,又碰到个意想不到的大主顾卖了出去——许长生知道温玉白和温承允兄弟俩经历过乱军,女儿春鹊泼辣归泼辣,但也很怕五大三粗的军爷,所以没敢告诉他们大主顾是镇北军。   听说镇北军中有位极厉害的人物伤得颇重,需老山参续命,因此给银子极为痛快。许长生这一遭赚得囊中鼓鼓囊囊,连日来心情大好,见春雨如油,穿好蓑衣、背上篓子又要出门。   “爹,你又出门作甚么?”   许长生笑着说:“自然是采些雨天才能采着的好东西,回来给你们做道好菜。”   春鹊担心她爹的腿,“下雨天山路滑,爹你腿不好,我不想吃什么好菜,你别去了。”   许长生和大多数中老年男人一样不听劝,最听不得自己不好不行的话,春鹊劝完了他更要去,把春鹊急的差点掉眼泪。   温玉白很感激许家父女给他们容身之所,见状便说:“春鹊,你别担心,我陪着许老板一起去罢。”   许长生一听很高兴,带着温玉白就往城外走。   他知道自家女儿的小心事,但一开始很不赞同。   许长生一辈子只有一个宝贝闺女和一间药铺,本想选一个老实出众的后生入赘,等他百年后,能照顾女儿春鹊一辈子。   要说这白玉吧,父母双亡,本是上佳人选。但他长得过分白净秀丽,胳膊腿细的像鹭鸶,身量也不高,体力活儿干的也十分一般,重一点的药箱子他完全推不动,还得自己出马。   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但时间长了,许长生的心思又慢慢松动些。   白玉眼睛里有活儿,不躲懒,不耍小聪明,还很尊重自己。   或许,应该给这小年轻一个机会?   许长生存了考验温玉白的心思,路上花样百出,温玉白跑前跑后的忙活,却半点怨言也没有。   在许长生的指点下,温玉白勾着腰,在山上采了一大篓子下雨天才有的地木耳和折耳根,见他越走越远,许长生索性找个避雨的地儿歇会儿。   刚擦着火、还没点着旱烟袋,许长生陡然听见温玉白的叫声。   “咋了?”他慌忙跑过去,“踩着蛇了?别招惹蛇大仙,你快躲开些!”   半晌,温玉白才冒出脑袋,怪不好意思的,“没事,许老板,我就是看见个好东西!”   殷朝人的调味料里没有辣椒,温玉白本以为是殷朝不产辣椒,却没曾想这林间竟长了一片野山椒。   许长生定睛一看,温玉白扯着一根紫黑色的树枝,尖叶丛生,下头藏着一串串鲜红的小果子。   “哎,你摘这玩意做什么?”许长生纳闷,“这算啥好东西,狗都不吃!”   许长生撇嘴,他可没冤枉这玩意,狗要是不小心啃到这种野果子,都要摇晃着狗脑袋,往外噗噗吐口水,许长生读过的药材书籍里没提过这种野果子,想来有毒。   温玉白嫣然一笑,“许老板,这个东西好吃着呢!”   许长生不信,“这个不能吃,会吃死人的!”   温玉白还是采了许多野山椒,甚至挖了两株带根的回去养,许长生叹气,白玉这小子别的都好,就是倔强如驴,女儿跟了他,说不定要受气。   温玉白不知道许长生百转千回的心思,高高兴兴地和许老板回了药铺。   春鹊帮自个儿老爹摘了蓑衣,嗔怪:“你们大雨天巴巴的出去,就采了一堆折耳根?这东西味道怪的很,我很不爱吃。”   温承允下学回来,也皱起小脸,“不好吃,像馊了的鱼鳞!”   折耳根是春琳城的特产,可入药也可做食材,性寒凉,可解毒清热,润肺去湿,奈何味道十分离奇,本地人也有不少吃不惯的。   温玉白说:“你们不爱吃折耳根是做法不对,今儿个我给你们下厨做道火锅,你们保准爱吃。”   春鹊拍掌说:“那今日你要受累了,我有点等不及呢!”   左右无顾客上门,温玉白提早关了平安药铺的大门,去灶台上忙活起来。   这里原就流行吃火锅,因此红泥小火炉、铜锅子都是现成的,不过本地流行的吃法,是将猪骨熬汤做底,沸腾后下各色肉片和豆腐皮,烫熟了直接捞出来吃,讲究的是食材的鲜嫩可口,原汁原味。   而温玉白用野山椒做的锅底,则是正宗的川味吃法。   他利落地将辣椒洗净剁碎,放在铁锅里烘干,又起了一锅,将花生米和芝麻炒得喷香,再用锅铲碾碎,一口气倒了清涟涟的热油进去,又把干辣椒扔进去,抽了些柴后调到小火,盖上锅盖子闷熬。   春鹊从没闻过这么香又这么刺激的味道,她忍不住闻一口,接着热泪盈眶,鼻尖都红了。   温玉白见她表情滑稽,忍笑把她赶出去,“往日都是你做饭,今日你好好歇着,等着好吃的!”   待温玉白将底料炒好,连着铜锅端出去,春鹊和许长生见他一双素手端着铜盆,盆子里竟是红艳艳的一锅汤!   温玉白点起炭火后,那红汤如怒浪翻滚,接着,他又将切好的羊肉片涮进去,雪白鲜红,煞是好看。   许长生呛得连打俩喷嚏,他一边咳嗽一边说:“这……真能吃?”看着也太像毒药了吧?   温玉白闻着火锅的香气食指大动,他上学时曾打工攒钱,一个暑假都泡在天府之都吃吃吃,那真是个机场都飘着火锅味的好地方。   川式火锅、冷串、热串、钵钵鸡、甜水面、浇头丰富的酸辣口豆花、一入夜便热闹非凡的鬼市美食、跷脚牛肉、甜皮鸭……   回家后大半年,他都觉得血液里流淌着花椒和小米辣呢。   温玉白把洗得白生生的折耳根根茎扎成一捆一捆的放进火锅里煮,又把四人份的味碟调好,都是传统的川味味碟,白糖、生蒜泥、姜末、陈醋,再淋上一勺热热的红油,撒上花生碎,撒上香菜和葱花,那香气别提多开胃了。   温玉白捞起一块羊肉,笑问大伙儿:“吃么?”   春鹊面露难色,温承允小脸皱成一团,许长生一口回绝:“不吃。”   平时没啥存在感的护院狗子大黄一直绕在桌边摇尾巴,谁料风向一变,那香辣呛鼻的火锅味直扑向狗子,大黄“呜嗷”两声,仓皇逃跑。   许长生暗叹,当真狗都不理。   温玉白明白,要让从没尝试过辣味的人迈出第一步,肯定要费些周折,他也不劝,自己坐下,夹起一筷子羊肉放进味碟,浸透了蘸料的羊肉色泽诱人,他吃得津津有味。   温玉白是真有点当吃播的天分,他吃东西的感染力是真强,眉眼都透着吃到美食的满足感,整个人浑似坐在蟠桃宴上,正吃着龙肝凤胆。   “这……真的能吃么?”春鹊蠢蠢欲动,温玉白冲她莞尔一笑,“微微有些辛味,初时唇舌发麻刺痛,但越吃越有味,根本停不下来,你要不要试试?”   “春鹊!”见女儿端起味碟,温玉白给她夹了一块牛肉、一捆煮烂的折耳根,许长生出声阻止,“不能吃!”   “你先试试折耳根。”火锅里烂熟的折耳根去掉了原味,且并不易进辣味,是很好的缓冲。   春鹊不顾老父亲泣血阻拦,在温玉白鼓励的目光下,一闭眼一咬牙,吃了一大口折耳根。   许长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要是春鹊有一点不妥,温玉白怕是要血溅五步了。   春鹊腮帮子鼓鼓的,她初时不敢咽下去,只敢跟小松鼠似的存在脸颊里,但吃着吃着,却嚼出了味来。   没了让人窒息的腐鱼腥气,这折耳根粉嫩嫩的,微辣在舌尖上弹跳,春鹊大着胆子吞下去,那辣气顺着喉咙化为了一股暖意,她浑身上下都热烘烘的,雨雾萦绕的湿气一扫而空。   “好吃!”   温玉白问弟弟:“想尝尝?”小家伙吞吞口水,点点头。   他刚才准备味碟时,已经将面上一层最辣的油拂去,又给温承允多加了一小勺香醋压辣,这才将煮好的牛、羊肉,豆腐丸子添他碗里。   温承允初时吃得“呲呲”的,可没一会儿,他已经吃出趣味来,小脸红如渗了层胭脂水。   “好……好次,我还要次。”都麻成大舌头了,温承允还不舍得放下碗。   到最后许老板没能坚持住,终于加入了战局。   温玉白知道他们都是头一回吃辣椒,沏了一大壶桂花蜂蜜茶,又用冷冷的井水湃凉,许老板痛喝三大杯,还要埋头苦吃。   “肉怎么没了?你们等等,我去张屠户家再割二斤来!”   温玉白忙说:“老板,你常说适可而止,多少病都是从不懂节制衍发出来的,今天咱们就吃到这儿吧,改日我再做给大伙儿吃!”   温玉白最近赚了不少钱,本想着开一家店铺,总不能一直当药铺伙计,但一时没想好要开什么店铺,如今有了野山椒,他当下决定开一家川菜馆!   翌日,温玉白早早出门,将剩下的野山椒全连根挖出来,移到了平安药铺的院子里。   闲暇时,温玉白满春琳城的转悠,想找个合适的铺面。   铺面要临街、往来方便。   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温玉白不想开店开得门前冷落车马稀,要开就开个旺铺。 第7章   这日,许长生和温玉白在平安药铺里头一起清理药材,把储存过久、药效减半的挑出来,正在忙活,就见贾父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白小哥,有个喜事告诉你!”   贾家的隐香铺开了不久便顾客盈门,他家卖的雪浪纸比胡善堂便宜,质量还更好,不少文士来了又来,迅速成了常客。   他们夸赞老板的纸张用料上乘,乘墨极佳,老板还肯降价销售,真是善心人,贾老板听得脸红,直说降价出售雪浪纸,是白小哥的意思。   只因温玉白觉得,承载知识和文化的纸张,哪怕贵也要贵的有度。   有个文士听贾老板提及温玉白寻铺面的事儿,便主动要把家中闲置的铺面低价租给他。   事不宜迟,苏玉白和许长生告假后便匆匆离去。   看着少年人灵动的身影越走越远,许长生叹气。   春鹊掀起帘子过来,追问:“爹,白玉真出去了?他真要自己开店、自立门户吗?”   “看这样子八九不离十。”许长生又叹气,“这孩子一肚子学问和主意,咱们平安药铺,怕是留不住他咯。”   眼看准女婿长翅膀要飞了,许长生急的很,“你和他……八字有一撇没?”   春鹊沮丧摇头,“没呢,他像是……根本没往这处想。”   温玉白确实是完全没往这处想,他虽活了两辈子,但上辈子宅出精髓,毫无实战经验,在网上对着男神激情洋溢,线下淡泊寡欲,浑似出家人。   这辈子他根本没机会开窍,只把春鹊当妹妹处,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小哥儿。   文士预备租给温玉白的铺面出乎意料的好。   位置处在春琳城的交通要道上,春琳城作为边陲小城,天气好转的春夏季,会有一些出关入关的旅客经过,他们若在春琳城落脚稍事休憩,一定能看见这处两进院落。   而这铺子的内部是个二进四合院,二门把内外分开,里头幽静,适合生活,外头临街,稍微收拾收拾便可开张营业。   温玉白曾打听过,类似的铺面,一个月的租金少说也要六七两银子,谁知文士却只收他三两。   见他一脸震惊,文士补充道:“你若手头紧,这租金可以慢慢支付。”   温玉白满脸意外,“太便宜了,远低于行价,您是否了解过如今的行价?”   文士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就冲白小哥你这句话,一个月二两银子就行!”   “不是。”这回换温玉白懵了,他连连说:“这可不行,这可不行,至少五两银子一个月,不然你也太吃亏了。”   文士笑得前仰后合,拊掌说:“一两!”   温玉白两辈子没见过这么还价的,俩人最后好说歹说,以二两半成交,温玉白一次性付了十五两银子,拿了钥匙离开。   温玉白走了之后,这位文士才笑呵呵的掉转头朝里走,他过了垂花门和月洞门,又走过一条江南风格的通幽小径,有小僮打起两重珠帘,文士见身份尊贵的青年友人从兵书长卷抬起头,如墨绘的眉眼透着些许疏离倦意。   文士上一次和青年相见于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京城,少年白衣拥雪,护城河波光粼粼,将皇城一带槭树枫树的潋滟鲜红渡送到了他苍白如玉的脸上。   时隔多年,宋洛臻来春琳城的目的文士并不知晓,他也不欲打听,只是笑呵呵说:“刚才我做了一笔好买卖。”   “哦?”   “我把隔壁的铺面租给了一个很有趣的小友,过不了多久,你要有口福了。”   文士略通医术,从宋洛臻的面色就能看出,青年的胃口一如既往的不好,似乎从……之后,他便彻底的失去食欲,进食于他而言,不过是维持生存的必要手段罢了。   “孤山先生,你租了多少银子?”麦肤将军顾北骁闻声进门,他挺好奇的,孤山居士好静,祖上留下的产业也丰厚。是以,他从不曾把隔壁铺子租出去过,免得叨扰自个清静。   莫非这人出的银两很高?   “这个数。”文士比了个十,又比了个五。   “一百五十两?”顾北骁挠头,就……还行吧。   孤山居士摇头,“不,十五两。”   “……”顾北骁一脸“这老头疯了”的表情。   “我听这位小友说,咱们殷朝人不曾尝过辛味,他要开一家饭馆,做出地道好吃的辛味。”孤山居士笑道:“过不了多久,咱们几个就有口福咯!”   铺子定下来,温玉白便马不停蹄的找木匠打桌椅板凳,找铜匠打适合盛放火锅的铜锅子。此外,又找贺夫子给他写好牌匾,请人装裱好挂在店门口,还拟定了第一个月的菜单,按照单子进食材,把厨房堆得满满当当。   他忙里忙外的,简直没有半刻停歇。   等辛味居准备得七七八八,温玉白正要挑一个时间和许家父女辞别,春鹊就主动找上了门。   “你……”春鹊虽泼辣,但述说心事还是添了不少羞怯。   温玉白忙请春鹊在新打好的长条凳上坐下,又给她倒了一大杯现做的酸梅汤,从灶台上端了一碗他刚做好的红糖糍粑出来,雪白的糍粑煎得金黄酥脆,淋了一大勺红糖,看着就好吃!   “你尝尝,好吃吗?”   春鹊尝了一口,“好吃。”   想到今后再也吃不到了,她眼泪掉下来,“你……”   “好吃你就多吃点。”   “我来不是为这个,我……”春鹊胸脯子激烈起伏,“我问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说什么?”温玉白还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他又不是春鹊的亲爹,哪儿谈得上要不要她呢?   春鹊的心里话既已说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便不管不顾的嚷嚷起来。   “小白,我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从我爹把你领进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你俊秀聪明,药铺里头的大事小情都办得明明白白,你还懂得照顾人,我有一回风寒咳嗽,还没说话呢,你就熬好了紫姜茶送到我门口。”   “天长日久,我对你的感情已经很深了,我不介意你父母双亡,还要拉扯弟弟长大成人!我愿意和你一块儿照顾他!”   “我爹早说了,要我嫁一个懂得药铺生意的男人,将来这份家产都是我们俩的。头一个男孩儿必须跟着我姓许,但其他孩子可以跟你姓白!”   许春鹊把婚后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温玉白招架不住她火辣辣的目光,挠头暗暗叫苦。   春鹊是女子,他是小哥儿,根本生不出孩子啊。   温玉白前思后想,他带着弟弟逃出镇北营地,若还用温姓,就仍是戴罪之身。但兵荒马乱、尸横遍野的,温玉白并不认为镇北营的军人们会仔细清点尸首,发现少了他们几个犯人,他觉得自己还算安全。   要不,把实情和盘托出?   但春鹊吵吵着,已经引来了许多看客,温玉白今日本打算试营业,半卖半送的做几道川味小吃,像是红糖糍粑、甜水面之类的,既招待了左邻右舍,还能打响小店的名气。   如今大敞着的门前,有不少人在看热闹呢。   “小娘子胆子挺大啊!”   “小郎君还犹豫什么?答应她啊!这家店叫啥……辛味居?就叫夫妻饭馆呗!”   “小娘子啊,他若是还不答应你,你就亲他一口。有肌肤之亲了,他必须对你负责!”   春鹊脑子一热,闭上眼噘着嘴,朝温玉白贴了过去。   温玉白手心冒冷汗,把脸一撇,门口站着的人们,只看见他精致的侧脸泛胭脂色,垂落几缕乱发,整个人都贴在墙上,困窘得惹人怜爱。   “不……不行……”   春鹊眼泪都冒出来了,当着众人的面剖白心意,还被当众拒绝,她不能活了!   “是我哪里不好么?小白你……看不上我……”   温玉白心口一紧,他既要拒绝,又不能暴露温家罪人的身份,还不能驳春鹊的面子,让女孩子难做人。   世上安得两全法……   情急之下,温玉白脖子一梗,眼一闭,“不,春鹊,你好极了!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姑娘!我特别的喜欢你,只是我……只是我……”   春鹊一双眼直勾勾的黏在温玉白脸上,只等小白说个子丑寅卯来。   “我、因为我和你一样,我也是喜欢男子的!”   温玉白垂下双肩,不敢看春鹊的反应,他的确和春鹊一样,都喜欢俊俏的美男子,不算说谎。   春鹊微一愣神,震惊道:“你是小哥儿?”   温玉白自然清楚,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是小哥儿,他这张脸只会徒惹祸端,只能急忙否认,“我不是!我就是喜欢男子!我断袖,有龙阳之好!”   不等春鹊反应,门口的闲人们先炸了锅。   “这……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光天化日下说这种话,真是不知羞耻!”   “吵吵什么?”男人浑厚磁性的声音瞬时压住了七嘴八舌。   闲汉们见来人身形高大壮硕,英俊的脸上细看有好些旧伤痕,薄薄的褐色春袍掩不住虬结粗壮的臂膀,都乖顺的闭上嘴,一个接一个走了。   “老板,你这店门开着,做生意吗?”顾北骁挑着剑眉走进来。   温玉白尴尬之余松了一口气,忙说:“做、做生意!不过今天不是正式开业,只有小面和甜点能点。”   “甜的不要,小面是什么面?”   这小面其实是重庆叫法,温玉白当年在川蜀一带旅游,从天府之国动车俩小时,便到了“三大火炉”之一的重庆,且正值热夏,江流如练,高低错落的立体魔幻城市一旦下雨,便弥漫着白雾。   雾气里是重庆火锅的劲爆辣味,同时,隐约可见写着五十强的小面招牌。   “小面其实就是素面,等过些日子,小店还会做牛肉面、肥肠面和臊子面呢。”温玉白笑着说:“客官要一碗小面吗?”   顾北骁点点头,又补充:“这小面,不能太小了。”他胃口大,在军中时一顿能吃三四碗大米饭。   顾北骁见温玉白生得精致小巧,生怕他下面也下小小的一碗,中看不中吃。   其实温玉白和顾北骁见过一面,只不过他当时伤得很重,脸上热汗和血污混杂,头发散乱,温玉白只笼统的记得他相貌粗野英俊,带着股子野性。   顾北骁亦记得,是个年少的大夫给他治好了伤,只是他当时高热不退,看人都带重影,如今再见,两人竟都没认出对方来。   “好咧!”温玉白大声应着,进厨房前安抚地拍了拍春鹊的肩膀,小声说:“我的苦衷你明白了,你歇会儿,我给你也下一碗面吃,吃好了我送你回药铺。”   他见春鹊神情呆呆的,还没回过神来,生怕春鹊贸然冲出去,路上想东想西的出事。   春鹊被他领回桌前坐下,垂着浓黑的长睫毛,眼珠子偶尔往顾北骁边上一转,始终没吭声。 第8章   一进厨房,温玉白便全神贯注起来。   民以食为天,过去做宅男时,他肯花一整天时间细细研究菜谱,只为晚上美美吃一顿。这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法,一直是他能保持健康的原因。   现代社会的一小部分面馆,已经用上高科技和狠活儿做面条,但最传统正宗、最好吃的做法,依旧是用猪骨和五花肉熬制底汤,为了提鲜,温玉白还加了些牛肝菌,新鲜的肉和鲜嫩的菌菇碰撞出扑鼻的浓香。   大火煮开、再小火慢炖上两个时辰,这底汤就熬好了。   温玉白早早备下浓汤,灶台还留着火苗,此时把灶膛打开,加些柴火,热汤滚滚,他再把面条倒进去煮的恰到好处,筋道韧嚼,便连汤盛起。   同时煮好的小白菜码在面条旁边,再浇上盐、葱姜蒜末、提前炸好的芝麻酱和一小勺红油,最后撒上香菜和酥脆的花生米、炸豌豆。   温玉白想了一想,又各加了一个煎炸得外焦里嫩、一口咬开能流出蛋黄的溏心荷包蛋,这才端给春鹊和顾北骁二人。   按照各人的分量,春鹊是中碗,给顾北骁盛的是大海碗。   碗刚放到面前,顾北骁指着红彤彤的一块问:“这是什么?”   色彩过分鲜艳的食物,顾北骁总以为有毒。就像花纹斑斓的蛇剧毒一样,这是行军多年的经验。   “是小白特制的调料,他管这个叫红油辣子,用的是进门前的那些结红果子的植物,没毒的。”春鹊的声音幽幽,带着几分怨。   “是啊,客官。”温玉白挠了挠头,“你若不敢吃辣味,用勺子把这些红油捞出去就成。”   不敢?   顾北骁挑起浓黑的眉头,扫了温玉白一眼。   笑话。   这少年长得和小哥儿似的秀气,他若是语气凶些,怕他会哭鼻子。   顾北骁便不和温玉白一般计较,三两下搅开调料,夹起一大筷面条塞进嘴里。   染满了红油的面条进嘴的一刹那,顾北骁的身体僵了下,脖颈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鼻翼翕张,不动声色地流了几滴汗水。   “很辣么?”   温玉白关切地递了热手巾过去。   “……这就是辛味?”顾北骁梗着脖子吞下面条,一字一字问道。   “是啊,辛味便是辣味,说是一种味觉,其实更恰当的说,是刺激唇舌,促进血液流动的痛觉。”   顾北骁心想,我堂堂大将军,难道还怕嘴里的一点痛觉?   他硬着头皮不怎么嚼面条,吞了好几口之后,竟从新奇的辣味中品尝出了面条复杂好吃的味道。   觉出了好味,顾北骁呼啦啦一顿吃,没多久连汤带面吃了个精光!   不知不觉,他竟出了一身的热汗,卧雪饮冰留下的寒根子都被拔出去一二似的。   顾北骁很满意,笑着说:“孤山先生果然慧眼识金,竟把铺子租给了你,赶明我带他们一块儿来吃你的面。”   听到孤山先生的名号,温玉白眼前一亮,又听顾北骁说住在他府上,他便不肯收顾北骁付的账,还飞快的说:“孤山先生人特别好,这碗面算是我请孤山先生的朋友。对了,客官你等一等,我准备一份吃食,你带回去给孤山先生尝尝吧!”   温玉白送的若是别的,顾北骁绝不会收。他在军中是不讲情面,不收贿赂的,人一样大的金子他不收,珍馐佳肴他也不收。但,温玉白摆明了是给孤山面子,他便恭敬不如从命。   主要原因还是太好吃了!   等顾北骁走了,屋里只剩下温玉白和春鹊二人,温玉白提着心问她:“你……好些了么?”   春鹊摇摇头。   温玉白心头一紧,正要说话,春鹊喃喃说:“他长得好高啊……腿真的好长,那张脸笑起来一定更英俊。”   “他?”   春鹊回过神,上下打量着温玉白。   不知道温玉白喜欢男人时,小白是俊秀斯文的;知道他和自己爱好一致,春鹊就觉得他带着浓浓的娘气。   【温玉白:???】   难怪自己百般示好,小白总是没个回应。   其实这世上有多种多样的帅,俊美的帅,彪悍的帅,后一种也挺好的。   温玉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殊不知短短时间里,许春鹊姑娘已经移情别恋,绝对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好姑娘。   温玉白等温承允下学回来,连吃食都来不及给弟弟料理,就慌手慌脚的起身送春鹊回药铺,一路上提着小心,满脸忧愁。   快到药铺门口,温玉白提前停下脚步,踟蹰着久久没能开口。   春鹊站着也不吭声,晚风吹得二人鬓发乱飞,两双眸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最后还是春鹊打破沉默。   “你走了,我家药铺怎么办啊?”如今平安药铺生意好了数倍,并非生病的人突然多了,而是温玉白嘴甜善言,又隔三差五的做一些滋补保养的药包半送半卖。   习惯了生意盈门,若再次回到门前冷落车马稀,肯定会有落差的。   “我有空就回来,把我会的滋补食疗药方都教给你。”温玉白痛快说。   “真的么?”春鹊眼睛亮了。   “自然是真的。”温玉白认真道:“你是许老板的独生女儿,其实真正应该继承衣钵,经营好药铺,将生意做好做大的人,正是你自己啊!”   招婿说白了,还是更加依赖男子。   “我……你知道我不擅长接待客人,没说两句话他们就恼了……”春鹊难得的不自信起来。   这倒是!许大小姐呛人的时候是真能呛。   “今后你开口说话,先大喘气三声。”温玉白徐徐教她,“你喘完了还想说,就直接说。”   做生意固然要和善,但也有一小部分客人是真找事,若忍过了还想呛人,温玉白支持春鹊,那人该呛!   他俩说了许久,说得春鹊心头郁结一扫而空,笑吟吟的拍拍温玉白的肩膀,说:“小白你真好。虽然你喜欢男子,但你也不要灰心,你总会遇到臭味相投的男人的!”   温玉白唇角一抽,臭味相投不是这么用的啊喂。   —   离了辛味居,顾北骁从小门回去。   孤山先生年迈隐居在穷乡僻壤的边陲小城,其实年轻时,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人物,这宅邸仿照孤山年轻时南方的住处,讲究一个如画山水,清雅如词。   春意迟迟,绕着亭台的茂林修竹已绽翠色,夜色中挂着两盏红灯笼,拳头大的光晕在绿叶中摇曳,宛如两尾游动在空中的红金鱼。   宋洛臻站在林中,长身玉立,手臂上停着一只海东青。   抽去海东青爪上缚着的纸条后,宋洛臻扬手,“去罢。”   海东青振翅远去,双翅之间竟有丈余之长,卷起的疾风吹得林叶瑟瑟作响。   顾北骁的亲娘是宋洛臻的乳母,两个孩子身份悬殊却一同长大,顾北骁长宋洛臻半岁,宋洛臻向来以兄长之礼待他。   外头的人都以为宋洛臻常年面带病容,又美的近乎脆弱,若不是顾北骁保护,早就死上千八百回了。只有顾北骁明白,宋洛臻不过是宝剑寒锋藏在剑鞘里。   他曾和宋洛臻比剑,宋洛臻常年佩戴的窄剑不过两尺,只双指宽窄,薄软如腰带,出鞘时剑身宛如蜻蜓振翅般微动,一寸短一寸险,宋洛臻剑法迅疾绝伦,若被他盯上,如被毒蛇缠身一般,只余死路一条。   宋洛臻虽比顾北骁厉害得多,但……发生那事儿后,宋洛臻便鲜少过问政务,在京城里只做个闲散王爷。   今上身子骨弱,几次太医院传来不好的消息,化险为夷后,今上又连续数月病体支离,无法上朝,宫里宫外便隐隐有传闻,既然今上尚无子息,就该还政给睿宗后代。   宋洛臻面上不动声色,竟悄悄进宫,找今上领了道旨意,轻装简行去了南平府当清水知府。   而顾北骁得宋洛臻助力,战场上屡立战功,如今是神武大将军,官三品。   宋洛臻的知府只是从四品。   听闻此事,顾北骁心里头别提多别扭了。   要知道宋洛臻出身高贵,乃是当朝皇帝不二之选!   他父亲是睿宗皇帝。当年睿宗即位后,遇上北狄王挥兵南下,竟长驱直入,和金陵隔江相对,只待造好战船,便要突破长江天险直捣京都。   百年江山眼看不稳,睿宗年少气盛,竟御驾亲征,亲自带兵和北狄王决一死战。三个月后,睿宗皇帝于阵前驾崩,消息传回京城,四海为之哭嚎震动。   睿宗驾崩后,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后和众卿家商议后,让自己的小儿子英宗皇帝即位。   此后殷朝上下痛定思痛,一鼓作气将北狄杀出了镇北关外,谁料北狄人派出使节求和,竟同时带了睿宗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睿宗死在战场,没想到他还活着。   一时间,殷朝竟出现了一朝两皇帝的咄咄怪事。   最后,还是睿宗心知肚明,如今朝野上下都是英宗的臣子,他大势已去。他知情识趣,自请降为臣籍,每日只知饮酒作乐,得了独子宋洛臻没多久,睿宗便一病而亡,真正结束了他尴尬难堪的一生。   私下里顾北骁拿宋洛臻和英宗之子、当今皇上做比较,只觉自家主子不论人品学识还是武学能力,无一不强过今上。这皇位本就是英宗一脉从睿宗手里夺去的,本该将九五之尊的宝座还给宋洛臻才是。   结果,宋洛臻只是个从四品的知府,顾北骁暗暗替情同手足的自家主子抱屈。   “什么味道?”顾北骁出神想心事,直到宋洛臻问了两遍,才恍然想起自己手上提着的食盒。   “隔壁租了孤山先生铺子的小孩给的。我看他个子不大,人倒是大方的很,手艺也相当不错。”   说到这里,顾北骁略微迟疑,“公子爷,你要尝尝么?”   他过去总喊宋洛臻王爷,宋洛臻做了知府后,强令顾北骁直呼他的名字,但顾北骁总觉得不得劲,最后两相妥协,才用了“公子爷”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顾北骁提议归提议,并不觉得宋洛臻会真尝。   公子爷曾遭最信任的人投毒暗算,自那之后,他对所有食物都意兴阑珊,饶是顾北骁这种大胃王,若对着宋洛臻吃饭,也吃不到第三碗就会没了胃口放下筷子。   “都做了些什么?”   顾北骁一脸意外,和宋洛臻一块儿进了花厅,避风掀开食盒。   里头用平平无奇的瓷碗装着几样吃食。   一份红糖糍粑。   一碟小面。   一碗凉拌毛豆。   一碗臊子蒸蛋。   一碗撒子豆花。   顾北骁当然不认得这些是什么,温玉白装盘的时候,用一手|狗刨字体,尽可能端正地写下了每一种小吃的名字。   “这字是真够难看的。”顾北骁笑,他难得见到比自己写字还丑的人。   “公子爷,你尝尝吧!对了,这些浇了红油的太过辛辣,你吃红糖糍粑就好了……”顾北骁刚想把撒子豆花端过来大快朵颐,却被中途截胡。   宋洛臻如细竹的修长手指稳稳的接过豆花,鼻尖凑近,闻了一闻。   很奇妙。   中毒后,宋洛臻便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对所有毒物的味道都十分敏感。他甚至不需内官协助试毒,便能精准地闻出下过毒的吃食。   经年累月,他对进食丧失了兴趣。只因这事反反复复的在提醒他,世上有人并不想他活着,只盼着他死去。   他永不会忘记掺着剧毒的羊羹划过咽喉时,返上来的辛辣味道,和刀剖般的痛楚,温热的血锵然从口中涌出,如一串无力的红花。   这豆花也有股子辛辣味。   但,辛辣得活泼泼,带着回香。   豆花乳白如脂,颤巍巍的散发豆香,宋洛臻用小勺盛了一口,抿唇吃下。   “没事儿,公子爷要是不爱吃,你就搁在边上,等会儿我负责全部吃完!”   顾北骁万万没想到,公子爷完全没理会他,吃了一口豆花,沉静如雪的脸上没甚表情,又盛了一口。   这一次,多了咔嚓咔嚓的声音。   那小店主说了,撒子是用上好的豆油炸出锅的,酥香脆爽,咔嚓咔嚓,肯定很好吃。   顾北骁咽下口水,“公子爷,您觉得好吃吗?”   宋洛臻姿态异常优雅地吃完了撒子豆花,接着,又端过臊子蒸蛋和小面,他一手从容挽袖,雪鹤般清瘦的手骨上浮现青筋,以无可挑剔的仪态拌好面条,就着软滑的蒸蛋,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孤山先生正巧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呆了,完全不亚于当年众人见到死去的睿宗还朝。   “我看见什么了?王爷竟在吃东西?”   顾北骁也咽着口水,满脸动容,“是啊,公子爷的胃口竟然好起来了!公子爷,好吃么?”   宋洛臻颔首,“尚可。” 第9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春琳城城南,胡善堂里,有人拨动算盘珠子算完账,脸上愁云密布。   “这个月,咱们店的生意竟下滑了五成!”   胡善堂的老板姓胡名远松,小时候住在城西的贫民窟里头,为了生计当货郎走街串巷,大字不识几个,学了一肚子的生意经。   他做生意最擅看人下菜碟,若上门的是那等没家底没后台的酸儒,笔墨纸砚都得坑上一把,恨不得把一年的钱都挣回来!   可若上门的是有头有脸的人,他憨厚的脸上便绽放笑容,忙里忙外的伺候着,给的价钱公道实在,恨不得半卖半送,做生意其次,交朋友多份助力是真。   凭借着上好的雪浪纸和桃花笺,虽砚台和毛笔大多低劣,但胡善堂还是垄断了春琳城的生意。连镇北军都会隔三差五买些好纸好墨,用于军中书写。   胡老板万万没想到,开春没多久,春琳城竟来了个对家!   一开始他没把贾家铺子当回事,文人写字作画,最讲究的是纸张好,能托得住墨!这造纸的本事可是独门秘籍,他胡远松花了多少水磨工夫,连哄带骗的,才把雪浪纸的造法弄了过来。若没有好纸撑门面,贾家铺子开不了多久!   胡老板优哉游哉,只等着贾家铺子哪一日倒闭关门,他就叫儿子们买上二十斤金华酒,胡家上下都喝个痛快。谁知一个月接一个月过去,贾家铺子的生意是越来越红火。   他终于按捺不住,一日带着大儿子去探看敌情。   真是不看则已,一看差点把肺管子气炸!   胡善堂不少老主顾都在贾家铺子里挑来选去,不大会儿功夫,好几个人抱了东西会账出门。   有人说话的声音遥遥的传了过来。   “这杆紫檀木的狼毫笔,老夫闻着味儿就知道,是用正宗的鼬尾做笔尖,这笔锋劲韧有力,写字画画儿都是极好的。真材实料,才十两银子,比胡善堂五十两一杆的假狼毫好太多了!”   “胡善堂家的狼毫笔是假的?”有人吃惊得紧。   “自然是假的!那毛用的枯黄干涩,中间还总秃一块,他胡远松倒是节省了一撮狗毛,我写字是真不得劲儿!”   “看样子还是贾家铺子实诚!”   “可不是么,你看看这雪浪纸,明显的比胡善堂家的白一些!”有个文士啧啧说:“若以美人做例,贾家的雪浪纸是粗布蓬面不掩天姿国色,而那胡善堂的,是敷了满脸脂粉的东施!”   众人都哈哈大笑,只有胡远松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胡善堂的生意就像温水煮田蛙似的,越来越温吞乏力,如今账面上的收入不足去年的五成,利润更摊薄了。   胡远松想不着自家偷工减料惯了,才激起了众怒,只把怒火撒到了贾家铺子上。   他黑着脸坐在书房里头一言不发,大儿子胡琼卿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还不滚进来?”   胡琼卿忙不迭报告自己调查的结果。   “贾家雪浪纸的做法,是个开饭馆的小伙子给的?”胡远松决计不信,“荒谬,他这么会做纸,为什么跑去开饭馆?”   胡琼卿挠头,“可、可能是他做饭也、也挺好吃?”   “蠢货!”胡远松的唾沫星子全喷上胡琼卿的脸,愤然说:“老子让你查清雪浪纸的来历,你便只查雪浪纸的来历?”   胡琼卿不敢答话,满脸写着“不然咧”?   “贾家人能给多少钱?咱们胡家能给多少钱?你不会把雪浪纸的技术买回来,让那小伙子不给贾家用,逼贾家铺子关门么?”   见胡琼卿迈开腿跑了,胡老板捂着胸脯子坐回去,大儿子真是蠢极了,不能指望他,有些事情必须他亲自去办。   温玉白并不知道外头的暗潮涌动,他一门心思研究菜品,忙活完菜谱便抽空坐下,一笔一划认真的写食疗药方,把药方子给平安药铺送过去后,他又换了新的教材,让温承允带给贺夫子。   “获得干净水源的方法?”温承允奶声奶气地念,“哥,我们干嘛学这个啊?”   “自然是有用的。”温玉白道,“病从口入的道理,你应该明白。但现在大部分人喝水,其实是根本没有烧开的,生水并不干净。”   他观察过了,原来古代除了喜好喝茶的文人外,普通老百姓真不怎么喝热水。   主要是燃料有限,要用很多柴火才能烧开锅,一锅子热水没好的保存方法,很快就又凉了下来。   老百姓舍不得反复费柴火,每日从河流里、井里打水,存放在大水缸子里,渴了直接用瓢大口大口的喝生水。   这时候喝的水,是没经过消毒的天然水,恐怕水里头的寄生虫和病菌不少,而且春琳城在镇北关下游,又有一条河,但凡北狄打过来,尸首很容易落入水中污染水源,因此生病的人不少。   也不知道贾超和温承允提及的,他家这两天水喝起来味道很怪,和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用木炭过滤……水会变得干净……”温承允嘟囔着预习一遍。   “让贾超好好学啊!”   温玉白摆摆手,继续练刀功。   他并不知道,自己无心之举,救了贾超一家人的小命!   胡远松担心胡琼卿事儿做不利索,又担心雪浪纸的技术收回来贾家人还是懂造,他们不肯关门自家生意还是恢复不了。   他思来想去,一狠心竟决定悄悄给贾家下毒!   胡远松胆大心狠,但也害怕下□□之类的剧毒很容易被人察觉,到时候贾家灭门,他被官府抓去砍头,那实在不美。   他思来想去,竟想起书中曾说,若喝了不干净的脏水,人会渐渐的得病,上吐下泻,日渐衰弱,年纪大的人很容易便一命呜呼了。   这法子妙得很,他命心腹小厮找来了死老鼠,等贾家人都睡了,翻过墙扔进水缸子里头。等第二天一早,再把死老鼠捞出来。   这计策实在是妙,胡远松只要一想到,碍自己事的贾家马上就要披麻戴孝,笑意便从他憨厚的脸上漾了出去。   只可惜,贾家的唢呐声响,胡远松始终没等到。   贾超学会了木炭滤水的法子,放学后和几个同窗一同挑水回家,按照教材上的法子将水澄得干干净净,又用锅子烧开,抱进屋子里拿棉被裹上。   等爹娘关铺子回来,贾超献宝似的递过水杯。   贾父贾母喝了都觉得好喝,贾母笑着说:“怪味真没了,这水咂摸着有些甜呢!”   —   和辛味居一墙相隔的小花园凉亭里,宋洛臻正坐在内里和孤山先生下棋。   这墙有一条镂空的凤穿牡丹纹路,上头爬满了绿藤,隔壁的炒菜声、爆锅的香气都传了过来。   孤山先生执黑子,手悬在棋盘上方半晌,终于忍无可忍,“这太难了!”   “你的白子把我围得水泄不通,我的黑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你还说有一条生门给我,这不是戏耍老夫么?”   “还有,隔壁小子带来的小吃,你和顾北骁吃的个干干净净,我就吃了半碗毛豆和一个红糖糍粑!”   说到这里,孤山先生悲从中来。   顾北骁那小子,口口声声说不爱吃甜的,到最后把碗底舔干净的也是他。好家伙,这还是不爱吃呢,要爱吃还得了?不得把碗都咯嘣咯嘣嚼碎了吞下去啊?   宋洛臻清冷的脸上掠过一丝浅笑,从棋盅里取了一枚黑子,放到了出人意料的地方。   刚才合围之势,因这一枚黑子,竟是迎刃而解。   “这!?”孤山先生一怔,却见宋洛臻起身,从容不迫地朝外走去。   “王爷,您去哪儿?”   “隔壁。”   “隔壁?咱们是该去捧捧场了,王爷等等老夫!”   隔壁辛味居的生意好极了,春末夏初的天气,热浪裹挟着极刺激食欲的味道,一波接一波的朝外涌动。   不过开业三天,温玉白已经让不少春琳雨吸湪队。城的人习惯并爱上了辣味。   他想出了一招,开业三天内,若能挑战吃完一大锅红汤牛油火锅者,小店免收饭钱,且送“春琳城第一勇士”的匾额一块。   匾额并不大,其实只有女子小臂那么长,用料普通,做工精致可爱,因此成本并不高。   白吃白喝,而且还能得到嘉奖?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来挑战的、来看热闹的人真不少。刚开业,人气就被炒起来了!   再加上温玉白上佳的厨艺,实诚的用料,吃过的人一开始还需忍耐,忍过那个劲儿,便纷纷喜欢上了辣里回香,真是回味十足!   宋洛臻和孤山先生过去时,温玉白正忙得脚不点地,但看到宋洛臻,他还是微微一怔。   又见面了。   上次一见,他对宋洛臻的印象实在深刻。   “二位里面请!”   其实不大的饭馆里头,所有桌子都是满客的。不过温玉白见有一桌的客人已经吃完了,那客人前一天正好挑战成功,拿了匾额回去,他便不客气地说:“苏大哥帮帮忙,赶紧腾个位置出来!”   苏大哥是个敞亮人,一边起身一边打趣,“白小弟弟,这么着急撵我们走啊?你急吼吼的要给这二位新客人腾位置,难道是他们比我们付的银子多?”   温玉白和苏大哥一回生二回熟,随口说:“自然是因为新客人长得好看!” 第10章   温玉白说的真心实意,绝无半句虚言。   好看的人能带来极高的情绪价值,尤其是宋洛臻这样好看的出类拔萃的。   但他只是欣赏,绝无攀折之意,就像去植物园赏花,牡丹开的正盛,橘粉色的花瓣像敷了层金粉,万千层薄绡似的花瓣叠压着,雍容美观,温玉白只是举起相机,一顿咔嚓,绝没有翻过栏杆将花一把拔走的邪念。   宋洛臻眼帘低垂,久久没有坐下。   其实他是喜洁,这桌椅板凳刚被人用过,他觉得腌臜。   但温玉白和周遭的人完全误会了。   见宋洛臻不言不语,温玉白一窘,心说自己随口胡咧,却唐突了这位难得的大美人。   温玉白赶紧解释,“我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我就是单纯的欣赏,欣赏而已,若有冒犯唐突之处,请恕罪。”   孤山先生看见温玉白脸上一瞬红透了,连耳垂都红得像烧着的玛瑙,只觉这个有龙阳之癖的小孩儿实在是太可怜了。——温玉白还不知道,他喜欢男人这件事,随着辛味居的开业早就传开了。   孤山先生想,若是温玉白喜欢上别人,他或许能帮忙撮合一二,奈何温玉白瞧上的人是端王,王爷已过弱冠之年,至今仍未曾娶亲,孤山怀疑他要梅妻鹤子、孤寡一生了。   王爷固然不近女色,孤山先生怀疑他也不怎么近男色。   “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白小弟何罪之有啊,你快快把拿手的菜给我们都上了,哈哈,我们隔着墙都闻到香味了。”   孤山先生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其他客人便难免伸长了脖子去看宋洛臻的面容究竟有多美。   原本宋洛臻拢着件缀锋毛的长氅,银灰色的貂毛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可众人目光灼灼,将他看的清清楚楚。   面如冠玉,目如寒星,清隽秀逸,真是个十全十美的美男子。   客人们不曾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都看直了眼,有人脱口说:“难怪小老板爱上他了,这长相,我说不定也能改弦易辙、喜欢上男色哩!”   “你就算了罢,别说男人,就是小哥儿,能看上你的,也得是个瞎子!”   众人哄笑,宋洛臻仍旧是面无表情,但温玉白察觉到了他心中不悦。   篓子是自己捅下的,温玉白后悔不迭,忙忙用热手巾擦桌子擦椅子,把桌椅擦的锃亮,又用干净抹布过一遍,这才勾腰伸手,“二位请坐。”   温玉白还以为宋洛臻不打算坐下了,他等了会儿,等得心慌,却见宋洛臻一言不发,单手解开带子,将单鹤氅叠在一旁,然后坐下了。   温玉白并不知道宋洛臻吃掉了一整碗小面和满满红油的撒子豆花,看他素白无垢的脸,温玉白想了一想,给宋洛臻和孤山先生上了一份鸳鸯锅,中间一道弯月如钩,将两道汤恰到好处分为两半,猪骨熬制的汤底雪白如炼乳,而红油锅覆满了一层红油,那色调艳夺茱萸,散发出辣锅特有的诱人香气。   孤山先生还是头一回见鸳鸯锅,笑道:“这很有趣,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啊。”   “孤山先生真是雅致人。”温玉白也笑,“这是鸳鸯锅底,您二位想吃辣的、想吃清淡些的,都可随意。”   他一面说,一面将时下春琳城人喜欢下火锅的菜端了过来。   切得薄如蝉翼、纹理鲜明的牛羊肉;新发的豆芽菜、切成细条的豆腐皮、藕片、山药片、捆好的折耳根……摆了大半桌子。   没过一会儿,温玉白又端来撒了豆粉和牛乳的三大炮、糯米酒拌豆花,还有一份他尝试中、尚未推出的菜——夫妻肺片。   温玉白不太明白,为啥自己把夫妻肺片端过去,孤山先生看自己的眼神更加慈爱了?   其实孤山先生暗暗叹气,这可怜孩子啊,喜欢别人都喜欢得魔怔了。   一个火锅偏生要叫鸳鸯锅。   一道明显是用牛心、牛舌和牛肚、牛肉做的菜,还要加上“夫妻”二字。   孤山先生看看宋洛臻,唉,白玉这小家伙处处袒露心机,奈何郎心似铁……   温玉白正惴惴不安,宋洛臻双眸一掠,他被那双寒光凛然的眼睛盯着,心头立时噗噗乱跳,忙问:“客官,有什么吩咐?”   宋洛臻言简意赅:“米饭。”   “啊,马上!”   两碗缀着黑芝麻粒的大米饭端上桌,宋洛臻一手执碗,一手夹菜下锅,精准地投放到了红油汤锅里。   孤山先生再次看呆。   王爷是真爱吃啊。   肉片没多久便飘在汤上,宋洛臻一口肉一口饭,吃得优雅从容,吃得满口留香。   没多久,饭桌上的饭菜都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宋洛臻垂下睫毛,薄唇微开,悄无声息地打了个饱嗝。   他很久没有产生过口腹之欲,如今,在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小饭馆里,他竟吃出了胜过宫廷御厨的好滋味。   孤山先生再次吃了个半饱,没辙,糟老头子抢不过年轻的王爷……   临走时,宋洛臻再次给了温玉白一只小金锞子,入手沉甸甸的,胖嘟嘟的像个小金鱼。   温玉白忙说:“不值这么多!”殷朝物价低,一头牛也才二三两银子。   宋洛臻浓眉一轩,“值。”   让他觉得美味的食物绝不廉价。   见两人往外走,温玉白心中微微一动,忙追出去两步,说:“孤山先生,还有……谢谢你们来捧场,你们若觉得我做的饭菜好吃,往后我每日做好饭菜,给你们单独送过去如何?”   免得宋洛臻来店里,又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   孤山先生还以为王爷会拒绝,他一向冷情冷面,不喜旁人刻意接近。   白玉这小子,接近的伎俩如此拙劣,动机是一目了然的。   宋洛臻走得很快,并没回头。   “也好。”   也好。   莫名其妙的,想到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温玉白心里头挺高兴的。他想,一定因为他是服务型人才,只要给人帮助,他就很开心!   温玉白过去最喜欢吃牛肉汉堡、配一个草莓新地,每当他心情低沉时,一个人吃掉买一送一的草莓新地,心情就会恢复阳光敞亮。   可惜,细腻的冰淇淋该怎么做,他暂时没好办法,温玉白便退而求其次,先攻克牛肉汉堡。   没有电烤箱,温玉白便把面尽可能的醒发彻底,然后做成薄薄的面饼。   再将牛肉细细剁碎成馅儿,加上盐巴、酱油、姜粉和搅拌成浆的鸡蛋液。将牛肉馅调好后,再下锅两面煎炸,再用面饼一夹,便算是个简易古代版的汉堡。   他自己试吃,觉得这时候的肉质比现代更好,古版牛肉汉堡虽处处都透着妥协,整体来说还挺好吃!   —   潜伏在镇北军大帅原大祖身边的探子,隔上七天再次送来书信,可惜并没有带来宋洛臻想要的答案。   他对原大祖抱有怀疑,上回北狄人入侵,原大祖抗敌不力,若非宋洛臻和顾北骁及时赶到,恐怕睿宗当年的遭遇又会重演。   但,按线报分析,原大祖分明是英宗一系的暗桩。   难道居功多年,原大祖和英宗、今上一脉也生了二心?若非担忧生灵涂炭,沿途百姓受苦,宋洛臻倒想看看,这镇北军头领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他看完纸卷,凑近烛火烧了,心头乱序纷纷,提笔想写几个字,却闻到了一股不容忽视的香味。   顾北骁拎着食盒进来,笑说:“今日小白店主送来迟了,公子爷等急了罢?”   宋洛臻垂眸:“不曾。”   他这人并不注重口腹之欲,温玉白做的饭菜不错,也仅止于不错。   宋洛臻并不欲给自己增加一个软肋。   顾北骁听了信以为真,说:“难道这几日他推陈出新,做了些奇奇怪怪的新菜,公子爷并不喜欢?没事没事,我吃掉好了,哈哈哈哈。”   顾北骁一面吃着松软可口,看上去很像金黄色大馒头,却被小店主称呼为“豆沙面包”的玩意,一面随口说:“那可怜虫被缠上了,可惜啊,白玉那小子虽好男色,但也不至于喜欢那么丑的男人。”   宋洛臻眉心微皱:“?”   —   温玉白挺无奈的,他正忙着呢,哪儿有时间招呼胡琼卿这位大活宝?   这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雪浪纸的造纸技术是自己传给贾家人的,从前两天就突然出现在店里。   一开始只是许以重金,要温玉白把技术转让给他,且不再给别人。   温玉白一口回绝:“不。”   他开的小店生意好着呢,又有疏爽如宋洛臻的客人,隔三差五投喂他金锞子。   他才不需要胡家的金银财宝。   被温玉白拒绝了,胡琼卿挎着肩膀往外走,心里愁得很,没完成老爹的任务,回去胡远松不定怎么埋汰他!   他走出去没两步,正巧有几个辛味居的熟客勾肩搭背往里走,说话声钻进耳朵里。   “可惜咱们不是肤白貌美的美青年,不能出卖男色。我要是长得好看些,小白老板肯定天天琢磨着,不收钱给我做好吃的!”   “到了店里,你可别打趣他了。我看他怪可怜的,每次你拿他喜欢男人开玩笑,他那小脸都白煞煞的。”   “龙阳就龙阳呗,又没碍着咱们……”   胡琼卿追上去,“大哥,你们是说,小白店主喜欢男色?”他一咬牙豁出去,指着自己的脸,“你们觉得我……我长得如何?小白店主会喜欢我么?”   几个男人上下看他,“啧啧,可能差点。” 第11章   “小店主真是可怜。”顾北骁一面大快朵颐,一面顺口说道,“大概是春琳城有龙阳之好的男子太少,我看那男人对小店主是势在必得!”   “小店主若是女子或是小哥儿,我就出手襄助了。”这外酥里嫩的糕点是真好吃啊,咬一口,里头奶香浓郁的芯子便缓缓流入口腔,顾北骁越吃越香,早忘记他曾经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最不爱吃甜的。   “但他俩都是男子,又都有特殊爱好,我还是别瞎掺和了。”   顾北骁越是往下说,便见宋洛臻的脸色越发的冷凝,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到最后宋洛臻的眉心似笼着层怒气。   还没等顾北骁反应过来,宋洛臻已经起身朝外走去。   隔壁的辛味居里,温玉白无可奈何地看着胡琼卿。   也不知这位大哥是抽什么疯,今日竟打扮得花枝招展过来了。   要知道胡琼卿的相貌本就和英俊好看没有一文钱关系,之前他都穿暗赭色、青绿色的袍子,低调不惹眼,今天却换了一身雪白的薄绸长袍,腰上系了条水红色的汗巾子,本就坑坑洼洼的脸上敷了层厚厚的□□,一说话那粉子扑簌簌的直往下掉,更显得相貌磕碜、惨不忍睹。   温玉白垂下纤长如丝的睫毛,掉转头继续忙活厨房的事儿,想把胡琼卿当团空气。   胡琼卿怎肯轻易做罢,一个箭步窜了进去,撸起袖子赔笑说:“白弟,你需要做什么,我来帮你就是。”   客人们嘻嘻哈哈看热闹。   也有仗义执言的。   “胡公子,你赶紧从厨房里出来,我们是来吃小白店主做的菜,你家做纸笔生意,君子远庖厨,你又不会做饭!”   胡琼卿扯着脸皮强笑:“我自然是可以学的。”   说真心话,他越贴近温玉白,越发觉得白小哥长相秀美娇媚,真如垂丝海棠一般艳丽,这还是白小哥完全不打扮呢,他若是稍微收拾收拾,这姿色远胜过省城里的花魁娘子。   白小哥若是小哥儿就好了。   胡琼卿自然不能和男子一心一意,白头偕老,毕竟他们生不出孩子。他盯着温玉白柔美的侧颜,心说等雪浪纸的技术收入胡家,他倒是可以把温玉白当个外室养着,隔三差五的看看他,银钱上也不会亏待他。   “白弟,你信我。我对你是认真的,从第一次见你,我就为你倾倒,你若跟了我,我们便同心双绾,如并蒂莲比翼鸟,绝不相负!”说着说着,胡琼卿真来劲了,他解下腰上的汗巾子,不由分说的往温玉白细腰上勒。   “这汗巾子是我常用的体己物,白弟你收着,见着它就和见着我是一样的。”   温玉白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忙不迭的往里头躲,生怕沾上胡琼卿的东西做噩梦,但他身子单弱,哪里抗得过青壮年男子使蛮力,眼看胡琼卿的手臂就要揽住他的腰,胡琼卿突然“嗷”的叫了一声,手肘上麻筋被人戳中,顿时疼得他涕泪潸然。   “谁?”谁敢公然干扰他?   胡琼卿瞪眼欲怒,旋即却像被戳了哑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动手之人自然是宋洛臻。   男子不过沉静而立,真如玉山般使人倾倒,一双冷彻寒星的眼扫过,气势逼得胡琼卿说不出半句话。   “咳……”宋洛臻以手掩唇,轻咳一声,说:“今日尚未用饭,劳烦白店主给我做一份。”   他见胡琼卿还愣怔不动,只伸出两根指头,那冰雕似的手指夹着胡琼卿的后领,将他一路掼了出去。   胡琼卿只觉眼一花,跟被风卷了似的冲到门口,还差点撞翻了桌上的火锅,他险险扶住桌角,回头看向宋洛臻。   有人用袖子掩着嘴悄笑,低声说:“都是穿白衣裳,人家是如鹤立鸡群,有的人却像是褪了色的落汤鸡。”   “你就放弃罢。”好事人还真不少,半看笑话半认真的劝胡琼卿,“白店主见过这等神仙人物,又怎会对你动心?”   嘁嘁喳喳的声音温玉白都没注意,他只是听见宋洛臻在咳嗽,忙展开一扇竹子屏风,让他坐到单独的雅座里。   “公子有些咳嗽,今日便不宜吃火锅了。”温玉白想了一想,用山药、雪梨、沙参、桔梗、紫苑等做了一道清热润肺的猪肺汤。   他将满满的一碗汤和玉竹粳米粥端来,宋洛臻又微微皱了皱眉。   他是鲜少吃内脏的,温玉白做的夫妻肺片实在好吃,他也只捡着里头的牛肉吃几筷子罢了。这碗猪肺汤,他有些喝不下。   “没有腥气的,你试试。”温玉白很有耐心的诱导,“不好喝的话,我再给你重新做别的。”   “不必劳烦。”   宋洛臻还是盛了一勺子。   店里生意极好,若为了他耽误老板生意十分不美。   喝了一口,宋洛臻讶异地抬眉。   “好喝是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宋洛臻喜欢喝他做的汤,温玉白心头竟涌起异样的满足感,就——挺高兴的。   宋洛臻很快用完饭,他在桌上留下金锞子便起身离开,温玉白一直余光关注着他,见状忙拿着金锞子追出去。   “今日多谢你帮我解围。”温玉白话刚说出口,看着宋洛臻秀长的眉眼,突然想起自己曾口无遮拦,说他生的好看,让他很尴尬来着。温玉白忙补充:“当然,我知道你只是过来吃饭,顺手帮我解围,完全没有主动帮忙的意思,请你放心,我不会误解你的好意!”   说着,他还微微鞠了一躬,将金锞子塞回宋洛臻手里,双手一触到,他的小手立刻缩回。   “总之,你给的太多了,今日算我请客!”   宋洛臻沉默良久,似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宽袖在空中一拂,真如兰花舒卷。   大美人不但相貌好看,一举一动,头发足趾,无一不是绝俗好看的啊!   —   晚上关店清账,已经是三更天了。温承允已经乖乖默完书,给温玉白铺好被子,自个儿钻进另一个被窝等他。   温玉白泡脚时,小家伙就帮他捶肩捶腰。   温玉白长舒一口气,这些天生意越来越红火,他这把筋骨快撑不住了。   店里怕是要请几个伙计帮忙。   温玉白沾枕头就睡,干体力活就是助眠,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日一早起来,他先不忙着备菜,而是在店门口贴招工文书,想招几个店小二。   老幼不限,待遇从优。   鸡爪似的大字,还是引起不少人的注意,还没到中午,已经有人上门了。   温玉白定睛一看,竟是个中年妇人。女人梳了个扁髻,穿件灰扑扑的衣裳,蓝花布裙子的褶子里藏着几个补丁,望着三十来岁,脸和手都洗的很干净。   她有些犹豫:“请问……店主,您这儿招店小二,招女子么?”   殷朝的上层贵族女子和小哥儿讲究闺规,虽没达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但七岁男童和小哥儿女童不能同席,此后贵族未婚女子们和小哥儿也不能轻易上街,所谓的社交活动,只集中在贵族圈子里的亲戚走动,每年能参加几个节气宴会之类的。   而普通的平民女子和小哥儿讲究没那么多,为了讨生活,日常可以出去买菜,帮家里经营店铺生意,或者从事女工等工作挣钱。   但店面跑堂的,确实以男性为主,温玉白搜刮记忆,似乎不曾见过女性和小哥儿的店小二。   面前这位主动上门的女子,显然是急需这份工作挣钱的,温玉白想,他不介意破例用她。   可惜,跑堂的店小二是需要心算能力的。   温玉白问了妇人几个算数问题,她算得颠三倒四,到最后眼睛都急红了,忍着泪攥着衣角说:“我……我能算清楚的。”   温玉白暗暗叹气。   这中年寡妇姓周,听她说,她丈夫被北狄人杀了,家里留下一儿一女,孩子年纪都不大,正是要吃要喝的时候,却连口饱饭都吃不到。这几日偏生女儿还病了,周寡妇搜刮家当,连多的一只铁锅子都被她当掉了,如今家徒四壁,再没可当的。   “我家在城郊有二亩地,只要种出粮食,北狄人就来劫掠,把能吃的庄稼全都抢走。我丈夫也是为了护着那些粮食,才会……”   周寡妇拭泪说:“如今地也荒了,我要是挣不着钱,真恨不得带着孩子们一头撞死,去找他们短命的亲爹去——”   温玉白心里头怪难受的,古代的女子就是这样,大多只能依附男子生存,离了男子,生计堪忧。   且不论时时来犯的北狄人,种地根本是个体力活,下种子女人还能干,要说到犁地、除草,收割,中年女人的体力怕是不够的。   周寡妇擦干泪,幽幽叹气,说:“我也是心里头急得慌,店主莫怪。是我没用,我干不了活儿,你又何必请我?”   温玉白见周寡妇要走,心里一动,这荒了的地不一定非得种粮食,也可以种辣椒啊!   正好他开川菜馆需要大量辣椒,他在春琳城没有地,若是让周寡妇改种辣椒,不仅能养活一家老小,还能给饭馆提供货源,一举两得! 第12章   暮春初夏,迟来的春光流转在边塞小城,今年的春琳城和往年有些微的区别。   往常或种满了庄稼、或因北狄入侵而荒废的田地一片绿油油的,翠绿细长的叶片中夹着一颗颗小灯笼般火红如焰的果实。   周寡妇正在自家的田埂里忙活着,她大女儿还不到豆蔻年纪,已经很懂事了,满头乌发用一块绯红的布挽着,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挽着竹篮子给娘亲送饭。   隔壁田埂上的邻居见状,友善地打招呼:“初娘看着精神多了,脸上也有红晕了,开春后越发的像个大姑娘了!”   初娘羞答答的行了福礼,小弟口齿伶俐地说:“我姐吃了平安药铺的补药,身体已经好多了。”   “白小哥也给你们家送药了?哎我家老母亲的风湿病啊,也多亏了他送药!他真是个善心人!”   温玉白从周寡妇身上看出春琳城深受北狄侵扰之苦,这片土地原本十分肥沃,种出来的果实却不能由他们自己享用,不少人家猫冬猫得缺衣少粮,天气一暖和,都愁容满面的出来,巴巴儿的找来年的活路。   这些家庭里的男丁若在,日子再苦还能熬下去,若男人死了,光凭孤儿寡妇的劳动力根本撑不住,每一户都灌满了黄连苦水,听得温玉白心里难受。   每一户愿意改种辣椒的,温玉白都借他们些银子暂度难关。他们家里若有人生病,温玉白还抽空上门看诊,帮他们买头三帖药。   许老板见温玉白自立门户后,还不忘给平安药铺拉生意,也慷慨承诺,只要是温玉白介绍的客人上门,他永远让利一成,让他们能买到最便宜的药材。   正因如此,邻居一夸白小哥,周遭的人都有共鸣,纷纷开口称赞起温玉白。   温玉白正在辛味居里教新来的小哥儿制作豆瓣酱,并不知道自个儿的名字被念叨了百八十回。   “不管是火锅底料,还是别的川菜,其实精髓就在这豆瓣酱里。”   温玉白当年离开天府之都,临走前行李箱装满了各种调味佐料,大包的鹃城豆瓣酱、当地最地道的青椒、花椒,回去后他果然一比一复刻出川菜鲜、香、麻、辣的精魂,吃起来巴适得板。   厨子辛二小哥儿已经把红辣椒洗的干干净净,用簸箕端出去暴晒一整天,端回案板上红彤彤的一片。   霉豆瓣也在温玉白的指导下提前做好了。   这是温玉白头一次接触小哥儿,辛二和自己一样身量不高,面子一点儿胡渣子也见不着,相貌也是偏女子一般秀气,胸前微鼓,却远不如女子那般波涛汹涌,其余的倒是和普通男子别无二致。   其实温玉白在现代社会也有一米八左右,但穿过来之后,个子就缩水了,相貌虽是没变,但肌肤却白了几个度,跟开了美颜滤镜似的。   没动手前,辛二小哥儿心里忐忑,因为温玉白的手艺极好,他担心自个儿跟不上。   辛家老爹重男轻女,他虽是小哥儿,却也和女儿没什么两样。他娘拼命生了七个孩子,四个女儿、三个小哥儿,拼到第八个连命都送掉了,也没生出一个男孩。   他娘过世后,辛家老爹根本不把七个孩子当自家后代,又没钱续弦,每日打散工挣了钱就买酒喝,喝多了再赌钱,还没等七个孩子长大便留下一屁股债见阎王爷了。   辛小哥儿排行老二,老爹在世时天天长吁短叹,说生了一堆女儿、小哥儿顶个球用,听得他耳朵起茧。   亲爹死后,他们几个年纪大的兄妹们为了养活弟弟妹妹,能找的活儿都找遍了,辛二在厨艺上有些天分,刀功极漂亮,一盏茶功夫能用白萝卜雕出水灵灵的玫瑰花,胖嘟嘟的小兔子,白老板便把他收了下来,说要将自个儿的厨艺悉数教给他。   辛大初闻此事,不肯让辛二去辛味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白老板一个年轻男人,为何不选男厨子?我怕你去了他对你做不好的事情。”   辛二被大姐吓得六神无主。但家里头眼看断粮了,辛大姐也没找到别的门路。   次日辛大姐回家,兴冲冲告诉辛二,“你可以去辛味居了。我打听过了,那店主有断袖龙阳之好,这我就放心了,你是安全的!”   辛二怀揣着不安去了辛味居。   没多久他便定下心来,白店主生的白皙秀美,脾气好的没话说,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可从白店主倾囊教授霉豆腐来看,他是一点不藏私的。更何况,辛二本就是小哥儿,白店主虽隐藏极好,但他还是看出了白店主其实也是一个小哥儿。细想之下,他也明白,若是让别人知道白店主是个小哥儿,恐怕会徒惹不少麻烦,是以,他便当作不知,只是和白店主接触起来,也不再避讳。   “你把白酒倒进霉豆瓣里搅拌均匀,这一道工序,白酒必须选上好的,不可选下品如烧刀子,提香都靠它了。”   “再倒酱油,搅匀后放着发酵。”   温玉白一面指导,一面专研最近刚制作出来的塔罗牌,虽说温玉白不信这些,但温承允最近却频频提及自家大哥,温家获罪后,只有温之航被问斩处死,大哥温益然则被流放到西南郡。   来镇北关的路上,原主曾用一枚上乘玉佩悄悄贿赂押运的官员,请他们帮忙查一查温益然的下落。没多久,那人告诉原主,温益然死在了去西南郡的路上。   温玉白不想将残酷的事实告诉温承允,于是便想出了制作塔罗牌用来占卜,原意是为了哄温承允,却不曾想,他随手占卜温益然的去向,占卜结果竟显示他还活着,并且就在南边。   真是咄咄怪事,这种占卜结果,必然是糊弄人的,但他又心怀希翼,于是便想多腾些时间深入研究一下。   把豆瓣酱的活计忙完,晚高峰又到了,辛二殷勤地说:“店主你歇着罢,送隔壁的饭菜我来掌勺如何?”   “不了,隔壁的饭菜还是我来做。”   温玉白和辛二说话声不大不小,恰好能透过墙,让坐在凉亭里的宋洛臻听得清清楚楚,他垂着眼,似是专注看手里的兵书,紫藤叶低垂,斑驳的光影打在宋洛臻的脸上,让他微扬的凤眼更显森冷。   但温玉白的话在他冰湖般的心里还是泛起一丝涟漪,宋洛臻确实期待着温玉白每日变着花样送过来的食物。   他们交谈不多。   但对方制作的每一道菜都透着用心,没用一点可能伤害到他身体的食材。就如一封封精心烹饪的可食用书信,见字如见心。   其实,那扮男子的小哥儿,对自己是有心的罢?   见识过宫闱惊变,为了利益、处于权力漩涡的人将亲情、爱情悉数淬炼成杀人利器,宋洛臻对于人世间的情情爱爱已无兴趣。若那小哥儿对自己当真有意,他也只能让对方失望而归了。   他这一生并不想娶妻生子,不如孑孓一身,将来走的清静自在。   但,若他当真非自己不可,或许……宋洛臻水色薄唇抿紧,却突然听见隔壁辛二说:“好罢,白店主你自己做罢——其实,你是真心爱慕隔壁那位白衣公子吧?”   宋洛臻细听。   “不不不……”温玉白一叠声否认,两手也连连摇摆,“你可千万别误会了。这谣言传得够广了,我真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辛二噗嗤一笑,“黄河里多少泥沙,跳进去当然洗不清啊。”   “哎……”温玉白苦笑,“那位公子长得确实好看,可这世上两条腿、长得好看的男人何其多,难不成我见一个爱一个?我再说一次,我完全没有染指他的兴趣,只是看在孤山先生的面子上,想多照顾照顾他府上的客人罢了!”别让清冷孤傲的洛臻公子再受小道绯闻的影响了,他那样的孤鹤,就该遗世独立着。   宋洛臻的唇冻结成一条板正直线。   今日隔壁送过来的饭菜,似乎心意不足,没那么香了。   —   连番受挫后,胡远松病了。   一连几日头疼欲裂,连店铺都不想去,账本也不想看。   直到镇北军那边递过来消息,说原大将军的女眷想要些上好的笺纸笔墨。   胡善堂能常年在春琳城横着走,是因为背靠着镇北军这座巍峨大山。   他忙忙打起精神,挑了些洒金笺、桃花笺和水仙笺,又选了几只上等的好笔,一方湖州墨,用雕花盒子好生装裹了,亲自往镇北军营去。   胡远松在胡家是老祖宗,去了军营立刻变成笑口常开的孙子,袖袋里装了好些碎银,一小叠银票,从小兵卒子到管事的兵大爷一一殷勤上供。   兵大爷将银票心满意足地收好,小声提点胡远松:“原大将军最近宠爱的女人有点来头,你小心些伺候,她脾气不小。”   胡远松一面应着,一面朝大帐走去。   侍卫们打起帐帘,都快到夏天了,帐子里一股暖风朝胡远松扑了过来,他定睛一看,原大帅从上回伤着后,果然没有大好,鹰眼耷拉着,面色蜡黄无光。   在原大将军身边半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她一膝屈跪在榻上,两只细白柔夷帮将军按摩着,听见声音,女人朝胡远松看了过来。   她果然生的媚态十足,狐狸眼勾人,唇角生了颗小痣,不笑也像是笑吟吟的。 第13章   年轻女人见胡远松捧着的盒子十分精致,狐狸眼微眯,笑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吩咐要的,你拿给我看看。”   胡远松虽觉得她漂亮,但此时半点色心也不敢起,垂着头腆着肚腩将盒子双手捧过去,随着盒子打开,女人立刻闻到一股极幽冷沁鼻的香气。   她面露好奇,胡远松见状,心想自己上供的东西果然合乎心意,忙将那块石头取出,请女人细看。   如宝山般耸立起三个山峰的石头只巴掌大小,通体是橄榄绿色,石头的纹路竟是金光闪闪,如镂着万千金丝,年轻女人凑近闻,那香气如雨花中的冷梅,韵味高远,妙不可言。   “这是甚么?”   胡远松私心里打着小算盘,只待时机到了,要找原大将军讨要一个保证——今后春琳城只准他胡善堂经营笔墨纸砚。   只可惜从他进军帐到现在,原大将军看也没看他一眼,胡远松心里失望得紧,脸上还是半分不露,堆笑说:“回夫人的话,这块石头叫金香玉。俗话说有眼不识金香玉,说的就是这石头,看似玉石其实并非玉石,有些混人便以为这东西稀疏平常,随手扔了。殊不知这金香玉有三重妙用,珍贵无比。”   年轻女人见胡远松年纪比自个儿亲爹还大些,对她态度十分谦卑恭敬,心里受用的很,嫣然一笑说:“原来是这个,你继续说。”   “这金香玉的第一重妙用,便是能预示风雨。若是艳阳高照的天气,金香玉必然散发出浓烈异香;若是风雨欲来的天气,金香玉的香气便收敛得暗香脉脉。”   年轻女人一怔,军帐外艳阳高照,她只挑了挑眉梢,等胡远松继续吹嘘。   “金香玉的第二重妙用,乃是医用的奇效。据说将这金香玉的粉末刮下来些许,敷在女子肌肤上,能平疮去痘、使肌肤生辉;若有人受伤,亦可将粉末敷在伤患处,有止溃生肌的奇效;若老人将死时将金香玉含在口里,更能延缓病情,振作精神。”   胡远松这话说完,年轻女人若有意似无意地瞥了原大将军一眼,而原大将军闭着眼、神思昏聩,似是根本没注意他们的对话。   “这第三重妙用,乃是古往今来占星术士,都将此物视作珍宝,若随身佩戴,可令占卜卦象更加灵验,且能替泄露天机的占卜者挡住凶煞反噬、遇难呈祥。”   胡远松说完,年轻女人眸光流转,说:“这么说来真是件宝贝,有劳胡老板费心了。”   她将金香玉托在手里端详,不过片刻,只听飞沙走石之声,空中陡然乌云密布,隐隐有电光雷鸣,雷声隆隆,接着唰唰下起大雨。   年轻女人微微一怔,正要说话,胡远松便见一个士兵匆匆冲进帐中,浑身上下被急雨淋得透湿。   脚步声沉重,迟迟不发一言的原大祖终于睁开眼,“查的如何?”   胡远松并非大夫、不懂望闻问切,但原大祖沉闷嘶哑的声音配着他蜡黄的脸,让胡远松生出不祥的预感。   原大祖恐怕命不久矣。   “回禀将军,四处遍寻不着,想来这罪子在战乱中已经死了,尸首被踩踏变形、又或是掉进河里,已经被鱼虾吃个干净,这才找不着踪迹。”   胡远松偷觑原大祖,觉得原大将军并不满意这个答复,但他精神衰败,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反倒是年轻女人脾气极大,把脸一板,冷叱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从镇北营跑掉的时候全须全尾、怎么就巧到死了?还死的恰到好处,尸首都知道往河里掉?你们莫要搪塞将军!”   士兵脸上残留的雨水和汗水一起如浆涌下,忙说:“王夫人,属下不敢!”   王夫人似笑非笑:“你们真不敢才好!把画像多制几张,往京城的各处城门守卫、驿站站长都发过去,若见着这人,务必生擒回来,献给原大将军!”   士兵慌忙应了声“是”,刚要出军帐,一不留神将怀中的画轴摔在地上,卷轴“呲溜”一下滚了开来。   胡远松看清画像上的人,顿时浑身一震。   竟是那小子?   他刚要开口说话,但神色异常已被王夫人觉察到,年轻女人那妩媚如钩的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胡远松一愣,旋即行礼道:“小的把信笺和笔墨都放在这儿了,将军和夫人万福金安,小的告退。”   如他猜测的那样,他淋着雨出了军帐,往可避雨的地方走了两步,没多久,便见王夫人擎着油纸伞,如雨生花般走了出来。   —   辛二头一遭独立掌勺,温玉白从旁指点,竟赢得了开门红。   今日水牌上写着大大的粉字:小店新推出特色菜,鱼香肉丝,欢迎新老客人品尝。   辛二用的是刚做好的豆瓣酱,再加上脆爽可口的莴苣丝、黑木耳、红辣椒和上好的里脊肉。   等出锅上桌后,新客人老客人都觉得又有味又好吃。   辛二小脸绷得紧紧的,跟被人扇了耳刮子似的,背心直冒冷汗,直到食客们不吝惜的赞美起来,他才终于松了口气,冲温玉白一笑。   温玉白一时忘形,捏了捏他瘦弱的肩膀,鼓励说:“我说你行,你果然就行。现在放心了吧?不会躲着哭鼻子了吧?”   辛二“嗯”了一声,就有食客笑问:“辛二小哥儿,你做的这道鱼香肉丝好吃是好吃,可我都吃完了也没吃着一块鱼肉,你这是挂羊头卖狗肉啊?”   辛二顿时手足无措地看向温玉白,温玉白只是鼓励地点点头。   温玉白虽没满城走动,但他帮贾超家开了雪浪纸铺子,又隔三差五出些趣味横生的数学题,引得文人墨客去猜谜。   辛味居俨然成了春琳城最火最好吃的饭馆,城里举足轻重的富人们都来吃饭。   再加上他帮了几十家寡妇种辣椒、收辣椒谋生路,如今春琳城处处都有人议论温玉白,处处都是他的传说。   一时不察,名声赚大发了。   这春琳城离镇北关才不到二百里路,温玉白隐隐不安,萌生出离开的念头。   故而他胼手胝足开的铺子,一定要交给妥当的人。辛味居生意红红火火下去,将川菜发扬光大,那些种辣椒的寡妇,小哥儿们才能获得长期稳定的收入。   辛二就是太腼腆了,当老板的人要有应对客人的泼辣劲儿,不能总羞答答的!   温玉白没帮辛二解围,只是用鼓励的目光望着他,辛二暗攥拳头,按温玉白曾教过他的话说道:“客官,您吃红烧狮子头的时候,也没指望吃出一颗狮子脑袋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抬杠的熟客也笑。   “夫妻肺片,您也不能指望吃出夫妻俩的肺罢?”辛二呛声完也笑了,笑得落落大方。   “其实这鱼香肉丝是用做鱼的调料来炖肉。传说不知何时何地,有户人家极喜欢吃鱼,各种烹饪煎炸的方法都会。一日这家老爷做生意晚归,家里头的鱼都吃完了,他媳妇儿便匆忙切了块里脊肉,用烧鱼剩下的汤汁佐料做了。她担心老爷子觉得不好吃,谁知男主人吃了大为赞赏,这道菜流传出来后,便取鱼香味炒肉,叫鱼香肉丝。”   这一关卡迈了出去,辛二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变,他腰杆子和后背都挺直了,人也不畏畏缩缩了,望着温玉白笑,眼神多了几分清澈,早没了过去羞涩的绮思。   温玉白闲暇时给辛二算过一卦,说他在店里好好干,不久会遇见一桩天赐良缘。   —   白日里忙完,到了夜幕低垂,温玉白烧了一大锅开水,和温承允痛快的洗了一个澡。   临近夏天,连春琳城也热起来,野草从石头缝子里疯窜,迎着火烧云,蜻蜓振翅低飞,鲜红翅膀一掠而过。   温玉白这副身子骨虽单弱,但他在平安药铺时用药好好调理了一番,不像过去那般怕冷,却有些畏热。   他本就肤色净白,热热的洗过澡,面颊和手腕手指关节都红粉绯绯,散披着头发,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自红,温承允傻呆呆看着他,说:“似这般如花美眷,若姹紫嫣红开遍,却都付于了断壁残垣。”   温玉白哈哈大笑,伸手点他的脑门子,“贺夫子教你们这些无用的瞎话了?”   温承允却没笑,很认真的追问温玉白:“二哥,自我家遭遇大祸,邱哥哥便不再出现,邱家还赶着送了退婚书过来。二哥,你怨恨邱哥哥吗?”   温玉白知道,温承允说的人是邱津安,原身的未婚夫。   原身撞壁自尽,除了不堪受辱外,也有为邱津安守身到死的意思。   可惜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祸临头各自飞,邱津安虽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对未婚“妻”却没有丝毫维护之意。   “自然不怨,他是明哲保身。”   温玉白点点温承允的鼻尖,“我虽不恨他,但也不爱他,大好的时光谈他作甚?他送了退婚书来,我便不会纠缠于他,一拍两散,各自安好,这辈子我只当他死了。”   “好了,明日你还要早起,赶紧睡觉,迟到了又要挨贺夫子的板子!”   温玉白和温承允各据大床一边,闭眼睡得香甜,浑然不知屋檐下的灯火被劲风吹动,火光乱晃,黑影一闪而过,而那人影手上攥着雪亮的匕首。 第14章   男人一身黑衣,融入了浓稠无垠的夜色里。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大概是天气炎热,半旧的雕花窗大开着,薄绡窗帘被穿堂风吹得翻飞叠卷,隐约可见木床上挂着纱帐,里头睡着人。   “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今日出手乃是奉王香芸的命令。黄泉路上你若有苦冤,阎王殿里你报王香芸的名号罢。”   男人在心中默念一遍,脚下微动,刚要从窗户翻进去,却突然觉得脖子处有极细微的不舒服。   那是一道细若蛛丝的棉线,由最普通的黑色棉线,细细的劈成了八分之一。线的一端挂在窗棂上,另一端系在侧柏枝上。   被树枝挡住的线上,穿着一只极精致的小耳杯。   丝线被男人撞断,那耳杯翻滚落地,杯子里竟还放了一对小小的银铃铛,叮咚声和杯子摔碎的声音同时响起。   男人双目圆瞪,抢步冲上窗台!   “有暗器!”清脆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出很远,一道白雾随之蓬的散开。   莫非是毒粉?男人狼狈地滚下地,用力捂住口鼻。过了许久,他才小心地放下手,愕然闻出那白雾根本没毒!   那就是一团面粉罢了!   可恶!   男人愤愤然冲进屋子里,原本紧闭的房门如今大开着,显然,要杀的人如泥鳅跑了!   不到十八的少年,还带着小孩子,根本跑不远的。男人目中凶光毕现,一间房一间房的搜过去。   院里的大门还关着,这就证明,他们还在宅子里。   但耳房、厢房和寂静无人的辛味居,男人都快速搜了一遍,也没发现一个人,莫非他们翻墙跑了?   不对!   男人陡然想到一点,狞笑着朝回走。   “哥……”温承允被温玉白抱在怀里,弱小的身子瑟瑟发抖,温玉白低声安慰:“他马上就走了……”   温玉白之所以在外头设置机关,不过是学占星占卜后,会无端端涌动模糊的恐惧。   就像奔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身后的脚步声清晰沉重,一如此时。   兄弟俩都浑身一震,他们听见凶徒的脚步声回来了。   温承允一声不吭的搂紧了温玉白,眼里蓄满泪水,却强忍着害怕小声说:“和二哥在一起……真好,我不怕……”爹娘都死了,如今他们的命也终于走到尽头,黄泉路上和二哥一起,他不怕。   “我数三声。”男人瓮中捉鳖般自信,“你们最好乖乖出来,我送你们上路会温柔一些。”   “一……”   他猛然拉开朱漆衣柜的门,却只有几件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   “二……你们最好识相一些,莫要惹我生气,省得我剥皮抽筋,十分麻烦……”   “你若识相一些——”如鬼魅般,在男人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平静的声音。   “方才自剜双眼滚出去,我或可留你一条贱命。”   温玉白的眼透过床板镂空的折枝海棠纹望出去,竟也没弄明白宋洛臻是怎么进来的,他就像一片安静的雪色陡然出现,狭长微挑的眼底带出讥诮,左手如电扣住男人持匕首的右手腕,一翻一折,那匕首竟生生的没入了行凶男子的胸口!   男人双目圆睁,口蓦然大张,喷出一蓬血沫子。   宋洛臻急退两步,那血点子只沾上他的宽袖,留下一团污迹。   “出来罢。”宋洛臻沉默片刻,补充一句:“没事的。”   没过一会儿,温承允先从床底爬了出来,小家伙像只受惊了的小松鼠,慌乱地朝前走了一步,正好看见死人不瞑目的眼睛,顿时吓得小脸煞白,小手很懂事的紧紧捂着嘴,不发出尖叫声。   温玉白跟在他后头,宋洛臻最先看见的,是黑夜里浑圆柔和的雪白肩膀。   仓皇逃命时,温玉白顾不上伪装,满头乌云乱堆着,一半垂落在地,他身上单薄的寝衣松开大半,露出肩头和细致的锁骨。   乍一看,很像是受惊的娇小乳鸽。   宋洛臻敛目,温玉白浑然不觉自己春光乍现,起身后来不及安抚温承允,便朝宋洛臻奔了过去。   他脸上雪白,一点血色也无,脸颊上蹭了些床底的灰,但丝毫无损他的美貌,反而让他多了几分脆弱如琉璃的美。   “多谢襄助,但是……”   他乌莹莹的大眼睛往外冒眼泪,额头唇角都是汗,望向宋洛臻的神色满是焦急忧虑,宋洛臻微微不解。   人已经死了,他还在担心什么?   “多谢你救了我,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无关!”温玉白到底是文明社会穿过来的,“依法治国”四个大字早早在脑海里落地生根。   宋洛臻一个斯文清冷的书生,竟为了他双手染上鲜血,这一刻温玉白的内疚到达至高点,整个人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想找出法子,让宋洛臻全身而退。   温玉白也是被第一印象蒙蔽了,明明宋洛臻出手果断狠厉,但在他眼里,他依旧是第一次见面风雪中荏苒清逸的男人。   纤尘不染的人,如今却被污血玷污了。   于是,宋洛臻便带着罕见的迷惘,眼睁睁看着温玉白在屋子里一趟乱转,然后撞门出去,又端着一瓢水进来,小心碰着他的袖子,将那上头沾污的痕迹一一洗去。   这姿势很微妙。   宋洛臻长身玉立,温玉白半蹲半跪,只侧着头细细的洗涤衣袖,他鬓边蓬乱的发丝在男人腿上蹭来蹭去,甚至因为角度,宋洛臻只要朝他看上一眼,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小乳鸽尽收眼底。   “好了。”宋洛臻刚要说话,却被扯着手臂往外扯。   “你赶紧回去,从今晚后……你就当……就当不认识我们。今晚的事情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这具尸首我们自己处理。”   温承允牙关咔咔作响一阵,如今也镇定下来,连连点头说:“就把尸首埋在树底下,我们会把坑挖深一点,这样不会被野狗闻着味道,偷偷的刨出来吃掉的。”   宋洛臻一时无言,温玉白把他推到门口,便急忙转身去拽床单,他用床单将死人渗血的地方包上,然后开始研究是扯手还是搬脚,才能把尸首推出去。   这感觉新鲜又奇妙。   身为身份微妙的端王,从小到大,宋洛臻只遇见过无数从他身上索求的人。   有时候,他们会伪装成无害温柔的模样,似是极关怀体贴,就像他的生母……他从小当姐姐尊重的贴身侍婢,他的……,但他们总会露出真面目,像传说中的画皮鬼,必然会揭开画皮、露出鬼脸。   温玉白想夹起男人的双脚把他拖出去,大概是死尸的双脚太臭了,他几次蹲下,又苦着脸站了起来。   看着他的脸,宋洛臻冰冷乌黑的眼珠渐渐的温和,像是寒冰撞上了春风。   “我来处理,你不必担心。”   宋洛臻背过身去,提醒温玉白:“你先将衣裳穿好,我再叫人过来。”   温玉白低头一看,顿时脸涨的嫣红,他喃喃开解:“呵,我的胸肌比去年发、发达了好多,呵呵,呵呵呵。”   一   就像一场噩梦,天色一亮,一切化为乌有。   半夜宋洛臻叫来的人都是一身劲装、强悍沉默,他们很快将尸首抬走,甚至将地擦得干干净净,曾经渗进地里的血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温玉白悄觑宋洛臻的脸,他神色平静,似杀伐决断,坐镇千军万马之前而面不改色。   等一切料理完,宋洛臻只对他说了两个字,“放心”。   白天开店顾客盈门,温玉白没有不放心的,虽然他集中不了精神,举起菜刀差点把自己的指头斩下来,吓得辛二忙把他赶出厨房,让他回去好生歇着。   温玉白只是想不通,想杀死自己和温承允的人究竟是谁。   等忙完一天生意,要关店门的时候,温玉白的心脏狂跳起来,辛二见他欲言又止,便笑着问:“白哥,你有什么事儿不妨直说。”   “没、没有。”温玉白其实有些怕。但辛二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哥儿,他当然不能留下辛二作伴,给他带去危险。   “我记得柳公子来了四五趟了,今天还送你一双手套。”温玉白转移话题。   果然辛二一听,脸就微微发红。   “谁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听说柳公子家境不错,父母为人厚道,待他嫂子不错。不过你也别急,慢慢考察,审慎的想清楚了才是。”   想了一想,温玉白又说:“你若嫁人,这铺子就当做你的嫁妆,正好你姓辛,铺子叫辛味居,真是赶巧了。”   辛二从来把温玉白说铺子给他的话当玩笑,谁知这一回温玉白神色认真慎重,他也慌了神,“这怎么成?铺子给我,你要去哪儿?”   温玉白有些茫然,摇摇头没答话。   先活下去再说罢。   晚上睡觉,温玉白不想吓着温承允,尽量装作和平时一样,和他先后洗漱完,但没去卧房睡觉,而是改去了和邻居相连的南厢房。   毕竟卧房死过人,温玉白只要一靠近就冒冷汗、脸白惨惨的。   温玉白好不容易把温承允哄得睡着了,自个儿却始终无法入眠,一闭眼就觉得窗外有动静,他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却突然听见“笃笃笃”三声。   竟是隔壁有人叩响了墙! 第15章   温玉白福至心灵,突然猜到墙对面的人是谁。   “这三声属于摩斯密码么?有什么具体含义么?”   温玉白嘟囔一句,听着墙壁对面有节奏的又响起三声,“笃笃笃”,原本盘桓于心的恐惧不翼而飞,莫名的暖意往四肢百骸输散出去,他也弯着手指,在墙上敲了三声。   “多谢你。”   闭上眼,温玉白想象此刻宋洛臻的模样。男人一向端严秀美,衣着素净无尘,领口甚至连修长的脖子都要挡住一部分,头发更是梳得一丝不苟。   睡觉的时候,他满头黑发应是披垂着的,寝衣应该也是松散着的,露出大半结实洁白的胸膛,男人肩宽窄腰,细腰薄且窄,或许依旧被腰带约束着,不盈一握……   温承允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睁眼一看二哥,顿时不困了。   二哥的表情……怎么色|眯眯的?   有了宋洛臻隔墙陪伴,温玉白睡觉踏实多了,第二天干活儿格外的有劲头。   反倒是温承允小脸绷紧的和他商量:“二哥,我们应该离开这里。”   “有人想杀我们,我不知道是谁,二哥,我真的有些怕,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找更加安全的地方……”   温玉白有些犹豫。   或许是在春琳城置办下家当,和大半个城池的人都熟悉了,温玉白对春琳城产生了故乡般的眷恋。   温承允却越来越害怕,他小声说:“大哥明明那么强悍,他从小跟着名师习武,锦麟卫的首领都打不过他,流放前,他明明和我们说,让我们打起精神来坚持住,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可大哥却一直没有消息……”   他拽着温玉白的前襟,“二哥,肯定有人想杀了我们全家,斩草除根,现在他们已经找到我们了!大哥说不定也……”   他打了个寒噤,仿佛那可怖的凶手,正站在他俩的身后。   “你让我想想……”   “二哥!”   “白哥!”还没到开业的时间,虚掩着的大门被砰一声撞开,辛二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见温玉白和温承允都在,扯起二人的手就往外跑。   温玉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辛二跑了两步,却又停下来,扭头说:“不能直接走,白哥,你要赶紧收拾金银细软。”   温玉白见他脸上焦灼,心也往上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辛二擦汗道:“我三妹绣工很好,一向给人做新嫁娘的婚服挣钱。”   “我听她说,最近镇北军大营里头,突然冒出来个年轻女人,很是得原将军的宠爱,她讲究吃穿,对衣裳挑剔的紧,我三妹上门去给她量体制衣,无意中听见几句话。”   “什么话?温玉白眉心一拧。   “那女人说,原来他现在叫白玉?哼,趁着北狄人进来的机会,悄悄把他杀了,让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最好。”   “我三妹总听我提起你,听到你的名字顿时暗暗吃惊,也不敢动,悄悄躲在帐外继续听。”   “又有个人说,那人悬赏千两黄金要白玉的活人,杀了就一钱不值了。那女人恨声说,区区千两黄金算什么?”   “只可惜我三妹听见巡视的士兵脚步声,她不敢再听,但我来的路上遇见周寡妇她们,她们都告诉我,北狄人又过来了!所以白哥,你赶紧走罢!”   一面说,辛二还将手腕上一只银镯子往下褪,“这只镯子白哥你也带上,路上若遇上艰难事,还能当钱花!”   温玉白想起刚穿过来时的光景,脸色也不大好看,他一手推拒辛二的镯子:“这怎么行,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遗物,放心罢,我手头还有些金银,够用的。”   “反倒是你们,若北狄人杀进城里,你们怎么办?”温玉白仍感觉到一丝不真实,外面的大日头亮晃晃的,天气越发热了,有蜂蝶绕着窗飞舞,隔壁悄无声息,似乎一切都平静无波,仍旧是承平天下。   “我们自然有躲避的法子。”辛二解释道:“北狄人每次来,都是为了劫掠金银财宝和粮食盐巴的,我们这些穷人没甚可图的,城西一向不是他们攻击的目标,只要舍得粮食逃命,就能平安无事。为了躲避北狄人,我们也挖了些地窖,底下甚至是阡陌相连,一路可以悄悄的出城。”   “这是我们城西人保命的秘密,轻易不对人吐露。毕竟城南那边有钱人多,他们甚至和北狄人私下勾结,定期上贡以保安全,和我们不是一条心的。”   这是群众们多年深受北狄人侵扰之苦诞生的保命智慧,望着辛二诚挚的眼睛,温玉白顿觉暖流上涌,心头暖意融融,他们是极信任自己,才会将秘密对自己和盘托出,完全不担心保护自己会将通道泄露出去。   细软是他早就收拾好的,拎起小而沉重的包袱,温玉白眷恋地回头,仔细看过一遍辛味居的桌椅板凳,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精心准备的。   他深吸一口气,对辛二说:“等北狄人走了,我恐怕也不会回来了。这里就交托给你了,希望你把川味菜好好发扬下去!”   辛二也有些感伤,他郑重点头,带着温玉白和温承允跨出门槛。   温玉白见宋洛臻正安静的站在阳光下。   晌午的日头照的他发丝反光,轮廓近乎霜般的白,他沉而黑的眼睛低垂着,修长睫毛拉出好看的弧线。   在他身旁,站着久未见面的武泰德。   武泰德和顾北骁都一身重铠,身旁战马扬蹄。   温玉白的心莫名的更定了些,此去可能再无见面之日,但这群人在,春琳城的老百姓是安全的。   “拿去。”   宋洛臻递给温玉白一只木盒子,告诉他使用方法,原来这木头雕的盒子里,竟整整齐齐放了三排纯铜小箭,后头依次有三个按钮,可以一起按下连珠齐发,也可单独发射一排四根小箭。   对力气小的温玉白来说,这是极趁手的防身武器。   北狄人进犯在即,他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武泰德奉命调来的西北郡守军,也在城外集结。   宋洛臻不能护送温玉白离开,他要坐镇此地,保边关安全。   从原大祖处查不到他通敌的证据,那就从北狄军方面下手,生擒北狄王爵,再将里通外敌的原大祖按军法处死。   没想到危难关头,宋洛臻还惦记自己的安危。   温玉白感受到了人和人之间的温暖,他感动得眼圈通红,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谢谢你,我离开后,你要记得一日三餐好好吃饭!”   见温玉白匆匆远去,宋洛臻垂下眸子。   他明白温玉白的心意。   惦记三餐进饭,这在殷朝是妻子对夫君的殷殷叮嘱,温玉白于军前公开说这句话,不啻当众表白。   他情深至此,而宋洛臻却心绪复杂。   希望温玉白此去平安,将来找个疼惜他的夫婿……还是不了,仅希望温玉白此去平安罢。   —   带着温玉白进地道时,温玉白和辛大姐打了个照面。   辛大姐心里头直突突,这少年生的好生俊俏,真是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颦一笑,风采卓绝。   辛大姐极爱八卦,哪怕逃命当口也不例外。   “你倒是怎么得罪那位王夫人了?她竟发誓要置你于死地。”莫非是拒绝了王夫人的爱慕之情?   “王夫人?”温玉白十分迷惑。   “你不记得了?我三妹说她长得有几分姿色,瓜子脸,狐狸眼,嘴角有颗痣。”   温玉白突然想起,带着温承允从镇北军营地逃跑时,有一个年轻女人莫名看了他一眼,在四起的滚滚烟雾里奔向主帅军帐。   那张脸生得妩媚,但温玉白搜罗原主记忆,对她确实没甚印象。   他茫然摇头。   这仇怨结得蹊跷。   “你怎么得罪她的都不知道?真是糊涂虫。”辛大姐笑。   “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辛二跺脚急说。   前头周寡妇,贾超一家三口以及不少城西百姓都在。   他们塞饼子、竹筒子装的蜂蜜水给温玉白,贾超爹妈将一封碎银子塞给他,各个都不准温玉白推脱。   “白小哥,你帮了我们大忙,再推辞就生分了。”   “等等!”   贾超一手端着油灯,一手做嘘声,小声说:“上头有动静!”   北狄人的先遣小队已经破城进来了。   为首的北狄人领兵,跟着胡远松朝前走。   胡远松一脸谄媚:“我知道他们都躲在哪儿,你们跟着我来就是了!”   他心里头如意算盘打得响亮,过去为了保命,给北狄人送去不少金银珠宝,甚至还送了个漂亮年轻的婢女,亏本这么多年,这回他要借刀杀人,把北狄人带去西城人躲命的密道。   到时候,北狄人一口气把贾家人都杀了,再把温玉白也杀了,他正好带着温玉白的尸首,悄悄去找王夫人讨赏!   他掀开一处草垛子,挪开封得严实的盖子,露出底下黑黝黝的密道。   “就是这里了,从这里下去,就能找到他们藏的所有财宝!”   北狄首领眯着眼朝下看,操着不甚流利的中原话,说:“你是个好人。”   胡远松刚咧开嘴笑,却见寒光一闪,胸口一凉。 第16章   北狄为首的将领长刀回过,寒光凛然,顿时绽出一大蓬血花。   将领阿史那隼唇边露出狠戾冷笑,将刀锋在胡远松衣襟上抹了抹,才转身朝地窖的开口走去。   镇北军营中确实有人和北狄密联,温之航次子出现在春琳城的消息,便是他们递给阿史那隼的。   胡远松私下和温玉白结了仇,竟胆大包天到想借用北狄贵族的手杀人,阿史那隼笑意冷酷而宁静,这卑贱的殷朝人太放肆!   他可以是一把杀人的宝刀,但能指挥他的人,只有远在王都的兄长。   一   这逃生用的密道,最初是春琳西城家家户户挖的地窖,内部低矮,哪怕是娇小的女子也要勾着脖子才不至于撞头。   众人原都心情轻松。   北狄人来的太频繁了,他们早已习惯隔三差五的被北狄人骚扰,这一次想必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他们过来抢掠走养的鸡鸭、米缸里的粮食就会离开。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每个人脸上神色遽然一变。   贾超呼吸急促,灯火随着他的呼吸乱颤,小少年已经听见掀开盖子的声音,有士兵用长矛朝下乱戳,尝试着下来。   “哎呦!”有人痛呼,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北狄语。   这通道太窄了,肩宽膀粗的士兵们腾挪折转十分不易,卡在半道不能上不能下的。   众人都慌了,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亲人邻居们被北狄人屠杀的惨状,恐惧在弥漫,有人已绝望得泪流满面。辛二和辛大姐带着弟弟妹妹们,此时紧紧抱在一起,辛大姐压低声音说:“怕什么,你们都藏着铜钗,要是北狄人真来抓我们,我们就把钗尖对准喉咙!”   男子会被北狄人杀死,而年轻貌美的女子和小哥儿则会被他们掳回去。听说北狄人野蛮无状,甚至光天化日之下,也会当着他人的面扯着美貌少女、小哥儿行周公之礼。   这等禽兽行为,殷朝人怎堪忍受?被掳走的少女小哥儿们,大多熬不过一个月,便被折辱凌虐至死。   所以辛家姐弟都有一个念头,若真到了最坏的一步,宁可死,也不要死前遭受屈辱。   北狄人发现通道不方便下来,为首的长官似是吩咐了一句,接着地道里的人们听见了掘凿的声音。   北狄人各个茹毛饮血,吃生肉喝牛乳,力气大得离奇,没多久,那地道便被拓宽了一倍。   他们的说话声传了过来,虽大半听不懂,但“温玉白”三个音,还是漏到了温玉白的耳朵里。   温玉白有不祥的预感,他担心的事果然成真了。   这些北狄人,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整个地道里的人,难道都要受他的牵连?   情急之下,他摸了摸横跨在胸前的包袱,心奇异地定了下来。   居安要思危,温玉白带着弟弟逃离镇北军营后,自制了不少烟雾弹和火药,以备不时之需,这次离开,自然也都随身携带着。   众乡亲们正拱肩缩背、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有北狄士兵下来了。   他们进退两难间,突然听到温玉白小声说:“你们听我说……”   —   为首的北狄军首领阿史那隼褐肤鹰眼,双眉如斧砍刀削一般,若仔细端详他的相貌,会发现一件离奇怪事。   这北狄人的贵族首领,长相竟和顾北骁有七八分相似。   北狄军和中原用兵方法迥异,中原将军的军中一般备有急先锋,以“长蛇阵”、“鱼鳞阵”等阵法推进,将军们往往并不需冲锋陷阵在最前方。   而北狄人则截然不同。   哪怕是王爵后代,北狄将领的军功都是浴血打下来的。地位越高,冲锋时越发的需要在最前面压阵。   这头目阿史那隼从十三岁拉弓射箭,一箭双雕时起,便立下赫赫战功,手上染满了殷朝人的鲜血。   当地道拓宽之后,他身先士卒,举着火把走下来,只见窄如鱼肠的一条道,前方似有白影一闪而过。   在幽暗微茫的地道里,阿史那隼已隐约见到那道身影,翩若惊鸿般的一闪不见。   当阿史那隼经过一处时,他并没有片刻停留,也没有发现,临时垒砌成的墙体漏出无数缝隙,里头竟还有一条长而宽的密道。   躲在密道里的百来号人,在他大步朝前走了之后齐刷刷的吁出一口气。   温玉白刚才吩咐过乡亲们,让他们都好生躲着,自己会吸引北狄军人的注意力。等信号一出,他们再从另一端的口子逃出去!   众人都不乐意。   让温玉白当诱饵,白小哥的命还能在?只是温玉白态度坚决,让他们务必听从命令!情势危急,他们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战战兢兢的躲了起来。   阿史那隼走过后,北狄军人跟在后面,也没发现掩体的端倪。   贾超满头汗珠如豆,辛二两眼噙着泪,无声无息的恳求漫天神佛保佑,千万让白哥哥平安脱险!   白影再次闪过,阿史那隼饶有兴趣地追了上去。   他从很久以前便听说过温玉白的名字。   温之航的嫡次子,仙苑里珍重芳姿的一株国色天香的名花。   上元灯会,多少名门公子、风流士子们都云集在温之航家的集仙楼楼下,想见一见难得出门的绝色美人。   阿史那隼装作云游四方的北方贵族,在万千灯花中仰头看去,只见那明珠和鲛纱帘幕后,影影绰绰的出现了一道人影。   少年小哥儿似是想窥探热闹的街景,伸出一只纤秀的手,撩起了帘幕。   杏子黄的团扇掩着半张脸,娇羞如画。   过去的虚影和如今的人影幻梦般交迭,阿史那隼一步步逼近。   少年已暴露在他的视线之内,瑟瑟发颤,宛如一只陷入绝境的小白兔子。   温玉白跑动间鬓发散乱,脸颊更是蹭上了泥,但这丝毫无损他的美貌,反倒让他瑟缩躲闪的模样更加的楚楚可怜,也楚楚可欺。   对某些足够恶劣的男人来说,他的样子,是很容易激发起让他更加凄惨、娇声求饶的冲动的。   “你就是温之航的次子温玉白么?”眼前的北狄人竟能说中原话,只是语调稍嫌不准,温玉白诧异地抬眸。   “你可知,你父亲和我们颇有渊源,故交颇深啊。”   阿史那隼话音未落,却被温承允打断。   温玉白明明叮嘱小家伙躲好,等他信号再一起跑,谁知温承允听阿史那隼出言侮辱父亲,立刻大声反驳:“我爹最恨你们北狄人了!他从小教大哥习武,就是为了有一日打败你们,把你们通通赶出去,不准你们再欺负我们殷朝人!我不准你污蔑我爹爹!”   阿史那隼鹰眼微眯,面露凶光,猛地伸出手去!   温玉白说时迟那时快,立刻从怀中掏出连珠弩匣子,丝毫不犹豫的扣下按钮!   一排锋利小箭朝阿史那隼的胸口疾扑而去!   温玉白杏眼圆睁,只见阿史那隼反应敏捷,竟是一个侧身让开。但他身后站了许多士兵,这些小箭并未虚发,一个不漏的钉在北狄军人身上!   霎时间,地道里惨叫声一片!   阿史那隼以为温玉白花招使尽,又伸手去抓他,谁知温玉白将口子对准阿史那隼的大腿,又按下一个按钮!   这一回,阿史那隼没避开,一根铜箭深深扎进他的腿里!   “跑!”   温玉白抓起弟弟的手拔腿就跑,他的青丝和衣袂飞扬,头也不回,朝后扔出了数枚烟雾弹。   刚才他考虑过用炸药,炸死这些丧尽天良的北狄人,但最后关头还是放弃了。毕竟乡亲们都在地道里,他自制的炸药他自己也没试过,若威力过猛,怕是会震塌地道,将众人都掩埋进地下。   浓白古怪的烟雾在地道里蔓延开,原就中箭受伤的北狄军更加惊慌,在地道里乱跑乱窜起来。   “妖雾来了!妖雾来了!”   北狄军曾和镇北军交战,明明是一场事先商议好的战争,可以顺理成章的将镇北军的武器和粮草都转移给北狄人。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在荒原上腾起诡异迷离的雾气!   那场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让无数北狄军乱了手脚,踩踏伤死无数!事后,甚至有巫师说,中原有神明保佑,所以才会升起云雾,保护殷朝臣民。   如今地道里再起妖雾,北狄军顿时人心溃散,不少人惊慌乱叫。   只有阿史那隼镇定自若拔出铜箭,血噗地喷出,他浓眉不皱,冷声说:“不必慌,这烟雾无毒!”   上次和镇北军交锋时突兀出现的妖异雾气,果然和这金陵第一美人有着莫大的关系!   莫非,这是温之航教他的?   听见密道另一端凌乱的脚步声,和身后北狄军人的惨叫声,温玉白放下心来,白雾就是信号,他知道其他乡亲定能脱险,扯着温承允就冲出地道口,笔直的朝城外跑去。   “哥,爹爹不可能通敌卖国!”温承允跑得小脸煞白,喘着粗气仍不忘给死去的爹爹正名。   温玉白顾不得这些,保命要紧,他见温承允急着说话脚下更慢,干脆一把抱起他,大步流星的逃命。   辛二和他提过,出城一路朝南就到渡口,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渡口的船赶着做挣命的生意,一定会等逃难的人出来的。   他果然见不少人簇在渡口,宽如汪洋的江心,有一条船正缓缓朝岸边靠过来。   船老大命船夫将甲板搭上岸,他轻轻一跃便站在甲板正中间,对众人说:“下等舱五两银子一个人,上等舱有两间房,一间一百两银子!要上来的把银子先给我!” 第17章   听见船老大的报价,有人抱怨起来:“前几日才五百文钱,今日怎么突然就变成五两银子了?”   船老大丝毫不为所动,被太阳晒得油光水滑的国字脸上扯着冷笑,“救命的钱,你若想省便省,省着给阎王爷花罢!”   温玉白刚要说话,后背便被人重重的撞了一记,他踉跄两步险些跌倒,有人已经举着银子冲过去,远远的抛给船老大喊:“我一家四口,二十两银子!”   船老大掂量掂量钱袋,点点头侧开身子,让他们一家人赶紧上船。   岸边的人顿时如油锅里进了水,沸腾得炸了开来。   每一次北狄人进攻,有人故土难离,会依旧留在春琳城。有些则是在重压之下,终于崩塌,卷铺盖家当要搬迁去中原,再也不想留在战乱纷扰的小城里。   温玉白手头上的银两是够的,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定一间上等舱的单间,好住的舒服些。   但水路迢迢,恐怕这一趟往南走要花上十几二十日功夫。他毕竟是小哥儿,力气不如一般男子,若是露财被人瞧见,说不定会有人起歹念,要谋财害命。   反正尸首往水里一扔,十分方便。   谁料温玉白正犹豫着,已经有富商的管家将两间上等房一起定下。   没得选了,温玉白只得递过十两碎银子,带着温承允小心上了甲板,又在船夫们的催促下往船舱里头走。   “快些,要开船了!别再磨蹭了!”船老大吆喝着。   北狄军不善水,这也是北狄军队数次临水便停、哪怕上下都彪悍勇猛,最后也没攻占殷朝京都的原因。   所以乘船逃命相对安全。但若离岸太近,北狄军万箭齐发,船老大和一众船夫也要血溅五步。   是以,他不断催促,让人快些上船。有人经过甲板眩晕掉了下去,船老大也全然不管。   “爬不上来的都是命,阎王爷要收你们,老子也没辙!”   船舱里面的人越来越多,空气渐渐浑浊难闻,温玉白护着弟弟缩在角落,两人靠在一起,都用衣裳把脸遮着。   旁边都是人,温承允有话想问温玉白,但他几次抬头,到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温玉白知道温承允想问什么,无非是想问他这么久了,为何不提给爹爹伸冤,但孩子的想法总是简单,他只能闭眼不语,心里面也涌现谜云。   原主性子温顺,父亲获罪下狱于他来说是彻骨之伤,但不论温玉白如何搜刮原主的那段记忆,看到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像,似笼着团雾,他只知道温之航是被人陷害的,其余线索一概不知。   哪怕他真想帮父亲伸冤,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更何况他现下人微言轻,又无旁人相助,他一个罪臣之子能做甚么?   温玉白脑子里一片茫然,竟生出一个荒诞念头——要不然,他进京去做官罢?   若当了官,能面圣,在官场上织造人脉,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找到温之航无罪的证据。   在原主的相关记忆里,温玉白知道温之航是个极善之人。   他会慷慨出资,帮助穷困的学子在京城生活,并温言鼓励他们上进。   有同僚蒙冤受屈时,温之航会仗义出马,帮老友上下打点,查清事实,帮他们洗清罪名。   他也曾负责监督军马粮草,为人做事一丝不苟,从不曾渔利一二,只尽心尽力将朝廷拨出的银子粮草,都送到前线的将士手中。   饥荒之年,他奉皇命监督施粥,手持尚方宝剑,将贪墨赈灾钱款的多年好友斩于剑下,铁面无情,哪怕被贪官的血染脏了官服,哪怕被好友的妻女指着鼻子痛骂,他只求问心无愧。   温之航和妻儿的感情也极好,婚后并未纳妾,闲暇时,只以教他们三兄弟读书为乐。   这样的父亲,被人冤枉陷害,他即便是身外之人也无法坐视不理!   胸口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楚,一如被钝刀子剖开般难过,温玉白不知这是原身的残余情感,还是自幼成了孤儿的自己,对素未谋面过的爹娘情感。   等开船时,五两银子一个人的船舱里已经人满了。   天气本就炎热,这气味更加腌臜,温承允有些欲呕,却惹得一旁的汉子很不爽。   “这小鬼头竟嫌弃船舱肮脏?哼!有本事花一百两银子去包上头的单间啊?”   温承允脸色煞白,气的想回嘴却被温玉白按住,他沉声对汉子说:“我弟弟晕船而已,劳烦你们让一让——不让的话,他吐在你们身上也只好忍着,毕竟你我都只花了五两银子!”   那汉子还想说些什么,但见温承允呕出声来,只能悻悻然躲开些。   其实温承允早上也没吃什么,此时肚腹空空,他呕了几下,只觉得酸水涌动,温玉白轻抚着他的后背,温言安慰:“等我们到地方了,我会想办法的。爹娘的仇冤,我一刻也没忘。”   温承允的眼睛瞬间亮了,他重重的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温玉白等他好些,便从包袱里掏出蜂蜜水给他喝,旋即两人抱在一起假寐。   船行水上的摇晃,让兄弟俩都进入了梦乡,温玉白甚至梦到了宋洛臻,梦里他翻身上马,出剑如虹。   剑身灵动迅捷,宛如游龙惊鸿,在疆场上杀出朵朵红花,他看得目眩神迷,最后那一剑笔直朝他刺了过来,温玉白才霍然惊醒。   长剑刺过来的一瞬并不觉得疼,甚至有些旖旎缠绵——怎会梦见他?   此时船舱里的人不多,有人陆续往甲板上走,温玉白听见他们说:“上去买点热饭吃,总比吃干粮舒坦。”   船老大当真是擅长创收,此时船行得平稳无虞,他便带着一众船夫,或拎着鱼叉叉鱼,或将钓线甩得老长钓鱼。   他们都是吃水上饭的人,没多久盆里就堆了不少河鲢、鲤鱼、草鱼和白条。   有个船夫坐在小杌子上,手脚麻利地将鱼去鳞剖腹,简单划了花刀扔进大锅子里。   那大锅子里没什么名贵调料,胜在食材新鲜,鱼肉煮得雪白,汤锅咕噜咕噜的,散发着浓香。   逃难出来的人,自然顾不上填饱肚子,这香味似水银一般无孔不入,把一众“只住得起五两银子大通铺”的人都勾了上来,有人问价:“这鱼汤多少钱一碗?”   船夫头也不抬:“一两银子一碗,再白送一碗大米饭。”   嚯!   “咱们人在水上漂着,这饭菜的价钱也水涨船高啊!”虽说逃出来的人身上大多装着全身家当,但一碗鱼汤一两银子,实在是要价太过了。要知道辛味屋里,三个大男人点一桌子的火锅吃,至多也不过才一二两银子。   船老大冷笑说:“你也知道这是在船上,不是在地上!”   有人觉得贵,吸溜吸溜鼻子,最后还是悻悻然让开,走到角落去啃干粮。   也有的人一咬牙,掏钱买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再扣上一碗大米饭,就着半边斑斓艳丽的落霞,和江面上不断泛起的鱼鳞涟漪,呼噜噜的吃喝起来。   温承允看了一眼,小声和温玉白说:“我不想吃。”他是认真的,并不是为了省钱。   温承允见那船夫根本没把鱼鳞刮干净,内脏也不过是刀身一剜,还带着血的鱼肉泛着浓烈腥气,让他又是一阵阵的作呕。   眼看着船已经远离春琳城,水面开阔,晚风拂面十分舒爽,温玉白干脆和温承允也捡个角落坐下,慢慢吃些带来的干粮。   有些吃不起鱼汤的人还在缠着船老板讨价还价,正叽叽呱呱的,突然有人从单间里出来,说:“剩下的鱼汤都给我们送进来罢。”   船老板一听,嘴裂到了耳根,忙不迭地端起锅子,屁颠屁颠的亲自去送饭。   “咱们老大,看样子是想做李员外的乘龙快婿呀!”有个船夫说。   船老大一走,船夫们都活泛起来,整个甲板上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李员外是真有钱,你们看见他家的家丁担上船的那些箱笼了么?沉甸甸的,总有三四十箱吧?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谁要是娶了李家千金,那真是财色双收啊!”   一众人越说越起劲,温玉白只是笑着摇头,心说李家千金除非是个瞎子,才会看上船老大那样的男人。   他和温承允吃过饭,一会儿功夫船老大也回来了,有船夫打趣问他,李家千金相貌如何,对他是否有意思。   船老板大言不惭的吹起来:“长得一般,不算漂亮。不过就冲着她的嫁妆,相貌是次要的,毕竟娶妻娶德么!”   温玉白不想再听下去,眼看日头越来越沉,水面上凉风刺骨,便带着弟弟回去睡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整个船陡然一震,就像是被一只巨手在河面上翻了一把!   船舱里的人大多醒了,有的一脑袋撞上船板,疼的骂爹。   温承允小手直哆嗦,“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动静。”   温玉白忙将包袱系紧,拉着温承允的手往上跑,甲板上已经乱成一团,无数火箭划破夜色,嗖嗖的插在板子上,有船夫已经当场毙命,剩下的人也吓得乱叫起来。   “北狄军追过来了!”   北狄军一向畏水,他们明明在河上已经行了一日,万万没想到北狄军竟会驾船追上来!   温玉白见那战船是楼船样式,足有三层高,方才竟仗着船身坚固,生生的撞向自己乘坐的商船,险些把船撞得倾覆。   他眼尖,见那楼船的瞭望台上竟站着个男人,个头异常高大,褐肤鹰眼,双目正好朝这边看过来,和他四目相对。 第18章   温玉白全身都僵硬了,就像被头狼盯住的羚羊一样,哪怕拥有灵活的四肢,一瞬也浑身被冰霜冻结,无法即时做出反应。   男人肆无忌惮地盯着他,那深邃双眸里蕴藏着的浓烈兴趣,让温玉白无法安慰自己,他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为什么啊?   先有个姓王的女人,明明自个儿也算搭把手救了她,她却跟白眼狼似的恩将仇报。   一狼没走,一狼又来。   他的肉是特别香还是怎么的?   战船再次逼近,船头调转,即将撞上客船的船身。船老大大惊失色也不复镇定,“不可!不可再撞了!再撞这船要四分五裂了!”   顿时船上哀嚎哭叫声一片。船夫和船老大还识水性,而很多乘船的人却根本不会水。   “救命啊!”   “救救我们,我们全家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想死在这里!”   单间里的李员外一家也出来了,年迈的员外郎战战兢兢,“船老大,你不是说开船后就安全了么?你不是说北狄人不会追上来么?”   船老大都要哭了,北狄人又不是他孙子,他说啥人家就听啥!   “咳!他们之所以会追上来,必然是因为——”船老大情急之下说:“因为在城里头没抢到金银珠宝!咱们都知道,北狄人就是冲着钱财粮食和女人小哥儿来的。”   他眼珠子在甲板上骨碌碌乱转,从温玉白身上一晃而过。   这小子生的白净秀丽,偏偏却是个男子,是个小哥儿该多好!北狄人禽兽归禽兽,但也鲜少有人好断袖之风。   此外船上再无年轻妙龄女子和小哥儿,几个拖家带口的女人们各个憔悴不堪,绝不是献出去能让北狄人离开的靡丽美人。   船老大病急乱投医,电光石火间,将目光转到李员外的千金和她的贴身婢女身上。   性命攸关的时候,他完全想不起几个时辰前,他还美滋滋畅想着要做乘龙快婿。   船老大一把将李千金和婢女扯过来,顺便使了个眼色,几个船夫忙去抢李家家丁保护着的箱笼。   “你们要做甚么?”   李员外急了,船老大吼道:“老子在这条河上走了十多年,从不是见财起意的土匪!现在拿你李家的箱笼和女儿给北狄人,求他们放过我们的船,我们整条船上的人还能留一条命!要是等到船被撞翻了,咱们都得喂鱼!”   整个甲板上的人都静了下来。李员外并不肯,一面扯船老大的胳膊,一面命家丁们上。   船老大撇嘴说:“你们要命的话,就别给老子找茬!”   “快上啊!把小姐救回来!”李员外急了,可惜他声嘶力竭的喊着,家丁们都笼着手垂下头,没人应和。   甚至有人劝他,“钱财乃身外之物,先把命保下来要紧!”   李千金和婢女都吓傻了,软瘫着一动不动,被船老大抓小鸡般的提溜过去。   船老大对上北狄士兵心里发慌,一身腱子肉的男人也微微哆嗦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被一道刻意压低,却依旧清脆的声音打断。   “我来。”   船老大瞪眼,这漂亮小子真要赌北狄人有龙阳之好啊!   温玉白迎着风,望向对面牛皮糖般甩不脱的北狄将领,干脆了当的问:“我跟你们走,你能放过船上其他人么?”   温承允震惊,慌忙搂住温玉白的腰,“不行!不行!”   温玉白摸摸他的小脑袋,但不为所动,只是直视阿史那隼,等待他的答复。   阿史那隼觉得十分有趣,殷朝都城坐落在极南的金陵,据王兄说,那是极秀丽的地方,护城河的水似掺了南人的脂粉,掬在手心竟有异香。而南朝的女子小哥儿都生得秀美脆弱,骨骼玲珑,似是稍一用力,就能将他们捏得筋骨尽断。   没想到温玉白这娇滴滴的第一美人,竟有如此胆色。   阿史那隼旋即点头,说:“好。”   船老大彻底震惊了,没想到北狄人竟真禽兽不如,男的也要?!他又暗自庆幸一船人捡回一条命,因此根本没明白温玉白向他眨眼的意思。   “君子一诺千金,我信你。”温玉白落落大方地说,又看看滔滔江水,补充道:“可我怎么过去?”   两船即将撞在一起,其实船头已经相当靠近,那楼船的最高层极高,阿史那隼站在最高处,浑身临着晚风,梳成发辫的长发随风飞起,就像蓄势待发的一头深色海东青。   幸好大多数北狄军人停留的甲板和商船差不多高,温玉白尝试着伸出莹白的手,比划了一下。   他身秀单薄,大浪打来一个趔趄,差一点被掀出船去。   阿史那隼眉心一皱,从高高的瞭望台上下来,示意自己这边的船夫稳住船舵,又命士兵们架设船板,他竟一跃而上,从宽宽的甲板稳稳的走了过来。   别说温玉白看得目不转睛,连北狄军人也看的眼花缭乱。   有人甚至不敢直视长官,和他脚下起伏的浪涛,多看一眼就想呕。   没法子,北狄人活动的范围内,只有两片湖泊大小的宁静水域,他们称为海泡子。北狄境内常年寒冷无比,海泡子结冰后,他们会上去滑野冰,但没人会疯狂到下水游泳,更加习惯不了水上波浪起伏,胸口阵阵烦闷欲呕的恶心感。   阿史那隼盯着温玉白,他竟像是欢快无比,等待着自己的靠近。   那张迥异于北狄人的白腻面皮上,眸光生动流转,一笑便露出细白如米粒的牙齿。   当阿史那隼终于走到温玉白的面前,温玉白一直负在身后的手抬到胸前,笑着对他说:“你真勇敢。”   阿史那隼被他身上的暗香迷惑,抬眉似要问他为何这么说,而温玉白已经用行动回答他。   他将手中的东西塞到阿史那隼的怀里,一个用力猛推他的胸口。   阿史那隼错愕地后退一步,手里的东西刹那间发出巨大的响声,他整个人被气流震得飞了出去,无数光影和少年明媚的笑容在他眼前倒转,他和□□一起掉进水中,激起巨大的水浪,温玉白和站在船头的船老大被兜头兜脸浇个正着,浑身上下顿时透湿。   幸好剩下的□□被温玉白悄悄挪出来,堆放在船板下,他顾不得许多,一把抹掉眼睛上的水珠,大声吼道:“点燃引线,朝北狄人的船扔过去!”   船老大:“?”   “你们真信北狄人会放过我们?想保住命的,就跟着我一起!”说着,温玉白将另一枚点燃引线的□□用力扔了过去。   奈何他力气小,那炸弹并没有扔到对面船板上。   不过□□落到水里,炸起大片水花的同时,让北狄人的战船来回摇晃,那些本就不熟水性的士兵们更是慌乱,连腾出手救援阿史那隼的功夫都没有。   李员外头一个回过神来,一脚踹在家丁身上,“快去,废物,快去啊!”   其他人都被惊醒,众人分抢□□,男人们一个个抡圆了膀子将之扔了出去,那北狄人的战船连起硝烟,到最后,船舱竟被炸出了一个大洞!   见战船进水,徐徐的下沉,无数北狄军人大呼小叫着一起沉默,这边商船上的人们爆发出喜悦的狂叫。   船老大忙命令所有船夫狂抡船桨,尽快将商船远离战船。   那么大一艘船若沉了,掀起的旋涡足以将商船一起吸进水底!   终于脱险,温玉白松了口气,转头安慰温承允,“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温承允大眼睛闪动着奇异的光,他望着自家二哥用力点头,“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哥!在家的时候,你明明是闺阁中娇羞掩面,怀春待嫁的小哥儿,除了针线活,啥都不会。   没想到一路流放,你现在除了针线活,啥都会!哪怕是再大的风浪,我也信你能全部摆平!   悄悄摸了摸衣角歪歪扭扭的补丁针脚,温承允满心的崇拜,他的二哥实在是太厉害了!   觉得温玉白厉害的人不止温承允,忙活完这一遭,船老大命人把留给自己吃的鱼汤送了满满一大碗过来,白米饭上还放着两个白煮蛋,船夫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小兄弟,细手细脚看着跟鹭鸶似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美美的吃了热饭热菜,李员外又命人来请温玉白。   旁敲侧击了他的婚配情况,得了温玉白隐晦的软钉子后,李员外并不气恼,命人送了一个大箱笼金银珠宝给温玉白,还腾出一个单间来,请恩人和恩人弟弟好生休息。   温玉白是万万没想到,这白来的百两银子一间的上等房,他和温承允只住了一晚上就又出事了。   消息是船老大亲自通知的,大概是连番遭遇噩耗,船夫们都蔫儿巴了,在甲板上的客人们也各个有气无力的。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反反复复的有船来追,谁也受不了啊!   船老大暗暗发誓,这一趟后,他还有命在的话一定改行。   温玉白怕吓着熟睡中的弟弟,悄悄关上门,苦着脸问:“所有的□□我都用完了,再也没有了,又是北狄军么?”   船老大摇头说:“这倒不是。这回找咱们的,是荡云岭的水匪!” 第19章   说话间,三四艘船已经聚拢过来。   和北狄军灯火通明,战鼓喧天的战船相反,这几艘船的船身窄小,船上竟连一盏灯笼都没挂,如贴在水上漂一般快速迫近,当船老大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逃跑了。   温玉白眷恋地摸着随身的斜挎包袱,里头装着他在春琳城挣的钱,还有临走时贾超一家给他的碎银子,不老少呢!哪怕按照京城的物价,也能置办个位置不错的房子,再做点小买卖糊口。   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担任图书管理员的时候读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书籍,将来必然还能找到挣钱的良机。   他紧张地盯着靠近的水匪,却没留意船老大咽了咽唾沫,欲言又止盯着他的侧脸。   船老大这人虽混,但还是感激温玉白的救命之恩的,他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要说往常没有李员外和你们在的话,我们船来回燕子河,水匪们是根本不会来找我们的。”   温玉白微一侧目,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他。   “荡云岭的这伙水匪,打出的旗号是盗亦有道,贼亦有情,只劫掠有钱人,普通讨生活的他们秋毫无犯。”   “……听起来,还是挺有原则的。”   “除此之外,这伙水匪有个毛病,他们……”船老大抓耳挠腮,吞吞吐吐,眼看着水匪越来越近,船头扛着把大刀的彪悍汉子一把缀着汗珠的胡须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温玉白也有些急了。   “什么毛病?”   “嚓——”一声,水上霎时间点燃了五六盏鲜红的灯笼,纱制的红灯笼,簇团成盛放的牡丹花,灯火行走在水面上何其潋滟,一时吸引了温玉白的注意力。   他回头之际,从几个大汉身后走出来一人,其他人对那人很是恭敬,看样子,那人就是水匪头子了。   温玉白是万万没料到,水匪头子竟然是个年轻女子。   这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一身金棕色的皮肤,在灯下闪动着丝绸一般的光泽,她高鼻深目,唇色略深,轮廓丰厚,若在殷朝古代的审美来说,算不上美人,可她若活在现代社会,一定是健康运动风的顶级美女。   温玉白打量女人,女人也上下打量着他,看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女人突然笑了起来。   “个子矮小了些,但胜在相貌秀美。他,我要了!”   啥?   温玉白看看女人,看看自己,又疑惑地看看船老大。   船老大来不及回应他,堉郄忙点头哈腰地说:“我们商船上的年轻男人都带上来了,请汪寨主过目。”   他没说谎,温玉白见其他同船的年轻男子,各个耷拉着脑袋,没甚好气的站在一旁。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船老大哭丧着脸说:“恩人啊,我绝非黑心烂肝、不懂报恩的人!我要是存着坏心,就让水龙王把我拖下去喂鱼!”   他一边发着重誓一边小声解释,温玉白总算是弄明白了。   原来这女人叫汪蓝岑,是荡云岭山寨的寨主。附近水上讨生活的男人,没有不认识她的。   船老大和其他人一样,只要每年给汪蓝岑上贡,一路来回便畅通平安。   “奈何汪寨主这……早过了双十年华,过了也有五六年罢?她至今尚未婚配,终于把自己熬成了老姑娘。”船老大心想,也怨不得别人,汪蓝岑一套上天入地七十二路棍法,再加上她腰间那副软鞭子,随便一出手就把八尺男儿揍得满地滚,牙都跌掉几只。   她还长得凶,黑如雷公电母,哪个男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娶她啊?   “前些日子,汪寨主群发英雄令,让我们都帮忙留意着些,若见着清俊般配的男子,都要给她留着……请你们到山寨做客。”   话说到最后,船老大不忘安慰温玉白,用力一拍他肩膀,“汪寨主起码请了几十号男人,你选上的可能性不大。”   一群穷凶极恶的水匪跟在汪寨主身后上船,女人狭长如丝的眼扫过船上男青年们,修长有力的手指点一点,水匪便扛着雪白锋利的大刀请人。   温玉白储着的武器用尽,看看自己的细胳膊,又瞅瞅壮汉们的蒲扇大手,决定先暂时从了美女姐姐,再见机行事。   他乖顺地说:“我自己过去,我不会跑的,你们放心吧。只是我有个弟弟还在睡觉,让我把他抱上来一起走,可以么?”   汪蓝岑一笑,说:“我喜欢懂事的孩子,你不要玩花样。”   说着,她眸光一瞬,一个大汉跟着温玉白下到船舱底部。   温玉白抱起温承允时,小家伙迷迷糊糊睁开一只右眼,“怎么了?外面又有事情么?”   “无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玩一趟。”温玉白安慰。   等温承允明天清醒了,他打算给小家伙讲海贼王和黑珍珠的故事,以此来减少温承允的恐惧。   再上甲板时,温玉白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十分惶恐:“寨主,属下办事不利,往来的五艘船都没见到合适之人。属下心里焦急,便从水里头捞了一个上来,不知寨主觉得……如何?”   温玉白探头一看,顿时说不出话来。   汪寨主的手下好生得力,竟把阿史那隼从水里头捞上来了。   要说这阿史那隼的命是真硬,或者……是自个做的□□威力不够,才没把他炸死?温玉白心情复杂地观察着阿史那隼,男人上身原本穿的厚实袍子已经彻底碎了,露出狰狞苍白的伤口,想必是被水泡得狠了,此时没血,皮开肉绽处都是白的肉,甚至隐约可见些骨头。   但□□没伤着他的脸,他满头满脸都是水,湿漉漉的,连眼窝里都盛着一些,嘴唇紧抿着,看上去呼吸全无。   汪寨主旁的手下笑道:“咱们寨主是要收个英俊的入赘夫婿,可不是俊朗的死人!”   那手下忙不迭去拍阿史那隼的脸,把他无知无觉的脑袋拍得翻过来,又翻过去。   “还有气,真的还有气……”   船老大小声吐槽,“死人才妥当,死了就不能拒绝入赘了。”   温玉白见汪蓝岑还在犹豫,忙说:“寨主大人,你不可带他走!”   手下们见温玉白横叉一杠,都眼睛一亮,这小白脸莫非八字还没一撇就先吃上醋了?   温玉白抢道:“寨主,他并非殷朝人,而是北狄人。北狄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你切不可明珠投暗,找这么个人回去啊!”   他只想说服汪寨主,没注意自己声音越来越大,大到惨如死人的阿史那隼竟陡然睁开眼,深琥珀色的眼睛如凶狠的野兽,死死的盯着温玉白。   “君子一诺千金……”   温玉白是真想冲上去,趁阿史那隼病,取他的命!北狄人的凶残,他躲在地道时听乡亲们说了不少,听得他眼珠子都红了!   可惜他一动,汪寨主的手下便扬起大刀,温玉白又乖顺地退了回去。   “北狄人……”汪蓝岑眯起眼,颇有兴趣地端详着再次晕厥过去的阿史那隼,“他确实不像人,更像是一头野兽。好了,把他们都带回去罢!”   船在黑夜里行了约莫一个时辰,从主道绕进了一条纤陌纵横的复杂水道上,温玉白徒劳地观察着岸上的风景,夜色中崎峋的树木如妖魔剪影,他很快放弃了。   依靠手机地图惯了的现代人,真记不住啊。   趁汪寨主不在这边船上,温玉白试图贿赂她的手下,“大哥,这是一百两银子,你收下,等会儿你行船的时候,不小心把这船一翻,把北狄人翻下去好不好?”   大汉摸了摸络腮胡子,大笑道:“小白脸,你别耍花样了,我家寨主是不会娶你的。啧啧,你还挺肯出价的,但你太矮了,寨主喜欢高大威猛的男人!”   温玉白脸色一黑,如同被无数把小箭刺中背心,他原本也有一米八的好么!谁知道穿过来缩水了五厘米!奇耻大辱!   这里的人身量都高,175虽也不算太矮,但他是小哥儿,本身又清瘦,和他们比起来,确实是显得过于精致小巧了。   这大汉就差把“小矮子”三个字扣在他脑门子上了,他要是有力气,真想把阿史那隼和大汉一起扔水里去!   船终于停在一方耸立的峭壁下面,这里是个天然的凹地,水势平缓,温玉白见众人纷纷抛下船锚,还以为遮蔽山峦的藤蔓后头有山洞可进,没想到头上却发出了嘎嘎的声音。   他仰头一看,只见一个大筐子落在眼前。   这构造很像是水井里的桶子,又像是简易版现代电梯,只是没个安全绳保险带,人进了筐子里,只能祈祷上头摇绳子的人千万别松手。   “让贵客们先行。”汪蓝岑极有礼貌地说,手指向温玉白,她意味深长道:“你是我的贵客,我们虽难结鸳盟,但你另有妙用。”   温玉白心里一沉,但面上也不露出来,拱手说:“一切都凭寨主吩咐。”   他抱紧温承允,干脆利落地进了筐子,头一个体验古代高空项目的刺激,这筐子晃晃悠悠,但上升速度还挺快,没多久就到了山顶。   只见郁郁葱葱的树丛中,有一条窄窄的山石台阶,百级台阶上方,是一座颇为威风的山寨。此刻寨门半开,正等着客人们进来。   其他人都上来还需一会儿功夫,温玉白心里头紧张,不由伸手去摸洛臻送他护身的匣子。   小箭都用光了,但匣子雕工精美,温玉白打算找人再打一些箭补充进去。他指腹在精致的花纹上来回摩挲,也不知摸到哪儿,竟听见咔哒一声,这匣子开了一个小口,弹出来一只雪白的骨笛。   骨笛吹不出声音来,不知是不是哪里坏了。   温玉白刚把骨笛收好,就听见一阵风声刮过,一头毛色雪白的海东青陡然从崖底飞过,在他头顶盘旋片刻,又振翅飞入墨色的天空。 第20章   那海东青宛如从暗黑色的画卷里破纸而出一般,在温玉白的头顶盘旋片刻,接着消失在山崖的另一端。   温玉白从未见过如此峻美的猛禽,目光随之微动,直到另外几个寨主的准“压寨夫婿”都上来了,他才收回目光。   等寨主汪蓝岑先进寨子后,里头才冒出来个管家样的妇人,吆喝他们赶紧跟上。   温玉白暗中观察。   这寨子规模不小,四处都有掩体,看上去易守难攻。联想到这寨子的地理位置,可想而知,当初修建山寨花了多少精力。   山寨临下,底下还有个天然的凹湾,可停泊数十艘窄而精悍的船只。那些色泽乌黑油亮的船,无端让温玉白想起他最害怕的一种虫子——赵马子。   这是当地人的俗称,它学名蜚蠊,另一个如雷贯耳的大名是——蟑螂。   温玉白是南方人,南方的蟑螂不仅个大,还会飞,饶是他见惯了,还是会犯恶心。   看到水匪们驾驶的灵巧扁舟飞速漂过大片水域时,温玉白脑海里出现的,便是一只一只灵活的水上大蟑螂。   蟑螂虽恶心,却是起源于泥盆纪的昆虫,出现时间甚至比恐龙还要早三亿年。地壳分分合合,它们也随之散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在难以想象的漫长时间里,无数生物诞生又灭绝,只有蟑螂好端端的活到了现代。   它顽强的生命力和灵敏的活动力,确实让人佩服。   但也着实让人害怕。   上来之前,温玉白也听船老大说过,这群水匪出现得蹊跷,强悍的女寨主汪蓝岑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手下的一班子水匪各个彪悍强壮,竟能和北狄人一较高下。   简而言之,这山寨确实有古怪。   温玉白一边走一边想,山寨设计得过分恰到好处,难道真是一群生活无以为继,不得不落草为寇的人做的出的么?   “好了,你们就先住在这里。一人一间房,都老老实实的莫要做怪!”管事的女人带他们走进一个四合院,大声呵斥一句,便走向门外。等她关上门,众人都听见哗啦哗啦的一阵声响,她似乎是从外面用铁链子把门拴上了。   折腾一天,温玉白早已精疲力尽,见几个男人都傻呆呆的愣着,他也懒得和他们商量出路,抱着温承允随意走向一个房间,准备先睡一个饱觉。   翌日一早,天光大盛,照进纱窗的一束阳光里,飞舞着金色尘埃。   似乎有人在说话,聒噪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的传进屋内。   温承允早就醒了,小脸十分严肃的贴着窗下的墙站得笔直,见温玉白醒来,他赶紧跑过去报告他探知的情报。   “二哥,这个四合院里一共住了十二个男人,身份都不一样。有南风馆的清倌人,有进京赶考的书生,有擅长伺候人的小厮,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   我听他们说,这个汪寨主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能当上她夫婿的就能平步青云,吃香的喝辣的。如果没被汪寨主看上的话,就会被剖皮掏心,变成一盘菜。”   说到这里,温承允严肃的小脸上多了几分忧郁。   “二哥,我不想当盘菜。”   温玉白捏捏他的小脸蛋,安慰说:“不会的,你别胡思乱想。”他觉得汪蓝岑不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人。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们几个,别以为仗着是新来的,就能讨得寨主欢心!少乔张做致,安分些,我们哥几个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哥,之前被抓来的男人中,相貌最俊的一个叫楚辞。听他说,他虽然出身南风馆,但从没被人碰过,身子是特意为汪寨主留着的。”温承允继续帮温玉白补全资料,他黑亮如水晶的大眼睛里满是疑问。   “什么是南风馆啊?我只听过喝西北风,吹枕头风。还有,什么叫做身子留给汪寨主,那个楚辞是觉得……他的肉特别嫩?能做成一盘好菜吗?”   温玉白捂脸无语。   不管是西北风、枕头风还是南风馆,都不是温承允小小年纪应该明白的。   温玉白一扭头对着墙。   “二哥,南风馆到底是什么啊?”   温承允不依不饶的追过来,把小脸挤到温玉白和墙壁之间,脸都挤变形了。   温玉白没辙了,勉强解释:“这个……南风馆么,就是一个提供……提供服务的地方,就像我开辛味居一样,都是为了让人开心的。只是开心的方式不太一样,呵呵。”   “好了,让我先洗漱一下,这里不提供早点的么,好饿啊。”温玉白生怕温承允又问出什么更惊人的问题来,忙不迭转移话题。   温玉白洗簌完,又帮着温承允漱口擦脸,刚打开门,便看见昨日的妇人领着几个壮汉进了院子,壮汉手里提着食盒,已经饥肠辘辘的男人们赶忙走上前领饭。   “这是什么……?”   有人叫出声来。   温玉白好奇地凑过去,也有点吃惊。   在水上,船老大做的鱼汤已经够敷衍,他是没想到,还能有人做出更丧心病狂的原汁原味鱼汤。   简单说,就是连鳞都没去,肚腹里的黑膜还在,散发着一股扑鼻的腥气。   和温玉白一批被抓过来的男人苦着脸问他:“你饿吗?”   温玉白一脸惊悚,“我本来有一点,但现在好像不饿了。”   温承允跟着点头,“我也不饿!”   “好了。”管家妇人板着脸拍掌,几下击掌令众人都安静下来,“有鱼肉有饭,算是很丰盛了。在吃饭前,新来的人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温承允小声补充:“先来的人已经说过,每来一个人,管家冯妈都会问这个问题,但好像每一个人的答案都不对。”   “这个问题是,血是什么颜色的?”   几个男人都有些懵,但还是一一作答。   “自然是红色的。”   “凝固后是黑色的。”   “深褐色……?”   “割破手指之前,血流过的痕迹明明是蓝绿色的。”   冯妈一一听过,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其他人都答完,她笔直盯着温玉白,问:“你呢?”   温玉白想了一下,说:“若唯心的说,我眼睛看到是什么颜色,便是什么颜色。我若是眼睛看不见,便什么颜色都不是。”   谁知他这一句话,说得冯妈微微一怔,随后她竟露出一丝喜色,“难道找着了?”   温玉白:“?”   “你随我来,我们寨主想要见你。”   新来的还没摸清门路,迷迷瞪瞪的。而几个老人的脸色都难看的很,其中一个相貌尤其出挑的,那双眼几乎要在温玉白身上挖块肉出来。   在冯妈的引领下,温玉白一路经过复杂如蕴含阵法的路,这才到了汪寨主的卧房。   汪寨主倒是早早起来了,她只穿了一件极贴身的短衣长裤,在院子里练棍法,她本就生得健硕,一寸宽的腰带一系上,越发显得她猿臂蜂腰,鹤势螂形。   等汪寨主打完棍法,冯妈将温玉白的答案转述给她,女人狭长如钩的双眸微微一动,笑着说:“哦,跟我进来罢。”   温玉白跟着汪寨主进屋,心情有些忐忑。   “我没想到,找了这么久,竟是你给了我正确的答案。”汪寨主红唇微勾,略带可惜道:“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冯妈白高兴了。”   不等温玉白回话,汪寨主又是一笑,“你一定很好奇,为何我能笃定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因为第一眼见你,我便认出你是一个小哥儿。”   “……”温玉白有些惊讶,小哥儿生理上的确有些许和男人不同,可他一直隐藏的极好,虽然上辈子是个正经男人,但新世纪青年多多少少听过束胸衣这个东西,再者长相清秀的男人比比皆是,他并觉得光从外貌能够分辨出他是一个小哥儿。   他刚想开口问缘由,便听汪寨主淡淡说:“我虽然是女人,但曾经也和你一样,扮男人来着。”   话说到这份儿上,温玉白也坦然了。   “不错,汪寨主,我确实是小哥儿。如今不甚太平,小哥儿装束出行,和女子一样多有不便,多谢寨主宽宏大量,体谅我的难处。”不管汪寨主体不体谅他,他都得先把汪寨主架起来。   汪寨主刚要说话,冯妈又匆匆进来。   “寨主,不好了。那北狄人怕是不行了,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我来讨个处置法子,是不是给他挖个坑,先抬出去等着?”冯妈觉得,快死的外人留在寨子里头晦气。   汪寨主却皱眉:“他留着有用,此人是北狄贵族,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   温玉白听到这里,心里转过一个念头。   “梁大夫看过了?确实没救了么?”   “梁大夫的医术寨主您也知道,顶不上大用处。他还害怕北狄人,畏畏缩缩的啥也不敢干!”   “我原想用那北狄人换人质来着,看来是不中用了。”汪寨主叹气,温玉白抬手,“寨主,他是外伤过重,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试,但您得帮我弄一样东西。”   “什么?”   “蟑螂。” 第21章   冯妈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几乎要喷火,从昨晚到如今保持的冷峻和沉着也荡然无存,她咬紧牙关,一边用力捣药杵,一边恶狠狠地说:“你最好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刚才,温玉白提出的荒谬请求,汪寨主竟然答应了。   温玉白说,有一种偏方能治那北狄人的伤,但需要蟑螂和烈酒入药。烈酒容易,山寨的地窖里存满了各色美酒,提一坛子上来就是。   但蟑螂……不得不说,其实抓并不难。   冯妈身为汪寨主的乳母,一向自比汪寨主的亲妈,汪寨主点头后,说若是弄不到她可以亲自抓,冯妈又怎舍得让汪寨主受苦?她只能带上一帮大汉硬着头皮亲自上阵。   山寨里的这帮大汉也着实让冯妈来气,不过是进厨房抓蟑螂,他们竟都露出几分害怕来,还有人抓着抓着,就扶着墙干呕,比怀胎三月的女子还要娇弱。   等好不容易抓够了温玉白要的数目,温玉白又拿了药碗和药杵,双手递给她,请她帮忙研磨。   冯妈咬牙切齿的磨,温玉白捂着两只耳朵,见她眼睛里火星子直冒,还笑着解释:“这声音渗牙,我听不得。冯妈您是厉害人,我早看出来您是整个山寨的顶梁柱来着,没了别人可以,但没了您是万万不行。”   他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但这一回失效了。   冯妈愤愤然磨着,“你最好保证这东西有效,否则……”她就把剩余的药材都塞进温玉白的嘴里!   温玉白有超过六成的信心。   他担任图书管理员的时候,看了不少拥有史上最顽强生命的昆虫的书籍。这就罢了,上大学时,和他一个宿舍的男生元旦喝多了几杯酒,竟呕出鲜血,吓得他们赶紧把人往医院里送。医生检查发现他是胃溃疡导致的出血,给他开了一个极有效的药——康复新液。   温玉白和其他室友轮流去医院照顾他的时候,各个都研读过康复新液的说明书,那玩意是用美国大蠊做的,又经过乙醇萃取,添加上便于入口的甜味剂,然后做成难以描述的诡异药液。   简单说,就是蟑螂配酒。   他室友端着药当场就哭了,医生细心安慰他:“没事儿,这是专门培育出来的美国大蠊,干干净净的,从来没去过厨房厕所。这种药治疗创口是最有效的,正如这种昆虫身上强大的愈合力——一脚把它踩扁了,这玩意也未必会死呢!”   室友咬牙喝了两回,那病就好的差不多了,身体力行的证明了这东西的确好用。   上回给顾北骁治外伤,温玉白信心满满,也是琢磨着他要是不好,自己还可以放终极大招呢。   等冯妈把药材处理好,温玉白满意地点点头,和汪寨主一起去看阿史那隼。   这男人已经昏死过去,他脸色是异样的惨白,明明肤色深黝,生命垂危之际,却像是所有的颜色都被抽走了一样。   他全身上下只有睫毛还在微抖,连呼吸都微弱近无,温玉白示意冯妈把他伤口袒露出来,敷上药膏。   冯妈低声抱怨:“还是我?”   汪寨主深吸一口气,伸手说:“我来罢。”   冯妈不肯,忙让汪寨主站到后面去,“您还是大姑娘呢,怎能随便碰这等野兽般的蛮子?可不能玷污了您的手!”   她挖了一大勺腥气十足的药膏塞在阿史那隼的伤口里,阿史那隼动也不动,仿佛魂魄已经提前踏入了鬼门关。   等药膏都用完了,冯妈才长长的喘气,“接下来怎么办?”   温玉白莫测高深的微笑:“等。”   “对了,接下来,我还有一个要求。”   —   在温玉白的指挥下,山寨里的大汉们将偌大的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只蟑螂“余孽”也被赶尽杀绝,存进药罐子备用。   焕然一新的厨房如能发光,温玉白挽起两臂的袖子,示意大汉们将按他要求拆解好的鱼肉端上来,他就地取材,简单腌制去腥之后,炖了一大锅的酸菜鱼火锅。   山寨里没辣椒,幸好调料里有些茱萸,味道清浅单聊胜于无。看那鲜红的果子在浓汤里浮沉,温玉白满意地微笑。   另外几个大锅子里,有他另外做好的大白馒头和扬州炒饭。   原先厨子——那甚至都不叫厨子,只是山寨里的大汉们轮流出来干活罢了,做的饭半生不熟,硬的考验胃口。温玉白用蛋液一裹,再切了些腊肉调味,加上葱和蒜泥,热油炒出锅,那香味惹得大汉们和冯妈都开始流口水。   温玉白一面做,一面不藏私的教授旁边的几个大汉诀窍。   “怎么看火候,怎么用铲子,都记住了吧?”   几个大汉一开始根本看不起温玉白这细胳膊细腿的小白脸,他们自个儿都不明所以,咋看着看着,就对着温玉白肃然起敬,他说啥他们就干啥。   “今天这一顿我做,明天你们做,我会监督你们的。”温玉白提点完,先给自个儿和弟弟盛了一大碗汤泡饭,叫上温承允美滋滋的吃了起来。   留在四合院里的准夫婿们各个心情沉重,叫楚辞的更是柳眉深锁,那一锅鲜美的浓汤端过来时,他清楚听见大汉们的议论声。   “真贤惠啊。”   “文能治病,武能掌勺,简直完美。我赞成这桩婚事!”   “瞧瞧你那出息,一顿吃的就能收买你?而且食材都是咱们山寨自己的!”   “呵呵,呵呵。你要是意志坚决,你别喝汤啊,你别舔碗啊,你那碗舔的比狗还干净,还好意思说我?”   “楚哥,看来下午叫去寨主房里的少年,把她伺候得极好。”另一个男人泫然欲泣,“那我们今后……”   楚辞心里一紧,他故作镇定道:“还没到最后呢,别先乱了阵脚。等人回来院子里,咱们再好好问问他!”   可惜他们没等到温玉白回来,只等到几个大汉带着温承允回来。   阿史那隼有醒过来的征兆,温玉白留下照顾,只好让温承允回去把东西收拾好,搬到汪寨主隔壁。   汪寨主发话了,说是她昨日疏忽,怎可让两个小哥儿住在全是男人的四合院里。   大汉带着温承允进屋,叮嘱他:“好好收拾,别让寨主等太久了。”   目前来说,从水里捞上来的北狄人和个子矮小但厨艺精湛的温玉白,都是汪寨主初试过关的夫婿人选。   但在殷朝人看来,北狄人通常和野兽无异,人畜有别,那个小矮子占尽优势。   温承允笑的像个傻白甜,“好咧,我会的。”再也不用担心被做成菜了。   他正收拾着,楚辞悄悄的从后面摸过来,隔着窗户小声喊道:“小弟弟。”   温承允抬头,极有礼貌的打招呼:“楚哥哥,有何事?”   “你们真要搬去寨主的院里住么?”   温承允突然想起温玉白和他说的话,便依样学来安慰楚辞,“楚哥哥,你莫要害怕。汪寨主不吃人,她不会用你们做菜的。我们搬去主屋,你们留在这里,但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楚辞一言难尽地看着小家伙。他虽忌惮温玉白,却觉得温承允玉雪可爱,不忍将怒气撒在小家伙身上。   “这话……是你哥哥对你说的?”   “是的呀。”   “他……还说了别的什么?”楚辞出身南风馆,他即将挂牌时被女扮男装的汪寨主救了出来。在楚辞心里,威风凛凛的汪寨主是真正的救命恩人,他确实心悦于她,和其他男子的目的并不相同。   但他又自愧于卑贱的出身,生怕被人嘲笑了去。   温承允挠挠头,说:“我哥说,南风馆和他开的辛味居饭馆一样,都是给人提供不同服务的。”   “他……真这么说?”   温承允很快把行李收拾好,背好包袱出发。   “是的,我不骗人的。楚哥哥,你们都放宽心,每天好好吃饭哦!”   —   温玉白很安心的守在阿史那隼身边,只因他右手和双脚都拴上了沉重的铁链子,扣在床柱子上。   这药不负期望,真真灵验得很,阿史那隼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他过低的体温也渐渐回升了些。   汪寨主清晨打过一套拳,徐步走进房里,站在温玉白身后,安静地看着床上的北狄男人。   他的眼球在眼皮下方急速转动,像是在做噩梦,温玉白对阿史那隼没有同情心,并没有叫醒他的意思。   蓦然,阿史那隼张开嘴,急促喘气,猝然睁眼起身。   铁链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男人异于中原人的眼瞳沐浴着阳光,很像是某种动物的琥珀色近乎透明。   他身子只起来一半,便被铁链子缚住,脖子朝后拗着,青筋一根根清晰浮现。   困兽凶狠的目光掠过温玉白和汪寨主,发出喑哑嘶吼:“你们是谁?放开我!”   温玉白伸出手,在阿史那隼的面前晃了晃。   男人凶悍的兽眸死死盯着他,活像要将他的五根手指咬下去。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温玉白没看到熟悉的光。   只有他愤怒翕动的鼻翼,鼻孔越来越放大。 第22章   “你当真不认识我了么?”温玉白半是迷惑半是希望地问,之前阿史那隼对他穷追猛赶的劲儿,确实给他不算脆弱的小心灵造成了伤害。   男人浓眉拧成一团,沉默片刻,温玉白发现他胸口的伤重又裂开,出了不少血。   蜜色的肌肉丰隆,迸出成串的血花,又惨烈又野性,看上去荷尔蒙爆表。   “你们到底是谁,为何绑着我?%#~*&……”阿史那隼咆哮到一半,便开始爆北狄语。温玉白英文还行,但对北狄语一窍不通,他蒙然看着阿史那隼,半晌才喃喃说:“我猜,他是在骂我……”   “们”字被他吞了下去。   “呵。”声音是汪蓝岑发出的。从这一声里,温玉白迅速判断出汪寨主对阿史那隼是真的很感兴趣。   “你的主人是我。”汪蓝岑平静而冷酷地说,“你不过是一头被我抓回来的小野猫,乖乖听话才是你的本分。”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阿史那隼脖子上和手臂上的筋脉顿时锋利贲张,他呲牙的模样仿佛人类返祖,真的恢复了兽性本色,看得人脊背生寒。   “再给他上些药吧,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可不能这么死了。”   “好嘞。”温玉白答应下来,幸好大蟑螂汁还剩下不老少。   他举起勺子靠近阿史那隼。   “我警告你,乖乖听话,我就不告诉你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就该庆幸链子栓得够牢靠。   阿史那隼再次疯狂挣扎,每一根铁链都被绷得笔直,他整个上半身都拗了起来,如反张的弓撑到极致,琥珀色的眼睛淬火一般,死死盯着温玉白。   当药汁全撒上伤口、鲜血收敛的一瞬,温玉白听见了古怪的撕裂声,他顿时头皮发麻。   不会这么倒霉吧?   男人手腕上的粗黑铁链竟生生的断开,温玉白来不及研究那铁链上是不是原先就有裂痕,阿史那隼已经疯了似的朝他扑过来。   这哪儿是什么小野猫,完全是疯癫了的狮子!   温玉白猝不及防,整个人暴露在嗜血野兽的狩猎范围内,眼看就要被疯了的阿史那隼徒手撕裂了,汪蓝岑一把将他护在身后,手中长棍一抖,嗖的一下抽在阿史那隼的胳膊上!   阿史那隼愤怒到眼白都迸出丝丝缕缕的红,他显然对温玉白和汪蓝岑仇视到了极点,温玉白是真被吓着了,手都呈鸡爪状痉挛。   汪蓝岑则全然相反,甚至显出玩味的表情,她担任寨主多年,手下收的彪悍汉子越来越多,只可惜没有一个能在她手下过上三五十招。   不知这个北狄人能陪她玩儿多久。   汪蓝岑手中长棍如活物一般,真是指哪儿打哪儿,不多时功夫,阿史那隼的肩膀、额头、手腕和小腿都被长棍抽中。   每抽中一次,温玉白都抽一口冷气。   并不是同情阿史那隼,纯粹是棍子抽人的声音太大,大得他牙酸。   但阿史那隼的耐痛力也堪比猛兽,他甚至不曾皱一皱眉头,便挥掌继续和汪蓝岑打。   温玉白一个门外汉看久了,倒也看明白过来,汪蓝岑身法灵动,虚实相合,她看似出虚招引开阿史那隼的注意力,然后抽冷子往他身上招呼。   女寨主的身形异常柔韧,在方寸之地出棍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真是变化多端,打得人眼花缭乱。   但阿史那隼会落下风,温玉白怀疑并不是他真打不过汪蓝岑,只是他身负重伤,且脚上的铁链并未挣脱,带着镣铐作战能打成这样,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当阿史那隼一巴掌扇到汪蓝岑胸口时,汪蓝岑闪过恼怒之色,手中棍子重重砸在阿史那隼的脸上,将他一棍子抽晕了过去。   温玉白愣了愣,没忍住拍起巴掌来。   汪寨主舞棍的样子太帅了,姐姐杀我!   “这几天你给他换药时叫我,我陪你一起来。”汪蓝岑纡尊降贵地蹲下,亲自帮阿史那隼重新拴好铁链子,临走时想了一下,还嘱咐一个手下,赶紧重新打一条链子过来。   温玉白赶紧点头。   就凭今天阿史那隼的表现,他还真不敢一个人接近他。   完成今日工作,温玉白伸了个懒腰,跟在汪寨主身后一起回屋。   如今他和温承允享受的是上宾待遇,和汪寨主住一个院子。穿过来这么久,汪寨主是头一个猜到他是小哥儿的,她又美又飒,温玉白对汪蓝岑佩服得紧。   当然,那晚的事,温玉白觉得他应该是瞒过了宋洛臻,身子弱就不能有胸肌吗?!   汪蓝岑住的地方十分开阔,房间没有做任何隔断,开阔疏朗,墙上挂着战马图,温玉白觉得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汪蓝岑睡觉的床榻,四四方方的雕花拔步大床,就像用木头单独做的小房间。   他和温承允睡的屋,是挨着汪蓝岑睡房的耳房,汪蓝岑干脆叫他和温承允出来,在外头一起吃晚饭。   今日的饭还没送来呢,裁缝先过来了,给温玉白和温承允准备了好几套新衣裳。   汪蓝岑不准温玉白推辞,望着温玉白的脸蛋,说:“你相貌出众,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   温玉白干笑了两声,虽说当了这么久的小哥儿,他早就习惯了,但乍一听这话,还是有些遭不住!一般小哥儿的装束只和女子有些微的不同,除了不戴首饰,可也略沾脂粉,衣服也爱和女子一样穿有颜色、华丽的,而并非寻常男子讲究的素雅又或是贵气。   上辈子他是个男人,所以这辈子,这一身利落清雅的男装必须焊死在他身上!   不过,温承允的小脸上却有难以掩饰的喜悦,小家伙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薄纱衣袍,害羞的冲两人笑了笑。   “真好看!”汪蓝岑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让裁缝再赶制些更好看的衣裳来,温玉白有心拦阻,刚开口,汪蓝岑便感慨地说:“我把小承允当我自个儿的弟弟了,这么可爱的小哥儿,就该每天穿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温承允欣喜归欣喜,但还是懂进退的,他看看二哥,迟疑片刻说:“谢谢寨主赠衣。不过哥哥和我说过,美德胜过美衣,勤修内在拥有广博的知识,远胜过外表一时的美丽。寨主送我的这些衣服够穿了,实在不必更多。”   汪蓝岑一怔,随即微笑:“你哥哥把你教得极好。”   “寨主,今日的晚饭是由我亲手做的,请寨主品尝。”正说着话,几个大汉带着楚辞走进来。   青年今日打扮也焕然一新。   温玉白知道他不是小哥儿,但却是阴柔秀丽的相貌,又常年浸淫在南风馆的风气里,喜好穿得华丽耀眼,比小哥儿更甚,而今日只穿了一身蓝布袍子,反倒显得清爽淡雅,笑容纯真。   汪蓝岑不经意看楚辞一眼,又多看他一眼。   白天和野性的阿史那隼打过一架,再欣赏江南嫩柳般秀气的俊美青年,便格外的入眼。   楚辞迈步到八仙桌边,将四菜一汤从食盒里端出来,一样样的解释:“这是清炒菜心,清蒸鳜鱼、蒜薹炒肉、秋葵鸡蛋和蘑菇豆腐蛋花汤,请寨主慢用。”   他一面说着,一面对上温承允鼓励的目光,便回之以感激的微笑。   明明在寨主面前得宠的是温承允的亲哥哥,但小家伙得知他的心事后,却给了他不少鼓励。   楚辞心想,论力气我比不过北狄野人,但论一腔子似水温柔,绝对比温玉白有胜算。   这几日汪蓝岑是惯了温玉白调教大汉们做出来的重口味川菜,一看满桌色泽鲜亮、味道清浅的江南小菜,顿时食指大开,招呼温玉白一起落座。   温玉白有些犹豫。   楚辞大大方方的笑着说:“请一起吃罢,我比不上白小哥的手艺,若有做的不好的,还请白小哥不吝赐教。”   汪蓝岑平素鲜少和抓来的男人们聊天。   见楚辞说话得体,斯文有礼,汪蓝岑便点点头,说:“你做的菜不错。”   楚辞如喝了蜜糖水一般,笑着追问:“明日我继续给寨主准备晚饭可好?”   汪蓝岑同意了,他便如领受了天大的赏赐一般笑着离开。   用完晚饭,温玉白按照习惯先站一会儿,他踱步到战马图前欣赏。   他本人不甚懂艺术,这画的笔触也并不精细,但粗疏的数笔,却将一匹骁勇善战的披甲骏马勾画得栩栩如生。   底下的钤印是篆体,温玉白歪着头看了会儿,汪蓝岑主动告诉她:“这幅画是我爹画的。他老人家在世时,发誓要将北狄人驱逐五百里,还边疆安宁。可惜……画完此画没多久,他便溘然长逝。”   提及仙逝的父亲,汪蓝岑显然感慨莫名。   话匣子一打开,这一晚汪蓝岑和温玉白如闺蜜一般说了许多话,温承允小孩儿熬不得夜,早卷着被子滚到一旁睡得死死的,温玉白还和汪蓝岑说得意犹未尽。   汪蓝岑这么多年以来,身边的女子只有一个年长的冯妈,能和她说些体己话的蜜友只有面前的温玉白,在这个时代,女子和小哥儿也算同一类人。深宵夜话,不免往少儿不宜的方向延展。   “那个北狄人确实有趣,我倒要试试,用我的棍子、鞭子和铁锤,到底能不能驯服他。”   “楚辞也不错,相貌秀美,如花似玉的,他的心思,很容易看出来。”   温玉白好奇地问:“那你打算定谁做你的夫婿呢?”   汪蓝岑挑起修长的眉毛,说:“我幼时,父亲曾给我定下娃娃亲。可惜我的未婚夫在战乱中不知所踪。若能找到他,他便是我的正室丈夫。”   温玉白听得津津有味,“寨主的意思是……?”   “他们谁表现得好,我便把谁收做偏房,但正室的位置,始终要留给我的未婚夫。”对汪蓝岑来说,不知去处的未婚夫,就像她爹留给她的遗物一般,具有特殊意义。 第23章   “也不拘现在的这些,若有我看中的好男子,我还会动手抢回来。”汪蓝岑骄矜地扬起下巴,笑吟吟补充。   汪蓝岑的话让温玉白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很符合汪寨主的一贯作风。   她说得坦坦荡荡、理所当然,温玉白不禁开始想象汪寨主的后宫风云,金枝欲孽,波澜起伏。   正宫娘娘面目模糊,看似贤良其实一肚子心眼子的楚妃,和蛮横凶悍的北狄野妃一较高下,其他妃嫔之位有待抢夺填充。   温玉白本人的婚恋爱情观并非如此,但能旁观这等好事,他着实挺激动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宋洛臻竟会加入这场男人之间的乱斗战局。   —   山寨里头的人并不知道寨主的心事,唯有冯妈明白她。可冯妈明白归明白,也有些担心寨主会爱上温玉白。   少年唇红齿白,身量虽不高,但形容秀美,远胜过世间须眉男子。   只是冯妈不喜欢他。这少年人看上去温温柔柔,还嘴甜的紧,但他眼珠子过于灵活,显然有一肚子心眼。   她怕汪寨主心思单纯,被这人算计欺负。   冯妈带着几条大汉下山。   她决定亲自寻一良人,好压住温玉白那个小妖精。   此时正值夏日,山下烟雨蒙蒙,雨水中,冯妈见一舟于水面飘摇而至,舟上有人临水而立,长袖迎风,恍然如谪仙。   烟雨凄迷的午后,温玉白正坐在院子里昏昏欲睡,却见好些日子没见的冯妈兴冲冲的跨了进来。   “寨主!”   汪蓝岑是个闲不住的主儿,见冯妈进来才收起长鞭,鞭尾卷起的碎石“啪”一声打在阿史那隼的身上,阿史那隼顿时目露凶光,咆哮着难懂的北狄语言,而汪蓝岑当真如训猫训狗一般,不慌不忙的将一块温玉白做的糕点塞到阿史那隼的嘴里。   真是抽一鞭子再给一颗甜枣。   方才激动万分的男人,立刻被小小的一点甜头收买了,眼瞳里闪现出喜悦的光。   “今日你去哪了,我派了不少人出去找你。”   “回禀寨主,我这一趟外出,给寨主带来了一个意外之喜。”   当冯妈口中的意外之喜出现时,温玉白差一点要窒息了。   汪寨主的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树,不知是桃杏还是春梨,如云霞蒸蔚,方才汪寨主使鞭子,便将那枝上的花朵们震得摇摇欲坠,此时雨丝如挂,男子白衣如雪,疾步朝院内走来,无数花瓣飘飘坠坠,宛如夏日一场幻梦似的大雪,将男子清冷疏离的气质显得越发的远离尘嚣。   他浓睫微垂,当温玉白发出轻轻一声“啊”的时候,也只是眸色微深的瞥了一眼。   冯妈见温玉白脸色惨白,如末日降临般凄惨,而汪寨主则被男子出尘清逸的神俊吸引,一时忘形地盯着,她心中越发的得意,忙说:“寨主,这位公子早听说过寨主美名,主动跟我一起回来的。”   汪寨主脱口问道:“你是何人?我莫非曾在哪儿见过你?”   宋洛臻徐徐抬起羽睫,他的眸色极深,似有微光在眸中流转。温玉白的心莫名的就提到了嗓子眼,只听宋洛臻嗓音清泠:“或许汪寨主说的是真。”   “里面请。”汪寨主扬起手,宋洛臻抬步走了进去。   温玉白知道,汪寨主必然和宋洛臻有话要说,不可能欢迎其他人跟着,他双足钉在地上,盯着那两扇雕花门缓缓闭拢。   也不知汪蓝岑和宋洛臻在说什么,他们声音极低,温玉白甚至能听见落花坠地的声音。   阿史那隼认真吃着糕点,冯妈在一旁得意的笑。   “这等金相玉质的美公子,才配得上我家寨主。”冯妈嫌恶地看一眼阿史那隼,又平等地嫌弃一眼温玉白,继续说:“有些人的花花肠子可以收一收了,别再白费功夫,枉做小人。”   温玉白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当吃瓜对象是阿史那隼和楚辞时,他其乐无穷,当对象换成洛臻时,他好似吃了一口生苦瓜,心里怪不是滋味。   汪蓝岑曾说过,正房的位置已经固定。但以宋洛臻的人才相貌,少说也得是皇贵妃,一想到汪蓝岑的后宫里多了宋洛臻,温玉白的嘴里泛苦,偏生冯妈还说个没完。   “冯妈妈。”温玉白终于打断冯妈的话,“或许你不信,但我和汪寨主之间是清清白白。我仰慕寨主为人,却绝无引诱之心。”   “清清白白?”冯妈一脸的不信,“住在一块儿的清清白白?你这身狐狸味都要溢出来了,少在我面前装样!我活了半辈子可不是吃素的,现在美公子和我家寨主一块,你这个妖怪赶紧走远点,别碍事碍眼!”   她是极护短的性子,觉得寨主和这少年人厮混在一处,必然是他使出了狐媚子的伎俩。   生怕温玉白引得汪寨主乱了心绪,不能和美公子洛臻成就好事,冯妈说着竟去推搡温玉白。   温玉白秀眉微蹙,身不由己踉跄两步,一时没找着辩解之辞。   冯妈对他的误会太深了。洛臻莫非是被她忽悠过来的?毕竟那人只是将军身边的一个书生,怎抗得过威逼强迫。   温玉白有心解开冯妈心结,突想起教授做饭技巧时,那群大汉告诉他的一件事。   冯妈年轻守寡,身边只剩下一个女儿,她带着孩子当了汪蓝岑的乳母。冯妈是忠心耿耿的性子,当了汪蓝岑奶妈后,见孩子丧母可怜,把自己当成了汪蓝岑的亲妈去照看她。汪蓝岑的爹爹曾是镇北军军营里的一员大将,某次营中遇袭,她爹慌忙出战应敌,却将汪蓝岑独个留在帐里。   冯妈为了保护年幼的汪蓝岑,一不小心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弄丢了。这么多年,冯妈没找到那孩子,她只能当亲闺女已经死了。   “冯妈妈,寨主愿意留我在院子里,不过是我早年走南闯北,学过些天象之术,有些占卜通神的本事。”   温玉白闲暇时候,已经将占星术研究得通透彻底,有些占卜结果的确有迹可循。汪寨主毕竟是女儿家,对未来命数多少有些好奇,温玉白给她算过,说她命中虽有些波折风雨,但到最后总能得到好结果,总体是个好命。   “我帮寨主算过,寨主说准。还帮李大鸿算过,把他祖上传下来的玉佩给找着了。我算的很灵,冯妈妈,你若不信,我给你也算一算。”   “哦?”冯妈听了,将信将疑地停下脚步。   她的心病就那么一个,这些年跟着寨主,虽说把寨主当亲闺女,但夜深人静时候,冯妈总有些难以入眠,眼前总晃动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好不容易睡着,梦里总见着一个小小婴孩,还不会走路,爬蹭到她脚边,呜呜的哭着,像是在埋怨她把自己给弄丢了。   “准不准的,我都不收你银子,你算一个试试呗!”   温玉白双眼生的美,一笑更如春水盈盈,连冯妈板正的脸,也被他笑得松动了些。   “那给我算算罢。”   温玉白掏出自制的塔罗牌,将之一一扣在桌面上,摊开白玉似的五指,请冯妈抽一张,同时在心中默想要求问的事情。   等冯妈将牌抽出,他徐徐转过来,是一张倒吊人正位。   温玉白看清牌面松了一口气。   “这是张倒吊人。”   冯妈也看清了牌上画的,顿时脸色煞白,唇也微微哆嗦了,她直觉:“这莫非是个自缢的人?莫非……”莫非那一点微茫的希望也终将破灭?   “并非如此。”温玉白耐心解释:“这张牌上的人是自愿倒吊的,他的倒悬是一种自愿的牺牲。为了某个崇高的目标而忍耐着痛苦。”   冯妈眼角流下泪水。   是啊,她的孩子没汪蓝岑那么乖,同样不大点的婴孩,能哭能闹的。为了保护好汪蓝岑,她不得不把孩子暂时留在原地,怕她的哭声惊动了敌人。谁知她把汪蓝岑转移到安全地方急匆匆的回去,已经找不到自己闺女了。   “目前倒吊人虽然失去了自由,但一直在等待着时机。这张牌预示着冯妈你求的事,将有一个柳暗花明的结果,你要有信心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冯妈傻愣愣地看着温玉白,这一刻,她真心觉得温玉白相貌极美,说不定人品也有些微优点。   正说着话,温玉白听见门扉再次开启,他一扭头,便见宋洛臻走了出来。   温玉白的心都揪紧了,他并不知晓,此刻自己脸上明明白白写满了忧虑,宋洛臻虽没多看他,但那张冰霜铸成的俊脸却微微的松动了些,笔直的唇线也有了细微的弧度。   汪蓝岑并没有出来,走到院中的仅有洛臻一人。   温玉白一咬牙跟了上去,低声追问:“……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宋洛臻并不催促,双眸只是看着他。   一段时日没见,他还是旧日模样,似乎清减了一些,不知是没吃好,还是天气转热,不耐酷暑。   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不断扇动,宋洛臻差点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温玉白终于开口:“你也想当寨主的上门夫婿么?”若洛臻说想的话,他又该如何?   温玉白急切间,眼圈都有些泛红,毕竟汪蓝岑武功俊的很,又拥有一整座山寨,出入威风赫赫,座下无数大汉。   他若是喜欢女人,说不定也要爱上这样优秀的女子呢。   宋洛臻眼中藏着一抹笑,“不想。”   “……你可知道……”温玉白迷惘地眨了眨眼,旋即又惊喜莫名,“你不想?你真的不想?”   宋洛臻轻轻颔首。   “若你不想,你直接拒绝汪寨主就是。她是个好人,绝不会强抢民男的……”说着说着,温玉白又少了些底气。   毕竟汪蓝岑是亲自动手、抢夺过男子的。   以她落拓不羁的性子,若是真看上了洛臻,未必不会巧取豪夺。温玉白再次揪着心,咬着牙关一字字道:“你莫要怕,在这山寨里我也能说上几句话,我会保护你的!” 第24章 (倒v开始)   见宋洛臻并不言语, 温玉白还以为他不信任自己,忙不迭踮起脚尖,拍了拍男人削瘦的肩膀说:“我说话算话, 一定会护着你的!”   宋洛臻只是垂目看着他,温玉白隐隐觉得宋洛臻那双眼睛里, 似是蕴含着几分同情。   他迷惑地顺着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竟真摸出一粒饭粒子,十之八九是吃饭挂上嘴角的, 米粒都半干了还没擦去。   丢人丢大发了,他顿时面颊涨红, 滚烫的赧意热的他一时口干舌燥,恨不得用脚指挖个地道钻出去。   看在宋洛臻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男装小哥儿一身素净打扮,在纷纷的花雨中缱绻地低下头, 花瓣间的明暗交迭在他细瓷似的面颊上, 桃红色泽从他天然光洁的肌肤下氤氲而出,面对自己,竟让他如此局促紧张, 泄露出小哥儿应有的娇羞。   宋洛臻的面色越发柔和,醇厚清冷的声音竟接近于温柔。   “那便多谢襄助。”   宋洛臻暗忖,如今北狄外患未除,一路走来危险颇多,温玉白孤身带着比他更弱小的小哥儿, 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到了傍晚, 温玉白没想到, 汪寨主竟兴致勃勃的设下宴席, 招待新来的宋洛臻。   其实山寨里的物资也不充裕, 粮食储得并不多——若是普天下的人都能吃饱穿暖、丰衣足食的,北狄人也不会冒着风险时时来犯了。但这一场宴会却极尽诚意,桌上满满的都是大块的肉,平素不怎么点燃的灯也都一一点亮,将偌大一个山寨,照亮得如白昼一般。   温玉白没带温承允出来,他现在正穿着新衣服舍不得换下呢,温玉白也能理解,毕竟温承允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个小哥儿,天性如此,温玉白也不想强行改正。   温玉白捡了一个侧旁的位置坐下,心中满是狐疑。   汪蓝岑这场宴席,参与的除了山寨中的几个头目,便是后院的一众男人,甚至连丧失记忆、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阿史那隼也来了。汪蓝岑并不知道阿史那隼的真实姓名,干脆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独狼。   独狼渐渐伤势痊愈,和汪蓝岑再次交手,汪蓝岑都隐隐心惊肉跳,心说这北狄贵族果然厉害,他们的招式并不如中原的功夫,颇有门派渊源,只是每一拳每一脚都质朴归拙,仿佛从野兽狩猎中演变而来,招招致命,凶悍无比。   温玉白慢慢的嗑了两枚香瓜子,就见一众男子都过来了。   想当年上大学时,温玉白和一众室友在电脑上看过旧片《大奥》女将军版,那恢宏的BGM一响起,通往后宫的门扉一开,无数涂脂抹粉的男子便悉数跪在地上,迎接女将军的到来。   如今汪寨主后院的架势,也不遑多让了。   楚辞在一众年轻男人中分外凸出,清雅俊丽,眉目含情。而独狼则心无旁骛,一进来,两眼便炯炯然望着桌上大块的肉。   汪蓝岑命他们各自坐下,楚辞两眼楚楚恳切,找离汪蓝岑最近的位置坐下,而独狼则直奔向最大的一块肉。   也不知他做贵族时是何等做派,如今却是浑不讲究,抓起肉便往嘴里塞,吃得香甜无比。   隔了一会儿,才见宋洛臻进来。   也不知他下午作甚么去了,一众人都到齐,他才姗姗来迟。   只见他手上提着一盏极普通的灯笼,山寨四面围墙险峻,用以大宴的厅堂也跳动着无数阴影,宋洛臻手中的灯照亮了他修长的五根手指,和他如玉般俊雅的脸,方寸之间,只有他是极明亮的霜白。   汪寨主等他许久,见人到了,唇边才啜着一点笑意。   等宋洛臻坐下后,汪寨主举杯倡酒,一众人有的随之举杯,有的异常豪爽,直接将酒坛子的封泥拍开,酒液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头倒。   酒席还没正式开始,独狼已经将面前的肉吃光了,他眸子左右一顾,竟直勾勾的盯着宋洛臻眼前的案盘。   “洛先生勿怪,我养的狼儿野性未泯。”汪寨主笑吟吟说。   宋洛臻眉尾微轩,淡声回:“无妨,他若饿的话,将我案头的肉拿去便是。”   汪寨主双眼微?:“洛先生果然雅量。不过,我常听人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己案上的食物,又怎能轻易给他人食用?”   宋洛臻神色不变,徐徐说:“既然如此,我便入乡随俗,按照山寨里的规矩来罢。”   他这一趟深入荡云岭山寨,并不只是他豢养的海东青听到骨笛声,带回了温玉白的行踪。   荡云岭的所在,让宋洛臻想起一件往事。镇北关由原大祖镇守二十余年,而昔年原大祖的麾下,有一位极英武的把总。   此人姓汪,汪把总和原大祖其他手下不同,他出身西北,原籍就在春琳城附近,对当地风土民情极是熟悉,据宋洛臻得到的消息,汪把总曾在北狄入关的要道设置关卡,占据地形优势牢牢的把住了边塞要道,将北狄人困在春琳城附近。   直到他被原大祖以阵前怯敌的罪名斩首后,北狄军才长驱直入,直捣京师。   因此,宋洛臻一听说有位不让须眉的厉害水匪头子姓汪,便疑心她是汪把总的后人。   北狄人二十年前未能占据金陵,北狄王不久便死在马上。听闻如今北狄人中又有极厉害的王爵崛起。   宋洛臻绝不愿铁蹄下再见尸骨,他和汪寨主午后密谈,将汪把总当年的事一一道来。   汪寨主面露不定神色,并没立刻给他答复。   汪蓝岑一手支颐,唇边泛起冷笑:“若按照我们山寨的规矩,远来是客,我们寨中最强悍的男人,应以刀斧为舞。”   “在山寨中,我们从不论资排辈,讲的只有一个勇字。谁最强悍,谁便有实力。”   汪蓝岑的话说的明白,山下随随便便来一个美书生,三言两语就要让她信那些话,还要让她配合——   呵,她固然厌憎北狄人,可她永不会忘记,自个儿亲爹并不是死在北狄人的手里。   被最信任的人背刺……汪蓝岑不知爹死前,是否会后悔他一生的虚妄努力。   而她固然看不了北狄人烧杀劫掠,可对某人某地的同情也欠奉。   宋洛臻肃然起身,说:“既然寨主已经发话,我自然是客随主便。”   温玉白一怔。   为了一块肉,宋洛臻要和人决斗么?   他并不糊涂,已经察觉到诡谲气氛,只能紧张得手指蜷紧,又轻轻的叩击桌面。   宋洛臻的目光自他身上一错,长袖和衣袂飞扬,已经独立于中庭。   汪蓝岑瞥了独狼一眼,沉哑着嗓子说:“你若能胜了他,我便放你自由,纵你重归山野,你可愿意?”   独狼眸光瞬间转为狠戾,他起身时,周身骨骼竟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   温玉白清晰的听见,有水匪低声说:“那个姓洛的长得好看,身量倒也高的很,但他骨骼轻薄,显然比独狼瘦多了。打架这种事,重上十斤肉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看那姓洛的要糟。”   温玉白鼻尖已经冒汗,他很想帮宋洛臻说上几句话,但汪蓝岑竟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森然:“你不必多言,这是属于男人之间的争斗。”   敢在她面前提往事,敢起收服她念头的人,总要有些本事!   独狼呲牙嘶了一声,两只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宋洛臻的面门砸了过去!   他只穿了开襟的短衫长裤,绷紧的肌肉呈金棕色,锋利如刀,那拳头有劈山裂石之威,楚辞在一旁观战,已经于心不忍的闭上眼。   不想看美书生肝脑涂地。   谁知宋洛臻长袖飘举,翛然间连退三步,轻轻松松避开了独狼的攻击。   独狼一拳扑空,一拳又至,拳拳生猛,而宋洛臻身形迅捷清逸,翛来翛去,真如青烟白雾,独狼打不着也抓不到。   他性情刚劲有余,匆匆十几招扑空,已经勃然大怒,竟扭身拔出一旁席上大汉的战斧,抡圆了朝宋洛臻扑过去!   宋洛臻手腕疾转,温玉白甚至没有看清他做了什么,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柄窄而利的长剑。   剑身如秋水一泓,飘忽不定,而宋洛臻剑锋已贯穿了独狼的衣衫,将那麻衣戳出长长的破口。   看在汪蓝岑眼中,这书生一身功夫实在是高深莫测,且处处手下留情,他长剑如电,纵横缭乱间已经把独狼的衣衫割得寸寸裂开,每一剑都恰到好处,多一寸,独狼就要血溅五步!   独狼也意识到自己的反抗徒劳荒唐,他再一次抡空了战斧,那斧子竟脱腕而出,直直地飞向善墙,锋利的斧头直切进墙体两寸有余,可见他力量之强远超常人。   独狼双拳攥紧,青筋浮现,他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宋洛臻,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呼咴声。   到最后,他竟操着生硬的中原话,一字字说:“我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洛臻手腕一翻,长剑已收回腰间。汪蓝岑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双手,“啪啪啪”拍了数下。   “真是精彩。”   温玉白却看着宋洛臻的手背,轻声说:“受伤了。”   整个宴席上吵闹喧哗,众大汉们和寨主一样,崇尚的都是绝对的武力。他们一见美书生竟如此厉害,都不禁高声赞叹。   温玉白叹息般的一句话,似是只有宋洛臻听见,他翻转手腕,一晒手背上细如红线的伤痕,朗声说:“不错,我受伤了,急需疗伤。” 第25章   汪蓝岑能坐上一寨之主的位置, 眼神自然是极好的。她不动声色看一眼宋洛臻手背上迟一刻治疗就要自愈的伤,又看看温玉白刷白的脸,心下了悟、为何宋洛臻自称军中师爷, 文质彬彬的却要独个儿上山。   “既然贵客受了伤,今日的宴席就到这里罢。”汪蓝岑善解人意地说:“小白, 你的医术高明, 赶紧给贵客治伤。”   她转身离去时,眼风瞥了一下独狼。   彻底失去记忆的北狄贵族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一身衣衫尽褴褛,露出弧线紧绷的蜜色肌肉, 他的眼里没了光,就像失去头狼地位的狼,不知自己眼下该去哪里了此残生。   汪蓝岑重重抿了抿唇,终于朝独狼招手:“过来。”   独狼脚步虚浮地走了两步, 慢慢接近高挑英气的女子, 跟在她身后回了屋。   寨主宣布散席,顷刻间训练有素的大汉们都纷纷离去,一众后院里的男人们也不多说, 各个默然无声的散去。   只有楚辞狐疑的眼珠往温玉白和宋洛臻二人身上投射,他把两人分别看过一遍,隐隐有种感觉,不论是温玉白还是眼前的洛公子,虽都出类拔萃, 但已经退出了寨主夫婿的遴选。   楚辞也满意离开, 方才热闹的大堂转瞬人去楼空。   温玉白看着容戚手背上鲜红的一线血痕, 不合时宜地想起剩下的大蟑螂液, 旋即一个激灵。   宋洛臻的伤势不甚严重, 似乎用不着如此重口味的药。   “我手头没带金疮药……”   “我房间里有。”   “那我去你房里帮你治伤。”   温玉白也是一时没想着,明明宋洛臻带了金疮药,哪里还需他帮忙呢?   况且正值夏夜,这暴雨说来就来,他和宋洛臻刚走出去没多久,便觉一颗豆大的雨水打在后颈上,接着万千雨点便纷纷砸了下来。   宋洛臻和他都没带伞,雨水被暴风裹挟着,将郁郁的树抽得横斜。   温玉白被迎面而来的雨水打得眼都睁不开,突见宋洛臻伸出右臂,悬下长袖替他挡住风雨。   等到了汪蓝岑给宋洛臻安置的房门口,高高翘起的乌黑屋檐上蹲着的防风兽已被雨打得水亮,底下长长的铜风铃被吹得来回作响,宋洛臻借着羊皮防风灯的一点光,看清温玉白的一瞬,陡然身子微僵。   他轻咳一声,侧过脸拉开门扉,长睫带着一点雨水低垂着,眸光深远地看向剪影似的山峦,低声说:“你先进去,我……烧些水,简单擦擦身。”   这屋子窗户窄小,里头还盈着白日的暑气,温玉白糊里糊涂被推进去,并不觉得被雨打湿的身体有多寒凉。   他侧耳听见隔壁屋传来几声轻咳,忙又赶了过去,正赶上宋洛臻被灶膛里吹出的火气熏了眼鼻,清贵似玉的脸被燎得墨黑。   温玉白到底没忍住,米粒牙咬着润红的唇,还是咯咯的笑出声来。他一面笑着,一面扯着宋洛臻的衣袖,将他轻轻拉开。   “你这样的公子哥,哪里懂的生火做饭啊?”   温玉白从懂事起就在福利院,是老院子一手带大的,所以他并不愿意被人收养,只想帮着院长和几个阿姨照顾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   穿成温之航的次子,他也没享受过一日的奢侈,肩上只多了照顾弟弟的责任,照顾人已经渗入骨血,做得极其自然。   他麻利地拨了几拨柴火,灶膛的火光顿时红亮。   宋洛臻见他秀发散乱,随手拨于胸前,发间和脖颈上仍流淌着不少水珠子,被火光照得绮丽,随着他时起时蹲的动作,那水珠或往他湿漉漉的胸口流动,或淌向薄削的后背。   少年行事过分磊落,浑然不觉他衣衫尽湿,紧紧的裹着玲珑身体,透出胸口缠着的一层绷带,和盈盈一握的细细腰肢。   腿上尤其湿,勾显出莹润笔直的线条,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宋洛臻双目垂下,并不再看温玉白。只不知这少年身上用了什么香膏,隐隐有股似梨花似杏花的甜香,被火光一烹,在狭小的厨房里愈发的浓烈起来。   温玉白听见热水咕噜咕噜,将大锅盖一掀,热气将他的脸蒸得桃花般嫩红,他依旧浑然不觉,笑着说:“水好了,我给你做碗姜茶驱寒。”   “不。”宋洛臻醇厚沉静的声音里透着少见的急躁。   “你先洗一洗,换身衣裳。”   说话间,他已经匆匆的迈步出去,温玉白只来得及看见他身形一闪。片刻,宋洛臻又搬了澡桶进来,顺手拿了一件素白的衣裳。   温玉白见他始终不看向自己,终于迟钝的起了疑心,对着掺用的冷水一照,顿时脸上更加的桃红。   宋洛臻出去时,将柴门紧紧关上,温玉白只听见沥沥不绝的雨声,他把湿衣裳都剥了,整个人钻进热水里,顿时四肢百骸都像被热气给打开了,不由舒舒服服的闭上眼,把刚才的那点事全都抛诸脑后。   古代人看到一点肌肤都会羞赧,但他在现代社会生活二十多年,夏天短衣短裤穿着,并不觉得袒露一些肌肤是大事。   只担心自己小哥儿的身份暴露。   但宋洛臻是君子,他应该没细看。   宋洛臻给温玉白穿的是他自己的衣裳,对娇小的温玉白来说,是相当的宽大了。他只能勉起衣袖和裤脚,将腰带扎紧,这才能正常迈开步子,走到主屋里去。   宋洛臻竟也沐浴过了。   他用的是水缸里的冷水,整个人被冷水涤荡一番,侧脸轮廓真如冰雕一般。   “你手上的伤给我看看。”温玉白没忘自己的来意。   宋洛臻将手摊开,那手背上的血线仍微微渗血,温玉白忙给他细细擦净伤口,又上了金疮药,将伤口妥善的包扎好,这才满意地抿唇微笑。   “这几日洛公子需小心些,莫要再碰到伤口了。”明明很容易愈合的伤口,却依然在渗血,温玉白担心是宋洛臻的凝血功能有些差,或许要好好补一补。   “……”忙完正事,两人一时沉默,温玉白刚想走,却见外头电光闪闪,将黑黢黢的山寨照的雪亮。   闪电过后,雷声隆隆,如在头顶炸开一般。温玉白鲜少在海拔高的山里听雷,又见外面雨势不小,顿时犯了愁。   “不如……”   “不如今晚就在这里歇息,明早我再送你回去。”   温玉白不想暴露他小哥儿的身份,心里一直挂记这事儿,听了宋洛臻的建议,他为掩盖心虚,一口答应了:“也好。”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雨下的着实大了些。   再加上安排给宋洛臻住的屋舍,是久无人住的,主屋能用,客房的屋顶漏雨,将刚换上的床单被褥打得透湿。   温玉白尴尬挠头,大半张床都浸在水里,他想对付也对付不下去啊……   宋洛臻沉声说:“既然如此,白小哥便和我暂住一屋……”   他想让温玉白睡床,自己在地上睡一晚。   但温玉白只顾着遮盖自己的身份,他心想,在宋洛臻眼中,自己明明也是个男子,睡一张床有什么打紧的?   梁山伯和祝英台足足睡了三年呢,梁山伯也没发现祝英台是女儿身。更何况,他也还算是个男的。   他立刻转身回了主屋,为表大方坦荡,双足微微一甩,已经脱了鞋爬上床去。   “天色已晚,咱们赶紧休息罢!”   宋洛臻沉默良久,取出一卷书,在桌边坐下,他挑亮了灯芯,极用心的读了起来。   温玉白看着他霜白的手指,墨色垂落的长发,竟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宋洛臻见少年已然沉睡,这才放下书卷走到床边,他良久注视着温玉白的睡颜。   他身为罪臣温之航的嫡次子,从小应是娇生惯养在闺房,不但聪慧还极具有魄力和胆色,竟能带着弟弟一同逃出镇北营重地。   这一路他将他自己照顾得很好,只在偶尔恍神间,露出仓皇楚楚的神色。   他应该是倾心于自己的,却又小心翼翼的收藏心事。   宋洛臻的心就像是被羽毛轻轻的挠了一下,他见余温玉白一个翻身,将薄被推到了腿上,山上夜凉,他又淋过雨,他便俯身去扯被子。   刚要将被子盖好,温玉白却又翻身朝他扑了过来。   宋洛臻初时还以为温玉白醒了,要对他投怀送抱,秀长双眉拧紧,刚要开口,却见他眸子紧闭,嘴唇微张,嘟囔着:“别跑,一起睡……”   宋洛臻哪里知道温玉白做了个梦。梦里,他帮出差的室友养他的猫。那是一只憨胖、却又冷傲无比的蓝猫,蓝胖子一开始根本不让他沾身,是他用好多冻干和猫罐头讨好,它才终于昂扬着胖脑袋,跳上床陪他一起睡觉。   猫的毛皮丰厚,冬天抱着睡觉就像抱着小暖炉,别提多舒服了。   “……我买了多少猫罐头,你还不以身相报?”温玉白嘟囔着,一手缠住宋洛臻披垂的墨发,一手薅住他的衣襟,将人拖拽上床,还抱着背拍了两下。   “睡……一起睡……” 第26章   第二日, 温玉白醒得很早。   他一睁眼便见宋洛臻背面立在窗边,半开的窗外青山如黛,翠树如洗, 晨风穿堂而入,吹起他雪白衣袂。   他一手负在背后, 一手持卷, 温玉白从侧面隐约看见,宋洛臻拿着的是一本《般若波罗蜜心经》, 倒着拿的。   倒着看佛经是有什么讲究么?   温玉白心里头纳闷,他一起身, 床榻吱吱作响,宋洛臻顿时听见,他回身看向温玉白,闲雅俊逸的脸上有藏不住的倦意。   “昨日叨扰了。”温玉白探出双足, 他的脚生的好看, 哪怕走了极长的一段路,脚底也没有生出茧子,雪白软嫩, 如昙华的花瓣一般,足趾淡粉,在晦暗的屋子里蒙蒙然生光。   宋洛臻垂下薄得泛蓝的眼皮,将目光移开,这一晚他委实心累。   没想到会有人睡觉这样不老实。   昨晚温玉白先是不由分说揽着他上床, 宋洛臻一缕长发被他的小手挽了三挽, 绕在手掌上, 宋洛臻不得不纡尊降贵的陪着一同睡了。   好在床榻足够大, 他和温玉白各占一边, 中间还能塞一只枕头。   宋洛臻合上眼,刚要睡着,谁料温玉白一手伸直,抱住了枕头,一条纤长的大腿侧翻,笔直的砸在他的腰腹,闷闷的一声响。   宋洛臻霍然睁眼,苦闷的目光一寸寸朝旁移动,看向温玉白恬然的睡颜。   他刚想往外挪,温玉白便搂着他的胳膊,认认真真的朝他身上爬,少年大半身子趴在他胸膛,乌发蜿蜒淌了满怀。   宋洛臻腴咥默默等待着,直到温玉白发出匀称细微的鼾声,这才端着他的手脚,将他重新放回一旁。   他无奈地抿直薄唇,却被黑暗中的温玉白吸引,少年乌发铺陈,簇得他面如皎月的容颜,一如最上等的明珠,哪怕是沉沉的雨夜里,那无暇的面容也似发着光一般。   宋洛臻不好美色,却在这一刻觉得金陵第一美人,当真不负虚名。   难怪今上也曾经……   绝色容颜,若无权力相护,一如零落的春花,碾碎成泥,湮灭成尘。   他方要起身,谁知温玉白已经换了一梦,扬起拳头嘟囔着:“丧尸来了也不怕!”,一拳砸在宋洛臻唇边。   宋洛臻:“……”   那拳头绝想不到,自己竟能击中端王的唇角,还化拳为掌在端王精致的唇角不断摩挲,端王板着脸,面无表情地扣住他的手腕,将那不安分的手重新塞回被窝。   这一夜,宋洛臻听着窗外不断砸落的大雨,应付着身边人挥舞的花拳绣腿,终究是睁眼到天亮。   他自然不知道,这一夜没和二哥一处睡觉,夜里没有互相斗拳的温承允小家伙,睡得那叫一个踏实。   两人刚洗漱完,一个小头目便奉寨主之命,来请宋洛臻和寨主共进早饭。   等宋洛臻一亮相,汪蓝岑眼睛顿时一亮。   哎呦,昨晚这俩人果然没有虚度光阴啊。女寨主双眸炯炯看向温玉白,眼底透着一份欣赏,温玉白这小哥儿力气挺大,和洛公子鸳鸯于飞的同时,还给了他一点颜色看看。   闹得美公子眼下发青,唇角淤青。   等人上饭菜时,汪蓝岑一把揽着温玉白的肩头,将他拉到一旁,笑着凑在他耳边给予建议:“这小打小闹是情趣,但你若动手太过也不好。”   毕竟温玉白细胳膊细腿,不像她汪蓝岑懂武功,真把男人打急眼了,他是招架不住的。   温玉白:“?”   “瞒我就没意思了。”汪蓝岑眨了眨眼睛,“你昨晚和洛公子一个屋睡觉的罢?他的嘴角是你揍的罢?”   温玉白早就注意到宋洛臻唇角的伤,他顿时眼睛瞪得溜圆,他还以为那伤是昨晚和独狼打的。   “你的意思是——那是我打的?”   “不是么?”汪蓝岑笑起来:“我看这洛公子脾气不错,但你也不要太任性了。”   温玉白心情复杂极了。   他胡乱应付了汪蓝岑,忙不迭的溜到宋洛臻面前,想伸手又将手缩回去,只讪讪的问:“是我打的么?真对不住……我不知道我睡觉不老实。”   他真没机会知道。   以前他一向是睡单人床的,穿过来和温承允一床睡后,兄弟俩又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离谱的是,他俩不管夜里怎么干仗,到了白天都能扭回原位,一如今日早晨,温玉白醒过来时,是端正躺在被窝里,一把青丝堆在枕上,两手规矩的摆在脸畔。   就跟他的性子一样,聪明里透着一点点的记仇、一点点的坏,但总体是好的。   宋洛臻神色淡然:“无事。”   他武功卓绝,却被他得逞,本就不该怪他,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用早饭时,温玉白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汪蓝岑如此笃定他和宋洛臻已经行了周公之礼,对这事儿并不看重似的,是不是她也……   哪怕是闺蜜,有些事也不宜多问,温玉白只是想一想,便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到皮蛋瘦肉粥上。   “洛公子,我若信你说的话,接下来又该如何?”用完饭,其他人都退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仨人,汪蓝岑神色肃然。   昨日宋洛臻和她谈过,说若她愿意配合行事,他可以请顾将军恢复她父亲的军衔职位,平反昭雪后,将军还能奏请朝廷,给她父亲追封谥号。   汪蓝岑明白,父亲戎马一生,尽忠职守的同时也不忘身后名,他曾多次提过,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死后流芳百世,才不负一辈子的辛苦。   宋洛臻目光锃亮。   “寨主如此聪明,必然知道这山寨有机关,只要启动机关,再将北狄人引过来,便能让北狄大部人马悉数毙命于此。”   汪蓝岑叫上山寨中所有头目,众人一起聚于堂下。   温玉白暗想,宋洛臻孤身上山,目的恐怕是诏安。   这群大汉一开始并不稀罕归于朝廷名下。   “寨主,你别听这小白脸瞎掰扯!”一个头目吃过温玉白不少好吃的,也用过温玉白的秘制药膏,此时黑脸愤怒涨红,又把“小白脸”的称号扣给宋洛臻。   “咱们在荡云岭里多么自在?为何要归于镇北军营的名下?就为了那一点打发叫花子的军饷么?”   “你忘了汪把总受过的屈辱么?我们都是汪把总带出来的人,忘不了汪把总当年被扣了啥屎盆子!朝廷?朝廷那帮狗娘养的,有一个好东西?”   头目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瞪视宋洛臻:“我就知道这小白脸来意不善,寨主你千万别被他迷惑了!我看楚辞长得也不错,你把他和独狼都收了,我们再给你找些良家妇男回来,这小白脸既然有胆子上山,就把命也留下!”   他一面说,一面狠狠的扬起斧子,雪亮的刀光照晃人眼。   “不管他是哪个将军的师爷,咱们把他剁碎了喂狗,谁来也不好使!”   温玉白听得心头狂跳,他不自觉朝宋洛臻走了两步,有心护一护他,却被宋洛臻挡在了身后。   同榻而眠时闻到的沉水香顿时缭绕过来,温玉白的心无端端的安宁下来。   整个山寨里的头目一起扬起战斧,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哪怕宋洛臻再厉害,这么多壮汉一拥而上,使出车轮战的伎俩,恐怕他也讨不到好果子吃。   汪蓝岑虽动了心归顺,此时却并没有拦阻手下。   宋洛臻一看便知,这位女寨主一而再、再而三,依旧在试探他的能力。   “我在顾将军麾下做事,并不听原大祖的安排。”宋洛臻神色平静,声音醇冷动人。   “原大祖多年镇守边关,北狄却依旧时时来犯,年年朝廷军饷送来,最后却养出了一个土皇帝。”   见宋洛臻说原大祖的坏话,有的头目松动了些。   “莫非朝廷也知道原大祖在边关不做好事?终于来收拾他了?”   可也有人不为所动,冷声对峙:“二十年了,原大祖在西北二十年作威作福,皇帝在中原一声不吭,想必是觉得原大祖再怎么折腾,也威胁不到他的皇位稳固。你们别以为朝廷真关心边关臣民的安危,这北狄人来了多少波?春琳城又死了多少人?他们在乎么?在官老爷们的眼里,人命真如蝼蚁草芥,不值一提!”   宋洛臻神色如冰,未等他说完,便一字字说:“不管他人是否在乎,我在乎。”   他目光如电,扫视过在场所有头目,所有人都觉得心头一寒,那寒意似浸透心脾,让他们一时寂静无声。   “我在乎你们的死活,死去的汪把总也在乎。否则,他不会顶着莫大的压力,甚至自掏腰包兴建起偌大的荡云岭山寨。”   “你们龟缩在山寨内,自以为潇洒自在,但终究背负了水匪山贼的名声。这么多年,你们可曾回家看望过亲人,可曾和朋友重聚?”   大汉们都不再说话。   从落草为寇的那一日起,他们便改名换姓,永诀亲友。毕竟这贼寇的名声扣上,若真被官兵擒获,不免要连累家人。   “你们真不想让汪把总恢复名誉,不想自己恢复名誉,光明正大的回家,给列祖列宗上一柱清香?”   温玉白想,宋洛臻风姿闲雅若仙,竟如此擅长煽动人心。   当他提到儿孙妻子时,不少大汉的眼中起了雾,动容地交换眼神。   宋洛臻孤身入寨,白衣无相,竟胜过千军万马,下一步,他要怎么做? 第27章   温承允还以为二哥这一夜也不回来睡觉, 他一个人鼓胀着胆子,自己烧水洗脸洗脚,把身上都收拾停当了, 便听见外头又在下雨。   他听见雨打在地上,院子里种了几棵芭蕉, 翠绿圆盘似的大叶子想必已经盛满了水, 没多久便“噗通”一声,想必是芭蕉叶子里的水流到了地上。   温承允两手托着腮, 怔怔听着雨声,不觉想起娘亲在世时, 每逢下雨落雷便会匆匆的从宽廊的另一端走过来,将他抱在怀里安慰。   雨停之后,娘亲则会和二哥一道,用梅花大瓮去盛叶上残留的雨水, 再用明矾滤过一遍后, 母子三人一块儿煮松针茶喝。   长兄温益然读完书,会在晚饭前来向母亲请安,他上课的私塾离东市极近, 往往会挑一些极有趣的小玩意带回来,给他们玩。   细如蝉翼的薄竹片织成的小笼子里,装着女子小哥儿才喜欢的红蜻蜓和凤尾蝶;雕工精致的磨合罗男女人偶;红螺土捏成的小猫小狗和小猴子。   温承允又听见脚步声,忙把泪珠擦掉。   他不知道温玉白的芯子早换了一个人,担心自己想念爹娘和大哥, 会勾起温玉白的伤心事。但温玉白一进屋, 便看见温承允的眼圈红红的, 小家伙皮肤白, 眼皮肿的分外醒目。   温玉白虽没有温承允伤心彻骨的情绪, 但他一看小家伙强颜欢笑,便心疼极了。   这孩子像极了当初孤零零在福利院,假装坚强的自己。   “想哭就哭出来罢,在哥哥面前为何要忍耐呢?”温玉白摸着温承允的头发轻声安慰,温承允小声答:“哭也无用。”   爹娘、大哥……门前的白玉狮子、廊下婉转啼鸣的黄鹂鸟儿,哥哥送的磨合罗和小猴子,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再也不可追寻。   温玉白沉默片刻,终于说:“或许大哥还没死,你不要灰心丧气。”   “二哥,你说什么?”   温玉白并非故意敷衍,他研究塔罗牌多次,已经反复测算过温益然的情况,牌面的结果和冯妈的女儿极是相似,都是柳暗花明。   若是无迹可寻,必然不会总是相同结果。   “大哥可能没有死,等时机成熟,我们去找他。”   温承允的眼珠蓦地亮了起来,“二哥,真的吗?”   温玉白颔首,对弟弟许下承诺:“等山寨的事情忙完,我们便和汪寨主辞别出发。”   温承允微笑起来,旋即又皱起眉头:“二哥,你不想和洛公子在一起么?”   “什么?”   这回换温玉白愣怔,温承允和小大人一样摇头,说:“二哥,你明明心悦于洛公子,却为了找大哥要和他分开,你心里不难过么?”   “其实……”他垂下头,极为难的左思右想,片刻后语气笃定许多。   “你和洛公子成婚,今后便定下来。等我长大了……再大一些,我自个儿去找大哥好了。”   温承允这么说,自然是因为殷朝和其他朝代差不多,小哥儿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若二哥的未婚夫没有取消婚约,他便不再是温家的人,要嫁进邱家,和邱津安共同生活。   温承允始终不曾忘记相府中娇柔的二哥,趁午后无人悄悄的跪在佛堂里,祈求佛祖保佑,他和心上人邱津安的婚事顺顺利利的。   他叩首数次,久久不起。   温承允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羞红的雪颈。   二哥说过,只羡鸳鸯不羡仙。邱津安相貌俊美,有金陵城中半仙人的美名。温承允虽不曾见过邱津安的脸,但宋洛臻的相貌,应该和邱津安是一个风格。   “二哥,你虽失了邱津安,能和洛公子喜结连理,退而求其次也是不错的结果。”   温承允认真给温玉白分析,“他只是一个军中的师爷,照理说是依仗将军过活。但我听楚辞和其他人都说他很厉害,绝不只是个普通的文弱书生。你和他在一起,他应该能保你平安的。”   温玉白哭笑不得,点一点温承允的脑门子。   “你和楚辞一道作甚么?”   温承允说:“我每日除了读书,都和楚辞哥哥学针线活来着。”楚辞的针线活是真好,他帮汪寨主补衣裳,在口子上绣了两颗盈盈的红樱桃,缀着绿叶,别提多好看了。温承允记挂着温玉白的衣衫也破了些小口子,二哥随便缝了几针,那针脚跟蚯蚓爬似的,一点儿也不似从前。   “他们都夸赞洛公子,说他人不可貌相。”   温玉白微微出神,微笑着说:“洛公子确实生的俊美不凡,气质脱俗出众,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眼睛得到了奖励。”   他话音一转,正色对温承允说:“但我喜欢看他,不等于要占有他。玫瑰花虽香,可玫瑰刺多。”   “我……听不明白。”   温玉白笑道:“男人太过俊美出色,就总让人悬心不下。我自认为没那么厉害的本事,驾驭不了这样的美男子。”   一句话,男人影响拔剑的速度。   温玉白把话说明白了,又端热水给温承允拧热帕子敷眼睛,门外的玉白色长袍微起波澜,在风雨中一掠而去。   次日一早,汪寨主带着独狼还没起来,温玉白和温承允刚洗漱完,便见楚辞走进院来。   他手里端着个精致的红漆托盘,上头放着几把扇子,汪蓝岑将独狼锁回硕大的笼子里,亲自将他脖子上的锁挂好后,便带着一点兴趣走了出来。   “寨主,这是我闲来无事,做的几把扇子,盛夏为寨主添风。”   汪蓝岑饶有兴致地拎起折扇,其实都是山寨里本就有的,原都是素面的,如今被楚辞画好了扇面。   有山水、禽鸟和美人图,汪蓝岑挑了两只栖在柳梢上的喜鹊扇面,她觉得楚辞将黑羽白肚的鸟儿画的极有意趣,圆眼镜灼灼有神。   “小白,你也拿一把。”   温玉白不肯掠美:“这是楚公子给寨主的心意。”   楚辞却极大方地笑:“白小哥别客气,既然寨主发话了,你和小承允都选一把扇子吧。”   也是不巧,温玉白刚把美人扇面的扇子擎在手里,一阵风刮过来,把砂砾吹进了他眼睛里,温玉白娇嫩的眼白立刻泛红,他睫毛急动,立刻涌上泪水。   他想用泪水将砂砾冲掉,只屏着气,让那颗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可惜他憋得鼻尖都浮汗了,那砂砾还是没彻底出来。   “……哥?”   温玉白抽了抽鼻子,“我眼睛进了沙子,去洗一洗。”说着扭头就走。   宋洛臻进门时,正遇见温承允诉苦。   “楚辞哥哥,你不该画美人图,更不该把这扇子给我哥哥。”   “这是为何?”楚辞不解,汪蓝岑也满脸好奇。   “因为……你触动了他的心事啊。”温承允叹气说:“他曾有未婚夫……妻,解除了婚约的未婚妻,当年也曾送过他这样一把扇子。”   宋洛臻默不作声,脑中再次浮现温玉白匆匆离去的身影,他反手捂着眼,眼皮和腮都红极了,眸中波光潋滟,流转凄切,连踉跄的脚步都带着清愁。   他自然知道邱津安这一号人物。   他是才子中的魁首,最擅丹青书法,据说曾将未婚夫郎的芳容绘成美人图,那画卷有不少浪荡公子觊觎。   曾有人重金买来,献给端王,想讨好端王。   不过宋洛臻并不是贪慕美色之人,何况画中人是他人的未婚夫郎。他未曾展开卷轴,便将那幅画送了回去。   —   “洛先生,你竟找到了机关?”汪蓝岑眉头一展,露出忽悲忽喜的神色来。   汪把总在世时,和女儿并不亲厚,她一身的功夫,虽是从军中所学,却是东一点西一点,直到汪把总死前,才拼了命的让手下带汪蓝岑上荡云岭逃命。   她和一众手下都知道汪把总曾于此地布局,却并不知道真正的关窍所在。   宋洛臻只带她一人出去,两人都身手矫健,攀上了一处异常陡峭的山崖,经过宋洛臻指点,汪蓝岑这才恍然大悟。   “不错,从这一处往下抛掷巨石,底下便是水湾转角,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而我们停泊船只的地方,上头有一方天然的石崖,可将掉落的碎石挡住。等投石后一拥而上,便能将敌人全数灭了!”   “但……”她又极为难的看了一遍,说:“这些巨石该如何恰好的落入机关?”   原来这陡峭处有一个巨大的豁口,呈半弧型,而豁口的斜上方是一大片嶙峋崎岖的峰顶,那些巨石挨在一起,石缝处生满了苍苔,看上去似摇摇欲坠,但汪蓝岑当了七八年寨主,根本没见石头掉下来过。   宋洛臻说:“此处需要重新设置机关,才能将巨石推动下来。”   汪把总曾设置过机括,但天长时久,风吹日晒,早已朽烂,无法使用。   等他们回去,宋洛臻并不急着回屋,和汪寨主都留在书房里,他勉袖将山势绘了下来,心神不定地看着层峦叠嶂。   温玉白轻手轻脚的过去,探头看了一会儿,才退出来。   到了暮色融金的傍晚,温玉白又捧着一折子纸过来,咳嗽一声,说:“我这里有本古籍,说不定对你们有些助益?” 第28章   宋洛臻接过折成几叠的纸, 见有字有画,写的是□□方法。   这法子简单便捷,山寨里人又多, 顷刻便能架起硝坑。   只是字迹难看,不像是古籍, 倒像温玉白自己的字体。   宋洛臻心中疑惑更甚, 他信手将纸张重新折好,看向温玉白。   温玉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低下头悄悄检查一番,自己衣衫整齐, 腰带也系得很紧,嘴角没有饭粒子,他这样看着自个儿是做什么?   “有用么?我也是无意得着这张纸,觉得有意思, 便随身带着了。”温玉白的原身不可能知道这些知识, 虽然宋洛臻和他萍水相逢,温玉白也不想露馅儿。   宋洛臻将手负在身后,目光仍不离温玉白的面颊, 说:“极有用。若按这张纸上行事,安设机关,点燃引线,便可将巨石催动,砸入陷阱。”   “那太好了!”温玉白露齿一笑, 却不防宋洛臻问:“不知道白小哥是从哪里得来这张纸?”   “我……”温玉白眼珠子乱转, 搪塞道:“我在药铺干活儿时, 在仓库里翻捡到的。”   宋洛臻“嗯”了一声, 语气平平继续道:“说来也巧, 这样机密的法子,竟书写得如此潦草。而这张纸,看上去和我绘图用的纸色泽一样,连角落都同样有被水浸染的痕迹。”   他一面说,墨眸一瞬桌面。   果然,他绘制山石地形的图纸,和温玉白送来的纸如出一辙,简直就是一批的。   温玉白暗暗叫苦,为了避免泄露笔迹,他特意用左手书写,那字迹是更加狗刨了。   “有句老话说的好,无巧不成书,真是巧啊,哈哈哈哈……”温玉白干笑起来。   幸而宋洛臻没有多说,道了谢便离去,只留下温玉白背后冷汗涔涔,庆幸之余又恼火得很。   明明自己在帮忙,宋洛臻还跟审犯人似的。   真讨厌!   走出院子,宋洛臻眸色顿沉。   金陵第一美人,奸相温之航的次子身上迷雾重重。   曾在荒原上弥漫开的诡丽迷雾,和威力巨大的火药制作说明,他是如何懂得这些的?   —   深夜,天上星子万千。   床榻上,温玉白和温承允兄弟俩都只穿着轻薄的寝衣,四仰八叉的躺着。温承允身量不足,整个人横躺在床尾处,温玉白则抱着枕头滚过来又滚过去,当他整个人往地上掉的一刹那,却被一双瘦削而强劲的臂膀接住了。   温玉白杏眼惺忪,见宋洛臻近在咫尺,挺俊的鼻尖几能戳到他的脸颊,顿时醒来一半,脸上多了胭脂色,小声说:“你、你……”   难道宋洛臻是来帮他不翻下床的?那他也善良得有点诡异了罢?   “信我,我早知你的身份。”   宋洛臻只说了一句,在无边的夜色中,他醇厚清冷的声音真如美酒一般,温玉白有点扭捏,还在犹豫要不要信他,整个人已经被宋洛臻抱在怀里。   他两辈子加在一起,生平头一遭被男人搂抱在怀,顿时人都慌了,手脚都有些发软,只敏感地觉察到男人的手搂着他的腰,示意他搂紧自己的脖子。   温玉白刚犹犹豫豫的挂上他的脖子,便见宋洛臻另一手将温承允也拎了起来。   他竟轻轻松松的挂着温玉白,拎着温承允,脚不点地朝外走。   无边夜色中骤然出现一个白点,直到那翅膀乘风的声音近了,温玉白才发现,那竟是一头神气的雪白海东青。   猛禽在空中盘旋,一个猛子低空急掠过宋洛臻的肩膀,旋即再次展翅高飞。   他一个恍神,也不知被宋洛臻带到了什么地方。   宋洛臻将他和温承允都安置好,沉声说:“安全后,我再来接你们。”   温玉白细白的肌肤陡然起了层鸡皮疙瘩,空气中有危险迫近,宋洛臻靠近时的沉水香似有安神之用,他竟不怎么慌张。   “好。”   宋洛臻疾步奔回,夜风中袍角猎猎飞舞,他如夜色中矜贵卓绝的白昙,立在崖顶的一刹那,陡然空中腾起数道异常明亮的烟花,照的黑黝黝的水面上一片明亮,无数战船悄无声息的靠拢。   北狄人已经来了。   北狄人得到野王阿史那隼活着的消息,集结了大批军队,荟聚于荡云岭下。   数百里外的镇北营里,哪怕盛夏的夜晚,军帐内依旧闷热无比。   妖娆女人将金香玉的珍贵粉末刮了些下来,小心地喂到衰老的原大祖将军口中。   “听说……”原大祖一开口,原本衰败的脸便显出几分昔日的傲慢锋利。   “听说阿史那都为了救他弟弟,派了三万精锐部队去围剿荡云岭?哼,荡云岭那群贼寇,总算不必用我的手剿灭了。”   女人笑靥如花,俯在将军耳边,柔声说:“将军英明,一切尽在您的掌握之中。”   当一朵又一朵明亮的烟花绽放于空中,无数□□对准了悬崖顶端,一阵阵箭雨如蝗。   无数黑衣劲装的北狄人将飞天长绳高高抛出,矫健的身影瞬间覆上石壁,他们上攀的速度异常惊人,哪怕是早有准备的水匪们朝下看,也各个心惊肉跳。   荡云岭的水匪们虽占地形优势,但北狄人实在太过厉害,大汉们各个手持长蒿,尖端绑着短刀,伸长了朝北狄人刺过去。   有些北狄人被刺中身体,冒出血落进水里。但更多的北狄人彼此配合,长绳互扣着朝上的速度极快,简直胜过壁虎游墙。   先锋已经腾身翻上山崖,和山寨的大汉们展开了激烈的对战,汪蓝岑双手持长刀一个箭步冲了出来。   她一身红衣冲入北狄人的圈子里,将几个落了下风的大汉解救出来,汪蓝岑平素耍鞭使棍,若非形势危急,轻易不会动用双刀。   她两手的长刀宛如长了两双眼睛,刀势诡谲地划向北狄人的要害,顷刻间血花飞溅,北狄人死了一群,又上来一群。   而此时,北狄真正的大部队还没到来。   宋洛臻此前已和汪蓝岑商量好,知晓北狄军这一次大军压境,又有镇北军悄悄放水,他们虽有地形优势,但在人数上远不及北狄军人多。   汪把总留下的陷阱只能使用一次,若一击不中,再而衰三而竭,再没可能战胜北狄军。   因此,见北狄军人如蝗虫冒头,汪蓝岑并无惧色,只扬声朝着宋洛臻方向吼道:“不能让他们救走阿史那隼!”   宋洛臻颔首。   他一露面,无数箭矢一起朝他身上招呼过去,风声呼啸,撕裂长空。   宋洛臻以剑盾相抵,只听锵然数声,无数箭矢纷纷落地。他扭头便走,一身雪衣在夜色中隐隐生光,将无数北狄人都诱引过去。   “那人是看押阿史那隼殿下的,跟上!”   北狄人追着宋洛臻的身影,见前方是个高墙围绕的院落,白衣人一闪而没,他们蜂拥跟上,只听紧闭的门扉后头传来“咚咚”声音,北狄士兵破门而入,见昏暗凄迷的月色下,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披着块偌大的黑布,只露出一只琥珀色的眼睛。   见他们进来,这人用北狄语说道:“你们终于来了!”   “殿下!”北狄士兵们欢呼雷动,他们终于找到阿史那隼殿下了!   又一道烟花破空而过,信号示意大部队已经彻底占领荡云岭,并救出了阿史那隼!   主战船徐徐驶入狭窄的港湾,甲板上依稀可见,无数披甲的北狄士兵肃然而立,一群走投无路的水匪们已经陷入包围圈。   汪蓝岑的胳膊上裂开血淋淋的一道口子,身形异常高大的北狄勇士手持长刀朝她冲来,那人高大的身影瞬时间挡住月光,让汪蓝岑英姿飒爽的脸显得异常苍白。   当刀锋即将落到汪蓝岑头顶的一刹那,“哗”一声响,一条铁链陡然出现,堪堪卡住了刀口。   那北狄勇士和汪蓝岑都露出讶异神色。   北狄勇士以北狄语言道:“殿下,你为何在这里……我们刚才解救出来的殿下,又是何人?”   他没有得到答案,长剑贯心而过,北狄勇士轰然倒地。   在他身后,高大健硕的男人展开遮面的黑布,露出一张和阿史那隼异常相似的脸,他英俊的脸上浮现微笑。   顾北骁说道:“抱歉,我并不叫阿史那隼,你确实认错人了。”   而另一端,宋洛臻已点燃引线,他长剑光转,顷刻间已经毁了追过来的北狄士兵十多双眼睛。   只听轰隆隆的巨响,飞沙走石。   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重重的砸在战船上!   甲板瞬间砸裂,无数石块纷繁砸落,一时水面上鬼哭狼嚎。   在山崖上围追堵截水匪们的北狄士兵各个露出惊惶神色,他们听得明白,战船出事,被石块砸得四分五裂,正在缓缓下沉!   冯妈已经被堵进死胡同却临危不乱,抡圆了胳膊,两把菜刀脱手飞出。   她年纪已大,一双眼看不清对面情况,楚辞从旁说明:“冯妈妈,您砸中了!一口气中了两个呢!”   冯妈眼里闪过得意之色,她也算是宝刀未老了!   北狄军陷入混乱,原本藏在水坳里的水匪们,和顾北骁带来的一众军队驾船乘胜追击。   汪蓝岑望着独狼的背影,一时陷入了疑惑。   他竟一直护着自己,和他的同族人作战。   那些北狄士兵们显然认出了独狼的真实身份,对他招招容让。   原本围上来的圈子已经溃不成军、悉数退下。独狼抹掉额上的汗和血,扭头看汪蓝岑。   汪蓝岑心口涌着酸涩和莫名的冲动,她脱口道:“你我是敌非友,你不必这么做!” 第29章   汪蓝岑这阵子没少折腾独狼。   关内人受北狄人侵扰数年, 对北狄人都是又怕又恨。汪蓝岑则不同,她从小知道亲爹盼的是健壮的儿子。只可惜她娘亲去的早,她爹又无暇再续弦, 直到她爹被冤判死之前,才颓然留下遗言:“幸而我只有一女, 前程不至受我牵累。你们护着她尽速离开, 再给她寻一户妥当人家,我九泉下也无牵挂了。”   自己不输于须眉男子, 亲爹却视而不见,临终遗言几句话, 说白了意思也不过是——我是不行了,幸好没生个儿子被牵连死。女儿的大好前程不过是嫁个好人家,你们看着办吧。   汪蓝岑带着一众汉子将寨子经营得有声有色后,虽一字不提她爹当年的遗愿, 这根刺却始终拔除不去。   她爹多年和北狄人作战, 以逸待劳、以多敌少,把守边关依旧十分吃力。只因北狄人以畜养牛羊为生,从会走路起便会骑马, 各个弓箭娴熟。而殷人和北狄人恰恰相反,以农耕为生,别说骑马了,使用刀枪剑戟都需要操练数月,还用得相当不纯熟。   俘获独狼后, 汪蓝岑心头这根刺, 仿佛是被男人锐利的眼瞳和强壮肌肉上渗出的汗水消弭了。   白日她常将独狼放出来, 两人不拘用什么武器一顿乱斗, 直打得天地无光。   汪蓝岑是女子, 若单就力气而论,自然是远比不上独狼的。   但汪蓝岑实战经验绝不逊于独狼,且敏锐机变,不拘小节。一次独狼伤愈犯狠,竟势如破竹,以空手将汪蓝岑的长棍抢在手中,双目凶光骤现。   汪蓝岑被他扑压在地上,情急之下一个猴子偷桃,独狼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大手青筋直绽,舍了长棍慌忙去扣她的手腕。   两人滚做一团,汪蓝岑并不手下留情,两次膝击,独狼疼得面庞赤红,汗水滚滚而落,恰好滴在汪蓝岑笔直的锁骨上。   她松了手。   晚上厨房听汪蓝岑吩咐,特特的准备了鹿肉饭送来,汪蓝岑沉吟片刻,端起碗筷走到笼子旁,将手伸了进去。   独狼半蜷在笼子里,只脚踝上挂着锁链,那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他半裸着的皮肤真和蜜糖似的,又像是一方上好的琥珀,色泽沉郁,柔润如丝。   他眼睛只顾望着汪蓝岑的手。   修长的手指,指腹上有老茧,不像其他女子那么柔嫩。   他缓缓挺起上身,将中指含在唇里。   一场胡天胡地下来,汪蓝岑不觉痛楚,只觉惬意无比,仿佛四肢百骸各处关窍都被打通了一般。   她侧头看向独狼,这人动作生涩,竟很不熟练。   他密密匝匝的长睫毛微动,睁开眼,看向汪蓝岑的目光竟带着几分羞涩,汪蓝岑还以为自个儿看错了,不觉凑上前去,在他唇上一掠而过。   她还没来得及起身,突腰身上一重,刚撑起一半的双臂便绵软下来,整个人都被抱进了独狼怀里。   这些往事并没有过去太多时日,汪蓝岑在脑中走马灯般的过了一遍,她瘦削冷艳的脸陡然被江面上的火光照得通红。   那是宋洛臻提前布局,在水坳处藏了许多桐油,等北狄大军集结,他便命人将桐油泼到江面上,点火后,大半江水被北狄军的鲜血和火焰染得艳丽而不祥。   山寨中原占了上风的北狄军人们已经溃散开去,有人仍旧不死心,扑过来想救阿史那隼,口中嚷嚷着汪蓝岑听不大懂的话语,却被独狼一个接一个的打开。   他竟生生的挡在负伤的汪蓝岑面前,把自己宽厚的背完全露给汪蓝岑。   汪蓝岑的手几次抚上靴筒里的短刀,终于还是放下。   剩下的北狄人或死或逃,独狼转身来扶汪蓝岑,汪蓝岑愣怔问他:“为什么?”   独狼原本英俊得危险的脸上,竟出人意料的露出憨厚笑容,他语气生硬又理所当然:“我的女人,我自然要护着。”   —   卯时,天光未明,镇北军营中一片死寂,除了巡视的士兵整齐划一的步子声,再无一点人声。   像是除了那群鬼魅般的士兵外,再也没活人了似的。   军帐内,只点着一盏灯。   灯罩已经移开,王夫人将一封封书信移到火上,等那火光起来了,才将纸抛在地上,不多时,那纸堆子的火焰热得哄脸,光艳艳的照出女人阴晴不定的一张脸。   她愣怔片刻,突听身后原将军重重咳嗽一声,那火光旋即寂灭,她忙起身,将剩下一点余烬踩散,又倒了热茶,端到将军面前,自个儿侧坐在将军榻上,扶着老将军起身,让那厚实而虚弱的身子靠在她的身子上,服侍男人把茶水慢慢喝光。   原将军喝过茶水,脸上渐渐露出一点笑意,指腹擦过女人娇嫩年轻的面颊,低声说:“你还有些孝心——”   话音未落,便有人通传:“将军,人到了。”   王夫人听见,便敛起笑,拎着裙子疾步从旁出去。   女人刚走,玄衣的高大男人便背着光进来军帐,原大祖曾受过伤身体虚弱,眼神不济,眨了几眨,才看清男人的面孔。   他咳嗽一声,直起身下床,双脚终于落在地上。   “王爷脱险,真是可喜可贺。”   男人微微一笑,慢慢的说:“既然本王已经脱险,原定的计划便提前执行,我北狄军才好挥军南下,到时……本王承诺将军的事情,自然会一一兑现。”   原大祖从未曾听阿史那隼一口气说这么长的中原官话,他虽说得慢,但那语音语调,比上回密谈时流畅了许多。   “王爷的意思是——”原大祖心头说不出的古怪,他一生戎马,对危险有强烈的预感,只觉心头烦闷欲呕,说不出的难受,既对男人生了疑,便举起灯,走到男人面前。   灯光照亮了男人黝黑英俊的脸,剑眉如钩,鹰眼犀利,原大祖和阿史那隼见面不过寥寥数次,光看这人的脸,似也看不出端倪。   他刚想再说一句,突觉胸腹一阵剧痛,如无数小刀子在肚肠上乱戳乱刺,疼得他脸色由黄转白,只“啊”一声,双腿一软,朝前扑倒。   男人抢步上前,将原大祖臃肿的身子一托,只闻到热烘烘的腥膻气息,黑衣胸膛上已经被热血泼洒得透湿。   原大祖竟吐了一大口的血。   他原以为是遭了男人偷袭暗算,两只眼珠愤怒地瞪着,喉咙咔咔作响,两手在自己的身上来回摸索,却没摸着伤痕。   厚实挺括的长袍上并无一丝裂痕,他竟根本没受伤?   原大祖忍了一忍,终究没忍耐住,又一口血箭喷出,男人眼看着原大祖面上血色褪尽,印堂泛起乌黑,显然是没救了。   “他是——中毒了?”   宋洛臻掀帘进来。   他并指在原大祖脉搏上微搭,随即说:“死了,应是中毒身亡。”   他和顾北骁默契十足,闻言顾北骁不再追问,而是击掌叫传话的士兵进来,等原大祖的亲信走近,他大掌一把捏住那士兵的脖颈,将他的颈骨生生扭断。   宋洛臻则拔下发簪,以簪尖挑了挑地上的余烬,有一两个字微微一闪,随即化为尘埃散去。   “这些应该是原大祖通敌的证据,但已经被人毁去了。”   没有搜到原大祖通敌的罪证,宋洛臻并未露出失望神色,他只是眉眼沉沉,若有所思。   “看来,原大祖当真是奉命通敌。”宋洛臻如玉雕的俊美脸上,显出讥诮的笑意。   “这人消息灵通,动作迅捷,真不该小觑了此人。”   顾北骁不甘心:“可恨我们来迟了。”   宋洛臻徐徐摇头,玉□□致的面容掩不住其下的锋利冷酷,他双目一瞬,望向即将破晓的天际,只见那忠诚不离的海东青振翅飞了过来,竟似体会到主人的心情,啼鸣一声,宋洛臻将系于腕上的骨笛凑到唇边,无声无息的吹了一曲,安抚猛宠躁郁的心情。   “上回咱们千里奔袭,才镇住了镇北关的乱象。”顾北骁回忆数月前的事:“那时公子爷你无意发现,我竟和北狄贵族相貌酷似,咱们才决定将计就计,等阿史那隼失踪后,再伪装成他的模样刺探究竟。”   “公子爷你料事如神,看来朝中果然有人和北狄私相授受,这人地位不低,才能让原大祖都听命于他!只可惜上回我下手太重,原大祖伤势始终不愈、深居简出的难见一面,如今还是迟了一步,让那人杀人灭口,断了线索!”   “这张密网他们织了二十余年,怎可能立刻被咱们戳破?”宋洛臻抬手,拍了拍顾北骁的肩膀安慰,又说:“既然原大祖已死,今晚便将他的残党一一清洗。明日之后,这镇北军从上至下都是你顾北骁的人。左右摇摆之人,亦不能留。”   顾北骁展颜道:“公子爷放心,我不会心软。”   宋洛臻这样叮嘱,只因顾北骁看上去勇猛凶狠,其实心肠极软,他怕他骤起妇人之仁,将原大祖的余孽轻轻放过,不能令军中上下一心。   听了顾北骁的话,宋洛臻微一点头,说:“这样便好,后面的事我不便参与,你好自施为。”   顾北骁带来的精兵部下,此时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军营里,顾北骁一切掌,无数士兵已朝军帐中扑了进去。   这些事情,顾北骁和宋洛臻练兵时已经重复不知多少回,他并不劳心,追着宋洛臻的步子走出军帐,见他翻身上马,鹤氅在晨光中招展,顾北骁忙道:“公子爷,你回西南郡路途遥远,一路千万小心。——你真不带几个亲兵跟随?”   宋洛臻摇头,目光遥望东南:“若让人发现我的行踪,那位的心病又要再犯,恐怕玉体欠安。况且我一人往来,有谁能拦阻我?”   说罢,他双足一夹马腹,骏马四蹄腾空,已绝尘而去。 第30章   设局透露阿史那隼踪迹前, 宋洛臻提前和汪蓝岑通气,将寨子里的老弱妇孺先安置好。其他人由汪蓝岑安置,温玉白和温承允兄弟俩则由宋洛臻亲手安置。   如今北狄大军被歼, 各处都有人兴高采烈的收拾残局。宋洛臻到了山脚下,将马匹的缰绳一松, 令马儿自行走开, 便挽着绳子迅疾上山。   等他到了温玉白和温承允藏身的地方,天光已经大盛, 他轻轻移开地窖的门,将窗也打开, 屋子里闷浊的空气顿时涤荡一空。   等他将机关打开,光亮照了进去,看得他目中笑意隐隐。   温玉白怀里圈着弟弟温承允,一大一小两个小哥儿睡得还挺香。   宋洛臻让他不必担心, 温玉白果真心无旁骛, 睡得酣畅淋漓,他头微仰着,双唇微张, 秀丽的牙齿也微微开启,隐约发出细碎的鼾声。   宋洛臻不忍扰他清梦,还是温玉白薄薄的眼皮感知到明亮的光线,眼珠在底下左右一转,缓缓眨动睫毛清醒过来。   看到宋洛臻的一刻, 他神智未明, 冲他露齿一笑。   传说中的第一美人总是妩媚倾城的, 一如妲己, 一如褒姒。但温玉白总归是男子, 气质干净青涩,笑起来如朝阳一般。   宋洛臻看了一会儿,才将温玉白搀起身。   这一次边关稳固,有顾北骁坐镇,不必担忧北狄人再悄悄入关劫掠,曾承诺汪蓝岑的事情,顾北骁也会一一办下来。   宋洛臻不想让人发现,他一个领了闲职的王爷却出现在争议颇多的边关,并不和汪蓝岑辞别,因此他没用吊篮,只背着温玉白和温承允兄弟俩下山。   温承允被哥哥抱着,一起趴在宋洛臻的背上,小家伙真是心惊胆寒,这下山的路过分崎岖陡峭,宋洛臻的步速偏偏还快的很,他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可哥哥温玉白并不害怕,还冲他安慰地眨眨眼。   “洛公子好厉害的。”温玉白小声说:“他看上去很弱鸡,其实有金刚霹雳之力,厉害的很!”   下山后,宋洛臻带兄弟俩同乘一骑,那匹骏马是端王八匹极心爱的坐骑之首,极富灵性,跑得又快又稳,风驰电掣一般。   只可惜黄昏时投宿客栈,温玉白翻身下马,两脚一软,险些“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他瞥宋洛臻一眼,宋洛臻似并没有多关注他,只是将侧身坐在马上的温承允抱下来,温玉白这才放下心,将朝外撇的两条腿竭力往里扭了扭,装作很镇定的模样,和温承允一起进客栈去。   虽在马背上奔波一天,但温玉白没心思吃饭,带着温承允赶紧进屋去。   温承允全程都侧身并腿坐在马上,被温玉白紧紧的抱着,小家伙并不知道温玉白的大腿内侧被磨破皮,活泼泼的想下楼吃饭,温玉白苦着脸说:“我不想去,你随便点些东西,让店家送上来吧。”   温承允有些好奇,见哥哥双眉紧蹙,刚想问话,便听见门响。   他推门一看,见宋洛臻一身雪衣站在外面,手里端着木托盘。   宋洛臻寒星似的点漆双瞳微含笑意,示意温承允将托盘端进去。   “好好休憩,我在你们隔壁。”   托盘上是两大碗排骨焖饭,旁边还有一只怪精致的小瓷盒,下头压着一方字条。   生肌平疮膏。   温玉白张了张嘴,雪肤底透出桃红,门已经关上,极轻的脚步声已经走远。   他这才褪去小裤,用灯去照自个儿的腿。   头一遭骑马,娇嫩的皮肤里侧油皮被蹭掉了大块,嫩红的皮肉微微一碰便疼的钻心。   温玉白和温承允慌急逃跑,除了金银细软,身上也没带药,这清香扑鼻的药膏实在是顶用极了,一敷上伤口,顿觉得清凉舒快。   他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屋里只有兄弟二人,他索性叉开两条腿,示意温承允将矮案搬上来,二人就在床上吃晚饭。   “哥,你伤的好重啊。”   温承允啧啧叹气:“他也太不温柔了,明明已经知道你是小哥儿了,还让你岔着腿坐在马背上。小哥儿的皮肤多娇嫩呀,哪能这么颠簸摩擦。”   温玉白心想,即便知道也未必能时时看顾着,再说他也不想拖累宋洛臻,才一直没吭声。   两人刚拿起筷子,外头又有人敲门。   “客官让小二代买的衣裳,小二已经买来了!还有洗澡水,一并给您送进屋子来!”   小孩子说话没遮掩,门口的店小二已经清楚听见。   店小二迎来送往,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今日三位客人投宿,虽要了两间房,且身量娇小的客官做寻常男子打扮,但他走路时两脚撇得开开的,雪白秀美的脸上红晕遍布,一走路额头鼻尖沁汗,店小二一看便知道,这定然是一对私奔的野鸳鸯,小哥儿新承雨露,有些受用不住哩!   他自作主张帮温玉白兄弟俩买了两身簇新的小哥儿衣服,布料做工虽然一般,但桃红柳绿的极是好看。   温承允把竹屏风打开,将床上的二哥身子掩着,自个儿接了衣裳,又指挥店小二把洗澡水抬进屋。   两人美美的洗了个澡,睡了一觉,第二日温玉白简直起不了身。   他全副骨头架子快被骏马颠散开来,周身肌肉牵扯着疼,连嗓子都有些哑,温承允跟小大人似的服侍哥哥洗漱,又跑到隔壁敲开宋洛臻的门。   “哥哥身上不舒服,我们能多耽两日么?”   宋洛臻大半身子隐在门后,店小二正按他的吩咐,拿了笔墨纸砚和早饭上来,闻言侧脸偷笑。   年轻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可行房太过粗暴,便宜了他们店,可以多做几天生意。   宋洛臻点头:“可以。”   店小二扬声冲宋洛臻说:“客官,小店里补血养气的药材不少,小哥儿刚……之后,需好好滋补一番,您看看给尊夫郎点一盅黄芪粳米鸡粥好,还是来一份当归炖猪蹄好?”   宋洛臻全然没想到店小二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他沉吟半晌,心想这不过是路途中的客栈罢了,店小二于他们是陌生人,此去离别,这辈子怕也不会再见,既然误会了,似乎也不必多费口舌解释。   温玉白确实受了伤,也不惯马背上颠簸,他便点头道:“都送一份。”   “好嘞,客官请稍等!”   温玉白好生在床上歇了两日,周身才松快些,他是个勤快人,干躺着两天早就别闷坏了,宋洛臻大概是避嫌,除了吩咐店小二送吃送喝,自己并不出现。   等身子将将好,温玉白便让温承允把镜子挪过来,他换上新衣,对着镜子好生收拾头发。   他还是第一次穿小哥儿的衣裳,本要将男装焊死在身上的想法,在打扮好后荡然无存。他的衣裳是青玉色的,更显得他身如细柳,和寻常男子装扮不同的是,衣摆下方多了一层轻纱,腰带也更精致纤细了,上面逢着颜色素雅的几朵小花,煞是好看,特别是把头发放下来之后,只挑一层扎着个小发髻,再把那翠玉簪子往上一插,温玉白自个儿都觉得自己不愧是金陵第一美人。   以前他出门也是作精致打扮。这身衣裳不如其他小哥儿的花哨,只多了几分精致,温玉白非常满意。左右路上都是陌生人,暂时恢复小哥儿装扮也无大碍,等到了落脚的地方再换回去好了。   温玉白小心翼翼的扶着把手下楼,和温承允去楼下用晚饭。   “您夫君没一起下来?”店小二用热帕子殷勤擦净桌椅,请二人坐下,笑吟吟地说闲话。   温玉白摇头,他也不知道宋洛臻在忙些什么。   简单点了一荤一素一汤,温玉白等菜时,听见外头车轮辘辘,又有客人进来。   这客栈的生意真是不错,他都心动了。   他正闷着头,用手蘸茶水在桌上计算开客栈的花销,便听见身后脚步声近,就停在他咫尺之外。   温承允先抬起头,满脸迷惑地看向来人。   这人从舒适华丽的车舆中走出来,虽是一身素净的长袍,但腰间玉佩,发上金冠,和他俊朗不凡的面容,都显出他出身不凡。   他年纪小,只听说二哥的婚事波澜,并没有亲眼见过邱津安。   因此,邱津安步步逼近,温承允只隐隐不安,牵了牵温玉白的袖口。   温玉白扭头起身,和邱津安四目相对,顿时惊得手脚发麻,暗叫一声不好。   霎时间,无数原主的记忆涌上心头,他脸颊刷的血色全无,一双秋水流波的眼不觉泛起泪意,眼泪从腮边滚落,滴答打在桌上。   邱津安和温玉白自幼相识,但相府家规森严,男子和小哥儿七岁不同席,邱津安为了见温玉白一眼,年少时不知使过多少花招。   他甚至曾如唐伯虎一般,假扮成温家的下人小厮,规规矩矩的扫撒行事,等温玉白从身边经过,才同温玉白使眼色、打手势,两人悄悄溜到后花园的假山石旁相会。   定亲后,邱津安曾悄悄将邱府历来给长子长媳的祖传玉簪玉环送给温玉白,小哥儿笑靥如花,低首待他将玉簪插在芍药花边上。   只可惜,风波一起,邱府便断然解除婚约,和温府划清界限。   原身心思单纯,还以为邱津安是国公府的世子,和皇家又是姻亲,定能帮他父亲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他不顾自个儿的名声,带着小厮出门,不顾一切的去找邱津安。   见面后,他泪如雨下,扑进邱津安怀中诉苦,却被邱津安缓缓推出。   他不看他的脸,甚至要求他将传家玉簪玉环还回去。   温玉白面色煞白,秋水眸眨也不眨地看着邱津安,他万万没想到,离京城万里之遥,他竟能撞见故人。   怎么办?   这个不顾旧情的冷酷男人,该不会把他的真实身份揭出来,再让他回去继续服苦役罢? 第31章   温玉白很清楚原身戴罪的身份一旦戳穿, 在这泱泱的大殷朝里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尤其他还是从镇北军营里逃窜出来的,罪上加罪,哪怕留得一条小命, 也要遭受难以描述的屈辱折磨,思及与此, 他心头一乱, 眼眶发热,这回是真情实感的流下两行泪水。   宋洛臻长身玉立, 于窗边看书,睫下目光微动。   二楼的客房一侧窗户正对着回字廊, 他的房间极是凑巧,能将在楼下的温玉白和温承允兄弟俩看得一清二楚。   温玉白的一举一动他尽收眼底,他的长睫是如何慌乱的上下乱颤,眼眶是怎样陡然变红, 泪珠儿又是怎么挂在下睫毛上要坠不坠, 最后凄然滚到手背上,砸得他袖子濡湿一片,宋洛臻是看得清清楚楚。   温玉白看似活泼得缺心眼, 其实有一颗大智若愚的芯子,他和邱津安本就是一对,邱津安身为国公府世子爵位世袭,却依旧萤窗苦读,想以自身在朝堂立命。   若他回心转意, 想和未婚夫重修旧好, 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此刻温玉白若是凑巧抬头, 便能看见宋洛臻唇角一抹极薄凉的笑。   但他哪儿有余裕左顾右盼, 迎着邱津安笔直的目光, 温玉白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反应,手心冒汗,他只得先装傻充愣的笑起来。   他这一笑,顿时把邱津安笑糊涂了。   彼时温玉白含怨离去的眸光,他午夜梦到每每心痛欲绝,惊醒却只听见窗外竹声窸窸窣窣,不知哪里的梆子声似砸在他心上。   温玉白和他青梅竹马,于极幼小的年纪,他初见相府的明珠,小哥儿只一点点大,被他母亲抱到国公府来参加寿宴,他想多吃一块雪花梅饼,但阮夫人对他管束极严,绝不准他贪嘴多吃。   小哥儿规规矩矩坐在把酸枝木雕的椅子上,两条小短腿都挨不着地,莹润见涡的小手扣在膝盖上,只一双宝光流离的大眼睛,左右顾盼一会儿,又绕回到桌上的点心盘里。   邱津安觉得可爱,便和母亲说,和温家弟弟一见如故,想把身上一只如意长命锁送给弟弟玩。   他悄悄将玫瑰蜜枣、雪花梅饼、糖渍青梅用纸裹住,塞在装金锁的锦囊里头。东西送到小家伙手里,他冲他眨眼示意。   当温玉白摸到好吃的时,眼睛立刻亮了,望着邱津安甜丝丝的笑,那笑意让不喜吃甜食的邱津安也爱上了糖滋味。   再见面时,他又大了一点点,七八岁的小哥儿乌发覆额,下颌尖尖,大眼灵动流转,已初具日后风华绝代的雏形。   夏日凉风习习,他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小哥儿在树下踢毽子,邱津安和族学里的几个学伴在水榭赏荷,正好可见温玉白翘起脚,飞快地踮步去接毽子。   隔着层叠如波的荷叶,他如飘行在水面一般,轻巧接着毽子,前踢后颠,那毽子如黏粘在他身上一般。   见他花样频出的踢毽子,其他伙伴过去抢,半真半假的争夺间,温玉白一脚将毽子踢飞,他足上的鞋和毽子一并飞出,滴溜溜的转个圈,落在一片碧玉盘似的荷叶上。   “啊!”   在小厮的搀扶下,温玉白只能金鸡独立的站着。他的脚糯白软嫩,真像剥开了皮的粽子尖般玲珑可爱。   邱津安险些笑出声来,他疾步出来,命人划出小筏子,自己亲自过去,将那一只带着小哥儿幽香的绣鞋擎下来。   温玉白虽年纪不大,但小脸绯红,羞答答的不肯正眼看他,小厮接过了鞋子,蹲在地上扶着他细细的脚踝,将那鞋子给他套好。   温玉白声若蚊呐的说:“多谢安哥哥。”   往事纷纷,如走马灯般在邱津安眼前掠过。他的心情也在一盏茶的功夫里起伏跌宕。   定下亲事的狂喜,悄悄见面的欢欣,到最后是他不得不奉命退亲,和温玉白那幽怨如诉的眼波。   邱津安对温玉白余情未了,温府家眷在发配的路上没多受折磨,他也悄悄出了不少力气。是以,温玉白死在镇北营的消息辗转传回京城,邱津安顿时坐立难安。   一路赶过来,邱津安反反复复的想着温玉白,想念他羞怯柔媚的脸蛋,想他最后一面那幽怨的明眸,想不过一年时间,红粉竟化为了白骨骷髅,那些温柔缱绻的过往,今后只能在梦里寻觅。   他只没想到,温玉白竟还活着。   他在一家寒碜的客栈里坐着,手指把玩着粗糙的竹筷子,扭身看向自己时,竟还盈盈的微笑着,浑无心事似的。   温玉白嫣然笑着,手抚了抚鬓角,“你也来吃饭么?莫非是想和我们拼桌子?”   邱津安一怔。   “你还是找别人商量吧,我这儿虽还有位置,但我……”温玉白还没说完,曾收了宋洛臻许多赏银的店小二便过分热情的接过话茬。   “这位客官是想用饭?您这边请,这边一桌客人已经要走了,我给您把桌椅都擦干净。这边小夫郎和他夫君是一起出来的,拼桌子恐怕有些不太方便呢。”   店小二一面说,一面想把邱津安带到隔壁桌坐。   邱津安怔忪难定,问:“你……你不认识我了?”   旁边多事的店小二还提了句夫君,更让邱津安莫名心惊,不到一年光景,曾对他许以海誓山盟的温玉白,怎可能另嫁别人?   温玉白手心捏着把冷汗,面上还是无知无觉的浅笑,“是啊,我夫君马上就要下来用饭了。”   说话间,他不经意朝楼上一望,竟和宋洛臻四目相对。   宋洛臻背光而立,他也看不清男人什么神色,随即那扇窗被他顺手合上。   温玉白暗叫不好,没想到顺口一句话,竟被宋洛臻听个正着。这下子宋洛臻更是要误会他了,指不定觉得他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   但他已经拿定主意装傻充愣到底,只能继续硬着头皮掰扯。   “要是他不下来,我便把饭菜端上去,和他一起吃。”   原身的悸动已经被温玉白彻底压制住,他空着的一手轻按温承允的肩膀,小家伙不如他镇定,从看见邱津安的一刻开始发抖。   邱津安确然已经看见温承允,分明可以指着温承允说,看错一人可算是人有相似,普天下哪儿有一对兄弟生的和另一对一模一样?   但邱津安面露痛楚之色,却迟迟未再说话。   温玉白接过店小二手里的托盘,刚要举步离开,他养了两日的腿却陡然撕扯着疼得刻骨,他脚下一软,险些将托盘扔在地上。   “哥……?”   邱津安刚要伸手,却被一道白影抢了先。他只来得及看个背影,那人修长清冽,真如卷过了一片霜雪,两手一伸,便将温玉白抱住,温玉白顺势依偎进他的臂弯里。   店小二见状,心里暗暗叹气。   女人和小哥儿,从古至今都是祸水。尤其是漂亮的小哥儿,只要一露面,就要引出多少事端?   “这位爷就是这位小哥儿的夫君了。”店小二并不想自家的店里闹出桃色事故,若惹来官差更是麻烦。   他小心的敲边鼓,见新到的客人面色一片黯然。   邱津安盯着宋洛臻,几乎能在他背上烫出个窟窿,当宋洛臻转过身,扶着温玉白面对面坐下,邱津安苦涩的心中更添加许多不满。   这人背影清逸出挑,可面容却生的平平无奇。一张焦黄的脸,五官淡得像潦草勾画上去的,他似是对温玉白也没甚么情思,坐下后只擎着茶盏发愣,看也不看温玉白的脸。   温玉白却对着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的帮他盛饭夹菜,那一大碗汤更被他盛了一大勺,添到白饭里,泡得米饭极是入味。   原先的温玉白是不吃汤泡饭的。因这样汤汤水水,于肠胃无益。   温玉白此刻像是生了双后眼睛,没侧头也知邱津安尚未离去,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他笑得脸都酸了还要笑,笑得肌肉都微微颤抖,宋洛臻终于看了他一眼,说:“吃饭。”   “哦。”   温玉白如奉旨般低下头,一口口炫饭,他吃着饭,突然想起个事儿,含含糊糊的耳语:“你脸上是戴了个面具吗?是人皮的么?”   他只从武侠电视剧里见过,没想到古代人还真有,不会真是从死人脸上揭下来的吧?   宋洛臻看他一眼,见他满脸期待和好奇,唇角还勾着一点笑意,黑莹莹的眼睛里满是自己的影子。   “是,并非人皮所制。”   其实是极薄的胎羊皮。   “啊!”温玉白放下心来,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想亲手试一试非人皮的面具真实手感。   邱津安失魂落魄的坐下,眼睁睁看着温玉白细白的手去抚他所谓夫君平凡无奇的黄脸。   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真意,此刻邱津安是理解得极透彻了。   “他们当真是一对夫妻?”   店小二将香茗奉上,见邱津安痛苦难言,安慰道:“这位爷,那小哥儿和他夫君感情极好。你瞅瞅,他们赶着路呢都不着急,偏要在咱们小店住下来,都温存两三天了,也不见急着走。”   只听“咯噔”一声,邱津安竟将盛满热茶的杯子捏得粉碎,鲜血滴滴答答,顺着他手指流下来。 第32章   邱津安双眼赤红, 浑若未觉手心剧痛,只顾盯着温玉白。   只可惜店小二惊呼,乃至于叫人送上药膏和巾帕裹伤, 整个过程温玉白明明侧一侧头便能看见邱津安,他却始终没有回头。   其实温玉白没料着宋洛臻会下楼, 饭菜是按照他和温承允的胃口点的, 温承允小朋友一顿饭吃的是食不知味,但他和宋洛臻都很镇定, 一筷子接一筷子吃的是津津有味,结果吃到碗碟干净, 温玉白颇有点意犹未尽。   简单说,没吃饱。   他又叫来店小二,要了一碗虾仁银丝面。连店小二都佩服他的好胃口,身后有个男人含情带怨的盯着他, 他竟还吃得下!   等面上来了, 温玉白故意娇羞地朝宋洛臻送去眼波,笑说:“我可吃不下这么大一碗面,你们帮我分担一些。”   他看上去镇定自若, 其实背脊上始终在冒冷汗。   宋洛臻垂下长睫,一匝密不透风的阴影划出清冽优雅的弧线,温玉白绕了一大筷子面条夹进他碗里,他也没做声。   若是顾北骁在场,恐怕要大惊小怪起来。   公子爷有极重的洁癖, 衣衫染尘便要脱去;他用过的东西, 不要了哪怕砸碎了烧成灰, 也不会给别人使用;行军途中, 宋洛臻一向厌恶风尘腌臜之气, 鲜少在军中用膳。为此,他用惯了的太医给制的一味药,每日含服两粒,只饮清水也能撑三五个月。   武泰德曾震惊吐槽:“将军,您这位公子爷竟没把他自个儿生生的饿死,真是佛祖保佑。”   温玉白用自己的筷子给宋洛臻夹面条,他竟安然吃了下去,真是离奇古怪。   温玉白哪儿知道这些琐事,他又给温承允添了一筷子面条,自个儿捧着面碗美滋滋的喝起汤来。   邱津安唇边含笑,笑得店小二是胆战心惊,这位爷莫非把自己气疯魔了?   他浅笑到最后,竟是哈哈大笑,哑着嗓子说:“我也要住店,就住在他们隔壁!”   店小二慌了手脚,当着男人的面挖墙脚,硬生生往人头上扣绿头巾,这一不小心要闹出人命官司的!   但邱津安旋即抛出一只沉甸甸的金元宝,扯着唇角冷笑:“够不够住上房?”   原本坐在柜台后头看热闹的店老板火急火燎的冲了出来,生怕店小二把这尊撒金子的大佛得罪了,亲自把邱津安送上二楼,给他安排的房间,恰是温玉白和宋洛臻隔壁!   回了自个儿屋子,温玉白顿时把小脸一垮,生起闷气来。   他是看出来了,邱津安并不想揭穿温玉白的身份,砍掉他可怜的脑袋瓜子。但他隔了一年才想起来扮情圣,这是打算给谁看啊?   温承允乖巧地爬到温玉白背后,跪坐在床上给他捶背顺气。   “二哥,老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邱大哥是知道错了,你要不要和他谈一谈?”   温承允惦记着回京城。   六七月的天气,金陵城笼罩着一层柔媚的淡桃嫩柳色,玄武湖碧波如浪,绿荷铺天盖地,他还记得温府的女眷小哥儿们夏日最喜欢坐上画舫,在凉风习习中赏月赏花赏水中的游鱼儿。   也不知温府如今是何光景,他还能不能踏上回家的路。   温承允觑见邱津安悔恨的脸,心里便生妄念,若他愿意出面帮爹翻案,恢复温家昔日的荣光该多好啊!   “晚了。”温玉白按住小家伙的手,说:“这么晚了,你别给我捶背,咱们赶紧睡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邱津安飞得太快了些,他悔悟得太晚了些。在他郎心如铁的时候,他真正的心上人,温府的二公子温玉白早就已经死在冬日里。   温玉白没想到,第二日他一大早就起床,想找宋洛臻商量接下来的行程,一推门就看见邱津安笔直的站在门口,把他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初哥儿。”邱津安唤起温玉白的乳名,面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让我进屋和你说话罢。”   温玉白忙将双手一挡,说:“你不方便进来!”   “为何不方便?”邱津安目光犀利,已经将不大的屋子看了个遍。   “你……和那男人并没有同屋而眠。”他心里始终有期待,怀疑温玉白只是扯了个男人当挡箭牌糊弄他。   要知邱津安乃京城有名的才子,又是国公府的嫡长子,世子位惹来无数艳羡,骑马斜桥,无数粉黛芳心暗许。   他这样的人物,也只有第一美人配得上。而第一美人,本就该嫁给他才不枉此生。   温玉白没想到一时不察,竟露出偌大的幌子出来,他暂时没甚言语好分辨,便垂下头。   邱津安再见那一抹柔粉的细颈,和极柔和精致的下颌,心头激荡,将一根镶珠嵌宝的发簪拔了出来,忘情地朝温玉白乌油油又光秃秃的发髻上插去。   “我并不想将祖传的玉簪玉环要回去,奈何亲命难违。”邱津安解释:“你将我国公府的祖传之物掷还给我,我便发誓,要再送你更贵重的发簪补偿。”   他手中的发簪确实极其精美,随着他急切的动作,红宝石流苏簌簌而动。   温玉白却警觉地后退一步,闪了过去。   “我说过,我不认识你,我是有夫君的人了,请你自重。”   邱津安原以为温玉白又是说瞎话唬他,谁知温玉白却将自个儿房门一合,灵巧地矮身从他手臂下方窜出去,直奔向宋洛臻的身边。   “夫君,你去哪里了呀?”他将脑袋搁在宋洛臻的手臂上,还撒娇般来回蹭了蹭,一面蹭,一面担心宋洛臻把他推开。   好在宋洛臻并没什么表情,戴着面具的脸依旧平板无奇,只说:“我给你买了样礼物。”   “啊!什么礼物啊?”温玉白双手交握,扣在心口,身子跟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撒娇撒得他自己都抖落鸡皮疙瘩。   宋洛臻依旧很镇定,驮着他下楼。   在宋洛臻骑的白马旁,缚了一匹新马驹,通身枣红毛,身长和四蹄都比白马短小一节,睫毛极长,一双温柔的大眼睛望向温玉白。   枣红马连马鞍都是用极柔软的羊皮特制的,底下还均匀的塞了些棉花。   宋洛臻道:“你不会骑马,就用这一匹小些的母马练练。”   温玉白喜出望外。要知道古代拥有一匹好马,不啻于现代社会拥有一辆法拉利。   他身上银子够使,但并不懂挑选马匹,而眼前的马,一看就是匹跑得快的好马!   “多谢多谢,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邱津安追在他们后面,见温玉白满面红光,一双秋水眸子只顾着看宋洛臻——这男人相貌实在不堪,他真不明白,温玉白是眼瞎了,还是真的丧失记忆,竟被这种男人哄骗上钩!   “我特别喜欢你送我的礼物!”   邱津安手指攥紧,簪尖已刺入掌心,将还没好的肌肤再次刺得鲜血淋漓。   他手中的簪子,是遍寻各地的名品珠宝,请京城最有名的首饰匠人费时打造,一根簪子可值千金。   温玉白却看不上,只稀罕那匹破马!   而温玉白已经在宋洛臻单臂搀扶下,轻盈的翻身上马,这马儿的高度极合适,比他坐在高大的白马上舒服多了,温玉白喜悦地将双足塞进脚蹬子里,又接过辔绳,小心地对着马耳朵说:“你可以走了。”   也不知听错了没,温玉白像是听见宋洛臻笑了一声,声音很轻。   他自己也解开白马的缰绳,骑上马背,一手扶了扶枣红马的脑袋,说:“你学着我的样子,双足夹紧马腹,驾!”   温玉白有样学样,那马儿果然快步跑了起来,他追着宋洛臻的白马飞奔出去,在宽阔的官道上一路疾驰。   自个儿骑马,真比看F1赛车有劲多了!   温玉白哈哈笑起来,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两人骑到小湖边,湖面如碎金撒箔,光芒点点,风吹得人心头松快,温玉白看向宋洛臻,心想他虽被面具遮挡住真容,但一双眼仍秀美绝伦,身上贵气逼人。   帅啊。   温玉白笑容清浅,眸光却爱慕缱绻,只是他自个儿也没发现。   宋洛臻偏头看他,虽不出一言,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了起来。   落日余晖同时洒在两人脸上,于湖面波光绘成了一色。   这一晚,温玉白带着温承允,和宋洛臻踏月出发。   宋洛臻说他要去南边,正合自己占卜卦象上的结果。   兄长温益然,气息尚存,方向南。   他们有心甩开邱津安,但哒哒的马蹄声还是惊醒了金陵才子。   夜色中,邱津安猝然推开窗,半身探出来,似绝望似癫狂地盯着温玉白,嘶声道:“初哥儿,你当真不肯原谅我么?”   温玉白勒马回头,极亮的月色照进他澄澈明媚的眼睛。   “你的初哥儿已经死了。”   他以最甜美的嗓音说出最冷酷的事实。   “你对他若真有怜惜之心,就彻彻底底的忘记他罢,别再纠缠不清,令死去的魂灵不得安宁。若你真想忏悔,他的生辰死忌,便用水酒清香祭拜一二。你的大好年华,大可重聘婵娟,花前月下,琴瑟和鸣!” 第33章   他们一路朝南走, 天气越发的炎热,官道两旁的绿树也日渐稠密,浓碧中大团如血似焰的红花, 比一大早便升上天空、照得人睁不开眼的旭日更艳丽。   温玉白花了几天功夫彻底掌握了御马之术,宋洛臻给他挑的马又极为美丽温顺, 跑起来又快又稳, 他就跟刚买了车的新手司机一样兴奋过度,骑着马儿撒丫子乱窜, 时不时的偏离主道。   宋洛臻知道他跑不远,眉目微敛, 淡定地朝前走。   温承允在他马上,心中十分忐忑。   他觉得二哥表现得心事全无、过于活泼,就像喝了一大盅鹿血似的兴奋过度,高兴得有些陌生。   隔上一会儿功夫, 温玉白才兴冲冲的回来。他鬓发蓬乱, 手里头还拎着只死去的野兔。   这日晌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三人依旧在野外凑合。温玉白没带够麻辣味的调料,只能凑合着做上一锅五香兔子肉。   他是爱吃兔肉的, 守在篝火边念念有词。   “没想到守株待兔竟是真的。”   兔肉汤咕噜作响,把白生生的芋头和野菜也带出额外的香气,温玉白沉醉地吸一口气,又说:“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好了好了, 兔肉熟了, 赶紧趁热吃啊!”话音刚落, 他一手扇风, 一手托着袖珍小碗, 热情地吆喝起来。   温承允往日忽略了二哥受伤前后的巨大变化,和邱津安重逢后,却渐渐生出疑惑。   他抿着唇不吭声,温玉白哪里知道小家伙的心事,把碗往他手里一放,说:“快吃快吃!”   宋洛臻并不需他服侍,自行端起细瓷小碗,又盛了汤汤水水的慢慢喝着,他虽垂着睫,但透过密密匝匝的长睫,依旧能看见温玉白满头乌发垂至小腿,他浑不在意恼人的青丝凌乱,一落到面前,就一甩手扔到后背,半点没有美人矜持雅致的做派。   吃过饭,宋洛臻向来是要歇一会儿,温玉白见他并不急着赶路,走到树荫中,折下一根树枝,举在手里端详片刻,突拔出腰间软剑。   只见剑光纵横缭乱,温玉白看花了眼,木屑簌簌而落,没多久,宋洛臻手中便多了一根凤凰木做的木簪子。   那簪子表面削得极光滑,簪子一侧竟雕出一朵绚丽的凤凰花,正巧那一段木料泛红,看上去别致极了。   温玉白愣神功夫,宋洛臻已将他发上的落叶摘掉,手指也不知怎么转了三四转,便将他乌亮浓厚的长发卷起,再以长木簪挑插,便挽了个极牢的扁髻。   温玉白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抿紧了樱唇。他的唇是娇滴滴的一点,却很丰润,抿紧了便像是嘟嘴撒娇般可爱。   这人居然送了他一根簪子。在他看过的无数古偶电视剧里,男子只要这么做,便是对女子表达爱慕之情。   不过……温玉白偷瞄一眼,烈日下宋洛臻白得愈发疏离冷淡,剔透如冰川上的冰晶。他应该只是洁癖症发作,看不得自己蓬头乱发罢了。   也不知是兔子的报复,温玉白心跳得跟揣了只野兔子似的。   他再三的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自作多情,可手摸上簪子,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此处再往前走,应该到了兴安郡,到时我们去驿馆歇息。”宋洛臻振一振衣袖,不着痕迹的掸去一点尘埃。   他若是以端王仪仗出行,自是坐香车,随行无数侍卫婢女,换用的衣服都要带上三四箱子。   如今一切从简,一件衣裳穿了七八日未换,早到了宋洛臻忍耐的极限。   兴安郡紧挨着西南郡,此地的知府宋洛臻曾会过面,他并不介意去兴安郡的驿馆暂歇。   温玉白自无不肯,他们并肩而行,白马和枣红马儿奋足而行,鬓毛纷飞。   眼看着日头西斜,前方还没城郭的影子,温玉白又动了中午的心思。   他又不必杀生,中午在密林里绕了一圈,便能撞上一只傻兔子。说不定晚上能撞上别的野味呢?   想到这里,温玉白兴致勃勃的驱马入林,也该他运气好,竟见前方五彩斑斓的羽毛一闪。   是一只肉质紧实的山鸡!   温玉白眼都亮了,生怕马蹄声惊起了山鸡,忙从马背上爬下来,蹑足朝那只骄傲的山鸡摸过去。   他高兴得鼻尖冒汗,眼里再看不见别的,走了几步,突然脚踝传来剧痛,他整个人身不由主的朝后仰倒!   危急之时,温玉白倒还记得若是仰面倒下撞到后脑,事情可大可小,他来不及反应,只得蜷起肩膀,以纤薄的后背对冲,整个人重重的摔在地上,接着便头重脚轻,整个人被不知什么东西紧箍着倒提起来,头下脚上的来回晃悠!   他和宋洛臻相距甚远,但宋洛臻耳力过人,已经听见温玉白动静不对,他略一思忖,将温承允轻轻抛到另一浓密树枝上坐好,示意他先不出来,接着策马扬鞭,惊鸿一般的掠了过去!   白马嘶鸣,宋洛臻玉立在马背上,周身白衣在林木间急飙而过,他手中长剑吐辉,已将绑住温玉白脚踝的浸油长绳生生割断!   宋洛臻旋即跳下马来,那白马极是聪明的自己跑开,他双足只点一点地,接住急速下坠的温玉白便闪身躲开。   只见他方才立足处,赫然出现一个茅草掩盖的深坑!   坑里遍插尖刀,刀锋雪亮,人若落下去,立即要受万刃加身之刑。   “何必躲躲藏藏?”宋洛臻秀眉微抬,眸子森然:“我已经看见你了。”   他话一说完,对面树后便显出一个壮汉踪迹,男人持红缨长枪,怒吼一声朝宋洛臻扑了过来。   宋洛臻迅如闪电,他消瘦修长的身形自不比壮汉威风,但壮汉还没刺出长枪,宋洛臻已逼至他面前!   他出手亦如电,反手剑竟将那长枪的木柄一分为二,壮汉眼见武器没了,抡起拳头朝宋洛臻面门砸来,却被宋洛臻一脚踹中心口,整个人离弦的箭般飞了出去,重重撞在树上,撞得泥土和无数枝叶一起颤抖。   宋洛臻将壮汉踹得吐血,旋即回到温玉白身边。   温玉白方才失去他的搀扶,脚踝痛得头皮发麻,身子一软险些跌倒。而宋洛臻动作之迅捷,他尚未倒地,他已单臂搂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这一晚,他们暂歇在猎户住的木屋里。   温玉白是头一次见这样别致的木屋,虽疼得冷汗直冒,莹莹的眸子还是好奇地左顾右盼。   南方为了避瘴气,这木屋是吊脚楼的做法半悬于空中,宋洛臻将绑好的壮汉先扔进去,又在他啰嗦前先塞住他口舌,这才抱起温玉白进屋。   等温玉白用炭盆子生好火,宋洛臻才把温承允接回来,小家伙一看温玉白,眼泪便掉了下来。   “你伤成这样了……看你还贪嘴么?”世家出身的小哥儿讲究饮食有度,温承允想,二哥这贪嘴无度的样子,有点过分了!   哪知温玉白已将屋里吊着的腊肉解下,金鸡独立的跳回来,用火烤的流油。   “唉——都伤成这样了,不吃点好东西补补,就更亏大了!”   温玉白吃得唇泛油光,温承允却吃不下。宋洛臻又出去了,他从屋里找了个木盆,在水边洗涮干净,又盛了满盆的水回来,示意温承允帮他哥哥疗伤。   屋子只一点大,那失去说话权力的壮汉被宋洛臻顺手又扣上一顶蓑帽,整个人匍匐于地,啥也看不见。   温承允有些犹豫,虽见二哥的裤脚都被血浸透了,他后背也像是有伤,稍微一动胳膊便疼得嘶嘶喘气。   但屋子里还有宋洛臻这男人呢。   温玉白咳嗽一声,把声音压低,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别拘泥太多!”再耽搁下去,他也怕血流太多。   毕竟古代又不能输血。   温承允只得硬着头皮去脱温玉白的裤脚,奈何他力气小,那布料沾血黏在皮肤上,他稍一用力,温玉白虽强忍着不□□呼痛,但浑身肌肉都是一颤,他更不敢施力了。   宋洛臻斜看一眼,淡声道:“我来罢。”   温承允老大不愿意,但见二哥疼得脸色惨白,手里攥着的肉都吃不下,他还是退到一旁。   宋洛臻以剑尖削开布料,露出伤势惨重的脚踝,那陷阱竟是个兽夹,温玉白细细的足踝伤得深可见骨,红肉翻卷。   他竟还能惦记着吃肉,这弱质小哥儿的骨子里确实有股狠劲。   宋洛臻帮温玉白快速疗伤,他下手准确,毫不拖泥带水,免得温玉白多受折磨。   止血裹伤时,温玉白疼得脖子后仰,檀木似的乌发被汗水黏在肌肤上,他星眸含泪,欲泣不泣地看着宋洛臻,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如传说中的妖妃勾人。   宋洛臻沉暗的眸光从温玉白身上移开,转到壮汉身上。   壮汉被他反绑双手双脚,如翻了壳的乌龟般倒在地上,宋洛臻拔掉他嘴里的布条,足尖狠狠踢向壮汉肋下,疼得壮汉在地上来回翻滚。   “我只问你一次,为何设下如此阴狠的陷阱?”   宋洛臻面貌清瘦俊美,但目光森冷如鬼魅,他身上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让壮汉心惊胆寒,丝毫不怀疑自己若说谎的话,美青年会将自己扔下尖刀陷阱,戳出百八十个窟窿。   “我说,我说!我们整个唐家村的人都被害死了!我是为了给他们报仇!” 第34章   那汉子还以为他说出苦衷后, 眼前这美貌动人的年轻小哥儿会说服男人放了他。   篝火照亮少年的脸,他细致光洁的面庞泛着一层淡淡的柔光,一如菩萨般美好慈悲。   宋洛臻冷着脸听完, 顺手将布条又塞回他嘴里,汉子呜呜叫了两声, 哀恳地看向少年。   哪料温玉白看他一眼, 补充说:“你先用布团堵住嘴,再用布条勒住他的唇就不会出声了。要是他一晚上都这么叫唤, 咱们还怎么休息啊?”   汉子气的发晕,这少年真是菩萨相貌, 蛇蝎心肠。   殊不知温玉白脚踝一阵阵的疼,稍一动弹,后背也牵扯着钻心刺骨,心里邪火真不知如何出, 他瞪了汉子一眼, 心说这汉子因整个唐家村的人都死了不知如何报仇,就在林子里设下歹毒陷阱,分明打算陷害无辜路人泄愤。   一整晚, 汉子被缚在地上动也不能动,温玉白熬了好几个时辰,终于昏昏沉沉的睡着。   第二日宋洛臻比他们起的更早,等温承允帮温玉白艰难的洗漱完,他已经从容回来, 一身白衣胜雪, 手里却拎着昨晚上温玉白心心念念、最后翅膀一拍飞走了的山鸡。   温玉白一激动, 就想亲手做山鸡炖蘑菇, 只是他微微一动, 便疼得五官扭曲成一团。宋洛臻看他一眼,提着他的后领子,将他整个人拎回竹床上坐好。   “我来。”   “君子远庖厨,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做饭?”温玉白嗔道。   现代社会讲究男女平等,钱一起赚、家务自然平坦。   但他身处古代,又是一个小哥儿,世家巨族的小哥儿一辈子都囿于后院高墙,除了在庶务家事上精益求精,根本没有别的追求。   生产力低下,不太平时男子需充兵服役、保家卫国;太平年月,男子需挑起养家立业的重担。   温玉白暗自揣测宋洛臻出身,他家能供他读书,想必还有些家底。   他在家接受的教育恐怕和同一时代的其他男人一样。   宋洛臻暂时没回话。他身高腿长,做事速度简直飞快,已烧好一盆水,将山鸡斑斓绚丽的翎羽褪去。   那艳丽的颜色衬着他新雪似洁白的手指,显出几分凄惨的绮丽。   “我来,做的不对的你教我。”   见宋洛臻这样说,温玉白抿唇不语,脸上笑意盈盈。   他将要诀都告诉宋洛臻,两人配合十分默契。温承允一直没吭声,但他悄悄看着二哥瞧宋洛臻的眼神心惊。   小家伙年纪不大,心思却很细腻。   宋洛臻的外貌、能耐和他矜贵的言谈举止绝不输给邱津安,但家世恐怕远远不如。二哥金玉贵质,若和宋洛臻成就好事,等于放弃了家世和过往的一切荣光,将他自个儿彻底掩埋进俗世,成为一介幕僚的夫郎。   在温承允看来,幕僚甚至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并未经过科考殿试,不过是长官自掏腰包请聘的帮手,身份上来说依旧是一介白衣。   而邱津安将来继承的是国公爷的位置,一品爵,他的夫郎也会加封诰命夫人。   小家伙顿时愁肠百结。   等鸡肉烧好,宋洛臻走到汉子面前。那汉子受了一晚上兼一早上的苦楚,满肚子的怨愤和委屈,见宋洛臻总算想起自己,便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宋洛臻给他松绑,让他活动筋骨,他立刻将头一拗,说:“你们比山贼还狠毒,我是不会吃嗟来之食的!”   宋洛臻还没说话,温玉白便嗤的笑出声:“不吃便不吃,难道我们会求着你么?”   吃了早午饭还没什么,等又歇了一夜,这汉子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他终于熬不住了。   见宋洛臻不在屋里,他双手仍被反绑着,便艰难挣扎着走到温玉白面前。   温承允顿时吓得瑟瑟发抖,温玉白将他护在身后,脸色冷淡地瞅他耍什么花样。   壮汉仰起脖子,见茅屋屋顶漏下丝丝缕缕的光线,正萦绕在温玉白身侧,无数条金丝中他乌发如流泉一般披垂,眉目若画,唇如丹朱,连受伤□□的脚都异常洁白,一丝皱纹都无,似白莲新藕般可爱。   壮汉恍惚间将头一埋,砰砰的给温玉白磕了三个响头,说:“都怪我设下圈套冒犯了仙人,求仙人饶恕我一命,中元节将至,好歹让我给全村人烧些纸钱,省的他们黄泉路上没钱使,死了还要受苦!”   说着他竟痛哭出声,又将心里话都吐露出来:“你这仙人手段歹毒,我知道胜不了你们,要杀要剐,好歹给我个痛快罢!”   温玉白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若这人敢趁宋洛臻不在以武力威胁,他身边仍有护身的武器——那只可以发射箭矢的小匣子。   这回和宋洛臻重逢,奔波的路上,宋洛臻找了个铁匠,打了尺寸相符的许多支小箭,他方才一手背在身后,已将匣子擒在手里。   可汉子哭天抢地的,鼻涕都流了不少,到最后以额头撑地,躬身扑着,简直像只委屈的大虾。   他心软了。   宋洛臻进屋,温玉白在汉子哀嚎的哭声中望向他,说:“他——他也怪可怜的,要不然,我们把他放了吧,再送他几刀纸钱?”   “不必。”   壮汉含着两大泡眼泪瞪宋洛臻,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俩人都堪称绝色,心地是一样的歹毒,真是一对绝配。   “可他……”   温玉白还想帮壮汉求情,宋洛臻以手握拳,挡着唇轻咳一声:“不必,唐家村未必用的上纸钱。”   他见温玉白脸上有了些血色,再没刚受伤时的惨白憔悴,面上神色缓和许多,抬掌示意壮汉噤声。   壮汉一声啼哭卡进喉咙里,鼓胀着眼睛噎气,不敢违背宋洛臻的意思。   “我刚才去过唐家村。”   原来壮汉诉苦时,将唐家村的位置说得非常清楚,宋洛臻下午便按壮汉的描述找到了唐家村。   “你说你们村子的人一起失踪,只余你一人活了下来。你已经反反复复找了一个月,都没找到全村人,想必他们都死了。”   壮汉流着眼泪点点头:“我背着弓箭去打猎,只上山三四个时辰!等我回了村子,见炊烟袅袅,我家的灶台火都还没灭,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见了!我急得四处去找,却只闻到很重的血腥味……我真是掘地三尺了,可始终不见我爹和弟弟们的踪迹。唉,他们一定都死了,只是不知歹人将他们的尸首藏在何处!”   宋洛臻摇头:“我将唐家村整个看了一遍,房舍约莫一百二三十处,人口应在四五百人左右。”   壮汉连连点头。   “这么多的尸首若一起掩埋,占的地方不少。村子毗邻密林,林中野兽不少,若真有尸骨被埋下,早被豺狗掘出来了。”   宋洛臻在唐家村走了一圈,并没见到任何异样。   “这位公子,你的意思是——他们还活着?你知道他们在哪里么?你若能帮忙找到他们,你就是我们唐家村的再生父母,我们全村人都给你起生祠祭拜你,你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壮汉恨不得再给宋洛臻磕十几个响头。   宋洛臻垂眸:“我不能断言他们都活着,但他们已死的证据并不充足。”   说着,他的手从长袖里伸出,手掌中把玩着一颗石头。   那石头沉甸甸的,呈黑褐色,石头表面有星星点点的赤黄色斑纹。   壮汉见宋洛臻拿出石头,对他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公子,你果然没有诓骗于我!这石头正是我们唐家村才有的!”   “哦?”宋洛臻微扬眉,壮汉已经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们村先前也没有这种石头,是前些日子突然山崩地裂,我们村子的路都裂开了几条地缝!等土地爷不发怒了,我们才发现山上落下许多石头,有些颜色比公子你手上还漂亮,黄橙橙的,像铜钱!”   “这是——”温玉白插了一句,只是没说完又住口。   宋洛臻看他一眼,问壮汉:“你们全村人都不见了,你为何不去报官?”   他见壮汉挣扎想起身,便一剑挑开壮汉背后的绳子,壮汉抹了抹泪说:“怎么没去?我们唐家村临近雍城,知府卫大人在此地,我头三天找不到人,心里慌得很,赶忙的跑进了雍城报官!可卫大人官威十足,根本不肯见我,我一个平头百姓有什么办法?”   宋洛臻神色一凛,他曾见过卫旭,此人年纪和他相仿,于庶务十分精通,没想到卫旭背着人面对黎民百姓又是另一幅傲慢嘴脸。   壮汉说着说着,心里也明白过来。   眼前丰神俊秀的男子怕是有些门路,可以给他指点一二,他再次砰砰砰的磕头,连声说:“我冒犯二位之处,哪怕将我碎尸万段我也没有怨言,求公子和仙人帮帮我吧……我爹年迈体衰,我两个弟弟都还不懂事,他们若是还活着……不知在何处受苦啊……”   宋洛臻虽没有承诺壮汉,但壮汉觑见他神色,知道他定是将唐家村整村人失踪的事放在心上,顿时喜得心花怒放。   到了深夜,温玉白需小解,这几日都是宋洛臻帮忙,背着他去林子里,他红着脸俯在宋洛臻背上,只见新月如钩,虫鸣声和蛙叫声不绝。   “你刚才想说什么?”   温玉白没想到宋洛臻还记得,他直言:“你带回来的石头,是一块铁矿石罢?” 第35章   温玉白受伤的这几日, 宋洛臻一双深邃幽暗的眸子里未见几分怜惜之意,但于无声处对他的照顾,可以说是细致入微的。   温玉白的个人需求都是他解决的, 要知道一开始温玉白还很羞涩,琢磨着女子小解时还特意要放流水声, 现在自己和宋洛臻之间不过隔着些两尺来长的茅草而已。   他既没办法现场做一个大水车, 来个风雅的曲水流觞,也不好意思让宋洛臻塞上耳塞。温玉白旁敲侧击让他走远点, 宋洛臻鸦羽似的长睫便掀起来,沉声问:“若你再遇上陷阱怎么办?”   温玉白暗想, 得多倒霉的人才能再遇上一次糟心的陷阱啊?但他稍一挪动,脚踝的疼痛便提醒他,不可大意,否则命运专治不服。   他只能嘿嘿笑一声, 自嘲地说:“小哥儿也算男子, 哈哈。咱们都是男人,不尴尬,不尴尬, 哈哈哈。”   温玉白笑着笑着就没了声,以前怎么说他也是站着解决的,为毛小哥儿却是……   宋洛臻浓秀的长眉微微一挑,似是反驳的话已经到嘴边了,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温玉白小心翼翼的处理着个人庶务, 在越发幽暗的夜色里, 宋洛臻只剩下一道飘逸欲飞的背影, 只要视线所及看得见他, 温玉白就感觉安全。   他听宋洛臻提过一句, 说是将军给他在西南郡找了个活儿干,温玉白莫名觉得顾北骁做事粗枝大叶的,不一定薪俸有多高。   夜色将远山层峦叠嶂化化为了黑色剪影,他打定主意,既然这深山中有铁矿,等他腿脚好一定要想法子将铁矿石弄出来,做些犁耙铲子剪刀好挣钱。   他一瘸一拐的走出来,宋洛臻抬起手,让他可以方便地选择或靠或挂的姿势,温玉白欣慰又慈祥地看着他,和他白衣上的污点和裂口。   宋洛臻这孩子,真可怜见的。   想当初他多潇洒啊,随随便便就拿金子送人——此处人特指温玉白自己,现在连套新衣裳都换不起了。   宋洛臻受着他和蔼慈祥的目光,眼神也变得复杂。他将温玉白提回了木屋里,温玉白非要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针线,凑近宋洛臻帮他缝补衣裳。   温承允都觉得那道蜈蚣痕辣眼睛,但宋洛臻全程没说什么,似乎接受良好。   干完了活儿,温玉白满意地吹灯,大伙儿在木屋度过最后一个夜晚。银白的月色漏窗而入,竹床上两个小哥儿睡得极熟,温玉白几次翻身,大半身子便悬在窄窄的竹床边缘,宋洛臻睁开眼,盯着他裹了药的细白小腿。   细得伶仃,是极易折断的脆弱。   当温玉白再一个翻身,立刻从竹床上跌下来,只是这一次跌落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美梦,他被宋洛臻牢牢接住,满头散乱的乌发铺陈在男人的白衣上,乌黑白雪,色泽分外鲜明。   “呜……”睡梦中的温玉白,一向是比清醒时胆大妄为,宋洛臻将披风铺在地上睡觉,他便不客气地趴在男人身上,宋洛臻生怕他扭来扭去伤到腿,他却搂着了宋洛臻的脖子。   宋洛臻的动作全都停止了,他只是安静地躺着,似在等待着什么。   少年浅而温暖的呼吸扑在他的面颊上,他就像是一只天真灵巧的狐狸,以最无辜的姿态诱尽苍生。   那浅浅的气流带着他身上的暖香,引得宋洛臻周身一僵。   而他却并不罢休,柔嫩的嘴唇贴近了自己的耳廓,在耳蜗处嘘气。   两人身子贴得极紧,宋洛臻能感受到于极致的柔软处传来擂鼓似的心跳,他深深吸一口气,终于侧头闪开,却正好看见壮汉唐平揶揄的目光。   唐平还想开个玩笑呢,这俩人一看便有些首尾的,但宋洛臻脸色霎时间变得阴沉如冰,冻得人心惊胆寒,唐平赶紧把眼一闭,嘴抿紧,还两手捂着耳朵背向蜷缩成一团,摆出一副充耳不闻、过目不看的架势。   宋洛臻目光近乎凶狠地盯着温玉白,凭他的内力,很容易看出温玉白并未装睡,他的一切反应都出自天然,他轮廓姣好的红唇如盛放的芍药花,是那样适合把玩□□,当温玉白再一次靠近时,宋洛臻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将他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不能动弹。   他的心意他已经知晓,他理应接受雨露的浇灌、疾风的摧残,因为风雨是他自己招惹来的。   在他清醒的时刻。   次日他们赶路,温玉白的腿伤没全好,宋洛臻竟伐木简单做了个车厢,让两匹马拉车,温玉白和温承允兄弟俩在车厢里头歇息。   路过一处废弃的民宅,宋洛臻若有所思,示意唐平暂时在此处休息。   “为何不让我和您们一起进雍城?我还要找知府大人鸣冤喊屈,求他派人救我的家人邻居!”   宋洛臻说:“我对你另有安排。”   一   留下唐平,宋洛臻坐在外面驱车,一路走过曲折荒凉的山道,树木参天蔽日,森然阴翳,再回到宽敞开阔的官道上,前方城门上的防风灯笼和齿墙如被暗夜啃噬过的边缘,赫然映入眼帘。   西南西北虽相距千里,但同样是边陲城镇,兴安郡和西南郡相比更靠近中都,雍城远比西南郡繁华富庶,但宋洛臻远眺那城楼上,竟除了飘动的灯笼火光外,再无人间烟火。   宋洛臻不动声色,见那城门处极沉重的大铁门即将缓缓合拢,便策马扬鞭,赶到了城门口。   温玉白见宋洛臻又戴上了劳什子的面具,将他俊美的脸彻底遮住,变成平凡无奇的黄脸男子模样,城门守兵爱答不理地说:“要进城明日赶早,天色晚了,我们要歇了!”   宋洛臻竟和平日的做派迥异,显出平易近人的和善,他手心托着一点银子,说:“我携家眷紧赶慢赶,终于赶到雍城,劳烦行个方便,免让我们夜晚露宿野外。”   温玉白看得纳闷,没留意宋洛臻因陋就简挂着的车帘被他掀开了些,几个看门的军爷看见他相貌,都不怀好意笑了起来。   “这人是谁?”   还没进城,温玉白尚未来得及换回男人的衣裳,乌发红唇、冰肌雪肤在夜色中更有缥缈之美,他心念转了转,刚要说自己和宋洛臻是兄弟,便见宋洛臻轻咳一声,狭长微扬的眼尾瞥他一眼,缓缓说:“车里是我的夫郎和弟弟。”   守兵接过银子,笑了笑说:“你倒会享艳福。只是不知你这样的书呆子,有没有本事守住颜如玉的美夫郎?”   他们将只余一条缝的铁门再推开些,让宋洛臻驱马车进去,但宋洛臻并没有忽略几个门兵交换的不怀好意的眼神。   进了城,正中的一条道极宽敞,可同时容纳四辆马车。宋洛臻记得,这附近是雍城最热闹的街市,商户云集。   温承允依偎着温玉白,颤声说:“这儿好黑啊。”   温玉白搂着小家伙的肩膀,也觉着奇怪。   哪怕是春琳城,一旦天气转暖,商户开门,到晚上也不急着关门闭户。宋洛臻曾和他说过,这雍城繁华热闹,城内仿照金陵城造就,在远近有小金陵的美名。   可一路上,处处关门闭户。温玉白想买些换洗衣裳,还想找个夜宵铺子好好吃一顿,竟没找到去处。   宋洛臻驾车过了一道虹桥,眼看着前方一带高墙,墙边悬着官制灯笼,应是府衙所在。   他并不急着立刻进去,绕了一圈又朝另一条道走去。   那边有个客栈隐隐挑着招牌,宋洛臻同时还听见阵阵哭声。   声音喑哑,像是苍老的男人在哭,比凄婉的女子哭声更添了几分阴森。   温玉白见到客栈,忙说:“咱们今日便在此处歇脚罢,你赶了一天的车也累了,得要一桶热水,好好洗一洗,松乏松乏身子!”   宋洛臻将马车停好,马匹绑牢,背对着温玉白蹲下身子,温玉白瞅着他瘦削平坦的后背,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我这腿已经好多了,不必……”   宋洛臻纹丝不动,温玉白看着他夜色中剔透若冰的侧脸,终于脸上一红,还是乖乖的趴上去。   他们三人迈步一进客栈,那哭声便戛然而止。   柜台里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齐刷刷的抬起头来。   也不知他们遇上什么伤心事,俩人眼睛都哭得通红,老人家一止住哭声,便开始干噎打嗝,年轻男人一手抚他背,一面疾言厉色地问:“你们做什么?”   温玉白一向是遇弱则弱、遇强则强,他见男人凶悍得很,诧异地扭头看看招牌,说:“你们开客栈的,我们住店,有什么不对么?”   男人一怔:“你们还想在我家住店?”   温玉白伶牙俐齿地追问:“怎么,你家出了什么事儿,不可以住么?”   男人和老人对视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他挤出个笑来,摇头说:“并无事情,绝无事情,三位要几间房?”   温玉白忙说:“两间——”他没说完,便被宋洛臻打断:“我和夫郎、弟弟一间房住便是。你们客栈应该是有套间的罢?”   年轻男人又给老人拍拍背,旋即举起油灯,殷勤地自述:“楼上便有雅间套房,请跟我来。我姓尹名征,和我父亲开店几十年了,房间里样样东西都有,你们好生歇着就是。”   温玉白和温承允刚和宋洛臻进屋,正在检查房间,便又听见门响。   尹征不请自来,态度前倨而后恭,温玉白觉得他身上透着些古怪。   尤其是盯着自己的眼神,小心翼翼的垂着眼,以为他没防备便飞快地看他,那眼神里透着极古怪的热烈。   “几位旅途劳顿,我给你们准备了几样小菜和粥水,你们慢慢用。” 第36章   客栈少主人尹征往前一推, 食物的香气顿时弥漫开,宋洛臻见他目光闪烁不定,一直在往屏风后瞥, 便将身子往右边一移,将尹征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   尹征自然察觉到宋洛臻的不悦, 他讪然笑说:“客官们慢用, 还有甚么吩咐的喊一声便是,我和我爹就在楼下。”   宋洛臻见他走时双目犹红, 眼角泪痕未干,显然是有伤心事, 但却不忘觊觎美色——实在透着古怪。   客栈的雅间通常备有木质、竹质屏风,用以女眷小哥儿遮挡身影,宋洛臻若有所思的回首,便见温玉白不耐旅途疲惫, 已经脱了鞋袜, 一双雪足踏在床榻边沿,十个脚趾活泼的或立或并,活动筋骨。   天气热, 温玉白又百无禁忌,他已将棉布制的上衫解开许多,露出细细的脖颈和一痕纤瘦的脊背,蝴蝶骨随着他的动作振翅欲飞。   这曼妙的身姿透过木质屏风的镂空纱屏徐徐展开,真如一幅画卷般韵味悠长, 宋洛臻觉得最有趣味的是温玉白的动作, 往往和端庄娴雅的传统世家小哥儿绝不相同, 甚至也和温之航获罪前他凑巧看到过的温家二公子迥异。   就像美人灯突然活了过来, 活色生香。   温玉白仗着腿脚好些了, 白足踏在黝黑的地板上,单脚想跳过来用饭。   “饿死我了,好香啊!”   宋洛臻眸中寒光一凛,等他跳到自己身前时,单手将他揽入怀中,手指已经捂上他的樱唇。   “呜呜……”温玉白下意识的呜咽,整个人像小奶猫似的挣扎几下。   宋洛臻一手稳稳的将托盘放在桌上,一手将他抱到床上,自己则单膝跪上床榻,反手将两重帐子通通放下,接着用力的摇撞两下床板。   温玉白抱膝缩在另一边,眨巴眨巴眼,突然明白了宋洛臻的意思,他瞅一眼门外,旋即大声叫道:“啊呀——”   宋洛臻听他声音,面色陡然变得古怪,温玉白嘿嘿干笑两声,心说某些事儿他两辈子都没甚经验,上辈子读书读傻了,墙都不会翻,小电影都没看过,技术生疏值得原谅。   他见宋洛臻晃床晃的累,有心分担一二,鼓起勇气又“嗯嗯”两声。   这回嗓子压得低,像是奶猫儿在撒娇,小爪子来回挠人。   他还要再叫,宋洛臻骨节分明的大手遽然又捂了过来,五指分开,他顿时发不出声音,没伤的单足顺势在雕花床板上踹出一脚。   门外隐隐有脚步声远去。   宋洛臻这才松开手,停止动作。   温玉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直勾勾盯着他,带着喘发问,三个字被他喘得千回百转。   “这么快?”   宋洛臻陡然脸色一沉,像是要说什么,可看了温玉白一会儿,想说的话终究变成了无可奈何。   尹征在楼下心神不宁地仰着脖子,热切地瞅着紧闭的门窗愣神,他的老父亲低声说:“还是……别了,造孽啊。”   尹征无名火起,强硬地挟着尹老爹的胳膊将人拽进房里,他低声说:“有甚么造孽不造孽的?玉馨儿难道不造孽?”   他将门一关,气不过又将横闩往外一插,将他老爹暂时的囚禁起来,这才回到桌边坐下。   楼上的动静已经没了,隔了一会儿,尹征见门翛然打开,木托盘被送了出来,那托盘上原本盛放的熏鱼腌肉、鲜炒芦笋和瘦肉粥都没了,只剩个空空的碗底子。   他心下一喜,将绳索负在背上,又从厨房里捡了两把趁手的菜刀,一把握在手里,一把插在腰带上,小心朝二楼走去。   他一拨开暗藏的机关,将门闩打开,入眼的就是屏风后头的大床。那美貌绝伦的小哥儿背向而眠,应是累倦极了,整个人缩成一团,只露出一把乌油油的好头发。   尹征下的迷药极重,这小夫夫断无反抗之力,他眼睛只盯着美人的背影,猴急地冲到床边,一把想将床上的人背起来。   他连着薄被将人拽起,立刻察觉不对,这娇滴滴的纤弱美人怎会这么沉重?而且身子还长得很?他抱起上半身,那两条大长腿简直是漫无边际,依旧拖在床榻上。   尹征顿觉不妙,刚想把人放下,那人剔透如冰的手已经顺着他的胸膛,将他揣着的一双菜刀抄在手里。   寒意凛然的刀锋贴着他的脸擦划过去,竟将尹征毛茸茸的一片胡子顺手割了下来。这人若是手腕再偏一些,就可以将他的咽喉放血,把他像鸡鸭畜生般的直接杀了!   火镰声响,油灯遽然亮起,柔和的亮光点燃了稠密的黑夜,温玉白衣衫整齐地站在帐幔背后,探头看他:“小老板,这也是你们店的特殊服务么?”   宋洛臻设局,原是怀疑店老板是受人指使——譬如说温玉白的前未婚夫。温玉白看不出,他却很容易能察觉到,当他带着温玉白兄弟俩一路南行时,邱津安并没放弃跟踪,这人真够闲的。   邱津安虽是有名的大才子,三年一次的科考也次次不落的参加。对外头也明说了,他虽有祖荫庇护,却不愿被皇帝直接封官,必须遵循最清贵的路线考上去才行。但宋洛臻冷眼旁观,以为他并未出尽全力过。   或许他比他爹英国公要聪明许多,知道国公府已出了个极受宠的贵妃娘娘,他再位极人臣,未必是件美事。   但见店老板亲自揣刀上来,宋洛臻制服他后,此人并无后手支援,看来不是受邱津安指使。   宋洛臻足尖一点,重重踢中尹征的麻筋,男人不由自主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尹征带上来的绳索,也顺势成了绑他的工具,被严严实实的五花大绑后,尹征整个人也蔫儿巴了,垂头丧气地说:“没想到……我技不如人,你不如将我报官罢!”   宋洛臻羽睫长垂,一时风起,烛火乱跳,在他光洁如玉的脸上平添了许多诡异的阴影。   “衙门的老爷若将我斩了,我绝对嗝都不打一个!”尹征坦然说,温玉白有些好奇:“你为何不求饶,求我们放过你?”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都是怕官府衙门的。除非受了天大的委屈,否则一定绕着衙门走。只因官府为了维护威严,避免百姓们胡乱报官嚷冤,哪怕是货真价实的苦主,一到了公堂上也要吃三十棍压惊棍。   大殷朝的律法虽谈不上是严刑峻法,但为了节省牢房,基本犯了事的人,都是流刑起步,不是去西北吹冷风就是去极南吸瘴气,轻刑流放三个月,但路上都要耽搁半年。   除了救人心切的唐平,温玉白还没见过主动要求去官府衙门的老百姓呢。   尹征闷声说:“你们会放过我么?哼,我宁可被打一百棍子,也不愿在你们面前低头!”   宋洛臻突然讥诮地笑了:“你最好说明白,为何要对我夫郎下手。否则我就把你父子二人用这两把刀剁成肉酱,埋在你们的客栈底下。你想将我引到官府衙门里,莫非是笃定了我一去官府,会比你更难脱身?”   他这话说得平平淡淡,但森然之意令人毛骨悚然。   尹征沉默片刻,直到宋洛臻将那刀贴近他的脖颈,刀锋一下划开了肌肤,剧痛让他浑身一颤,刚想叫,喉咙却被刀背重重砸了一下!   砸得他咳喘不止。   更让尹征没料到的是,宋洛臻对他下毒手的时候,温玉白竟一手捂他弟弟的眼,一手捂着弟弟的耳朵,理所当然地说:“怪吓人的,小孩子可不能看。”   既然吓人,你倒是阻止啊!?   温玉白才不会阻止呢。   他自以为善良如菩萨,佛光也不至于照向要害他的人。   “都不用埋,我看这城里头野狗挺多的。蒸熟了拿出去喂狗,哪怕官家来了,什么都找不到,又能奈我们何?”   尹征被吓崩溃了。   “我最后问你一次,说不说?”   “说,我说!”尹征忙不迭倾心吐胆:“我家一直在本地经营客栈为生。小本生意,挣不了大钱,但衣食无忧糊口足矣!我娘早死,只留下我和妹妹二人,妹妹从小懂事体贴,擅以针线活贴补家用,把我和爹爹的衣裳都准备得妥妥当当,我以为这生活和美,谁知会起波澜?”   说到这里,尹征深深吸气,壮实的胸口不断起伏。   “其实,自从知府卫旭来了雍城,我们就再也没好日子可过了!”   他深深盯了宋洛臻一眼,只是宋洛臻此时还戴着羊皮面具,那脸焦黄平凡、板板正正,看不出一丝表情。   “看你行事,也不是喜欢官府的人罢?”   宋洛臻不置可否,反倒若有所思的引开话题:“我年少时曾来过雍城,这里富庶繁华,小金陵深夜也有店铺酒肆开门,无战乱的时候热热闹闹、通宵达旦,现在……”   “现在这一派乌漆嘛黑的衰败景象,都是拜卫旭所赐!”   “他很会装模作样,刚来雍城的时候,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还设了甚么百叟宴,遍请雍城里的有望长辈,在席间说甚么在他治理之下,雍城必然比过往愈发繁荣。   谁料宴席之后,他便渐渐露出马脚,百叟宴上的商贾都被他巧立名目,盘剥搜刮,没过多久,那些商号都变到了他的名下!附近的良田好地,也都被他占了去,过去纤陌纵横,老百姓都有饭吃,如今都要找他缴租子,而卫旭占走良田之后,竟把租子涨了三倍!”   “这些都罢了,他还极好色!” 第37章   尹征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含糊, 但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直喷,在他的口中, 描绘出雍城自卫旭接管后的一派衰败景象。   卫旭开始做的还不错,不论是整顿吏治还是大开衙门, 甚至于取消惊堂棍, 让老百姓有冤诉冤、有苦诉苦。   只是没过多久,他的作风便陡然一变, 用尹征的话说,是画皮鬼终于不耐烦掀开了精美的画皮, 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信了卫旭鬼话的老百姓,见他查清了几桩旧案,还真以为卫旭为民做主,谁知他们带着沉积许久的案子上公堂, 那卫旭将苦主底细摸排清楚后, 竟顿时换了一副嘴脸,拿苦主的案情去要挟富户巨商,等他把钱财都搂尽了, 再将那些苦主们一顿打杀,把他们赶出公堂。   如是再三,这雍城里的人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卫旭从京城来雍城,竟是千里迢迢来做土皇帝的。在他的庇护下, 很快扶植起来几个家族, 卫旭不便出面的事情, 由他们做黑脸。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 这卫旭年纪轻轻、生得是文质彬彬, 颇有几分文秀,却极好色。雍城里最先遭殃的漂亮女子是青楼里的清倌人,星夜送进府衙,从此后再也不见踪影,把老鸨急的够呛,却也不敢上门找知府老爷要个说法。   清倌人、卖唱的、戏子等出身的女子、小哥儿渐渐的都消失了,良家女子和小哥儿便被盯上了。   尹征的亲妹子尹玉馨生的俏丽,一次出门给人做针线活,到了晚上尹征仍没等到妹子回家,他急匆匆的上门去找,才知道尹玉馨竟是被诓骗过去,此时已经转送到知府的宅邸内,供那好色无度的卫老爷享用了!   尹征说到这里,虎目含泪:“我真没用!一身的力气,竟被刘渺家的护院一顿围殴痛打,赶了出来!刘家人还和我说,是送我妹子去享福了,让我别阻着妹子的锦绣繁华路!”刘渺便是尹征所说,帮知府卫旭出面做坏事的雍城一霸,俗称黑手套。   “所以……”温玉白指了指自己,道:“你动心思到我身上,是想把我送给知府卫旭?为什么?”   “卫旭贪财好色,他器重的几个地头蛇,或是能给他送银子,或是能给他送美人。我见……见小哥儿生得花容月貌,才动了心思,若将你送给卫旭,说不定他一时高兴,就把我家的玉馨儿放出来了!”   “若再耽搁几日,说不定玉馨儿也会像那些清倌人一样,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尹征是真心疼爱妹子,说着说着又淌下泪来。   尹征把事情说了一遍,宋洛臻又下楼,给尹老爹打开门,让他在没对口供的情况下把事情说了一遍。   两人所述基本一致,印证了尹征的话全是事实。宋洛臻便明白为何雍城如今大不如前。   本地人都被薅了一遍财产,穷的穷,更惨的甚至于家破人亡。路过的客商也被雁过拔毛,多拔几次,毛都秃噜了,也没多的银钱供老爷们反复搜刮。   原本连接西南郡和郡外小国到中原的交通要道,如今竟凋敝至此。   “这个卫旭真奇怪。”温玉白皱起眉毛:“他好色便好色罢,为何送给他的美人都会不见了?难道他还喜欢吃人不成?”   他这个猜测,吓得尹征浑身一颤、寒毛直竖,偌大一个壮汉,眼泪差点又被吓下来。   温玉白没想到他如此脆弱,忙安慰:“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别害怕!”   他见尹征依旧冷汗涔涔,尹老爹也在一旁缩着淌眼抹泪的,心里头怪不是滋味,突然灵机一动,对宋洛臻说:“他们这主意其实不错,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就让尹征把我送给卫旭,你在一旁悄悄查看,看看他到底弄美人回去做什么,那些美人被他藏在何处?”   他倒不是多同情尹征,只是怜惜老人家,又看尹老爹一身衣裳整洁,边角的针线细密整齐,虽没见过玉馨儿,从她留下来的物件上便能察觉,她是个灵秀姑娘。   宋洛臻扫他一眼,断然拒绝:“不可!”   温承允也生怕二哥出事,忙不迭说:“都过了这么久,那些女子、小哥儿十有八九都被玷污过了,他们既已失身,再活下来也没意思。你不要冒险……”   温承允受的是世家正统教育,世家小哥儿并非没有改嫁的说法,但数量较少,小哥儿从开蒙起,读的书和女子一样,都是《女戒》《女则》《女训》之类,讲究的是外秀而内有风骨,所谓的风骨,大部分体现在守贞上。   这也是原身温玉白会毅然撞壁而死的原因。   “你这样说可不对!”   “小弟弟,你这么说不对!”   温玉白和尹征竟是异口同声,温承允被两人一起抢白,顿时面颊涨红,低下头去,嘴里却依旧嘟囔:“有何不对?宁可枝头抱香死,何必吹落北风中?零落成泥碾作尘,被玷污后支离破碎的模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温玉白沉吟片刻,缓缓说:“不是这个道理。如何是留在枝头,如何又是落入风中,这其中的尺度,并不该他人用守贞失贞来衡量。人活在世上,能赏花赏月赏雪,能和亲人朋友一块儿,能吃到各种好吃的东西,能创造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留在这世上,对我来说,这才是生活下去的趣味儿。”   温承允见二哥语气娓娓,便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抬起来,依旧有些不懂。   “天子死社稷、臣子殉君王、小哥儿守贞洁,这几句话是咱们从小就学的,我不明白,为何现在却不对了?”   温玉白刚想继续说下去,却在回望温承允和宋洛臻四道眼波时悚然心惊,他想,若自己继续说下去,怕是有朝一日要暴露身份。   在殷朝,他这样算什么?借尸还魂?该不会被当成妖孽烧死吧?   尹征却挠头说:“小弟弟,你说的这些离咱们老百姓都太远啦!”   他觉得温承允娇小可爱,很像是尹玉馨小时候模样。   “咱们老百姓哪儿会讲究那些?就拿我家的老邻居王婶子家说罢,她家小哥儿爱上一个货郎,硬要和那人走街串巷的过日子,把他娘请上门的媒人都骂跑了,王婶子气得倒仰,最后随他去吃苦罢。折腾了两三年有余,那小哥儿知道货郎走南窜北,嘴是甜,但没一句准话,他又悄悄的跑回家。   王婶子重新给他找了户做果子的嫁过去,嫁妆也给他准备了足足三大笼,他如今在夫家养的白白胖胖的,生了一子一小哥儿凑成好,日子过得和美顺畅,不知多快活!”   “这、这样也行?”温承允彻底懵了,两种思绪打架,打得他满脑子浆糊。   “这咋不行?咱们老百姓过日子,哪里讲究那些!连肉饼子家的郭二,他婆娘和人私通来着,他把奸夫和自家婆娘堵住,要了足足十两银子赔偿,现在领着婆娘继续过日子咧!连他婆娘生的胖儿子,咱们左算右算,都觉得时间上说不清到底谁家的种,郭二也好生养着,隔三差五的去奸夫家要钱,说儿子有他一半,不能不付!和邻里们吃酒闲聊,郭二都说了,能干活儿的小子,管是谁的种呢!”   这回,不止温承允懵了,连温玉白都脱口而出:“这也行?”   这市井里的琐碎事,真是出乎温玉白的意料了。   他怕尹征八卦上瘾,再说出些更骇人听闻的来,咳嗽两声刚要阻止,谁知尹征又抒情起来。   “况且你二哥说的对,管发生了啥,关心你安危的永远是家里人。我可不管什么殉君王守贞洁的,我只想玉馨儿活着。”   尹老爹也连连点头:“对!”   温玉白被尹征一番话说的义气冲头,再次举手:“让我去罢,我倒要看看卫旭这狗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宋洛臻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一张蜡黄的脸面无表情,眼睛冷得浸人。   “不行。”他语气更重。   尹征也劝阻道:“小哥儿,都是我想岔了。你夫君是关心你,你这样漂亮,卫旭若见了你,不跟老虎见着肉似的?”   他叹气说:“我不该犯浑,想鱼西湍堆绑你换回玉馨儿,我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温玉白想起自己有不少防身工具,忙说:“我有办法保护好自己,你们只管暗中查探,万一情况不对,我给你们发信号,你们再来救我便是。”   事情就这么说定,尹征喜出望外,下楼差点一脚踩空,从二楼直接出溜下去。   温玉白没想到,其他人一走,宋洛臻也立刻走出房间,将隔壁房门打开。   他只觉得宋洛臻脚步声有些沉重,不似他一贯的轻逸若飞,犹豫片刻,他还是追了上去,在宋洛臻掩上房门前用手挡住了门。   “你是生气了么?”温玉白好奇地盯着宋洛臻的脸,没戴面具他就总古井无波,戴上羊皮面具,他的表情更是完全缺失。   温玉白寻思下,笑盈盈说:“我知你是担心我,你放心吧,有你在旁守着我,我怎会有危险呢?”   见宋洛臻仍旧一言不发,双眉似微微蹙起,他竟伸手上去,轻揪一下宋洛臻的面颊:“别气了,笑一笑十年少。”   宋洛臻侧身躲开他的手,盯着温玉白苦恼皱紧的小脸,突然伸出两手,将他的面颊肉拧揉了两下,揉得他嘴唇嘟起。   “李干森么?”   “你太擅长气人了。” 第38章   温玉白万万没想到, 事情进展得如此不顺利。   在尹征的描述中,这位知府大人是相当的好色,可以说从他面前跑过的母猫, 他都要多看两眼,真是卑鄙下流无耻。   为确保消息的准确, 尹征和尹老爹虽心急如焚, 温玉白也多番催促,但宋洛臻却没有着急从事, 而是带着温玉白在雍城的大街小巷逛了几圈。   温玉白不愿出门被他背着,宋洛臻一双狭长流转的凤目看他一眼, 还没说话呢,温玉白自己有了几分心虚,这腿脚还没好,就急着帮人出头, 也不怪宋洛臻生气。   “事情都敲定了。你一直背着我, 被卫旭的人看见,总是不好。”   宋洛臻没有答话,只顺手从客栈的柴房拎出来一根长棍, 用他腰间游龙惊鸿的软剑略削了削,做成一根拐杖给温玉白。   温玉白拄着拐走了两步,因他不熟悉用拐杖,步履立刻变得蹒跚崎岖。   他还没动身呢,宋洛臻已经疾步出了院子, 凉薄地扔了一句:“你若走得慢, 那我便先行了。”   温玉白是闲不住的主儿, 忙嚷:“你等我一会儿, 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气!”   他也跨出了院子, 才见宋洛臻长身玉立,抱臂站在树下,绿荫下他只斜睨了温玉白一眼,又徐徐前行。   但步子确实是慢了许多。   宋洛臻打探消息并不喜欢多言。温玉白原想,他这样目下无尘的性子,怎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获知一手消息?但他是小看茶楼酒肆里客人的碎嘴程度了,宋洛臻只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点上香茗或酒菜,没多久,等人多热闹起来,消息便源源不绝的冲击过来。   客人们的话和尹征互为印证,卫旭确确实实不是好东西。   宋洛臻心下纳罕,他曾在卫旭双眸中看出一股清朗正气,没想到他真看错了。   既决定用温玉白做香饵一探究竟,宋洛臻也不再多言,他只是让温玉白悄悄带好防身的东西,若是遇上危险,一定要从匣子里取出骨笛吹奏。   温玉白本想用烟雾弹作信号,闻言才如梦初醒,说:“这骨笛吹不出响声,我还以为是坏了呢,原来可以把你唤来,你能听见骨笛的声音么?”他知道某些禽兽能听见人听不见的音频波段,没想到宋洛臻也做的到,厉害!   宋洛臻蒙着假面的脸像是又黑了一点,尹征则迫不及待地说:“赶紧走罢!”   尹征初时的想法,是把温玉白献给卫旭换回妹子,但他也知卫旭这狗官表面一派冠冕堂皇,绝不会直截了当的带走温玉白,他曾想通过卫旭的“中间人”,那几个雍城的“黑手套”帮忙。   但尹征也知,那几个“黑手套”绝非好人,雁过拔毛,见着真正漂亮的女子、小哥儿,他们很可能也会揩油占便宜。   以温玉白的脾气,提前被占便宜,恐怕提前就炸开了。   尹征便想出一个主意,他主动和温玉白在府衙附近溜达,等那知府老爷的轿子远远的出现,尹征忙让温玉白在路边走来走去。   温玉白并没有刻意打扮,他只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衫,里头衬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满头乌发用宋洛臻送的簪子挽起一个小发髻,又在路边摘了一朵和衣衫相衬的小野花别在发髻上,袅袅婷婷的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侧目。   那官轿缓慢的从温玉白身侧经过,温玉白垂首,几缕蝉翼般纤细的发丝掠过他的面颊,他隐约察觉到有视线投在自己身上,但那轿子却并没有停下来。   等轿子都走远了,尹征才扎着手傻眼。   “没听说狗官眼睛不好啊?”他觉得温玉白的五官相貌,比消失的清倌人和戏子们都要好,没道理狗官不垂涎三尺。   “一定是他没看见!可能……狗官夜夜笙歌,在轿子里正打瞌睡呢!”   一计不成,尹征再献一计。   卫旭喜好美人美衣和美食,雍城有个叫一品楼的酒肆,做的席面极是讲究,堪比京城最有名的烟云阁,卫旭最喜在一品楼里用饭。   等到晚上,这官轿果然朝着一品楼去了,温玉白骑马后发先至,不会骑马的尹征只能撒丫子跟着马屁股跑。   知府大人刚下轿,店里掌柜和小二殷勤迎接时,他正好能看见一道倩影弱柳扶风般朝里走。   尹征见狗官身子重重的一颤,抬起双眸看向温玉白,欢喜得差点拍巴掌,鱼上钩了!   温玉白午后细细打扮一番,他不擅用古代的脂粉,脸上还是天然颜色。但纤腰用一条织金宽腰带束起,那一掌来阔的腰带将他不盈一握的腰彻底凸显出来,真和传说中的楚宫腰一样纤弱欲折。   他刻意选了毗邻知府卫旭的桌子坐,这一品楼的店主上下,都知卫旭爱好美人,见突然来了个绝色美人,自然无不依从。   温玉白步履轻盈地绕到纱屏风后坐下,那云水苍山的纱屏后隐现他的侧颜,当小二斟茶过去时,他垂首,那小野花竟从他头上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进一品楼特制的白瓷茶缸里。   “啊?”   他很轻声的叫,声如娇鹂,叫的店小二骨肉都酥软了。   香茗上飘动着淡黄花,晒了一天的花瓣原有些蔫蔫儿的,遇上水却舒展开,少年伸出纤指,饶有兴致地拨弄着花瓣叶片,人比花儿更加娇媚无双。   尹征见知府大人直直的看着温玉白,甚至脚步都踉跄一下,却还是走到他自己常坐的桌边坐下。   掌柜也觉得纳闷,难道知府大人目的真这么单纯,只是来吃饭的?   卫旭似有几分心烦,让掌柜按他喜欢的饭菜上就是,随后举杯喝茶,呛咳一声,将袖子都打湿了。   温玉白闻声转头,卫旭却立刻将头转向窗外,去盯外头并不特别的风景。   尹征都急了,一时也没别的办法。这牛不喝水强摁头,也不能听话啊。   一顿饭,温玉白和卫旭都吃的魂不守舍,温玉白是变身十万个为什么,他见卫旭匆匆吃完饭要走,忙提前一步起身,经过卫旭身边一顿,才去找掌柜会账。   他特意将衣裳熏香,步履间馥郁的幽香阵阵扑上了卫旭的脸,卫旭面上没甚表情,手指却哆嗦起来。   “掌柜的,我就住在尹家楼,离这儿不远。”温玉白故意自报家门,余光瞥了卫旭一眼,卫旭却坐了回去,背脊挺直,目不斜视,看上去绝不像个酒色之徒。   离了酒楼,温玉白绕去背后的小巷,立刻扶着墙龇牙咧嘴。   伤筋动骨一百天,没彻底痊愈,但一脚深一脚浅他怕引诱不了卫旭,这才敷了厚厚一层药膏硬上。   “他没追出来?”   尹征过来汇合,一脸沮丧摇头:“没,他坐上轿子回去了。我看那方向,他回的是自宅。”   他俩还抱着侥幸,以为卫旭会悄悄派人来掳走温玉白,宋洛臻守了两日目不交睫,但到了第三日,温玉白还是平平安安的坐在客栈里。   他气息奄奄地趴在床坪矮桌上,一手有气无力地伸着,宋洛臻听说他不想吃饭,进屋时便见那细白如无骨的手指微微晃动,雪白的指缝间夹着一朵嫩黄的野花。   “你把镜子给我瞅瞅。”   温玉白这话是对着温承允说的,只是他不知道,温承允担心他,已经出门去买安神药了。   宋洛臻将一柄铜镜送到他面前,温玉白也不起来,只扭过头冲镜子看。   过去的他并不在意容貌,本来的长相只是清秀讨喜而已,他觉得恰到好处,一个没有依靠的孤儿,太过美貌如同三岁小儿抱着金锭过闹市,只会引来祸端。   穿到这个第一美人的身上,他的相貌如同开了美颜滤镜,瞬然上升几个度,虽保有淡定的心,但也知现在这具躯壳之美,是人间罕有的。   如今撞上一面铜墙铁壁,温玉白破天荒忧虑起来,担心逃亡的一路上对面皮疏于保养,是不是变丑了?   宋洛臻淡淡道:“可能是你男人扮惯了,行为举止不如其他小哥儿优美,卫旭不上钩也正常!”   温玉白怒而仰头,狠狠瞪他一眼,咬牙切齿,说:“真小气!”他觉得宋洛臻一直对他同意作饵的事耿耿于怀,他们又不是真的夫妻,他总阴阳怪气的做甚么!   宋洛臻沉默片刻,牵动唇角,竟是笑了一下。   他见温玉白是真心苦恼,便问:“我见卫旭对你很是留意,你曾见过他么?”   莫非卫旭是自个儿老熟人?他的表现就是俗话说的,太熟了没法下手?   温玉白回忆卫旭的模样,身形修长,宽窄合度,脸色有些惨白,五官端秀,他肯定没见过,原身的记忆里,似乎也没此人踪迹。   宋洛臻道:“再等一日,他不上门,我有别的法子。”   温玉白对宋洛臻很有信心,他说有法子,他便不由附和着点点头,又看看一旁靠着的拐杖,叹气说:“可惜我的腿好了,你特意给我做的拐杖用不上了。”   言语间十分遗憾。宋洛臻从不喜形于色,但和温玉白相伴时,总忍不住想要笑一笑。他想这拐杖算什么,难道为了用上,温玉白还要一直瘸着才划算么?   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下楼。   尹家父子有了些指望后,这两日勉强将客栈开了起来,每日饭菜的水牌也挂了出去。   一楼有些客人正在用饭,喧嚣间,众人忽听有动静,就像是八人抬的轿子,轿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莫非那好色的鱼,终于姗姗上钩了? 第39章   温玉白抬目望去, 那湘帘被风吹得噼啪作响,带起忽明忽暗的光泽,夏日里热辣辣的天气, 炙干了地上的尘土,轿夫过处竟弥漫起不甚干净的灰雾。   轿辇停下, 青莲色薄绸衣裳的男子从车上下来, 他举目一望,看清尹家楼的招牌, 微微一笑。   他相貌清秀,说不上出奇的俊美, 但看清他面孔的一瞬,温玉白只觉得清风拂面、朗月入怀,整个人的俗念都似被涤荡一空,一如他干净无暇的肌肤般澄澈透明。   只可惜, 这样出色的男子, 竟不良于行。   他被轿夫和小厮搀扶着站在一旁,长袍下穿着雪白中裤的腿过分瘦削伶仃,根本撑不住他自己。   他半倚半靠在小厮的身上, 等人又将一只木头轮椅放在地上,才在轿夫和小厮的搀抱下颤巍巍的坐了上去。   整个过程十分艰难,他的额头沁出汗水。   尹征也注意到外头动静,闻声忙亲迎了出来,殷勤地主动帮男子推轮椅, 动作爽利得轮子差点擦出火星子。   男子落座后, 骨节如秀竹的手按在桌上, 面上隐隐露出类似“晕车”的表情, 显然消受不了尹征的过度热情。   “客官是头一次来咱们尹家楼吧?您喜欢吃些甚么?有甚忌口的?”尹征连连发问, 年轻男子沉吟片刻,目光掠过温玉白的桌子,他又朝温玉白莞尔一笑。   “好俊俏的小哥儿。”他由衷赞叹道,声音和宋洛臻的沉稳磁性不同,清亮空灵,同样悦耳。   若换一个人,换一种口气说出这话,难免显得轻浮浪荡、或暗藏淫邪之欲,可他的话里只有坦荡的赞美。   温玉白嫣然一笑,大大方方的说:“谢谢夸奖。”   “你桌上的菜好吃吗?”男人问道。   “这道汽锅鸡是老板的拿手好菜,做了三十多年,熟能生巧,肉质肥而不腻,有韧性有嚼劲,香菇紫菜也极是入味,好吃极了!手抓饭就一般般咯,米饭太硬,鸡蛋也炒焦了些,所以我悄悄加了些茉莉花茶,泡软了才能入口呢。”汽锅鸡自然是尹老爹做的,而手抓饭供应量大,全是尹征一口气炒好的。   望着双腿残障的年轻男人正满心探究的尹征,没想到温玉白当面揭短,可惜他敢怒不敢言,想瞪他一眼,目光接触到宋洛臻身上,又软和下来。   年轻男人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同样触及宋洛臻,随后似被他平庸的相貌所燎伤,忙将目光收了回来,一双墨睫驯顺地盖住眼帘。   “那么,我也要和小哥儿一样的汽锅鱼,和一锅白粥好了。”   点完菜,他安静的坐了片刻,目光时不时的转到温玉白身上。温玉白虽迟钝,但也感觉到了他的注目,回望过去,和他目光相接。   他有一双极清浅的琥珀色眸子,比大多数人的眸色更浅一些,含水量足,让那双眼湿漉漉的,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情脉脉。   所以,当男子想净手用饭时,尹征一时没想到他不便行走,愣怔的一指门边的大水缸。   他带的小厮急了:“有你这么开店的么?怎么伺候客人的?”   这年轻男子的轮椅十分宽大,很不便进出,方才是轿夫们将他连人带椅搬运进来。如今年轻男子用饭,轿夫们获准休息,三三两两都散开了,只余小厮一人在身边。   “无妨,我自己走过去罢。”男子说。   “可——”   “我想自己走试一试。”   温玉白忽想起手边无用了的拐杖,便将拐杖递了过去,年轻男子一怔,深深看了一眼,又绕向温玉白的腿。   “我已经用不上了,送你罢。”   温玉白主动示范:“你用拐杖撑着,再慢慢的走,可好用了!”   他知道,有些肢体残障的人,看上去谦逊温和,其实自尊心异乎寻常的高。   等年轻男子掌握重心,在小厮的协助下走了出去,温玉白才长舒一口气,继而发现宋洛臻板着脸,已经连喝了五杯茶。   “哎,你作甚么喝这些?你不是说了,喝茶不可牛饮驴饮?况且这是我最爱的蜜露茶诶,尹老板说了,野蜂蜜水泡的……”   宋洛臻将茶壶徐徐放下,狭长的凤眼斜睨他一眼,凉凉的说:“哦?你现在还喜欢么,我还以为你已经不爱喝了。”   温玉白瞠目结舌:“我刚说了喜欢,怎会立刻变了?”   他觉得宋洛臻言外之意,似乎在阴阳自己,但一时抓不着头绪,只好瞪眼以示抗议。   宋洛臻望他一眼,说:“秀色可餐,让我想起一道菜。”   温玉白好奇:“什么菜?”听起来像在夸他。   “爆炒麻拐。”   温玉白:“……”是他的错觉么,为何两人相处时间愈长,宋洛臻这家伙越发的小气起来,之前孤鹤清绝之态都去哪儿了?   还没等他还嘴,有食客拉着尹征善心提醒:“方才那腿脚不利索的年轻公子,你可要小心伺候着,千万别得罪他了!”   尹征忙送了一碟醋溜花生求教。   “我若是没看错,那人姓风,叫风如故,是告老还乡的风蒙幼子,你可还记得他亲娘身上的一桩公案?”   尹征想了许久,陡然眼睛一亮:“哦,我想起来了,风蒙回来时年纪已近古稀,老妻也早在京中亡故,只剩下一群儿孙。那风蒙出百金聘了一出身清白的小家碧玉为续弦,当时满雍城都在传一首诗……”   那食客见风如故一时半会回不来,提醒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啊!”(诗词引用)   “咳,就是这事儿!满城的老头都羡慕风大人年老入洞房,很享了几天艳福咧!”尹征八卦得油脸生辉:“他续弦的小夫人肚子争气,第二年便生下儿子风如故。”   “只是渐渐的,不少人都说风入故不是他亲生骨肉,小夫人给他戴了绿头巾。风蒙大人也是命大,去年才刚刚过世,差一点有福做了百岁老人,他一走,小夫人和风如故母子俩,就被他前妻生的儿子们一哄而上,赶出了家门!”   食客说:“你既知道这段首尾,便应该知道,风如故曾被风家扫地出门,但如今,在知府大人撑腰下,他已经大摇大摆的又回了风家,还把薄待他的几个兄长都一一赶了出去,给他母子报了仇!这瘸子是知府大人的新红人!有了他,过去帮知府大人做事的钱家、李家,都失势了!”   随着沉重的拄拐脚步声临近,众人又都安静下来,呼呼噜噜的吃喝着,方才热火朝天的八卦仿佛不存在。   风如故洗净了手,从容地勉起衣袖,以不输给宋洛臻的姿态将汽锅鸡吃得干干净净,别看他身形单薄,胃口还真不错。   吃饱喝足,他又微微一笑,看向温玉白说:“多谢小哥儿的推荐,这道菜果然十分美味。”   温玉白猜到,他极有可能是帮卫旭探风的,没想到这人清雅若兰,行事却说不上光明磊落。   他点点头,说:“我没帮甚么忙,你不必客气。”   风如故又试探般的问:“小哥儿借我的这拐杖确实趁手,待我拿回府里去,找人依样子重制一副再送还给你?”   温玉白生出些明月沟渠的遗憾,他摇头说:“不必了。”本就是宋洛臻随手削出的拐杖,柴火就地剪裁,不值甚么。   风如故却有几分不依不饶,已经引起了食客们的注意,他们生怕扰了风如故的事,各个忙不迭会账,脚下生风的跑了。   “小哥儿你为何要用拐杖?莫非……”   宋洛臻突然冷冷道:“被我打的。”   “啊?”   别说风如故大吃一惊,温玉白的眼都瞪圆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呢?   宋洛臻将臂膀一展,搭在温玉白身后的椅背上,这是个全然占有的姿势,看在风如故的眼里,再配合上他平庸凶狠的面目,温玉白真像是一株被生生拔出的娇花嫩柳,落入了恶霸的手里。   “他是我的夫郎,一次不听话,我就把他的脚打断。再不听话,我把他脊骨给抽了,不懂伺候爷们的小哥儿,就该这么管教着!”   宋洛臻的声气很恶,动作也凶蛮霸道,温玉白摸不着头脑,被他训得来气,在风如故看不见的宋洛臻臂下一拧,圆溜溜的乌黑大眼继续自下而上的瞪他。   ——抽什么风?   宋洛臻当真沉稳,丝毫不见动容,忍痛能力十分高超。   ——配合我就是。   风如故沉默片刻,试探着问:“这位小哥儿的卖身契可是在你手上?”   宋洛臻勾唇冷笑:“这……”   配合便配合,温玉白虽不明白,宋洛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好胜心起,兼之掐手臂肉不过瘾,干脆一把揽住宋洛臻肩头,顺便在他清瘦的脊背上捶了两下。   “不曾有甚么卖身契,我是自由身呢。公子你不明白,我就喜欢他凶霸霸对我的模样,特别的有男子气概。”   温玉白一面捶宋洛臻的背,一面冲他眨巴右眼:“特别是他下手打我的时候,真是英姿飒飒,俊美非凡,宛如战神降临,我爱他真爱到心坎儿上去了呢!” 第40章   温玉白做了个极悠长美妙的梦, 但他双睫微动、渐渐清醒时,那梦中的好景便如褪色的山水画卷般消散,他也不记得梦里曾有什么。   只是眼前的景和他入睡时截然不同, 绝非尹家楼所有的华丽大床,床的四周挂着如烟霞的长长长帐幔, 桌边的博山炉里清烟袅袅, 沁人心脾的百合香阵阵袭来。   他嗯了一声,方起身细看, 原来自己躺在锦衾内,另一只玲珑可爱的玉枕上竟躺着温承允, 小家伙因侧着头的姿势,脸颊上的肉嘟嘟囔囔的垂到绣褥上,还酣睡未醒呢。   自己是终于被知府卫旭劫掳了过来?温玉白只是没想到,卫旭这家伙竟禽兽至此, 不但将自个儿这个成年的大美人带了回来, 连稚气十足、豆蔻未满的小哥儿也一并捎带过来。   他心里一紧,原本的狭促捉弄之心淡去大半,只盼宋洛臻当真寸步不离的跟了过来。   温玉白刚想撩起帐子出去看看, 便听见明珠帘幕噼啪作响,鱼贯进了好几个丫鬟。   他从重生至今,徒然挂了重臣名门小哥儿的名号,并没有享受过滔天的富贵,乍一看这样多侍女涌进来, 顿时有些紧张。   等少女们都走近些, 温玉白看清面目后, 忍不住把两面之缘的卫旭翻来倒去的痛骂几遍。   这群侍女都有着罕见的好颜色, 拢起帐幔挂入银钩的少女圆脸大眼, 一派天真纯洁,而她身后的侍女们,有的妖媚入骨,有的秀丽温雅,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这知府的宅邸里已收集了这许多的美人,竟还源源不绝的四处网罗美人,这卫旭的肾想必是铁铸的,相当耐用了!   其他的丫鬟进了屋,或拿着凤雉掸子四处乱掸灰尘,或很不熟练地沏茶倒水,只有大眼圆脸的侍女走到床榻边,单膝跪在侧榻上,极仔细的将温玉白受过伤的脚踝托起。   温玉白忽的一怔,他如今虽是小哥儿,和女子自然更亲近些,但他上辈子可是个正经男人,虽同样喜欢男人,但也会女人保持些距离。   可圆脸姑娘却托着他的脚不放,温玉白只能攥紧手心紧张地盯着她下一步动作。   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但脚踝上的伤痕宛然,褪去了疤痕的新生肌肤比旁边的红很多,如覆了一层桃花瓣。   “公子既有脚伤,便要多留心护养,若是留下病根可就不美了。”圆脸丫鬟语气诚挚,真像是对温玉白关切备至。   温玉白点点头,想把脚抽回来,谁料圆脸丫鬟竟小心的剥下他的白袜,手贴至他足底,轻轻的左右活动他的脚。   温玉白不曾被人这样细致的伺候,紧张得莹润洁白的脚趾都扣紧了,他摇头:“我自己略通医术,知道我的脚是好的,你放开。”   圆脸丫鬟帮温玉白转动活血后,另一个妖冶的侍女笨手笨脚的掏出白瓷药盒,用耳挖子挑起一勺,圆脸丫鬟又帮温玉白按摩至肌肤润泽吸收。   “公子是要享福的人,要珍重玉体,不然,即便有金山银山在您的面前,您走不动路,周身都疼,万般痛楚只有自己最明白。”   温玉白见圆脸丫鬟提到什么享福,便以为他是知府卫旭的说客,心想这样看来,卫旭倒不像是动粗的莽汉,喜欢顺情顺义的人。他便手环胸坐直身子,静静等圆脸丫鬟阐述怎么享福。   谁知圆脸丫鬟帮他按摩了脚,又自去盥净双手,才和其他侍女们一起将牙粉香膏、盛满温水的铜盆一起端过来,服侍温玉白和温承允梳洗。   温玉白并不是真正的公卿世家小哥儿,哪怕脑海里有记忆,对于五六个人环绕于左右伺候也是很不习惯的,他一直攥着拳头,显得很不舒服。   温承允则截然相反。   小家伙醒来后脸色遽然一变,见温玉白安然无恙又放下心来,淡然让侍女们给他洗脸梳头,只是侍女一时不小心长指甲蹭刮了他的脸,一时扯疼了他的头发。   等两人梳洗干净,温玉白以为卫旭要图穷匕见了,便问:“好了,接下来呢?”   圆脸丫鬟笑盈盈说:“接下来,请公子用些早点。府中的厨子做的饭菜,不知合不合公子的口味。”   说着,当真汤汤水水、干果稀粥、各色小菜送进来,摆了满满一桌子。   一   一转眼功夫,温玉白带着温承允在知府大人的私宅后院住了足有两天,若不论他忧虑的事,这两天真是过着神仙般的悠闲日子。   三餐洗漱都有人服侍,若是温玉白愿意,大可变为一个废物,连根手指头都不必抬起来。   一日他随口嚷嚷烦闷,没多久,竟有小厮提着厚厚的几摞书卷和几个食盒的点心零嘴进来,说是大人给公子散心用。   叫馨儿的圆脸大眼侍女在旁打趣:“大人对公子是很上心的。”   温玉白瞥她一眼,问:“为何对我上心呢?”   馨儿挠头:“因为……大人是个善心的人,他对所有人都很关照的。”   温玉白一哂,那位卫旭大人,怕是平等的对所有美人都很关照罢?   这些书卷并不是真正的世家小哥儿会看的清淡诗文,而是记录了狐妖魑魅故事的杂记,和一些杂曲杂剧本子。   温玉白看过的荡气回肠的小言多去了,又秉承了科学看待世界的眼光,对这些书兴趣不大,只略翻了翻,温承允却眼睛一亮,抱着书不肯撒手。   他闷头看了好一阵子,生怕那些粗手苯脚的侍女们扇风卷起了书卷,看得面颊绯红满额的汗珠儿,渴得连饮了两杯茶,才惆怅说:“我想起大哥了。”   “?”温玉白没会意,他记挂着找寻温益然的事,但一有别的事情发生,便把温益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温承允抿了抿唇,怏怏不乐地提醒温玉白:“爹娘都不喜欢咱们看闲书杂卷,只有大哥知道我们关在家中憋闷,时不常的把些杂书卷藏在新鲜礼物里,夹带进来给我们看。你都忘了么?你现在都不爱看这些书了……”   “没有,怎可能忘记呢?”温玉白并指扇风,讪讪的笑起来,“我比你大这么多,看过的书也多,自然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了。”   见温承允不信,温玉白捡了个后人重新演绎的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的故事,说得一波三折,一旁伺候着的侍女们各个都忘了手里头的活儿,忘情地拢在温玉白身边听着。   温玉白坐在乘凉的宽廊横栏上,一手扶着朱红阑干,受伤的脚俏皮地翘起,柔波不经意朝廊下一撇,见一个鹤立鸡群的小厮和其他小厮一起,不知提着什么重物,举重若轻的从芭蕉叶边经过,冷冰冰的眸光似朝着温玉白看了一眼,温玉白原先纷繁的心绪,顿时安宁下来。   他心事拂去,顿时笑出两靥的酒窝,望着馨儿陡然福至心灵,猜了一句:“馨儿,你的名字该不会是尹玉馨罢?”   四目相对,温玉白望进了大眼侍女的眸光深处。他一直觉得围绕在身旁的侍女们并不像是做惯了这些杂务的,她们的身份,他也一一猜了出来。   刚要乘胜追击,便听见车轮辘辘的声音。   风如故清秀雅淡的脸出现在怒放的海棠花下,含笑说:“小哥儿,叨扰了。”   原来说客并不是馨儿,而是风如故。   年轻男子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温和范儿,说自己对后宅十分熟悉,愿意带着温玉白和温承允四处走走,如果他行动方便的话。   温玉白想从风如故口中探出虚实,语气便不那么平和:“你都能四处走动,我要是走不动,岂不是个笑话?”   风如故并不动怒,一只玉白的手撑着下颌,笑得很平静。   赏过了人工挖凿的小池子,和池塘里的睡莲碎萍,风如故才进入正题:“年少无知、误入歧途是常有的事。但小哥儿你还年轻,并不必死守着凶恶之徒。若小哥儿愿意,风某在京城和雍城都有些人脉,可以帮小哥儿再引荐些年少有才之士,小哥儿便可重新……”   “啊,我听明白了,你是来当媒婆的!”温玉白明眸一转,笑道:“莫非是给那揽财纳贿的好色之徒卫旭撮合的?”   风如故一愣,以手握拳重重咳了两声,咳得那淡青纤细的脉络在脖颈上绷了出来,薄而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他连连摆手:“并不是卫旭大人,小哥儿你误会了。”   “那……”温玉白更不明白了,他对风如故并无兴趣,因此单刀直入:“莫非是给你自个儿?”   风如故的脸红得滴血,他怔怔地看着温玉白良久,那血色才渐渐消褪,他慢慢说:“也不是我,小哥儿对在下大可放心,虽然在下是男子之身,但……但在下和你一样,都有一颗小哥儿的心。”   “??”温玉白脑袋瓜转了好几圈,才意识到风如故言下之意。他自个儿曾托有龙阳之好,没想到千里之行,竟在雍城遇见了一个和他一样有龙阳之好的人。   这人对他交浅言深,温玉白更加不解。   “其实卫旭大人是个极好的人,小哥儿你或许听说过,我爹风蒙年迈解甲归田,并没有将我的兄长们引入军中,军权旁落后,我的兄长们对我爹已藏着不忿之心。我和兄长们同父异母,年纪又相差得多,他们当着爹爹面,对我和我娘已经不甚恭敬,我爹一朝过世,兄长们竟将我们赶出风家。”   他低首轻抚双腿,竟是罕见的露出愤懑怨憎。   “怕我报复,他们冤枉我娘的清誉,还将我的双足生生打断,若不是卫旭大人出手襄助,我怕是早就死了……” 第41章 (倒v结束)   风如故满目的怀念, 思绪已回到了过去,和卫旭大人初遇的时候,但这其中的种种细节, 不便在这白日的后花园里一一道来。   他还在斟酌着,一撇眼, 却见靠坐在石椅上的温玉白, 小脑袋瓜已经往下一点一点的滑落,整个人散软着陷入梦乡。   果真是十七八的年轻小哥儿, 睡眠是相当的好。满目的嫩绿娇红中,温玉白软而白的身体蜷成一小团, 让风如故想起卫旭使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法子,总算是引开他那个不像话的黄脸夫婿,他亲自将两个小哥儿抱进轿子里,面上是满满的欢喜和痛惜。   温玉白睡着是半分不让人省心的, 明明石椅宽敞, 两旁还有堆云把手,温玉白偏偏能往地上蹿溜,就差混不吝的躺在草地上了。   风如故双足不便, 不能挽回温玉白的倾颓之势,但他知道卫旭在暗处窥探,便往一道花墙后看去。   果然,那人穿着皂底上绣着银纹,锋利的袍角因他疾步而扯得笔直, 在他眼里的温玉白, 就像是东风吹落的海棠花, 即将委顿于泥泞中, 急需他的拯救。   温玉白半梦半醒间, 依稀觉得有男人接近,那人身上的热气直喷到他的面颊上,他惶然睁眼,和卫旭四目相对,顿时慌得朝后摸去。   可怕的是,他竟摸了个空。   防身用的小匣子不见踪影。   男人已将他抱在怀里,他整个人都离开了地面,短暂的悬空失重令温玉白大惊失色,猝然嚷了起来。   “洛臻,救我!”   卫旭双目遽然眯紧,不悦地说:“你怎地还惦记着伤了你的莽夫?这种夫婿不要也罢——”   宋洛臻的来势十分惊人,他就像温玉白讲的三笑姻缘里为了秋香忍辱负重,甘愿假装个小厮的唐寅一般,身上还穿着卫旭私邸仆役们的统一着装,灰扑扑的短打和新换上的□□,却盖不住他的气势。   卫旭来不及拔剑,只能抱着温玉白后退三四步,为避免这黄脸男人伤到温玉白,他甚至以自己的后背对向宋洛臻。   宋洛臻见风如故双手急驱轮子,以自己肉身加木轮椅挡阻自己,便淡然说:“你让开罢,我不伤你。”   若是两军对垒,哪怕是中刀中箭的士兵,宋洛臻也不会轻视。但眼下是在花木扶疏的私宅,风如故手无缚鸡之力,宋洛臻自然对他容让一二。   温玉白见卫旭虽抱着自己,但双目已经移到风如故的身上,他面皮看上去没甚表情,但目色显然是非常忧虑。   他既然分心,对温玉白是极好的逃跑机会,卫旭一条铁臂环在温玉白身前,他干脆张嘴,玉白的牙齿猛地朝卫旭的手臂咬了过去!   宋洛臻脚下轻灵迅捷如飘云,已经绕过风如故,剑尖直指卫旭的咽喉。   卫旭吃痛松手,只好将温玉白轻轻放下,温玉白却没急着逃离,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卫旭的胳膊,那上面除了他的大牙印,还有一道极长的鞭痕。   显然是当年受伤颇重,经年后伤痕宛然。   “……是……是你?”   温玉白脑中闪过一抹回忆,祖父病重的时候,他年纪颇为幼小,被阮夫人抱在怀里。老人弥留之际,浑浊的目光掠过儿子儿媳、小粉团子似的小孙子,每一次沉重的眨眼都预示着死亡更近,却没见着他最宠爱的大孙子温益然。   大哥去哪儿了?   这样紧迫的时刻,家里却鸡飞狗跳的,四处寻找十来岁狗都嫌的大少爷。   直到温之航找到温益然,竟见他提着笔墨,将族谱中祖父的名讳重重抹去,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顿时气的温之航浑身哆嗦。   他虽是文臣,可当年也曾弃笔从戎,力气当真不小,吼着让管家将家法拿来,那是一柄他用熟了的乌油油的马鞭。   “为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孙子辈里,你爷爷最是疼爱你,你却要恩将仇报?你这……”   温益然一言不发,只委屈地抖了抖嘴唇,温之航不再犹豫,挟着雷霆之怒的鞭子遽然抽上他的手臂,疼得少年郎栽倒在地。   “啊啊——”   阮夫人静雅驯顺,从不干涉温之航管教儿子,哪怕她心疼极了,也只是忍着泪袖手旁观。   温玉白却管不了那么多,仗着年纪小,颠儿颠儿的跑了过去,挡在温益然面前,明眸好奇地看着爹爹,问:“爹爹,哥哥是想救爷爷,你不要打他!”   在温玉白颠三倒四的解释里,温之航和阮夫人才明白过来,原来温益然这傻小子也知道爷爷病重,宫中的老太医来府里看过,都说也就这么几日了,他一腔子孝心想帮爷爷续命,也不知这孩子从哪儿听说,可将孙儿辈的寿命转送给祖辈,他便趁着没人,进祠堂翻出族谱,想把爷爷的名字从祖辈里划掉,换到孙子这一行来。   弄清温益然的真心后,温之航虽骂他“糊里糊涂,钻研些歪门邪道”,但也心疼的要给他上药。   但温益然却拒绝了,他噙着泪忍着疼,认真说:“我听说,若是我受些苦,爷爷能免些折磨,就让我疼罢!”   一   飘一样的进了知府大人的房内,门窗都紧闭上,屋子里点着名贵的龙涎香,那香气冲的人耳目清明,温玉白愣怔了许久,才梦呓般的问:“大哥?”   卫旭点头,他不再迟疑,当着温玉白的面,将假面具从鬓角处轻轻一抹,起出一条极细的缝隙,又倒了些热水,用热气往脸上裂缝处来回蒸熏,这面具便能轻松的揭下来了。   温玉白看得入神,原来这古代的皮质薄面具,是这样使用的。   揭下面具后,便露出了温益然的真容。   原身的印象里,温益然虽比温玉白大许多,兄弟俩相貌却十分相似,甚至胜过了自己,他肤色白曜,双目大而明亮,唇如花瓣,在花朝节上曾被外地返京的年轻小官误当成是扮男装的小哥儿,足足跟了他一路,直到温益然怒极翻脸,提着鞭子将他狠抽一顿,一脚踹下玉带桥才罢。   一年多不见,温益然的面上却颇见风霜。   他原本无暇如瓷釉的肌肤变成了偏黄的象牙色,下颌硬直,目光阴郁,娇美若小哥儿的气质一扫而空,显出彻底的男子之气。   “你受苦了。”温益然的目光一寸寸的细细看着温玉白,既然身份揭露,他也不再拐弯抹角。   “我带你回来后,没找到女医,暂时没帮你查体。在镇北军营和那粗鄙男人的手里,你——受苦了。”   他忍住隐痛,不再想花月般美好的弟弟,在兵痞和那黄脸男人的手中,会受到多少不堪启齿的凌|辱,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大哥会保护你。”   他本想搂一搂弟弟的肩膀,又一想,弟弟年纪不小,哪怕在内室里,也要遵循男子小哥儿之别,便将手指一收,只眷恋地摸了摸他的黑发。   “今后大哥会保护你和承允。”温益然急切给出承诺,“大哥的身份先别透露给承允,我怕他年纪小,被人套出话来。”   温玉白犹豫片刻,想到原主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如今他芳魂已渺……还是照着他的记忆打趣说:“可不是么,大哥悄悄给我们的戏本子,总是小弟不留神漏出影儿去,害得大哥隔三差五被母亲责怪。”   说到故去的父母亲人,温益然的眼中骤然浮起血雾。   “等大哥给你寻一门好亲事,给承允也更名换姓,重新换过身份生活。把你们都安顿好了,爹娘的仇,由我来报!”   “不!”   “怎么?你对那莽夫竟这样死心塌地?”温益然眼里陡然射出愤懑阴郁的火焰,温玉白愣怔看着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温益然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他像是活在地狱之火的炙烤中不得安宁。   “你曾是相府明珠,得配皇子亲王,最次也是封赐爵位的贵族!”温益然怒道:“那人待你粗暴不堪,半点怜香惜玉之情都不懂,你……”   他吼到一半,目光再次转为悲哀,终于流下泪来。   二弟捡着狗屎当宝贝,恐怕是他受到了太多折磨,已经脆弱到把折辱当成庇佑。   是他没照看好弟弟。   温玉白觉察到温益然情绪的变化,他牵起兄长的袖子,沉吟片刻。   宋洛臻是顾北骁将军的幕僚这一真实身份,他不知他是否愿意袒露,如今风如故和宋洛臻都守在屋外,他只好捡了一些解释。   他从如何撞壁寻死,如何带着温承允逃出军营,在春琳城安下家,又挣了许多银两说起,说得温益然越来越惊奇,到最后,兄弟二人坐在桌边,茶也顾不得喝,温玉白一口气讲到逃出春琳城,被宋洛臻数番救助,他指着腿伤说:“这是兽夹陷阱伤的,若不是洛臻救了我,我落进那尖刀陷阱里,怕是没命和大哥再见!”   温益然眉心微松,道:“这么说来,他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温玉白俏丽地挑起双眉,笑着说:“我也帮了他不少,他一派公子哥的喜洁挑剔脾气,若不是我做饭缝衣,他也过的不舒心啊!”   他觉得,自个儿和宋洛臻是平等关系。   不论对方如何帮他,他也承受得住。这份古怪的信心,也不知是哪儿来的。   “唐家村设的陷阱……”温益然垂下头,温玉白没看见他面色再次转为阴沉,风雨欲来。 第42章   星象占卜得出的结论, 这样快便得到了论证,原身和弟弟嫡亲的大哥还在人间,这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温玉白暗暗高兴, 并没有留意温益然再次阴沉的目光。   “你对洛臻无意,那洛臻未必对你无意。”温益然一字字说道:“你和承允被发配镇北营, 而我被押送西南郡, 相距千里也能见到,定是爹娘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兄弟三人平安重逢。二弟, 你好生住下,别的再也不必忧虑。洛臻由为兄打发走。至于那些曾经欺负你的人……”   他森然道:“我不会放过他们。”   温益然并没认出宋洛臻的真实身份。昔年他是金陵相府的贵公子, 往来都是王公贵族、跟他同样出身的公子哥,但今上子息单薄,于无人处,他们也都说当今天子的心思未免太细腻了些, 即位后别的没管过, 只有监察司的人比英宗在时多了三倍不止。   妄议朝政、私议圣意都是杀头抄家的重罪,但和温益然从小玩到大的一帮公子哥都口无遮拦惯了,在私园里多喝了两杯玉露春, 还没吃上花生米呢,便没个轻重的浑说起来。   “当年两圣并世,英宗皇帝也没派那么许多的监察使管着睿宗皇帝,如今到了儿子辈,我看今上就差在监察司招些女使, 一股脑派到端王的王府后院去, 将端王爷每天几时起床更衣, 几时用膳, 吃了些什么, 宠爱了哪些女人、小哥儿,用什么姿势宠的,能生几个孩子都一一写成折子,让今上可以看得绘声绘色、津津有味呢!”   “呵,你怎知今上没有这么做?”另一人冷笑道:“你可知这两年圣上龙颜稍悦,便是听说端王的府里头放了一院子美人,可他却一个美人都没宠幸过,那些美人们固然在室,端王本人怕还是童男子啊!”   这行公子哥们都听说端王丰神俊秀、昳丽绝伦,但他们一则年纪还小,尚无金殿对奏的机会。而金陵城中不是聋子的人,都知道今上对端王十分忌惮,谁敢私下结交端王,去触皇帝的逆鳞?   于是这位离登基只差一步之遥,却永远的告别了皇位的神秘王爷,便因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如隔云端的神秘,成了纨绔们时不常提起的话题人物。   有人调笑:“那么些美人端王都没兴致,莫非端王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另一人笑得前仰后合,眼神微妙地和那人对视一眼,说:“你这人,一个也字用得何等巧妙。”   “照我说啊,是送去的美人都不够美丽罢了。若将咱们金陵第一美人送去端王府,你们再看看?”这个喝酒喝糊涂了心肠的东西,一句话没说完,便遭受温益然一顿暴揍。   竟敢把温益然的宝贝弟弟,比做那些自荐枕席的轻薄小哥儿,温益然绝对要抱以老拳,让他们长长教训。   往日那泼天富贵,锦绣芙蓉般的繁华,在温益然眼前急促掠过,他每回忆一次过去,便是生生的造了一把刀,在自己的心上行凌迟之刑,疼得肝肠寸断,疼得狠了,也便习惯了。   滚烫的热血在温益然心头涌动,到眼前化为石雕似的冷意,他珍惜地看着温玉白,他自身已陷入阿鼻地狱,哪怕全身浸在血池里,也要用一双手将弟弟们托回人间。   流丽的一线光从阖拢的窗棱缝隙透进来,顺着温玉白的长睫一路流转,门窗紧闭的闷热屋里,他的脸和半边身子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金,是佛龛上的水月观音。   温益然将屋角的七八个箱笼一一打开,紫檀木和零陵香的气息混在一处,温玉白见那些箱子里装的都是小哥儿穿用的衣裳。   极上等的衣料,薄如蝉翼却不透,绯红浅绿,真如海棠嫩柳一般,而衣衫上有着绣工精致的小兔子、蜂鸟花丛、玉狮子扑凤尾蝶。   “都是给你和承允准备的。”温益然道。   他无法让弟弟们恢复相府世家的地位,但保证他们拥有当年闺阁小哥儿的吃穿用度,于如今的他来说并非难事。   “哥,我用不着这些。”温玉白却出乎温益然的意料之外,他面上没有欣喜之色,只是略看了看衣裳便将箱笼又关上。   “这香味太浓烈了,我有些头疼。”温玉白赧然一笑,“哥,我方才忘记和你说了,我从镇北军营里逃出来后,为了方便一直是穿男装,你还是给我准备些男子衣裳罢,我都穿惯了。”   他不忘强调:“我都说了,我和洛公子之间是纯粹的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往。”   温玉白是太喜欢打比方了,话到嘴边就顺着往下溜,“就像是你和风如故一样纯洁。”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温益然的脸色更是铁青。   “和我与风如故一样?这怎么成?”   刚才温益然还做出感激模样,这会儿功夫,他竟拍桌子瞪眼起来,温玉白盯视他许久,问:“看来,兄长你和风公子并不是很纯洁啊?”   “你们——”他一时没想好咋说,便做了个手势比划,“是这样的关系?”   温益然瞥了一眼房门,他知道风如故就在门外,想到他方才奋不顾身回护自己的样子,温益然心口涌上一股暖流。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说:“是。”   如同为风如故正明身份一般,温益然沉声补了一句:“父母惨死,原是咱们此生最大的伤痛。但他们已驾鹤西去,不必亲眼见我做下的荒唐事,我心中——确实松了一口气。我必然不惜此身,为父母报仇雪恨,以弥补我不能传承温氏血脉的罪责。”   温玉白垂着头,轻轻问:“大哥你的意思是,你认定了风如故,要和他终老此生,并不预备娶妻生子,是么?”   温益然点点头。   见温益然承认得坦荡直接,温玉白竟有些愧疚自责了。   在殷朝,龙阳之好难登大雅之堂,贵族们固然可以有美人娈童为伴,但于明面上,仍是要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夫郎,延续血脉,不误正事。   若有人糊涂心肠,竟鬼迷心窍的要和所爱的男人比翼双飞,不再婚配,这是大逆不道、极荒唐的行事。   亲近者会劝阻他们,而关系疏远者则会指指点点、私下议论。   最近卜卦占星极为灵验,温玉白免不了想到关于“言咒”的说法,有些话说的多了,会招来外应。   温益然走上这条远比常人崎岖嶙峋的路,该不会有他口无遮拦、到处说自己有龙阳之好的原因罢?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可如今自个儿是小哥儿身份,于明面上,大可光明正大爱慕男子。可温益然不是,风如故也不是。   温玉白胡思乱想着,他很敬佩温益然不顾世俗眼光,和风如故比翼双飞,哪怕现代社会,他喜欢男人也不如温益然这般磊落。可他心里就是莫名的愧疚。   温益然不知道他的心事,见他垂着头,煞白的脸显出几分痛楚,他心中也和油煎般难过。   温益然来回踱了几步,半蹲在温玉白面前解释:“若不是风如故,我恐怕已经死了。”   从金陵到西南郡,一路何止千里之遥。温益然是温之航的血脉亲人,他原该和温之航一起问斩,血溅刑场,谁也不知为何,圣旨下来,竟开恩赐温益然发配西南边疆。他并非小哥儿,若是侥幸活下来后患无穷,在温之航一案中出了大力的官僚们都有些心惊难寐,怕斩草不除根,他朝温益然回来报仇,他们都要人头落地。   温益然分明记得,这些人里头,有些过去是很巴结父亲的,有些则受过父亲的荫庇。如今他们翻脸成仇,在流放的路上给温益然不少苦头吃。   他再怎么勤练三伏、冬练三九,到底是相府公子,锦衣玉食养大的,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   中间好几次,温益然已经重病倒在茅草堆里,通身还戴着沉重的枷铐,他烧的人事不知,隐约听见那些兵卒们说,最好还是不要动手杀人,就顺其自然好了。   呵,他们想顺其自然?   他偏不能让他们如愿!   温益然烧的脸上身上一丝肉都没了,颧骨通红,眼珠子泛着鬼魅一样的光,但他还是挣扎着好了起来。   这群兵卒眼看着西南郡就在眼前,到了地方将人犯交接,他们就插不了手了。   夜里温益然装睡,将他们私下商议的话听的一清二楚,知道翻过蓝宝山他若还不死,他们便要动手。   到时候将他尸首往山里头一埋,和朝廷交代他生疫症死了,谁也没闲心来翻查他的尸首。   押送温益然的兵卒都是真上过战场的,他平时里悄悄观察这几人走路形状,腰上挎的佩剑,那皮质的剑鞘上纵横交错划了许多正字,这是靠人头得军功的军中人习惯,免得忘了自个儿到底斩杀了多少敌首。   温益然知道自己的功夫,未必能胜过真上过战场的兵卒合围,但他总要想出脱身法子,心里焦躁,突听见前面传来人声,惊起了一行飞鸟。   那是温益然第一次见到风如故,他被三个兄长挟持着进山,于无人烟处摔进泥坑里。   “你们毁我母亲的名誉,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足上受伤,仍不屈愤怒地昂起头,一字一字说:“从今日起,我再也不把你们当我兄长,你们害死我娘亲,让我爹死不瞑目,我会为他们报仇的!”   温益然见一个穿藏蓝团字花袍的男人面上骤起狰狞之色,冷笑说:“你不放过我们?哼,你说错了,是我们不会放过你!”   他说着,折了一根棍子,狠狠的朝风如故身上腿上抽打过去。   “动手啊,老三!”   风如故一开始还挣扎反抗,但他苍白单弱,绝非两个成年男人的对手,顷刻间被打得头破血流。   押送温益然的兵卒们只是袖手旁观,甚至原地坐下歇息。   “等他们打完,咱们再走,不必多生事端。”   温益然手戴着枷,但仍旧能小幅度的移动,他自身难保,本不想多看,但风如故被打得血流满面,依旧抬眼盯着兄长的样子,那双挂着血的凄凉眸光,不能不让温益然动容。   “大哥。”打得风如故俯身喘气,再无还手之力时,三兄弟中的老二将棍子塞到老大手中。   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直没动手。   “头上这一棍,你来!”老二憨笑。   眼看着男人抬手,一棍之下风如故头骨碎裂,就要命丧当场,温益然终于扣住了手里藏着的石头,朝那人脉门处射了过去。   温益然藏起这几块石头绝不容易,他悄悄将石头一角磨得异常尖锐,原是自己防身之用。但他到底是心软了,见不得一个活人在自己面前被生生打死。   他那三枚石子精准地打在三个男人的手腕上,用力颇猛,握着棍子的风家老大痛呼一声,攥着手腕蹲身颤抖,那团花蓝袍的风家老二惕然抬头,望向密林深处。   蓝宝山是切割兴安郡、西南郡的十万山脉之一,巍峨连绵,因山中毒蛇毒瘴和各种有毒菌菇颇多,雍城人鲜少上山,故而他们兄弟三人才将此处选为了风如故的埋骨地,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风家老二汗如雨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押送温益然的兵卒见他骤然发难,手法精准不啻于传说中的百步穿杨,也都大吃一惊。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不再隐藏身份。   那几个风家人于林叶中见到兵卒的皂色衣袍边角,吓得瑟瑟发抖,几个兵卒还没多说,风家老二拔腿便跑,老大和老三见他转瞬间人影都不见,也忙搀扶着起身,头也不敢回的踉跄逃走。   若放在平日里,几个兵卒见他们衣衫鲜亮,显然兜儿里有不少银两,一定会逮住他们盘剥一番。现下他们心里都藏着事,既没有追赶,自然也没管倒伏在地上不断喘气、血流如注的风如故。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没想到,咱们押送了一位可横刀立马、箭不虚发的上将军呢!”   温益然并不回话,只看了风如故一眼。   他刚才救他一命,眼下自身难保,不能多加援手,因此只是昂首从风如故面前走过。   两人交错的一瞬,风如故细骨伶仃的手撑着地,竭力地抬起脸来。   他脸上有伤,大片血污漫过他清秀的脸,使他看上去像是从奈何桥下溯游回人间的厉鬼,他的目光从温益然板结的乱发、斑驳破损的囚衣和他手脚的枷铐上一一转过,随即徐徐低下头,血水滴答打在草叶上。   两日后,这险峻难攀的蓝宝山总算是走到了尽头,山脚下炊烟袅袅,隐约有鸡鸣狗叫,几个兵卒都精神一振。   他们忌惮于温益然展现出的真实战力,这两日并不敢对温益然动手,只是在一日三餐上克扣他的饮食,温益然夜里倦极入眠,他们便轮番找茬,不让温益然好好休息。   再厉害的弓,如今抻到了尽头,也没那么厉害了。   只是温益然也不傻,不给吃不给喝,还指望他紧赶慢赶这趟送命的路,没这样的道理。他索性消极怠工,走几步便喘,兵卒们催促得厉害了,他干脆往石头上一坐,或者地上一躺。   山路崎岖,兵卒们也不敢抬着温益然走,生怕他豁出去扯拽着他们一起滚下山崖,全都死无全尸。   “温公子。”眼看着温益然又歇下了,一个最圆滑行事的兵卒掖着双手站在温益然面前,脸上带笑说:“太阳又要下山了,眼看着快到雍城了,您还是走快些罢!咱们这一路翻过十万山脉,路途实在是惊险万状。咱们哥几个自个儿都怕保不住性命,一脚踩进毒瘴湖里去。因此路上对温公子少了照料,望温公子不要介怀。”   温益然抬起眼,掩去了厌憎和愤怒,平平静静的说:“如今我并不是温公子,不过是阶下囚。而诸位押送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谈不上介怀。”   这兵卒笑意更深:“温公子果然大人有大量,我就知道您不会和咱们一般计较。温公子这样的人物,将来未必不会有一番奇遇,他日若东山再起,请温公子不计前嫌,提携一二。”   他不经意地直起身,指着山脚边的农户,说:“那户人家养了鸡子兔子,咱们快些走过去,今晚宿在此处,吃些酒肉饭菜,好生歇息一番再进雍城。等见到了卫知府,剩下的行程便由卫大人安排了。”   温益然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拿些软话来哄骗自己,让自己快些下山。   前面竟只有一户人家,也不知是兵卒们提前布下的陷阱,还是他们走运撞到这里,正好鸠占鹊巢,半夜好把自己料理了。   他虽警醒,但这副没遭过风雨的身体一路又是寒疾,又是风餐露宿的折磨,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难以支撑,若真和这几人强杠起来,他们一急之下举起刀棍兵器,齐心协力的将他斩杀,他再无还手之力。   见他起身艰难举步,为首的兵卒先一步走到篱笆墙边,冲里头嚷嚷:“屋里的小哥,咱们几个都是朝廷官差,连日奔波十分疲惫,想借小哥的家住一宿,请小哥行个方便!”   只见篱笆墙里仍旧是一带青青草地,一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低头喂鸡子吃米,几只鸡都围在他脚边,笃笃咕咕不停。   他双脚打着木板,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但伸出来的手似被雪水洗过般的洁净如玉。   “几位快请进。”   兵卒们打量他,此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清秀讨喜。   “我前几日砍柴不小心摔折了双腿,可能招待不周,请官爷们见谅。”   兵卒们已经快步进去,见草屋共有三间,敞亮的厅堂打扫得干干净净,木头桌上放着粗瓷茶壶茶碗,有一杯茶水饮过一半,看着像是极粗糙的叶子茶,但闻着浓香扑鼻,比金陵城上好的茶楼还要香甜似的。   为首的兵卒仍有防备心,等年轻人推着轮子进来,才笑着问:“这是小哥你自家种的茶叶么,真是香啊。”   年轻人腼腆一笑,说:“我哪儿会种茶叶,这是我在山里头采的,听说城里人的茶水什么都不加,但我觉得有些苦,要加些野蜂蜜和红枣才好喝。”   他说着,移到桌边,给他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喝了,露出满足神情。几个兵卒正渴得嗓子冒烟,见状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年轻人过了半晌,才糊里糊涂的说:“哎呀,官爷们是渴了吧,各位请喝茶!”   他一面给众人斟茶,一面急急说:“我家里也没甚么好东西,今晚便杀上两只鸡,再加上腊肉蒜苗给官爷们做一顿好菜好饭!”   几人已经将茶水分饮一空,也没甚么异样。这年轻人很识趣懂事,兵卒们歇息了不到半个时辰,隔壁厨房已经传来极浓的柴火鸡香味。   为首的兵卒出去放水,大摇大摆的进了厨房,将一小瓶药粉撒进一碗盛好的手撕鸡块里,年轻人一怔,这兵卒低声说:“你不必害怕。我们押送的乃是极凶恶的杀人狂魔,这就要将他送去杀头。这药粉不过是让他顺从些,不要在路上生事。”   说着,他暧昧地捏了年轻人的肩头一把,得意地看见年轻人白皙的脸透上薄红。   兵卒们风里来雨里去,哪怕不好断袖分桃,有些人也会捡清俊的年轻男人泻火,图的是方便耐用,清秀的男人貌似小哥儿,却又不像小哥儿娇贵,下手重些也不会折腾的散架。   若不是见年轻人生的清秀可爱,夜晚堪有大用,兵卒们怕是一进门就要扭断他的脖子省事。   年轻人性格似是软弱可欺,忙不迭点头:“杀人……狂魔?好的好的……”   至星落大地,夜深如墨,年轻人将饭菜都烹制好,有些艰难地端进主屋,兵卒们见他果然将那盆手撕鸡块放到了温益然面前,都放下心来。   为首的兵卒亲自帮温益然卸下枷锁,温益然一愣:“囚犯流放途中,需日日披枷带锁,不可轻易卸下。”   兵卒体谅大方地说:“温公子,容我说句僭越的话,这里天高皇帝远,咱们都不说,谁知道我给你解开枷锁了?今晚之后,您便归卫大人管,我们又要千里迢迢的回金陵去,山长水远终有一别,咱们今晚敞开怀了吃,以慰离情!”   他说的情深似海,旁边的兵卒凑趣儿:“只可惜没酒!”   “有的!”年轻人接过话,乖巧地说:“我去年埋了几坛果子酒在院子里,只是我现在腿脚不便,不好挖开——”   “这有啥?”兵卒们高兴起来,喜滋滋的去院子里挖出酒坛子,一拍封泥,真是酒香四溢,将他们肚里的酒虫都勾了上来。   屋子里暂时只剩下年轻人和温益然二人,温益然见年轻人唇齿翕动,无声的说了两个字。   ——多谢。   兵卒们让年轻人将饭菜先试吃一遍,只除了那碗手撕鸡块。他唇形生得极美,唇珠丰润,下唇饱满,热菜一口口吃下肚去,热气蒸得他唇红齿白,平添几分春色。   等他大口喝了一盅酒,为首的兵卒更看得心痒痒,就着他的手将粗瓷酒盏接过去,残酒一口饮尽。   “温公子,你也吃啊,多吃点!”   年轻人目光平直冷淡,唇却勾起:“是啊,尤其是这道手撕鸡块,是我母亲教我做的,很好吃的,请你尝尝。”   温益然点点头,举箸大口吃肉,如众兵卒所愿,只吃那一碗手撕鸡块。   众人酒足饭饱,为首的兵卒换上狰狞笑容,看着温益然说:“温公子,咱们离别的时候该到了。”   温益然明知故问:“哦?难道我们要星夜赶路去雍城?”   兵卒算着迷药发作的时间,笑道:“不必再赶任何路,温公子,你就要解脱了——”   他话未说完,却觉心口似被人重重擂了一拳,痛楚难言的麻痒之意蔓延咽喉,他一手抚着咽喉重重咳嗽,咳到第三声,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众兵卒这才知道中计,兵卒的头子愤然拔出佩刀朝风如故砍了过去,风如故原就双腿有伤,此时和他们一样中了毒,再也没地可逃,他也坦然闭目受死,扬起细长的脖子,那刀锋转眼间便到了他的咽喉。   风如故确已再无余念,过去半年时间,于他来说如坠一场无尽无穷的噩梦。从老父风蒙风邪入体、缠绵病榻很快离世起,风家便不再太平。   按说风如故的生母嫁进风家,已经是风蒙鳏居十七八年后的事情,原配夫人在金陵过身,和她素未蒙面,两人更无从生出罅隙。但风家三兄弟却将她视作狐媚淫邪之人,甚至将原配夫人的死也怪责到风如故母亲霍氏身上。   他们为霸占风家财产,更是买通了下人和稳婆,构陷霍夫人私通男仆,乱了风家血脉,指着风如故的鼻子骂他“狗杂种”。将他们赶出风宅时,甚至不准他们穿着外衫、佩戴任何一件首饰离开。   风家二郎最是刻薄,冷笑道:“你们母子俩一肚子坏水,把我爹哄骗得团团转,我大哥一辈子行善积德,没让你们把过去二十年吃的喝的都还回来,已经是给足了你们面子。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叫我们把事情嚷到官府衙门去,到那时你骑木马游街,可连中衣中裤都穿不上了!”   霍夫人在年纪比她还大的晚辈面前颜面无存,她一言不发将头上守孝的银器掼在地上,昂着头和风如故走出大门。   风如故不得不找朋友周济,才借来银子四处租赁房子,因手头紧,没落脚地的他带着母亲先住了几天客栈的柴房。   几天功夫,风如故满城的跑,累的人消瘦一圈。他生怕母亲心绪郁结,晚上陪着安慰她,霍夫人却只是忙着手上的针线活,他说了许多畅想未来的话,而霍夫人只是微微一笑。   等他总算赁下小院,霍夫人点点头,说:“我给你赶制了几套衣裳,你试试看合不合身。”   其实不太合身,风如故速度惊人的消瘦下去,霍夫人按照他过去的身量裁衣,衣袖和腰都空空荡荡,风如故只将粗布腰带束得紧些,说:“没事,我再多吃些就合身了。”   第二天他起的很迟,只觉春日暖风吹得脸上绒绒的痒,像被一只顽皮的手来回拨弄着。   他倦得很,眼睁得很慢,半晌也没明白,拂面如春雾的轻绡是什么。   当他彻底看清的一瞬,周身的血液凝固成冰。   霍夫人不再畅想未来,在风如故即将带她开展新生的前一夜,在母子将就紧凑合住的破旧柴房里,风如故躺外榻、霍夫人躺里侧的木架子上,她将腰带挂在架框上,跪朝里侧自缢身亡。   反复拂过风如故面颊的,是她身子僵硬后随风微晃、已不带余温的衣袖。   风如故抱着霍夫人的排位回到风府,母亲既用性命维护清誉,他也不惜此身,要让母亲的排位进风府祠堂。   “你们不过是为了侵吞爹爹留下的财产,而构陷我母亲!那男仆已经招了,他收了你们的银子害人!”其实获夫人自缢身亡后,那男仆便逃跑回乡,风如故是诈他的三位异母兄长。   “你们不让我母亲的排位进祠堂,我便去衙门鸣冤,让卫大人替我主持公道!”   风家三兄弟自然知道卫旭雁过拔毛的好习惯,顿时又惊又怒,之后便没了人性将风如故挟至蓝宝山,想弄死他一了百了。   温益然救下风如故的那一日,风如故撑着一口气,手肘磨出血来,一点一点的朝山下爬。   也不知爬了多久,他抬头一看,顿时呆了。   他做梦都想不到,竟这样快再见到二哥。   风家老二应是跑得太快,从陡峭的山路滚了下来,他的脑袋和身体形成了诡异的反弓之势,活人绝对做不出这种姿势来。   流到石头上的血已经变成淤紫,风如故茫然地爬了过去,还是探了一探鼻息。   三位兄长里,说话最难听、最狠毒绝情的便是风家老二,他的仇竟这样报了。   风如故将风家老二身上的财物都搜刮出来,没有任何愧疚之意的收下。路上遇到独居于山下的猎户,他付银子让猎户把他抱下山,还连夜请了大夫给他看伤。   老大夫走后,风如故万念俱灰。   拿了大把银子的猎户满脸欢喜,连连追问:“公子,你真要用这么多银子买我的屋子?”   风如故只闭眼点头。   他的腿废了,风家剩下的两个人,他怕是没力气再报仇。他风如故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如今恩人枷锁已除,这一刻,他甚至希望兵卒的刀锋快一些,他好少受折磨。   温益然并不知风如故千回百转的心思,拎起椅子哐哐往兵卒脑袋上砸,那几个兵卒中了毒,本就是强弩之末,纷纷软倒在地。   等他再一抬头和风如故四目相对,顿时瞠目结舌,只因风如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他的唇角也渗出黑血。   “……”温益然不敢置信:“毒是你自己下的,你也能中毒?”   风如故已经决意赴死,但他对上温益然“世上竟有你这种蠢人”的目光,真是气血翻涌,险些一口血喷在温益然的脸上。   他挣扎着揪住温益然的衣襟,细长的手指蹭过尘土,临死的人了,眉头也不自觉皱紧几分。   “我若不和他们同饮同食,你以为……你以为他们会信我……”这句话说得十分艰难,他喉中咯咯作响,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汹涌的热意,血从唇上涌出,红得异样。   温益然将他无力后仰的身子抱着,很是迷惑不解的继续气他。   “我以为你先将解药服下了。”   风如故痛彻心脾,连喘息都牵起一片剧痛,他半垂着睫,气咻咻说:“砒|霜……哪有解药?”其实他行事前抱着玉石俱焚不惜此身的信念,只想把眼前这个脏得不成样子、一身臭味的男人救了报恩,压根没想过自保。   但,死都死了,他更要怼回去。   温益然沉默片刻。在京中他知道有秘药融入水中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死了旁人也以为是疾病发作,他还以为风如故用的也是此等高级货,未料到他使的不过是居家必备、杀人越货的常见毒药罢了。   好在——   “你不必怕,□□使人致死,需服用的剂量极大,我看你整晚并没有吃什么,毒素较轻,我帮你将毒呕吐出去,你定能活下来的。”殷朝的□□尚无提纯萃取技术,毒性极微,杀老鼠治杨梅大疮可,杀人难。用□□下毒,难怪那几个兵卒还有余力砍人。   温益然一面说,一面重重的捶擂风如故的后背,将他单薄的背脊捶打得砰砰响。   风如故烦闷欲呕,双足又不能动,只好左右扭闪,但温益然的拳头重得像敲在他心上,他真没想到,死都死得不清净,顿时心下凄然,目光也多了几分凄怆。   “住……住手。让我安静去死……”   “死什么死?”温益然托起他下巴淡淡一笑,手上力气并未减小,他捶的是致人呕吐的穴道。   “我听说让人呕出来最好的法子,便是喝金水,你知道金水是什么吗?”   风如故面色骤变,他和温益然贴得极近,对方身上的臭味阵阵袭来,他本就快呕了。   又听温益然絮絮叨叨说什么“把现成攒了个把月的金水给你全喝下去”,他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大呕特呕。   一   温玉白听得窃笑不止。   这确实是温益然能做出来的事。在原身残留的记忆里,他亲大哥没被温之航家法管教出来以前,是远近闻名的相府小霸王。   因他俊秀过人,不少人腹诽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毁家的祖宗”。   “风如故看上去,确实像有洁癖。”他和宋洛臻一样,不过宋洛臻目中透着清冷孤绝,目下无尘。而风如故看似温柔,却很有距离感。   温益然耸肩,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目中的沉郁愤懑减去不少。   “我那是为了救他的命,他不过是告老还乡的风侍郎小公子,可比我这个相府公子还挑剔。”   温益然这股敝帚自珍的挑刺儿语气,还有他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都让温玉白微微出神。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他倒是把□□都吐了,等他略缓过神来,看着一地狼藉,和那几具尸首,顿时又面无人色。”   一   温益然是真心不想风如故死。他孤身上路,曾经拥有的关怀和柔情都离他远去,如今这惨白着脸的年轻男人冒死相救,他心里很是受用。   他将院子里埋过酒的坑挖得更大,把几个兵卒都埋进去,又挑水将屋子扫洗得干干净净,窗户大敞通风,没多久,这屋子里有异味的便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和风如故四目相对,风如故仍张唇喘气,浑身上下被汗浸透了。   只是,眸光暗沉下去的死寂又活了过来。   “我给你烧热水,你好生洗一洗,再睡一觉,明日便能好起来了。”   风如故被温益然抱到了柴房,大桶子里热气腾腾,在被放下前,风如故用力攥住温益然的衣裳,竭力说:“你呢?”   “我?”   “你先洗澡!”报仇和未来都暂时放一放,温益然若是再不把他自己洗刷干净,风如故还不如自己死了干净。   屋里的人陷入回忆,话说得如宝带河的水一般源源不断。   眼看着日头西斜,府里的下人们挑着尺长的杆子,杆头一点烛火,伸长了胳膊、垫着脚去点灯笼。   那金红色的灯笼便如渐次明亮的龙宫夜明珠一般,摇曳着水纹一般的火光,照亮了沉浸在旧梦里、风如故琥珀眼中的流波。   伪装成卫知府私宅下人的宋洛臻被风如故挡在门外。   其实风如故根本挡不住宋洛臻,是温玉白说:“等我出来便把事情都告诉你。”   于是,房门在他们眼前缓缓掩上,宋洛臻蜡黄的脸上毫无表情,但风如故却能觉察到,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一些,没刚才绷得那样紧。   他意态闲散地在风如故身侧的吴王靠上坐下,歇了不一会儿,竟有下人匆匆跑来,向风如故行了一礼,旋即不客气地呵斥宋洛臻道:“阖府上下都在忙,就你一人惯会躲清闲?还有胆儿跑到风公子面前躲懒?你可真是浑身长满了心眼子,知道风公子脾气好,不骂人?程管家叫我告诉你,再不去干活儿,小心他把你剥皮抽筋!” 第43章   风如故一愣, 他知道宋洛臻身份不简单,于面容上也有所隐瞒——那灰扑扑窄袖下的一双手,骨骼清峋, 肤色极白,连手指上的肌肤纹理都细腻如羊脂玉。他剑法卓绝, 却连一枚老茧都没生, 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   而面对如此呵斥,宋洛臻既没有发作, 也没有辩驳,只是很顺从地起身朝步廊另一端走去。   从下午至晚上, 屋里的人倾心吐胆,宋洛臻也在风如故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送东西、扫洒、各个屋子焚香驱蚊虫和一溜步廊燃灯的活计。   灯火极亮,房门开时, 风如故见他就站在最幽暗的地方, 松风火影中,他的衣袍微微的翻飞。   看着他,风如故隐隐不安。   只是温玉白一句话, 风如故的不安便烟消云散。   他侧头步出门槛,笑盈盈地看着风如故,说:“嫂子,你辛苦了。”   风如故若还是过去那个健步如飞的少年,此刻非得冲出七八道回廊, 将脸埋进池水里浸一浸清醒一下。   温益然见他窘得手足无措, 脸红得滴血一般, 若在无人处, 真想握着他的耳垂和他说句话, 但在弟弟面前,只好咳嗽一声,说:“别拿他开玩笑。”   温玉白瞥他一眼,撇嘴轻轻说:“我哪里是在开玩笑了?嫂子能忍你这样久,把你照顾得这样好,他难道不是辛苦极了?你头发都长虱子了,多亏人家帮你用篦子一点点的剔掉,不然你现在得顶着一颗秃头呢!”   温玉白原先对言咒的一点渺茫愧疚,早在温益然极真挚的倾诉中荡然无存。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尤其在缺少医疗手段、一个重感冒都能嗝屁的古代,温益然能遇到知心人携手余生,是他的福气。   “好了,好了,我们絮叨这么久,让嫂子一个人在外面呆着,都月上树梢了还没吃饭,你还知道心疼人么?”温玉白对温益然是怼了又怼,活泼得像是廊上鸟笼里的雀鸟。   他是刻意如此,重逢兄长后,对方身上总似笼着一层悲凉之气,雾煞煞的眸子里是盖不住的杀机,连他说和风如故的缘分,都透着有今天没明日的悲戚。   这股悲凉浸透了温益然和风如故的骨髓,他们竟像是为了同一个复仇的目的不惜生命,随时可肝脑涂地。   温益然被他提醒,伸手将风如故连人带椅子一起,轻松搬回屋去。   温玉白见他的臂膀绷出清晰隆起的肌肉线条,心下也有些唏嘘,大殷朝立国二百余年,京城对于男女的审美都趋近于荏苒纤薄,腰细如袅烟,薄面不堪风雨,肌肤不经风霜。   温益然当年再如何练功坐桩,外出仍是唇红齿白的漂亮公子,哪儿像现在这么健康茁壮,肌肉发达?   他心知肚明,温益然倾诉归倾诉,吃过的苦头怕只说了十之一二。   重戴上卫旭面具的温益然,带着风如故和温玉白回屋,围坐在硕大的紫檀木八仙桌边,宋洛臻仍是小厮打扮在三人身后伺候着,下人们已将金陵炙鸭、鸳鸯肚儿、元汁牛骨、羊肉水晶饺儿和香米饭等一应摆上。   “卫旭”嫌恶地瞥了一眼,说:“又是这些东西,没半分新意。罢了,少在我眼前碍事,都滚出去!”下人们各个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   木廊子走出去两段路,绕了又绕,想必“卫大人”听不见了,他们才扯闲篇。   “抢回来这么些美人,大人都懒得宠爱,还以为他对着美人真那个不起来了。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哥儿倒是受宠。今后风家那个瘸腿杂种怕是要失势咯!”议论的人一脸的幸灾乐祸。   他和风如故并没有过节,只是喜欢看人踩上高枝又掉下来的笑话。摔得越惨他越觉得有意思。   “这倒未必。”另一人笑说,“今儿下午都不让咱们靠近大人卧房,我还是叫程明那傻小子干活儿才隐约听见一两句,那小哥儿对着大人发誓呢,说今后一定要对风公子好。他这是先服软了,你们可别小看了风公子的狐媚功夫,怕是一点儿也不输小哥儿。”   他们都以为知府大人的后宅要起火,说得唾沫星子飞溅,哪儿猜得到饭桌上一家人吃得其乐融融。   温玉白和温益然说了,希望将一切对宋洛臻和盘托出,一路风雨艰险,多得他庇护,不论知晓真相后宋洛臻是何抉择,他都不想瞒他。   他对宋洛臻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心。   温益然拧眉沉默良久,在温玉白不安探看的一刻,他才突然哈哈一笑,说:“你这样信任他,哥哥也能相信他,那么晚饭后,我便将我是谁,如何变成卫旭的,都和他说清楚。说不定他见多识广,能帮我们的复仇计划想出一个主意!”   温玉白笑说:“哥哥,到时候安置好承允就行,我和你们一起回金陵。一人计短,三人计长,回金陵的事,不能少了我一个!”   见温益然愕然,他又说:“爹是遭人陷害,我们定要还爹一个清白,还要彻底查明白,这人到底意欲何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来了这么些日子,温玉白闲时细细琢磨,终于也品出味儿来。他、承允、阮夫人,温益然,都是覆巢下碎掉的“卵”,那人真正的目的,自是冲着温之航去的。温之航一品大员,御前统领百官,皇帝元后薨逝,中宫空虚已久,宰相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身为肱股之臣,却迎来了监察司百余条罪责,曾是温之航亲信的百官在殿上各个唾沫星子飞溅,将温之航的罪责剖析了个剔透彻底,不留半分余地,恨不得将他十岁偷折了邻人的一枝桃花也供出来,要论证温氏坏到了骨头缝子里。   若他们都是受人指使,背后的主使者到底是谁?莫非想将曾饱受战火□□的殷朝再推入更大的纷争?   原主的记忆里,温玉白恍惚记得温之航是主战派,励精图治,图的是将北狄赶出镇北关,收回被北狄人占为中都的旧地。   “大可不必。”温益然断然回绝,“你是小哥儿,为何要掺和这些事情?爹娘若在世,最大的心愿只会是让你有一个好归宿,生儿育女,他们便能放下心来。我和爹娘的想法是一样的。”   温玉白挑起眉毛,轻轻哼了一声,“大哥,我还记得一盏茶的功夫前,你才和我说了,你此生不会有子,让我将来生儿育女,选一个聪明的孩子继承温姓,不至于让温家的血脉断绝。平常的小哥儿需要这么做么?既然咱们温家的人都不拘常礼,我为何不能替爹娘报仇?不但要报仇、还他们清白,我们还要全身而退,下半辈子都活得好好的!”   温玉白穿过来这么久,虽继承了小哥儿的娇弱精致,但骨子里还是个男人,对于生孩子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想着以后自己或许会找人相伴,但不一定要自己生个孩子,温家真正的香火应是温益然或者温承允继承下来。   而他,宁愿轰荡一生,替原主和温家报仇雪恨。若是这场复仇里,真要有人牺牲,他希望是他自个儿,也总比接受命运,找个人平庸度过一生、生儿育女来得强。   温益然半晌不言,突又笑了起来。   他一面笑,一面点头,重重的将温玉白抱了一抱,旋即松开手。   “好。”   他什么都答应温玉白,却也立刻下了决断。   帮风如故报仇的时候,风如故手上没劲儿,他便亲手扭断了风家老大和老三的脖子。   就像是给九殿阎罗的开门帖,兵卒的血、其他人的血,他已经不再是纸上谈兵的京城公子,杀人不过是一念之间。   这一夜的八仙桌上,饭菜其实比平日要丰盛,上路前总要做个饱死鬼。温益然见宋洛臻貌不惊人,用饭的仪态却是闲雅得无可挑剔,这甚至让他庸俗的外貌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饭菜味道如何?”温益然殷勤地问,宋洛臻停下象牙箸,淡声回:“还可入口,只是没有半分新意。”   “哦?”这话温益然自己说过,但宋洛臻再说一遍,便有些失礼。   宋洛臻又说:“不如小白下的一碗银丝面。”   他是头一遭喊温玉白作“小白”,温玉白原身的记忆里,他的小名是初哥儿,“小白”这名儿听着亲切,是独属于他的。   春鹊以前总这样叫他,离了春琳城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听宋洛臻这样叫他。   温玉白脸上遽然一红,又很得意:“我开的辛味居可能挣钱了,若让我好好干上十年,定能挣下一笔家业!”   温益然不置可否地“嗯”了声,亲自提起银锡酒壶给宋洛臻倒酒,刚才已经喝了一道酒,如今又满上,放在碎冰瓷盆里镇过,这酒一出壶,清冽的酒香四溢。   “洛兄,你护佑小白一路平安,我要亲自敬你一杯!”   宋洛臻看着酒壶上雕的五蝠献寿图,那蟠桃是嵌的一颗粉晶,盈盈流转十分可爱,突然莞尔一笑。 第44章   宋洛臻一笑, 那狭长锋利的眉眼也微起弧度,让他蒙着羊皮面具的脸上唯一生色的五官格外亮眼。   “大人,你在我面前玩弄这副手段, 真是班门弄斧。”   那所谓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的药粉,根本是从宫禁中穿出来的。他宋洛臻虽身不在皇宫大内, 但从他诞生之日起, 宫闱重幕后的刀光剑影、阴私伎俩就未曾远离过他。   而用两重机关的酒壶下药,更是他三岁小儿时便知晓的。不过那时下到他父王酒壶里的, 是另一种使人陶陶然、昏昏然如脚涌祥云、地现金莲,一路扶摇之上九万里的秘药, 让他父王浸淫于梦境中无可自拔,昏聩的眼再也不肯多看满目疮痍的人世间一眼。   温益然沉吟不语,屋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风如故悚然, 如受惊的猫儿一般瞪起眼, 仿佛翎毛都要竖起来。   温玉白也回过味儿来,他愕然道:“这酒水里有毒?”   说着,他便将酒壶抢在手里, 干脆不管那粉晶旋钮是怎么使用的,直接将酒壶的宝塔盖掀开,将里头的酒洒了一地。   “怎么可以这样呢?”他直着嗓子说,“都说好了的!”   温玉白有些生气,又不知道气该往哪里撒好。兄长九死一生, 自己似乎不该逼他。但他隐隐有种不安的直觉, 温益然在雍城冒充卫旭, 怕是已经犯下了极可怖的罪行, 他自己已无回头路可走。   宋洛臻漠然看着地上湿漉漉的酒痕, 手按在腰上引而不发,温玉白扭头恳切地看着他:“都是一场误会……”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   温益然想杀宋洛臻,而他却希望他不要计较。   宋洛臻虽没有正眼看温玉白,只眼底一掠,便知道他脸都急红了,热出一头的汗,在闷雷声隐隐的晚上,香汗杂着他身上隐香,蓬着一股子热气慢慢的洇过来。   他不愿他为难。   宋洛臻将手放回到桌上,纤长有力的武者的手伸展着,砰砰敲了两下桌面。上好的紫檀木发出金石之声。   “温兄,你不必担忧。我早已知晓你是小白的哥哥,温之航的亲儿子温益然,绝不是兴安郡知府卫旭。从我知晓这件事起,并不打算向朝廷告发你们,隐瞒窜逃的罪犯与罪犯同罪。”   他说的不错。   温益然黑森森的眼盯着宋洛臻,此人装作小厮潜入府中,同时也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从他假扮上卫旭那一日开始,整个私宅他便设法防得严严实实。御下他阴晴不定、暴虐无常,反倒让仆人们间互相猜忌、互相提防,为了讨卫大人的欢心捕风捉影的悄悄告状。   他知道,宋洛臻从入府以来,确实没有向外传送过任何消息。若是将前后时间稍微再移一移,宋洛臻知情不报、协同藏匿的罪名已经落实了。   风如故强做镇定,手却在微微的发抖,手背上几根纤细泛蓝的筋都绷了出来。   温益然看了心疼,暖而干燥的大手伸到风如故的膝上,轻轻覆住他的手。   面具戴久了,心累。   “洛兄,你猜的确实不错。”   一   温玉白没想到,这知府私宅的花园里竟别有洞天。   从他被接进府里时,便听粗手笨脚的侍从们不止一次提及这花园,说是木步廊曲折如九连环,中间绕过一顷碧波湖面,湖旁山石磊砌成嶙峋、高低峰错落有致,其中更有各地的名品花草无数。   兴安郡和西南郡相邻的雍城有一个特点,四时温暖如春,风雨飘摇不定。当地人出门,哪怕是晴天都要带伞。   而顺着廊子观后花园的风景,根本不必忧虑电闪雷鸣、大雨如注,雨丝打上廊顶的兽脊,水帘顺着拱脚一道道垂落,将夜半的风景渲染得缥缈玄妙。   但这样好的风景,侍从们虽喜欢,但并不敢自己来玩。温玉白曾问他们缘由,叫馨儿的姑娘率先摇头,其他人便都不肯说。   如今温玉白才明白过来,因这山石下头藏有密道,风如故便让人私下放出传言,说有侍从伺候不当,被卫旭大人活活打死,那尸首便扔进了人工湖里。晚上无人的时候,这附近闹鬼。   启开山石,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门。这里的地形和春琳城逃匿用的密道极像,但精致许多,解开旋钮、拽开铜环,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通道。   四壁上抹了磷粉,还没点着灯火仍有幽幽的光。   温玉白只看了一眼,便有些害怕。   他是连桌游鬼怪副本都不敢玩的人,恐怖片更不肯看,小时候把《山村老尸》当成了《山村老师》,稀里糊涂和福利院的孩子们一起用破旧的二手碟片机看了,之后便成为他儿童时代挥之不去的噩梦。   磷火幽幽,风雷声中夹着如同地底传来的哀嚎声,电光闪闪,像是打开了地府的门。   他是真怕这一去,给自己的成年时期再造一个噩梦。   风如故不便行走,没有跟来,温益然用火镰点燃墙壁上的灯油,扬手示意他们跟上。   宋洛臻紧随其后,却朝后伸出右手。   被火光一照,他手心热红色的血管显出蓬勃生机,温玉白心头一热,终于将他的袖子牵住,心里顿时踏实许多。   宋洛臻伸开的五指只抓了一手风,他徐徐将手重新握成拳头,已经更加清晰的听见呼号声。   那密道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密室,似是建在湖水之下,隐隐竟有水浪之声。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手脚都锁着长链,不知生死的倒伏在地,此时屋里一片寂静,刚才那呼号声荡然无存,真像是死去的鬼魂不能超脱,仍嚎哭不止。   宋洛臻探了探他的鼻息,虚弱归虚弱,一时半会应该断不了气。   “这人是卫旭?”   见温益然点头,宋洛臻将他过往常用以替代一日三餐的参丸取出一枚,尽量不触碰到卫旭的肌肤,放到他的唇上。   那参丸以名贵补药制成,卫旭三两日才能吃一餐,又常年不见天日,舌尖触碰到丸药,顿时咂摸出味儿来,一扬脖子吞服下去,旋即睁开双眼。   宋洛臻居高临下的看他,说:“雨花亭一别,卫君竟落到这般田地……”   此时温益然带着温玉白已经退出屋外,贴墙站着,宋洛臻便揭下假面,以真容相见。   卫旭不知是血是泥污脏的脸上,只一双眼咕噜咕噜的惊惶乱转,他看了好一会儿,见左右无人,这才哑着嗓子嚷:“兄弟救我!”   温玉白和温益然都贴着一侧的墙壁站着,听里头宋洛臻不知说什么安抚卫旭,大意似乎是让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把身体养好,将来一定救他出去云云。   温玉白只觉好笑,幽冥惨淡的情景被冲淡不少。   他和温益然倒像是两个被老师赶出课堂的罚站学生。   温益然也在想心事,那宋洛臻揭开面具的惊鸿一瞥,他一颗老大哥的心终于缓缓落下。   初哥儿的眼睛没瞎,走了一个邱津安,这宋洛臻的姿色秀逸若仙,若有一日真能恢复温家门楣,初哥儿带着宋洛臻在邱津安面前走一遭,也能扬眉吐气。   从昔日的密室、今日的地牢出来后,宋洛臻便一言不发在铜盆里反复洗手,洗得指腹隐隐皴皱,这才慢慢停下来。   温益然侧目看了,暗想他们兄弟俩的爱好当真极为一致。   宋洛臻和风如故一样,都异常的喜洁,俗称洁癖。   “那人也不是卫旭。”   温益然吃惊不小,“他——不是卫旭?”   他已经将自己如何设下圈套,诱使卫旭单人出入勾栏,如何将卫旭囚禁起来,拷问出了官府往来的种种事宜,如何李代桃僵顶了他的职,犹豫再三还是留下卫旭一条命的经过都告诉了宋洛臻。   “那他是谁?”   宋洛臻若有所思,淡淡说:“是啊,这人是谁,我倒也想知道。”   这一日发生的事极多,真如惊涛骇浪一般,等到了深夜,雨水依旧不停,风如故只觉像身在船舱里。后半夜总算等到了温益然回来,无人处他才袒露出真正的面容,因不见天日久了,被晒黑的脸又恢复了苍白。   他亲自端了水来,半蹲在地上,帮风如故脱去鞋袜,将一双没了知觉、窄长秀气的脚托着,小心翼翼的放进水里。   外人哪里想得到,这位风光无两的“知府大人”,于内闱竟如此低三下四。他半蹲在地上,仔细的把风如故一双洁白的脚洗过一遍,又将他的双足抱在怀里,以软布轻轻擦净。   虽然雍城天气炎热,但也有凉快的时候,譬如下雨。   风如故受过伤的地方一旦刮风下雨便酸涩入骨,温益然总要帮他按摩至深夜,风如故已经解了发簪,长发直垂到腰上,手搭在温益然的肩上,轻声说:“我有些害怕。”   他愿意帮温益然做任何事,但也习惯了在知府私宅度过的平静时光,虽知道永远二字对他们来说是痴心妄想,但他仍不想产生大变化。   甚至于,温益然私下筹谋那件事,风如故也情愿蒙上眼看不见。   现在,宋洛臻于他们来说,就是这个大的变化。   温益然不必风如故多言,便知他心底的忧虑,说来奇怪,他和这人相识并不长久,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时间,但这人一颦一笑他都看的分明。   他一手抱着风如故的腰,一手拢着他两条纤长无力的腿,风如故柔顺的搂着他脖子,等他将自己抱到床上去。   “你放心。”温益然贴着风如故的耳朵说:“洛臻这人,绝不是将军幕僚这么简单。他将我们查的明明白白,我也会把他的底子掏得清清楚楚。” 第45章   对于密室里的卫旭来说, 见过宋洛臻后的日子,总算是有了几分人样。   他在地下无光无日,三五不时便断顿, 已经颠倒紊乱,不知今夕何夕。   宋洛臻那日离开后, 果然如他承诺的一样, 没多久便又来探望卫旭。   他虽没带一个随从,甚至于卸冠披发, 慵懒随性得像是黄昏新沐,闲逛雅园。   闻着男人身上好闻清浅的桂子香气, 卫旭不禁想起知府私宅的黄昏,融金的落日缓缓没入一片珊瑚红的霞光里,他辛苦从各处网罗来的美人们提着薄纱灯,朦胧而优美的灯光照亮了他们细腻的脸庞。   宋洛臻将双提食盒放在地上, 亲手掀开盖子, 提出细颈的酒壶,倒出一杯美酒。   他并没有预先喝一杯示意无毒的动作,而他也无需那样做。   卫旭双眸贪婪地盯着他的手, 幽暗的地牢里,他像是一头野兽,猛地抓过酒壶,咕噜几口便将酒一饮而尽。   那些精细雅致的菜,被卫旭用手抓着, 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他甚至等不及用筷子, 撇嘴吐出鸡骨的动作粗俗如市井莽汉。   宋洛臻只是漠然看着, 不发一言。   卫旭早在心里打了七八个草稿, 等宋洛臻一开口试探,便会将谎言极圆融的说出来。此人能够在知府私宅自由进出,一定也是将自己关起来的贼人同伙!   只没想到他一吃完,宋洛臻提起食盒便转身离去,既没管地上的狼藉,也没多说一个字。   那一点萤火虫似的烛光也被宋洛臻带走,他一离开,卫旭整个人陷入无垠的黑暗,顿时有些抓狂了。   卫旭瞠目结舌,直到最后一点光也化为虚无,整个地牢再次陷入一片隐隐的幽幽青冥色,磷火亮起,他才信宋洛臻是真走了,撑不住大叫一声:“和我说句话啊——”   幸而不久宋洛臻便来了,又是满满一食盒的酒菜,在卫旭的哀恳下,宋洛臻终于开金口说:“我每日会来给你送饭,你只需告诉我一件事。”   卫旭一面撕下条鸡腿大嚼,一面露出狡猾的笑容,等宋洛臻求他。但宋洛臻的话一出口,他立刻笑不出来了。   “你只需告诉我,你将真正的卫旭埋到哪儿了。”   “卫旭”愣怔片刻:“你只想问我这个?你可别哄我了,你真正想知道的不过是我将美人儿都送给谁了,我和我真正的上峰是如何交接的吧?”   宋洛臻徐徐挑起一侧的长眉,目光寒冰一般。   卫旭为官前,曾在金陵诗社度过两年时光。彼时宋洛臻隐去身份,以普通的落魄文人和他有过不浅的交情,他知卫旭好诗文的同时,因寒门出身对于实际的庶务了若指掌,是真正能干事的官僚。   冬日里红泥小火炉,两人喝的酒酣脸热,卫旭也曾提过对睿宗和英宗的看法,在他看来,年少气盛敢于御驾亲征的睿宗皇帝,远胜过缩在金陵城内,吓得瑟瑟发抖的英宗皇帝,尤其是和北狄人的战事焦灼,有传闻北狄首领要率亲兵悄入皇城,斩杀英宗首级时,竟将英宗一个堂堂皇帝吓得赤身跣足逃出皇城,带着太后和几个内宦亲信躲到了离宫瑟瑟发抖。   “睿宗皇帝缺少实战经验。”酒气缭绕的卫旭一手沾着些洒在桌上的酒,一面画出地形图。   宋洛臻没想到,这个考中探花的文臣胸中竟有万里江山,信手将堪舆图画出,重要的道路和山川河流一应俱全。   “若当年这样布局,睿宗皇帝便不会折了二十万兵马,首战告捷的话,那群北狄人未必有胆子继续和朝廷对着干。”   这战局在日后逊位的睿宗无数次复盘,宋洛臻一开始并不知道父亲酒宴散席,为何总是一个人喃喃自语,于青白的月下,对着荷塘桂子出神,神色沉郁地画出纵横沟壑,等他读书识字后,他才看懂离世父亲的心结。   “你说我的布局,对还是不对?”卫旭曾问过宋洛臻,宋洛臻点头,叹道:“若你我早生二十年……”   假卫旭见宋洛臻不说话,也自悔失言,他闷头吃饭,只反复强调他就是真正的卫旭,当初金殿得皇帝钦点探花的卫旭。   宋洛臻又送了几日的饭,假卫旭闻到越来越浓烈的桂子香气,不由得疑心起来。   “你和我说句实话,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了?”   宋洛臻瞥他一眼,一字一顿:“十月初十。”雍城地处南方,金桂飘香的时节比北方要晚得多,听宋洛臻说出日子,假卫旭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面色都惨淡几分,他颤声问:“你莫要骗我!”   宋洛臻冷声道:“这种事情我为何骗你?”   假卫旭死死盯着宋洛臻,恨不得在他脸上挖出几个窟窿来,见宋洛臻始终神色淡然,他终于信了,颤巍巍追问:“那么——那么最近几日,府上可有持锦麒卫令牌的人来访?”   见宋洛臻不语,他慌了,将只吃了一半的鸡腿狠狠一掷:“不想死的话你赶紧说啊!”   宋洛臻说:“有是有。兴安郡过去从未有锦麒卫来访,这几人并未穿着锦麒卫的官服,行事鬼鬼祟祟,不过是借用锦麒卫身份打秋风,实则招摇撞骗罢了。如今已经将他们打入府衙大牢里严刑拷打……”   宋洛臻话没说完,假卫旭已经跌坐在地上两眼发直。   “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把锦麒卫们打入大牢……完了,彻底完了……”   宋洛臻似是被他吓到了,面上多了一丝惊慌,问:“可他们说的什么货一百件立刻奉上,到底是什么?不要金子不要银子,只管和咱们打哑谜,不是骗子又是什么?锦麒卫何等霸道威风,何时说话含糊其辞?”   见宋洛臻坚玉似的脸上出现裂纹,假卫旭真信了,他恨声捶地:“你们做的好事!你们做的好事!这件事不办妥,过不了五天京城便会得到消息——到时候老祖宗就会派人来!那蠢货不会没搜罗美人罢?”   宋洛臻解释:“你不必担心,为了不引起怀疑,你是怎么搜罗美人的,他也照做了。他是个好色之徒……”   假卫旭刚放松些的神色又紧张起来:“他不会自己用了吧?他真自己享用了?蠢货!这可怎么办……”   见宋洛臻仍不明所以,假卫旭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说得口干舌燥,见宋洛臻始终面色不变,听他说完起身便走,忙追问:“你们这就赶紧准备着?”   宋洛臻说:“不,太损阴德。”   “不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乎这个?死后的事虚无缥缈,现在先惦记上有用吗?你知道锦麒卫的手段有多骇人?冰火两重天是什么?繁花绽放是什么?不见天日又是什么?啊?”假卫旭急的拽起身子,铁链哗哗作响。   “算我求你了,赶紧去准备着红货吧!”假卫旭知道,一旦彻底得罪锦麒卫,他们是不会分辨是非曲直的,他也要遭受酷刑惨死。   “卫旭在哪里?”宋洛臻说:“我只问最后一次。”   假卫旭满头大汗:“好,好,我告诉你,他在——”   一   后花园,碧波亭里。   温玉白软着身子靠在朱漆柱子上,仍旧一阵阵的犯呕。   他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将美貌的少女小哥儿收集起来,竟不是为了荒淫享乐,而是取他们腰上的……入药……   下水寻尸一事隐蔽,不可假借他人之手,因此下湖的事情,由温益然和宋洛臻二人承担。   宋洛臻方才下湖,已经到了屏气的最长时间,将湖下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上来后简单说了几句。   原来假卫旭强虏来的小哥儿少女们,竟都被双脚栓上了沉重的石块,沉在湖水深处。已经过去半年之久,他们身上只有青丝如藻,在水中纠缠飘动,宛如浓重的怨气。   风如故面色也不好看,他假托这湖中有死人,唬得阖府上下不敢接近湖边,没想到竟是歪打正着。   “找到了!”宋洛臻仍在微微喘气,胸膛起伏不定时,温益然从水中冒出头来,他手里拖着一副骸骨架子。   “我看这副骨架比其他的要长大的多,应该是男子……”   宋洛臻立刻起身过去,接应同样疲倦不堪的温益然,他伸手过去,温益然看他一眼,攥紧了宋洛臻的手,让他帮忙把自己拽上来。   ——如果这小子表现得好一点,他倒也可以考虑让初哥儿嫁给他。   ——毕竟这人脑子不错,还有一把子力气。时局起伏不定,哪怕做一对市井平民,有他这身手,能保护好小白。   ——咦?温玉白的小名不是初初,初哥儿吗,他为何跟着宋洛臻叫起小白来了?   宋洛臻看着草地上的骸骨,身上衣履已经碎得差不多了,他和卫旭关系不错,也没法透过皮肉分辨白骨。   温玉白帮风如故推着轮椅跟上去,他也是头一遭分辨白骨尸骸,但闲暇时刑侦探案看了不少,兴致来时,无人问津的法医学书籍也看得津津有味,反复研究。   他忍着味道,胸有成竹的说道:“哥,你拿尺子来,先把尸骸的长度测量一下。”   测过身长,又增加了骸骨化会减少的尺寸,温玉白报出数,看向宋洛臻,宋洛臻徐徐点头。   他又仔细分析:“颅骨较为厚重,下颌骨外翻,盆骨窄而长,胫骨修长,应该是男子。这耻骨联合处出现斜面,应该是二十五到二十七岁的年轻男人。”   宋洛臻沉默良久,又点头。   找到友人了。 第46章   忙活了好几日, 温玉白才有空儿回屋去找弟弟。温承允一个人乖乖呆在屋子里写字,薄而韧的半生宣上笔锋秀丽,虽缺几分劲道, 但已经有属于小家伙自己的风骨。   丫鬟馨儿立在一旁帮忙。   她一会儿将镇纸拿起重新压好,一会儿动作娴熟的帮温承允磨墨, 眼里满是羡慕地盯着温承允的字, 喃喃说:“真好看,小公子写的跟画儿一样。”   温承允腼腆地笑起来:“我写的并不好。”   温玉白放重些脚步走进来, 说:“怎么不好看呢,你写的长进多了, 多少人都不如你。”   温承允总算等到二哥回来,他高兴得笑出小虎牙,却故意嘲讽二哥:“嗯,至少和狗爬字相比, 我写的确实好的多呢!”   温承允就像是只小奶猫, 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存在的气息。当他感到不安全时,他会竖起背上的毛,瑟瑟蜷成一团, 警惕地瞪大眼随时观察四周。而当他感觉到安全惬意时,他则会张牙舞爪,放肆地挠挠抓抓。   虽然被瞒得水泄不通,铁桶似的啥都不晓得,但温玉白在知府私宅放松的状态影响了温承允, 他开着玩笑瞟一眼温玉白, 二哥则心虚不已。   毕竟成年了, 手指骨都硬了, 没事儿他宁可多睡会儿, 看看书,也不想头悬梁锥刺股的练习书法。   馨儿却脸上绯红,垂着头怪不好意思的。   “我没学过写字儿,连自己的名字都学了好久才知道怎么写,我哥总是笑话我横竖撇捺,写的各有各的想法。”   温玉白忙连连摇头:“馨儿姐姐,我不是笑话你,请你见谅。”   温玉白也在桌边坐下,问:“我听说雍城一向富庶,开蒙读书识字的钱也不多,为何你家没让你去正经上学呢?”   这也是温玉白的一桩心事,他满肚子的知识总要派上用场,只过好自个儿家一亩三分田的日子好是好,但总是有些遗憾的。   听宋洛臻简单转述了假卫旭的话后,温玉白震撼得脑子嗡嗡作响,遗憾都变成了愤怒。   假卫旭根本不为草率夺走了那么多条人命感到内疚,他反而大言不惭地说:“女人小哥儿有什么用?身娇体弱的总需男人照料,若没了男人连养活自己都做不到!况且我心里是有分寸的,吩咐人先找贱籍出身的女子小哥儿,实在没法才对良家子下手。那些勾栏出身的人应该感到骄傲才是,他们的年华停在最美好的时候,他们的一部分得以滋补身份最高贵的人。这些女人小哥儿的寿命但凡长一些,他们便什么下贱活儿都得干,变成肮脏的马桶!”   宋洛臻问他:“谁是这世上身份最高贵的人?”   那假卫旭又露出狡黠笑意,故意不答。可惜他再也笑不出来,因为宋洛臻只问一次,不容他反悔,便将他满嘴的牙打得纷纷落地。   宋洛臻告诉他时,温玉白并不觉得他行为残忍。   假卫旭死不足惜。   但他觉得假卫旭那一番恶心人的话里,有一句有几分道理。若殷朝的女子小哥儿没本事自己养活自己,永远做菟丝子的人永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很容易被人拿捏住,任凭捏圆捏扁。   但大殷朝仍是农耕时代,男女小哥儿体力差异极大。农桑耕种、边境杀敌,都需要极强大的体力。在北狄人面前,干惯了农活儿的殷朝男子尚且不敌,寨主汪蓝岑只是个例,不能指望所有女子小哥儿都学成她的样子。   温玉白有心鼓励馨儿读书写字,但……除非女子能够科考做官,否则读一肚子书,写一千篇幅锦绣文章,顶多能在街头卖字儿,创造不了经济价值啊。   馨儿解释:“虽然家里不穷,但女子读书没用,我写名字还是哥哥教我的呢。咱们这儿的女子都是这么过日子的。读书又不能挣钱,还不如从小学绣活儿,一手好绣功,走到哪儿都能养活自己。”   说归说,她看着温承允一手风骨渐成的小楷,还是羡慕极了。   温玉白却灵光一闪,说:“谁说没用了?”   其实好学的女子多着呢,只是世俗定论如此,她们只是缺一个理由。   “馨儿,你绣一个扇面能挣多少银子?”   馨儿想了想,不无自豪地伸出指头:“一般都是一二两银子,我的绣工很好,至少是五两!”   温玉白重复“五两”,嫣然一笑:“馨儿,若你好好读书识字,能将你的绣品价值升上十倍、二十倍,你信不信?”   馨儿满脸迷惑,温玉白又念了一句韦庄的诗:“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承允,你把这句诗写下来。”   温承允依样写好,温玉白解释:“这句诗的意思是,美人玉容宛如春雪中的一枝红梅,馨儿你绣工了得,若是绣一面美人红梅的绣面儿,将诗词依样子绣在一旁,这绣面儿的价格岂不是能卖出去五十两、一百两?”   “不只是美人,你还能绣山水、绣君子竹,绣那些文人墨客们喜欢的雅致玩意儿。甚至可以通通留白,只绣一首诗、一阙词,一篇锦绣繁华的赋。”   绣活儿原是女子小哥儿消费的多,但大量的财富是掌握在男子手里的。若能迎合风雅之士们的爱好,将绣活儿赋予格调,价格自然会水涨船高。   馨儿略一思量,大眼熠熠生辉,朝着温玉白就想拜师。   温玉白连连摆手,侧身让开,指着温承允说:“读书我还能指点一二,写字你千万别找我。”   温承允噗嗤一笑,说:“是啊,你要是和我二哥学,我怕你的绣活儿别说五两银子卖不出去,你得倒找五两银子,看人家愿不愿意勉为其难拿这张扇面儿呢!”   温玉白苦着脸,温承允和馨儿哈哈大笑,室内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一   在亲人身边的时光极容易过,一眨眼功夫,月儿将圆,中秋佳节将至。   经历生死磋磨,温家三口竟能聚在一起,温玉白只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他不便出门,便写了单子,让温益然拿给管家准备螃蟹、田螺、莲藕、白糖、芝麻、红枣、核桃、松子仁、冬瓜糖、玫瑰卤等物,准备难得的中秋团圆家宴大展手脚,让大伙儿好好吃一顿。   风如故觉得有趣,推着轮椅在厨房打了几回下手,回了屋见温益然躺在明窗下的贵妃榻上,一手支在流云卷手上,倦意极深,似睡非睡的轻轻扯鼾。   他知道这阵子温益然一直在和宋洛臻秘聊。宋洛臻混淆时间,从假卫旭口中套出不少话来,也不知他和温益然商量了什么,风如故发觉温益然脸色愈发的难看,梦里也不得安宁似的。   风如故便推到温益然身边,伸手轻按他两侧的太阳穴。温益然惕然睁眼,见是风如故才又惺忪地耷拉下眼皮,将头靠在风如故的臂弯里继续打盹。   见天色不早,风如故怕温益然睡絮着了,才说:“二弟的厨艺真好,他打算烤些月饼,多出的料先做了些椒盐芝麻小饼,说你一向不爱吃甜口的,我拿了一盘子回来你尝尝。”   他将小饼凑到温益然唇边,温益然张嘴吃了,怔怔说:“味儿真是不错。”   “二弟这样的出身,竟精通厨艺,真让人刮目相看。”风如故诚心赞美。   世家小哥儿们和君子一样远庖厨,至多只学上一两道菜孝敬公婆,就如皇后只在农桑节上采桑麻织布,温玉白那一手好刀功,一看就是多年勤练出来的,绝不是花样子。   温益然大口吃饼,吃了两只,才怅然说:“是啊,他怎么可能擅长厨艺,我也不明白。”   他和温玉白、温承允兄弟同母一胞,从小关系亲厚。   初时不觉得,只是庆幸三人都平安无恙。   但温玉白在府中呆久了,蛛丝马迹便无所遁形。   温益然将疑惑存在心里很久了,连带着对宋洛臻也有些怀疑,他甚至悄悄观察温玉白,看他细腻光洁的面颊上,是否也有一张羊皮面具的痕迹,是否揭下面具,就会看见一张纯然陌生的面孔。   他半隐半露的将疑惑说给风如故听,风如故被他讲的浑身发寒,半晌不言语。   温益然见风如故为难,心说,我自己是温玉白的亲哥哥,我现在都两难不定。他并没有和过去的温玉白相处过,又怎能下定论?   想到这里,温益然便做出快活的样子,将风如故往床上一抛,说:“这阵子太忙,实在是冷落了你,今天好好补一补。”   后面的事不便细说,风如故被他折腾得倦极了,笔直流光的黑发堆在枕上,侧对着温益然睡了过去。   没多久,温益然便听见他含混呜咽的哭声,睁眼一看,就着地上铜盏里的微茫烛火,风如故眼尾泛红,滚下泪珠,没多久便将一方枕榻打得透湿。   温益然正欲推醒他,风如故抖着睫睁眼,浮着泪光的眼痴痴看着他,旋即伸长手臂将他抱紧。   “太好了。”   “做噩梦了?多大的人了,还怕噩梦?”   风如故泪珠依旧不断,他朦胧睁大的眼里,还残留着梦里残忍的画卷。   “我做了一个梦,真奇怪。我梦见二弟撞壁死了,是真正的死了,他就那么软软的跪下去,一头栽倒再也没有醒来。军营里出了乱子,无数马蹄乱踩,箭矢如雨,火光照得血红,小弟承允也死了……他还那么小,连一碗饱饭都没吃上,最后……死在乱蹄之下……”   “我还梦见……我们也死了。”风如故打了个哆嗦,在梦里温益然谋逆叛乱,被擒获判处剐刑,三千六百刀一刀不能少。   温益然拼尽了全力,没让风如故受到牵连。但风如故也拼尽了全力,掏了所有的钱财想买通刽子手手下留情,前头几刀就给温益然一个痛快。   但他受了骗。一个走不了路的瘸子,人家只想要他的家产。他眼看着那人拿了钱财要溜走,奋不顾身的去拦阻,从轮椅上摔下地还死死抱着那人的腿。直到他被狠狠的砸了一记。   明明梦里是不会疼的,他却觉得头颅剧痛,一下又一下,那人用铜炉反复挥打他的头,红的白的溅撒出来,他死死扣着那人的腿不松,那人用手掰,最后抄起剪子……   行刑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已经没了气息,无法再见温益然最后一面。   一刀接一刀,温益然不知他死在前面,仍执拗的抬着头,想看他一眼。   “别怕,梦是反的,我们不会有事。”   风如故摇头,又点点头,他恍惚如仍在梦里。   “我们都死了,我见到了二弟的幽魂,他说,这一世的他实在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但过了千百载的他,能帮我们踩出一条活路……我们会没事的。” 第47章   中秋这一夜, 众人合坐一桌,温承允也跟着上桌,美滋滋的等二哥将美味佳肴一道道做好, 一行美貌侍子接连的端上桌子。   等紫檀大圆桌上碗盏放满了,温玉白见馨儿等人都是垂涎欲滴的样子, 便笑着说:“劳烦你们帮忙, 厨房里我还留了一份儿,委屈你们就在那儿吃上一顿团圆饭罢?”   另一个侍女忙不迭拿了块月饼在手里, 笑盈盈说:“厨房这么大,我们就凑在矮桌前吃, 想用什么伸手就是,方便极了,谈不上委屈!”   等温玉白坐下,他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的托词, 解释自己如何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深闺小哥儿, 变成如今这般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的厉害人物,谁知温益然竟是一字未问,紧锁的眉宇也舒展开, 像是想通了什么事,端起酒杯提酒,率先畅快地一饮而尽。   温承允见他们喝的快活,瓷白的酒盏盛着胭脂淡红的酒,散着极浓郁的果子香, 闻着跟甜水儿似的, 便也想尝一尝。   正巧温玉白去更衣, 温承允以为席间再没人管他, 小手便悄悄的往旁边摸。   他刚摸到温玉白满杯的酒杯, 跟小松鼠囤粮般的往自己这边挪,眼看着就要得逞,手腕却被风如故的手按住了。   小家伙一怔,抬头眼巴巴地看着风如故。风如故冲他笑着摇头,解释说:“虽是用樱桃、蜂蜜酿的果子酒,但底子却是上好的金泉酒,既醇又烈,你还不到年纪喝。”   温承允望向风如故清澈明净的目光,脸上顿时微微一红。   风如故这些日子没少受温玉白的戏弄,没人时“嫂子”前“嫂子”后的,他数度红了脸,心里却挺受用。   他也把温玉白和温承允两兄弟当成弟弟一样照顾,见温承允有些怔怔的,便将手边的一壶果子露提了过来,亲手给温承允倒上。   “除了没掺酒,这果子露的做法一样,很好喝的,你试一试。”   风如故不笑只是清秀,一笑起来唇边似带着夏日的明媚绮丽,和果子酒一样的醉人。   温承允满足的品着果子露,等温玉白回来,见他脸上仍是红彤彤的,忙点着他面颊问:“你偷酒喝了?小孩子家不能喝酒的。”   温承允还没来得及辩解,风如故先帮他答道:“没有。大概是这屋子太热了,他喝的是果子露。”   温承允又扭头朝风如故看去,见风如故眉眼微弯,笑意温柔。   他抿唇也笑,一种心意相通的喜悦浅浅弥漫。   这一晚众人都很尽兴,等到夜深人静,席面撤去,只听夜风吹过林梢的飒飒声,洞开的窗前,月色如水,温益然和宋洛臻对面而坐,温益然给宋洛臻倒了茶,两人都目光明朗,并无睡意。   “洛公子,你曾说过可以帮我,这话我可以视为承诺?你又为何要帮罪臣之子?”   宋洛臻从容地端起茶盏,以茶盖拂去浮沫,水色薄唇轻啜一口,说:“十年前,温宰相还是户部侍郎,北地战火又起,西南又因水灾河道崩坏,中原的粮食难以运到。两处告急,朝廷其他官员畏畏缩缩,只有温侍郎亲自请命,雷厉风行将北地一路的粮道官全整治一遍,贪墨军饷的通通人头落地。”   “北地军粮原就消耗巨大。为了重修河堤,朝廷放开粮仓,又花出去一笔,等到了西南再无余粮可赈灾。温侍郎竟想出了一招妙计。”   宋洛臻说的是温之航旧事。   温益然十年前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又尚未入仕为官,温之航又是老派的作风,回了家除了检查温益然的功课,并不多和他谈论朝堂时政,宋洛臻说的事,温益然竟从没听过。   他一面暗暗纳闷,宋洛臻面容并不比自己大,为何朝堂旧事信手拈来,一面又迫不及待的催促他多说些。   “是什么妙招?”   宋洛臻微微一笑,说:“温侍郎当时已经是朝廷的二品大员,粮仓空空,他也变不出粮食来,于是他请了一道圣旨,亲自往西南郡看一看。这一路上,沿途的各府县衙门、郡县上的名门望族,都一一置办酒席、准备了名贵礼物接待温侍郎。而温侍郎则是来者不拒,将东西都笑纳下来。”   温益然皱眉。   他虽知道朝中的官员到地方上接受“孝敬”是寻常事,若不接下各种“孝敬”,反倒会让一路的官员都惴惴不安,担忧是否得罪了上峰。   但温府世家出身,又是清贵家族,温之航的脾气便有些清高,温益然一想到温之航和那些庸俗不堪的官吏一样贪婪,心里便不是滋味。   宋洛臻看出他的心事,缓缓说:“等离开一地,温侍郎便将那些礼物都摆放整体,再将那些名绅望族都叫来,将他们私库粮仓里的粮食数量报出来,客客气气的请他们帮忙,因为温侍郎想用古董字画、宝石玉器换粮食。”   温益然这才明白父亲昔日的苦心,他哭笑不得地说:“爹……是有些聪明才智的,也喜欢戏弄人。他这是无本万利,劫富济贫啊。”   宋洛臻感叹:“不错,温侍郎的善行让无数百姓免于饿死,但他在官场上这样行事,却得罪了不少人。而我一向佩服温宰相,可惜却没能救他性命,这始终是我的一桩憾事。”   说着,他秀丽的面容冷淡下来,声音冷而沉,温益然反倒拍肩安慰他:“你只是顾北骁将军身边的幕僚,两年前顾将军也只刚当上前锋将军……”   他幽幽看向庭中月,回想起父亲临死前说的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亲一生呕心沥血,皇帝却下旨杀了他……你区区一个幕僚,难道能够动摇圣上的心意?”说到这里,温益然浑身上下都涌出一股虚乏无力。   宋洛臻只垂下长睫,唇上一点血色褪尽。   温府里的人被温之航保护得很好,当年,怕是并不知道温之航锋芒过露,虽位极人臣,但也得罪了不少人。   但他佩服温之航多年宦海历练仍不改一片冰心,若他知道温之航获罪,一定会设法营救。   只可惜,他当时被一杯毒酒撂倒,缠绵病榻呕血不止,一条腿已经跨进了地府的门里。   顾北骁急疯了,要将端王府上下人等悉数杀光,他愤怒道:“端王府早就被渗成了筛子,这里头不知多少外人的心腹,你堂堂一个端王爷,锦绣繁华堆里头,却被人下了毒!我不能再任凭他们为所欲为,他们胆敢伤害皇族血脉,就要付出剥皮抽筋的代价!”   宋洛臻只命他不得妄动,顾北骁急的团团转,怄得连连捶墙。   “把这一批眼线拔除又如何?”宋洛臻淡淡说,透着几分厌弃:“难道他们不会再送一波人来,把我的王府继续填满?我只是不明白,已经下过毒……为何要再来?”   顾北骁沉痛地看他,活像看一缕鬼魂。   数年前,宋洛臻也是这样呕血不止,险些丧命,给他下毒的是他极信任的人,中毒后他甚至不想服用解药,不如这样去了,一了百了。   宋洛臻好了后,他曾经的锋芒毕露为之巨变,整个人孤僻沉郁,不再于皇家猎场上一展身手,也不再结交才子文人,诗赋亦不再四处流传。   就像是一抹旧日的残影,渐渐的消匿踪迹。   韬光养晦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人要害他,为什么?   顾北骁连连叹气,最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每日亲自尝宋洛臻需入口的药,带着和他出生入死的一帮下属照料宋洛臻。   等宋洛臻身子好转,他才知道温之航的遭遇,马车驶到昔日车如流水的宰相府,白玉狮子已一倒一残,朱门半开,冬日的雪花儿卷飞,府里已寥无人迹,衰草含烟。   温益然灰心说:“咳,仔细想想,两年前你没有办法,两年后,你又能有什么好法子?罢了……”   宋洛臻轻咳一声,问:“你觉得无法帮温宰相洗脱罪名,所以才干脆掳走整个唐家村的人,因为你已发现了唐家村附近有一个铁矿宝藏,打算铸造兵器,意图——”   他声音极轻,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像犀利的刀锋,割得温益然心惊肉跳。   “你——怎么知道?”   “我和小白一起发现的。”宋洛臻淡淡说:“他只想到了打制犁耙农具,铁锅铁铲,但我却立刻猜到,上好的精铁能够打造出铠甲兵器。”   温益然手背上青筋直绽,谋反是要诛灭九族的重罪。温家在京师的旁支仍在,宋洛臻若将他的事情禀报朝廷,数百口温家人的脑袋都要滚滚落地。   宋洛臻却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不必担忧,我说过,我会帮你。”   温益然按捺下杀意,盯着宋洛臻。   “我说过,知情不报,与尔同罪。”   宋洛臻和他又聊了一个时辰,将事情剖开谈得透彻,温益然才终于点头:“好,我听你的,继续当卫旭。你既要往西南郡走,那小白和承允得留下,他俩是小哥儿跟着多有不便,又是我弟弟,我要留在身边好好照顾。”   宋洛臻点头说:“你们兄弟能重逢,自然要好好团聚。若有机缘,我和小白也自会再见。” 第48章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 但温玉白没想到,离别来的这样仓促突然。   宋洛臻临去时起得极早,温承允犹在睡梦中, 温玉白因有心事,早早的便起来了。他匆匆将鬓发拢好, 瞥一眼半开的妆奁里宝光流转的各色发簪发钗, 还是毫不犹豫的捡了宋洛臻亲手给他削的那一根木钗戴上。   被磨得光滑的钗子很流畅的插进艳丽厚实的发髻里,温玉白只在镜中看一眼, 便匆匆赶了出去。   温益然把他和温承允的卧房安置在自己的跨院里,刚起来还披着发, 便听见温玉白的脚步声咚咚的过去,他到底没忍住,说:“越大越离谱,意态从容娴雅, 行不动环佩的规矩都学哪里去了?”   自从风如故以梦劝他, 让温益然接受了二弟撞壁后撞出个新脑子的说法,温益然已经接受了这个活泼跳赞的新格局,风如故见他开口, 知道他忍耐得已经尽力了。   他刚要安慰,谁知菱花窗伸进来一颗脑袋瓜,温玉白耳聪目明,一眼便看见风如故和温益然姿态亲昵,他哥坐在床沿上, 风如故还没起来, 满头墨色乌丝堆在枕上, 婉转清秀。   他磕了一秒cp, 冲温益然道:“行不动环佩我做到了啊!”   他得意的一转身, 轻薄的三层茜纱飞扬如霞光。   “我没携佩,它们都在我的妆台上,自然一动不动。”   风如故噗嗤一笑,温益然瞠目结舌,温玉白已经又跑了。   宋洛臻果然在马厩里。   此地离西南郡仍有百里之遥,即将赶路,他给坐骑添了丰盛的草料,让白马可以美美吃上一顿。   一旁宋洛臻送給温玉白的枣红小马似也知道离别在即,很亲昵地用马鼻子去拱白马的脖子,两马依依惜别。   温玉白人到眼前了,又踟蹰难前。   他也不明白,心口这股酸涩滋味是怎么回事。宋洛臻和他又非一路人,本就是凑巧同行。如今他找到了亲人,宋洛臻还要赴任,他没有理由再跟着宋洛臻。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温玉白心里暗暗念着,不知不觉嘟囔成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宋洛臻秀骨珊珊的手持着一把长梳,正给白马梳理鬓毛。过去这活计自有手下代劳,如今孤身在外,他不放心假以他人之手,便自己动手,那马毛本就油亮洁白,被梳得妥帖顺滑,温玉白看着他的手发愣,心里的离别情堵卡在喉咙里,一时说不出来。   两人都沉默着,晨光将少年匆匆挽起的鬓发边最细小的绒毛都照得丝丝分明,少年的面颊如一颗将熟的蜜桃,吹弹可破。   ——只要他的手抚上去。   “路上……小心啊。”   温玉白干巴巴地说道,忽又想起准备好的东西,忙把小包袱端在前头。   “这里面是一些蜂蜜玫瑰卤和椒盐小饼。我知道你路途上不爱吃喝,尤其嫌水不够清澈,有一点味道便不饮。这样不好的。”   温玉白说得鼻头沁汗,宋洛臻已将包袱接了过去。   “多谢。”   “你不要误会,哈哈。”温玉白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兄弟之间互相关照理所应当!”   宋洛臻闻言,抬眼看他。   他仍旧戴着障眼的面具,那张脸平庸死板,只有一双眼是活的,仿佛春融寒冰,水光流转。   他微微笑着,温玉白觉得宋洛臻最近的笑容变多了。   “我明白,那为兄多谢白弟的挂怀,这一路我会注意饮食。”   明明宋洛臻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温玉白却觉得怪不是滋味的。   “你要是喜欢吃椒盐小饼,我可以再给你做一些,反正西南郡和兴安郡相隔不远。你一人一马,一天功夫就能过来了。你别误会,这是……”   宋洛臻颔首:“这样很好,一言为定。白弟放心,为兄不会误会的。就像令兄和萧公子一样,这世上的兄弟之情本就感天动地,历久弥新。”   说完,他将小包袱放在马鞍上,整个人轻身而起,冲温玉白一拱手,便策马扬鞭。   在枣红小马的嘶鸣声里,白马如白日闪电,已从大开的门穿行出去。   温玉白呆呆看着,脑子已经乱如浆糊。   宋洛臻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用饭时,温益然见温玉白一会儿痴痴地笑,一会儿又很发愁,一不小心还把花生米往鼻孔里塞,暗暗叹气。   撞壁的后遗症不可小觑。   一   宋洛臻离去后,温益然依照约定,将真卫旭的遗骨妥善安置好。   他还需冒充真卫旭,自然不能将真卫旭的骸骨风光大葬,以真实姓名刻碑文祭典。   但,温益然思及雍城人对知府卫旭的印象,都说卫知府刚来时,雍城上下风气为之一新。从宋洛臻的回忆里,卫旭行事磊落正直,在京中还有寡母尚在,将来若有机会,自当扶灵回金陵,让他们母子团聚。   温益然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唐家村如今所在。   温玉白一听说便要跟过去,半路上他先去找唐平,谁知安置唐平的地方早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多日未曾睡过的床铺和长了毛儿的锅碗瓢盆。   温玉白满心疑惑,但忙着赶路,也没再滞留。   他问过温益然,为何要兴师动众将整个唐家村都迁移离开,温益然含混两句,推脱说是唐家村地方不好,几次山石崩落,危险重重。   他这番话没糊弄住宋洛臻,温玉白却信了,他想现代社会里也有建设山中村落,让他们整个迁徙,以便享受现代生活的方法,整个工程量巨大,兄长行之不易。   这一番进山很是艰难,几番曲折,温玉白觉得唐家村就像是桃花源记里的村落,外头竟布有重重机关,若不是温益然领着他,温玉白哪怕在原地转上十圈儿,怕也找不到路径。   等他们两个总算是穿过狭窄黑暗的山洞,眼前陡然明光闪烁,彩蝶飞舞,花开似锦,泉水叮咚,水车轱辘,好一派绝美的田园风光。   温益然曾和宋洛臻提过,真卫旭赴任时,曾经过唐家村。当时唐家村遇上一桩大事,山里人进城卖山货,打了些极好的兽皮、山鸡野兔,这些本是雍城酒楼最爱进的野味,哪料售卖货物的唐青竟入了城中一个员外郎的眼。   雍城阔绰的人家,素来有畜养家奴的习惯。此地富庶,地方又偏僻闭塞,虽有朝廷命官镇压着,但在当地若想说的上话,还是要靠家奴们棍棒在手、一拥而上武力震慑。   那员外郎看中了唐青,便想要抬举他。而唐青一个自在人,哪里受得了卖身为奴的抬举?卖的再贵,他也不肯同意。   那员外郎见唐青当着众人驳面子,顿时脸上挂不住,便叫家奴齐涌上来,将唐青硬绑了回去。   消息传回唐家村,阖村都姓唐,全都沾亲带故。他们自然不依,集结了整个村落的男丁,扛着铁锨铁锄,背着弓箭长刀,就要朝雍城城门冲。   但城门守兵怎肯允许一伙持械歹徒硬闯入城,两边对峙,眼看唐家村就要遭殃。   真卫旭当时不过乘着青蓬马车经过,看不出朝廷大官的模样,群情激昂,他应是为了先微服探明雍城情况,并没说出真实身份。   但他自有一番慑人的风度,将唐家村的人压住之后,他果然亲自去那员外郎的家中,动之以律法,晓之以情,不但唐青,连带其他被迫“自愿卖身为奴”的年轻健仆们都重获自由。   这也是温益然化身卫旭,轻易说服唐家村整村的人迁徙的原因。   听温益然说有一位极重要的人要安葬于此地,唐家村的人都忙了起来,年近百岁的唐村长老爹颤巍巍的将自己的棺材献出来,非让温益然用。   温益然见这木色玄黑,击之声如敲罄,竟是上好的阴沉木所制。若在金陵城,此木制的棺材何止千金,唐家村人能有,应是就地取材,但山路崎岖,伐木不易,他忙推拒不受。   唐家村的村民性情淳朴热情,说话直肠子。   “卫公子帮了我们这么多,还给咱们找了这样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我们缺什么每月都送过来,这棺木不算什么的!”   “这副棺木你先用着,唐老爹的我们再去伐,将来给卫公子你也准备一副好的!”   温益然嘴角抽动。   “……多谢了。”   将真卫旭安葬好,又给他暂竖起一座无字碑,温玉白和温益然烧纸为祭,青烟袅袅、鸟语花香,此地埋骨,确实极妙。   进山路途不便,这一晚温益然和温玉白便暂住在村里。   温玉白是闲不住的性子,吃了风干的狸子烧肉,又喝了许多桃花茶,他一手抚着暂时隆起的小肚子,一手擎着火把,拉着温益然四处溜达。   天光已黯,但村子里的人仍在忙碌,风箱扯得呼呼的,铁水已被烧成赤红色的水,流入模具中,村中匠人正在赶制锁子甲的配件。   温玉白其实没看懂巴掌大的铁片是用来做什么的,毕竟还没装好,但他觉得这铁具做工精细,表面的一层雕花古朴可爱,他陡然想起一件事,回了屋后,要了炭笔和草纸,便匆匆在纸上绘制图形。   温益然左看右看,都看不明白。   第二日,温玉白兴冲冲带着纸去找铁匠,问:“按照这个图形,您能把所有配件都打造出来么?”   唐铁匠仔细看了一遍,图形分解画的很细,每一个部分的尺寸也标注清晰,他挺胸笑道:“公子,这有什么难的?”   他是卫公子带来的人,哪怕要打造天上的星星月亮,他也能给他造出来!   温益然见状,板着脸说:“他们在做正经事,你却拿这怪图叨扰他们的工作?”   温玉白撇兄长一眼,笑说:“你知道这是什么?”   “?”   温玉白悠悠说:“要是真能造出来,这将会是大殷朝的第一把手木仓。” 第49章   温玉白把设计图纸送过去时, 心里原没抱着多少希望。从铁匠铺子出来后,他和温益然在唐家村信步溜达,欣赏难得的山间风景, 不大的地方,凑巧又必然的遇上了唐平家人。   唐父听说唐平在找他们, 非但不担心, 反而一拍大腿说:“总算让这混账小子操心一回。平时总是吊儿郎当的,遇上些挫折也好, 老头子就盼着他长点儿心眼,别浑浑噩噩的追猫逗狗过日子。”   浑然忘却他就是唐平的重大挫折之一。   听温玉白说唐平设下陷阱逮人, 还把他脚踝伤着了,唐平家人们不肯放温玉白走,几兄弟都是烧饭的好手,一锅□□糖蹄髈做的烂软入味, 香浓四溢。为了让温玉白能多吃两口蹄髈以形补形, 他们甚至连白米饭都没给他盛。   温玉白吃得唇上抹油,挺着一肚子的好菜散步消食,正巧遇上唐铁匠。   唐铁匠家的独门绝技世代相传, 打得一手好铁器远近闻名。他经历半世风霜,颇有独孤求败的大家风范。这世上,已经再没有铁器能难倒他了。   结果温玉白这一套精密的图纸送过来,唐铁匠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这东西若是造出来, 拼装后到底预曦正立。有多大威力, 真让人好奇不已。   他拦下温玉白细细的讨论, 两人说得是热火朝天的, 温益然在一旁啧啧称奇。   过去的温玉白有着世家小哥儿骨子里的清高, 是绝对不会靠近唐铁匠这种下里巴人的。在外院伺候着的下仆们若进了他住的内院,人一走他便皱眉命人挑水洗地,要把地洗得如镜般照人可鉴。   但,温益然觉得如今的温玉白也不是不好。唐铁匠理解了他的造艺意图,他得意的抿唇微笑,梨涡浅现的模样,生动而可爱。   温益然便延长了留在唐家村的时间,三天后,温玉白和唐铁匠交流思想心得,终于有了质的飞跃,唐铁匠拍着胸脯子保证三个月内就能出初成品,温玉白美滋滋的扬起细白的小手,和他来了个击掌为盟。   温益然摇头,温玉白神采飞扬的回到兄长身边,笑着解释:“我现在是男人啊。况且,为什么小哥儿不能跳脱飞扬,不拘小节啊?”   他只要做男子装扮,便会将头发全梳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其上暗粉的一道长疤便分外的显眼。   温益然只要看一眼便立刻心软。   “行,行。”他要什么,他都要想方设法给他。   这样一想,宋洛臻也不是不好。   他家世普通,比不上邱津安出身名门,自然比邱津安好拿捏些,婚后温玉白大可骑在他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温玉白并不知道兄长暗自琢磨什么,走山路又累又乏,终于回到大路上,他一头钻进马车里,头靠着车壁立刻睡着。   从山里回雍城的路途崎岖不平,车轮一碾过石头,车子便上下乱晃,这觉睡得并不宁静。   颠簸起伏的睡眠,温玉白也趁空做了个梦。   他梦见漫天飘雪,宋洛臻站在无边无际的白里,整个人和霜雪冰天化为一色。他神色冷淡,温玉白却觉得他好像不是冷。   纤长如鹤的孑孓身影,只是显得格外孤单。   回了雍城后,温玉白隐秘的一点子酸涩情绪,很快被充实的生活挤压到更隐蔽的角落里。   温益然用“卫旭”的身份,在极公开的场合和温玉白、温承允结了义兄弟。   一众打算看热闹的家仆们都傻了眼,还以为温玉白貌美如花,正好和清秀荏苒的风如故打擂台,一男一小哥儿煞是好看。他们私下甚至开了赌盘,赌谁能笑到最后,温玉白的赢面是相当大。   “当上义兄弟,这是退出战局了吧?当然是风公子赢了!给钱给钱!”有几个押冷的家仆笑得见牙不见眼,追着庄家要钱,逆风盘赔得庄家底儿掉,再没余钱继续坐庄,竟让知府私宅的赌博风气为之一空。   温玉白嚷嚷着,说结义必须找一个桃园,然后歃血为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是小时候《三国演义》看多了,把温承允说得是一愣一愣的。   风如故只是笑,温益然没好气说:“歃什么血啊,你一路上流的血还不够多?经得起你这么瞎折腾?”   “再说,我比你大六岁,你又比承允大十一岁,我们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倒是没什么,承允肯么?他最不划算了。”   温玉白经兄长提醒,连连点头,只有温承允仍蒙在鼓里,隐隐觉得眼前和乐融融的一幕似曾相识,但又说不明白究竟。   三人写了帖,凑到香炉上烧了,又都跪在蒲团上叩拜皇天后土。温益然终于又能够名正言顺的叫他们俩弟弟,一时眼角微湿,心潮起伏。   他给温玉白和温承允俩兄弟的结亲礼,是全然相同的一套衣裳,上面镶珠嵌宝,光彩夺目。温承允收得颤颤巍巍,一直悄悄问温玉白:“哥,我们真的可以收下吗?”   温玉白点点头,小声说:“我们既然结拜了,从此之后他就是咱们的哥哥,弟弟收哥哥的礼物没事儿的。”   温承允的小脸也多了几分光彩,小家伙是喜欢精致服饰的,只是之前命都保不住,隐姓埋名的活下去才最重要。其他奢望,他自然懂事不提。   他小心捧起玉色的镶珠衣裳,明媚如流霞的光泽在他白皙的手上徐徐晃动,他喜悦地仰起头,对温益然说:“多谢哥哥。”   温益然一身窄袖长袍,顺手在他圆溜溜的发髻上一抚。   “喜欢就好。”   温承允没忍住,眼眶里泪光一闪,哽咽着小声说:“他……他好像我们的亲哥哥啊……”   自从认了义兄弟,温玉白感觉这知府私宅住的是越来越自在舒服了。   今人对于义兄弟的关系还是很认可的。若是公开认了义兄弟,和亲兄弟也没甚区别,从此之后断了他们的姻缘路,也没家仆们再揣测温玉白和风如故暗暗的较劲争宠。   于明面上,温益然代行卫旭的职责。   他过去并不知道假卫旭为假,为了模仿得惟妙惟肖,假卫旭做过什么歹事,他便跟着照葫芦画瓢。哪怕他实则下不了狠手,既不愿真享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也不愿真□□那些美貌女子和小哥儿,反而把他们一股脑的扔进后院豢养起来。   明白真卫旭的为人后,温益然本想立刻改弦易辙,将雍城和兴安郡按照卫旭的心愿,整治得平安清明。   但当时宋洛臻制止了他。   “平民的民脂民膏,你可缓缓的放开,但那些豪富们的脂膏,我建议你换着法子,让他们主动孝敬上来,这些,将来还有大用。”   温益然陡然明白过来,回了宋洛臻一个了然的眼神。   这之后,温益然隔三差五的设宴,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头都使了出来,连知府私宅里养的狗过生日了,也要好好庆祝一下。   知府大人有喜事,雍城里靠着假卫旭名号作威作福的一众豪富恶霸们,自然是要闻弦琴而知雅意,各种礼品如流水般的送进府里头来,温益然是毫不客气、一一笑纳。   外院那边繁华热闹的过分,笙歌隔着烟水步廊传来,彻夜不停。   温玉白也猜测出温益然的一二想法,因此并不打扰兄长。只和后院这一众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的美貌侍子们一块儿消磨。   上午他们一起读书识字,温承允上学时日虽不长,但和温玉白配合着,给他们开蒙还是够用的。   到了下午,便换上馨儿出马,教大伙儿学习针线绣工。   美貌侍子们大多是勾栏出身,学这些前,温玉白也曾对他们摸过底。   毕竟电视剧里擅长笔墨丹青、书画双绝的诗妓不少,各个满腹才情,温玉白生怕自个儿带着温承允班门弄斧。   侍子们也都直率。   “我七岁进楼里,跟着其他人学琵琶、扬琴,会唱些小曲儿。”   “我也是呢!”   “字是不会写,但曲子装了一肚子。”   温玉白本以为他们学的是类似唐诗宋词元曲的曲子,这古代也缺少文娱活动,便请他们唱上一曲儿。   侍子们也并不羞涩,这屋里墙上挂的是古琴,和扬琴的弹奏方法迥异,一个美貌侍子取了琴下来,顺手拨弄两下,调不成调的也就放弃了,他轻启樱唇,唱道:“郎君伸手摸啊,摸着娘子的乌头发,摸得满手桂花油;摸了鬓边摸胸前……”   温玉白顿时两眼瞪圆,趁着温承允不明所以,果断的一把捂住侍子嘴唇。   见温玉白吓成这样,侍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学来的这一肚子污糟的东西没啥用,除非将来还回楼里去。”侍子们说,但他们并不想回去,所以识字读书、缝衣绣花都学的极认真。   后院俨然成了女子小哥儿的职业技术学校。   温玉白忙的很,忙得脑子满满当当,只有夜里温承允睡着了,他才托着腮看月色,偶尔想起宋洛臻。   他正想着心事,便听见飕飕的风声,那雪白的巨翅扇动,宛如从月亮中飞下来的神鸟。   飞得近了,那白鸟儿才收住两翅,乖巧地蹲站在窗台上,一双神气活现的黑眼珠看向温玉白。   温玉白觉得这鸟儿像是在哪里见过,圆圆的鸟脑袋,羽毛洁若梨花,蹲着像极了一只傲娇的大白猫。   他一时没忍住,伸手在鸟脑袋上摸了摸,鸟儿忍耐地闭上黑眼珠,等了等。   温玉白摸了又摸,它不高兴地缩了缩脑袋,叫了两声,极傲慢的抬起一条腿。   他这才看清,鸟腿上竟缚着一个小纸条。   展开一看,只有两个字。   安否。 第50章   一瞬间, 温玉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幸好最近在练字。   真没白费功夫,他指尖隐约成型的茧子派上用场!   深夜灯下,少年怕打扰到温承允睡觉, 一手拢着灯罩,一手悬腕细细写字, 为避免大白鸟等的不耐烦, 桌角放着一只彩绘大圆盘,摆满了撕成细条的猪肉脯、牛肉脯、烤得香脆可口的椒盐饼子、玫瑰馅儿的白糕。   大白鸟矜持地踱了两步, 才纡尊降贵的低下鸟头,随即猛啄两口, 豆子似的黑眼珠欢快的眨巴眨巴,伸长的脖子里发出隐隐约约的咕噜声,在它身后,漫无边际的暗蓝夜色铺开, 弯月金黄, 将十万山峦照成神秘起伏的剪影。   他东扯西拉写了好多字,卷成比刚才的小纸条臃肿很多的大纸条。   也不知挑嘴的宋洛臻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思及与此, 温玉白甚至荒唐地又加了一包亲手做的点心果子。   大白鸟眼珠子瞪圆了,欺负它不会说话是不是?是要累死它是不是?   这鸟儿收拢翅膀后,圆脸呆萌好似大白猫,但它缓缓展开翅膀,才知这货真是猛禽, 翅展竟竟有两米来长, 还没扑扇翅膀, 便有冷风飕飕, 灯罩里的灯火一时明灭不定。   温玉白连忙双手合十一脸讨好:“我给你主人带的东西, 还不到你刚才吃的一半呢,我保证,你下次来,我给你准备双份、不,十份好吃的!我温玉白说话一定兑现,童叟无欺!也不欺负鸟儿!”   大白鸟当真歪着鸟头听他说完,又咕噜两声,跺了跺鸟爪,这才嗖的一下从窗口飞了出去。   温玉白目光随着鸟儿远去的身影流转,那雪白如同墨汁里的一点洁,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大白鸟又翩然而至。   它这回轻车熟路,敲了敲窗,温玉白连忙卷起金丝竹卷帘,它收了翅膀,站在桌上,翘起一只红红的鸟爪轻拍桌面。   像是在说,瞧瞧我又给你带来了什么信儿。   又像是在说,你不要骗我,好吃的呢?   温玉白嫣然一笑,赶紧把准备停当的食物一字排开,放满了大桌,又从鸟爪上取下纸条,仍旧只有两个字:甚好。   笔力遒劲飘逸,将薄薄的纸条变为了艺术品。   温玉白反复看了几遍,才将纸条投进一个新缝的绣花荷包里,针线粗糙,胜在纯手工制造——废话,这会儿也没有机织产品啊。   他又开始码字,不擅用毛笔字的人,用最细的小毫认真书写,一笔一划,有着小学生一般的用力过猛和认真。   白鸟宛如殷勤的青鸟,每晚都在百余里地之间来来回回。它的到来和离去,成了温玉白每天最期待的隐秘快乐。   这份快乐还带来一个意外之喜,他的书法突飞猛进,从堪堪能看懂是字,到构架端正,再到可勉强称一句清丽优美,真是可喜可贺。   这一晚正是十月初十的夜里,温玉白刚送走大白鸟,随口取笑一句“你最近是不是胖了”,惹得大白狂力扑扇翅膀,把温玉白的头发通通扇乱,他笑吟吟的一面用手指梳理乱发,一面要去掩上窗,却见暗夜中陡然亮起灯笼,那殷红的几点,匆匆朝着侧门去了。   假卫旭早被做成花肥,魂魄也不知在哪一殿阎王处受苦。但温玉白还记得他说过,十月初十,有人会来拿货。   他有心去看看,又怕自己贸然跟上去坏事,尤其那提着灯笼的人,分明是蒙着假面的哥哥温益然,他见温玉白房里灯火未熄,回头冲他做了个手势。   温玉白想了一想,还是将门窗闭上,又把灯火吹熄。   他躺上床,一想起那红货的实际含义,便泛起一阵寒意。睡不着,只能翻来覆去的转身。   温益然听见门窗关上的声音,又见那一点亮光泯灭,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温玉白不是轻举妄动的轻浮脾气,忙示意侍从唐青跟上。   两人匆匆到了侧门旁,一条步廊通向的隐秘花厅里,那里已经有三个锦衣人坐着,屋子里弥漫着莫名的紧张气氛。   温益然有心试探他们的来历,进屋后寒暄了两句,一面说,他一面不动声色的扫过锦衣人的面庞。   两年前他是金陵贵公子,满城的大小山与|\三]夕官员,他大略都能混个眼熟,可惜这三人,他竟一点印象也无。   为首的锦衣人对他很客气,应和了两句后,很快单刀直入主题。   “大人于兴安郡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再努力一二,他日调回京城,必然能够青云路顺。这红货不能耽搁时辰,久了便不能用,请大人交给咱们,深宵也不再打扰大人休息了。”   温益然试探不出究竟,只能侧目示意唐青。   唐青提着半人高的木盒,这盒子分上下三层,外两层都盛满了刚从冰窖里凿出来的寒冰,凉气袭人。   锦衣人将外层的盒子挪开,看一眼里头仍冒着热气的红货,显然是今夜刚取出来的,鲜血腥气弥漫,他点了点头,说:“下一回是明年立春,大人要谨记在心。”   “这……”温益然只开了个头,便没再问下去。   他和宋洛臻审问假卫旭时,对方交代了锦衣人的事之后,宋洛臻使出了不少酷刑手段,折磨得假卫旭一心求死。   哪怕到了求死的时候,假卫旭依旧说不出锦衣人幕后的指使者,他只说:“能调动那些人的,只有姓宋的,我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屡试落第的落魄士子罢了,他们让我顶替卫旭,让我可以成为探花郎,还许我青云路,我为何还要刨根问底?嫌我命不够长吗?”   假卫旭没追问过,温益然极想知道答案,也知道他多嘴会引起怀疑,反倒打乱布局计划。   他只拱手说:“大人们的吩咐,下官谨记在心,一定将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目送锦衣人离去,温益然才颓然坐下。   唐青低声说:“大人,我先去把尸首收拾了。”   温益然颔首,他便匆匆离去。   他自然不会真从人身上取那些红货,那些血淋淋的东西,是从小猪崽子身上割走的。为掩人耳目,这些事,在肃清了私宅的家仆后,由唐青和几个唐家村来的、自愿充做卫旭家仆的唐家人代劳。   那些本应死去的美人们,这几日也分批次被运出了雍城。他们都是被家人卖进花楼的,学了些写字绣花的本事后,并不愿意返回家里头。   “我们回去干嘛,左不过再给家里人卖一次!”   “生养的恩情,上回卖我们就还尽了,请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将在府里的经历埋藏进肚子里,谁也不给说。”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回家,温益然便把他们远远的送去西南郡,那边毗邻南屏国,若他们在西南郡过不好,索性到别国讨生活,也算是多一条活路。   温益然一人在花厅中久坐,那冰镇过的血气依旧没消,腥得人作呕。   三个锦衣人没有表露身份,温益然也认不出来,但他们的行止做派,显然是训练有素,迥异于寻常的普通人。   方才寒暄的几句,和他们身上名贵香料的味道,让温益然想起一种人。   太监。   那三人面上有须,举止并无寻常阉人的扭捏阴柔,有可能是半白罢了。而皇宫内闱,为避免祸乱宫闱,太监们以全白为主。   但,金陵城中并不是只有皇宫里才有太监。   国姓为宋,和皇帝同姓同宗的亲王府里,也有大量的太监们服侍。这些太监们为了便于外面行走,保留大半的武功力量,有相当一部分是做半白处理的。   这些血淋淋红货们的用处,温益然思来想去,也只听说有些巫蛊魇胜的邪术会用到。   幕后的指使者,让温益然想起一个人——端王。   同住在金陵城,却从未和端王谋面。但端王的过往,温益然自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离九五之尊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而他的父亲曾为殷朝领兵出征,而皇朝上下给他们睿宗一脉的回馈,竟是让他们这一脉永远做被猜忌被怀疑的闲散王爷。   易地处之,若温益然是端王,恐怕日日夜夜难以安眠,非得将皇位夺回来不可!   听说端王常离开金陵城,寻访仙山宝寺,或和闲云野道坐论,莫非有妖道帮他施邪法,咒杀当今圣上?   —   美貌侍子们大多被送走,离别之时和温玉白、温承允兄弟俩泪洒当场,哭得泪痕斑斑,但还是剩下了一个人。   尹玉馨。   留下她,一则是她在本地有亲人,良家子出身。二则她确实不知道入府的内情,被地方的豪强霸道抢来,稀里糊涂送进知府私宅孝敬温益然后,温益然只告诉她,这宅邸里大多是男仆,缺乏训练有道的女子为婢,很不方便。   他给馨儿每个月开二两月钱,这不菲的酬劳令得馨儿对知府印象极好。   进大户人家里做婢女,不能经常出门联系父兄,但冲着丰厚的报酬,她也认了。   现下馨儿得了准许,给父兄送了信去,又在温玉白和温承允兄弟俩身边伺候着,日子越发的好过起来。   这一日白天,温益然在府衙里办公,突命人匆匆回府里,说有急事找馨儿姑娘商量。   “大人说,府里婢女馨儿姑娘,极擅绣工,针线缝补的手艺极巧。有位贵人突来了雍城,急需绣娘去缝补一件衣裳。” 第51章   想是事发突然, 要人要的急切,来传话的差人还带着一顶小轿。尹玉馨有些紧张,求助的望着温玉白。   温玉白见差人眼熟, 并不是他人伪装,便追问:“是知府大人吩咐的吗, 这位贵人是何来历, 你不说明白了,咱们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总是不安啊。”   差人弓了下腰, 给温玉白又行了个礼,说:“回公子的话, 听知府大人说,这位贵人是富阳县主,咱们兴安郡的蚊虫极多,燃香驱蚊虫的时候, 竟不小心把她一件御赐的百鸟裙燎了个大洞。县主娘娘极着急, 知府大人便命小人们回府里来找馨儿姑娘。”   富阳县主这人在原身的记忆里确有其人。她母亲是贤庆大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嫡亲姑母,金陵社交圈子里的中心人物。原主还是宰相次子时, 于花朝宴、樱桃宴等诸多宴席上曾打过几次照面。   富阳县主因其母的缘故,很得圣上疼爱,算得上半个宗室女,围绕在她身边的贵女小哥儿众多,自然形成一个圈子。而彼时的温玉白身份也不遑多让, 且生得娇艳如花, 一旦出现在花朝宴上, 不过是峨眉淡扫, 便能轻易将珠环翠绕的一众人等衬得黯淡无光。   美人之间谁也不服气谁, 暗暗较着劲,表面关系自然是淡淡的,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尹玉馨听闻召见她的人竟然是县主娘娘,顿时手心出汗,面色惶恐。   温玉白见她吓得可怜,便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让温承允把百合香囊拿来,替尹玉馨亲手系在裙上。   “县主娘娘也是人,并没有长三头六臂。但她有封诰在身,你见她时,需先行大礼,等她赦你免礼后才可起来答话。贵人们讲究一个非礼勿视,你和她说话时,身直头低,慢慢的答复便是……”   温玉白娓娓道来,将尹玉馨可能犯错的地方一一提点,尹玉馨也是沉稳性子,渐渐的静下心来,感激地说:“我都记得了。”   她去了,府里便只剩下温玉白和温承允二人,前阵子整个府里侍子极多,一睁眼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现在只剩下冷冷清清,风吹得湘帘来回晃动,温承允心无旁骛认真写字读书,反倒是温玉白,写了会儿手指疼得厉害,蹑足起身朝木廊走去。   温益然去府衙办公,会留下一个唐家的侍从守着,护佑兄弟俩安全。   见温玉白想出门闲逛,唐升立刻跟上,将一顶带着长长遮面纱巾的笠帽送到温玉白手里。   自从换回小哥儿装扮,温益然便给温玉白准备了诸多蔽面之物。在金陵时,温承允年纪尚幼,小家伙一年一个模样,未必有人能认出他来,温玉白则不同,他极担心有人认出温玉白的身份,惹出事端。   温玉白比较乐天,兴安郡离金陵路遥,哪会那样凑巧。虽觉得这东西碍事,但还是乖乖接过笠帽戴上。   他退让一步,唐升也退让一步。从马厩将小马驹牵出来,又躬下身子。   温玉白根本不用他做人凳伺候自己,抬脚蹬上马镫,一个轻盈的翻身,茜色纱摆如盛放的芍药花一般,坐在了马驹上,美滋滋的驾马出门。   短短月余,雍城不复刚来的萧条,家家户户门扉大开,做生意的店家将旗帜挂出来,满城彩旗飘招,往来行人如织,热闹得马儿都走不快。   幸好温玉白骑的这匹枣红小马身量不高,脾气温顺,哪怕挑着货担的货郎陡然从路的另一侧冲过来,和人吵吵嚷嚷,它也垂着长睫毛,慢慢踱步不受惊扰。   行至小虹桥处,温玉白勒住马儿。   雍城处处比照着金陵,也有个一模一样横贯城心湖的长桥,桥梁极宽,可容四匹马同时往来。桥上有双层复道,顶上有遮阳的顶棚,斗拱如弯月。   此时日头正盛,火辣辣的照人,桥上的游人便异常的多。有自带了小矮凳垂钓的,有在商铺干活儿累了吃饭团歇脚的,还有不少衣着迥异的女子小哥儿们三三两两簇拥着,花团锦簇,像将花圃整个搬运到了身上。   温玉白瞧着稀奇,便让唐升看着马儿,自己往桥上去。   温益然这阵子不再仿照假卫旭的行事风格,果然雍城气象一新。但许多美貌女子小哥儿都消失无踪,哪怕行事再隐秘,也有不少小道消息传的沸沸扬扬。有的说知府卫旭私下有禽兽一般的爱好,那些美人都被他□□至死,趁着夜深人静,尸首用草席子一裹,就被家仆扔到城外乱坟岗子了。   民生虽恢复大半,但家家户户还是不准未嫁人的女子小哥儿轻易出门。小虹桥上花枝招展的漂亮美人实在出现得离奇。   唐升是本地人,在温玉白身后解释道:“他们都是南屏国来的,每年迎秋节,他们都会来兴安郡和西南郡,售卖各色首饰以便换取盐巴、粮食、丝绸、茶叶等物。若遇上合意的男子,也会邀请男人们就地成婚,一起回南屏国去。”   他声音略大,惊动了站在桥墩处的一个南屏国的小哥儿,小哥儿笑道:“小哥哥对咱们南屏国甚是了解,你愿不愿意去南屏国住啊?”   唐升黑脸一红,垂下头不敢看他。   原来南屏国女子和小哥儿多,而男子却少。也不知是地方的水土养人,还是别的缘故,南屏国的女子小哥儿生育下来的,也大多是美丽的女子和小哥儿,鲜少有男人。   因此南屏国的女子小哥儿到了婚嫁的年龄,若有成亲的念头,便会成群结队的往殷朝走。守境的殷朝官兵也不好阻拦漂亮美人,他们竟常年来去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小哥哥,我和你说话呢,你为何不理我啊?”那小哥儿见唐升不回话,竟从头上拔下簪子,不偏不倚的朝唐升砸了过来。   唐升耳根子都红透了,整个人都扭过去。   “穿、穿成那样,我咋能看啊?”   他说的倒也不错,南屏国比西南郡还要偏南,四季炎热如酷夏,因此当地人习惯穿着短衣薄纱。   女子小哥儿刺绣精致的短衣或挖四方领、或是心形领,袖不过肘,衣裙纱薄而贴身,只有单层,长及脚踝,里头还不穿衬裤,各个露出秀美脖颈、纤细手臂和玲珑的脚踝,手腕脚踝上还挂满了各种银镯,一动便叮咚作响。   温玉白见唐升窘迫得可怜,连小红马都打起响鼻嘲笑他,也笑起来。   “你别笑话他了,因为你长得好看,他不好意思看你。”   “真的吗?”小哥儿立刻喜气洋洋,他上下打量温玉白,见他以笠帽蔽面,又和唐升一道,便问:“你为何挡着脸,你是他夫郎吗?那我就不调戏他了,刚才冒犯了,真对不住!”   温玉白忙摆手:“不不不,我们清清白白。”   他双手朝唐升一送:“尽管调戏,尽兴调戏,我没关系,不必管我。”   唐升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小哥儿噗嗤一笑,说:“那我就放心了。你真好!”   说着,将另一枝花簪塞到温玉白手里,笑着说:“你真好看,送给你。”   这花簪是真正的鲜花制成,取茉莉、蔷薇两种花瓣攒成一小簇的花簪,既美且香。   温玉白爱不释手,欣然接受,也笑着逗小哥儿:“你又没有见到我的样子,怎知道我好看?万一我是丑八怪呢?”   小哥儿唇角俏皮一翘:“你心肠好,又戴了我的花簪,一定美极了。”   温玉白将花簪别到了笠帽外沿,闻着浓烈馥郁的香气,欣赏起南屏小哥儿售卖的各色物件。   鲜花簪就地取材,卖的极便宜,此外就是各种银器首饰。   首饰的风格和中原不同,发簪银环相连,雕工精细,飞燕、灯笼、莲花,甚至青蛙、螃蟹等都被雕刻在了发簪上。   温玉白一面欣赏,一面朝前走,到了桥心处,却蹙起眉头。   他竟看见了一个不想见的人。   前未婚夫邱津安。   他一身雪白长袍,更衬得人如明玉,脚步匆匆的从桥的另一端走上来,甫一抬头,那些南屏国的女子小哥儿都兴奋起来。   温玉白暗想,他对原主的情意也太过绵长了,竟一路追到了兴安郡。   他心里烦乱,侧身立在桥栏边,谁料邱津安缓缓走过来,竟没有停留,径自走了过去。   咦?   看样子,他并不是认出了自己,温玉白松了口气,暗笑太过自作多情。   只见邱津安停在一个浓眉长睫的南屏少女面前,少女立刻笑盈盈问他:“郎君好生俊俏,可有妻室了?”   邱津安颔首道:“我正是给她买发簪首饰。”   南屏国因女子小哥儿多,且由女子小哥儿养家糊口,因此是一夫一妻制,少女一听邱津安有妻子了,便收敛起笑脸,一板一眼和他谈生意经。   最后,邱津安选定了六枝极美的花簪,又选了银簪银钏银镯各两个,一并包好买下。   温玉白听他声音没了,才背向而行。   他随手选了几个花簪,问了价付银子,又将花簪拢在手里,翩然朝窘得团团转的唐升走去,浑然不觉身后的邱津安陡然回头。   袅袅的香风吹起他的衣摆,将他的气息吹到了邱津安的鼻端,摇漾心乱如麻。 第52章   温玉白不曾回头, 自然也不曾和那恋恋不舍的目光相触。   他带着满兜儿的花簪回府,将一枝花簪送给风如故,一枝顺手给小弟温承允插在发间, 香得引来凤尾蝶翩翩飞舞。   今晚蒸了一大笼的醒狮馒头,温玉白还特意加了许多牛肉馅儿, 香气引来了大白鸟。   这鸟最近是越发的肥胖了, 矫健迅捷的飞翔速度似乎都慢了一点,从它脚上取下纸条, 宋洛臻破天荒的多写了几个字。   ——为雪鹰减重,这几日暂不书信往来。   后面还有明显补充的解释小字。   ——再纵容下去, 它飞不动了。   温玉白噗嗤一笑,遥想宋洛臻犯愁的模样,心跳竟微微的加速。   大白鸟的黑眼珠一转,立刻锁定了香喷喷的馒头, 伸长了脖子就过来啄, 温玉白慌忙将馒头整盘子都端走,大白鸟顿时气愤不已。   “哦哦哦?”   温玉白虽觉得它伸直了脖子在骂人,十有八九就是骂自己, 但一想到今晚过后,它很可能就要接受残酷的训练甩肉——毕竟宋洛臻身高腿长,身形清癯如仙人,总不能随身带一只胖子鸟儿吧?偏生还是白鸟,更显肿, 他便于心不忍起来。   “最后一顿。”   “哦?”大白鸟歪着脖子瞅他, 随即开始大快朵颐。   既然暂时不再通信, 温玉白突想调戏一下宋洛臻, 就像热情的南屏国小哥儿调戏唐升一样, 把他臊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困窘的表情若出现在宋洛臻波澜不兴的脸上,该多有趣味啊?   大白鸟临别时,温玉白在它腿上系了一枝娇艳欲滴的花簪,附上小纸条一张。   ——试问君容何所拟,恰如雍城一枝春。   尹玉馨深夜才回来,温玉白还没睡,夜里凉快,他贪这穿堂而过的晚风,一面从水晶钵里掏水果吃,一面看当地的堪舆记。   见馨儿解下大红锦缎的长披风,满面笑容的净手,温玉白把水晶钵朝她推,“顺利罢?”   尹玉馨伺候温玉白多日,知道他虽比温承允年长,却比年幼的弟弟更不讲究规矩,便弯膝行了礼,半坐在椅子上,捡几只红得透黑的李子吃着,描述起见到贵人的全过程。   “……那屋里竟有一大排的金笼子装鸟儿,富阳县主说百鸟裙是圣上赐的,过年进宫面圣的时候得穿上,她又不知该用什么羽毛来补,就叫人把附近能捕来的鸟儿全逮了回来。五彩斑斓的连孔雀都有,满屋子都是鸟儿味,叽叽咕咕个没完,把县主娘娘熏的够呛,和我略说了两句,便匆匆走了。”   “我乐得一个人在屋里忙活,打下手的人也有,在旁边给我伺候擦汗洗手的也有,想喝茶吃果子,我只略动了动,她们便将东西凑到我嘴边上,就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这就是伺候天家的规矩。   温玉白曾看过宫人太监们的记录,对他们的要求是眼里有活儿,皇上、皇后、太后、皇子等诸多主子们是不必多言自己要什么的,眼锋一转,近身伺候着的人必须立刻反应过来,是想用点心了,想捶肩膀了,还是想逗猫逗狗,出门转转了。   想必这森严的规矩,也从贤庆大长公主传给了富阳县主的身边人。   “到了夜里,我才把这针线缝补好,又细细的剃了一遍,做旧得和其他地方一模一样,才将裙子献了过去。”   “足足等了大半时辰,才得了答话,说县主娘娘很满意,赏了我足足一盘子的银子呢!”尹玉馨对着温玉白不藏私,喜滋滋的把小包袱解开,里头果然全是亮澄澄的银元宝。   “若不是在大人手底下做事,我得不着这样多的赏赐。”尹玉馨语气真诚:“方才回来的路上我想好了,这银子给公子一半。”   温玉白忙推辞:“无功不受禄,你忙了一日一夜,干我什么事儿?你快收着吧,不是要攒嫁妆来着?”   尹玉馨被说的脸上一红,见温玉白坚决不收,才把银子又高高兴兴的收拾了起来,说打算一半给爹爹哥哥使,一半留作嫁妆。   说了大半宿话,温玉白也困倦了,他将沾了水仍旧娇艳的花簪推给尹玉馨一只,“戴着玩儿的,还能戴两三日呢,你收着玩儿罢。”   尹玉馨眼睛一亮,忙说:“我看那富阳县主晚妆也戴着这种花簪,正想明儿出去买几枝呢。”   众人一夜好梦,自不必多提。   隔了一日,温玉白闲不住又想出去,温益然让他在府里好生呆着,他却想着四处转一转,看看雍城的买卖如何,有没有发财的机会。   在温玉白看来,百年世家门楣,倾覆也不过君王一念之间。在这里要活得好,自己能挣钱才靠得住。   唐升一脸期许的看着他。   温玉白初时没转过弯,反而叫唐勇跟上。   “那笠帽上的纱巾实在是太长了,飘飘坠坠的碍事,我今儿不戴帽子了。”说着,他拿了一方玄色绣帕,将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公子——”   温玉白刚举步,唐升终于喊了一句,“还、还是让我伺候公子罢?”   温玉白先摇头:“上回是你出去的,这回轮着你歇罢,唐——”   “我不累!”唐升鼻尖沁出豆大的汗珠儿,挠了挠后脑勺:“我熟悉路,我来陪公子出去罢?”   温玉白突然想起一张明俏的小脸,于是了然点头:“成,那还是你跟着吧。”   他原意是在雍城四处转一转,但见跟在马边上的唐升左顾右盼,还没到小虹桥便直着眼往远处瞅,瞅得望眼欲穿的,他没忍心,还是骑着马朝着小虹桥上行了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下马,小虹桥原就容得下马匹经过。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一眼看去,并没见到前日调戏唐升的漂亮南屏小哥儿。   “该不会……?”温玉白话说一半又咽下去。南屏小哥儿负责家计,因此举国上下都不讲究什么贞洁羞涩,若和相中的男子彼此合意,立刻就能找客栈圆房完婚,然后作别队伍,带着丈夫回南屏国过日子去。   那小哥儿不见踪影,怕是寻觅到意中人了。   只是他不说,唐升也猜得和他差不离,男人黝黑英气的脸顿时神色黯淡,垂头丧气得十分可怜。   只隔了一日,小虹桥上明显清冷了许多,温玉白陪着唐升来回走了两遭,刚想要离开,却听见一把娇俏的声音。   “我远远的便见你左顾右盼的,莫不是在找我?”   “我……”唐升黑脸涨成紫红色,犹犹豫豫的,那小哥儿便轻啐一声,说:“罢了,我们南屏国女子小哥儿为尊,丈夫都要听妻子夫郎的,想来你们大殷朝的男人们是受不了这等委屈。你走远些,别挡着我的路,我还要找夫婿呢!”   他刚举步朝一个路人走去,却听唐升瓮声说:“我受得了。”   南屏小哥儿暗暗发笑,却不回头。   “你受得了什么?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家有四兄弟,我排行老三,上头俩哥哥已经成婚有子,大哥侍奉父母双亲。我可以跟着你回南屏国的,没、没关系的。”   温玉白知道唐升鼓足勇气很艰难,他面皮薄,故而不忍绕过去看热闹,只是津津有味地听着。   “听媳妇儿的话,一向是我家的传统。我大哥二哥,都很听妻子夫郎的话,我身为三弟,自然、自然也是有样学样……”   真是家学渊源啊。   温玉白咬唇止不住笑,那小哥儿也笑得咯咯作响。   想起南屏国的传统,再听下去就不礼貌了,温玉白轻拍马儿,小声说:“走快些,给他们点私人空间。”   枣红小马下了桥,绕着碧波浩荡的湖岸一路疾驰,马蹄扬起细沙,烈日下闪烁金光。   他不知跑了多久,突听见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似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这才扭头看去。   骑马追来的人竟然是邱津安。   温玉白看看他□□骏马的长腿,又看看枣红小马的小短腿,心说自己策马扬鞭,动力也不足以支撑甩开他,便做出若无其事的神色,由着马儿带他走到柳树下遮阴。   他没想到,邱津安竟会恶人先告状。   “初哥儿,我没想到你竟会变成这般模样。”   温玉白还以为衣裳有污迹,低头仔细看了一遍,又抬起细长洁白的手指,明光如金线,他的手真似玉一样洁白细腻啊。   邱津安痴痴看着他,心口如刀割。   他方才策马飞驰,周身纱衣翻飞,红影深深烙进眼底,如烙出血一般疼痛。   “你和那男人分开后,竟这么快就搬进了卫旭的宅邸里。”   好家伙,邱津安竟把他的事查的清清楚楚。温玉白警惕地看邱津安一眼,想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牙来。   “你真是糊涂。”邱津安痛心疾首,他万万没想到,清纯绝丽的初恋,褪去昔日的光环,竟是人尽可夫,毫不珍惜自己。   他不该对不自重的小哥儿继续动心,但他想忘却始终不能忘却,这绝代佳人的一肌一肤,一缕发丝,都该完全属于他才是!   “你可知卫旭在京城装得人模狗样,一离开京城便暴露真面目?他做了多少荒淫无耻之事?你还敢呆在他身边?”   狗?到底谁狗啊?   温玉白讽刺地瞥他一眼,反唇相讥:“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   “我……你我虽已解除婚约,但你在我心中,始终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温玉白忍无可忍:“哦?我的地位不可动摇?请问你送南屏银簪子的人,地位又如何呢?” 第53章   两人针锋相对, 邱津安先是一怔,随即却又喜上眉梢。   “前日桥头上的人果然是你。”他双目微眯,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温玉白, 直把温玉白打量得浑身发毛。   温玉白到底两辈子没谈过恋爱,见邱津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 他简直难以理解。   他明察秋毫、就事论事的说:“你可别想抵赖辩解。那银器你尚可说带回国公府, 给安国公夫人和你的姐妹们赏玩。可鲜花簪用冰镇着也只能留上十天八天的便要枯萎,你身边已有新人讨好, 为何还要扯着旁人不依不饶?”   温玉白觉得俩人日子过不下去,离婚再娶都是常有的事儿, 唯有这脚踏两条船难以忍受。他还双标,山寨主汪蓝岑脚踏两条船很有趣味,邱津安这么做就是油腻恶心!   邱津安那股子喜气要从眼睛里喷薄出来,他望着温玉白, 一字一字说:“初哥儿, 你果然对我不能忘情。”才会斤斤计较于他的鲜花簪送给谁了。   温玉白恍然大悟他的喜气从何而来,恼怒之情溢于言表。   思来想去,继续和他争执, 只会加深邱津安的错误印象,让他越发的得意洋洋。   温玉白自悔多言,咬唇不语,双腿不觉用力夹紧马腹。他以为枣红小马是宋洛臻特意选给他的,类似于现代社会买了个MINI版五菱宏光给他用, 动力很不足, 权且适应市区行车驾驶。谁知这马儿似觉察到他的焦躁情绪, 马蹄来回踩了踩沙地, 回头冲他叫了一声, 见他抓紧着缰绳,两只脚也好端端的踩在马镫里,突然来了个零到一百三秒加速,四蹄腾空的冲了出去!   温玉白微微一晃,忙俯下身子稳定四肢。   耳畔风声嗡嗡的,他只敢睁开一眼,侧头朝后看,见邱津安的高头大马尝试着追了几步,距离越拉越远,他讨厌的身影化为一个小点,和水天湖光融为一片。   眼看着追不上了,邱津安索性勒住缰绳。   温玉白如飞一般的远去,纱摆在身后拖曳成长长一片,艳丽的色泽几乎染红了碧绿剔透的水面。   失去他的无数个夜晚,邱津安不断想象着。   想象他白皙娇嫩的身体是如何在粗陋男人面前展露,他娇艳如狐妖的面靥,又是如何在承欢时喘息讨饶,娇吟婉转。   只要想到这里,他就会陷入疯狂。   失去的已经无可挽回,温玉白已经配不上安国公府世子正妻的地位,但娶妾娶色,既知道他心系自己,他会把他夺回来,安置在无人可知的黄金笼里,许他一世荣华,一世平安。   惹了一身晦气,接下来的五六日温玉白都不肯出门。   唐升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反复的想开口,但温玉白一看他,他又跟乌龟似的缩回壳子里一言不发。   温玉白猜到他的心思,但唐升不说,他也不问,好整以暇的端着大玛瑙盘装的新鲜荔枝,施施然的坐在金丝竹帘下的木廊上吃。   那一方人工湖曾让他胆战心惊。但温益然悄悄安排人把尸首都捞上来,合葬于城外一处坟茔里,温玉白觉得血气消散,风景遥遥欣赏,确实绝美如画。   唐升是在外宅伺候着的,此刻也鬼鬼祟祟的凑到温玉白身边,黑黝黝的脸蛋一会儿从廊柱背后探出,一会儿又缩回去,看得馨儿一脸迷惑。   “唐升大哥这是在玩儿躲猫猫么?没见到别人和他一起玩儿啊?他这么大的一个人了,真有童趣。”   温玉白悠悠笑了,心想让他先急一会儿,毕竟他要下的决定是件人生大事,需仔细斟酌。   “公子不出门逛了么?”绣了一程子花,馨儿放下绷子揉了揉眼,随口问道:“若公子要出门,我想托公子给我带些金丝银线,给大人绣制的便袍上云纹需要这个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卷了。”   唐升眼睛一亮,温玉白只顾着将剔透晶莹的果肉扔进嘴里,顺口说:“要什么告诉管事的,安排人采买便是。这几天怪热的,我不想出去。”   “公子说的也是。”尹玉馨笑说:“公子这一身好皮肉,嫩得和鲜剥的荔枝肉似的,咱们雍城的日头太毒了,晒多一点皮就不能这样皎白。”   他俩说说笑笑,一下午功夫转眼过去,闹到最后,唐升终于忍耐不住,趁温玉白去采院子里竹水的空闲蹿出来,慌乱得跟大马猴儿似的。   “公子,小的有一件大事求公子。”   温玉白看他情急之下、说话终于利索了,干脆直截了当点出他的心事。   “和南屏小哥儿成婚的事情,你彻底想清楚了?”   唐升瞪起铜铃大眼,满脸写着“我隐秘的心事公子怎么全猜出来了”,温玉白忍俊不禁:“你别管我是怎么猜到的,南屏国和咱们的吃穿用度、生活起居都不一样,且以女子小哥儿为尊,小哥儿当家,你真能习惯么?”   毕竟唐升五大三粗的,他若和那漂亮纤细的南屏小哥儿发生口角,砰砰两拳,那小哥儿肯定吃不消的。   唐升竖起手指头发誓:“公子放心,我家往上数四代,祖训都是成家立业后要听妻子夫郎的话。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妻子贤惠,能管教好丈夫,这家庭就能和睦兴旺。我有一身的力气,但头脑简单,娶个聪明夫郎指点我如何行事,我觉得极好。再者,阿落貌美如仙,我和他成亲后,把他当作仙子供着,自然是心甘情愿。但卫大人那边……”   唐家村的人是自愿成为卫旭大人的家仆,听从卫旭大人差遣的。唐升下山没干几个月的活计便要离开,他开不了口。   温玉白见唐升说得坚决,便答应帮他和知府大人说道说道。   他没想到,温益然晚上从衙门回来,脱下官帽卸了官靴,正坐在书房发愁抱怨。   温益然大呼晦气:“她这么个金尊玉贵的人,闲的慌就该求大长公主殿下赶紧给她定亲事,干什么有福不享千里迢迢的跑到雍城来受苦?她在驿馆一住数日,我这儿隔三差五的就要安排饮食过去,吃了她就脸肿如猪找我的麻烦,真是——”   他说的自然是此时在雍城耽搁的富阳县主。   温益然只想尽快将这尊大佛送走,免得引出事端,暴露自己身份。谁知富阳县主水土不服、面生肿胀后不敢轻易移动,言语中还流露出指摘之意。   风如故一面给温益然斟茶,一面问:“给县主娘娘安排个大夫看看,这样的病症,说不准一两日便好了?”   温益然烦心的喝不下茶:“那也要她肯让大夫看!县主娘娘何等尊贵,只肯让女医或是小哥儿给她看诊治病。但雍城本地,哪怕是大户人家的女子生病,也是去医馆叫大夫上门看诊,我命人找了半日,也没找到半个会医术的女子小哥儿踪迹,真是愁煞人也!”   他们正犯愁,风如故侧头看见温玉白站在门口,忙请他进来。   温玉白知道哥哥心烦,三两句帮唐升请示完,温益然自然点头:“他既然想清楚了,就让他去账房领一百两银子,当做我们给他成亲的贺礼。其他的让他自己忙去罢。”   温玉白帮唐升道了谢,又笑道:“哥哥着急找会医术的小哥儿,为何不和我说呢?”   温益然一怔,温玉白提醒他:“我从镇北军营逃出来,带着承允在春琳城安家过了将近一年,一半的时间在平安药铺里当伙计,治病的各种药方我都熟背于心,若县主娘娘只是外貌受损,我应付得来。”   他这样解释自己为何懂医术,温益然倒也信了。   兄长眉目纠结地看着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不行。   “为什么?”   “富阳县主是内闱贵女,和我素未谋面。你则不同,花朝节、芙蓉宴你们见过许多面,富阳县主对你意见不小,暴露身份就麻烦了。”   富阳县主觉得温玉白空有美貌,金玉其外,内里空空,这话她翻来覆去的说过数次,连温益然也听说过。只因富阳县主是女子,这话又透着酸气,过去他不好和富阳县主较真,只能当没听见。   温玉白沉吟片刻,说:“哥你先等等。”   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温玉白又走到书房,温益然和风如故都眼前一黑。   温玉白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衫,将面庞、脖颈和两手都用黄粉均匀涂抹一遍。他一身晶莹润泽的肌肤顿时化为黯淡粗糙。他又将双眉画得粗长,眉眼也有了很大变化,唇色再以桑葚色的脂膏点涂,又增加了几分病容。   风如故点头:“二弟这样化妆打扮后,除非是很亲近的人,否则认不出你的真正身份。”   温益然却迟迟不能决断,但两拨人马陆续回话,一行人说富阳县主愈发哭的厉害,另一行人说城外都转了,确实没有会医术的女子小哥儿的踪迹,只有一家医馆说,孙女正在学医,再有十年就能出师了。   这话把温益然都气乐了。   在外人面前,温玉白再次请命:“兄长大人,就让义弟去试试罢,哪怕医术不精,想来京城的贵人也不至于为难我。”   既然决定了人选,事不宜迟,富阳县主那边也催促得急,温玉白乘着一顶轿子便朝驿馆奔去。夜色溶溶,水畔蛙声不断,眼看着到了驿馆门口,温玉白撩起帘子,立刻见到一匹很熟悉的骏马。   正是自家枣红小马的蹄下败将。 第54章   温玉白来不及多想, 已经被人引进驿馆内。   这驿馆一向是接待往来官员住宿的,虽不甚大,但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海棠湿红芭蕉绿,布置得十分精致。沿着朱漆长廊匆匆朝前走, 尽头海棠树掩映着的华美屋子里, 隔着屏风坐着个少女。   夜色愈发深浓,少女早已经卸了晚妆, 满头乌檀木似的长发尽数披垂着。   天气热的厉害,她只穿了芙蓉初绽的淡粉色寝袍, 正愤愤哭泣着,声音极大,震得一旁乌木高案上的一盏铜鹤灯火光震颤不定。   她身边随侍的婢女们显然都束手无策,县主娘娘哭得这样厉害, 她们也不敢多言劝解一句, 只是端铜盆侍立在旁,随时伺候着富阳县主哭累了好洗一洗脸重新再哭。   见温玉白来了,人人都跟见着救星似的, 忙不迭通传:“卫大人请的大夫到了。”   富阳县主哭得嗓子都哑了,哽咽说:“进来。”   温玉白站在屏风外面行礼,隔着紫竹屏风中空的薄纱,悄悄打量着富阳县主。她和自己一般年纪,宽袍大袖的寝衣更显出她纤秀细瘦的身形, 右腕上叠戴着碧玉和黄金手镯, 都是极富丽的阔面, 金绿交映, 越发显得她腕骨伶仃。   她手旁放着一架花叶纹的铜镜, 镜下摆着三两只南屏女子常戴的花簪,芍药花怒放不输牡丹,只是花瓣卷萎,并没有经过很好的护养,显出明日黄花的衰败相,已经不能戴了。   镜里恰映出富阳县主的真容,在温玉白原身的记忆里,富阳县主若不说话不挑刺,是个气质型的美人,面薄而五官清丽,虽非绝美,也有独到的动人之处。   今昔对比,更显她水土不服的惊心动魄。那薄薄的面庞肿成一个半,一只眼已经肿得眼皮耷拉,薄而小的樱唇肿胀成了丰厚的朱唇,跟挂了两条香肠似的滑稽。   “请县主娘娘伸出玉手,奴为娘娘诊脉。”   其实观她面色,温玉白已经大致确定,她水土不服,兼而可能对什么过敏了,富阳县主一面忍着泪,一面伸手递给他,温玉白搭在少女的脉上,装模作样的诊脉,说:“县主娘娘脾虚肝郁,肺气亏虚,平素便有病症,天气一冷吹风便容易咳嗽,是以……”   他话音没落,那富阳县主陡然抬头,睁着肿胀不适的眼勉强看清了温玉白的长相,顿时倒抽一口气。   “你个丑八怪,连自己的脸都没治好,竟还敢给我诊脉!?”   细看丑人是一种残忍,富阳县主一向爱美胜过性命,只粗看一眼便觉得眼都脏了。   这黝黑粗糙的皮肤,甚至还泛起油光,丑得让人恶心。   温玉白被气乐了,见富阳县主愤怒得手背青筋爆起,敲击桌面呵斥他“丑得不堪入目”,他立刻退后两步,拱手说:“商山四皓若见了县主娘娘,也要自惭形秽污了娘娘的眼睛。既然娘娘看不上我的医术,我这就告退,不敢惹娘娘生气。”   伺候富阳县主的婢女急了,她是贴身侍女,应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   “这兴安郡不比金陵城讲究,邱公子也出去转了大半天,现在还没找到女医回来呢。奴婢听说卫知府也是掘地三尺的找,才寻来这位懂医术的小哥儿。有些人面貌丑陋,不能说他医术不高明,或许……或许是他丑得太甚,药石难医已经绝望放弃了呢?”   温玉白看那侍女一眼,谢谢她为自己说情,但谢意也不是很多啦。   富阳县主极为难。   她勉为其难又看了温玉白一眼,嘟囔着:“太丑了……”   恰好此时,菱花窗被晚风吹得微晃,那风直朝着富阳县主扑了过去。   温玉白一眼便瞧见,风吹得翻卷起富阳县主的绫罗粉袖,她手腕手背上立刻起了细细的红疙瘩,脸上红肿处似是更厉害了些。   他心念一动,立刻说:“把窗关上!”   见侍女们尚未反应过来,他率先疾步奔过去,砰砰两声将一扇菱花窗合拢,解释说:“这风中约是混杂着本地的花粉,县主娘娘吹着风便起了荨麻疹。”   风小了些,富阳县主面上身上的红肿眼看着没再叠起,其他侍女们都回过神来,忙不迭将屋内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一时间屋子里陡然黯了许多。   富阳县主一时没吭声。这里天热,夜里风也暖,她一时没往风上头猜想。但关上窗,她立刻好受了许多。   她抬眼看看温玉白,讷讷不言,还是嫌他丑。   除非他跪下恳求她,她才肯让丑小哥儿留下来治病。   帮县主娘娘治好病,他好处多着呢。名声鹊起不说,富阳县主出手一向爽快阔绰,从不亏待身边人。   侍女们随随便便也能攒下几百金。比中等人家开铺子攒的家当还多。   富阳县主静静的等着,没想到温玉白不惯着她。   温玉白脚下生风似的已经走到了门口,转身又向富阳县主行了一礼,低头说:“鄙陋容貌不敢惊扰县主娘娘,娘娘应该是被风吹的,多避些风,这阵子饮食上也多注意着些,很快就能好了。告辞!”   眼看着温玉白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富阳县主再忍耐也不得不慌了手脚,她厉声道:“慢着!”   温玉白收住脚,垂下眼帘,神色恭谨:“县主娘娘还有何吩咐?”   “很快是多快?”   这荨麻疹是自限性疾病,哪怕不治,远离过敏原也会好。   温玉白道:“慢则半个月,快则十天,县主娘娘的红肿便能消散。”   “会……会留下痕迹吗?”抖着手摸了摸肿上加肿的脸,富阳县主追问。   “这个不好说,县主娘娘不抓不挠,应该不至于。”   温玉白一脚跨门外,一脚踩在门内,是个不屈不挠的姿势。富阳县主垂着睫毛犹豫半晌,终于好声气的说:“你是有真本事的人,我不该以貌取你。你在驿馆小住几日,等我病大好了再走!”   侍女们都悚然看向温玉白,富阳县主这是主动向他低头了。   温玉白并不意外,给贵人们看病便是这样麻烦,不好利索了,大夫很难脱身。若遇上王公贵族薨逝了,说不定还要赔上一条小命。   他要卸妆伪装,随身带了工具,因此谢绝了指派婢女伺候他,只要了一个单独的屋子住下。   第二日一早,他便匆匆起身,去厨房指点工作。   京城出来的人,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根据原主的一点记忆,温玉白推测富阳县主随身带了厨子,果然他一大早便开始忙活各色饮食,温玉白有理有据将菜肴过了一遍,只剩下蜂蜜玫瑰饮、山药薏米猪骨汤和小碗只放盐的银丝细面。   富阳县主只吃了一口便要发怒。没滋没味的饮食纯属糊弄人。   温玉白板着脸说:“调味料用的越多,脸上就越容易留下疤痕。我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县主娘娘哭死过去也别怨恨我!”   富阳县主厚唇嗫嚅,愤愤然盯着温玉白端着的碗筷。   “那你为何吃得味重?”   不让端上来的精细食材,大半进了温玉白的海碗。因为富阳县主忌口,侍女仆役们都不敢吃甘味。   温玉白耸耸肩:“我又没病?”   温玉白这一番反应,其实充分总结了原主和富阳县主相处的经验。原主顾忌她身份高贵,只要见面都让她三分,拘谨卑下到了尘埃里,也没讨到富阳县主的好。   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能顺利探得富阳县主千里迢迢的来意。   富阳县主怒极,额头青筋直爆,但她一早照过镜子,果然红肿消褪一些,她只好重头再忍,耐着性子一根根挑素面条吃。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富阳县主就盼着这一顿丰盛些,谁知温玉白亲自端了漆盘过来,碗里是黑黝黝的一碗水。   富阳县主崩溃了:“这是什么?”   邱津安来和富阳县主说话时,还没进门,便见到富阳县主和一个小哥儿剑拔弩张。   他诧异地观赏奇景,要知道富阳县主身分殊贵,向来被捧得高高在上,竟有人敢压她一头,该不会下一刻就血溅五步罢?   “你让我喝泥巴水!?”   “县主娘娘,我已经滤过杂质,蒸煮过才给您端过来。这一碗泥水费了小人不少心血,您好生喝三碗,保准在兴安郡不会水土不服!”   “照你这么说,我去西南郡还要再喝泥巴水?脏死了我不喝!”   看来,兴安郡并非富阳县主最终的目的地。   温玉白淡淡说:“您不想喝,就把这碗水给倒了。我身为大夫,早就习惯了病人们不听话。反正病在你们身上,我又不受苦,你爱喝不喝。”   邱津安扬起剑眉,惊愕地发现,两人怼了一回合,富阳县主竟一闭眼,苦哈哈的将泥巴水给喝下去了。   见她听话,温玉白老气横秋的一拍她肩膀,说:“县主娘娘,既然你并不讳疾忌医,我会遵守承诺,给你制美白的药方,保准让你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   富阳县主深恨自己皮色不佳,呈天然的淡黄,比不上昔日第一美人相府明珠的如冰似玉。   这丑小哥儿医术果然高明,她脸上肿胀已褪,等都恢复了再变白,定能闪耀整个京城。   温玉白好不容易伺候完公主脾气的富阳县主,只觉得腰酸背疼腿抽筋,他施施然朝着僻静的廊道走,想赶紧回房洗干净脸面,躺回软和的床上歇会儿。   谁知绕过了大片的芭蕉叶,到了苍苔泠泠的无人处,他的腕子突然被人一扯,整个人都被强硬的半抱半拽过去! 第55章   温玉白还没来得及叫嚷, 嘴唇已经被一只手用力堵住。一方玄色长帕裹住了他的脸,他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男人贴着他的背心站着,手跟老虎钳子似的钳住他的手腕, 他身量似是极高,需半躬下腰才能贴着他耳根说话。   “你最好乖乖听话, 顺我的意思, 我自不会伤害你!”   这把声音狠戾粗糙,瓮声瓮气的, 很像是捏着嗓子说话。温玉白被他反扛在肩头,头朝下脚朝上的抱着, 他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砰砰疾跳,几乎要从他嘴里跳出去。   男人似是将他抱进了附近的一间房里,他昏头昏脑的被砸在床上, 那方手帕子仍绕在他的脑袋上, 他忙不迭用力咳嗽,将浅浅塞在嘴里的绢丝团帕吐了出来,那男人已经关好门窗, 扑上床去。   “您必然是没看清我的脸……”温玉白手撑着床褥,两脚乱踹着朝里头躲,哪怕祸事临头也竭力振作精神,尝试着劝退暴徒。   “您把帕子取下来,就会发现我长得丑陋难看, 多看一眼都想吐!您和我苟且鬼混, 吃亏得绝不是我, 而是您自个儿啊!”   男人欺身上来, 攥着他手腕往上抚摸, 那手指的触感其实并不坏,这恶人竟长了一双修长的手指骨,指腹的皮肤细腻光滑,并不粗糙。   但温玉白还是起了身鸡皮疙瘩。   “你很会编瞎话骗人。这衣服里的皮肤娇嫩得很,你又怎会生得难看?”他贴着温玉白的耳朵说话,那舌尖甚至在他圆润的耳垂上一划而过,温玉白只觉被蛇吻一般,恐惧恶心得只想放声尖叫。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只可惜男人大掌再次捂住了他的唇。   男人的手顺着他颤抖的手肘滑向了系着豆绿色丝绦的细腰上,慢条斯理的将那绳结一点点解开。   “呜——”   温玉白挣得眼冒金星,听男人恨声说:“看你的反应并不羞怯,想必已经不是头一回桃源洞开,既然如此,不如温顺些,和我共赴巫山云雨,好好享受鱼水之欢,免得白受皮肉之苦!”   温玉白:!?   他扯开唇角用力咬向男人手掌,趁着男人吃痛松开一些,厉声呵斥:“邱津安,竟然是你!?”   邱津安以为乔装得天衣无缝,谁料温玉白点出他真正身份,他一怔之下,温玉白屈膝向上一拱,膝头狠狠撞上邱津安此刻最不安分的地方,男人顿时脸色煞白,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额头沁出豆大的汗水。   “嗯——”他侧身栽倒,疼得在床上乱滚。温玉白有心越过他逃走,却被他的动作阻住去路,一时场面极其荒诞难看。   温玉白只能缩在一旁怒骂:“邱津安,且不说你我曾有过婚约,长辈们也曾有一二交情。你是国公府世子爷,身边偎红依绿,竟还要行霸道强横的手段强逼于我,你是失心疯了还是彻头彻尾的混账胚子?”   邱津安疼得眼圈都红了,抬起头自下而上狠盯着温玉白,那目光里赤裸裸的凶狠,让温玉白望而生寒。   “你还记得你我曾有一段情……”邱津安的痛缓和了些,“你竟对我下此重手……你好狠的心肠。”   他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要害,挡住温玉白逃跑的路,依旧朝他步步逼近。   “我不过行使未婚夫的权力,你父亲已死,四处依靠男人不如回到我的身边。”   温玉白的后背已经贴着雕花床框,那冰冷的酸梨枝木雕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似在他的脊背生根。   他强装镇定,说:“你真是胆大包天,不怕我叫人么?”   邱津安阴沉着脸,片刻后竟笑了起来,他相貌确实英俊,有种狼子野心的逼人之美。   “叫人?你叫啊,只要你不怕暴露你罪臣之子的身份,只要你敢把你脸上这些黑墙灰抹掉,你大声叫好了。”   温玉白知道富阳县主住的驿馆里,不便携带宋洛臻送给他的可发射小箭的匣子,若被人翻出来,后果不堪设想,还会连累温益然。但他还是带了骨笛,但这会儿根本无暇吹笛示警,邱津安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害受创还要和他巫山云雨,决心坚决得让人想哭。   他手指瑟瑟的攥着床栏,寿桃纹深嵌入掌心。   “是么,我的身份暴露固然难逃一死,你想成为贤庆大长公主的乘龙快婿的念头,恐怕也要泡汤。等到了富阳县主面前,我一定会把你我苟且时,你过分着急撞伤要害,致使淤青受伤的事情也告诉富阳县主。”   邱津安听他一字字说完,面上竟显出极伤心的神色,他颓然垂下头,轻声说:“谁都能上你的床,只有我不可以,初哥儿,为什么?”   他的车轱辘话,听得温玉白耳朵起茧,他翛然满脸惊喜,扬起脖子朝门口喊:“县主娘娘,您来了!”   趁邱津安恍神的功夫,他一把推开邱津安,落地便跑。奈何邱津安反应极快,发现中计后扯着温玉白的脚将他掼在地上。   温玉白脑袋瓜磕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疼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无力的双腕被邱津安反折在头顶上,已经是待人宰割的鱼肉。   谁知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隐隐有环佩叮咚,侍女的声音穿墙入耳。   “娘娘,您别跑这么快,这么晚了,万一邱世子在房中洗漱,您贸然闯进去……”   邱津安气的五脏六腑都在疼,那清泠泠的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温玉白斑驳肮脏的面上,却不减他的姣好美丽,此时温玉白也镇定下来,斜着眼看他,笑吟吟的低声说:“你若能豁出性命和我旧梦重温,我不介意和你做一对不顾廉耻的野鸳鸯,你可愿意啊?”   —   富阳县主兴冲冲的推门要进,谁知这门竟闩得极紧,她反复推不开,顿时脸色阴沉。   侍女忙轻叩门扉,帮她通传:“邱世子请开门,县主娘娘想见你。”   隔了一会儿,邱津安才徐徐打开门。   和他打了照面,富阳县主顿时脸上一红。   邱津安确实在洗漱呢,他的发髻已经解开,黑发不羁的披在肩上,水珠在他英俊逼人的脸上流动,汇到下巴,滴进半开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精壮紧实的胸膛。   “抱歉,天热出汗,我刚才稍作擦拭,来得迟了些。”   邱津安指望自己半开衣襟,能令得富阳县主知难而退,谁知富阳县主垂下眼帘,一双灵动的眸子透过睫毛来回穿梭,总往他锁骨之下梭巡。   富阳县主羞答答的用一柄嵌珠牡丹花的团扇半遮着脸,来意坚决的往里头走,邱津安无法,只得侧身让开。   幸而她一进屋子便捡了把紫檀木的玫瑰椅坐下,团扇抵着尖尖的下颌,将大半张脸露给邱津安看。   半点没留意床底下,那盖着床的玫瑰紫色长铺穗儿还微微的晃。   邱津安隔了一盏茶功夫才恍然大悟,忙说:“县主娘娘的脸大好了,光华如月色,清媚动人,真如……月宫嫦娥一般,真是可喜可贺。”   昔年,他和温玉白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见惯了绝色美人的姿容,对于含蓄清瘦的气质美感受力要差一些。   富阳县主瞥一眼融融的月色,觉得今晚的月亮有点子发黄。她皱了皱眉,决定原谅邱津安一回。   他俩一进一退,高手过招似的在饮食啊、衣裳啊、天气上来回晃,却苦了温玉白。床底下空气不佳,还挂着些灰,也不知是蛛丝儿还是什么,轻轻的拂过他面颊,他背脊生寒却不敢作声。   几乎听得沉沉睡去,富阳县主却突然说:“这几日世子一直不在驿馆里,想必除了帮我寻觅良医,还在四处查询线索。你查的怎么样了?”   邱津安没吭声。   自然,他知道床下有耳。   富阳县主却误会了,她挑起眉梢眼角,似笑非笑的睨邱津安一眼,说:“二十年前的事了,线索早就湮没难寻。咱们哪怕什么线索都没找到,原路回去,想必母亲也不会责备你我。”   邱津安涩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这几日忙出忙进,辛苦得很!我连你的面都见不到。你看看你,脸都晒黑了……你放心,若找不到那宫女生的小皇子,我也会帮你和母亲求情。况且那宫女被逐出宫时,谁也不知她已经怀了先皇的龙裔,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保胎生产?说不定二十年前,那个小皇子已经死在她肚子里了!”   他俩说话时,侍女们已经退到屋外守着,重新将门闭上。   邱津安徒劳的站起身,想要阻止富阳县主继续说下去。可富阳县主误会了他,还以为他那为难尴尬的神色,是在感谢自己解围。   “照我说,这事儿终究是太后娘娘做的不对。先皇本就子息单薄,侍过寝的宫女就不该随意发出宫去。可能还是太后娘娘心存嫉妒,才那样不依不饶的。”   富阳县主明眸流转,满满都是说不尽的情意。   “母亲从小便教导我,不可存嫉妒之心,要仁慈宽厚,待人为善。《女师》《女戒》我都熟读与心呢!” 第56章   温玉白原以为邱津安是主动追随富阳县主, 千里迢迢跑到了兴安郡,他自个儿才倒霉催的又被前未婚夫撞上。   但从富阳县主活泼又主动的谈话内容看,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少女积极又热络, 邱津安处处被动防守,隔上几句话便提一句时辰不早, 暗示富阳县主可以回去歇息。每到此时, 温玉白心里便是一紧,生怕富阳县主打道回府, 又剩下他和邱津安面面相觑。   幸而邱津安再次提及月行过半、夜深露重,既然县主娘娘身子刚好, 更应赶紧回去好生休息时,富阳县主顺着他的话头往外看,立刻眼珠子一亮,惊喜地问:“池塘那边是什么?一亮一亮的好生有趣!”   邱津安沉吟未答, 富阳县主已经笑嘻嘻的自己接话茬往下说:“那是萤火虫吗?”   温玉白心头一喜, 心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应对富阳县主的法子当真好使,富阳县主只要乖乖喝过药,他便会捡自己图书馆读遍的闲书里, 有趣味的故事讲给富阳县主听。   白天他刚讲过异族男女阴错阳差的相识相爱,最后相杀相离,一死一留的爱情故事,年少天真的公主被少年皇子四处逮来的千只萤火虫打动,满眼都是喜悦, 仓促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听完这个, 连立侍在一旁的婢女们都纷纷侧头拭泪。富阳县主意犹未尽, 温玉白又随口说了一段大师兄令狐冲漫山遍野抓萤火虫, 逗小师妹岳灵珊开心的故事。   一听富阳县主提萤火虫, 温玉白都能猜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听说将萤火虫装进纱囊里,挂在床帐之内,半夜也会莹莹而亮,就像是将天上的银河裁下一段。”   邱津安哪怕立地成瞎子,也忽略不了富阳县主投注在他身上的炽热目光。他侧头看一眼床下,知道自己一出门,温玉白必然夺门而逃,一刻也不多留。   其实,邱津安觉得他和温玉白有缘。不见温玉白,他已下了决心,遵从父亲的意思,和富阳县主成就姻缘。这一路相伴,富阳县主虽有半个天家娇女的天然娇纵,但大体上是得体优雅的。   她的出身,将来主持国公府的中馈,邱津安觉得恰如其分,十分得当。   只是……再见温玉白,哪怕他乔装打扮得灰头土脸,如明珠蒙尘,但那双异常明亮的眸光一转,他仍旧气血翻腾、荡气回肠。   他身上的腌臜污垢,他本想以自己的唇和手一一拂去,还他莲台般的洁净。   邱津安垂下眼,忍耐温柔地答道:“既然你喜欢,我去给你捉一些来。”   听见人声动静远去,温玉白暗叫侥幸,他这一回真是虎口脱险,运气爆棚。   他原先单独住的房间太僻静,再不敢回去,生怕邱津安效率高,上半夜捉了萤火虫,下半夜再来寻他,只能胡乱扯个理由,和驿馆馆长说,那房间总听得到蛙叫,半夜也睡不着。   馆长不疑有他,笑着说:“我倒可以给你重新安置一处,就在县主娘娘的奴仆们住所边挨着,人来人往的,青蛙不敢来,只是脚步声繁杂些。”   “这样正好!”   后头几日,温玉白早早起床乔装,晚归时身旁总是伴着人。他走南闯北有一肚子故事,又主动刻意的结交,从富阳县主自下,人人都很快喜欢上了他。就连平平无奇的每日三餐,有他在旁从容打趣说笑,也变得异常热闹好玩。   趁深夜无人时,温玉白吹了骨笛。   他等得望眼欲穿,昏昏睡去,还以为白鸟不会来了,脸颊才突然被不轻不重的拂了一记。睁眼一看,大白正施施然收回长翅膀,圆眼镜鼓瞪着他,“哦哦?”   温玉白嫣然一笑,丑话说在前头,“你主人既让你减肥,在他发话前,我不敢给你好吃的了。”   “哦哦哦?”   大白怒羽冲冠,温玉白将写好的大篇信纸绑在它腿上,笑嘻嘻的拍了它肥屁股一记,“我看你还需再努把力,赶紧去吧!”别让邱津安发现射下来!   大白……讨厌一些没有边界感的人类。   温玉白听床脚,听到了他觉得很有价值的消息。但此时邱津安已识破他身份,他不敢和大哥温益然联络,生怕被邱津安发现更多端倪,顺藤摸瓜揪出温益然真正的身份。冒充朝廷命官、罪臣之子从流放地脱逃,哪一个都是砍头的重罪。   好在他知,宋洛臻和温益然私下达成了某种共识,互通有无互相帮忙。他托腮,见大白鸟胖归胖,忽扇两下翅膀,已经直入云霄而去,思忖着此刻宋洛臻是否也留着一线灯,等待着他的去信,他会在灯下展开信纸逐字阅读。   也不知道他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是顾将军派去西南郡的人,希望西南郡的驻地长官对他客气些,别为难他才好。   一   宋洛臻咳疾又犯,在灯下一面翻看往来文书记录,一面听着窗外的动静。当那羽翅呼啸声靠近,他掩唇咳嗽两声,将金丝竹和薄纱两层帘幕卷起,让雪鹰进来。   看完温玉白的长信,他微微出神。   他父亲——昔日的睿宗皇帝和已崩逝的英宗皇帝,以及贤庆大长公主是一母同出,一女二男都是太皇太后所出。   睿宗登基后,拒绝了太皇太后所指的亲事,而另选了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公开的说法,自然是此女贤德可为国母,且貌不出众,更能彰显皇帝立后惟德,把太皇太后怼得讪讪然。   立后不久,这位懿惠皇后便病死了。太皇太后在治丧时,特意和睿宗皇帝说,“看来此女的福德并不深厚,才架不住皇后这份重任,白白枉送了性命。”   睿宗被北狄俘虏后,太皇太后便和大臣们商议,要立英宗为帝。但英宗彼时年纪尚小,十二三岁的少年像孩子一样,他只听说自己要娶郭家女儿,原要嫁给哥哥睿宗皇帝、结果被拒后蹉跎到二十二岁仍待字闺中的郭丽庄,顿时傻了眼,眼泪鼻涕横飞冲回屋里,将门重重反锁,说什么也不出去娶大姨。   太皇太后虽偏疼小儿子,闻他哭闹说坚决不肯娶自己娘家族女,还把辈分上确实算是自己堂妹的郭丽庄叫成老姨,顿时勃然大怒。   出面劝英宗皇帝的,便是彼时刚出宫立府嫁人的贤庆大长公主。   当时的情形,宋洛臻自然不能一一复原。他从老宫人处听说,贤庆大长公主博文善记,举例子讲故事,将道理掰开揉碎了告诉英宗皇帝。   睿宗皇帝登基后和太皇太后生分,起因就是他不肯用外戚,不想将皇后的位置给亲娘母族的女子小哥儿。   “北狄如今挟走皇上,你以为兄长真会被北狄人杀死?那群蛮族没那么傻!他们知道,咱们的兄长是个香馍馍,拿着他能让咱们割地送银,退让三百里。而前几日,太后在朝堂上慷慨陈词,说君王死社稷,决不能为了救儿子的命,将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基业拱手送人!满朝文武大臣都跪拜太后,赞她是千古第一贤太后,竟能壮士断腕,和北狄人硬碰硬,舍弃亲儿子的性命!”   “你以为,你我和兄长的亲娘,太后娘娘心里真正在想些什么?”   “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劳什子皇上!”彼时的英宗还嘴硬,愤然说:“大哥当了皇上,没过两天好日子,就又是打仗、又是被俘,受了多少罪?反正宋家宗亲那么多,母后从他们中间挑一个当皇帝好了,我只想当个闲散王爷,快快活活过日子,我可不想被郭丽庄管着!”   “她年纪虽大了些,但容色极佳,名字里的丽字和她十分相符……”   “姐,你根本不知道,郭丽庄的娘就是个妒妇,她的脾气也非常彪悍!你也说了,她有母后撑腰,肯定要管我,不会让我有逍遥快活的日子!”   贤庆大长公主没想到幼弟真是油盐不进,“你真是糊涂!若太后真的从宗室另选皇帝,你以为你我将来还会有好果子吃么?太后年纪不小了,不能一辈子照看着咱们,等她百年一逝,那宗亲自然会尊自己的亲生父母,你这样离皇位一步之遥的人,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关在府里囚禁一辈子罢了!”   宋洛臻知道,那一番谈话后,英宗终究被说动了,不情不愿的和郭氏女成婚,和他年少预言的一样,身为皇帝却被美貌彪悍的郭丽庄管的服服帖帖,甚至连年的选秀都“为了休养民生”暂停了十几年。   后宫一片寂寥。   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小哥儿,郭皇后便下懿旨,福泽普渡,转赠给宗亲王爷、文武功臣。宋洛臻的王府里姹紫嫣红、大半是郭皇后派来的美人眼线。   而英宗皇帝和清秀些的太监走近一点都不允许。   传说英宗皇帝被管得像在皇宫大内出家当和尚,终于在国丈过世,郭皇后出宫的间歇时刻,临幸了某个宫女,偷偷摸摸甚至没让记档的内宦知道。   郭皇后回宫得知此事,登时大怒,但宫女三千,她也分辨不出谁是那贱胚子,只得下旨,把十五以上的宫人都发还家去,说是天恩浩荡,令骨肉团圆。   宋洛臻沉吟,他知道贤庆大长公主和郭氏一族十分亲厚,两边本就是表亲。   是以,她为何要找寻那龙裔的下落? 第57章   眼看着黄历过了十一月, 若身在金陵城,同为南方,此刻必是阴雨绵绵、寒烟衰草。那玄武湖上的荷叶荷花想必都枯死了, 露出底下的万顷冷波,吹面砭骨。   而雍城却仍旧是花团锦簇、暖风拂面。   温益然私下命人放出风去, 说这雍城远近已再无佳人, 知府大人的胃口难以满足,已命亲信们奔赴各地, 搜罗美人。   雍城有女儿小哥儿的老百姓听了,各个心里头都松了一口气, 巴不得知府大人把自家孩子当丑丫头看待,嫌弃就嫌弃呗,别被人瞎糟践就成!   起初的几天,百姓们都观望着。温益然乘轿子出去一趟, 沿途的百姓们都伸长了脖子巴巴的瞅着, 想看看这位好色成性的知府大人到底是何等荒唐模样。   没想到温益然一路出城没作妖,众人见那顶官轿没影了,都念佛不止,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咱们这位知府大人是荒淫无道、终究伤着身子了吧?”   “我听说他往山里去,好像是想寻什么隐在山中的有名道观。我看他身子骨是真伤到了,那东西一滴顶十血, 岂能日夜不分的随意倾泻?”   这话越说越不堪, 好在都是背着人议论, 暗桩听了只皱眉当没听见。   轿子出了城, 温益然便命停轿换马, 身边只留下几个唐家村的人伺候着,在晒得滚烫的官道疾驰,掠过无数葱绿山影,又费了许多力气,才再次置身于桃源村中。   村长给温益然斟茶,温益然只喝了一口,便要看铁器铸造的进展。   唐家村的人知道卫大人惦记这事儿,忙将温益然带到了藤萝蔓草盖着的山洞里头,入口处虽狭窄,但进到深处便豁然开朗,足有京师的演武场那么大的地方,隐隐有地下河的淙淙水声,地面上用防水油纸包裹码放得整整齐齐,都是锁子甲、长刀、长枪等物。   温益然拎起长枪舞将起来,沉甸甸的趁手,枪尖锋利,入洞壁而不弯,他双臂使得虎虎生风,将长枪横砸在一段阴沉木上,震得木块飞起,枪身微震而不折。   他点点头,心头笼上朦胧的喜悦。   唐铁匠双手抄在胸前,很得意地看温益然检验。他的手艺别说唐家村了,在朝廷严管铁器铸造之前,在附近几个城都是鼎鼎有名的。如今他年纪大了,难得卫大人赏识,对他极是尊重,他自然毫不藏私的将手艺全教给了村里的年轻人,快马加鞭的完成卫大人的吩咐。   “上回和大人一起来的小哥儿,曾嘱咐老汉我打一件东西,老汉不敢怠慢小哥儿,得空便细细研究那张图纸,如今东西已经得着了,大人要不要也看一看?”   唐铁匠脸上泛着红光,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显然这东西他完成的不错。   温益然好奇起来,他纵容弟弟,但并不认为温玉白能造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思忖间,唐铁匠已经端来一把黑黝黝的东西,长宽不过男人两个手掌,一侧似有机括,另一侧则是黑洞洞的圆筒。   他把圆筒的空孔对着眼,眨巴眨巴眼,手在机括处微微用力,把唐铁匠吓得面无人色,扑上来扯拽开他的手。   “火药虽没上膛,也不能这样使!将来若成了习惯,恐怕伤了大人的性命啊!”   温益然怪好笑的挑起眉毛:“唐老爹你莫吓我。”   一旁的年轻人道:“大人,真不是老爹小题大做!老爹他五十开外的人了,前程子山里出了罴熊,凶残异常,唐老爹不巧和它撞上,就是用这个武器将罴熊杀了!”   “……当真?这简直是传奇了。”   见着完整剥下的熊皮和泡在酒坛子里的熊掌之后,温益然不得不信了。   这罴熊和普通的熊不同,高几达一丈,重逾千斤,力大无穷又喜食人肉,曾有地方志记载,有一地出现罴熊作祟,竟将整个村子三百余口人,用半年时间吃得干干净净、生生灭绝,成了死村。   哪怕是训练有素的猎人合围,也很难招惹罴熊,更不必说将杀人熊罴弄死。这东西皮糙肉厚、膘肥体健,哪怕箭矢齐发,也不能洞穿要害,顶多将它刺出血。   罴熊一旦受伤更是狂性大发,人立而起,奔跑如风,可轻易将战马撕成两半,区区的几个猎人更是不在话下。   唐铁匠指着熊皮上的两个窟窿,说:“这一处便是大人手中武器造成。这食人熊罴真凶残狡猾,我那日扛着鱼竿去钓鱼,远远的见着一个人坐在水边,我心想咱们村地方隐蔽,这人怎能突兀出现?”   “我便扬声问他是谁,来做什么?那熊罴明明知道我老眼昏花看错了,但我提前示警,它竟一动不动的蹲在水边,我终于走到它面前,才看清它肥胖的身上裹着件烂衣裳,我把它肩膀这么一拍,它的熊脑袋转过来和我对上……”   年轻人笑嘻嘻的插嘴:“这还是头母熊咧,老爹和它面贴面,销魂着呢!”   唐铁匠打了他一掌,才说:“罴熊五官肖似人脸,我和它一对上,真是魂飞魄散!它伸掌搂着我,张口就要吃,把我当成了送上门的肥肉,幸好我带着这杆武器,小哥儿叫它手木仓来着,我上了膛对准罴熊心口就是砰砰两下。”   温益然心头悚然。   待他下山,又去其他地方办了事,满载着东西回府,已经是十日后了。   天色将暮,雨过天晴,地面升腾着似有若无的薄雾。他一回府便去找风如故,人不在屋里,温益然又顺着木廊走。   树影子里的凉亭四周挂着细细的湘妃竹帘,雨水晶莹玲珑,从朱漆柱子上滑落。卷起的帘幕下方,是风如故被羊角灯照亮的身影。   他穿着素雅的竹色长衫,手腕半悬正在煮茶,那茶香四溢,沁人心脾,他徐徐转过头,清秀的脸露出柔和的笑意。   温益然心头一暖,将特地给风如故带的食盒放在桌上,风如故打开一看,里头正是他最喜的四色佐茶的茶糕。   风如故小口吃着点心,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雨后的黄昏有种脆弱飘忽的美,温益然微微叹气,说:“本想多做一步,没想到……我真不知自己节外生枝、做的到底对不对……”   风如故托他给母亲霍夫人找一处风水宝地迁坟,雍城郊外群山环绕,又有水路,这原不是难事。   温益然这一路存着心事,见到风如故清澈的眸子一刻,便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你不肯让霍夫人葬进风家祖坟,但她一个坟冢孤零零的也没个照应,我听你提过,霍夫人的娘家在附近,便想和她娘家人商量一下,能否还是葬在娘家,不至孤苦伶仃。”   时人信死后有魂魄,黄泉路的尽头鬼市熙攘如阳间。温益然帮霍夫人考虑这么多,自然是真心把她当丈母娘孝敬了。   “我娘说,出嫁从夫,嫁人后就是风家人了。”风如故茫然:“仔细想想,在我记忆里,她一次也没回过娘家。”   哪怕被赶出风家大门,她也不曾回娘家求助。   “你找到我娘的亲人了么?”   温益然点头又摇头,把风如故看迷糊了。   他苦恼说:“我从地方志查到这附近霍氏聚集的地方,到当地寻访了五日。和你娘年龄相仿、闺名相同的有一人,只是我上门去,那女子就嫁在当地,还活得好好的。”   风如故愣怔,“许是这么些年没联络了,音信断绝,所以找错了地方。”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温益然后悔自己多事,让风如故又多了一件事挂心,他忙说:“我找了两个堪舆师父,看了一处风水宝地,棺椁也重新置办了,等到吉日便重新下葬。你放心,一切有我。”   风如故不良于行,他便是风如故的双足,代他出行。   “多谢。”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风如故莞尔,以不必客气的亲昵方式来表达谢意。只可惜他并没多动,便突然听见一声凄厉惨叫。   “?”   温益然被打断好事,悻悻然说:“你莫怕,我带了个熊崽回来,给你好好补一补身子。”   他俩都遭受磋磨,七病八伤的,只是温益然根基结实,风如故面白唇淡,需好好调理。   温益然将铁笼子拎过来,里头是一只小小的熊崽,他从唐家村带回来的凶残猛兽。   “熊掌炖了,熊胆也是大补之物。我听说熊肉虽粗糙,但也很补的。”   温益然将熊崽子安排得妥妥当当,风如故看着小熊睁大双眼,随着温益然的话打起摆子,可怜兮兮的,他于心不忍,又不好拂温益然的好意,慢吞吞说:“我的胃口也没那么好啊。”   小熊爪子乌黑的,极长极锋利,探出一点点到笼子外,温益然来不及阻止,便见风如故伸手过去,很小心的摸了一下。   “呜。”   这崽子的娘是个食人罴,爹想必也一样。但它自个儿却幼嫩得可爱,甚至没起攻击的意图。   风如故逗了一阵,可怜巴巴的抬头看温益然:“那些苦药我都会吃的,我的身子我一定调理好。这小家伙,留它一命好不好?”   温益然刚想反驳,那小熊“呜呜”两声,扭动肥嫩的身子。风如故也“呜”一声,抬起琥珀琉璃似的眸子看他。   “唉!” 第58章   温益然看风如故眼巴巴的哀求样子, 自然就心软了。他提前约法三章,提醒道:“这畜生的爹娘都是吃人的,它怕是也有野性, 但凡抓咬人一次就要处死,没得商量。”   风如故连连点头, 马上命人拿奶糕来喂熊, 他清瘦的手臂漫不经心的横到了小熊崽的嘴前,那小熊“呜呜噜噜”的叫了几声, 只把奶糕叼走,却并没有伤到风如故。   年轻男人感伤地笑了笑, 对温益然说:“你看看,想来是我的肉不好吃,这小家伙连碰也不碰啊。”   温益然知道他容易伤怀,俯在他耳边含含糊糊说了几句, 唇便在他滑腻细软的皮肉上转。   风如故推搡了温益然一把, 天还没黑透,他不愿和温益然瞎缠,便说起温玉白来。   “也不知道二弟一人孤身在外, 情况怎么样。”   温益然道:“富阳县主为人挑剔,若他行事不合心意,此刻必然被退回来了。”既然还在富阳县主身边伺候,想必正谨小慎微的伺候着县主娘娘。   昔日京城数一数二的相府明珠,如今却要委屈自己伺候别人, 温益然都替二弟叫屈。   “哈, 你又输了!”温玉白自然不知兄长和“嫂子”正谈及自己, 他此时正和富阳县主对弈。   花梨木嵌大理石的桌面摆着棋坪, 黑白色玉石棋子光润含蓄优雅, 走的却是五子棋的路线。   温玉白棋艺高超、十岁就称霸全菜小,富阳县主频频沦为手下败将,沮丧的耷拉着肩膀,不情不愿的把脑袋伸过去。   “来吧。”   在众婢女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温玉白以笔尖点朱砂,在富阳县主脸上涂了一笔。   没办法,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他俩对弈前说好了,输的要么学小狗叫,要么被胜利方朱砂涂脸。   等温玉白放下笔,富阳县主皱起鼻子,指着棋盘说:“再来一盘,我今天非得听到你学狗叫不可!”   温玉白莞尔一笑,看了一眼漏刻,果断说:“先不下棋了,晚上的药汤该送到了,县主娘娘先喝药。”   富阳县主噘嘴不快:“我都没耍赖,你却耍赖起来,不过是怕输给我……”   “汪汪、汪汪汪?”温玉白笑盈盈看着富阳县主:“县主娘娘,我叫的好不好听啊?”   富阳县主呆了呆,少年叫的小奶音,像是条尾巴乱摆的小奶狗,可可爱爱的。   她明明爱美刻骨,而温玉白肤色黧黑、拖累了细看精致的五官,但此刻见他笑靥灿烂,似乎也没那么丑了。   “好吧,看在你乖巧的份儿上,把药端过来吧!”   富阳县主话说的老气横秋的,只听水晶帘动,竟是邱津安端着漆盘走了进来。   他束发金冠,一身清爽的赭红色长袍,艳丽的色泽更显出他五官的英挺俊美。   富阳县主面颊微红,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随口说:“厨房怎么能劳驾你来送药?”   邱津安说:“顺路而已。最近这几日,我见县主娘娘日日饮药,气色大好了。”   富阳县主情不自禁以手抚面,笑说:“是么?”她也觉得面上黄气褪尽,肤色日渐晶莹润泽,她窥镜自照,竟能连续欢喜上好几个时辰呢。   邱津安接下来的话其实有些逾越,“如荔肉鹅膏,我并没有说谎。”   这话有些香艳的暗喻,邱津安当着温玉白的面恭维富阳县主,一方面是他已知晓富阳县主的心意,用狎昵以示亲近。另一面,他是怨恨温玉白处处躲避着他,同住驿馆,竟能做到对面不识、滑不留手,比摔倒了油瓶的鼠儿还溜得快。   富阳县主并不傻,她那柄杏子色带玉流苏的团扇原抵着下颌,听完邱津安的话,便挡着半张脸。   有些高兴,又觉得冒犯。   邱津安不耐烦继续玩猫抓耗子的游戏,仗着富阳县主的纵容,干脆单刀直入:“我见县主娘娘身子骨被调养的极好,想必这位小哥儿的医术超群。正巧我这几日也身子虚乏,像是水土不服,和县主同一个病症。索性请县主娘娘将他拨给我用上几日,把病治好了再还给你如何?”   贵族之间互相送人是常事,别说府里养的大夫、琴师,便是大家里的美妾,借用几日或是连身契一并送人也很寻常。   “县主娘娘?”见富阳县主迟迟不答,邱津安驱前一步。   他温文尔雅的咄咄逼人,富阳县主微感不快。   白小哥儿又不是卖身给她,她也没掌着对方的身契,若以主子自居,命令温玉白伺候邱津安,似乎并不妥当。   思忖间,温玉白断然回绝:“我不去。”   邱津安似要发怒,又生生的将火气压下来。   他做出愿闻其详的谦和神态,温玉白索性蹬鼻子上脸,坦然说:“我是小哥儿,只给女子看诊。这雍城内外好大夫无数,世子爷完全可以请合适的男大夫看病,您也不必顾忌和外男见面啊?”   邱津安压着火刚想反驳,富阳县主已经轻笑着附和:“说的有理。天色不早,我也倦乏了,就这么散了吧。”   说散了,只是邱津安走了,温玉白却被留下。   他巴不得陪在富阳县主身边,便陪着富阳县主去沐浴更衣。   隔着纱屏薄如蝉翼的屏面,温玉白见富阳县主展开双臂,让婢女们给她更衣,直至脱得只剩下亵衣亵裤,露出细白美好的身体。   小宦者们挑着澡桶进来,箍金描漆的红桶子里热气蒸腾,温玉白探手试了试水温,又检查了药粉,才点点头,示意富阳县主可以用。   富阳县主并没有避开小宦者,自在的踩着脚凳进桶,舒服的闭上眼,“你开的药浴方子真管用。”   温玉白略不自在的侧过头。   头一遭见到这场景时,温玉白惊呆了。他不想震惊,但富阳县主还是看出他的惊讶,笑着解释:“宦者和小哥儿一样,只不过力气大一些。让他们近身捶腿揉背都可以的。”   温玉白胡乱点头,却像是陡然想通了一件重要的事。只是这灵感稍纵即逝,他竟没抓住,这几日总能见到伺候县主娘娘的内宦,这微茫的一点念头便反反复复的出现消失,直到温玉白耸然一惊。   富阳县主撩动水波,她白皙的手臂几和水纹合为一体,她心满意足的笑着说:“若能再见一见温丞相的明珠,我一定要让他好好欣赏我如今的肤色。”   温玉白:?   富阳县主怅然叹气:“他出身家世好,一身好皮肉如琼花碎雪,不管什么宴会,只要他一出现,其他美人都黯然失色。真是可恨极了!”   温玉白后脊背寒气直窜,富阳县主又说:“我如今的肤色绝不输给他,真想给他看看,只可惜宴会上大家都会傅粉施朱,光看面上分别不大。可我又不好在宴席上脱掉衣服,给他透彻的展示一下。”   温玉白嘴角微抽,心说别了,县主娘娘,如今我已经很透彻的看清楚您了。   “县主娘娘好像很讨厌这温氏小哥儿?”   富阳县主想了一下,很坦率的说:“是很讨厌。他不爱说话,含蓄优雅,我却看不惯他那股子忍辱负重的劲儿,好像我怎么欺负了他似的。但他全家获罪,他也不能幸免时,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她趴在桶沿上,黑发婉转。   “不管温丞相做了什么,他一个闺阁小哥儿知道什么?可我和母亲说,母亲让我不可多言。流放近两年,可能我这位一生之敌,已经死了。”   温玉白不想露出端倪,在富阳县主看向他的一瞬,则转身去架子上取了丝缎的寝衣,亲手帮富阳县主穿上。   入睡前,富阳县主还扯着温玉白不松手,要他讲故事给自个儿助眠。   温玉白没辙,只能躺在屏风外头新搬来的长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   见富阳县主半晌没动静,他探头一看,原来县主娘娘已经双目恬然合拢,面颊酡红,睡得很香甜了。   他也躺回玉枕上,思绪难平。   富阳县主娇纵归娇纵,相处久了并不讨厌,他翛然间产生错觉,和县主快处成闺蜜了。   是以富阳县主大好后,欣喜于温玉白的养肤妙法层出不穷,赏赐他黄金百两,让他陪着自个儿一起去西南郡,温玉白也痛快应承下来。   一路上,他和富阳县主贴身同行,坐在同一辆马车里,邱津安并没机会接近,倒也清静自在。   终于到了西南郡的郡治平城,马车逶迤入城门,停在驿馆前,又是一个黄昏。   温玉白先下了马车,婢女们放置好脚凳,伺候县主下车时,她们陡然听见了异声。   温玉白回首远眺,只见那血红残阳已经隐没进云霞之间。天空中排云堆卷,霞光如胭脂一般艳丽无匹,凝视得久了,那色泽似是烙进了眼底。   层林如剪,蓦然间,无数鸟雀从天的另一端飞起,无数翠羽玄羽扇动翅膀、竟致天光陡然沉黑,如夜色降临一般。   一只老鸹擦着温玉白头顶飞过,慌不择路的撞在树干上,直直的摔在地上。它并没死,张开鸟喙发出凄楚惨烈的哀叫。   富阳县主抚着心口惊呼:“这是怎么了?” 第59章   邱津安翻身下马, 将富阳县主和众人护在身后。   前方狂风大作,将燃烧的排云推得如怒海狂浪,无数鸟雀遮天蔽日, 不知谁家养的黄狗也窜到街心,夹着尾巴狂吠。   富阳县主一手攥着温玉白的胳膊, 颤声问:“这——平城有妖怪么?”   温玉白陡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顿时遍体生寒,他呆呆看着平城最热闹的商街中心, 竟不知不觉间爬窜着各种动物。   狗子、狸猫、打鸣的公鸡、看家护院的大鹅、甚至还有横冲直撞的黑鼠……   过了片刻,那妖异的大风又陡然停止, 一如它毫无征兆的出现,天边的血色残阳化为静谧瑰丽的蔷薇色,富阳县主缀满折枝海棠的裙裾徐徐飘落,如倦极的落花。   看来不过是偶生异象。   一切恢复如常, 为迎接富阳县主的到来, 治辖整个西南郡的郡守大人命当地的名厨制了丰盛菜肴,远远就闻到浓烈的食物香气。   用饭时,富阳县主已经恢复了胃口, 她兴致勃勃的将几样当地的特色菜吃了大半,笑说:“这西南郡的郡守说来还是我的表哥呢。也不知他独个儿来了平城习惯不习惯,他身子骨不好,这一路千里迢迢的,说不定比我还不服水土!”   邱津安一言难尽地看了富阳县主一眼。端王宋洛臻的父亲和富阳县主的母亲贤庆长公主是同母所出的兄妹, 一个曾是九五之尊, 一个金枝玉叶, 若真和民间一样论亲戚, 他俩是姑表之亲, 富阳县主应该喊端王一声表哥。   但所有人都知道端王尴尬的身份地位,富阳县主的口气轻飘飘的,显得幼稚。   温玉白好奇得很,端王应是洛臻的顶头上司罢?也不知这人好相处不。   他不想帮邱津安看诊,但可以帮端王看看,若他有顽疾的话。希望端王能对洛臻好一点。   温玉白心里装着事,只草草的吃了几口饭菜,富阳县主推开碗筷,他也顺势放下了。   若他的猜测是真的,该怎么示警呢?   这真是个大麻烦。且不说发生地在哪儿温玉白不能确定,具体何时、温玉白也不知道。   他贸然宣扬,很容易被当成妖言惑众的坏人逮起来。也容易引起百姓的恐慌,酿出乱子。趁大乱时烧杀抢劫的事古今中外都不少。   富阳县主离不开他,这几日都让他住在自个儿寝室的隔壁耳房里,今晚富阳县主倦极了,很快睡着,温玉白辗转难眠,两眼望着帐子,刚想写一封信给宋洛臻,找他讨个法子,变故翛然而至。   初时不过是床帐泛起水一样流动的波纹,温玉白的身体起了轻微的震颤,他到底只看过文献书籍,自己没真切的体验过,因此迷惘的伸出手,去碰薄如蝉翼的床帐。   直到高案上的铜灯“砰”一声歪倒在地,斜倒下的灯火点燃一侧的帐幔,织物起火迅速,那一点橘红的火焰迅速上蹿,显出燎原之势。   外间值夜的婢女醒了,发出短促喑哑的叫声。   紧接着地下大动,温玉白以袖遮面跳下地,却站不稳也摔倒在地,他整个人随着地动而左右摇晃,喝醉酒一般的无法平衡起身。   富阳县主竟然还未醒来,温玉白知道,这木造的屋子容易垮塌,他咬牙扶着晃动不定的墙朝前挪步,一头栽在床上,在柔软的淡粉色锦缎上蹭出清晰的人脸黑印。   “县主娘娘,快起来!”   他急着救人,推搡的力道极重,富阳县主迷迷糊糊睁开眼,朦胧不定的一切像在水里。   富阳县主勉力起床,温玉白急不可耐的拽着他朝窗边奔去,此时震动已停,但他知道,大震后一般是余震不断的,现在仍不安全。   在他们身后,是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和哭叫声。   县主所住的房舍提前布置过,极力豪奢,床褥帐幔、层层帘幕、乃至桌上凳子上都放置着不少名贵织物,加上灯油满注,都是易燃物,一烧起来浓烟滚滚,门已经垮下来一半。   被气流吹得飞起的窗帘也起了火,但火势伶仃,富阳县主却迟疑停下脚步。   “要、要从窗户出去么?”   她从不曾爬过窗户,这不合体统。温玉白却以为她是害怕火星子燎着了衣裳,目光一扫,毫不犹豫的举起花瓶,照着富阳县主的头顶浇下去。   富阳县主立刻成了落汤鸡,她彻底懵了,甚至没反应过来温玉白在做什么,只懵懵的问:“你、你做什么?你——”   温玉白道:“我也有!”   一旁的瓷盆里盛着水,水面开了两朵睡莲,他把头发脸打湿,水珠滴滴答答的乱流,将他脸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别犹豫了,再不出去留下来烧成炭吗?”温玉白用力推搡一把,富阳县主整个人重重的一颤,身不由己的往窗台上爬。   温玉白嫌她动作不利索,在她身后推她腰腿,帮她把下半身搬运上去,富阳县主往窗下一看,只觉得地面远一阵近一阵的,顿时紧紧闭上眼睛。   余震来了,动静不小。   温玉白也蹿上窗台,简直是恨铁不成钢的抱住富阳县主肩膀,拽着她往下跳。   虽是平房,但窗台极高,温玉白知道蜷身收腿,富阳县主却不懂,落地便崴脚。   温玉白眼睁睁看着屋顶的横木在熊熊烈火和地动中摇摇欲坠,然后朝他们俩砸了过来,他其实接近力竭,直把最后一丝力气都迸发出来,抱着富阳县主朝外滚了两滚,堪堪躲开木梁的轰然垮塌。   他又连拖带抱的走出去十多步,直到头顶上只有灿烂星辰,才喘气说:“你能不能……自己走两步?”   富阳县主愣怔盯着温玉白的脸,突然石破天惊的说:“我竟然没认出是你,温玉白……”   温玉白整个人呆滞了。   他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被水冲开的肌肤莹润如玉,长睫微颤,像是秋日垂死挣扎的凤尾蝶。   “县主娘娘……”   “县主娘娘,谢天谢地您没事儿……”   是脱困的婢女和邱津安,他们一并追了过来,富阳县主回头看了邱津安一眼,又呆呆看着温玉白,说:“难怪邱世子这阵子总想找我讨要你,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   她一阵心悸,竟疼得弯下腰去,邱津安已经听见富阳县主和温玉白的对话,当着众人的面,他绝不敢维护温玉白。   “此人是罪臣之子,竟改名换姓一路逃窜至此!来人啊,将他尽速拿下!”   温玉白再不能顾忌其他,一把将富阳县主朝邱津安推过去,富阳县主腿脚不利,还没抓住邱津安的前襟便重重摔下,她扭过头,只看到温玉白拔腿便逃,朝着林木葱茏的深处跑去,衣摆和散发飞扬,在烈焰和不断倾颓的屋梁声中宛如一梦。   温玉白本想趁乱逃出平城驿馆,混入地震的灾民里。但他没想到,为了洗脱隐匿罪犯身份的罪名,邱津安的效率奇高,很快将幸存的奴仆、内宦和婢女们召集起来,一部分守着正侧门,一部分在地动的残骸里搜找温玉白行踪。   温玉白躲在库房外的柴火堆边上,小心翼翼的窥探着搜查动静,他们过来,他就蹑手蹑脚的挪开,几番来回,幸而没让人查见。   天光未亮,温玉白又听见驿馆馆长走过,匆匆的说:“未料到端王殿下竟赶来驿馆,咱们快过去,不能怠慢了他!”   温玉白听到一阵脚步声乱,经过一夜的余震,这会儿的余震虽有,但小了许多,他小心贴着尚未倒塌的房屋墙壁,一点点朝外挪动,远远看见众人围着步障,里头隐约是富阳县主的身影。   驿馆的大门洞开,一侧停了辆马车,似是有人已经进了步障内,沉声和富阳县主说话。   温玉白可说是趴地匍匐前进,趁着焦点不在找寻他上,悄悄的踩着车辕爬进马车里。   这车子内部很是华丽,地上铺陈着黑底大丽菊的波斯地毯,和地板钉成一提的桌两侧,是对着的两个箱椅。   他伸手摸了一摸,一侧底下应该是车辕,椅子沉实,另一个缀着锦垫的椅子能翻开,底下是不大的长方形空间,应是用来储物,此时空空如也。   温玉白别无选择,团身躺进椅子里,幸而他身形纤瘦,并不觉得过分局促。   等了一会儿,温玉白突然听见马蹄声,奴仆套马上车的声音,和匆匆接近的脚步声。他忙将椅背翻下来,祈祷这位身子骨不康健、又不得志、千里迢迢来做个郡守的端王殿下,千万别发现马车里有人。   箱椅的一侧有镂空繁复的花纹,射入黯淡的一线光,温玉白眨眼,听见那端王的声音响起。   他的声线极低,轻而清晰可闻,连声音都透着病态一般。   “县主既不想换地方,便暂时留在此地。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差人告诉我。”他轻咳一声,说:“邱世子多费心,县主金枝玉叶,刚来本地便逢大灾,实在是让人难过。”   他似是踏入了车内,温玉白只看见一只穿鹿皮靴的脚,很纤长的样子。   眼看着马车就要起驾,温玉白方松口气,却听邱津安道:“等等,端王殿下,因地动突然,有一个罪犯猝不及防显出原形,却不知逃到哪里。殿下可允许咱们将您的车查一查,若这人真藏在车内,恐惊扰到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 第60章   邱津安在京中并不曾见过端王, 这一次初见,只觉得他面色苍白,似有痼疾在身, 但发色墨黑如鸦羽,容貌之昳丽难以用笔墨形容, 尤其他一身银袍玉带, 行走间袍角和衣袖徐飞,那卷云纹真如白茫茫的雾气一般, 令他整个人都有出尘缥缈之感。   也因端王身份地位极特殊,邱津安心底暗藏轻视, 睿宗的血脉在当下,须得夹紧尾巴做人,高傲不起来。   “邱世子怕惊扰到我,担心我的安危?”端王以手掩唇轻咳一声, 邱津安只觉这男人精致得过分, 连手指都秀致如霜似玉。   “邱世子何时当了我的侍从护卫?”他的语气温和,声线仍旧低低的,但邱津安却猝然皱眉。   富阳县主也急急走了过来。她鲜少不梳洗打扮便出房门, 因此乌溜溜的长发上扣着帷帽。   “罢了,怎能搜查亲王的车舆?这实在是太冒犯了!”她毫不掩饰斥责之意,邱津安顿时难堪,脸色一变。   端王淡然一笑,但那笑意并不及眼底, 富阳县主觉得这位表哥似是缺少常人的情绪。   “邱世子也是关心而已。”说话间, 他轻轻撩起车帘, 让下面的人可以一览无余车内的情况。   “只是我这车内并无罪犯藏匿, 你们大可放心。”   镂空花纹外一亮复又一黯, 温玉白不敢动弹,几乎变成了一块石头。他听见端王上车后落座,车轮辘辘前行,产生了微微的晃动。   大概是地动后,路面呈起伏不定之姿,马车时不时碾过凸起便“咯噔”一下,温玉白必须死死抠着花纹处稳定身体,才能避免来回撞上木壁。   他不是怕疼,是怕这箱椅里咚咚咚个不停,那端王必然起疑。   路上,富阳县主隔三差五便提起端王,说他有些孤僻。   想到富阳县主,温玉白心里难过。或许,这些古代贵族的心里并无真情存在。从头到尾,误以为他们能当闺蜜的只有自己而已。   温玉白正想着心事,突然马车陷进地坑,整个车朝前歪了一下,温玉白到底没防住,脑袋重重砸在木壁上,疼得眼泪花直打转。   他顾不上管疼,心里一沉,心跳声噗通得十里开外都能听见。   应该是车夫和侍卫们在重新抬起车轮,有人向端王请罪,他脾气像是还行,只低声说了句“无妨”,直到马车再次前进,温玉白高悬的心刚要放下,却听端王说:“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温玉白真希望他在和鬼说话。   只可惜并不是。   他甚至屈指敲了敲箱椅外沿,就跟敲门似的。   “不闭气么?”   这一句隐隐有笑意,声音清亮了许多,真如敲金击玉一般。温玉白隐隐觉得耳熟。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有人问森林里遇到狗熊,跑不过怎么办?那便就地躺倒,希望死得安然一点。   他想起身推开箱椅盖子,但手脚蜷缩太久,竟陡然抽筋,一动就是剧痛。   是缺钙吗?   箱盖陡然掀开,车厢内的帘幕也都扯开,一时巨量的明亮泻入,温玉白不能睁开眼睛,但他又极好奇,只能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四肢仍侧蜷着,脖子灵活的扭到正面,仰头看向端王。   然后,他双眸瞳孔极短时间的放大,失声叫:“洛臻,你好大的胆子!”他不过伪装成大夫,洛臻竟敢装成亲王?   宋洛臻一身矜贵装扮,却探入箱内,小心翼翼如捧玉雕,将温玉白抱了出来。   温玉白一直梗着脖子,不想脸上的泥水污垢蹭脏他胜雪的衣冠。   猝不及防,车轮又是一个哆嗦,宋洛臻身子一动,却用双臂护着温玉白的头颅,让他左支右拙,只在他臂弯里挣扎。   “王爷?”   似是察觉到车厢里的动静,侍卫又问。   “无妨。”   当声音再次远离,温玉白震惊盯着端王,又或者是宋洛臻,一字一字说:“原来你不是伪装成端王,你是伪装成军师?”   他立刻将前后串了起来,陡然明白了许多事情。   譬如说,洛臻明明只是顾将军手下的军师,但顾将军和他的左膀右臂,对宋洛臻异常尊重。   亏他还以为,那是知识的力量!   他太傻了!   “你这个骗子!”他咬牙切齿。   临别时,他还挖空心思,回忆厚黑学里的知识,不留一点存货的教导宋洛臻,生怕他和上司不和睦。   哼,可恨!   宋洛臻扶着他坐正,半点不介怀他在自己胸膛手臂上印下好几个泥黑的记子。甚至还微笑着掏出玉色的手帕,仔细帮温玉白擦净面颊。   “你为何要这样看我?”半晌,坐回自己的凳子上,端王宋洛臻问温玉白。   温玉白正面对宋洛臻坐着,却把脑袋侧过去,斜着眼看他。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在宋洛臻愈发迷惑的视线里,温玉白终于哼声说:“我喜欢斜眼看人!——哎呦,我脖子扭了好疼啊——”   一   这一路,有亿点点丢人。   矜贵高雅的端王殿下和温玉白同侧而坐,十根手指微微的凉,在他肩背上极小心的按摩许久。   明明是冷的手指,温玉白之接触的肌肤却渐渐的滚烫起来。   脊背像过电般的酥麻。   幸好脖子抻着的筋慢慢松弛。   “我并不想骗你。只是担心你说过,齐大非偶。”宋洛臻没看他,却轻声解释。   温玉白一怔,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反应,顿时有些手脚发麻,动弹不利。看来是真缺钙啊。   容不得他细想,车轮已经再次停下,似乎到了地方,宋洛臻拍拍温玉白的肩膀,说:“你在车里不要出去,放心,这里很安全。”   温玉白脑袋先一步点了点,他说的没错,宋洛臻是端王殿下,西南郡的郡守,此地最高行政长官。   在他身边,他一向很安全。   等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的凑到车帘边,掀起一个角。   外面的景色比想象中还要可怕。   地动的重心,看来就在平城。   一天前繁华的西南边陲衷心城池,已经不复存在。官道中裂开深深的缝隙,路边的房屋大半倒塌,有些地方应该起过火,此时虽熄了,断壁残垣触目惊心。   有灾民已经身首齐全的逃了出来,有人已经死去,尸首被拖出来放在路边,仓促间只有脸上盖着白布。   衙役吏卒们见端王殿下亲自过问灾情,各个都打起精神来,端王轻咳一声,提高声音安排工作,令周遭的民众都能听见,他们将尽快把砸压在房屋底下的人一一救出,并立刻准备粥铺赈济。   有官吏小声提醒端王,还没请示圣上,怎可直接开官仓赈灾?   端王并不动怒,只淡淡说:“不开官仓,开本王的私库。”   温玉白心头一暖,等端王又上车,他忙说:“若被压在下面久了,不可直接将人救出来,那样人会立刻死掉的。”   他补充解释:“人体被压得久了,身体内会产生毒素,哪怕还有气,若立刻解救出来,毒素当下便扩散全身,立刻就没救了!”   “若要人活命,不能急着施救,得先给他们喝水,多喝水稀释毒素后,至少能保住性命。”   “常言道大灾后必有大疫,地动后许多人和动物死去,尸首来不及收拾便会污染水源。若让活人喝了,疫病就会四处传染。但大伙儿房舍都垮塌了,且这儿天气热,百姓们大多不喜欢烧熟水,直接喝河里、井里的冷水。若能忙的开,请烧些熟水提供给他们喝。”   想了一下,温玉白来不及喘口气,又补充:“若有药铺愿意赈灾,我可以去做一些防疫症的药包,给灾民们佩戴上,能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宋洛臻听了点点头,将一方干净的帕子围上温玉白的脸,说:“我派两个亲卫护送你过去。”   这一顿忙活,竟足足忙了十五六天,温玉白一干起活儿便没日没夜的,他制作的草药包确实极有效,而过滤水、烧熟水的方子告诉宋洛臻后,端王命人将他的提醒四面扩散,且并不隐藏他的功劳。   一时间温玉白声名远扬。   从地方志来看,这西南郡和平城,其实本就是地壳极活跃的地方。虽近二三十年很安稳,但老一辈的人都有过地动山摇、家破人亡的惨烈回忆。   他们也都知道,地动后的日子有多凄惨。   没想到端王殿下竟不顾自己贵重的身份,每日四处巡视,亲自监督底下官吏们的赈灾工作。   而平素敷衍了事的官吏们,有身份尊贵的端王压着,各个废寝忘食、富有牺牲奉献精神,竟将损伤亡故降到了不可思议的低数。   而老一辈也害怕灾后疫病传播,没想到官府的人各处铺设粥铺,提供熟水,一个白巾蒙面、仍不掩姣好眉目的公子带着众多大夫衙役们分发防疫香囊,大伙儿虽露天睡觉,吃得半饱不饱,竟都没生病!   一日,温玉白蹲下身给小孩子胸襟系上草药包,小男孩眨巴眼,望着温玉白说:“哥哥,你好像观音菩萨哦!”   温玉白愣了愣,低头看看自己穿了十来天也没换的男装素袍,和束得一马平川的胸脯子。   没想到小男孩补充解释:“我爹教过我,说观世音菩萨最初是个男人,后来发现大伙儿不好意思和他说悄悄话,就变成了一个很慈悲漂亮的女孩子。”   温玉白哭笑不得。   小男孩的娘涨红了脸,扯拽小男孩一把,斥她相公:“看看你平时都教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男孩拧着脖子强调:“哥哥真像观音菩萨,哥哥好厉害!”   其他灾民听着声,也附和起来:“小公子心地善良,真是观世音再世啊!” 第61章   从有人说温玉白像观音菩萨开始, 先是一两个人说,渐渐的范围便越传越广,没过几日, 温玉白放药包时,便有灾民齐声喊:“观世音菩萨保佑, 百病不侵。”   这种事向来是一呼百应, 灾民们见温玉白显露出的眉眼精致秀美,行事又慈悲怜悯, 各个都嚷得起劲,仿佛观世音菩萨当真显世, 普度众生、他们的苦难结束在即。   温玉白慌了手脚,他竭力镇定心神,将这一批药囊和汤药都发完,便赶紧关门闭户, 躲在院子里发愣。   没一会儿, 明明灿烂艳阳的天气突然下起急雨,雨水打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将叶片润的油绿。   其他药铺的伙计已经回去了, 小小的回字形院落里只剩下温玉白一人,他靠在一把高背椅上,渐渐的头颈往下滑,随着滴答的雨声沉沉睡去。   等他再睁开眼,似有什么从自己的脸畔一扫而过, 柔软的微凉的触觉。   视线逐渐清晰, 大白鸟“哦”一声, 扬了扬翅膀跃上一旁的栏杆, 宋洛臻银袍玉带, 站在一步之外,目光闪烁不定,很是离奇。   “你们何时来的?”温玉白不顾大白的反抗,在它脑袋上薅了两把,软软的羽毛湿漉漉的,鸟爪也被水打得嫩红。   “怎么不叫醒我?”   宋洛臻说:“不想扰你清梦。”   大白左右晃动脑袋,想从温玉白的禄山之爪下逃走,温玉白却张臂像是抱猫儿一样抱住。   “白胖子,你在我脸上擦来刮去的,让我看看你身上瘦了没?”说着话,温玉白还把脑袋伸到大白的腹部,去检查它羽毛覆盖着的肥肚子,惊得大白“哦哦”两声,被冒犯得整只鸟朝后倒,结果两爪朝天直挺挺的倒在了温玉白的膝盖上。   “噗……”   大白徒劳无功的挣扎两下,圆圆的眼望着宋洛臻,嗓子里咕咕噜噜的。   ——除了刺探情报、送信,我现在还负责背锅咩?   宋洛臻侧过头去,轻咳一声,白玉面庞上微微一红,轻声说:“回去吧。”   温玉白点点头,声音也不自觉放的轻柔婉转,“好。”   这阵子他住在宋洛臻的府上,听宋洛臻提及,这宅邸几十年前,曾是一个老太妃入宫前的娘家,难怪房舍处处透着女儿家的精致巧思,连温玉白住的院子,都起了个别致名字,倚雪。   坐在马车上,一路听着潇潇雨声,夹着宋洛臻的几声咳嗽,温玉白望着他,突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他的手腕攥住。   大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歪过脑袋,“哦哦?”这小子总算是上道了,不枉自家主人星夜难寐,满腔思念之情。   他俩好事快成,王爷是不是能暂时忘却它的减肥大计,给它肉条吃吃?   温玉白把脉后,面上顿时凝重起来。   他于中医把脉的学识并不丰富深入,还是穿过来之后,在实践中学习成长来的。许是如此,宋洛臻脉象中的问题,他这一回才真正把了出来,血气堵塞,像是体内有毒淤积不散。   “你……既然你是王爷,为何不遍请名医,将你体内的毒拔除呢?”温玉白的手仍攥着宋洛臻的手腕不放,他这毒疴绝非近一两年才得的,经年累积不治,又雪上加霜毒上加毒,才会呈早亡的症状。   宋洛臻将手徐徐抽回,淡然说:“拔除无益,倒不如留着。”   温玉白把眉毛拧紧,很不赞成宋洛臻的态度。他是明明有救,偏往绝路上走。看着他清癯俊雅的苍白面孔,温玉白心口一恸。   宋洛臻却抬手撩开车帘,指着商街正中对开着的两个铺面,说:“你曾和我说过,你喜欢开铺子。这两处铺子经过地动并无大碍,正巧原主人想换出银钱、去京城投奔亲戚,我便把这儿盘了下来。等这一程子过去,你想做什么生意都成。”   温玉白一怔,惆怅说:“你知道我真正的身份,我又怎好抛头露面、开设铺面经营呢?”   他缓缓摇头,想把车帘放下,生怕多看一眼,他就控制不住动心了。   宋洛臻却命马车停下,先下车去,执伞站在雨中。   他的声音恢复了端王的沉厚温雅,雨水横斜,溅起轻烟薄雾,而他玉立在雨中,宛如法力强大的仙人。   “你不必担心。我会护你安全。”   温玉白深深点头,只要他说,他就会信的。因为过去的每一次,他都做到了啊。   看着飞雨中,宋洛臻伸向自己的手,温玉白的心跳不由乱了,比打在芭蕉叶上的雨水更不成调。   他抿了抿唇,借宋洛臻掌心之力,从马车上轻盈落地,宋洛臻在他耳边补充说:“和温兄分别时,我曾承诺过你兄长,尽我所能帮你父亲翻案,如今我已有了一二证据,你们很快便不必担心罪臣之子的身份问题。”   “!?”温玉白愕然抬头,望向宋洛臻。   他明眸中满满都是宋洛臻的身影,“你对我……对我们真好。”   进了铺子,温玉白真如乳燕投林一般快活,他很快顺着带雨棚的回廊,将两个铺面转得清清楚楚。   “既然这两处挨得极近,我想在对面开设茶楼,请女说书先生讲故事,除了各色茶饮点心,还可以提供一日三餐外带宵夜。这边的铺子,则开设女医馆,只招待小哥儿和女子,他们看病就医很不方便,还有许多不便诉说的病症,在我这儿都可以治!”   “对了,这两家铺子,我都想做女子和小哥生意。平民女子小哥儿稍微松动些,可稍微富足些的人家,他们外出都不便宜,等我把名气打出去,女子小哥儿们便多了一处自由活动的地方!”   他一口气不歇,说得太急,面上红晕更盛,宋洛臻不经意间看得出神,见温玉白又询问他“好不好”,他其实并没听清他问什么,只好不露声色的点头说:“好。”   温玉白得意的笑了,说:“这就对了,你既给我出了地方,自然是我唯一接待的男客人。”   宋洛臻:?!   他大感不妙的环视四周,想象这铺面经过重新装修,香风绣帘,来往都是女眷小哥儿,只有他一个大男人夹杂期间,顿时为难起来。   温玉白猜到他顾忌什么,“噗嗤”一下,故意逗他:“像王爷你这样俊美出尘的相貌,我猜小哥儿们很欢迎你来呢!我要是提前告诉他们,说不定就成了我这铺面出奇制胜的绝招!”   遥想上辈子他在咖啡店兼职勤工俭学,有一阵子有个大学校草总来,咖啡店的生意陡然火爆,端王的效果,说不定十倍有余呢!   宋洛臻哭笑不得,轻轻摇头:“胡闹。”   这些日子,宋洛臻令属下们帮平城老百姓们尽快修复房屋,老百姓们感谢父母官的关照,各个攒着一股劲儿恢复如常的生活,虽经历了一场地动浩劫,且下着绵绵不绝的雨丝,温玉白却见沿途都是热火朝天的,原萦绕在心口的忧愁恐惧也一扫而空。   两人一鸟在一处用了晚饭,温玉白匆匆回了“倚雪”忙碌起来。   他屋子里也放了不少药材,便根据宋洛臻的脉象抓药,又亲手煎药。   小火炉慢慢煎熬,廊下雨声哗哗,宛如坐在海边,听潮汐卷上岸边。   等汤药煎好,温玉白才顺着相连的步廊去找宋洛臻。   他应是刚沐浴完,穿着薄纱的淡豆绿色寝袍,这素净的色调更显出他肤色的白曜。   他慵懒闲散的坐在长几边,一手撑头,一手随意地翻阅着书卷,温玉白盯着他修长如玉的脖子,和袍子未曾掩住的一抹锁骨,又赶紧移开视线,小声说:“我给你熬了药,对你身上的顽疾有效果的。你放心,不苦,你每天早晚喝两次,我估摸着,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准能好起来。”   和已经更衣的男子独处不妥,温玉白顶着宋洛臻的目光,将那一碗药放在几上,刚要走,又顿足,从荷包里取出两块樱草糖。   “你要是嫌苦,就在舌底含一颗糖罢!”   说完,温玉白便挥挥袖子跑远了。   宋洛臻哑然,修秀的眉眼盯着袅袅白烟的汤药,愣怔片刻,他伸出手,竟真的先将那颗糖放进了嘴里。   清甜而不腻,夹杂着花香,一切都搭得刚刚好。   旋即,他端起药碗,起身走到廊下,隔着重重的雨幕,手腕倾斜,就要将一整碗药倒在海棠树根上。   “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温玉白从廊柱后窜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宋洛臻的手臂。   他痛心疾首:“我生怕你讳疾忌医,没想到你竟这样怕苦!?”   宋洛臻一动不动,侧目看他,那居高临下的姿态使他的眉眼也缥缈起来。   “况且,把药浇在海棠花上,海棠花也会死的。”   “好,我换个地方。”   温玉白急了,跺脚追上去,“你到底为何不愿喝药?我先喝一口给你看看成不成啊?你别怕啊!”   他一副哄孩子的口吻,宋洛臻凛然的神色微微松动,终于说:“我喝了药,治好了病,那人又要惦记着给我下毒。迂回反复、无休无止,想来也没意思。” 第62章   温玉白沉默片刻, 怒了。   “别人给你下毒,你就任凭这个人下毒害你?甚至于你不忍心这人麻烦,还要长久的保留你的毒?”   愤怒的火苗子在他明亮的眼睛里窜动, 就像两把飞快摇动的小旗帜。宋洛臻看着他气愤不已的模样,唇角突然微微一勾。   “哈?你还笑?”温玉白指着他继续控诉:“我担心你的样子很可笑吗?”   宋容戚果断否决:“不, 我没笑。”   “你明明有!”温玉白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眸子里闪过悲伤。该不会,给他下毒的是他曾经的爱人吧?   就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 白月光斟的哪怕是毒酒,也会面不改色的一饮而尽?   温玉白陡然像被抽空了一般泄气, 他摇头说:“或许对你来说,下毒的人十分重要,你甚至可以将性命交托到她的双手上……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拦阻得了一次,也拦阻不了一辈子。   他其实在慢性寻死, 他似乎……该尊重他的个人决定。   但他还是很生气, 吞了火药一样胸口闷窒不已,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维系着不说出难听的话,宋洛臻全程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眸光深邃,渐渐化为温柔。   “是我母亲。”   “我只是想说,你都活这么大的人了,就这么白白死了,平城的百姓都会舍不得你……”话说到一半陡然停下, 温玉白迟疑地看着宋洛臻。   他云淡风轻的微笑着, 这一次笑意更深, 无法抵赖。   “你说……你母亲的意思……”温玉白难以想象, 怀疑自己听错了。“如果我理解错了, 错的荒唐你不要怪我,是……”   宋洛臻干脆利落的接下他的话:“我中过两次毒,都是我母亲下的毒。”   宋洛臻仿佛将他藏在心底的黑匣子打开,最黑暗的东西一一倾泻到了他面颊上。   夜色温柔,金色的月呈半圆形,清辉照在雨后更显娇艳的海棠花上,风偶尔吹过,护花铃叮咚轻响。   放回几案上的药已经彻底冷了,乌浓的药汁像是沉寂的黑洞,温玉白跪坐在锦垫上,一直沉思不语。随着他的思绪,面色越发的凝重。   他想到自己虽是孤儿,但院长对他十分照顾,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亦能如此亲厚,更何况是生生父母。   “你有没有查过,她真是你生母?”   案上飘忽的火光照亮了少年无暇皎洁的脸孔,他脸上写满了震惊、伤心、疑惑、忧虑。   宋洛臻整个人陡然轻松了一些,那沉甸甸的黑匣子里的东西少了。   “是我的生母没错。”   暗黑的帘幕扯开一角,明亮的光线照进来,就像徘徊在他雪色脸颊上的光。   “我父亲仍在位为帝时,曾有正妻懿惠皇后。帝后只相处了短短二十日,懿惠皇后便猝然崩逝。”   睿宗此后的经历,宋洛臻一一道来,那壮阔残酷的华美过往,如跃然在温玉白的眼前。   “回来之后,父亲自书罪责,请去帝位。他将自己关在府内只顾饮酒,数次喝的醉死,需请太医救命。当时的太后娘娘是父亲生母,便送了十二个司花使,说是她亲手调教,各个美貌伶俐,聊以慰藉父亲的伤怀。”   温玉白安静听着,间或点一点头。   “我的生母便在十二个司花使中。她并不是最美丽的一个,直到其他司花使或因罪被逐出王府,或病或疯,她才开始伺候父亲。父亲曾说,她是最婉娈的解语花,甚解他心意。”   哪怕不看宫斗宅斗的故事,温玉白也听得出,当年在王府里,必然有一场残酷的暗斗。   “我出生后没多久,父亲的身体便愈发的衰弱,母亲不过低阶女官出身,没有朝廷的诰命,论身份不尴不尬还是侍妾而已。但她依旧担起管束王府的担子,将王府管得井井有条,父亲的丧事,也是她从旁协助,并无一点错处可指摘。”   “我头一遭中毒,是在猎场秋狩夺得头筹的次日。”那时宋洛臻年纪尚小,锋芒毕露,他学了一身骑射本事,又是头一回从精致局促的京城去往千里松林,难免放纵了些。却不知他的一身本事,在一众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只知遛鸟斗鸡的宗亲中是多么的触目惊心。   直让人想到了御座上冷颜厉色、命人撤走垂帘听政的三重帘幕的睿宗皇帝。   晚上,他带了黄羊回府,他的生母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全羊宴。她手艺出众,羊肉汤烂软喷香,炙羊肉外酥里嫩,他兴致勃勃吃着,还将猎场上的情景和生母一一描述。   他的母亲在明亮如昼的灯火中含笑看他,时而点头,给他斟酒。   用宫中很常见的,以旋钮隔开美酒和毒酒的那种曲颈玉壶。   他没有在意,直到那种异样的痛苦从胸膛炙热的蔓延开,他手攥着桌角,胸膛激烈的几番起伏,终于忍无可忍的喷出了一口血剑。   “我并不愿相信是她下的手,才会在几年后给了她第二次动手的机会。”说这话的时候,宋洛臻的声线如常低沉,如寒冰相击,透着几分寂寥。   无人处,他曾无数次扪心自问,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才会令母亲对他痛下杀手。   连母亲也不想他活着,他还有苟延残喘的必要么?   哪怕在顾北骁面前,他也镇定自若,仿佛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只有无人时,才会一遍遍的拷问自己。   滴答。   透明的水珠从温玉白大大眼眶中不断流出,打在他的手背上,那潮湿的气息一如外面的雨,缓缓流动过他的皮肤,带来瘙痒的隐疾,而后落在桌上。   宋洛臻盯着那豆大的泪水,像是从自己的心底流出的眼泪,让温玉白的面颊如雨后的花瓣。   直到他俯身,温玉白才猝然睁大了双眼,不知所措的接纳着他的亲吻。   少年的呼吸突然匆忙凌乱,柔软的手指攥紧了他胸口的衣襟,他沉默着以唇舌接住他滚落的眼泪,微咸的味道四处点火。   温玉白彻底傻了,头脑过热,仿佛过载暂时宕机。两辈子加在一起,这是他的初吻。   男人的唇齿带着极好闻的香味,动作其实很笨拙,碰到他唇的一刻便停下来,只重重的压在他两片软唇上,动也不动的,持续太久,温玉白很想推开他,但两手被宋洛臻攥着,他只好努了努嘴。   唇缝张开的一刻,宋洛臻毫不迟疑地攻城略地。   晚上,躺回床铺,温玉白用被子将自己严丝合缝的裹紧,连脸都藏在底下,喘不过气时,他才小心地探出半个头,大眼珠子左右一转,鬼鬼祟祟的看看房间里可还有谁。   其实是没人的。   如果人死后真有鬼魂,一想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可能有一两个呆头呆脑的鬼,温玉白想,他们恐怕也会嘲笑自己。   竟吓得拔腿就跑。   就……做错事情的人又不是他,他跑什么跑啊?   温玉白翻来覆去,在床上一会儿摆出大字,一会儿摆出人字,天隐隐透亮才朦胧睡着,没睡多久又突地醒来。   今日府衙无事,宋洛臻匆匆办公,便从府衙折返回家,此时已经换上了便袍,慢慢吃面。   温玉白不下厨,宋洛臻便让心腹去做饭。他信任的心腹手下可以为宋洛臻两肋插刀,但厨艺始终没有长进。   温玉白看看他碗里黏糊糊一坨的面条,不知不觉露出嫌弃神色,说:“你也真能糊弄自己。”   宋洛臻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温玉白别扭的扭过头去,不和他目光接触。   昨晚的事情一过,他只要多看他一眼,脸就火辣辣的,好像抹了辣椒粉似的。   饭点已经过了,温玉白也下了面条,银丝面根根分明,卤肉切成深红剔透的薄片,一旁还有码得整齐的萝卜丝和黄瓜片,底下卧着两只荷包蛋。   像是对他赔不是一般,等温玉白力道不轻的将面碗放下,宋洛臻说:“昨晚的汤药,我喝光了。”   温玉白微笑,随即又扳直了唇线,凶巴巴说:“既然要喝,为何不热了再喝?你的脾胃很好吗?”   宋洛臻像被教育的小学生,摇头说:“不算好。”   温玉白哼一声,说:“知道不好,就要乖乖吃饭。”隔一会,又把黑漆漆的药汁“当”一声放到宋洛臻桌上。   旁边还有两颗金桔糖。   是他给他的甜头。   “多谢。”宋洛臻不再多言,将糖果压在舌下,药略凉便一饮而尽。   温玉白没走,他维持着凶悍的表情,仿佛并不在乎的问:“你昨晚为什么要亲我?”   他设想了好多种答案,唯独没想到宋洛臻抬起极薄的眼皮,含笑望着他,“不喜欢吗?”   什什什么鬼?   温玉白拳头虚空挥舞,脑筋再一次打结成团。   “你征得我同意了吗?怎能随便亲我?”   宋洛臻起身,高大的身影顿时整个的罩住了他,他的问话装模作样的有些可恨,“请问,我现在可以亲你么?”   温玉白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自己也不知道回答了没有,他只知道男人握着他的胳膊,再一次倾下身,以明显娴熟一些的动作含住了他的唇珠。 第63章   这是一个充满掠夺性的漫长到难以形容的吻。   温玉白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好像外面又下起了雨,长丝短线,将他们和外面隔绝开, 世界只剩下这样一点点,被宋洛臻紧箍在的胸膛里的一方天地, 他连呼吸都被掌控, 双脚战栗难定。   在他决定挣扎前,宋洛臻终于退开了一些。   温玉白以为他真的镇定自若, 结果却发现,宋洛臻的眼尾微微的有些红, 唇色也比平时要红许多,黑发垂落,整个人看上去竟有种艳丽摄人的美,甚至于他一向清寒的眸子也蕴藉雾气, 他顿时得意起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温玉白只有三分气愤, 却撑到了十分。   “对不起。”宋洛臻的道歉来的很快。   温玉白怔了怔,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宋洛臻的道歉也来的太迅速了点。他不太确信的补充:“知道错了就好, 今后不要再犯了!”   宋洛臻的答复来的依旧迅速:“这个不行。”   温玉白:“!??”   温玉白:“你这是知错不改,错上加错吗?”   宋洛臻凝视着他娇红的脸蛋,说:“是。”   温玉白:“……”恶人光明正大的做坏事,把他整不会了。   他结结巴巴质问:“你、你该不会把我当勾栏粉头取乐吧?我——”   宋洛臻很快打断他的话:“不是。我曾和你说过,我从未婚配, 府中也并没有任何侍妾。小白, 我想娶你, 那两个铺面, 是我第一批给你的聘礼。如今在外多有不便, 等你我回了金陵城后,我会将端王府的内库通通交给你。”   ——发财了。   ——不是,怎么突然谈到这么远的将来?温玉白退后一步,耳根都红透了,纤细的血丝像是白玛瑙上的无数纹路,看上去窘得楚楚可怜。   ——难怪他说付铺子钱,宋洛臻死活不肯收,竟留了这么一手。   “我、我可以拒绝吗?”温玉白坑坑巴巴的问,宋洛臻立刻点头:“自然可以。”   他在他身边的椅子坐下,高大的身形带来的压迫感立刻消弭,他狭长的双眸自下而上看着温玉白,问:“你会拒绝我么?”   温玉白半天没说话。   宋洛臻没有追问,只是目光一直寸步不离。   他的样子太过可爱,尤其昨晚,当自己第一次诉说心事,他随着自己的话忽喜忽悲,每一个表情都生动迷人。   宋洛臻一直隐隐有自毁的冲动。即便他再是出色绝伦,这世上竟没有人真心期盼他活着。皇位上的人如此,深宫中所谓的亲人如此,甚至于他的生身母亲也是如此。大梦谁先觉,倒不如索性提前去了,方得清静。   哪怕顾北骁隐隐猜到了幕后主使人是谁,也一时词穷,装聋作哑。只因《孝经》有云: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朝堂上朱紫交竞,若是谁犯了不孝之罪,立刻会免官白身,祸及子孙三代不可科考。   昔年,某地曾有这样一个故事:某人的生母亡故后,父亲又续弦继母,给他生下几个弟弟妹妹。亲爹也亡故后,家中财帛微薄,难以供养这许多人的生计。这人便外出做零工散活,换来米粮养活继母和弟妹们,而他的继母脾气刻薄,对他动辄打骂、不准他多吃用,隆冬时节也只能穿着单衣薄裤。   这人不曾违逆继母,事继母至孝,直到二十年后,还亲自操持继母的丧事,甚至于在继母出殡时,抚棺痛哭不止。   他的事迹被地方官上报朝廷,得了朝廷的嘉奖、三百金的赏赐和九品芝麻官。这段佳话顿时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大江南北,出了不少更匪夷所思的孝顺故事。   玩儿过了的,父母一句斥责,儿子领命出门,买了把宝剑回手就捅,把小命交代了的也有。   宋洛臻没想到,温玉白会说出那样的话。   “你这条命,从脱离母体后就只属于你自己啊?哪怕是爹妈要杀孩子也是犯罪,你不追究她已经算宽容大度,为何要顺着她的意思去死?”   他的表情很凶,“真荒唐!我是一定会回金陵城的,到时候一定和你娘亲对峙!”   宋洛臻知道自己动心了,看到温玉白凶巴巴护着自己的神情,他只是又一次的动心。   他手撑着桌沿,很平静镇定的追问温玉白:“你会拒绝吗?”   温玉白鬼使神差的摇摇头,见宋洛臻立刻笑了,立刻后悔不矜持,凶狠的说:“但也没这么快答应啊,你甚至没有追求过我!”   宋洛臻若有所思:“追求,是指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的追求之意?”   宋洛臻给温玉白一个“我懂了”的表情,温玉白这一整天都是恍恍惚惚的。   他到底懂了什么?   一   温玉白离开一个月,总算是送来了书信。温益然和雪鹰是头一遭见面,那鹰隼振翅而飞,风声呼啸,温益然饶是知道它乃宋洛臻的信使,也戒备警惕着,捏雪鹰爪子时还差点被雪鹰扫了个大耳刮子。   看着信笺,温益然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温玉白信中透露的端王真实身份,他给温家人洗清罪责的承诺,也让温益然精神为之一震。   风如故自然是为温益然感到高兴的,两人难免不拘行迹,亲热了一些。   听到隐约的脚步声,风如故立刻用力推开温益然,两人各自整理了衣裳,他才侧过头去,笑着对温承允说:“小承允,你来了。”   温玉白建议过温益然,将一切事情和温承允也说了。他觉得小家伙年纪虽不大,但这两年经历不少,人成熟了很多。但温益然大哥做派惯了,对温玉白能力的信任度有所提升,却仍不敢过分相信一脉天真的小弟。   冒充朝廷命官,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行为。   他不说,温承允对他的戒备心便一直不消,在小家伙心里头,只觉风如故清秀文雅,和二哥关系不错,对他的照顾也体贴入微。   只是那个卫旭,时不时的强迫风如故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弄得他眼泛泪光、只能委曲求全,看得温承允心里难过的很。   温承允一直不敢靠近,直到“卫旭”走了才蹑足走到风如故身边。   风如故微微喘气,滑落的衣袖下,手腕泛红,是那“卫旭”用力抓出的痕迹。   “风哥哥,你还好吗?”   风如故一怔,忙把衣襟拢紧,微笑说:“我很好,多谢承允关心。”   “对了,你二哥来信,说他在平城一切安好。你不要担心他。”   温承允点点头,这一路二哥的聪慧机敏他都看在眼里,他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温承允虽时时挂念着二哥,却并不怎么替他担心。   “那就好。”温承允望着风如故的面庞,只是暗暗替他难过,“风哥哥,我二哥都能离开这里,你为何不逃出去?”   风如故一怔,望着自己的腿出神。   他是在想,温玉白随信寄来了一个方子,说会添加许多痛楚,但他若照着方子去治疗,很可能重新站起来。   温益然看了信,比他还要高兴。这会儿应该已经去各医馆询诊,确认温玉白的说法可行。   思及与此,他淡淡一笑,说:“过一阵子,说不定我们能够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温承允点头,就势垂下脑袋,小心的看风如故的腿。   明知道他不良于行,他却要揭开疮疤,真不应该。   一   上回再一次的落荒而逃后,温玉白刻意的不去关注宋洛臻,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开铺子上。   正式开业前,自然需要采买许多的材料,他来的匆匆,身上只带了几张大额的银票,剩下的都留给了温益然防身。   宋洛臻怕他不够花,临出门前添了两张银票,温玉白很警惕的躲了开去,那两张重逾千金的纸便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我不要,赶明儿你又要说这是聘礼了!”   宋洛臻静静地笑了一笑,说:“我原本是想入个股,和你合伙。你要当成聘金,我自然求之不得。”   真是……   不挑明心事,温玉白觉得宋洛臻哪哪都好,一旦挑明,他便可气起来。   气的温玉白一边忙活,一边回忆和他相处的细节,只要想起自己不当之处,便悔恨得捶打桌面。   既然是面向女客人和小哥儿的店面,温玉白将来又有可能离开平城,他挑选店员便格外的上心,各个都按将来能独当一面的掌柜选择,又多耽搁了几日,到底还是备齐了物料和人马,择了个良辰吉日正式开业。   正式开业这天,端王也来了。   他在平城是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宛如云霄里的神仙,如今却携了大量的鲜花来庆祝,顿时让灾后恢复正常的平城百姓轰动。   宋洛臻曾经和温玉白讨论过,他认可的追求是怎样的,温玉白被他问得全身不自在,糊弄着说了一个最老土的方式:“送花。”   上辈子,温玉白曾听过一个跨国恋哭笑不得的故事,外国小伙儿给他心爱的中国姑娘送了满满一走廊的花圈,他觉得这是神秘的东方艺术品。   好在宋洛臻和他没有这样大的文化隔阂,温玉白看到满铺面的鲜花,似是整个平城的花都被宋洛臻带了过来,一时云蒸霞蔚,如坠梦幻。 第64章   温玉白一时招架不住, 脸蛋红扑扑的,帮他干活儿的苏娘子高兴极了,小声说:“看样子, 郡守大人很看重小公子,这么多的花儿, 我的天啊, 得花了多少力气搬过来啊?”   负责运花的一个男劳力擦了把汗,笑嘻嘻的说:“咱们这一回, 确实把平城内外,加上点沧山上的各种花卉都采来了。这真是个好活儿, 郡守大人出银子,花娘子们高兴,咱们也能挣出一个月的花销!”   另一个劳力也把竹篮子盛的大朵鲜花放在柜台上,附和说:“前阵子地动, 修整房子重新置办家业花了不少钱, 正愁不知从哪儿挣钱填补亏空呢,郡守大人吩咐的这个活儿,实在是太好了。”   因宋洛臻不便久留, 只在马车里遥遥相望,没多久便匆匆离去。这些劳力们只好把感激之情全倾泻给温玉白,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温玉白听得耳孔滴油,被人“菩萨”前、“仙子”后的叫唤着, 脸上的红晕始终不褪。   等搬运完, 整条商街简直成了花的海洋, 鲜花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招来了无数看热闹的人群。   温玉白干脆就势宣传, 开业十天来光顾的客人,都可以任意带走鲜花一篮。   两家店铺一医一食,都重新装潢过,透着文雅精致的气息,让过往的人都有些好奇。   等女说书先生一登台,原本还在观望的女客人和小哥儿们便纷纷涌入,顿时人头攒动,沸沸腾腾的像刚开的火锅。   温玉白知道药铺这边的伙计们都坐不住了,各个跟兔子一样竖着耳朵偷听。   女说书先生总有四十岁上下,十多年前便已经改行不干了,平常的女说书先生,三分靠说七分靠姿色,要足够诙谐讲带颜色的笑话,经得起食客们半真不假的玩笑狭促,因此年纪一到,不得不认命下课。   当温玉白的征问文书传到她家时,女说书先生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做这种生意。   “真会有客人进门吗?”她抬起眼皮,动作间眼尾纹如花绽放,满是忧愁地看着温玉白,提前给他敲边鼓:“小公子有些积蓄傍身不容易,若随随便便就花了,年纪大了该怎么着?与其做生意亏空光了,还不如找一家妥当的钱庄存起来。”   温玉白知道女说书先生是好意,又喜欢她醇厚的一把好嗓子,并不是出谷黄莺的婉转娇嫩,反而余韵悠长、一叹三叠。   “你先把故事看一遍,试讲给我听听罢。”   女说书先生只好低头翻书,真是墨痕犹在,因为是温玉白连夜赶着写的。   等她看完第一卷 ,女说书先生自己先一巴掌重重拍上膝头,说:“这故事真有新意,我不该顾虑重重的!”   温玉白复写的这一段故事,原名《女太子》,因他担心这名字过于锋芒毕露,换了《安阳公主外传》的名字。   原书拢共有三百多万字,讲述的是安阳公主从保护幼弟的太子位,到幼弟因病亡故,她干脆女扮男装顶替,登基后恢复女装身份,成为一代君王的故事。从少女到帝王,她遇到了无数危及性命的凶险,身边也不断出现出色的男子,但公主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成就了海晏河清的一段盛世。   女说书先生比春琳城的说书先生文九爷还要厉害,只看了两遍就把书中内容记得滚瓜烂熟,卷轴放在手边并不需翻查,她音色清晰、情绪饱满,将幼年的安阳公主帮母亲除掉后宫对手的一段,说得险象环生,一众女客人和小哥儿听得是欲罢不能。   温玉白大方的放药铺伙计们过去听,也告诉他们,这是头一遭,让他们过瘾听个够。今后还是要好好干活儿的。   等人都走了,药铺便陡然安静下来。   齐大非偶四个字再次浮现脑海,温玉白本人并没有经历过穷极奢华的生活,宋洛臻最初给他的印象,是触手可及的一个书生幕僚,顾北骁将军给他的待遇不错,类似于相貌俊美的现代社会大机构中层管理。   结果他摇身一变成为顶级富豪,温玉白举棋不定。   这就像中了五百万让人心率过速,可若中了五个亿就是心脏病发,人未必扛得住啊。   门外一阵车马动静,温玉白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来的人是富阳县主。   她虽戴着厚重的帷帽,遮蔽了整个面庞,但那熟悉的身形,和习惯性扬起下巴的姿态,温玉白一眼就认了出来。   但富阳县主似是并不希望被认出来。   她身边的侍女换了几个,均以小娘子称呼她,她乘坐的马车并无纹饰,身上衣物也素净许多。温玉白虽不明白富阳县主的心意,但配合着没有点破。   富阳县主提着裙裾,仿佛逛成衣铺子般在药铺里外都走了一遍,看到内院廊下挂着的十二生肖灯笼微微出神,在温玉白询问她是否喜欢时却仓促摇头,很傲娇地断然回绝:“不过是些破灯笼罢了,有什么可喜欢的?”   温玉白“哦”了一声,继续跟在富阳县主身后。   直到富阳县主像是随便逛逛、一无收货就要转身离去,温玉白才叫住了她。   他差一点说漏嘴,赶紧把“县主娘娘”四个字吞下去,柔声问:“来都来了,我帮你诊脉看看?”   来都来了四个字,不仅在现代社会有魔咒般的奇效,看样子在殷朝也很厉害。   富阳县主帷帽上障面的长纱微微波动,终于点点头,伸出皓白如玉的一节手腕。   温玉白欣慰地点点头,心想药浴没停,才能巩固这一身白如玉的好皮肤。   “娘子最近肝火虚旺,晚上应该很难安眠,过去常服用的一些药也停了……”温玉白隐隐有些谴责。   在他看来,富阳县主和宋洛臻都有痼疾,药不能停。   这些孩子怎就不听话呢?   都多大的人了,莫非还怕苦不成?   “是了。”一旁的侍女接口说:“娘子最近整夜难眠,白天无精打采的,脸儿的颜色也比往日差一些呢。”   听着跟相思病似的,邱津安今日没来。温玉白暗暗思忖。   他知道富阳县主对邱津安有些情思,他虽并不喜欢邱津安,此人对他纠缠不休、全出于他个人的自私罢了。但对他是渣男的男子,也可能待另一个人深情款款,如果另一个人位高权重,能制衡住他的话。   “娘子放宽心思,很多事便能水到渠成、迎刃而解。”温玉白尝试去开解她,却被富阳县主半途截住话茬。   “我放不宽心思。”她硬邦邦的说,“这人的心事于我如重峦叠嶂,迷雾凄凄,我真看不明白。”   温玉白愣怔片刻,心说两辈子加起来,我才有宋洛臻一个诚心诚意的追求者。   富阳县主您不会是想让我开解您的感情经历吧?   “这人我最初很看不惯,总觉得够装够假惺惺的,处处退让的姿态更透着虚伪。”   “谁知再次重逢,我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我最介意的心事,此人竟帮我一一化解。我的痼疾也是他开方子给我小心调理的。”   温玉白频频点头,点到这里点不动了。   富阳县主说的人,好像并不是邱津安啊?   “他处处帮我,却又处处隐瞒。每每回忆到此,我跟个傻子似的被他耍的团团转,不知他在背后怎么嘲笑我呢,我的心就跟油锅里煎熬似的难过。”   温玉白嘴唇动了动,仍没说话。   “但我总会记得地动的那个晚上……人人自危、无暇顾及他人。唯有他很重的把我吵醒,扯着我往窗台外跳,我的手都被他拽紫了!我觉得还没站稳,要调整一下姿势再往下跳,已经被他不由分说带下去,腿也摔肿了,过了半个月才渐渐的能正常走动。”富阳县主愤愤然捶击桌面。   温玉白轻声说:“对不住啊。”   “他虽然粗手笨脚的,但却救了我的命。”富阳县主粗暴的打断他,“哪怕不死,若被火烧花了脸,我肯定是活不成的。这些天我不断的回忆,又想揍他又想谢他,这混蛋小哥儿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咳咳,这个笨手笨脚的小哥儿觉得吧,你怪可爱的。”   富阳县主帷帽下的脸蹭一下涨红了,她深呼吸数次,重重“哼”了一声,“真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   说完起身就走。   温玉白追了过去:“娘子的药不能停……”   临上马车,富阳县主才冷冰冰回了一句:“知道了。”   “哼,对了,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他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也不准别人胡言乱语。”   这个别人,是指邱津安吗?   一   这一晚,温玉白的心情明显不错。   当宋洛臻带着点心果子回府时,甚至听到他在哼歌,而花厅的桌上,放着一大盆怒放的红蔷薇,色泽似霞光万丈,将素雅的房间都点亮了。   他默默的发现人生有意思了一点。   活得越长,便能经常见到温玉白的笑容。   温玉白哼的是《可爱女人》,含糊的歌词深得原唱精髓,被他改成可爱男人。他望着宋洛臻,面颊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   “别取笑我五音不全啊。”他咳嗽一声,“我觉得我这个人,有一点点可爱呐。”   宋洛臻颔首,温柔的说:“是啊,不止一点点。” 第65章   温玉白的脸又赤红一片, 他暗暗想,和宋洛臻的事情容后再议。宋洛臻不挑明心意时,他只是偶尔和他对视、心脏噗通乱跳。如今挑明了, 他的心像是另有想法,动不动就在腔子里蹦迪似的。他真担心, 若真和宋洛臻长久在一起会得心脏病, 小命不保。   接下来的几天,他真跟做贼一样躲着宋洛臻, 从侧门一路溜到铺面上干活。   好在宋洛臻事情繁忙,这几日也没再继续追人大计, 温玉白总算是放下心来。只是药铺的几个伙计心里没放下端王,但凡有车马声动,便要出门去看看,以为是端王来看望自家店主。   “该不会怄气了罢?”用完午饭、客人稀少, 药铺的俩伙计以为他趴在桌上睡着了, 小声说着话。   “我看着像。咱们店主真有些糊涂,怎么能和端王殿下闹别扭呢?我听说端王殿下和皇上是亲戚,那是好大的一个官儿呢!”   “你这话说的, 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家店主貌美如花,正青春年少,该拿捏的时候还是要拿捏的,也不能太惯着男人。”   这平城毗邻南屏国,思想难免受到些影响。要不然, 温玉白也没这么容易雇到小哥儿伙计。   他装睡装的进退两难, 手肘都麻了, 刚想装着打呵欠抬起头, 对面他自个儿的酒楼便把饭后点心送来了。   俩伙计一面美滋滋的啃油炸鸡骨头, 一面豪放的将年轻时候如何驯服男人的方法一一交流,交流到后面,难免变成了逞威风的比试,让温玉白听得啧啧称奇,心说他俩说的若是真的,这二位的夫婿在家高声咳嗽都不敢,怪有意思的。   让他想起前世一个叔叔公司的男同事就有这么一个癖好。   比着炫耀谁家老婆管得严格,谁兜儿里的零花钱最少,谁能用最少的零用钱挺过最长的时间。   晚上公司有活动,还要比谁家老婆先来电话催。哪怕在电话里骂得狗血喷头,他们也是言若有憾、实则心喜。   隔了很久,温玉白才明白这是秀恩爱呢。   “等咱们店主醒了,好好地教一教他,王爷又咋了?是男人就得好好调教一下,后院才能安安宁宁的。”   “咳,店主醒了没?这午觉歇得也太久了吧?”   温玉白想象了一下宋洛臻被调教的场景,顿时打了个寒噤,更加装睡不敢动。伙计死推他都不醒,另一个有点着急上火,道:“该不会魇着了吧,我掐一掐店主人中!”   够了。   温玉白刚要睁眼,药铺的几个人都听见匆匆的车轮声,很急的刹在了店门口。他赶紧装作酣睡方醒的模样,便见车上下两个小丫鬟,都脚不点地的冲了进来。   “听闻小哥儿医术高明,请随我去一趟红杏阁,给我家娘子看一看诊。”   红杏阁?   温玉白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听说红杏阁里有西南郡最美丽的姑娘,也是最有名的销金窟,他好歹是个穿越者,理应随俗进去看看。   俩伙计都有些焦急,小声的劝:“店主,那红杏阁可不是清白地方。你一个小哥儿进去,不方便的。”   “您可是要嫁给端王殿下的人!”   温玉白并不计较那些,但两个伙计是真关心他才苦劝来着,他不好拒绝的太粗鲁,一时僵住了。   两个派来请郎中的丫鬟都是十岁上下年纪,豆蔻年华亭亭玉立,四只大眼睛沁着泪花,眼巴巴的望着温玉白,满是哀求之色。   “我家娘子病的很重,真耽搁不得。”   “求你了。”   温玉白最受不了小姑娘的苦苦恳求,见他已经同意了,两个伙计也不好说什么,一个留着看店,另一个把药箱准备好,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并去。   马车走得极快,路上两个丫鬟殷勤的斟茶拿点心,温玉白和宋洛臻一起久了,也渐渐的和他一样,于颠簸的路上极少进食。他带的伙计则不客气的又吃又喝。   快到了红杏阁,他比温玉白还兴奋,把车帘撩起来,兴奋地探出头去。   据说红杏阁是仿照金陵城的大花舫所造,临水而建,半道长廊直伸入湖心,万顷碧波间红袖翠鬓环绕,此时虽是中午,艳阳高照,水边许多红蜻蜓盘旋飞舞,来往的行人车辆不多,半开的窗偶有少女挽起袖子倒水,洗去脂粉的水香气四溢,袅袅荡荡的飘散开来。   伙计跟在温玉白身后,谨慎的低着头,却挡不住他满脸的兴奋。   “你刚才还劝我不来呢?”温玉白也是迷惑了。   “这不一样,来都来了。”伙计压低声音,“这地方可贵着呢,听说喝茶也要十两银子,我家公家婆、我相公都没来过!”   温玉白瞠目结舌。   正事儿要紧,他们顾不得欣赏红杏阁里香艳堂皇的陈设,跟着小丫鬟进了二楼的一套上房。   疏疏的几缕光透过两重屏风,整个屋子霎时从白昼变成了暧昧凄迷的黄昏,红木桌上还放着碰倒了的酒杯,酒气和脂粉香气混杂在一起,甜腻腻的过了分,多闻几下便隐隐有些恶心。   温玉白已经看见了女人的身影。   路上小丫鬟已经说过,这位王姑娘是红杏阁最红的姑娘,昔日在金陵也是响当当的花魁娘子,一舞动京师,多少武陵子弟争相追捧。只因故犯了事儿,被发卖了出来。   温玉白先看到的是王姑娘被薄被卷裹着的身形,自古美人都是单薄的,他更像是薄薄的一片,轻的没什么分量。只剩下一把墨黑的好头发,不见凌乱的堆在枕侧。   “请小哥儿帮我家娘子好好诊治诊治。”一个丫鬟想把王姑娘扶起来,温玉白见她身子晃了晃,便不受控制的整个朝后仰倒,小丫鬟承担不住也跟着朝后栽,他忙趋步伸手,扶住了女子的肩头。   黑漆漆的长发在他眼前水波般的晃了晃,露出底下的脸蛋来。王姑娘应是高热不退,失了神智,绯红的面颊上双眸紧闭,吓得小丫鬟低叫:“这可怎么办呢?”   温玉白张了张口,半晌没说话。   伙计麻利地接过手,将病人身后的迎枕垫高,又伸手摸她额头,回头冲温玉白说:“店主,这娘子额头烫的能烙鸡蛋饼了,您看怎么开药呢?”   温玉白方强自振作精神,小丫鬟赶紧给他捡来一凳,他便坐下号脉。   目光不住往王姑娘脸上转。   她确实生的美貌,瓜子脸,浓黑的小扇子般的长睫毛,黑睫根形成两道上扬的狐狸眼,白得透明的下巴娇娇小小,滴血似的樱唇边一颗黑痣。   和镇北营那位并不承情、转身投奔原将军的王夫人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咳——”温玉白暗暗盘算时间,这王夫人的脚程未免太厉害了,从春琳城一路追过来,后发先至还能先做个花魁?   他装作仔细诊脉,随口打听道:“王姑娘什么时候来红杏阁的?她身子是一向如此,常常容易发热吗?”   小丫鬟说:“小哥儿不知道吗?我家姑娘来了总有快三年,在西南郡乃至兴安郡都极有名气呢。”   伙计“哦”一声,“我也听说王芝薇姑娘名气挺大。你家鸨儿这就不厚道了,摇财树般的大姑娘病成这样,总得有好几日罢?怎么今天才请大夫看诊呢?这要是病入膏肓了,我家大夫也不能医死人药白骨的?”   他是个精明人,见温玉白迟迟不语,还以为这王芝薇娘子的病很棘手,当然要提前把丑话说在前头。   毕竟殷朝也是有医闹的。   “这……”   小丫鬟虽把房门关了,还是显出为难的神色。而王芝薇已经扎挣着醒了,黑发如流泉般顺着瘦削的脸颊滑下,让她那双上挑的狐狸眼显得阴森森渗人。   “我不让他来的——”她嗓子喑哑,几乎听不出原来的声音,“若是妈妈来了,只会让我——”   温玉白没让她继续折磨嗓子:“让你堕胎么?娘子腹中已有两个来月的胎儿,如今脉象不稳,应是孕中惊了风。不退烧不行,但药也不能用的太重,我先用桔梗、紫苏、荆芥、麻黄等给你开一副药,吃两天退热后,我再给你开新的方子。”   温玉白一面说,一面思忖,或许王芝薇并不是原大祖身边的王夫人。毕竟她有三年艳帜高悬,而王夫人两年前和他一起在镇北营受苦。   “至于王娘子你腹中的胎儿,如今胎相不稳,若是不想要,只需静静等上几日,说不定水到渠成的自然滑胎。”   温玉白猜测,这红杏阁中的红姑娘,恐怕没有怀孕产子的权力。说不定她也不想要这孩子,自然滑胎也能少受些苦楚。   两个小丫鬟年纪不大,在红杏阁耳濡目染,对男女之事也不陌生了。她俩闻言都吃惊不小,忙劝道:“娘子,既然大夫这样说了,您别太倔强——”   “不……”王芝薇出不来声音,竟用瘦骨如柴的手连连捶打床板,另一手抚着平平的小腹,狐狸眼直勾勾的盯着温玉白,一字字的往外挤:“我要保住我的孩子。”   温玉白沉默片刻,说:“好。”对方虽是风尘中女子,若她想要护着孩子生下来,他没道理不帮忙。   小丫鬟还愣着,用强壮臂膀搀扶着王芝薇的伙计说:“赶紧去研墨啊,我家大夫给你们开方子。保胎药不比风寒药简单,方子可长呢。”   温玉白写的很快,他总觉得床上的女人苍白脆弱,宛如失去水分的干花瓣,随手一碾便要香消玉殒,仅凭着一股怨念留在人间,如艳鬼似的。   “大夫。”王芝薇慢慢说:“你不好奇,我腹中胎儿……是谁人的孩子?” 第66章   回去的马车上一路无语。伙计一直偷觑着温玉白的脸色, 几次三番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温玉白觉得他像水缸里的金鱼一样,担心得让他感动, 纠结的很好笑。   “别说。”   伙计眨巴眨巴眼,似有五千字的草稿哽在腹里, 上不去下不来的。温玉白用警示的目光盯着他, 重复道:“对任何人都不可说。”   已经成亲有子,自以为对感情的事看得透彻的伙计顺着温玉白意点头, 心里却平添了许许多多的怜悯。   刚才那一幕多尴尬啊。那红杏阁的娘子竟毫不知羞耻,敞着胸怀直起身, 半露出羊脂玉般的一截身子,口口声声说致她珠胎暗结的人是端王殿下。   世间男子大多拈花惹草,但端王做的也太过分了。可怜的小店主还没成亲呢,他就闹得外室当面和小店主示威。小店主此刻还不哭, 也是脾气倔强, 更让人心疼不已。   温玉白挺直腰杆,靠在锦引上闭目养神。这一趟出诊耗费了不少功夫,他竟有些累了。   回到店里, 守店的伙计忙问他们去红杏阁的情况,另一个被温玉白警告不可说,只好轻描淡写的敷衍了一两句。   黄昏时分,宋洛臻忙完了公务,竟亲自来铺面上接温玉白。只是茶楼那边生意好, 因富阳县主又来了, 包了雅间给了女说书先生大笔的银子, 说要听她多讲两回, 奈何温玉白还不曾把新的回目写给她, 温玉白只好亲自过去现讲一遍。   见温玉白一时半会回不来,两个伙计请端王到后面坐一坐,又给他斟茶,方才一路上打抱不平的伙计见端王清雅绝伦的面庞在茶水袅袅的白烟之后,显出几分莫测不定,他左思右想,还是心一横窜进去。   店主说对任何人都不可说。伙计觉得,这任何人自然并不包括端王。   戏文里皇上做错了事儿,都有谏臣劝戒,何况王爷乎?   “殿下,是这样的……”哆哆嗦嗦的,伙计还是打开了话匣子。   温玉白自然不知道伙计正一腔孤勇帮他出头,这边和女说书先生交代故事走向,如此这般说了许久,女说书先生拊掌道:“你为何不自己试着登台讲一出?真是精彩极了!”   温玉白摇动双手,说:“术业有专攻,我更喜欢你这把醇厚的嗓子,一听你开口,再普通的故事都回味无穷。”   等说书先生端着茶盏上了台,温玉白捧着自个儿炒的香瓜子去找富阳县主。他俩自从解开心结后,相处的机会便多了很多。   大半是富阳县主过来捧场。温玉白是真心喜欢她,把她视为这辈子的闺蜜,两人凑到一起,叽叽咕咕的聊个不停。   “我看我用再多的药浴,也比不上你欺霜赛雪。”富阳县主鼓起腮帮子,将自己的手腕和温玉白的放在一起,顿时生起闷气来。   自个儿的柔和温润如象牙,而温玉白白得像上好的豆腐,昂贵的玉石。   温玉白如今已经习惯她比来比去,生些闲气,笑嘻嘻说:“谁叫我娘生的白,给我这样天生好的皮肤呢?羡慕吧?”   提及阿娘,温玉白还没甚表情,富阳县主心里却咯噔一下,满京城都流传着阮夫人以身殉夫的悲壮往事。   富阳县主望着温玉白的目光里,顿时多了一分悲悯,她一个和温玉白差不多大的姑娘家,突然多了些包容的母爱,温玉白再和她肆无忌惮的调笑,她竟多了许多的耐心,显出符合纤美外貌的度量来。   “过了这两日,我就要回京城了。”仿佛专注听着说书先生的故事,富阳县主突然冒出来一句话。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温玉白仍有些难过。   富阳县主说:“你的事我回去必不会吐露一字。我……毕竟只是女子,对朝堂上的事情并无所知,温丞相当年是否遭受冤屈,我也并不晓得内里详情。你是小哥儿、我是女子,平素在内闱,外头不管如何兵荒马乱,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总之,你的性命,我是一定会保下来的。”   温玉白吸了吸气,低声说:“你也是一样。等会儿你命人去我药铺上一趟,把我给你配的各种药材都带回去。我保证你在整个金陵城艳冠群芳,美得无人可及。”   富阳县主眨眨眼,不经意地笑着说:“是么,能比你还美?”   温玉白挺了挺胸脯子:“那不可能,我又不回金陵城去。”   “坏家伙!”   两人说说笑笑,温玉白中途出来更衣,这商街很热闹,是以铺面后头走过一条缀满花枝的小巷子,有个可更衣如厕的地方,收费不多,还提供一角草纸,极是方便。   他没想到,会在幽暗少人行走的地方,再遇上邱津安。   窄道只容一人行走,邱津安一言不发的站在不远处,哪怕是平城四季常开的桃李杏花,也并不能化解他面上的沉郁戾气。   温玉白犹豫片刻,只一条单道,总不好退回茅厕,他垂下睫毛不去看邱津安,刚要侧身而过,胳膊却被邱津安紧紧攥住。   “你放手!?”   温玉白又惊又怒,呵斥道:“你不怕县主娘娘责备你?”   邱津安黑眸冷光一闪,盯着温玉白说:“夫为妻纲,县主即将和我回京成婚,我是她的天,她凭什么管我?”   温玉白怒极,刚要抬膝,邱津安反手一掌挡在身前,警告说:“你不怕膝盖被我抓碎,就尽管来打。”   小哥儿面对男子,先天就有体力弱势,若想得胜,必须出其不意。   邱津安都封住他的去路了,温玉白无计可施,被邱津安紧攥着双臂。男人俯身,轻嗅着昔日青梅身上恬淡的药香。   他是横亘在他心中的妖孽,是他的心魔,他必须攫取他,掠夺他,咆哮着占有他,让他秀美绝伦的脸上布满泪水,让他娇媚的躯壳臣服于自己。   “跟我回去。”   温玉白这才看到邱津安身边竟放着一个箱子,藤制小箱打开着,露出空无一物的内里。他打了个寒噤,怀疑邱津安根本是想把他绑塞进箱子里随身带走。   “不!失火——”温玉白扯着嗓子刚要叫,突听一把沉冰的声音打断他们:“安国公世子,请你放开本王的未婚夫郎。”   这并非两个男人头一次对峙,但邱津安并不知道。   他黑眸里喷出地狱里的业火,恶狠狠地盯着步履不惊的端王殿下。   来了平城才见面,离皇位只差一步之遥的亲王殿下,其实已是风中残烛、没甚可敬畏的,但他身上流着宋氏皇族的血脉。   邱津安神色几番变换,复杂难言,他手几乎深陷入温玉白软嫩的手臂里,箍得他疼痛不止。   端王雪袍随他的步子微动,流云游龙活灵活现的在云雾中游走,他手中只执一把素扇,扇坠杏黄,闪着刺眼的光。   “放开他!”   邱津安浑身一震,竟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端王殿下,你……”邱津安一时语塞,沉默良久,才开口道:“你明知道此子的身份,竟要娶他为夫郎?你可知道他乃罪臣温之航的次子,他哪怕在王府做一个最低等的侍妾也不能够……”   “不说他一个小哥儿从镇北军营是使了何等妖法,如何逃窜出来,辗转千里所费的银两又是从何而来,光说他罪臣之子的身份,王爷您就要三思。您若娶了他,岂不令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背后嗤笑?”   温玉白知道邱津安背叛了青梅,却不知他竟这样心狠歹毒,字字句句暗示他沦落风尘,不堪配亲王之尊。   宋洛臻倦怠红尘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是看到温玉白才溅起的小小欢愉。   “我自然知道他的身份。金陵第一美人,艳绝天下的牡丹名苑,和本王有何不配?世子的关心,本王十分感谢,等温公子随本王一同回京师,本王禀明皇上,请圣上赐婚,也算是一桩佳话。”   宋洛臻一字一句,真如天籁纶音,温玉白明明没想到要不要嫁给他,但此刻怦然心动,只痴痴的看着宋洛臻,一眼也舍不得移开。   每当他有难,他就会出现。   这里又没有GPS定位,他到底如何做到?   邱津安凛然。   他知道,所谓不可染指罪臣之子之类的律法条文,绝不包括皇亲国戚。   百余年前,曾有王爷领兵平叛,杀了叛将和城中数万口人,却将叛军将领的一对孪生小哥儿留下来,禀明皇帝,纳入王府为妾。   这对孪生小哥儿婉娈娇媚,给王爷生了五个子女,十多年后都上了宗亲玉牒。   温玉白朝宋洛臻走了过去,还差一步之遥,他听见身后邱津安的脚步,明明知道自己安全了,身上却发起抖来。   宋洛臻温柔地俯下身,不由温玉白分说,将他抱孩子般的抱在怀里,温玉白双腿被他箍得很紧,上身微微一晃,害怕不稳忙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时两人气息极近。   随着两人越走越远,快到茶楼后门时,门前出现富阳县主华丽的白鸟裙摆,她刚要说话,却见温雅的表兄端王面沉如水。   直到带着温玉白回到马车上,宋洛臻才说:“听说我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我是来负荆请罪的。只是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找荆条,还请小白见谅。” 第67章   温玉白双目睁大, 不明所以。宋洛臻徐徐伸出一只手,在他光洁细嫩的脸颊外侧停滞一刻,才将他蓬乱的鬓发塞回耳后。   他的手指微凉, 碰触到温玉白耳垂时,他整个人都微微一颤。   “我竟然做了让你伤心的事情, 你虽强撑着不露声色,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你伤心欲绝。”   宋洛臻整个人也贴近,本不算狭小的马车顿时逼仄, 他的声音像触动了耳孔里的细细绒毛,让温玉白的脊背窜起一阵酸涩酥麻。   他慌乱地朝右挪两步, 把脸伸出小窗的帘外,活像是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笨蛋鸵鸟。结果却和伙计四目相对,陪他去了一趟红杏阁的伙计挤眉弄眼后,得意地冲他笑, 笑容里颇有邀功领赏的意思。   “啊——你是说——”   宋洛臻语气平平的说:“你拒绝我派人到铺子保护你, 却又涉足险境。红杏阁这类地方鱼龙混杂,你竟只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哥儿伙计去,方才那般危险, 你却是独来独往的——”   温玉白缩了缩脑袋,放下帘子端端正正如小学生坐回椅子上,心里暗暗吐槽,难道去茅厕还要和人手挽着手去?   他悻悻然说:“听端王殿下话里话外的意思,需要去找荆条的人好像是我才对?可我开的铺面, 接待往来的都是女客人和小哥儿。门口竖着几个男护卫算怎么回事?这可不行。”   宋洛臻眉头紧蹙, 似在压制着火气。   “所以邱津安才能差一点伤着你!”   提到邱津安, 温玉白一阵心悸, 他知道若带上护卫, 刚才的事确实很难发生,顿时脸上多了几分心虚。   于他来说,这是两辈子加在一起很难得的体验,很少有人用占有欲很强的方式来关心他。   虽然很少见宋洛臻凶巴巴的,但他凶狠的样子,也是俊美可爱的。   “好吧,我承认我胆子过分大了一些。”   他伸出手,莹白泛红的掌心正对着宋洛臻。   “我错归错,带荆条也太吓人了。顶多你觉得我错,打我板子咯!”   宋洛臻低头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比方才的凶狠更加难懂,温玉白刚想抽回手,却被他轻轻的握住手腕,在掌心一吻。   温玉白结巴:“这、这算那门子的、惩罚啊?”   宋洛臻细腻的唇划过他掌心的纹路,生命线、事业线和爱情线,在最后一道线上停留许久,才再次抬起头,微微一笑。   “这不是惩罚,是奖励。”   “唔……”温玉白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袖子也被宋洛臻轻轻的翻起来,他看着温玉白白玉肩头的几点淤青指痕,脸色再次变得危险难看。   温玉白受惊的想扎挣出去,却被宋洛臻一手扣着腰,把他牢牢桎梏着。   另一只手则挑开了随身携带的药罐,将一点鹅膏似的药挑起来,涂抹在温玉白的受伤处。   温玉白一面觉得宋洛臻小题大做,这一点子淤青痕迹,实属不尽快擦药、伤痕就要没了的范畴,一面又很受用。   马车的颠簸很轻微,他慢慢的靠在了宋洛臻的肩膀上,任他极珍视的将他肩头的伤处理完,再谨慎的将袖子放下来。   “不是我。”   宋洛臻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温玉白却立刻听懂了,他“嗯”一声,本也没怀疑过他。   但,轻飘飘的放过这男人,似乎也不好。   “可王娘子将端王殿下您的容貌描述得很清楚呢。”   宋洛臻轻轻捏了捏他面颊,“你在吃醋?”   温玉白重重“哼”一声:“不行?”   宋洛臻没笑出声,但温玉白觉得他在笑,还笑得颇开怀。证据是他整个胸腔都在震,带着他也微微的抖。   “我初来平城,前一任郡守和我交接工务,晚上设宴招待,就是在湖心桥的望晴阁,弹琴献舞的二十来人里,或许有你说的王娘子吧?”   温玉白知不是他。   因王芝薇残脂未卸、扎挣着起身,一手抚着小腹,一手指天发誓,说她腹中胎儿是端王殿下的种,前一夜,他隐藏行踪匆匆来会,她不顾身子虚乏,和他饮酒达旦时,温玉白自然想到的是,宋洛臻前一晚和他下五子棋时的光景。   以及宋洛臻并不喜饮酒,尤其不喜欢浓烈的熏香、脂粉气和烈酒的味道。   只是宋洛臻寥寥的几句话,在王芝薇的口中,又是另一番光景。那样的水光山色,烟波阁里,王娘子和一众粉光脂艳的姑娘们乘花船隔水而来。   碧波荷叶无穷尽,只有层层叠叠的红裙,随着缥缈婉转的笙歌不断旋转,如层层绽放的红莲花瓣,又像是佛窟里曼妙的飞天画。   她旋舞着,隔水望向座中的白衣男子,真是一眼万年。   “我听人说大夫和端王殿下交往甚密,才有这个不情之请。”见温玉白不答复,那王芝薇竟直起上身,伸长了手臂,一把将温玉白的手腕攫住。   “我不过是贱籍出身的妓人,并不敢奢望什么名分。只是久居风尘之地,我实在是厌倦极了。”她断断续续的说,那双黑黝黝的狐狸眼变得愈发幽深,像是艳鬼从黄泉深处挣扎着要回头。   “我只求保住腹中的孩子,能从旁伺候着王爷,当他的婢女也好,偶一垂顾的侍妾也好。我是不会和任何人争宠夺耀的,求你千万放心。”   一   温承允是和风如故一起上街时,再遇见邱津安的。   他和邱津安没见过几次面,只知道哥夫在京中非常有名,是堪配二哥的世子爷。   京城里有一家极有名的寻珍阁,出过一品极珍贵的玫瑰胭脂膏子。说那玫瑰都是从大食国千里迢迢运来的,每一瓣花都要精挑细选,同样的圆润,艳丽,触手如丝绒。制出的玫瑰胭脂膏子香气入骨,色泽醇厚,可存放百年而历久弥新。   一盒胭脂膏子就要百金。   二哥温玉白国色天香,向来是峨眉淡扫,嫌弃脂粉污了本来的颜色。每日晨起上妆容,只将邱津安悄悄送进来的胭脂膏子挑出一点,轻轻扫过樱唇。   抄家那一日,那些官兵毫不顾忌宰相明珠的闺阁幽贞,狂风飓浪般的卷了进来,将妆台上的东西一气扫落。   上好的玉凿南瓜瓣小匣滚在地上,摔得一地狼藉猩红。   风如故担心温玉白成日闷在宅邸里,久了闷出病来,便带着他来茶楼喝茶。   这家茶楼有温玉白入的股,他其实没花银子,只是培训了一位女说书先生来,每日根据茶客们的赏银说上三到六回很新鲜的故事。   茶楼老板听说平城那位女说书先生,已经十来年没人请了,捉襟见肘怪可怜的。突然得了端王未婚夫郎的提携,给了她话本子,短短一个月竟挣的盆满钵满,远近的居民、路过客商都要进去听故事。   平城那边的茶楼仅限女客人和小哥儿入内,雍城的茶楼老板自不会照做。   没想到蜂拥而至的客人,依旧是女客人和小哥儿多、男客人少。   更令茶楼老板没想到的是,他一贯懒于接待的女客人小哥儿,竟比男客人更爽快、更舍得花钱。   温承允听得入神,雌雄大盗隐藏身份,互相猜忌试探、步步为营,每一回目都有钩子,让人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喝的小肚子圆圆饱饱的。   中间女说书先生下场小歇,温承允目光移向槛外,正巧看见邱津安一人喝闷酒。   他平素总是衣冠整洁,极尽修饰,从不曾这样落拓潦倒,甚至连头发都不曾梳理好,落了许多乱发在腮边。   他桌上脚边,已经放了十来个空酒壶,而他仍饮酒不休,那烈酒跟喝水一样仰着脖子往嘴里倒。   他心里有些难过。   对温承允来说,邱津安象征着回不去的旧京岁月,如深山中被遗忘的古寺,佛像的金箔片片脱落,风吹雨打出残破断损的线条,他赤红的眼,长出胡茬子的嘴唇,和他染满了酒渍的青袍宽袖,都让他隐隐动容。   “风哥哥,我出去一下。”   风如故以为温承允想出去更衣,不疑有他,只让他小心些。   温承允点点头,趁着无人注意,小小的身子挪到了隔壁的酒楼。   邱津安醉得厉害,初时毫无反应,温承允不想风哥哥担心,犹豫着刚想碰一碰他袖子,邱津安才陡然抬起头来,眼直勾勾的盯着温承允,隔了一盏茶功夫,似才认出眼前的小家伙是谁,手忙将桌上的一物盖住。   温承允其实已经看清楚了,那个南瓜瓣似的玉匣子,只男人半个巴掌大小,晶莹可爱,正是寻珍阁的玫瑰胭脂膏子。   “邱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邱津安没答复他,目光却往他身后看了看,隐隐显出失望。   “我二哥没和我一起。”温承允索性直言,“你为何还不回京师?”   邱津安苦笑一声,又去抓酒壶,谁料酒壶空了,他一拍桌子:“酒呢?”   小二忙不迭跑过来,他将一锭银子掷在小二胸口,愤然说:“难道我喝不起你家的酒?赶紧给我再上十壶!”   温承允不愿见邱津安颓唐伤神,他想了一想,劝道:“邱哥哥,你别再喝了,你一个人在外,喝醉了也无人照料……”   邱津安又涩然笑了笑,说:“是啊,我原本是来寻你二哥的。我想带他回京城,护着他安全,让他别再受苦楚……谁知道……” 第68章   匆匆和邱津安谈完, 温承允忙小跑着回去,坐在风如故身边继续听故事。只是这一回,再有意思的故事, 也进不了温承允的小脑袋瓜子。   他满脑子都是邱津安说的话,对于接温玉白和他回京师, 他有周全的安排。他已经回绝了安国公和夫人给他安排的亲事, 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处相当不错的房子。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依旧会给温玉白一个符合三书六礼的正式婚礼。   三年两载, 若温玉白怀上身孕,生下一男半女, 安国公夫妇自然会回心转意,愿意重新接纳世交的小哥儿为媳。   以温玉白的相貌,想找一个成亲的男子并不难。温承允暗忖,但二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心思也重也细腻, 他对邱津安的一片痴心,温承允都看在眼里。况且爹娘在世时,也曾说过, 半路夫妻自比不上少年爱侣。   温承允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懂得帮温玉白分析局面。   邱津安也说,他身为哥夫,自会一并承担温承允的事,给他备好嫁妆、觅个好人家, 风风光光的把他送出嫁。   温承允摇头说:“我不担心这个。”   他并没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头一位。一路逃命到现在, 二哥一直护着他, 生怕他受委屈。他也是一心一意的为二哥好, 希望二哥下半辈子有个知根知底的依靠。   “但我和二哥都是罪臣之子, 邱哥哥,你和二哥真生下孩子,也是罪臣家眷……这怎么办?”   邱津安一扫醉酒颓丧,振作精神一字字说:“我已经想到办法,有一个大功劳,可以帮你儿哥和你将功抵罪。”   这一点,邱津安却不肯细说。他看了一眼已经四处张望、有些担心的风如故,低头对被桌子挡住的温承允说:“小弟,你若想知道究竟,今晚子时三刻,在府外见我。”   风如故见他耷拉着眼皮,眸子也无光似的,还以为在茶楼坐太久,精神不济要歇午觉,便命人来搀他们回府。   整个下午,温承允都将自个儿关在屋子里。他隐隐知道二哥有要事在身,也不敢麻烦“卫旭”大人和二哥通信,心里彷徨也无人商量。   存着心事,他晚上也没吃下饭,只勉强吃了个香芋点心,喝了半碗粳米粥便回房睡下。   眼看着漏刻水动,已到了子时二刻,他终于按捺不住,匆匆披上衣裳,往狗洞的方向悄无声息的跑了过去。   哪怕温玉白也很难从狗洞出门,只是温承允身量未足,趴下身就能轻松穿过。他也顾不上尺来高的茅草在面颊上来回划动,割出细小的伤口,沁出血珠子生疼,只一股劲儿朝外走,直到从圆圆的洞口出来,沉沉的夜色里,男人竟早早的候在墙外的榕树下,模糊的衣袍和黑暗融为一体。   见温承允出来,邱津安忙上前拉了他一把,将轻如无物的小家伙提着走出去数丈远,才小心放下,以成人的礼节对待他。   “承允小弟,你和我到车上说话。说完我还把你送回来,可好?”   温承允点点头,短小的腿快步迈开,跟着邱津安上车。   车里并无他人,连车夫都没见着,竟像是安国公世子亲自驾车过来的。   他将两面厚帘都放下,这才点燃了油灯,温承允急不可待的问他:“邱哥哥,到底有什么法子可将功赎过?”   邱津安没有吊他胃口,直接说:“当今圣上是英宗皇帝的儿子,他今年二十有五,中宫皇后乃至各品阶的妃嫔美人已有百余人,至今后宫却无人诞育下一儿半女。”   温承允沉默,这些事他隐隐听说,只是告诉他的人,都把他当孩子看待,只言片语的拼不出全貌。   邱津安推心置腹的口气,像把他当真正的成年人尊重,他心里很是受用。   “小弟,你应该知道,昔年睿宗和英宗两帝之争,闹得京城中人心惶惶。两人都是皇上,臣子们都慌了手脚,不知道该站在哪一个皇帝身边,给他效忠才好。”   温承允轻轻点头。   这个事情,父亲温之航是谨言慎行从不提的。只有一次,他自个儿的闺中好友,新制了一个叫隐世灯火的帐中香,他觉得香远益清,有山林之气,很适合温之航用,便悄悄的给父亲送去。   那一次,他偶尔听到温之航和人聊,叹气说:“睿宗昔年虽未能战胜北狄,但他尚有武宗遗风。如今换了英宗皇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夫人之手,性情乖戾又怯懦……”   他当时自然没听懂温之航话里的意思,破家灭族后,温承允常常念着温之航和阮夫人,在回忆里一遍遍重复他们留下来的雪泥鸿爪,倒是明白过来,温之航心里,是更希望睿宗皇帝一脉继承大统的。   “如今圣上登基五载,仍无皇嗣出生,其实京城中的人也大多知道一二,当今圣上龙体不佳……”火光在邱津安脸上跳动,他没说完,只比了个手势。   温承允悚然,又点点头。   听说今上极年轻,这样年轻的人,也会死掉吗?   “若真有此事,英宗一脉本就单传,就无法再继承大统……”   温承允细声细气的跟了一句:“若真这样,九五之尊的位置就会回到睿宗皇帝这一脉?”   “你真聪明。”邱津安沉沉一笑,继续道:“当然,也可选其他宗亲。但除了睿宗和英宗皇帝这两脉,其他宗室贵族都不是太皇太后的血脉了。她自然不肯这样。”   邱津安讽刺地勾起唇角。   郭太皇太后真是把宫斗的好手,一路披荆斩棘,杀的六宫无色。   只可惜,太皇太后太想福泽娘家,借用外戚助力,稳固她的位置。那郭皇后脾气暴躁善妒,入宫后竟压倒了自个儿的姨母,把英宗皇帝身边管得密不透风,苍蝇、蝴蝶和蜜蜂都靠不过来。   太皇太后一度被她气的倒仰,郭皇后也算是乱拳打倒老师傅,太皇太后不肯和娘家人公开撕破脸,干脆搬去长春宫静养,眼不见为净。   结果,郭皇后和英宗皇帝扯扯打打一辈子,只给他生了一个独苗,也没熬到享皇太后的荣光,前后脚的崩逝了。   今上若驾崩西幸,太皇太后面前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条是把睿宗皇帝的血脉迎回皇城,让端王殿下坐上御座。   但端王一脉,明知道英宗登基的内情,又怎肯和太皇太后重续祖孙情谊?   剩下的一条路,只有找到英宗和宫女生下的皇子,今上的亲兄弟。   邱津安将英宗和宫女的事简略讲了一遍,温承允也没半分害羞神色,脱口说:“哥夫,你的意思是,若我们能找到这流落在外的皇子殿下,自然能将功赎罪,请太皇太后赦免我爹娘的罪责,将温府发还给我们?”   这事儿若是真的……   温承允顿时喜气洋洋。临走时,温玉白曾隐晦透露,他有兄长的行踪,到时温府重回旧日荣光,他们和兄长温益然团圆,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局。   “小弟果然冰雪聪明。”   “可这位皇子该怎么找呢?”温承允略一思忖,忙又问:“他还在娘亲的肚子里就离开了皇宫,我们要怎么找到他呢?”   邱津安淡然一笑,说:“不必担心,这人我已经找到了。小弟,你只需帮我一个忙,想方设法的去看看他身上,便能确认我找的对不对。毕竟此事决不能有错,混淆皇族血统乃是大罪。”   一   温玉白很清楚,混淆皇室血脉是重罪。   王娘子的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她又一口咬定,那男人一定是端王。所以他才叮嘱伙计,切不可把消息传扬出去。   一旦事情闹大,宋洛臻必然要出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宋洛臻没温玉白这样容让人,他淡淡问:“为何要维护那人?”   温玉白老实交代:“因为我诊脉时看见她身上了。”   王芝薇手肘以上都是纵横交错的青紫痕迹,很细,只让皮肤淤青,并没有出血。他一时疑惑,借着治病的机会,悄悄撩起衣角看她身上。那白玉似的一节身上,竟有许多成片的密密血点子。   离了王芝薇的套间,温玉白存心打听,那两个小丫鬟藏不住事儿,还是把实情说了。   “我家娘子这两个月就跟中了魇一般,夜夜说自个儿伺候王爷,不肯再敷衍其他客人。但妈妈不信,说王爷若是肯来红杏阁,她真要千恩万谢,亲自把娘子洗漱干净,卷送到王爷床上。”   “但王爷不曾来过,娘子不接客人,把妈妈惹得很生气。”   “妈妈说她失心疯了,阁中哪个娘子不好生待客,王娘子乔张做致的样子若让其他娘子学了去,她莫非得改开善堂不成?”   “我家娘子为了王爷宁死不从,妈妈气急了便动手打人,您看见的都是咱们这儿折磨娘子们的手段,用锥尖刺,用浸了油的细荆条抽,痛入骨髓却不会伤害肌肤。”   “娘子总说王爷夜半来、天明去,可我们也没见过他。也有人说我家娘子是被鬼魇了……”   温玉白和宋洛臻说完,又摇头叹气,说:“我这回大概是有点烂好人了,但看她身上那么些伤,把攒的钱都给了老鸨,只求保住胎儿不死。我就想帮她一把,好歹给她寻个出路……”   “而且,那个敢冒充王爷的坏人,必须要揪出来好好惩治!” 第69章   宋洛臻挑起眉毛, 无可无不可的让温玉白把计划说完全了。温玉白自然一五一十竹筒倒豆的都讲了,谁料宋洛臻一口回绝:“不可。”   “为什么?”温玉白有些急了,他两手扳着宋洛臻瘦长的胳膊:“我都和王娘子说好了, 突然失约怎么成?”   “红杏阁乃腌臜污秽之地,你去过一次已经很不应该, 还想再去?”   温玉白怏怏不乐:“你们这些男人, 真是说一套做一套。不准我去,其实自个儿去的可勤了吧?”   宋洛臻身为端王殿下, 他就不信,在京城里他去勾栏瓦肆少了。   宋洛臻没想到温玉白竟质疑他的答案, 斜睨着他的眼神愈发凉凉的:“我在京中本就极少出面应酬,偶尔一两次去酒楼,至多是他人携妓同往,从不曾踏足勾栏瓦肆。”   温玉白眨眨眼, 没再追问, 心里头颇为感动。宋洛臻洁身自好到这个境地,实在是难能可贵。   “没想到,对于红杏阁这类的地方, 我竟比王爷的了解还深一点呢。”温玉白鬼使神差的冒出来一句,一时东风压倒了西风。   宋洛臻喜欢温玉白的其中一点,就是他时时给自己带来惊喜,偶尔带来惊愕。   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温玉白,眸光转动间, 又像是讽刺又像是嘲笑。   “你当真想去也可以。”   他不紧不慢的说, 等温玉白眼睛顿时一亮, 才淡淡续道:“明晚我和你一同过去, 将这戏码做实了, 顺便本王也可开一开眼界,免得被小白埋怨,不够了解勾栏瓦肆。”   温玉白:“……”   转眼到了第二日,还不到黄昏时分,天色仍旧剔透明亮,宋洛臻已经准备好轿辇,让温玉白打扮成随从小厮,浩荡的一行人往红杏阁去了。   亲王车驾自有开道的,车队尚隔着两条街迤逦前行,已经有好事的人向鸨儿报信。那韶华已逝风韵犹存的老鸨将信将疑道:“王爷从不爱来寻欢作乐,怎么突然又来了?”   “男人哪儿有不爱这个的?”   等车驾又过了一条街,笔直的往湖边走,老鸨得了第二回报信,陡然想到什么,顿时喜上眉梢,三两步上了王芝薇的香闺。   前几日她才拷问过王芝薇,几个龟公把王芝薇孱弱无力的两臂扳在背后,用极细的绳子把两个大拇指绑上,这样方不会伤着她春葱管儿似的一双玉手。   明明是一棵摇钱树,却在见过端王爷之后失心疯了般的关门闭户,不肯再倚门带笑。老鸨几次将王芝薇从房里扯拽出来,最恼怒的一次,竟将她丰美的发鬓扯得稀烂,地上轻飘飘的落下一绺,活像是冻蝶的翅膀。   王芝薇被她生拉硬扯到酒席上,却连笑也不笑一个,抿紧了厚而小的红唇,唇缝朝下一撇,是个悲戚守贞的姿态。把酒席上的客人闹的不上不下的,讪笑着说:“知道的是咱们哥儿几个来红杏阁喝酒,不知道的还以为误闯了贞节牌坊下头寡妇的家。”   老鸨叠声道歉,又另换了人才罢了。回头这一顿拷打她没留守,王芝薇却颤颤悠悠的说:“我这身子已经是端王的了,妈妈再让我接其他客人,难道不怕王爷怪责你?”   气得老鸨浑身乱颤,再顾不得明眼处不留伤痕的行规,一巴掌砸在王芝薇的脸上,斥道:“堂堂的王爷还能不走正门?你当王爷是下九流捞偏门的擅长飞檐走壁?你可清醒着点吧,再耽搁下去你身子显怀了,传出去身价可再也回不去了!”   她见王芝薇呆呆的,只蜷缩成蚕茧护着肚子,更是怒不可遏:“赶紧把那男人交代出来,若是有几个家底的,他得赔你损折身子的银子!”   闹到最后王芝薇也不吭声,把老鸨折腾得没办法。等她三两步进屋时,隔窗已经能看见车顶那繁复华丽的彩漆纹饰。   老鸨忙将胭脂水粉匣子打开,把歪靠在床上病恹恹的王芝薇拽过来,一面把她蜡黄的脸儿擦得润白如玉,一面把脂膏旋子往她的唇上抹。   “哎呦,我的心肝肉啊。”鸨儿见她还不动弹,急急催促:“这是大喜的事情,你怎么还歪赖着不动?”   王芝薇无神的眸子一转,鸨儿叠声道:“我的姑奶奶啊,你日念夜念的端王爷就在楼下,你就让他看你这副霜打茄子的模样?”   王芝薇顿时身子一震,连日忧思萦怀让她茶饭不思,她看妆镜里的自己钗横鬓乱,忙叫小丫鬟打开刨花油,鸨儿这才满意地抿着唇笑:“你若真能嫁进王府去,也算给妈妈我长脸了!”   真能从红杏阁送嫁出去,她擅长调教人的名声也会传出去。不愁没有慕名而来、想和亲王一处狎妓的客人源源不断,鸨儿她自然能挣得盆满钵满。   温玉白乖巧地站在宋洛臻座位旁边,隔着一层雅座的珠帘,欣赏台上的表演。   他总听说古代的秦楼楚馆卖艺不卖身之类,没想到夜晚亲身经历,完全不是这回事。   这红杏阁还是远近闻名的地方,阁里的姑娘能歌善舞、弹琴奏曲不在话下。   结果这画舫前红灯笼高照,不少裹着薄纱大袖衫,内着各色艳丽的诃子裙的女人们都笑盈盈的立在一楼,把伺候她们的小丫鬟们派到大门处候着,熟客人们一旦上门,绝不能被其他人给抢走了,一面大声通传一面往自家娘子身边引。   那些艳帜高悬的女子们便匆匆忙忙的迎上去,和客人们勾肩搭背的往座位上去。大庭广众下便是耳鬓厮磨,情意绵绵。   温玉白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又听见一阵丝竹声靡靡而起,一行穿红着绿的少女鱼贯上正台,扭腰勾腿,舞姿曼妙动人。   一舞方了,竟又在正台上悬了一只削皮雪梨,那果肉饱满莹洁,汁水滴答,香得温玉白都能闻到。在座上抽中签的男人笑逐颜开的上台,和台上的美人勾肩抱、合着将一颗梨吃的干干净净,这叫绝不生离。   温玉白看得面红耳赤,心里头有些难过。突又想起宋洛臻,不知他观赏此情此景是何感想,他低头一看,宋洛臻很取巧的侧身而坐,一手支着额头,几缕乱发遮眼,在这样热闹不堪的地方已然睡着。   等王芝薇打扮停当出来,温玉白不动声色的给了宋洛臻一肘子,他浓黑的睫毛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刚打过盹的眼珠竟清冷生寒,目不转睛的盯着王芝薇。   她原就生的漂亮,只是这几个月各种抗争,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此时严妆高鬓,双眸斜飞,昔日妖艳入骨的一回来,满堂的宾客霎时间静得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她袅袅婷婷的端着茶壶往宋洛臻这边来,温玉白真看得目瞪口呆,原来前一次见面,王芝薇并未发挥出一分功力,此时她不论是抬起手腕的姿势,还是扭动腰肢的弧度,都生动的展现出女性纯然魅惑。   温玉白暗想,难怪她是花魁红娘子。李渔曾说,女子一有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过六七分。何况王芝薇生得本来就美。   她亲自出来给宋洛臻斟茶,宋洛臻点一点头,以手示意她坐下。因端王在,而且清醒时清雅冷淡,不苟言笑,整个红杏阁的气氛为之一变。   寻芳客都变得端庄收敛,真是古怪离奇。   没坐太久,宋洛臻便示意要走,王芝薇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含□□诉,宋洛臻终于开口道:“你收拾一下,明日本王派人接你。”   回去时,温玉白虽一身小厮打扮,还是和宋洛臻同车而坐。他双手撑着腮一声不吭,脸颊比平时要鼓,宋洛臻闭目歇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在他面颊上一戳。   温玉白满嘴闷着的气被戳爆,“噗”一声,他气的捶宋洛臻肩膀:“你是小学生吗?”   “小学生是何物?”   “……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宋洛臻微微一笑,见温玉白饱满圆润的面颊在光下透着一层金,绒绒的像待采摘的水蜜桃一般。   他身上确有许多古怪之处。从春琳城到平城,宋洛臻都看在眼里。   或许有一天他会知晓答案。   哪怕永远不知,也没甚么关系。   只要这颗时而欢笑时而生气,怒气不会超过一盏茶功夫的小哥儿一直陪在他身边便好。   一   王芝薇几乎夜不能寐。   她反复整理自个儿的箱笼,将那些过分艳丽轻薄的衣裳都检出来,只剩下厚实端庄的。   端王就像云端上的神仙一般,她决心从此之后洗心革面,不能玷辱了尊贵的王爷。   鸨儿方才来过一回,带了个匣子来,里头装的是她前回生病被鸨儿搜刮走的首饰。没全还回来,但名贵的几样都在。   小丫鬟们也都喜悦极了。   她们都是半大的孩子,陪着王芝薇折腾几个时辰都犯困闭眼,王芝薇便让她们各自歇息。   只有她自己,躺在床上难以入眠。   人人都说那大夫小哥儿和王爷有私,她这才把小哥儿请回来,谁知那人一口咬定,半夜造访的人绝不是端王。   怎么可能……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像是哪儿不对劲。转了个身,突然吓得差点大叫,月明如水,窗口站着一个黑衣人,模模糊糊露出半张脸。 第70章   王芝薇险些叫出声来, 那人疾步上前,捂住她的唇,低声说:“娘子莫要嚷叫, 我是端王,来接你回府。”   王芝薇浑身汗毛直立, 一把推开男人, 哑着嗓子低喊:“你发什么疯,竟敢冒充王爷?”   不对劲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她挣扎着要下床喊人,却被男人用力箍在怀里, 男人显然着急了,沉声说:“娘子和我夜夜共度良宵,如今竟不认得为夫了吗?”   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冷了。王芝薇终于想到哪里不对,是身上的味道。   端王一身银袍如雪, 腰间玉带如钩, 整晚他并未饮酒用茶,连自己斟给他的茶水,他也只是端在手中。   从他身上弥漫开一股极好闻的寒香, 清幽如不可闻,随着她刻意接近才影影绰绰的闻见。而抱着自己的男人身上味道极熟悉,是热汗和浓烈的熏衣香气息,他抱着自己的手臂结实有力,肌肉虬结, 和端王宽袖下瘦削得血脉浮现的手臂迥异。   王芝薇牙齿咯咯作响, 几乎说不出话来。   “……竟然真是你?你为何要骗我?你根本不是端王爷!”   男人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 沉醉地汲取她身上的甜香, “娘子莫怪, 我对你痴情一片,奈何娘子从不肯回头看我一眼。直到那日,你们去伺候王爷,我以为娘子的相貌,王爷定然不会放你回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谁料娘子竟安然无恙的回了红杏阁,只是你见过端王爷之后,就得了相思病。我想,我想只有这法子能一偿你我的心愿。你以为是端王爷,我终于能一亲娘子芳泽。”   王芝薇身子发软,簌簌的落下泪来。   “你骗得我好苦……你占了一次我身子,又为何要反反复复的来找我……我腹中的胎儿……也是你的吗?”   男人闻言狂喜,笑着说:“娘子啊,我的好芝薇,我原只想唐突一次,但你是那样妩媚缠绵,你忘了第一夜之后你是怎样缠着我求我,说你什么都不要,只想和我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我也是一样啊,我想和你天长地久、双宿双栖。”   “你用了缠魂丝是么……”王芝薇喃喃说,再也无力抵抗男人一般的瘫软下去。   男人以为她已经听天由命,心中更是喜悦,一面细细吻她,一面含混说:“我攒了好久才弄到那么些缠魂丝,芝薇,你别想着王爷了。哪怕你真能入王府,他那样的天潢贵胄,又怎会守着你一人过日子?”   “你就是我心里头的天仙菩萨,我……啊!”   一声惨呼惊醒众人,连潜藏在屋外的端王侍从也听见偌大的动静,原就不算太平的红杏阁里重又亮起灯火。   待看清王芝薇屋里的情景,老鸨吓得双眼翻白死了过去,整个阁里更是乱成一团。   端王侍从顺势将老鸨、王芝薇和瘫软在床上一身是血的黑衣男子押到府衙,等候天明,端王殿下亲自审案。   终于再见到端王,王芝薇已经泪眼婆娑,她惨然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   原来这地上死了的男人,正是红杏阁的一个龟公,也是王芝薇腹中孩子的父亲。   他对阁中的红娘子倾慕已久,为了满足□□,竟偷走了老鸨用以驯服清倌人的缠魂丝。   这种香料但凡点着一些些,凑近清倌人口鼻处让她们吸进去,整个人便昏昏沉沉、直坠入甜梦缠绵。   哪怕铁骨铮铮的清倌人,多吸了缠魂丝也会飘飘然任人妄为。   “贱妾一时糊涂,竟着了这歹人的道,更是险些玷辱了王爷的名声。”看着端王爷温润如玉的一张脸,和他清冷温和的眸光,王芝薇更是悲从中来,泪如泉涌沾湿衣襟。   “这贼人想领我私奔,可我卖身契在妈妈手中,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没个身份。我再一想到他蒙骗我,不过是以为我软弱可欺,我心头恨意一起,就把藏在枕下防身的剪刀拿出来,刺入他心窝!”   王芝薇将一切和盘托出后,整个人神智昏聩,恍恍惚惚的踉跄一步,转身就朝柱上撞去。   她这一举动出人意料,谁也想不到一个窑姐儿能有如此烈性,只有一身男装打扮候在旁边的温玉白看出端倪,忙扑了出去,一把将王芝薇紧紧抱住。   温玉白从原主的记忆里反复重温阮夫人撞柱而死的经过。想必这件事,对于原主来说过于惨痛,至死不忘。   人活着才有万千种可能性,一闭眼万事皆休。如果能穿得更早一些,温玉白一定会把此身的母亲一并救下,活下来总有办法。   他紧搂着王芝薇,只是王芝薇一心求死,冲撞之力极大,两人都收不住脚,温玉白惦记着她腹中胎儿,心一横将自己当成肉垫子垫在下面,和王芝薇一起重重的倒在地上。   宋洛臻面色一变,疾步上前,将温玉白小心抱起,又示意衙役把王芝薇搀扶起身,并叫大夫过来。   王芝薇怔忪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向温玉白,怅然一笑,说:“你何必救我……我杀了人,必然被判处死罪,我腹中的胎儿是个孽种,留着有什么意思?”   温玉白坦言:“我有一位极亲近的人遭遇了过不去的伤心事,已经撞柱而死。若我有机会一定会救她,我想告诉她也是告诉你,命只有一次。这一次过了万事皆空。你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   “还有你腹中的胎儿,是留是去都有办法。我记得你怎么保护孩子的,其实孩子在你的肚子里,是完完全全属于你一个人的。和孩子的生父完全没有关系。”   “但,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尊重你的选择,也愿意帮你。”   王芝薇原把温玉白当成情敌,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通情达理宽慰人心的话来,她顿时眼圈一红,垂头沉默良久,才说:“容我再想一想。我之前做错了许多事,得罪之处,也请小哥儿原谅。”   事情告一段落,宋洛臻判案也极周全。   死去的男人既是龟公,又玷辱民女在先,王芝薇不过是自保而已,律法原就规定了,意图侮辱良家女子小哥儿,罪当处死。   宋洛臻便微微改动,给王芝薇较轻的处罚。原是杖责三十,念及她怀有身孕,又改为给街头乞丐施粥三十日。   将要审完案子,温玉白却悄悄给宋洛臻递过去一张纸,宋洛臻低头一看,又见温玉白眸中求恳之意,便重重的拍了一下惊堂木,对老鸨说:“尤氏,你可知罪?”   鸨儿尤氏浑浑噩噩:“我……我有何罪?”   但她一抬头,便见端王目色森冷逼人,周遭衙役威风凛凛,她一个妇道人家,平时有一万个心眼子折磨阁中娘子们,却不敢和官府做对。   老鸨忙插烛似的连连磕头,“奴有罪,奴有罪,请大人宽宥。”   宋洛臻冷声道:“你确实有罪,一则纵容龟奴伤人,二则阁中管束不利。既然你有悔悟之心,本王姑且饶你一命。”   老鸨冷汗涔涔,忙不迭叩首:“多谢大人开恩,多谢大人开恩啊!”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宋洛臻疾言厉色,片刻不让老鸨多想,“从今日起,你红杏阁中的所有女子小哥儿,白日均可以接受织布、刺绣、读书识字的学习,他们若自行挣到钱财,你需允他们自赎其身,不得阻挠!”   老鸨听得愣怔,王芝薇却又潸然泪下,从小凳上站起身,又朝宋洛臻和温玉白拜倒下去。   温玉白见识过红杏阁后,只想给阁中的女子小哥儿们多谋一条出路。   他不是灾民们胡诌的什么活菩萨、观世音下凡,只能帮到这儿,那些人究竟可否活出一条新路,得靠他们自己。   温玉白并不知道,差不多的时候,他弟弟温承允,正扒拉在风如故的睡房窗外,探头窥探。   从邱津安告诉他流落在外的皇子一事,温承允便彻底告别了无忧无虑,他看向风如故的眸光总是充满了忧虑。   尤其是他悄然躲在外面时,竟遇见了“卫旭”为难风如故。   他们似产生了口角,风如故愤然想走,“卫旭”那狗东西仗着风如故不良于行,竟把住了他的轮椅,让他寸步难行。   当“卫旭”俯下身时,温承允顿时心脏跳出声响来,他满脸恐惧地看到风如故左右躲闪,却被“卫旭”攫住下颌,没奈何接受一个充满了占有欲的亲吻。   那坏东西就是在欺负风哥哥!   二哥不在身边,只他一人,真无法保护风如故!   也不知坏东西又说了什么,风如故点了点头,他便亲自运了水进来,剥开风如故的衣裳,给他擦拭身上。   除了些难言的斑驳痕迹外,风如故白皙的身体上赫然有一道痕迹。   像是胎记又像是早已愈合的伤疤,淡粉色花瓣似的。   温承允心事重重的将结果告诉邱津安,还追问:“我该怎么救风哥哥?”   邱津安眸中阴晴不定,沉默良久,才温和的笑了起来,对温承允说:“这个容易,你只要装作闷了,让他独自一人陪你出门。剩下的我来解决。”   他摸了摸温承允圆溜溜的发顶,徐徐安慰:“等咱们回了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喜欢的风哥哥也会恢复荣耀的皇子身份。你一定会为他高兴。” 第71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几乎是一同传来的。   西南郡和兴安郡两郡经历地动和随之而来的冲击, 良田崩裂、灾民无数,两郡交汇处灾民一度流窜成匪,险些结寨成营动荡不安。   如怒涛拍岸即将决堤的危险被两郡的长官一一化解, 用的法子十分简单,开仓赈灾。   宋洛臻开私库赈灾, 伪装成卫旭的温益然和宋洛臻商量后, 一咬牙将骨头都化灰的上一个假卫旭从豪强富户搜刮来的钱财都撒出去,不够的地方便板着脸亲自上门打秋风。   他俩和朝廷上奏折都不约而同的轻描淡写, 不欲领功。二人都很明白,皇帝并不喜欢朝臣在外擅作主张, 笼络人心。   只可惜十分凑巧,监察司有一位年轻小官因慈母过世、正在老家丁忧。将满三年逢地动大难,亲眼目睹端王爱民如子;卫旭大人年纪轻轻、办事圆滑却不世故,不呛人的把大户豪族的银两粮食都逼捐了出来。   他做官几年, 只见过中饱私囊、利欲熏心的官儿, 邻郡的这二位长官为人行事令他耳目一新,顿时慷慨激昂的写了一大篇锦绣文章,将端王殿下和知府卫旭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折子送上去半个月,皇帝便下了加急的嘉奖诏书。   召端王和卫旭尽快回京,入宫领受新年赐宴。   接旨时,宋洛臻官服端严,并不着亲王服色, 反而是一身郡守的五品官服, 青蓝色的官服熨得挺括锋利, 红头白鹇绕着袍角引颈高飞。   他谢恩后从容谢过内宦, 示意手下给皇帝身边的内宦送上三张银票, 内宦推辞一番,眯着眼瞥一下银票,才猴着腰叠声谢过端王爷。   送走了宫里人,宋洛臻神色未变,温玉白才从帷幄后走出来,他见宋洛臻身杆挺直仍坐在玫瑰圈椅上,一手攥紧,那手背上青筋渐渐绽起,整个屋子似乎覆上了一层寒霜。   温玉白不出门时已经习惯换上小哥儿装扮,他长发斜拧一只小旋髻,簪着宋洛臻亲手给他雕的木钗和两朵素馨花,其余长发如瀑般垂落在身后。冰绿的縠纹轻罗小衫下系着栀子青的轻罗长纱,脚上软缎绣鞋落地无声,直走到宋洛臻面前,他似才听到声音,抬头看着他的目光,便如寒冰遇上春水,渐渐的温和起来。   这还是温玉白头一遭精心打扮,他还不习惯用胭脂水粉,晨妆上了两回都不自在,最后还是洗了去。   听说外头动静不对,他忙过来看,也不知涂抹得过浓的胭脂洗净了没,会不会跟猴儿屁股似的可笑。   宋洛臻并没有开口赞他,他仍有心事,只是右手一抬,示意温玉白坐下。   但他沉思时,目光仍不住的往温玉白身上转,温玉白很少被他盯着看个不休,便垂下头喝冰镇酸梅汤,心里有些想笑。   宋洛臻仍旧专注地看着他,他白洁耳畔的一缕乱发,和衣衫上绣着的小花瓣,每一样都那么可爱。   看着他,他便能心平气和,并极渴望现世安稳。   曾经一度盘桓于心的灭世戾气,早就消弭无踪。   等温玉白喝完冰饮,他随手把圣旨揭过来,逐字逐句念给温玉白听,温玉白心口一紧,问:“你要去京城了?”   温玉白是去是留,宋洛臻还在犹豫。他自然希望将温玉白随时带在身边,但温之航的罪名还没洗清,回京时间比他原计划的要早。   还没等宋洛臻做决定,温益然的书信便由他本人亲自送到了。   听下人禀报,说外头有人带着卫旭知府的亲笔信求见,宋洛臻便颔首应许他进来,谁料温益然根本等不得,没等到下人通传自个儿便闯进端王府内室,宋洛臻和温玉白见他满头大汗、目色赤红,那假面的边儿都被风吹起皮,都有些愕然,宋洛臻立刻说:“都下去。”   通传的下人和婢女顷刻间退出屋子,只剩下他们三人。   温玉白没见过温益然这样失态,在原身的记忆里,曾有温家亲眷探监时告诉他,温益然求肯去送父亲温之航最后一面,也幸而温家还有旁系余枝和私下同情他们的老友帮忙,成全了温益然的心愿。   刽子手监斩在前,温益然戴着枷锁镣铐,提着一壶用传家玉佩换来的好酒,跪行到了父亲温之航面前。   周遭骂声不绝,还有围观的好事人朝温之航扔石子。   他们并不知道温之航曾做过什么,只知道这是个锦衣玉食的厉害大官儿,如今就要掉脑袋,真是大快人心,不砸白不砸。   温益然扎挣着扑过去护着温之航,以肩背帮父亲挡住人生最后的残忍,给他斟酒,喂他喝了满满一杯,时辰便到了。   温益然一言不发,甚至也没流眼泪,愣怔盯着刽子手行刑。   等人头落地,他便以双手去接。   此时的温益然惶恐而暴躁,他显然熬了几夜,印堂发黑唇色发焦,温玉白忙走到他面前,“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故和承允一起不见了。”   —   回京城的马车上,三人迟迟没说话。   宋洛臻于行程途中向来寡言少语,只闭目沉思。温玉白不知他在想什么,自不去打扰,只是一双眼忧心忡忡的看着温益然。   温益然久未曾见日头的真面目苍白如纸,眼底满布血丝,看着他那双眼,温玉白暗自心惊,如一条斑斓的毒蛇蜿蜒盘踞在心头,咬得他不住颤抖。   “我没保护好他们。”   温益然恨声道。   “我明里暗里派了那么些人保护他们,谁料能把他们俩跟丢?承允一个孩童,如故他……路也走不快……”他始终不明白,为何风如故和温承允离府游玩一趟,便如青烟般消失不见。   他原本一帆风顺的人生兜头遭遇巨浪狂风,险些死无葬身之地,兜兜转转,终于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一点点,谁料顷刻间风云变幻,他又再次两手空空了。   如果他们死了……这一路上温益然心头反复盘桓着同一个念头,他如果找到的是风如故的尸首……那么他会给他报仇,再随他同去。   温玉白看出他已剑走偏锋,心里慌得不知如何说才好,只是伸出新雪似稚软的手,握住了温益然冰冷粗糙的双掌。   “大哥……”   宋洛臻突然抬眸,“你既已安排得妥当,他们却仍旧消失无踪,那自然不是你手下之过,而是他们主动消失的。”   温益然盛怒时下手无度,那群跟着他的唐家村人都愧疚无比,各个不敢分辨。   宋洛臻这样一说,温益然愣怔片刻,迟疑说:“如故他为何要主动消失?”   宋洛臻道:“为何你往风如故身上猜?”   温益然道:“承允年纪小、不懂事,若是他们主动离开,当然是如故把他带走……”他话往下说,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温玉白脸色也白了,他陡然想起一事:“哥,你的身份还没和承允说么?”   温益然素有几分大男子气概,他断然说:“时机未到,何必告诉他?”   宋洛臻提醒:“他年纪小,小白离开后身边只有风如故可以信赖,很容易三言两语被人哄骗。风如故若想保护他,自然会跟上去。否则很容易闹出动静。”   温益然仔细一想,真是这个道理,顿时悔恨不已。宋洛臻抬手拍他肩膀安慰:“能布局诱他们离开的人,想必费了不少功夫。承允这孩子性情警觉,若不是极亲近的人,他也不会轻易上当。你们想一想,除了你们兄弟二人,他会信任谁?”   他这一番分析抽丝剥茧,将关心则乱的温氏兄弟的心安抚下来,温益然苦笑摇头:“他这一路必然受了不少苦,我为了哄他开心,常给他带东西,可在我手里的他都不拿,只有如故拿给他的,他才肯要。我真不知……”   温玉白浑身一震,他想起前几日富阳县主匆匆离去,想起富阳县主此行的目的,又想到不离她身边的邱津安。   “莫非是邱津安?”   这下子,温益然和温玉白二人一同沉默,满面苦闷,二人都善于自我批评,这会儿抢着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都愧疚得无以复加,头都抬不起来。   宋洛臻不好轻易安慰,只等雪鹰把信送了回来,展开看一遍,安慰道:“我的人已经追上富阳县主和邱世子。毕竟县主身娇体贵行走不快。只是邱世子行事谨慎,风如故和承允被藏在哪里,一时还没找到。”   他温言道:“但你们放心,一则有我的人跟着,他若敢伤人,必然露出端倪。况且他设计骗走他们,必有他的目的。他们目前自然是安全的。”   有他宽慰,这一晚到了客栈,温玉白和温益然才勉强吃了些饭菜。   就寝前,宋洛臻叫住了温玉白。   长廊上寂寂无人,楼下已被宋洛臻的亲卫把手得铁桶不入,只有羊皮灯笼高悬,将两人身影拖得极长。   温玉白满面愁容地看着他,模样异常可怜。   宋洛臻略踟蹰,他脸上鲜少有这神色。   “小白,明日乘船南下,再过三五日便能到金陵城。若你不想回去,在此仍可回头。” 第72章   温玉白抬头看着他, 灯笼的火光从他身后渐次亮着,宋洛臻的上半身被照的纤毫分明,眉目间是清晰的担忧。   这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如平湖的男人, 他很明白他的顾虑。   但他仍旧点点头。   宋洛臻沉默良久,再开口声音有些紧, 但仍旧平静:“不会太久, 别害怕。”   温玉白微笑着点头,很主动的靠进了宋洛臻的怀抱里, 伸开两臂抱住他的腰身,男人瘦削而劲韧的后背带着微微的温度, 清浅冷淡的香气萦满了鼻端,他说:“我知道的。”   改为乘船后,行程便加快了很多。   寒冬腊月的天气,越进一里, 风便越发的寒冷。河水倒不至于冷得上冻, 青灰色的江面泛起冻肉似的粼波。宋洛臻给温玉白准备了一袭狐裘,柔软的长披直垂到脚面,通体雪白不见一丝的杂色, 也看不见皮毛衔接的任何痕迹。   他在船舱里闷了一天,眼看着船将靠岸,索性提前一步走上甲板。宋洛臻跟在他身后上来,见风吹得他鬓边乱发飘飞,他鼻尖也微微泛红, 微笑回眸的模样我见犹怜。   “刚吃过饭就赶着出去吹风, 你们是嫌自个儿肠胃没坏彻底是吧?”这两日温益然状态也好了许多, 还能压制着满腹心事勉强说笑。   变故便是在宋洛臻居高临下, 温益然半身还在船舱时发生的。   宋洛臻猝不及防的出手, 一肘横在温益然颈窝处,他蓦然气管受挫,愣怔间双臂已经被端王手下从背后反拧着,他惊惶间忙抬脚去踹,又被宋洛臻侧身躲过,狭窄的通道再无法腾挪,他瞬时间被三四个人一拥而上,牛筋绳子绑得严严实实。   温益然望向温玉白,又看一眼宋洛臻,虽没明白个中原因,还是竭尽所能大喊一声:“初哥儿,快跑!”   温玉白站在船头一动不动,他颈口和袖上的束带随风齐飞,整个人宛如水光凝成的洛神般飘然欲去。   宋洛臻堵上了温益然的嘴,沉声在他耳边说:“对不住了。”   风卷乌云,光影翛变,当船徐徐靠岸,温益然已经看到岸上监察司手下带刀侍卫们的玄色长衣和按在腰间的长刀。   他这才明白过来,宋洛臻是要拿温玉白作饵,更是目眦欲裂,三四个人都按压不住,整个人如活鱼一般的要往上窜。宋洛臻垂下眸子,在他身边道:“我和小白已经商议好了,我一定救他出来。你信我!”   温益然嘴被堵得严严实实,一双眼如能说话,说的必然是“我信你个鬼”,外加问候宋洛臻祖宗十八代。哪怕他身份贵重。   监察司由内宦曹吉祥掌管,温玉白原身的记忆里有这个人的名字,因听温之航闲聊提过几句,他听这名字还以为是个白面无须、笑里藏刀的慈祥老者容貌,谁知站在最前面的人一身锦绣宫服,容长瘦削的脸,确实面白无须,一双眼皮极薄的丹凤眼冷冷瞥来,如冻住的波光。   他对端王极是客气,先行了礼,端王隔着水抬手示意免礼,他的声音幽幽的从对面传来。   “皇上已经收到了王爷的奏折,说是擒获了镇北营脱逃的罪臣之子温玉白,这一路上王爷亲押犯人着实辛苦。王爷回京后先行歇息,皇上另行召见。”   船板已经架设好,温玉白并不等人扶,已经轻盈踏上宽板。   他稳稳的走了几步,对面的曹吉祥抬眸看他,那双眼在触及他面容时微微一动,就像寒风卷起了水面的薄冰,随即又垂下眼,只徐徐探出一只手。   温玉白没有借他手腕的力气,自个儿上岸,只是说:“今天劳烦曹大人来接我。”   曹吉祥又看他一眼,说:“温公子客气了。”   此去一别,虽知道宋洛臻必有后招,也不知要等待多久。   两人刚定情,正情热时又分开,温玉白心里头予兮读家酸涩难言,不肯回头多看宋洛臻一眼,生怕自己后悔。   曹吉祥抬手示意温玉白上车,他刚要离开,谁知宋洛臻大步流星的追了上来,他高大的身形整个罩在温玉白面前。   温玉白生怕他和自己一般后悔离别,双眸慌乱闪动,片刻后别过身想离开。   “天气冷。”他语气平淡,却将一只扁扁的鎏金铜手炉放到了温玉白的手心里。   温玉白还是头一遭见他用暖手炉,那繁复镂刻的喜鹊栖枝花纹和手炉的暖意,从他纤细的指尖往心脏输送,当摸到端字时,温玉白眼圈一红,宋洛臻当着监察司遍布河岸的人马并无隐藏,声沉而清远。   “你莫要害怕。”   “我知道。”温玉白突然抬头,粲然一笑,他原就生得美丽,这一笑宛如冰霜解冻,春意浓浓。   温玉白上了马车,曹吉祥却没走,他拱了拱手继续说:“下官听闻卫旭大人也和端王一并回京,卫大人久离京城,想必思乡情重,咱家佩服卫大人一颗衷心,也给卫大人带了一个人。”   这事实在出人意料,宋洛臻略一思量,暗暗一惊,面上仍旧从容不迫。   “有劳曹大人费心,卫旭许是坐久了船,便有些微的眩晕犯呕,我现在带他上来便是。”   仓促间无暇多言,宋洛臻下船舱亲手把温益然手脚的绳子解了,又把塞口的手帕拔出来,温益然攥紧了拳头只想挥过去,只堪堪停在宋洛臻的面颊上,宋洛臻苦笑:“等过了这一遭,我任凭大哥处置。”   大哥?他快被宋洛臻活活气饱了!   温益然一肚子怒火也不能发作,宋洛臻又低声嘱咐一句,他面色又是一变,紧跟着宋洛臻回到岸上,已有小宦扶着个瞎眼老太太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温益然还没说话,宋洛臻已经抢前一步说:“杨夫人,许久未见,身体可好?我和令郎卫旭一向有诗文往来,曾去您府上拜访,不知杨夫人可还记得在下?”   那老太太形容枯槁,一双无神的盲眼深深凹陷,一身绛色的厚棉袍子手肘处微微泛黑,闻着声音向宋洛臻抬起头,笑说:“这后生的声音十分耳熟,你应该来我家吃过饭。”   宋洛臻和卫旭关系不错,曾不露身份交往甚久。   等老太太说完,他便含笑说:“杨夫人做的扬州炒饭真是一绝。”   曹吉祥知道端王孤高冷傲,鲜少对人假以颜色,今日却格外的亲切,不由多看了端王两眼。   宋洛臻又和杨夫人聊了几句,只是他如何拖延时间,杨夫人最想见的依然是儿子卫旭,她虽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时不时侧耳的样子,显是在等待卫旭过来。   温益然硬着头皮走上前一步,拜倒在杨夫人脚下,颤声说:“母亲大人,儿子回来迟了。”   杨夫人一怔,曹吉祥狭长的丹凤眼直勾勾的看着她,宋洛臻不露声色的挡了过去,笑着说:“杨夫人,卫旭这一路念着您,给您买了治脖子疼的膏子,等回了家,让他亲自给您试试。”   温益然颤声又喊:“母亲……”   他仰着头,见老妇人一头斑白的头发盘成扁髻,那皱纹遍布的面容有着超过年龄的沧桑,看到她的脸,温益然自然想起了阮夫人。   阮夫人远比杨夫人保养的好,她撞柱而死的年华,仍旧艳若桃李,风华仍在。   想到他自己并没福气看见阮夫人老去,而眼前老妇人的亲儿子卫旭已经化为异乡的一捧白骨,温益然顿时涕泗横流,那泪水顺着他的脸庞落到老妇人的脚面上。   杨夫人刹那间也是老泪纵横,徐徐勾下腰,两只枯柴似的手触到温益然的冰冷面孔,温益然忙将自己的脸贴过去,两手也握住了杨夫人的手肘。   “我的孩子……我听人说兴安郡那么远,风土人情和金陵迥然不同,难怪你瘦了这么多……娘都快认不得你了……”   温益然忙半搀扶着老太太起身,福至心灵地接道:“母亲多给我做几碗扬州炒饭,儿子很快就能胖回去了。”   杨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说:“你都做这么大官的人了,居然只惦记着扬州炒饭?好,回去娘就给你炒!”   曹吉祥见他二人母慈子孝,也微笑着说:“如今卫大人一路平安,和杨夫人母子团聚,咱家看了心里也是熨贴的。卫大人不妨乘坐咱家的马车一起回家,好好的吃碗团圆饭,圣上择日再召见卫大人入宫。”   温益然看了宋洛臻一眼,于河岸上和他们别过,一路马车行的极快,他从车里小窗往外看,那巍峨的门楼已近在眼前,两侧披甲持戟的士兵们铠甲上铁色挂霜,寒风将旌旗吹得猎猎飞舞,那艳红的色泽让温益然想起了阮夫人撞柱的血,和父亲头颅断口处淋漓而下的鲜血。   他还记得被押解出金陵城的心情,彼时他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如今改头换面重回金陵,不知还有多少血雨腥风等待着他和温玉白。   坐在他身边的杨夫人似是察觉到他激烈动荡的心情,伸手将他冰冷微颤的手紧紧攥住,安慰道:“孩子,没事,娘在这儿。”   温益然眼眶一热,又落下泪水。   既然盲眼的老太太把他误认成了儿子,他愿意将错就错,让世上再少一个伤心人。 第73章   马车朝着城内行进, 车子里只装了温玉白一人,他原以为自己立刻便要上枷锁镣铐,谁知并没有, 从城外往城里赶这一路上,曹吉祥待他颇为客气, 甚至中途还停了一次车, 亲自来问她有没有不便宜之处。   他知这是委婉的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小解,其实他下了决定后斩钉截铁说绝不悔改, 心里七上八下许久,还是怕极了有去无回的, 今日一整天自然也没胃口吃喝,怕宋洛臻担心,捏着个鲜肉饼揪着吃了半个,喝了两杯碧潭飘雪罢了。   见他摇头, 曹吉祥点点头, 车还没动,他竟又亲自上来,半身探入车内, 手里提着个食盒放到他面前。   温玉白被他的殷勤吓了一跳,心头不住乱颤。身居高位的内宦的手显然长于保养,指甲盖都修剪成长圆形,每一片指甲都有个小小的月牙,莹润生辉。   他勉强道声多谢, 曹吉祥顺势将食盒打开, 里头九宫格盛着各色宫中点心, 都做的精致, 小小一点, 全吃下去也并没多少,很适合贵族小哥儿们的鸽子小胃。   “没毒的,温公子放心用。”   “我知道,犯不上。”温玉白又是勉强一笑,补了一句:“我人已经完好送到您的马车上,半途出事反倒不美。所以饮食里您犯不上给我下毒。”   曹吉祥点一点头,说:“温公子甚是通透,既然您早已经想明白了,就先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好生用些点心,也免端王牵肠挂肚。咱家不妨把话说的更加明白些,这偌大的金陵城,除了皇上,再没人能动您的性命。”   刚才在岸上,端王那样不避讳人的照应温玉白,自然是做给他曹吉祥看的,告诉他不要怠慢了温玉白。   只是曹吉祥的殷勤,并不为着端王爷。   等曹吉祥下去了,温玉白擎着一块雪花酥,从帘里窥视外头的景色。   这是他头一遭来到大殷朝的都城,马车所行的道路异常宽敞,竟能同时容纳八车同行。极热闹的街市两旁店铺林立,各种招牌门头高矮错落。   和外地不同,这里的房舍大多两三层之高,商铺之间往往于二三层有复道相连,两侧都装有雕花扶手,上有顶板遮阳避雨,路人于街道行走游荡,下雨竟不必打伞也不至湿了衣物。   经过热闹的街市,迎面又是玉带似的一条长河,此时夜色渐深,河两岸早挑灯点烛,那潋滟明媚的火光照亮河面,如星辉浮动。   河面上停泊着数艘花船,竟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上头彩幡飘招,丝竹管弦之声隔水而来,热闹得让人心猿意马。   只可惜这样的热闹也是一闪而过,马车在夜色中疾行,温玉白忽想到这行程的终点是进牢房蹲号子,其实曹吉祥的提醒极有道理,俗话说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他既已经伸出了头,不妨过得洒脱些,能吃饱时尽量饱。   他顿时生出豪情壮志,也不知马车何时抵达终点,赶紧大嚼特嚼起来。   于是乎,曹吉祥再次掀起门帘,见到的便是惊人一幕。   温玉白两手抓满了各色糕点,埋头苦吃,听见声儿才傻眼抬头,鼻尖唇角都是饼皮碎屑。   他唇角抽了抽,说:“到地方了,温公子请下车。”   温玉白下马车后更是傻眼,无边无垠的丝绒夜幕下,是巍峨壮阔的无尽宫墙。那朱红色的长墙呈无暇的朱砂色,遥遥望去,墙内殿宇无数,琉璃瓦顶层层叠叠如惊涛骇浪,威严壮观得让人窒息。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竟能享受最高级别的蹲号子待遇——被带来了天牢诏狱。   一   将温玉白安置好,曹吉祥旋身走出诏狱。   这里是他的地界,监察司皇权钦赐,整个金陵城包括皇城在内,可随意出入,监察官员可先斩后奏。   他方一露面,道路两旁持刀的武宦、提灯打伞的内宦纷纷如潮水一般拜倒行礼。有宦者俯在曹吉祥的耳边低语几声。   他皱一皱眉,终于还是上了步轿,朝着内宫方向过去。   开了数道钥匙,宫禁内闱在曹吉祥的面前一层层展开。这里是他来惯了的地方,年少不懂事时在内闱受了不少苦头,一步步的走到如今位置,他自然是谨慎小心着的,只一涉及到这人,他便跟毛头小子一般急躁不少。   等到了一个单独的寥落宫室,曹吉祥下了小轿,顺着水磨砖的甬道朝里头走。   那宫门是虚掩着的,大冬天仍郁郁青青的竹叶被林木间的花灯一照,将影子投在暖帘上,似是写意的一副文人画。   曹吉祥单手解开氅衣的领扣,将厚重缀毛的长氅往小宦手上一放,示意他们都退下,自己才掀起暖帘,还没进屋,便被热气滚滚的浓香扑了满鼻。   皇城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另有十二阁美人、十二阁良人、十二阁容华。受宠的妃嫔一时风光无两,不受宠的妃嫔们一日三餐都被敷衍,冬日想得厚实一些的被褥衣物、取暖炭火都十分不易。   这里远离皇帝寝宫,宫室内并没有地龙,显然是不受宠的妃嫔居所。但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横竖放了几十个炭盆,里头烧着不会起烟的银丝炭,四面的窗都半开,熏笼里香气弥漫,窗下的桌上放着一副茶具,是整块碧玉雕空成的莲花壶、荷叶杯。   两道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一道窈窕身影,少女正在更衣,听见他脚步动静,忙不迭的轻呼一声,跺脚说:“你真太放肆了!”   这声音轻柔至极,带着三分嗔怪,曹吉祥自然不以为意的推开屏风走了进去,语气轻慢的说:“柔嫔娘娘万福金安。”   少女抬起脸,一张缺乏血色的秀面,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轮廓五官和温玉白有五分相似,她是温玉白的堂妹温柔影。   见他已经坐下,温柔影攥紧了外衫,掩住细长的脖子和一片莹白皮肤,鼻尖和脸颊都涌上血红,娇羞异常。   “为何又不用晚膳?特给你做的血燕粥,这两日你不是又咳嗽了?”曹吉祥问。   温柔影分辩道:“我知道血燕贵重,你送来不易,我会吃的。只是先想换身衣裳,你这么坐着,我该怎么换?”   “哦。”曹吉祥点点头,起身走到温柔影旁边,做势帮她更换衣裳,“咱家竟没帮娘娘更衣,真是罪过。”   温柔影衣裳被他扯开一半,顿时香肩露在灯下,她轻叫了一声,忙不迭的去抢曹吉祥手里的衣裳,两人和拔河似的对峙着。   曹吉祥触着她闪躲流动的眼波,不觉好笑地把手一松,少女不防备踉跄两步,歪倒在床上。   他长身玉立,温柔影抬起头,再次为他英俊清冷的面容轻轻喟叹,这样好的人,竟是个公公,不过也好……   她半晌起不来身子,见曹吉祥并不帮忙,一时又生气了,索性侧身朝里不和他说话。   曹吉祥又好笑又好气,心里却觉得受用。   饶是他有着俊雅不输王孙的外貌,皇城内外,除了面前的温柔影,还有哪一个人真把他当成男子看待?   哪怕尊贵以极的太皇太后,于温泉沐浴也让他随侍一旁,擦背搓臂,揉涂香膏,把京城内外的趣事逸闻一一讲给他听。   贤庆长公主进宫给母亲请安,也不把他当外人——去了势的内宦简直不是人,不过是猫儿狗儿,不必计较。   只有面前的一个她,和他撒娇、撒气、他进门便时时避讳,生怕自己不珍重,他看轻了她。   曹吉祥知她先天体弱,也不再和她逗乐,正色说:“娘娘吩咐臣下做的事情,臣已经一一办到了。”   温柔影听他说起正事,顿时也不生气了,转过身来追问:“我堂哥现在何处?”   “诏狱里。那里原不是关押小哥儿的地方,我给他单独置了一间屋,虽比不上这里万事齐备,但厚褥棉被一应都有。你不必太担心了。”   温柔影是温之航弟弟的生的女儿,但从小在相府长大,温之航的弟弟温之扬英年病重早逝,温之航便把温柔影一对孤儿寡母接进了相府,吃穿用度于相府明珠并无二致。   温柔影的生母周夫人美貌而怯懦,是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响的人,虽说温之航和阮夫人待她极好,可她总觉着自己是外人,在温府的后院里活得像一株花,美丽动人,不吭不哈。   她生病了只会闷着,甚至不敢叫人去请大夫看看。带累着温柔影胎里有病的身子,从小也是缺医少药的。   曹吉祥听他提及旧事,周夫人有心瞒着不给温家添麻烦,是以阮夫人并不知道此事。反倒是温玉白,总跑到自家堂妹院子里,发现周夫人身体不适,专门送了几回药。   温之航伏罪,周夫人和温柔影是内亲家眷,便被送到了教坊司,并未流放。只是不过一月,周夫人就病死在了教坊司。   其实要不是太皇太后压着,皇帝会将有第一美人名号的温玉白诏入宫中,只是太皇太后担心温玉白这样的美人心存怨恨入宫,要搅得后宫不宁,皇帝只能作罢。   若非之后出了那件事,皇帝也没机会把温柔影从教坊司提进宫里。   她也不会受那些大罪。   “曹大人,我能见一见我堂哥吗?” 第74章   温玉白印象中, 关于诏狱的说法有很多。   这地方在皇宫外城,非高官近臣没资格被关押进来。从某种程度讲,他能被关进这儿, 可见上头高看他一眼。   曹吉祥待他很客气,一面在雨雪霏霏的甬道上走着, 一面给他大略介绍诏狱构造, 到了苍苔泠泠的僻静院落,他又亲手推开吱呀大门, 把温玉白引进去。   “温公子放心,给你单独安置了一间牢房, 东西一应俱全,若有缺用的地方,你和他们直接说便是。”   曹吉祥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内宦们各个恭敬听命, 见他对温玉白说话这样客气, 知道的是介绍诏狱,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介绍金陵城天字第一号的客栈呢,便各个都有些迷惘不解。等曹吉祥眼刀扫过, 负责看守诏狱的宦官们都打了个激灵,忙堆笑呵腰对温玉白说:“正是,温公子要什么,只管和咱们说。”   见狱卒殷勤得店小二一般,温玉白嘴角一抽, 忙说:“不必, 不必, 这里很好。”   其实牢房哪儿有特别好的?   温玉白缓步走进去, 四下张望一番, 倒觉得内宦们都尽力了。   牢房以粗木柱间隔,对面和其他牢室都或躺或坐着两三个人,视线范围一览无余,吃喝拉撒都在狱卒的监视之下。   给温玉白准备的牢房有一半临时挂上了半旧的湘帘,斗室内铺的茅草都是干的,靠墙一侧还放了半旧的床铺,褥子被子虽是粗布棉花,但都是簇新的。仰望斑驳的屋顶,竟连蜘蛛网都没结一张,在监牢里算的上五星级待遇。   温玉白欠了欠身福了一礼,诚心诚意道谢:“多谢曹大人,多谢狱卒大哥。”   既回了金陵城,他便有直面最坏的勇气和心安即是家的豁达。   难得身处险境有人照应着,不管他们目的为何,温玉白都很感激。   等曹吉祥走了,温玉白庆幸他们不曾搜身,允许他将提前准备好的百宝囊带进来。   既然地方已经打扫干净,他便只把驱除蛇虫鼠蚁的药包放在床下,等狱卒送了四菜一汤的晚饭后饱饱的吃了一顿,又打了一套八段锦才除去外氅合衣睡下。   夜更深了,雨雪似有加剧之势,狱卒们都嫌牢房寒冷,凑到一处喝酒抹牌去了。温玉白刚要盹着,突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声。   温玉白可怜他咳得椎心泣血的,说:“老先生,您咳嗽得太厉害了,再这么着恐怕伤着肺。您先吸一口气屏着呼吸,再交替按摩您的左右手鱼际穴,揉搓得力气大一些,能揉拧发红出痧最好,这咳嗽就能止住了。”   他一片好心,谁知那咳嗽的老人家喘着粗气斥道:“小哥儿家的随便和人兜搭说话,没半点羞耻心!”   真是狗咬吕洞宾。温玉白气得回床上躺下,心说你把肺咳出来我也不会理你。   和咳嗽老人同屋的牢友看不下去,一面给他抚背,一面按温玉白的吩咐揉搓老人的鱼际穴,一刻过去,老人的咳喘竟渐渐的平复下来。   牢友惊喜道:“这小哥儿想是粗通医术,法子果然有效。莫老,您好些了么?”   被唤作莫老的男人仍没好言语,“好什么?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撞上……上罢了。牝鸡司晨,圣贤皆说过乃祸端异相。”   温玉白怒竖双眉,那牢友苦笑道:“莫老啊莫老,您如今还留着一条命呢,若再说这些话,太皇太后恐怕……”   莫老刚好,就怒而翻身,痛骂道:“那老妖婆有本事把老夫的舌头拔了,彻底把老夫整治了!老夫先一步踏上黄泉路,也要在阎王殿上禀报她的过错,让她下十八层地狱受苦!”   “以为把我们往诏狱里一关,全天下就不知道她做的好事情!?她为了夺权生生逼死了亲儿子,又把皇位传给胎里带疾的英宗一脉,今上亲政几年了,在御座上多坐一会便头晕恶心,连个亲生子嗣都没诞下来!”   “明白事理的人都知道,就该还政于睿宗一脉,我是这么说,温相也是这么劝谏的。结果怎么着,那毒妇竟给温相扣上一顶通敌叛国的罪名!温之航收受北狄钱财,里通外敌,呵,你们信吗!?”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等她把我杀了,你们把我的头挂在钟山不老松上!我这双眼死不瞑目,等着看祖宗的基业是怎么被他们祸害的!”   莫老这一番痛骂,真把他牢友吓得面青唇百,两股战战不敢言,但温玉白听在耳朵里,却像是头顶上劈了一道雷,震得他眼前发黑。   莫老,莫非是御史中丞莫洁庵?   温玉白手攥抱着木柱前,真恨木柱间距过窄,否则他一定要越过空隙,走到对面的牢房里!   “莫老……”他声音微颤:“您既然知道温相是被冤枉的,朝堂上为何不替他分辨一二?”   “您在诏狱里替他喊冤,除了咱们这些狱友,还有谁听见您说的话了?温相死于菜市口万人唾骂中,狗头铡刀落下,他血溅五步,您知道有多少不明就里的老百姓欢呼雀跃,说老天爷有眼,斩了一个奸贼么?”   他话音没落,那莫洁庵又是一顿拉风箱似的咳喘,牢友急道:“你这小哥儿知道什么?温相出事时,莫老染疾在身地都下不来。他家人生怕他帮温相说情受牵连,连温相出事儿都瞒得密不透风!等莫老身子骨大好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莫洁庵恨声道:“所以我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若不是内人误事,我能救下温相一命。”   温玉白又是气愤又是感动,那莫洁庵缓过劲儿来,又起疑惑。   “你很为温相打抱不平,你又是谁?”   温玉白不想隐瞒,索性开诚布公,自报家门。   莫洁庵听了半晌不吭声,良久终于长叹:“温兄的血脉总算还有留存的。只可惜留下来的是个小哥儿。你大哥想必已经……”   老话说斩草要除根,除的也是长子。莫老话里话外的意思,依旧是温玉白没啥用。   温玉白简直要被他的顽固气乐了,也不好透漏哥哥仍活着的消息,便含混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您既然说天理昭昭,我便不信了,我人都到了皇城里,进了宫,难道没办法给我爹洗清冤屈,让二老含笑九泉?”   他是乐观,可也太乐观了些。   莫洁庵又半天不说话,温玉白还以为他都睡着了,他才说:“你关在诏狱里头,也能算进了宫?”   温玉白跺跺脚,说:“从此地到皇帝寝宫,步行统共半个时辰能到。说白了不过一墙相隔,却隔开了人间天上。您和我爹都是饱读诗书的,史书上那么些宦海浮沉的人,几次三番险些丧命,最后位极人臣的也有。如今咱们有的吃,有地儿睡,为什么要垂头丧气?”   那牢友按捺不住,泼起温玉白的冷水:“温家小哥儿,进了诏狱最好不过关到老死,没出去的可能。”   说来说去,他们都觉得温玉白盲目乐观。   进了诏狱的大门,就可以彻底放弃希望了。   温玉白嗤笑:“我就问你们一句,太皇太后到底多大了?”   莫洁庵没明白他想问什么,另一个靠柱听的牢友插嘴:“前年过了七十大寿,总有七十二三了。”   温玉白把两手一摊,笑盈盈说:“是了,她都七十多了,我看诸位年纪再大,总不过五十上下,比太皇太后起码年轻二十岁。只要咱们都珍重身子,好好活着,熬也能熬死太皇太后,比她多看一天的日头啊!”   他这种精神胜利法也是绝了。   不过,诏狱里关着的犯人,都是和太皇太后不对付的高品阶大臣们。   莫洁庵是希望撤帘彻底还政给圣上,便惹得太皇太后勃然大怒。   其他臣子有秉公处理太后娘家人惹出来的祸端,有同劝立睿宗留下的宗亲为储君的。   他们原已经彻底绝望,听了温玉白的话,却都眼睛一亮。   “温家小哥儿说的不错!”   “咱们要在诏狱里好好活着,熬死她!”   温玉白才来了一天,便让诏狱中的囚犯们精神面貌为之一新。到了第二日,他趁着狱卒没巡视,将过滤水质、调理肠胃、驱寒祛湿的药包分发到各个囚室内。   这诏狱的条件是真差,除了温玉白外,其他人吃的馊饭、喝的生水。哪怕曹吉祥没甚好借口刑讯他们,犯人们的身子骨也都虚得不行。   有了药,两三日内莫洁庵和一众犯人们脸色都好多了。   温玉白见状,又趁着夜深天寒,狱卒们不耐留在牢室里挨冻,教他们八部金刚功、八段锦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健身功法。   众人隔着木柱子,那马步渐渐扎得牢靠。   莫洁庵打得气喘吁吁,却兴致勃勃的追问温玉白:“小子,你若能出去,打算怎么给你爹洗清罪名?”他心里有些盘算,打算问倒了温玉白,再教给他真章。   谁知温玉白说:“我也要追随父亲的脚步,当官……”入阁为相四个字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莫洁庵便点头说:“也是,我看你确实能当官。”   难得莫老能肯定他,温玉白忙问:“您觉得我能当什么官儿?”   莫洁庵道:“少说也能当个御医罢?”   温玉白:“……” 第75章   入冬后的金陵城夜晚分外寒冷, 夹杂着水汽的阴湿渗进骨缝里,床单被褥掀开都是冷飕飕的。温益然方进屋坐下,便听见敲门声。   开门一看, 原来是小丫鬟搀着杨夫人给他送宵夜,托盘里果然盛着满满的一大碗蛋炒饭, 鸡蛋金黄, 均匀的裹在米粒上,喷着香。   丫鬟帮他把炭炉子生好, 杨夫人站在门口,叹气说了一声:“也不知你住的惯不惯。”说完, 像是自悔失言似的摸出去了。   等人都走了,夜更深,温益然才又合衣起身。   金陵城也有十几年没宵禁过了,晚上只有更夫的梆子声由远而近, 他从马厩里牵出唯一的马, 小心打开院子的侧门,往端王府赶了过去。   穿过一带红墙长街,远远看见王府门前的石狮子和红灯笼, 温益然突然勒住马,俯身将自己藏在树影之中。   从长街的另一端,乘着细细的雪霰子,温益然看见一辆遮挡得密不透风的马车停下。从车里下来一个男人。这人身形异常高大,远胜过大半中原男子, 一头黑得墨蓝的长发结成细辫垂在胸前背后, 温益然见他侧脸鼻梁高耸、眼窝深陷, 肤色呈深麦, 若留在此地的是温玉白, 一眼便能认出此人和阿史那隼相貌极其相似。   王府大门洞开,那异邦人被恭敬的迎了进去,随即消失踪影。   温益然悬心弟弟和风如故,顿生疑窦。他心念一转,忙匆匆朝另一个方向奔了过去。   宋洛臻在门内相迎,他虽穿着厚重的夹棉家常锦袍,身形仍如修竹一般。   “本王没想到,北狄王竟真有这样大的胆量,孤身亲临金陵城,将生死置之度外。果然是兄弟情深。”   来人只说是北狄密使,却被宋洛臻一眼揭穿身份,阿史那都虽有些诧异,却并无否认的意思。   他的汉语略显生硬,却极流畅,朗声说:“不错,我正是夜王阿史那都。”   二人并没有进密室说话,反而由宋洛臻亲自提着灯,顺着长步廊一路朝着湖畔后花园走去。   端王的王府将玄武湖的一角纳入囊中,水面上一轮冰月澄澈,无数细小的雪片似絮如花,尽数朝着湖心飘散,水岸上各名品梅花怒放,一时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这正合了温益然的心意,他潜藏在凉亭之下,身子贴着冰冷石壁,听二人脚步声步步逼近。   “殷人果然风雅。”阿史那都说道,随之响起的是茶水斟入杯中的声音,宋洛臻淡淡一笑,“此地虽美,殿下却不是来赏月赏梅喝茶的。”宋洛臻的语气从容,除非很熟悉他的人,否则听不出他已失去淡定,透着急躁。   “不错,听说端王爷有我弟弟阿史那隼的消息,我希望贵国的亲王,不要信口雌黄,编造谎言骗我。”   宋洛臻漫不经心地啜饮茶水,道:“阿史那隼对你来说,是手足至亲,你唯一同母同父的弟弟。对我来说,不过是北狄俘虏罢了,有何必要诓骗你?”   阿史那都攥紧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冷声道:“好,端王爷果然豁达直率。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何必和你们这些狡诈的南人们合作?哼,我北狄军铁蹄大可突破镇北关,一路挥军南下,将你们的王都翻个底朝天!你们有一句话说的好,天街踏尽公卿骨,难道我阿史那都做不到?”   宋洛臻墨玉似的长眸陡然一亮,他不等阿史那都停下,便迅雷般的接下话头,逼问道:“既然夜王有这样的打算,又为何迟迟不肯发兵?我听说前一任汗王离世后,北狄境内对夜王算不上悉数臣服!甚至还有小道消息,殿下连汗王留下的信物也遗落不见。你的两个兄弟如今纠集了大股军队蠢蠢欲动,只要你敢来殷境,他们就能让你的地盘丢得干干净净!”   他这样咄咄逼人,委实出乎阿史那都意料之外。   男人鼻尖沁出一点汗珠,宋洛臻又说:“但你和我合作又不一样。有我中原皇族的支持,和你们百年互市通商的承诺,我甚至可以允诺你,开市送你们十万担粮食和一万石盐巴,三千匹丝绸,你尽可以不费一兵一卒,以柔克刚,等着那帮叛兵跪下投降,求你收容。”   温益然心头狂跳,他没想到端王胆子这样大,竟敢私通北狄,哪怕他贵为亲王,此事传扬出去,他重则丢命,轻则被圈禁在端王府一辈子。   但端王提出的互惠政策,温益然是认同的。   和北狄的战争逾百年而无法结束,说到底,北狄境内常年缺少粮食,他们丰富的毛皮、宝石和铁器均需要到殷境换粮。而之前的皇帝们遵循古训,不肯放开互市,饿狼憋到一个地步,饿的狂性大发,自然要出来杀人。   两边打仗,说到底治标不治本。   阿史那都沉默片刻,颔首道:“我不会让你吃亏。一万头牛、三万头羊、还有铁器和红宝石,我照样给你。”   宋洛臻微笑:“如此甚好,我的另一个小小的请求,想必殿下也会帮我办到。”   阿史那都说:“这是自然。原本和我们有私的人,根本不是温之航。不过他被冤枉,你们朝中少一个忠臣良相,于我并无坏处罢了。”   兜兜转转,原来宋洛臻的目的在这儿。   温益然立刻明白过来,他私下和阿史那都达成协议,由北狄方巧妙的漏出消息,证明温之航的清白。温之航身上罪行虽多,但归根结底,起因就在于镇北军的粮草出了大问题,牵涉到他身上被人构陷通敌叛国。   这个罪名没了,其他的自然烟消云散。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将细节一一的敲定落实,转眼一个多时辰过去,阿史那都这才哈哈大笑,突提出一个问题:“端王殿下为一个死人尽心尽力,是为了帮老臣子洗脱冤屈,还是为了金陵第一美人?”   原来是温玉白的美色倾城,他远在北狄也闻知一二。   宋洛臻一挑长眉,开诚布公道:“你既然对南人研究甚多,更该知道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   阿史那都愣怔片刻,陡然拍掌喝彩,声音洪亮惊起夜鹭。   “不错,我来金陵一趟,结交你这个朋友,千里奔波倒也值了!”   宋洛臻拱手为礼,两人道别时,宋洛臻说还想赏一会儿水上的明月,阿史那都倒也不介怀,只说了两句“风雅的南人”便在内知事的陪同下先行离开。   一时只听冷风吹彻,宋洛臻才说:“温兄,你再不上来,我会担心你已经冻僵了。”   温益然手脚确实冻得没知觉,在宋洛臻的帮助下才狼狈爬上亭子,他两手笼着炉火,不解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一开始。”宋洛臻淡淡补充:“若非我的容许,你岂能轻易进我王府?”   温益然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第二日,果然朝堂上有了大变动。北狄一个潜伏在中原多年的暗桩不甚露出马脚,他此时已经成为京中五品官员,醉酒说胡话暴露底细,竟被教坊司的美人禀报官府。   兹事体大,于满朝文武面前,皇帝亲审此人,未料到竟牵出了陈年旧案。   这人将温之航被下属陷害,竟扣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朝中损失了一员良相,那真正通敌叛国的下属竟步步高升;北狄王得知温之航被斩首示众拍案喝彩的事和盘托出,顿时惊得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半晌,那位被牵出的诬陷者,此时已经入阁即将拜相的官员双脚战栗,出言反驳。   谁知那暗桩竟将他昔年收受北狄财物美人的时间、地点、具体金额一一道来,还请皇帝明察,但凡去他府中库房一看,便能找到北狄当地的特产红宝石和金香玉。   那官员满面冷汗,瘫软在地,已经不打自招。   御座上的皇帝半晌没言语。   温之航是他亲自下的红签斩首,这暗桩当着数百官员的面说他办的不对,皇帝自然不会多么开心。   他沉默良久,终于金口玉言,吩咐监察司彻查此事,若当真冤枉了温之航,自然要还他一个清白。   在百官山呼万岁英明的声音里,皇帝倦乏的摆了摆手,退朝回去了。   那金黄的袍影在金砖上一晃,温益然顶着“卫旭”的身份拜倒在地叩首,口中跟着呼喊万岁,其实双目不断涌出眼泪。   这一天来的太早,他以为要耗尽一生才能盼到父亲的清白。   这一生来的又太晚,温之航和阮夫人早已过奈何桥,这尘世间的一切,或许他们已经看不见。   他心头阴霾扫去一半,等退朝后,便以端王好友的身份找他喝茶。端王比他沉得住气,只是淡淡说:“温相的事情闹得那样大,自不是一个徐国忠能做到的。这回将他们一根线全牵出来,也是一件快事。”   傍晚时,金陵城竟下起了鹅毛大雪,大片的雪花如飞蛾扑火般飘落大地,转眼间白了一半。   宋洛臻干脆留温益然在府里吃饭,两人正吃到一半,内知事禀报端王:“曹大人亲自来见您,恐怕有要事相商。”   宋洛臻还以为曹吉祥要说的是温之航案,谁知曹吉祥神色沉重的进门,等左右人等都退下,第一句便是:“皇上要纳温家二公子为妃。” 第76章   诏狱里的生活作息太健康, 日子容易过。又过了几日,温玉白正吆喝着口令带人做操,突然听见响动。   狱卒大声道:“曹大人好!”   这诏狱里的犯人们都有了盼头, 满面红光的,曹吉祥的脸色却苍白如纸, 显出几分荏苒来。   他只带来一句话:“圣上召见温公子, 请随我来。”   温玉白是罪臣之子,皇宫大内他没资格乘坐软轿步辇, 曹吉祥竟也不上轿,陪着他一同往皇帝寝殿走去。   这一路夹道深长, 两侧宫墙高耸入云,连日头也只剩下一线光。   温玉白实在是不明所以,仗着曹吉祥格外照顾,索性抢前一步, 绕到了他面前, 插烛似的拜了下去。   “曹大人,我知道此去艰险。各中原由,请您一定告诉我。死我也要做个明白鬼!”   曹吉祥停下脚步, 左右看了看,那些内宦们都蹑足退开,他幽幽说:“温公子是个明白人。咱家把事情经过和你说明白了,你莫要怪我。”   能在大内禁宫伺候主子们伺候得平步青云,曹吉祥是个顶聪明的人。他既知道宋洛臻对温玉白的看重, 便不希望带着温玉白侍寝的自己, 有朝一日被上了登云梯的宋洛臻记恨。   事情要从原主说起, 邱津安爱好美人, 喜绘美人图。他给温玉白亲手绘制的美人照影图, 虽不曾流传出去,却在亲朋好友之间传阅。一时珍重芳姿不喜出门的温玉白声名远扬,那动人的眉目成了多少京城男子心头萦绕的幻梦。   这幅美人图名声越盛,求画的人便越多。终于被人偷走,竟辗转送到了端王府里。   “听说端王爷得了画儿怫然不悦,说名门闺秀的影图怎能随意窥视,便命人送回给了安国公府上。这画儿却兜兜转转,回到了安国公的手里。”   安国公便是邱津安的父亲,虽上了岁数,但身体康健,总还有三四十年好活。   温玉白点点头,继续往下听,谁知越听越心惊。   安国公虽觉得温玉白和邱津安这桩亲事门当户对,却并不喜欢邱津安为温玉白神魂颠倒、玩物丧志的德行。他扣下画卷没还给儿子邱津安,只想等候时机,好好的教训邱津安一番,令他哪怕成亲后,也不可沉溺于画眉之乐。   只是安国公同时还承担着帮圣上择选美人入宫的差事,他书房原堆集了百十卷名门淑女小哥儿的影图。一个阴错阳差,他竟将温玉白的小像也掺了进去,送进宫里。   曹吉祥说到这里,觑了温玉白一眼,补充说:“安国公和温相虽然是未来亲家,但朝堂上多有不和,毕竟牙齿也有磕着舌头的时候……”   温玉白心下雪亮,父亲出事前后安国公府离奇古怪的反应穿成了一线。   皇帝被影图上的美色所惑,安国公看在眼里,哪儿敢让邱津安把温玉白娶回家去。哪怕按照本朝律法,出嫁的小哥儿可不受娘家犯事儿的牵连,公卿世家一旦出事,顺水推舟帮家眷脱身是常事。   温相遭难,说不定安国公背后没少出黑手。   一时间温玉白百感交集,倒庆幸原主早早去了。他真心爱慕邱津安,又要夹在灭家仇恨中,活着只怕比死了还难过。   曹吉祥并没着急把温玉白送到皇帝寝宫,一行人到了一处宫苑,有宫女候着,不由分说将温玉白簇拥进去。   温玉白被赤条条的剥了个干净,按进池水里濯洗一新,他心里泛苦,只觉自己像是案上的肉,被人料理干净了就要送给皇帝享用。可他心有所属,绝不愿意伺候皇帝。   宫女们哪儿知道温玉白的苦楚,她们都把侍寝当成天大的恩赐,若侍寝后能得一儿半女,这辈子便做人上人。因此温玉白皱着眉,宫女们帮他梳发、绞面、面上涂脂抹粉、又有两个宫女捧着他的手,给他指甲上染凤仙花汁。   小哥儿当习惯了,被宫女们这样伺候着,温玉白也没再觉得膈应,只是涂指甲油实在是……   无奈的看着凤仙花汁,温玉白双眸一亮,顿时想出了解决的法子。   又过了三刻,他在宫女的陪伴下,走进了深宫内院。   皇帝对他是真不见外,竟让他直走到了龙床边上。温玉白满身都是虚汗,脖子胸口一片刺挠难受,说不清是痛是痒。   隔着两三层的帘幕,皇帝似靠在迎枕上,一边的金篆纹香炉散着袅袅的香,这香气十分熟悉,让温玉白想起了镇北营。   “抬起头来。”   温玉白总觉得宋洛臻脸色过白,像带着三分病容。但他声音醇厚,比之圣上的声音要健康得多。   伸头缩头总要一刀,温玉白一咬牙,徐徐抬起头,和皇帝面面相觑。   皇帝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相貌和宋洛臻竟有五分相似,只是他的五官轮廓更加秀美,线条柔和,像是画家画得久了,笔锋难免无力。   皇帝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咳嗽说:“果然国色天香。”   他示意温玉白过来,温玉白若是不自己送上门去,便逾希是抗旨不遵。   他抿紧唇,步步生莲走到床边,手按在高高的领扣上。   “请圣上恕罪。”   皇帝盯着他蜜桃似娇嫩的脸蛋,魂为之夺,笑着说:“你何罪之有?”   若他担心的是罪臣之子身份,皇帝忙安抚道:“今日之后,我赦你无罪,给你封号,你今后再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温玉白垂下脸,一滴泪水划过下巴,皇帝以为是感动,其实他是愤怒。怒在皇权至上的地方,皇帝一句话可翻云覆雨。   “请圣上恕罪。”   皇帝白而纤长的手已经覆在温玉白的手上,扣着他的手去解领扣,那宝石领扣一颗颗的打开,露出他同样白而纤长的脖颈和一片锁骨。   照着寝殿里朦胧的灯光,皇帝陡然抽了一口冷气。   那白如牛乳的大片雪肌上,竟纵横交错浮起许多肿胀的红痕,因他皮肤娇嫩,那惨状更是触目惊心。   “曹吉祥竟敢对你用刑!?”皇帝震怒了。   温玉白一手反掩着领口,垂泪说:“圣上,曹大人并没有动我一根汗毛。是草民无福伺候陛下,身上脸上不知怎么的,又痒又肿,难受极了。”   一面说,他一面抚着脸颊,皇帝定睛看去,那覆着薄薄脂粉的脸上,竟也有许多红肿。   其实温玉白不过想起了富阳县主曾过敏长风团,他知道原身对凤仙花汁过敏,索性在手里藏了一些,趁着无人注意往身上乱摸。   皇帝盼着这一日许久,直到太皇太后病了,才敢让温玉白入宫。却没想到美人身上脸上一片狼藉,看得他兴味全无。   温玉白扭身跪在地上垂泪,皇帝眼巴巴看着他无奈,进退两难时,却有内宦过来禀报。   “陛下,端王求见。”   皇帝原将寝袍半解,如今又匆匆合上,端王宋洛臻行礼后,他带着一点疑惑的笑意,让人往前头来。   两人差不多年纪,宋洛臻小时候是常入宫的。   太皇太后似是想彻底掌控住废帝的后人,宋洛臻读书识字的进度都要一一过目。   他们是堂兄弟,中间夹着九五之尊的宝座,关系不尴不尬,十分微妙,隐隐透着血腥气。   端王鲜少深夜求见,皇帝好奇他的目的,只是端王却车轱辘话绕来绕去,只是说一路往来西南郡的风土人情,又说带了许多珍贵的药材献给皇帝。   两人其实心知肚明,端王送的食物药材,皇帝是绝对不会动的。但皇帝仍旧微笑着说有心。   宋洛臻一面絮絮的说话,刻意将声音放得平淡,一面侧目看龙床旁的屏风。   雕工精致的檀木屏风,云母闪着柔润的光,那镂空的缝隙后面,似侧身立着素衣的人。   皇帝的身子本就虚弱,多说几句便乏力得靠回了迎枕上,宋洛臻千算万算,确实没料到皇帝对温玉白竟有这种心思,一时心口竟像是厚冰被重重击穿了个窟窿,痛彻心扉。   他修长的手从缝隙穿了过去,旋即被软而温热的小手攥住。   那手心熟悉的纹路,像是烙在他心上一般,宋洛臻微阖双眼,抑制住一点水意。   温玉白没想到他竟这样大胆,但他探进来的这只手,却像带着魔咒,他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宋洛臻的手,而对方则和他十指相扣,他情不自禁垂下头,用唇去碰宋洛臻屈起的手指。   宋洛臻看着皇帝落下的眼帘,脊背却窜上了闪电般的悸动。   无数湮灭了的豪情壮志,一时通通涌上心头。   他再也不会退让。   当温玉白眷恋地握着他的手,在他掌心划下一笔一划,宋洛臻在心里勾勒出字迹。   心悦你。   他回之两个字,信我。   温玉白只能是他的。   一   重新回到诏狱,温玉白呆坐在床边,抬起自己的手。   他眷恋地将手贴在自己脸畔,男人微凉清淡的气息,似仍萦绕在上面。   莫洁庵罕见地没吭声,也没刺挠他。   老人家看多了事,隐隐猜到温玉白是去侍寝,甚至愿意他已经让皇上得了趣儿。   伴君如伴虎,他这样乐观开朗的孩子留在病恹恹的皇帝身边,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   莫洁庵替他愁得慌。   用过午饭没多久,曹吉祥又来了。   见他仍旧脸色不好看,温玉白反倒笑了,“您这阵子来的勤。”   他仿佛心无城府的笑着,将两只胳膊伸出去:“可我身上皮肉还没好,您是白来一趟了。”   曹吉祥却摇头,说:“不碍事,皇上有旨意,先让温公子入宫,给您上封号,等您身上大好了再侍寝不迟。”   温玉白一怔,顿时冷汗涔涔,曹吉祥又说:“圣上要封温公子为三品的贵嫔,咱家给公子道喜了。”   他虽想做官,还想做大官,可绝非想要内命嫔妃的品阶。   这可不行! 第77章   其实皇帝是一番好意, 他虽从未踏足诏狱,也知道满朝大臣没有不害怕那里的。想来住的不会太舒服。   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会出现温玉白的身影, 苍白憔悴的绝色美人,脖颈胸口大片大片的红痕, 像是一品抓破美人面的白山茶, 美得楚楚动人。等到他侍寝时,金针刺破桃花蕊, 不知又是何等风情。   温玉白被皇帝安置在临近他寝宫的偏殿。这里一向不安置宫妃,只让侍寝的妃嫔们暂时歇息, 谁料却住进来一个身份未定的小哥儿,皇帝还命御医给他看诊,顿时在后宫掀起千层浪。   温玉白自然不喜欢这种另眼相待,但皇恩浩荡, 他也没有办法。   他根本不想为妃, 且不说他并不喜欢皇帝——那人再像宋洛臻,也并不是他!不管给妃嫔们多高的品阶,说到底不过是皇家小妾。   御医给他诊脉, 他自然不愿配合,牙尖嘴利的和御医拌嘴,把头发花白的老御医气的吹胡子瞪眼,又不好说重话。   打仗似的给温玉白诊完脉、开完方子,御医刚想回太医院, 却又被小内宦叫住, 只能无奈的和皇帝汇报诊治情况。   还顺便打了小报告, 暗示温玉白性子不像表面温顺, 其实倔强粗野, 不堪大用。   “太皇太后娘娘恐怕未必愿意见到御前有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小哥儿。”   皇帝略咳嗽一声,却笑了起来:“真有意思。”   御医:?   皇帝从小被太皇太后和已薨的皇太后两重管束,这两个郭家女人都性情强横,他如在夹缝中生存,对女人小哥儿的偏好难免和大众不一样。   若温玉白能和太皇太后杠上,那真是太棒了。   皇帝并不知道,他上朝的时候,温玉白先和他后宫的妃嫔们杠上了。   登基以来,皇嗣迟迟没被诞育下来,太皇太后也开始着急,往后宫划拉人越发的频繁。皇帝对谁都宠爱,但对谁也都不上心。出身或高贵或平庸的美人们都膝下空虚,维持住了诡异的平衡。   直到重华殿的偏殿住进人来。   丽妃娘娘是先来的,她容色艳丽,盛气凌人,仗着温玉白还没被册封,一巴掌朝他脸上扇过去,想撕烂这张狐媚诱人的脸。   温玉白警醒得厉害,侧头一让,反扣住丽妃娘娘的手腕,赶在丽妃发狠前说:“娘娘气血淤塞,脉象不顺,手腕冰凉,体力孱弱——连扇巴掌都不够劲儿,草民担心您还有下血不止、淋漓不尽的毛病。”   丽妃娘娘面色阴晴不定,她身边的宫女惊道:“你说的太对了,娘娘一个月总有二十来天这样,腰酸背疼,如被虫蛀一般难受。”   温玉白继续道:“若再不好好治疗,恐怕会得血山崩。”   血山崩其实是子宫非功能性出血,古代医学对妇科疾病的治疗手段极少,女性得上此病,轻则不孕,重则丧命。   丽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其实她也担心害怕,又怕把病情抖搂明白了,从此后皇帝不再临幸她,只是一味强忍着。   温玉白放下她的手,转身找笔墨,匆匆挥就一行药单子,塞到丽妃身旁宫女手里,又说:“我知道你们未必敢用我给的药方。其实我慈悲为怀,只想治病救人,可不想当什么妃子。对了,要想根治此病,你不能熬夜疲劳,平时注意卫生——”   见丽妃狐疑地抬起袖子嗅嗅,温玉白笑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是比划、又是画图,凭想象把简易卫生版的卫生棉制作方法教给了宫女,虽然他上辈子用不着,但广告总看到过。   “经常更换,会好的快很多。”   找茬的人络绎不绝。   下一位贤嫔娘娘面色黄黄的,有眩晕症。   再下一位淑美人血热体健,温玉白掐着他耳尖帮他放血治疗。   再再下一位……   温玉白突然想起莫老的话,看样子,他真要让御医先失业了。   等他给人看诊的活儿做的风生水起,免费医疗让上至皇妃下至宫女的一众深宫女儿小哥儿家身体康健、吃嘛嘛香时,皇帝竟亲临偏殿看他。   皇帝身后的内宦们带来了温玉白封嫔位穿的内命吉服,衣衫冠带和妃位一色,不过绣纹略少。   幸而温玉白早有准备,立刻显出病恹恹的模样。   把皇帝敷衍走后,他才蹙眉看向殿外的茫茫白雪。   册封仪式定在十日后,皇帝说那是一个良辰吉日,若真得了封号身份定下来,他和宋洛臻的缘分怕也要断了,想到这里,一时心头也茫然。   温玉白还在出神的当儿,丽妃又带人过来了,她身子大好,原是来道谢的,结果眼睛一扫便看到案头宝光闪烁的冠带,如被毒蛇噬了一口般的拉下脸子,半含酸的说:“陛下果然看重你,前程无量。”他们这些人入宫,都是从美人往上擢升,没人入宫便封嫔,和妃位只隔一步之遥。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温玉白不计较丽妃吃醋,像只炸毛的猫儿一样,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丽妃一听愣了愣,上下打量他道:“当真?你不想活了?”   温玉白拍着胸脯子说:“我就是这个命,不想伺候皇帝,只想帮兄弟姐妹们排忧解难。”   丽妃左思右想,终于答应。行罢,从温玉白喜好给人看病,他怕是说了真话,那太皇太后娘娘也算是老姐妹罢?   离册封仪式还有两天,温玉白终于等到了太皇太后娘娘的召见。   这一回见面,他是捏着冷汗的。   太皇太后的宫宇甚至比皇帝寝殿更加壮丽宏达,穹顶高高在上,虚空一般寂寥,脚踩在地砖上发出空寂的声音。过了大殿,被带进了嵌着一溜琉璃明窗的暖阁,温玉白身上针扎般的寒冷才被缓解下来。   老人家歪靠在贵妃榻上,坐在她脚边捶腿的正是丽妃。同样是郭氏出身,哪怕丽妃没给皇帝诞下一儿半女,仍是太皇太后最偏疼的晚辈。   见温玉白进来,她眨了眨眼,对太皇太后说:“就是这个痴儿,不肯伺候皇上,非缠着妾,说想孝敬您。”   太皇太后捏了捏丽妃的肩膀,让她起身站在一旁,徐徐抬起头看温玉白:“抬起头来。”   温玉白和她对视,太皇太后比他想象的要苍老许多,并没有传闻中仍四十许风韵尚存的意思。看来掌握无上的权柄,只让她的眼睛依旧年轻,且犀利。   “胆大包天的贱胚子,皇帝陛下让你侍寝,是你祖宗修来的福气,你竟敢推拒?”太皇太后的语气阴沉,让她身侧的丽妃也脸色苍白,一时手足无措。   “再敢在哀家面前搬弄是非,耍没用的小聪明,哀家把你的皮都剥了!”   温玉白掩在袖中的手紧张挛缩,额头滴下冷汗,他心里分明喊着,这婆子和她的亲孙子显然就是抄家灭族的凶手,为了他们的私心,多少人身首异处、血流成河。   但他只是恭谨地俯身下拜,行大礼,将头磕在双手的手背上,曼声道:“草民罪该万死。但草民推拒不肯侍寝,正是为了皇上的身子着想。”   “你竟还敢胡诌?”   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拎起温玉白就要掌嘴,温玉白抢了一句,道:“草民自幼喜读医书,机缘巧合学了不少古方,皇上的面色只要略懂医术的人看了都知道,他内中空虚,虽御医一个方子接一个方子的给皇上进补,其实皇上已经虚不受补,反受其害。这也是为何后宫粉黛三千,却无人能诞育龙嗣的缘故!”   妄议皇帝龙体,乃杀头重罪。   丽妃这几天贴着太皇太后,原想帮温玉白美言几句,可他口出狂言,她也没办法……她只能以看死人的目光看向温玉白。   连老嬷嬷都呆住了,巴掌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打下去。   “皇上腻絮了其他妃嫔们,想必侍寝也有度。但草民初入宫禁,皇上对草民又格外的看重,草民怕皇上一时高兴,身子更加虚乏,岂不是犯下了滔天大罪?”   太皇太后眯起眼,冷笑一声:“你既然这样忠心,不怕哀家赐你白绫,赏你一个全尸?”   死了的美人,自然比活着的省心。   温玉白脸色煞白,依旧不卑不亢:“草民死不足惜,只是不愿以卑贱之躯令皇上和太皇太后娘娘离心。”   丽妃绝望地闭上眼,没救了。   太皇太后却半晌不言语,温玉白这年轻小子,竟说中了她的心事。她毕竟老了。   “给哀家一个留下你的理由。”   这话一出,温玉白还没吭声呢,丽妃忙帮腔道:“他的医术当真不错,又会针灸又能推拿,您让他给您按一按腿脚,舒服着呢!”   太皇太后脸色终于松动了些,瞥丽妃笑骂:“你当哀家看不出你的小心思?不过是帮哀家按脚按得手酸,想找人给你分担吧?”   “哪儿有的事儿。”   温玉白知道自己终于过了一关,给太皇太后按摩使出了全身解数,也将他想贴身伺候、寻机报仇的心事暂时放在一旁。   太皇太后被他伺候得舒坦,便差人去告诉皇帝,人暂时留在千秋殿,封嫔一事暂缓几日。   懿旨一到,不消一个时辰,皇帝竟来了千秋殿。   太皇太后疼爱孙儿,皇帝晨昏问安,她一向很高兴。只是这一回,太后耷拉下脸子,让帮她捶背的温玉白闪到插屏后头去。   她以为皇帝一进屋便会讨要温玉白,没想到皇帝竟罕见的面露愁色,说:“祖母,孙儿有一事委实不敢擅断,特来讨要祖母的旨意。”   “北狄王带着三千精兵,一路隐匿行踪,竟已到了金陵城外。”   “使臣传回来的意思,他愿意和谈,但是要朕交给他一个人。” 第78章   北狄王是在一个蒙蒙亮的清晨被允许进入京城的, 自然,随他而来的三千铁骑被留在了城门外二十里扎营。   皇帝和金陵城中的文武百官明显大受震动,时隔二十年北狄再次兵临城下, 虽兵马大元帅在御书房中再三安慰皇帝,说这位北狄王能领兵进来, 不过是用了奇险之招, 将精锐部下打散开分三路,这才混过了守城官兵。   “三千兵马, 能奈我金陵城守备十万大军何?”大将军说的豪情壮志,皇帝听得脸色煞白。   兵马大元帅极忠诚于皇室, 有传言年轻时和太皇太后有过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但这一点足以证明,他的年纪委实也不小了,曾经雄壮宽厚的身板因年老衰弱微微佝偻。调遣各路兵马的兵符虽在他手上,但很多朝臣怀疑, 他的眼神还分不分的清东西南北。   有朝臣提及北狄王阿史那都生于马背、从三岁就会骑马, 乃是北狄草原上第一勇士,百步穿杨不在话下,皇帝纤白的手攥着御座, 龙纹深烙进掌心。   皇帝揪心不已,很怕北狄王敢于单人涉险境,其实是想在万军中取自己的首级。若自个儿这个大殷朝的皇帝被他公然割走脑袋,整个汉室江山会轰然易主。   大事当前,美色如浮云。   太皇太后一生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 比皇帝镇定得快, 示意温玉白出来。   皇帝见明窗下他一袭樱色衣衫, 让衰败充斥的千秋殿一时明亮, 这样的美人, 却要“峨眉憔悴没胡沙”,他心中揪痛。   太皇太后对温玉白却又多了几分厌恶,年轻小哥儿一旦生的好些,难免张狂生事。这样的容貌,去侍奉北狄王也好。   “既然北狄王能看上你,也是你的福气。”太皇太后徐徐说,“若你能换来边疆三十年太平,也算是帮你爹娘赎罪。”   温玉白垂下头,只答了“是”,皇帝却心悸不已,终于将最担心的事和盘托出,这一刻祖孙嫌隙尽释,他竟屈尊坐在太皇太后脚边的小杌子上,将头贴着太皇太后脆弱如纸的膝盖,撒娇般的说:“祖母,我若是被那北狄王给杀了,谁来孝敬祖母?”   他说得太皇太后亦是心软,不由想起贤庆长公主私下领命办的事情。小儿子死的比她早,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留下的孙儿也不省心。   她有心把宫女所出的那孩子当备用,但安国公世子把人带回来,她大失所望。   那孩子两脚都瘸了,只能勉强用拐杖撑着走路,泱泱大国的皇帝,怎能是这么个瘸子?   若孙儿真死了……太皇太后抚皇帝后颈的手一顿,眼神泛起冷意。   “乖孩子,你想怎么样?”前些日子,因莫老贼那狗东西领着一众人反复进言,要求撤太皇太后的帘,她正好身子不适,干脆顺水推舟,退回了千秋殿。如今总不至于让她一把老骨头重新升帘听政,去见劳什子的北狄王吧?   皇帝摇头,却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祖母,正好端王回来了,朕觉得这真是吉兆。堂兄和我本就相貌相似,我想来想去,北狄王入朝谒见,不如让堂兄和我换一换?”   太皇太后惊得两眼发直,幸而这暖阁里只有他们三人,外加一个从郭家陪嫁入宫的老嬷嬷。   “你这孩子,你真是疯了?”   皇帝也能让人代替?让端王穿龙袍、步丹陛、坐御座,接受万民朝拜、群臣叩首?   皇帝被老祖母骂了一句,整个人都不自在,眼底火星子直冒,却又垂眼把怒气掩住了。   “端王只是顶替朕一日,他身子骨比朕更不健壮,说不定被吓出个好歹来,祖母你担心什么?”   温玉白知道此时不宜发言,但皇帝自个儿被吓出个好歹,却污蔑宋洛臻会被吓出好歹来,他只想对着皇帝翻个大白眼。   皇帝见太皇太后还不松口,竟不顾她年事已高,如儿时般扭进老祖母怀里来回转着撒娇,“祖母,您还疼不疼我了?”   太皇太后被他闹得没招儿,瞥了温玉白一眼,立刻想到了个一石二鸟的妙计。   既然皇帝害怕直面北狄王,还和朝臣们提过,担心他想暗害皇帝,不管北狄王心里有什么目的,倒不如把皇帝的猜想做实了。   北狄蛮族敢单刀赴会,她没理由不把威胁皇室江山百余年的北狄王族弄死。   就让端王宋洛臻当一天皇帝的替身,帮皇帝见北狄王。在万众瞩目的时候,宋洛臻再被北狄王害死。   到时候北狄王犯下重罪,当场便可以命刀斧手把他砍成肉酱。   至于温玉白,已经是送给北狄王和亲的人了,便赐他一个全尸,让他陪北狄王于地下。这算得上是皇室的慈悲了。   太皇太后越想越觉得自己宝刀未老,唇角泛起笑意,至于北狄王不想刺杀皇帝怎么办?这也简单,不想也得想,她会帮他。   温玉白见太皇太后越笑越慈祥,心里越发的心惊,他伺候太皇太后只几日,却知道这老人家心机深沉,绝不是普通对手。   “既然玉白这小哥儿就要跟着北狄王走了,这两日也不要亏待了他。”太皇太后笑得像朵菊花盛开,“不如把玉白小哥儿从温家的族谱中拿出来,就转到咱们郭家去,郭家认他当孙子,堂堂正正的嫁出去。”   温玉白还没吭声,身旁的老嬷嬷拧了他一把,道:“太皇太后娘娘多疼你啊!这是多大的福泽,你这傻孩子,还不赶紧谢恩!?”   这世上最侮辱人的方式,莫过于此了吧?   温玉白猜测太皇太后必然不怀好意,他也不信阿史那都真心想娶他,毕竟离开春琳城时,是他为求自保出手重伤了阿史那都的弟弟阿史那隼,此事有多人看见,阿史那都恐怕心知肚明。   再说他只想姓温,谁想姓郭?   只是形势逼人,牛不喝水强摁头,他不情不愿地谢恩。   一   第二日北狄王阿史那都便要进宫谒见大殷朝皇帝,温玉白梳洗一新,回到偏殿的暖阁过最后一晚。   这一夜北风呼啸,吹面寒气逼人,暖阁四面厚厚的帘幕挡住了冷气。他手抚摸着宋洛臻给他的一袭狐裘,那毛色依旧如雪一样白,看着琉璃明窗外的冻枝横斜,被殷红的宫灯一照,色泽血一样。   他突见一只雪白的大鸟在空中盘旋,乍一看像是雪做成的,雪鹰数日未见,身形果然矫健许多,见他注意到自己,便调转身子朝偏殿的大门飞了过去。   温玉白不过是挂名的郭氏子,阖宫上下都知道他走个过场就要去北狄受苦,所以偏殿中伺候的人并不多,夜深烛融,也都睡去了,他忙将狐裘披上,领扣系紧,迈步朝外走去。   他跟着雪鹰,疾步走到了门口,对面传来了很轻的叩门声,砰砰砰,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抿了抿唇,只觉全身上下的血在烧,喉咙哽咽,只轻声说:“我在这儿。”   是宋洛臻的声音。   “我知道。”   “你……你真的代皇帝见阿史那都?”他不知道门对面的宋洛臻究竟是何样子,只知道宫门下钥了,只有皇帝才能开门,但宋洛臻和他一样,都是挂名而已,前途如这雪夜一样茫茫无定。   无数往事流转心头,初见时宋洛臻那玉色的俊美面容,如能透过门扉一般浮现出来。   他眷恋地将自己的脸贴上门,仿佛这样就能离宋洛臻更近一些,更近一些。   原来在不知道的时刻,他已经这样爱他了。   “这里头一定有阴谋,太皇太后她……老谋深算,那么多大臣都斗不过她,你……你要小心……”   宋洛臻道:“你放心。”   “提前和你说一声,不管阿史那都有什么打算,我可不会束手就擒。”温玉白扬起眉毛,愁容一扫而空,他是这个性子,遇强则强,真欺负到头上了,能下狠手,能狠下心。   “我能把阿史那隼砸个半死,也能让阿史那都没好果子吃!我要是把阿史那都打个半死……甚至送他归西,对两国……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听着他天真的话,宋洛臻闭了闭眼,扬起的眉毛显出凌人跋扈的气势。   “无妨,你做什么都可以。”他将脸贴上了门,这是个很傻气的动作,前面二十六年,宋洛臻决计想不到,他会对着一个小哥儿犯傻。   而此刻,他只想傻一辈子。   “小白,你放心,没人能夺走你。宋司明不行,阿史那都也不行。”   他竟直呼皇帝的名号。   温玉白也不是真的脆弱小哥儿,可现下眼泪却夺眶而出。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抖着嘴唇,只想问个明白。   他听到宋洛臻的声音在风雪中清晰极了。   “因为我心悦你,恋慕你,想要得到你,只有你。”   “如果我不是小哥儿,只是个普通男子,你会……”温玉白忐忑不安的问出声,事实改变不了,他也想知道若自己还是个男人,宋洛臻会不会……   “会。”只一个字,宋洛臻却说得珍重。   温玉白傻气的笑了,可恨这个年代没有手机,无法录音,真想把他剖心剖肺的话篆刻下来,等他俩年纪很大了,还能时时重温。   “你知道吗,我未必是你习惯的大殷小哥儿。譬如说,我不喜欢困在后院,我喜欢做生意,开铺子,我喜欢和男子一般无拘无束,到处游山玩水。”   “嗯,那就开,一百家,两百家,铺子遍布天下。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哪儿。”   温玉白噗嗤笑出声:“还有啊,我很会吃醋,很讨厌分享爱情,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真可怕!这种我真的接受不了!”   明天有危机重重,他却忍着风雪寒意和宋洛臻说个不停,好像他们有无尽的未来似的。   宋洛臻断然说:“小白,我绝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温玉白缓缓闭上眼,泪水涔涔而落:“我知道,现在我很开心。” 第79章   雨雪霏霏, 阿史那都从容不迫的一人进金銮殿,面谒殷朝的皇帝。   与此同时,驻扎在京郊外的三千精锐北狄士兵, 竟连夜砍伐木料,隔着高耸巍峨的城楼建立起了相对而立的木楼。   那高度甚至胜过城楼, 数名士兵背负着长链和竹篾条制成的窄长羽翼, 下方的无数北狄军已经架设弓弩回护,他们轮班守望着城内琉璃瓦交叠的皇宫, 只要阿史那都发出信号,他们便能如肋生双翼一般从天而降, 突破貌似固若金汤的金陵城守备。   金陵城号称有十万备军,其实将领们大多是有后台的浪荡子弟,他们下辖的士兵们,又多是金陵城本地的居民, 为了一分军饷才参军, 操练得稀稀落落,并没有真正面对过战争。   北狄军的行径并没有瞒着任何人,他们在城内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北狄士兵个头有多么的高大,身形有多么彪悍强壮,他们隐在胡须毛发中的面孔简直和野兽一样可怕。   金陵城的守备士兵们不战而自乱,若不是临时从宫里派出监察内宦,用刀枪剑戟抵着他们, 若是后退一步军法处置的话, 恐怕不少人会逃跑。   北狄人自然将殷朝京师的动静尽收眼底, 很快生出轻慢之意。   “大好的湖光山色, 那么白嫩漂亮的姑娘小哥儿们, 竟都给这群娘们似的南人占着!”有北狄士兵愤愤道。   “照我说,王上根本没必要和殷朝皇帝谈什么,咱们北狄的士兵各个能够以一敌十,就这么杀进去,先把他们的王都破了,再用兵符打开各处城门,把咱们的兄弟兵都迎进来,到时候整个殷朝天下就都是咱们的了!”   “到时候,咱们各个掳十个殷朝小妾,也过一过神仙般的生活!”   北狄士兵们的想法,自有渠道传到阿史那都的耳朵里。   他找回阿史那隼后发现弟弟神志不清,听族中老巫医说,让阿史那隼受伤的人才有办法让他恢复正常。   若非这样,阿史那都决计不会孤身入金陵。给殷朝柔弱无能的皇帝一个机会。   他身形高大,和阿史那隼相貌极其相似,高鼻深目,如雄踞山巅的猛虎。当他从百官面前昂然经过,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大臣们,竟都瑟缩着回避他的视线。   阿史那都不屑地撇了撇薄唇,一群废物。   当他面向九五之尊的宝座,他也并未行三叩九拜之礼,只是倨傲地欠了欠身,问道:“殷朝的皇帝,我要的人到了吗?”   阿史那都如愿等到了他想见的人。   金殿上鲜少有小哥儿出现,因此他一露面,臣子们都屏息凝神。   阿史那都着觉得一团红云冉冉从眼前飘过,年轻小哥儿黑发雪肤,唇红如朱,一身红衣似火烧霞,又像是流动不定的鲜红血液。   他只是没想到,伤了阿史那隼的小哥儿竟是如此单薄纤弱,细细的脖颈他一手就能轻易拧断。   温玉白于殿上行礼,规规矩矩以手加额,匍匐于地,姿态标准得无可指摘,他细瘦的脊骨几从绯红衣裳透出来,骨节清晰可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知道隔着两层薄而缥缈的御帘后的男人是宋洛臻,温玉白于跪拜时有种诡异的喜悦感,和高座上的人共享同一个秘密,他还未起身,一条胳膊竟被阿史那都攥住,扯着他往外走去。   “放肆!”御座一旁的曹吉祥呵斥道,“金殿之上岂能容你张狂?”   阿史那都毫不在意,他虽是北狄王,却使出了浑人脾气:“金殿之上,有你一个阉人说话的余地?”   温玉白没等曹吉祥说话,手心藏针用力将阿史那都一推,高大汉子一时吃痛,即刻松开了手,他面色顿时阴沉下来,耷拉着浓密眉毛,看自己胳膊一眼,冷声说:“南蛮子竟使诈?”   金殿上的带刀侍卫们团团围了上来,御座后面的皇帝面容模糊,只轻咳了一声。   温玉白并无畏惧之色,昂着头说:“阿史那都,你比我高大威猛,咱们天然便不平等,我使一使诈不算什么!再说了,你既然从殷朝的地盘上想带我走,就该遵循大殷的规矩。面对皇帝陛下,你为何不跪?”   他说的这句话,本该御史台说,没想到满朝文武,最大胆的竟是一个小小的温玉白。   阿史那都双眉紧锁,哼声道:“跪礼是你们中原人的礼仪,于我们北狄人来说,只跪死去的父母和战胜我们的人!”   这话说的张狂,言下之意,中原的皇帝没资格让他下跪。   温玉白咄咄逼人:“哪儿有这等道理?你既然来了大殷,就该入乡随俗遵循我们当地的规矩!”   “你敢和我谈规矩?”阿史那都森然说道,温玉白耸耸肩:“行,你小人我君子,我让你一步,便遵从你北狄人的规矩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阿史那都愣怔片刻,仰头哈哈大笑,“小蹄子,你切莫以为北狄人会拘泥于南人的规矩,我的脾气上来了,是不会怜香惜玉的,小哥儿照打不误!”   他深眸一转,看向御座上虚无如透明的皇帝,又讪笑道:“还是说,你要让你们的皇帝陛下和我对战,决一胜负?”   朝堂上的众臣顿时都倒抽一口冷气,守在一旁的太皇太后小内应忙不迭闪身去报信,温玉白却挺起胸膛趋前一步,说:“哦,你不过是北狄境内的一个王,甚至还没统一北狄呢,就敢奢望和皇帝陛下对战?你长得不美,想的倒很美!”   温玉白这话侮辱之意极重,阿史那都沉重的呼喘了几口气,立时下了决定,这小哥儿虽生的国色天香,但太气人了,等他救好了阿史那隼,他就把他五马分尸,让他的嘴一分为二,生生世世都受身首异处之苦!   “那你说,谁来和本王对决?”阿史那都扫视一圈,被他看过的大臣们都噤若寒蝉,他目光再一次定在温玉白身上,少年腰肢纤细,身段婀娜,比草原上的小白羊还要脆弱无害。   “你么?”   温玉白步伐珊珊到他面前,一字字说:“我虽比你矮小瘦弱,但你只要允我持兵器和你对战,我一定能赢你,哪怕你也持有兵器。”   阿史那都沉着脸:“你找死。”   他两个胳膊加一起,还没他一条膀子粗。   温玉白说:“连我们互持兵器你都不敢同意,看起来,真正怕死的人是你,阿史那都!”   有臣子知道温玉白是温之航的血脉,话赶话到这个地步,终于看不下去,迈步出列,说:“北狄王请息怒……”   可惜他话没说完,便被盛怒的阿史那都打断:“你既要公然挑衅我,可以,我允诺你持兵器和我对决。但你要明白,在北狄一旦两人都拿起兵器,只有一个人倒下死去,才可以终止这场决战!”   等他弄死这个狂妄的南朝小哥儿,便会让三千精兵入城,让整个金陵城流血漂橹,扯着殷朝皇帝的冕冠,在他的臣民面前杀死他!   “在这儿比?”阿史那都一面说,一面走近持刀侍卫,似有借刀之意。   温玉白摇头:“金殿上怎会有趁手的兵器?既然北狄王带了三千精兵,不妨在城外划个演武场,十八般兵器全都配齐,咱们在万人瞩目下公平较量,不管谁赢谁输,都是生死无悔!”   阿史那都看死人一般的看着温玉白,点头。   这一场比试委实太过离奇,连太皇太后娘娘都被震动了,满城的百姓听了消息,也惊得目瞪口呆。   “听说那小哥儿是被斩首示众的大奸臣温之航的孩子?”   “一个小哥儿能打败北狄王?我没听错吧?那北狄王胳膊上能走马,一个人顶咱俩人高!”   城郊的演武场很快布置好,城楼上旌旗招摇,皇帝一身骑射服饰立于万民之上,城门大开,除了城中守军,还有无数密密丛丛的老百姓踮着脚尖看热闹。   另一边的北狄士兵也各个纳闷,敢于挑战阿史那都的南人小哥儿,怕是如男相一般、魁梧异常罢?   温玉白一亮相,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仍旧是一身绯红衣衫,只是换了轻便的短打,玲珑的脚上是枣红鹿皮靴子,众人不由自主给他让开一条道,他很轻盈的跃上擂台——这擂台也是特殊设计,足有一人多高,他高束成马尾的发梢随风飞扬,笑意自信而悠然。   他一手虚划过兵器架上的十八般兵器,一手向阿史那都做“请”,说:“远来是客,北狄王可先选兵器。”   阿史那都有些后悔,这阵仗扯得太大了,对方也太柔弱。当着数万人的面,哪怕他一拳砸烂温玉白的美人脸,也算不上英雄好汉。   兵器架上除了常见的刀枪剑戟、鞭、棒、矛、耙、斧、钺、钩、锏、锤之外,还放着一长一短两个奇怪的黑铁疙瘩。   阿史那都多看了一眼,心说每一个面都是钝的,长也不过半臂,温玉白若选这东西,伸长了他的小短手也打不着自己啊。   他依照习惯,将长矛拎在手里,打算第一下便把温玉白开膛剖腹,挑在半空。   温玉白嫣然一笑,根本不在怕的。   让他先选又如何,阿史那都又不懂开保险栓。   他将长木仓端在手里,对准瞄准器,试了试手感。   唐家村的老师傅,真棒! 第80章   疾风吹得阿史那都满头披发猎猎飞舞, 他褐色有力的手攥紧了长矛,锋利的尖端对准了温玉白的心脏。   男人如野兽的瞳孔里,映出红衣少年的动作。   温玉白艳绝的脸上表情整个一变, 他皱起细眉,双眼瞪大, 咬紧红唇, 抬起手臂,身形笔直如一柄长木仓, 涌动着连阿史那都也有些惊讶的浓烈杀气。   给阿史那都喝彩的北狄士兵也安静下来,耳边只有风声。   这让阿史那都不快。   羔羊般柔弱的南人小哥儿, 只配在胯|下□□哀哭,他竟当着万人的面郑重其事的挑衅,就像是呆立在狼王面前的一只兔子,蠢而不自知。   他朝温玉白冲了过去, 温玉白也稳稳的抬起手, 双臂持着黝黑可笑的铁疙瘩,黑洞洞的圆直冲向阿史那都的躯干——温玉白使木仓的次数并不多,担心对准头颅范围太小, 会失去准头。   当阿史那都飞跃起身,借疾冲之力向温玉白冲刺的一瞬间,一声闷雷似的巨响炸起,围在擂台最里层的一圈人被震得两眼发直,耳根发麻, 嗡鸣声绵绵不绝。   而阿史那都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魁梧的身体连连朝后退去,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少年良久, 直到少年凶猛如小兽的双眸胀满了他的视线, 他才跌坐在地上,长矛“哐当”一声落地,随之滴落的是他臂膀上滴答不止的鲜血。   温玉白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这一木仓只击中了阿史那都的胳膊,让他失望不已。   阿史那都似一头真正的猛兽,嗜血更凶,他闭了闭眼挣扎着又要起身攻击,温玉白再次抬起木仓口,对准阿史那都又是“砰砰”两枪!   先抱头蹲下的是殷朝子民们,他们生平头一次体会雷公就站在身旁干活儿,接连不断的雷鸣声让一部分体格孱弱的人瞬间晕厥过去,剩下的人吓得腿软跑不动,有人呢喃:“北狄人一向杀人如麻,这是老天爷有眼,降雷来罚他们了?”   北狄士兵们虽训练有素、也失了方寸。异响比他们听过最剧烈的炮仗声还要可怕,他们短暂的慌乱后刚镇定下来,便发现擂台上的阿史那都已经受了重伤、倒在血泊里□□,薄唇无力地开合着,血沫子噗嗤噗嗤的从嘴里冒羽戏出来,他们顿时陷入了更大的慌乱里。   仍旧保持镇定的,恐怕只有城楼上的皇帝,和仍端着木仓的温玉白。   曹吉祥寸步不离伪装成圣上的宋洛臻,男人清俊的面容在连续三声震雷过后仍冷若玄冰,只有唇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温玉白的衣摆在疾风中宛如一朵旋开的红花,他穿着短靴的细长小腿灵巧如鹿,绕过大滩的血走到了阿史那都的面前。   当北狄军人无数把弓弩对准温玉白的一瞬,无数或便袍或银铠的士兵也一人持盾一人持弩潮水般的涌到擂台之下,反过来对准了北狄军人。   温玉白站在阿史那都无力垂落的手指旁,朗声说:“北狄王阿史那都,还有在场的三千北狄军人们,你们听好了!我听说在北狄一旦两人都拿起兵器对战,只有一个人倒下死去,才可以终止这场决战!现在北狄王阿史那都已经倒下了,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北狄王输了没有!?”   阿史那都呕出大量鲜血,瞪向温玉白,却因右胸、下腹和胳膊的三个汩汩流血的创口而无力说话。   北狄军人们已乱了阵脚。   “那声音……是那小哥儿的兵器发出的?”   “他是人还是魔鬼?”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他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转世!从西南郡地动开始,他便不断的帮助咱们大殷子民,他是天降的祥瑞,他是行走的福照!”   有人迷惘反驳:“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没听说特别能打啊……”   “你这就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解释的人似是有备而来,把话掰开揉碎了说明白:“你们看那位温公子手中的兵器,像不像封神榜里的稀罕武器?那东西厉害无比,使起来跟降雷一般,自然并非人世间能有的!”   “再者,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相,怎会一味的温柔慈悲?老话说的好,使霹雳手段,怀菩萨心肠,那些北狄人一旦攻城略地便烧杀劫掠,求饶献金都无用处,他们不愿留粮食给咱们殷人,非得把人悉数杀光。”   “面对这样的豺狼虎豹,不用上风雷棍、降魔杵之类,怎能打得服他们!?”   议论声并不只有一处,数万人围观的擂台边,无数人成群结队,传播消息。没多久,大伙儿再抬起头望向温玉白,那眼神就完全变了。   “温公子当真是菩萨转世!”   “咱们大殷有观世音菩萨降世,漫天神佛都在保佑咱们!北狄军又算什么?咱们这样多人,一气冲去能把他们通通杀光!”   声音从小变大,须臾间便如一波波的巨浪拍岸,打得一众北狄士兵面如土色,竟鲜少的露出惊惧退缩之意。   阿史那都的心腹手下冲上擂台,急用金疮药给他止血,只是那伤口甚重,药粉撒上去便被热血冲开,见血止不住,几个心腹也慌手慌脚起来。   温玉白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递到一个心腹眼前,说:“你们若信得过我,可用我手里的药,止血生肌有奇效。这药极珍贵,只有这么多,不用就算了。”   温玉白可没开玩笑,哪怕金陵城位于南边,寒冬腊月要找到足够多的蟑螂捣药也并不容易。   心腹犹豫不决,阿史那都眼神都有些散了,他无力地抬起眸子,看向温玉白点了点头,断断续续说:“用……他想杀我……用不着……下毒的……伎俩……”   温玉白嫣然一笑,说:“不错,想杀你的话,我刚才大可在你心窝补上两枪,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你!”   心腹手下闻言,忙将药包抢了过去,给阿史那都伤口撒上,那血眼看着便停住了,伤口周遭竟隐隐有翻卷愈合的趋势。   他们将伤口包扎好,缓缓把阿史那都扶了起来,才操着生硬的汉话对温玉白道谢,温玉白摆摆手,在无数山呼海啸的喝彩赞美叫好声中,将两手往下压,示意他们停下。   躁动的群众怎可能立刻安静,但在此时,皇帝身旁的军鼓手扬起鼓槌,一声紧似一声的鼓点砰砰砰的响起,军民为之一振,渐渐的安静下来。   鼓点即止,温玉白扬声说:“众所周知,今日我代皇帝陛下出战,和北狄王阿史那都一对一实力对决,战的便是一个君臣主次,既然阿史那都输了,你是时候履约了!”   阿史那都身旁的心腹愤然,都觉得温玉白趁人之危,很不厚道,但困于汉文并不流畅,想咒骂温玉白却舌头打结说不清。   温玉白目光从阿史那都身上扫到了擂台下的无数北狄兵,和密密麻麻一望无边的金陵臣民,扫过了站在殷军阵营前方冲他微笑的顾北骁将军,一时心情激荡。   过去数年,殷军闻北狄军便丧胆如败家之犬,自皇帝至臣民都百般退让,真是窝囊!   原身的记忆中,温之航醉酒后慷慨激昂,愤懑于殷朝处处挨打,恨今上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毫无魄力决断!   他可怜的老父亲曾被自己的理想、一生的抱负绊倒,热血撒在他保护的臣民面前,却只得来看热闹的冷眼和叫好。   宋洛臻知道这是他的心结,知道这是整个温家的心结,他愿意隐藏起他所作的——譬如阿史那都如何愿意孤身京城,成全他在全天下的面前,为父母洗刷冤屈的心愿!   阿史那都泛白的唇微微颤抖,一口气上不来,尚未说话。   温玉白继续说:“我知殷朝和北狄交战多年,你们不过是边陲的蛮夷部落,却因为你们王族的野心而不断侵扰我大殷的边疆。”   “我相信,北狄人也不过是希望漫漫寒冬能有口粮和盐巴,能喝上一口热热的殷朝香茶,能娶妻生子,看着孩子们平安长大,而不是费尽艰难把他们养大,再把他们送上战马让他们打仗送死!”   “古往今来,史书上有无数北狄王族向中原皇帝觐见的记录,只要你们肯臣服于大殷朝,咱们自然能化干戈为玉帛,重开互市,互通有无!”   “当年金陵城遍地北狄商人,宝石、玉器和香料给你们换回了多少美食佳肴,多少炭火取暖,你们还记得那些好时光吗?”   他逼视阿史那都,这一刻没人留意到金陵第一美人的绝世容貌,却都被他的魅力所倾倒,甚至连北狄士兵们也勾起了昔日的回忆,眸中泛起稀薄泪光。   “你们原能够享受天伦之乐,原能够五世同堂,原能够全首全脚的活到终老,死去的魂魄仍旧留在北狄草原上庇护子子孙孙!”   “北狄王阿史那都,只要你肯向中原皇帝俯首称臣,平和宁静的日子唾手可得,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了你可笑的野心,让你的人都死在大殷士兵的刀剑之下吗?”   阿史那都双目赤红,随着他急促艰难的喘息,刚刚止血的伤口有再次撕裂的迹象。   他异常艰难地绕过了温玉白,面向城楼上容色缥缈的皇帝,终于双膝慢慢落地。 第81章   温益然也在人群中, 身旁是卫旭的老母亲杨夫人。   他担忧温玉白的安危,提前得了宋洛臻送的信儿,知道今日有大动作, 便早早的要出门,只没想到瞎眼的杨夫人耳朵极敏锐, 一听见大门的门栓响动, 便让服侍她的小丫鬟跑出来,把他拦住。   “你要走吗?”那声音透着一点凄惶无助, 温益然瞬间一恸,停下脚步解释自己只是出去转转。   他拗不过杨夫人, 还是扶着老太太一块儿出门。当无数人朝着温玉白轰然叫好,又不断的朝他喊菩萨时,温益然忍不住热泪盈眶,杨夫人喃喃说:“孩子, 你很高兴啊。”   他确实高兴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哪怕寒冬腊月,也热出了满头的大汗,手兴奋到痉挛颤抖。   他顾忌杨夫人的身体, 并没有挤在最前面,只能听前头人实时扯着嗓子汇报情况。   “北狄王身上伤的真重啊,那血流的哗哗的!”   “北狄王要对温公子不利吗?啊,没有没有,他绕过去了, 他对着咱们皇上跪下了!”   前头人的嗓子都扯变形了, 声音激动得哆嗦。   “他、他真对着咱们皇上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那头磕得砰砰的, 额头上都出血了!磕得好用力气啊!”   “皇上要从城楼上下来了!”   “老天爷啊, 咱们能看见皇上长什么样子了!”   若不是空地上三步一兵、五步一岗, 但凡人潮失控乱涌便有士兵将他们拽手拽脚的制止住,这看热闹的人潮怕是要彻底失控了。   要知道哪怕是住在京城里头的老百姓,也没机会窥见天子容颜。昔年睿宗皇帝亲征出城,两侧夹道欢送的人潮淤积得胜过正月十五花灯节,可惜睿宗皇帝一溃千里。从那之后,英宗和今上整日缩在深宫中,哪怕过去的惯例——花灯节上城楼赏灯,和万民同乐都取消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直勾勾的盯着城楼下来的那一条道。   带刀侍卫在前开路,无数捧着巾帕、食盒、药箱、提壶、举着仪仗的宦官们鱼贯下来,皇帝在他们中间鹤立鸡群。   穿着冕服、带着冕冠的男子肤色如玉,双眉秀长,竟有着天人之姿,姿容胜过掷果盈车的美少年,惹得无数少女小哥儿芳心暗跳,随即跟着人潮磕头下拜。   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震彻寰宇,耳膜欲裂。   北狄王亦在他面前重重叩首,随即无数北狄士兵也解甲下拜,磕头声砰然清晰,而皇帝薄唇微抿,神色冷淡,丝毫不动容。   无人注意到,跟着宋洛臻的一个小内监在他抬脚往城楼下方行走时,先是斗胆进言:“圣上玉容怎能轻易让人窥见,请皇上打起伞仗、进轿辇再往擂台过去。”   宋洛臻只是冷冷一瞥,被他幽深如渊的眸光扫到,小内宦吓得瑟瑟发抖,软倒在地,只顾着磕头请罪。   等宋洛臻离开,空寂的城楼台阶上只剩下小内宦一人,他才勉强扶着墙下来,颤抖着腿逆着人流跑开。   他一路跑得汗流浃背,带着令牌从小门回宫,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千秋殿内,险些冲撞到太皇太后身边伺候着的老嬷嬷。   “太皇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娘娘大事不妙……皇上……不,端王他竟在万民面前走下城楼,前面没有设置步障遮挡,将脸面暴露在万民面前!”   太皇太后原一面念诵佛经,一面转动着手里的十八籽手串,闻言尖长的指甲一抖,竟将手串断开,无数菩提子叮咚散落一地。   “他怎么敢!?”   皇帝已经走到了擂台上,疾风吹起他的龙袍,他丰神俊秀让万民神往,连失血过多的阿史那都勉强抬起头,也被逆着光的宋洛臻身上面上的光芒所慑,暗暗想莫非殷朝真是国运未消,天命所归?   竟让大殷皇帝相貌俊美如天人。   “起来吧。”宋洛臻淡淡说。   “既然北狄王阿史那都愿意臣服于朕,从此之后,两国互市重开,百年修好。”   阿史那都在两名心腹的搀扶下重又起身,虽中气不足,但声音却传得很远。   “谨遵中原皇帝的旨意,从此之后北狄大殷两国互市重开,百年修好,永不再兵戈相向!”   围观的金陵臣民没想到,他们竟能见证百年盛世的重开,大部分人顿时热泪盈眶,哽咽着不断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刻,他们都是真心希望眼前的皇帝玉容永驻,永远当他们的皇帝,镇守得大殷海晏河清,四海归一。   北狄士兵初初还有些愣怔,毕竟他们跟着北狄王来金陵,冲的是破城后能自由劫掠三日,抢掠无数金银珠宝、醇酒美人。   但北狄士兵中除了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主力队伍都是三十上下的而立成年人,他们确实被温玉白的语言所打动。   都是刀口舔血的人,生在马上、似乎也要死在马上,他们很多人的战友生命早就结束在二十多岁,不曾见过自己白头,甚至不曾目睹妻子诞育孩儿,亲生骨血蹒跚学步,不曾听过他们喊出一声“爹爹”。   没多久,他们也跟着大殷子民喊了起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洛臻在山呼海啸声中转向温玉白,面上隐隐带笑,温玉白并不像其他臣民一样回避正视皇帝,而是冲他微笑,雪晴后的天空碧蓝如整幅的蓝玉,阳光灿烂明媚,耀眼的光笼罩在他们身上,让他们二人都璀璨生辉。   宋洛臻抬手下压,众人的声音随即停止,安静得能听见风呼呼的声音。   他们眼巴巴的望着皇帝,见皇帝对红衣少年说:“你做的很好。”   温玉白福身下拜,皇帝复又说:“今日为大殷朝立下赫赫功绩的小哥儿,闺名应昭彰于天下,他姓温闺名玉白,乃是已故宰相温之航的次子。”   听到皇帝敲金击玉的声音,温益然垂下头,没忍住涕泗横流,他哭的悄无声息,一只手却被杨夫人温热的手攥住。   “看来,你和旭儿一样,都是苦命的孩子啊。”   温益然浑身一震。   宋洛臻又道:“温玉白幼承庭训,和其父温之航一样尽节抒忠。昔日温相受奸人构陷,蒙蔽于朕,而朕竟一时昏聩不辨,致使温相及全家获罪罹难,朕心思之难安。”   其实宋洛臻和温玉白前一夜隔门相见,并未将今日的布局尽述,从今日一早起,温玉白便捏着一把冷汗,生怕行差踏错,会牵连宋洛臻坠下万丈深渊。   只是他没想到,他自己竟和宋洛臻默契之深,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重重下拜,脆生生的说:“家门遭遇不幸,都是奸人所害,幸而皇上明察秋毫,父亲母亲若有灵识,此刻必已含笑九泉,遥叩帝王恩泽,绝无半句怨言。”   皇帝的旨意并未完,他恢复了温之航生前的官位、追谥忠愍公,追封阮夫人为一品夫人,择日和其夫温之航以国公之仪重新敛葬。   这重葬的差事,他交给了曹吉祥。   曹吉祥一怔,想起自家费尽心思悄悄娇藏起来的温氏小宫妃,忙谢恩不止。   等封诰完毕,温玉白却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出几分狡黠,轻声问:“圣上,我呢?我也想做官呢!”   宋洛臻微微一愣,随即微笑,温玉白这句陡然发问,他只觉得可爱至极。   温玉白曾说过,若能让他为官,别看他身无三两肉,但他有本事提高殷兵的战斗力起码三倍以上。   他随口一问,其实和宋洛臻的想法不谋而合。   宋洛臻看向擂台下方的兵马大元帅,此人曾和镇守西北营地的原大祖是莫逆之交,所谓人以群分,足以看出兵马大元帅个人的本事。   “刘帅,今日温玉白以芊芊之姿,竟化数十年的干戈为玉帛,他立下此等大功,朕想嘉奖于他,你意下如何?”   兵马大元帅一时没会意,抬头望向皇帝,沉吟片刻,他才陡然明白过来,顿时愕然。   不会的,端王不敢这么荒唐。   他不过是奉太皇太后的旨意暂时顶替皇帝之职,等回了皇宫,他脱下龙袍还是个闲散王爷!   兵马大元帅虽年事已高,毕竟曾戎马半生,对于危险的敏锐度远胜旁人,他想到这里,又迟疑起来。   别说端王,哪怕是他自己,若有机会穿龙袍坐龙椅,他还会下来吗?   端王既然在万民面前露出真面目,便知道他回宫太皇太后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难道不会设置退路?   他身上一寒,原本浑浊迷离的眼因恐惧陡然锐利,他方才竟没发现,道路周遭多了许多便服士兵。   那些士兵满面风尘,手指粗糙,绝非京城守备军养尊处优,吊儿郎当。   兵马大元帅暗叫不好,却又和人群中的黝黑英俊面孔对上,他顿时瞠目结舌,这人是顾北骁!   顾北骁身边,还有个铁塔似的大汉,委实健壮,一看便擅长近身肉搏。   兵马大元帅还想垂死挣扎,“皇上,温玉白是个小哥儿……”   宋洛臻侧目看向顾北骁,顾北骁会意,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大声说:“回禀皇上,三军愿意观世音菩萨当咱们的统帅!”   似有人带动,又似是自己的心意。   守备军和无数军人们先后发声,初时声音寥落,后头越来越响亮整齐。   “我们愿意迎观世音菩萨当三军统帅!” 第82章   宋洛臻的一系列行动由数名太皇太后的心腹内宦先后报信, 很快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太皇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手指震颤,莲花青的茶杯端不住, 顺势掼在了地上。   “他的母亲还在哀家手里,他就不怕哀家把她千刀万剐?”   让宋洛臻入宫的那一夜, 太皇太后便秘令人将宋洛臻的生母从端王府里接了出来, 名义上是接她入宫一起礼佛,其实是软禁起来胁迫宋洛臻。   “把她带过来!”   女人很快被带了过来, 她虽韶华已逝、容貌却依旧姣好,长睫低垂, 顺势跪倒在太皇太后脚下的锦垫上。   “清霜,你教出来了一个好儿子!”太皇太后森然道,“看样子,他是真心想把你送上黄泉路啊。”   名唤清霜的女人曾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宫女, 被她一手调教长大, 和宫中姿色不俗的秀子们一并送去了端王府,伺候退位改封号为亲王的睿宗皇帝。   她轻颦双眉,幽幽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谁教妾曾两次给他下毒,让那孩子险些丧命呢?母不慈、子不孝,这也没奈何。好在妾最后这一刻,能有缘再见太皇太后娘娘。”   说到这里,她突然抬头冲着太皇太后一笑, 道:“妾先帮太皇太后娘娘探一探黄泉路是崎岖是平坦, 再恭迎娘娘的芳驾。”   太皇太后又惊又怒, 一巴掌砸在女人脸上, 却有几分不解:“两次下毒?哀家只命人下过一次……”   女人痛快的很, 虽跪在地上,神色一如居高临下。   “回禀娘娘,头一次的毒确实是妾给孩子下的,洛臻那傻孩子当时年纪小,做圣上伴读一起读书,本就处处胜过圣上一头,还要在围猎场上大秀风头,妾悄悄窥视娘娘的神色,便觉得不好。他和妾回王府后,妾度量着毒药的分量,在亲手给他做的寿面里下了毒。”   太皇太后愕然:“虎毒不食子,你真狠得下心肠。”   女人反唇相讥:“在娘娘面前,妾差得远呢。洛臻也是太皇太后您的孙儿,您可曾有一刻念及祖孙情意?若非妾下毒,让那孩子身子孱弱下来,您怕是十年前就要亲自动手了吧?   妾知道那孩子心思重,但仍有信赖之人,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关系再亲近的人,或主动或被迫都可能害他,妾下毒后故意露出些行迹,便是让他能彻底冷下心肠,不被廉价的情感所迷惑。”   “至于太皇太后娘娘您前阵子给他下的第二次毒,是借用妾的手下的。”说到这里,女人泪盈于睫,微微叹气。   “他是妾唯一的儿子,这么多年过去,妾还是有心和他修复关系,听他好好叫妾一声娘亲。谁知妾亲手做的糕点,竟被人悄悄下了毒。幸而那孩子心存戒备,只吃了一块,没酿成大错……”   女人抬起头,是一个引颈就戮的姿态,也是无所顾忌的姿态。   “看着他大口呕血的那一刻,妾便知道,娘娘您从没想过放过他,哪怕他韬光养活隐忍过活!既然如此,您容妾一直好好活着,必然是将妾当成了制衡他的手段!所以我才苦恼的告诉他,第二次毒也是我下的!哈,娘娘,您没想到吧,那孩子现在恨妾欲死,哪怕你当着他的面杀了我,他也决计不会动容后退!”   太皇太后刹那间脸色铁青,怒极又反手重重抽了女人一记耳光,打得她匍匐在地,滚了一滚,她仍秀丽的脸瞬间肿红了大片,唇角裂开出血,可太皇太后在这一刻,却生出前所未有的颓念。   她好像输给跪伏在脚下的女人似的。   一   在民众和群臣不断山呼万岁声中,宋洛臻先行上了车,然后,他招了招手,示意温玉白也上车来。   温玉白虽觉得他那动作,跟他招呼小狗儿一样,但撇了撇嘴,还是不计较的上了马车。   他刚一上车,金黄的车帘在身后落下,旋即整个人跌进了宋洛臻的怀抱里。   他不由分说将他紧紧抱着,一手扣着他的纤腰,一手握着他的手,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   马车在缓缓的动。   这个动作其实怪不自在的,温玉白不得不双膝分开,整个人坐在宋洛臻的大腿上,肌肤贴着他紧实有力的大腿肌肉,他脸上一红,免不了挣扎起来。   宋洛臻霸道的不容他乱动,将他一双玲珑的细腕都握在手里,沉声说:“小白,让我多抱一会儿。”   温玉白没辙,只好依偎在他怀里,幸而贴着他胸口,他能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   这家伙看起来沉着冷静,其实心也乱的很呢。   窗口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无数光影流转,欢呼声不断传来,温玉白被宋洛臻抱了一路,直到察觉些许令人尴尬的变化,他背脊如过电般的酥麻酸胀,他才利落地一脚轻踹宋洛臻胫骨,又羞又恼地说:“够了够了,放手啊。”   宋洛臻恋恋不舍地将他松开,温玉白坐到对面的凳上,一手做扇子扇两下,呼出大气,面上的红晕这才渐渐消散。   他一侧目,便见宋洛臻望着他微笑,那样高岭之花似的男人,竟笑出了几分傻气,笑得他又开始不好意思了。   但其实事情并没结束,回宫后不知有什么等待着他们。太皇太后和真正的皇帝会如何对付宋洛臻?恐怕仍有一场恶战……温玉白出神想着,脚尖感到一点古怪,他低头一瞧,竟发现宋洛臻把长腿怼了过来,密密的和他的细腿贴在一起,热气直从男人的大长腿往他身上渡。   他狐疑地前后左右看了一眼,这皇帝的马车异常宽敞,不可能需要侵占他的地盘啊?   他往旁边让了让,宋洛臻立刻打蛇随棒上,又跟着贴了过来。   没多久,便形成了温玉白贴着马车一侧车壁,宋洛臻贴着他的诡异姿态,温玉白抿了抿唇,忍无可忍说:“起开起开!”   宋洛臻这一次退让得不情不愿,幽深如墨的眸子笔直盯着他,问:“小白,事情全了结之后,我们成亲吧。”   “啊!?”   温玉白比划了一个手势,瞠目结舌的问:“你一点也不担心过会儿回皇城,见太皇太后,还有皇帝……?”他都快担心死了,他却没事儿人似的,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宋洛臻先是轻松一笑,笑了一下之后,那俊美异常的脸上竟换了忐忑的神色。   “所以等会儿真的不轻松对吧?嗨!什么时候了你只琢磨成亲?”他真服了他,他又不是二十一世纪人类,被爹娘出尽百宝催婚催得发焦!   “我问你啊,毕竟朝中大臣们都知道你真正身份,你打算怎么办?太皇太后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当皇帝,她什么也不做!原先的兵马大元帅仓促卸任,未必甘心……”   他碎碎念着,宋洛臻却再一次握住了他纤细的手,将他的手指凑到唇边,轻轻的亲吻。   这个柔弱的小哥儿,纤细的体格里却蕴含着巨大的勇气,面对阿史那都他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下手又快又狠。   他又有一副慈悲温柔的心肠,尤其是对他关怀的人,他的温柔恰到好处,柔软舒服一如他的掌心。   身为男子,俗世中的定义便是要顶天立地,撑起一切。   但温玉白却让他知道,他可以把后背交给他。   他同样可以撑起一片天,让他安心。   他只想娶他,一生一世和他长相厮守。   但宋洛臻破天荒的有些紧张,因温玉白曾说过,他并不喜欢皇帝这个位置。   他爱自由,更喜欢亲力亲为的开铺子,靠自己双手挣钱,逍遥的踏遍山河,欣赏风土人情。   宋洛臻原没想过做皇帝,他已经退至一箭之地,只是身上流着宋氏皇族的血液,原计划保住大殷江山免受北狄铁蹄□□,便重新做一个闲散王爷,和温玉白双宿双栖。   只是形势不容人。   身为睿宗子嗣,他出生便踏入了权力的旋涡,不争位便要任人宰割,无力保护他重视的人。   若他为帝,温玉白还愿意嫁给他么?   他愿意长居于深宫之中么?   思及与此,宋洛臻竟是七上八下的担忧起来,这样毫无成算的顾虑,生平实是头一遭。   他顾不得行事全然不像自己,执着地握着温玉白的手,说:“你只要肯嫁给我,一应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他只想趁着回宫的一段路上,赶紧把终身大事定下来。   温玉白双眸睁大,“我还有这能耐?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宋洛臻望着他又是一笑:“你自然有。”   不行不行,温玉白闭上眼,这家伙笑起来太迷人了,他心脏扑通扑通的,快守不住一亩三分地了。   “求婚是件大事情。”他定了定神,郑重的说:“你既然想和我成亲,有一件事我不能瞒你,必须和你先说明白了!”   一   皇帝御驾回宫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   她气咻咻的想了一下,立刻吩咐道:“把皇帝请过来,先行上朝。还有曹吉祥,他刚才先回宫了不是?让他择选二十个心腹带刀侍卫们守在宫道边,等端王一进来,便……”   她做了一个手挥刀落的手势,内宦会意,忙匆匆出去。   太皇太后这才徐徐舒了口气,服侍她的老嬷嬷重又捧了参茶给她喝,她刚一伸手,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太皇太后娘娘,不好了——”   太皇太后的手指刚碰到茶盏,便被内宦尖利高亢的嗓音唬得一跳,手一抖,将茶盏掀翻在地。   得了,她今日和茶水犯冲。   太皇太后一手按了按乱跳的右眼皮,在宫女的搀扶下徐徐起身,怒喝道:“谁教的规矩?在宫中大嚷大叫,不成体统!?”   那内宦一个箭步冲进暖阁,没收住脚“噗通”摔在地上,他顾不得那许多,昂起头说:“皇上他……皇上他……皇上他不好了……”   太皇太后身子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老人家到底经历过几十载腥风血雨,镇定心神仍叫人把她送去看望皇帝。   真正的皇帝宋司明在皇宫内的道观呆着。   从他身子骨不好、如今已经被斩首的老御医曾和他婉转提及他恐怕不能有子嗣时起,宋司明便沉溺于道家修仙之术。   太皇太后本人其实并不信那些,鱼J希:椟伽尤其是宋司明迎回皇宫里的妖道鹤发童颜、敢胡诌他已有三百一十岁,太皇太后更觉荒唐。   但皇帝宋司明却深信不疑,没子嗣便没子嗣,若他修成正果,能长生不老,那皇帝便由他永永远远的当下去好了。   根本不必换人。   宋司明原就孱弱,广纳美人入宫后更是掏空了身子,到后来连那御子之能也丧失了。那妖道竟帮皇帝炼丹,原料竟用的是女子小哥儿的心肝肾和紫河车之类的东西,炼出来的东西皇帝吃一颗便精神好上几个时辰。   折腾到后面,这妖道弄不来许多原材料,竟让贤庆大长公主帮他在宫外张罗。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都有眼线和太皇太后禀报。   她心说自己能再有二十年好活算不错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懒得管闲事。只没想到这妖道终于酿成大祸。   太皇太后下了软轿,迎着刺目的屋顶雪色和日头光,甩开宫女的搀扶,急匆匆朝观内走去。   炼丹炉旁除了慌乱的老道,和显出几分诡异镇定的瓜子脸、狐狸眼药女外,一旁的榻上歪倒着一个年轻男人。   他一手扯开内袍,露出根根分明的胸骨,袍子掩着的下身高高挺立,金枪不倒,那张太皇太后极熟悉的俊秀面孔却已经变成紫黑色,双目圆睁,薄唇微开,气息已然断绝。   看惯了死人的太皇太后只一眼,便知道皇帝恐怕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里,人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她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严妆撑着的面容露出更衰败老态,整个人一跤坐在地上。   妖道跪行到太皇太后面前磕头不止,“太皇太后娘娘明察,老道刚出了一炉丹药,明明和皇上说了,一次至多两丸,谁知皇上竟将一整炉药都吃了下去!此事和老道无关啊娘娘……”   太皇太后闭上眼老泪纵横。   曹吉祥终于姗姗来迟,一扯袍角跪在太皇太后面前一言不发。   太皇太后自己哭了一会儿,拭去眼泪,才说:“吉祥,既然皇上已经去了,你把他生前最信任的移山道人和那药女都一并送上路,好生伺候着皇上,别让他太孤单了。”   曹吉祥允“是”,立刻直身起来,妖道吓得面无人色,浑然忘却他三百一十岁的高龄,竟想拔腿逃跑。   可惜观内槛外都是曹吉祥带的侍卫,众人轻松将他擒在手里,曹吉祥使了一个眼神,那几个侍卫竟掀开了炼丹炉沉重的盖子,将妖道整个推了下去。   太皇太后只听见一声模糊凄厉的惨叫,接着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焦熟之味。她微微一皱眉,原是要将二人白绫殉葬,谁知曹吉祥的手段这样残忍。   难怪满朝文武一提到曹吉祥和诏狱便害怕。   没等众侍卫去擒,那药女便直起身子,她是妖媚诱人的长相,宋司明虽没给她封号,却因她常流连于道观里,这一回贸然吃了许多药送了命,和她怕也脱不了干系。   太皇太后对她厌恶至极,刚要说话,那女人竟顺着炼丹炉旁的挂梯一步步走了上去,此时丹炉内火焰熊熊,酷烈的焰火陡然扑了出来,将她满头黑发扑得乱飞,尾梢燎得艳红。   她侧头看过来,太皇太后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右眼皮又开始跳。   女人并没有看太皇太后,妩媚生情的狐狸眼反而望向了曹吉祥,带着一颗痣的樱唇微动了动,像是无声的说了句话。   太皇太后昔年学过些唇语,她狐疑地学着女人的唇形动了动嘴。   ——答应我的事,决不能忘。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等等——”太皇太后懿旨尚未下,那女人已经一头扎进了炼丹炉中,熊熊火焰瞬时间吞没了她婀娜多姿的身体,让她整个人如火炬一般熊熊燃烧。   太皇太后险些呕了出来,喃喃说:“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保佑……”   这道观她是待不下去了,在宫人和老嬷嬷的搀扶下,太皇太后转身跨出门槛,迎着猎猎疾风对曹吉祥说:“你赶紧把如故那孩子带过来。”   风如故被邱津安世子带回京城后,便趁着夜色,被一顶软轿送进宫来。太皇太后虽对他的残废身子失望不已,但还是辟了个小院,把他好生养着。   残废怎能做皇帝?太皇太后原是这样想的。   但宋司明已经殡天,如今只剩下一个残废。   只要她金口玉言一句话,残废怎么不能当皇帝?   她说完,却见曹吉祥身形直得如长枪一般,脚下纹丝不动。   太皇太后有些迷惑:“吉祥,你莫非没听清哀家的吩咐?”   曹吉祥笑了笑,他的笑意里竟像是有几分轻蔑,笑得太皇太后看不明白,怒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办?”   曹吉祥这才欠了欠身,对太皇太后说:“娘娘不要见怪,风如故已经被咱家送出宫去了。”   这会儿怕是快到卫府了。   太皇太后急怒之下浑身发抖,抬起手说:“曹吉祥你个贱婢要反了不成?”   曹吉祥朝着道观外的玉阶退后两步,从下往上仰视着老太后,他笑意越发的轻松,是从十多年前忍辱负重为奴为婢至今头一遭。   “太皇太后娘娘,咱家怎敢造反?咱家不过是听从皇上的命令行事,一颗忠心,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带刀护卫从道观内和台阶下如两拨潮水涌了上来,将曹吉祥团团护住。   太皇太后终于意识到什么,双目霎时间布满血丝,她吼道:“这叛主的狗奴才,还不替哀家扇他耳光!?”   没有人动。   太皇太后朝后看去,非但宫女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勾头缩脑的朝后躲,连伺候她多年的老嬷嬷都吓白了脸,不敢擅动。   大势已去,太皇太后气急攻心,亲自朝曹吉祥走过去。   她杨起巴掌还没来得及打,便脚下一歪倒在曹吉祥怀里,嘴角渗出白沫。   一   候在殿外等皇帝上朝的群臣们站在冷风里不敢动。   风把他们的朝服吹的四散开来,他们面面相觑,知交臣子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这群成了精的老臣子各个都有线报,自然知道皇帝宋司明有几日没露面了,端王入宫后,竟穿着帝王服冕出现。   似乎是太皇太后授意他暂代皇帝之职,去见凶恶的北狄王。   这会儿赶回皇城、即将进殿的也是端王。   他们该对端王行叩拜之礼么?   老臣子们真是太为难了。   皇城出现两个皇帝,他们若对端王三叩九拜,焉知皇帝宋司明会不会秋后算账。   可若穿着皇帝冕服的宋洛臻上御座,他们这群臣子就干站着?   臣子们这会儿只想买块豆腐撞死,找根草绳上吊。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都踮脚伸脖子往外看。   来的人原是监察司的曹吉祥。   他手持笏板一副正常上朝的模样,其他臣子刚想找他讨教一二,却听曹吉祥闲聊似的说了一句:“说来奇怪,黄历上说今日大吉,谁知端王却骤然薨逝了。”   “啊?”   这下臣子们炸了锅,端王刚收服了穷凶极恶的北狄王阿史那都,正坐车赶回皇宫呢,他怎能薨逝了?难道是马车太颠簸了?   可再问曹吉祥只是笑而不答,有大臣忍不住牵着他的袖子追问,他只努了努嘴,那大臣掉头一看,不好,鸣鞭的内宦已经到了。   鞭声响起,皇帝的仪仗已经浩浩荡荡的过来。   两边臣子侧立,各个都用余光去看明黄袍子经过。   他们抬起眼,悄悄看清宋洛臻淡漠而俊美的脸,心里都是重重的一跳。   咋回事?   曹吉祥大人不是说端王薨逝了吗?   这端王咋戴着冕冠好端端的往御座上走?   那死的是谁?莫不是……   宋洛臻意态闲雅的走上御座,转身坐下,望着殿上鸦雀无声、呆若木鸡的群臣。   曹吉祥头一个出列,手持笏板从容下拜,领头叩拜。   顾北骁等返京的武将也重重下拜,叩首声异常响亮。   刚答应移交兵权、手续尚未交割的原兵马大元帅面如土色,犹豫片刻后也匍匐跪倒。   他知道,属于他和太皇太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端王兵不血刃的夺取皇位,于黎民百姓都是极好的选择。   其他臣子们如梦初醒,都纷纷跪倒在地,磕头不止。   “吾皇万岁万万岁。”   宋洛臻洁白修长的手徐徐抬起,沉声道:“众卿平身。” 第83章   雪停之后, 久违的太阳持续照射着琉璃瓦上的残雪,将偌大的皇城照的一片灿烂光华。   “端王”殿下入宫看望太皇太后老人家,却在宫中罹患急病猝然薨逝,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伤让原就衰弱无力的太皇太后一病不起,半白的发一夜覆满霜雪, 连神智也不复清明。   换句话说, 太皇太后又老又病,还疯了。   她若不疯, 宋洛臻决不能容她这样死性不改的人继续兴风作浪,但大殷朝以孝道治天下, 宋洛臻真对太皇太后下手,难免授人把柄,惹得谏官唠叨。   她恰到好处的缠绵病榻下不了床,一睁眼便说胡话, 反倒给这段畸形的祖孙关系画上了完美的句点。   “端王”的葬礼办得极尽哀荣, 虽因皇城内道观一场大火,将“端王”的面孔烧的面目全非、无法分辨,但皇帝亲自为“端王”扶灵, 将“端王”灵柩送入皇陵、随葬先帝英宗,也让围观的人群们感慨皇家也有真情,皇帝和“端王”真是兄弟情深。   宋洛臻面无表情地看着黝黑的阴沉木棺椁消失在墓道深处,跟随他近二十载的端王名号也被深埋进了地底。   因这尴尬的身份,他曾生活在浓稠、邪恶的黑暗里。身边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宫闱阴谋, 每一个窥视他的目光都居心叵测, 他幼年丧父、没有母亲, 皇族玉谍上的宗亲数量浩浩荡荡, 而他却没有亲人兄弟。   他的双眼已习惯了远离太阳, 习惯了身体带毒,习惯了残毒肆虐时骨缝深处透出的痛,而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先帝下葬时,宋洛臻随行送葬,曾在陵寝外种下一棵梧桐树,如今虽是冬日,他也看到叶片凋零的树干茁壮阔大,可想而知春日来临的枝繁叶茂。   而梧桐树下,送葬划分男女的步障尽头,站着一个素服圆髻、满头银器的贵妇人。   贤庆大长公主是宋洛臻和故去的宋司明的姑姑。在宋洛臻的印象中,她并不倨傲天真,天生擅长审时度势,将英宗和宋司明都敷衍得很好。   还没等内宦提醒,听见脚步声的贤庆大长公主扭身拜倒,宋洛臻趋前一步将她搀起。   “姑姑,何必多礼。”   贤庆大长公主眼底满是张惶,腻白的脂粉挡不住她苍白的面色。   安国公世子邱津安是她看中的人选,原以为会是女儿富阳县主的佳婿。贤庆大长公主没想到,时政瞬息万变,那覆雨翻云手顷刻间已经将她熟悉的一切都颠倒。   安国公被查出曾里通北狄间谍,收取北狄人的大量珠宝财物,协助设局构陷原宰相温之航。   皇帝震怒,将此事交付监察司彻查,那曹吉祥的手段、岂是安国公这样世代公卿的人家应付得了的?除里通外地、构陷同僚的罪名外、卖官鬻爵、草菅人命等重罪一并暴露。   尤其是草菅人命这一项,竟和太皇太后、已故去的太后扯上关联。   原来太后亲族郭氏,这一代出了个纨绔霸王,和一个外地富商在勾栏里抢花魁,竟纵家奴将那人活活打死。富商家眷在外地,辗转到京城鸣冤告状,当时办案的是安国公的门生,此人在曹吉祥面前亲口承认,安国公告诉他,郭家愿意赔三千两银子,把动手的家奴杀了替苦主出气,这事儿到此为止。   事情败露、数罪并罚。安国公和郭家纨绔被判斩刑,世子邱津安多番从旁协助,罪不可恕,被打了五十大板后发配西南郡。邱府和郭府都被抄家。   皇帝顾念安国公先祖曾跟着开国皇帝出生入死,从安国公的幼子中选了一个留在京郊,给他保留了一处庄子,让邱家血脉不至断绝。   贤庆大长公主将一切看在眼里,在公主府中度日如年,如寒冬腊月饮冰水一般惶惶不可终日。   她猜到端王和皇帝来了个李代桃僵,如今满朝文武都装睁眼瞎子,宋洛臻的皇位已然坐稳,知道又能如何。宋洛臻一换位,横亘几十年的北狄之乱在他手里迎刃而解,她一介女流再擅后宅谋略,也撼动他不得。   她还听说端王停灵时,北狄王阿史那都身体康复,复又自请入朝,口口声声以臣子自许,并定下每三年入京一次,为皇帝贺寿的面君规矩。   闻得此言,皇帝如冰似月的面上泛起笑容,竟于群臣面前,将他的生辰日子说了出来。   那绝非宋司明的生辰,而是他宋洛臻的。   满朝文武连带谏官和史官都和哑了一般。   贤庆大长公主生怕自己作为郭太皇太后的亲女、英宗极重视的姐姐,将成为皇帝第二波打击对象,等皇帝出来的这几刻钟,她不肯避风入轿、也不肯用围障暖炉取暖,只盼苦肉计能勾起皇帝一点子骨肉亲情。   皇帝亲手搀她起来,真让贤庆大长公主受宠若惊。   宋洛臻其实早知贤庆大长公主的来意,他这位姑姑从不是事件主谋,但从旁协助的活儿也绝没少干。   让他宽容的唯一原因,自然是温玉白和他提过,富阳县主和他化解了罅隙,关系和睦起来。   能够尽快找到温承允,让兄弟俩团圆,也多亏了富阳县主悄悄使人报信。   皇帝和贤庆大长公主聊了两句,态度竟是和颜悦色的,这让贤庆大长公主的一颗心悠悠的落下,萌生出僭越的念头。   “听说母亲身子虚弱,可否允我入宫探一探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真是见一面少一面啊。”   她自以为话说得圆滑家常,谁知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让她背后唰的起了鸡皮疙瘩。   “皇祖母如今动辄哭闹,神智竟如婴孩一般的糊里糊涂,谁都认不得了。朕已命太医院的太医不分昼夜值守在千秋殿,姑姑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我……”   贤庆大长公主还想说什么,皇帝面色已经冷淡下来。   “姑姑莫非信不过朕?”   “妾不敢,妾绝无此意!”贤庆大长公主顿时脸色煞白,连连分辩。皇帝只是轻蹙眉头,说:“皇祖母晚年心境愈发的慈悲,一向吃斋念佛,如今境况,不过是多年苦修终得善果。姑姑若真心担忧皇祖母,不若多参禅修佛,替皇祖母积福积德。”   此后贤庆大长公主大彻大悟、于皇家寺院白象寺里出家修行,成了一代佛法大师,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刻贤庆大长公主战战兢兢,除了一个“是”不敢再辩,皇帝却已不耐烦和她纠缠,朝皇陵外走去。   温玉白一身利落俏丽的戎装,面上罩着层薄汗,更让他容光焕发,娇艳欲滴。   他这副模样,分明是从演武场上过来。   宋洛臻望着他微笑,大步流星走了过去,贤庆大长公主侧头窥看,她从没见过宋洛臻露出这个表情。   情根深种,甚至透着一丝雀跃的傻气。   温玉白刚要下拜,这一回宋洛臻比方才速度快上许多,一个箭步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皇帝这般不拘小节的亲昵举动,一开始惊呆了旁人,带刀侍卫险些把刀掉在地上,但时间长了,他们便视若无睹。   顶多有些还没成亲的单身汉,会默默把目光往旁边移,免得被过分黏糊的恩爱弄瞎了眼。   温玉白被他抱着轻轻摇晃,面上微微一红,说:“皇上,我还没来得及行礼呢,你快放我下来吧。”毕竟是在宋洛臻祖宗的陵墓外,虽隔了些距离,可见旷野四面环山绕水,风景优美,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也不知这清冷孤绝的,怎会一谈恋爱就换了一副样子。   他原以为在爱情中的宋洛臻,也是高岭之花的模样,谁料他就像是好不容易叼到了只属于自己的肉骨头的小狗狗,总要粘着他不放。   他明明接任了兵马大元帅的职位,成了朝堂上独一份的存在。顾北骁私下提醒过他,这活儿可以虚着干、也可以往实里干。他自然不愿挂个虚名,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与其存储在脑海里占地方,不如全倾倒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会不会在生产力提升的情况下,于某一个时间点产生巨变呢?   他有正经事儿忙活,一忙起来没日没夜的,本以为九五之尊换了个人,宋洛臻会比他忙十倍,谁知他又料错了。   许是掌握了军权的关系,宋洛臻在朝中并未遇到臣子们任何正面的强硬挑衅。   他一空下来,竟一身便袍只带上侍卫们,悄悄到演武堂来看温玉白。   温玉白亲自提拔、决定培训后教他们习练□□大炮的士兵们,见柱子后方有年轻男人的衣带飘,还以为是温玉白的相好来看他,又见那人身形清瘦,不像是厉害模样,又是打趣又是吹口哨的,闹得像过年。   还没等温玉白重振课堂秩序,宋洛臻多走两步,整个人居高临下站在回廊上,士兵中大部分人都围观过阿史那都和温玉白那场恶战,也窥见天颜,顿时吓得两脚发抖,大冬天汗如雨下。   温玉白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好在宋洛臻三天两头的探班,比他三令五申军纪军容更加有效。这群矮子里拔高个的士兵们,一半是从京城十万守备军中选拔出的,比之顾北骁带的兵军纪差许多,见皇帝竟如此重视新任兵马大元帅,各个都不敢松弛,训练站姿时,终于站出了青松般挺拔。   “我和你说过,你在我面前不必行礼。”在温玉白面前,宋洛臻也不自称什么劳什子的“朕”。   温玉白却有些不安,毕竟还在封建时代,行动过于超前并不好。   宋洛臻放下了他,却仍牵着他的手不放,学着温玉白曾说过的“十指紧扣”,热得他掌心出汗。   “我是有正经事儿和你说……你先认真听我说话!”   宋洛臻含笑松开手,让温玉白和他一起上马车。让他失望至极的是,温玉白说的还真是正经事。   第一批长木仓已经运抵京城,关于如何荷弹练习、日常如何管束武器,温玉白提前做了周密的部署。但他担心自己挂一漏万,一五一十的把计划和宋洛臻——也就是当下他的上司进行了汇报。   宋洛臻一半的心思用于思索应和,另一半的心思却全是失望。   正经事儿还真是正经事儿,什么时候温玉白才愿意和他谈一谈不那么正经的事儿呢?   他指出了看守弹药库房的一两处漏洞,温玉白眼睛一亮,马车不便备笔墨纸砚,他用脑子记下来,等马车到了演武堂,他也不拘小节直接让马车停下,轻盈的飞奔离去。   宋洛臻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良久,直到冷风从他脖颈处往里灌,不但脖子凉飕飕的,身上也凉飕飕的难受。   他在车帘后落寞了许久,火眼金睛并没错过曹吉祥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然后,清冷俊美的男人,冲着曹吉祥招了招手。   曹吉祥爬上马车,在皇帝的允许下,告罪后和他对面而坐,半个身子仍谦卑地落在凳外,两手虚掖在前胸,略猴着腰,等着皇帝的示下。   宋洛臻看了他许久,突然冒出一句话,把朝堂内外令人闻风丧胆的曹大人给问不会了。   这天夜里,曹大人乘坐一顶素净的小轿,匆忙的往温府赶。   曾变成附近孩童闻风丧胆的鬼宅的温府大宅,经过宫中指派的能工巧匠之手,如今已经恢复了昔日的荣光。   前些日子,曹吉祥奉命将乱坟岗里的温之航和阮夫人夫妻尸首重新起出来,顺便把温柔影生母周夫人的尸首一并带出,设法让温柔影和温玉白见了一面,征得温家二公子的同意后,将温之航夫妇和周夫人的尸首一并风光大葬。   皇帝知晓曹吉祥的秘密,哪怕在登上皇位前,两人私下多次秘见商议合作,他都没有露出一丝风声,让曹吉祥以为老底还藏的很好。   但皇帝并不打算拿温柔影当把柄,反倒慷慨大度的顺势捏造了温柔影的死讯,弄了一具她的空棺下葬,夹在最近一系列大事中,悄无声息的如水滴落入汪洋,连一向目光炯炯盯着后宫的谏官们都没察觉。   真正的温柔影则换了宫女身份,和一大批年龄到了的宫女一样,被皇帝开恩外放,如今已经回了温府里。   曹吉祥打算让温柔影以温府待嫁女的身份住上数月,再光明正大的下聘文定、三书六礼把她娶回来。   是以这几个月,曹吉祥原没打算到温府上打扰温柔影。毕竟他自己是半白之身,温柔影恢复了清白女儿家的身份,不一定非得跟他这个阉人过一辈子。   他不愿叨扰温府的人,是以在小门边等着,谁知没过多久,温柔影袅娜的身影竟从□□露出来,她手里提着一盏纱灯,照的两侧树木枯枝上,以通草和绸带攒成的各色花卉熠熠生辉。   曹吉祥只想打听消息,谁知温柔影主动伸出手,在他手上摸了一下,又把她怀中的紫金暖手炉塞到曹吉祥的手里。   “手这样冷,也不知道带个手炉子在身上。你要是把身子冻坏了,我将来倚靠谁呢?”温柔影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羞涩,但曹吉祥听在耳里,却和仙乐纶音一般。   他大喜过望,没想到皇帝陛下真猜对了。   “你这话里的意思……你当真愿意嫁给我这样的残废?”   温柔影瞥他一眼,跺跺脚转身:“外头怪冷的。你再听不懂啰嗦,我不和你说话了。”   等他进了屋,得温玉白亲自招待,曹吉祥更加受宠若惊,起身立在桌边,等温玉白布了满桌的菜,又再次向他道谢,谢谢他在诏狱里的照顾之情。   温柔影见他呆头鹅似的,掩着唇笑起来,催促说:“你说有极重要的正经事儿,快和二哥说啊。”   曹吉祥一咬牙,也不顾自己脸面了。   “皇上的意思,是让微臣教他,到底怎样才能够求亲成功的秘诀。”他满脸苦恼:“微臣和皇上说了,微臣不过是个阉人,怎么能知道这种秘诀?”   皇帝当时抬起眼皮子瞅了他一眼,说:“你已然成功了,温柔影和小白同为温家人,你应当有一些经验。”   曹吉祥冷汗都逼出来了,心想我有啥子经验?结果今晚和温柔影一套话,温柔影竟真的对他情根深种,还特怨愤他为了让她考虑清楚,足有一个月没来见她,怪他太过冷淡,甚至还醋他,怀疑他在宫里头又找到相好的了。   温玉白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温柔影又跺脚:“曹大人,你平时那样聪明,这会儿怎么说话直愣愣的?”   曹吉祥鼻尖冒汗,这让狠戾的监察司大人看来有些滑稽。   “皇上是真心想和温二公子永结秦晋之好,前阵子已经遣散了宫中的妃嫔宫女们。”这也是一桩棘手的事情。   毕竟宋司明为帝,遍选美人入宫侍奉,三宫六院充塞着大量他尚未临幸的美人和宫女,幸过又冷落的更是不计其数。   宋洛臻继了宋司明的位置,顶替了他的身份,要是按照原有的路子走,他每天要忙到天亮,也忙不完。   于是第一步遣散尚未侍寝的美人和宫女们,第二步将被冷落已经心如死灰的低位嫔妃以无所出的名义送出宫去。   昔日莺声燕语的后宫里,如今骤然冷落大半,内宦们的活计都少了许多。   只剩几位高品阶的嫔妃们,因大多出身名门贵族,皇帝已有计划一一送返,还需要些时日罢了。   “古往今来的皇帝都有三宫六院,愿意遣散后宫、虚位以待的恐怕只有当今皇上一人了。”曹吉祥说着说着,更加苦恼了。   温玉白比温柔影难追求多了。他都替皇上委屈起来。   “若还有不足之处,请二公子明示。”   温柔影是一心一意躲在后宅过活的人,并不知道皇帝热火朝天的追求温玉白,从当众见面、送水仙花——别看温玉白胸有沟壑、览尽群书,第一眼把水仙花看成了大蒜,再到各种珍奇异宝源源不断的往温府送,皇帝想追求兵马大元帅的事情,整个金陵城的人各个都知道。   甚至还有外省的行商,并不知道兵马大元帅已经换了人,还以为仍旧是那位花白胡子的半老老头子,听完了故事咋舌不已。   “皇上的口味还真重。”   温柔影微微睁目:“咱们家马上要出一个皇后了,这是多大的荣光啊……二哥你为何不答应?”   “难道二哥你不喜欢皇上?”她不安起来,论理,她自个儿明白被人胁迫的痛苦,曹吉祥出手搭救前,宋司明没少让她吃苦。   但……   温玉白见四只眼睛都诚恳的盯着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还是说道:“我曾和皇上说过,在镇北营我宁死抗拒,撞破头晕厥时,这个魂魄曾经漂流到一处地方,度过了离奇的一生。”   他换个说法,二人都能接受。曹吉祥了然点头:“黄粱一梦,已过三生。”   “那个地方的,嗯……小哥儿和女子,婚后也会正常工作,也会……抛头露面,和这儿的风俗截然不同。我……并不是不爱皇上,但我若答应嫁给他,一国之后怎能轻易离开皇宫呢?”   说到这里,温玉白的语气复又激昂:“我如今是兵马大元帅,曾说过能将战力提升三倍,事儿只办了一小半,不能半途而废。”   “还有北狄人为何战力强大?其实他们男女都能上战场的,而我们大殷的小哥儿和女子,却永远只能留在闺中绣花。”   温玉白怪期待大殷朝往后走几代,能够过度到君主立宪的,而曾经历史上的萌芽,便是生产力的高度发达。   正巧,他曾看过织造机的内部构造,想从金陵到极南极北,让女子小哥儿至少能够读书识字、学习织机的使用、有资格自立门户开设酒楼饭馆,从中若有人志向远大,还可让女子小哥儿参军和参加科考。   “我还听说,往东边出海能到异岛仙洲,那儿有种种奇异的食物,不畏酷暑严寒,土地再是贫瘠稀薄也能长的很好,且极易储存,经霜冻冰雹亦可储数月之久。若能把种子带回来,便不愁大殷子民肚子不饱了!”   温玉白说的是从美洲发现的土豆。   土豆和番薯这两样东西,都比稻子小麦好养活。有了它们,大殷朝便能实现真正的海晏河清、盛世无饥馁。   “我把这些事儿都做了,再和皇上成亲也可以的。”   温柔影和曹吉祥都目瞪口呆,曹吉祥甚至怀疑远在皇城内的宋洛臻,此刻该打摆子了。   “这得到什么时候啊?”   温玉白抿了抿唇,毅然道:“我心意已决,皇上若是等不了我,他完全可以娶别人的。”   曹吉祥忙问:“皇上若是一边等您,一边娶了别人,您还会嫁给他吗?”   温玉白斩钉截铁:“不会。”   深夜,皇帝寝宫仍旧明亮如昼,曹吉祥缩着肩膀回话,他并没有隐瞒皇帝,一五一十说完,大气不敢出的看着宋洛臻。   宋洛臻的眉头先是紧锁,到后来竟舒展开来。   “朕明白了,朕知道该怎么办了!”   曹吉祥:?   皇上您明白了啥?不管怎样,您明白了就好,哈哈,就好啊! 第84章   转眼间除夕将至。   难得一年到头, 阖家上下能聚在一起守岁。   天还亮着呢,门外便传来爆竹声,噼里啪啦震耳欲聋。温玉白忙完公务, 裹着一袭狐裘,带着弟弟妹妹正站在大门口, 亲手贴上除旧迎新的对联。   因温府败落而流离失所的昔日仆役丫鬟们, 也大半都回来了,花团锦簇的拥在一旁, 等温玉白将对联贴好,都拍起巴掌叫好:“二公子这一手字, 越发的飘逸了。”   温玉白闻言便端起双手,靠在梯子上欣赏起来,别说,他练习这么久, 一手字确实比刚来时的狗|爬体清秀多了。   人一旦飘飘然便容易忘形, 温玉白左看右看,想退后一步端详全貌,浑然忘却登在高处, 他一脚踏空只听见莺莺燕燕们的尖叫声,下一刻便摔进了男人清瘦而宽阔的怀抱里。   扭头一看,竟是微服的宋洛臻。   巧得很,属于除夕夜的雪花再次飘了起来。整个金陵城的天空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的透明灰蓝,男人浓长笔直的睫毛几乎要触到他的脸上, 一片冰霜落在他的发上, 温玉白看得一阵失神, 抿了抿唇说:“宫中事情繁忙, 你怎么又出来了?”   宋洛臻将他从梯子上抱下来, 大掌攥在他腰间的软肉上,他几乎能察觉到对方掌心的命脉纹路。   随即宋洛臻点点头,说:“来看一看你,给你道一声新年好。这就回去了。”   按宫中旧例,除夕夜皇帝需带领皇亲宗室祭拜列祖列宗,祭拜后举行家宴,宴请的自然都是皇亲国戚、内外命妇,听说席间要上一百零八道如意菜,预祝来年百事百顺。   这便罢了,用过晚宴,皇帝还要亲临城楼,主持傩仪的祭祀活动,替万民驱鬼逐疫,祈福来年风调雨顺。   初一至于初三,则分别宴请外邦、本国臣民和百岁老叟等,诸多活动一直延续到花灯节,繁琐啰嗦,温玉白听了便咋舌。   宋洛臻说完,帮温玉白拂去鬓边的雪花,又帮他将狐裘的帽子拢了拢,便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众温府女眷小哥儿,痴痴傻傻的看着他。   温柔影心想,若非自个儿已经有了曹吉祥,说不定会被新帝迷得晕头转向、不肯离宫呢。   温承允则惭愧不已。   丫鬟小哥儿们各个眼睛冒出小星星,这样俊美绝伦的皇帝陛下倾心爱慕着自家二公子,他们都与有荣焉。   只是温玉白心里有些异样。   最近宋洛臻对他缠得没那么紧,他说演武堂事情多,他便真的减少了去看望他的次数。如今走的飞快,也没有回头一顾。   他天天在皇宫里头呆着,莫非习惯了当皇帝,觉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不错,终于想开了?   看着漫天雪花飞,温玉白心里酸溜溜的,只是他曾说过,宋洛臻和他尚未成亲,对方完全有权力改变想法。   ——干脆收回这个权力吧。   温玉白赶紧甩甩头,把不好的念头扔出去。   马车辘辘声传来,没多久,便停在温府门口。   是兄长温益然带着风如故过来了。   丫鬟和仆役们都忙活起来,仆役搬来了小凳子,忙活着把轮椅搬下车来。温益然亲自把人抱了下来,而后又折回去,珍重又小心的把杨夫人从车子里扶出来。   温玉白吃惊地睁大双眼,大哥原和他们兄弟商量好了,今年在卫府过。   宋洛臻坐稳了帝位后,将卫旭之死彻底挖了出来。相干人等大多是太后亲族,一时查的京城人心惶惶。   冒充卫旭的温益然,则因戴罪立功、协助查清官员被杀案得到嘉奖,和死去的卫旭一样,得了五品官职。   这是喜事。温益然却不敢告诉杨夫人。   他很怕老太太受不了打击,一下子过去了。阮夫人已经过世,他真心把杨夫人当半个母亲孝敬。   年节越近,温益然便越发的心事重重。直到除夕这一早,他亲自帮杨夫人倒盥洗用的热水,杨夫人问:“你怎么还不回家?大过年的和家人分居两处,这年味都没了。”   温益然吓得面无人色:“您……”   听温益然将事情原委小声说了,温玉白也喟叹:“母亲对子女的爱护真到了明察秋毫的地步。原来你一踏上京城的地界,便被杨夫人发现不是卫旭了。”   风如故也说:“从今后,我们夫夫把杨夫人当做母亲看待,伺候她百年。”   离宫前,宋洛臻曾差人询问过风如故,他是否愿归于原位,改姓宋、入皇家玉谍。风如故立刻拒绝了,是以他仍是一介庶民的身份,皇族家宴也不必参加。   这样反倒自在。   众人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吃了一顿丰盛晚饭。温玉白特意在饺子里包了洗干净的铜钱,让杨夫人和温柔影、温承允、风如故都吃到一只,讨个好意头。   杨夫人乐呵得哈哈大笑,她是个随和的老太太,只把丧子之痛压在心里,一个人时才哭,该高兴便高兴得很,还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金锞子一人一个发给小辈。   晚饭后,温玉白命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烟花爆竹,打算自家也好好的放一通,还是杨夫人催促他:“听说皇上今晚会主持傩仪,年轻人别闷在家里,出去走走。”   温玉白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和皇帝的绯闻真是沸沸扬扬,连老太太都听说了。   风如故腿脚还没好利索,不想外出凑热闹,便说留下来陪杨夫人,给她念书解闷。   温柔影和温承允都欢欣雀跃,赶紧换好了外出的衣裳,将御寒的大氅和手炉都备好,温益然身为兄长,自然当仁不让的带弟弟妹妹们出去玩儿。   等温玉白一众人上了马车,朝着热闹的街心驶去,守在门口的小内宦才松了口气,忙不迭跑去报信。   虽然花灯节是正月十五,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早早就挂上花灯,灯影照在一带长河之上,真是流波溢彩,美的不似人间。   到了城楼之下,傩仪已经开始。人群正中划出偌大的场子,两名男子穿着斑斓的锦衣,正在且舞且斗,一人身形异常高大,罩着鬼面具,手里的武器也是古怪离奇,另一人身形修长矫健,长剑如虹。   温玉白黎一眼认出,这两人正是顾北骁和武泰德,武泰德显然演的是鬼魅邪祟,他粗犷而灵活的动作,将之演绎得异常逼真,顾北骁一路追击,将他斩于剑下,象征着驱逐了邪祟,众人都轰然叫好,面露喜悦。   新年新气象,一度传闻随时会殡天的皇帝陛下站在城楼高台上,神清目秀,真如仙人一般,大殷朝果然国泽绵长,平安永续。   傩仪结束前,突有许多少女小哥儿凑到顾北骁面前,将手中的通草花朝他身上投了过去,将摘下面具露出英俊面容的顾北骁砸得一脸懵。   温玉白知道,这是少女小哥儿们表达爱慕之情呢。   武泰德见顾北骁接不住许多的花儿,花枝艳丽,纷纷落在地上,忙不迭的把花枝拾起来,说:“这么多花儿,也给我一枝呗!”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话音没落,竟有个彪悍的小哥儿冲进圈子里,把一枝芍药花拽回来,还恶狠狠的冲武泰德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才跑远了。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   温玉白也笑得前仰后合,看样子,武泰德想要结束单身狗生涯,有点难。   不知不觉间,傩仪结束,无数内宦和宫女呈队列簇拥着站到了中间,他们各个穿着艳红色的衣裳,大冬天,手中竟都抱着花盆,盆子里是娇艳欲滴的蔷薇、玫瑰花。   这些花,显然是暖窖火培出来的,映着漫天的风雪,如丝绒似的花瓣在寒风里微颤。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期待着后头要发生什么。   温玉白也惊呆了。   他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整个人站在正中间,被无数艳丽的玫瑰花包围着,花香氤氲袭人,他紧张到不能呼吸。   无数宫灯做得精致巧妙,龙船、嫦娥奔月、玉兔儿、奔马……灯火交映,将黑夜照的白昼一般明亮。   宋洛臻一步步笔直朝着他走来,目光蕴藉的深情让温玉白无法忽视。   被他这样盯着,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徐徐飘落的白雪,经霜更艳的鲜花,和他一人。   直到他单膝跪在面前,手里竟举着一枚嵌了祖母绿宝石的指环,温玉白才猛然清醒,忙不迭的去拽他。   “使不得,使不得……”   他只随口提过一句,黄粱一梦的家乡男子是怎么求婚的,没想到宋洛臻竟记了下来。   宋洛臻姿态笔挺,如雪中青松,他竟扯不动。   他朗声说:“温玉白,我恳请你嫁给我。出嫁之后,你会是大殷朝的一国之后、我这一生唯一的夫郎、未来储君的父后。你同样也是兵马大元帅,辛味居和白家药铺的老板,女学的创办者,这片山河我和你同享。你可遵循你自己的意志,踏遍每一方土地。”   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在夜色中传的极远。   “所以,温玉白,你愿意嫁给我么?”   温玉白忘情地冲到他怀里,险些把男人撞的一个趔趄,但他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宋洛臻的右手,不准那枚宝光闪烁的指环掉落在地。   当他将指环戴入无名指的同一时间,他也大声说:“我愿意!”   —   十五年后   演武场上黄沙漫漫,十匹马上的矫健少年缠斗于一团,去抢夺一枚精致的绣球。   绣球传于一人,那人耸肩绕颈,将绣球粘在身上不断,这花哨的展示结束后,那绣球落地,他刚要伸长杆去打,却被另一人长棍一挥,轻松截获。   抢走绣球的人玄衣窄带,英姿飒爽,一人一马挥舞长棍将绣球挥得如灵巧的小兔,到得木框门前,那人又虚晃两下,让追击而来的两人险些撞成一团,这才抿唇一笑,将绣球高高的击过了如鲤鱼跃龙门的长框。   站在木框边的内宦大声宣布结果,玄衣队获胜,这边一队人马顿时大笑拍掌,而红衣队勒住马匹,原来他们竟是一群女子和小哥儿。   坐在观战台上的皇后亦是一身利落骑装,笑盈盈说:“红衣队连续三年夺得冠军,没想到今年却落败了,不过红衣队亦不必灰心,明年再战便是!”   那红衣队首领是皇后亲自挑选的一个小哥儿,骁勇善战屡立奇功,乃是战将中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物。   他一把擦去汗珠,有些不忿地说:“我们红衣队并不是输给了玄衣队,而是输给了大殿下!”   “玄衣队找来了得力外援,比他们厉害十倍,咱们才被压制住的!”   此时,玄衣队得分王翻身下马,修长的身形真如一只燕子灵巧,他抱拳向温玉白请安,阳光照的他唇红齿白的面孔格外美好,双眉秀长一如宋洛臻,杏核眼和温玉白一模一样,极长的睫毛更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秀美。   问安后,他侧身看向红衣队首领,神采飞扬的微微一笑,说:“今日比试的冠军奖品,我一定要带走的。你们若是不服气,我们可择日再战。”   红衣队的首领望着俊秀少年,面上微微一红,同时好胜心起,忙说:“马球场上无贵贱,既然大殿下愿意再比,待我们好生操练,一个月后我们再战!”   玄衣少年宋琳拱了拱手,微笑目送红衣队离去,内宦们立刻鱼贯而入,托盘上满是今日比试的胜利奖品,金银珠宝闪耀人眼。   他拿起一块金香玉玉佩,对自家队友说:“我只要这个,余下的你们分罢!”   这块金香玉是阿史那都送上的贡品,虽珍贵异常,但其他奖品也丰厚极了,玄衣队队友兴高采烈。   温玉白见状了然微笑,和儿子携手前行,问:“是送你爹的生辰礼物?”   宋琳点点头,说:“儿子一应物品都是父皇父后所赐,今日是父皇寿辰,赢得这块金香玉,也算是儿子自己的努力。”   温玉白笑说:“这一定是你爹收到最好的礼物。”   宋琳摇头:“还不知道弟弟送什么呢!”   掐指算来,宋琳是温玉白和宋洛臻大婚当晚便怀上的。皇帝方一大婚,皇后二月后便有喜脉,群臣们闻言真是大喜过望,不少老臣子在朝堂上欢喜得泪流满面。   要知道英宗皇帝子嗣便很单弱,努力了许久才有孩子。众人不便明言、实则已殡天的宋司明更是努力半生、一无所出。宋洛臻为了迎娶温玉白竟遣散后宫,几个高阶嫔妃不肯出宫,他给他们封了女官官位,让他们从皇家妾室变成了皇帝的下属。臣子们都很担心,怕宋洛臻会重蹈覆辙。   他若是个昏君倒罢了,可洛臻坐上皇帝位置后,连番平定了北狄、清理了江南一带的政务,一时四海平定,眼看着盛世嘉年的卷轴即将徐徐展开。   若几十年后,又出现储君问题,老臣子们真要捶胸顿足了。   皇后怀孕的喜事传出,朝中文武大臣、京城和四海的民众都有吃斋念佛为皇后祈福的。恐怕并不感到高兴的,唯有宋洛臻一人。   刚新婚燕尔,终能亲近爱人就怀孕了,他心里苦。   十个月后瓜熟蒂落,温玉白生了老大,宋洛臻为了纪念两人于春琳城相遇,便给老大起名宋琳。   温玉白从一开始的不能接受到孩子落地,母爱即刻泛滥。   只恨宋洛臻效率过高,未过三月,竟又怀上老二。   温玉白是很喜欢孩子的,更何况是自己生的,曾经想也不敢想,但难免又觉得生了又生,实在是耽误事儿。   把老二宋珏生下来之后,他简直有些害怕宋洛臻的亲近了。   宋洛臻一向尊重温玉白,简直不敢有一字怨言,只是每当深夜想和温玉白亲近,温玉白都让宫女告诉他,皇后睡下了。   三个月后,他哀怨的眼神简直让温玉白要鞠一把眼泪了。   此时皇帝已下令开女科,可擢选德才兼备的女性小哥儿入朝为官,且并不囿于后宫一方天地。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虽有不少朝臣非议,却也吸引了全国各地许多优秀的女性和小哥儿入京。   他们有的已经结婚生子却孤身入京、有的为了自身的前程不惜退婚,温玉白从他们身上看出了女子和小哥儿们向上的心。   反复生育确实是个难事儿,而民众多子多福的概念,温玉白以为大半源于婴儿极低的存活率。   幸而他花了半年时间,将一套科学养育新生儿的办法写成口诀,命人四处传播。同时又采用灌香肠用肠衣为原料,做出了和现代社会几乎一致的避孕|套。   这东西一做出来,他亲自去找宋洛臻。宋洛臻真像是干涸了大半年的鱼,一时间如鱼得水,灵活钻营,弄得温玉白几乎颠倒生死了。   等宋珏长大些,他和宋洛臻都发现两个儿子的区别。   大儿子简直是按照储君的模板长大的,聪慧冷静,有霹雳手段,又怀慈悲心肠。老二宋珏用当下的语言来说,是喜欢奇技淫巧之道。   他从小就喜欢营造雕凿之术,用一只河蚌的壳儿,便能在蚌壳里拿面团做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河蚌美人。   八岁时,便用一整幅木料做了解不开的九连环。他拿着九连环故意考大哥宋琳,把宋琳考得目瞪口呆,真不明白二弟是怎么将这些木环合在一起的。   去年宋洛臻生辰,他雕了一尊观音像,那观音的眼皮可以开合,宝石做的眼珠几能随人行动而流转。   也正是去年,宋珏主动向父皇父后请示,希望将他的姓名从皇室玉谍里迁出,转给舅舅温益然名下。   温益然和风如故夫夫感情极和睦,从不曾动过娶妻生子的念头。宋珏这一番话,不但是解了二人后继无人、百年后无人捧排位摔盆的困苦,同时也会让他彻底丧失争夺皇位的资格。   哪怕他和宋琳一母同出,离了皇室玉谍,他就不再是皇帝的儿子。   “你可想清楚了?”   宋珏笑嘻嘻的:“孩儿已经彻底想清楚了。做皇帝这么辛苦的活儿,一定让大哥来干。千万不能出岔子!”   宋琳没好气给了他一拳。   如今时光飞逝,宋珏改名为温珏已有半年,名字虽改了,宋琳仍喊他弟弟,盼着多见见弟弟,看他这回带来什么稀罕玩意。   一   回到皇宫,温玉白一眼看见的便是宋洛臻。   他长身玉立于女儿林下,伸长了双臂,哄坐在树枝上的小娃娃下来。   女儿宋双玉是他俩婚后十年不小心怀上的。那肠衣做的避孕套再好,也比不上现代的橡胶靠谱,在一次宋洛臻猛烈冲刺后,终究是破了。   女儿娇憨可爱,是个小吃货。温玉白闲暇下厨,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好吃。哪怕是随手削根白萝卜,她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那女儿林是宋双玉出生那一年,宋洛臻命人种下的,如今林木郁郁,幸而不甚高。   宋双玉鼓着腮帮子,瞪起眼,奶奶的说:“爹爹,我不敢。”   “爹爹一定会接着你的,相信爹爹。”   “嗯!”宋双玉双眼转了转,裂开缺一颗乳牙的嘴笑起来,胖嘟嘟的身子往下一扑,被宋洛臻牢牢的抱在怀里。   宋洛臻还没把奶团子抱几下,她看见温玉白回宫,忙乱蹬两脚下地,迈着短短的胖腿朝温玉白跑过来。   “爸爸,好想你哦!”   温玉白微笑着将女儿抱起来,殷朝小哥儿婚后一样叫娘亲,温玉白告诉奶团子,希望她叫自己爸爸。   望着丈夫和儿女,温玉白心想自己的心愿虽并未全部满足,但人生已经十分圆满。   热闹的寿宴结束,哄睡了乖女,宋洛臻才从房里出来,温玉白依进他怀里黏糊,两人虽成亲十五载,仍和少年夫夫一样亲热。   “小白,随我来,我有一样礼物送给你。”   温玉白好奇,但仍和宋洛臻十指紧扣,一起上了御舟。   这河道和玄武湖相连,一路月色清辉,如银箔铺满水面,无数香花和着水汽氤氲,温玉白晚上饮了几杯果酒,几乎醉倒在宋洛臻的怀里。   当水道开阔,看清水上的一切之时,温玉白几乎窒息。   那是一队楼船,高逾五层,船上战力具备,大炮的炮口黑洞洞如无数双眼睛,随着皇帝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船夫已经驾驶楼船,在水面上摆出队形。   他又惊又喜的看着宋洛臻问:“这是什么?”   宋洛臻道:“有了船队,我们便能驶出东海,去找寻玉米番薯,和其他你念念不忘的东西。”   温玉白如梦呓一般:“我说的话,你竟然还记得。”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因朝中事多,他自己的工作也是满满的很有成就感,如今当着父亲温之航的宰相之职,他便没再提起。   宋洛臻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   “再者,做皇帝这样辛苦,我已经兢兢业业十五年之久,是时候放下肩上的担子,享受轻松生活了。”宋洛臻坦白他的计划:“正好琳儿也大了,再过一年,早些给他行冠礼,让他担负起儿子应有的义务,他从三年前便跟着我,我对他有信心,这孩子会是个英明的好皇帝。”   温玉白幸福地抱着宋洛臻,说:“那双玉呢?”   “她若愿意就跟着咱们,正好带女儿四处游玩,张一张见识。你觉得如何?”   “自然是好极了!”   芬芳的晚风中,帝后拥抱在一起。唯有太子东宫中,尚未睡着的宋琳连打了三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