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被迫营业》作者:翻云袖   文案:   一觉醒来变成心性扭曲变态的大魔头,生平杀人无数,恶贯满盈。   正遇上不堪忍受的大徒弟叛逃,自己惨被重创的尴尬局面。   剩余的徒弟跟下属正在虎视眈眈跟忠心耿耿两个状态里来回蹦鞑,准备随时进入篡位剧情。   于观真表面稳得一批,心里虚得发慌。他看着地下跪着的全员恶人,很是绝望。地狱开场要怎么熬过穿越第一天?   反派被迫营业 ,在线等,挺急的。   顺便,现在重新做人还来得及吗?   PS:剑阁大佬攻X略S嘴炮外强中干受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仙侠修真 爽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于观真;崔嵬 ┃ 配角:全员恶人,全员好人,全员平民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反派是真的想重新做人   立意:真正的强大来自于心灵 第1章   “……小师妹与白鹤生感情甚笃,难免手下留情,实在情有可原——”   “叶培风你!”   “小师妹莫恼,也怪我一时不察,竟然叫人走脱了去,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总不好替你隐瞒。”   “你——你!呵,你会说,我也会说,大师兄叛逃,你就是大师兄,怕受伤过不了三月后的大比,所以不敢施展全力,是也不是!”   “小师妹说气话了,峥嵘乃是名剑,我怎是它的对手。”   ……   于观真睡觉向来浅,刚入睡不久,忽听耳边吵闹不休,只当是家中长辈带着邻居家的孩子来玩,可听了几句,又觉得似乎是电视剧的台词,脑袋嗡嗡直叫,不由得眉头紧蹙。   耳边不知怎的,又很快清净下来。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看座上人只是满面不耐,却没做其他举动,便再为自己辩解起来,一下子又吵嚷了起来。   这下可真把于观真惹火了,不过他仍然按捺着怒气,不温不火地开口道:“吵什么!”   这三字说完,于观真也不可能再继续睡着,于是眼睛睁开,忽然见得眼前黑压压一片,男女老少都有,跪在最前的也与他隔着不少距离,各个战战兢兢,体似筛糠,显然怕得厉害。   跪在最前头的有四人,两男两女,俱都将头磕在手背上,不敢抬起看他的脸色。   卧槽——好大的小孩子!   于观真神情古怪,险些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瞧瞧自己,一双手白若冰雪,仿佛美玉天成,底下衣摆翩然,似女子裙摆。   这是做梦?还是穿了?   还好胸是平的,两条腿一夹……   呼,时代可能没保住,性别保住了。   于观真松了口气,本还以为是做梦,正漫不经心地发散着自己的想法,哪料全身竟后知后觉地传来剧痛,惊得他下意识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刚要惨叫出声,然而这个视野正好看见底下跪在最前的那一男一女身上都带着不少血窟窿,声音硬生生憋回去。   是真的血!   于观真脸色惨白地站着,有些恍惚地看着底下两人身上的伤势,空气里蔓延着腥浓的血味,这两人全身上下都被刺了好几个窟窿,血还在止不住地流,竟然跟没事人一样跪着等他发话。   真是两个狠人啊!   于观真头皮发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他人明显是看得到这两人在流血,居然一点正常人的反应都没有,连个救护车都不打算叫。   就算是梦,于观真也清楚这会儿要是叫出声来,恐怕会立刻变成噩梦。   幸好这群人恨不得把头埋到地毯里头去,没人看见于观真的脸,他不由心想:这是个什么情况?   寂静蔓延了片刻,底下两人面面相觑,壮着胆子抬起头去,却看座上人脸色青白,目光如两道冷电般,不由得心惊胆寒,额头渗出汗来。   往日无事都免不了受罚,这次放走了白鹤生,还丢了名剑峥嵘,恐怕更难善了。   两人想到师尊往日种种手段,顿时凉透了心,当即再次出声,不过这次倒不是吵架,而是统一战线求饶。   “师尊在上,徒儿不敢欺瞒,非是我与小师妹不肯尽心,只是那白鹤生实在奸滑狡诈,竟然转入万毒林之中,徒儿不敢贸然追赶,只得回来禀报,还望师尊恕罪。”   “是啊是啊!师尊明鉴。”   一男一女,声音倒是和谐,这次不是抬杠,而是互相包庇,结结实实磕了好几个响头。   于观真不动声色,想道:看来这师尊是叫我了,只是你们这师生关系看起来好像不太行。   他目光扫过底下众人,感觉坐立不安,努力想克制自己的慌乱,只好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哪知道这具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巨灵神转世,硬生生把椅子扶手给捏碎了!   椅子破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似恐怖片渲染气氛正好时突然响起一声,吓得于观真心惊肉跳,他略有些慌乱地往下扫去,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行字空悬。   我哪来这么大力气?   众人都是耳聪目明之辈,听见响动,便知是椅子遭了毒手,又听座上人呼吸急促,想来是难以压抑心中怒气,不由得将头与身体压得更低,愈发显出卑微来。   几个徒弟则暗暗胆寒,在心中不住咒骂起白鹤生,吃了熊心豹子胆将峥嵘盗走,竟让他们背锅,这掌要不是落在椅子上,而是落在他们天灵盖上,岂不是当场丧命,纵然有神丹妙药,恐怕也救不回来了。   “师尊息怒,二师兄与小师妹确有过错,您惩戒他们也就罢了,莫要气坏了身子。”   底下又有个女徒弟开了口,话说得十分恳切,不过听意思大概是怕自己被殃及池鱼,得,不光是师生感情不行,同门感情看起来也很塑料,难怪这俩都快成血葫芦了都没人理。   感情就没一个善男信女。   “求师尊饶命!”   “求师尊恕罪!”   这次两人并未与女徒弟吵闹,只是那女子隐隐约约有了些泣音,显然是恐惧害怕到了极点,两人不住磕起头来。   这些人再恐慌,也没有摸不着眉目的于观真心惊胆战,他如今没有彻底六神无主,慌得找不着神,全赖这些人不敢多看他一眼。   听他们交谈,显然是这磕头的两人追捕那个叫白鹤生的人失败,怕受惩罚。   这万毒林听起来就让人敬而远之,按照常理不该责怪,可是看他们的反应,“我”一定没有这么和善。   于观真稳定心神,听着咚咚直响的磕头声,发觉这两个徒弟居然还没停下来,仿佛小和尚正敲木鱼,笃笃笃——听得脑袋疼。   于观真顿觉心里凉飕飕一片。   这可都是扎了血窟窿都不喊一声的猛人,居然能吓成这样,正主得是什么水平。   “够了!”   于观真定了定神,半晌没动,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出去。”   那不住流泪的女弟子呆愣片刻,不敢相信竟然没有受罚,顿时又哭又笑起来:“多谢师尊!”   姑娘,斯德哥尔摩该治治了。   于观真一言难尽。 第2章   众人应声后,当即如退潮的江水般一波涌出,走出老远,方才互相看看彼此,皆觉得背后被汗水打得湿透。   这其中只有四人是亲传弟子,其余皆是长老护法等有身份的人,至于堂下臣属,自是没什么机会进入大殿的,更别提见到尊上本人了。   二徒弟叶培风来请罪前先将几处大穴点过,又服了丹药,看着血流不止,其实身上伤势不重,只不过亏损些血气。   他血气不足,脸色稍显惨白,却是满面笑意,与其他长老一一道别。   小师妹厌琼玉在旁瞧着,只冷冷笑出声来,讽道:“二师兄真是循规蹈矩。”   叶培风充耳不闻,只当不曾听见。   等到皆散尽了,几个弟子方才凑在一块儿说话。   “今天晴好,适合清谈,可惜我与小师妹有伤在身,一时恐怕难以招待,还请诸位师弟师妹二更时分去为兄的千浪峰一坐。”   叶培风喜竹,住处植了许多稀罕珍品,草发花盛,竹子虽品种不同,但因着灵气滋养,竟也生长起来,风过处竹叶抖动,只见得紫竹光润,青竹殷翠,犹如海上碧浪波涛起伏,因而起名“千浪峰”。   众人听出叶培风意在商量,心中又皆惧怕师尊威严,哪敢在此殿前久留,便各自散去。   待到二更时分,众人才御剑到了千浪峰,寻个凉亭坐下,摆上火炉茶几,抄砂壶挽溪水清洗,有人拿出香茶,有人善茶艺,行云流水般,一桌清谈就此摆开。   厌琼玉已换了身衣裳,她脾气最是暴躁,便抢先开口:“白鹤生进了万毒林,咱们逼他不得,可林子蔓延百里,他未必能活着出去。咱们不与他硬碰硬,只消寻个法子将峥嵘取回来也就是了。只要峥嵘在手,咱们再对师尊求求情,只说白鹤生死得尸骨无存,想来他老人家怒气一发,过段时间就好了。”   先前生怕自己被殃及的女子乃是三徒弟巫月明,她秀眉微蹙,声音比蛛丝更柔:“小师妹说得倒好,可咱们怎么取出峥嵘。要是大……白鹤生那贼子侥幸逃出,叫师尊看见了,岂不是叫师尊知道咱们撒谎。”   厌琼玉还记恨之前殿里巫月明那句话,便灿烂笑道:“不错,半点办法没有,不如三师姐在大殿上聪明机巧,竟全然不顾半点师兄妹之情,要我与二师兄独自受罚。”   “呀,这……”巫月明声音发颤,咬住红唇,她并不怕厌琼玉,只是有些担心会被叶培风记恨,当下便委屈道,“当时情急,小妹只想师尊早些息怒,说错了话,望二哥不要见怪。”   叶培风不偏不倚,一碗水端正,只道:“这有何好责怪,只是这次是我与小师妹遇到,下次指不定是谁,大家很应当同心协力,三师妹,你说是么?”   巫月明听出敲打之意,俏脸煞白,只道:“是……二哥说得是。”   厌琼玉本不肯罢休,见着叶培风笑吟吟地望过来,心下一惧,竟也说不出半句话来了。   安抚两女之后,叶培风很快又再开口:“师尊他向来……”   此处一顿,叶培风看过众人脸色,见有战战兢兢,也有担惊受怕的,不由一笑,接道:“他老人家管教我们严苛,今日竟是只有斥责,并未动手,要说斥责,却也没骂上几句。”   厌琼玉年纪尚小,性子又直,登时睁大眼睛道:“这难道不好?二师兄,你想被抽得死去活来不成?”   叶培风脸色微微一僵,见众人忍俊不禁,不由得眉头一跳,却也懒得与这傻姑娘计较,又道:“我与小师妹追捕白鹤生时,他已身受重伤,必定是与师尊过了招。小师妹,你还记得他进入万毒林时说了什么吗?”   “啊!你是说,大师兄他说自己打中了师尊一掌!”厌琼玉掩口道,“你的意思是……你是说,师尊现在有伤在身?”   “不错。”   此言一出,众人目中皆放出异彩来。   叶培风这时候又改口道:“大师兄天赋卓绝,性情孤傲,生平从不撒谎,既说自己打中了师尊,必然是真的打中了。”   这时四徒弟莫离愁却手持香茗,幽幽道:“纵然有伤在身,你我又怎知他伤势多重,难道你我所对的是凡人不成。”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自然要人前去试探。”   叶培风目光一凛,他知道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平日里想到师尊就骇破胆囊,要是分羹就有人,可论起送死,谁都不敢。他此刻若不出头,根本无人主持大局,本来几个师兄妹就算不上齐心,倘若一丧胆气,恐怕有人要去告密,便朗声道:“为兄愿意一探究竟。”   要是师尊没了,叶培风少不了好处,众人心中一清二楚,然而他们正需要人去试探,便端起茶杯相敬,显出一团和气。   ……   于观真尚不知道自己的几个便宜徒弟正与空气斗智斗勇,试图暗算他一把,此刻煞是愁眉苦脸地坐在卧房里回忆生平。   刚刚在殿里休息了会儿,就有婢女来问他要不要用膳,于观真借坡下驴,成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细数过往几十年经历,发觉自己没做什么要命的坏事,怎么睡个午觉就能赶上穿越流了,赶就赶吧,偏偏就变成个大魔头。   看情况位权财色倒是都点满了,可仇恨值也是满的,大魔头也就罢了,大不了带着组织洗个白,实在没必要再加一群看起来就有点难缠的小魔头。   他们要是讨厌这个师父,哦豁,完蛋;要是其中一两个有斯德哥尔摩喜欢这个师父,哦豁,那更完蛋。   这哪是王炸,这叫哑弹!   原主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身上痛得要死,这点伤势对他本人估计不算什么,不过于观真刚刚差点痛到吐血了,也没见个金手指飞出来。   不知道现在期望徒弟能感念点师徒之情老实做人还来不来得及。   于观真正想休息休息缓解下伤势,哪知道一口郁气还没吐出,就听见门外传来侍女娇软的声音:“主上,二公子求见。”   我怕不是个言灵!   于观真硬生生把涌到喉咙口的鲜血又咽了回去。   请问如何在徒弟面前装作经常当魔头的模样?在线等,挺急的! 第3章   “进。”   于观真坐在美人榻上,以手枕颊,见着二徒弟叶培风走进门来,并不敢直视自己的脸,只是跪在地上恭敬道:“夜间叨扰师尊,是徒儿不孝。”   规矩倒不小,八戒这是深更半夜来干嘛……   “什么事?”   于观真对这人还有印象,听他之前说话阴阳怪气,感觉心思颇重,说错话只怕不妙。   大可不必拿命来考验这点儿师徒真情。   几个师兄妹一向不齐心,叶培风口头是说大师兄绝不撒谎,可到了正主面前,难免要掂量下,他心思深,当然不准备为一句话送命,便躬身微微笑起来,出声关怀道:“那叛逆白鹤生胆大妄为,不知师尊可曾受伤?徒儿自然明白师尊深不可测,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是那贼子暗算……”   于观真凝着他,蓦然笑道:“倘若我说受了伤如何,若是没有受伤,又如何?”   按照刚刚在殿上的情形来看,恐没这么师慈徒孝,这话听着恳切,可似乎话里有话。   这倒叫叶培风一时语塞,他有心想出手,又怕师尊是因为大师兄的事故意试探,等着生异心的人自动跳出,自己此刻要是妄动,只怕就一命呜呼了,便深深低头:“徒儿只是担忧师父安危,并无他意。”   “我有说你有其他意思吗?”   叶培风听他语调渐沉,口吻仍如往常般喜怒不定,不由得回忆起师尊的各种手段来,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潺潺道:“徒儿知错!”   “既然知错,那必要受罚。”于观真不紧不慢道,“你说是么?”   “是。”   叶培风抬眸望去,只见师尊脸上竟是笑意盈盈,不由心念转动:倘若师尊当真重伤,此刻必然会先出手以求抢夺先机;既是如此不设防地等着自己,想来这伤必然不重,或是留有余力,正等着第一个出头鸟杀鸡儆猴,出手纵然能试探出一二,可我何必为他们做垫脚石。   夜间幽暗,只有盈盈烛火与几颗嵌在柱上的珠光照得明亮,显出于观真似笑非笑的脸来,他的眼半睐着,有种漫不经心的风情,叫人看了腿软。   而叶培风此刻背上冷汗滑过,全身骨子都被醋泡化了,伏在地上。   于观真其实还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处置叶培风,十大酷刑倒是在脑子里,他还看过不少中外的花样,问题是看归看,让他上手操作,那实在是为难人了。   他到底是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小老百姓,毕生愿望是世界和平,唯一碰过刀子的活是切水果,哪干得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气氛一时沉寂。   于观真仔细想了想今天这群徒弟的模样,他们既然如此害怕,以前肯定挨过不少毒打,必然经验丰富,于是开口道:“怜你今日追击有功,这责罚就由你自己挑选,如何?”   “徒儿谢过师尊。”   叶培风自以为会过意来,心中暗暗揣摩,他料定师尊必然受了伤,否则怎会如此耐心地长篇大论,早已抽过鞭来。可到底是多重的伤,又是不是等着将他们几个一网打尽,却实在试探不出。   不过房内并无血腥气,更没什么伤药的味道,连蛊虫都不曾躁动,想来杀一个人的余力必然还留存着。   叶培风心念一转,当即打开虿盆机关。   原主人豢养了不少蛇虫蛊物,房内就有“虿盆”,里头曾有百余条毒物,互相吞噬之下,最终得出一只蛊王,又用蛊王繁衍出数百条食腐虫,是极有效的疗伤圣物。食腐虫疗伤极快,可噬肉之苦却令人不寒而栗,往常师尊在他们几个弟子身上试药试毒之后,待到伤口溃烂,总会再用食腐虫折磨他们一番。   虿盆当然不止是个盆,而是一方很小很小的池,密密麻麻的食腐虫盘踞在底下,蠕动时犹如黑色浓稠的汁水在翻涌,这群虫子嗅到他身上的血气,当即骚动起来。   于观真居于高处,自然一眼就看见了,顿时寒毛倒立了起来,他没想到房内居然还有这样的机关,不由得万幸起自己被伤势折腾得半死,没来得及到处乱碰。   与鲜血不同的腥气弥漫在空间里,令人作呕,于观真赶紧转移视线:“只是如此?”   “弟子……弟子知道此法讨巧,只是伤重在身,恐不便为师尊效力。”叶培风当他是不满意,便有意将伤口震裂开来,虫子便骚动得更为猛烈了,“弟子也是想为师尊早日拿下那逆徒。”   于观真便没再说话。   叶培风见他不语,当是应了,恐久拖生变,当即跃入盆中,顷刻间数条虫闻血气而动,顿时密密麻麻地涌上身体。这食腐虫食腐肉为生,身上会分泌出种特殊的粘液来令伤口愈合,生人被活生生地吃着肉已经令人痛苦万分,这种疗伤粘液还刺痛无比,上药与受刑并无不同。   叶培风曾经怀疑食腐虫的副作用根本就是师尊故意培育出来的。   数百条食腐虫在伤口啃噬爬动,饶是叶培风这等心性,也不由得惨叫出声,脸色扭曲,他知师尊最爱折磨人取乐,不敢忍耐,声音越发骇人。   于观真故作不耐烦的模样抚额等待,实际上是在遮掩视线,心中不由打了个冷颤,比起同情倒更多是毛骨悚然,心中一清二楚:“这地方没个善类,这人现在是受害者,只要我一暴露,躺在底下惨叫的受害者就成了我,看来得想个办法离开。”   “好了!”于观真等到叶培风声音渐弱,这才故作不耐道,“听得人心烦,滚出去!”   叶培风如蒙大赦,这食腐虫疗效虽好,但实在疼痛难当,若非必要,他宁愿伤好得慢一些,也不愿意得这样的便宜。   当即将身子一抖,只稍稍使了点暗劲,就将身上的食腐虫震回盆中,叶培风见师尊眉头紧锁,并无往常取乐之心,不由心中奇道:“看来峥嵘果真不凡,竟能叫师尊如此反常,看来我得想个法子取来,那时再推说是白鹤生所藏,坐享渔翁之利。”   心念转动,叶培风越回地面,将机关重新关闭,这才行礼道:“叩谢师尊,弟子告退。”   待到叶培风安静地退出殿外,于观真总算是松了口气,背后已叫冷汗湿透。   这都不知道是在惩罚谁。   只不过这时候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除非于观真不要命,冲出去拼一拼死了能不能回家,否则这种日子还得过一段时间。   往好的方面想,起码受罚的不是自己。   以精神胜利法安慰了一番自己之后,于观真才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势隐隐作痛,他本来还打算仔细想想现在的局势,可实在痛得受不了,干脆由坐变成躺,总算稍稍缓过点劲来。   还有件火烧眉毛的事,得找个大夫赶紧把伤养一养。   [V信:AXA-wudao-2] 第4章   于观真忍痛睡了一夜,大概是身体记忆,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   他醒时天还黑着,口渴得厉害,就摸索着喝了碗过夜茶,只觉得全身发冷,头晕目眩,险些走不动路,没办法又坐在榻上休息一会儿。这伤无处不痛,活像被一辆大卡车碾个来回,只能期望这会儿的大夫医德跟能力相同。   毕竟看昨天那二徒弟的模样,指望摔盆是没念想了,别放鞭炮庆祝都够呛。   只不过怎么出门,还得想个门道,听之前的话,这地方还有个什么万毒林的禁地,最好是拿张地图了解下东南西北,防着误打误撞闯进去。   出门在外,钱也不能少。   这时外头忽然亮起光来,是侍女提灯在外,轻声问道:“主上,传膳么?”   于观真应道:“进来吧。”   侍女们目不斜视,鱼贯而入,一半服侍于观真梳洗挽发,一半负责布菜舀粥,粥要早盛,好散热气。   要不是性命更重要,其实于观真也很享受这样的腐败,只是铜镜被磨得发亮,能照出他惨淡的面容,想来要是再继续下去,脸色恐怕更要难看。   于观真才用过早饭,就听见娇弱的女音在外响起:“玉奴,师尊起了吗?”   这声音隐约有几分耳熟,于观真听出是昨日那个作壁上观的女徒弟,这姑娘说话不多,一股子弱柳迎风的模样,只不过待在这群人里,恐怕也不是个真娇弱的。   于观真没有开口,侍女当然不敢做主,只听玉奴回道:“主上起了,正在用膳,还得请三姑娘等一等,可是什么急事?”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那扶鸾的又送来请帖,知师尊道法高妙,邀去吃宴,说是有宝剑出世。”三姑娘巫月明看着娇娇怯怯,其实惯会口舌,“他家虽是小门小户,但这帖子是给师尊的,我总不好做他老人家的主,因此来问上一问,到底给个回应。”   昨日的事,叶培风虽没说话,但见他状若无事,也知是吃了个闷亏,这扶鸾只是小事,怎么说都成,要搁在往日,巫月明也就自己掩下了,倘要问起来,就道小事不劳师尊挂心;如今要来试探情况,正巧需要个借口,话风自然大转,便说是不敢做主。   扶鸾是什么?   于观真心中一阵嘀咕,可转念一想,又不禁喜出望外,这真是打瞌睡的送来枕头,管它是什么,总之能找个理由出去了!   “唤她进来。”   侍女轻应一声,这便轻移莲步出门去,将巫月明请进房中。   巫月明原先在房外与玉奴谈起此事,就是想试探口风,若师尊发怒,让侍女传话,也可不伤颜面。   如今将自己唤入,必然是有些兴趣,不由得暗喜。   巫月明当然不敢慢待,进房跪禀道:“这等小事原不该惊动师尊,只是师尊素来爱宝,徒儿又怜蓝家赤诚,想那叛徒的事恼人,怕师尊伤了心神,便斗胆来求,还请宽恕。”   这姑娘倒是很知好歹,话说得滴水不漏。   于观真被捧得很是舒服,见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暗叹:“光是这两个徒弟就鬼精鬼怪,还不知道另外有多少妖魔鬼怪。”   “看来你对这蓝家很看得上眼。”   于观真屈指在桌上轻轻一叩,叫巫月明皮肉登时一跳,她忙强作欢颜道:“哪里,那蓝家只不过是先人传下几本古籍,会点请仙扶鸾的本事,知些趋吉避凶的命理,蒙蒙凡人倒罢了,弟子随师尊修行多年,怎会看重他们。”   嗯?原来这还是个仙侠世界吗?   昨日于观真本想从有关“自己”的消息找起,可惜二弟子的一番操作让他彻底打消在这间房子里乱翻乱摸的想法,毕竟要是摸出比那些虫子更可怕的东西,他实在没办法解决。   人会听你讲话,虫子可不会。   于观真又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两日,蓝家信中说其实一月前就有动静了,只是不敢确定,直到前日藏锋客出现,他们才敢送信来。”   于观真沉吟片刻:“藏锋客?”   巫月明顿时心中一紧,将身体与地面贴得更紧密,生怕被瞧出半分异常:“他虽是您老人家的手下败将,但确是剑中高手,能得他青眼……”   于观真打断道:“既然如此,你去安排吧,越快越好。”   巫月明不曾料到如此轻易,顿时呆立在原地,很快又叩首道:“是!”   原本于观真以为要等上一两天才行,哪知道这个女徒弟话说得漂亮,办事也十足漂亮,于观真说越快越好,她竟然当天下午就将一切准备齐全,来到房外问他的打算。   恐怕送瘟神的速度也只是如此了。   好在于观真也正希望自己能走得越快越好,因此他并没有责怪巫月明的速度,反倒赞赏了她的效率,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尊上和颜悦色了不少。   按照常理,于观真既要出门,大弟子白鹤生已经叛逃,本该由二弟子叶培风跟随,可于观真是差巫月明去办这件事,便是默认由她随行,又没别的吩咐,因此其余弟子仍得继续追查白鹤生的行踪。   师父出门,几个弟子自然得外出送行,巫月明落在后头与师兄弟们跪在一块儿,见着于观真上了轿,正要跟上去,忽听起身来的叶培风道:“师妹好手段,倒是二哥说得不对,这追杀白鹤生的麻烦不管落在谁头上,总归是落不到三师妹头上的。”   挽着长辫的巫月明回过头来甜甜一笑,眉目仍如之前那般顺从温柔:“二哥说哪里话,师尊心情不好,三妹不过是略尽孝心罢了。”   叶培风冷笑两声,抬头见着轿子下山路,不多会儿就快见不着影了,便提醒道:“师妹还是快些追上去吧,免得师尊寻不见人。”   巫月明盈盈一笑,她脚下轻快,如林中小鹿般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   莫离愁从容起身,望着远处的斜阳,知道没多久就要天暗,再没多久就要天亮,天地从来一成不变,然而许多人与事却会在这日复一日的交错里变化。   他忽然开口道:“接下来就看巫月明的野心能有多大了。”   厌琼玉没想深,只当是在说争大弟子的位,待要笑,又怕叶培风生气,便轻轻跺了跺脚。   叶培风的脸色竟然舒展开来,如春风化雨般:“不错。” 第5章   轿子不大,长长方方,横过来像个棺材。   巫月明将轿子铺得很柔软,也很舒适,连同轻飘飘的帘幔都透着香气,纵然在里面睡上一觉都不会觉得难受,然而于观真连眼睛都不敢闭。   他生怕醒着时是轿子,闭上眼睛后就真成了棺材。   这几个精悍的轿夫健步如飞,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于观真偶尔撩开帘子往外观瞧,见着山山水水越过眼帘,日头西斜。   巫月明本在轿前服侍,不知怎么,好似后头长了眼睛一样,很快就倒退回来,凑在边上恭敬询问:“师尊,可有什么吩咐?”   于观真平淡道:“只是看看。”   经历过昨夜一遭,于观真已会意过来,寻思道:“这几个徒弟互相猜疑,不能齐心,心底都盼望着旁人先做这个出头鸟,两败俱伤后捡便宜。八戒排行第二,所以昨日才来说那几句话过场,看来是要轮番上阵,好在他们算盘打得精,心思却不同,否则昨晚上我就血溅五步了,正好借这个机会逃跑。”   他本想记住山路,哪知道地势崎岖复杂,巫月明等人走起来快如疾风,一刻未歇,只得作罢。   虽然想着怎么都不该睡,但是于观真无所事事地坐了许久,仍是在轿子里睡着了,好在不光巫月明不敢动他的帘子,连夜间清风也不敢。   等到他醒转时,外头已经热闹起来了,他们已然进到官道之中,暮春三月花开得正好,许多游人出行,连轿夫们的脚步都和缓了不少,可速度减缓,颠簸的程度却大幅度上升。   于观真睡了一觉初醒,阳光洒进来,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竟然有种恍若隔日的感觉,哪怕他的肺都快要被晃出来了。   上了官道就离山阴县不远,蓝家精通扶鸾问卜,在当地极有名气,与官绅豪门交往密切,得消息后一早就差人在城门外等候,备了顶小轿,四个轿夫候着。   管家与巫月明打过几次交道,认得她的容貌,见她今日竟然服侍在轿旁,不由得有几分惊讶,倒没傻到问出口来,只愧道:“竟有这么多仙长到来,倒是不曾准备,请仙姑稍等……”   巫月明摇摇头道:“用不着,这轿儿你们托不住,把闲人散去,不必什么排场,往前带路就是。”   管家顿松一口气,自然不敢多话,唯唯诺诺点头应下,将人散了,自己一个带路前行。   于观真在轿里听得清楚明白,暗中奇怪:“准备也就一日不到,这往来传信跟现代人差不多方便了?要是能沟通,怎么来前也不说有几个人?”   蓝家在西郊的湖心岛上造了一处园林,设置十足精巧,巫月明喜欢那处风景,便又特地为她开辟了个小苑作为居所。往日她被蓝家请来,大多落脚在湖心岛的园上,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轿子抬到岸边就要换船,巫月明便掀开轿帘请于观真下轿。   船并不大,水倒是很清,于观真放眼望去,只见水天一线,烟云茫茫,竟是如梦似幻。   巫月明将手掌鼓动两下,那四个勤勤恳恳的轿夫便变作纸人,一片接一片地叠在手心里,被纳入袖中;这顶小轿也缩作小核桃,叫她抽出两根轿杆别在发里,轿帘儿系在棍上,小轿摇摇晃晃,成了根款式别致的小簪。   管家招待巫月明许多次,却不曾亲眼见过这等本事,当即举起大拇指赞道:“仙姑真是神仙手段。”   边上伺候的船夫已然看傻。   “这点小伎俩算什么。”巫月明年纪不过二十,对这些夸奖很是受用,然而她心机极深,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于观真后,当即嫣然一笑,“在师尊面前,实在是不值得一说的小把戏,你这管家休要卖乖讨好,快快撑船送行,不准怠慢。”   “不敢怠慢,不敢怠慢。”管家恭恭敬敬道,“请仙姑奶奶,仙师爷爷上船——”   “呸,什么奶奶爷爷。”巫月明含怒道,“小心你的口舌!”   于观真心里好笑:师父是爷爷,徒弟是奶奶,这辈分倒有意思。   管家反应也快,一下察觉出话中错处来,当即掌嘴两下,赔笑道:“是,是,小人不会说话,仙姑莫恼,莫恼。船家快——船家!”   巫月明忐忑不安地看了眼于观真,见他未曾动怒,这才安下心来。   那船家被喊醒后忙退开两步,请他们三人上来,站在船尾摇橹,而于观真坐在船中,巫月明爱景,就去船头踢水。   这木船轻巧,在水面上晃悠,唯有两头最不稳定,管家挨着船家,拿手帕擦着冷汗,他有些晕船。   于观真坐在船上许久,见着远处青山绿树,还有几亩田地,小童骑着牛儿唱山歌,心中默默想道:“这种本事我也想学。”   不过瞧着刚刚那下,于观真总算明白为什么这四个轿夫跑了一晚上都不喊累,纸人哪会喊累,只是遇到水就不灵通了。   到湖心岛只有水路,船家卖力,这小船如离弦之箭般破水而去,不多时就见着岛近在眼前,于观真扭头去看,见水天相连,澄澈无烟,又想:“这湖不知道有没有洞庭湖大。”他没去洞庭湖玩过,只上学的时候吃过它的无数苦头,没想到穿越反倒见到了大湖,虽说没多么稀罕,但也算难得,权当是苦中作乐。   片刻功夫船就停在湖水岸边,巫月明就轻飘飘跳下去:“师尊,您请下船。”   于观真有点不太喜欢她这做派,可吃不准原主人喜不喜欢,便没什么反应,被她请着往上走。   湖心岛并不大,上去没多久就是一处园林,唤作红珠园,布置果然精巧,假山嶙峋,花草繁茂,桃杏夹道,开出条通行的小路,景色固然很美,可于观真却觉得过于幽静寒冷,四周静谧,连鸟雀也少有。   路尽头就是水月轩,登高望远,只觉得视野开阔无比,于观真隐隐感觉不对,又说不上来什么。   管家显然对此处非常熟悉,带着他们在这堆花丛树海里七弯八拐,不多时就找到了外头带有水榭的院落,因海棠繁茂,挂名海棠苑,他恭恭敬敬道:“承蒙仙师光降,此处风景最佳,不知道合不合仙师的意?”   于观真自无不可,欣然点头入内。   巫月明毕恭毕敬地关上客房的门,这才冷下脸来与管家到外头说话,她先用手帕擦了擦手指,又再塞进袖中,淡淡道:“说吧,这次点香请我来做什么?”   蓝家的供奉不是白吃的,世俗人要吃饭,世外人也要吃饭,要只是供奉,自会差人送钱送物到山下,这次点香请来,自是有事相求。   “仙姑真是神机妙算。”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管家一张脸都拉作苦瓜,“正是家中有急事求您。” 第6章   海棠苑的客房布置得很雅致,只是书桌上古怪地摆着一碗水,散发着冰凉的气息。   是薄荷。   这碗薄荷水里还有一朵盛放的海棠花,看着娇艳欲滴,红得似能淌出血来。   书桌就贴近窗户,于观真推窗望去,果然看见许多海棠,颜色多红,深浅不一,只是都是花苞,不见一朵盛放,他屈指弹了弹薄荷水,冷得入骨。   园内花未放,碗中花开早,事若反常必有妖。   于观真眯着眼将窗户重新关上,心道:“寻常人怎么会在客房里放这种东西,这管家要不是傻到让我住了别人的房间,就是故意捣鬼。难怪人家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该不会是他们俩联手等着阴我吧?这岛在湖里,要跑我也不会游水啊。”   他将手上残水擦去,多少有点心烦意乱,又没别的办法,只能躺下休息。   这具身体的伤还没好,那两个徒弟被扎成血人都不妨碍回话,想来巫月明也不会差太多,再说按照她那玩纸人的神通,撒豆成兵估计都不是事儿。   要是真打起来,于观真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他只能白给。   没心没肺看了会儿花木,到了晚间,管家请他们两个出去吃饭,晚宴摆在水榭之中,菜色十分丰盛,往来的丫鬟却神色哀愁惊惶,只是被管家紧紧盯着,不敢多加流露。   巫月明一坐上席,脸色就变得不好看起来,额间青筋跳动,似是在强忍怒气,目光锐利地在众人身上巡游。   于观真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只管自己吃饭,没想到饭到半晌,忽然下起雨来。   雨势来得猝不及防,又大得惊人,宛若瀑布飞泄,飞舞的纱幔都被水沉沉挂住,檐上滴落下来烟雾缭绕的水帘,很快就被风泼溅进来,将两人衣摆与打得湿透,站在边上伺候的丫鬟几乎被淋成个水人,却不敢说话。   大概是外头太嘈杂,饭间就静得更为可怕。   巫月明手中的碗硬生生被捏得四分五裂。   管家显然也没想到这样的场面,便急忙招呼着下人将桌碗挪开,他本将晚宴摆在水榭之中,是想让巫月明跟于观真欣赏水中月的美景,万没想到被一场急雨弄巧成拙。   只听巫月明冷笑道:“不知道蓝府是忙着嫁娶还是急着新丧,竟是半点待客之道也不懂。既是诚意相邀,何以主人不来拜见,只托你这个奴仆招待;若非诚意相邀,难不成是戏耍我来?”   她眼中寒意大盛,声音语调竟仍如往常那般又柔又绵,似无害的小动物。   管家急急道:“哎呀,这是说哪里话,仙姑容禀,家中近来遇到些难事,您也知晓,主人家脱不开身来见,并非是轻慢之心。老爷早就叮嘱老奴预备酒饭,扫榻以待,哪敢有半分不敬之心。”   于观真的筷子顿止,暗道:“看来蓝家必然出了什么大问题,或是这座岛出了点什么问题,否则按照巫月明的说法,蓝家巴结他们都来不及,主人早该现身招待,哪会到现在也就个管家出面。”   现在唯一的好消息是蓝家跟巫月明不太齐心,被联手阴的可能性很低。   看来用不着秀一秀自己在游泳池里养出来的水性了。   于观真弄不清局势,直觉不太妙,生怕是巫月明挖坑要自己出面,又觉得吃个八分饱,当即搁下筷子,淡淡道:“就这样吧。”   见着于观真离去,巫月明再按捺不住,她猛然站起来一脚将桌子踢翻,只听得汤水淅沥作响,瓷片碎地,又再扬起手重重给了管家四五个耳光,恼道:“你们往日烧香求我,哪件事我有不应?养猪养狗尚有几分情意在,我今天应邀而来,蓝家主人竟避而不见,叫我在师尊面前失礼,好,很好!你们蓝家叫我丢脸,我也绝不叫你们好过!”   众婢见她发怒,无不心惊胆战,当即跪倒在地求饶,那管家被扇得头昏脑涨,脸几乎肿成猪头,一听言语更是三魂丢了七魄,也顾不得疼痛,当即跪下磕头道:“仙姑息怒,仙姑息怒!”   巫月明极好面子,蓝家往日与她也算亲厚,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恩将仇报,叫她在师尊面前颜面扫地,一双美目顿时发红。   她平日虽装作羞怯的模样降低他人警惕,但骨子里极要强,如今没有两眼冒火当场杀人,已是看在往昔的情分上。   管家见着巫月明挥袖而去,登时瘫软在地,傻眼道:“完了,全完了……”   这管家是家生子,对蓝家感情深厚,他知晓此番惹怒了巫月明,便去屋外叩头求情,头还未磕两个,就被一阵风打出,跌在石道上摔了个头破血流。实在无法,想到蓝家平白无故引来这门祸事,只好坐着船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去。   此刻夜已深,只有更夫远远的声音传来,管家哭了一路,满脸血花来不及抹,街口忽然转出个丫鬟来,讶异道:“是福伯吗?”   管家随主家的姓,赐名一个福字,是因平日里下人都唤他“福伯”。   本以为是本家的人,管家急忙抹了把泪,哪知道抬头看去果然是个熟悉面孔,忽然脸色煞白,唇齿顿时哆嗦起来:“是……是宁儿啊,你怎么在这里——莫不是二少奶奶……不,不,沈小姐有什么吩咐?”   “是呢,小姐说要我在这儿守着等你,蓝家出了这些事,恐怕忙乱了,惹得仙姑恼怒。”宁儿对管家口中的称呼并没什么反应,她的声音仍是那般甜美,“小姐说她好歹也曾算半个蓝家人,若有需要邀你去坐一坐,多少帮忙拿个主意。”   管家心头一酸,登时老泪纵横,抹泪道:“二少奶奶有心了,当初那档子事……唉……只怕是麻烦小姐了。”   宁儿却没接口,只笑道:“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瞧您头上还在流血,大夫已在等,咱们还是快些走,别叫小姐等急了。”   “是极是极,瞧我这老糊涂。” 第7章   那朵海棠花还静静地躺在薄荷水之中,薄荷水到了晚上,竟比白日更为幽冷。   于观真在屋里走动消食,正准备睡觉时,忽然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手指不慎将一片花瓣碰落了,晕红染在水中好似鲜血般,说不出的古怪诡异。   其实房间里有一朵提前开花的海棠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还说得上风雅,只是这种东西看起来并不像是客房应有的摆设。而且大约是环水的缘故,这水月轩过于幽冷,夜间冷得简直有几分不正常。   实在不能不叫人联想到什么糟糕的东西,尤其是白天的时候于观真才刚刚见过巫月明玩核桃轿子与纸人的手段,要他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怪力乱神的玩意恐怕有点难。   于观真受伤在前,吃饱饭在后,没多久就困了,再是提心吊胆也抵不过周公来唤,就将被子盖在头上,睡了个踏踏实实,居然一夜无梦到天亮。   第二天巫月明的心情好了很多,两人吃早饭时,见他长发垂肩,不由得一呆,很快就贴心道:“都怪我不好,只顾着问蓝家人那宝剑下落,剑阁弟子又住在哪里,倒忘了师尊没带人出来伺候。这里的丫鬟也不懂规矩,师尊若是愿意,月明来为你打理如何?”   她这么一提,于观真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要注重仪表,好在没被瞧出什么,便点了点头。   巫月明从袖中摸出把乌木梳,似是十分高兴,还哼着曲小调,叫人听着都愉快起来。   于观真想问问怎么了,又不好开口,便干脆闭嘴不提。   巫月明将丝缎般的头发打散,手指从中滑过,望着师尊白生生的脖颈,目光忽然流露出无限温柔来,这个人曾经救她脱离苦海,保住她最后的颜面,让她以为自己活得很有尊严。   可实际上,不过是从一个魔窟掉到另一个魔窟,而她的尊严对于这个男人而言,也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巫月明不由得想道:“我若是此刻出手,师尊能否反应过来?”   这个想法简直叫她心跳加速,那把梳子也微微举起,只要巫月明想,这把精致美丽的木梳就能变作尖锐的武器。   不过巫月明心中又是一跳:“难说师尊是否在诱我出手,之前叶培风去拜他也未见落得什么好去,否则怎会临别时酸溜溜的。藏锋客就在山阴县里,我何必硬要争这一时的意气。”   木梳轻轻巧巧地将这头长发梳理整齐,被挽入其中,打磨后的光泽在阳光下流动着,分不出头发与梳子哪个更漆亮。   跟叶培风一样,巫月明不敢拿自己的命来赌,她请师尊下山,本也就是为了借藏锋客的手来试探。   这场宝剑之争一定非常有趣。   恶毒又愉快的光芒在她眼睛里闪烁着。   才刚用过早饭,还没等于观真琢磨寻个机会出门,婢女就来报有访客。   巫月明将于观真的头发打理得很好,自己却仍是挽着一条长辫,欣然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问道:“是何人?”   婢女支支吾吾道:“是二少……是沈小……是二少夫人来求见您老人家。”   于观真注意到他们支支吾吾地切换了两个称谓,若无意外,一个应该是“沈小姐”,另一个则是“二少夫人”,这倒有意思,怎么换来换去。   这叫巫月明懒懒笑道:“倒不见昨日这般殷勤,也罢,当家的虽没礼数,我却不好与旁人计较,你去请你家二少夫人进来吧。”   她话语间充满威严,倒似此地的主人。   其实昨夜发怒后,巫月明便已奇怪蓝家到底生出什么变故来,若非是于观真在此,她便自个儿去要个说法了,可如今有师长在这,只好等蓝家来赔礼道歉,夺回这个面子才肯松口。   水榭居于高处,能轻易看清底下的风景,很快石路上就摇曳出几道身影来,几个挑担的下人跟在一位容貌秀丽的妇人身后,那妇人怀中还抱着个婴儿。   巫月明微笑起来:“看来蓝家至少还懂点规矩。”   约莫是怕于观真看轻,巫月明忍不住又添了一句:“蓝家蠢货不少,可沈秀娥是其中例外,师尊莫瞧她是个女人,却比男人还强不少呢。”   于观真心中好笑,倒并不接话,而巫月明也不以为意,她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沈秀娥的身影,在看到襁褓里咯咯直笑的小婴儿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沈秀娥先打发了几个挑礼物的下人,这才走上来前盈盈欠身:“见过两位仙长,妾身今日斗胆前来,一为招待不周之处赔罪,二为补上昨日宴席,万望二位仙师赏面,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怀里的孩子望着两个陌生人咯咯直笑,实在可爱又福气,只要还没泯灭人性,这世上大概很少会有人对又乖又爱笑的小婴儿摆出一张死人脸。   巫月明当然也不例外,她绝口不提得罪与蓝家家主之事,只是微微笑道:“这娃娃真是可爱。”   “他素来怕生黏人,这才只得带在身边,没想到与仙姑如此投缘。”沈秀娥望着婴儿时充满了母性的温柔与骄傲,似乎很得意孩子能讨人喜欢,甚至还将婴儿往外递了递,“想来定是仙姑姿容绝世,性情温柔,连这小小婴童也知好歹,瞧他笑得多开心。”   这孩子知不知好歹,于观真实在拿不准,可这位二少夫人的口舌实在太有好歹了。   不过蓝家这么大的排场,沈秀娥作为二少夫人却穿得过于朴素了,头发上居然连一件首饰都没有。   巫月明被哄得心花怒放,脸上笑意几乎矜持不住,不过她只是逗了会儿婴儿,又很快开口道:“我听管家说,你们蓝家最近闹了鬼?”   沈秀娥闻言沉默片刻,她轻轻拍了拍襁褓,应声道:“是呀,前不久公公与外子接连离世,外子才葬下几月,却又传出闹鬼的消息来,问卜扶鸾的法子用了个遍,都没效果,实在没有办法才点上香请仙姑来做客。虽再三吩咐不可怠慢,但家里还乱着,下人自然没主意,这才犯下错事,我已叫他们紧起皮肉来,还望仙姑与仙师不要计较。”   难怪她的打扮如此朴素,原来是新丧不久。   于观真本有几分同情,可仔细一瞧,却发现沈秀娥脸上并没什么哀容,不由得心中奇怪:“古人讲究出嫁从夫,丧夫跟塌了天没两样,怎么看她的样子不是很难过?难道夫妻不和。”   巫月明的手指被婴儿抓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知道昨晚上蓝家如何?可是一宿不安?”   沈秀娥却是茫然,她为难道:“这倒不曾听说,我如今搬回家中居住,不过大哥大嫂请了几位剑阁弟子在家中做客,奉为上宾,想来有什么麻烦,那几位仙家也都了结了。”   这句话叫巫月明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的神态立刻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面容冷淡许多:“原来是如此。”   就连于观真都意识到不对了,据说非常聪明的沈秀娥却好似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一样,她只是低头轻拍婴儿的襁褓,这一垂头,就将发髻后那朵簪着的海棠花暴露在两人眼前。   这朵海棠似雪上一点胭脂色,春睡初醒,流露出无限妩媚,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第8章   怎么又是海棠?   于观真顿时脱口道:“园内海棠未放,夫人发上的海棠花却很俏丽。”   沈秀娥讶异地抬起头来望着于观真,手从发上一挽,那朵娇艳美丽的海棠就落在她掌心之中,正色道:“仙长是说这朵?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性喜海棠,每到花期就急着花开,外子便从书上翻来这法子,将含苞待放的海棠花苞放入薄荷水中,就会提前盛放,自是难比仙家神通。”   “这办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沈秀娥将花重新别回去,温柔一笑:“这法子少见得很,若非外子爱看些杂书,必然也不知晓。”   她神情温柔无限,于观真心中纳闷:“瞧她模样,想来与丈夫感情应当不差才是。”   巫月明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也暗道:“师尊素来不近女色,向来冷若冰霜,怎么竟赞起沈秀娥的海棠来,往日山上万花齐放,也不见他稍降辞色,到底是看花还是看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于观真不得不承认,即便沈秀娥不是蓝家最聪明的人,她也必然是蓝家最会哄人开心的人,这本事出神入化到让他疑心就算巫月明真的非常生气,那列出的报复清单里也绝不会有沈秀娥跟她孩子的名字。   总而言之,尽管蓝家昨日的招待并不尽如人意,可沈秀娥今日的到来完美平息了这种遗憾,那婴儿睡得很及时,她带来的下人将孩子抱到边上后,丫鬟们很快就在水榭里摆上桌宴。   沈秀娥为于观真与巫月明倒上两杯酒,笑盈盈道:“两杯水酒权作赔礼,除此之外,还有几份薄礼,望两位笑纳。如今这鬼魅之事已不劳两位仙长出手,不过那柄宝剑确实难得,还请仙长耐心多住几日,叫我等好好招待。”   巫月明脸色渐缓,忽道:“沈秀娥,你想不想见见你丈夫?”   沈秀娥的手一顿,很快状若无事道:“怎好叫仙长因这点私情劳神费力。”   于观真瞧瞧两位女子,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自找麻烦,爽快闭嘴。   一顿宴席过后,主宾皆是尽欢而散,沈秀娥与他们二人道别,将孩子抱过手来,带着一众下人离开。   “师尊怎么突然对海棠花感兴趣起来?”   巫月明见着人走远,小声嘟囔了句不知好歹后,很快就俯在桌子偷懒,她抬眸看着于观真,那长长的辫子在指尖上轻轻甩动着,语气娇憨,简直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于观真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回话,却叫巫月明吓白了脸,她很快就咬住下唇道:“是月明多嘴,望师尊恕罪。”   其实于观真只是搞不清他跟巫月明想的是不是同一件事,于是模棱两可道:“看来蓝家不太安宁。”   巫月明柔柔地笑了两声:“这世上的人纷争无休,哪有什么安宁的日子好过?师尊也看出来了,剑阁弟子竟将手伸到咱们的朝奉上来,好生不明白事理,看来少不得要与他们争上一争。”   原来是自家后院起火啊。   于观真本不想回答,可听这句话,显然是要自己表态,便道:“哦?”   巫月明见哄不出他的话来,猜到对方大概是伤重,不愿与藏锋客对上,不由得心下一喜,面上仍是柔弱之色:“只是……剑阁也不知道来了许多人,我纵有三头六臂,不比他们人多势众,更何况到时候藏锋客若以大欺小,恐难抵挡,我丢了性命事小,丢了师尊的面子事大。”   于观真有点为难,他当然听出巫月明的言下之意,要是拒绝,对方恐怕立刻要出手试探,要是不拒绝,他过去也是多个被欺负的对象。   而且要是巫月明不问海棠花的事,于观真只当是蓝家的摆设习惯,她既然问了,说明她房里一定没有那碗带着海棠花的薄荷水。   尤其是沈秀娥的丈夫已经死了,她也不住在这里,听起来实在有点毛骨悚然,就算要于观真回去,他大概一晚上也没办法睡着,只能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一番斟酌下便有了决断:“不妨看看热闹。”   巫月明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醉人起来。   ……   沈秀娥心事重重地抱着爱儿走下石阶,不敢轻易放宽心怀,可见着转角处的管家,仍是微笑起来。   管家就在园外等着,他脸上贴着两记狗皮膏药,模样有些滑稽,见着沈秀娥出来,急忙迎上去问道:“二少奶奶,仙长怎么说?”   沈秀娥淡淡道:“好歹劝住了,只是这到底是一时,请神容易送神难,你若不叫现在的蓝老爷蓝夫人出面,我这个前二少奶奶也没用处。恐怕到时候鬼不闹了,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仍是家宅不得安宁。”   要是能请来,管家也不会白挨那一下,他愁眉苦脸道:“这可怎么办啊?哎呀!老爷向来怕仙姑威严,要不是宅子里闹得厉害,也不会点了那请神香将仙姑请来了,结果隔日又请了剑仙在家中,实在无礼。请了仙姑怎能再请剑仙,既请剑仙,又何必烧香求仙姑下凡,他顾头不顾尾,怎么都不肯出面,早晚要两家都得罪,苦矣!”   那混账东西眼皮子浅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沈秀娥心中冷笑,面上倒半点不显:“福伯,我要走了。”   “啊?”管家苦脸道,“您这就走了?”   沈秀娥听起来实在为人着想,连声音都如春风一般:“我留下来,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要叫蓝老爷知道了,你怕有苦头吃。你也不必恼,回去多劝劝,得罪仙姑到底不妥,若还有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我,我多少替你想想办法。”   管家很是感动,哽咽道:“二少奶奶……唉,二少爷他……真不知二少爷当初是怎么想的。”   “对了,福伯。”沈秀娥又关切问道,“昨夜里怎么了吗?”   管家当即犹豫起来:“昨个夜里……”   他没有犹豫多久,大概是想到什么,很快就鼓起勇气说道:“昨个夜里二少爷又出现了,而且跟以前不一样,往常只是走动,可昨夜里他竟伤了人。好在剑阁来的仙长来得及时,不过仙长说是有人故意作祟,可能是蓝家的仇人,二少奶奶,你……你小心些。”   沈秀娥的脸色顿时苍白了许多:“是么?好……好,我记住了。” 第9章   既是去砸场子,巫月明当然要准备一下。   于观真只好一声不吭地转回了房,他这次特意看了看碗里的海棠花,它似乎枯了不少,颓败地枕在边缘,浸在水里的花瓣仍然还般鲜艳,让这碗水看起来像染了血。   他不由想到沈秀娥发上的海棠,似也这么艳丽。   如果这两者真的有什么联系,恐怕也不会是什么很好的联系。   而按照于观真对于怪力乱神基本等于零的经验,他很难判断这个不好是对自己的,还是对鬼的。   整件事实际上都有点出乎于观真的意料,他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来走个过场,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逃跑或者去看看大夫的机会。结果发现了“竞争对手”抢生意,还伴随着闹鬼这样的突发彩蛋,真是惊险刺激。   这个世界上最容易撕起来的,除了情敌,就是生意对头,毕竟都是抢碗里的肉,就算脸上笑嘻嘻,心里必定也是妈卖批。   鉴于于观真觉得自家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名门正派,他只能寄希望于剑阁听起来如此正气凛然的门派的的确确是一群君子,而不是伪君子。   不然待会儿的情况就真的有点难说了。   虽然于观真早就意识到巫月明娇娇怯怯的表面下一定藏着不好惹的本体,不过他的确没有想到记仇的女人居然会不好惹到这种程度。   巫月明居然选择在饭点去挑场子,这简直是奔着砸饭碗去的。   两人进山阴县时天还没暗,不过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蓝家是当地少有的大户人家,简直不要太好找,尤其是他家还格外特别地亮着灯火,将整个宅邸都照得通明,生怕不会失火一样。   “仙……仙姑奶奶。”   站在蓝府门口守着的护院见着巫月明后,顿时冷汗涔涔,接下来通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巫月明冷哼一声,模样活像去青楼捉奸的正房,连半句话都没多出口。   于观真站在蓝府门前,很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逃跑,不过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别做这样的蠢事了,就跟了进去。   蓝府极大,不过他们俩长驱直入,没受到半分阻碍,每个见着巫月明的下人都脸色大变,活像见了鬼似的,而跟在她身后的于观真大概属于鬼祖宗,他们俩一前一后,倒像黑白无常来索命,叫整个热热闹闹的蓝家瞬间死寂了下来。   好在还有机灵的下人去回禀,不多时,蓝家老爷就走出来迎接。   蓝老爷只有三十多岁,相貌俊雅,穿着打扮像个员外,唇上有须,神态甚是潇洒,他大步走来,稍微整理了下衣襟,拱手笑迎道:“不知仙姑仙师大驾光临,蓝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恕罪?既然如此,念在你父亲往年还算知礼,不如你就此了断。”巫月明站定在廊中,月光洒落,照在她的娇媚面容上,有几分诡异,她玩着自己的长辫,咯咯娇笑起来,“你若当场自尽,我就宽恕于蓝家,绝不殃及无辜,你说如何?”   蓝老爷居然面不改色道:“仙姑说笑了。”   巫月明慢悠悠地甩着辫子:“哦?我是在说笑吗?”   这下蓝老爷的表情有些勉强了,他仍然道:“仙姑莫要气恼,且听我一言,我本想亲身相迎,可怕惊动几位剑仙……”   他话音未落,巫月明已是大大不悦,脸上顿时流露出讥讽来,“姓蓝的,你爹死了,你便以为不需敬我是么?怕惊动几位剑仙,剑阁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修成剑仙的也只有一位,居然如此大放厥词,不知是什么蠢物跑来招摇撞骗、欺世盗名!”   风声稍急,一杯酒扑面而来,只听得门扉内传出个恼火的少年声来:“外头这位姑娘,我等无冤无仇,你出口便百般侮辱,不觉自己蛮横霸道,欺人太甚了些么?”   巫月明长袖一挥,素手转动,化去杯上暗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原来人在厅内吃席,难怪你这会儿就跑出来。”   蓝老爷忙道:“厅内正在招待,若仙姑不嫌弃,还请到里头就坐,一同饮酒。”   “哼,一同招待。”巫月明冷笑片刻,将酒杯摔碎在地,残酒湿漉漉散做月光,“我若不去会会这群剑仙,岂不是浪费你的苦心,也罢,请师尊先进。”   于观真颔首前进,做个安静的工具人跟携带NPC。   待巫月明与于观真一同入内,蓝老爷这才长出一口气,擦了把额上冷汗,急匆匆撩起下摆往里赶。   用来招待客人的厅堂明亮无比,一位衣着华美的女子正在热络招呼,想来便是蓝夫人,她见着巫月明进来,声音顿时卡在喉咙当中,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于观真心道:这蓝家果然准备琵琶别抱。   饭桌上的人不多,只有三名,两名年轻人背脊笔挺,生得都十分俊秀伶俐,身后皆背着把剑,身份呼之欲出,两人见着有生人进来,登时惊讶地看过来。光是看举止神态,就瞧得出来这两个少年出身不俗,绝对是名门正派出来的优秀苗子。   虽说脾气大了点,但事出有因,不足为奇。   而且这种年轻人多数没什么社会经验,是好人的几率也很高,说明容易忽悠,也不会随便翻桌。   不过于观真的目光很快就被剩下那个人吸引过去了。   只见那人剑眉星目,神仪邈绝,一双眼瞳在火光下透出隐隐约约的碧色,宛如寒潭深水,穿着件洗到快发白的青色袍子,身上未配什么兵器。与这人的风采比起来,方才两个年轻人简直连胎毛都没褪干净。   此刻要是有人说这屋内真有一位剑仙,恐怕谁也不敢否认。   他虽然坐在主位,看起来却并不像主人,更不像客人,反而是一座硬生生搬进来的神像,与四周格格不入。   于观真看不出他多大年纪,似乎说二十多可以,说四十也没有问题,叫人捉摸不透,嘴唇微动,一时间也被这气质所慑,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样的人即便是个好人,必然也是个要命的好人。   他所想得一点都不错,巫月明一进屋,骄横顿消,立刻像个小姑娘一般躲在于观真的身后,声音委屈万分:“原来前辈也在此处,咱们两派素来没有恩怨,前辈今日怎么纵容弟子吃人家的供奉。我虽是晚辈,不当犯上,但心中实在不服,总得给出个道理来。”   这张嘴巴实在厉害,绵里藏针,好话坏话都被她一个人说尽了。 第10章   青衣人似乎连理会她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巫月明又从于观真的身后探出头来,皱皱鼻子道:“怎么?前辈也没话可说吗?剑阁当真是了不起,真是好会欺负人!蓝家是缥缈楼的朝奉,你们居然仗着人多势众来打秋风,还要他们烧香请我来,准备着好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她实在是个了不得的演员,语调一波三折,话到尽处,眼中已经溢满了泪水。   朝奉本是官位,后也成为富人乡绅的称呼,只是落在仙家宗门里头,便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抢朝奉这种事,本就是非常忌讳的手段。   毕竟哪怕是世外人,难免也要有花到银子的时候,当你将手伸进别人的钱袋子里,人家很难不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这道理不管在哪里,都讲得通。   两个剑阁弟子本来就是少年人,见着一个美貌的姑娘在自己面前流泪,顿时窘迫不安起来,方才纵已领教过她的伶牙俐齿,此刻仍是心头一软,两张俊秀的脸红得简直像刚从染坊里出来,那性情较开朗的立刻摆手道:“姑娘,我们并没有这个意思。”   巫月明见他退一步,当即抢进十步:“莫非你们真将我当做笨蛋,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剑阁弟子恨不得在地上刨个坑钻进去,那少年又道:“可是……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们只是请我们来捉鬼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说。我们之前连你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会故意欺负你。”   巫月明故意道:“天底下许多人结仇时,别说没见过对方的面,恐怕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你们难道敢说自己一点心思都没有,不准备与蓝家结缘不成?”   少年气盛,最恨被人冤枉,当即恼火起来:“我们当真只是路过!无意生事结怨,你怎么蛮不讲理。”   另一个沉稳些的似乎明白过来什么,顿时皱起眉来,喝止道:“狄桐!”   狄桐气煞,却也老实闭嘴。   巫月明口头上虽然戏弄着这两个年轻人,但是她压根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目光一直紧紧盯着那个青衣剑客:“你们要我相信剑阁请出藏锋客只是为了路过此路喝酒捉鬼而已?”   于观真吃瓜群众当得很好,心中豁然:看来是大佬,这次不用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了,老的就在现场呢。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悲是喜。   藏锋客当然不会是人的名字,听起来倒是更像一个名号。   “请坐。”   神像看向于观真时终于活转过来,青衣人甚至还为他斟了碗茶,只可惜倒水的下人几乎要吓出眼泪来,茶水撒出去不少。他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来,重新斟满一杯,稳稳当当地放在了桌子另一头。   这人讲话一字一顿,比机器快一分,比常人慢少许,实在有意思,于观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容颜本就生得不俗,神情却稍显过于冷淡,此刻展露笑颜,几乎叫满室生辉。   蓝家人虽见往日敬畏的仙姑在他面前也乖巧如小兔,心知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此刻仍是不住神魂颠倒,那两个剑阁弟子也红了红脸,撇开眼去,也是不敢再看。   于是青衣人又开口道:“添席。”   他这两字如冰雪浇灭心头热火,下人这才回过神来擦桌抹凳,添置杯盘碗箸,又将温好的两壶酒放下。   这下两个剑阁弟子都站了起来,而巫月明更上道,她正乖巧地给于观真捶着肩膀,眼窝里盛满狡黠的笑意,显得那双美丽的眼睛尤为多情起来。   而蓝家夫妇则站在一旁,不敢开口。   于观真大概看出来了,这桌子上现在只有他们俩的地位最高。   就在于观真怀疑这青衣人是不是只会蹦两个字说话的时候,对方又再开口道:“暌违多年,缥缈主人风采依旧。”   缥缈楼,缥缈主人,山在缥缈虚无间,楼阁建在山中,云雾缭绕,住在里头的人又寻求长生问道,这两字倒是起得不坏。   古人的号千奇百怪,有各种不同的规矩,严格讲起来全凭喜好,于观真的号虽然与地名有关,但是青衣人的号却可能是别的缘故。   于观真端起茶杯,心念一转,试探道:“我应当记得你吗?”   任何人听到这句话都会生气,那两名弟子登时涨红了脸,刚刚也许是因为害羞,现在肯定不是。   青衣人仍是无动于衷,养气功夫极佳:“藏锋,崔嵬。”   看来他的脾气不坏,还算得上好,只不过藏锋到底是什么?   于观真正在心里琢磨,却又听那急脾气的狄桐道:“你……你怎么如此无礼,纵然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也不应当如此羞辱我师叔!”   巫月明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道:“羞羞脸,你发什么脾气,没见到你家长辈一声都不吭吗?你师叔输给我师尊的事儿又不是什么秘密,师尊总不能记得每个败在他手底下的人。再说当初比试光明正大,你师叔连峥嵘都输了,如今一句真话便叫羞辱了么?这么说来,他当初败得那般凄惨,你们剑阁这么要面子,当初岂不是要逼他去死?”   狄桐气得浑身发抖:“你——”   于观真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本以为遇到的是个好人,没想到是个有仇的好人。   难能可贵的是,崔嵬的确是个好过头的大好人,他竟然赞同,板着张死人脸,很缓慢地说道:“手下败将,确实不足挂齿。”   这下轮到巫月明不吭声了,她听了这么贴心的话,却跟听见阎王开口似的,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到于观真身后去。   不过那两个少年也如同两只失利的斗鸡一样垂头丧气,大概是觉得脸上无光,恨不得把脑袋藏到□□里去。   尊敬的长辈那无所不能的形象在自己面前崩塌,的确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事,巫月明说话轻柔,每个字却都争勇斗狠。   这仇恨拉得真稳,代入感太强,我听着都开始生气了。   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是个活脱脱的反派了,于是只好喝一口茶润润嗓子,哪怕刚刚多半的话都不是他说的。   “今夜他不会来。”   崔嵬好像一点气氛都感觉不到,也没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给两个晚辈造成了多大的心理打击,只是看着于观真:“这里的鬼不值一提,你是为何而来?”   那森寒的碧眼根本没有落在巫月明身上,可她仍是下意识揪住了于观真的衣服,她的确聪明又漂亮,然而这还不足以对付崔嵬。   于观真笑道:“何以见得?我就不能是为你而来?”   崔嵬冷冷道:“你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   “这里的鬼确实不值一提。”于观真又将茶放下了,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你却并非不值一提之辈,因此我很好奇你到底为何而来?”   崔嵬一下子不说话了,过了片刻,他喝了杯温酒,这才皱眉道:“是我在问你。”   于观真淡淡道:“可我不想回答。”   这回答与无赖也差不离多少,崔嵬一下子无言以对,他沉默片刻后居然也打了个太极:“这里闹了鬼,人鬼殊途,我便答应蓝家留下帮忙。”   于观真暗笑:真是个有问必答的老实人。   这时于观真轻飘飘地看了眼蓝老爷,对方顿时有些坐立不安了,只回过来个勉强的微笑,想来是没有意料到崔嵬居然会是他的手下败将。   也难怪,崔嵬看起来实在太有安全感了,要是让于观真选,他也肯定选崔嵬。   “既然不值一提,何以耽搁这许多时日?”于观真玩味道,“不过也是,蓝家一应具有,不至缺乏,想来藏锋客必然宾至如归,流连忘返。”   这话一出,两个少年跟蓝家夫妇的脸都一阵青一阵白的。   狄桐忍了又忍,还是抢话道:“前辈此话差矣,虽是人鬼殊途,但鬼无端端回返人间,必然是有所执念。我等固然以降妖伏魔为己任,可也不能一言不合妄开杀戒,若是善鬼,自当劝返,要是恶鬼,才应诛灭。”   巫月明接道:“既然如此,那你们查了许久,可知道蓝家闹得是善鬼,还是恶鬼?又是什么来头。”   “这……”狄桐顿时犹豫起来,“昨夜前还是善鬼,不过昨夜已变作了恶鬼,叫师叔打退,想来短时间不敢再来。说来也是奇怪,非是我等开脱,而是那鬼的确不大寻常,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可行走过处却没多少水迹,又没怨气,我们猜测许是在古井里,我们查探了山阴的几口井,都没半点痕迹,这才拖延多日。”   巫月明哼笑道:“无端端怎么会变作恶鬼呢,想来还是你们的不是。”   崔嵬淡淡道:“是善是恶,本该问你。”   于观真有几分莫名其妙,却忽然听巫月明娇声笑道:“不错,我昨夜确实用了驱鬼符吓人,他们蓝家先慢待于我,我只不过叫他们吃些苦头,有什么不对?”   听她一言,蓝家夫妇的脸霎时间开起染坊来,蓝老爷更是瞠目结舌:“仙姑你……是你……”   崔嵬对这类手段很是厌恶,当即皱眉道:“人是人,鬼是鬼。”   哪知巫月明听了这话,笑脸顿时收敛起来:“若是人害人,成了鬼,难道也一概而论么?”   崔嵬道:“无论如何,他已是鬼。”   巫月明气煞,不知是想到什么,恨恨道:“这世上就是有你这种是非不分的男人,才惹出那么多乱子来!我问你,你分明知道那鬼就是蓝家二少爷,他徘徊不去,若非舍不得骨肉亲情,必然是有冤要诉。俗话说,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不如问问蓝家到底做了几箩筐的亏心事,竟然被鬼找上门?”   蓝夫人脸色煞白,万万没想到话居然会绕回来,生怕剑阁误会,忙道:“那怎么会是二弟呢!乡里乡亲都知道,我那二弟是染病去世,断没什么阴私,仙家万万不要多心。蓝家扶鸾问卜,难免沾上些不干净的东西,想来闹事的本就是恶鬼,他昨个儿总算露出真面目来,要不是剑仙机警,只怕我们蓝家百余口人都没了性命了!”   她说完了,才被蓝老爷一把扯下去,那男人好威风,瞪起眼睛骂她:“仙家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于观真心中好笑:这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全说出来了,这蓝老爷延迟倒高,怕是有999+了。   “人鬼殊途。”崔嵬心无旁骛,“你我所管的本就不是人间之事。”   那两个弟子站在边上,欲言又止,于观真瞧得有趣,开口调戏:“你们剑阁平素就是如此行事?”   那狄桐胆大,口舌却不怎么伶俐,窘迫道:“师叔只是……只是……”   他只是不下去,另一个接口道:“人鬼殊途,本就不该相扰,不管蓝家如何,那是世俗间的事,该有官府管辖。我等也只能尽力化消执念仇怨,若他非要在人世间作怪,搅个鸡犬不宁,当然不能放纵,即便不作怪,阴气滋生,也要叫生人害病,自然不能怪我们手下无情。”   于观真觑他一眼:“你倒是会说话,小子,你叫什么?”   那少年从容行礼道:“原无哀,见过缥缈主人。”   敌我数量三比二,加巫月明基本绝对会反水,说是四比一也不为过,于观真觉得情况不太妙,不过现在打起来的几率显然较小,倒是得小心说话走漏口风,当即打量起原无哀来。这两名少年,狄桐性急,原无哀沉稳,两人风度都不差,只是后者显然更聪明些。   于观真微微一笑,寻思着等会怎么离他远点。   聪明的小孩子总让人感觉满肚子坏水。   于观真茶喝了半杯,巫月明也被崔嵬气得七窍生烟,看她的模样,要不是实在害怕,恐怕早就扑上去把崔嵬的肉一块块咬下来了。   原无哀请教:“前辈不说些什么吗?”   于观真便气定神闲地转动手中茶碗,微微笑道:“你师叔既肯放下身段与我徒儿费这口舌之争,我又怎好打扰,至多不要他赔这个徒弟就是了。”   这话暗带挤兑,狄桐与巫月明皆惨白了脸色,前者想来是不可置信,后者则是回过神来,一下子噤若寒蝉。   崔嵬淡淡看了眼于观真,却也没再与巫月明说什么。   于观真垂眸一笑,这四个人里只有崔嵬最可靠,他剑术高绝,性情宽容,虽然看起来对其他种类不太友善,但碍不到他什么事。从进来到现在,巫月明跟自己说的话够崔嵬动十次手了,可是他显然没打算欺负弱小,这种人品实在靠得住。   于观真将茶杯放下,缓缓道:“这事倒是有趣,蓝老爷,不介意我留下吧。”   “这……这……”蓝老爷擦汗道,“当然不。”   他玩味的眼神在众人脸上游走过,直感慨各人脸上能演出一场人间百态。   心中不由愉快起来。   眼前现成的免费保镖,谁也不能让我回去住! 第11章   蓝老爷虽然不知道于观真到底是何等人物,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当然不敢违背,等到酒足饭饱,客房也已打扫完毕,正好可以住下。   一名叫巧燕的侍女打灯在前,蓝老爷引路在后,于观真与巫月明一道出外。   “这位姑娘——”   巫月明听见身后呼唤,脚程稍慢,停下步子来回头看,却是那狄桐开口,少年人稍稍犹豫,似是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口,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道:“若夜间生变,我们就在左厢房,你大可来找我们,不论……不论是鬼还是人。”   这话说来含义深厚,巫月明眨眨眼,对他嫣然一笑,便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狄桐摸摸脑袋,奇道:“无哀,你说她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   原无哀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听懂了。”   狄桐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这么做,她分明才说过师叔的坏话,可是我还是……我只是觉得她好像很害怕她师父。”   “这本就是你的长处。”原无哀轻声道,“不要多想了,早些睡吧,你不是说明日还要再去城西的那口老井里看看吗?”   狄桐应了一声,目光仍然追着门外的月光,他想着那个漂亮的长辫姑娘,虽然娇蛮,但是她的心似乎是好的,方才也一直在为那个鬼魂打抱不平。   他心中觉得,这个女子没有看起来这么蛮横无理,要是能帮上点什么,就好了。   巫月明很快就跟了上来,她玩着自己的长辫,目光在蓝老爷身上打转,将人看得背后沁出汗来,声音倏然幽冷起来:“原来蓝家是起了别的心思,难怪呢,藏锋是何等的赫赫威名,你们蓝家攀附还来不及,怎能想起我这弱女子来。”   这话实在阴阳怪气,叫人不敢乱接。   蓝老爷额上冷汗直流,脑子转得飞快,忙道:“仙姑想差了,我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其实我留下这几位剑仙,实是为仙姑打算。”   巫月明气笑了:“你留他们在你家,好吃好喝招待,是为了我打算?怎么,你预备做月老红娘,牵段红线给我不成,是准备做老的,还是准备牵小的,本姑娘倒是想知道知道你们的眼光!”   蓝老爷尴尬笑道:“仙姑说笑了。是这样的,那宝剑灵光岂是我等肉眼凡胎见得,我留住几位剑仙,正是为了等仙姑前来取剑,为此是寸步不敢离开。”   “哦?”巫月明立刻反应过来,脸色大变,她看着于观真的背影,硬生生忍下,“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片孝心。”   蓝老爷凛然道:“仙姑对蓝家有再造之恩,我怎敢起那二心,父亲虽已去了,但蓝家永远不变,不敢怠慢。只是叫仙姑误会,实是我思虑不周,”   巫月明笑道:“那我方才岂不是惊动了剑阁那群蠢货,妨碍了你一片孝心。”   蓝老爷擦汗道:“不敢,不敢。”   客房很快就到,是间小小的院落,于观真先入内休息,巫月明住在另一头,她走出去较远后,才脸色大变,一把抓住蓝老爷的后领,声音似要从牙中磋磨出来:“混账东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压根不知道剑在什么地方!”   “仙姑息怒。”蓝老爷惊骇无比,他领教过巫月明的喜怒无常,绝不敢随便挑衅她的耐心,结结巴巴道,“是那几位剑仙所说有什么剑意什么神兵利器啊,我亲耳听见的!小人不敢撒谎啊!”   巫月明脸上挂上一层寒霜:“那你这几日可曾听他们说到剑的踪迹下落?”   “这……这倒不曾。”蓝老爷噤若寒蝉,“许是在为厉鬼伤神吧。”   巫月明将他随手一丢,怒不可遏:“蠢货!你果然没有亲眼看见!”   剑阁铸兵无数,剑冢剑池不下百处,他们恐怕只是路过此地,随口谈起罢了。   蓝家闹鬼之余心慌意乱,先是烧香请她,她忙于白鹤生与峥嵘的事,自然不理会。蓝家见她不回,后来又遇到剑阁的人,听见些由头,生怕剑阁没什么本事,于是写信来添油加醋说什么赏剑的名头来。   想来这段时日剑阁一定显露出许多能耐,这才叫蓝家生出二心,甚至轻慢她,想来蓝老爷必然是想好了,等着看他们两家到底谁的本事大。   巫月明心烦意乱,不由得想到了崔嵬,蓝家打动她的根本不是赏剑,而是崔嵬,丢失的峥嵘本是崔嵬的佩剑。   这其中还要提到一桩往事——   缥缈楼初建时,巫月明还没拜入门下,大多都是听大师兄跟二师兄所说。   师尊刚出道时好杀,且喜怒无常,挑战天下各大高手隐士,只决生死,手下血染无数,又从不留名,有好事者写入话本,称他“红尘艳血,绝世无双”,后便唤为尘艳郎。这个外号听起来雅致,实则令人胆寒,他过处必有鲜血与死亡,然而绝对的力量所带来的除了恐惧还有憧憬,甚至是敬仰与狂热。   后来他终于停下脚步,开宗立派,建立缥缈楼。各大仙门自然不能允许这样的存在,便请出三位高手对战,可惜三人具败,最终只能化干戈为玉帛。   此后师尊一战成名,世人便明面尊他缥缈主人,说书人暗地里则改写做尘艳郎,也有几分挑衅之意,他从容收下这两个称号,用到了如今。   崔嵬就是三大高手之一,他醉心于剑,当初闭关时被硬生生请出山来,最后却落败于师尊手下。   他也是所有失败者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峥嵘剑替他的性命永远留在了缥缈楼之中。   那次战败后,师尊要崔嵬永世不得再用剑,如今看来,崔嵬果不再用。   巫月明从未见过崔嵬,只是听说过,却一眼就认出他来,本以为这绝世的剑客定然会十分怨恨师尊,没想到此人心中毫无半分波澜,像是将前尘都尽忘了,只怕泥人都比他有火气得多。   不过今日见面也叫她明白,心境修行到崔嵬这个程度的存在,恐怕是很难用言语挑拨得动,要是不好,还要被师尊发现马脚。   只是巫月明如今寄希望引发争斗的神兵利器,也已被确定压根不存在。   局面走至如此,难道要前功尽弃不成。   巫月明心情不好,看着蓝老爷的眼光越发如同死人一般,她不经意想到什么,忍不住微笑起来。   虽然没有剑,但是还有那位留存在人间不肯离开的二少爷啊。   ……   于观真并没有睡着。   他身上的伤又再发作,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疼痛,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只得起来。   夜间的蓝家十分寂静,于观真有些神思不定,本打算想些东西忽略掉伤口,不免想到那鬼果然没来,可转念又想,这又不是在拍电视剧,要是鬼来了没声可怎么办。   他本想转移注意力,没成想反而叫自己心里发慌起来。   正胡思乱想之时,身上的伤越发灼热,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肌肤里爬动,几乎要破开一般,于观真只得起床将衣裳解开,对着昏暗的镜子照了照,果然发觉自己背上似乎是有些什么痕迹,可惜房间里太黑,看不清楚,不免又把灯打上。   灯火才亮,一个孤单的黑影却已投入房中。   于观真顿时被吓了一跳,看那影子稍纵即逝,才回味过来大概是外头有人路过,奇怪起来:“这蓝府闹鬼,连护院都巴不得埋头睡下,怎么半夜还有人走动?”   难不成是真见鬼了……   于观真心头才掠过这个想法,不由得一悚,当即抄起板凳握在手里,可外头并没什么动静,再说鬼哪有影子,必然是人在外行走。   这人会是谁?   于观真连背上的痕迹都来不及再看,将衣裳重新理好,立刻推门跟了出去,按照他的想法,这个点敢在外面乱走的人如果不是巫月明,就是剑阁那三人,不管是哪个在外头鬼鬼祟祟,都比他现在一个人待在房里安全。   恐怖这种东西,倒不是说真见了鬼神才觉得害怕,而是人天生的幻想力所衍生出的无限恐惧。   而且说不准能趁着这个机会悄悄离开蓝府,要是真被撞见,大不了说自己半夜出来赏月。   于观真当机立断,他外出时本就已经晚了,便加快脚步跟上,好在月光明朗,那人脚步行动又不快,没多大会儿就跟上了。   他见着前头那个左顾右盼的小姑娘,心中奇道:“这不是之前那个打灯的小丫鬟吗?好像是叫巧燕来着。”   蓝府不小,布局又精细,不能跟得太紧,又不好放得太远,于观真没干过这行,那小姑娘很快就发现些许端倪了,好在她站定后似乎还做了会儿心理建设,这才回过头来,含泪轻轻道:“二少爷,是你么?是你回来看巧燕了吗?”   这声音里有无限哀伤依赖之情。   于观真躲在植物与暗影之中,心道:“禽兽啊!这小姑娘看起来才不过十三四岁,这二少爷也下得去手,难怪变鬼,活着也是个色中饿鬼!”   巧燕见半个鬼影也没有,很快就将泪水擦去了,她抽泣两声,继续往外走去。   其实路并不长久,只是巧燕十分谨慎,一路上四处观瞧,生怕自己被人跟踪,于观真虽没什么本事,但仗着眼睛在黑夜里也甚明朗,特别身体轻盈的缘故,还是成功完成了跟踪任务。   不多久,就见着巧燕来到后院小门处,她轻轻敲敲门,便听见那头传来声音:“是我,今日怎么样?”   那声音沉闷,又隔着门,于观真离得远,听得不甚清晰,好在巧燕很快就将门打开,外头站着的竟是沈秀娥。   她往蓝府里张望片刻,却并没有进来,巧燕很快垂泪道:“仙长都住在客房里,说是要等二少爷出来,仙姑奶奶说昨夜二少爷伤人是她做的,可是,可是他们说二少爷已经是恶鬼,不能再留手了。”   其实这二少爷到底怎么打算,众人并没个结论,这小姑娘半点不懂,只听善鬼能活,恶鬼该死,便自己得出个结论来。   沈秀娥却道:“不急,你将今日的话慢慢说给我听,一句也别落下。”   巧燕便如实重复一番,她记忆绝佳,居然半个字都没记错,只是什么仙姑奶奶,厉害仙长之类乱七八糟的称呼一堆,要不是于观真当时就在当场,恐怕要被弄得糊里糊涂。沈秀娥正因此又多问了好几句,务必问得清晰明白,这才让巧燕继续说下去。   “仙姑她说那不配剑的仙长输给了仙师,你可听清楚了?”   “听得清清楚楚呢。   沈秀娥沉吟片刻:“既是如此,巧燕,我交代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办好。”   巧燕点了点头。   “要是明日二少爷再来,大哥大嫂他们必然要说是恶鬼,你就叫几声二少爷,对仙姑说,不要对仙师说。”沈秀娥说到此处,似有几分感慨,柔声道,“只是说了这话,你恐怕要挨顿打骂,巧燕,委屈你了。”   巧燕摇头道:“不委屈,二少爷跟二少奶奶待我就像是爹娘一样好,不,比亲爹亲娘更好,巧燕不怕挨打。不过……”   原来如此。于观真暗暗为自己龌蹉的想法忏悔了下。   “不过什么?”   “是仙姑让二少爷害人。”巧燕低声道,“要是仙姑再使坏,对二少爷不好,那怎么办?”   沈秀娥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傻姑娘,咱们寻常人能有什么办法,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剑仙他们又不在乎,咱们除了寄望仙姑,还能怎么办呢?”   月光之下,沈秀娥脸上泪珠闪动,泣不成声,巧燕便为她擦泪,果然像是母女一般亲热温馨。   于观真心道:“看来这二少爷死的果然有点名堂。”   两人不敢耽搁太久,巧燕要送沈秀娥离去时,忽然又道:“佩剑的仙长说从二少爷的鬼魂来看,一定是藏在水井里。可是二少爷明明葬在红珠园的海棠苑里,少奶奶,会不会真的不是二少爷?就跟大少爷说的那样,是……是冒名顶替的恶鬼?”   于观真的脸一下子白了。   这遭瘟的蓝家!他妈的感情把我安排在死人坟墓边上睡觉。   水月轩是一整条长廊连接,用奇花异草间隔开区域,于观真所住的客房就在尽头处的海棠苑之中。   沈秀娥轻声道:“傻巧燕,要是恶鬼,必然第一天就开始吃人了,仙长早就出剑收服,怎么会等到昨天才被仙姑使坏。也许……说不准,是他死得不安心,想要个说法,咱们这些凡人哪知道仙家的事,就连仙长不也没有眉目吗?”   “嗯。”巧燕一下子就被说服了,她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送别沈秀娥,这才擦着泪往回走。   于观真则早早就离开了藏身之处,他这回是真的开始觉得蓝家的事有点意思了。   尤其是安排他去跟死人当邻居的蓝老爷。   有意思的叫人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第12章   第二天晚上,二少爷的鬼魂果然来了。   蓝家摸不准剑阁与缥缈峰到底谁更厉害,只好两不得罪,一日三餐都在一张桌席上,免得被以为厚此薄彼。   两家不对头,气氛自然不算太好,才吃到一半,外头忽然冷风席卷,本来在外头伺候的下人倏然尖叫起来,一时砰砰乓乓不知道打碎了多少好物,各个都涌到厅堂这头,蓝家夫妇立刻贴在两个剑阁弟子身后。   那蓝夫人的声音尖锐,听起来简直是要吓疯了:“他又来了!他又来了!”   于观真喝茶心道:看来亏心事确实做得不少。   厅堂几扇门被风刮得哗啦啦作响,似是平地起了阵狂风,外头的烛火一一熄灭,不片刻就见角落里的花瓶坠落在地,灯盏被打翻流油,就连门窗都要被掀飞出去一般。   “啪——”   门窗竟然被往来的风送合上了,有几个胆大的下人凑上去,将门窗皆栓上了。   本来明亮豪华的蓝府,霎时间暗得再无颜色。   只闻一阵阵风过处,一条人影忽然映照在窗上,丫鬟惊叫出声,又很快捂住嘴巴,吓得眼泪长流,哭泣着挤出半句话来:“是二少爷。”   于观真循声望去,果然是巧燕。   空气里传来冷透骨髓的寒气,外头行走的东西似乎挂着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脚步声简直如棒槌在众人心头的大鼓上重擂,一下紧接一下。   蓝夫人似乎就快要受不了了,简直要昏过去,当即推搡了把原无哀,小声尖叫道:“你们……你们还不去捉鬼!原先一直说什么鬼,也都由你们,前日都害人了!难道,难道——我们花钱请你们来骗吃骗喝的不成!”   她大概是昨天与丈夫通过气了,知道崔嵬输在原主手底下,便又将自己当成了缥缈峰庇佑下的蓝家。   蓝老爷脸色古怪,一时间却也没有说什么。   原无哀皱起眉来,想来在蓝家多日,他大概还没受过这样的欺侮,却也不便与凡人计较,正要起身来,忽然听巫月明道:“你们家二少爷难不成是被你们推到井里淹死的?这才化作水鬼来索命。”   蓝老爷的脸色不好看,不过要比他夫人冷静多了,勉强镇定道:“仙姑真会说笑,不过是来路不明的恶鬼找上门来,我那二弟是突染恶疾离世的,怎么会是水鬼呢?”   巫月明欣然指向角落里的丫鬟,漫不经心道:“我耳朵不错,这个小丫头刚刚可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句二少爷,难道自家人还能认错。”   “巧燕!”蓝老爷顿时瞪过眼去,目光里的惊惧化作了恶毒,“你怎敢在仙姑面前乱讲话!”   巧燕慌得六神无主,瘫坐在地,结结巴巴道:“我……我……”   原无哀却摇摇头道:“我们之前也有所怀疑,还去查探过下葬处,二少爷确是病死的。外头这鬼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可行走过处却没多少水迹,浑身阴寒,恐怕只是借了二少爷的魂,我们本以为关键是在古井之中,不过如今看来,也许是有人故意误导。”   那蓝夫人被下人扶着坐在椅子上,哆哆嗦嗦,声音都抖成一节节:“休管那东西是什么了!你们……你们不是神通玄妙,只管将那东西打散了不敢再来!不就是了!”   原无哀顿时皱起眉头来,他们已说清外头确实就是二少爷,万没想到蓝家竟如此不念骨肉恩情,开口便要打要杀,只是不便直言,又道:“要是实在没有办法,也只能如此。”   巫月明却道:“这鬼不是不害人么?”   “正是不曾,我等才留手,不过要是背后的确有人,只怕姑娘之前的行为已经打草惊蛇,我等又不便久留——”   巫月明脸上笑着,眼底却是冰冷:“噢,那不妨问问蓝老爷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来这一箩筐的仇家?”   还不等巫月明看过去,蓝老爷就已经叫天屈起来。   “我蓝家在这山阴县里不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多少也有几分名气,修桥铺路哪样善事没做,乡里乡亲不知送了多少急公好义、乐善好施的牌匾来。仙姑此话真是冤枉死了我,世间魍魉鬼魅无数,家父又常为人扶鸾问卜,难免被不干净的东西沾上,要是真有什么仇家……”   他话风一转,又哀哀哭嚎起来:“哎呀!可怜我那二弟才走不久,竟被孤魂野鬼冒了名来家中捣乱,还请几位仙长大发慈悲,捉了这鬼物,叫我家宅清净,保得平安。”   巫月明冷笑道:“慌什么,我又不曾摘了你家的牌匾,不过那牌匾是你先人传下,又与你有什么干系,倒净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二弟说不准是活生生被你气死,人才走,茶就凉,亏你哭得情真意切,还不是将沈秀娥赶回家去,想来你二弟那份田产早已被你吞尽了。”   蓝老爷的脸顿时开起染坊来,难看得厉害:“仙姑这是说哪里话,我那弟媳不贤,又蛮横无理,才被一封休书赶出蓝家,与我何干?”   蓝夫人正要说话,被巫月明一瞪,顿时缩回去了。   两个少年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本来就只是顺道帮忙管这手闲事,哪想到里头竟然有如此多弯弯绕绕。   “走。”   崔嵬又再开口道,他说话不多,对蓝家的人与事也兴致缺缺,看上去简直没有七情六欲一般。   等到崔嵬站起身来,长袖飞卷,简直如同一柄利剑出鞘,他身上那种怪异的格格不入感终于有了解释。   他既不是客人,也不是主人,不过是天地间的过客。   原无哀跟狄桐在他面前简直乖得像两只小绵羊,将剑解下握在手里,跟着崔嵬往屋外去了。   崔嵬一走,厅堂里当然没人再留,全涌在他身后,乍一看简直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居然将于观真与巫月明冷落在厅堂之中。可见这些时日来,崔嵬必然给予这些凡人无限的信心与安全感,这倒也不奇怪,于观真第一次与他见面,就已经忍不住想要跟在后头了。   巫月明气得浑身发抖,她紧紧抓着桌子一角,将那角直接掰断了下来,牙关死咬:“蓝家竟敢!竟敢如此看轻我!”   于观真却觉出几分玩味:“想来蓝家怕巫月明又玩驱鬼的手段吓他们,一个个谁也不敢跟着她。这蓝家到底打算如何收场?” 第13章   巫月明在厅堂里环顾一圈,见巧燕还没出去,便故意问道:“小丫头,你们家二少爷到底葬在何处?”   巧燕只当她是要问水鬼的事,居然很老实,抹泪道:“见过仙姑,二少奶奶生平最爱海棠花,少爷他病时曾叮嘱过,死后要在坟前种上几株海棠。大少爷,哦不,老爷说红珠园的海棠最好,就将二少爷埋在了海棠苑里,确实不在水井之中。”   三人落单,正好可以落井下石,撒谎坑家主的机会,巧燕居然一点都不会把握,她说完又很快呜呜哭起来:“二少爷……佩剑的仙长会不会伤了二少爷——”   于观真昨夜已经知道答案,暗骂了几百句晦气,便又问道:“海棠苑发生过什么异样没有?”   “这……”巧燕思索了下,她轻声道,“有是有,二少爷来的前一天,有人听见他的房间里有声音,嗯……二少爷跟二少奶奶都喜欢海棠花,有时候会住在海棠苑里。还有人说自己看见了影子,然后第二天二少爷就回家来了,大家都说是二少爷有心事没交代完。大少爷……老爷他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些的,大家也不敢乱说什么。”   蓝老爷特意请他们住在海棠苑,必然不是随手为之,他虽然不准下人嚼舌根,但心里也怀疑是自己二弟作祟,可又不敢往那湖心岛里去。因此将剑阁弟子安排在家中保护自己,而巫月明与自己则被安排到了海棠苑里去观察。   好一个蓝老爷。   于观真轻啧了声,见巫月明奇怪地望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凛,顿觉自己单独跟巫月明待在一起也不太安全,于是很快又道:“我们也去看看。”   巫月明将疑惑抛到脑后,硬生生将自己满脸的狰狞转变成笑脸,这打算正合她意,当即眉开眼笑道:“既然师尊有兴趣,咱们就去走一遭。”   蓝家这一大群人总不能走得无声无息,更别提地上还有些许痕迹引路,于观真两人很快就赶到了花园处,这时人倒是一哄而散,有藏在房内的、有藏在走廊上的、有抱着柱子闭眼不敢看的,甚至还有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的……   于观真终于见到了鬼的真面目。   他罩着件大袖衫,形容枯槁,四肢纤瘦,确实是久病之人,此刻正站在海棠花前痴痴凝望。   只是全身虚幻,透着寒凉的水汽,难怪剑阁弟子猜他被藏在古井当中。   蓝家夫妇则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看着这鬼的模样十分惊恐,简直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了,从打架的牙关里还能挤出两个字来:“二弟……”   于观真心中奇怪,这鬼看来就是二少爷了,看着的确像是淹死的,可下人都说二少爷被埋在了红珠园当中,土葬跟水淹可不一样,难不成浇花时进水了?又或者湖心岛四面环水,只是那也淹不着他啊。   于观真对这方面可谓一无所知,便说:“他没有伤人之意。”   崔嵬“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将眼睛在巫月明身上打转一圈,又很快回到了那鬼身上,平淡开口:“送他走。”   他这一开口,纵然两个年轻人心有不忍,也只能从怀中摸出符咒来。狄桐甚为难过,他性格活泼,在蓝家住了几日,常听下人说这二少爷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如今却化作鬼魂,自己还连眉头都摸不着,便对原无哀道:“我来吧。”   原无哀看他一眼,倒没异议,又将手收了回去。   “住手。”   巫月明本走在前头开路,见着崔嵬此举,顿时喜上眉梢,倒省去她再想法子跟剑阁闹起来了,当即暴喝一声,从腰间抽出闪烁烁的银带,原来是条如蛇的长鞭,并没有留情,直往狄桐脸上扑去。   这一鞭要是打实了,好些只是破相,坏些恐怕脑浆子都得被打迸出来。   “混账!”   原无哀反应极快,又惊又怒,转手间长剑出鞘,在月夜下黯淡无比,竟是一柄乌铁,当即将狄桐拨开,自己迎上这条又软又韧、又猛又急的长鞭。   两兵相接,悄无声息,巫月明手腕一抖,身随鞭上,一掌便往原无哀心窝拍去,不忘干扰思绪:“你们剑阁自称名门正派,此事还未查清分毫,居然就要送他上路,不觉自己卑鄙无耻了些吗?”   狄桐面露羞愧之色,原无哀却不为所动,乌铁横挡前胸,牵制住长鞭,身子当即往后仰去,待掌风扑过鼻尖后才回身起来,冷笑道:“姑娘今日倒是满口仁义道德,未见你前日手下留情?”   于观真暗暗赞道:年轻人生的好腰!巫月明生的好双标!   这话触怒了巫月明,她冷下脸来,长鞭心随意转,当即脱开长剑,直往原无哀天灵盖击去,此招来得凶狠恶毒,原无哀年纪不大,功夫倒是老道,当即闪身避开,身后山石移动不得,便被击了个粉碎。   他们两人具是少年英才,又是天资出众,还没使出什么神通手段,就已经看得蓝家众人眼花缭乱、齐齐惊叫。   那二少爷的鬼魂仍怔怔待在原地赏花,浑然不知两位仙长为自己打得要死要活。   两人越打越厉害,不免动起真火来,狄桐实在傻白甜,以为巫月明只是误会了,竟还解释道:“这位姑娘,你实在有所不知,鬼物要是遗留人间过久,执念生怨,又无人化消,迟早生成鬼煞,那时候更要危害人间,我们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   巫月明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中敲着小算盘,因而面上仍是冷笑:“装模作样。”   原无哀已无意与她纠缠下去,将乌铁抛掷于空,手捏剑诀,幻化出无数剑影来,流星赶月般直惯巫月明而去。数十道乌芒破空而来,巫月明惊呼一声,她的身体似乎也变成了软鞭,一下子拧成条蛇般,避开了这几道剑影。   她一避开,就将身后的于观真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   于观真望着眼前光芒,终于明白过来巫月明的盘算了——她不管与谁缠斗,只需不依不饶,先挨上几招,免得被怀疑,等到恰当的机会在对方反击时故意避开,这样谁也看不出她是有意调整方位,只以为打久了,巧合如此。   无论原无哀是有意无意,都叫于观真失了面子,他必然动怒,他若要下场,崔嵬绝不会袖手旁观。   好一招借刀杀人!   反应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于观真从未感到自己距离死亡竟有如此之近,不禁在心中泪流满面。   你以为我在第五层,其实我才在第一层啊,压根用不着崔嵬出手,这一关我都过不去。   难怪人家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直接开打这哪儿受得了!   巫月明翻身落定,她回过头去,着迷地望着那冰冷乌芒,同样看见面无表情的于观真,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去。   剑意已完全笼罩了于观真。 第14章   此招原是崔嵬年轻时所创,以灵力弥补剑意,出手极是凶狠霸道。   修为相近者最多吃些苦头;要是实力相差较大,沾上半点,这万千剑影顷刻化为真剑,将人绞做一团血雾。   原无哀是剑阁年轻弟子里的翘楚,心性坚定,崔嵬对他寄予厚望,这才私下传授。这招才学来不久,若非有心想叫巫月明吃个教训,原无哀平日也绝不肯显摆,此时见剑气冲着于观真而去,力道已老,收势不及,顿时心下一热。   他当然不会以为于观真拿捏不住,而是好奇对方居然不闪不避,究竟会如何拆招。   原无哀与巫月明的比试,说到底也同样是崔嵬与于观真的比试。   无数剑影形成一座剑牢,将于观真重重包围,剑气急发,似是接二连三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忽然响起铮铮之声。   不过瞬息,剑芒被绞碎成光,还不待众人反应,只见得盈润月光之下,于观真重新展露出面目,身外竟浮现出一条巨大的虺影来。虺影已生出几分蛟型,竖瞳如明珠般闪着光芒,移动之间鳞片与剑光磨蹭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这声音已叫人悚然,然而更令人胆寒的是它那对冰冷而毫无生气的兽瞳。   虺影口中还衔着柄乌沉沉的冷铁,冷铁已是死物,它却比那冷铁死得更透。   剑光将至时,于观真就感觉到背后灼热难当,似乎肌肤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此刻终于明白过来昨夜的骚动是因何而起。他望着这只打破剑牢的虺影,竟有心意相通之感,对方似感应到他的想法,温顺垂下头,将乌铁置于他掌心,随即摇身抖擞,鳞片闪闪发光,是非生非死的血肉之躯。   这人教徒弟不行就算了,居然连自己都拿来当试验品,把这种东西藏在身上不嫌晚上睡不着觉的吗?   到底还是生死头等大事,虺影纵然令人不适,可却是张难得的底牌,于观真看着巫月明震撼的神色,不禁松了口气,手中的乌铁与鳞片不知哪个更冰冷,他便从容笑道:“这恐怕不是适合孩子的玩具。”   虺影带来的威压不小,巫月明与原无哀不得不退步缓气,方才觉得好受些许。众人只见微微清风中,于观真衣荡袖摇,虺影垂首于他赏剑的腕间,那冷玉般的手与丑陋的虺头交缠在一起,在月光下有种说不出的诡艳可怖。   他有一张很美的神容,眼中含着笑意,却与那头虺一般无情,简直不像个活物。   崔嵬同样感觉到了来自虺影的压力,终于开口,那双碧色的眼睛比剑锋更锐利:“大人本就不该参与孩子的游戏。”   “那你可要多多提醒,小心一个不注意,就让小娃娃在游戏时送了命。”于观真微微一笑,他又不耍剑,几十斤的铁器拿着实在坠手,没半点留恋就将乌铁掷了回去,而虺影也随之消散了。   原无哀一跃而起,于空中夺下佩剑,落定后拱手道:“多谢缥缈主人赐教。”   他倒是坦荡。   巫月明终于明白缥缈峰下的万毒林,还有楼里那无数虿盆与虿池的用处了,她脸色苍白,胆气已丧,那条软鞭垂头丧气地落在地上,多情的眼睛里平添几分惊恐跟无措,结结巴巴道:“师……师尊……惊了您老人家,徒儿罪该万死。”   于观真其实并没比他们了解更多,只是眼下已经镇定,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他将还有些颤抖的手背在身后道:“万死倒不必,你不过是无能罢了,好在无能这种事倒也算不上什么过错。”   巫月明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对于她这样的人,无能与死亡本就没有任何差别。   这头神仙打架刚完,那一头姗姗来迟地入场,有人陡然惊呼起来:“仙长,二少爷走了!”   于观真循声望去,那鬼魂果然站起来,他将枝头的一朵海棠花折下来,捧在手心之中,正低着头敛着笑,缓缓往外走去,居然谁也不敢拦着。   狄桐扶住原无哀,下意识就看向了崔嵬,哀哀求道:“师叔……”   “也罢,那就追上看看。”崔嵬冷淡回道,那双碧色的眼睛很快就转向了于观真,“缥缈主人可要同行?”   于观真颔首道:“既是藏锋相邀,莫敢不从。”   他们几人都走,巫月明自然是魂不守舍地跟在后头,她的鞭子重新系回腰上,长长的大辫子都好似失去了光泽,只是用手轻轻慢慢地抚着,思绪却无比混乱。狄桐本恼她性情狠毒,方才出手毫不留情,可见她神思恍惚,又顿生怜意,嘴唇微微一动,只横过眼来,故作强硬道:“哎,你走路小心点,可别到时候跌个跟头都要赖我们不提醒你。”   巫月明不由得抬看去,她当然听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心中微微一柔,觉得这傻气里倒有几分可爱,便低头笑道:“多谢你了。”   狄桐真不知道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觉得她有时候可怜,有时候又可憎,对她好时并不在乎,对她恶语相加,反倒领情。   剑阁上的师妹师姐全无一个是巫月明这样的性子,狄桐生怕她又变化无常,便扭过头去夸赞原无哀:“无哀,你那招真厉害,什么时候教教我!”   原无哀惊魂未定,热血仍沸,手握了又松,心道:缥缈主人竟一招未出就破了我的剑意,他修为之深,实在平生罕见,不知他与师叔比试时该是何等场景。   “无哀?”   原无哀这才回神:“啊?噢……这一招啊,等你什么时候过了二十七层的试炼,我就教你。”   狄桐兴奋的声音顿时垮了下去。   二少爷的魂魄一路捧着海棠花往外走去,好在夜色已深,路上并没什么胆大包天的路人夜行,倒是有几只看家护院的狗觉察不对,凄厉厉地狂吠起来,引得熟睡的主人起来叫骂。   这二少爷走了许久,居然从一条巷子里拐进去,捧着那朵海棠花,站在一扇门后敲了敲,竟与活人别无二致。   “是谁呀?”   院子里传来个娇嫩的甜嗓,不多时门被打开,来开门的小丫鬟才打个哈欠,待看清来人,哈欠都卡在喉咙里,登时瞪大了眼睛,霎时间两眼翻白晕死过去了。   “宁儿。”第二位受害者很快就登场,这声音倒熟,是沈秀娥,“这深更半夜是谁来访,怎么不答话?”   原来这小院竟是沈秀娥的住处,她在里头又连连唤了几句,都无任何回应,声音从恼怒变成担忧,便有些沉不住气,走出院门来。 第15章   沈秀娥扶着鬓出来,她一抬头,见着门外站着二少爷的魂魄,竟又上前一步。   两人怔怔对望了会儿,沈秀娥伸出手来本想碰他,又恐梦碎形散,不由轻轻道:“你来了,你来找我了,要带我走吗?还是……还是你只是想着我,想来见见我?”   众人只听她这两句话里,情深爱重,可想而知这对夫妻当初是何等恩爱,如今造化弄人落了个阴阳相隔,不由动容。   寻常鬼魂留在人间,要么怨气长存,非要讨个说法道理;要么人性全失,作恶一方。   羣|二|伞|酒|捂|扒|留|泗|玖|刘   这二少爷的魂魄哪个都不是,他在花园之中并没什么意识,既不理人,也不说话,可这时竟将手中海棠斜簪在沈秀娥的髻上,倒生出几分绵绵情意来。   狄桐缩在墙后道:“古怪,我收鬼好几遭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怪鬼。”   原无哀面无表情地捂住他的口鼻,继续观察。   沈秀娥这才敢用手去抚爱郎的脸颊,眼中不住流泪,伤心哽咽道:“你身上怎么这样冷,也不多穿几件衣物,是不是心里还生我的气?你怨我对蓝家毫无情意,故意糟践自己。”   二少爷不语,沈秀娥便依偎在他怀中,似不觉鬼气阴冷。   于观真正要开口,不知何时跟来的蓝老爷忽然从旁冲了过去,一把捽住沈秀娥的头发将她踢倒在地,连连扇了三四个耳光,怒骂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这个贱女人背地里搞这些手段,你就是要我蓝家不得安生!”   自从闹鬼这几日来,蓝老爷就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睁眼闭眼便是二弟那张惨白白的病容,他整日提心吊胆,只觉得下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他害死二弟,吞没家产。   自打沈秀娥过门之后,他们兄弟俩就没少争执吵闹,如今二弟去世,他当然把所有责任一股脑都推给了沈秀娥。   蓝老爷精神本就不佳,这几日剑阁与巫月明又叫他的神经变作蛛丝般纤细敏感,此刻怒吼起来,已是状若疯癫,他双目充血,满腔怨气,望着沈秀娥满面惊慌,不由得心中既是大快,又是更恨,正高高举起手来,忽觉得腕上被重重一击,顿时骨酥筋麻,登时惨叫出声,捂着手腕跳起来,青筋毕露:“什么人多管闲事!”   狄桐怒目而视,手中还捏着两枚弹丸:“还不住手!”   蓝老爷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不敢流露出半分怨恨,只对狄桐谄媚笑起来,神情不知多么滑稽,卑躬屈膝道:“小仙长,您不知道缘由,这贱妇……”   “啪啪啪啪——”   巫月明走过来掌掴了他四个耳光,冷笑起来:“蓝老爷,好大的威风,我也赏你几个耳光尝尝,好吃吗?”   狄桐没想到巫月明下手如此之重,虽觉痛快,但满肚子的道理却说不出来了,只好瞪圆了眼睛,瞠目结舌地看她。   巫月明将沈秀娥扶了起来起来。妇人脸上已经红肿起来,发髻也有些散乱,她看起来有些慌乱,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轻轻拭去眼角泪珠,福身道:“见过诸位仙长,方才见笑了。此刻夜深,莫惊扰了邻里,请随妾身入内,虽无酒菜招待,倒也有清茶一盏。”   她又唤了个丫鬟来安排这晕厥的宁儿。   蓝老爷被打得嘴角流血,眼冒金星,只觉得天地在不断转动,还要再开口,见众人已经进去,只得讪讪跟进去。   于观真落在最后,他瞧着方才被打落尘埃的海棠花,觉得倒有几分可怜,于是欠身拿了起来。   这花刚在指尖转过半圈,于观真忽感如芒在背,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崔嵬倚在门口望着自己,眼睛幽深,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又很快撇过脸去了。   于观真在心中暗道:“难不成是怕我跑掉?”   他莞尔一笑,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实在没趣,就跟上众人的脚步。   沈秀娥的住处并没蓝府那么气派,不过也十分雅致,种了许多花,只是不见海棠,想来是怕睹物思人,伤情伤怀。她虽说只有清茶招待,但实际上摆上来的还有许多糕点糖饼,连茶水都是热的。   纵然不是孤男寡女,可到底有碍女子名节不好乱走,众人便在院子里交谈,位置不多,只有于观真跟崔嵬有座位。   于观真看着站在边上的几个年轻人,在心里叹了口气:“还好穿来的辈分大,不然平日出门非得站死不可。”   沈秀娥在上茶点糕饼时进房理了理散乱的鬓发,脸上的伤也稍稍上了些胭脂水粉遮盖,这才走出来待客,从行为上来讲,她实在很有大家风范,气度较那蓝老爷更从容。寻常人此刻不说心慌意乱,骤然挨了这么莫名其妙的几巴掌,也难免要哭哭啼啼一阵。   那二少爷的鬼魂仍站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叫人以为会消散之时,又始终坚定地站在原地。   “想来仙长到此,定是外子的事情已闹得不可开交,也罢,此事虽是家丑,但如今情形,也容不得什么忌讳。”沈秀娥望着他们一众,倒也不卑不亢,“只是我所知也不多,未必能回答得上什么。”   狄桐很是不好意思,他摸摸脑袋,老实道:“其实……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本来是要超度魂魄的,哪知道二少爷突然走过来了,我们就只好一块儿跟过来了。”   沈秀娥闻言略显讶异,不由得怔了一怔,神情不由古怪起来,便流露出歉意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仙长们听到了什么……”   原无哀对同伴的直率有些无可奈何,忙道:“沈姑娘莫惊,我确实有几个问题,还望告知。我在蓝家几日,测卜问卦,知蓝老太爷与蓝二少爷并非是含冤而死,可他们二人接连染病去世,你又无缘无故被休出蓝家,风言风语四起,不止是对你的,还有对蓝老爷的……”   蓝老爷此刻冷汗潺潺,下意识屏住呼吸,心道:“惨了,这贱人不知要说我什么坏话,她撒谎比吃饭喝水都寻常,要是仙长信她不信我,该如何是好!”   “仙长不必如此客气。”沈秀娥出乎意料,竟为蓝老爷证词道,“外子与公公确实是染病去世的,大哥他虽脾气不好,但并非败坏纲常之辈。。”   蓝老爷方才松气,忙道:“不错!”   狄桐想到巫月明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不由得看向原无哀,而原无哀只是摇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至于说我的那些么……”沈秀娥垂手放在裙上,她看起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似乎对消息了若指掌,幽幽道:“外子死后,蓝家疑心我与莫须有的男人有染,更怀疑孩子不是外子的亲骨肉,丧期未过就将我逐出蓝家。我想,仙长是想问此事详细吧。   贞节这东西,说来封建老套,却不知道多少女子在意,多少天下人更在意,于观真听她说得十分淡然,不由得大感兴趣。   原无哀羞道:“惭愧。”   蓝老爷脸肉肿起,说话有几分含糊,仍是恨恨冷笑道:“贱妇!休要搬弄口舌,若不是你偷人,二弟对你那般痴迷,怎会气到病重时写下休书!”   他与沈秀娥一对比,简直粗蛮无礼,原无哀见他接二连三搅局,不免生厌道:“蓝老爷,还望慎言。” 第16章   沈秀娥的目光黯淡片刻,仍是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可那休书却是你们夫妻翻出来的,不是么?”   蓝老爷的神情看不太清,显然理亏,很快又反击:“二弟撒手人寰,来不及休你,我难道由着你继续侮辱蓝家门楣不成?你也亲眼见过,那休书确是二弟的笔迹,并非我有意为难。想来你平日就抛头露面,不合礼数,坊间早有传谣你与他人有染,今日是那个张富商,明日是那个李员外,二弟平日不过是忍你让你,哪成想,好么,竟连孽种都生出来了!不然你说来我知,怎么你这小灾星一降世,他就一病不起!”   沈秀娥脸上终于浮现出怒气来:“蓝景荣!此事与稚儿何干,你最好把嘴巴放干净些!”   这名字配他实在浪费了。于观真在心里打个哈哈,只差没把趁手的纸扇装门面,静观这场好戏。   蓝景荣冷笑两声:“怎么,实话总归是不好听的,弟妹。”   他这句“弟妹”唤来,有无限讥讽之意,眼眸之中已透出几分厌憎疯狂:“我没想到你这个贱妇荒淫下贱不说,还如此恶毒心肠,竟让二弟泉下都不得安息,不知使了什么妖法作祟!要我蓝家不得安生!”   巫月明也曾惨遭抛弃,平生最恨负心薄情之人,见沈秀娥始终回避不答,目光不由转冷。   沈秀娥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恼怒至极,寒声道:“我这小院冷冷清清,被赶出蓝家后,连小猫小狗都没两三只,我若当真偷人,岂不是早就称心如意了!”   蓝景荣恶毒道:“那我怎知?说不准你沈大小姐裙下之臣众多,舍不得挑出个私奔,深夜时宾客盈门,旁人怎么知晓?”   他话音刚落,巫月明脸色倏然大变,又出手扇了他两个耳光,脸上寒意甚浓:“混账!你说什么?”   蓝景荣这才反应过来,捧着脸讪讪起来,他不知道羞辱过沈秀娥多少话,嘴上一时没个把门,此刻可不正是深夜宾客盈门,还有好几位男客,真真是把这几位仙家得罪了。   他见原无哀与狄桐虽不动作,但面露赞赏,不由惊慌,可心中又生出无限怨恨来,他不想自己做错什么,反倒将原无哀与狄桐统统归为道貌岸然,见色起意之流。   狄桐早就气恼蓝景荣总与沈秀娥过不去了,只是不好无缘无故对凡人出手,便暗暗与原无哀咬耳朵:“长辫子的姑娘这记倒是打得漂亮。”   原无哀暗暗发笑,看出这女子是有意对她师父讨好卖乖,只是能借她手消气也觉得十分畅快,不过总不好什么都不说,便出声道:“蓝老爷,我们到底是在沈家当中,说来算客,争闹本就不该,何况是故意欺辱主人家。”   “你倒说的是人话,只是不知道有些人听不听得懂。”巫月明挽起长辫,那双漂亮的眼睛比月色更妩媚,此刻正落在看着蓝景荣身上,也如月光一般冰冷,“喂,你最好小心舌头,免得我将它割下来。”   蓝景荣脸色铁青,却也唯唯诺诺地应了。   于观真淡淡道:“听来道去,问题似乎是出在这纸休书上,沈姑娘,你夫妻既然和睦非常,难道当真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沈秀娥转头看他,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有无限忧伤、惆怅之意:“我本不愿意说出此事,不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想来不说也是不成了。”   “我倒是想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来。”蓝景荣阴森森道。   沈秀娥面不改色:“既要重提旧事,便不得不将琐事说得清楚明白了。我家中经商,自幼耳融目染,本事不逊几位兄长,只恨父亲因我是个女儿身,不愿意委以重任,因而郁结于心,时常泛舟湖上,因缘巧合认识了外子,我俩一见投缘,之后便以海棠定情,很快就成了亲,而后外子也将他名下的铺子田庄交给我打理。”   这时蓝景荣沉着脸道:“不错,我这二弟什么都好,只恨耳根子软,什么都听这女人的。蓝家也算颇有家资,他却非要做些狗屁文章,又不图功名,本盼望成亲之后能懂事些,没想到更是变本加厉,甚至由着这女人去抛头露面做什么生意,甚至为她顶撞长辈。因此他竟会病中写下休书,我最初时也难以置信。”   于观真挑眉道:“噢?”   他心中觉得有趣:沈秀娥擅商却无门路,她丈夫爱做文章却要奔波于生意当中,夫妻俩正好互补,实乃天作之合。她故意提起这件事,恐怕还有后招,没想到坑还没挖开,蓝景荣居然真就不偏不倚就跳进来了。   “不错,成亲之后,家中银钱都由我掌管,长辈若有不满,他便为我出面,惹来了不少非议。不过那又怎样,我们俩还是过得很好。”沈秀娥凝着二少爷的鬼魂,柔声道,“他好学,却不大懂人情世故,世间雅俗哪有不要银子的。我生意有了些气色后,怜他爱他,就花大钱请了大儒来山阴讲课,久而久之,他识得几个好友赏风吟月,日渐快活起来。”   蓝景荣嘿嘿冷笑了两声,阴阳怪气道:“难为你还记得我二弟的好,不知与多少男人喝过酒,说过话,给我那二弟戴了多少顶绿帽子,不然这大把大把的银子怎么流进你的钱袋!那些臭脾气的名士怎么肯来蓝家,仙长们还瞧不出她的本事吗?”   狄桐不爱听蓝景荣的话,就甩个后脑勺给他看,听沈秀娥言语里情深无比,感慨道:“我虽然不太懂,但是听起来你们感情极好了。”   “不敢说地久天长。”沈秀娥颔首道,“却也愿一生一世。”   狄桐歪歪头,呆呆看她:“不过这倒是奇了,我也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写下休书,难道是伪造的?”   这话似乎正问到了沈秀娥的伤心之处,她捂住胸口缓缓闭上眼眸,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双臂轻轻颤抖,显然是心碎到极致,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苦笑道:“这……这祸根其实也怪我,我对外子偏心,唯恐他吃穿用处有什么短缺,外子又向来不在乎这身外之物,因而出手大方,竟结识了位要命的好朋友。”   于观真共情能力极差,不像狄桐这么能捧哏,心道:“世上的麻烦果然不外乎财色两样。”   他伸手摸了个糕饼来吃,见崔嵬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忽然生出坏心眼来,又抛了一块给他。   这身体的功夫,总是来得没头没脑,于观真本只是想看看崔嵬的反应能力,可这手却又快又极,倒似飞出一枚暗器。   崔嵬动也没动,只伸出两指便拈住了那糕饼,他本以为是什么铁器,哪知手感不对,低头一瞧,竟是块精致可爱的花瓣枣糕,力道过猛,此刻已在指尖碎做六瓣,哗啦啦全落在了衣摆上。   于观真也没想到自己力气居然这么大,送礼不成反倒像示威,只好对他讨好地笑笑,盼望两人能心有灵犀一点通,靠电波达成和平沟通。   没诚想崔嵬目不斜视,连同眼波、电波、笑脸都挡在防火墙外,他将衣摆一抖,那红枣馅的糕饼就化作粉末簌簌落地,又从袖中拿出手帕来细细擦了擦手指,透露出成年人的风姿与大度,显得于观真十分幼稚且无理取闹。 第17章   朋友是个有趣的称呼,这世界上既然有好朋友,当然也会有坏朋友。   许多夫妻之间互生罅隙与怨恨,也许并不是生活的苦难作祟,而恰恰好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毕竟男人总有义字当头,朋友为先的念头,还有人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对于妻子来讲,值得丈夫舍生忘死,抛家弃子的好朋友,说不准比青楼里的窑姐更可恨。   而沈秀娥所说的这桩祸事,这是来自二少爷的一位好朋友,纵然是前生的冤家,今生的对头也没比这更缺德的了,与他结交等同造孽。   “外子的才气学问,我心中偏爱,便不好评说,只是许多大儒也爱他才情,邀去参加雅集扬名,再不济也能增长见识。”沈秀娥温婉一笑,面容略显眷恋,“只是这世上的事总难圆满,我这爱郎得了名士大人的青眼,出手又阔绰,暗地里就难免遭人妒恨,其中有个姓翁的秀才就是如此。”   蓝景荣“嘿”的一笑,说不出是什么腔调,诡异道:“那翁秀才在二弟死后没多久,光着屁股在寡妇床上办事时被捉个正着,刚巧遇上太守大人踏青,真真是斯文扫地,莫说秀才的名头没保住,连人都险些被抓去浸了猪笼,他那媳妇没脸见人,要死要活了半天,干脆带着儿子回了娘家,第二天翁秀才就上吊自杀了,真是老天开眼,死得倒便宜他了!”   他这会儿突然说这么句话,显然是引诱众人将此事与沈秀娥联系在一块儿。   沈秀娥赞同道:“不错!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翁秀才出身贫寒,赵家爱他学问,邀他做个西宾,束脩之仪也是不菲,每月都有千钱,管吃管住,他不但不满足,竟将手伸到东家寡嫂、学生亲娘的身上,确实死了活该。”   听了这许多,崔嵬低头喝了口茶,居然难能可贵地开口道:“这翁秀才又对你丈夫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这话颇有歧义,于观真听得想笑又不能笑,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终究是忍下了。   沈秀娥怔怔地看着二少爷的鬼魂,好似想再多看几眼,神思恍惚了一阵,轻声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倒不是明面上的仇人,是暗地里准备捅你刀子的好朋友。翁秀才的人是下品,一身学问却是不差,加上他有意讨好,很快就与外子成了朋友,得了个免费的钱袋子,花钱如流水,外子爱他才情,只当是此人不羁疏狂,不曾在意。可他却不知感激,甚至更生毒心。”   原无哀显然家教甚好,脸色不悦道:“这等无礼放诞的荒唐人物,怎能与之结交,可见也是个愚钝之人。”   读书人啊。   于观真倒没什么感觉,虽说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不过他想当年盛唐时,杜诗圣跟着李诗仙找仙人、采仙草、炼仙丹的时候,杜诗圣由于粉丝滤镜可能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半路被拉进来的倒霉鬼高适肯定觉得他们三个里准有一个不正常。   文人的疏狂与浪漫,不拘一格之处,确实一时无法言明,遇到不错的算人品爆发,遇到坏人就只能拜拜。   只不过这事儿又跟于观真没干系,他也懒得开口,没诚想倒是看起来最不近人情的崔嵬开口道:“恃才傲物者屡见不鲜,不必过于苛责。”   原无哀很听他的话,顿时低头惭愧道:“是弟子妄言。”   在两人说话时,沈秀娥便沉默不语,除去礼数,也是不乐意听旁人说爱郎半句不好,她见崔嵬开口,当下投去感激的目光,很快又开口道:“去年的雅集上请来了方老先生,他是前任尚书,虽已告老还乡,但门生遍布天下,哪个敢在他面前失礼,那翁秀才也露出了獠牙。”   原无哀道:“二少爷就是因此病的?”   沈秀娥的神色略显黯然:“不错,他犯了忌讳,叫人撵出去,回来就大病一场,成了读书人里的笑话,至于那翁秀才么……呵,倒是大大出了风头。”   其实于观真听到此处,已经确定休书必然与出轨这事儿无关,到底是什么让沈秀娥不愿意说出口,却还不太明白。假如她与二少爷是为了钱财吵起来了,二少爷含怒写下休书,她大可大大方方说出来,根本没必要遮遮掩掩。   蓝景荣添嘴道:“哪止是大病一场,分明就是一病不起。爹的身体本就差,二弟在雅集的事叫他抬不起头来,之后又被过了病气,没多久就去了。这小丧门星刚降世,就害了两条命,要我说就该当场摔死!”   自然没有人理会他,不过话已经说到此处了,沈秀娥竟欲言又止起来,她怔怔看着二少爷,眼中似乎流露出无限心事,只是能读透的那个人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不过他好歹站在这里,有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都比什么都没有了更好。   想来接下来她所要说出口的话,一定千难万难,叫人到了此刻都没办法果决。   房内婴儿忽然啼哭起来,沈秀娥便唤个丫鬟去哄,怎么哄也不止,她只好到里头去把孩子抱出来,那孩子靠在母亲胸怀里,登时止住哭声,却不睡,只是咿咿呀呀地乱叫起来。   蓝景荣连看也不愿意多看,冷哼道:“这灾星!”   沈秀娥本正脸对着丈夫的鬼魂,此刻抱着婴儿却换了个位置,坐到最远的地方去了,崔嵬见她做派便已了然于心,将腰间一枚玉佩取下,压在婴儿襁褓上,淡淡道:“此玉虽非什么宝物,但也可辟邪驱灾,不受侵害。”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沈秀娥却一下子心领神会,扑通一声跪下来,垂泪道:“多谢仙长!”   于观真暗暗叹息,他望着沈秀娥的目光极是柔和,心道:母亲啊母亲,在孩子的面前,丈夫也要再退一位,沈秀娥自己不怕,却怕孩子被鬼气沾上。   如此看来,这崔嵬倒是心思缜密。   崔嵬倒嫌她矫情,皱眉道:“不必这些俗礼,你继续说吧。”   巫月明听得已然不耐烦,接嘴道:“你说了这么多,全是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你丈夫到底为什么要休了你,你却全然没提半句,可不要再故弄玄虚了!”   狄桐很是为沈秀娥打抱不平,愤愤道:“你就由着她多说几句又怎样。”   这女子伶牙俐齿,狄桐要是与她吵闹恐要吃亏。原无哀心思一转,当即出声:“狄桐,师叔既发话,此处哪有我们说话的份,还不快住口!”   狄桐不知他是维护自己,噘着嘴悻悻然闭嘴。   巫月明怒目而视,对方看似在教训同伴,实则是敲打她,脸色不由得阴沉下来。   “仙姑不要着急,我已说完了前因,这里便要提到休书的事了。”沈秀娥抱着爱儿,从地上站起身来,凄然道,“我的生意做得不小,正巧盘下间药铺,那店主一道卖我颗百年老参,你说巧不巧,我前脚刚与外子提及此事,说要烹参汤给公公喝;后脚方员外的夫人就病重,要老参救命。”   于观真轻声道:“你为了爱郎心病,想来是将这颗老参送给了方员外。”   沈秀娥惨然一笑:“不错,而公公他……第二日就去了。”   难怪,看蓝老爷的样子,这不贞的名头到底是捕风捉影,强词夺理;可要是说出来,这不孝的名头够沈秀娥喝一壶了。   于观真心头一动,下意识望向了崔嵬与婴儿怀中那块玉佩,顷刻间便明白过来自己还是想浅了。   玉佩保得是母子俩的命。 第18章   一时间,院内寂静无声。   似是所有人都被沈秀娥的这句话所慑,不敢轻易说出口来,就连蓝景荣也出了神,他怔怔道:“原来……原来竟是如此。”   其实百年老参到底有多少功效,众人都一清二楚,二少爷本就是郁结于心而病倒,乍闻妻子为了自己献出老参,父亲又恰好在节骨眼上去世,打击之下过不去心头这一关,愤而写下休书,是人之常情。   他将休书藏起,想来是恨自己无能,又念妻子情深,爱儿降世不久,不忍做出此举,可是身为人子,难免日夜折磨。   二少爷心头种种,如今已无人得知,不过见他仍旧寻觅妻子而来,想来直至离世那一刻,心中仍是爱多于恨。   蓝景荣并非是顽石,他比外人更熟悉这些事与这两人,当时就明白了过来,他看着沈秀娥,神情极是复杂,似乎是阴毒的恨意,又好似茫然无措,脸上既是惊骇,又是痛苦:“那封休书竟是这个意思,那……那……这孩子确实是二弟的亲生骨肉了。”   其实于观真方才听蓝景荣说话之时就已经感觉到奇妙之处了,原先在蓝家之中,蓝夫人被吓得精神都快恍惚了,蓝景荣却没说几句,他原以为此人只是心机较深;可听蓝景荣与沈秀娥交谈,却似乎对弟弟有极深的感情,因而憎恨“背叛”了弟弟的弟媳。   就连沈秀娥自己也亲口承认蓝景荣脾气不好,却不会暗害二少爷。   如今看来,蓝景荣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亲人倒还算得上是真心实意,难怪他有胆子跟上来,又笃定了弟弟绝不会变成恶鬼纠缠,想来是他们兄弟感情不错,才认为是恶鬼冒名顶替了弟弟。   咦——   于观真心中突然一跳,只觉得这件事里还有处不对劲,却不知道在哪里,更是说不上来。   沈秀娥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一下子没办法说出来,她一开口,眼泪便垂下来,咬住下唇道:“大哥,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平日抛头露面,对我说那些恶语狠话,全是为了他着想。当初拿出休书时,你给了我一个机会解释,可我说不出口来,我也不敢说,你如今……如今可明白了。”   婴儿见着母亲哭泣,也顿时哇哇啼哭起来。   蓝景荣看着那婴儿的面容,此刻只觉得无处不与二弟相似,他当初对沈秀娥有所偏见,恨她迷惑了弟弟,成日不着调,见到休书后又认定了沈秀娥定是偷人气死了二弟,因此从没正眼看过这孩子,张口闭口都是灾星,如今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   他固然是厌憎沈秀娥,可这孩子……这是二弟的孩子。   他这一生,也只有这么个弟弟,虽娇纵了些,又没什么大气候,还爱写些酸倒牙的文章,但到底是他的亲弟弟啊!   蓝景荣咬着牙,几乎咯咯作响,他脸部的肌肉骤然抽动起来,神情显得有些骇人,要是这事儿在当初父亲与二弟去世时知晓,他必然将沈秀娥活活打死,再不济也要告上衙门,然而如今……如今……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   不多时他就平静下来,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孩子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饿了?”   那张满怀疯狂憎恨的脸上居然头一遭浮现出关切温柔的神色来,沈秀娥急忙拭去眼泪,又去逗弄孩子,见蓝景荣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婴儿,便道:“这孩子很会学人,爱看人笑,很是怕人哭,是我吓着他了。”   蓝景荣想碰碰孩子,又捏紧了,低声道:“这般爱娇,跟他爹爹一样,我蓝家的男儿怎能如此。”   这话虽是责备,但却满怀慈爱。   万没想到听了这么久,竟是这样的结果,巫月明默然不语,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然有些走神;狄桐最爱这种大团圆结局,他天生感情充沛,此刻强忍感动之情,神情不由得扭曲起来,竟比蓝景荣方才更狰狞,只好将脸埋在原无哀的肩头上。   狄桐天性纯良,不愿将任何人想得太坏,他见蓝景荣神态与方才大有不同,之前的暴行也有了理由解释,大感高兴,眼角还挂着两颗感动的泪珠,对原无哀悄悄道:“不枉费咱们俩跑来跑去这么久,我就是喜欢这样。”   还不等好笑的原无哀说些什么,蓝景荣霍然惊恐道:“二弟!”   这一声将众人目光都摄去,原来月光之下,二少爷那本来就虚幻到几乎透明的身影竟开始缓缓消散,他仍是望着沈秀娥,连半步都没动。   沈秀娥终于脸色大变,惨然叫出声:“你去哪儿!你……你到哪儿去了!你回来!”   她自然什么都扑不到,那熟悉的怀抱早已无法再度给予任何温暖,也无法再给予任何倚靠,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抱着孩子往地上摔去。   魂魄离去后微弱的光芒闪烁在沈秀娥的裙边,很快就消散了。   男女有别,原无哀下意识迟疑了一步,巫月明已然上前将她揽住,又将婴儿一同抱好,只觉得怀中娇躯颤抖无比,大生同情之心,情不自禁地温声宽慰道:“你别寻了,我想这就是你丈夫的执念了。”   “什……什么?”沈秀娥嘴唇哆嗦,不可置信地看着巫月明,“仙姑,你说什么?”   巫月明耐心道:“我想,你丈夫一定是忧心你与蓝景荣关系不好,这才徘徊人间不肯离去,如今他见着你们俩和好如初,自然放下心走了。你们本就人鬼殊途,不必如此难过。”   沈秀娥闭了会儿眼睛,奇异地镇定下来,她的悲愤慌张之情似乎全消了,将爱儿紧紧抱在怀中,幽幽道:“对,能多见一面已是福气了,是我贪心了,多谢仙姑指点。”   她呆呆站了半晌,突然又张口道:“大哥,我想与你说一件事,往日你不会信,我不敢说;如今既是二郎他挂心咱们俩,当着众仙长的面,我这句话少不得要说了,否则怎么对得起他。”   蓝景荣道:“你尽管说来,纵有什么,看在孩子的面上,我也不怪你。”   只见沈秀娥盈盈回头,长睫盈泪,声音却如海中鲛人,透出近乎蛊惑人心的力量:“大哥,你可有想过,休书是谁人拿出?我这妻子都不知道休书的存在,大嫂她到二郎房中翻箱倒柜的是做些什么?再来,二郎既没将休书给我,想来他只是一时之气,怎就突然病情加重,不日撒手人寰。你莫忘了,公公走了半月有余,二郎才突然……突然……”   “住口!”   蓝景荣的脸上已挂上寒霜,然而他惊恐的眼睛却说明了他的动摇。   于观真十分震撼,他本都打算把瓜皮丢掉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多汁的果肉,赶忙喝茶咽下口中的豆泥。   那不对劲的地方终于被拼上了!   于观真脑海中闪过来此后种种异象,下人对沈秀娥的态度、蓝夫人的癫狂错乱、二少爷的鬼魂不同寻常……   真是妙招。   于观真几乎要鼓起掌来,赞叹巫月明当初的评价,他极欣赏地看着沈秀娥,笑吟吟地从袖子里取出海棠,意味深长地回敬道:“人生只恨,薄荷辛凉,海棠无香。你说是吗?”   沈秀娥勉强笑道:“妾身受教。” 第19章   正如崔嵬所言,人世间的事自然有官府来管。   虽说“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但沈秀娥如今有仙家撑腰,又有足够的钱,还理直气壮得很,她要是想打官司,简直轻松无比。   蓝景荣在小院里气焰顿消就是这个原因,他固然可以用不孝的名头蛮横地抢回孩子,可是冤枉沈秀娥通奸害死亲夫这条罪名也逃不过去。女子贞节何其重要,他无缘无故毁谤弟妹,又听了妻子的话拿了弟弟的遗产,一个落不好就真坐实谋财害命的罪名,在衙门那没道理可讲,要吃大官司。   如今二少爷的魂魄消散,剩余人世间的麻烦就与几位修道之人无关,众人又回到蓝家休息了一日。   第二日还算体面,巫月明掐灭了留在蓝家的一炷香,示意此后断绝往来,再无相干。   经过一夜变化,蓝景荣此刻竟无端显出几分老态,他起身来对巫月明道谢:“多谢仙姑高抬贵手。”   他倒是很清楚巫月明的性格。   剑阁三人本该离开,此刻却不知为何,竟然仍留下来,崔嵬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大概是要保最后一次蓝家。巫月明只是冷哼一声,不无讥讽地说道:“若非这三个不识好歹的好心人,恐怕你现在难说这个谢字。”   巫月明这话倒是聪明多了,明着抱怨,暗着抬举。   蓝景荣又向剑阁道谢,狄桐却讨厌他欺负女人,不爱理会,只甩个后脑勺去,反倒是原无哀受了。   坐了片刻,竟是谁也不曾起身,狄桐到底沉不住气,他整整衣裳,客气道:“两位,此间事情已了,不知二位还有什么安排?”   巫月明也摸不着于观真的想法,她玩着自己的长辫道:“与你什么干系。”   “有趣。”于观真将手搭在茶盏上,冷眼看着他们俩一行人,沉声道,“你们的事的确了结,可我的事却未必,我此番前来,可不为什么鬼怪作乱,是为了赏剑。”   巫月明闻言才反应过来,脸色变得苍白,她结结巴巴道:“师……师尊……那剑,那剑是蓝景荣骗我。”   于观真抬眸看她,似笑非笑,白玉般的手指盖在茶盏上,比瓷更白,比茶更润:“哦?”   巫月明额头的冷汗已经滴了下来,她甚至悄悄咽了口口水,转头怒视蓝景荣。   蓝景荣深吸一口气,忽然从丫鬟堆里拽出个小姑娘来粗鲁地推在地上,怒声道:“仙姑仙师明鉴,我全是受了这贱婢的蒙骗。不然给我十万个胆子,我又怎敢糊弄仙师。”   这小姑娘居然也是熟人,正是巧燕。   于观真不得不再次在心中感慨:沈秀娥真是百密无一疏,恐怕从剑阁踏入山阴县那一日开始,她就已经盘算好了。   “剑?”狄桐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什么剑?”   大概是想早点解决这麻烦,崔嵬皱了皱眉,他干脆省略去一系列麻烦,直接对于观真开口道:“到底何事?”   于观真懒散地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没什么事,我丢了峥嵘,想找把新剑填上。”   “什么?!”狄桐猛然站起,又立刻被原无哀勒住脖子按了下去,只是两个少年郎眼中都暗藏怒意。   于观真心中不由得一跳,暗道:“峥嵘是崔嵬的佩剑,我这话是不是说得过于挑衅了?”   不过崔嵬却无动于衷,他似乎想了些什么,奇异地看了看于观真,很快开口道:“既是这样,还有数月便是剑阁的神兵会,我诚邀缥缈主人与我同行,如何?”   这句话显然不符合他的风格,三个年轻人都显出震惊的神色来,而于观真却下意识皱皱眉头,这句话太合心意,合心意到让他想立刻答应,起码剑阁人品显然比巫月明靠谱太多了,如果就这么贸然答应的话……   于观真正色道:“莫敢不从。”   这时候还管他妈什么贸然不贸然!   这下巫月明只能一人回去了,尽管她竭力抑制,可于观真还是看到她脸上几乎控制不住的狂喜,她生怕太明显,假惺惺道:“师尊,不可,要是剑阁这群人对你不利……”   于观真欣然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巫月明的脸立刻绿了,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多什么嘴!   “不过既然答应藏锋邀约,总不好食言。”于观真又转头看向了崔嵬,那双碧色的眼睛既不多情,也不温柔,比翡翠更伤牙,可此刻看起来简直动人得要命,“我相信他是个十足的正人君子,总不至于半夜摸进我的床。”   他这么说,就是意味着自己醒时压根不怕崔嵬了,更没将两个少年人放在眼里,偏生这话说得这么暧昧,叫人听了说当然不是,说不对也不是。   剩下两个毫无威胁力的正人君子顿时为师叔受辱的事气红了小脸。   巫月明简直忍笑忍得快要抽筋了,她现在看上去不像月光,倒像被猴子捣乱的水中幻影,险些就眼歪口斜了。   大人决定的事,小孩子总是很难说上话的,两个少年人还没来得及适应崔嵬对于观真发出的组队邀请,已经解散队伍的巫月明简直如松了缰绳的疯马,转头就不见人影。   狄桐本还担心她会回转来报复蓝家,万没想到她竟跑得比风还快,不由得目瞪口呆。   于观真看着巫月明远去,一时间还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就这么得到了自由身,顿松一口气,然后便听崔嵬石破天惊般地开口道:“你伤势沉重,是因为峥嵘。”   “咳咳——”   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出去,就被倒呛回了于观真的喉咙里,他捂着胸口拼命缓慢咳嗽声,脑袋里闪过种种想法,还没来得及反应,原无哀悚然破声道:“前辈竟受了伤?!”   崔嵬好心解答:“不错,他伤势之重,前所未见,此刻孱弱如稚童。”   昨夜才被稚童吊打了一番的原无哀很快就把更为惊悚的目光投向了崔嵬:“………”   狄桐还纠着巫月明的事不放,耿耿于怀道:“我现在可不可以把那个辫子姑娘喊回来,她师父可不是我们打伤的。”   已然看出猫腻的原无哀情不自禁道:“狄桐,你有病吗?”   狄桐很受伤。 第20章   剑阁只是路过山阴县,而不是专门为解决蓝家的事而来,他们本有其他目的,耽误了这么几天,难免要加快脚程。   三人施展开身法,转瞬间就出了山阴县,才定足缓口气的功夫,却发现于观真压根就没有跟上来,崔嵬顿时停下脚步,淡淡道:“他没来。”   原无哀忍不住道:“师叔,你方才为缥缈主人解围已然仁至义尽,难道咱们真要与他一道同行?”   崔嵬竟还是很平静:“你想他死?”   “这倒不是,只不过……”原无哀犹豫了片刻,仍是摇摇头,“他不愿意跟着咱们一道走,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要他活。更何况以他的力量,本就足够应付许多麻烦了,说不准根本用不着咱们费心,他还丢了峥嵘。我有些不明白师叔为什么如此在意此人?”   崔嵬并不解答,只是淡淡道:“回去看看吧,他要是已走,自然就不必费这个工夫了。”   三人只得折返回去,于观真竟然还站在原地,离着蓝家并不太远,见着他们回来,便开口道:“你虽邀我同行,但恐怕我是追你们不上了。”   他脸上还带着种慵懒的笑意。   崔嵬从来不笑,他看人时总是很紧,紧得让人慌乱:“你若不嫌弃,我背你一程。”   “这……师叔。”狄桐煞是古道热肠,忙道,“这种事我来就好了。”   崔嵬冷冷道:“两个少年人阅历尚浅,你要是突然出手,他们恐怕难以反应。”   狄桐立刻退后大半步,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什么都没说。   于观真同样很受伤:“…………”   “哎……”于观真长长叹了口气,他倒没有为这句话生气,只是发现崔嵬这人体贴到了心尖上,可谓饿肚就喂饭,口渴就递水这般的无微不至,“我当然不嫌弃,更何况是藏锋这样的大人物如此迁就,我怎好厚颜拒绝。”   原无哀稳重些,知晓木已成舟,实在无可奈何,就稍咳一声,嗓音也有几分干巴巴的:“既是……前辈与我们同行,此后风餐露宿若有怠慢,还望见谅。”   总比没命好,哪有什么见不见谅的。   于观真伏在崔嵬的背上,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等这三人,只是直觉对方并不是顺手帮个忙,更何况现在身上既没银两又没户籍,还不如等着看能不能赖上剑阁混吃混喝。   即便对方不回来,也无非是浪费些时间,他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一行人总算聚齐,头也不回地往山阴外奔去。   仙家自有神行法,两个弟子道行不够,崔嵬平日就要照顾他们脚程,只是他性情冷若冰霜,原无哀与狄桐纵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说明一二,往往累得自己半死。如今因着于观真,崔嵬全身都紧绷起来,大大放慢速度,两个弟子自然脸不红气不喘,心下大呼松快,倒觉出点好处来。   只是这对于观真又是别样的感觉了,他正因耳聪目明,越发听清耳旁风声呼啸,观望两侧房屋如被台风吹折的林木般往后倒去,这滋味堪比过山车,一时间居然有点晕背。   他看着三人脸不红气不喘,不由得在肚子里感叹一声:“猛男啊!”   最初时崔嵬一时堤防着身上人发难,哪成想于观真俯在他身上竟然规规矩矩,一点把戏未耍,身子更是轻得发飘,不由得暗中奇怪:“他的伤难道比我所预料得更重?”   一路下来,直到红日西斜,不知道跑过多少里,没人聊天,气氛沉闷得要命,于观真没奈何只好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间听见原无哀在说话:“老丈,我们是远游到此,不知道方不方便借宿一宿?”   接着便是一通争执,似是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正吵嚷间忽然又有个粗嗓门地放开声大笑起来:“这可真有意思,小兄弟,你们走江湖的怎么还将婆娘当褥子扛在身上的?”   原来于观真长发未理,一握黑锦缎般披散在背上,他又不见什么动静,夜间众人在田埂下乘凉,眼睛看不太分明,只当是个女人。   狄桐忍不住提醒道:“这位大叔,你这话说了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粗汉嘿笑道:“这婆娘倒辣,管得住吗?”   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又有人偷偷议论起来:“该不会是人牙子吧……”“哪能啊,这么明目张胆进村子来,不怕被打出去?”   于观真此刻已经完全醒了,才看清是个人烟稀少的小村落,高矮错落的泥房,粗粗围了圈篱笆,糊成泥墙,远处田埂里坐着几个人,他便懒懒俯在崔嵬耳边道:“崔大剑仙,你要是不教训教训这人,轮到我出手,恐怕手底下没个轻重。”   话音刚落,那粗汉“哎哟”的一声惨叫:“哪个敢打你爷爷我!”又当即哀鸣起来,“流……流血了!”   只听得“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此刻天色已黑,眼睛都已不太好了,这动静直听得几个闲汉心惊肉跳,慌忙杀猪般叫唤起来:“死人了!快,快出来,贼人进村来了!”   于观真从崔嵬身上跳下,笑道:“原来是个草包,气喘得像头牛,死什么死。”   原无哀也是头一遭遇到此事,在一片乱哄哄里忙道:“老人家,我们并无恶意。”   那老头吓得不轻,拐杖都掉在地上,颤巍巍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怎么说都止不住,这一村子的人涌出来,各个举着火把,至于武器,什么锄头草叉都有,将此处照得如同白昼,见着三人似是江湖人士打扮,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脸色发青。   这样走江湖的人士最爱争勇斗狠,平日就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又去几个人将那满嘴流血的粗汉拖起,在另一头叫道:“村长,只掉颗牙,没出什么大事儿。”   那老头就是村长,他见着这群人手下有分寸,才松口气,只是吓破胆,仍是哆哆嗦嗦道:“我这里地小福薄,恐怕招待不周,不敢留住几位好汉。”   看来今日留宿是不成了,原无哀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忽听于观真道:“老人家,你要是肯留我们,天亮便走;要是不留,嘿……”   狄桐听到此话,都不由得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更何况是那老村长,他忙道:“肯留肯留,请随我来。” 第21章   老村长带着他们进了间空泥房,给他们擦了桌椅,又整理了下床铺。   狄桐手脚勤快,帮他很快收拾完了,床铺很大,跟大通铺似的,老汉紧张道:“村里实在腾不出房来,这是村里只能委屈几位好汉先住在此处。”   于观真此刻又变得好说话起来,微微笑道:“不妨事。请问老丈怎么称呼?”   乡村里头当然不比蓝家财力,室内用来照明的只有一根浸了油的棉线,点起来火光如豆般小,老村长眯着眼睛举起灯,颤巍巍放在桌上,只见着于观真坐下来,长发如漆黑发亮的羽毛垂落,整张脸被蒙上层柔和的光芒,露出美得不似人世间的容貌。   老村长心道:“这恐怕是神仙下凡来咧。”   “我姓李,诸位好汉想必是饿了吧,稍待。”老村长以貌取人,料想这天仙似的人不至于是什么恶人,稍稍放下心来,恭敬道,“饭菜很快就来。”   原无哀道:“不必如此客气,我们自带了干粮。”   狄桐不大乐意,他从怀中摸出钱来递给老村长:“能吃些热的,干嘛不吃,老人家,我花钱跟你买。”   钱一到手,老村长的态度也和缓了许多,他活到这把年纪,多少有些阅历,看出眼前几人并不是说不通道理的,当即道:“都是现成的,用不着这么多。”   狄桐眨眼:“那就当我们的房钱。”   这倒叫老村长不好意思了,他摸着往外去,不多时又带着个黑黝黝的孩子一块送上几大碗菜,里头是豆腐、酱萝卜、芋头、菜汤,还有四碗豆饭,一壶茶水,没半点油腥,窘迫道:“最近没什么山货,粗茶淡饭的,见笑了。”   那黑黝黝的孩子人还没桌高,踮脚放下饭菜后,看了看狄桐与原无哀,很快又跑走了。   “深更半夜,已是叨扰。”原无哀摇摇头,“老丈客气。”   狄桐见老村长站在边上不走,还当他也没吃,立刻招呼起来:“老人家,你别站着,坐呀,你也吃。”   老村长连连摆手,他有几分忐忑不安,半晌还是将实话说出来了:“这……这……哎呀,说来惭愧啊,这本是我们村里两个猎户的居所,平日他们兄弟俩帮着看个门放个哨,昨个出门到县城里去了。这几日不大太平,山上总有大虫跑出来,虽没伤人,但也不是个事儿,不然老汉给你们换间房子住吧。”   “原来你让我们住在此处,是打着给你们放哨的心思。”于观真笑道,“不打紧,我们帮你看一夜的门也无妨。”   老村长大概也是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就这两天的事,通常是不会跑我们这儿来的,客人也请放心,我们这边的山上是有山神庇佑的。”   崔嵬忽然开口道:“山神?”   方才黑灯瞎火,等村民们出来,火把又嫌照得太亮了些,老村长眼神不好并没看清,此刻见着崔嵬碧绿的眼睛在豆灯下仿佛荡漾着水波般,不由得“哎呀”大叫一声,险些闭过气去,慌得直抚心肝,泪汪汪道:“这这……这绿眼睛,这是人是鬼啊!”   于观真解释道:“老人家莫慌,是人,只不过他是海外来的,跟咱们不同。不信你摸摸,身上还有热乎劲。”   “是人啊。”老村长恍然大悟,又有些不信,仔仔细细打量了会儿崔嵬,“是人吧。”   崔嵬:“…………”   于观真翻开空碗,给崔嵬倒了碗水消消气,这乡间是山泉水,清冽甘甜,配了两片苦叶,喝来也算解渴。   原无哀看了眼师叔,也有几分忍俊不禁,忙岔开话题道:“老丈,你说的是山神是什么?”   谈起这事儿,老村长脸上便洋溢出自豪的神色来,也不客气,直接坐下喝了碗水,开始说起村子的传说。   原来这里叫做小石村,往西南方向有一座大山,因为山上有一种能去污垢的赤石,便被唤作洗石山。几十年前像是小石村这种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在洗石山附近比比皆是,可是有一日突然来了个吸血怪物,专门吸食人血,人死后还不得安宁,会变成怪物在村子附近游荡,甚至会特意寻找亲朋好友。   附近村子的人死得死,伤得伤,有一天从洗石山上下来个白衣神仙,他将受伤的人治好,又把那怪物困在了洗石山上,叮嘱众人不能再上山,剩下的村民便都搬到了小石村里生活,一直相安无事到如今。   “说来也怪。”老村长说得兴起,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一开始山上什么动静都没了,野兽也都跑出来了,还乱了阵子,后来大概是山神发话,那些野兽又跑回山里去,后来就没有再出来过。这几年也有不信邪的人非要进山,我们村子里的猎户就去过一次,说有时候会见到个披头散发的怪物,不准他们过山,我们都猜是山神大人手底下的山魈。”   “去年有伙江湖人说要去看看热闹,十来个一起上山,啧啧,死得只剩下三个,还疯了一个,说山上有鬼。”老村长啧啧摇头,“这群人要不是遇到那个吸血的怪物,就一定是做了大不敬的事,被山神大人惩罚了。”   “是二十三年前么?”崔嵬忽然道,“那白衣神仙是不是个子高高,嘴角有颗小痣,袖子上绣着一只羊。”   于观真夹着块豆腐塞进嘴里,奇异地看了看崔嵬,心道:“你们剑阁这么童真的?还在袖子上绣羊?怎么不见你们三个身上绣什么东西。”   老村长道:“奇了,好汉,我看你才二十来岁的模样,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以前也住在这一带吗?”   崔嵬便不再言语了,原无哀等人只好打发了老村长走,这才问道:“师叔,你觉得……会是师伯吗?”   “是在二十三年前,青魔吸血,都对得上,应当不差,吃饭吧。”崔嵬淡淡道,“明日进山看看就知道了。”   于观真咬着筷子问:“我也要去?”   崔嵬冷冷看他:“你也可以在山脚等,食不言,寝不语,有事饭后再说吧。”   等吃过一顿没滋没味的饭,于观真金贵的舌头跟胃实在咽不下去散发着豆腥味的生硬豆饭和清汤寡水般的老豆腐,草草挑了几筷子,干脆坐在一边喝水。   等吃过饭,狄桐有心想问于观真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村不对劲,又说不出口来,半晌憋出句:“也不知道沈姑娘以后怎么办,遇到这种事,又受一遍分离之苦,多叫人伤心啊。”   于观真不觉失笑:“你真是个不长耳朵的,还当沈秀娥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她若将算盘打在你头上,你恐怕连骨架子都剩不下来。”   “啊?”狄桐迷茫道,“什么意思?”   倒是原无哀想到昨日于观真说的那句话,皱眉道:“前辈的意思是,蓝家二少闹鬼一事是沈秀娥所为?”   于观真道:“何止二少爷,难道你以为我们当真是意外相遇不成?”   很显然,狄桐真的是这么想的。 第22章   豆灯微光,桌上饭菜还未凉,这句话却已叫人背后隐隐沁出冷汗来。   崔嵬面不改色,他风骨天成,连吃饭的做派都有讲究,就算是这么难吃的豆饭,都能泰然自若地咽下去,对于观真越俎代庖的管教充耳不闻。   这叫狄桐有点心焦,他下意识看了看师叔,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开口道:“可是我们来此前又不曾支会过她,只是路过而已,难道她能未卜先知吗?”   原无哀也十分好奇:“我也有此疑惑,还望前辈指点迷津。”   “你们两个真是可爱,行走江湖小心遇到人贩子。”于观真摇了摇头道,“这不需要占卜,商人的消息往往最灵通,我看你们不是第一次出手帮忙,也无意遮掩行踪,被人知晓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即便你们没有出现,结果也是一样,她的目的也能达成,毕竟蓝家还供奉着缥缈峰,自然会烧香请人。”   “好吧。”狄桐撅起嘴道,“这点算前辈说得有理,可是她又为什么要请人来收了自己的丈夫?”   于观真微微笑道:“那当然是因为她想知道凶手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   “凶手不是蓝夫人吗?”   于观真赞同:“不错,二少爷并非是病死,而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人就是蓝夫人。沈秀娥不惜惊动亡灵,当然是为了伸冤报仇,难道是为了一消相思之苦?”   狄桐更是懵懂:“前辈,你既说沈姑娘不知道凶手是几个人,又说就是蓝夫人,岂不是自相矛盾,更何况这种事不该报官吗?”   “你急什么。她也是在当时才知道是蓝夫人,我问你,蓝景荣这人怕鬼怕得要命,亏心事显然没少做。”于观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你说是什么促使他不怕危险地追来,又是什么使得他如何憎恶沈秀娥。”   原无哀恍然道:“是二少爷。”   “沈秀娥被赶出蓝家,纵然有再多证据恐怕也早就销毁,找官府也无用。她故意提起往事,就是有意试探蓝景荣。”于观真平静道,“蓝景荣要是参与其中,知道真相后必然先揪住不孝的名头,怎会对自己口中的小灾星缓和神色,所以他一定不是凶手,因而沈秀娥的态度大大改变。这样一来,凶手是谁就很明显了。”   “好像很有道理……”狄桐挠挠头道,“可是还是有些说不通,如果是沈姑娘故意为之,二少爷怎么会先出现在海棠苑呢?简直像是在告诉蓝家闹鬼了一样。”   于观真继续道:“就是要告诉蓝家要闹鬼了。我来得稍晚,你们应当比我更清楚情况,二少爷先出现在海棠苑中,然而却无人见到鬼魂,只是听见了响动,发现异常,第二天二少爷来了,他们便认为海棠苑里的必然就是二少爷。”   原无哀皱了皱眉:“我明白了,二少爷最初既在海棠苑出现,那说明他心中眷恋两处,可是他却没有再也没有出现在海棠苑过!海棠苑的响动根本就不是二少爷。”   于观真淡淡道:“不错。”   巧燕的记性很好,而且她习惯将事情禀报得清清楚楚,因此于观真一下子就意识到了当中的问题:二少爷出现的前一夜,众人只听见了骚动,却并未真正见到。   “可是这又跟沈姑娘有什么关系?”狄桐忍不住道,“我还是不大明白。”   于观真无奈道:“你生得这么笨,性子还这么急,小心挨打。海棠苑的房间里有一碗水,水里有朵海棠,你们见过没有?”   “见过。”原无哀点头道,“我们也问过丫鬟,她们说花就是那一夜突然出现的,每个春天二少爷都会特意为沈姑娘准备,她们说就像是二少爷又回来了一样。”   说到此处,原无哀顿时恍然道:“在海棠苑的根本就不是鬼,而是人,她就是想让所有人都认为二少爷在前一夜就回来了。蓝家自己就是问卜出身,既然是人作怪,他自然问不到什么,第二天晚上二少爷出现,自然能确定下人不是撒谎,便以为是自己无法解决的大麻烦,当然就要请厉害的高手来坐镇了。”   这一环是于观真的盲点,他只是猜到沈秀娥装神弄鬼,此刻听原无哀分析才明白过来她的用意,故作惊讶:“你倒是比狄桐聪明些。”   狄桐有点羞恼:“前辈!”   “蓝家自己就走这路子,沈秀娥即便有什么手段,也不会比他们更强,可是她可以假造声势,让蓝家以为二少爷是变成了自己没办法解决的麻烦。”于观真轻描淡写道,“只要蓝家中套,她就可以浑水摸鱼。”   狄桐气鼓鼓地反驳他:“可是二少爷的确摘过花给自己的妻子,也许海棠苑的花就是他摘的呢?”   “好,姑且算你说得有理,那我问你,你觉得沈秀娥的院子如何?”   狄桐疑惑道:“院子?”   于观真点头道:“我们去的时候,沈秀娥在门外挨了蓝景荣的打,她说怕吵到邻里,请我们进去喝茶。狗吠都吵醒了好几户人家,当时我们闹出那样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人探头出来看看热闹,她要不是将院子附近买下,必然是早已经打点好。我们进去喝茶,连茶水都是热的,你以为真是巧合?”   “有钱又不是沈姑娘的过错。”狄桐讪讪道。   “有钱的确不是沈秀娥的错,不过一个被污蔑风流成性的妇人深更半夜无约,丫鬟居然直接来开门,她没听见回应就自己出来,这意味着什么?”   其实于观真并不了解这个世界的道法咒术,包括鬼魂之类的东西,可是他很了解人,从第一次见到沈秀娥,他就意识到这个女人很聪明。   厉害的女人最常见的往往有两种,一种就是巫月明这样的女人,她们恨不得张扬出所有的力量,让人惧怕;还有一种就是沈秀娥这样的女人,擅长利用社会几乎与生俱来的偏见,一旦其他人觉得她们柔弱、可怜、值得保护,就容易忽视她们的能力了。   事情从一开始就有问题,沈秀娥分明早已离开蓝家,她也有所暗示,却能来红珠园为蓝家打圆场,说明她还能掌控蓝府的消息,然而孤儿寡母,足以使人忽略她的动机。   原无哀明白了:“意味着她并不害怕任何客人,又或者她已经知道客人是谁了。”   于观真凝望着豆大的火光,觉得自己在说一个鬼故事:“虽然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但是二少爷恐怕并不是在古井当中,而是在海棠花内,你感觉到的冷意,其实是薄荷。”   巧燕故意告诉蓝景荣有关剑阁的消息,巫月明的脾气不好,又怎么都叫不来,蓝家换了新家主后生出二心一点都不奇怪。也许沈秀娥最开始只想找出凶手,可当剑阁跟巫月明同时到来后,她对蓝家的报复欲一定膨胀到了极点。   也许早在二少爷死去那一刻起,沈秀娥心中的蓝家就只剩下了她的儿子。   失去巫月明庇佑的蓝景荣,跟得到崔嵬玉佩的沈秀娥,世人又会选择哪个蓝家呢?   狄桐已经动摇,他这才发现居然有这么多疑点,不由得伤心起来:“那我们看到的那些都是假了?”   众人眼前都浮现出那个女人柔弱而忧愁的脸庞,皆都感觉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可是……”狄桐忽然道,“还有一点不对,如果真是沈秀娥所为,我们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她身上该有施法的痕迹才对,更何况我从没有听说过这样驱鬼的。”   于观真一时语塞,他确实推测出沈秀娥的嫌疑最大,可是怪力乱神的事就不在行了。   按照狄桐这种以鬼神来破除证据跟猜测的,他实在没办法。   “这倒要请教藏锋了。” 第23章   “他并非被沈秀娥的咒令驱使。”   崔嵬终于艰难而不失风度地吃完了自己那碗饭,加入到众人的交谈当中来,他看了看外头已经完全暗沉下去的天,乡间夜色比县城里要黑得多,点灯太耗费油钱,哪敢铺张浪费,看出去简直是黑压压一片,只有一点月色悬在高空,带着雾里看花般的朦胧。   “那个男人是自愿留下来的,困住他的并非任何符令咒术,而是沈秀娥的执念。”崔嵬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早已经了然于心一般,“没有什么人在操控他,自然也就寻不到所谓的幕后主使,天色不早了,快吃饭吧。”   原来如此,于观真立刻想起之前巫月明操控二少爷袭击蓝府的事,那时候被崔嵬一口道破,沈秀娥根本没可能有那么高的修为,难怪一直查不出来,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这二少爷原来是自愿留下来的,有意思。   狄桐看着大人发话,赶忙乖巧地扒了两口豆饭以表诚心,又期盼地看着崔嵬:“师叔,你觉得沈姑娘到底有没有做那些事?”   就算是这样黯淡的夜色,于观真都能通过火光看到崔嵬有点伤脑筋的表情,让他一贯冰冷而沉着的神态突然鲜活了起来:“你知道了又如何?你要为蓝家做些什么,还是知道了后你要为自己被利用而泄愤?”   豆子还在嘴里,狄桐泄愤似的咬得咯咯直响,他摇摇头道:“当然不会,只是,我也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人家当笨蛋。”   原无哀却好似有所领悟,他轻声道:“师叔,你常说人就是人,鬼就是鬼,就是因为这样吗?”   崔嵬并没回答,只是平静道:“我确实感觉情况有所不对,只不过并未想得这么深远,是不是沈秀娥所为,跟我们本就没有什么干系。只不过听缥缈主人所言,想来真相即便不是如此,也应当相差不远。”   这无异于是赞同于观真的看法,狄桐顿时泄气道:“所以……我们真的被骗了?怎么会呢,沈姑娘明明那么……她那么可怜的一个女子,没了丈夫,还被冤枉……我实在想不通。”   “下山时,我问过你们,何谓强弱。”崔嵬用筷子沾了点汤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知字,“人常常以为修仙者与世俗者大不相同,其实有什么不同,挑选掌门人,仍是以智以仁,而非以勇来决定。而我们胜过寻常人的,不过只是一个勇字。”   原无哀见狄桐有些闷闷不乐,便安慰他道:“好了,也没什么的,咱们又没有吃什么大亏。沈姑娘利用我们确实不对,可是我们还是让二少爷入土为安了,不是吗?”   狄桐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甚至陷入了混乱之中:“这次是好事,可要是以后我们被骗着做了坏事呢?”   这就让原无哀回答不出来了,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下意识就看向了崔嵬。   崔嵬却道:“已经夜深了,不吃饭就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去洗石山看看。”   这样的小村落当然没什么娱乐活动,更何况夜间干活要点灯,普遍都很早睡,此刻村子已经寂静下来,原无哀跟狄桐搬着板凳去门外坐着,看起来好似打算将就一晚上。   于观真很能理解刚下山没多久就遇到这种问题的艰难,不过倒也不必这么自虐,不禁开口:“你们这是做什么?”   狄桐正要躺下,此刻回过头来奇怪道:“前辈,不是你说要帮村子守夜吗?”   于观真心道:“我随口说说的,你还当真了。”   回答完这个问题,狄桐就仰面躺在了板凳上,半条腿挂在外头,而原无哀安安静静地打坐着,看来他们俩是打算各自休息半夜,轮流守夜。   通铺本就大,一下子少了两个人,自然更显得宽裕,可以随意躺卧,崔嵬个子虽高大,但整个人倚靠在角落里,也不占什么地方。   倒是于观真想找个枕头用用,他往日在缥缈峰上也好,在蓝府也罢,不是玉枕就是瓷枕,睡得脖子疼,唯一的好处就是散热,这头发忒多了些。   乡下的床铺却什么都没有,被褥放在边上,搁着两个用粗布裹实的小麻袋,里头沙沙作响,不知道是藏了些什么,看起来像负重用的沙袋;边上还有个几乎要被盘出光来的大木疙瘩。   于观真下意识道:“这连枕头都没有吗?”   崔嵬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暗影里支出身来,他轻声道:“乡下的木枕粗糙,你睡这个吧。”   他将那小麻袋拖来,又恐怕于观真不喜,解释道:“这是五叶枕,将荷、竹、桑、柳、柿五叶放入,乡间并无那么大手笔,就再添以谷壳麦皮充数,可以清热。”   于观真往下躺去,微微一笑:“多谢你了。”   崔嵬的手从他柔软似云缎般的长发里抽出,活像一把长刃断开流水,忽听对方道:“藏锋客如此好心地为我解围,甚至将我带在身边,恐怕不止是一时善意而已吧。莫不是咱们俩交情甚笃?”   说这话时,于观真撑起身体凑在崔嵬耳旁说的,声音也从寻常转轻,到最后那句几乎悄不可闻。   床边的墙上有一扇通风的小窗,开得很高,月光从那处洒进来,照在于观真长长的头发上,显出流银般的光泽来,它的主人分明虚弱重伤,可这头漆黑的长发却仍然那般美丽,仿佛正在吞噬着主人的精血。   崔嵬缓缓撤开身体,他始终提防着对方下手,可对方却一直都没有动:“你久居缥缈峰,已多年不涉世事,可你那几个徒弟是凶名在外,要是易主,情况恐不会比此刻更好。”   求稳么?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于观真微微笑着,以手抚心,目光盈盈道:“哎呀,藏锋真乃君子,既然如此,我自然是放了十万个心了。”   此刻崔嵬却道:“你如此有恃无恐地跟来,并非是信任我,而是更忌惮你的徒弟,你的伤重到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原本只是怀疑,此刻却能肯定虺影是你最后的筹码。”   “以弱胜强者,又何止沈秀娥一人。”   于观真没料到他如此敏锐,有些无奈:“你未免太不肯吃亏了。”   崔嵬冷冷道:“吃沈秀娥的亏无伤大雅,吃你的亏,恐怕性命难保。” 第24章   “无哀,你睡了吗?”   原无哀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将双足重新放回到大地上,他的语调仍如往常般温柔而平静:“我已经醒了。”   狄桐迫不及待地从那张狭长的板凳上转过身来,眼睛瞪得比屋内熄灭的豆灯更明亮,在月光下幽幽地放着光,让人想起山上那窝才出生不久的小狼崽。这让原无哀突然有点后悔理会狄桐了,那群小狼崽总爱黏在人的脚边跑来跑去,叫许多师弟师妹耽误功课,他恐怕也要步上后尘了。   “无哀,你说二少爷知不知道他妻子的事,要是知道,又为什么要留下来?”   原无哀平平淡淡地回应道:“大概是知道的吧,否则怎么会留下来呢,分明已经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并无任何怨恨,却为了另一个人的执念留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是留在他们的定情信物上,想来只剩下牵挂二字。”   “可是沈姑娘却以为是自己的咒术成功了。”狄桐低声说着,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只有偶尔吹拂过的风围绕着他们,时光轻轻慢慢地流淌着,将月光一点一点地挪移着,照亮了他半边寂寥的脸,“所以她看见二少爷消失时才那么惊慌。”   原无哀看向黑暗之中,远处的夜色苍茫,如一只巨兽般伺机待发,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你很生气沈姑娘骗了你。”   “我当然是很生气!”狄桐的气焰只涨了片刻,很快就颓丧下来,“我只是到现在还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们只是被利用了,怎么会这样呢?”   原无哀想了想,缓缓道:“我当初随师叔拜访过一次棋老,棋老与师叔对弈时曾说过一句话,身在局中时,任何棋子都有可能成为棋手,任何棋手也都有可能沦为棋子。我当时还不太明白,后来师叔被请出山与缥缈主人一战,我慢慢懂了些,直到今天才完全明白。”   “明白什么?”狄桐无精打采地问他。   原无哀轻声道:“我们总将凡人当成弱者,他们也总向我们祈求平安康健,期望我们能做到许多他们无法做到的事,有些我们能做到,有些我们也只能说一句节哀。可是沈姑娘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如今生气,是因为她利用我们,是因为她并不是我们所以为孱弱无辜的可怜人,可是我们仍是帮了她,不是吗?”   狄桐一时语塞,他半晌才干巴巴地开口道:“无哀,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原无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虽然修仙,但到底不是仙,想来师叔什么都不说,必然是希望我们自己找到自己的路。倒是缥缈主人竟会好心指点我们,这让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狄桐沉思片刻,他对这位缥缈主人说不上什么感情,当初那场决斗说来也已经是很长久的事了,当年他还没有拜入剑阁门下,只是知道有这件事而已,对缥缈主人的认知大多来自同门与师长,觉得是个狂傲又强大的坏人。   可是如今相处下来,又与传言全然不符,莫非……   狄桐顿悟道:“难道……他准备改邪归正了?”   原无哀:“……狄桐,有时候我真的很好奇,你总是在想些什么东西?”   狄桐意识到自己答错了,可还是认真地回答道:“我在想沈姑娘的事,怎么了?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我不会撒谎,也做不到你这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她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损失什么,我就是不高兴别人利用我。只是……只是我同样觉得她很可怜,二少爷是自愿为她留下来的,她却再也不知道了,我们来不及告诉她……”   “没什么。”原无哀很轻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有时候未免过于坦率。”   又过于心软了。   这句话,原无哀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狄桐睡醒后就会将这点怨气也消弭,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远比能够立刻明白其中阴私的自己要好得多,那颗心赤诚的仍如稚子,染不上一点污迹。   狄桐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嘀嘀咕咕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拐弯抹角地在骂我。”   原无哀轻轻一笑,他重新打坐,目光却渐冷。   师门总说理应斩妖除魔,锄强扶弱,然而何者强,何者弱?眼前的弱者又一定真实吗?   沈秀娥的事宛如警钟一般,打开了原无哀对于这个世界的另一扇大门:男人欺负女人,当然是男人不好;富人与穷人争执,自然是富人有过;少年人与老者冲突,必然是少年人无礼……   然而,果真如此吗?   那些凡人总以为他们仙家弟子无所不能,他们也总以为这些凡人孱弱、可怜,无非是偏见罢了。   他们虽然在世间行走,见惯了爱恨情仇,但却没有一样与他们相关,这样的历练又有什么用处呢?   木屋内静悄悄的,缥缈主人与师叔似乎都已经睡下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原无哀缓缓闭上眼睛,他想:缥缈主人的伤势看来果真沉重,他今夜会如此耐心地指点我与狄桐,必然是看在师叔的面子上有意示好。   夜色越浓,乌云也渐渐遮住月华,整个世界似乎都黑暗了下来。   原无哀正在闭目养神,不觉时间匆匆,不知何时,耳畔清风都生冷意,虫鸣鸟叫渐渐消失,他心中忽感不祥,顿时翻身下凳,推搡两把已经睡熟的狄桐,手已摸在剑上:“狄桐,快醒醒!”   狄桐才睡下不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板凳上伸开腿脚,眼睛还眯着:“怎么了?”   这时一股冷气扑在他脸上,禁不住打个寒战,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狄桐顿时跳下板凳叫道:“这乡间夜半怎么这么冷,之前找万星砂时沙漠晚间也不过就这么冷了!”   “嘘——”   两人屏息凝神,定睛瞧去,小村外竟悄无声息地蔓延起一大片茫茫的白雾来,雾气之中似乎浮动着几张面孔,仔细听去,里头似乎有许许多多声音,却又听不清楚是什么,只隐约能分辨出有人也有野兽。   雾气初看还朦朦胧胧并不分明,很快轮廓就清晰可见,它正在从远处飞速蔓延过来,一步步逼近宁静的小村庄。   狄桐还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当即咽了口唾沫,声音已有些颤抖:“无哀?我们最好还是叫醒师叔吧。”   原无哀十分赞同:“好主意!”   屋内的于观真与崔嵬早已被惊醒,于观真纯粹是因为疼痛才清醒过来,背上的伤爆发出算不上久违的痛楚,如不知节制的藤蔓紧密地以脊柱为支撑,迫不及待地攀爬扩散,挤开血肉的每一寸空间,危机感与当初面对原无哀的剑招时并无任何不同,他勉强笑道:“看来麻烦总会跟着你们好人跑。”   崔嵬并不理他这句笑语,外头才出声,他人就已到了门口,目光扫过茫茫夜色,对两个弟子寒声道:“开阵。”   狄桐与原无哀见到他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连连点头,各自散去。   白雾近在咫尺时,村内的狗吠声终于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 第25章   失策了!   于观真伸手去摸后背,那里的痛楚尖锐而灼热,仿佛无形的烙铁一寸寸碾过雪白的脊柱,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具受创的身体。他甚至怀疑是那条温顺的虺影正在试图脱出牢笼,只要自己伸手一拔,就能轻而易举将整条脊椎连同那条虺一同抽出。   疼痛感煎熬着于观真的理智,汗水模糊了视线,连带着外头的声音都缩成一阵阵的耳鸣。   不管当时那个二徒弟到底有没有因为对话起疑,巫月明的举动已经明显表示试探在升级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于观真当然不可能跑去找任何大夫,按照这群徒弟的闹腾法,也许今天是原无哀,明天就是另一个崔嵬了。   因此于观真才迫不及待地跟着崔嵬走。   就是因为走得太急,才忽略了自己进错队了。   热血单纯的狄桐,聪慧冷静的原无哀,静水流深的崔嵬,这三个人随便抽一个出来都是主角模板,再不济就是主角带高人三人组,这出事率不高才见鬼!   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活到找医生!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于观真终于缓过气来,那痛楚仍在,只是减缓了许多,他终于从沙沙作响的五叶枕上起来了。   虺影已经爬到了于观真的手腕上,它在肌肤下活着,寄生在他的血肉之中,这想法让于观真感觉有点恶心。   于观真本想待在房子里,可转念又想:“恐怖片里遇到这种事最好要凑堆待在一起,一来阳气重,二来只要跑得比队友快,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一个人落单,基本上就跟便当挂钩。虽然不知道套不套用这个世界,但也比我一个人捕风捉影,活活把自己吓个半死好。”   哪知才走出屋子,于观真就感觉四周温度骤降,分明是春日暖夜,此刻却如腊月深冬般寒冷,他瑟瑟打了个颤,看向远方,脸色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村子外头居然被一大片浓雾完全笼罩了起来,别说今晚只剩下一点月光,就算是正当中午,恐怕也只能残存些许光芒。   那雾气并没有继续前进,于观真隐隐约约觉得这好似是一种体积庞大而变化多端的活物,它正在慢慢包围着村子,将它一点点吞噬,有点儿像剪纸的时候将纸张折叠起来,把外圈一层层地剪掉。   最终只剩下中间那个圆心。   狗吠声终于吵醒了每户人家,男人们拿着火把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似也被这茫茫大雾震撼住了。   “咋突然起了这么大的雾?”   “又没人偷东西,这狗叫唤个啥?”   ……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大雾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打着哈欠,看向半夜还没睡下的于观真,忽然流露出点戒备之色来:“快去请村长来。”   很快,之前为他们送饭来的老村长被那个黑黝黝的孩子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对于观真道:“这位好汉,这…夜已经深了,怎么还不睡,你的几位朋友呢?”   这群村夫壮胆似的围聚上来,他们还记得崔嵬那一手,有点犹疑地往里探头探脑,倒没有谁上来动手动脚。这让于观真不由得有些好笑,他心道:“这地方都怪成这样了,不担心这大雾怎么起的,反倒担心我们偷东西,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   还没等于观真开口,人群里又有人喊道:“二狗,你去哪儿?”   “外头有个女人唤俺呢!”   往外走的男人说话有点漏风,想来缺颗门牙,于观真循声看去,发现就是之前在田外开玩笑挨了社会毒打的那闲汉,这倒巧了。   那闲汉话音一落,有人便立刻取笑:“这大半夜的,哪个骚婆娘寂寞了喊你!”   众人哄堂大笑,却很快听见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声音,藏在雾气当中,只是被阻隔住了,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而且那声音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有男有女,说是婴儿哭啼也可,说是幼兽嘶吼也可,总之不太真切。   那取笑闲汉的人立刻追上他,正要说话,外头的雾气忽然猛地往前一探身,将两个人完全吞了进去,火把顿时掉落在地上,将他们俩在雾中挣扎扭动的身影照得清晰可见,时远时近的惨叫声蓦然响起。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阿大,发生什么事了?谁在叫啊。”   一名少女刚推门而出,雾中忽然喷洒出一阵鲜血与残肢碎渣,正巧淋了她一头脸,登时呆立当场,似是无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少女从睡眼惺忪转向惊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后,立刻晕厥了过去,她的面容在火光下照得那样年轻而鲜活。   雾气蠢蠢欲动了起来。   少女的父亲顿时惨叫一声:“阿杏!”随即咬咬牙,立刻冲过去,将女儿抱在怀里。   这两声引发了众人的恐慌,所有人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鬼!是鬼!”   “山神大人呢,山神大人!救救我们吧!”   “火,快,别让火熄了!”   “完了完了,冬叔跟阿杏也要被吃了!”   ……   “咦?”于观真看得仔细,尤其是火把还未完全熄灭,简直如同一道分明的线,他在混乱之中出声道:“冷静!”   众人正六神无主,冷不防听见一个声音,顿时所有人都向于观真看去。   冬叔将自己挡在了女儿身前,死死闭紧了眼睛,等着这片鬼雾先吃自己,好给爱女争取些许时间。   “冬叔,你还不回来?”于观真平淡地说道,他走过去,众人便如流水般分开,眼睛也跟着往外看,那吃人的鬼雾果真停在外面,一点都没进。   “别吃俺闺女……别吃俺闺女……”冬叔还当是鬼魅在跟自己说话,急忙挥手道,“俺不听!俺不听!”   于观真伸出手臂道:“它吃不了你,不过你要是再动两下,就说不准了。”   冬叔摸到常人的体温,这才眯着眼睛抬头试探地看了看,见着是一张仙人般的容貌,顿时放下心来,急忙抱着女儿连滚带爬地往人群中跑去。   雾气没有靠近。   这个地方,有一条看不清的线在阻隔着雾气进入,很可能跟崔嵬说的阵有关。   于观真瞥着地上那些碎肉残骨,大概是电影看多了,亦或是他仍有种身在梦中的感觉,除去空气里的血腥味令人不适之外,并没有感觉到多么不适。   一步、两步……   线在——   于观真刚迈出脚,整个身体往前侧去,本还有两米远的雾气便猛然扑上来,好在他早有准备,当即往后缩回,就看到这雾仿佛撞上了什么无形的东西。   果然,它会骗人,这条无形的线就在火把前,阿杏根本没有危险,它们发出声音,退开距离,都是在引诱人类来拯救自己的同伴。   又或者就如老村长饭前所说的那样,它们在寻觅自己的亲朋好友,等着合为一体。 第26章   “别出这条线,它们进不来。”   于观真将地上的火把捡起来卡在篱笆之中,他借着火光细细看了看远处,这雾来得又急又大,完全看不出来什么东西,现在只知道这雾的确吃人,不仅如此,还会叫魂。   他正要转身,听见后头雾气里居然发出那闲汉的声音:“救救我,快来帮帮我啊,冬叔,二爷……”   那声音幽幽的,很轻,却清晰。   于观真感觉到了腕上的虺影正在蠢蠢欲动,饥饿感从手臂烧到他的胃中,连两个生命连为一体,他紧紧将手腕掐住了,重新往回走去。   “帮帮我。”   “救救我,快来人啊!”   “求求你了,求求你,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啊!”   “快来人……”   雾里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男女老少都有,于观真却只感觉一阵阵凉意往上窜,不仅仅是他,拿着火把的人群也同样头皮发麻,众人六神无主,便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村长。   老村长呆立着,脸色惨白得好似刷了层漆,浑浊的眼睛更显得黯淡了,他颤抖着嘴唇小声道:“又来了,那些东西……那个怪物……”   他忽然拄着拐杖,大步大步地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于观真的手腕:“好汉……不不,先生,那位……那位绿眼睛的好汉在何处?”   这时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说了句:“该不会就是这四个外乡人引来的吧!”   有了一个人起头,其他人纷纷响应。   这种时候,做一个好人远不如做一个坏人来得方便,于观真定下脚步,目光冷得刺骨,扫过众人时,人们下意识瑟缩着低下头去,他轻轻笑起来:“你们村子二十多年前不就经历过这回事,要是我们引来的,这雾怎么还没进来将你们吃个精光?我那三个朋友去村外保护你们了,我要是你们,就绝不随口栽赃,毕竟我们四人走得容易,你们想活恐怕有些难了。”   他声音很轻柔,说话的嗓音也并不是特别大,却好似有种无形的魔力,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老村长本不出声,闻言猛然一震,顿时捣了捣拐杖,怒吼道:“放肆!哪个再敢乱讲,我就抽烂他的嘴!”他这么一说,众人便立刻不敢高声了,只是低头议论,恐惧与绝望却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流窜着。   于观真无端生出些许厌烦来,他当然明白这是人的本性之一,怀疑、恐惧、记恨、推卸责任,本就是人无可避免的恶劣。   倏然,篱笆上忽然亮起灵光,一道人影从外入内,有人眼尖,慌得立刻拽住于观真的下摆,尖声道:“有东西进来了!”   于观真定睛看去,白衣长剑,原来是狄桐。   狄桐没了之前的活力,开阵消耗了他太多灵力,听见有惨叫声后又匆匆赶回来,显得神容分外疲倦,他此刻望着满地的人也有些发怔,下意识看了一圈,才望向于观真,问道:“前辈,方才的声音是?”   “死了两个人。”于观真冷冷道。   还不待继续说下去,众人见着从雾外回来的狄桐,便好似看到希望般,老村长膝盖一软,顿时跪倒在地:“仙家,救救我们吧!”   其他人纷纷跪下,哭诉庇佑。   “仙家仙家,救救我们。”   “外头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家,绝没干什么丧天良的坏事。”   还有那两个人的亲人,此刻同样嚎啕痛哭道:“刚刚阿山和老李出去了,仙家救了冬叔,为什么不救救他们?”   这些话虽非有意,但听来却叫人心如刀绞。   狄桐扫过众人惊恐悲伤的面容,脸上当即流露出愧疚的神态来:“抱歉,都是我来迟。”   “他们要走出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于观真看着狄桐神情有变,奇妙道,“又不是你杀了人。”   狄桐正要说话,却被于观真阻止,他慢悠悠地笑着:“那两人为什么死,难道不是你们围着我,怀疑我偷了你们村子的东西,才慢了一步。更何况,我要是走出去救他们,破了阵算谁的?算你的吗?”   于观真对这世界的怪力乱神并不了解,可是糊弄这群村民还不成问题,因此睁眼说起瞎话来全无半点困扰。他并不冷血,可极端恐惧之下,人想什么都有可能,这群村民要是恨他们不够尽心尽力,说不准也能添上不少麻烦。   安抚与威慑,于观真选择后者。   听于观真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不敢出声了,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这位很有本事的仙家不太好说话,可所有人的希望都系在了他的身上,于是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谦卑、祈求、仿佛仰望神明一般。   只是他们抬头望着这个美艳到令人胆寒的男人时,又为他方才的话感到暗暗心惊,这人分明是来保护村子的救星,怎么说话却如同要命的煞星般。   这时冬叔也开口:“乡亲们,做人可不能没良心啊,刚刚要不是仙家出手帮忙,我跟阿杏也早就没了。”   于观真不再理会,转头对狄桐道:“你怎么回来了,阵法不要紧吗?”   “不要紧。”狄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还没完全从方才的情况里回过神来,不过仍是乖乖回答道,“好在此处不大,这样的灵阵只需要无哀一人就足够支撑,我方才是与师叔去查探这鬼雾的来源了。”   于观真蹙眉道:“查到什么没有?”   “这雾气是从洗石山上跑下来的,附近没有什么活物,它们就循着生人的气息来到这里了。”狄桐抓了抓头发道,“这鬼雾现在还不成气候,可是过几日就未必还是这等规模,师叔怀疑是洗石山上的封印破了。”   于观真抬头看着铺天盖地的雾气,心道:“这还叫不成气候,那它成气候得是什么德性?”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狄桐摇摇头道:“还不知道,得等师叔回来决定。”   他们俩正说着话,老村长忽然打断道:“不可能!只是凑巧而已,只是巧合!不会是洗石山上下来的东西!山神大人分明……山神大人分明说过的!”   两人不禁看向老村长,只见他十分激动,身体止不住发抖,直勾勾地看过来,形如恶鬼。   于观真心念一转:“我们只是怀疑罢了。”   老村长这才罢休,他转过身去,口中仍然念念有词:“不会的,不会的,山神大人会保佑我们的,山神大人会保佑我们的……”   这时又有个人颤巍巍道:“仙家,我们是不是该把家里人都叫过来,都待在这儿啊?”   “你有听见别的惨叫声吗?”于观真冷冷道,“只有那两个人被吃了,只要不出去就没事,你们与其待在这里吹冷风,还不如回自家去休息,别听这鬼雾自然无事。”   话是这样说,众人面面相觑,可谁敢自己待着,于是屋外头很快就聚集了不少人起来,有人披着外衣,有人拿了点柴火取暖,一时间将木屋围个结结实实。 第27章   没人知道雾气什么时候会散去,可狄桐的到来无疑叫人安心了许多。   于观真跟狄桐本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众人却跟着他们移动,迫于无奈只能回到屋子里头去,这下村民总算停下脚步,毕竟这小小的屋子根本挤不下这么多人,他们于是约定好都待在门外。   等待总是漫长的,于观真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瞥见狄桐略有些魂不守舍的容颜,不由得奇怪道:“你老往外面看什么?”   “我……我……”狄桐本就不是什么格外警戒的人,此刻心神不宁,轻而易举就被于观真套了话去,“我看见有几个人很伤心的样子,她们看着我,又害怕,又难过,还有……”   于观真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还有恨意?”   狄桐深深地低下头,他望着桌子上自己的倒影,此刻倒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反而显得畏缩起来:“本来该留个人保护村民的,我只是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所以就跟着师叔走了,其实师叔压根用不着我就能查出好多东西来。他什么都没有说,是我刚刚听见这些人叫起来,又一下子不忍心。”   这些陈词滥调,于观真不知道在多少作品里看过,在多少文人的笔下探讨过,然而降落在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身上时,又显得那么真实,真实到令人忍不住同情起来。   “虽然我们交浅言深不应当,但反正长夜漫漫,你若想说,我愿意听。”   于观真翻开叠着的茶碗,又为狄桐倒了一杯,他背上的疼痛已经减缓到近乎没有了,想来之前消停正是那时候他们开启所谓的灵阵。   对于这位厉害的人物,狄桐只是听说过,从未真正相处过,如今听着他冷冰冰的腔调,又想起方才的维护,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暖意。   狄桐忽然情不自禁道:“前辈,你人这样好,为什么当初比试之后不准师叔再用剑?”   难怪崔嵬身上没剑,原来他不光是输了峥嵘,原主人还不准他用剑。   一个不用剑的高手虽然还是高手,但是跟废了大半也没有什么差别,更何况剑阁剑阁,以剑为名,这样的大佬不准用剑,跟自断一臂有什么区别。   于观真得到新信息,却觉得头皮发麻,大感糟糕,他原本只以为只是普通比试输了把剑而已的关系,现在看来简直是血海深仇。这崔嵬当真是圣母玛利亚在世,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好脾气地帮忙解围,带着人憎鬼嫌的他一块儿上路,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这么大仁大义的人,居然以大局为重到这种地步?   “你难道不会去问你师叔?”于观真心念转动,淡淡道,“要是不想说,直言便可,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不是不是。”狄桐忙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真的好奇,师叔他很少说自己的事,掌门跟师伯他们也不让我们提,大家都是悄悄说的。前辈不喜欢,我不说就是了。”   他沉默了会才进入正题。   “在刚下山的时候,只有我跟无哀两个人,我们俩路过一个得瘟疫的小村子。”狄桐端起茶碗,却怎么也喝不下去,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又回到那个凄凉悲惨的村落里,连乌鸦都不敢停留,活人与死人根本分不清楚,甚至令人觉得,那些还活着的人,只不过是死人多了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其实这些事,狄桐已经藏在心里许久了,不管是长辈还是同辈,大家似乎都没有这样的困扰,他也不敢轻易出口,生怕坏了规矩,落人口实,给师门招来麻烦。他偷偷望着于观真,知晓对方这等人物,必然对自己的心事毫无兴趣,自己即便说出什么,对方大概也不会记得。   更何况就在前半夜,他才提点了自己跟无哀有关蓝家的事,也许,自己心中的疑问也能得到答案。   狄桐显然已经是被这些事折磨很久了,说出来时甚至有些放松感:“我们救了剩下的人,那个村子只有二十户人家,我们救下来八个人。他们……他们的确是很感激的,可是……”   他的脸上流露出迷茫来:“可是有个女人抱着我的手,她哭着求我让我救她的孩子,我……我说我做不到,那孩子已经死了,死了一天、两天?我不记得了,他小小的,很乖地躺着,就好似没有死一样。”   “我只好说,对不起,我做不到。”狄桐脸上隐忍着痛苦的神色,“起死回生这样的法术,谁都不会。她便立刻不感激我了,她很恨我,于是抓我,挠我,她说要我染上疫病,要我知道什么叫什么叫痛苦,她已经忘了,我治好她了,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疫病了。”   狄桐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忽然喝了一大碗冷茶,甚至还呛到了自己,半晌才道:“第二天她吊死在我跟无哀落脚的屋子外头……我们打开门,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我……我好恨自己,为什么我来得这样晚,这样无能。”   于观真淡淡道:“不如你生回到天地初开的时候,将世间跑遍,挨个把人赶到一块,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盯着,如何?”   狄桐一愣:“前辈,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罢了,想来这么说你也听不懂。”于观真有些无奈,他不太能对狄桐或者说狄桐这样的人生气,声音温柔了些,“那个女人可以活,她依然选择了死,你为什么不多想想她浪费了你一颗药,本来可以叫另一个真正想活下去的人活着的。”   “这……”狄桐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他瞠目结舌道,“众生皆苦,她……她丧夫失子,快要活不下去了,已是这般可怜,我怎能……怎能……”   于观真淡淡道:“是啊,你也知道她已经活不下去了,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狄桐喃喃道,“可我要是早去一步……”   “她的孩子不该死,其他人的家人就该死吗?”于观真打断他,“你早到了,也许又有其他的人会死了,有什么不同,你看不到的地方,还不是有人在死。不过是弱小的人将一切责任推给其他人,倘若真的这么有志气,何不怪自己为何如此无能。”   这些歪论邪说,狄桐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过,他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什么世间罕见的东西一样看着于观真,半晌“唰”地站起来。   于观真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狄桐已经缩到角落里去了,他捂住耳朵,学着老村长那样:“我不听,我不听。”   于观真:“…………” 第28章   其实狄桐恐惧的,并非单单只是这件事,而是另一件他并未说出口的事。   当初峥嵘剑崔嵬战败之后,剑阁内虽不曾流传什么闲言碎语,但是另两大高手凌云子与妙笔生毕竟战死,生人对死人难免有几分亏欠。凌云子所在的天玄门倒还罢了,尚能互相体恤难处;妙笔生却是无涯宫宫主的丈夫,他身死,宫主碍于当初誓言不便发难,自然转而针对崔嵬。   死去的人令人惋惜,活着的人当然被认为捡了便宜。   至于他是否不愿意出山,又是否被迫出关,在死者面前就显得一点都不重要。   狄桐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会忽然变成师叔的错,就连他活下来也成了不应该,请出三大高手挑战缥缈主人的本就是这些人,强大反而成了过错,师叔被迫承受众人的期许,却还要被他们苛责。   师叔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事,掌门师伯也说:人生自有贪嗔痴恨,我等虽然修行,但到底是红尘中人,还未能完全脱去俗胎,修行路上更该放宽胸怀,不当计较。   如果……如果就像是前辈说的那样,只是无能的人在找借口,只是弱小的人在推卸责任……   那济世为怀岂不是成了笑话,正道与邪道又区别在何处?他们所帮的人、所救的人,岂不都是他们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狄桐实在不敢想下去了,他找了个枕头将自己的脑袋死死压住,方才还只是难过,现在却已经冒出全身冷汗来了,于观真似笑非笑的脸在他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那些声音,那些言语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   前辈真是太可怕了!   于观真还不知道自己瞬间在狄桐的心里上升到了大魔头的等级,只当小孩子第一次被冲击三观,一时间不能接受,便自顾自找了个地方休息。   这一觉睡了很长,于观真是被饭菜的香味唤醒的,醒来时天已大亮。   村子里的人一扫昨夜冷淡,端上满满九碗菜,荤素各半,有蒜苗炒腊肉、烧鸡腿、莼菜汤等等,热气都还没散。于观真只扫了眼,就将懒腰伸展开来,发觉屋里头并没有人,于是慢悠悠地挽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往外走去。   离开巫月明只有一个坏处,没人给他梳头发了。   村子已经升起炊烟,雾气也散去了,于观真依在门口观察情况,随后才唤个路过的妇人道:“其他人到哪儿去了?”   妇人显然胆小,有些忐忑地给他指了路,怯怯道:“所有人都在村长家中。”   既然别人在忙,于观真当然不会莫名其妙去打扰,他身上还有伤,哪怕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也从来没有送伤患去逞英雄的道理。他折回屋里拿了个馒头垫肚子,这顿正餐是给剑阁这群好汉准备的,又不是给他准备的,不卖命还贪吃的人容易遭嫌弃,这点礼节还是要到的。   村子不算太大,于观真简单逛了一圈就把地方摸个七七八八了,虽然他们之前说只住一晚,但恐怕现在就是要走,这村子的人也不愿意让他们走了。   村长家倒是很好找,里里外外都是人的就是,可惜于观真懒得进去,倒是有个眼尖地看着他,提着嗓子道:“仙家您来了!”   他这么一叫,里里外外都听个清清楚楚,人们还记得这人厉害,当即惊惧地分开来,哪知道于观真目不斜视,压根没进去的意思。   唤于观真的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一个馒头落肚,胃里总算没那么烧了,于观真找块石头坐下,折起袖子看了看手腕,发觉虺影已经消退,想来是回到背脊上了,改天一定得找面镜子来看看后背上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将折起的袖口又一点点放下,还不得不耐心把落到前头的头发往后撩去,动作就显得慢了些。   这一慢,于观真忽然听见了破风之声,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比本人先做出了反应。   食指与中指并起,一根小小的木枝就落在了手中,器已被缴,剑气却未空,“嗖”的一声,数根青丝飘落在于观真的眼前。   从院子后头跑出那个黑黝黝的小孩子来,于观真认得他,他昨夜还来送过饭。   于观真怕泄露消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小孩子居然比他更硬气,见着木枝打到人,连句道歉都不给。   “是你的?”于观真低头抚过自己的长发,双指弹起,将这小小的木枝握在手里,慢悠悠道,“打到我了,不该道个歉吗?”   这黑黝黝的小孩子看起来似乎只有五岁,不过看他营养不良的模样,说不好要比看起来更大,一双眼睛倒是很亮,平静无澜地看着于观真,好半晌才道:“你不打我,就还给我。”   于观真听出他的意思,脸色微冷,声音却放柔许多:“你没学过道歉吗?”   小孩子并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木枝,一言不发,等于观真站起来的时候,他沉默地抱着头蹲了下去。   “好,我将东西还你,不过你要对我说一句对不起。”   这孩子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他茫然地看着于观真,很快就道:“对不起。”   “好孩子。”于观真笑吟吟地将木枝递到小孩子的手上,“不过你下次小心些,好在这次遇到我,要是不小心遇到坏脾气的人,你恐怕要挨打了。”   小孩轻轻“嗯”了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木枝,很快就转头走了。   于观真看着他的背影,伸手轻轻抚过自己的长发,若有所思道:那钝头钝脑的木枝就是在手上扎十下,恐怕也戳不出点痕迹来,更别说吹毛断发了。   刚刚感觉到的东西,威力不大,可本质上跟原无哀的剑招很相似。   是剑气。   这小小的村落倒是有不少秘密,先是什么厉害的山神大人,又是偷偷练剑的“哑巴”娃娃,还有不成气候的鬼雾,难道主角团经历的事总是这么坎坷曲折?   哎,一个馒头不顶饱,天大地大没有肚子大,还是先回去看看崔嵬他们回来了没有,蹭顿饱饭吃。   于观真才回小屋没等多久,剑阁三人就回来了。 第29章   出于尊重崔嵬饮食习惯的考虑,这顿饭于观真并没有说话。   既然没人打开话题,两个小辈当然更不会说些什么,显得很是安静。   今天的菜色虽然丰富,但是味道上并没什么长进,于观真只是太饿才勉强自己吞下去,他此刻已经开始怀念蓝府的饭菜了。   难怪人人都说有钱人是王八蛋,却又巴不得做个王八蛋。   这次还是于观真先吃完,崔嵬吃得最慢,他吃饭的模样很好看,也很风雅,每一口嚼得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并不偏爱任何一道菜,至于鸡腿这种要拿起来啃的,他连碰都没有碰。   于观真看得很入迷,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有人喜欢看吃播了。   崔嵬搁下筷子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想问些什么?”   “虽然我很多事情都想知道,但恐怕你不会告诉我。”于观真显得很是从容,压根没有被抓住的羞怯跟窘迫,这让狄桐很是敬佩,他这辈子见识还太浅,不知道这压根算不上什么厚脸皮的事。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么?”   “好,我问你,洗石山上的封印为什么而破?”于观真稍稍支开凳子,将一双长腿舒展开来,慢悠悠道,“它们又会不会再来?”   崔嵬冷冷道:“有眉目,不过我还要再确认。至于鬼雾,我也在等。”   于观真扬起眉毛道:“看来我们要在这里留几天了?”   “少则两日,多则五日。”崔嵬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对他的仪态略有些不满,“此处有我寻觅很久的线索,暂时不能轻易离开,烦请缥缈主人多留几日了。”   于观真缓缓道:“倒也不必如此客气,既然结伴同行,好歹也算是有些交情,你大可叫我的名字。”   崔嵬很老实:“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可真是见鬼了,居然这么凑巧,于观真刚好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眨了眨眼,流动的眼波,微笑的嘴唇,连带着那点镇定都一下子僵在了原处。   这么出名的人,怎么可能连名字都没有,难道平日大家都不称呼的吗?   他甚至忍不住想问问崔嵬:你跟人家打架,连剑都输掉的时候,难道没想过问问这个人叫什么吗?   盲婚哑嫁已经是封建恶俗,现在居然发展到比试都不留姓名这种极端地步了?   好在原无哀很快就善解人意地开始解释起来:“我与狄桐可要回避?”   这让于观真下意识看过去,对方却神情自若地继续:“前辈从未留过名姓,想来定是很不得了的规矩。”   原来如此,这倒方便了,只是这么奇怪,原主人居然没留下名字,还好外号还算雅致,没叫什么铁牛大王、猛虎英豪之类的。   于观真神思稍定,很快便笑道:“他要是唤我的名字,你们不仍是要知道,总不能将自己弄成个聋子吧。”   “是晚辈考虑不周。”原无哀困窘一笑,行礼道,“既是如此,我与狄桐就斗胆留下了。”   每个人都有名字,一个人的名字取决于本人的价值,然而一个被隐藏数十年而无人知晓的名字,无异有了它本身的魅力。   毕竟它已经变成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狄桐无端觉得有点激动,他像个乖乖的学童那样坐在板凳上,屏息等待着这个秘密的到来;原无哀虽没有他那么明显,但心也在怦怦直跳。   于观真看着两个年轻人几乎要闪烁出星星眼的表情,忽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这让他多少有些明白原主人的想法了,因为他这会儿也有点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名字就是名字,它要是承载了太多期待,就不仅仅只是名字了。   最终于观真还是开口道:“于观真。”   这个名字虽然不俗,但是它似乎不太适合缥缈主人这样的人物,再细细想一下,又好像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他本人的了。   狄桐眨了眨眼,他心中洋溢着得知秘密的喜悦感,情不自禁道:“原来前辈的名字也跟寻常人的一样啊。”   原无哀毫不犹豫地一手勒住他拖出去,另一只手则稳稳当当地托起桌子,面不改色道:“师叔,前辈,你们二位慢聊。”   没想到他看着斯斯文文,居然有这么大的怪力。   “这个孩子有时候未免话太多了些。”于观真镇定自若地看着狄桐扑腾的双腿,轻声道,“也太爱说出来了。”   崔嵬竟然无言以对,他沉默片刻后转移了话题:“你不该跟狄桐说那些话。”   “哪些话?”   “昨夜,他回来之后说的那件事。”   于观真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瘟疫村的女子,为什么?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很好奇,你分明是他们的师叔,多少也算半个师长,之前看出沈秀娥的事,也不见你告诫他们,难道你指望这群孩子自己把脑子想破了,想出这些道理来吗?”   这话说来有些针对,崔嵬不答反问:“他要做什么样的人,看到什么样的世界,本就是他的选择,我为何要干预?”   “按照你的说法,那些传下古籍道理的圣贤岂不是在提笔那一刻就该死。”于观真本想将胳膊架在桌子上,突然想起桌子刚刚被原无哀提走了,于是毫无迟疑地往下落去,拂了拂下摆,慢悠悠道,“难道他们敢说自己所写的全对,皆是真理,半个字都没出差错?”   崔嵬皱眉道:“你胡搅蛮缠。”   “啧,瞧瞧,这里有人说不过人就赖别人胡搅蛮缠。”于观真欣然一笑,“听起来不知道是谁比较胡搅蛮缠一些。”   “当真是口齿伶俐……”崔嵬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讥讽道,“莫怪你如此好为人师。”   于观真本想大方一笑,收下这句赞美,可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在讽刺自己那几个要命的徒弟,顿时脸色发青:“崔嵬!你说不过别人就人身攻击!太低级了吧!”   崔嵬并不理会,只是看了他一眼:“过来坐在这里,我为你疗伤。”   于观真立刻诚实地走过去,嘴巴还不饶人,奇道:“你怎么突然如此上道?”   “你为狄桐解围,我不想欠你。”崔嵬淡淡道,“更何况你昨夜伤势已复发一次,此处危险,我勉强你留下来已是不该,自当为你疗伤。”   于观真心头一软,便打坐下来,感到崔嵬双手与背后相贴,身体顿时暖洋洋了起来。   夕阳西下时,在外头洗碗擦桌了一下午的两个少年忽然冲进屋来,神色惊恐。   “师叔!快……外面要出人命了!” 第30章   外头也许只是要出人命了,可里屋是真的得出人命了。   于观真只觉得胸膛一阵闷痛,那叫人暖洋洋的灵力走到胸骨处后立刻被反击回去,他顷刻间扑在床板上,吐出一大滩黑血来。   狄桐大惊失色,走上前来,还不等头晕目眩的于观真赞他一句好孩子,就听他悲声道:“师叔!师叔你不要死啊!”   ……你他妈的!   于观真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发觉自己身上的疼痛果然舒缓许多,那滩黑血还在地上,浓稠得犹如水银,不由得回首看去,崔嵬正倒在狄桐怀中,唇边沾着一抹殷红。   崔嵬拂开狄桐,只是握着他的手稳了稳重心,看上去虚弱了几分,正抬头瞧着于观真,声音已有几分嘶哑:“你如何?”   “尚可,你怎样?”于观真擦去唇边黑血,他倒不是撒谎,只是的确感觉到有所好转,本来身体沉得像吊着七八个沙袋,这会儿沙袋全没了,每呼吸一口气,就好似吐出体内的浊气,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崔嵬摇头道:“无妨。”说着就要翻身下床。   于观真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他直接按住了崔嵬,将人推了推,并没有推动,便盯着对方瞧。崔嵬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夕阳金色的光染在这张冷漠的脸上,看起来宛如千万年都不会化消的冰雪,僵持了片刻,崔嵬最终还是顺着于观真的意思躺了下去。   “不管你有妨无妨。”于观真轻飘飘地说着,他甚至伸出手擦去了崔嵬唇边的鲜血,白玉般的手指透着暖意,全然不在乎后头瞪大了眼睛的狄桐,“我替你出去看看,你就待在这里好好休息。”   崔嵬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狄桐正要说话,原无哀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对着于观真说道:“前辈请随我来。”   于观真很赞赏原无哀的举动:“他的确该少说些话。”   狄桐:“唔唔唔!!!”   直到走出门外,于观真才发现狄桐跟原无哀并没有夸大其词,村子里头的确是快要出人命了。   村子并不大,中心有片空地,有个男人就跪在这片空地上,他被草绳捆得像头过年待宰的肥猪,涕泪横流,却不敢说半个字,背上已经有十几条渗出血来的红肿了。   奇异的是,四周竟也静悄悄的,每个站着的人脸上被夕阳染着光,都有种说不出的神圣。   见着三个人出来,人群顿时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只是仍然很轻,老村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神态也很恭敬:“三位仙家,你们来了。”   于观真平淡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这人犯了什么错吗?”   老村长看起来有些讶异,又很快露出了然的微笑来:“难怪仙家不记得了,他就是早上冒犯了仙家的李全。仙家路过我家门口时,他不是惹您生气了嘛……”   他居然将这话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甚至好像是什么真理一般。   于观真觉得无比荒诞,怒极反笑道:“因为我没有进去,所以你觉得我生气了,于是就要打死这个人?”   老村长疑惑地看着他:“难道……难道这还不合仙家的意思。”   于观真冷冷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去死如何?我既是不愿意踏进你的家门,怎会是这人说话惊扰了我,应当是你触怒了我才是。怎么?说不出话来吗?”   “这……这……”老村长瞠目结舌,“可是,可是仙家没有生气,为什么不愿意保护我们,我们也是无奈,不知道怎么是好啊。”   呵,轮到自己死,就知道仙家没有生气了吗?   于观真漠然地扫过这一村人,这群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再那么光荣后,脸也从神圣变成了惊恐的扭曲。等到原无哀跟狄桐上去松绑,终于有个妇女哭泣着扑上去搂住李全:“全哥!全哥!你疼不疼,还好吗?”   李全本有些尖锐的嗓子此刻再也尖不起来了,他甚至都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发着抖,给于观真磕了个头。   狄桐怒道:“你来问我们何时开阵,我不过说句鬼雾未来,不急着开阵,你居然就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   老村长瑟缩了下,顿时痛哭流涕起来,跪在地上道:“仙家莫怪啊,是我们这些凡人愚昧无知,还当是不小心触怒了你们,仙家要走便可走,我们这一村子的人可怎么办啊,这村子可是我们的根啊。”   老村长一跪,便乌压压跪了一片,众人纷纷哭求道:“仙家救救我们吧。”   就连李全也咬咬牙,拂开他的妻子,他脸上有种英雄般的壮烈:“我是个粗人,不晓得什么规矩,仙家还请千万救救我们的村子,我……我不怕死,只是我这媳妇才跟着我没享过几天福,家里的娃娃还没断奶,我实在不想她们俩………不想她们俩……”   是我昨夜说的话吓到他们了?原来竟是我的错吗?   于观真怔怔地呆立着。   狄桐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最害怕的事情又来了,于是一下子松开扶着李全的手,挨着原无哀勉强站着。   这群人卑微如蝼蚁,仰望三人,如同仰望天上的日月星辰,仰望遥不可及的神灵,敬畏得近乎忘我;然而他们又如伺机待发的蚁群,迫不及待地发起进攻,将三人吞噬蚕食,以弱小,以无能,以痛苦要挟他们奉献出自己。   “不必如此。”莫说狄桐,就连于观真自己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茫然跟震撼,他支撑着自己没有后退,不肯屈从于这恐怖而愚昧的意志,忍着愤怒与席卷而来的恐慌,冷冷道,“我们会在这里留在彻底驱散鬼雾,消除根源为止。”   还不待老村长高兴,于观真又不无恶意地添了一句:“还是你们想要我们永远留下来,世世代代守护着你们的村子。”   老村长忙道:“不敢,老朽绝无此意。”   于观真藏着袖子里的手在颤抖,脸上却微微笑起来:“那最好。”   “噢,对了。”于观真转过身去,忽然回过头来,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来,“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你们大可不必以为我是生谁的气,我要是想杀人,用不着你们动手,听明白了吗?”   于观真生得本就非凡,昏暗灯火下望去,已是神仙模样,更何况此刻夕阳余晖,金光闪闪,落在他的身上,更显得如金身玉像一般冰冷到毫无半分人气。   凡人自当顶礼膜拜,不敢再造次,事实上,他们已为这份垂怜而欢呼雀跃起来了。   于观真阴暗而不甘地想到——   他们赢了。 第31章   “前辈。”   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残阳还依依不舍地拖着身影,它悲悯着凡人,不舍得将最后一点残光消弭于山端,仿佛这样就能拖慢黑夜的到来。   狄桐抢在夕阳之前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于观真怒道:“叫什么叫,还不快出去把桌子搬进来,不然晚饭吃什么,等着吃板凳脚吗?”   两个弟子乖乖地出门去了,崔嵬睁开眼睛,他还躺在被褥里,看上去脸色很苍白:“我听到外面很吵,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于观真语气生硬,“病人不要问东问西的,趁着这个机会赶快休息,难道你以为晚上我会帮你出去查鬼雾的事不成?”   崔嵬居然很轻地笑了笑,他实在有点讨人厌,故意往于观真不想说的话题上引:“我其实已经听到了,这些的确是很恼人的事,可他们并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他们的确就是如此弱小的生命,世道既未曾给予他们善,他们只好学会恶。”   于观真嗤之以鼻:“这只是虚伪跟自私罢了。”   “想要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对呢。”崔嵬望着他,“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告诉无哀跟狄桐,这世上的人,并不是只有好坏,还有沈秀娥这样可以以弱胜强跟很想活下去到不讲道理的人。”   于观真忍不住道:“你干嘛不说?”   “说了又怎样,叫他们早一些难过,提前对这世间心凉吗?”崔嵬淡淡道,“还是让他们往后觉得世人庸俗不堪,都不值得一救。你不曾给予任何答案,除了独善其身外,他们还能怎么做?”   于观真一时语塞,忽然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独善其身有什么不好?”   “那他们为何要修仙?与凡人又有什么区别?”崔嵬转过头来看着他,并不是什么责怪的目光,平静到甚至令人有些不悦,“我们行走人间,本就是为了经历那些爱恨情仇,为了天地间的浩然正气,若无法看穿,无法看破,我们仍不过是寻常人而已。许多人都在其中逐渐迷失,堕入邪魔外道,他们找到了自己新的道,又迷失于新的道,我不希望那两个孩子也是如此。”   于观真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看着崔嵬,半晌才后悔道:“我并没有想这么多……我还以为……我只是想安慰他。”   “不要紧。”崔嵬本就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不该说也已说了,这也是狄桐的一步,你愿意教导他,他也许能从中获利。”   “你真的不怪我?”于观真并不讨厌狄桐,更不想毁了那个孩子,于是他走到床边坐下,凝望着崔嵬的面容。   这个人本来就有自己的风骨,当他显得体贴动人时,就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冰雪消融,冥顽不灵的石像为世俗垂泪,泄露出些许来自人本身七情六欲的生动与柔情。   崔嵬淡淡道:“假使他如此轻易就坠入魔道,那早些知道,也更好杀一些。”   于观真:“…………”   于观真忽然又觉得崔嵬身上的活气随着这句话一块儿流失殆尽,这个男人简直就如同人对神的构想那般高高在上,冷酷无情。   还不知道自己“很好杀”的狄桐跟着原无哀终于把桌子搬进来了,他看着于观真坐在崔嵬身边,不由得震撼道:“原来前辈你懂看病吗?”   “不懂。”于观真奇怪道,“怎么这么问?”   狄桐一下子泄了气:“你坐在师叔身边,我还以为你在给他把脉呢。”   “我就不能是探病?!”于观真怒道。   “……探病不是看看就好了吗?”狄桐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大声说话,噘着嘴嘀嘀咕咕道,“你贴得这么近,我都搞不清楚你是不是想非礼师叔,你之前出去的时候就这么做了。虽然你是前辈,但是要是对师叔出手,我跟无哀还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于观真脑门上的青筋不由得跳了跳,他低声道:“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还没有被这个弟子气死,你师兄收他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   崔嵬居然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也很好奇。”   原无哀本来心情复杂,这会儿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狄桐愤愤道:“无哀!”   原无哀居然还是笑着说这句话的:“不怪我,狄桐。”   狄桐恶狠狠道:“你现在闭嘴我就不怪你。”   原无哀:“噗哈哈——”   狄桐:“……”   狄桐很绝望。   崔嵬到底还是开口给了狄桐一个台阶下,他将身上的被子拂开,问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想来鬼雾很快就会来,我到村外起阵,你们留在村内看顾。”   之前于观真不知道时,还以为藏锋是什么特别的外号,现在终于明白过来藏锋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自然忍不住道:“你已没有剑,方才又为我疗伤……”   “我仍是崔嵬。”   这么硬气的话,崔嵬说来居然一点都不像逞能跟抬杠,他身上有种奇妙的风采令人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崔嵬没有再停留。   鬼雾来得很快,不过大概是之前崔嵬出去给了众人信心,今天并没有昨夜那么慌乱,来送饭的变成了李全的媳妇。狄桐记仇,板起脸不看她,还是原无哀为她接过菜,客气了一句:“李大嫂,我来帮你。”   李大嫂有点魂不守舍地看着他们,很快就抹着脸,怯怯道:“仙家,你们别怪村长,他也是没有办法,当初山神大人救了我们,可村子没了,大家都没法子活下来。是村长带我们到了这里,才好不容易有个家,他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她哭得十分可怜,众人纵然有再多的恶语,也吐不出来了。   狄桐只好说:“不要紧的,李大嫂,你回去吃饭吧。”   李大嫂应了声,又道:“我们已经说好了,每家每户轮流醒着,等那位仙家回来了,就立刻生火做饭,水都是提前烧好的,绝不会怠慢的。”   这些人真是可怕,他们平日里如此良善,可到了某些时候,又能活生生看着自己的亲人去死。   狄桐心里堵得不像话,干脆把原无哀的饭也抢一半来吃了,原无哀端着半碗饭无言以对:“……”   于观真倒是很坦然地吃完了整碗饭。   原无哀眼前看着两个胃口出奇好的人,默默放下了自己的半碗饭,叹了口气。   狄桐奇道:“无哀,你干嘛不吃啊?”   “我……”原无哀歉意道,“我有些吃不下去。”   狄桐讪讪道:“这样啊,可是,可是不吃饭没有力气,不然,我这里还有几枚师伯的辟谷丸,你垫垫肚子?”   于观真却道:“你们要给他们除鬼降妖,卖一把子力气,干嘛不吃,好歹吃个回本。”   原无哀:“……听了前辈的话,我突然又有了胃口。” 第32章   这一天本就过得十分漫长,哪知道竟还能过得更漫长一些。   三人好不容易恢复心情,准备高高兴兴地吃了顿晚饭,就看见本该回家去的李大嫂站在门外,用手搓揉着自己的围裙,频频往外探望。   “李大嫂,你怎么了?”原无哀放下汤碗问道。   “哎呀,是不是我吵着仙家吃饭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小黑豆又摔了碗,在挨打呢。”李大嫂扭捏了下,最终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起来,“说来小黑豆也是命苦,先是妈生了病,他爹请不起大夫,就去山里采药,结果就再没回来,只留下这么个孩子跟一间房,平日大家能接济就接济点,他也给各家干点活,在外头捡柴火采草药的勉强过日子,噢,对了,他还给仙家送过饭呢,就那个锅灰一样黑的小娃娃。”   于观真闻言搁下碗筷,想到白日对方脱手的事,问道:“这孩子手很笨吗?”   “可不是。他不怎么亲人,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怪孩子。”李大嫂打开话匣子,倒一时也顾不上什么仙凡之别了,“大家都不宽裕,平白添这么一张嘴,久了难免不愿意,有时候小黑豆还会故意弄坏东西,不是笨手笨脚摔了碗,就是翻了水,只是打骂也不好管呢,他还是这样。”   于观真观察她的神色,见似乎有不赞同的意思在,便问道:“你好像不觉得他是故意的。”   “哎呀,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哪来这么深的心机,小娃娃吃不饱饭,手软无力是有的事。”李大嫂摇摇头道,“只是今日他摔了方姐的碗,恐怕要有好果子吃了。方姐以前当过县里有钱人家的丫鬟,规矩大得很。”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一点嘲笑,反倒透露出种隐晦的羡慕来。   “说来也奇怪,小黑豆人小小的,却很经打,不管打得多重,第二天就都好了,本来大家还担心着闹出人命,后来也就放心了,只怕他今天有一顿皮肉的苦头要吃。”   李大嫂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他们出手帮帮忙,她毕竟要在村子里生活,纵然有善心,也不好跟人闹僵脸,这才大胆说出这些话来试探。   于观真一下子站起来,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这村子很小,他却觉得路好似变长了,怎么走都走不到,直到他循着声音看到了那位方大嫂。   曾经当过丫鬟的方嫂此刻跟任何农家妇人并没什么不同,地上碎着几片碗,她正压着小黑豆往那些碗上跪,一时间居然推搡不动,顿时觉得失了面子,嗓门比晨报的公鸡都响亮:“好哇你!你小子,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   黑夜里只听得“啪”一声,小黑豆的脸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方嫂尤不肯罢休,又去角落里拿荆鞭木条,农家人对自家的孩子管教起来都不留手,更何况是个吃闲饭的小娃娃。   方嫂忍无可忍:“你这丧门星,倒霉鬼!你是不是故意的,又砸一个碗,你当你爹妈还活着着不成!说不准就是你这小贱种克死爹娘,还要来报我们的冤,你说我有哪次缺你的饭短你的水,要你劈柴你不敢,要你挑水你打翻,就是洗个碗端个板凳,你都做不好!”   果真是练剑的那个娃娃。   小黑豆安静得可怕,要不是于观真听他说过一句话,还以为真是个哑巴。   藤鞭凌厉地从空中挥过,于观真就地捡了颗石子一弹,那鞭子顿失准头,方嫂一鞭挥空,不由得“咦”了一声。   于观真见着个孩子在屋里窃窃偷笑,见着他上门,顿时往屋里藏起身影。   “方嫂。”于观真走上前来,将小黑豆护在身后,他揽着小孩子的肩,摸见上头嶙峋的骨,冷冰冰,似未僵硬的尸体,仍是轻声慢语,“我有事要找他,你方便吗?”   方大嫂到底见过些世面,当即眉开眼笑道:“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仙家要忙些什么?我家大娃正闲着,让他给你跑个腿儿的,他是个机灵的,比这贱……比小黑豆可省心多了。”   “不必了。”于观真淡淡道,“只是小事。”   他望见女人眼底藏不住的嫉妒,觉得既乏味又可笑。   小黑豆仍是那副模样,安安静静的,对万事万物都不关心,于观真牵着他的手将他带回到屋子里,李大嫂顿时眉开眼笑,“呀”了一声,亲切道:“小黑豆,你吃过没有?”   他并不答,李大嫂却很怜爱地望着他:“你到时候来婶婶家里,还剩个馒头,你拿去吃吧。”   小黑豆这才“嗯”了一声。   于观真不紧不慢道:“不必了,我们有事要忙。李大嫂,你先回去吧,你丈夫不是挨了打,你回去看顾看顾,让这孩子在这里伺候,有些剩菜剩饭就让他吃了。”   李大嫂喜上眉梢道:“这可真是小黑豆的福分了,那我待会儿再来。”   她转身离去没有多久,于观真就把小黑豆抱上本该属于崔嵬的位子,撑着脸坐在边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快吃吧。”   小黑豆似乎认出他来了,那双黑而亮的眼睛冷冰冰地瞧着他,一动也不动。   狄桐看着他单薄又伤痕累累的模样,一下子把小黑豆眼前的碗填满了,甚至夹起一座小山,忍不住道:“你快吃吧,不够还有。”   小黑豆的眼睛简直亮得能发出光来,他的喉咙在滚动,仿佛无形的食物正从舌尖滚落入五脏庙内,那香气与美味都被细细品尝过。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不会忍心让他继续饿下去,狄桐看起来甚至想要走过来给他喂饭了。   可他却没有动一筷子。   “这孩子就是小黑豆?”原无哀当然不会觉得于观真只是为了做好事而已,他不禁疑惑道,“前辈,你这是何意?”   于观真撑着脸,慢悠悠地看着小黑豆,柔声道:“小娃娃,你是跟谁学的剑?”   听见这句话,小黑豆眼中的光立刻熄灭了,他一声不吭地跳下板凳,这个才不过几岁的娃娃既不曾在疼痛下求饶,也不曾在诱惑前屈服,这让于观真更加笃定自己的判断。   “学剑?”狄桐一下子咬住了筷子,他疑惑道,“什么剑?”   于观真望着小黑豆,淡淡道:“这小子练出了剑气。”   狄桐的筷子一下子掉在了桌子上。 第33章   最终什么都没问出来。   小黑豆的嘴巴像活着的蚌,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撬开难免要沾血带肉。   原无哀跟狄桐大概生怕于观真会不择手段地要得知自己想知道的秘密,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夹着小豆子,盯着他吃了饭,又安抚他睡下。   叫于观真哑然失笑,他一人在凳子上坐着,已不似在蓝府那么慌乱无措,巴不得收拾起所有线索好为自己找到余地。   此刻仅仅是出于本心的好奇而已。   村里的人没有谁有如此能耐,只有小黑豆一个人,他能挨打很大可能是练武所致,俗话说,穷学文富学武,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根本就不足够小黑豆学武,可是修仙就不一定了。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看着安睡的小黑豆,这地方能有什么神仙呢……   最有可能的就是山神大人。   过路散修虽有可能,但可能性却很小,更不必谈什么意外的奇遇了。   这一夜无梦,崔嵬在即将天明时回到村里来,身上没什么血迹,脸色却十分阴沉,浓雾提早地退去了,他如风般闯回小屋之中,将一块布重重砸在了桌上。   于观真认识他虽不久,但了解他性情沉稳,倒难得见他如此愤怒又痛心的神情。   原无哀一听见声音,立刻就苏醒过来,连着他怀中的小黑豆也一道被带起身来,只有狄桐还打着哈欠,他昨夜跟小黑豆一块儿枕着原无哀的手臂睡觉,差点没把一条好端端的胳膊枕成了老木。   才感到胳膊麻痹的原无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垂着手臂下来,正要说话,看见桌上的布忽然变了脸色,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狄桐的哈欠也戛然而止,他木着脸看着那只袖子,嘴巴活像被缝住了。   于观真看得仔细,他不光看见那块脏兮兮的布上绣着一只精致的羊,还看见小黑豆那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倏然充满了仇恨。   崔嵬很警觉,如此明显的恨意根本逃不过他,因此眼睛一下子就抓住了小黑豆,目光骤冷,转向于观真道:“他是?”   如果说小黑豆的眼神只是有那么点吓人,那么崔嵬的眼神可以说是极具压迫力的武器了。   “一颗小黑珍珠。”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我本来还以为知道他的秘密要多难,没想到你一回来就一清二楚了。”   崔嵬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还是先来谈谈这块布吧。”   崔嵬显然对他打哑谜的行为很是不满,不过并没有反驳什么,还不等他开口,狄桐已走到桌前来了:“是……师伯。”   “我之前就有些好奇。”于观真道,“为什么绣一只羊?是怕错认吗?”   原无哀摇头解释:“这并非是羊,是,前辈请看此处,似羊而无形,不死不灭,无口难言,因此口处无线。至于为什么缝此兽,我也不得而知。”   于观真仔细一瞧,果然如此。   其实原无哀与狄桐年岁尚小,并不认识这位师伯,只知他几十年前追杀无恶不作的青魔后音讯全无,传言他为护佑苍生已与青魔同归于尽,师门出了这样了不得的英雄,自然是引以为傲。   因此纵然早有准备,可真正意识到这样一位英豪已不在人间,还是不由得感到悲伤。   他们二人尚且如此,更别提崔嵬,他闭了闭眼睛,按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半晌后才解释道:“大师兄他的性情活泼,极能言善辩,只要醒着就绝不会闭嘴。几位师兄不胜其扰,又怕被拿住辈分教训,就故意差人将他每件衣服上都缝上,以为暗示,他竟很喜欢,每年新衣都特意绣了一只。”   听着崔嵬平静的声音,那个大仁大义的修士好似忽然活转了过来,变成个既生动又可爱的人。   这本是件既好笑,又趣味的小事,被崔嵬说来,却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   于观真看出他神态有异,心中暗忖:“奇了,看小黑豆的样子,教他的这位好师父必然就是山神大人,也就是崔嵬的师兄,既然是故人重逢,为什么看他的模样一点都不高兴?”   其中用脚想也知道有鬼,于观真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一出,还沉浸在悲痛之中的原无哀下意识抬头望了望于观真,崔嵬心痛难言,他点了点头,咬紧嘴唇道:“驱使鬼雾之人,是他。”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心绪翻涌,狄桐更是脱口而出道:“这绝不可能!”   “他若活着,自然不可能。”崔嵬稍稍平复心情,又恢复到往常的平和冷静中去,“我已查探过,洗石山上是本该是渡灵阵,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他临时改成困灵阵,将整座山尽数封印至如今,我想,他已经迷失本性了。”   “师叔……你的意思是……”狄桐忽然惊恐起来,“是师伯他……”   崔嵬低沉的声音里,似乎含着无尽的悲哀:“如果我所料不错,大师兄恐怕是以为青魔已死,才布下渡灵阵准备超度亡魂。青魔性情狡诈,定是佯装假死,在阵成之时与大师兄同归于尽,因此他才在临死前匆匆扭转阵法,只可惜时过境迁,阵法被破,他……它们自然也就出来了……”   话说到此处,原无哀知晓师叔性子,已经明白崔嵬想要做什么了,他动了动嘴唇,下意识道:“师叔,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崔嵬摇摇头道:“咱们来得太晚了,他已业障缠身,若不除去,恐怕悔之晚矣。”   世间哪还有比这更凄凉的事,分明是斩妖除魔的仁士,如今却化为邪佞本身。   于观真低声道:“那……你要怎么做?”   他其实想的是:为了外头那些人做这些,值得吗?   崔嵬目光冷冽,他站定原地,全无半分动容,红艳的火中闪过那双翠色的眼,里头荡起的已非水波下的涟漪,而是一泓剑上未落的碧血。   他整个人本就是一把绝世的利刃。   “杀。” 第34章   鬼雾对崔嵬而言确实不过尔尔,可加上剑尊的首徒,自然大大不同了。   崔嵬回屋吐纳了两个时辰,总算将伤势缓解,这才得空提起之前的情况。   原来崔嵬担忧附近会有村落受害,甚至殃及山阴县,出村之后循着鬼雾查去,发觉所有雾气竟一股脑往小石村里淌来,仿佛村中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他不明所以,决定上山先补好阵法缺漏,哪知雾中忽然现出一员鬼将,阻住去路。   这鬼将修为高深,剑术亦是十分了得,崔嵬在鬼雾之中难以施展,竟节节败退,最终只抓下这片布料来。   奇怪的是,鬼将并未追过来,崔嵬担心久留生变,就先回村子来了,之后的事众人也都清楚了。   于观真沉吟片刻,居然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其他姑且不谈,我有个问题,你需老实答我。”   崔嵬点头应允:“你但问无妨。”   “你认为青魔的难缠之处在哪里?”于观真不太清楚原主人该不该认识青魔,便有意讲话说的模棱两可,给自己留下退路,“无须忌讳。”   崔嵬皱起眉来,他知眼前这人心细如发,便反问道:“你怀疑青魔没死?”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青魔的难缠之处,自然是他的邪法,饮血可愈合伤势,对手流血越多,他的凶性便越重。”崔嵬垂眸沉吟道,“手中的万鬼旗需生魂祭炼,沾着必伤,更是邪毒,然而这两者都并非是他最可怕的地方。我认为他视所有弱者为血食,又不惮利用他人善意来为自己寻找活路,更能蛰伏隐忍,这点最为可怖。”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明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再问你,你觉得这位大师兄……”   原无哀跟狄桐面面相觑,心道:“我们俩可是什么都没明白。”   崔嵬补充道:“他叫谢长源。”   “好,谢长源他当真迷失本性了吗?”于观真缓缓道,“崔嵬,你得出这个结论,无非是他对你痛下杀手,我倒觉得不然,否则有一件事实在是说不通。”   崔嵬皱眉道:“什么事?”   “就是小黑豆的事。”于观真转向小黑豆,目光盈盈带笑,“你说是吗?”   小黑豆心神不由得一震,他目光对上于观真,仍是闭口不言。   狄桐很是疑惑:“前辈,我们在说师伯的事,怎么无端端又跟小黑豆有关起来了?”   “我告诉过你们,我遇到这小娃娃的时候,发现他练出了剑气。”于观真捧起小黑豆的手,上面有许多茧子,他细细碰了碰,目光一沉,缓慢道,“这村子里并没有武者,他这手本事是跟谁学来的?原本我还不确定,可是小黑豆看到布料时,目光骗不了人,答案清晰可见,他认识这位山神大人,也就是谢长源。”   “师伯若是二十三年前就战死,当然不可能教导小黑豆。”原无哀反应极快,他恍然大悟道,“在山上的鬼将很可能并不是师伯,或者说师伯并没有迷失本性!只是不曾认出师叔而已。”   这对崔嵬倒是新信息,现在所有的关键点都落在了小黑豆的身上,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说话么?也无妨。”于观真抬头看向崔嵬,问道,“崔嵬,我要是让你去试探那名鬼将,你有没有把握带着小黑豆全身而退?”   “可以。”   于观真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终于与传闻中的缥缈主人重合在一块,原无哀与狄桐暗暗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这恐怕才是他的真面目。   原无哀忍不住道:“前辈,纵然师叔再厉害,让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到那样危险的地方去……”   于观真反问他:“你是不相信你师叔的本事?”   原无哀顿时摇头:“不,当然不是。”   “那就是了。”于观真抿着笑,他的神情十分柔和,握着小黑豆小手的力道也颇为轻柔,可心肠却胜钢铁三分坚硬,“既然你信任你的师叔,我当然也信任小黑豆会平安无事的回来,只要他能回来,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狄桐瞠目结舌,简直说不出话来。   崔嵬的手指点了点桌面,眼中有锋芒:“你在暗示什么?”   于观真抿唇微笑起来,看起来竟透出几分狠厉来,“我与你可不同,你可怜这群凡人,我却觉得诸事有因。这小娃娃非但不信任我们,他连村人也不相信,跟山神大人学习是多大的荣耀,他居然瞒着没有跟任何人说,要不是之前练出剑气被我抓住,恐怕谁也不知道这俗地藏着这样一颗明珠。”   崔嵬淡淡道:“所以?”   “我猜这村子有鬼。”   狄桐忍不住嘀咕一句:“可不是有鬼嘛,晚上好多呢。”   于观真悠悠地叹了口气,他柔声道:“狄桐,我有时候真的会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毒哑你。”   狄桐冷汗直滴,吓得脸都变色了:“说真……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于观真摇摇头,半真半假道,“不过你再废话下去打断我说话,说不准哪天我心情不好,就变成真的了。”   狄桐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于观真继续接道:“所以,你说一个孩子藏住这样个能获利的秘密,忍着打骂过苦日子,除了他自己守信之外,还可能是什么原因?”   崔嵬的手一顿,神色剽悍而冰冷:“有人叮嘱他不准说出去,或是这村子里有不值得信任的人。”   “不错。”于观真轻轻捏了捏小黑豆瘦巴巴的小手,他轻柔地笑起来,“小家伙,你说是不是这样?”   小黑豆惊惧地瞪着于观真,只觉得这位高贵而温柔的仙人忽然就变得神秘又可憎起来,他才这样小,并没有见过什么真正难缠的人,只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能看穿自己的心,一时间竟很想哭出来,却只是咬着牙,绝不肯跟眼前人求饶认输。   “你不说,也不要紧。”于观真摸摸他的小脑袋,慢悠悠道,“天底下的事,也并不是全要说出来才算数。”   原无哀只觉得一阵寒意涌上来,无端庆幸起被于观真盯上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崔嵬看了一眼小黑豆,很快又转向于观真,开口道:“我忽然不知道救你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了。”   “就算不正确,你不也救了?”于观真笑吟吟地给他倒了碗茶水,“请,算是多谢你救命之恩了。”   崔嵬皱眉道:“我不明白,你之前分明兴致缺缺,怎么突然如此热心帮忙起来,难道真是为了还我救命之恩?”   此刻天色已经亮了,外头鸡啼不知反复多少回,于观真去熄桌上一星灯,垂首时竟显出几分柔软,他在灯下望向崔嵬,眼中藏着青山里的烟雨,沧海上的潮雾,匿藏了平静下的汹涌。   “我平生最讨厌别人要挟我。”   他的唇带着冷意,轻易就熄灭了烛上光,灯中火。   乡间人起得很早,于观真牵着小黑豆出门时,袅袅炊烟已经从院子里升起来了。   今天给他们准备早饭的恰好是方嫂,等于观真走过来后才发现她就住在老村长对门,昨夜实在太暗,他并没有瞧清楚。火还在灶里烧着,方嫂腰上系着条围裙,手脚利落地窜起来,她与于观真打招呼,笑得有些谄媚:“仙家,您找村长吗?”   “嗯。”   方嫂便用围裙擦了擦手,殷勤地跑来替他拍门,吵得震天响:“村长,开开门,仙家来找你有事呢。”   于观真低头仔细观察着这个孩子,对方却仍是没什么反应,既无惊吓,也无恐惧。   村长颤巍巍地出来开门,差点没被方嫂一巴掌扇到脸上去,他肩头还披着件外衣,显然才起没多久,眯着眼道:“是仙家呀,有什么吩咐吗?”   于观真笑道:“村长,我有件事要宣布,方便将全村人喊来吗?”   “方便,方便。”   村子就这么大,张罗一声非常简单,于观真抽空吃了早点,村长正好把人都聚到村子中心去,他家那个院子太小,之前就挤不下人。   村长很会来事,又差人搬了桌椅出来,勉强显得体面了些。   村民稀稀疏疏地站着,如同稻田里刚垂下头的麦秆,他们都见识过于观真的脾气,知道这人与其他几位仙家全然不同,一时间都有些紧张,生怕是自己不知哪里开罪了他。村长又将人挨个数过,这才上来对崔嵬跟于观真禀报:“两位仙家,大家都在这儿了。”   原无哀跟狄桐都不知道于观真要做什么,连崔嵬都是莫名其妙被拉来的,因而老村长疑惑地看过来时,三人不约而同地低垂下眉眼。   “诸位。”于观真倒是悠然自得地坐着,他脸上并没什么笑,声音却难得温和起来,叫一村人有几分受宠若惊,“我们已经查出了鬼雾的眉目,今天叫大家前来,是有一桩事要你们帮忙。那鬼雾很是狡猾,需要一个诱饵将它引出来,恐怕会有点危险,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或者你们商量一下。”   他话音一落,村子好似炸开了锅,吵吵嚷嚷了起来。不光他们,就连狄桐跟原无哀都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怎么才说好让小黑豆去,又变成让村里人选了,正要开口,却被崔嵬一个眼神压住。   崔嵬摇了摇头,两个晚辈只好憋住话。   村长咳嗽了声,压住众人喧哗,对着于观真赔笑道:“仙家,恕小老儿才疏学浅,不太明白,怎么还要人去引呢?我们这些都是庄稼汉,哪敢跟那些鬼鬼怪怪的东西纠缠,只怕是误了您的事啊。”   村人顿时一片响应:“是啊。”“村长说的对。”“我们哪有仙家的本事啊。”   于观真有意无意地按着小黑豆的肩膀,将这个孩子暴露在众人面前,如他所料,对方并没有说破:“我们四人倒是有心,可惜修为太高,这鬼雾闻风就逃,怎么也抓不住,之前你们也见着了,他们爱吃人,因此才要个诱饵。别怪我无情,办法已经给了,你们要是实在不愿意,倒也无妨,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了,这两日定然保你们平安无事。”   众人立刻惊慌起来,方嫂尖叫道:“那就让小黑豆陪仙家们去吧,他手脚轻快,人也灵活,绝碍不了事的。”   狄桐脸上顿时露出怒色来,原无哀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谁也没有说话。   村民都明白这事儿与送死并没什么差别,虽听着方嫂的话觉得不好,但也不敢贸然出头,生怕自己就被抓去当了这个诱饵。   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小姑娘来,看着十分面善,于观真很快就想起来她就是那个被淋了一脑袋内脏的倒霉鬼阿杏,她爹冬叔拉不住人,一脸苦瓜相地跟在后头。   小姑娘年纪不大,气性不小,眉毛飞起,倒有几分煞气:“方婶!小孩子能对捉鬼有什么用,你这不是叫黑豆去送死吗?黑豆家里就他这么一条根了,你怎么说得出口!”   方嫂插着腰,不冷不热道:“有本事你替他去啊,小姑娘家家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家没个亲人,送他去死你乐意啊。别怪婶子说话难听,小黑豆家里已经没人记挂了,咱们村子这么多年也没短缺了他,是到报恩的时候了。”   阿杏气得双眼冒火,暴跳如雷道:“我替他去就我替他去!我比小黑豆多享八年的福,我这一走,他正好当我爹的儿子——唔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冬叔捂住了嘴,冬叔冷汗潺潺,干巴巴笑道:“我这女儿脑子不大好使,满嘴都是疯话,仙家可千万别见怪,我这就带她走。”   阿杏到底只是个小姑娘,怎么挣扎也脱不出她爹的手掌心,吱吱呜呜地喊了会儿,眼睛里倏然洒下泪来,小黑豆也望着她,却没说一句话。   狄桐快要把原无哀的手揪成云片面了。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以小黑豆为结尾,众人各自散去,李大嫂埋在她丈夫身上伤心了会儿,却也不敢说话,只是走前忍不住看了看那孩子,捂着嘴再不敢回头了。   小黑豆倒仍是那样,反倒是老村长走上前来,有些颤巍巍地说道:“仙家啊,小老二斗胆问一问,这鬼雾到底是什么来头?”   于观真似笑非笑道:“老村长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老村长吃了一惊,他看看小黑豆,又看看于观真,失声道:“血食……是血食,那怪物又回来了!”   紧接着他很快又道:“那仙家,山神大人呢?”   “你说呢?”于观真反问道。   老村长悲痛欲绝,捶胸顿足起来:“天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怕只怕那怪物强大,伤了仙家们啊。”   “不妨事。”于观真微微一笑,“它如今虚弱,我们正好铲除,还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小黑豆的。”   老村长目光闪烁,十分激动:“那就好,那就好!仙家,能否让我与小黑豆说几句话?”   “自无不可。”   于观真目送老村长离去,这时原无哀也再按不住狄桐了,年轻人从椅子上跳起来,猴精似的抓耳挠腮,忍不住疑问:“哎呀!前辈,你到底是在打什么哑谜?叫人听得一点都不明白,干嘛非要摆出这样的架势,真让人纳闷,能不能与我说个清楚啊。”   “这嘛。”于观真笑道,“不能。对了,你们俩附耳过来,我叮嘱你们一些事。”   ……   风未住,人已远行。   于观真穿行在山地之间,而小黑豆被崔嵬提在怀里,不哭不闹,连点声响都没发出。   自从伤势好转后,于观真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走起路来犹如开车挂挡,想挂几档就走几档,简直心随意动。他这次敢与崔嵬一道外出洗石山,一来是有了逃跑的本钱,二来是崔嵬好歹是为他疗伤导致差了点战斗力,总不好当个没心没肺的人。   白日的洗石山并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行到山腰处,便见一片灰茫茫,与高山上萦绕的云海雾凇不同,这片灰色的雾气惨淡浓郁,隐约间透出种腐烂的恶臭来。   崔嵬在山腰时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要带他一同上去?”   “来都已经来了。”于观真眉头微微一舒,笑道,“要是不上去走走,恐怕要叫小娃娃失望。”   崔嵬讥讽道:“我想上面一定能让他满意。”   “那还等什么?”   山路崎岖难行,雾气又大,两人越走越难,好在崔嵬能从中觅出条小径来,居然也没失了方向,气氛沉默片刻,又听他道:“你来之前到底说了什么?”   于观真知他是在问自己对狄桐与原无哀的叮嘱,故意装作不知:“什么?我说那么多话,你要问我哪句?”   “我没听见的那句。”   于观真微微一笑:“我怎么知你哪句没有听见。”   崔嵬听出他分明有意调笑,便将眉尖一蹙,似乎在思虑什么,半晌后才板着脸道:“也罢,我料想你心中有分寸。”   这时于观真才知对方是担心自己又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只是给自己留足颜面,这才不便明目张胆询问,刚要开口解释,忽见崔嵬做出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原来他们不知何时已来到一处断崖口,前方白雾之中忽然显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再走近几步,便看见这人的乱发于风中狂舞,衣衫也见褴褛,手中还握着一柄锈铁。   是谢长源。   谢长源正坐在断崖上,手牢牢地握着那柄锈铁,不对……那不是锈……   于观真的脸色忽然一变,他下意识抓住崔嵬的手,那剑上并不是铁锈,而是血,是肉,是经年累月层层封上去的痂壳,如同鞘般将这把剑封了起来。显然崔嵬也一样发现了,他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却没有说什么。   此刻正到午时,鬼雾不散是怨气积浓,这谢长源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这里晒太阳,可见修为高深。   于观真心中有点打鼓,小声道:“我原还道鬼都怕日光的。”   “他不是鬼,正午日光最为毒辣,鬼雾借地气弥漫休养,也不见百鬼同出。”崔嵬忽然道,“我之前被鬼雾所惑,下意识便以为都是鬼魂作祟,见他不中招,以为已成了鬼将,其实不然。”   于观真奇道:“那是什么?”   “他是尸。”   崔嵬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已经将小黑豆放下来了,手指搭在这幼童肩头,现在简直要抠进肉里。小黑豆面露痛苦之色,伸出小手胡乱抓腾,很快就将崔嵬的手背抓出两道血痕。   痛苦未能惊动崔嵬,鲜血却刺激了谢长源。   惊变突起,谢长源的行动是与他高大身材不符的敏捷,锈铁在岩石里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终于转过身来,在白雾之中与两人正面相逢。   即便是在青白的肌肤与皲裂的伤痕影响下,也不难看出谢长源生前十分英俊,他的轮廓刚硬而明显,眉下嵌着双失去光彩的眼,显得更为冰冷,手几乎跟锈铁黏在了一块儿,破碎的衣物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看上去不像是什么豪爽开朗的剑客,反倒更如一尊战无不胜的魔神般。   如果他活着的话——   还不等于观真多想片刻,只听见风被斩断,那把锈铁已经迫在眉睫,冷汗密密麻麻地爬过他的额间。   电光火石之间,崔嵬已握住了那把剑,可剑气仍旧破出一寸,刺伤了于观真的眉心。   “走!”   于观真顾不得那点微弱痛楚,只见得崔嵬抛来一个什么东西,下意识伸手接住,人已往外退出十余米,惊魂未定地深呼吸起来。   此刻正当晌午,崔嵬身旁既没鬼雾干扰,又已看清情况,出手便自在许多,他手无寸铁,只得御气为剑,与谢长源在白雾之中打得难舍难分。其实师兄弟之中,谢长源的剑术冠绝时辈,当初入门三月后的大比,崔嵬与他对上不过百招就输个彻底,虽有年幼之嫌,但以他天资,竟难走百招,足见谢长源的实力。   然而毕竟过去二十三年了。   一人一尸缠斗百招,谢长源力大无穷,剑招威猛,崔嵬手无寸铁,好在心思沉稳,一时间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死尸不同活人,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又过百来招,崔嵬气力渐消,他凝望谢长源的面容,想起于观真那句话,忍不住出声道:“师兄,若你此刻还有半分清醒,就住手。”   谢长源自然不会听从。   高手过招,岂容片刻迟疑,崔嵬稍一分神,对方剑招直取心脏,他来不及退,硬生生提气避开要害,那柄锈铁直直贯入他腹部,只听“嗤”地一声响动,皮肉纳过铁器,登时血花四溅。   他目光渐冷,暗笑自己居然听信于观真的话,那人说话半真半假,谁知是不是随口撒谎宽慰几个小辈而已。   更何况尸本就没有任何意识了。   “也罢。”   崔嵬坚定原本的决心,不退反进,以指为剑,直击谢长源眉心,哪知雾气当中忽然传来稚嫩童声:“尸体哥哥!你在哪儿!”   他们俩打斗了许久,早已不在断崖口处,白雾此刻更浓,那童声在一片雾中找寻,忽远忽近,不片刻又听见一声惨叫:“尸体哥哥!”   那声音渐小似无,又有传音。   崔嵬心中一紧,料想山势陡峭,这童儿恐怕是失足坠崖。   不管如何,总要救人,崔嵬敛气收指,未料谢长源竟比他更快一步,锈铁撕开伤口,鲜血顿时涌出,泼了谢长源一脸,尸却未被这热腾腾的鲜血吓到,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响动。   崔嵬踉跄一步,用手捂住伤口,碧绿的眼瞳幽深,如两团磷火般冰冷地闪烁着。   往常谢长源用剑,收放自如,行动之间气定神闲;可如今用剑,若决江河,沛然莫能御,想来是将全身气力舞出,已成肢体的一种习惯,要说威力自然远胜当年,却少了本属于剑者的沉着。   难怪“逝水”灵气全无,它被血肉尘封,已成杀戮的钝铁,与剑器无干了。   崔嵬的眼眶一阵湿热。   “崔嵬。”   这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崔嵬下意识紧绷起全身,他转过头来,只看见于观真从白雾之中走出,身边还带着本该失足坠崖的小黑豆,笑吟吟的模样既惹人厌,又多少有那么些讨人喜欢的。   崔嵬见着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浓重的疲惫,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句玩笑话:“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越不爱说话的人,说起话来才动听呢。”于观真将小黑豆抱起来,全然不顾对方气鼓鼓的模样,他望着崔嵬,似乎意有所指,“就好像对你坏的人,有一日对你好了,你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必然也很感动。”   “你倒是惯会自吹自擂。”崔嵬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免失笑,又问道:“你怎么让他开口的?”   于观真淡淡道:“他在意那具尸体,我在意你,于是公平交易了一番。”   这交易恐怕不太公平,崔嵬看着小黑豆,又很快转向了于观真的脸,其实这话实在多问了,只要他想,别说这样一个孩子,恐怕自己都能被撬开嘴。崔嵬本不该感觉到累的,尤其是不该在这个狡猾又聪明的男人面前,然而他此刻的确感觉到自己需要休息一会儿。   “你说过我能看到尸体哥哥的。”小黑豆忽然大声说道,他怒视着于观真,“你撒谎!”   于观真冷冷道:“没看见我的人被你的尸体哥哥捅成了血葫芦吗?你没在这儿遇到他算是好的了,否则我也把他捅成血葫芦。”   小黑豆抿着嘴唇,气焰一下子就下去了,他又变成那个冷冰冰的,不爱说话的孩子,半晌又不服气道:“尸体哥哥不会变成血葫芦的,他已经没有血了。”   这句童言听起来分明那么平淡,却又叫人说不出的心酸,崔嵬的脸沉了下来,最终结束了这场话题:“找个地方休息片刻吧。”   山路曲折,白雾茫茫,不便行走,最终崔嵬只是找了块大石头遮蔽身影,然后从怀中抽出几张黄纸,干脆沾着腹部的鲜血画下咒令,在附近布置了个小阵法。   于观真诡异地看向他,半晌道:“你倒是真不浪费。”   崔嵬气血流失,懒得继续废话,点了自己身上两处穴道后,血终于止住,还没等再做些什么,小黑豆忽然扑到他的膝上,渴望地看着他:“你刚刚说的尸是什么?跟鬼不一样吗?”   于观真暗暗在心中喝彩,这正是他匮乏的知识点,原主人的大脑压根不给半点知识支援,本还想着怎么套话,这下子由小黑豆来询问就方便多了。   腹部的伤十分骇人,崔嵬摆下灵阵疗伤,本不想多言,可望着小黑豆的眼睛,一时间又不好拒绝,便解释起来:“尸与鬼不同,人死后成鬼,鬼无法在日光下行动,也不一定会有怨气。跑到你们村子里头的鬼雾是鬼祟众多,与怨气叠加,所以会袭击人。”   “尸却是人死前一口气未消,非生非死,活气堵在口鼻之中,使得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形成煞气驱使躯体,往往没有神智,仅凭最后的执念行动。”崔嵬说到此处,心绪已乱,失落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么有日煞气冲天,祸害一方;要么执念终消,魂飞魄散。”   小黑豆还听不懂什么叫魂飞魄散,只是坐在石头上晃了晃瘦弱的小腿,看着崔嵬反驳道:“他不会害人的……他就没有害过我……”   他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翻来覆去喃喃了几句,却自己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毕竟崔嵬腹部的伤口并不是白来的。   气氛倏然沉重起来,于观真有意缓解,就提高声音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打不过还不会跑吗?你手无寸铁,居然还与人家硬拼。”   “你不是说他也许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崔嵬本在全神贯注地处理伤口,忍不住回嘴,“我不能杀他,又难以伤他,还要查探他是否还有意识,难不成你指望我用眼睛看就能看出师兄还有没有神志吗?”   “你不是说尸没有神智的——噢……”于观真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下子怔住了,那条能言善辩的舌头好似被蜂蜇麻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眼神闪避片刻,慢慢软化下来,口气虽还强硬,但却没了方才的那股子嚣张,“你就不怕我是说说而已?你傻嘛!居然拿自己去试,我既然说了,当然是有自己的办法。”   崔嵬怒道:“你又没说。”   “好了,不说这些。”于观真见着崔嵬腹部的伤口骇人,一时间也有些讪讪,不愿意与伤患吵架,又转头看向小黑豆问道,“之前老村长与你说的话,你愿不愿意说出来?”   小黑豆正在吹崔嵬腹部的伤口,试图帮他缓解疼痛,好让这些人不要对尸体哥哥痛下杀手,这会儿乖乖点头道:“村长刚刚跟我说,他没法子照顾我,要是你们打起来,让我自己小心性命,最好跑得越远越好,免得被伤到。”   这话听起来满怀亲切关爱,崔嵬却听出其中不对劲之处,他顿时会过意来,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要小黑豆变成真正的血食!”   “不错,他根本不怕我们把小黑豆当诱饵。”于观真冷笑了一声,“只怕我们太照顾他,让小黑豆能平平安安活着回去,我在村子里故意暗示鬼雾是青魔操控,他果然露出马脚来。”   崔嵬想起往日种种,忍不住问道:“你一开始就怀疑老村长了?”   “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是事情连在了一起。”于观真摇了摇头道,“这村子的确不招人喜欢,可正如你所说,这些人不过是无能保护自己罢了。直到发现小黑豆隐瞒剑术,我才开始怀疑村中有鬼,那么谁最可疑?”   崔嵬冷冷道:“谁都可疑。”   “没错,这时候谁都可疑,可是这些人表现出来的充其量只是恶,却不到为害的地步。所以我就想办法敲山震虎,让这个可疑的人自己跳出来。”于观真点头赞同道,“其实就算村长没有叮嘱小黑豆,他也已做贼心虚,暴露了一点。”   崔嵬皱眉道:“你是说今早的事?”   “不错,鬼雾初现当夜,村长几乎发狂,说山神大人曾经承诺过,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当时并未存疑,我想他经历过青魔之灾,恐惧青魔再现世倒也不假。可是今早我故意透露鬼雾就是青魔驱使,你瞧他神态冷静,如此前后不同,岂非有悖常理。”   崔嵬眉头一皱:“他恐惧的根本不是青魔!而是山神!”   于观真抱胸道:“又或者,他口中的山神明说是谢长源,其实暗地是指青魔,他叮嘱小黑豆的话更让我加深这猜测。小黑豆一个幼童,待在我们身边尚有生还的机会,他却故意让小黑豆逃跑,显然是有意喂食青魔。”   “那就跟当初他所说的传言并不相同……”崔嵬复杂道,“我明白了,他是有意提起山神,说的那些话不论真假,都是不希望有人再上洗石山。”   “确实如此,我想山上一定藏着村长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只是不知道当初他到底做了什么,青魔已死,你师兄又变成尸……”   崔嵬失血过多,头脑已然有几分昏沉,念及此处,忽道:“不对!既是如此,你如何能断言青魔已死?他若已死,师兄又为何成尸?” 第35章   这个问题,于观真只能答上一半,他刚要开口,肩头无端一重,崔嵬已经晕过去了。   于观真看着小黑豆,小黑豆也看着他,半晌稚嫩的童声才带着点同情地响起来:“他昏过去了。”   “我自己带着眼睛呢。”于观真没好气道,他总不能把自己留在这个地方,干脆将崔嵬背在身上,至于会不会妨碍伤势也管不了许多了,一手又抱起小黑豆,“你最好自己将我抱得紧一些,否则我要是不慎将你遗失,也没办法回来找了。”   小黑豆已经完全听明白了:“我不怕,你们是来帮尸体哥哥的好人。”   于观真忍不住对背上的人抱怨道:“都怪你当时喊打喊杀,看,把小孩子吓着了,现在才意识到我们是好人。”   昏迷的崔嵬自然无法回答他:“……”   “真是现世报,之前才要你背我一段,现在你就这么马不停蹄地找回排场来。”于观真将崔嵬往身上托了托,只感觉到腰部湿润温暖,明白必然是伤口的血,一时也不敢妄动,“这山上不好久留,要是遇到谢长源,我可没办法跟他打一架,还是先下山吧。”   山路崎岖,于观真带着个伤患跟个孩子,联想到前世安宁的生活,不得不佩服自己强大的适应能力,一路上倒也没有闲着,边走边问:“对了,你是怎么跟谢长源……就是尸体哥哥认识的?”   小黑豆挂在于观真身上,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是我认识的,是我爹认识的。”   “你爹?”   “嗯,我爹小时候误跑到山上过,是尸体哥哥救了他,那时候尸体哥哥经常在月亮下练剑。”小黑豆歪着头回忆了下,“他练起剑来很厉害,树呀草呀一下子都没了,爹爹可以抽空捡到好多柴火,他就瞒着大家偷偷地上山,反正每次遇到危险,尸体哥哥都会来救他。”   于观真若有所思道:“后来呢?”   “可是等我出生后,爹就再也没有上山了。”小黑豆小声道,“他把尸体哥哥的动作画在家里,只是在家里练剑,想做个跟尸体哥哥一样的好人。我的剑法就是爹爹教的,不过他不准我张扬,说没练好之前,不要侮辱了尸体哥哥的名声。”   于观真不禁皱眉:“原来如此,对了,你为什么叫他尸体哥哥,我还以为你们村子会叫他山神大人。”   “爹说尸体哥哥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为了我们村子才留在这里,不是山里蹦出来的神仙,也不是天生就该保护我们,所以不让我那么喊。”   “你爹倒是个有心的人。”于观真的声音变得有些低,他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连村子里的人都不说?”   小黑豆现在已对他十分信任,便一点也不隐瞒:“我娘生了场大病,爹爹每天都要去县城里买药,那天他回来的时候显得很不高兴。娘才喝了药睡下了,爹就说有事出门去,我不敢跟娘待在一起,看着她的脸害怕,就偷偷跟着爹走了。”   说着说着,小黑豆陷入回忆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明亮又冰冷的夜晚,呼啸的风还生疼地刮着耳朵。   “那时候山上没有这么多雾,只有野兽跟尸体哥哥,爹一边上山,一边大喊,月亮很大,像是饼一样圆。”小黑豆把头靠在了于观真的肩膀上,他喃喃道,“我看见爹跪在尸体哥哥的面前给他磕头,说了很多很多话,流了眼泪,然后大喊说对不起,是村子对不起你,我的命偿还给你!可是还没有等爹爹做什么,尸体哥哥就扬起了剑。”   小黑豆的爹一定是知道了当年的真相,谢长源之死果然跟村子逃不开关系。   “我看到爹的头飞了起来,我一下子就大哭起来,扑到爹的尸体上去。”   “尸体哥哥举着剑,就那么看着我,然后慢慢走开了。”   小黑豆永远记得那一剑,剑出如水,连月亮都骤然失去光辉。   他也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尸体身上爬出来,又是怎么借着月光回家去的。   于观真微微蹙眉道,“你当年遇到这样的事,一定很害怕吧。”   小黑豆的声音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一种冰冷的死寂:“我并不感觉害怕,只是很愤怒,也很痛苦,跟别人打我的感觉不一样,要更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娘,后来娘也死了,再没有人再记挂我了,我就跑来这里想要杀死尸体哥哥,可是这时候已经有雾了,我怎么也找不到路,就大喊大叫,让他把我也杀死。”   于观真道:“然后呢?”   “他从雾里走出来,我看着他又突然害怕了,就哭起来,拿出爹送我的小刀,冲上去扎了他好几下,他身上一点血都没有。”小黑豆竭力想将这件事说得清楚明白,“我一边哭一边叫,他就站在那里陪着我,等到我不哭了,他又走了,好像他还记得我一样。我一下子不想死了,就想起了爹说的话。”   于观真沉吟片刻,并没有说什么,心中长久以来的英雄化为厉鬼索走亲人的性命,又成为世界上最后记挂自己的存在,认识的长辈手上也许都沾着英雄的鲜血。   难以想象小黑豆经历这些时心里到底是如何煎熬。   于观真的心微微往下坠去:“那就没有人教你练剑,你是自己练出来的?”   “嗯,那天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小黑豆点头道,“以前爹会教我,后来爹不在了,我就自己练。”   居然没有任何指导就能模仿剑招练出剑气,这小子是个练剑的天才。   于观真摸了摸小黑豆的头,忽然问道:“小黑豆,你恨不恨村里人那样打你骂你?”   小黑豆答道:“不恨。”   “真的不恨?还是害怕?”   小黑豆垂着脸喃喃起来:“他们都不是我的亲人,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了尸体哥哥一个亲人,只有他还会记挂我,陪着我。我吃了他们的饭,他们要我干活,要我做事,打我骂我都是应该的,我要快快长大了,好好练武,保护尸体哥哥,不叫他杀死别人,也不让人家杀死他。”   于观真听得心中一惊:“你难道没有想过自己以后吗?”   “什么以后?”小黑豆疑惑地看着他。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呢?”   小黑豆摇摇头道:“我没有想过。”   于观真一时说不出话来,这小孩简直怪得要命,他又想到一件事:“你既然不恨他们,为什么故意捣乱?”   “我没有。”小黑豆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的手稍稍一松,全身似乎都紧绷起来,“我没有故意捣乱。”   于观真想起门后那个偷笑的孩子,心中一动:“是不是其他小孩子欺负你?”   小黑豆便沉默了,他靠在于观真的脖子里,并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解释道:“也不全是,我怕被看见,就在晚上偷偷练剑,白天总是犯困,所以才会做坏事情的。”   谈话之间,于观真已经来到山脚处,他不知道鬼雾到底是怎么个走法,只是找个地方暂且休息,就寻个避风的所在,让崔嵬好好休息片刻。附近正好有条溪流,小黑豆用叶子捧了些水来,沾着布条给崔嵬擦了擦脸,有几分担忧:“他会不会死啊?”   “不至于。”于观真按了按自己的脖子,他的警戒心不够,这会儿生怕自己错漏什么,正在四处观瞧着,“你饿不饿,要吃些东西吗?”   小黑豆摇摇头道:“不饿,我早上吃得很饱了。”   崔嵬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月上中天,他苏醒过来时,只有一轮明月映照着脸庞,于是挣扎着坐起身,只听耳边有人说道:“感觉如何?”   “尚可,剑上尸气太重,我大意了。”崔嵬下意识循声望去,见小黑豆枕在于观真的膝头,对方正垂着头梳理那头漆黑柔顺的长发,不知为何,竟感到几分心慌意乱,便撇过头去,“你守我到如今么?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于观真正在打理自己的头发,之前巫月明给他别上的梳子派上大用场,这会儿不紧不慢地将梳子放回怀中,微微笑道:“事情没有,不过故事倒有一个,你想听么?”   “愿闻其详。”   于是于观真便将小黑豆的事告知了崔嵬,很快又道:“你也不必如此悲观,谁都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他既然没杀小黑豆,就足以说明他并非完全丧失了理智。”   崔嵬沉着脸:“希望如此。”   为了缓解气氛,于观真开玩笑道:“对了,你现在还要我回答青魔为何已经死了吗?”   其实于情于理,青魔都不可能活着。   老村长说过当初青魔被困在山上后,野兽发狂出逃下山,却并未提到有人失踪,足见青魔被困在山上无计可施。   退一万步来讲,青魔纵然不死,也必定重伤被困在这山上,否则不会这么多年悄无声息。要是如此,现下阵法好不容易露出破绽,他为了恢复,必然操控鬼雾到处寻找血食,雾气怎会一连数日都只包围着无法入内的小石村,那岂不是等死。   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崔嵬显然已经想到这层了,他皱了皱眉头:“师兄如果并不是为青魔化尸,那会是为了什么?”   这时乌云忽然掩住明月,宛如银河倾泻般,山头承接住月华,灰色的暗流从山上浩浩荡荡地奔涌下来,铺天盖地的大雾弥漫而来。   崔嵬眼疾手快,一把将小黑豆搂在怀中,呼啸的鬼雾在地面上呼啸奔涌着,似流淌的暗河,毫无阻碍地穿过他们两人,带来透骨的冷意。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异口同声道:“是鬼雾!” 第36章   两人都不是拖拖拉拉之辈,一料定,便逆着鬼雾往上而去。   果不其然,谢长源正在山上与一面鬼旗缠斗,这么说倒也不准确,更准确的是这鬼雾之中涌出许多怨魂来围攻这具尸,打得竟是难舍难分。   谢长源虽是形单影只,但他此人站在原地,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倒显得这群怨魂愈发渺小起来,只听得战局之中连声鬼哭狼嚎,已被扫荡半数,不过魂体可以重聚,即便被打散,片刻就能重整归位,谢长源又不知疲倦,便如此无休无止地战斗下去。   于观真看着这场另类的战斗,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过了许久才发觉阵中的戾气似乎淡了些:“这二十三年来,他每一日都与这鬼旗重复今日的战斗吗?”   “不是青魔,是万鬼旗出了差错。”崔嵬怔怔道,“渡灵阵根本来不及完成,因而师兄改成困灵阵,将自己与万鬼旗一同囚禁在洗石山中,战至力竭而亡。万鬼旗之中聚集的戾气怨气何等惊人,他不能安心,不愿就此死去,因而化作尸,在这日复一日的杀戮之中,消磨去了本性,直到日换星移,阵法出现缺漏。”   他们两人正在说话,崔嵬忽感怀中一空,原来是小黑豆往战场之中奔去,他见谢长源渐落下风,心中焦急,迈着小腿跑过去:“尸体哥哥!尸体哥哥!”   于观真伸手去捞他,却落个空:“别去!”   两人当即跃入战局,涤荡鬼魅,只见得场内灵光阵阵,谢长源压力顿解,纵然这万鬼旗内有无数怨魂厉鬼,此刻都慑于三人威势,不敢轻举妄动,维持住一种诡异的和平。   “尸体哥哥!”小黑豆努力仰着脖子,抬头去看谢长源,他冰冷平静的小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态来,“我是小黑豆啊!”   谢长源目不斜视,身旁已无厉鬼骚扰,他便举起长刃,凌空劈下——   于观真给予崔嵬那虚无缥缈的希望瞬间破灭。   小黑豆倏然腾空而起,他在崔嵬怀中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一记荡起尘土的劈砍,眼圈蓦然发红:“他怎么……他跟娘一样,也不记得我了。”   于观真转身就走:“奇怪,昨日分明还听得出小黑豆的嗓音,可今日又好似果真已无神智。渡灵阵困难吗?”   这话一出,便是一阵沉默,如果他们俩所料不错,渡灵阵布下之时,鬼雾渡化,就是谢长源魂飞魄散之日。   如果没有希望的话——   从一开始时就抱着杀死他的念头,不留存一分一毫的余地与侥幸,是否会比此刻更能下手。   两人走得极快,很快万鬼旗又释放出更多的鬼魂来纠缠住谢长源。   “渡灵阵布置并不困难,他留下的阵型只需我稍作调整即可。”崔嵬嗓音干哑,回望着战场之中如同魔神般的谢长源,“他业障缠身,已经完全失去理性,没有半分可能了。”   “崔嵬……”   “你已经看清楚,他根本没有任何理智,也没有任何可能!”崔嵬忍不住提高声音,说服自己,“你我都亲眼所见,他的剑饱饮了不止一人的鲜血,方才更是……二十三年了,他已再不是当年那个谢长源了。”   他分明知道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尸就是尸,怎么还会心存侥幸至此。   于观真抿了抿唇,一时间也没办法说出什么来,最终柔声道:“我们走吧,等到天亮了,就还他一个清净。”   “清净。”崔嵬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看起来居然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疲惫地点了点头,“好。”   如果不太了解这个人的话,或者隔着二十三年这么长远的时光,只要想着他现在已经大有变化了,就能勉强硬下心肠,说服自己动手。可是他们了解得太多了,也知道得太清楚了,甚至意识到这个人为何会凄惨地变成如今的模样,亲眼看到他疯狂至今却仍在为当初的信念而战。   二十三年,八千多个日夜,为了背叛自己的凡人做到如此地步。   再一次“杀死”他,简直如同帮凶一般。   谢长源被万鬼旗缠住,鬼雾又忌惮二人修为,两人来去如风,倒比之前更为自由,两人干脆寻了处峭壁等待天明,于观真等了又等,实在受不了寂静的气氛,忍不住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尸气已消,皮外伤已然愈合,并不严重。”崔嵬摇头道,“只是肺腑受了一击,静养几日也就好了。”   黯淡的月光洒在崔嵬的脸颊上,他的眼睛已如开刃见血的剑。   于观真有心想说些笑话解解闷,可这会儿什么话都吐不出来,只觉得崔嵬似乎在做万全的准备,并不准人打扰的,于是也只好一言不发。   哪知道这次竟然是崔嵬先开了口,他将沉默无声的小黑豆抱在怀中,好似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抱着自己的玩具熊那般无助:“你是否觉得我很懦弱?”   崔嵬的神情看上去寂寥而孤独,却绝不软弱,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泛着妖异的光芒,于观真凝望着他的侧脸,心知肚明这个男人已经做好打算了,无论自己接下去说些什么,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定。   “为什么这么说?”   崔嵬哑声道:“我告诉弟子们,人便是人,鬼便是鬼,自己却如何也没办法看穿,直至如今,还是会为此动摇。”   于观真想了想,最终道:“你已是我见过最为坚定之人了。”   “你也是我见过……”崔嵬轻声道,“最爱观察人心的人。”   于观真笑了一声:“你不喜欢?”   “有谁会喜欢被看透内心吗?”崔嵬垂着头,小黑豆正在他怀里熟睡着,呼吸均匀,丝毫不知道明日早晨天一亮,自己的尸体哥哥就要被除掉了。   于观真脸色冷淡了几分:“我并不是真能看透别人的心思。”   谁也没有说第二句话,直到第二天旭日东升,晨光从云雾之中丝丝缕缕地析出,山上的鬼雾开始退回原位。   崔嵬带着于观真到四处去查漏补缺,洗石山虽大,但他对渡灵阵十分熟悉,有无缺漏一眼就知,根本没花多少时辰。   等到回归原处,于观真见着崔嵬摆开阵势,下意识问道:“你要不要再见他一眼?”   崔嵬身体微微一僵,很快就摇头道:“不必,他已经死了。”   他无剑在手,便捏剑指做诀,身体已悬浮空中,口中念诵咒令,只见得洗石山上无数灵光乍起,不知多少咒令自地上涌出,化作无形的囚牢一般笼罩住整个山头。   阵法之外,退回的鬼雾被阻断去路,当即在晨曦之下被烈焰焚烧得呲呲作响,化作一缕青烟。   而阵法之内,万鬼旗中涌出无数怨魂野鬼,阴郁戾气浓得形成实体,咒文犹如收紧的口袋一般越发逼近,它们左右退缩,终至避无可避的状态。霎时间犹如滚油里泼入冷水,黑雾翻腾跳跃,却怎么跳不出阵法之外去,崔嵬额上已经流汗,再催灵力,灵光顿时大盛,牢牢往下压去。   谢长源不受渡灵阵影响,一柄锈铁舞得虎虎生风,万鬼旗之中无数凶魂戾魄齐齐哭嚎,却是上脱不得渡灵咒印,下逃不开锈铁剑威,两人虽无言语合计,但配合起来颇为默契。   时光荏苒,没想到再度联手竟是这等场景,崔嵬心中是何等滋味,连自己都难以说清。   万鬼旗之中无数魂魄,有人有兽,有开罢灵识,也有懵懂无知的,有炼化残缺,也有侥幸完好的。   黑雾翻腾滚滚,最终不敌阵法强大,渐渐于空中消散,许多魂魄却于黑雾后慢慢显出形来,众魂魄先是对谢长源行了一礼,又对空中的崔嵬行礼,这才慢慢消散身形,想必是轮回投胎去了。   只是毕竟时日长久,这类魂魄到底稀少,不多时阵内既不听怨魂咆哮哭嚎,也不听任何人声言语。   本在空中旋转腾飞的万鬼旗气焰顿消,颓靡地坠落于地,叫谢长源一把抓住,撕成粉碎。   崔嵬这才缓缓落地,他一人操控这等大阵,灵力已被抽得净空,可此刻仍是勉强自己提气赶步,重新往山巅奔去。   于观真带着醒转的小黑豆跟随在后,小黑豆茫然道:“这是去哪儿?”   于观真随口应付道:“你不是要见尸体哥哥?”   两人几乎都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山巅之上,谢长源伫立在原地,阳光此刻终于照耀到他青白的面容上,无数魂灵化为光点萦绕着他,如同饯行一般。   “师兄。”   谢长源循声转过头来,他的神情没变,仍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只是渐渐走上前来,崔嵬不忍,仍是并指为剑,暗下决心。   小黑豆望着谢长源,仍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呼唤道:“尸体哥哥!你记得小黑豆吗?”   谢长源站定在崔嵬的面前,众人本已做好防御,万没想到他竟然扬起手中长刃,自左往右一刎,顿时叫头颅与锈铁一道坠在了地上。   尸早已无血,头与脖处断口平整,肉如枯萎的残花,朽败化泥,那头却是微微笑着,显出慈悲的欢喜来,正对着他们。   于观真下意识捂住了小黑豆的眼睛,他的心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着,脑海里有个声音嗡嗡作响着。   他自刎而死!他果然……   崔嵬显然同样发现这一点,他脸色变作铁灰色,比尸更像尸,一时间跪倒在地,血冲上大脑,发出野兽般愤怒的咆哮声来。   “啊——!”   他方才一人支撑渡灵,又勉强自己赶来,已是气尽力竭,忍不住大口大口喘息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晕目眩之际连身子都有些摇晃,将手按在了谢长源的胸膛处。   那里的心脏已有二十三年不跳,可是时至今日,才终于能够安息,得到解脱。   崔嵬俯首下去,几乎将头磕入泥土,激荡起些许尘土,手中紧紧攥着衣物,简直要渗出血来,那隆起的脊背如同一条被弯折的断刃。   “师兄……师兄……”   崔嵬声音啼血,牙关紧咬,握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开来,他从自己下摆撕开一片布,将头与剑一道包起来背在身上,又用火咒将尸体焚烧成灰:“你曾想遨游四海,如今就随风而去,等到师父见过你最后一面,我们再让你彻底自由。”   于观真喃喃道:“如此就结束了吗?”   崔嵬道:“结束了。”   小黑豆小小的手指抓着于观真,对方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到,他便睁着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将这件事看得一清二楚。   “尸体哥哥也死了吗?”   小黑豆很轻地问道。   于观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就“嗯”了一声,哪知道小黑豆十分冷静,很快又说道:“他笑了,他跟娘死的时候一样,活着太痛苦,死了才高兴吗?”   崔嵬答道:“不错。”   也许是小黑豆特别不同,又或者是孩子对生死本就不那么敏感,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道:“那也很好,我能再看看他吗?”   于是崔嵬解下背上的包袱给他,小黑豆将谢长源含笑的头捧在手中,也微微笑起来,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着两个大人:“还有村子里的坏人。”   崔嵬将头重新包起背好,牵住小黑豆道:“走吧。”   被落在后面的于观真不动声色地站着,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方才的场景到底是温馨还是恐怖亦或者悲伤。 第37章   于观真拎着谢长源的头颅走进村子。   头被布一层层地裹着,小黑豆跟崔嵬都紧紧地盯着于观真的背,像是要把他的背盯穿一般。   坏人几乎能够确定在村长身上了,可是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小黑豆的爹会说是村子对不起谢长源,他们至今仍然是一无所知。   杀人很简单,可想要知道当年的来龙去脉却很难。   于是于观真在路上对崔嵬说:“你要是想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就把谢长源的头给我。”   崔嵬就将头给了他。   于观真不禁觉得有些荣幸,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崔嵬的这个举动给予了多大的信任。   村子里的人正在劳作,由于鬼雾的缘故,他们并不敢离得太远,只是在村子附近做些小事。有人眼尖瞅见他们三人回来,立刻叫唤了起来,不消片刻,所有人都涌了上来道:“仙家回来了啊。”“仙家,那妖魔鬼怪的可没了?”“谢天谢地,仙家平安归来。”   于观真在人群里望了一圈,众人惧他威严,无不往后退去,正巧留出空来给原无哀,原无哀只是隔空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微笑起来:“村长,请上前来。”   老村长叫人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行礼道:“小老儿在。不知仙家有何吩咐?”   于观真提起手中包袱:“你看这是什么?”   老村长眯着眼睛道:“哎呀,这……恕小老儿老眼昏花,实在看不透其中玄机,还请仙家明示。”   “这里面是一颗人头。”于观真的声音平静又冷淡,“在还没离开身体的时候亲口对我说了些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   布虽将头颅包得密不透风,但是这句话已经无形透露了头颅主人的身份。   老村长听出言下之意,顿时骇得腿软,众村民皆是迷惑不解,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脸色大变,一时间窃窃私语起来:“哎呀,什么内情啊?”“别多嘴……”   “昨夜我这两名小友留在村中,有一人出外查探,果不其然,这鬼雾哪里都不去,只将你们村子围住。我想这鬼雾来由,村长并不陌生吧,它们若非寻亲,就是有仇。”于观真冷冷道,“如果被我发现你撒谎,我可以等今夜看到底是谁先被吃个干净,那些怨魂已经失去主人管控,我保管是比那一夜更可怖的死法。”   这番话听得原无哀跟狄桐满头雾水,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却都识相的没多说什么,见着村人下意识看来求证,原无哀只好点头,按照于观真的嘱咐说道:“不错,鬼雾确实环绕小石村不肯离去。”   乡下人多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被于观真一喝就吓住了,那天老李头他们被吃已经成了许多人的噩梦,更别提还要更恐怖的死法了。   村人当即劝说起来:“村长,当初有什么事,你倒是快些跟仙家说啊!”   老村长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满是沟壑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水,痛不欲生道:“果然是他……他果然没有死,那日,那日的江湖人丧生,我就知道是他活过来了,他真的活过来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老村长急忙跪下对于观真叩首道:“仙家,仙家,您行行好,这事儿都是我的错,求您保佑村子,其他人……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啊!”   于观真自上而下地俯瞰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漠:“老村长,你说得清楚,我们愿意主持公道,无干人等自然无妨,要是说不清楚,我们只能当是同谋,你也休说我们见死不救。”   冬叔忍不住开口道:“仙家,一定是哪里误会了,二十多年前就是老村长带着我们避难!他不可能跟怪物同谋的。”   “住口!”老村长发声道,他望着包袱,脸上颓败之色已显,看起来更是老了几分,“仙家,是不是……是不是我说了,你就愿意救我们的村子。”   于观真挑眉道:“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你怎会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老村长眼睛霎时间暗了暗,他拄着拐杖将众人看了一圈,好像要把每个人都烙到心底去似的,忽然嘿嘿冷笑起来:“看来小老儿果真是死期将至,人家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多活了二十三年,这报应到底还是来了……还是来了啊。”   他往常十分亲切和蔼,如今好似换了个人一般,冬叔顿时说不出话来,见鬼似地看着老村长。   几个年纪大的老人显然知道当年真相,此刻都忍不住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苦痛道:“造孽啊……”   老村长慈和的脸上已经布上戾气,他恶狠狠地看着于观真,活像一匹被打断腰的老狼,发不出威,只剩下狠:“说什么善恶公理,到头来,我还不是栽在你这恶人的手里头,你要是不来……你要是不跟着这群糊涂蛋来!”   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起来,显然是没什么办法,只剩下又恨又怕:“好嘛,你要真相,我就给你真相!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那个吸血的怪物先来了,他受了重伤后倒在地上,我还当是个死人,见他衣着华美,就想贪些便宜,趁机发笔财。”   “谁知道他居然没死,偷盗是大罪,我怕得要命。”老村长的声音里既痛苦,又充满着贪婪,“他却给了我许多钱,让我去买些鸡鸭给他,他出手阔绰,又不是什么难事,我哪有放着便宜不占的道理!”   村子里的年轻一辈,是听着山神大人的传说长大的,将吸血怪物恨之入骨,如今听老村长居然曾经帮助那吸血怪物,不由得各个都瞪大了眼睛。   “我本还以为是遇到了财神爷,谁成想,居然是要命的阎罗王。”老村长紧紧咬着牙,“他起初要鸡鸭,后来要牛羊,银子没了,就给我金子,他给的多,胃口虽大,但我也尽力给他找来。”   说到此处,村长的脸上涌起一股古怪的欢喜:“就在这时候,他终于管我要人了。”   “我确实贪小便宜,却不至于害人。”老村长露出极恶毒的微笑,“我拼命逃下山去,想叫大伙儿把山封起来。可就在这时候,村子里的人嫉妒我发了横财,疑心我谋财害命,居然要抓我去见官!我救他们的命,他们却要来害我!人啊,人啊!嘿!”   原无哀的脸色冷若冰霜,手却禁不住攥了起来,他与狄桐面面相觑,两人都感觉到冷汗从背上淌过。   “他们不叫我好过,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好过。”老村长厉声大笑起来,眼中流露出鄙夷来,“我不能相信,我痛心愤怒,于是狠了狠心,在他们把我捆起来后,我故意说自己在山上挖到财宝,愿意带他们一起发财,他们果然上当,于是我就带着他们上山去,一个又一个,你说他们是不是活该!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自己找死!”   “可是……那怪物突然就能下山了,他将附近村子的人全吃了,我……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想害他们的。”老村长忽然哆嗦了起来,他脸上的凶性、恶毒、狂妄似乎在这瞬间全部消退了,“山神大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老村长说到这里,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不停反复告诉众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被迫的,我不这么做,他就杀了我啊……他就要杀了我啊。那天我不放心山神大人,就偷偷地上山,那怪物拿着一面旗子跟我说,要是山神大人死在山上,就没人知道我做的事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做的事了!否则山神那样的英雄豪杰,砍我的脑袋,比切豆腐还轻松。我要是不依从,他现在就把我吃了。”   村子里的人听得心惊胆战,谁也没想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村长竟然曾做出过这种事。   “我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可我有什么办法!”老村长怔怔地看着于观真手里的包袱皮,眼中流露出怨恨跟恐惧来,“而且山神大人也看见我了,他看着我……那眼神真让人害怕,我还看到那个魔头大笑起来,突然把一面旗子打破,说要让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崔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村长说着说着,眼睛里忽然闪出光芒来:“我吓得跑下山后,看着山上黑黝黝地笼着雾,怕大家都丧命在这儿,我就赶快喊啊,找啊,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那时候已经过了两天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就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去县城里跟官老爷求情,这才……这才有了小石村,然后我又编造了山神大人的故事……好让大家安心。”   狄桐听得痛不欲生,怒吼道:“你怎么!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我有什么办法!”村长分明年迈体衰,可此刻目光之中燃烧的怒火却比狄桐更盛,“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家知道什么!你们……你们根本看不起我,眼里也从来看不见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是我不做,我就要死了!”   狄桐怒不可遏:“你真是不可理喻,难道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一点也不愧疚吗?”   “我有愧疚,我有弥补。”老村长的手哆嗦起来,他沙哑着嗓音道,“我组建小石村,我告诉别人千万别上洗石山,我盼着有人来把洗石山的事解决掉,我盼啊盼啊,就盼来了你们。可他还是说出来了,他还是说出来了……我想活下去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你们只知道问我当年的事,那些鬼也一样!也一样!我拿出所有的钱,我没有顾着自己,我……我有努力弥补啊,我让大家有个地方住,有个地方休息,如果不是我!不是我的话!死的人会更多!”   老村长说到这里,已有几分浑浑噩噩,看上去几乎有几分神智错乱:“我没错!我没错!”   他声嘶力竭的嗓音在村子里久久回荡着。   众人已震撼在原地,一时间或是错愕,或是恐惧,或是不敢置信,皆都看向了老村长。   这时老村长忽然恨恨地看向于观真,准确来讲是他手中的头,嘴唇颤抖起来:“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还要活过来,还要活过来——你……你……你害了我一辈子!这世上的人都一样,你难道能否认!哪怕是山神大人,山神大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于观真开口道:“你难道从不奇怪为什么那个怪物说要你们寸草不生,结果却安然无恙吗?”   老村长的脸色苍白,惊恐地看向于观真:“你……你说什么?”   “山神本来可以离开,他也大可以杀了你。”于观真讥讽道,“可是他为了保护你们,战死在山上,死后还在为你们守着洗石山,直到前几日那些东西跑了出来。”   老村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体似筛糠,脸色变得更白,更绝望,眼中的光熄灭了。   于观真让开身体,听见身后石头上沉重的闷响,平静无澜地对崔嵬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结束。”   老村长瞪大了眼睛,望着悠悠苍天,带着二十三年前的罪孽一同共赴幽冥。   石上鲜血淋漓。 第38章   尽管于观真事后解释了鬼雾已经消散,可已经被吓坏的村民还是央求他们留上一宿。   几个老人将老村长的尸体收埋了,他们或多或少知晓些内情,也明白村长在当初这件事里脱不开干系,可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只是具体的事情倒也是第一次听说,谁都没想到二十三年前竟是这样的前因后果,一时间都不是滋味。   这许多年来老村长战战兢兢,从没做错什么事,各家各户都受过他的照顾,如今撞石而死,即便就发生在方才,仍觉得恍然若梦,一时都十分哀戚。   有位白发苍苍的婆婆上前来对于观真行了一礼,她苦笑起来:“仙家,请息怒,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贪生怕死,这么多年来,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封上,遇到这些事是我们活该。可是……可是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求您,行行好,救救他们吧。”   阿杏难以置信道:“苏婆婆,连你也……你也……”   苏婆婆流下泪来:“我们这把年纪了,当初的事多少觉得有些猫腻,其实不止是咱们村子,隔壁村子也有人晓得当初的事不对劲,可是……可是还有什么用呢。村长他这些年来到处找人,大家都看得见,有些人已经住在县城里了,有些人远走他乡,能找回来的都在村子里,大家都受了村长的恩情,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还能多说些什么呢,且过去吧。”   小黑豆的父亲想来就是在买药时遇到了当初村子里的幸存者,才知道了前因后果。   “这些事虽不是我们做的,但……但也有个知情不报的罪责。”又一位老人家走上前来,跪倒在地,“仙家要是恼怒,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就拿去吧,请救救这些年轻人吧。”   崔嵬冷冷道:“我们再留一夜就是了。”   这事总算作罢,崔嵬腹部伤势未愈,便回房休息,于观真对这个小村子再没什么兴趣,也一起回去了。   留在原地的原无哀见着村民们魂不守舍的模样,沉思良久,才对狄桐开口道:“缥缈主人深不可测,阿桐,往后小心些,他说什么都不要轻信。”   狄桐还沉浸在当初的事情里回不过神来,若说沈秀娥最多是给他们下了面子,那么老村长的事无疑是一扇响亮的耳光,心中既是沮丧又是烦闷,不免恐惧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如他一样想,施恩反成仇恨,听了这话,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原无哀,眼圈儿已红:“为什么?他帮了咱们啊。”   “那往后不帮咱们呢?”原无哀淡淡道,“狄桐,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可我们与他到底不是同一路人,你看他方才的手段,软硬兼施,恐吓威逼无一不用,皆是诡诈之术。我自然明白他是为了我们好,可是这非是君子所为,要是他以后调转头来对付我们,你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可怕了。”   狄桐听得意兴索然,难过得不能自已,简直要流下泪来:“无哀,你为什么总要想这么多?”   原无哀望着天,神色有些惶然,似乎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无法倾吐,最终他只是将声音绷紧了,微微发颤道:“因为我不能指望别人提醒我,阿桐,他根本不在乎,他……他只是想报答师叔的救命之情,你要是觉得他是个大大的好人,也许会比村长犯下更可怕的错误。”   剑上的穗花正轻轻顺着风飘荡,只有原无哀知道自己的手在颤抖。   缥缈主人一早就准备好了,让自己查探鬼雾的方向,跟着师叔离开,故意让村人误会在山上的不是师伯而是青魔。   从进入村子的那一刻开始,缥缈主人就看到了他们所看不到的东西,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信任其他人。   他此刻像个好人,不过是因为他站在自己这一方,要是有日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对立,这……这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对手。   原无哀简直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鲜血来,他固然是很痛心师伯的事,很震撼于小石村的所为,可是什么都比不过老村长撞死在石头上,于观真那双冰冷而漠然的眼睛。   他从未感觉到那么深刻的恐惧。   事情虽告一段落,但不见得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好,桌上只有昨夜冷茶,崔嵬倒了两杯,又对于观真道:“你为什么故意说那是青魔的头颅,要是他不信呢?”   “你小心茶水从伤口里流出来。”于观真歪过头,他此刻也已笑不出来了,听到的那些东西叫人心里沉甸甸的,“他们怎么会不信,村子外的那些人已是最好的证明了吗?你越好,他们对你的期望越多,可你越坏,他们就不敢有什么期许了。”   “我要是说里面的是谢长源,你猜他怎么想,他说不准有些侥幸地负隅顽抗,还要说你们名门正派居然犯下大错。可青魔是恶人,他知道这恶人就如自己一般,没有什么说不出来,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不知道我知道了多少,可已经被我吓住,自然就什么都说出来了,能活着当然好,可要是只能死,也得挑个痛快的死法。”   崔嵬垂眸应了一声,好似一时间有些茫然,他看着放在桌子上的头颅,很艰难地张开口:“二十三年,我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我本以为,也许他是被青魔暗算,也许他是力竭而死,也许……”   “总之,他不应当是被一个凡人暗算,如此悲惨地死去吗?”   崔嵬对于观真这么直白的说法感到不适,他皱皱眉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很悲惨吗?”于观真不答反问,“他想要保护世人,最后不仍是做到了,他不愿意如尸般死去,于是从容自尽,难道你在这世间还能找出比他更洒脱更快意的人?”   于观真硬邦邦地说道:“人多数喜爱自找苦吃,你非要去想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人吃饭喝水还能呛死呢,这些死法岂不是比你的师兄要更凄惨可怜百倍。”   这话说来尽管不中听,可又那么动人,崔嵬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极少笑,这点笑颜便实在令人惊艳,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更让人惊吓:“莫离愁还好吗?”   莫离愁?谁?说好大家只有一场战斗的情谊呢?   于观真心中一提,十分谨慎:“怎么突然提起他?”   话音刚落,于观真就看到崔嵬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他缓慢而清晰地问道:“你失忆了,对吗?”   于观真直接将一口冷茶喷了出来。   他跟见鬼了一样看着崔嵬,一时间居然发不出声音来。   崔嵬泰然自若地用袖子挡住,他甚至觉得心中有种莫名的痛快感,在这一路上,他固然没有输过,却也没有赢过几次。对方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态度叫人说不出的厌烦,然而此刻那吃惊而隐约透露着惶恐的神态,叫他心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感滋生着。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对,说什么都像狡辩……   还不等于观真快速转起大脑,崔嵬又道:“你不知道我为何提起莫离愁。”   “什么意思?”话比思绪更快,于观真脱口而出,他疑虑地看着崔嵬,又暗暗懊悔自己是不是掉下了他的陷阱。   崔嵬却没解答,而是淡淡道:“其实也不奇怪,你早已露出马脚,我只是不敢相信而已,你本来不该这么看我的。”   于观真反问道:“那我该怎么看你?”   “我那日虽然输了,但并未败。缥缈峰刚建立,你绝不能输,却无法杀我,便自此后不准我再用剑,我那时就知道你惧我。”崔嵬难得谈起他们的过往,其实也只不过是那一战而已,他们并无任何冤仇,更没任何纠缠,只不过是有人需要他们一战,他们便一战了。   “自然,对你而言也许并非如此。”崔嵬说起这件事,也没有窘迫,“毕竟你所见所感,与我并不相同,不过你那时看我,的确不如此刻坦荡。。”   于观真镇定道:“你并不如自己所以为那样了解我。”   “我不认为自己了解你。”崔嵬的从容更显得于观真的慌乱,“而你也远远不了解你自己,若你没有失忆,我问你,我当初刺你的伤在何处?”   崔嵬的目光忽然讥诮起来:“不,我该问,你最后赢我那一剑,刺在我的哪里?”   于观真当然答不出来,他看着崔嵬,不能置信这人居然恩将仇报,于是冷冷道:“你恐怕不是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此刻说出,与要挟无异,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大抵是出于一种幼稚的炫耀心理,崔嵬居然自问自答起来:“你刺在了我的右肩上。我问你莫离愁的事,是因为他为报仇曾想拜入剑阁,他心性暴戾偏执,门中不允,后来转投你门下,你助他将仇人一家三百余口尽数杀死。我方才提起莫离愁,是想感激你没有对村子下此毒手。”   于观真瞪着他。   崔嵬只是看着他,目光很平静:“你不必担心,我承你的情,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你以后不必在我眼前费力隐瞒,我也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   这让于观真的神色古怪了起来:“你愿意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别无所求?”   “我说过,你活着总胜过你死了,受伤与失忆并无任何不同。”崔嵬淡淡道,“你一路上旁敲侧击,想来许多事都淡忘了,往后你有什么不知,只需与我明说,不必故意询问。你身上旧伤沉疴多年,这次只怕更为严重,我之前为你疗伤,到底是扬汤止沸,全然无益。若你信得过我,也期绝薪止火,我便带你去见一个人。”   于观真可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崔嵬,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我并不是待你这么好。”崔嵬望着他,话比茶更冷,“我待谁都是如此。”   于观真无端觉得舌尖有点苦涩,他用牙齿一抿,发现是片被泡烂了的碎茶叶,正湿润地粘在他的口腔里,泛着已经寡淡的滋味,尝起来是隔夜的清苦。他慢慢地将这片茶叶用白牙磨碎了,一点点吞进喉咙里,又似乎泛出难以捉摸的甘味来。   也许是得到的好处远远超出于观真所想的,他望着崔嵬,其实心里倒是感激更多。   这些人都是一样的,从同样一个地方出来,带着同样的信念,像是菩萨一样无怨无悔地奉献自己,纵然他们会为路上遇到的一些事痛苦悲伤,然而这并不会阻碍他们的行为。   就像村民央求他们留下来时,分明知道真相的崔嵬仍然答应了。   正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   于观真凝视着崔嵬的面目,直到对方疑惑发问:“怎么了?”   “没什么。”   于观真确实得先治伤,也确实愿意信任他:“那么今后一路同行,若有怠慢之处,还望你不要见怪。”   崔嵬玩笑道:“我倒也没有那么少见多怪。” 第39章   晚饭又换了人来送饭。   阿杏脸上的泪痕还没完全消去,她皱着红通通的鼻子,将饭菜摆在桌子上,跟在她身后的还是小黑豆,她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小黑豆,又看着四人,很快就压着小黑豆的肩膀跪下来,大声道:“仙家,阿杏知道这件事很难为,可……你们……你们能不能带小黑豆走。”   她说着,泪珠子又滚下来。   “他很乖,也很懂事,可以给你们做个扫洒,当个下人。”   原无哀蹙起眉尖,他已被这村人的得寸进尺惹得有些厌烦了,他看了看崔嵬,见对方望下去,语调冷淡:“你们村子容不下他?”   “不是不是。”阿杏急忙摇摇头,她下意识紧了紧手,又看向小黑豆,咬牙道,“是我,我们村子也就是这样了,一家子多时候也是出得多,进得少,小黑豆他孤苦伶仃的,又没个人照应,我明年就要嫁出去了,不能常常看他,听说山神大人与各位仙家有交情,所以……所以才想着厚脸皮来求求仙家,要是实在不行,我再想其他的法子。”   小黑豆十分沉静,好似阿杏不是在说他的事一样。   狄桐下午刚哭过,眼睛敷了小半个时辰的井水才缓和,此刻仍有点肿胀,于是只能眯着眼睛好奇道:“那小黑豆你呢,你自己怎么想?他们在说你的事,你怎么一言不发的?”   他眯眼的样子有些憨厚,并不吓人,倒有几分可爱。   小黑豆只是看着崔嵬跟于观真,他知道这两个人才是说话的人,就好像村长是村子里最说得上话的人,方婶是她家里头管事的人一样,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大用处,不过还是回答道:“阿杏姐姐说我不会说话,她说就好了。”   于观真对这样的童言稚语一笑了之,这事儿左右跟他没关系,而且小黑豆多少算是谢长源的传人之一,不说别的,单说没有师父的情况下,这孩子能练出剑气,恐怕崔嵬也会找个时间问他要不要跟自己一起走的。   他有些兴致缺缺地玩着筷子,之前被崔嵬吓得险些罢工的心脏这会儿正缓慢复工着,暂时还不是很稳定,因而走神实属常事:“那你想走吗?”   “世上是不是有许许多多的村长。”   小黑豆忽然从地上爬起来,吓得阿杏急忙揽他,可怎么也抱不住,就颤抖着身体往下俯,惊慌失措道,“小黑豆他不懂事,仙家别责怪。”   于观真笑道:“多得是呢,比村长更坏的也不少。”   小黑豆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答案,他有时候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孩子,颇为沉着冷静地说道:“那当然就有许许多多的尸体哥哥了,对吗?”   “不错。”崔嵬听闻此言,忽然来了兴致,居然开口,眼睛如翡翠般光亮,美得似乎能割伤人,“那又如何?”   小黑豆很老实地回答他:“尸体哥哥来救了我们,可是没有人救他,我想做救尸体哥哥的人。”   原无哀皱眉道:“小黑豆,这是谁教你的吗?”   小黑豆摇了摇头道:“没有人啊。”   阿杏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黑豆,原无哀都不用多看就知道绝不可能是这个女人,然而他疑虑地看着小黑豆,始终无法置信刚刚那句话居然是出自这个孩子的口中,未免显得太过于成熟,又太过于……逞强了。   “这恐怕很难。”   崔嵬走过来摸了摸小黑豆的头,这举动无疑是答应了将人带走,阿杏的脸上很快就浮现出喜色来,她望着小黑豆,催促道:“仙家答应带你走了,快,小黑豆,给仙家磕头。”   小黑豆不明所以,一时间既不知道该先磕头道谢,还是该回答崔嵬的话,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跪下来磕了个头,然后又爬起来仰头对崔嵬道:“我爹说,什么都不做就说太难了的人,都会变成懒汉。”   村长死了,村子失了人指挥,反倒比之前更加周道,红彤彤的灯笼挂在门外,屋里的灯也不再只是豆大的光,粗线浸了油,总算多少明亮起来,正照在小黑豆的脸上,将他照得红润可爱,宛如画里的金童。   崔嵬怜爱地摸摸他,柔声道:“你道心坚定,也许往后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好!”狄桐忽然大叫出声,将众人吓了一大跳。   大家齐齐看向他,狄桐本来正揉着鼻子,也不禁一悚:“你们怎么这么看着我?”   原无哀很是无奈:“应当是我们问你为何大发感慨吧。”   狄桐不明所以道:“因为我看到了一件高兴的事啊!这里的人虽然都不太好,但是也有阿杏姑娘这样舍己为人的好姑娘,还有小黑豆这样可爱的孩子,我每次见着他们,就觉得好像许多生气的事也没有那么生气了,只要想到我们做的事并不是全然无用的,那就没有白费力气。再说,我高兴就笑,难过就哭,生气就发怒,有什么不对吗?”   “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对。”原无哀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只好微笑,“只是天底下的事并不是事事都有用的,难道你每次都要难过生气吗?”   狄桐噘嘴道:“那当然了,如果没有用,那岂不是浪费时间?再说,就算……就算对这个人没有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定是对其他人有用的,那也是有用啊。”   原无哀听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只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像是狄桐这样,因而有些艳羡:“阿桐,你想得真是通透。”   “你深思熟虑,我才羡慕咧。”狄桐不以为意,“不过我们俩要是这么奉承下去,明早天就要亮了,还是快点吃饭吧,早些睡觉,祈祷快些天亮,我再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了。”   阿杏为这句话稍稍瑟缩了下,好在目的已经达成,于是很快就带着小黑豆出去了。   吃过饭后却不忙着睡觉,原无哀与狄桐对整件事可谓是一无所知,白天听了那么多,大概知道了当年发生了什么,可前因后果还是糊涂无比,正等着崔嵬解释。   崔嵬向来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清楚楚。   这让狄桐的脸色显得更苍白了,他紧紧地攥着手里的杯子,目光无法从那个被布包住的头颅上移开:“这么说来,师伯他……师伯他………他当时到底是清醒,还是已经疯狂?”   原无哀深深闭了一次眼,很快就再睁开,故作平静地说道:“也许二十三年来,他只有这一刻最为清醒。”   从没有听说过尸还能保持神智的道理,这也是崔嵬忍不住侥幸的原因之一,纵然谢长源成为了尸,可是他的的确确认出了小黑豆,也许……也许并非是无可救药的。   谁也不知道谢长源是怎么做到的,在成为尸之后,在经历二十三年无休无止的战斗后,他在疯狂之中居然还留存那一丝丝的清明,这一点的清醒救过小黑豆的爹,也救过小黑豆,甚至在最后保持住他作为人的尊严。   可谁都没办法救回他了。   狄桐垂着头,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又有说不出的痛苦,真恨不得将村长抓来杀死千万遍,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处,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恨!”狄桐一拳砸在木桌上,眼睛发红,“真可恨!真可恨!他……他明明那么努力地补偿村子里的人,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好事,他羞愧自杀,那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做这样不可饶恕的事!好像……好像咱们才是坏人一样,可恨可恨可恨!”   崔嵬徐徐起身,走到门边环顾星垂平野,山入月色,每家每户都点着灯火,谁也不敢熄灭,他:“人生下来总会做错事,有些事大,有些事小,好在还能弥补,在弥补某些错误的时候,为了叫自己好受点,他便变得宽容又慈悲。”   他说这话时,声音的调子平得可怕,甚至听起来有点讽刺。   “鬼灵无命,草木无性,唯禽兽与人俱全,因此人偶尔会变作禽兽,可你若将他当做禽兽,他却突然变成圣人了。”   这才是人真正可怕的地方。   不知怎的,于观真突然有些庆幸起来,他头一次发现原来崔嵬居然可以这么毒舌,说的话能这么难听。   “我从来没有教过你们什么。”崔嵬说这话时,有意看了一眼于观真,好似是责怪,又好似是无奈,“我今日再教你们一件事。”   一件连我自己都刚刚学到的事。   原无哀与狄桐很是恭敬地聆听着:“还请师叔教诲。”   “你们是否认为,这件事全是老村长的过错?”   狄桐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他的确有他的过错,可师兄并不只是死在这件事上。”这时崔嵬的悲痛看起来已经消失殆尽了,甚至变得有那么一丝丝冰冷与陌生,“他死于以人躯行神举,却无神力。”   狄桐一时语噎,他怔怔道:“师叔,我……我怎么听不明白?”   崔嵬道:“无哀,你听明白了吗?”   原无哀的脸色苍白了许多,眼睛也微微泛红:“是……我……我听明白了。”   世人本就没有抉择善恶的权力,更没有任何立场,谁能叫他们活下去,他们就信服谁,无数次王朝更迭,岂非都是这样的道理。   师伯之死,看起来是一个人的恶念,其实这世上的人都有这样的恶念,他们的立场会随着自己的性命所摇摆,有些人有骨节,有些人有傲气,可还有人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这世间行走,遇到的人形形色色,并非以善恶二字能简单论之,若是认定自己在行善,对方就应当感激涕零,终究会形成一种偏执,不是步上师伯的后尘,就是坠入老村长那样的人间炼狱之中。   修道成仙,需要看破的岂不就是这样的人生百态。   这一夜许多村民都无眠,哪怕他们甚至能数清楚天上的星辰到底有几颗,可还是担惊受怕地过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含泪欢呼起来。   鬼雾果然没来。   连日来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终于散去了。 第40章   阿杏给小黑豆准备了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有一套衣裳与干粮。   而崔嵬望着升起的太阳,抚着孩子小小的肩膀道:“剑阁并非真正的世外之地,你这名字生得可爱,却难登大雅之堂,我为你起个大名,黑豆就做小名。黑为玄,豆作斗字,望你日后步据玄斗,手覆天纲。”   于是小黑豆有了个新名字叫做“玄斗”。   一大清早,原无哀与狄桐就跟他们分了手,带着谢长源的头颅与小黑豆返回剑阁,这本该是崔嵬的责任,毕竟他本就是为了寻找谢长源的下落而来,只是现在要带着于观真去疗伤,也只能让两个弟子服其劳。   正是春耕时分,之前鬼雾流窜的事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村民们一大早起来开始忙活自己的田地,毕竟错过时间,一整年的收成恐怕都悬了。   于观真回望着村子里的炊烟,那些苦痛的往事,那些悲凉的记忆都在昨夜一同随着鬼雾烟消云散,这时吹来一阵带着香气的暖风,叫人微醺。   路过山间小溪时,于观真走过木板桥,将捡到的鹅卵石重新丢回水底,溪水便接二连三地唱起叮咚作响的小曲。   他终于放松了下来,又感觉到这个世界并非是那么压抑,也并非是那么黑暗的。   人在兴致高昂的时候总喜欢高谈阔论,于观真舒展开筋骨,他们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进入另外的山道之中,没有鬼雾的祸害,路上愈见花繁叶茂起来,毕竟才是初春的天,许多花正待开放,或已开放,还有许多冬季未绽的梅树,这会儿一簇簇地开着。   于观真仗着自己失忆,也不忌讳毫无常识的形象,转身问道:“这些是什么花?”   崔嵬就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这些是果梅,开花期晚,待到梅雨时期就会结果,可以酿梅酒,做果脯,还能与盐一同入菜,做银丝肉羹很好吃。”   两人下意识放慢脚步,赏着初开的梅花,哪知道天公不作美,一阵风起,只听得树叶磋磨,沙沙作响,很快就下起绵软的小雨来,好在山脚附近有人修了避雨的凉亭,他们俩行动如风,到亭内坐下时衣裳还滴水未沾。   本以为是小雨,没想到片刻功夫就变成滂沱大雨,雨水从翘起的檐角上滴落,外头的风景晕染成张水墨画,很快就连亭子里都泼进来些许雨水。   两人只好站起来走到亭中央去,望着地面上被冲来的落花。   于观真玩笑道:“说起来,我本来以为你会坚持让那两个年轻人自己去看这个世界,怎么,现在又想通了?”   崔嵬本来静静等雨,未料于观真发难,沉吟答道:“不一样。”   “噢?哪里不一样?”   “之前经历种种,沈秀娥也好,瘟疫村也罢,他们看见自己能够看见的,所思所想,本不该由我们强加。”崔嵬缓缓道,“我当初与他们相会,瘟疫村的事才过不久。无哀告诉我,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情发生了,纵然挽回一个人的性命,可也难以挽回她的心,如此活着不过行尸走肉一般。而狄桐却跟我说,如果他能叫那个女子感觉到世间还有值得她活下去的事物,也许她就不会选择那么绝望地死去了。”   “你觉得他们二人之中,谁说得不对?”   于观真眨眨眼,摇头笑道:“并无什么不对,对于一件事,本就有不同的看法。”   “不错,我不愿意告诉他们的,是我的看法,可他们看到的东西,谁又能说必然是错的。”   “那为什么……”   崔嵬转过头来看着于观真,雨声嘈杂,他的声音却清晰可闻:“因为这并非是看法,而是经验,所以我才愿意告诉他们。他们要是因此憎恨村长,那与村长憎恨怀疑自己的村民有什么区别,为此犯错,更是不值,若行善时期待回报,落空后必然徒增失望,久而久之,难免会生出恶念。”   “我们要只是凡人,这等思绪倒还可以宽容,认定行善当奖,行恶当惩。可我们不是,我们无法摆布他们,更无法叫所有人都感恩戴德,师兄已用性命与鲜血来为这个错误铺路,他们要还是重蹈覆辙,不过是平添无谓的死亡。如此一来,师兄的牺牲岂非显得毫无价值。”   于观真已被说服,他低声道:“你说青魔可怕在操纵人心,不过在我看来,他还是输了。”   “噢?”   “你师兄虽然高估了村长,但是青魔也低估了谢长源。”   崔嵬的嘴唇微微颤动着,轻轻应声道:“你这样夸他,他要是知道,恐怕一百只都堵不上嘴了。”   大雨来得急切,去得倒也快,于观真望着如洗过一番的天空,趁机询问:“听说你们剑阁只有一位剑仙,是你么?”   “不是我。”崔嵬对这个不愿意多说,“继续上路吧。”   雨水不光冲走花瓣,也冲走两人交谈的兴致,而且山道泥泞起来后不太好走,两人便都安静下来,谁也不说一句话。   于观真不识得路,很快就落在了崔嵬身后,只管跟着,好在经过跟鬼雾还有谢长源的尸体赛跑后,他对身上这种轻功或者说是灵力的把控力变得很强,几乎做到了随心所欲,绝不会发生超车跟刹车坏了的意外事故。   他跟在崔嵬身后,手还得挽着自己的头发,古人的头发总是留得又长又多,而原主人显然没有什么脱发的困扰,这会儿就跟蛛丝一样密密麻麻地网着身躯,过了花草树木的水汽,更显出点厚重来。   于观真将头发尾端拧成一捆夹在指间打转,心道:如果崔嵬这样的人都不是剑仙的话,那这个世界的仙看来含金量还值得信任,说不准能找着回家的路,即便找不到,也可以问问我到底是怎么来的。   按照崔嵬的意思是不要进县城,免得半途无端惹上麻烦,而且既要赶路,山道才是捷径,因此他们就赶了一整天的路,要不是挂念于观真的伤势,说不准连夜间都得继续加班。   于观真还没吃过这种苦头,倒不是说他没有爬过山,可是现代的爬山是有路的,哪像这荒山野岭的,路得自己走出来,还满山都是树,亏他自诩方向感不错,哪知道在这个时代颜面尽失,变成个真路痴。   唯一庆幸的是崔嵬简直是个活地图,在夜间都全无阻碍。   “这里不远有个荒庙可供栖身。”   崔嵬望着远处的黑暗出声道,也不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没多会儿两人七弯八拐地在林子里一绕,居然真在荒山野岭之中出现一座破庙。   庙宇残破不堪,木制的牌匾上漆都掉了个精光,辨认不出到底曾是什么庙宇,正要坠不坠的斜挂着,看起来岌岌可危。这座庙并不算很大,只有一个正殿,进去就看得到瓦破地裂,看起来年久失修,窗户早就掉了两扇,正呼呼往里啸风,听起来十分阴森。   而且因为下午才下过雨,从地砖里生长出来的杂草上还带着水珠。   崔嵬非常熟练地开始收拾整理,他先寻了个屋顶瓦片没坏的地方,又就地取了些杂草束成一块儿洒扫地面,很快就收拾出片空地生火。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庙?”   于观真将小小的庙宇转了一圈,很快又回到正中央,望着台上供奉的神像,随口发问道。   “地上有路。”比起之前解答梅花时的和善,崔嵬此刻无疑显得冷硬了许多,好似这个问题触怒到他了,那双碧色的眼睛在火光后幽幽地闪烁着光芒,极明显地转移话题道,“火已经生起来了,你坐过来休息吧。”   于观真应了声,目光仍是不住地打量着神像,虽只是泥像,但雕刻者必然有非常高超的手艺,且倾注了无数心血,否则绝雕不出这样栩栩如生的神态来,可惜时间长久,许多地方都已残破,显得美中不足。   “这神像是什么来头?”   崔嵬正在烤暖他们晚上的干粮,几块面饼而已,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冷淡道:“是山神,许多妖灵精怪修道有成之后,都会化作人形来人间嬉戏,有些会行善举做功德,有些则为祸人间。要是做了足够多的好事,就会被当地人尊为野神,受香火供奉,不过它们大多还需要再修炼,因此大多昙花一现,失了神迹之后,这些庙宇也自然门可罗雀,荒废于此。”   不知道为什么,于观真隐隐觉得崔嵬似乎对这种事有所抵触,科普起来固然周道,可与谈及梅花甚至是教导弟子时的口吻截然不同,如果不是那场雨有什么古怪,就一定是这种事令他感觉不舒服,于是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决定少问崔嵬一些这方面的事,除非必要。   两人分吃了三张饼,在火堆的温暖下打算休息一晚,歇歇这双疲惫的腿脚,可是于观真才刚躺下,就“啊”地惨叫出声来。   崔嵬警醒地坐起身来:“怎么!”   “没,我的头发压住了……”于观真正在跟自己的头发做纠缠,刚刚少说扯到了几十根,他疼得差点眼泪都掉下来了,心中不禁对留长发的姑娘们抱以十万分的敬意,嘟囔道,“本来我那个女徒弟每天都给我梳头发的,我自己不懂这个。”   崔嵬不免失笑,他原本以为这人城府深沉,没想到竟也有这样娇憨可爱的时刻,倒像个赌气的瓷娃娃,缓缓道:“你前尘尽忘得倒厉害,过来,我帮你梳。”   于观真从长长的额发下飞起一眼,满怀期望地望着他,乖乖走过身去。   灼灼火光之下,崔嵬拿着梳子慢条斯理地为他梳着头发,于观真只觉得好似一场舒服的头皮按摩,叫他困意不知不觉就上来了,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一盏茶后,于观真干脆地倒进了崔嵬的怀里,好在对方收手快,没把梳子插进他的脑门,总算避免了一桩血案的发生。 第41章   第二天天清气朗,于观真一觉到天亮,从木板上起身来,惬意地伸个懒腰,按着脖子时忽然想起来方才做的梦。   梦里黑茫茫的,唯独一个人的声音很清晰,简直像是真在耳边响起一般,隐含怒意地斥道:“滚!”   声音还有点像崔嵬的。   于观真百思不得其解,低下头继续按按自己的脖子,他目光随之垂下,一下子落在了悬在自己腰身上的大辫子,顿时清醒得不能更清醒。   于观真不敢置信地把嗓音提高了起码八个调:“崔嵬,你昨天给我梳个小姑娘的单辫?!”   崔嵬早已经起了,这会儿就站在门边,背对着他,声音十分冷静沉着,甚至显得有点理直气壮:“这样好睡。”   于观真恶狠狠地瞪着他的后背。   崔嵬终于架不住这样如电的逼视,道出实情:“我手艺不佳,也不曾伺候过别人,已经尽力而为。你若不喜,还望自食其力。”   不过他到底没敢说出自己是以打绳子的方式给于观真编的头发。   于观真:“……”   我要能自食其力,缺你一把梳子?   好在长辫总比披头散发强,于观真的确安安心心睡了一夜,这会儿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怪只怪昨夜自己意志不坚定,没有清醒到最后一刻,居然让崔大托尼自行发挥,除了瞪眼也没别的法子了。   古往今来多少血的教训,不要让理发师完全掌控你的脑袋!   圣贤有云:人在历史里学会的唯一一样教训,就是永远都学不会教训——果不欺我!   于观真手忙脚乱地赶紧将头发拆散开来,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觉得大辫子有损我的男子气概吗?”   崔嵬显然是觉得的,只是能力有限,眼神顿时游移起来:“噢……”   万万没想到悲惨的事还不止这一件,昨日下雨的潮气尚附在头发里,又被编了一晚上的大辫子,头发才被于观真打散,立刻显得卷曲起来。   于观真顿感人生无望,想到自己居然跟崔嵬一起联手糟蹋人家正主的一头秀发,苍天怜见,多少红尘男女都还在脱发的悲伤里挣扎,他们俩居然如此辣手摧发,顿感意兴阑珊:“行吧,往好处想,省了笔烫大波浪的钱。”   崔嵬虚心好学,不耻下问:“敢问大波浪乃何物?”   于观真正要说明,注意力却被地上包着叶子的瓜果夺去,这里面的果子他大半都认不出来,不过看得出来被清洗得很干净,不禁犹疑地看着崔嵬:“你一大早去哪里找了这么多吃的回来?能吃吗?”   “能吃。”崔嵬干巴巴道。   于观真过来随手拿了个像苹果的红果吃,看起来像,吃起来也像,只不过个头像较大的樱桃,他还没见过这么小的苹果,吃起来沙沙甜甜的,不脆,反而有点糯。   崔嵬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于观真吃个半饱后心头的怒气渐消了,无奈道:“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帮忙了。”   崔嵬“嗯”了一声,也有点窘迫:“我没有……帮别人梳过头发,还以为都一样的。”   于观真略显哀怨:“你现在知道不一样了。”   他头发既长又浓密,乌鬓似云,这会儿微微卷曲起来,显得发量更为蓬松惊人,像是只受了惊的长毛猫,叫人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摸摸。   崔嵬心道:“若将于观真比作狸奴,恐怕寻常的盐跟鱼是入不了眼的。”   托辫子事件闹出的乌龙之福,两人的关系瞬间拉近了不少,一路上总算能聊点新鲜有趣的事了。   崔嵬这人看着像个锯嘴的葫芦,实际上相当博学多识,山上的花草树木品种繁多,叫人看得眼花缭乱,他居然都能说出个名堂来,活像他们是来踏青写植物图鉴的一样。   只是山道苦闷,能提点兴趣的只有美景,否则就真没什么消遣了。   除此之外,崔嵬居然没走错过一条路,半夜寻落脚点也是一找一个准。   于观真面上不显露,心里却对他这人非常钦佩,通过几日来的旁敲侧击,也慢慢总结出了崔嵬的雷区所在。   崔嵬不喜欢别人问他怎么认得路,也不喜欢荒郊野外供奉的野神,不过言谈之中似乎对山精野怪并没有什么厌恶之情,按照之前蓝府与小石村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除魔卫道到近乎疯魔的那种人,估计是另有隐情。   而且还有个怪处,于观真每天清晨醒来,崔嵬总是早早找好了水果,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摘的,问过几次也被他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信息实在太少,于观真不好推测,好在这些事情暂时看起来也没什么大麻烦,就再没多提过。   两人的脚力本就比寻常人快上许多,纵然如此,仍是在荒山野岭里走了五天五夜,于观真几乎没有了距离上的概念。等到第六日,崔嵬总算愿意出山了,路上人烟渐密,听着行人截然不同的口音,于观真才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跟着崔嵬到较远的地方去了。   他们动身太早,此刻尚是拂晓,曙色初分染云霞,鼻下嗅到的春风还微微带着点沁人心脾的凉意。   城外的小摊自然刚刚开张,老板正在忙活着烧水支摊,一路上零零碎碎的,既有茶摊、也有早点铺子,于观真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热食了,他望着那些热乎乎的烟火气,在料峭的春风之中一时挪不开脚。   崔嵬却是目不斜视地走远了,直到过城门时才发现自己丢了个人,当即转回头去。   “你在看什么?”崔嵬循着于观真的目光看去,见只是家平凡无奇的小饭铺,又很快收回眼来,这些小饭铺离得远,摆在大路边,大多手艺寻常,只是挣赶路人与商队的钱,他自然不会觉得于观真是想到这样的店里吃饭,只当又是看到什么好奇的东西,“你连庖厨之道都有兴趣吗?”   于观真正思考着如何委婉地对崔嵬表达他们该为经济增长献出个人微不足道的一份薄力时,崔嵬很快又收回眼来,开了口:“我们早些进城吧,找个地方填饱肚子,然后我再去打听打听消息。我要找的人虽说三月会留在慈安寺里礼佛,但也难保有个意外。”   有好地方去,当然比吃路边的沙土强。   于观真立刻变心,将小饭铺抛在脑后,对崔嵬严肃道:“走吧,我已看够了。”   来时崔嵬只说慈安寺在丹阳城内,于观真入城后才发现这是座水城,无数水路纵横交错,隔出民居与店家,风景与苏杭有些相似,行人口音也较为绵软,想来大概是在江南一带。   按照崔大导游的解释,丹阳城东枕运河,北通大江,地势如此,居住于此的人们也就习惯陆路与水路两种方式,如果想完全饱览城中风光,水陆两路都得走一遍,否则都只能看到一半的丹阳风光。   这儿肉眼可见的比山阴县繁华许多,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两人又走了阵,路过栽种桃杏的河岸时,见许多年轻的船夫将船只停在埠头边,挑着装新鲜鱼虾的担子跑上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湿漉漉的脚板踩在青石板上,溅起又响又亮的水声,惹来对岸浣衣女几声银铃般的笑。   “请让让——”   于观真稍稍避开身体,给这些莽撞的青年人让开路,又听见临水的茶楼上传来琴声,说书的老先生嗓音轻清柔美,将故事娓娓道来,讲得是一段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   在这种地方住久了,恐怕骨子都泡化了,更何况嗓子。   于观真听着人声鼎沸,迎来送往的船只荡起水波相和,他们穿过拂面的杨柳,不多时就来到一家叫做春水的酒楼里。   崔嵬先问了于观真有没有忌口,点好酒菜后才跟他讲述起春水的由来,春水原本并不是酒楼的名字,而是主打的酒,因为酒液是碧绿色的,喝起来又绵软如春风般令人微醺,于是起名叫做春水。   酒楼后来因为春水酒名声大噪,导致许多人只知其酒不认其店,险些叫生意场上的对头钻空子坏了名头,于是东家干脆将酒楼也改名成“春水”。   于观真听得津津有味,又指着墙上挂着的木牌子道:“其他菜倒是都看得出来门道,可是奇珍烩是什么?”   “这里的酒家很多,竞争在所难免,想要自家生意好,当然要出些小花招。”崔嵬淡淡道,“奇珍烩并不是一道菜,而是一张早已布下的渔网,客人一点,船家就收网送来,里头也许什么都有,也许只有寻常的鱼虾,店家会按照网中所得送上菜肴。”   于观真撑着脸道:“客人要是看到渔网里什么都没有,岂不是很扫兴?”   “店家当然不会让他们扫兴。”崔嵬饮了一杯茶,看了看外头来来往往的船只,似乎有些无奈,“还会制造许多惊喜。”   于观真轻轻“噢”了一声,一下子明白过来个中玄机,感慨道:“这倒是个会做生意的老板。”   崔嵬大概是看他有兴趣,又问道:“奇珍烩每日只有十网,今日我们来得早,现在牌子还在,你想尝尝么?”   饥饿营销啊!   鉴于自己的口袋掏出来比崔嵬的脸都干净,于观真只是问问,倒没有想见识见识的意思,因此摇了摇头,心神很快就被端上来的饭菜给夺走了。   丹阳城虽然盛产鱼虾,但并不只有水里的东西,它连接运河,天南地北的佳肴都有,每日还有猎人会来送新鲜的山货,因此菜色相当丰富。   饭后店家甚至还送上了一碟甜而不腻的千层糕供以品尝。   两人在荒山野岭里啃了好几天的干粮水果,早就苦不堪言,因此这一顿吃得都十分心满意足,崔嵬起身去结账,于观真趁着机会欣赏了下楼外风光,只见得水路上游过一条小船,正向岸上的摊子叫些什么,那摊主从大锅里捞出一大块糖色的肉来铺在案板上,利索地包好递过去,船家才划过来,肉正好切完,几十枚铜板也落进摊主手中。   于观真顿时心中一凛。   命已经保住了,是时候想办法挣点钱了。 第42章   慈安寺在丹阳城城外,得走水路过去,崔嵬就顺便跟春水酒家借了条小船。   船行了一段时间,只见远处水雾相连,隐隐渗出彩云霞光,将慈安寺照出隐约轮廓,犹如海中福地落定,是摒弃红尘的方外之境。   等到两人下了船,于观真终于看清慈安寺的模样,只见殿塔壮丽巍峨,高耸耸撑出几座浮屠塔,因着依山而建,楼台层叠,院阁错落,看得人眼花缭乱。   两人径直来到大门前,看门的僧人认出崔嵬,与他低语了几句,就点了点头带着他们俩往里头走。   一路上崔嵬神色严肃,双唇紧闭,似乎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题。   于观真频频看了他好几眼,他也不曾发觉。   经过红栏宝殿,又转过晨钟暮鼓,见着松竹斗翠,花草争春,终于看到一间僻静幽雅的禅房,只是门窗皆是紧闭,门外还有两个小和尚看守。   带路的僧人停在禅房外头,并没有进去通报,而是看了看于观真后,问道:“崔施主,这位……”   崔嵬答道:“不妨事。”   两个小和尚便将禅房的门打开,于观真本还以为是要落脚在这里,没想到才跟着崔嵬走进去,就发现禅房内躺着一个男人。   他生得非常英俊,两鬓已添上些许银白,眼角有几道不大明显的皱纹,看起来十分憔悴,可嘴角却似有一种甜蜜的笑意。   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的眉目与崔嵬有几分相似。   于观真忍不住问道:“这是你兄长吗?”   “他是我的父亲。”   崔嵬显得很冷淡,不过仍是坐过去,将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腕上,眉头微微蹙起,而男人对他的举动全然没有丝毫反应,似乎正酣睡在香甜的梦乡之中。   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的于观真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他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打量着这间禅房,布置得十分用心,而且相当雅致,墙上还挂着七弦琴,看起来像个私人房间,看来崔嵬的父亲经常来这里居住,他不着边际地想着:“在寺庙里找大夫,看起来有点反智啊,现在算是挂号等排队吗?”   就在这时,门外又走进来一位老和尚,双手合十道:“崔施主,久见了。”   “玄智大师别来无恙。”   崔嵬立刻就站起身来,对玄智行了一礼,于观真不明所以,他的礼貌催促着赶紧客套下,不过人设又让他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毕竟崔嵬以为他失忆了,可不是掉魂了。   玄智看了一眼于观真,似乎是认出他是谁了,又行一礼:“原来是贵客到访,是老僧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于观真微微笑道:“大师客气了。”   他这时已经明白过来崔嵬为什么一路上都冷着脸了,一定是在山门外就知道这件事,于是贴心回避:“春景繁华,我到外头去瞧瞧,你们二人慢谈。”   崔嵬望着他,最终只道:“别走得太远。”   于观真略有几分受宠若惊,他听着这句冷硬的关怀,点了点头,笑道:“我还不至于把自己给弄丢了。”   崔嵬却没再接话,而是转头看向玄智,等到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直接开口道,“家父如此症状已有几日?”   “已有两日,正要派人去请,未料大公子竟赶来得这么巧。”玄智身形枯瘦,声音却十分沉厚,宛如一口老钟,“老僧之前与王爷在禅房静坐,他竟突发魇症,不得已之下,只好以梦幻泡影护住他的心神,只是心结难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崔嵬淡淡道:“我会想办法,敢问大师,方觉始可在此处?”   “方施主半月之前来寺中住了三日。”玄智垂眉答道,“之后说是与棋仙人有约,便北行去了,否则老僧何以用梦幻泡影行此险招。”   崔嵬缓缓吐出肺腑里的一口郁气:“大师何必如此讳莫如深,你与家父相识多年,也算崔嵬半个长辈,难道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   玄智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床铺的目光有几分悲戚:“大公子,这几十年来,每逢此时,王爷都会来此礼佛,可他心中郁结不见缓解半分。他执着太过,苦海无边,却不愿回头,恐怕此番……不如请那位夫人回来,或许……”   “她在丹阳城里!”崔嵬的脸色倏然变化,目光显得有些骇人,“是不是?”   玄智点了点头。   崔嵬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他的神态纵然平静,可眼睛却泄露了太多的情绪,好半晌才道:“大师是得道高僧,佛家讲究四大皆空,世外人何以说出这等世内话。家父执迷不悟,自寻烦恼,数十年来又何曾改过,纵然请那人前来,不过徒增他的痴念,又有什么益处。”   玄智目光之中流露出无限慈悲,并不为崔嵬所展露出的冷漠而错愕,也不为这样的挤兑而气恼,他叹气道:“大公子多年来耿耿于怀,又何尝不是自苦。也罢,是老僧多言,不过老僧的记忆若没出什么差错,那位贵客应是缥缈主人,你带他在身边,恐会惹来非议。”   崔嵬目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说出口来,最终只化作一句:“大师不必担忧,我们不会留太久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出门去了,只留下玄智在原地长叹。   于观真并没有走得太远,在外头欣赏松柏竹叶打发消遣,守门的两个小和尚还没成正果,显然四大皆空修成了脑袋空空,一直好奇地往他这儿打量。   他又没比别人家多长些什么,更没少长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等到崔嵬出来,于观真终于如释重负,他实在不好意思在人家的地盘上揪着两个小和尚询问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可那好奇的目光简直如芒在刺,偏生不知道是不是小和尚被养得过于纯真可爱,居然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我带你去禅房休息。”崔嵬走上前来,简洁道,“为你疗伤的人去见棋老了,恐怕要耽搁一点时间。”   崔嵬显然心情不好,于观真有意逗他高兴,就走过去与他并肩而行,笑道:“倒不着急,你先忙你的事。对了,你瞧见门口那两个小和尚了没有?”   “怎么?”崔嵬问道,“他们冒犯你了?”   于观真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这小和尚的定性似乎不太好,你看我是脸上多长了只眼睛,还是背上多添了几条手臂,要不是你跟那位大师在里头,我看他们俩的眼珠子简直要黏着我的背一块儿走了。”   “原来是此事。”崔嵬微微笑道,“他们年纪尚小,自然不比大师沉稳,内堂弟子坐得是枯禅,少见香客。也许他们是见你头发卷卷,非同凡响,以为是异域来的人物,自然惊奇感叹,你不要与他们计较。”   于观真一下子被逗笑出声,他用手指卷着自己微曲的长发,有意揶揄道:“头发卷卷,非同凡响?”   崔嵬脸上浮出一抹微红。   父亲出了事,当儿子的难免焦头烂额,崔嵬看起来虽然镇定,但的确忙碌了起来,他将于观真带到禅房之后就很快离开了。   于观真本想出门走走,不过刚走出门外的竹林小道就僵硬住了脸色,慈安寺非常大,而为了贵客布置的禅房也格外幽静跟偏僻,是风景极佳的所在。正因为如此,它的道路就显得格外错综复杂,于观真想起之前自己在山道上走错路的糗事,顿时畏怯地收回了脚步。   山中无人,崔嵬喊他的名字辨别方位倒也罢了,现在可是在寺庙里,有许多没见过世面的小和尚,要是他们来找自己,动静估计不会太小。   尴尬一定堪比在娱乐广场里听见广播循环播放:“于观真小朋友,于观真小朋友,你的家人正在广播室等待着你。”   想想都是噩梦。   晚上小和尚送来了素斋,味道居然比春水酒家更好,于观真吃得很是满意,他以前就很喜欢一家寺庙的素斋,每逢观音诞,就会跟信佛的长辈一道去凑个热闹,不过信仰这方面就敬谢不敏了。   之后又有大和尚来送洗澡水跟新衣,说是崔嵬吩咐的,他们俩在山上逢着溪水清泉也有洗漱过几回,只是到底不比这样惬意的享受。   于观真在浴桶里泡了会儿热水澡,又将新衣穿上,只觉得骨头都像是轻了三分,他惬意地从屏风后出来,崔嵬跟掐了表似的刚巧敲响门,影子投在窗上,宛如晃动的竹影:“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于观真正在系外袍的带子,脏衣服跟浴桶都在屏风后面,他望着头发上落了片竹叶的崔嵬,忽然笑道:“你该不会是在外头等到了现在吧。”   崔嵬没有回答,他甚至还转过身去,冷冷道:“把衣带系好。”   于观真其实已经把里头穿好了,只剩下件外衣披在身上,没想到崔嵬如此讲究,忍不住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好了。”   崔嵬总算转过身来,他的脸色比白天更难看了些,于观真本来想跟他抱怨待在禅房里到底有多无聊,一时间也说不出口来了。   于观真的声音甚至温柔了起来:“怎么了?是这里的大夫都不能治你爹的病吗?”   “这不是大夫能治的病。”崔嵬摇了摇头,他深呼吸道,“你见过沈秀娥,也见过师兄,你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共同点?”   “呃,都是人?”   崔嵬叹气道:“他们身上都有执……沈秀娥因执念困住了她丈夫,师兄因为执念保住最后一点清醒。执,也许能带给人力量,又或许会令他们沉沦,不是引来食梦的魇,就是入魔。”   “玄智大师以梦幻泡影将他与尘世阻隔,暂时不会招来魇,只是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你与我一同入内。”   说这话时,他的脸色有说不出的严肃。   “我恐怕……”于观真本想说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是望着崔嵬的眼睛,他顿时明白过来了这些时日的形影不离,还有白天那句温暖的关怀,甚至方才带自己来禅房休息都并非是真的温柔体贴,“你不是要我帮忙。”   不要走得太远的意思并不是小心迷路——   崔嵬没有说话,他望着于观真那张总是含着笑的面容慢慢变得冷酷起来。   这个人总是很聪明,聪明到足以看穿人心。   而是——   “你不信任我。” 第43章   到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其实于观真有许多可以为崔嵬开脱的理由,比如这具身体的主人并不是什么好人,比如对方并没有这么明白地说出口来,比如两人原本是敌非友实在怪不得崔嵬……   这么说还能让自己好过点,然而他仍是感到了愤怒。   于是于观真轻飘飘地开口,他的脸上重新挂上微笑,只是不再那么温暖,反倒透着无限的冷淡与轻蔑:“那就劳烦崔大剑仙带路了。”   他实在很懂得如何刺伤别人,这等口舌,崔嵬早就见识过了,轮到自己领教时,仍感觉到一点微妙的不适。   纵然于观真的态度不好,崔嵬却没大放在心上,他实在是君子,按照他的立场来讲,如此谨慎本是合情合理,被发作一通竟半点不以为意,仍是尽职尽责地解释起来:“梦幻泡影是佛家秘术,本是用以试炼僧侣坚定之心,以破七苦迷障,对人并无任何害处。玄智大师为保家父不受妖邪侵害,便以梦幻泡影将他护着,你我入内之后许会见到他心中许多美好往事,还望不要见怪。”   于观真看着他脸上一成不变的冷静与坚定,虽不生气,但也没半分被说破后的歉意,世间的春意被冰封在那双碧色的眼眸里,处变不惊,这模样本令人心安,可这时候看来,简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你倒是不怕我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于观真冷笑一声,抖出全身的尖酸刻薄,好像每一寸肌肤都长了牙齿,都不必崔嵬靠近,只要稍稍漏出风声,就会循声咬过去。   崔嵬漠然道:“事急从权,性命攸关之时哪里顾得这许多。”   “呵,只是不知道是令尊的性命攸关,还是这寺庙的小沙弥性命攸关。”于观真脸上带着讥讽之色,故意逞强,“你怕我对他们下毒手,就不怕我对令尊也不客气么?我要是想动手,恐怕你就在边上也难以觉察。”   崔嵬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于观真,他眉头微微蹙起,似是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将声调放得格外平静:“你消气了么?”   这叫于观真一时语塞,顿觉没滋没味起来,任何人的拳头打在棉花上都不会觉得舒坦,只是软绵绵得不着力罢了。   更何况那句话出口后,他觉得自己说得太过,不论如何,眼下崔嵬的父亲出了事,虽不信任自己,但并未说过什么恶语,一路同行也不曾半分亏待。原本气头上说话尖锐倒也罢了,这会儿火气泄出去,于观真倒生出几分歉意来,却怎么都张不开嘴道歉。   这又不是他的错,难道就许崔嵬有自己的立场不成?   崔嵬见于观真不再发怒,便继续往前走去,也没再说什么,他这人简直傲骨天成,若是座山,恐怕愚公穷尽祖孙数百代都挖不走。   于观真咬着牙,气得要命,恨不得在地上蹦几下,把这地面活生生踩塌,又有无限怨恨,如果换一个人,他绝不会这么这么生气的。偏生就是崔嵬,他本来已经将这个人当做自己的朋友了,他交朋友的速度一向很慢,可是……可是这些天来,他的确是十分喜欢崔嵬的。   这个人正直、冷静、甚至威严,人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慕强的心理,于观真当然也不例外,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遇到过的人里要数最优秀的,必然就是崔嵬了。   所以他才会这么愤怒。   可是这样又跟老村长有什么分别,因为不顺自己的心意了,觉得自己的好意被辜负了,就恼恨得要命,说出伤人的话,甚至做出害命的事。人本来就是挣扎在善恶之间,只要说服自己,就能合理地口出恶言,甚至做出恶行了。   于观真忽然感到一阵战栗,他望着崔嵬的背影,对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他的怒意。   我绝不是原谅他。于观真在心底对自己说,我只是不想沦落到老村长那种可悲的地步去,尤其是在崔嵬的面前。   想通这一关节后,于观真立刻抬头挺胸地与崔嵬并肩而行,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一定要让崔嵬为今天的看法后悔,绝不能让这人心里偷偷想:啊,于观真这人果然心胸狭窄,坏得流脓。   两人穿过漫长的小径,总算又回到那间禅房之中。   玄智大师已经在房内等待,他见着两人进来,便点了一炷香:“我会在外面为你们二人护法。”   崔嵬道声多谢,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玄智却不敢受,摇摇头走了出去。   于观真好生无聊,在地上看了一圈,只见两个新蒲团摆在地上,忍不住开口:“先说好,我前尘尽忘,什么法术都不会,不是故意为难你。”   “不妨事。”崔嵬领着他在蒲团前坐下,“玄智大师已点上灵犀香,自会引我们进入梦幻泡影当中。”   于观真忍不住道:“我还以为犀香是与鬼相通的。”   “并无错处。”崔嵬盘坐于蒲团上,神色如常,一双碧眼缓缓闭上,“你我所见,本就是魂魄,人身已在此处。”   于观真被他说得一阵恶寒,也只好坐下来将眼睛闭上,迷迷糊糊之间忽然觉得身子打晃,脸上似是被浪花泼溅到,顿时睁开眼来,却见水波翻涌,金辉落日,自己竟在一条小船上,仔细一瞧,身旁风景颇为眼熟,他仰头看见春水酒馆,不由得会过意来。   噢,这是在丹阳城里。   冷不防脑后一疼,于观真“哎哟”一声叫唤出声,瘪嘴道:“公子又欺负人。”   原来是有人拿扇子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于观真下意识皱起眉头来,他绝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这事儿还没完,他被迫转过身去,只见一位笑盈盈的公子站在船里,身体稍稍打摆,白色的发带随风飘扬,手中还拿着把纸扇,这会儿正打开来,好风流。   于观真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不是故意,实在是这人跟崔嵬的眉眼相似,他看惯了崔嵬清清冷冷的模样,这人却是温柔多情,犹如原创撞上美化过的同人,有种说不出的奇妙。他已经知道这位公子哥是谁了,只是没想到崔嵬的父亲年轻时竟然生得这么俊俏,可惜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没传给崔嵬。   不,说不准也是好事,要是崔嵬也生这样一双眼睛,恐怕要添上无数情缘孽债了。   “你撞了人家姑娘的船,竟然还好意思说话。”崔父,哦不,这会儿应当叫他崔生,正是年轻貌美,可不要叫老了,他含笑道,“快些赔礼。”   于观真又被迫转过去,长鞠一躬,脑门险些要顶到自己脚背上去:“哎呀,对不住小娘子了。”   这下听得清楚,声音稚嫩。   正好水面微荡,于观真看清自己的脸,果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最多十三四岁,他奇道:“入梦还能返老还童?”   崔生疑惑:“细叶,你说什么?”   他居然听得见。   还不等于观真反应,那被碰了船的少女正转过身来,只见她双髻高挽,垂下紫藤萝发带,那许许多多的淡紫色小花在她发上若隐若现,似流动的光。   那碧波一般的眼睛会说话,这会儿正含着笑,她一定就是崔嵬的母亲了。   “哎呀,你生得真好看。”少女坦坦荡荡的,这样直白的话说起来居然显得十分坦率真诚,“那我就不与你计较了,我叫阿灵,你叫什么?按照你们的话来说,嗯,我们这也叫不撞不相识,换过姓名之后,就是朋友了。”   崔生出身尊贵,何时遇到过如此天真大胆的女子,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薄名不足挂齿,姑娘无恙就好。”   这便是婉拒了。   阿灵懵懵懂懂的,听他这么说,并没会意过来是什么意思,正巧岸上摊主叫唤:“姑娘,你的糖炒栗子好了。”   她欣喜地转过身去接。   细叶立刻划动船只离去,好似迫不及待要摆脱阿灵的纠缠,可是崔生却转过身看着她的背影,可惜她一次也没回头。   于观真看得十分真切,那并不是一双二十多岁的眼睛,与方才的轻松自在相比,此刻充满着忧愁、悲伤、痛苦,还有深深的眷恋与痴情。   想来当初没回头的是他。   奇怪,崔嵬跟我一道前来,他去了哪里?   天上很快下起雨来,船只没入淡烟之中,于观真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突然踩到实地,脸上雨水绵绵,犹如情人极温柔的爱抚,肩头就被人按住了。   “是你吗?”   崔嵬的声音响了起来。   于观真立刻回过头去,见他站在烟柳下,神情疲倦,心事重重,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是真身进来,而我——”   他伸出春笋似的细指,又白又嫩,居然还没有变回去,于是好一通抱怨:“落在人家身体里,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崔嵬淡淡道:“家父不曾见过你,你这生魂进入梦幻泡影,自然格格不入,便借了人家的面目。我进不去这幻境,他心里怕我,得劳你拉我一把。”   于观真转头去看,远处烟柳依依,细雨绵绵,躲在药铺屋檐下避雨的面摊子摆出两张小板凳,崔生与阿灵正坐在上头,各捧了碗馄饨,烫得直捏耳朵。   “你瞧不见他们在吃馄饨?”   于观真无法不愕然,他一个外人都能入内,崔嵬这样大的神通,竟被拒之门外。   崔嵬摇摇头,罕见有些无力。   于观真有些迟疑,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只好抓住崔嵬的手,将人从细雨轻烟之中拉出,垂柳拂过两人脸颊,那灰蒙蒙的世界顷刻间就从崔嵬碧色的眼睛里消退去,世间的光彩又再度降临。   “怎样?”   于观真问道,没料到还得自己带着崔嵬看老爸老妈浪漫史,他心中忽然发虚,暗道:该不会是我误解了?其实崔嵬是真心诚意想找我帮忙的?   崔嵬望着面摊子,并不言语。   而崔生果真如他所说,怕他怕得要命,正笑得前俯后仰时看见崔嵬,就如同见鬼一般,手中的馄饨摔在地上,热气全被雨水浇灭了。   而阿灵似乎全然没有反应,继续对着空荡荡的板凳说着笑语,也是,她不过一段记忆。   这时候于观真的眼前又是一黑。   他想:糟。 第44章   梦幻泡影本就是为了磨练僧人的心性而创造出来的秘术,自然会随着境主的心境变化。   崔嵬的出现显然给了崔生一个猝不及防的打击,等于观真从头晕目眩里清醒过来时,眼前的黑暗又消散了,他正站在雪松之下跺脚,身上的衣裳也变得厚实许多。   庭院之中寂静无声,又是那间熟悉的禅房,窗户被撑开小半通风,遮住了视线。   万幸的是,他还紧紧抓着崔嵬的手。   房内不知怎么争执起来,声音渐大,于观真拉着人过去躲在窗下偷听,悄悄探出个脑袋,看见房中炭盆烧得正烈,而崔生与更年轻的玄智正在对坐谈经。   看来这段记忆是在冬天。   其他人虽然是记忆,但作为梦幻泡影的境主,崔生能接收到外界干扰的信息,于观真对崔嵬眨眨眼,暗示性地嘘了一声。   玄智捻动佛珠,似是无意:“《楞严经》第一卷 有记,阿难因向旃荼罗乞食,遭大幻术,摩登伽女欲毁其戒体。我佛救他于苦海,舍下世间深重恩爱……”   “够了!”崔生猛然站起来,脸色已变得有几分难看,“玄智,连你也来劝我吗?”   玄智叹道:“殿下,摩登伽女一厢情愿,自不能与阿灵姑娘相提并论,此处是清静之地,出家之所,本不该由我这个和尚来说这尘世间的纷扰爱欲。只是阿难向佛,殿下为尊,阿灵姑娘出身低微,太后如今发难,你是心知肚明的……”   “我当然心知肚明。”崔生重坐蒲团,低声道,“徐小姐是她的侄女,这算盘我怎会不懂。”   “这是什么情况?”于观真偷偷低下头问崔嵬,将声音放轻,他目光转动,有些被弄糊涂了,又不敢轻易放开崔嵬,生怕他们俩散开后就难以找到彼此,“怎么一下子到这儿来了?这又是在说什么?”   崔嵬却抽手而出,淡淡道:“我已来了。”   于观真不解其意,只见崔嵬退到林木之中,借竹影松枝掩盖住自己的身形,然后他就看见小路尽头人影摇晃,不知站了多久,很快就缓缓走来一个披着大氅的女子,正是阿灵,而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正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手中牵着的孩子。   原来小时候的崔嵬长这样,像画上的金童。   阿灵带着这个孩子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争执,她脸上仍旧挂着那种甜美的微笑,直到于观真所附身的细叶大喊起来:“灵夫人,您跟大公子来了啊!”   好在阿灵只是记忆,没察觉出他蹲在窗户下有什么不对劲。   屋内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殿下,太后,侄女,听起来还是宫斗剧本,而且联系崔嵬对他父亲的冷淡态度,似乎真相已经全盘托出。   崔嵬的父亲在丹阳城里遇到了阿灵,并且很快就在一起生下了崔嵬,可是好景不长,看孩子的年纪,他们俩大概就过了几年快乐时光,转折点就来了。太后显然是看不上阿灵的出身,还打算出于考虑把自己的侄女指给崔嵬的父亲,就现在来看,应该是成功了。   景色又跳动了几次,时间线跟地点非常混乱,不过都有阿灵出现。   跟传统的男追女不同,崔嵬的父亲是被倒追的,他们俩都在丹阳城里旅行,时不时会遇到,这些记忆很琐碎,有时候两人如胶似漆,有时候崔生又显得十分冷漠,似乎对这个热情大胆的女子有些不适应。   大概是看父母的情史尴尬,崔嵬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一声晨钟幽幽,于观真来到正殿门后,他记得这个地方,之前被领着走过这里,里头的佛祖作拈花微笑状,神态庄严,身漆浓金,端坐在庙宇之中。   此刻虽是白昼,但正殿里仍然点着许多灯火,四下静悄悄的,直到阿灵打破寂静,她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叩了几个响头,望着神佛的眼睛却不恭敬,那翠意的眼眸里带着戏谑的笑,犹如在看路上卖出的泥娃娃:“小书生,你之前说我不懂规矩,我今天特别请教过住在我旁边的豆腐摊老板了,他说跟佛祖许愿要拜三拜,还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算数了,对不对?”   向佛祖许愿,哪有什么说出来就不灵验的道理,那解签的师父岂不是打消了许许多多人的愿望。   可她撒娇卖乖,叫人看了不能不心软,崔生自不能例外,他知晓阿灵必然是将听来的规矩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此刻仍是含笑道:“对。”   阿灵睁大眼睛,她道:“刚刚我在佛前许愿,让每日你都不喜欢我多一些,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佛祖要是作罢它的话,只好叫你每天多喜欢我一点,不然它就一点儿都不灵验。”   崔生脸红的模样倒是比崔嵬要更少年气些。   嚯,这胡搅蛮缠的劲儿,佛祖面前谈情说爱,真是大不敬。   只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与你说这么甜蜜的话,哪有人能拒绝呢。   于观真靠在门边看,双手抱胸,鬼使神差地转过脸来,看着正与自己站在一块儿的崔嵬,这时晨光缓慢升起,越过墙壁与林木,顽固地流在他的脸颊上,令那张面容显出几分微薄的脆弱感来。   “好梦由来最易醒,是么?”   于观真说不上自己是同情还是悲伤,只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这样的美梦就如此刻的光一般,存在却虚无缥缈,人能看见,却无法抓住。   崔嵬缓缓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他终于开口道:“不错。”   只是于观真这时还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感慨的并不是同样的事。   正殿里话音刚落,空间倏然拉远出去,想来是崔嵬识相的躲藏让他的父亲感觉到了安全,梦幻泡影之中又显得稳定下来,于观真才眨眨眼睛的功夫,就看到一棵巨大的姻缘树,上面挂满了摇摇摆摆的木牌子,周围景物也有变化,是座月老庙。   原来是崔生与阿灵一起去挂牌子,要写名的时候,阿灵忽然咯咯笑起来,她说道:“我不会写字,规矩好学,这字好难练呢。”   “我来帮你写,你没有姓,那就写阿灵,只是哪个灵?”   阿灵用手指缠绕自己的头发玩了会儿,沉吟道:“我下山的时候,听见路上传来铃铃铃的声音,很好听,我就给自己起名叫阿铃。后来遇到个老伯伯,他说我生得灵气,阿灵这个名字起得很好,我也很喜欢,灵就是灵,还分许多灵吗?”   崔生提起笔,目光与她一触,又赧然地收回来,低语道:“是灵得很。”   阿灵凑过身去问道:“你说什么?”   她贴得很近,目光又纯净,惹得崔生不知所措,脸上飞起红霞,急忙退开三步,将手中木牌当救命稻草般提起:“啊——我写好了,你看,这就是你的灵了。”   阿灵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她握着木牌,笑道:“哎呀,原来是长这样的,看着好像比别的字漂亮。”   两人同去挂姻缘牌,崔生忽生感慨,十分歉疚:“阿灵,咱们如今两情相悦,可你之前待我情深意浓,我却是个木头脑袋,平白错过那么多光阴,如今想来,好不应该。你要是生我的气,恼我不解风情,我都认了。”   阿灵快手快脚将他们俩的牌子挂在最高处,她仿佛长在那棵巨大的姻缘树上一般,浑然没有半点突兀,正俏生生地坐在枝干上,美得宛若山中精灵,垂头笑道:“哎呀,你将欠着的份儿用光了,我怎么能再对你生气呢,那岂不是得不偿失,我要跟你一起快快活活的,再也不耽误一点时光。”   别说是崔嵬的父亲了,纵然是于观真听到这样的话,都不能不心动,他有意无意看了眼崔嵬,本想调侃两句,又很快忍耐下来了,心道:母子俩都这么擅长说服别人,难不成口才这事儿也能遗传吗?   于观真本来觉得这件事有点尴尬,毕竟多多少少算是长辈的感情故事,不过就连当事人崔嵬都跟没事人一样,他也就稍稍放下心来,只当自己只是在看一部可爱又甜蜜的古装爱情剧,毕竟男女主人公的颜值实在没得挑。   正当于观真为自己的想法偷笑时,身旁的崔嵬终于发话了:“爱别离、怨憎会、接下来就是求不得了。”   于观真要求补课:“什么意思?”   “他心中痴爱缠绵,流连于爱别离这一关,反复徘徊于这些记忆之中,既痛又快,梦幻泡影自然不许如此沉沦。”崔嵬解释完之后,下意识看了眼于观真,见他一脸不明白,只好简洁道:“佛家七苦,前面六扇门他都已经走过,如今却迟迟不肯入求不得那一关。”   噢,游戏时故意卡关。   于观真恍然大悟:“那怨憎会?”   “他的婚事是一场筹码,终日与无爱无恨的妻子相对,本当远离,如今却被迫束缚在一起。”崔嵬冷静得好似不是在说自己的家事,“怨憎会已过,他心中对此无半分挂碍,早已放下了。”   猜对了!这剧本真是……啧,前面甜得好好的,后面忽然走虐恋情深的路子,让人心中五味俱全。   “走吧。”   崔嵬牵住于观真的手,头也不回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漫长的黑暗之中,他们见到了一扇门,还有站在门外的小男孩。   他转头看来,目光十分冰冷——   似红尘间的种种,皆与他无干。   崔嵬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与父亲记忆里的自己相对,一模一样的碧瞳里流露出截然不同的寒意。 第45章   就在房门即将被打开时,异变突生。   无数簇青芒忽然从房中飞出,直击两人面门,那孩子连同房间一同被拉出百米之远,在眼中瞬间缩小。   于观真不敢托大,当即旋身躲避,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恢复本身容貌穿着,大袖翻飞间犹如只轻盈优雅的白蝶,全没半点沾身,见情况不对,忙问道:“崔嵬,你不是说好了梦幻泡影并不危险的吗?!”   “这是最后一扇门,这些不是梦幻泡影的磨练,是他心中的魔念。”说话间,崔嵬人已奔向打开的房门,声音仍然冷静如初,轻身一纵,避开青芒。   于观真霎时间倒吸了口凉气,几下跃步,也追赶上去,只见得无限虚空之中幻化出许许多多的阿灵来,嬉笑怒骂,宜喜宜嗔,她们将两人团团围住,脸上的笑容已不再甜蜜多情,而变得可怕又妖异,犹如地狱之中爬上来的恶鬼一般。   “呵呵……哈哈……嘻嘻……”   女子的笑声此起彼伏,将空间似乎都震颤起来,又隐没于黑暗之中,似有若无,与鬼魂无异。   “该死!”   崔嵬终于发怒,他剑指凝于胸口,往前一指,磅礴剑气顿时将四周幻象荡平,剑气所到之处,带来难以言喻的压力。于观真伤势未愈,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了一把,腥甜顿时涌上咽喉,却没吐出什么来,脚步不免踉跄了下。   这招过后,黑暗竟开始崩裂,化作无形的漩涡,又如同气体瞬间被抽干,两人感到身体变得沉重迟钝,脚下泥沼般将他们吸入,心念不过转瞬,顿时提气加速奔向房门,此刻那孩童已经走入房中。   当崔嵬穿越那孩童时,他们二人居然融为一体,最终入内的只剩下大人崔嵬。   房门应声而闭,将一路穷追不舍的黑暗阻绝于后。   于观真总算将气喘匀,他胸口闷痛,疑心崔嵬是故意打算把自己消灭在这里,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才看清眼前居然是一处十分雅致的书房。   书房整洁,书籍与装饰都摆得巧妙,墙上挂着字画与琴,靠墙是张美人榻,上面摆着棋局。   虽说于观真的古董鉴赏能力没有多高,但是他看上面的作品大多赏心悦目,知道必然不是凡品,难怪崔嵬这么厉害。从方才梦幻泡影里所看,他父亲应当喜欢琴棋两道,那崔嵬是喜欢养花侍草了?不然怎么什么植物都认得。   还是他天生博学,什么都会一点。   于观真有几分好奇,人总是有好奇心,他当然也会好奇崔嵬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爱好,会找什么样的乐趣。   “你来找我了。”   崔生的手中拿着一封信,他看起来才只有二十多的模样,可是苍老憔悴的眼睛看上去却远远超出这个年纪了,两人便知此刻说话的这个人不再沉浸于记忆之中了。   他从书桌后站起来时,抬头看向了崔嵬。   崔嵬垂眸看向信奉,与父亲交谈:“你要再看一遍吗?”   “看啊。”崔生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微笑,“如何不看,你与这封信是我唯一从你母亲那里夺走的,可从一开始,你就只属于你自己,我只剩下这封信了。”   于观真并非是什么善人,可看见崔生此刻面容,仍是禁不住生出一种同情之意,天意由来如此,因情成痴,因爱成孽,出身注定了他会选择的道路。   他们父子俩的确很相似,神态都显得很平淡,只是崔生比崔嵬看上去要更苍白忧郁一些:“我又要醒了。”   崔嵬只是淡淡道:“崔明之,这么多年来,你当真是半点没改。”   他的声音冰冷而刺骨,并不像是个儿子对父亲应有的态度,反倒像教导主任,这让想避嫌而尽量把自己缩小的于观真觉得有点纳闷。   甚至于,于观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误的,崔嵬并不是憎恨自己的父亲崔明之,而是根本不在乎他。崔嵬对待自己的父亲,就跟对待认识多年的路人一般,行善时尽兴尽力,绝无二话,可也没有更多了。   崔明之的脸色随着他的每一句话而变得更苍白,更脆弱,在烛火的照耀之下,简直虚弱得像是要立刻死去一样,脸上的阴影笼罩,显得疲惫不堪:“那我该如何呢?你要我怎么做?你想我怎么做,你若不愿意我娶她,当初为何不说出口。”   “那是你的决定。”崔嵬平静道,“你如今有新的妻子儿女,何必还要痴念过往,念念不忘。”   “不错。”崔明之的脸上展露出讥讽的神色来,“我又说句蠢话,如果你不愿意,那倒好了。”   崔明之的嘴唇颤抖着,他似乎想竭力保持住自己的尊严,故作冷静地开口:“你明知道我是被逼的,你明知道我没有选择……我多想,我多想你母亲是因为她才走的,是吃醋了,是恨我了,是怨我没有早点拒绝,我希望是自己做错了这一切,我多想真是如此,全是我的错!”   这是什么意思?于观真不由得为之侧目。   “说这些又如何?你明知这是不可能之事。”崔嵬的声音充满了困惑,“你为何不愿意好好生活,为何非要折磨自己。我不明白,你在几十年前就已娶了徐夫人,却每年又要回到这里。”   崔明之的手因痛苦而微微颤抖,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如此心碎之语,情绪激荡之下,竟然忍不住大吼起来:“因为我放不下!因为我不愿意……因为……因为我恨你,也恨你的母亲!你们都是一样。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恐惧,她让我选,我若想再见她一面,就必须要失去你。”   他紧紧咬着牙,声音绝望地如同一张要拉断的弓:“可那日你进入书房时我就知道,我就明白!你都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你就那么看着我。我多想跟你说:嵬儿,你不要怕,爹会一直保护你,绝不让你受苦。我知道说也无用,看着你烧掉你母亲的画像,看着你的眼神好似看路边的蝼蚁一样,再也没有半点情感,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恐惧。”   “我恐惧终有一日,你也会如此看我。”崔明之道,“果不其然,我迫于压力娶了她过门后,你望着我,就如同你那日烧掉你母亲的画像一样。我原先以为你是生气恐惧,心中十分愧疚难过,又有些高兴,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你会放下的。可很快我就明白,你不过是憎恶背叛,先是你娘,再是我,可你为什么都不说!”   “因为这是我的决定,你绝不会插手,你跟你娘一样,不给我任何出路。”   崔明之自己给了自己答案,看上去简直就像死了,他倔强而绝望地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   于观真光是在旁边听着几乎都要窒息了,难怪他父亲会怕他怕成这个样子,阿灵离去之后,又“失去”爱子,崔明之的内心何等煎熬可想而之。   就在这时,原本整洁有序的书房四分五裂起来,墙壁上倏然出现一道裂痕,很快就如蛛网般飞快地蔓延开来。   “梦幻泡影已然崩塌,走!”   崔嵬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地撤身回来,拉住了于观真的手。   整个梦幻泡影已经随着崔明之激荡的心绪而开始破灭了,房间剧烈地摇晃,脚下的地板龟裂开来,烟尘四起,落石如雨,而作为主人的崔明之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四处墙壁正在往里收缩,意图将他们困死其中。   这时,地面绽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犹如一只眼睛,又似一张嘴巴,其中烈焰熊熊,翻滚着猩红的岩浆。   崔嵬抓着他纵身一跃,跌入无尽深渊之中,地缝瞬间合并起来。   于观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在高处被人推了一把,严重的失重感让他立刻惊醒了过来,坐在蒲团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浑身已被冷汗浸透,爱情剧看成恐怖剧实在是出乎意料,他撑住地板喘息着,觉得无数鸡皮疙瘩爬上后脊。   崔嵬同样睁开双眼。   于观真望着他,脸色僵硬,他们俩都往床上看了一眼,崔明之还没有醒来,气氛显得十分尴尬,大脑一片混乱,情急之下张口问道:“摩登伽女到底是什么典故?”   崔嵬仍如平常一般,耐心地解释起来:“是佛经上的一个故事,阿难去化缘时,遇到了爱他发狂的摩登伽女,女子甚至不惜施展咒术要破阿难的戒行。后来佛祖将阿难救回,摩登伽女甚至因这等痴爱而跑去追随佛祖,不顾母亲阻挠,削发为尼姑,希望能以此与阿难在一起。”   “于是佛祖问她:汝爱阿难何处?”   “摩登伽回道:我爱阿难眼。”崔嵬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于观真的眼睛上,看得专注认真,叫人禁不住想躲闪开来,脸红心跳,“我爱阿难鼻。”   “我爱阿难口。”崔嵬又道,他的眼睛随着念诵声流转过不同的地方,似明月下的碧潭,最终落在那失去血色的嘴唇上,嘲弄般继续下去,“我爱阿难耳。”   “我爱阿难声,我爱阿难行步。”   于观真情不自禁被他的声音所诱惑,只觉得大脑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无,这人君子时温柔体贴,相处间超然脱俗,此刻又如鬼魅精怪,勾魂摄魄。   “佛祖教化摩登伽女,令她脱离淫爱之心,化为比丘尼。”崔嵬收回目光后,又变得冷硬而拒人于千里之外起来,“你还想问什么?”   于观真猛然惊醒过来,他犹豫片刻,仍道:“你父亲固然不应抛弃妻子,可我听他所言,似乎另有隐情。”   “你还是不明白。”崔嵬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明明那么聪明,却不愿意细想,因为这是我的家事,所以你体贴地回避,甚至于说出如此愚蠢无知的话来。”   于观真哑然。   “摩登伽女从来就不是我娘,而是我的父亲,可惜佛祖未能渡化他。” 第46章   于观真心中的疑惑此刻达到顶峰。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若有冒犯,你只管当我醒来不清楚,只是随口胡言,不必理会。”于观真忍不住道,“当初事情种种,我已经大概知晓个前因后果,至于你……我知道大人纠缠于自己的爱恨时,极容易为自己的情感纠缠而忽视孩子,你当年必然很痛苦,只是到底无能为力,只好怨恨你的父母……”   他绞尽脑汁说了这许多好话,委婉铺垫,却被崔嵬打断,他矢口否认:“你不必如此体贴,我并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孩童。”   于观真错愕不已。   崔嵬道:“我生来早慧,许多事物早已了然于心,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种种无可奈何之事,也清楚明白。你方才在梦幻泡影之中看清家父数十年来的一腔痴念,可是我娘对他的情意,只剩这一场梦幻泡影了。”   “她当时留信离去,并不是因为徐夫人,更不是吃醋恼怒或是被胁迫的缘故,而是她已不爱我爹。纵然那日不走,纵然没有任何外因,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忍无可忍地离开。”   于观真怔了怔:“可你已经出生了。”   “那又如何?”崔嵬反问道,“她爱一个人时,就如春天长出的野草,茂密成原;可当爱火熄灭,似野火烧得精光,只剩下灰烬。要她忍受这样麻木而空洞的人生,过不了几年,她就会死去了,感情消散便不能勉强,难道你不明白吗?因此知道徐夫人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更高兴,人世间的无可奈何,其实对她反倒是最好的安排。这些事,我都心知肚明。”   真是见鬼,于观真居然一时间觉得很有道理,他仍是不能置信,勉强道:“纵然如此,那……那好吧,令堂离开了令尊,你很生她的气,我现在已经明白。只是你又为什么对你父亲那般冷漠?”   “我娘离开之后,他痛不欲生,朝堂压力更巨,我本来是对他十分关怀,毕竟他是我仅剩的亲人,又没有犯任何错。”崔嵬缓缓道,“不过再没过多久,他就娶了徐夫人,对这个女人纵然没有对我娘那般好,可他仍是竭尽所能地给予了她体面、尊严,还有权力,很快又有了个孩子。”   于观真想起崔明之方才所言,心下生疑,可仍是问道:“你因这个而责怪他?那你为什么不说?”   话才出口,他突然就想起了答案:崔嵬要是在意,那反倒好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崔嵬奇怪道:“当然不是,你们怎么总问相同的问题?以为我是嫉妒、不甘、怨恨,其实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并不在乎。他有了自己美满的家庭,同样背叛了与我娘的那段感情,本质上他们做了相同的事,于是我谁也不再偏爱。至于徐夫人,她又与我无关,得宠也好,失宠也罢,都无所谓。”   当然因为我他妈是正常人啊!   “这……”于观真简直听得瞠目结舌,他听出崔嵬的意思,才更觉得恐怖可怕,“可按你的说法,你父亲没有对不起你母亲,他们当时已不是夫妻了。”   崔嵬道:“这句话我也已听厌了。好似有个人先离开,或是先死了,另一个伤心过后,就可以再过自己的生活了,去与新的人在一起了。”   “自然如此。”于观真抱着手臂,显得略有些戒备,“难道不是吗?人总得向前看吧。遭人背叛,走出阴霾,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有什么不好。”   崔嵬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我不在乎人间的关系,夫妻也好,情人也罢,我在乎的是情。如果会因为一个人死去,或是背叛,甚至是放弃就转而投向其他人的怀抱,只不过是前后放弃这段情感而已,既然如此,那本质有什么差别?”   “因为对方已经不会回应了,对方已经不是那个合适的人了。”于观真坐在蒲团上,明明是三月的天,他却莫名觉得有点寒意,“如果之后要携手一生的人已经不在,那孤独地困死自己根本毫无意义。”   “这是生意不成。”崔嵬反问他,“既要得到,也愿意回报,充其量是有良心的商人罢了,情是如此廉价的东西吗?情本来就是这世界上最恶毒的东西,不管你愿不愿意,想不想要,当你痴爱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美丽丑陋,高尚卑鄙,生或者死都是一样的。既然可以挣扎几日就放弃,那说明两人都并非真情,只不过是当时合适、当时喜欢,这又怎么称得上爱。”   “你那些所谓的两情相悦,给自己留下充足的余地,无非是一时迷恋,一时情热。”崔嵬冷冷道,“要是发昏到成了亲,便成永久的捆绑,成了另一个人的私有物,再无当年的热情,只剩下互相消磨彼此来过活。运气好一些,这人便不讨厌,还可做朋友相处,运气不好,恩爱成仇,各奔前程,人世间比比皆是。”   于观真喃喃道:“你竟是这样想的。”   他居然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词汇,最终只能问道:“难道你期望你爹一直绝望地爱着你娘吗?就像现在这样。”   “我已经说过,那是他的选择。”崔嵬开始有点恼怒地看着他,好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迟钝,“他要过新的生活,要做什么事,我并不干涉,也不会评价对错。只是他得到了新的妻儿,却要求我如往常一般,你不觉得过于贪婪吗?”   于观真终于明白了,他轻声道:“你并不是出于怨恨或是其他种种原因,只是……”   只是当他们的爱消散时,崔嵬作为结合的造物,也同样公正合理地抹去了自己对父母仅剩的情感。   崔嵬道:“只是公平而已。”   “可是他对你娘仍旧如此。”于观真低声道,觉得做噩梦的应当是自己,“他的确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孩子,对你娘的爱意从未淡过。”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为了辩解说出这样的话来,听起来也未免过于人渣了些。   “那又如何呢?”崔嵬淡然地问他,“这便不是背叛了吗?他试图放下,却无法放下,只不过是选的这条路走得太艰难,可毕竟已经选了。他如今的模样,无非是又多背叛了徐夫人而已。”   “你不觉得自己太严酷了吗?”于观真皱眉道,“他那么期盼你……”   于观真在这时候已经明白崔明之为什么说希望都是自己的错了,要是如此,起码他还能够明白根源在何处,然而他已经凄惨地意识到,造成自己如此境地的,是爱妻那颗自由的心,她的情意已经消散,来得轻飘,去得也容易。   他宁愿真相是阿灵憎恨自己无能为力,也不愿意对方是真的无牵无挂。   崔嵬虽不薄情,但却另一种极端的冷酷严苛,他们母子俩简直都是怪物,将崔明之的情感吞噬殆尽,又将他弃之如履。   当崔嵬展露出这种冷酷的公平之后,崔明之才真正感到了绝望,因此他才会说,你从来只属于你自己。   这并不是他的儿子,只不过是生活在他儿子身体里一个超然的存在。   于观真忍不住生出怜悯之情。   崔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很快从蒲团上站起身来,缓慢而充满讽刺意味地开口:“期盼便可得到回应吗?众人祈求满天神佛之时,小石村的人得到师兄的庇佑时,沈秀娥请求我们时,我们就一定要有所回应吗?那为什么世间苦难永远在发生,为什么师兄期望信任时惨遭背叛,沈秀娥只是期盼的话,如今又能知道真相吗?”   “期盼是世间至为无用之物。”崔嵬大约也受到了梦幻泡影的影响,往日他绝不会说这么多话,也绝不会如此放开自己的情绪,“你我素昧平生,互无恩仇,当初你我比试,我身上剑伤至今难以愈合,你也是如此,甚至不惜将虺炼化于自身,岂非就是他人期盼的结果!”   “我为何一定要随别人的想法,别人的意愿,甚至是世间的常理来行动。”崔嵬冷冷道,“你们也忒多情了!”   说罢,他竟甩袖离去。   于观真一时语塞,呆坐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这还是他们两人认识以来,崔嵬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即便是谢长源出事时他悲痛欲绝,也很快就冷静下来。不光是他,就连于观真自己也一样,恐怕是在梦幻泡影之中受到了影响,导致两个人都显得格外不同往常。   他们相识不久,交情其实并不算深厚,更何况还是敌对立场,现在虽是中立,但难保以后会不会红名。   这次意外进入梦中得知崔嵬的身世,已是不该,如今又过分交浅言深,更是糟糕。   于观真只感到一阵阵的心烦意乱,他想到方才所见到对方残酷刻薄的一面,与平日那个寡言平静的的君子截然不同,甚至隐隐约约透出一丝疯狂来。   崔嵬也许是个很好的朋友,绝佳的同伴。   可他对情爱近乎病态的执着跟残酷,却注定他的亲人、情人,甚至是爱人会受到炼狱般的折磨与考验。   不过看崔嵬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会爱上什么人。   于观真试图以冷嘲热讽的姿态去评价对方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本性。   然而——   他内心深处某个声音流水般涌出,带着愉悦的欣赏意味。   谁不曾期望过坚贞似铁,长久而永不停止的爱,纵然你伤害他,背叛他,他仍然绝对而孤傲地爱着你。 第47章   不多时,崔嵬又回来了,带着玄智与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进来。   那妇人先走上前来,坐在床边关切看了会儿崔明之的面容,然后轻柔开口:“大公子,夫君他怎么还未醒?”   于观真想:这位应当就是徐夫人了,奇怪,她好像对崔嵬并不仇恨。   崔嵬沉吟片刻,与她交换位置,替崔明之把了把脉,慢慢道:“他已经稳定下来,只是身体虚弱,需要调养,这已不是神鬼之事,只需找人来贴身照顾即可。”   徐夫人忙道:“那要些什么方子,大公子只管说,我会一一记下来。”   “寻常膳食即可,不要太过油腻,也不必顿顿清粥。”崔嵬摇摇头,“你对父亲之事从不假手他人,向来细心周到,对待膳食更是精细,这点远胜于我,他不过是身体虚弱,用不着过于拘泥方子。”   徐夫人便点了点头,看向崔明之时,流露出关切温柔之色。   在梦幻泡影之中,于观真曾经见过崔明之对待阿灵时那难以掩藏的爱意,其中并无半点徐夫人的身影。而徐夫人对待自己的夫君,却是同样的一心一意,佛家说人生有七苦,最后一苦便是求不得,也许果真如此。   就在崔嵬打算起身时,崔明之的呼吸倏然乱了,众人便知他已醒过来,果不其然,他握住崔嵬的手,缓缓睁开眼睛,声音略带一丝喑哑,是久不说话的缘故:“嵬儿,是你回来了。”   崔明之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过,很快又道:“我记得我正与玄智在谈经,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不知道这位是?”   “他叫于观真,是我请来帮忙的。”崔嵬并没有说真话,也并没有说假话,他顺着手腕上的牵引重新坐了下来,目不斜视地回答,“你谈经时忽然昏厥,玄智大师将你送入梦幻泡影之中,已过去两日了,这是第三日。”   于观真不由得看向崔嵬,虽知他本意是不放心自己,但想来两人立场本就不对,他言谈之中却无半分偏见轻慢,反倒处处维护退让,心中倒有说不上来的感动。他以手抚过长发,若有所思:崔嵬对至亲之人苛责刻薄,对于寻常人却温柔体贴,不知道他待至爱之人又是如何?   崔明之虚弱道:“原来如此,那理应好好酬谢。”   果真是梦幻泡影,一醒来就全消。   徐夫人道:“夫君不要操劳,这些事妾身办妥的。”   崔明之这才看了看她,他气色看起来差了不少,不过仍是温和地回答道:“你做事情,我总是放心的。我现在腹中饥饿,夫人,你去煮碗粥来,好么?”   听到他的肯定,徐夫人很是欣喜,忙道:“是妾身考虑不周,这就去,夫君稍待。”   崔明之又看向玄智与于观真两人,他身体虽是虚弱,但神智已十分清醒,口齿也相当清楚,言谈温厚却不容拒绝:“我与嵬儿还有些闲话要谈,家常琐事,还请两位暂且回避,稍等片刻。”   他说得如此委婉客气,玄智与于观真自无不答应的道理,两人自是从容退出,于观真心道:看来煮粥也是支开徐夫人的借口,想来这家事怕是有关阿灵的事。   等到外人尽数离开,崔明之才轻轻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拉住这个孩子多久,从徐氏过门那天起,他望着这个孩子温柔关切的眼神变得冷漠无情,就知道自己失去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之后数十年,他开始被迫了解自己骨血的本性,意识到再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与阿灵不同,这个孩子是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才被亲手推离的。   “其实你母亲并没有抛下你。”崔明之望着他,声音有些脆弱,“她留了一块玉佩给我,如果我不要你的话,只要摔碎玉佩,她就会来带你走。我知道,这块玉佩恐怕是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你看,她何其残忍。”   “我恨她。”崔明之轻声道,“她在信里写下和离,毫无半点迟疑,甚至有闲心问我这样是不是比较懂规矩,全无半点痛苦悲伤,所以我就对你隐瞒了这件事,我要从一个母亲那里夺走她的孩子来报复她,于是我发誓要对你百倍千倍的好,来弥补这次欺骗。”   这件事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可是我始终忘了问你,你想不想见见她。”崔明之凝望着崔嵬的脸庞,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缓慢地递到他手中,仿佛在交出自己的心一样,神情已显得倦怠而黯淡,“你想不想跟她走……你是不是同样恨着我,我恨你们对我无情,我却对你做了一样的事……”   崔嵬握着那块玉,目光平淡,他突然想起梦幻泡影里那个眼睛明亮的年轻人,如今已被摧残的如此虚弱无力,痛苦难当:“她不值得。”   “我知道……我知道。”崔明之低声道,“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你还记得十年前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娶徐氏,就如同人作小恶一般,不过是给自己一个理由,是我无法坚持下去,如今又何必为此痛苦。我一直不明白,可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些年来,我想弥补对徐氏的亏欠,我教了她许许多多,甚至令她掌控权力,只是,只是我无法爱她,却娶了她,令她成为我与太后之间的牺牲品。”   崔明之苦笑起来:“你说得对,你母亲不过是浓情转无,于是脱身而去,我却是真真切切地做了许多任性的错事。”   崔嵬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将手抽出,没错漏父亲眼中的惊慌,却没说什么,只是将被子掖了掖:“你不过是凡人而已,不必如此苛责自己,你待她,待我,都已经足够好了。”   “至于母亲她,在我每年生辰时,都会差许多花精木灵送来礼物给我,拜你教她读书写字的缘故,也会写信问我在家中过得如何。”崔嵬淡淡道,“你不必如此愧疚,徐夫人为了讨你欢心,宁愿亏待自己的儿子,也绝不叫我受半点委屈,这几十年来,我过得很好。”   “是么……是么……”崔明之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   父子俩安静了片刻,崔明之又再度开口,只是这次的几个字,他说得十分缓慢,好似压着万千巨石般:“既然如此,那你就将玉佩摔碎吧。”   房中所发生的种种,身处其外的于观真与玄智当然并不知情,毕竟他们两人并没有玩文字游戏,真的只是回避“片刻”,而是的的确确远离了那间禅房。   于观真正在看着天上的月色。   起因是玄智刚出门就问于观真要不要一道走走,这个走走自然不会是普通的走走,而于观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自己跟这个老和尚是不是认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没人带路的话,他必然迷路,于是也将计就计,借驴下坡。   慈安寺非常大,不少地方还种了花木,将禅房隔得相当僻静,两人走出很长一段路,看得出来玄智人望与地位都很高,一路走来都有提着灯笼的小和尚来与他打招呼,甚至还有人将自己的灯笼递给了他们二人。   “阿弥陀佛。”玄智终于开口,“难道缥缈主人没有什么话要对老僧说吗?”   果然是个认识“我”的人。   于观真一下子从无人认识自己的放松之中清醒过来,警觉道:“我还以为是大师有话要对我说?”   玄智对他的反应并未生疑,而是望着朗朗明月,沉着道:“此话本不该由老僧来提,几日前,各处都收到消息,先是缥缈峰下令白鹤生盗窃峥嵘叛出师门,后又不知道何处开始传言尊驾与崔施主同行。老僧本以为是有人捕风捉影,万万没想到竟并非传谣,只是不知是何人故意暗中透露。”   不知何处?   哼,恐怕就是巫月明吧。   一个来明的,一个来暗的。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冷笑片刻,那群人精八成是猜到他受了伤,所以如同丧家之犬般迫不及待地跟着崔嵬走了。   峥嵘对崔嵬的象征意义太大了,纵然他本人不觉得,可看原无哀跟狄桐的反应也知道,剑阁一定视此为耻辱。而与自己同行,崔嵬的名声想来也要遭受一定的打击。   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各方势力必然会努力追查白鹤生的下落,得到峥嵘后,不管是留作纪念品,还是送给剑阁或缥缈峰当人情,都是上上选,要是选择前者,还能打脸缥缈峰,白鹤生这个最清楚自己伤势的人说不准会狗急跳墙。   即便不成,各方面的压力,也足够他们两人举步维艰。   啧——这群小子真是狠辣,心肝脾肺难不成是在毒药里泡出来的不成。   倒是老和尚这句话说得有意思,他是究竟想要提点,还是想要警告?   “噢?我还以为出家人四大皆空,没想到竟也有分别心。”于观真心里慌得一批,脸上倒是笑意不减,“大师与我说这些话,不怕动了嗔痴念吗?”   玄智并不恼怒,反而幽默道:“尊驾好一副伶牙俐齿,要是闲谈几句便是妄动凡念,我等修行岂不是奔着尸体去了,那抹脖子自尽岂不畅快,何必苦修多年。”   既无恶意,看来是提醒。   “你这和尚说话倒是有趣。”于观真一愣,失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要不就是脑满肠肥的骗钱机器。   玄智摇摇头道:“施主着相了。”   二人相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 第48章   禅房外忽然传来瓷碗破碎的响动。   响动虽才发出,但玄智与于观真却已经都回到了禅房之外,他们两人不光耳朵好使,腿脚也甚为利落。   玄智比于观真稍慢一步,他疑惑地凝望眼前人的背影,二人修为自然难以相提并论,前后之差不足为奇,真正叫这位高僧所好奇的,是缥缈主人与传说之中不相符合的脾性,他本不该是如此“古道热肠”才对。   之前崔嵬道出缥缈主人的姓名时,玄智就有所察觉,这两人似乎过于亲密了一些。   打碎碗的人当然只可能是煮粥归来的徐夫人,崔明之实在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上的分量,热粥一直准备着,用不着太多准备就能端来,她正撞见了轻飘飘掠出门来的阿灵。   看着崔明之,能感觉到岁月流逝;可看着阿灵,却好似时光永驻般,她仍如梦幻泡影时一般无二。   “哎呀,对不起,我出来得太急,害得你碗坏了,粥也倒了。”阿灵发上仍别着些许绿藤与紫色的花穗,那双碧绿的眼眸永远那么清澈与温柔,“你有没有烫伤手,我帮你看看好吗?”   徐夫人的手被对方捧在掌心里,她见着那低垂的睫毛与娇俏的脸庞,纵然同为女子,也不由得心魂一荡,不知道这纯真可爱的少女姓甚名谁,又从何处而来,柔声道:“不要紧,我没烫着,倒是你有没有哪里碰着?没溅到你吧?”   阿灵并不答话,只是轻轻在她手背上吹过一口气,摇摇头道:“真是逞强,你瞧你的手都红了。”   徐夫人叫这句话羞红了脸,这少女分明看着才不过二八年华,方才那句话的口吻却好似她的母亲一般。这话要是叫别人说来,难免有故作老气横秋之意,可在这少女口中说出,只有无限关切爱怜之情。   “好了。”   阿灵笑盈盈地抬起头来,面貌便被看个一清二楚,徐夫人方才心神皆在粥碗上,并没看得仔细,眼下清楚分明,神态顿时大变,止不住左瞧右看,终于辨认出来眼前少女是谁,霎时间白了脸,急忙将手抽出来塞回身侧。   寻常人被这么打量,早已不自在,阿灵倒是全然不在意。   玄智一看情势不对,急忙脚底抹油:“阿弥陀佛,老僧这就去找人来打扫。”   徐夫人脸色阴晴不定地打量着阿灵,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终只是淡淡道:“那就劳烦大师了。”   这可以说是于观真见过最平静的修罗场了。   正好崔嵬从房内出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将粥碗打翻了。”徐夫人答道,“小事罢了,惊扰大公子了,我再去端一碗来。”   阿灵正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人,她就站在崔嵬身前,看上去比起母子,倒是更像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她的确人如其名,其灵动秀美,言辞难以描绘万一,纵然是梦幻泡影之中所见种种风采,也全因崔明之的个人原因有所掩盖。   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曾经说到过一个三张床的例子,真正的床只存在于人们的认知之中;后来人们根据床的概念打造出了床,这已是一种模仿;之后画师又将现实里的床展现在画纸上,无疑是模仿之中的模仿。   于观真忽然觉得代入到这里也说得通,他原本所了解到的阿灵,是从崔嵬口中得知的,或是从崔明之的梦幻泡影之中所看见的,可这两者都难以体现她完整的魅力,直到自己亲眼看见,才能够理解这个女子为何能让崔明之痛苦至今。   “不必了。”崔嵬十分沉着,“你进屋去吧,父亲正在等你。”   徐夫人点点头,她再没有看阿灵一眼。   门外就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于观真干咳了一声,他本来想跟着玄智一块儿走的,可是那老和尚跑得太快,他压根没反应过来。这下走也晚了,更不必提他还有点路痴。   “我带你回去休息。”崔嵬显然看出于观真的窘迫,起身就走。   阿灵很快就跟了上来:“阿嵬,这是你的朋友吗?”   她明亮的眼睛瞧过来,满怀笑意,又似是意味深长,原本于观真以为崔嵬生得更像他的父亲,可如今一看,却又觉得他身上笼罩着的皆是阿灵的影子。   崔嵬冷淡道:“与你无关。”   “你难得在山上吃了木灵送来的果子,它们来跟我邀功,我还当你怎么突然变了性子,现在看来,全是因为他了?”   崔嵬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于观真一怔,这才意会过来自己之前并不是做梦,所听见的的确是崔嵬的声音,只是对象并不是他,而是木灵,清晨出现的那些果子也都是木灵送来给崔嵬的。难怪当时崔嵬欲言又止,想来也是因为他与母亲不和,不愿意接受对方的好意。   那如此说来,当时岂不是……   阿灵眉梢轻扬,她轻声道:“咦,你这朋友身上死气好浓,我不喜欢,他受了这样重的伤,你怎么还带着他走山路?”   “嗯?”崔嵬皱眉,“何意?”   阿灵上前来两步,扬起手抚着于观真的额头,沉吟片刻道:“奇了,这是什么法术,我居然从没听说过,他这半生半死之躯,体内还锁着另一条生魂。阿嵬,你交朋友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奇特了。”   崔嵬脸色一沉:“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于观真心中一紧,暗道崔嵬看着也不像个庸医,怎么他诊断没什么大事,阿灵诊断突然上来就给了个癌症晚期。   阿灵皱皱鼻子道:“你与他关系很好吗?要是只是寻常好,听我一句劝,找个新朋友还来得及。”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輑:刘巴凌意义灵伞意伞   于观真脸色不变,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觉得阿灵那甜美的笑容顿时变得可恶起来。   “你总是如此。”崔嵬冷笑了一声,“人也好,物也好,旧了就换新的,对你而言,本来就什么都不重要。”   有耳朵的人都听得出来崔嵬是故意借题发挥,阿灵那悠闲的神态终于稍稍变化了几分,她将手从于观真身上收回,轻声道:“好嘛,我不说那些话就是了,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哄哄你,谁叫你不愿意告诉我他是不是你的朋友。只是他的情况的确有些麻烦,恐怕要惊动棋老,不过他不可奔波,需人去请棋老来救他的性命。”   崔嵬微微蹙眉:“如此严重?”   “远比你所想的更严重。”阿灵柔和道,“他其实早在半月之前就该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咒术居然令他活了下来、眼□□内的伤势虽有略微缓解,但是再多耽搁几日不治,恐怕要形成顽疾,好一些至多后半辈子饱受折磨,坏一些恐怕一命呜呼。”   “嗯?”阿灵忽然看向于观真,“我们在说你的事,你怎么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   “二位这不是正在替我在意吗?我既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不添乱了。”于观真回答道,心说其实我慌得要死,可你们现在不是正在盘算给我挂专家号吗?   这回答倒是出乎意料,阿灵莞尔一笑:“你真有趣,我知道阿嵬为什么会跟你做朋友了。”   崔嵬闭了闭眼,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道:“他并不是我的朋友,不过他要是死了确实会出大麻烦,我这就启程,正好方觉始也在棋老那里做客,若能两个一起请动,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阿灵轻笑了声,没说什么。   “慈安寺里以苦修为主,地形也甚为复杂,只怕你十分苦闷,我会在丹阳城里为你另择一处院落居住。”崔嵬又转头对于观真道,“你不必担忧,一切有我。”   于观真深深地看着崔嵬,心怀感激,知晓自己现在没什么好承诺的,只能先记在心里,他缓缓道:“我并不怎么担心,倒是劳你奔波。对了,我那几个逆徒放出你我同行的消息,恐怕会给你惹来麻烦,至于峥嵘……至于峥嵘,我一定取来还你。”   崔嵬不禁瞧了他两眼:“那是我输给你的,何以用还。”   于观真被他捉住字脚,也不恼怒,微微一笑:“我现在口头已经送你,日后取得峥嵘,自然就是还给你。”   崔嵬声音倒也平静:“我并非有意施恩,你不必如此。”   于观真摇了摇头:“我不过是突然觉得,要是永远看不到这双妙手握剑的风姿,未免太遗憾了。”   于是崔嵬就不说话了,跟于观真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很明白对方要是想说服一个人,只怕是很难不成功的。而阿灵开口道:“倒也不必这么麻烦,还要安排啊,找新住处的,平白浪费你的时间,我正巧想在丹阳城住段时日,已买了间小宅子,你这朋友就住到我那里去好了。”   就算是现代男女混舍同居都容易被嚼舌根,更何况是这个时代,于观真不由迟疑道:“孤男寡女,恐有不便。”   阿灵天真地笑起来:“你既与阿嵬是朋友,也算我的半子,怎么是孤男寡女,应当叫孤儿寡母才是。”   你再骂!   于观真脸色一僵,有话好好说,不要突然祖安。   崔嵬皱眉细思,点头道:“也好,她虽不是大夫,但极善药草,若有她照顾,我也放心得多。”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于观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颔首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第49章   既然于观真已有安排,崔嵬便连夜启程,倒是两人又休息了一夜才离去。   慈安寺并无阿灵的住处,她浑然不在意,晚间干脆睡在了屋外的一棵大树上,竟与草木融为一体,全然分不出彼此,把于观真吓了一跳。   第二天清晨,两人没有告别就离开了慈安寺,走到水边时,阿灵纤指一点,将地上一片叶子引到水中,那叶子犹如涨发的面团般越来越大,不多时竟变成条船。   于观真看得瞠目结舌,犹如当时看巫月明剪纸一般震撼,无奈笑道:“这还真是一叶舟。”   “咦,一叶舟?这名字好听,快上来。”   阿灵轻盈地跳上小舟,于观真迟疑片刻,也一跃而上,只觉得脚下微微一晃,与寻常船只并无任何不同。   他们出来得早,正见水上雾气如纱,叫当头红日一照,山风吹拂,顿时见眼前景色豁然,而被甩在身后的慈安寺却藏进了云雾之中,只剩下霞光万丈,异彩斑斓。正在于观真看得出神之际,阿灵划着小舟歌唱起来,歌声柔糯清甜,曲调悠扬,可是到底唱了什么词,却听不清楚。   于观真坐在叶舟的后方,望着霞光之下天真烂漫的阿灵,恍恍惚惚间好似看着崔嵬那张总是平静的面容,他不会如他的母亲这般微笑,也不似他的父亲那样眉宇之中有化不开的浓愁,永远都那般心如止水,难以起一点波澜。   他对于这世间,岂非也是一场可见却不可及的梦幻泡影。   “对了。”阿灵停下歌声,十分欢喜地转过头来,“认识这么久,还不曾问你的名字,我叫做阿灵,是你朋友崔嵬的娘亲,你叫什么?”   要是于观真对阿灵全然不知,听她说话语气,样貌打扮,只当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女,纵然现在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可看着她说出自己是崔嵬的母亲时,仍生出几分奇妙的违和感。   他出神想了想,就听阿灵在前头问道:“你怎么不做声,是不是晕船了?我这儿有陈皮做的糖果与盐梅,你要不要吃几颗?”   她说着,果然从袖子里掏出七八个大肚瓶罐来,仔仔细细地眯起眼来看着上头的红纸辨认,最后递给于观真两个蓝色瓶子。这时候拒绝已来不及,于观真只能无奈收下,他揭开其中一个瓶封,里头是梅子,便吃了一颗,见着阿灵正在收拾掏出来的瓶瓶罐罐,其中有个较大的,尤为扎眼,便问道:“这瓶子似乎格外大一些。”   “嘻,里头是一弯美人臂,七窍玲珑心。”阿灵狡黠道,“这可是我的宝贝,你要是想吃,非得猜出来不可。”   于观真哑然失笑:“原来是莲藕。”   “你怎么猜得这么快。”阿灵纳闷地看着他,显得很是失望,“算了,我早该知道的,阿嵬不好玩,他的朋友也爱欺负人。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于观真微微一笑,道出自己的姓名,又道:“说来有件事该向伯母道歉,那果子其实是我贪嘴吃的,并不是崔嵬的过错。倒是我有一件事不解,他一路上待凡人供奉的那些野神似乎很不以为意,不知伯母可知道内情?”   这叫阿灵的手一顿,她轻哼一声道:“坏小子,故意在这里套我的话,不过这件事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山孕育出来的,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们人不是把开智的草木叫做精,山石唤作怪,飞鸟走兽唤作妖嘛,我大概是山怪吧。”   “只不过我见过其他的山怪,它们都被困在山中无法行动,毕竟本就是一体的,要是胡乱行动,那岂不是世间大乱,如此说来,我又不算是山怪。后来我在世间行走,人们就将我唤作山神,为我雕塑金身。阿嵬继承了我的血脉,无论去到哪里,皆知道山间脉络分布如何,他憎恨我,自然也憎恨这能力,只是总不能将自己的眼珠子挖掉,便连山神也一同迁怒了。”   于观真轻声道:“原来如此。”   这时候坐在船头的阿灵又转过头来,定睛看着于观真,她微微笑起来,模样便与崔嵬很相似了:“你是个好人,阿嵬交朋友的眼光果然从来不错。”   “伯母何出此言?”于观真莫名其妙收了张好人卡,实在愧不敢当,捧着陈皮糖与盐渍梅子尴尬一笑,有点担忧这是什么讽刺,可看阿灵的模样却并非如此。   阿灵低声道:“我在世上行走好多年了,每年阿嵬生辰,或是到了有趣的节日,我都要挑礼物送给他,别人知道我是送给儿子的,都很是惊奇,问我怎么不像个娘亲,问我怎么还做这样的打扮,这样说话,可是我本来就是这个模样的。”   “你跟我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说话时,也无半点怨恨惆怅之情,仍是一番天真温柔之色,反倒显得这些话更为叫人唏嘘。   谁说母亲就不能是少女,纵然成亲生子,她们仍是她们。   其实于观真本没有想过这些,他对阿灵如此,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并无理由指摘他人的生活跟选择,只是如今看来,如他这么有分寸的人也不多见了。   “哎呀。”阿灵忽然一合掌,抿嘴笑道,“我方才就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吃,听起来很馋人,刚刚才想到,我叫你小鱼干好不好。”   于观真的脸一僵。   “你不要不说话嘛,跟阿嵬尽学些不好的,你不喜欢直说就好了。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麻烦的规矩,不管长辈做得对还是错,都不好反驳,不过我又不是人,你不用这样。”   于观真叹气道:“伯母请便。”   阿灵略有些忧心地凝视着他:“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有。”于观真微微一笑,他其实也不算什么老实人,更谈不上君子风度,于是对阿灵俏皮地眨眨眼睛,“我只是在想,只有我一人未免不公平,咱们再想办法给崔嵬也起一个。”   阿灵顿时大笑起来。   两人乘着这叶扁舟划入丹阳城里,城中水巷纵横交错,这扁舟一见人烟,翠绿的叶子就脱去颜色,变成平平无奇的木船,阿灵用手中竹竿一撑,行入绿波与亭馆之中,风景已大有不同。   “我的宅子买在西风门内,丹阳城本就是富庶繁华之地,西风门则是水陆枢纽所在,往来需经此地,商旅辐集,到长桥那儿为止,经处店铺恐怕不下百千家,还未算上摊子。我很爱这样的热闹,只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嫌吵闹。”   “这是说哪里的话。”于观真微微笑道,“伯母肯收留我,我已很是感激。”   阿灵甜甜欢笑起来,递出那个大肚罐子:“你的嘴真甜,这些甜食本来是给阿嵬准备的,只可惜他生我的气,不肯吃,现在人又走了,想来是无福消受,这罐子蜜煎莲藕都请你吃好了。”   于观真无奈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恐怕不好吧。”   “又不要紧。”阿灵摇摇头道,“反正我之前也说了嘛,你猜中了就请你吃的。”   西风门的确繁华得超出于观真的想象,行人犹如流水,水陆两道上都挤得满满当当,阿灵的船与她本人一样轻盈灵活,在水中左闪右避,她看起来对附近的店家都十分熟悉,高声喊一句,对方就当即抛下东西来。   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添置了不少必需品,还有些棉被薄毯跟家具都差人送到家门口去,船里多是些小物件,还有些阿灵买的吃食。   阿灵甚至还替他买了几身衣服,又在岸边的首饰摊上挑了几样饰物回来。   于观真本想问阿灵有必要买这么多东西吗,可想到他们之间关系也谈不上亲密,就没说什么,快中午时,他们终于回到了阿灵的住处。   阿灵住在西风门吟风巷内,因岸边种着槐柳遮阴,风穿过时会有轻微的啸声,所以起名叫做吟风巷。   这儿其实已算是僻静,只能遥遥听见远处的繁华热闹,等他们俩下了船推门进去,脚夫们也都挑着各家的货物上门来了,阿灵又花了些钱,让他们帮忙把船里的东西也一道搬上来,就这样零零碎碎又花去不少时间,连午饭都来不及吃。   东西其实只是看着琐碎,实际上并不算多,阿灵又添了些柴米油盐之类的,她本就已经打扫好这处住所了,只是多个于观真,因此要准备他的房间跟必需品而已。   阿灵在外头的茶摊上买了一大桶凉茶请脚夫们喝,于观真有些好奇,也尝了一碗,喝起来就只是凉茶的味道,稍稍有些泛苦,颜色是浅褐色的,据老板说能清热去火,也不知道真假。   脚夫们一个个宛如水牛投胎,一大桶凉茶不过片刻就见了底,好在活已干完,阿灵又加了些赏钱打发他们走人,她对人情世故倒比于观真还要熟练。   等院子里彻底清净下来,午时已过,阿灵高高兴兴地将扫把递给他,让他将庭院里的灰跟落叶清扫干净,自己则去外头的摊子上买点心。   于观真老实地将地面扫了个干净,很快就陷入了等待的窘境里,院中的老树下被阿灵安置了一架秋千,他走过去坐下,在这个宁静的午后感受着拂面的清风,缓缓闭上了眼睛。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的确真实地存在着。 第50章   丹阳山温水软,是鱼米之乡。   有阿灵带着,于观真这些时日来不知吃了多少山珍海味,虾蟹蚬蛤这些水产自不必多提,就连稻米果品也有许多分类,当然不能与现代相提并论,不过论起新奇讲究,现代也较如今大有不如。   吃饱睡好,于观真人都胖了不少,他按照惯例将阿灵留下的药喝完,又在房内打坐了段时间,这才走出房门。   “磊之,你来了。”   于观真懒懒靠在房门上,今日太阳颇大,午后格外晒眼,自打崔嵬离去后已有半月之久,已转入初夏时分,之前阿灵还说再过段时间就能去看荷花了。   阿灵痴爱花草,不光爱看,院中同样种了许多花,不过因着给于观真治伤的几味药很是罕见,她只好将自己心爱的兰花移出,重新种上草药。   她平日忙碌,抽不出空来,而于观真又全然不懂药性,只好再雇个人来帮忙。   王磊之便是她请来的园丁,他本出身大户人家,只可惜八岁那年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因识得几个字,就到药铺里做个伙计,手脚也算利落,如此一边养活自己一边念书,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后来阿灵买药时见他对药草十分熟悉,就干脆花钱请人来家里来帮忙。   “是东家啊。”王磊之正坐在老树下看书,见人出来,急忙起身来,“水我已经挑好了,正有些事想与您说。”   于观真望了眼院子里摆着的两个大水缸,里头已经满满当当,不由得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王磊之人如其名,性情磊落踏实,一人干两家的活也不嫌累。阿灵本只是要他忙完药铺的事来这儿看看,照料照料药草就是了,他却日日都来,非要认认真真看顾一番,水缸里要是缺点水,走前必然打满不可。   好在没让他进厨房看柴火,否则外头的卖柴翁与炭火商还不少一笔生意。   “怎么?”   王磊之很是不好意思,他自幼饱尝人情冷暖,知道如眼前如此宽容和善的东家世间并无几人,因而对自己的要求更为羞愧:“东家,我这两日能不能早些回家去。”   “可以啊。”于观真用手抚过长发,若有所思道,“你家中有事?”   “是有一些。”王磊之只是稍微犹豫片刻,很快就说出口来,“于先生也知道,我平日没什么喜好,只爱画上几笔。”   不错,这件事并不算是什么秘密,药草到底只是谋生的手段,琴棋书画四艺,琴需大价钱培养,棋需对弈者,唯独书画较为方便。君子养性,王磊之擅长花卉药草,之前自娱自乐时被撞见过,要不是知道他的姓名,于观真还以为他准备效仿李时珍出一本《本草纲目》。   甚至阿灵还要过他的画挂在自己房中。   于观真含笑点点头道:“你画技精湛,我自然明白。”   “先生过誉了,王某愧不敢当。”王磊之谦逊道,“我前日上山采药时,遇到一位琴者,琴声清越悠扬,令人陶醉,便斗胆上前结交,哪知他竟对绘画一道也极有研究,令我受益良多,可惜当时有要事在身,于是定下今日之约。”   原来是高山流水觅知音,这倒雅致。   于观真笑道:“原来如此,这倒不打紧,你只管赴约去吧。阿灵之前还说你对药草很上心,她很满意,只要你别耽误了事,让这些药草死了就成。”   “这自是不会。”王磊之听他打趣,这才稍稍轻松下来,微笑道,“我明日再来。”   “好,对了。”于观真这才会意过来,眼前这人是特意等自己到现在说这件事的,又忙喊住人,“昨日卖枇杷的在外头经过,阿灵一时兴起就买了一箩,我们俩左右吃不完,你将剩下的几个都拿回去吧,正好与你那朋友分享。”   空手赴约到底不怎么好看,他知晓王磊之家贫,恐怕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便有意照顾脸面。   这倒不是头一次,王磊之往常都会收下,可今日已说出早退的事,怎好再受礼,不由得涨红了脸:“这……这怎么使得。”   于观真才懒得与他推来推去的客气,直接将放在青石桌上的枇杷连着篮子一道递过去:“你也莫与我在这里客气。这伺候花草虽没放牛牵马的劳累,但也需要有点本事,我们又不曾管你餐饭,你如此勤劳,吃些瓜果就当我们折下来的点心钱好了。再说这枇杷色若金黄,味道甘美,不尝尝多可惜,说不准你那位朋友就爱吃枇杷,你自己不吃,也别碍着人家吃。”   王磊之红着脸将篮子接过去了:“多谢于先生,那我今日就先走了。”   “噢,别忘了将篮子带回来。”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于观真看着王磊之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只觉得这人倒也傻得可爱,不由得摇头笑了笑,又往水缸里照了照自己的脸面,见头发蓬松而微曲,略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梳了梳。   这些时日来,他一到晚上就给自己梳个大辫子,最初不大会,手笨得要命,后来在绳子上打了几次,也就学会了,晚上睡觉时也不必怕被自己的头发压疼。只是大概是梳久了,头发也微微卷起,还被阿灵取笑是只像猫的鱼。   不知道崔嵬到了没有,又能不能把传说里的棋仙人请回来。   于观真略有些忧心忡忡,用手指将头发梳下,又去看了会儿花,初夏时节的植物并不少,外头甚至还有特别卖花的摊子。有几盆带毒的草药被特别隔离开来,花却开得很艳,他站在庭院里看着,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如这些花一般,看着灿烂,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凋谢了。   很快,阿灵的声音打破了他难得文青的忧郁时刻。   “小鱼干,小石头……快……你们随便来个人,快来帮忙!”阿灵似乎撞了下门,怎么也没进来,只将门撞得哐哐直响。   于观真急忙去将门拉开,只见阿灵拿扁担挑着东西,一头是食盒,另一头却是个小木桶,小指上还系着坛酒,显然两头东西轻重不同,她又不善这种体力活,身体重心随着担子两头变化动来动去,脚下也跟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的。   “这里头是什么?”于观真哭笑不得,“你怎么又买了这么多东西?”   “哎呀,已经是四月了,当然要啖青梅,饮火酒,喝新茶。不过我在路上又看到了炒蚕豆跟余下那批新笋,还买了些樱桃回来。”阿灵将东西让给于观真后,重新将门关上,心有余悸地将那根叫她吃了大苦头的扁担放在角落里,“方才我划船的时候,看到那群读书人在办饯春会,诗嘛做的一般般,一股子酸气,摇头晃脑的,好笑得紧,不过里头有个秦兄还算有几分才气,你没看见真是可惜了。”   饯春会其实是士绅出钱举办的雅集,目的是为送春迎夏,因此每年都会邀请许多读书人来参加。要能在饯春会里一举成名,往后前程自不必多说,主要还能结交到许多平日结交不到的大人物,丹阳城里的许多书生都挤破头想进去。   只是饯春会也有标准,若非才华横溢到独占八斗的地步,需得有人引荐才行。   这些事全是阿灵听来告诉于观真的,与她生活似乎永远不必担心枯燥,毕竟她总能找出有趣的事情来。   阿灵在院子里打量了一圈,惊讶道:“咦,小石头今天这么早就回去了吗?”   “是啊,他有约。”于观真不紧不慢地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于是耐心地将东西一样样摆上桌面,“今天只有咱们两个吃了。”   这种平淡而又富有趣味的养老生活,说不惬意那纯粹是在撒谎,最初于观真还以为自己静下来后会很不适应,没想到实际上他的接受能力不错,很快就心安理得地过起这种生活来。   少了电脑的确少了许多娱乐,却也能放慢目光去看身边更多的风景,也少了许多必须的联络。   实际上,于观真到现在都还没交上什么朋友,左邻右舍都只维持在打招呼跟脸熟的范围内,他们有自己平庸的生活,他看着,就知道自己格格不入。   反倒是跟崔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虽然简短又危险,但回忆起来,仍觉得很有滋味。   阿灵应了一声,过来落座,她买东西向来注意分量,尽管杂多,却基本上留不到第二日,她看着于观真将樱桃等物清洗了一番,手迅速往里头一探,嘴上已衔着枚红珊瑚似的圆果,含含糊糊道:“小鱼干,你今天怎么不太开心的样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于观真吃了枚青梅,酸甜止渴,只是又夹带一丝涩味,他将核儿吐出,皱着眉道,“只是有些担心我那几个徒弟。”   阿灵饶有兴趣地捧着脸道:“啊?你的徒弟怎么了?”   “我的徒弟没一个好对付的,之前峥嵘丢失,我跟崔嵬同行的消息就是他们放出来的。”于观真苦笑道,“我本想探听下我那大徒弟的消息,万没想到身体已经差到如此地步,只好留下来等待,如今只怕他们先找上门来,或是叫崔嵬受人误会,反倒连累你们。”   他们在人前人后称呼不同,毕竟总不好在王磊之这些人面前喊好似才十六岁的阿灵为伯母。   “那倒不碍事的。”阿灵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咯咯笑出声来,“阿嵬比你能惹麻烦多了,当初他跟你打过架后,天玄门跟无涯宫中人就险些被他气得半死,有没有你都是一样的,他们本来就不喜欢阿嵬。”   于观真奇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51章   等王磊之赶到相约的地点时,夕阳已燃烧殆尽,就要坠入深野之中。   手中的枇杷散发着令人胃口大开的甜香,王磊之提着篮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循着远处悠悠琴声,果然看见之前所见到的那人正在抚琴。   琴者不过二十左右,长眉凤目,清隽潇洒,其风姿令人心折,王磊之才见过于观真,原觉东家已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心中难免起了比较心,暗道:东家固然生得风流雅态,可这位先生也并不逊色。   “既是佳客来访,何不现身相见。”   琴声未止,与那人声音相和,似歌似吟,王磊之正听得出神,闻言不由讪讪地现出身来。   “先生莫惊,是我来赴约了,是否搅扰先生雅兴?”   琴者微微笑道:“原来是王兄,方才怎么驻足不前,我还当是夜间旅人路过。请坐,寒舍简陋,无以招待,唯有琴曲以代清茶一盏,还请王兄莫要嫌弃。”   王磊之羞赧地笑了笑:“先生客气。”   山野之地并没有什么桌椅,琴者也是将琴搁在自己膝头弹奏,他正沉浸其中,王磊之左顾右盼,找了块石头坐下,将篮子放在身侧,又不大放心地拢了拢,把一同搁在里头的画纸压好,免得被夜间清风吹走。   琴声清越悠长,令人闻之忘我,王磊之来时本还有些别的念头,此刻也尽数消散,只觉得身心俱醉。待到一首曲子终尽,余音久绝,他方才回过神来,赞叹道:“先生琴艺高绝,说来惭愧,我幼时也曾见过许多大家,却无一人能与先生媲美。”   “王兄过誉。”琴者态度平淡,并不以这样的赞誉为傲,“你还不曾见过我的师父,未曾听过这世间真正的妙音,才会如此感慨。”   王磊之不觉心生向往:“先生的夫子想必定是位极厉害的琴道大家。”   琴者那和煦的笑容不觉泛出些许冷意,他慢条斯理道:“恐怕要叫王兄失望,我师父最擅长的并非琴艺,他不过是学什么都极快,若世间当真有所谓神才,想来也只有我师父那样的人了。”   他声音转而惆怅,夹杂着几丝不甘:“我出门前曾想试试自己是否足够资格出师,可惜……可惜仍是功亏一篑。”   琴者语调深沉,不知包含多少感慨,王磊之只当他是在琴曲方面稍逊一筹,于是出声宽慰道:“先生何必如此,来日方长,我相信你总有一日能胜过尊师。何况你的琴艺已远胜许多大家,纵然落败,尊师必然印象深刻。”   琴者的目光重新明亮起来,他望着王磊之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我想师父确实印象深刻。”   王磊之被琴者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觉那目光里包含无限深意,叫人喘不过气来,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又荡然无存,对方低垂下头,仍是斯文温润的模样,他隐隐觉出一点不对,又疑心自己多想了。   “对了,方才只顾着说我自己的事,今日之约本是为了赏画,却不想耽误了这么多时辰。”琴者体贴笑道,“还不曾问王兄将画带在何处?”   “啊——在此。”王磊之急忙将篮子拿出,把几颗枇杷移开,他没钱将画裱起,连这张白纸都是阿灵所赠,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可在琴者面前,不由自惭形秽,红着脸将画呈上道,“画得不好,还请先生指教。”   琴者不以为意,将画纸接过手来,这时月光初上树梢,正照落到他那双如玉般的手上,那本应当无暇的肌肤上却突兀地出现几道苍白的斑纹,从手背延伸到袖子当中去,那颜色比肤色更白,更惨淡,简直如同画纸上特意描绘出来的颜料般,又好似是受过酷刑后伤口的肌肤重新生长出来,却不见半条疤痕。   王磊之满腹疑惑,却不好问出口来,生怕是人家的私事,毕竟这样一位厉害的琴师,怎么会让自己的手遭到这样非人的折磨,莫不是胎记?   倒是琴者见他看向自己双手,反而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些好奇我手上的这些白纹?”   王磊之点头道:“若不方便,还请先生不要在意。”   “倒没什么不方便的。”琴者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他低头温柔地瞧了瞧自己的手,好似看情人一般,“只是我要付出的代价而已。”   王磊之听得懵懵懂懂,只当是练琴遗留的伤势,于是不敢多问,便岔开话题道:“忘了请先生吃枇杷,雇我的东家很是善心,见我赴约却两手空空,便赠了这些枇杷,都是立夏新摘的,滋味甜美,先生若不嫌弃,请食。”   “不急,怕脏了王兄的画纸,待我先看看。”   琴者缓缓展开画卷,只见上面生着朵妖异的曼陀罗,粉墨相和,不见半点笔迹,纯以色染就,倒是少见的没骨画法,王磊之不过是略施丹粉,画上神气已出,不细看倒以为是纸上生花,他的技艺确实不凡。   “我若无看错,这曼陀罗并非丹阳城的花种,它虽是娇妍,但生有剧毒,不知道王兄是何处看见?可千万要慎重。”   王磊之笑道:“是我东家种的花,先生放心,曼陀罗虽有大毒,但用对剂量也可治病。”   “哦?”琴者道,“如此说来,王兄的东家是因病特意栽种了?”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王磊之细思片刻,摇头道,“东家平日里看起来都很好,不过他的确有在喝药,照顾他的灵姑娘说东家是旧症了。”   琴者淡淡道:“原来如此。”   二人不再多言琐碎闲事,就着枇杷详谈起画上不足来,待到月上中天,仍是意犹未尽,只是时辰不早,琴者就到屋中取来一盏灯笼送他夜行。   王磊之挎上篮子,接过灯笼,道别后往城内走去,其他城市有宵禁一说,不过丹阳城却没有,只因它夜间往来更为繁华,只是这也与穷人无干就是了。   琴者站在原地,遥遥望着王磊之头顶一团灵气,择下一朵石斛轻嗅:“曼陀罗……师尊还真是一贯喜爱剧毒之物,想来这份大礼,定然令你十分心悦。”   他自琴下抽出一柄长剑来,青光大放,宛若一池凝水,片刻后剑光终于减退,却见剑身幽暗,似日夜交界的天光上裁下一片来铸成的。   “峥嵘啊峥嵘,你就与我一同期待着造物毁灭造物者的那一刻到来吧。”   ………………   “那时候去了三个人,分别是凌云子,妙笔生,还有峥嵘客,也就是阿嵬。”   阿灵嚼着樱桃,舌尖一抵,核儿就掉进盆里,她又吃了颗,含糊道:“只不过前两个都被你杀死了,其中一个成了家,他妻子正好是无涯宫的宫主,见着尸体,就扑上前来哭得伤心欲绝。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死了心爱的人,难免思绪混乱,痛不欲生,那宫主口不择言道:怎么他们都死了,你却好端端站在这儿。”   “众人自然发怒,劝她慎言,她也大感后悔,只是心中悲痛,便对阿嵬说了自己失言。”阿灵顿了顿道,“其实倒也怪不得她,人的本性就是如此。三人一同前去,却只有阿嵬回来,难免迁怒,他不知经历过几多战斗,本来早已不将这些话挂在心上,可那日大概确实非常生气,他竟对三宗掌门说道:如今死了两人,三宗仍向缥缈峰低头,你们是否得偿所愿。”   于观真顿时激灵灵吸了口冷气:“这话未免过了,那宫主纵有不是,也不必这么说话。”   “谁说不是,不过阿嵬的性格本来就是如此。”阿灵摇摇头道,“我很了解他,他这人最厌烦折合调解之类的事了,要么做到底,要么就别做。就好似我跟他阿爹一样,纵然对我来讲,他爹仍是天底下唯一的阿崔,可我已不爱他了,我见着他仍然开心高兴,只是不再想永远在一起了,这些对阿嵬来讲,就全然不对头了,既我不再爱阿崔,那从一开始就不该接近。”   “他讨厌三宗的决策,倒并不是为自己被迫出关,又或是死了两位高手而遗憾,只是厌烦三宗并不是真要与你为敌,却又装模作样定下什么君子之约。你要是能胜过三大高手,就允你开宗立派;你要是输了,自然无颜面立足。”   “按照他的想法,要么就与你不生半点瓜葛,要么就将你赶尽杀绝,做这些试探的蠢事毫无意义,因此他见那宫主哭泣,尤为厌烦。”   “这世间的事无穷无尽,哪能都如他所想一般,三宗居其位,难免要做个表态。杀你,好简单么?”阿灵叹息道,“不过大家都逃不开七情六欲,觉着疼了才开始后悔,只是没有阿嵬那样的勇气说出来,更不如他那般有余地,于是开始怨恨他的冷酷无情,就连他自己的门人其实也不大喜爱他。”   于观真嘴唇微动,轻声道:“这倒未必,我之前与他同行,他与两个弟子关系很好。”   “是吗?恐怕是敬重有余,亲密不足吧。”阿灵不客气地拆穿道,“他虽然自幼衣食无忧,备受宠爱,但是得到的却从来不是自己想要的。因此阿嵬的性情日渐变得古怪尖刻,你越与他陌路,越能看见他身上许多优点,要是与他亲近,反倒痛苦了。”   于观真一时哑然,想起往日种种,本该庆幸这种恰当的距离,又不免有几分失望。   这大概是一厢情愿的失落感,毕竟他还以为两人已是朋友了。 第52章   立夏才过,热气就蒸腾起来。   阿灵正徘徊在花丛之中挑选药草,她择药总是很灵巧,只摘恰当的分量,要是其中还有尚未成熟的,便手下灵力运转,让草木生发。   这让于观真异常不解,他见着花盆里的植株发出嫩芽,开出鲜花后便戛然而止,不由得问道:“伯母,你既有这样的手段,又爱花草,何不让满园鲜花每日都绽放。”   “噫。”阿灵微微咂舌,她将一片药叶摘下,嗔怪地看了眼于观真,“你不光是个坏人,还是个贪心的坏人,世间万物都有其代价,有生便有死。要不是为你治病,我也不愿意这么做,望着它们慢慢发芽开花,那多有趣味。”   “不过你们人似乎总是很爱如此,见得一时灿烂,就要永久灿烂,好像许多男人纵然自己老了,也要看着年轻鲜活的姑娘,利用财权甚至地位名望去得手。”阿灵不以为然地嗅了嗅一朵花,漫不经心道,“然而越容易得到的,自然就越不容易珍视。”   于观真一时难以反驳,按照阿灵的身份,她说出这些话实在无可厚非,于是半晌后微微笑道:“正如伯母所言,人性贪婪。”   阿灵却忽然回头看他,好似看穿了他的内心一般,莞尔道:“你不觉得贪心是件坏事。”   于观真猝不及防,叹息道:“纵然无情如草木,不也为了活下去而努力,大树扎根愈深,藤蔓缠附愈紧,贪欲本就存在于所有生灵心中。”   阿灵只是宽容地笑起来:“你不必窘迫,我并不是埋怨你,这想法也很有趣味呢,只不过贪心过头只求速成,也难免失了很多乐趣。”   她倏然捧起一盆石斛道:“这种花又叫做不死草,因它生长于悬崖峭壁之中,天生地养,极是顽强,纵然几近干枯,只需耐心,仍可再度复生。这样的草满地皆是,可纵然都是石斛,生得一模一样,却也有微小的差别,我若此刻将它催生长大,那它就与寻常的石斛并无任何区别,你见着它艳丽玲珑,许会觉得可爱,但有一日丢了,也绝不心疼。”   “要是你日日殷勤照顾,看着它从干枯复生,慢慢恢复过来发出嫩芽,生出鲜花,日积月累,耗尽心力,期盼着它绽放那日,你便不会只觉得可爱,反倒生出情感,宛如结识了一位老友。纵然它与其他石斛仍是一模一样,可在你心中已经不同了。”   这些道理改换过面貌,于观真不知道听过多少,只是道理常新,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阿灵手上的那株石斛,微微笑道:“也是这个道理。”   好比玩游戏开挂,自己努力过后才觉有成就感,丢了存档简直要失魂落魄;可拿修改器打通关,最初虽然高兴,但长久难免乏味。   阿灵瞧得出来他并未听入耳去,或是心中仍是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多说,只是笑了笑。   这世上不知道多少捷径是人开辟出来的,他们的贪婪与惰性反倒促使他们往前走去,这也是极有意思的事。   午后吃了饭,阿灵将药草煮好,供以于观真沐浴。   浴桶里有个设计,可以供人坐下,于观真将全身浸入热水之中,闻到阵阵清苦的药味,那条虺从他的身上跑下来,畅游在水中。   它生前快要化蛟,天性喜水,于观真轻轻点了下它头顶鼓鼓的小角包,往后靠去。   木桶的表面虽很光滑,但于观真的背脊上却有一道骇人又丑陋的伤疤,如同蜈蚣般爬行在霜白的脊背上,那些生出的肉痕是蜈蚣的百足,又似细密的针脚,显得十分膈应。   伤口并未完全愈合,恐怕也永远难以愈合,因此原主人将这条虺刺入自己的身体,用血肉养育,成为自己最后一张底牌。   只可惜他这冒牌货来得不巧,这张底牌居然直接在原无哀面前肆意露了怯。   于观真正闭着眼睛休息,他泡药浴需要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又没手机之类的东西打发时间,就只能泡在热水里昏昏欲睡,正将睡去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了王磊之与阿灵说话的声音。   自前几日早退之后,这两日王磊之又恢复了往常的规律,想来是他那位不可多得的知音终于走人了,或是两人终于商量出来高山流水的固定时间,不必打扰他赚钱养家,总之没怎么听他多提了。   只听阿灵道:“咦,小石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还买这么多东西,我这儿又不缺,哪来这么多礼。”   嚯,王磊之请客,这还真是大新闻。   于观真当即来了兴趣,勉强睁开眼睛,打个哈欠等后续,倒不是说王磊之生性刻薄,而是他手头实在拮据,挣下的银两大多去买笔墨纸砚还有书了,再不济就是筹办些礼品送给家中有藏书的士绅,请求让自己抄几本书回来温习。   除去自己平日饭食,几乎存不下多少银钱来。   只听外头王磊之道:“灵姑娘,东家在吗?”   “原来你是来找他的,事情急不急,只怕他这会儿没有功夫。”阿灵随口道,“这个时辰他正在泡药浴,等闲出不来。”   其实这都算不上是个家,于观真不过是过客,阿灵留他暂住罢了,可王磊之不知晓,只当主事的必然是男子,而阿灵又没什么规矩计较,也就这么默认称呼下来。   王磊之略有些紧张,就道:“是么,对了,我都忘了这个时辰东家的规矩了,都怪我心急。”   阿灵奇怪:“有什么事情,你与我商量也是一样,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哎。”王磊之大大感叹一声,“这事儿,这事儿对灵姑娘实在不好说出口,我还是等等东家吧,只能与他商量。”   “古古怪怪。”阿灵略有些不悦,“你不说就罢了,自己等去吧。”   接下来只听得风声呼啸,想来是阿灵到那架秋千上玩去了,她虽已是人母,但天真烂漫之处却与稚女无疑,欢喜就笑,恼怒就言,全然不作半点伪色。王磊之与她总有一层避讳在,固然敬佩这女子的聪颖博学,却并不敢主动接近,多说几句话都要脸红。   接下来寂静无声,待到于观真穿好衣服出来,阿灵正气鼓鼓地在吃王磊之买来的米糕。   王磊之见着他,犹如见到菩萨在世,佛祖降临,急忙忙上前来道:“东家,我正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于观真倒也不急,他往石桌上的篮子里一瞧,里头枇杷早空,只装了些米糕蚕豆,用翠绿的荷叶包着,显得愈发可爱,不由大笑起来:“看来这是一桩麻烦事,能劳动磊之这样的君子送礼,绝非轻易。”   “东家真是羞煞我了,确实家中发生异事。”王磊之脸上微微一红,他本是先寻友人,却没几个当个正经,这才想到谈吐潇洒、又似乎很有本事的东家,今日匆匆买了礼品来央个商量,“还望东家不要取笑。”   阿灵故意臊他:“你家里有事,有什么不好与我说的,扭扭捏捏,真不像个男子汉。”   王磊之窘迫道:“灵姑娘也不要取笑。”   “好了,看你如此心烦,倒不妨说说是什么事。”于观真倒也可怜他等了这么久,很快开口道,“难不成是有了心上人,想要请我为你说个媒?”   王磊之十分无奈:“东家,我这般家贫潦倒,养活自己一人已是不易,怎敢再想成亲之事,更何况我原先家中已定下一门亲事……只是如今……唉,我何苦连累人家与我一道受苦,岂非造孽。”   “那……难不成是你被药铺赶出来?想问问我这儿招不招长工?”   阿灵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秋千上跳下来,忽然钻到两人身旁,眼睛亮晶晶地询问着。   “也不是,我在药铺的活计做得尚可,店家没有赶人的意思。”王磊之苦笑道,“多谢灵姑娘关切,王某暂无此打算。”   阿灵歪头道:“既然这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怎么了?”   王磊之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实情来:“昨夜我家中遇怪偷,他窃走了我的一幅画,还故意用笔墨在桌上画了四菜一汤,画得倒是极好,可是……”   还不待他说完,阿灵就笑出声来:“画了四菜一汤?”   王磊之难为情地点了点头道:“这等画技,纵然是赚个纸笔钱也不愁吃喝,不知道这怪偷为何戏弄于我。实不相瞒,那画极为重要,要是不慎丢失,恐要生出非议,因此我急匆匆就来了,想知道东家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在不惊动府衙的情况下抓住这小偷。”   阿灵道:“这倒是个雅盗,不偷豪门大户,专偷你这清贫之家。”   要是给王磊之做个四菜一汤,那于观真就能敲定是田螺姑娘了,可听他这个说法,似乎只是个无聊的小偷做的无聊事,他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画上是什么?”   王磊之顿时哑了声,看上去有些扭捏。   “是个人?”于观真察言观色,已看出七八分来,“还是个女人?”   王磊之的脸色已变得难看,这无疑是默认。 第53章   向聪明人求援,难免是要遇到这样的事。   王磊之叹息一声,正要开口,却被阿灵喝住,他转过头去,只见得那姑娘眉飞色舞,咬着红润的嘴唇甜笑道:“稍等,不忙,反正你已经到这里来了,不差片刻功夫,等我去泡了茶,端些点心出来,免得你说干口舌,讲得不痛快。”   热水本来就才烧上,是现成的,阿灵又将篮子提到厨房去,用漂亮的瓷盘装了瓜果糕点一道端出来,这会儿看起来倒像是个茶会了。   于观真明白自己说得太急切了,这种桥段对他这种看惯小说跟电视剧的人简直好猜的不得了,可对当事人来讲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模样,往盘里捏起个糕点吃了口,只觉甜而不腻,不由多看两眼,奇道:“这是什么糕点,做得倒精致。”   “嘻,好吃吧。这叫千叶昙酥,是个老师傅教我的点心,用昙花打碎和在面里,再拿麻油起面,冷水调和,皮层擀得轻薄如纸,层层叠折,犹如昙花盛放,唯有中心处软腻厚实,再用白糖、桂花、芝麻掺做花蕊。食来自然外皮酥脆,馅心蜜甜,观其形又如昙花绽放。”   于观真听她说来,又忍不住尝了一块,的确松酥香甜,吃来回味无穷,不觉得口齿留香,全无半分甜口点心的腻味,大笑道:“可惜这昙花被烤得金黄,倒像秋后金菊。”   阿灵叹气道:“谁叫小石头怎么都不愿意说,害我烤得过头,不过我手艺本来也就不怎么好,总是时灵时不灵的,可惜那位大师傅好多年前就死了,不然准保你没有话说。”   王磊之听他们谈笑风生,见着自己那简陋粗糙的米糕也被齐齐整整摆在里头,心头不禁黯然,他与眼前这两人同坐一起,岂不正如这小小的米糕般,贫乏廉价,格格不入,想到当年种种过往,引发今日麻烦,更觉得自己不堪,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头去。   阿灵与于观真说笑完,又看向王磊之:“小石头,你怎么不吃?不喜欢吗?你还要给我们说事情呢,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王磊之勉强笑了笑,吃了块自己买来的米糕,又喝了口茶水,这才不缓不急地开口道:“此事说来十分惭愧,还要从多年前说起。灵姑娘雇佣我时,店家曾经与你说我曾是个清白富贵人家,不幸家中遭灾,父母早亡。”   “不错,是说过这话。”阿灵点头道,“这又怎么了?”   “唉,说来惭愧,当年家中虽无万贯家财,但到底也算是个书香门第,我父交友广泛,可最亲近的却是一位同窗老友,我管他叫做李叔父。李叔父膝下正有一女,我二人是门当户对,指腹为婚。”王磊之说到此处,又喝了一大口苦茶,酸涩道,“我少年时家中遭难,父亲平日那些朋友尽数没了身影,心中六神无主,全没主张,就拿着剩下的银钱去找李叔父帮忙,如今想来,真是有几分可笑。”   阿灵捧着脸道:“他将你赶出来了?”   “那倒不曾。”王磊之摇了摇头,他将眼目一闭,脸上显露出几分痛苦,“倘若那般,说不准我倒心中舒坦些。我去到李叔父家中,他差人带我到小门入内,做了些饭食给我吃,又宽慰了我几句,取了些银钱给我,只是绝口不提婚事,话里话外也全无旧情。”   “我少年莽撞,就与他争辩起来,怪他想要翻脸不认人。他却反问我如今可有银钱照顾妻儿,可能给妻儿遮风避雨,非是他不愿意履行婚约,而是我如今一无所有,聘礼半分都无,难道要千金小姐随我吃苦不成。”   “其实我与李小姐只见过几面,当时又正是家破人亡,哪有这许多心情谈婚论嫁,只是他如此作态,反倒叫我心中不爽快。”王磊之低声叹息道,“如今受过许多人情冷暖,也知他当时已仁至义尽,然而难免心中不忿,只觉自己被羞辱了,我父与他多年旧情,他却有意拿钱打发我,因此我愤然离去。”   于观真是现代人思维,仔细想想,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却听阿灵道:“这等不守信诺之人,好无赖!他先叫你进小门,让你矮人一头,自觉脸上无光,然后再拿钱堵塞你,哼!无非是欺你年幼,悔亲这名声不好听,反倒坏了他小姐的名声,故此来激你这年少人愤而离去,往后婚姻嫁娶各不相干,这人情薄如此,实在恶毒,好一记软刀子,比赶你出来更可恶!”   这话倒吓了于观真一跳,他琢磨片刻,心道:确实,既是指腹为婚的老朋友了,感情深厚,可是老友意外离世,对方儿子千里迢迢跑来求个主意,这人却只想到自己。虽说这种事对现代人来讲已经算是比较给面子的做法了,不过对注重名誉的古人而言,就犯了欺幼、毁诺、悔亲这三样了,一个不小心,还要落下嫌贫爱富,女儿无节的罪名。   阿灵很快又道:“要是寻常酒友倒也罢了,你这位叔父如此作态,看来你父亲多少有些识人不清。”   “叫灵姑娘见笑了。”王磊之被劈头盖脸说得哑口无言,他苦笑道,“我才到小门,李小姐就来了,她出落的真是……真是花容月貌,叫我自惭形秽。她手中拿着个小小的荷包,竟还记得我,对我说道:王家哥哥,不管往后如何,到底要些银钱。我当时正气恼,恨恨看她一眼,全然不顾她一片好意,就回丹阳来了,如今想来,她人美心善,我却好不晓得道理,只是如今想要道歉,却也晚了。”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想着:那时候李家姑娘才多大呢。   “自从回到丹阳后,我用心攻读书文,也做了许多活计来养活自己,方才明白过来世间许多无可奈何之事。”王磊之惆怅道,“后来我便开始习画,有日眼前忽然出现李小姐的面容,就……就将她画在纸上,分明只那一张,我还将它压在箱底下,可谁知道那小偷旁的没盗去,只将画像拿走了。”   “我倒不打紧,只怕是坏了她的名节,徒生出许多口舌流言来,那就是罪过了。”   阿灵道:“原来是这样,你要我们帮忙的就是这件事了,难怪你不想上府衙,要是叫知府看见了,那整个丹阳城也都知道了。”   王磊之赧然道:“是啊。”   阿灵眨眨眼,她瞧着王磊之的脸面,顿时笑起来:“这事儿倒是好玩了,小鱼干,你怎么说呢?”   于观真沉吟片刻,认真询问道:“磊之,我问你几件事,你需得据实回答。”   “请问。”王磊之立马端坐起来,略有几分紧张,“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可有问过邻里,失窃时家中有什么动静?你每日都回家,若无意外,那失窃时日定然就在昨日,而你说画压在箱底,又是一招得手,想来他一定很熟悉你家中环境,也知道这幅画,说不准是熟人有意为之,你仔细想想,可有这样的朋友?”   王磊之心中一凛,他原是六神无主,经于观真这么一说,思路倒清晰许多,只是想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于是摇头道:“发现失窃后我确实问过邻居,他们说确实听到些许响动,只是时辰已晚,只当是我回来了。”   话到此处,王磊之忽然一拍大腿:“哎呀!当时贼子说不准正在附近!”   他这话一出口,却在温暖的午后激灵灵打了个颤:“啊,那贼,那贼……可是奇怪,我并不曾有这样的朋友啊,我那几位友人多是君子之交。家中简陋,总不好请他们回来做客,更是不曾跟任何人提起过李小姐的事。”   如此说来,确实是一团糊涂了,这会儿又没什么监控,更别谈什么保护现场了。   于观真与阿灵对视一眼,他微微笑道:“这事儿我可没法子了,阿灵,你主意多,能不能帮帮忙?”   阿灵有意为难:“我虽有法子,但只怕小石头不愿意理我呢。”   王磊之简直要哭出来了,立刻躬身行礼:“李小姐待我有恩,我与她又有昔日交情,她要是名节被毁,那我实在万死难辞其咎了。灵姑娘快请帮帮忙,方才是我无礼,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纵然刁难我也无怨,只是千万莫殃及李小姐。”   “你急什么,我只是说玩笑。”阿灵笑道,“你吃一个千叶昙酥,我就帮你。”   王磊之忙拈了一块来吃,不觉得眼前一亮,下意识赞道:“色若烟霞,唇齿留香,薄若蝉翼胜纸张,如此佳品,实在美味。”   “好石头,真会夸。”阿灵从发中取出一片绿叶来,“不知道比小鱼干好多少,他吃了还要嫌呢,与阿嵬真是一模一样。”   于观真心中一动,面上却是无奈:“冤枉。”   只见阿灵折了只绿色的仙鹤,将它拿起,对王磊之道:“快张开手来。”   王磊之不明所以,急忙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阿灵俯身在他眼上吹了口气道:“万物朝礼,使我洞明。去!”   叶鹤正摇摇摆摆地飞翔起来。   “这……”王磊之受了这口气,眼前方觉明朗,顿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东西?”   “万物有痕,这是引路鹤,你想着那幅画,自然就带你找到它了,你只管去,常人压根瞧不见。”   眼见着叶鹤飞远,王磊之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起身,跑出两步又急忙回身对阿灵躬身行礼:“多谢灵姑娘帮忙!”   “去瞧瞧热闹吗?”于观真问道。   “自然,要真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只怕这呆子有命去,没命回来。”阿灵咯咯直笑,“咱们撑船去。” 第54章   两人跃上小舟,从水路走,正能不紧不慢地悠闲欣赏王磊之追逐叶鹤的身姿。   王磊之追得全神贯注,没注意他们两人在水上的悠哉模样,阿灵还要划船,于观真却是将自己躺在船中,头枕着船尾,闻着幽幽的花香,只觉好眠,他将手枕额遮阳,低声道:“磊之倒是关切那位李小姐,竟全然没发现半点异常。”   这会儿正有一艘大船经过,船头有位贵公子眼尖,望着他们这叶小舟,忙叫唤起来:“这位船娘!船上可还缺客!”   丹阳水乡,大舫小舟从来不曾断绝,游览外客往往包了船只欣赏风光,还衍生出许多船上的行当,有花舫招妓,也有小船饮宴的,船娘是个香艳暧昧的词汇。   阿灵一转头望他,欢笑道:“你没这个福气!”   于观真在丹阳城住了几日,知道船娘此意模棱两可,既有陪酒的,也有单纯卖厨艺当导游的,那贵公子身在画舫上喊出这句话来,实是见阿灵美貌,有意调笑,要能上船来占便宜自然更好。   他目光流转,轻笑道:“这小子嘴巴不干净。”   阿灵倒不以为意:“他也没说什么,小石头心怀李小姐,并不在意我的神通;这小公子见我叶舟全无阻碍,也并不深思,这世间无知愚昧者,都是如此。纵然事后回过味来,想出些玄妙来,也只觉得自己遇到了神仙,又能如何呢?”   于观真一怔,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轻叹道:“不错,他们纵然想了,又能怎样呢。”   “我始终觉得你们人很是有趣,就好比小石头与那位公子来说,你瞧小石头勤勤恳恳,恪守君子之礼,然而他辛劳一生,要无飞黄腾达的机遇,恐怕这辈子都上不了那画舫。那小公子口无遮拦,白日宣淫,沉于温柔乡之中,却全然不必为挥霍的金银心疼。可放眼神鬼一事,他们俩又并无半点差别。”   “并非努力就有收获,从来如此。”于观真对后半句避而不答,只懒散道,“难道不是么?”   “我的规矩倒不是这样。”阿灵轻笑起来,“我好赖算是半个野神,要是有人向我供奉祈求,我也自会回应,只不过……”   阿灵的声音忽然沉下去:“我只回应供奉心爱之物的人。”   于观真不由得心里一紧,猛然抬起头来,就见着阿灵看着他咯咯直笑起来,那双翠色的眼眸却极为认真:“你是不是吓到了!不过就是如此,阿嵬跟我都是一样的,我们只是想做自己要做的事,这事儿对别人好不好,其实并不关心。”   “我很爱帮穷人,因为那些供品纵然不好看,却是他们最重要的东西,我得到了别人的心爱之物觉得很愉快,他们解了困苦,也很是高兴。”阿灵的声音又轻又柔,“他们不知道自己丢了什么,可人真神奇,他们竟有源源不断的希望与那样深厚的感情,他们给了多少,我也还赠他们多少。”   于观真听得近乎屏息,下意识道:“你没有吗?”   “我?我倒是有过一次,就是与阿崔,可是我瞧见的,与你们瞧见的全然不是一样的东西,许多东西,许多技巧,我一眼就能看透,看透就生厌了,感情自然也是如此。”阿灵叹息道,“我曾经很爱阿崔,愿意与他成亲,愿意生下阿嵬,还以为会持续很久,后来我没有爱任何人,却也不再爱他,我看着他难过的模样,心里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于观真听得毛骨悚然,愕然地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阿嵬一心一意想要摆脱我与阿崔的束缚,去走一条全新的路,却不知道他走的那条路,本来就是死路。”阿灵摇头道,“他很顽固,越是如此,越要错过,越会将所得付之东流,可是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他这样是好是坏,如我这样就很好吗?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很好。”   “小鱼干,你生得这么聪明。”阿灵看向他,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什么新奇的答案能让我听听?”   于观真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想了想,声音变得柔和万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伯母,就好比我自己来说,我也有过年少天真的时刻,以为这世间最大的事,莫过于游戏时遇到了讨人嫌的同伴,喜欢的姑娘对我正眼都不瞧。”   阿灵忍不住道:“那真的是很小的时候了吧。”   于观真:“…………”   他无奈道:“后来我长大了,就如磊之所言,才觉世间种种不痛快,我时刻警惕着,只觉得知己难得,少时那天真景色一去不复返,可你要是让我回到当初年少时,仍过那样无忧无虑的岁月,我却又心生忌惮了。要是真有那一日,最好我什么都记得,连同我现在的龌蹉、刻薄、所谓的成熟理智都保存着,可那样又有什么差别呢?”   “你瞧磊之,他忙忙碌碌,为活下去疲于奔命,却从不怨天尤人,可也未必见真的痛苦;至于那公子,他浪荡开怀,这一生又真没半点难处么?人生而知,才尝苦涩,所知越多,便越显茫然,因自己愈发无知无能,所以世人才说难得糊涂。也许崔嵬同样是如此,你我都无法断言他所走的路到底是好是坏。”   阿灵轻叹道:“小鱼干,你果然是个可怕又有能力的坏人,你总是会讲一些很有道理,很能说服人的话。”   于观真:“…………”   阿灵不紧不慢地划着船,她分出些许心神给岸上的王磊之,仍继续回忆:“我记得我送过阿嵬一颗小小的黑珍珠,是一个木灵送给我的,她与渔夫相恋,那渔夫想要向她求亲,就潜到水里,找到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黑珍珠,可惜后来染病死了。木灵一开始并不是很伤心,后来却告诉我说每当看到黑珍珠,身体好像要裂开一样,疼得喘不过气来,于是她不敢再要这个东西了。”   “我想这样珍贵的东西只配给我的阿嵬,于是我就送给他。他却说这珍珠是黑色的,全无半分皎洁莹润之白。我知道他只是不喜欢我送他的礼物,顿时觉得难过起来,他看见我落泪,最终还是收下了。”   阿灵转过头来看着他:“小鱼干,那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黑珍珠,我再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珠子。我听阿嵬说,你是个很有心计,又很聪明的人,也听许多人说过你的坏话,可是说不准你也是一颗黑珍珠,只是与其他的珍珠都不大一样,在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折损你的珍贵。”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对你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你在不在意,不过我想告诉你。”   于观真顿时说不出话来了,他仰望着日光,慢慢苦笑起来,竟鬼使神差地开口道:“要是崔嵬也这么想,那就好了。”   他并不是经常想起崔嵬,可如今一交谈,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渴望那个人的友谊的。   那个,最先对他释出好意,一路保护他的人。   纵然于观真清楚,无论是谁,崔嵬都会这么做,偏偏这么巧,这个谁就是他。   阿灵抿唇微笑起来:“那我可就做不了主了。”   来到这个世界上,进入这具身体里,固然并不随个人所愿,可是遇到了崔嵬与阿灵,实在是太好了,于观真在明媚的午后,微微笑了起来。   正说话间,叶鹤已飞到了目的地,于观真与阿灵跳下小舟,只见附近偏僻无比,房屋都十分矮小简陋,王磊之正追得起劲,见四处景色熟悉,不觉讶异起来,见着两人正在自己身后,忙对阿灵道:“灵姑娘,是不是弄错了,这是我家啊。”   叶鹤已飞到屋里了。   阿灵笑道:“有没有弄错,进去不就知道了?”   三人于是一道入内,只见屋里布置十分简单,只有些必备的用具,倒是摆着许多墨石与颜料,那叶鹤正安逸地坐在一只大柜子上。   王磊之走上前去,惊疑不定:“怎会在此?真无弄错?”   “有没有错,一看就知。”于观真见着情况如此古怪,心中已有几分计较,于是道,“磊之不妨亲眼瞧瞧。”   王磊之半信半疑地打开柜子,顿时惊叫出声,那张美人画竟安安稳稳地放在衣服上,身后探出两张好奇的脸来。   只见画上女子十七八岁左右,生得颇为貌美,纤细婀娜,难能可贵的是一双眼睛宛若活过来般,正端立画上,被一堆鲜花簇拥。   于观真在心底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小姑娘,不然我对磊之怕是难逃偏见了。   阿灵讶异道:“你那时见她,她就这么大了?”   “当然不是。”王磊之忙道,“我……我与李小姐多年不见,形貌只模糊记得些许,想来她这几年也应当长大了,我就自己想着画了画。”   阿灵将叶鹤打散,重新编回自己的头发里,托着腮道:“原来如此,不过它现在又回来了,喏,你瞧要不要找个小锁把它锁起来,免得再弄丢了。”   “是极是极。”王磊之被这么一提醒才反应过来,又很快蹙眉,“可是,这倒真是奇怪的,它昨晚明明不见了,怎么又会出现在柜子里的。”   于观真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开口安慰道:“不管如何,也许此人是雅盗,只是拿去欣赏片刻,如今还来,倒也罢了。要是有其他目的,眼下我们也无法知晓,只能静观其变了。”   王磊之愁眉不展,又起身来大大行了一礼:“这倒也有理,哎,多谢东家与灵姑娘了,也谢过灵姑娘的大神通。”   阿灵笑道:“不必,往后你别只找小鱼干忙活就好了,我又不是听不得。”   臊得王磊之脸上绯红。 第55章   画只不过是个开始。   纵然于观真和阿灵心知肚明,却没办法告诉王磊之,总不能要这可怜的花丁每日都担惊受怕,落得个有家不能回的地步,更何况对方要出什么招,他们还全没半点头绪。   阿灵在王磊之身上下了术法,要是对方有行凶害命的打算,自然会提醒他们。   好在一连多日,王磊之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异常,又是一个晴朗午后,于观真在庭院里乘凉,见着阿灵坐在秋千上看书,于是将扇子搁在腹上,叹气道:“说来也奇怪,按照磊之的画技,纵然出去卖字卖画,也不至于如此落魄。”   阿灵捧着书微微一笑:“有什么稀罕的,才华横溢却又穷困潦倒者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呆鱼干,你当钱那么好挣不成?”   于观真细想也是,纵然是现代这样开放的信息时代,也绕不过讲关系,说人情,甚至粉丝效应,更何况古时候生产力并不算发达,这一步就砍掉了许多买家。就算真有达官贵人要买字画鉴赏,自己也有个文人圈子,怎么看得上路边小摊小贩,除非王磊之有什么奇遇。   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正聊着天,只见王磊之喜气洋洋地走进来,他双眼含情,唇边露笑,眉梢皆是风流。   阿灵一下子将书合上,笑吟吟道:“小石头,你今天路上捡着金元宝了?”   “灵姑娘又说笑语,纵然捡到金银,也当上交府衙寻找失主,有甚可喜之处。”王磊之显然心情不错,居然连脸都不大红了,甚至还回了几句,他说话总是正正经经,目光落在阿灵面容上,忽然愣了片刻。   阿灵看他今日格外大胆,更觉有趣:“小石头,你今天怎么盯着我瞧?”   王磊之脸上顿时飞起一团红晕,将头低下去:“失礼,失礼!望灵姑娘勿怪,我……我这就去忙了。”   “你真是一会儿胆大,一会儿又胆小的,好不奇怪。”阿灵在他背后唤道,“我又不会吃人,你怕我做什么?”   她越说,王磊之反倒走得越快,不一会儿就没到花盆里头去,看不见身影了。   于观真这时才来解围,他笑道:“磊之面薄,你何苦闹他。说起来,磊之,那次画卷失窃之后可还有什么异常?”   盆中花草多需要修剪枝叶,王磊之本拿起剪子寻找下手处,听他这么一问,手上一抖,倒把盛放的石斛花剪下来了,不由得惊呼一声:“啊——”   阿灵身形极快,忧心地站在身侧道:“小石头,你伤着没有?”   “没,没有。”王磊之摇摇头,他略有些魂不守舍地蹲下身去,把那朵石斛捡起来,叹息道,“可惜了这朵花。”   “不打紧。”阿灵这才放心,她望着那朵洁白的石斛,枝条剪得几乎全无,只剩下整朵花未散,恐怕拿水也养不久,不多日就要凋谢,“你也不是故意的,将它放着吧。”   王磊之沉默片刻,拈着这朵花有些紧张地问道:“灵……灵姑娘,这朵花生得这样美,丢掉实在可惜了,可否送给我?”   阿灵倒也无所谓:“自然可以,你既喜爱它,总好过它孤苦凋零,只是下剪子时小心些,别莽莽撞撞的。”   “是,谢谢灵姑娘了。”   王磊之小心翼翼地将这朵花放在水瓢之中养着,继续开始自己的修剪大业,无形之间避开了于观真的问题。   于观真看向阿灵,微微一挑眉,对方会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出事了。   接下来的时光,王磊之都显得十分专注认真,他几乎打理了每一盆花草,有几盆开得最好,他便告知阿灵,待到夕阳时分,又将水缸打满,这才带着那朵水灵灵的花往回去了。   待王磊之走后,阿灵才扶了扶自己的头发,开口道:“你说他方才是在瞧我,还是在瞧我头发上的首饰?”   她今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发髻簪着夏花,长辫里挽着翠藤,唯额前缀着枚华胜。   这华胜是于观真出门时买的,他这几日在学如何给自己梳头发,木簪子之类的首饰不知道坏了多少根,去的次数多了,摊主见他面熟,就时常少些价钱打包卖他,时不时还会送上几朵鲜花,他用不上的就全送给了阿灵。   这钱倒不是从阿灵那拿的,而是徐夫人送来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这里,还托人送来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卷银票,许多成色极佳的金银,只是如今好几锭银子都已被剪得七零八落,成荷包里鼓鼓的碎银子。   漂亮的女人容易花钱,男人同样不例外,白来的钱不花白不花,更何况于观真跟崔嵬时吃苦,跟着阿灵却吃香喝辣,也变得有几分大手大脚起来。   于观真眨了眨眼睛,向阿灵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一个男人的眼睛要是突然变好了,能看见他本看不到的美人,一定是动了春心。”   阿灵抚摸着盛开的花朵,忍不住笑起来:“那你说,他会不会告诉我们?”   “这恐怕难说。”   ……   王磊之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觉得心儿怦怦直跳,胸膛处的花朵似乎要被热化成蜜,流淌在他的腔子里。   他走得很快,好似插上翅膀就能飞起来,家门已然出现在眼前。   王磊之忍不住加快脚步,推门进去,才踏进去,又想起自己还未叩门,若有不便,岂不是无礼,赶忙又退出去门去带上,重新敲了敲门。   “李小……嫣然,我回来了。”   李嫣然来将门儿打开,她吃吃笑着看向王磊之,将人看得面红耳热,才柔声道:“王家哥哥,你刚刚做什么进来又出去。”   王磊之见着她红润的嘴唇一抿,只觉心魂俱醉,纵然要问什么都心甘情愿说出来了,便道:“我忘记敲门了。”   “你真是个呆子,这是你家,不敲门进来又有什么干系,怎么像个客人似的。”李嫣然拉住他袖子一角,将人轻轻拖进来,她力气不大,架不住王磊之魂儿飘飘,身子自动跟进房间去,又听她烂漫道,“王家哥哥,我将你买来的馒头蒸了蒸,这会儿正好可以吃了。”   王磊之当时神魂归位,他还记得李嫣然初来时怕火的模样,忍不住道:“嫣然,你从没做过这样的粗活,我来就是了。”   “你待我这样好,我也待你一样好。”李嫣然垂下脸,粉颊秀丽,“火,火有什么可怕的,你昨天饿着肚子忙前忙后的,我看着心里更难受。”   王磊之也是两颊烧红,画失窃事件不过两日,李嫣然就来到家中,她说自己是逃婚来的,李叔父要将她许配给个横行乡里的富商,这叫书生又是为难,又是怜惜,只是心中没有什么主意,只好将人暂且留下,总不好狠心把人赶出去。   她生得果然与自己所想的一模一样。   自然,自然是难以与灵姑娘相提并论,可是王磊之这数年来,总是想着自己那日拒绝李嫣然后,那少女在身后泫然若泣的模样,心中不知多少愧疚,多少倾慕,多少懵懵懂懂的情思牵挂遥系。   两人将腌菜拿出,配着刚蒸好的两个馒头,将就一顿晚饭,李嫣然出身富贵,有丫鬟伺候惯了,平日所食不知道何等山珍海味。此刻居然不争不吵,安安静静吃着这样一个死面馒头,王磊之好不难受,口舌都感发干,低声道:“嫣然,这样的苦日子,我是过得惯了,可惜委屈你了。”   “有什么委屈。”李嫣然微微一笑,“你当是吃苦,我却说吃蜜,那些山珍海味,我都已经吃厌了,都是为了饱腹,有什么差别,我倒觉得这馒头黄黄胖胖的,很是可爱;这些腌菜也是,酸酸甜甜的,最为开胃。”   王磊之心中柔情万种,他在梦中不知描摹过未婚妻的面容多少次,也曾深夜辗转反侧,暗想她必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与自己已是云泥之别。如今得见,果真既高贵端庄,又温婉动人,远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好出千千万倍,怎么忍心见她跳入火坑,嫁给为富不仁的恶商。   只是他如今窘迫,一贫如洗,又怎么能给嫣然幸福,细思之下,更感黯然。   王磊之食不知味地吃过晚饭,将碗筷清洗了一番,李嫣然便自告奋勇将家中清扫一遍,她并不懂得这些活计,显出几分笨手笨脚,无处不可爱。   “嫣然,你过来。”王磊之习惯干这些粗活,他将碗筷放好,又特别洗了手,唤着正在擦汗的李嫣然道,“我有礼物送你。”   李嫣然十分积极雀跃,顿时将扫把一搁,走上前来问道:“是什么礼物?”   王磊之将怀中物拿出,掀开布料,一朵白莹莹的石斛花正傲然绽放着,与才剪下来时并无不同,他望着这朵花,柔声道:“嫣然,这花叫兜唇石斛,纵然剪下两三日也不会凋谢,茎叶可解小儿惊风,清热咳嗽,对烧烫伤也有疗效。”   他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来,便老老实实将药性说了一番。   李嫣然却不管他说什么,将花拈来别在发上,眨眼笑道:“好不好看?”   王磊之道:“好看,嫣然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戴什么都一样漂亮。”   李嫣然很是高兴,又去打了盆水映照自己的面容,欢喜无限,她很快就回望过来,凝视着王磊之,眼中有柔情万千,那朵兜唇石斛幽淡的芳香蔓延过她鼻尖,承载着蜜一样的深情,酒一般醉人的心意。   “那你……”李嫣然颇为羞涩,用手扶了扶鬓角,她曾被群芳环绕,可哪一朵都比不上这朵,“你多看看。” 第56章   要一个男人爱上他的梦中情人,实在简单容易。   甚至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轻易地自投情网,深陷其中。   白鹤生被王磊之请到家中时,望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心头倏然滑过一丝讥讽之意,此事尽在掌握之中,实觉乏味无趣。他与王磊之结识时,就有意透露过自己善歧黄之术,李嫣然的情况敏感,万般无奈之下,王磊之只能先寄希望在这位“知己”身上。   “磊……磊之。”   李嫣然身体发冷,只觉得手脚软绵绵的提不上气力,她眯着眼看向来人,柔声道:“是家中,家中来客人了吗?”   她勉力想要支撑起身体来,被王磊之拦住,书生鼻头微酸,险些落下男儿泪来:“嫣然,你不要说话,都怪我没照顾好你……我请了大夫来看你,先生,你快瞧瞧嫣然是怎么了?”   白鹤生坐下身来为李嫣然号脉,这女子的脉搏却似有还无,竟如死人一般,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便镇定自若道:“莫惊,只是水土不服,饮食失调,我写个方子,喝几日药也就好了,只是往后要细心周道。”   王磊之更感难过,悄悄背过身去将泪拭去,又道:“正巧先生前来做客,我去烧茶。”   白鹤生道:“不必劳烦。”   “应当的。”王磊之忙道,“先生已行这样的方便,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白鹤生微微一笑:“如此,好吧。”   王磊之请他去桌边写方子,自己则待在李嫣然身边抚了抚她的脸颊:“嫣然,你好好休息,我去招待先生。”   李嫣然握住他的手,似是眷恋不舍,嘴唇微动,最终只叮嘱他:“切莫怠慢了。”   “嗯。”   王磊之从柜中拿出个小盒子来,里头尽是些有潮点的碎银与许多铜板,他细细数了又数,拿出一部分做诊费,又狠狠心,取出一两碎银来买药与吃食。他退出内室,见白鹤生在桌边写字,便自己到厨房去烧水,望着火光发呆,不觉心中凄凉起来。   两人饮了淡而无味的茶水,又将诊费推托一番,白鹤生忽道:“这银钱对我无用,倒是王兄如今身边窘迫,还是留作自己用途吧。既真要讲究,我倒很爱王兄的花卉图,不如送我一幅?”   王磊之大感宽慰,他不爱卖画,是因无赏识之人,可白鹤生却是他的知音,更何况他如今确实窘困,当即打开箱子道:“承蒙先生欣赏,王某莫敢不从,任君挑选就是。”   他将柜中画儿取出,有意略过那张美人图,却听白鹤生含笑道:“王兄莫非存心藏私,怎么故意漏下一张,说好任我挑选,君子怎可不诚。”   王磊之还来不及解释,就见着白鹤生伸手将画儿取过,落落大方地打开来,那画上居然只剩花团锦簇,不见美人芳踪,他并未松一口气,脸色反而更为难看。   白鹤生笑了起来:“这花怎画得如此怪异,留了许多空白,莫非王兄不曾画完?那我可不要。”   角落已下落款,怎会是未完之图,王磊之含混答应,显得有几分心神不宁,他将画拿回来,下意识道:“是……是啊,自然不敢拿未成之图让先生挑选,这儿有其他的花卉图,先生挑一张去吧。”   他说着,却比白鹤生还急切,将一张张画铺在桌子上,不多时就摆得满满当当,又在柜中翻找许久,却终不可得。   白鹤生故意道:“王兄不必如此客气,这些足够了。”   王磊之恍恍惚惚,只勉强回应:“是么……是么。”   目的已成,白鹤生便随便挑选一张,翩然离去。   王磊之看着那张美人图,不觉冷汗潺潺,忽听见房门大开,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将画藏在身后,他抬头只见李嫣然靠在门边,神情憔悴,显出几分担忧:“磊之,先生走了吗?你怎么不去送送他。”   “走……走了,我不大放心你。”   王磊之咽了口唾沫,他看着李嫣然美丽的容颜,想起来时对方与画纸上相似的衣物,只觉得自己所思所想甚是荒唐,可很快又想起了灵姑娘那飞于空中的纸鹤,这世上确是有神鬼之事的,自己也才经历过不久,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那衣物是他路过成衣铺时看见的,是当季女子爱穿的春衣,因而只当李嫣然凑巧买了款式相同的衣服,并没过于在意。   他的心止不住沉了下去。   李嫣然浑然不知他的心事,听爱郎如此说话,心中不知多少甜蜜,一双明眸若秋水般清澈,咬住红唇:“你……你呀!”   “嫣然,我去给你买药,你乖乖待在家中好么?”王磊之道,“再买些好吃的给你,你好好休息,不要叫我担心。”   “好。”李嫣然娇嗔,“我几时不听你的话了。”   她又慢慢地回去了,要是往常,王磊之必然上前搀扶,然而他此刻望着那弱柳般的背影,只觉得既慌张,又无措,混乱不堪,干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   于观真正躺在船中晒太阳,他身上的虺这几日终于安静下来,又被检查出许多旧伤,阿灵说许多药这儿没有,得去外头找,风风火火地就走了。   他一个人倒是容易过,买些饭食自己吃了,日日消磨,只是略有几分无聊。   日光正好,于观真见着岸上有人如游魂般飘荡,竟直直往自己家门处走,不由得惊讶起来:“磊之?”   王磊之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往何处去,没想自己竟走到了于观真家门口来,心中一跳,下意识将手中的画藏在了袖子里,他咬着嘴唇,本该将事情和盘托出,本该与这位有本事的东家商量商量,可不知怎么,半句话都说不出口来了,最终只道:“东家。”   “你怎么这会儿就来了?”于观真懒懒散散地伸出一双长腿,任由船儿打晃着他的身体,“药铺提前放了你走?”   “不,我请了半日小假。”王磊之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我是……我是……我是来说个不情之请的,东家,我急着用钱,能不能给我放半月的工钱。”   于观真见他整个人恍恍惚惚的,顿时坐起身来:“这倒不难,只是你怎么了?”   王磊之低声道:“我……我病了。”   “是么?”   于观真轻巧地跃上岸,落地上纤尘不染,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王磊之,那目光犹如刀锋般锐利,又好似能洞察内心般,叫王磊之十分不安,暗暗生出撒谎后的悔恨来,可如今只能硬着头皮站在这里。   “好吧,你随我来,是大病小病?要是用钱,大可来与我说。”于观真微微笑道,“看不好也只管来要,只当我借你的,不要怕丑,性命要紧。”   王磊之听他言语关切,不知道多么惭愧,几乎要说出真相来,又怕如此一说,于观真必然要跟自己回去,到那时猜错毁了李嫣然的名节,猜对恐怕害了她的性命。   于观真已能料定王磊之必然是遇到什么大麻烦了,说不准就是跟给他画四菜一汤的田螺姑娘有关,只是对方不说出口,自己也不好多管闲事,不由心下嘀咕:“这么恍恍惚惚的样子,得是生什么病,该不会是被吸了精气肾亏吧?”   他这么笑话倒也不是没心没肺,而是王磊之看着四肢健全,只有精神萎靡,又没求救,显然就是遇到麻烦,也不会是什么大麻烦。   于观真想了想,又将自己平日吃的瓜果点心打包几份放在食盒里给王磊之,语重心长道:“磊之,千万要保重身体。”   王磊之点点头,全然不知眼前人内心何等龌蹉,眼眶湿润,轻声道:“多谢东家。”   “不客气。”于观真很是沉重,在心里暗想:你别被吸成人干就好,这年头不多事又有经验的的技术人员还挺难找的。   等到王磊之走后,于观真又觉得这院落空旷寂静下来,他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只剩下些许寂寥。   这日子真是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与崔嵬在一块儿刺激。   于观真坐在秋千上晃了会儿,直到月上中天仍不觉饥饿,忽感习以为常的电脑手机显得珍贵起来,不由再生思乡之情,他捏着绳索暗暗想道:“阿灵能看出我身上的死气,又精准无误地道出我身上有水虺的事来,想来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些厉害人物,能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又能怎么回去!”   既然阿灵是野神,那必然是有所谓的正神,何不去找他们寻求帮助。   于观真心下一定,打算好等崔嵬回来后把身上的伤治好了,就去打听消息。   他本来心若飘絮,此刻稳定下来,就立刻感到腹中饥饿,才刚从秋千上跳下打算外出逛逛,就听见了敲门声。   阿灵回来得这么快?她敲门做什么?   于观真前去开门,只见外头站着个戴帷帽的青年人,皂纱从头到胸,形貌朦胧,隐约能见眼上罩着白布,手中拿着青竹杖,身后则背着一个长条的宽匣子。   “过路人讨碗水喝,不知道可方便?”   这斯文的青年人含笑询问。   “方便。”于观真微微蹙眉,丹阳城旅客并不少,可眼睛不好却到处走的只见过这一个,他沉着道,“请稍等片刻。”   “劳驾。”   于观真到屋内取了碗水来,抱胸靠在门口,看着这青年人慢条斯理地喝着水,突然发问:“恕我冒昧,既然眼睛不便,怎么一人出行?”   这青年人停下喝水的举动,用袖子擦擦嘴角,苦笑道:“说来不怕笑话,我并非天生眼疾,是路上害了眼病,请大夫看过后又遭了贼,没奈何,亲人朋友不在身边,只好自己独行。”   “原来如此。”于观真淡淡道。   “多谢了。”青年人摸索着递出空碗,又捏着青竹杖道,“对了,再劳主家一事,我想打听一个人,他是我的一位故交,就住在丹阳城里,叫做王磊之,不知可有听说过?”   “故交?”于观真问,“有何凭证吗?”   “有一幅画。”这青年人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这纸已老旧,却无磨损,看得出来主人很是珍爱,“请。”   确实是王磊之的画。   于观真神态稍宽。 第57章   “巧了,我正好知道。”   于观真生性多疑,这青年人纵然挑不出什么问题,可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故作冷淡道:“他住在白波巷口,你到那里一打听就知道了。”   青年人道过谢,用那手杖指着地慢腾腾地往人群里走去了,他并不是个老练的瞎子,正如所说那般,是才害了眼病,显得十分不熟练。丹阳的夜间更繁华,路上行人不少,他孑然一身在人群之中行走,有几分可怜。   寻常人莫名其妙地害了眼病,身边钱财又失,其中惊恐慌张可想而知。   于观真从安稳和平的现代突然来到这怪力乱神的封建社会,心中正是焦虑茫然,见着青年不恼不怨,不由平和许多,暗想:我虽是跨越了不知道多少年,但好歹不至于眼盲无措,情况到底比这青年强得多了。   他见此人苦楚,联想到自己,不由得后悔起方才的冷言冷语来,心下一软:“我何必猜测一个瞎子有什么坏心眼,反正待在家里又没什么事,还不如跟上去看看,磊之平日如此勤恳,他的朋友也该照顾一下。退一万步来说,要真是什么坏人,总不能真让磊之真从穷鬼变成鬼吧。”   于观真身形极快,脚步又轻盈,他看着那青年在人群里跌跌撞撞,不知冲撞了多少人,惹来不少闲言碎语。只是此人态度谦和,声音轻柔,纵然有人大发脾气,也皆诚恳道歉,总算没惹出什么是非来。   有几人想要帮忙,他却也婉拒,不敢劳烦他人。   两人一前一后,于观真跟了一阵,几次有心想上前帮忙,可之前没提,现在更是不好意思,这一迟疑,就直接走到了王磊之的家门口。   不知为何,青年人只是站在王磊之家外头,半晌都没有敲门。   莫非是情怯?   于观真站在他身后有些疑虑,却发现王磊之家的窗户上居然显出两条身影来,不由得心下一跳。   他耳力极佳,方才专心在这青年身上,并未察觉,这会儿稍稍移神,就听到屋里人在说话,不觉有几分讶异地看了看那青年,听说人眼睛不好使的话,耳朵跟鼻子就会格外灵便,看来是真的。   难怪他不敢敲门,王磊之家里另一个身影是个女子。   还是个病怏怏的女子。   “磊之……磊之……”那女子轻声喘息着,痛苦难当,低声道,“我身上好冷,恐怕是要死了。”   王磊之颤声回她:“怎么会呢,不会的,吃了药你就会好的,你别怕,我去找先生来看你的病,不不,我去找大夫,我挨家挨户去敲门,一定能找到能治好你的大夫的。”   “傻子,你哪有那么多钱。”女子轻笑起来,又很快哀求道,“别走,磊之,我不想你离开。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告诉我,我死也甘心了。”   于观真大感奇怪,又很是莫名其妙,他原以为王磊之手拿倩女幽魂的剧本,怎么现在上演魂归离恨天的戏码。   “你问。”王磊之声音哽咽,“只是不准说死啊活的傻话,你不过是水土不服生了病,会好的。”   望着影子,那女子靠在他肩头,问道:“你到底到底喜不喜欢我?”   “我……”   王磊之一时语塞,他沉默许久,女子轻轻叹了口气,其中无限失望难过:“你纵然连骗骗我,都不愿意吗?”   这怎么好骗,怎知听的人会不会当真?   于观真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他听里面女子气息尚稳,断不至于一时半会就一命呜呼,想来只是病了之后愁绪满怀,才说这些黏黏糊糊的话。这女子是谁,于观真大概已有几分眉目,虽不曾听王磊之提起过,但他这人是君子风度,不可能家中私藏女人,生平也不为美色轻易所动,这女子既然能登堂入室,最有可能就是那位李小姐。   或者是“李小姐”。   王磊之却轻柔道:“不是,嫣然,我方才只是在想,我家境不堪,若承蒙你不嫌弃,你我就结为夫妻。”   “当真?”女子伸出两条胳膊来,在窗户上犹如两条妖娆的蟒蛇,将王磊之环住,她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磊之,你这话叫我听了好欢喜,只是你不知道……只是你不知道……我不是故意骗你,我也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你就一定不会与我成亲了。”   那女子语带哽咽,说到结尾处已是泪流不止,全是泣音。   王磊之紧紧抱着她,重复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嫣然……我知道。”   “是么?”女子欣喜起来,她本是埋在王磊之怀中,此刻却仰起头来,“你瞧见的真是我,不是……不是李小姐么?”   “是你。”王磊之道,“只有你。”   “真好,我真是……真是……”女子勉强道,“磊之,你那个朋友并不是什……并不是……”   女子的声音不知怎么,忽然轻下去,叫于观真暗叫不好,他原以为这女子病得不重,可听她此刻却似是垂死之相,顿时也顾不得许多,当即上前去推开门。   内室门正开着,王磊之抱着个女子,模样与画纸上有七八分相似,她枕在心上人怀中,脸色苍白,模样安然,可再无呼吸之声,便知是气绝身亡了。   于观真脸色大变,他原只当是件小事,没想到这女子情况严重如此,不由得上前来又看了看,只见对方秀发披散,脸颊带笑,身体果然不再动了。   王磊之抱着她,泪流不止,对外界全无半分反应。   于观真到底不是局内人,纵然心中不忍,却也还算平静,他伸手抚着王磊之的肩膀,有许多安慰之语想要说出,还不待开口,那女子竟在王磊之怀中消失了。   果然是位“李小姐”。   “东家,嫣然……李小姐……”王磊之如梦初醒,他接连换了好几种称呼,最后止不住哽咽,眼泪簌簌而下,开口道:“我爱妻不幸福薄,在世未尝叫她受过一日好处,我只在今日买了块糖糕叫她吃,买了一样珠钗哄她开心,还有许多话没有告诉她,我知晓灵姑娘是个有大本事的人,我求求你,你请她帮帮我,好么?”   于观真怎忍心说不好,更何况他也是一头雾水,只叹气道:“非是我不肯帮你,阿灵她出门采药去了,要四五日才能回来。”   王磊之不再说话,只是面色凄然。   正当王磊之心碎欲绝之时,那盲眼的青年人竟悠闲自得地走进屋来,他仍然拄着青竹杖,语调轻柔:“王兄,不过是画中人而已,何以如此悲痛。”   他语调轻扬自在,好似知道事情来龙去脉。   王磊之望着他,已听出言下之意,不可置信道:“先生……你……你……”   那青年人却抛弃青竹杖,摘下帷帽,又将眼上白布松开,露出星子般明亮的眼睛,没再多分一眼给王磊之,而是看向了于观真,轻声叹息道:“师尊,久别重逢,当真是不胜之喜,知你身边少了那位厉害的帮手,我总算放心了。”   于观真头皮都快炸开了,心中暗叫糟糕,一张脸顿时变作冷冰冰的模样,这人相貌全然陌生,恐怕就是那个反水成功的大徒弟白鹤生。   他顿时感觉身上的伤口痛了起来。   王磊之目瞪口呆,满心疑虑,忍不住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先生你又是?”   “王兄当真是舍近求远,鼎鼎大名的尘艳郎就在你眼前,他善巫蛊,懂医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白鹤生恢复原本模样后,就全无原先斯文谦卑之意,反倒显得风流洒脱,他冷笑一声,“纵然是要死人复活,恐怕也不算难事,我这点微末伎俩对他更是不值一提。”   王磊之听得晕头转向:“什……什么?”   白鹤生却不理他,只是看向于观真:“师尊见我这逆徒,难道无话可说?不过我原以为师尊性情有所转变,没想到仍是如此铁石心肠。我扮瞎子扮得如此惟妙惟肖,路上不知多少好心人愿意帮我一段路程,师尊跟在其后,竟能眼睁睁看着,害我丝毫不敢松懈。”   他叹息起来,好似真的十分遗憾。   于观真心道:我他妈要是知道你是白鹤生,我岂止看着,早就一脚把你踹到河里去,还好我脸皮薄。   他大脑只空白了一瞬,此刻已经冷静下来,淡淡道:“拙劣。”   白鹤生的脸微微一僵,很快又笑起来:“纵然拙劣,师尊却也不敢肯定,不是吗?夜间昏暗,本就易于遮掩,我以帷帽掩盖脸面,眼布挡去大半面容,又说是害了眼疾,寻常人必然心生怜悯同情,对我真容视而不见。可即便如此,师尊仍对我抱有戒备之心,甚至跟着我,看我有没有露出马脚。”   “师尊还未动手,是想知道峥嵘的下落吧。”白鹤生故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亦或者是,根本无法动手?”   我是想要刺激一点的生活,可没想要这么刺激!   于观真冷哼,心念骤转:“你以为我的伤有多重?”   白鹤生唇边笑意微止。   王磊之站在原地,一脸迷惑。   他看了看东家,又看了看引为知己的先生,一时间怔住,只喃喃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磊之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觉得喉咙里好似塞了无数石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几乎令人窒息:“嫣然她……她死了,我……我如今这样,都是先生你所为?还是,还是只……因为想要报复东家,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我之交都是假!”   他声音初时平和,到最后却凄厉高昂起来。   其实不怪王磊之,连于观真自己都觉得他是无辜受了牵连的倒霉鬼,毕竟整件事都显得很有点杀鸡儆猴的意味。   白鹤生显然没料到王磊之居然有勇气说话,他略有些讶异地开口道:“你怎会这么想?”   王磊之含泪望着他,目光之中仍存些许希望:“那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他绝不希望事情如自己所想那般可怖,知音背弃,心上人逝去,这些事居然在一日之间尽数发生,未免让人绝望。   “磊之。”白鹤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怀疑地打量着王磊之,“我有时候真奇怪,师尊到底对你青眼相加在何处,也许是这份执念,也许是这份灵气,可你的脾性本是最惹他厌烦的那类庸俗才是。”   他垂下头,仍警惕着一言未发的于观真,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这世间从来欢乐少,痛苦多,纵然似你与李嫣然那般互通心意,仍不得不为柴米油盐发愁。你今日请我看诊,在厨房之中叹气,不正是因为你家中贫困,无法对她好,无法照顾她,感到愧疚不安吗?当你知道她根本不是李嫣然的时候,难道不曾恼怒恐惧,震惊于自己上当受骗,空付心意吗?”   王磊之道:“这又如何?你就为了这个……你……你难不成想说是为我排忧解难?”   于观真略有些讶异,心道:看不出来啊,磊之也蛮毒舌的。   “排忧解难?人只要在世上一日,就绝不可能有祛除忧难的那天。才吃饱饭,就想穿新衣,穿了新衣,又想住新屋,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不是吗?”白鹤生好像完全没听出他的讽刺,低垂着脸,“你爱上的当真是李嫣然吗?你所爱的,不过是一个女子,一个待你极好,月貌花容,体贴温柔的女子,纵然不是李嫣然也一样。”   于观真已听出不对劲,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王磊之还没懂:“我确实是一片真心!”   “我并未说你的情意是假。”白鹤生略有些厌倦地看着他,“倒不如说,正因为是真,这位李姑娘方才会死去。”   “你说什么?”王磊之错愕道,“你说什么!”   白鹤生淡淡道:“她是你的造物,王磊之,你还不明白吗?你将自己一切情思幻梦都寄托在李嫣然的身上,因而诞生了她,她应你的心意才从画上走下来,这是你自己的神通。可当你意识到她不是李嫣然那一刻,当你爱上真正的她那一刻,支撑着她成为灵的执念就顿时消散了。”   他脸上极缓慢地露出一个微笑:“你只有不爱她,她才能活下去;一旦你爱上她了,她就被你杀死了。”   “对一个全心全意爱着你的女子来讲,是多么残酷的选择。枉费我如此努力想要挽救她的性命,可惜她仍是如此驽钝,仍要问出那个问题,选择了爱,而不是选择了生。”   “我原本以为……”白鹤生略有些遗憾地说道,“你会憎恨她的欺骗,厌恶她的虚假,无法接受她是画上走下的人。我甚至期待着她用你亲手赠送的珠钗杀死你那一刻,却没有想到你最终还是接受了她,你确实是个了不得的好人,好在这样的结局也令我满意,造物者摧毁自己最完美的作品,不同样叫人快慰吗?”   白鹤生那明亮的眼眸里闪烁着光芒:“真正杀死她的人,正是你。不过她为了得到你的爱,也如此决绝地放弃你,你大可不必这样伤心。”   他每说一句话,王磊之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说到最后,几无半点血色:“怎么会……”   王磊之原以为那样的真相就已经足够令人痛苦了,没想到居然还有更深更冷的绝望,他简直想要吐出来了,嘶声力竭道:“你是想救她?你是想告诉我真相?还是……还是什么原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残忍!”   他瘫坐在地,捂着脸呜咽起来。   于观真吸了口凉气,他已经明白过来当时画中人要说的那句遗言是什么了:你的那位朋友不是什么好人。   这哪里不是什么好人,这完全是个恐怖的变态啊!   “不要这样孩子气。”白鹤生神情很平淡,甚至显得有些厌烦,“为什么总要问这样愚蠢的问题,你擅自画下她,擅自给予她生命,令她的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时,你可有想过自己是如何的残忍。即便你之后做得再好,可惜此事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自然得不到什么好的结局。”   “投入的情感越多,摧毁起来就越快,个中滋味岂非最是畅快淋漓。”白鹤生柔声道,“你难道不骄傲?不自豪?这也许是你一生最接近神明的那一刻,不为人所知时就被自己亲手毁灭,再无人有此荣幸得见这样的神迹。”   “你不也欣赏诗词,不也爱听乐曲,而我恰好喜爱七情六欲的纠葛,欣赏由死而生的勇气,苍天怜见,做出抉择的本就是你们自己啊,我从头到尾并未说过一句谎言。”   “你这疯子!”王磊之的身体颤抖起来,“你真是……真是个疯子!”   于观真干脆坐在了桌边,他略微有些腿软,怕等会支撑不住,跟王磊之一样跪在地上就麻烦了。   大概是因为惧怕这位曾经的知己好友,王磊之的身体下意识往于观真处偏移。   白鹤生歪着头道:“疯子?这倒叫人稀奇,磊之如今所信赖依偎的人,正是我的恩师啊。”   王磊之打了个激灵,他惊恐又绝望地凝视着于观真,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活像是只无辜的兔子走进了狮群当中,团团乱撞,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谁。   “我相信东家。”王磊之苍白着脸色,他下意识看着于观真,觉得自己平淡的生命此刻尽数被摧毁,只好紧紧牢抓住自己所信任的人,“东家,东家绝不是你这样的人!纵然他教导出了你这样丧心病狂的恶人,也不是他的过错。”   “人啊。”白鹤生哼笑一声,他伸出一双手来,轻声道,“你不是曾问过我,手上的白纹是如何来的吗?”   “我不想听!”王磊之尖声叫起来,捂住自己的双耳,“我不听!”   白鹤生却自顾自地说道:“这个故事,师尊必然非常清楚,也许你听来,感觉大有不同。”   于观真看着他伸出一双手臂来,上面竟果然有许许多多白色的纹路,心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师尊倒是安静。”白鹤生笑了笑,很快又不笑了,冷冰冰地说道,“从许多年前,我就在期待这一刻,期待着师尊能停下来听听我说的话,如今真的实现了,倒也不觉得很有意思。”   于观真心道:跟你相比,我都能跻身感动国家十大青年之首了,不知道原主人到底是多脏心烂肺,还是倒了天霉遇到这群神经病,以为自己是神经病院院长在收集图鉴吗?   “你的废话未免过多了些。”   于观真很是平静,他观察到方才这么大的动静,四周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想来是白鹤生开了结界,隔绝其他声音,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白鹤生叹息了一声。   多年夙愿,竟然一夕得偿,白鹤生心中却有几分不快,他仍记得于观真方才对王磊之的关切,那固然不多,落在这个人身上就更为稀少。白鹤生追随他几十年,见惯了此人冷酷无情,可憎可恨之处,还以为他天生铁石心肠,绝不会为任何事动摇。   原来,原来不过是他不愿意罢了。   那些温柔,那些关切,他肆意抛给其他毫不相干的人,也不肯给予亲近的弟子。   又或者,他如此的行为也不过是在刺激自己,纵然他对所有人心软,也绝不会对自己稍降辞色。   拿捏人心之处,绝不会有比眼前此人更擅长的存在了。   白鹤生思虑此处,声更柔,色更浓:“我是个孤儿,是师尊将我带在身旁教导照顾,他对我的恩情,我今生实在万死也难报其一。只是有一日,我突然发现自己实在过于愚钝了些。”   王磊之虽说不听,但仍忍不住道:“你那日说功亏一篑,难道就是……就是……”   “是啊,可惜了。”白鹤生望向于观真,轻佻道,“那一剑本该毙命,怎奈师尊风华绝世,竟叫我禁不住多看了一眼,因此错失良机。”   于观真冷笑一声,打架不行,对线也得输人不输阵:“只怕没这一眼,毙命当场的就是你了。”   白鹤生也不反驳,笑吟吟道:“不错,可是世间焉有后悔药,看来是我仍是赚了。”   王磊之怒道:“东家既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何以恩将仇报!你真是……你真是狼子野心,可恶至极!”   “你急什么?”白鹤生淡淡道,“声高理便壮么?你可知你这位心善的恩公对我做了什么?”   王磊之冷下声来:“难道他还能做出比你更可恶,更可憎的事吗?”   于观真暗道:我是不会,可原来那位就难说了,话说得这么满总感觉要打脸啊。   “难道师尊不想说些什么?”白鹤生看向他,“这书生可是百般维护你,你忍心叫他失望吗?”   于观真比王磊之还迷茫,还不能让人看不出,声音愈发冷淡:“既是做好万全准备而来,多年郁结,你要是不发泄得尽兴,怎肯罢休。如此,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不错。”   “毕竟这实在是段令人难以忘记的过往。”白鹤生低声道,“我已自负残忍无情,回忆起来仍觉不寒而栗。”   王磊之心中不知怎的,生出巨大的恐惧感来,仿佛自己正在陷入一个无底深渊。 第58章   俗话说,反派死于话多。   然而人行善恶,多数有个目的所在,鲜少有谁是一时头脑发热就开始随心所欲,行恶者或为了报复,或为了名利。   为名利的,自然难以控制自己膨胀的表现欲;为复仇的,当然也无法克制自己的痛苦与郁结。   白鹤生是后者。   与其说是话多,不如说是人心底无法压抑的情绪宣泄出来,在他眼中,离死不远的人自然就成了最好的倾诉者,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一同拖入幽冥之中,再不会回来。   他未必认为自己能在今日杀死于观真,不过能如此平等地与这位高高在上的师尊交谈,倾诉痛苦跟怨恨,已然觉得满足。   这故事说来倒非常久远且漫长,足以叫一个青涩天真的少年,变成如今这幅可憎的模样。   “我那时还很年幼,以为这世上最厉害的就是师尊。”白鹤生用脚勾了张板凳过来坐下,他微微侧着头,多情的眼睛显出几分迷离来,“我追随他多年,对他十分敬畏感激,甚至觉得这世间绝不会有比他更出色的人。”   于观真在心中暗暗惊奇:“怪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是因爱生恨?”   这个念头一过脑子,倒把自己雷得不轻。   王磊之也抹了抹泪,他现在处于一种巨大的茫然空洞之中,大概是觉得打击得够多了,反倒心平气和地开口:“你确实与我说过,尊师……”   他下意识看了眼于观真,对方正垂着眸,好似此事与自己无关,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又道:“尊师是不世之材。”   “是啊。”白鹤生神情复杂难辨,好半晌才笑了笑,缓缓道,“我本来也是那么想的,直到有一日,师尊终于决定自立山门,世间高手气不过,纷纷来挑战他。那时好大的派头,恐怕我这生都难以再见那样的盛景,各大仙门世家齐聚一堂,师尊力挫三大高手,他那样的神姿,至今仍在我脑海之中。”   王磊之心知接下来必有转折,不禁抿住嘴唇,提心吊胆地聆听着。   “三大高手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位峥嵘剑,哦,他如今叫做藏锋客了。”白鹤生语带讥讽,“那柄峥嵘剑被师尊当做战利品束之高阁,如今正在我的手中。”   对于峥嵘的事,于观真大概知道一些,可具体的细节并不清楚,巫月明与崔嵬给予的信息各有不同,而白鹤生又带来了全新的版本。   “我原本认为,纵然厉害如崔嵬也不过是个败者,然而那一剑的风采太盛,令人难忘。”白鹤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任何言辞能形容,也无任何图画能够描绘,那简直不是人能出的剑,纵然是师尊也受了极重的伤,我甚至隐隐起了大不敬的念头,崔嵬真的败了么?”   “自那日后,我窥探到剑中真意,便如痴如狂,沉醉其中,可是人力终有穷尽,我天赋不差,练剑的资质却未免坏了些。”白鹤生脸色复杂地说道,“我那时候很年幼,十分信任师尊,就去问他,要是我这么日复一日地练下去,要多少日才能追上崔嵬?”   “师尊却对我说,我这一生一世都赶不上崔嵬,崔嵬的骨生得正好,我的骨头却显得粗拙了。”白鹤生低声道,“王磊之,你见过人的骨头吗?完整的那种,从小到大,清晰地剖出来,完美无缺地摘取,它们是惨白色的,并不漂亮,与猪骨牛骨略有些不同。”   王磊之的脸变成了惨白色。   白鹤生倒是很怡然自得:“从那日起,师尊就开始为我寻觅合适的骨头与矿石,他斩杀了许多妖兽,挖出许多人的骨头,打磨得恰到好处,然后剖开我的手,将里头的骨头一根根替换。”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白鹤生柔柔地看着王磊之,见着对方惊恐的神态也全不理会,“最初时是冷,然后是疼痛,血涌出来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另一个人冰冷的手指将血肉翻搅得苦不堪言,再来就是适应,那些不属于你的骨头在双臂里挣扎反抗,仿佛将许多生灵困在了自己的双臂之中。”   “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冷,我双手之中承载着的是死物。”白鹤生很淡地叹了口气,“师尊养了一种蛊,叫做线蛊,穿在针里,能跟皮肉相和,是极好的疗伤圣药。它大概也不甘心死去,就这么慢慢在我的手上生长出许多白色的痕迹来。”   王磊之听得不寒而栗,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换骨确实叫我觉得痛不欲生,可我也的确感觉到自己对剑的掌控力越来越强,只要一想到师尊为我付出如此心力,我纵然付出点代价又如何?”   于观真缓慢地呼吸着,他终于明白,神经病当然是会跟神经病一起玩,能当院长的原主显然没有正常到哪里去。   “当骨头换到第二十根的时候,麻烦就来了,人的指骨那么小,尖尖细细的。”白鹤生又冰又冷地开了口,“打磨起来也很费劲,比寻常的骨头更费劲,要找合适的,也不容易。”   “而就在这时候,也许是境界大进,也许是能感悟到崔嵬当时的剑术到底是何等高绝,我陷入了更深刻的绝望与兴奋之中。我知道他这一生绝不会止步如此,失不失去峥嵘剑根本毫无意义。”白鹤生的声音很平淡,“就在此刻,我终于疑心到了师尊身上。”   “我原以为峥嵘是师尊的战利品,可了解越久,修为越深,我便越发清晰地回忆起当初的事情来,越能明白师尊将峥嵘束之高阁的含义。”   “当初那一战,他赢了,却败了。”白鹤生的神态有些古怪,“他恐惧持有峥嵘剑的崔嵬,才夺走峥嵘剑,才会答应为我换骨,才会……”   他冷笑了一声:“才会将峥嵘剑封存起来。”   “我一直以为师尊对我总归是器重的,他费尽心机替我换骨,自然也是出于一片好心,纵然夜半疼痛使得我辗转难眠,也不当辜负他的心意。”白鹤生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神坠下神坛,自然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于是那日,我终于忍不住对师尊试探,我说我不想再换骨了,想要推翻自己的猜测。师尊却全然不理会,他才打好我的无名指骨与尾指骨,便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剖开。”   “血并不多,线蛊都用不着。”白鹤生的声音如同是深渊之中发出来的一般,“我在那一刻恍然明白,我不过是愚蠢到自投罗网的一只虫豸,师尊为我换骨,无非是因为他需要能与崔嵬相提并论的剑手,至于此人是谁,倒不怎么重要,而我的天资还算能入眼,自然就选我了。”   “他不过是想亲手造出能杀死崔嵬的剑,我至多是养育这双剑骨的人,想到自己的这双手由此人赋予,忍受的痛苦全然没有意义,实在令人作呕。”   原来如此。   于观真一下子就能理解白鹤生为什么叛逃了,跟这种神经病老师待在一起,谁能受得了,看他不就被折磨疯了。   “我一经察觉,就感到悲痛失落,不由得奇怪起自己为何会尊敬崇拜如此怯懦之辈,便自然而然生出反抗仇恨之心,然后我立刻发现,原来我不过是难以杀死他,而不是杀不死他,由此,神明便轻易粉碎。”   “故事到此便结束了。”   白鹤生很轻,又很平静地看着王磊之:“你失去心爱的女子,尚可恨毫不相干的我,我又应当为自己的痴愚,为自己的痛苦,为自己的双手去憎恨谁,师尊?自己?亦或者是命运呢。”   “你至最后尚有选择的余地,可我这双手却从一开始就再回不来了。”   王磊之大概是刺激过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竟然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于观真也有些不知所措,如果他是个中立,当然能够立刻跟白鹤生站成一线讨伐原主人,问题是他现在就是这个神经病,总不能自己把自己塞回医院里去,而且别说医院了,今天能不能和平收场都不清楚。   总感觉要血溅五步。   白鹤生失望道:“如此庸才,师尊到底对他青眼在何处?”   于观真只是平静地端起一个空茶碗,他将那杯盏在手中舞动着,漫不经心地说道:“后悔么?”   “什么?”白鹤生含笑看他。   于观真淡淡笑起来,那神态从容又优雅,带着令人生厌的高高在上:“我说,手。”   熟悉的恐惧感重新涌上身体,白鹤生低垂着脸,他察觉到对方终于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感到一阵新奇又诡异的快乐,还有令人颤栗的胆怯:“我不明白师尊的意思。”   “当真只有痛苦?你不也沉醉在这种力量当中。”于观真慢慢地将碗反扣在桌面上,戏谑又傲慢地鄙夷他,“何必将自己说得如此无害可怜,令你痛苦的到底是不该得的东西,还是这双手呢。”   他的声音如此轻柔,眼神却漠然,静静看着自己挣扎于这世间,痛苦哀鸣,就如自己欣赏王磊之的绝望一般。   白鹤生几乎要落荒而逃,可他双眸凝冰,已将手伸向背后的匣子。   白鹤生冷静地反问道:“有何分别?”   “要是前者,你不过是庸人自扰;要是后者。”于观真又轻又慢地笑起来,其中的嘲弄长做白鹤生的肉中刺,“何不斩去双臂,了断痛苦。”   峥嵘已然出鞘。   瞬息间局势转变,白鹤生就从旁观者沦为造物,他痛恨自己被任由搓扁揉圆的无能,画中人未能达成的结局,终究要由他来做。   由造物杀死造物者。   “这是我饱受折磨后才得到的东西,我绝对不会舍弃,无论后不后悔,我都要得到我唯一得到的。”白鹤生的声音里已经缺少了那种游刃有余,他深呼吸着,紧握住峥嵘,一字一句道,“这是属于我的东西。”   于观真望着他,尖利又残酷,嗤笑道:“共犯。” 第59章   实际上,于观真并不擅长剑法。   别说剑法,什么神通、法术,乱七八糟的修为,他统统都不会,之前在小山村上,全仗着一身修为乱来,偶尔有几分肌肉记忆还能帮得上忙。   这样的本事应对白鹤生显然是不足够的。   于观真同样不擅长示弱,他并不是不会低头,而是要区别怎样的低头,对这几个徒弟低头,跟引颈就戮没什么两样,说不准还要被嘲笑两声。颜面跟尊严是自己的,不管原主人如何,现在已经是他了。   白鹤生的一剑,远比被巫月明引导而来的原无哀那一剑更狠更绝,甚至更为毒辣刁钻。   虺影犹如一条软鞭,从于观真手中而出,全凭身体操控,而非自己本能的反应,他深知今日恐怕是依仗不上任何人,倒在地上的王磊之能不绊他一脚就不错了。   两人在王磊之的小屋里施展不开,不知粉碎了多少用具,于观真在心中对王磊之大感抱歉,不过此刻倒也顾及不了许多,他手中虺影如有自己的意识,片片鳞甲闪烁着幽蓝色的暗光,将峥嵘紧紧缠在身体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动。   峥嵘锋利无匹,白鹤生只往上一挑,就轻松将虺影分成无数片,好在它本就虚幻无影,很快又凝聚成型。   白鹤生心中还有一点疑虑未消,更何况峥嵘桀骜无比,并非人人都能驾驭,他如今勉强使用峥嵘,不过是有意想借此剑扰乱于观真的心神,因而忍不住开口道:“师尊,说来有一事我实在不明。”   “我原以为你极厌憎害怕崔嵬,可你与他一路同行……”峥嵘难受控制,白鹤生猝不及防叫虺影打中肩头,顿感皮肉俱碎,好在他体内妖骨是与矿石混炼修造而成,坚硬无比,并未丧失行动力,他久受苦痛,时日一长,痛感就显得迟钝,于是就地翻身消劲,横剑在身,浑然不将这点伤势搁在心上,缓缓露出轻佻的笑容,“你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于观真淡淡一笑:“你也配来问我?”   “你要我的骨,要其他师弟师妹的命,全是为了一己欢乐。”白鹤生置若罔闻,避开虺影的一击,“啊,我知道了,你想要崔嵬的心,你生平第一次受到那样的耻辱,那样的恐惧,崔嵬成了你止步不前的鬼魅,叫你辗转反侧,叫你苦不堪言。”   白鹤生忍不住笑起来:“你要将他的心掏出来,你要令他痛不欲生,你要……你要……你要他爱你,恨你,为你一样痛苦。”   仅凭这几招,白鹤生已经试探出了于观真的本事,他大感诧异,除去峥嵘不受控制的那一招,他压根没落到下风过。看来之前的伤势的确拖垮了看起来几乎战无不胜的师尊,他比自己所想的更虚弱,更迟钝,也更缓慢,简直孱弱得犹如只剩下嘴皮子的夏蝉,轻轻一捏,就能粉碎。   这些话本就是为了刺激于观真所说,白鹤生当然不会当真,发现于观真此刻虚弱无比,他反倒感到激动起来。   峥嵘在自己手中饱饮师尊的鲜血,简直如幻梦般。   他要杀死此人,将自我重新夺回。   白鹤生简直要被这喜悦冲昏头脑,心神迷醉到近乎崇敬地举起峥嵘,就要毫不犹豫地刺入于观真胸膛之时,那人忽然开了口。   “蠢材。”他望着于观真那稍见血色的嘴唇翘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来,有几分倨傲,又有几分轻蔑,“你当我真会如此毫不设防?”   白鹤生下意识转过身去,他瞪大眼睛,只觉浑身热血骤然发冷,暗夜之中果然缓缓走来一人。   这个人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绝不可能忘记,纵然那人手中无剑,纵然自己峥嵘在手,他仍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来者正是崔嵬。   于观真本已做好两手准备,虺影化甲来保护自己,哪知道白鹤生露出破绽来,手上顿时不受控制,要不是他硬生生偏离开原定的轨迹,这一刺,就是当胸而入,而不是左肩了。   白鹤生只当自己是走入陷阱,脸色惨白,冷汗潺潺,禁不住笑道:“好……好……是我低估了。”   他硬生生撕扯开皮肉,鲜血散落在地面上,只见白鹤生掷下一物,霎时间烟雾弥漫,待到烟尘消散,人已不见了踪影。   “你回来了。”   于观真与虺影是一体,那炙热的鲜血淋了虺影一身,他自然也感到粘腻不适,不自觉将手张开又闭合,其实他压根没预测到白鹤生的行动,更不可能跟崔嵬合谋,只不过是看到崔嵬回来后虚张声势罢了。   白鹤生果然中计,要是他当时不管不顾一剑刺下,自己也实在没法逃避。   外头昏暗,见到崔嵬的身影自然不容易,于观真脸色有几分复杂,他想到方才白鹤生说的那些混账话,不知道崔嵬听见了没有。   崔嵬淡淡应了一声,并没什么太大反应,好像没看到师徒相残,也没有在意峥嵘,他只是走过来将倒在地上的王磊之扶在怀中细细查看了一番,半晌才道:“并无大碍,只是被气劲伤到皮肉,敷些药就好了。”   他将王磊之抱起,又略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道:“先回吟风巷,路上说话,你们为何在百姓家中争斗?”   于观真只好随着他一块儿行动,临行前想帮王磊之锁个门,又看他家中狼狈,实在没什么好偷的,干脆只掩上门,路上则略过某些怨妇语录不谈,将大概仔细交代了个清楚。   “原来如此。”崔嵬听了,仍没什么大反应,“你气息混乱,可有受新伤?”   于观真心中暗道:“新伤没有,心伤可能有点,只是你们也没什么心理医生啊。”   他面上自然不能如此说话,又不知道崔嵬方才对话听了多少,沉吟片刻,决定化被动为主动,便开口道:“要是他所说的是真的,你还愿意救我吗?”   真奇怪,方才还抱着必死之心,可一看到崔嵬来了,于观真又感觉到莫名的安全甚至放松,一时间觉得那些可怖吓人的东西都远离自己而去了。   如果崔嵬没听见,他一定会问说了什么?如果崔嵬听见了……如果他听见了……   于观真也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崔嵬那双翠色的眼睛在幽夜里闪烁着灵动的光,仿佛月光下的碧波在荡漾,其中包含着无限深意,叫人根本分辨不出来是什么。   “既能令我痛不欲生,正因我是甘之如饴。”   他果真听见了。   “我为何要为自己的选择而让你付出代价。”崔嵬轻声道,“你此言,问得痴愚了。”   于观真颇为冷静地想道:我也好,那位病过头自己也该接受治疗的神经病院长也罢,白鹤生真是太高估我们俩的战斗能力,迷恋崔嵬这种人倒是挺容易的,你想让他迷恋你,做梦去吧!这哥们还没成仙得道,滞留人间难不成就是为了普度众生吗!   这个问题一过,就失了询问崔嵬为何而来的机会,于观真不好再开口,只能安静跟在身后。   毕竟王磊之还晕着,普通人的优先权在崔嵬这里总是比较靠前。   两人——三人回到吟风巷的宅子里时,庭院里正坐着两个下棋人,石桌平日是拿来消遣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摆上棋盘竟恰到好处。这两位棋者显然纹枰论道多时,风中花香摇曳,他们二人浑然不觉,身心全投入到其中。   此时月正中天,庭院里香气阵阵,皎洁的光华下花草树木的暗影正在蜿蜒蔓延着,两名棋者那全神贯注的神态,黑白交错的棋子,显出迥然于俗世的静谧来。   于观真在这地方呆了这么久,总觉得它是极具红尘气的繁华热闹之处,全然没想到多两个人,一盘棋,就改换了天地。   崔嵬将王磊之放在竹椅上,还不待他开口,其中一名年轻人就道:“不急,叫他多睡一会儿,他心神不定,神思昏沉,此刻叫醒全无半分益处。”   这让于观真不由得定睛看去,却见那年轻人坐得十分笔挺,容貌虽很平庸,但身上自有一股截然不同的气质,正在执子思索,不过片刻就将手中白子弃在罐中,叹气道:“也罢,心神已乱,这局棋是我输了。”   另一人背对着于观真,看得不大分清,他轻声笑道:“不过玩闹之举,何必如此当真,且算和局吧。”   那年轻人收拾起棋局来,有意玩笑:“都赖崔嵬,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我下棋的时候带着病人来烦我。所谓医者父母心,我怎能不心神涣散?”   “棋臭瘾大,还偏爱找高手对弈,好端端一盘棋硬被下成木野狐。”崔嵬说话难得刻薄,他冷冷道,“方觉始,你哪次不是下了二十来手就混不下去,若非棋老留你颜面,这局早已死净,不怪自己驽钝,倒与我何干。”   那另一个人就是棋老了?   于观真抱臂旁观,这两人他都不认识。   棋老自树下站起身来,他身形修长,白发如瀑,形貌如上好的白牡丹般高洁端庄,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银蟾光满,将他映照得并非凡尘中人。   “执棋者,轻子当弃则弃,觉始是医者仁心,不敢轻舍任何一子性命。”棋老的声音也如外貌那般,透着淡淡的光,空灵又清绝,“行一棋,不足以见智,藏锋何必故意戏弄他。”   棋老望向于观真,颔首笑道:“想必这位就是缥缈主人,我乃玄素子。”   于观真终于确信——   崔嵬真的请了个神仙来给自己治病。 第60章   王磊之被留在外头吹风,一干人都进了内屋。   方觉始一边帮于观真查看伤势,一边与崔嵬开玩笑,倒是两不耽误,他施针很快,将虺镇在肌肤上。   最初时于观真只是觉得身体微微发热,很快就意识到虺在身上激烈地挣扎着,像是要破开皮肤冲出来,这让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方觉始慢慢收了声音,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于观真身上的这条虺,忽然吸了口气道:“这条虺是活的!”   “怎么?”崔嵬不太明白这意思,问道,“不对劲吗?”   “当然不对劲啊!”方觉始顿时大叫起来,恨不得跳起来戳崔嵬的脑袋,“拜托!崔大剑仙,你见过除了孕妇之外,谁身上还有另一样活物的,你以为这很容易做到吗!纵然是我这样的怪医……啊,算了算了,跟你讲话好比对牛弹琴,你啊根本听不懂。”   他一下子转过身来,那张平凡的脸上顿时布满了科学怪人的狂热,伸出双手来紧紧抓住于观真:“大美人,你介意告诉我这是怎么做到的吗?或者……或者你告诉我是谁帮你疗的伤,妙啊,太妙了。这伤是峥嵘之势,一剑伤及心脉,寻常人必然一命呜呼,可你修为高深,顷刻间封住心脉,原本修为应当再无寸进,居然能想到以虺织做脉络,贯通伤势,如此灵力流通再不受阻,哎呀!真是惊泣鬼神!”   方觉始激动起来说话略有些疯疯癫癫的,语速又快,让于观真一时有些茫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崔嵬皱眉道:“此法未免有伤天和。”   “治不好才叫有伤天和,治好了就叫神医!”方觉始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你不要跟我讲什么天生万物平等的大道理,我是大夫,我的使命就是治病救人,药材里不知道有多少妙方都是植物野兽,对我来讲人才是最重要的,难道拿人命一次次实验会比较没伤天和吗?”   “罢了。”崔嵬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说不过你,只不过你问他也没用,来之前我就跟你讲过,他失忆了。”   方觉始的脸一下子垮下来:“什么啊!你说的人就是他啊!我还以为是外面那个根本没要紧的凡人。”   “既然这样——”   方觉始的眼睛倏然炙热起来,他温柔地伸出手来托住于观真的头,轻声道:“大美人,我知道一种法子,说不准可以治一下你的失忆……啊——痛痛痛!”   于观真冷静地捏住了他的手腕,将对方硬生生掰下去,十分诚恳:“多谢,不过我想不必了。我倒是有个办法,能叫你也失忆一下。”   方觉始美滋滋道:“我就知道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啊啊啊,快快……快松手,我的手很宝贵,不能就这么断在这里。”   于观真平静地松开手,无奈道:“看来你这位朋友也是无计可施。”   痛到脸色发白的方觉始虚弱地趴在床边道:“怎么会啊,除了撞击,还可以金针,药熏,如果大美人你愿意牺牲自己的话,帮你开脑也不无不可,只要有足够的灵力,总可以活到我找出办法的那一日。”   “他一直如此行医?”于观真忍不住问道,“没有被人打死过吗?”   崔嵬冷冰冰道:“他有在反省。”   于观真:“……”   方觉始懒洋洋地举起手道:“我的仇家恐怕比大美人你的仇家还多,毕竟你认识的大多都死了,我可是救了不少人。人家说恩深成仇,大夫也是如此嘛,治得好顶礼膜拜,治不好就疑心你藏私耽误,要是瘟疫这些做出药来,人家还要怀疑是不是你做的手脚。好在爹妈将命生得好,总能活到第二天天明,侥幸没进棺材。”   说话间,方觉始已经将几根金针移换了穴道,他才被于观真捏过手,这几针居然又稳又快,全无半点阻碍。   “我这一生也算是治人无数,什么样的病人伤患都见过,奇成大美人你这样的,也是生平罕见。”方觉始重新站起身来摇摇头道,“你受的新伤将体内沉疴全引出来了。虺虽能连接经络,到底是无法愈合,只是维系罢了,灵力越催,心脉受损就越重,不过还未爆发,你自无感觉,我虽有几个办法,但一时也不能妄动。”   “崔嵬当年那剑就是要阻你再不能精进,令你不能轻率动武,自然就没办法大闹天下了。万没想到,你竟用了这样奇异诡妙的法子来使得自己全不受阻碍。本是妙手,可现下反倒糟糕,我要想完全治好你,就得将虺除去,可是我对巫蛊之术了解不深,恐怕贸然下手反倒害了你的性命。”   崔嵬却摇摇头道:“此伤非我所为,是他以伤换剑,以性命重创我。如此决绝狠辣的一招,当日确实是我输了。”   方觉始更感兴奋,一边收针一边说道:“那就是说当时是他有意为之,早以预料到如今状况!难怪,我说这么多年,他竟还能维系此等功力,将巫蛊之术运用的如此玄妙,真乃生平罕见,假使没有失忆,只怕也轮不到我看诊!”   于观真禁不住想起了之前缥缈峰上那些虫子,如今终于明白来由,他其实对自己身上有什么伤完全不了解,对这具身体恐怕还没有阿灵跟方觉始清楚,于是沉吟片刻,重新穿好衣服:“崔嵬,伯母所说的事,你与这二位提过吗?”   “提过了。”   玄素子本在旁观瞧,这等寻常病症,其实与他并无干系,等到此刻方才缓缓道:“灵姑娘天生七窍皆清,她所言症状,我只能看出一二。缥缈主人身上种种异状,恐非他人乐见之事,还请二位暂避,我需得与他一人说话。”   听闻此言,崔嵬二话不说就走,方觉始略有几分恋恋不舍,赖着不肯离去:“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棋老,你就由着我留下旁听嘛,你不是也赞我一片医者仁心,绝不会随便外传的。”   他说着还拍了拍胸膛,玄素子却道:“此事与医治无关。”   折返回来的崔嵬硬生生将人拖出去:“既是医者仁心,外头还有个凡人等着你医治。”   “放——放开我!”   方觉始的惨叫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玄素子与于观真两人对坐,原本于观真觉得另外两人喊这看起来煞是年轻的玄素子棋老有几分好笑,可真正轮到自己与他相对时,却又一时之间笑不出来了。   玄素子身上并没有任何时间的痕迹,既无任何朝气蓬发的活力,也全然没有半分心灰意冷的死气,目光之中既无欢笑,亦无悲伤,岁月在他身上止步,光阴于他指尖停留,红尘任他肆意颠倒。   言辞文字都极有限,于观真也算是能言善辩,此刻却无法完全地形容玄素子,只感觉到一种无端的平和。   玄素子并不令人生惧。   “我还以为按照缥缈主人这样的恶名……”于观真有些局促地打开话题,他不久前才见过白鹤生,知道这具身体到底是多么恶劣可怖的一个人,哪怕跟自己没关系,可毕竟顶着这副皮囊,“纵然已经失忆,也难以抹消过往,无论如何,多谢二位前来。”   玄素子睁着一双慧眼见他,银霜似的长发如河水般流淌:“行所行之事,为所为之能,无非如此而已,以善恶分人,以真伪论道,以是非定果,对我都无意义。我并非勉强自己而来,不过随心而动,你不必如此拘谨。”   这倒让于观真有些不明白了,他隐隐约约意识到对玄素子而言,人论定的规矩方圆并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下意识询问道:“棋老可是在我身上看出了什么?”   “你希望我看出什么?”玄素子却反问道,“我所见所知,真是你心中所想所求吗?你寄望我询问的是你,亦或者缥缈主人呢?”   于观真大喜道:“前辈果然看得出来,我的确不是我!不,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缥缈主人,我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玄素子只是含笑看着他,似是安抚一般:“我明白你的意思,世间有千千万万个你,正如有千千万万个我。你,或者说原本的你确实惊天地泣鬼神,竟以人力行如此不朽之举。”   仙人那双冰冷的手轻轻抚碰着于观真的面容:“你既是缥缈主人,缥缈主人亦是你,你们共享百骸九窍六脏,全无半分偏私;他亦得到你的名号,你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欲,你们已是无分彼此,何以断定你我,不必纠葛。”   “你不明白,我就是我。”于观真猝不及防地感到一阵被冒犯的痛楚,他猛然挣开玄素子的手,眼睛里仿佛能喷出烈火来,“我根本就不是缥缈主人!我并不是生得这些模样,我要自己回来!我要回到我自己!”   “皮囊经历都并非不可更改之事,今日的你永远不会是昨日的你,多道疤,剪过发,不都是改变,你怎知自己到底生得何等模样?”玄素子轻轻叹了口气,并非是出于忧虑,他站起身来,身上笼罩着轻烟般的灵光,看向窗外的月色缓缓道:“你不过是想告诉我,你并非当世之人,你是他世、别世、异世之人,对么?”   于观真重燃希望道:“不错,正是如此。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送我回去!”   “如此惊世骇俗之法,我也不曾听过。”玄素子摇了摇头道,“恐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你既寻求自我,也许可以尝试斩断前因。”   “斩断前因?”   “毁灭始新生,有因方有果,你既觉得自己被束缚于这具躯壳之中,不如斩断一切因缘,也许能够窥见一线天机。”   于观真困惑不明:“这是何意?”   “灵姑娘曾言你是死而复生,这等逆天之法极为罕有,想来也许与你身上的巫蛊有关,欲知前因,不妨向此处下手。”   于观真大喜道:“多谢棋老!”   玄素子轻轻摇头:“不必,我未能帮上你什么忙,只是你也不必执着,所眷恋者终有一日逝去,所曾经历的过往已然消散。你想要寻觅的究竟是到底是什么呢?”   “倘若如你所言,你要回到你自己,你已然站在我眼前,又要回到哪里去?”   “你想找的,是身份,是窠臼,是所恋所爱之物,而非自我,你永远都是你自己,无论身在何处,都已在此间之中,切不可忘。”   与玄素子交谈,就如同看了一本有道理的书,看时恍然大悟,过后仍旧如初。   人的转变成长并非靠一句话,一个人就能突然点拨通透,需要极恰好的机缘,不过倒不能说全无用处,早些听了,晚些明白也是一样的。   “多谢棋老赐教。”于观真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客气道,“还望棋老为我保守秘密,不要叫他人知晓。”   玄素子只是温柔又亲切地微笑起来:“方才我只是与缥缈主人论道,不曾说些什么。”   于观真知道他是答应了,颇为感激地点点头,便从容走出房门去。   外头闹腾的方觉始已变得安静下来,他坐在王磊之的身边,书生怔怔地望着石斛花,正在悲泣不已,至于崔嵬则站在不远处,谁都没注意到于观真的到来。   他本就不是这尘世的人,如今悄无声息的,更如同一团黑夜的暗影,潜伏在月色下,藏匿于花木间。   方觉始擅长医人,却不擅长医心,他捧着脸颊对书生道:“既然你有这样的本事,把你的妻子再画出来团聚岂不是省事,有什么好哭的?寻常人要是想外出做事,恐怕情意转淡,你却没半点挂碍,妻子带在身上到处跑也不无不可。”   看来他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王磊之抹泪含怒道:“大夫这是说哪里话!我岂是那样的人!如此岂不失节。”   “噫。”方觉始撇撇嘴道,“书生,你呀年少气盛,难道现在不做,就一点儿都不失节了吗?”   王磊之倒是认认真真道:“我与她的缘分皆因误解而起,我若再画她,画出她本人,是对李小姐的不敬;若画不出她本人,无非是重复一次悲剧。就……就好比这盆中石斛一般,开在东家府邸中的纵然千好万好,无一处不佳,可我心中绝品,仍是她发上簪着的那朵。”   “大夫对我所言,好比是你瞧这满园群芳,随便采一朵去吧。”王磊之摇摇头道,“那我成什么人了,纵欲享乐之徒?亦或者贪花好色一流。这等神通非是常人应有,我……我决定终身不再画人了。”   方觉始奇道:“你这书生真奇怪,别人要是生了病,满天神佛求个遍,什么稀奇古怪的药都敢吃,什么莫名其妙的方子都敢使,一分的希望都要百分来使。你反而倒行逆施,明明有这样的本事,却藏着掩着不敢用,好没道理。”   于观真略感动容,他万万没想到方才还想找阿灵求助的王磊之居然会想得这么深入。   “我……我本也是如此想的。”王磊之低声道,“要是可以,我自然还想再见她一面,与她真真切切道一次别,然而……然而我也明白,她未有自己的面目,未有自己的心貌,连个堂堂正正的身份都没有。我已不是三岁孩童,仅凭一己喜乐令她复生,更何况还不一定能成,只为道别?岂不是荒唐至极!这怎会是希望,怎会是爱意,这是蛮不讲理、肆意妄为的霸行恶举。”   乍闻此言,连崔嵬都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赞赏道:“你倒聪慧。”   于观真却明白过来,这书生恐怕是被白鹤生的言行与经历彻底吓坏了,于是沉默着没有出声,他不敢确定对方愿不愿意见到自己,扪心自问,要是立场对调,他肯定不太想见到当时的当事人。   方觉始又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如此伤心,哭哭啼啼个没完。”   “伤心怎么由人啊!”急起来,王磊之连声音都大起来了,只是他哭得直打嗝,未免破坏了这份理直气壮,恼怒地瞪着方觉始道,“我想得清楚明白,与我伤心欲绝又有什么干系,我自然是很想很想再见到她的,难道伤心都不准吗?”   大约是觉得过于丢脸,王磊之很快就站起身来,略有些别扭地说道:“我要走了,劳你们代我向东家问好,就说我这两日不来了。”   待他走后,方觉始才蹦了起来,他揉揉酸腿,忽然道:“这书生倒是提醒我了,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死在你手里的孟黄粱?”   “记得。”崔嵬淡淡道,“怎么?”   “他留下了一本有关织梦的典籍,当初他凭借此术残害了许多人,织梦一术自此被封入邪道。”方觉始跺了跺发麻的脚,认真道,“可是你我都明白,并非是此术有问题,是施术者有问题。”   “觉始。”崔嵬皱起眉来,“你不要避重就轻,当初织梦被封入邪道,并不是因为施术者残害众生,而是它本身便不应出现。当你以织梦术救人的时候,谁又能分清楚你是否存有私心,是否织造了一个困境。”   方觉始抱胸道:“是啊,大夫要是给你下毒,不通药理的人也全然分辨不出,不是吗?更何况,佛家不是同样有梦幻泡影来破执念之心,这又有什么差异。”   “梦幻泡影无法主宰人。”崔嵬冷冷道,“织梦却可以。”   方觉始倏然安静下来:“崔嵬,你我是至交好友,我问你一件事,你不可骗我。”   “你说。”   “你认为我与缥缈主人有什么差别?是目的不同?手段不同?还是初心不同?”方觉始淡淡道,“对于医者而言,生死本是同路,我行医多年,见过多少人,又沾染过多少鲜血,只怕连自己都记不清楚。我初时得遇大道,欢喜无限,以为已经突破了作为人的窠臼,光是灵力就可以治愈许多凡人,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心伤更难医治。”   “许多人不是身上得病了,是心中得病了,病得久了,神思混沌,纵然身体再好,也就一日日垮下去。”方觉始低声道,“那是吃多少药,做多少努力都救不回来的,就如同被虫子蛀空的大树,风一吹,便摧枯拉朽。”   “常人总将心病当做矫情做作,却不知这也是一种病,人心何其脆弱,何其珍贵,从那日起我就想着该如何治愈心伤。”方觉始看着天上的月亮,目光也如水一般,“假使我用织梦术令那书生能够最后与他的妻子见一面,他是不是心中就能快慰许多?”   崔嵬淡淡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那你呢?帮助缥缈主人不同样惊世骇俗?”方觉始微微笑起来,“你我都不是安生的人,不是吗?崔嵬,你已经被我说服,你已觉得我有道理了,是吗?我总是觉得你此人很有意思,寻常人若看出凡人平庸,不是觉得乏味,就是觉得鄙夷,你反倒因他们的渺小脆弱而怜惜他们,又绝不干涉,你行仁善之举,却抛弃仁心,难怪人家说剑阁三百年来最有希望成仙的人就是你。”   崔嵬对他的俏皮话全不理会,只是平淡道:“你既然对我提出,定然不是无的放矢,看来你的条件就是对我使用织梦术。”   原来不是无偿治疗啊——   于观真心里一动。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我们好歹是朋友,所以我才会借故问你,而不是拿条件胁迫你。”方觉始道,“新药总要有试药者,我此生未曾见过比你心智更为坚定可怖之人,要是织梦术在你身上都能成功,我便可开始对病人尝试。”   崔嵬又道:“要是有人沉溺痴梦之中,那又如何?”   方觉始道:“不如何,一项病症的开始,总是会有死者,我没办法从一开始就挽救所有人的性命,一步步走到如今看得还少吗?再来,有错处才能改,要没经验教训,哪来成果。”   崔嵬再无二话,干脆利落:“好,我答应你。”   “……我有时候真好奇,缥缈主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竟这样耗尽心力地帮他。”方觉始了却自己的心愿,顿时失了之前的严肃认真,态度又变得轻浮起来,故意戏谑调笑,“他纵美貌,你却并非好色之徒;他纵妖娇,你也绝不是多情之人;更何况此人对待自己都如此心狠手辣,本应是你最厌烦的一类,怎么,你难不成欠了他一大笔赌债,还是在我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欠了情债?”   未料崔嵬听闻此言,怔怔出了神。   方觉始顿时怪叫起来:“不是吧!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难不成真的恋慕上缥缈主人了!难怪了,我就说你怎么会把他带到家中来,甚至不惜请棋老来此,完了完了,崔大剑仙坠入情网,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要命的消息嘛!”   于观真下意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觉得自己好似一尊雕像。   “不是。”崔嵬摇摇头道,眉尖微蹙,似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嘴唇微动,片刻后才道,“我答应过帮他治伤,就会做到。”   方觉始一时也没了声音,他挠挠头发:“哎呀,这种时候,我就希望我们俩不是朋友。”   “怎么?”   “我已觉得自己是世间难得的完人,世间无人能出我左右。”方觉始半点不嫌害臊,他摸摸鼻子,尴尬地窘迫笑起来,“可是跟你比起来,又显得好像稍逊那么一筹。”   崔嵬不紧不慢道:“你的脸皮确实鲜少有人能出其左右。”   方觉始吃瘪,不由得恶狠狠地恐吓起来:“仔细点说话,今天晚上我就要给你织一个大大的噩梦,尽是些魑魅魍魉,叫你不得安生!”   夜风缓缓吹过,崔嵬若有所思地往花架的藤萝之下望去,只见得清风拂动绿藤,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一朵狭小的白蝶翩然没入花丛。   大抵是错觉吧。   崔嵬想着,很快就跟上了方觉始的脚步离去。   第二日晨雾还未散去,崔嵬已然醒来,他许久都不曾如此酣睡过。   只觉得是个很温柔又宁静的梦,叫多日来劳累的心都松懈下来,方觉始正四肢大敞地躺在太师椅上睡觉,姿势奇诡到令人大开眼界。   崔嵬当然不会打扰,静静推开房门走出来,只见到薄雾之中翩然走出于观真的身影,紫色藤萝已经绽开花朵,垂怜般拂过他的脸颊。   “怎么醒得这么早?”   他轻柔地问道,指尖如抚动琴弦般,怜惜地拨过那些花瓣。   这是崔嵬第一次将生机与眼前此人联系在一起,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狠辣,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纵然偶尔有所亲近,也都带着锋利的刺,更不必提昨夜他们师徒之间的对话,证明这人即便失忆,也全无半点不同。   “做了个好梦。”   “噢?”   那人低嗅藤萝,那一串串幽紫色的花瓣枕在颊边,繁茂的光辉之中如同另一场耐人寻味的迷梦,看起来无害,又怎知底下是否藏着剧毒。   “你的好梦里,有我吗?”   “记不清了。” 第61章   织梦术很成功。   不过于观真的伤势就没有那么成功了,方觉始留在小院里等了数日,终于等到采药归来的阿灵,两个人针对他身上的虺讨论许久,又用药物金针实验半月之久,仍是毫无头绪。   至于玄素子则已在当夜就离去了。   阿灵将手抄在袖子里,她虽不善医理,但是天赋异禀,任何药材经过她手,都可至药性最佳时,因而方觉始很爱跟在她身后打转。他们两人对药材各有认识,每日都煮好一大桶药浴供以于观真浸泡,虺本爱游水,可被金针逼下来几次后,就赖在于观真身上不敢下去。   方觉始外号怪医,正因他品性怪,说话怪,行事也怪,钻研医道近成痴人,什么样的手段都敢尝试,这天底下能难住他的疑难杂症不多,没想到这儿就遇到了一样,不由得有几分见猎心喜,又倍感抓心。   “真不知道他没失忆前到底做了什么。”方觉始咬着自己的手指骨节道,“我也算见过许多病症,可是落在他身上就全然不对。之前我们将虺逼退,竟叫他昏死过去,可是这虺留在他身上越久,心脉就愈发难以愈合,怎么治疗也是治标不治本,想来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了。”   阿灵歪头看他:“什么法子?”   “老实说,这事儿我只做过一次,人家也远没有这么麻烦。”方觉始叹气道,“只要这条虺在,做再多也是无用功,咱们得先找个法子把它制住,再将缥缈主人的心口剖开来,把断开的心脉重新续上,那时固然元气大伤,可只要多加修养,未必不能更胜往昔。只是易骨容易,续筋却难,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于观真在浴桶里泡着,这半月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药,被扎成豪猪模样几次,不由得苦笑起来:“原先我觉得很好,此刻倒真有几分不好了。”   方觉始笑道:“大美人莫以为我要害你,做大夫的要害命,实在用不着这么麻烦,我只消金针在你要害上一刺,任你气海再足,心肠再狠辣,也都干净利落,化作黄土白骨了,哪需要如此费劲。你原先不觉,自然身体大好,等到死的那日,也仍旧觉得很好,此刻虽觉得不好,但反倒是要慢慢好起来了。”   这道理倒真是古往今来都一样,在家里待着好好的,一去体检,就这也病那也痛的。   于观真叹气道:“那敢问方小大夫有何高见?”   “巫蛊的法子,当然是要找行家来消。”方觉始将手背在身后,忍不住嘀咕起来,“其实原本我也可以做到的,只可惜……只可惜了,苗疆那位大巫祝的性情古怪得要命,要不是我当年跑得快,恐怕性命都丢在那里了,巫蛊之术无缘得见不说,还上了他们的通缉榜。”   于观真疑道:“什么?”   “没什么,只是巫蛊之法莫过于苗疆的大巫祝,苗疆是九黎之后,又与古越人混居,居于深山密林、毒烟瘴气之内,风俗与中原大有不同。大美人你身上这条虺如此古怪,根本看不出门道,恐怕与他们少不了关系。”方觉始摇了摇头道,“我会跟着你们到古越外头,之后你们得自己想办法找到能解决这条虺的人或者找大巫祝出手,到时候准备好了再通知我。”   于观真疑虑道:“你不随我同去?”   “我倒是想!”方觉始撅起嘴道,“我多年前为寻求新的医道,想要尝试蛊毒之法,于是孤身前往苗疆,结果不知道怎么惹了那位大巫祝的不快,险些就被那些蛮人大卸八块,丢去当花肥。苗疆好淫祀,鬼神之多,笃信之深,远非常人所能理解,加上部落族类繁多,什么头人与族长的都比不过大巫祝的威信,他们苗蛮最是悍勇记仇,八成现在还记得我的样貌,我可不想拿小命去试探。”   于观真下意识道:“那我要是也被大卸八块……该当如何?”   方觉始微微一笑:“那岂不正省事了。”   于观真:“……”   比起他们两人的忧虑,阿灵所想的倒是更为不同一些,她皱眉道:“我也听说过苗疆大巫祝的威名,听说他能叫死人复生,以人躯承载神力,可是从没见过。那地方的气息,我不大喜欢,看来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阿灵是山中精灵,喜好一切生机活气,瘴气蛊毒之地,对她确实是一种损耗。   于观真不由得好奇起来:“人躯承载神力,苗疆的人不修行吗?”   “当然修行,怎么会不修行,只是他们修行的法子与我们不同。”方觉始沉声道,“他们对此很忌讳,别说是外族人了,熟苗连祭祀都是进不去的,这许多年来双方互不干涉,谁也不知道更清楚的状况,只是大巫祝的情况好似更不同一点。不过你既然能将虺制成如此厉害的活蛊,说不准失忆前与苗疆的人关系不错。”   也说不准,我跟苗疆的人有仇。羣|二|伞|酒|捂|扒|留|泗|玖|刘   于观真的心里一下子就被惆怅挤满了,他对原主人的道德跟关系网可谓是完全不抱一点希望了。   阿灵很快又道:“对了,小鱼干,你到时候能不能帮我探听一下,他们那儿的大神是什么样的?我也想知道自己的来历。”   这就直接给我定好旅游目的地了吗!?   于观真无奈地点点头,姑且不说性命的事,就连玄素子也说他死而复生的咒术很可能来自于巫蛊,这绝不会是巧合,追溯前因,必然要寻找缥缈主人的过往——按照崔嵬等人的说法,缥缈主人从来孤身一人,那些徒弟视他为蛇蝎,估计所知也不多,倒不如去苗疆走一遭,说不准会有什么奇遇。   看来苗疆一途是势在必行了。   三人说了一番,药浴渐冷,于观真要出来更衣,方觉始与阿灵这才退到房外去。   崔嵬恰好从外头回来,买了几样春水酒家的菜肴供以果腹,此刻正在石桌前将饭菜一一摆出,他仍不怎么与阿灵说话,言语行为十分冷淡。   与其说是心结,倒不如说是一种淡化,这样的心病纵然是方觉始这样的神医都无从下手,甚至都不算是一种病,他只好远远站着,避免打扰阿灵难得与爱子相处的机会,忽然想起屋内的于观真来。   他确实不曾见过缥缈主人,此番算是初见,久处下来才觉这人并不像是传闻之中那么冷酷恶毒,不近人情。   缥缈主人并非正派之人,他能将巫蛊与医术结合在一起,为自己延续心脉,可见不光有本事,而且极不信任他人,要害绝不敢假手第二者。   崔嵬一诺千金,为他奔波千里,寻来自己与玄素子为他看病疗伤,此举虽感人至深,但不足为奇;反倒是按照缥缈主人的心性,竟也坦诚相待,绝无二心,甚有几次方觉始以金针探穴,故意刺在要害之处,对方竟全然没有半分怀疑反抗。   失忆并非是失魂,他对崔嵬如此信任,甚至爱屋及乌到对自己都全不设防,这就奇得叫人见鬼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看来崔大剑仙不是有难胜似有难。   那头饭菜很快就布置好了,正逢着于观真出来,四人一道落座吃饭,白花花的米饭被盛在一个大瓷盆之中,粒肥而味香,崔嵬盛好饭,冷不防开口道:“伤势如何?”   “要去苗疆走一遭。”方觉始手快,从食盒最底下的甜糕里先拈了块胭脂糯垫肚子,舔舔沾了米粒的指腹道,“我跟灵夫人算是想了许多办法,要么是没用,要么是被那虺破坏了,再不然就是进行不下去,他这伤这几日稳定住了,可已拖得太久,最好尽快前往苗疆找那位大巫祝出手,帮他看看这蛊物怎么才能去掉。”   崔嵬面露为难之色:“当真要去苗疆?”   “怎么?”阿灵从饭碗里抬起头来,颊边还沾着几粒米饭,看起来有些茫然,“阿嵬你也不喜欢那里,不想去吗?”   于观真心下突感失落,他自然明白崔嵬已对自己仁至义尽,便开口道:“不妨事,我与方小大夫去也可以。”   方觉始顿时叫唤起来:“这怎么行呢,你一个伤患,我又没法踏进生苗地,没了崔嵬同行,这一路都不知道要徒增多少变故!”   崔嵬叹气道:“不……罢了,吃饭吧,我想也许是不妨事的。”   阿灵好奇道:“到底怎么了?”   崔嵬停下筷子,也不说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了,神情凝重道:“我曾与大巫祝动过手,恐怕他不会想见到我。”   于观真:“……”   方觉始:“……”   阿灵:“……”   过了半晌,方觉始幽幽道:“好,不愧是我的好友,崔嵬,我实在是欣赏你啊!凭什么只有我在人家的地盘被追得满地乱跑,哈,你们大巫祝还不是照样挨过打。好兄弟,多谢你替我挽回一局,大恩不言谢,我记在心里了。”   崔嵬纠正道:“只是动过手,并未分出输赢。”   于观真皱起眉:“你不是惹是生非之人,有何缘由吗?”   崔嵬长叹一声,显然有什么秘密要保守,最终他以相当巧妙的方式告知三人:“我答应过棋老永生永世不再提起此事。”   噢。   跟那位棋老有关。   这听起来就更奇幻了。   方觉始兴致勃勃的,看起来几乎要从桌子上爬过去钻到崔嵬的怀里问他:“到底是什么事?”   崔嵬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脸拍开,冷冰冰道:“食不言,吃饭。”   等到吵吵嚷嚷的一餐饭后,众人取出镇在冰水里的瓜果剖开消食,崔嵬这才对于观真道:“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永远不会反悔。”   于观真垂眸笑道:“那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怕了。” 第62章   王磊之受情伤太重,没过几日就来请辞。   阿灵不知道其中纠葛,很是婉言相劝了两句,之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准了这事。正巧他们俩说话时,于观真正在喝药,听见后就将自己的荷包解下给他,说是补偿家用,只是王磊之也拒不肯收。   “你不用与我客气,你当我是同情你、可怜你么?”于观真知道他心中有结,好言相劝道,“你到底照顾这么多日药草,算是救我半条性命,我不久就要离开丹阳,往后萍水相逢再无瓜葛,我要卖你什么好,之前你家中用具被我打烂不少,就算闹到官府去,也要照价赔偿。你家中本就清贫,难道要为一时之气故意为难自己吗?”   他口齿伶俐,软硬兼施,面子里子都已然做足,纵然王磊之再不识抬举,也不好不下这个台阶,只好将那荷包接过手来,掂掂重量,并不坠手,心头别扭方才褪去些许。   王磊之闷声低头,与他们两个人作个揖,只道:“多谢二位东家几日照顾了。”   待他走后,阿灵方才支在门口询问:“奇了,小鱼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小石头竟如此客气起来。”   于观真只好将事情重说一遍,阿灵听了,倒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又去到秋千之上闷闷不乐起来。   “伯母,你怎么了?”于观真问她。   阿灵有几分难过:“你们都要走了,往常热热闹闹的,我好开心,这会儿连小石头都不来了,我心中不快活。”   这般寂寥滋味,于观真才尝过不久,顿时有几分不是滋味,刚要开口宽慰,还不等他说话,就见着崔嵬从花下踱步而出,淡淡开口:“你不必在意,过段时日,她就将你我抛在脑后,只不过一时心伤,无须当真。”   他如此冷言冷语,全无半分体贴关怀,阿灵连秋千也不支了,她并着腿坐在上头,低声道:“你真就这么恨我?”   “我不恨你。”崔嵬平静道,“我只是了解你,正因如此我才明白,待你明日、后日看到什么新的花样,见到怎样新的风光,刚高兴起来时想到我今日的话,你就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了,这样你就明白自己此时说的话是多么残忍。”   阿灵咬住下唇,居然无法反驳,很快就捂着面跑走了。   于观真的神情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即便对伯母说几句好话,叫她稍稍开怀一些,不是大家都高兴吗?”   “高兴?”崔嵬好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般,他看向于观真许久,很快又变得平静下来,“因为你也全然不在意,对吗?你本就将这些话当做谎言,你知道她绝不会因你的离去难过多久,于是也与她做这样的虚与委蛇,好似这事是真的一样,自己付出的是虚情假意,反倒指责当真的人无理取闹。”   于观真一时语塞,居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半晌才道:“你一定要如此针锋相对不成,为什么偏要这样子想,她说这些话,叫我知道有人挂念我,心中很安慰;纵然她以后快乐,我也替她高兴。”   崔嵬站在月色之下,神情晦暗莫名,紫藤萝被风吹拂起来,细碎繁茂的花朵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倒映在那双翠色的眼瞳之中,柔化不了半分冰雪:“我不喜欢……”   于观真看得有些痴,下意识问道:“什么?”   “我不喜欢别人将我说得很重很重,心里却把我放得很轻很轻。”崔嵬对他说话,看上去既不是难过,也不是伤心,“我会当真。”   崔嵬少见展露出自身的脆弱与孤独,于观真望着他,只觉得说出这句话的崔嵬不知怎么显得可怜可爱起来,想要上前去安慰这个本该强大到无懈可击的男人,又满足于此刻的距离静静旁观着,欣赏从那浑然天成的心窍里不慎流露出来的一丝痛楚。   他知晓,一旦自己如同寻常人一般上去关心崔嵬,照顾崔嵬,试图给予同情跟怜惜,对方立刻又会变回高高在上的藏锋客。   崔嵬并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也并不是不知道如何与人沟通,这些话不过是他的所思所想……   “这是我与伯母的事。”于观真觉得有趣,他仔仔细细地盯着崔嵬的神态,故意道,“你特意来说这句话,其实有些无礼的。”   崔嵬的神情很快就冷下来,他居然没有发火,而是慢慢往后退了两步,回到花藤架子下面去,容貌在那璀璨艳丽的绽放里变得模糊不清:“既是如此,是我多事了。”   于观真简直要笑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高兴:“你在关心我。”   既不是出于大局,更不是出于诺言,而是如同寻常友人一般那样的关切在意。   这次崔嵬没有作答,沉默地站着,似是点了头,又似乎没有,很快就转身离去了。   这让于观真想起了之前行船时看到了郊外一群孩子放风筝的场景,如果崔嵬也在其中,他一定是其中将风筝的线抓得最紧的那个。   其他的孩子要将风筝放得越高越好,见着风筝断了线,最多哭闹一阵,转头再去买个更新的,更喜欢的。可是崔嵬正好相反,他不要风筝放得高,只要风筝在自己的眼里,他能盯着、看着,要是那风筝有一日断了,飞了,他就再也不玩风筝了。   第二日收拾齐整,三人来到巷口用大船下水,只见远方旭日初升,将水面照得金光灿烂,蒸腾出江上的薄雾时舒时卷。   方觉始剪了几个纸人帮忙划船,他们三个一块儿坐在船头看水,只见着他从怀里掏出张羊皮卷子来:“路上有段路程,咱们的神通虽能省下不少日程,但也到底得找些事情解闷,再来这次事险,多知晓些消息,总比一头雾水的好。”   于观真恍然道:“不错,正是这个理,还是方小大夫细心体贴,愿闻其详。”   “苗疆向来神秘。”崔嵬也略感讶异,“可别是什么道听途说的消息。”   方觉始得意无比地哼哼笑起来:“我方大夫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早年去苗疆也不是白被追杀的,要是一无所获,也太辱没了我的本事。这张羊皮纸都是我自己的所见所闻,且老实与你们说吧,我这里红口白牙地就讲明白了,这活蛊根本不是寻常苗医能做到的,要真想找个结果出来,只能是找大巫祝了。”   崔嵬面露难色。   “那有关这位大巫祝……”于观真多看了眼崔嵬,心中不由得一笑,又看向了方觉始道,“不知道方小大夫有什么见教。”   方觉始脸色微凝:“他才是真正的麻烦人物,比起要他帮忙,见大巫祝反倒是没那么困难了。这几年来熟苗渐多,与汉人混居,夷父汉母,夷母汉父也比比皆是,大巫祝对此事已经心生警惕,为了苗疆不至四分五裂,他开始增加出现在祭典上的时间,等我们抵达苗疆外摸清祭典时间,更换了衣物,扮作苗人见他倒是很容易。”   崔嵬皱眉道:“依你所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错。”方觉始讪讪道,“正是如此,不过也不必担忧,苗疆混居无数,我们只要对着苗人扮瑶人,对着瑶人扮越人,村村寨寨连绵起伏,各个山头平日也鲜少会面,一时半会儿总是出不了差错的,又不是要一生一世扮苗疆人,只是这虺蛊有几分麻烦,不过也不难,我去偷采些后辛草也就好了。”   于观真奇道:“后辛草是什么?”   崔嵬答道:“是一种毒草,起源于苗疆当地很有名的一个故事。相传在千百年前,苗疆有位叫做后辛的大巫祝,他是天生神子,受九神宠爱,可当他成年之后,性情日渐暴戾,将自己当做新神,减少了淫祀的次数,甚至杀死了九神之中执掌风雨雷电的黎神,还有掌控人类生死的司命。最后他被新的大巫祝,也就是他的弟子所杀,可惜为时已晚,苗疆从此瘴毒迷烟不绝,苗人也再无长寿安康之说。”   “后辛死后仍受千刀万剐之刑,他的血与肉滴落在大地上,就生出后辛草来,后辛草奇毒无比,百虫蛊物不敢轻易接近,佩在身上能保证不受他人蛊物搅扰。苗人以巫蛊为傲,虽离不开后辛草,对它亦是又爱又怕。”   后辛杀死神明,后辛草杀死蛊物,都是苗疆最笃信的东西,这名字起得倒也实在有趣。   “那后辛真的成神了吗?”   崔嵬摇头道:“当然没有,不过这事儿你信一半就好了,后辛如何杀神,既然能杀神,又为什么会被自己的弟子所杀,听来不是荒唐可笑么?”   于观真沉吟道:“苗人既然信奉神明,又怎么会有这样弑神的传说?”   “因为后辛确实存在。”方觉始淡淡道,“纵然我们如今已不知道当初的真相,可后辛几乎以一己之力颠覆整个苗疆之事确凿无疑,甚至他的后代至今仍是罪民,被流放到苗疆最险恶偏僻的地方种植后辛草。我去过一次,他们命寿极短,活到三四十岁都算得上长寿。”   崔嵬道:“我想,你就是因为此事才惹怒了大巫祝吧。”   方觉始:“……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吗?可能……可能是吧?”   苗疆……大巫祝……   后辛草。   于观真缓缓吐出口气,他有预感,接下来的路程恐怕不太平顺。 第63章   苗疆位于西南,三人顺江而下,偶尔靠岸采买物品,听到路上口音渐变,饮食转为酸辣,便知离目的地并不远了。   他们在船上多日,不觉错过端午,于是方觉始下岸去买了几样药材系做长命缕,给他们各人一个,又买了雄黄酒与蒲根共饮,味道很奇怪,不过受节日感染,于观真还是多喝了几口。   方觉始分完雄黄酒,这才遥遥指向远处山峰,开口道:“我刚刚去问过,咱们现在已经到日神山了,晚间到了月神山,就真正进到苗疆境内了。”   “日神山,月神山?”于观真疑惑道,“这是什么来由?是苗疆的九位神明么?怎么又成了山。”   方觉始本要开口,忽看了眼正在饮酒的崔嵬,嬉笑道:“他在喝酒,你问他就是了,这些故事从熟苗那儿流传出来的,崔嵬听过不少,我可不要浪费自己的唾沫,免得口干也没人关心。”   “怕口干还废话这么多。”崔嵬放下酒杯,讽刺了方觉始一句,又转向于观真道,“日神与月神是苗疆九神里少见的夫妻神,据说两位神明互生爱慕,相约定情之处,就在日神山与月神山之间。”   “可是月神喜爱在夜间行走,日神喜爱在白日行走,于是日神山遮住了日光,月神山笼住了月色,他们盛装打扮来到相会处,却互相看不到彼此的光辉,因爱生恨,发誓再不与爱人来往,又不舍得永远不相见。自此天地间只有在日坠月升,在月落日出的瞬息,方得有日月交汇的片刻。”   “据说月神的恨意洒落在男女身上,日神的痛苦降临于世人心头,苗人因此懂得了爱恨情仇,不光性情变得十分剽悍骁勇,就连嫁娶风俗同样大有迥异。”   小百科崔嵬终于简短地介绍完了苗疆的日神与月神,他很快就闭上嘴巴,没有再说什么。   于观真正听得入迷,猝不及防叫方觉始探过头来嘻嘻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崔嵬想来是不好意思开口,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好了。”   “方觉始。”崔嵬的语调降了不少温度,有几分冷意,“慎言。”   “哈!”方觉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得意洋洋道,“你干什么怕缥缈主人知道,噢,我知道了,你不好意思,你怕说出这些话脏了你的嘴。哈哈哈!我说你啊你,人间风月之事本就是寻常,男女欢好缠绵,更是自然,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还是……”方觉始凑过去跟他咬耳朵,“你只是不想与缥缈主人说这些话,啊——”   只听得“噗通”一声,船上已没了方觉始的踪影。   崔嵬不给任何人任何机会,当即寒着脸站起身来,翠瞳里冷光逼人:“我要去舱里休息了。”   他转身就走,浑然不顾水中方觉始的死活,于观真哑然失笑,将船上绳索抛下,好不容易把湿漉漉的大夫拉上来,一边生火一边询问:“到底是什么事,他干嘛不愿意说?”   方觉始拧着衣服的水,有几分恼怒,咬牙切齿道:“他不让我说,我偏要说!其实这事儿不符合中原的礼教,等过了月神山,到了竹海四十八寨那儿,那里的苗人是有抢婚甚至野合的习惯,好比说一个姑娘相中两个小伙子,她要是抉择不下,就看谁先有本事成就好事了。”   于观真扬眉道:“只是如此么?”   “当然不止了,不过上来就说吓人的,我怕你胆怯。”方觉始把衣服脱下来烘烤,抽抽鼻子道,“我早说过,苗疆有许多祭典,夜间还有歌会,这时候就不需要媒妁凭证,只要对上眼,男女都到了年纪,互相唱和,彼此心悦,就可幕天席地成就好事,第二日起来全不相干。当然不止男女,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也是可以的。”   这次连于观真也不禁一时语塞:“这……倒是……”   他艰难地吐出两字:“奔放。”   方觉始嘿嘿笑道:“只不过苗疆之中,瑶女凶悍,苗女毒辣,至于其他的,大多差不离如此,缥缈主人还是不要多情为好,免得叫人看上,她们可没中原女子那么规矩端庄,皆是带刺的花,你纵然闻一闻,也少不得要满手是血。”   嘿,带刺的玫瑰,我那个女徒弟可不遑多让。   于观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知道崔嵬为什么不想说这事儿了,有方觉始在此,好端端的习俗都能说出一段风流韵事,更何况这样的规矩,于是有意戏弄他,问道:“那男子呢。”   “男……”方觉始脸上的笑意微微僵硬,倏然变作了惊恐,他下意识揪住领口,干巴巴道,“你……你怎么会想知道男子?”   他往日说那些玩笑话,是心知肚明这两人皆不是好男风之徒,崔嵬不必说,一心向道,断情绝欲;缥缈主人多年以来同样鲜少有风月之事。   正因无惧,玩笑才开得起来。   方觉始确实曾认为于观真对崔嵬有意,可是他本以为是对知己、对队友、对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所产生的敬重。   可这会儿他看着于观真乌溜溜的眼睛,一下子不那么确定了起来。   于观真见他模样,啼笑皆非:“你何必做如此模样?”   方觉始惊恐道:“我怎知你是不是荤素不忌?”   “我倒不至于饥渴到对自己大夫下手吧。”于观真有几分无奈,他不知怎么,忽然很想了解下方小大夫的自信心到底到了哪一步,“要是我与你情债缠绵,你哪日心中想不开,给我来了一针,那我岂不是冤深似海?在大夫看来,我难道是这等蠢人?”   方觉始后知后觉,顿时放松下来:“说得也是,那我就放心……哎,不对!你是不是在说我以后找不到另一半!”   “大夫多心了。”   方觉始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很快就在船头惬意地躺平下来:“也罢,姑且相信你吧,至于男人嘛,我摸过的男人比猪肉还多,只不过我这颗心生得纤尘不染,是绝不会对病人出手的,他们到底什么模样,我也分辨不出来。”   是谁刚刚说苗女毒辣,瑶女悍勇的?   于观真本就只是故意戏弄他,要是方觉始真的如数家珍开始给自己说男子图鉴,那说不准他就要绕着这位性取向可疑的大夫走了。他不紧不慢地伸开一个懒腰,听见身上的骨头作响,刚要结束这个话题,又听见方觉始道:“其实,倒也没有什么的,我想到底都是一样,说不准就风月之事上,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说不准倒比男女方便多了。”   “大夫怎变得如此豁达了?”于观真挑眉道。   方觉始正色道:“反正我已经安全了,那全天下的男子当然都随你挑拣了,你绝不要有任何负担,我知道,男人憋久了性情很容易大变……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还望你好好照顾身体,绝不要过于放纵,毕竟我们是来做正事的。”   “………………”于观真缓缓道,“方小大夫行医,果然十分……体贴周道。”   方觉始煞是美滋滋道:“这嘛,这是自然的,所谓医者父母心,应当的,应当的。”   于观真安静地伸出脚,将他重新踹下了水,这次没有将绳索放下去,很快就自言自语起来:“我想,我也应当好好休息一番了。”   当夜,小船就进入了日神山,只见其间激流急湍,青崖蓊郁,映带左右,形成天然的夹道。仰头望去,只见细长星河奔涌,山间立下两块巨石,稳稳落进水中,白瀑冲刷不止,左边正是三字“一线天”,右边歪歪扭扭,却看不明白。   崔嵬从舱内出来,解答道:“那是苗语,意为狭缝生天。”   这儿地势险峻,方觉始不敢再贸然用纸人操控,便自己撑开竹竿渡水,他之前落了两次水,衣裳里头时不时能找出几条鱼来,趁着崔嵬与于观真烤火,故意揪出一尾丢到他们面前。   鱼儿求生,猛烈拍打尾巴,在船板上反复跳动着,激起咸涩江水,鱼鳞片片。   崔嵬眼疾手快,送它入水回家,眉上却不慎飞落几片闪闪发光的鱼鳞,幽蓝若丝,隐隐泛着光芒,衬得那碧瞳更为幽深,他自己却是浑然未觉。   于观真一时间看得有些痴。   “怎么?”崔嵬下意识看过来,不解道,“有何异样?”   于观真顿时回神,含笑着指了指自己的眉头,温声道:“你眉梢被那鱼儿暗算了两记。”   方觉始一肚子气,见没惹到他们俩,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当真我的面打情骂俏!”   崔嵬不去理会,只将眉梢两片鱼鳞摘下,丢进火中,便继续静坐起来,他虽有喜怒哀乐,但平日却并不轻易显露,紫藤花架下那眉梢的愠怒与脆弱,如今倒像是于观真的一场幻梦了。   过了几个时辰,太阳渐渐放出光芒来,天还未亮,只从山头那边露出半张脸来,于观真想起之前所听的那个故事,忍不住道:“日神的脸如此巨大,要不是月神别过头去,怎么会看不清楚。”   崔嵬闻言莞尔,低声道:“也许月神夜间行走得累了,白日就睡下了,又被山遮住,因此没能见到对方,错过彼此。”   他们已出了一线天,只见两边山上许多人影,草木摇曳,风中传来铃铛作响的声音,还似有歌声若有若无,伴随水面升起的云雾一同传来。   那歌声多情缠绵,转音又热情高亢,不知喊得什么音律,全然听不明白。   方觉始顿时高兴起来:“哎呀,来得正巧,他们今日正好赶圩,咱们混入其中,买来几件衣裳,他们也不会起疑心。”   随他这一声破开江浪,只见眼前人头攒动,各处山角林丛之中还下饺子似的出来许多异族打扮的男女。   他们大多发上银灿灿,身上衣花花,口中唱着歌,肩上顶盘鼓,背后系箩筐,腰后挂药囊,风吹彩带飘扬。各个具是容光焕发,喜不自胜,只是少有肤白,多是黄黑,男男女女身上金饰银镯不绝,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苗疆风情,于此刻展露无遗。 第64章   苗疆夷多民少,瘴来毒烟似墨痕,不兴耕种,倒善狩猎喜□□,于是呼市为圩,五日为数,方便各族买卖交易。   山上千木遮眼,江流九曲回肠,方觉始撑了会儿竹竿,仔细观察,倒是如数家珍:“今日是瑶圩,瑶人尚歌,最爱趁圩作乐,今天可一饱耳福了。”   瑶圩就是瑶人主持的圩日,他们是东道主,负责守卫、管理等等。   他说得果然不差,铃声脆响,山椒水湄之处男女答歌,你来我往,简直不知道从哪里起,更不知道从哪里止,这倒不仅仅是集市,还是欢乐之日。   除去崔嵬与于观真浑身不自在,方觉始简直自得其乐,要不是青竹杆子撑着身体,恐怕又要掉下水去。   他们找个岸处靠船,方觉始把船只系好,他知今日是瑶圩,要是被人识破抓去见寨老,不过一时三刻就能把他们三个黑户口抓出痕迹来,于是孤身去买了三套苗人的衣物,又到摊子上买了不同的银饰。   等到三人在船舱内换完衣裳出来,已活脱脱是三个英俊潇洒的苗族青年。   方觉始颇为潇洒地将头发撩动片刻,对他们二人道:“方大夫今年还未娶妻,已不准备求仙问道,此生长寿多福,正缺个红粉知己,你们千万别抢了我的风头,看病的好好看病,陪同的老实陪同。”   于观真微微一笑:“我确实是没有方小大夫的福气。”   崔嵬却是连理也懒得理他了。   苗族衣物又叫做五色衣,大多色彩斑斓,刺绣精美,崔嵬与于观真本就生得俊秀风流,穿上后更显出异族风采,自然把旁边洋洋自得的方觉始比过去。   于观真对苗疆略感好奇,肩背灼热难当,又听见四周人来人往,腰间药囊竹篓作响,知是豢养的蛊物在作祟,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崔嵬问他:“你如何?”   “没事。”于观真摇摇头,其实虺蛊在他身上横冲直撞,疼痛难言,心口如针在刺,“虺在动。”   方觉始本在前面大步走着,这会儿退回身来道:“是我失察了,还以为这么点路不要紧,这儿蛊虫太多,我们先去买些药囊,里头大多有后辛草的粉末佐和,暂缓你的痛楚。”   于观真点头道:“多谢方小大夫了。”   三人转道去了卖药囊的摊子,人流拥挤,脚程稍慢,看摊子的老婆婆就起身换了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红衣花裙,赤足在地,发上三根银钗,脚腕两串银镯。   是瑶女。   苗瑶都爱五色衣,银饰物,赤足不履,长久共居下来,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瑶人发饰略有不同,多为竹壳帽,大银钗,苗人则喜银角帽或是皮帽。   在船上听了方觉始好长时间科普,于观真多少能从细节里分辨出来,他低声问崔嵬道:“那摊主姑娘是瑶女么?”   “不错。”崔嵬点头,略有几分讶异地赞赏道,“鲜少有人能初来就分辨出来的。”   于观真得这么句无关痛痒的夸奖,心里暗暗高兴。   走在前头的方觉始却忽然变了脸色,他对于观真道:“坏了,忘记一件事了,你如今失忆,不会苗疆各地的话,要是多说中原话,非被认出来不可,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哑巴,绝不能再说话了!”   于观真正要开口,又被倒退行走的方觉始狠瞪了一眼:“不准说!”   他无奈地看了眼崔嵬,崔嵬只是微微一笑,他们三人已离得稍远,再不追赶恐怕就要分散。   崔嵬便能抓住于观真的手追了上去,方觉始已经站在摊位前挑药囊了,他矮下身挑选观察,口中发出一串稀奇古怪的语言,那瑶女大喊起来,竟让他好烦恼似的,又转头对崔嵬说了些叽里咕噜的话,活灵活现是个不懂瑶语的苗人。   于观真竟听得懂,也知晓方觉始在用苗语说:“美貌女子,你这药囊又香又美,真是讨人喜欢,要怎么买?”   于是崔嵬走上前去,又对那瑶女说了一通话,他用的是瑶语:“我们要买三个香囊。”   方觉始脸色一僵,显然是怪崔嵬没有翻译到位,可是他此刻是不懂瑶语的苗人,又不好说些什么。   瑶家少女见着他,顿时甜甜一笑,递给他们三个药囊,眉目含情,娇滴滴地唱了首歌。   这翻译能力应当是原主人自带的,就如同修为一样,不过这支歌显然超出于观真的理解范围了,他压根没有听懂。   崔嵬只专心拿起药囊,催促方觉始放下银钱,即不理会,也不答话,于观真心中纳闷非常,好奇至极,可这会儿也只能憋在肚子里,不敢说出。   等到三人离摊时,那瑶家少女毫不气馁,又唱了一首歌,仍是全无回应,于观真不由得回首去看,只见她气鼓鼓地坐在位置上,抱胸噘嘴,很是不高兴的样子。   这次他还是没懂。   方觉始简直忍不住自己的大笑,他拽着两人到了一家茶摊坐下,一副笑得喘不来气的模样,点了一壶万花茶,这才咳嗽着拍拍崔嵬的肩膀:“你啊你……我真是该说你什么好,人家姑娘这么放下身段,你居然一点都不领情!”   崔嵬拂去肩头乱动的手,皱眉道:“你好去领情。”   万花茶很快就上来,方觉始给三人各倒一杯,他擅长医毒,知晓茶水是否安全,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继续笑语起来。   “人家看上的又不是我。”方觉始喝了一口万花茶,捧脸道,“我说你答应她又怎么样,说不准我们还能吃一顿南烛饭。”   南烛是瑶族特有的植物,生于高山,子若茱萸大小,一年两熟,酸美无比,瑶人常将叶子裹住白米在笼上同蒸,称之为南烛饭。   于观真想学外语的心从没这么强烈。   方觉始见崔嵬始终不回话,倍感无趣,又想到今日并非自己一人无趣,当即欢笑起来,转向于观真道:“缥缈主人久居中原,想来并不知晓苗疆的歌谣与风俗。”   真是肚子一饿就有人请客吃饭,于观真充分满足了方觉始的表演欲,恭敬请手,示意详说。   “咱们买的药囊上,有两个是夜合花,一朵是小含笑,一朵是大含笑,说是开得姿态大小,这包分别被小含笑与大含笑熏染过,大含笑香浅,小含笑却香烈冲鼻。”   于观真俯身去闻,果真如此。   “苗疆有歌唱:待郎待到夜合开,夜合花开郎不来。只道夜合花开夜夜合,那知夜合花开夜夜开。”方觉始乐不可支,还没逗笑于观真,就先把自己重新说乐了,“方才那瑶女第一首就是唱了这首歌,意是邀君同榻,共赏夜合花,夜间好合。”   于观真比出一个二字,果真装作一个哑巴。   “那首就更有意思了。”方觉始简直要捶桌了,“你看崔嵬腰上的药囊,花色肉红,上沁白丝,正好是五月花发,取做合欢,正巧也有首歌。那瑶女见崔嵬不动心,已知对方看不上自己,也不气馁,就又唱道:合欢合叶不合花。花合何如叶合好。夜夜相交不畏风,令君消忿长相保。”   于观真低头微笑。   崔嵬蹙眉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这哪是花好叶合的问题。”方觉始捧腹道,“你只怕是撅了土,挖出来的也是一块儿石头!”   崔嵬淡淡道:“你让他闭嘴,自己反倒撩拨说话,我看你才实在该做个哑巴,最好用药物毒哑,以绝后患。”   方觉始顿时把嘴一闭,抽声道:“哎呀你个没良心的崔嵬,枉费我为了你的……”   他猛然一止,看着于观真似笑非笑的脸,顿时咂舌道:“枉费我为了你的好——对——手!没错,好对手!这么费尽心机。”   三人正喝茶说笑,边上竟走来个干练的苗家女子,她生得艳丽,只是肤色较黄,毛孔粗大,看起来野性了不少,手中恰好拿着一朵合欢花,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片刻,对于观真说起话来:“漂亮男子,你皮肤白得赛羔羊,头发黑得胜木炭,嘴唇好似相思豆,生得实在比我这朵合欢更好看,我将它送给你,予你天长地久戴。”   崔嵬摇摇头,对她说道:“他不能说话。”   苗女大感惊讶,很是遗憾,只好将合欢花放在桌上,这便潇潇洒洒地走了。   三人面面相觑,方觉始指尖忽然递出半截银针,自那花中刺下一挑,扯出只白虫来,他对崔嵬叹气,用瑶语道:“如此大胆热辣的求爱,我怎么就没遇上。”   崔嵬冷冷道:“你可以把花带在身上,那苗女必然夜间顺着蛊虫来寻你,将你按倒在草丛之中幕天席地,苟合一番。”   老实说,以崔嵬的性子,居然会说出如此粗鄙轻薄的言语,实在令于观真大感讶异,可见他果真有几分不悦了。   方觉始不觉肃下脸来,疑惑道:“你怎么了?何必生气。”   他又看了眼于观真,于观真有意让他们误解,就故意皱眉,以表现不满与不解,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又听崔嵬道:“你我相交多年,平日玩笑也就罢了,对他不该如此轻薄无礼,这些歌谣奔放多情,他不明白,你我还不清楚?”   “你干嘛这么袒护他。”方觉始奇道,“他又不是什么君子,再说我也没故意取笑。”   崔嵬没有与他纠缠,这次特意用了中原语言,对于观真道:“那女子没有死心,不过蛊虫已除,不必担心。”   于观真微笑道:“苗疆风情果然泼辣大胆。” 第65章   摊子上的万花茶味道与价格一般廉价。   三人解了渴,方觉始也从摊主口中套出了不少话,原来今日这瑶圩是为了盘瓠日而开,过不久就是九神大典,因此百越各族都来庆祝恭贺,等到跳过盘王,就真正热闹起来了。   于观真听得暗暗惊奇,心想:这场面原来还不叫热闹吗?   方觉始结账起身,与他们抱怨道:“本来还想趁着节日热闹看看有没有后辛草的,这下可省事了,今日的瑶圩是为了盘王,跟苗族并无关系。眼下只能先去找白妹,看看她那有没有存货,要是有的话,晚上就能混到苗疆人里头跟他们一块儿走,要是没有,我只能去冒次险了。”   白妹是方觉始在苗疆的朋友,只不过是不太友善的朋友,据大夫来说,是遇到了会被扒一层皮,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最好别找她。   “今日是盘王祭?”崔嵬脸色微变,听他的声音,这似乎是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我们回船上去。”   他声音仍旧平和,可不知怎么,听起来竟然有点紧张。   方觉始仍是轻松模样,唯有一双眼睛认真起来,他差不多是掐着嗓子在说话了,声音薄得像片:“咱们慢慢走,不必心急,免得惹人注意,那反而弄巧成拙了。”   三人于是站起身来,于观真下意识伸手去握住崔嵬的,只觉得他掌心冷若冰,全身热意皆无。   崔嵬下意识抽了抽手,没有抽动,不由讶异地看向于观真,于观真只是弯着眼睛微笑,并没有说些什么,宛如他真是个哑巴。   方觉始走得快,一下子没在人群里,没见着他们俩踪影,当时转身举手招呼,脸上笑容灿烂,用苗语喊道:“你们俩怎么这么慢?”   他的笑意没有入眼。   崔嵬索性不去计较牵手的小事,大步往前行去,不远不近地跟在了方觉始后头,肌肉彻底紧绷起来,于观真贴着他臂弯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过几日是九神大典,今日的盘王节只是个开始,这样的大场面,做东道主的绝不可能是瑶族,而是大巫祝。那今天巡逻的人就并非寻常瑶人,是他的百越侍卫与石蛊,只要他们其中一个发现方觉始,麻烦就大了。”   崔嵬大概是怕被发现踪迹,特意与他咬耳朵说话,两人贴得本来紧密,人流不知为何增多起来,许多苗女瑶女唱着歌儿挤过来,一时猝不及防就被冲散开,被席卷着分离两边。   他们俩才经历过苗疆女子的大胆热情,这下都没有丝毫戒备,待分别被牵制住才感不好,一瞥眼间,青山林木之中就多出几十道拉开弓箭的人影,打扮非苗非瑶,直指方觉始。   于观真精神一凛,只听背后贴身的女子笑起来,嗓音熟悉,竟是之前送来合欢花的苗女,她说道:“这男子真好看,我要跟大巫祝求一求,让他躺在合欢花里,与我好一辈子。”   另个女子嗤笑道:“只怕是中看不中用,你看他能有几两力气,身上还有怪东西,别是其他村寨的男人。”   “别村寨的男人又怎样。”苗女冷哼道,“我将他生吞了,活吃了,叫他知道我的好,以后绝不想其他的女人。”   于观真不由苦笑起来,这等求爱岂是没有见识过,他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就算是在现代,也没有遇到这样的肉食系女子。他在心中暗道一声失礼,目光落向远处的崔嵬,对方显然是同样反应过来了,却不知道为何没有动静。   要是放在中原,这会儿恐怕闹得大乱了,百姓不说四散奔走,也少不了错愕惊呼,这瑶圩里的游人与摊主竟然是全然不惧,甚至不少人反应过来,提出苗刀□□,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三个人。   看来方觉始的确没有撒谎,这位大巫祝在苗疆的声望确实高得可怕,当街抓人甚至不需要半句话,而且全民都配合。   只是这些人纵然来势汹汹,身上却没半点灵力,最多只能说是身手矫健的百姓而已,于观真稍稍扭动肩膀,并不如何施力,围困他的几名女子就已经被震得飞出身去,好在她们身体轻盈,就地翻过几个滚,消去力道,倒也没有大事了。   于观真身边顿时清出了大片空地来。   人群顿时吵嚷起来,他甚至能听见原先围困自己的另一人说道:“好悍的男人!”   那苗女接口道:“悍才好呢!我就爱悍的!你瞧他这模样,不知道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这些话在同事聚会醉酒后倒是听过不少,于观真万万没想到会在女人嘴里听见,更没想到这些话会是评价自己,一时间哭笑不得,他正要行动,就见得人潮涌动,如水流般分开,被捆得好似一头猪的方觉始跟被反拧了手的崔嵬一块儿做了人质,一个黑衣苗人走上前来,大声说道:“男子,不要轻举妄动,你的人在我们手里。”   于观真眯起眼来,方觉始垂着头看不清楚,崔嵬显然是被下了黑手,嘴角青了一块,他垂着眼没说话。   他心头掠过一丝不解:奇怪,这些人为什么没对我下手?   敌我双方,苗疆人显然有些讶异于观真的本事,而于观真同样搞不清楚崔嵬是不是遭了暗算,一时间僵持不下,皆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苗人见他久不说话,又道:“那男子,你为什么不开口?”   那苗女拨开人走来,拍拍身上尘土,大声道:“勾乌洞阿,他是个哑巴,说不了话,你让你刀下那个说话,他说话,这男子才听咧。”   勾乌洞阿正要回答,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上刀竟被握住,方才那哑巴已经到了眼前,不由得怔愣片刻,好在他反应极快,立刻挥刀砍下,只见那人脸色含煞,竟寸手将苗刀拧断。   众人不由得惊呼起来,勾乌洞阿跌坐在地上,大声道:“他是会妖法的中原人!他不是苗人!快——”   于观真下意识一脚踩在他胸上,将那声音硬生生压回去,脸色冷下来。   苗疆人顿时哗然起来,又不敢轻举妄动。   “慢!”崔嵬用苗语喊起来,他抬起头,手仍然被拧着,帽子掉下来,头发已经散乱垂在肩头,看上去有些落魄又无奈的模样,又用中原话道,“你惯来聪明,怎么没看出问题来,我与方觉始都和大巫祝有过节,他们没认出你不是苗人,只当你上当受骗,将你带离慢慢询问,你如今动手,身份自然暴露。”   原来如此。   于观真低头去看勾乌洞阿,对方额上青筋暴起,正恶狠狠地瞪过来,看起来怒不可遏,他皱皱眉,又看向崔嵬。   可是,你干嘛怕他们?   他看着崔嵬嘴角的那块淤青,心中不免有气,脚下又重了几分,勾乌洞阿发出“嗬嗬”数声,只见得其他苗人具都红了眼睛,弓箭都已上弦待放,眼见着就要冲上前来。   “都住手!”那苗女显然有点地位,她上前来呵斥道:“别耍花样!你们讲了什么?”   “苗疆最是护短,要真动起手来,这群人悍不畏死,你我麻烦不说,杀了他们的人,那位大巫祝就与咱们不死不休了!”   “到那时,你的蛊就没有希望了,我跟始觉自能脱身。”崔嵬全然不管那苗女,神态顿时焦急起来,大概是一路见识过于观真的脾气,生怕他会草率动手,连语速都加快了几分:“不要伤人。”   他这话说得真诚无伪,全没半分私心,一双翠瞳流动着的是真心实意,那头发凌乱散落着,全失了平日的风度与斯文。   一时间,于观真心头不知道是苦是涩,是酸是甜,他方才还故意想闹崔嵬害臊,才有意去牵这人的手,想瞧瞧他更多不同的神情,想见他窘迫尴尬的模样,这会儿那些游刃有余的戏谑尽数从心中消除,只剩下涌动着的,如同藏匿在茧里鲜活的生命,正要从心脏里破壳而出。   他的心骤然被捏紧了,有东西要从枷锁里冲破出来,可被人重视,被人珍视的错觉又在一瞬间冲击着胸腔,激荡起无数回音。   于观真很慢地将脚从勾乌洞阿身上挪开,他一直看着崔嵬,一眨不眨的,觉得自己看到了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东西,明知自己无法立刻得到,仍然忍不住多看几眼。   崔嵬只是看着勾乌洞阿得到自由,这才松了口气,用苗语说道:“他是我们从外面找来的人,我们见他厉害,想来做个帮手,就骗他说这儿可以治好他的哑病。他胆子很小,我已经跟他说好了,你们只要不伤害他,他也不会随便乱动的。”   他说话的腔调、语气,乃至性格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番话说得险些叫于观真自己都信了。   勾乌洞阿狰狞道:“他们肯定是一伙的。”   苗女却挑眉道:“大巫祝可没说抓他,就算真是一伙的,也轮不到咱们裁决,把人都抓回去吧。”   她看了看崔嵬,又很快问道:“喂,让他跟我走要怎么说?”   崔嵬便教了她一句,很快他与方觉始都被扭送去向另一处。   苗女站在原地一连说了两三遍,觉得流畅后才转向于观真说道:“跟窝奏。”   于观真遥遥望着人流涌动的所在,纠纷结束后,所有人都继续做回自己的摊主、游客、行人,只有那几十个黑衣侍卫带着方觉始与崔嵬没入人海之中。他大概是被列为中立人物,硬生生被几个苗女围着,往另一头簇拥而去。   苗女伸手大大方方地挽住他,撩过头发打量片刻,嬉笑道:“好可爱的小哑巴,你要真是被骗来的,就留在苗疆吧,我一定求大巫祝治好你。”   要是方才,于观真还有几分玩笑的心思,可如今他心里已被嘴角淤青的崔嵬占据,再容不下任何人。 第66章   于观真被带到了一个小房间里。   看得出来即将来临的九神大典确实十分忙碌,一路陪同他的苗女甚至还没来得及把屁股坐热就被唤走了,只留下两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陪同。临行前她一再叮嘱了许多事,只是说得又快又乱,于观真并没能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方才他在市场上展露那一手足以令人惊骇,虽做了人家的阶下囚,但到底没受什么羞辱惩罚。   更何况对苗疆人看来,他们之间语言不通,只怕是说了也白说。   到了午时,两个小姑娘嘀嘀咕咕,忽然推托了好半会儿,一道出去了。又过片刻,外头传来动静,是她们俩一边走一边嬉笑,口音比苗女更重,听在耳里有几分像走了调的方言土语,慢慢由远到近。   一个说:“听说勾乌洞阿都被伤着了,你上去叫他,瞧他不把你打成肉饼。”   另一个嘴硬道:“我才不怕咧!他也是被中原人骗了,我只知道中原人坏得很,没想到他们居然连自己人都骗,果然不是好东西!白阿姐说他很胆小,又传了我一句咒语,只要我说了,他就会乖乖听话,就算他不听话,盘王大人也一定会保佑我的。”   那个咯咯直笑道:“只怕你的盘王大人没这许多功夫。”   说着,两人就追逐打闹起来,转眼间已经跑进房里来,其中一个还端着碗乌色的黏米饭,被盛在巨大的叶子上,苗疆人大多肤色较深,这姑娘戴着银镯彩带,衬着青翠碧绿的叶子,更显出暗沉来。   如无意外,想来她就是方才祈祷盘王保佑的瑶家姑娘。   这瑶家姑娘进了房间就把声音压下来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于观真,歪着脑袋细细思索了片刻,犹犹豫豫,欲言又止道:“哎呀!干嘛不让花阿姐来,她阿妈不是中原女子吗?”   “她在洞阿寨子里,哪这么有空。”   洞阿寨子?勾乌洞阿?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不成。   那瑶家姑娘磨磨蹭蹭,没奈何,只能将碗饭捧上,先叽里咕噜说了许多话:“这是南烛饭,很好吃的,你不要不识好歹,快快吃了吧。”   于观真虽听得懂,但忧心崔嵬与方觉始,并不理会,瑶家姑娘略有气馁,她回头哀求地看了看同伴,对方只对她鼓舞地点点头,又只好再道:“锅,锅窝久?”   这音调真是荒腔走板。   于观真睁着眼睛看她,不觉被逗笑了,这等愁绪发泄在两个年轻姑娘身上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早早吃完,好放她们去交差。他于是将碗捧到手里,一口一口将南烛饭吃下,米饭之中竟然酸美甘甜,别有风味,确实与丹阳城的米食大有不同。   “啊——”那瑶女小小尖叫起来,惊喜又欢愉地与同伴说道:“他吃了!”   那小姑娘同样激动,两人贴在一块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于观真,犹如两个无能为力的学生在路边看到受伤流浪的猫咪一样,接近不了满怀戒心的动物,又难以舍弃零星的慈悲,只好尝试放下食物,正一筹莫展之际,见着警惕的野猫开始进食,顿时感到无法言喻的欢喜。   南烛饭不多不少,要一时间吃完多少还是有些困难。   瑶家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捧着脸道:“真是奇怪,大巫祝要抓的人,都会被带去长生牢里,就算这哑巴再无辜,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待遇,就好像他是客人一样。”   另一个姑娘咂舌道:“你要死啦。”   “怎么,他又听不懂。”瑶家姑娘噘嘴道,“再说,我本来就没有说错啊,他是跟那两个人一块儿来的,饿他几顿饭又怎么样,白阿姐居然说千万要小心照顾,不要饿着他,不要冷着他。嚯,他好大本事吗?就算再厉害,也不是咱们苗疆的人,又不能去侍奉大巫祝。”   “好嘛,你少说两句,跟咱们又没什么关系。”   她们原先说得不多,于观真并未觉察,到这时才发现两人说得并不是瑶语,也不是苗语,而是第三种语言,心中略微恍然过来。   苗疆的情况大致跟中原没什么区别,各族之间互有自己的方言土语,而苗疆治下还有便于交流的官话,只是这种官话也不是人人都会,比如之前卖香囊给他们的那个瑶族少女就不会。   他垂着脸安安静静吃饭,听得固然清楚明白,却一点也不表露,两个少女见他全没反应,更是放心,不免大胆起来。   瑶家姑娘看着于观真吃饭,奇怪道:“该别是这个中原人长得比苗寨的阿哥都好看,白阿姐看上他了,才这么贴心护着吧。”   另一个讪笑起来:“白阿姐哪有这么不知道规矩,大巫祝点了名的人,她有哪次敢放过,上会儿偷偷摸到咱们寨子里来的那个,长得不也俊俏?白阿姐还不是将他打得满地打滚。更何况这次那两人一进日神山,就有人来通报了,大巫祝一定早就知道了。”   “这就奇了,这小哑巴到底有什么本事。”   她们俩年纪正小,是好奇心充沛的时刻,仗着于观真听不懂又泄露了许多消息,倒叫他觉察出其中不对劲来。   按照崔嵬的说法,是这群苗疆人误以为于观真是自己人,毕竟他未曾上大巫祝的黑名单。   这猜测原本合情合理,可是他如今身份泄露,更何况要真是从日神山开始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那于观真落个同伙是跑不掉的。   这瑶家姑娘说上次有个偷摸进来的人被打个半死,他的情况纵然比方觉始跟崔嵬稍轻些,也不会轻到哪里去,按理说一顿苦头少不了,可苗疆待他虽不算敬若上宾,但也算得上是热情好客,一时间不禁疑窦暗生。   只是这其中蹊跷就连两个长于苗疆的小姑娘都想不明白,更何况于观真,他将饭碗搁下,只能静观其变了。   好在变动来得倒也快,那位白阿姐很快又回来,她脸上轻浮放荡的笑容没了,变得略有些严肃起来,一眼也没看于观真,对那两个小姑娘问道:“你们将饭给他吃了没有。”   两人道:“白阿姐,他吃过了。”   白阿姐淡淡道:“那很好,我带他出去,大巫祝要见他。花妹会来代我管,等人到了,你们就将事情告知她,还有记得其他人说,不要再来找我,事情全去找花妹。”   “好。”   白阿姐这就抓着于观真走出去,一路有人对她问好,她皆都不理,直到走到水边来,这儿已停了一艘小船,勾乌洞阿正在等待,他生得也不过二十来岁,只是脸色阴沉,倒显出三十多岁的沧桑。   崔嵬与方觉始已成了两个麻袋,勾乌洞阿走过来不悦道:“你是不是看他漂亮,怎么没将他装起来!这可是大巫祝要的人。”   “放你娘的屁!”白阿姐心情本就不佳,这会儿立马扇了他一个巴掌,大骂道,“我做事什么时候没过这等分寸,你没上我的床,就想管我的人,好大的威风,当大巫祝叫你做了几件大事,你就骑到我头上来了!好啊,你怕我耽误事,你自己去好了!”   原来这勾乌洞阿喜欢白阿姐。   勾乌洞阿忍气吞声道:“我哪说这么多话,只是劝你一句,别被这小子迷了眼而已。”   白阿姐冷笑道:“你们洞阿寨的,本来就看不起我,我多看人家一眼,你就怪怕我被迷得神魂颠倒,我的话你爱听不听,大不了不在一道走!”   “算我说错话。”   “什么叫算,本来就是你说错话。”   勾乌洞阿有几分怕丑,之前被于观真踩在地上已经丢了颜面,这会儿跟泼辣的白阿姐对上,更是羞窘:“好了好了,咱们快上船吧,免得耽误大巫祝的事。”   “少拿大巫祝压我。”白阿姐倒知道见好就收,哼哼唧唧两句,却也作罢,“上船去吧,晚上还有不少事要忙呢。”   他们俩正说着话,那两个麻袋听出声音推测出于观真在此,顿时动了几下,他知晓是崔嵬与方觉始在传递平安无事的消息,方才放下心来。   这船并不大,勾乌洞阿把两人甩上去后,又推搡了于观真进去,看白阿姐执了长竿,就开口道:“支流水急,费力气,不然我来?”   “哪这么多事。”白阿姐回过头来,这会儿气性稍歇,对他嫣然一笑,“蠢货,我脾气不好,刚扇你疼不疼?”   勾乌洞阿呆呆道:“是……是有点疼。”   白阿姐顿时柳眉倒竖,脸色一变:“那你是怪我不好了!”   “没有。”勾乌洞阿低声道,“你不管对我做什么,我都心里一样甜。”   白阿姐似乎是想笑,又没笑出来,她动动嘴唇道:“既然你心里甜,那我就省了帮你擦药的功夫了。”   “啊?”   勾乌洞阿简直神魂颠倒,听闻此言难免失落。   白阿姐顿时笑起来:“你叫什么,我逗你玩的,待会儿把事情办完,我给你擦个药,脸上这么一团成什么样子。”   她说罢这句话,就对湍急水流唱起山歌来,歌声嘹亮,响彻云霄,倒很洒脱。   于观真将两人举动看在眼内,见勾乌洞阿被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女子性情阴晴不定,显然是故意戏弄,他并非全无察觉,却是甘之如饴。   不过作为局外人在旁看着,只觉得头大。 第67章   此处支流极多,四周又多是崇山峻岭,看起来犹如迷宫一般,亏白阿姐辨得清方向,等到顺水而下,眼前就改换了天地。   迎面而来的是水口处一棵几近参天的老树,它连年生长着已弯着了腰,粗壮得恐怕十人也环抱不过来,树竟还能生苞,枝上遍布着珍珠般洁白又鼓囊囊的花苞。   等到竹筏撑过它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高耸祭台,还有铺天盖地的红花,明明没有亲眼见到过,可于观真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些色泽艳丽的红花就是后辛草。   犹如星河在地,盛放的绚烂烟火被凝固在水中,那些在风中摇摇摆摆的后辛草舒展着,形成夕阳渐落的轮廓。   地上花铺着花,影盖着影,红得如同一池血,四周连虫鸣都无,在此处似乎连流泻的水声都止住,天地在此刻缓慢死去,后辛草织成灿锦舒霞,轻轻覆盖着这未腐朽的尸躯。   于观真在下船时几乎战栗,他望着地上蔓延而去的祭石,上面布满了奇形怪状的文字与绘画,因时日长久,被水流与清风打磨得几近圆润,凹陷处渗出淡淡的血色,如同血石泣泪。   显得荒凉,凄冷,而古朴。   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庄严的祭祀之所,反倒如同神葬之地。   船换了两班,白阿姐带着他们三人下了船,那两个麻袋被勾乌洞阿扛在肩膀上,白阿姐伸出手去给他看了看脸面,那上头的红色其实已经渐渐消淡了,于是她只是轻轻抚了抚,没说什么。   勾乌洞阿有些胆怯地问他:“那你还帮我擦药吗?”   白阿姐灿烂一笑,将手指往他鼻尖一点:“美得你,你给我打个镯子?”   勾乌洞阿顿时眼前一亮,欢喜道:“八个十个都给你打。”   这大概是什么不为人知的风俗,白阿姐啐了他一口,就握着于观真的胳膊将人往里头带,在此处她这样骄纵轻浮的性子都变得温驯臣服起来,声都放柔许多。他们三人仍旧不向一处去,两个麻袋被勾乌洞阿带向林子深处,而白阿姐似乎准备带着他走过这满地红花,进入到峭壁高山之中。   苗疆有许多山,这儿犹如狭困之间,被山山水水环绕着,如同天上落下的巨斧劈开一线天地,他们在这山的开裂口,唯一的甬道里行走,壁上是斑斓的画与外头石上如出一辙的符号,断断续续着,从底下蔓延到上面,随着渗透出的光线,如同天然的画板。   白阿姐忽然道:“小哑巴,小心点,别踩醒树阿公。”   于观真被吓了一跳,这才看见地上翻涌着许多裸露的根系,他不由得精神紧绷起来,正要说话,却想起自己现在在装哑巴,立刻闭上了嘴。   白阿姐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又指手画脚了许多动作,自顾自说起来:“树阿公活了两千多年,跟着祖先一起落地,前几年阿婆死了,他就倒下来,大巫祝让他睡在这儿的裂隙口里,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他了。”   于观真觉出几分奇妙,他不知道这树是不是活的,不是寻常植物那种活法,而是类似精灵鬼怪好比阿灵的那种活法,尤其白阿姐的说法就如同这老树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于是心想:我们这不算打扰他吗?   “他平日爱睡,不会醒来的。”白阿姐比了个闭嘴的动作,“只要咱们静悄悄的,免得他来逗咱们,他老了,爱热闹,跟小孩子似的,要是闹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这几句话说的,就更像个顽童脾气的老人家了。   “尤其是你。”白阿姐多看他一眼,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外人得唱山歌哄他开心,你一个小哑巴,只怕不得他欢心,要闹你个半死才罢休。”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大抵不管中原苗疆,道理总是共通的,还没有等白阿姐与于观真走过一半路程,地上的树根倏然就动弹了起来。那些纵横交错的树根即便没有成百上千,也不容乐观,霎时间舞动起来,这裂缝间又甚是狭窄,行动间不免艰难。   白阿姐一个不慎,就被缠住腕子,那树根果真无害,只是与她嬉戏打闹,将那手腕举起摇晃,只图个银镯作响玩闹,又去搔她身上痒处,直叫人笑出泪来:“哎哟,树阿公,放过我——我这儿正要忙呢,可别闹了。”   于观真本要解救她,哪知树根忽然飞来,他飞身而起,足尖落在石壁上着力,一时间掠出十余米。那树根攀起两根互相碰了碰,好似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来追他,只将白阿姐缠绕起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荡起秋千来。   白阿姐犹如过山车般忽左忽右,速度不减,无奈之下只得在风中呼喊:“树阿公——我真的有要事!”   她那笑声时大时小,又是在上空穿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这老树根系卷走,那就难见踪迹了。于观真一凛,赶忙去捉白阿姐的手,老树同样来碰他的腰肢,却如碰上岩浆烈火,忽然又抽回枝条去,一路推着白阿姐往前跑。   “小哑巴……你怎么会?”白阿姐悬在空中被迫玩空中秋千,那老树根如同一位调皮的老人推着她一路倒退,她惊诧莫名,“树阿公竟然不闹你?我还以为这世上除了大巫祝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叫树阿公这么老实了,你果然……你到底与大巫祝是什么关系。”   这当然不是问于观真的,就如同方才白阿姐说的那些话一样,她不习惯跟中原人说话,比划时下意识会把自己想表达的内容复述出来以加强意思,急切起来,也只能用语言来表明。   于观真闻言不由得心头一震,想到之前苗疆人的态度,又想到那位传说中的大巫祝宛若无处不在般的视线,顿感毛骨悚然起来。   失去记忆之后,于观真所见的过往熟人,不是崔嵬这样的好人,就是那些心怀不轨的弟子,可到底要么较低他一辈,要么就是足够安全。   而这位居于苗疆的大巫祝,却哪种都不是。   他的身体,他的脚都不由得迟钝下来,在这阴沉、封闭的裂缝之中,这可亲有趣的树阿公带来令于观真感到恐惧的消息。   他所要面临的人,接下来所要经历的遭遇,也许远比之前所遇到的种种更为可怖。   还不如就在此地停下,立刻离开苗疆,去找其他的办法,说不准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可是……崔嵬跟方觉始还在苗疆手中,假使自己一走了之,也不过是自我逃避,于观真心中犹豫起来,他的速度偶尔快,偶尔缓慢,穿梭在树根与垂落下来的树藤枝叶打造成的天罗地网之中,如同一只迷失了方向的蛾。   白阿姐随着树藤变换着身姿,她方才已经唱了支小曲,树阿公却只是更高兴了,她知晓已经太久没有人来与他玩了,一时半刻恐怕是帮不上忙了。   好在这小哑巴居然乖到没有偷跑,而是紧紧跟上来,只是他的脸色那样忧郁、迟疑,环抱着莫名的恐惧与决绝的果断。   白阿姐在呼啸的风所腾挪开的树藤上,顺着缝隙洒落的光芒看见于观真神态的变化,她看出这个小哑巴最终做下决定,就如同苗疆的男男女女会在祭神时祈求另一个人来圆满自己的生命那样果决,几乎带着献祭般的坚定,她不由得好奇起来,小哑巴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是大巫祝吗?还是那两个被大巫祝捉起来的坏人,又或者是自己的嗓音。   他在想的是欺骗,还是悲伤,亦或者是无助呢。   这一追一赶之下,居然跑过了大半路程,树藤不知为何突然松开手,白阿姐正在高空上玩耍,猝不及防跌落下来,下意识尖叫出声,只见得无数树藤都伸出手去,给予她一层层地缓冲,快要到地上,于观真飞身过去抱着她在地面上滚了半圈,眼前竟露出一人来。   那是个身穿黑红祭服的男子,外面那件袍子过分宽大,松松垮垮地堆积在他身上,被风吹得漂浮起来,长摆拖曳,宛如仙人的飘带。   他站在原地,脸上遮着难以形容的木质面具,似狗非狗,似狐非狐,宛如荒古而成的一尊石像化成人身,已然脱离了神圣、荒蛮种种言辞的约束,形成独特的气质。   难道此人就是大巫祝?   “是你。”白阿姐将于观真扶起来,状若无事地给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好掩藏语气之中些许嫌恶与畏惧,“大巫祝派你来找我们?”   于观真感觉到了白阿姐手指的颤抖,还有她眼眸之中翻涌而出的恐惧,她在害怕这个人。   不是大巫祝?能够驾驭这种人的大巫祝,又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时于观真才发现无数红色的汁液顺着那黑衣祭司的下端重新回返到他身上那件袍子上去,这大概才是令树阿公安静的原因,那人转过身去,头发簌簌而动,露出一枚模样熟悉的银饰。   于观真心里一动。   他在哪里看过这枚银饰。   似乎是很早之前,不是巫月明,是那个……伏在地上哭泣求饶的小姑娘,她的耳朵上也是这样小小的一枚银饰。   是后辛草! 第68章   跟女徒弟疑似老乡的黑衣祭司并不爱说话。   从出现到现在,他只对两人说了一个字:“走。”   他的声音比人还要冷,如果说崔嵬冷淡时犹如川上冰雪难以消融,那么他所透露出来的更接近于一种死寂。   若非是看到此人全须全尾地站在眼前,也许于观真会疑心眼前是一具尸体。   这诡异的苗疆实在太过神秘,与中原一点都不相同,于观真才刚刚模糊搞清楚一星半点中原的法术跟本事,又被这里弄得眼花缭乱。   离开裂隙之后,就是湿冷又阴暗的红花甬道,那些铺展在外面露水之中的后辛草生满了整个漆黑的石洞,在极暗之处,它白色的根系处竟放出轻微而衰弱的光芒来。   石缝里渗着水,后辛草绽着光,于观真行走其中,只觉得自己在通往一条死亡之路,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焰,顶上是几乎窒息住口鼻的血海。   满目是红,满目是烈火,满目是鲜血。   这条甬道的压抑之处莫名难言,于观真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这位黑衣祭司为何会变得如此模样,他简直如同一位忠心耿耿的守陵人,长久伫立于此,与死亡为伴的同时,也将死亡与自己相融,贡献出情感、个性来换取长久的平静。   世界都寂灭了下来,他们曾听见的风声,踩在后辛草上的响动,呼吸的起伏,都随着越走越深入而被吞噬抹消,除了眼前行动的黑衣祭司,几乎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们还活着,证明他们还在感受。   这流动着光芒的无尽红路,正在湮灭所有生命。   在这无声的寂静之中,白阿姐突然打破这份安宁,她脸上已不自觉地扭曲起来,露出虔诚的神态,身体却在发抖,连声音都带着几分莫名的畏惧:“小哑巴,你们中原大概是没有这样的地方吧,这条路叫做死生之间,能走过这里的人,都如同死过一回,可以获得新生。就连我们苗疆人,也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福气来这里走几遭……你应当荣幸的。”   话上虽这么说,但白阿姐的表情却全无荣幸之感。   她当然不是忘记于观真听不懂苗语,更不是得意忘形地告知外人有关此处的消息,而是这种寂静未免过于恐怖,白阿姐需要一点声音来打破密不透风的窒息感,来寻找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黑衣祭司没有呵斥她,也没有转头,如同一团黑雾般游行着,在那闪烁的微弱白光下翩然掠过。   “说话啊。”白阿姐似哭似笑,“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   于观真能感觉到依偎着自己的白阿姐已经开始发抖了。   从方才开始,于观真就意识到白阿姐的状态变得非常不对劲,此处的后辛草对他来讲不过是带来压抑窒闷之感,毕竟才如此短暂的时间,纵然再怎么不适也有限。   可是白阿姐却如同在这条甬道里走了数日数夜一般脆弱无助。   如果她不是有幽闭恐惧症,那就是这些后辛草对凡人有一定迷惑的作用。   于观真定神下来,以指点在白阿姐背上,默默送过一道灵力,几乎要陷入绝望发狂的白阿姐顿时身体一颤,目光清醒过来,神情却显得萎靡,她将整个人都挨在了于观真身上,低声问他,语气里有无尽依赖温柔之意:“小哑巴,我们走了多久了?”   要是平常,于观真恨不得早日脱身才好,然而如今,他想到这条甬道一旦走尽,自己就要去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大巫祝,不由得毛骨悚然,恨不得永生永世地走下去,好理清楚自己的思绪。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长久地居住在这种地方,恐怕不是心理变态也相差不远了。   遗憾的是,这条路很快就露出了尽头,犹如新生的婴儿望见世间的第一道光芒,于观真下意识回头望去,身后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与零星幽茫的微光。   他的确感觉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一时间竟不由得想起崔嵬来,要是那人与自己同行,只怕这一路便不再是这样紧张不安的心情了。   想到崔嵬,于观真不免走神,他曾经只是觉得那人聪明有趣,逗起来的模样也很有意思,之后承蒙路上种种照顾,也算搭伙旅行了段路程。在慈安寺的时候,两人立场的矛盾终于暴露,自己发了通无名之火,只是到底没能吵起来就匆匆来去,偏对方又在关键时刻出现。   说起来,在丹阳城时都忘了问他,当时到底是为峥嵘而来,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人而来。   于观真想得入神,不知道何时白阿姐已经脱开身远去了,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身处瀑布之后。   这高山峭壁上无数溪流,有些山壁因年久而断裂,溪流悬空成瀑,疑似苍穹被捣,倾泻而下,于观真站在断岩之后,看着水飞溅不止,声势浩大,底下已是茫茫云雾,才知自己居然从山脚一路走到了高山之上。   想来那裂缝乱石跌宕,红花甬道漫长晕眩,都是种障眼法,不过为了遮掩山腹之中真实的道路,令人昏昏然无所知。   那黑衣祭司正在不远处的环形石阶上等他,不急不缓,于观真听了会水声,放眼望去,只觉得天地茫茫,不觉头晕目眩,赶紧又往里头走了两步,越走便越见山高水急,宛如真的踏上登向九霄的天梯,能看到远处起伏的青山被云雾遮掩着,只露出些许面容。   于观真终于被领到了神殿外。   神殿高大而巍峨,不是中原建筑的风貌,也不像是路上见到苗村瑶寨的景色,它由巨石垒砌,红霞成光,布满青苔与新生的绿芽,其庄严肃穆、恢弘壮丽之处难以言喻,如神明妙手所成,非是人力所成的宫室。   只是殿外并无任何人守候。   黑衣祭司为他打开巨大石门,自己竟静静站在门外阶梯处,并不入内,于观真略有犹豫,还是走入殿中,刹那间满殿燃起幽冥之火,蓝色火焰如同一条衔尾蛇般盈满整个神殿,正悠然游动着。   殿内竟有九方神柱,各雕刻着一位神明。不过按照于观真来看,与其说这几位神明被雕刻在柱子上,倒不如说他们被禁锢在这些柱子上。   那些欢笑、肃穆、痛苦、怨恨,都凝刻于此刻。   苗疆人就是这么供奉自己的神明?   于观真不知不觉皱起眉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走入神殿后,就如同进入沼泽一般,身体里的灵力似乎被凝滞起来,虽非不能使用,但到底感觉到阻碍。   肩膀上的虺同样安静了下来。   神殿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平静又动人心魄的声音:“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竟还会回来找我。”   这样的声音,于观真只在玄素子那里听见过,那位仙人的祥和至今留在心中久久没有消去,他猝不及防看向四周,只觉得九神柱似乎稍稍挪动片刻,所有神明的眼睛都看向了自己,从头到尾,一清二楚,似乎连魂灵都要穿透,令他不由得惊悚出仓惶的无力。   “你在哪里?”于观真听见自己问,他本该在这样的压力下说不出一句话,可大脑仍然清晰,他知道自己遇到生平最不可思议的事,然而既然对方没有恶意,自己就应当主动出击,“你为什么想见我?”   九神柱顿时远离开来,那声音欢笑起来,长长的,久久的,好似被取悦了一般。   “是你来见我,尘艳郎。”   “来。”   那幽蓝的苍茫神火顿时化作破碎的烟雾,整座神殿都黯淡了下来,于观真大惊,他转身回望,只见黑茫茫里升起九盆跳跃的火焰,正是九神所举,脚下的巨石已化作泥泞的软土与无数花草,他看不见,听不见,直到天地再度映入眼帘,居然来到一处仙境。   花草繁茂,云雾在地,天将明,远处日月交合,无来处,无归途,不过林景方寸之地。   不远处有一棵老树,藤上生着剔透莹润的花,如冰似霜,织成一帘轻薄的鲛纱。   大巫祝就枕在巨树的枝藤上,长长的黑发委在地面,如同黑色的河流,他用手来撩花帘,面容半遮半露,显出红润的唇,诡艳的容,形貌竟与九神略有重合。   于观真恍然明白,这位才是真正的大巫祝。   他心中怀着一种莫名的敬意,还有难言的错愕跟疑惑,如同被震慑住的白阿姐那样,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大巫祝。”   “看来,你果真达成夙愿。”大巫祝凝视着他,慢慢叹息起来,“难怪会来到苗疆。”   于观真的心怦怦直跳,他想到崔嵬居然跟这样的人物做过争斗,想到了之前种种惶恐难安的念头。奇怪,他分明不畏惧眼前此人,也并不是感觉到死亡即将来袭的可怖,只是无声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害怕,就如同盲人在深渊边行走一般。   “你想告诉我些什么吗?”   于观真询问道。   大巫祝又再开口:“不急,我更想知道……”   于观真的心微微提起。   大巫祝变脸比变天还快,他方才还如同蛮荒里古老的神明,此刻又变成炼狱里的魔鬼,恶狠狠道:“你怎么会跟崔嵬这个小贱人一起来。”   于观真如从深渊掉到瓜田里一般不知所措,活像被人抓住喉咙,只能从喉咙硬生生挤出一个字。   “嘎——?” 第69章   “你为什么不回话?”   大概是安静得太久,大巫祝疑惑地开口,他大概是习惯发号施令了,连再重复一次的打算都没有,对上于观真的眼睛时,那张姣丽蛊媚的脸上果真有几分不解。   于观真张张嘴,无奈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叫崔嵬?”   “小贱人杀了我唯一的朋友。”大巫祝轻描淡写地给出回答,“难道你们中原什么时候开始管讨厌的人叫心肝宝贝了?”   于观真顿时瞳孔地震!   他绝不怀疑崔嵬杀人的动机跟行动力,可是崔嵬未免过于猛男了!难道是梁静茹给他的勇气陪着自己到苗疆来吗!   于观真艰难道:“我想此事……这……总之你能否不要这么称呼崔嵬。”   “这倒奇了。”大巫祝将手搭在自己的下摆上,他本来就斜斜倚靠着那棵巨树,此时将身体一软,举手投足间就更慵懒之色,“你以前全不在乎这些,根本不会与我纠缠。更何况,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恨那个小贱人。”   于观真的脸都麻了,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一时想不出该先替崔嵬求情还是替自己的病情说话,很快想起崔嵬说自己有脱身之法,心下稍安,他走了神,自然站在那里儿一言不发。   他并不认识大巫祝,可显然,大巫祝对“他”很了解。   直觉告诉于观真,在大巫祝面前装腔作势毫无意义。   “怎么又不说话了?”   大巫祝皱着眉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如同长辈对任性的晚辈妥协一般,平淡地开口道:“也罢,就由你吧。多年不见,尘艳郎,你的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于观真不知尘艳郎是否是原主人的名讳,心中既有被看穿的不忿,又有方才感到滑稽的好笑,忍不住挖苦起来:“大巫祝的性情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噢,是了。”大巫祝道,“对此时的你而言,大抵我们才是初见,你心中定然认为我高高在上,所行所言必然深不可测,妙不可言,令人闻之恍然大悟,差一步就可得道飞升,是吗?”   于观真见他果然知道自己的来去,顿时放下心来,一时间被说破内心又不免尴尬:“倒……也没有这样夸张。”   大巫祝轻笑了一声,终于从枝藤上探出身来,那轻柔的花朵纱帘拂开,将他完整地展露出来:“你觉得我说他小贱人,很可笑,很庸俗?并不符合我的身份?”   他看上去很妖冶,不像人,倒像是只荒野间悠闲等待着捕猎的野兽,与阿灵的美丽,崔嵬的俊朗,玄素子的华贵是全然不同的。   于观真看见他时,脑海之中再想不起那些玩笑话,那句戏谑的“小贱人”,只感觉到鼻下仿佛飘过淡淡的血腥,嗅到令人战栗的危险气息。   大巫祝的手很瘦,瘦得见骨,指甲又长,尖利利的,他一手压着那些花藤,微微眯着眼,神态仍然很轻松惬意:“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这么说,无论我表现得多像一个人,苗疆也不会将我所言当做凡人的笑语来看待,言出便为法旨,我要是跟他们说崔嵬是个小贱人,今日他在苗疆就不会有第二个称呼。”   他这段话说得平静,又充满了威慑力,叫于观真绝不敢将此当做戏言,只是相信的同时,心不由得猛然坠入深渊。   于观真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意识到这个词竟然如此可怕。   “别害怕。”大巫祝看着他猛然变了脸色,又显出几分心软来,“我倒是没想到,才不过这些日子你就变得这么喜欢他了,我还以为你会很恨他,很怕他。你以前就是这个模样,感激我的时候,又恨不得杀死我,这样就没有人见过你落魄的模样了。”   于观真动了动嘴唇,他试图想说什么,最终谨慎又小心地轻声道:“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大巫祝回答他,“所以我在重新告诉你。”   大巫祝从树枝上走下来,用手摘下一朵红花,对着于观真诡艳地笑了笑,那笑容简直叫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如同在深夜看见棺材里躺着一个装扮美艳的美人忽然睁开眼睛,是一样的绮丽又诡异。   于观真还没来得及品味这种恐惧,就感觉脚底失重,眼前一黑,只剩下有大巫祝手中的一团火焰,他将火焰往上抛去,接二连三地点燃九神之柱,原来两人已回到了方才的神殿之中。   大巫祝瞧着于观真错愕的神态有些欢喜地笑起来:“好玩吗?”   那九神柱果然是灯台,火焰燃烧起来时,那些被封印在柱子上的神明表情立刻变得扭曲无比,仿佛在烈焰下哀鸣嚎叫,备受折磨。   “不好玩!”于观真忍不住恼怒起来,他筋疲力尽,胆战心惊,已经有些失去理性了,只是说出口后神智归位,想到自己是来求助时又暗暗后悔起来,只好用手扶住额头,不敢去看那喜怒无常的大巫祝多几眼,“我来此地,其实是想求大巫祝……”   大巫祝淡淡道:“不必说这些废话,你走进苗疆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总习惯将自己折腾得四分五裂,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   “……恕我冒昧,我们是什么关系?”   大巫祝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想了想道:“对你来讲大概是仇人吧。”   “仇人?”   “嗯。”不知怎么的,大巫祝的声音竟有些欢欣喜悦,他带着于观真往前走去,直到来到神殿唯一的座位上,“你是第一个大大方方闯入苗疆的中原人,那时候你倒还年轻,大概只有十几岁,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本事来见我。你告诉我,你在中原听说苗疆的大巫祝无所不能,于是来找我达成你的心愿。”   “你说:我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东西,但我可以把今后的荣耀,今后的成就压给你,我会成为一个你都不得不请求帮忙的人。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就将你留了下来,你年纪虽小,但有许多奇思妙想,甚至询问我,如何将自己完整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如果有一日出了意外,前尘尽消,如何才能使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于是我就告诉你,你可以将线蛊植入自己体内,令它们记住你的指令,只是我也没有试过。”   “看你现在的模样,想来是成功了?”   于观真心道:缥缈主人真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人体切换自动挡跟手动挡,难怪他对白鹤生下那样的狠手,居然对自己都是一样的狠辣,大概在他的概念里这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与你交易时用你做了许多实验,你竟然坚忍,只要对自己有益的,甚至比我更为疯狂。”大巫祝坐到了高座之上,若有所思地回忆着,“最后你向我要求苗疆的巫血,我的确想看看中原人会被巫血折磨到什么地步,便也同样赐予给你。后来听说你在中原杀了许许多多的厉害人物,又赢了崔嵬,就知道你必然会上门。”   “果不其然,你半月后狼狈不堪地来找我,说终于将化蛟的虺制成了新蛊。”   大巫祝说到此处不由得停顿了片刻,脸色有几分古怪:“我告诉你,虺蛊确实能够增长你的修为,令你伤势立刻复原,却同样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只不过那时你是个胆怯的孩子,满脑子都是力量,不知道停下来想一想往后种种。”大巫祝微微冷笑起来,“不过这与我并没有干系,自然也就没有提醒。虺蛊成功之后,你深深地感激我,同样忍不住仇恨我,厌憎我。如果说崔嵬令你恐惧胆怯,我就令你难以忍受,于是你离开前告诉我,终有一日你会来杀死我。”   这……   于观真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干,不管是缥缈主人这自卑自傲的可怕心态,还是对于力量的疯狂痴迷,亦或者眼前完全没有当回事的大巫祝,都让他惊诧。   可片刻后,他竟鬼使神差地问出口:“你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大巫祝柔声道,“我知道你杀不死我,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想要杀死我并愿意为此努力的人却并不多,所以我很喜欢你,才一次次帮你,救你。”   “我不明白?”于观真有些困惑了,“既然我要杀你,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大巫祝沉思起来,似乎在想着要如何解答于观真,他眨了眨眼睛,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又秾丽的笑容:“毕竟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活着的仇人。”   于观真不由感到一阵恶寒,他想大概是脑回路不同的缘故,自己竟然完全无法理解大巫祝的想法,只是这样也许更好:“那大巫祝可愿意出手相救?”   “这又何难呢。”这难倒了众人的伤势,在大巫祝说来竟全然无足轻重,他漫不经心道,“只是盘王祭之后,九神大典就要来了,你留在这里小住几日吧,等我忙过了再帮你解决这小麻烦。”   听说今天就是盘王祭,要是这样,自己岂不是耽误了大巫祝许多时间。   于观真的伤势还未完全恶化,起码虺蛊没有再动弹,他那礼貌的品性再度浮现,遵循着作为客人与求医者的体贴:“如此,我就静候大巫祝佳音了。”   “你确实变得有意思多了。”大巫祝轻声笑起来,“只是也无趣多了,我想你现在一定不想杀我了。”   于观真没能听出他言语之中寂寥哀伤之意,只勉强道:“大巫祝说笑了,对了,我那两位朋友……”   大巫祝打断了他:“我没有玩笑,罢了,你去吧,槐庚会带你去见崔嵬跟方觉始的,他们在地网那里嬉戏玩闹。”   嬉戏玩闹?这四个词跟小贱人一样,都与崔嵬不太相配,不过跟方觉始倒是很相配。   至于槐庚,想必就是那位黑衣祭司了。   大巫祝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等等,尘艳郎,你跟小贱……崔嵬同行,是玄素子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吗?”   他语调轻柔缠绵,婉转无比。   于观真背影一僵,闻到熟悉的瓜味,从大巫祝这腔调里感觉到些许令人不敢深入思考的情意,不由得想到之前崔嵬委婉提及过自己与大巫祝的一些纠葛,其中还牵扯到玄素子,顿时悚然。   对了,他看起来并不恨崔嵬……奇怪,难道那位死去的朋友其实是崔嵬替玄素子前辈背的黑锅不成?   于观真脑海之中不由得开始大书特书几人的爱恨情仇,一下子就把脚步停下了。   他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了解一下。   “敢问,玄素子与大巫祝是什么关系……”   大巫祝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脸色顿时变得阴狠又冷酷:“滚吧!”   于观真已经开始担心他们三人能不能活着离开苗疆了。 第70章   离开神殿之前,于观真看见了火光照亮了墙上的壁画。   那画上,九神正包围着一个婀娜的女人。   他很快就将目光收回来,漫不经心地离开了神殿,而槐庚正在外面等待着,云海里的光芒照在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真实的年轻来。   槐庚被黑色的祭司服压抑包裹着,衣上明显而热烈的红线宛如人体脉络呈现出来的血色,完整被剖开一般无害,他也许是在外旁听,也许是大巫祝以不为人知的方式告诉他接下来的命令,或者早有准备,总之他并未对于观真的独自外出感到好奇。   说不准,槐庚同样认识缥缈主人。   于观真说不清是为什么,自从见过大巫祝之后,他对槐庚身上散发出的死气就不再感到恐惧了,两人并肩行动着,他稍微落后一步,紧随着这位祭司的步伐。   槐庚在路上开了口,他的目光仍直向前方,声音很低沉:“玉琼辛怎么样?”   玉琼辛是谁?   于观真意识到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也许是大巫祝的认可,对方变得不再那么不近人情,槐庚又很快用中原话说道:“我跟白小妹不一样,大巫祝特别教导过我,我听得懂你们的话,所以只管说就可以了。”   “听起来,大巫祝似乎很器重你?”于观真有意转移话题,他不确定玉琼辛是谁,只能委婉而不动声色地将槐庚的注意力放向其他地方,甚至故意踩了下地雷,“我还以为苗疆都不太喜欢后辛的族人。”   于观真想到了神殿里的九神之柱,就算是再没有信仰的人,也能意识到绝不会有任何信徒会这么轻蔑、傲慢地对待自己的神明。他有着人类都会有的好奇心,同样敢于为这种好奇做出一点努力跟试探,反正槐庚最多闭口不答。   “我确实是。”槐庚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愤怒,“你以前从来不问这种问题。”   果然是熟人。   于观真故作漫不经心道:“人总会改变,你不也是?”   槐庚赞同道:“不错。”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于观真以为他们的话题会就此结束,并且决定暗暗把苗疆人的社交技能跟脑回路打上问号时,槐庚又再说话了,听起来竟有几分虔诚:“我七岁之前,一直都与族人们住在罪窟里,母亲生了病,我偷偷爬上圣山采下了苗疆传说的长生花。我仍记得那个夜晚有很明亮的月亮,我看见了水那头的大巫祝,想了罪人是不准私自外出的,就害怕地松了手。”   于观真低声道:“大巫祝救了你?”   “不知道,那天我摔进了树公的罗网里,不过我想是的,因为树公不喜欢罪人,他在那之后就从未触碰过我。”槐庚想了想,十分诚恳,“第二天大巫祝来到罪窟,带着寨老与理人,老人们都说何必要在罪人里挑选祭司呢?”   “大巫祝就询问他们:难道罪人不是我苗疆的儿郎?这个孩子胆大,骁勇,将来必会有作为的,苗疆也会因他更好。罪窟里暗无天日,只有无穷无尽的后辛草,苗疆人也不愿意见到我们,他们看着我们,比看着牲畜更鄙夷,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话,竟还是出自大巫祝的嘴里,只觉得纵然要我立刻去死,也没有关系。”   槐庚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如同整个人活了过来,即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从那声音里听出他激动的心情:“寨老们就说,如果再出现一个后辛呢?我听了十分害怕,想到昨天自己犯了错,居然以罪身爬上圣山,就感到莫名的恐惧,觉得天地都黯淡了,不由得憎恨起寨老们;可想到自己竟能被认可,又不由得十分满足。”   于观真轻声道:“我看得出来,大巫祝并没有说错,你的确成为了一个厉害又极有用的祭司。”   他心想:你们苗疆人的感情都很是激烈啊。   “大巫祝却说:可笑,真是越活越回去,我们杀得了一个后辛,难道杀不了一个槐庚?”槐庚的声音里几乎浸透了狂热,他的语调渐渐低下去,“寨老们都说不出话来了,后来我就跟在了大巫祝的身边。其实你说得并没有错,除了大巫祝之外,大家只是从鄙夷我,变得害怕我而已。”   于观真已听出其中意味,脸上仍然微笑,有意给他戴高帽:“你的中原话听起来简直不像个苗人。”   “你来了没有多久,大巫祝就与我说,苗疆比起天下还是小了,是该学些中原的话。”槐庚一顿,态度显得冷淡了许多:“只是你飞扬跋扈,比苗疆最刁蛮的女人还要凶恶狠毒,从来看不起我,自然不会跟我说话,因此现在才知道。再后来,你将偷跑进神殿的玉琼辛从罪窟带走了,更没有机会,没想到现在倒是会说些人话了。”   于观真的笑容成功僵硬在脸上:“……”   他猛然意识到,槐庚是在报复之前后辛后人那句话,这小子感情是个黑切黑啊。   不过有点意思,大巫祝显然是在以培养继承人的方式培养槐庚,就算不是继承人,也算得上非常器重了,还有树阿公跟玉琼辛……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玉琼辛一定就是那个求饶的小姑娘了,她果然是后辛的后人,只是没想到居然闯入过神殿,她作为罪人能被原主人带走,其中肯定少不了大巫祝的推波助澜。   白阿姐说树阿公只听从大巫祝,这具身体与大巫祝的共通点只有一个——当时在裂缝里树阿公没有碰自己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了,是巫血。   如果树阿公会跟任何人玩耍,唯一例外的只有拥有巫血的人,那槐庚的例外是什么,是罪人还是他体内同样有巫血?   因此大巫祝才会对他与众不同,再说,一个小孩子徒手爬上这座山……这根本就是开挂啊。   于观真已然明白了槐庚与自己的过往,也大致明白了大巫祝的过去,难怪苗疆的人对他如此顶礼膜拜,信赖至极。   这样的大巫祝的确有手段,有魄力,也有足够的野心跟远见,最重要的是他还掌控着力量。   只是神殿里的九神之柱所带来的疑惑还有大巫祝所说的那些话始终萦绕在于观真的心头,原主人询问发生意外后能否保护自我,到底是出于长远的考虑,亦或者是他早有准备,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秘密是不是真的与苗疆有关。   叛逃导致了尘艳郎重伤的白鹤生还有身为罪人的玉琼辛又到底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阴谋?   于观真没有再开腔,槐庚当然不会多余去问他什么,下山走得是另一条路,槐庚抓住一根藤条后,直接握着于观真的手从山崖上跳了下去。   人家说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苗疆的溪流与村寨差不离也是这么个情况,于观真穿梭下云海的时候,大脑都几近宕机了。槐庚换过几次落脚点,都是崎岖无比的山石,如同一只黑色的雄鹰抓住肥美的猎物般掠空而去。   直到落地那一刻,于观真看着槐庚平静自若的脸色,脑海里翻涌的不是过桥效应带来的荷尔蒙,而是几乎要掩盖不住的狂暴怒意。   “你们苗人,都这么下山?”   他都佩服自己还能如此平静地说话,刚刚的刺激不亚于连着坐了一百个跳楼机然后下坠时发现身上的保险装置坏了。   槐庚言简意赅:“我这么下山。”   于观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脾气的人,直到此刻,他终于忍不住在心底问候了槐庚跟大巫祝长达十八代的直系男女性亲属。   最终于观真只是虚弱道:“我的那两位朋友在哪里?”   “就在你眼前。”槐庚松开手后指向了眼前的一大片林子,淡淡道,“你自己进去找吧,老树会指引你的,等到晚霞笼罩树影,白小妹就会带你们出来。”   他说完就走得不见人影了,于观真站在原地抖了会儿腿,他想吐又吐不出来,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往前走去,他开始在心里怒扇在丹阳城时觉得生活单调的自己。   人怎么能这么不识好歹!平凡是福的道理听了多少次,就是不明白!   眼前的是一片密林,古木参天,高矮杂生,苗疆与自然结合得十分奇妙,来到此地,竟错觉误入极为繁华的上古蛮荒之处,好像一切都是原生态的,除了自然,连人都带着原始那样的嗜血性跟天然。   于观真走进了密林之中,这儿的树大多都很老了,遮天蔽日,腰身又粗,宛如老人院一般,有许许多多的树阿公聚集在一块儿,地上是他们排出来的腿,懒散地翘着。风声一抖,密林里窃窃私语着,打量他这个新来的外人。   有些树上还开着花,叫人想起爱俏的老人簪上许多装扮,枝叶舒展着相连,形成紧密的拥抱与树网。   树网上睡着个人——   于观真定睛一看,居然是方觉始,他看起来很轻松,整个人都快化在树藤里了,看起来完全是个玩累了的孩童,老树拥着他,轻轻打着摆子,送来轻柔的好梦。   只是不见崔嵬的身影。   老林里也有溪流。苗疆的支流是湍急的,蓝澄澄得犹如宝石;圣山上的瀑布是雪花般的白色,而这里的溪流是墨绿色的,恰似崔嵬的眼眸。   于观真被蛊惑了,不自觉顺着它行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一棵系满了红布的老树前,它的树根边居然摆着许许多多的瓷碗,里面装着果子、米饭、浑浊的酒,看起来像是供品。   崔嵬就睡在它的臂弯里,沐浴着金红色的光芒,显出无比的神圣来。   令人实在难以分辨他到底是神明,还是祭品。   于观真凝望着他,只觉得身体里涌动的疑虑、疲惫、愤怒都在此刻缓缓消散了,不可抑制地感觉到温暖起来。 第71章   树网很巨大。   于观真跃上树网的时候,险些被嫌弃的老树晃下来,他不厌其烦地追过去,树藤与长枝摇摇摆摆了片刻,见委实难以躲避,这才不甘不愿,到底顺从了他。   他横卧在树藤交织成的罗网上,侧过头来看了看熟睡的崔嵬,从这处看过去,能看到古木微开的空隙,露出远处紧密倚靠的重峦叠嶂。   青烟飘荡,白云茫茫,皆都被落日披上霞衣,染上层层叠叠的红,由深到浅,愈发柔和,那明丽的光落在崔嵬的脸颊上,眉眼里似都藏着难以言明的多情。于观真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天地被缩成咫尺,只剩下自己与眼前这个男人。   他想吻一下崔嵬。   于观真本以为自己只是偶然的心动了一下,他心中对这个人本还藏有些许慈安寺残留的怨气,可现在才知道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在这寂静的苗疆古林里,他对崔嵬的情意就如同这古林里照落进来的金色晚霞,躲不开,逃不掉,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捉摸。   然而于观真同样明白,也许任何人都可能给予回应,唯独是眼前这个人不会这么做。   于是他支起身来,轻轻在崔嵬的颊边留下一吻,带着一点怨气,与一点温柔的爱意。   “喂!你们在哪儿?”   远方传来白阿姐的声音,于观真目光一凛,从树网上飞身而下,他身形极快,落地后又等了段时间才见到白阿姐与方觉始的身影。好大夫打着大大的哈欠,被白阿姐揪着一角衣服,看起来醒来并没有多久。   白阿姐看到他们,先是喜上眉梢,又很快恼怒起来:“我找了好久,你们怎么不应我?”   说着,她自己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看着于观真,显然是想起他是个哑巴,又拉不下脸皮道歉,嘴巴张大又闭上,最终摸了摸鼻子。   方觉始看起来还惺忪着睡眼,其实已经醒了,眼睛里精光一闪,故意戏弄道:“谁能应你!一个睡着,一个是哑巴。”   白阿姐是个绝不肯吃亏的性格,她自己可以羞窘尴尬,深感愧疚,却不准其他人嘲弄自己,顿时长眉一扬,反呸道:“你以为我们苗疆光喊人么?我就不能是喊庚树爷?好笑!你这个狡猾的中原人真是没见识的土包子,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你?”   他们两人本就没有仇怨,之前不过是大巫祝的命令罢了,如今大巫祝发了新令,白阿姐自然就恢复成平常的态度。   方觉始倒真有点好奇,他先看了眼于观真与崔嵬,确保二人都平安无事,这才开口道:“听你一路嚷了庚树爷,庚树爷到底是什么?”   白阿姐见他不懂,不免略有些得意:“蠢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是白生了一双眼睛,你那个朋友不就庚树爷怀里吗?”   “这……”方觉始这才发现这棵老树竟与其他树大有不同,崔嵬躺在上面犹如献祭一般,不由悚然,顿时急忙忙试图爬上树网试图把人解救下来,那似有灵性的树藤不爱与他玩闹,竟叫他摔了个屁墩儿,顿时瞠目结舌道,“这树到底成没成精,是不是妖怪?”   “你才妖怪呢!”白阿姐气得柳眉倒竖,一脚踢在他的大腿上,怒道,“庚树爷已经活了好多好多年了,他虽不是人,但比人更有感情,就连盘王大人都是庚树爷的孩子,你居然这么冒犯他!”   不说还好,越说白阿姐越气,又连连踹了方觉始好几脚。   方觉始故意惨叫了两声骗取同情,见于观真无动于衷,顿觉没滋没味起来:“喂喂,你看着我被打,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崔嵬还睡着,咱们俩好歹也算是个同气连枝,怎么这么没义气啊!好歹劝劝她啊!”   于观真微微一笑,指向自己的喉咙,示意他自己保重。   “你与一个哑巴计较什么,他又能怎样劝我。”白阿姐奇道。   方觉始本想翻个白眼,揭穿他的哑巴谎言,可看着白阿姐好奇的艳丽面容,不由想到她一路上刁蛮凶恶的一面,想来谎言破败后他们三个估计都落不着好,顿时又把话收了回去,应对道:“他可以帮我挡一下啊!”   白阿姐一脸鄙夷:“臭男人!没出息!”   方觉始叉腰道:“你又不是我媳妇,我凭什么对你有出息!”   “你——!”   眼看于观真就差拿着瓜津津有味地欣赏起这场对口相声,任凭两人无休无止地吵下去时,崔嵬终于醒来了,他枕在树网上晃晃悠悠,长发披身,倒还是那身苗家装扮,看起来既风流,又潇洒:“我倒很有兴趣听听庚树爷与盘王的故事,不知道白姑娘愿不愿意赏脸说一说?”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白阿姐的眉毛飞了起来,她爱听好话,见崔嵬十分诚恳,又想起之前他说话总是如此有礼得体,与苗疆儿郎大大不同,又全无半分中原讨人嫌的酸腐气,自然十分高兴与他讲话,轻轻咳嗽两声,又道,“这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我说了,你们也要告诉我,你们中原有什么好听的故事,厉害的人。”   方觉始插嘴道:“好呀,你是想刺探敌情啊!”   白阿姐得意地皱皱鼻子:“怎么,怕了啊!不过天就要暗了,盘王祭得开始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要坐船去另一个地方呢。”   四人于是一道往外走去,于观真多看了几眼崔嵬,对方察觉后只低声道:“我无事。”   于观真微微一笑,心道:你当然没事,现在有事的人变成我了。我为你心动,你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方觉始看着不在意,路上倒催得最厉害:“你倒是快说,路上边走边说,解闷又不累。”   “你急什么,我不得想想从哪儿说起。”白阿姐很喜欢听众这样的热情,倒没有显得太生气了,只是故意道,“你要是再催,我就不说咧。”   “我不催就是了,你快说。”   白阿姐得意地哼了一声:“谁也不知道庚树爷活了多久,听说他跟九神大人们一个岁数,就连盘王大人也是他的孩子。我们苗疆有一样传统,丢了阿爹阿妈的孩子,或是不吉利的孩子,就要寄养在庚树爷那里,将块绣着自己名字的红布系在他身上,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子孙。”   “系布的人要真将庚树爷当做自己的阿爹阿妈,大节都要去拜见送饭;这样庚树爷也会好好保佑他,真正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白阿姐说到这里,脸上倏然变化,臭着脸道,“要是有罪人想要洗清罪孽,也要拜到庚树爷之下,这样才有个清白身份。”   崔嵬想了想:“洗清罪孽?”   白阿姐点点头:“这正好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个例外得从盘王大人说起了。”   “这个我听说过。”方觉始忙打断,“我在书上看到过,你们的盘王大人长得很丑,还是狗头?”   白阿姐怒道:“盘王大人才不是丑,他有天底下最善良的一颗心!比你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那就是真的长得很丑了?   白阿姐见着于观真疑惑地望过来,气鼓鼓道:“其实……其实盘王大人原本是个很俊朗的人,只是当时苗疆还很弱小,祖先们时常打败仗。盘王大人不忍心大家死去,就请求当时的大巫祝举行仪式,求来九神的神力,他深知自己冒犯了神明,便将自己的头砍下,放在盘子里,让大巫祝送到神殿去消除怨恨,请九神不要降罪苗疆。”   “大巫祝非常敬佩盘王,于是去蛮荒之地寻找到五色神犬将它杀死,把它的头安在了盘王身上,令他可以看到人,听见声音,嗅到气息。”白阿姐悲伤地说道,“可惜神力并不是人能够接受的,盘王很快就因为庞大的力量而崩溃,慢慢变成了犬首的怪物,他将敌人撕裂开来,让鲜血与内脏散落在大地上,最后甚至连苗疆的士兵都不放过,战争终于结束了。”   “他身怀六甲的妻子来到了战场上,在尸体里寻觅丈夫的身影。盘王大人深深地爱着他的妻子,他多想为了她活下去,可他已经死去了,只是被杀死族人的罪孽纠缠着,无法瞑目。   “于是盘王大人的妻子去请求九神,终于问到了拯救丈夫的办法,带着他找到庚树爷,请庚树爷认盘王大人做子嗣。她说:我的丈夫如今将您当做父亲,就犹如再活了一遍,他往日的种种功劳与罪行都消除了,请您照顾他,如同照顾刚出世的孩子吧。”   “庚树爷答应后,盘王大人终于能够安心地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   于观真在心中暗暗揣测起来,其实历史与神话混合的传说并不在少数,也许当初确实是有盘王这个人的,又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只是虚拟的,杜撰的人物,然而此刻已经不再重要了,毕竟无法再去寻找过往。   要是这个世界没有怪力乱神,于观真就能断定这位苗疆历史上的君王只不过是被神化,就跟鼎湖乘龙升天的那位差不了多少。可现在这个情况,他自己都属于封建迷信的一员,刚刚还见过大巫祝本人,实在很难彻底否决这个神话不存在。   神话必然是有来源的,大多是为了巩固地位或是权力,听起来九神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甚至还算得上仁慈,赐予了凡人不该得到的神力。只是作为神话里另一位主人公,白阿姐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盘王的妻子到底叫什么名字,这个女人明明祈求到了神明的恩泽,却连称呼都没有。   而且之前在神殿里的墙壁上看到的那个女人同样被九神包围着,难道她就是盘王的妻子……   如果这是是真实的记录,神殿里的布置又为什么那么诡异,自己莫名其妙被拉到这个时空来,莫非也是尘艳郎向九神祈求来的神举?   于观真正想找个机会了解下更多消息时,方觉始正巧大大咧咧地问出来了:“你们苗疆真奇怪,为什么盘王的妻子没有姓名?我看她同样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啊,盘王拯救苗疆,她拯救了盘王,不是一样的吗?”   好大夫! 第72章   “这……这当然是一样的。”   方觉始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只是抄着手道:“那就对了,难不成你们苗疆看不起女人?”   “当然不是!”白阿姐恼怒起来,可仍有些吞吞吐吐的,“只是……哎呀,盘王大人的妻子是后辛的女儿!她本来也是罪人,当然不会有名字了,别说是我了,恐怕连大巫祝都不知道盘王大人的妻子叫什么。”   崔嵬正抬起头来,迎上了于观真的目光,略有些不解地看过去,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为何对方的眼光如此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然而于观真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并没有因为两人的视线对上而回避开来,仍是以那种令人捉摸不清的目光看着他。   “怎么了?”他低声问。   于观真只是摇头,这让人多少觉得有些躁动,倒算不上恼火,只是不自在,不过崔嵬不是寻常人,他很快就撇下了这视线,对白阿姐开口道:“当时帮助盘王大人的那位大巫祝想来就是后辛的学生了。”   白阿姐点点头道:“是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崔嵬淡淡道,“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听来倒很动人。”   白阿姐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很快就高兴起来:“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只是很快,白阿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只不过这故事还没完呢,盘王大人死后没有多久,他的妻子忧思过度,腹中的胎儿因为被神力侵蚀,变成了个痴儿。于是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死水般的生命,带着孩子在神殿之中自尽,将这诅咒一样的神力彻底断绝。”   在神殿里自尽?   方觉始与崔嵬面面相觑,都有些震惊,倒是于观真没什么大反应,他想大巫祝都拿九神当烛台使了,更何况是在神殿里自尽这种事。   崔嵬缓缓道:“听起来,他们似乎很是相爱?”   “那当然啦。”白阿姐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盘王大人一心一意地爱着他的妻子,他这一生只向大祭司祈求过两个恩典,一个是神力,另一个就是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夫妻吗?”   崔嵬一时没有了声音,他脸上露出极复杂的表情,这让于观真一下子就想起了之前慈安寺里对方说出那些言论时的态度。可奇怪的是,崔嵬看起来既不是深受感动,更不是鄙夷嘲弄,反倒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   火红色的晚霞在他翠绿的眼瞳里燃烧着,看起来如梦似幻,既真实,又不真实。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水边了,白阿姐转过头去,不再跟他们继续说那些苗族的神话故事,而是一下子跳上船,喊道:“快上来!”   方觉始被麻袋闷坏了,不愿意待在船里头,跑到船头去跟白阿姐说话,倒是于观真与崔嵬躲进了船舱里,听着船头两人叽叽喳喳,声音如同隔着雾般,模糊听见是方觉始在调侃大巫祝的本事,总算都放松下来。   这样的距离,只要压低声音说话,方觉始或许能听见他们说话,白阿姐恐怕是不太容易的,哪怕是被发现了,她听不清内容,随口糊弄下就是了。   于观真缓了口气,他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喉咙,慢慢道:“想来做哑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真是闷坏我了。”   “委屈你了。”船舱里摆着张固定好的小桌,角落里还有几坛美酒,苗疆人性烈,船上不饮水只饮酒,崔嵬倒了两碗酒后开口道,“想来你一路上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不需要我赘言了。”   “……”于观真本来就没想自己能瞒过崔嵬,可破绽露得这么快,还是出乎意料,他接过酒时,忍不住挑眉道,“我哪里漏了馅?”   “你戏弄方觉始时。”崔嵬啜饮一口酒,大概是太烈了,他皱起眉头道,“你已经告诉我,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确实,听不懂的话,如何回应……   于观真愣了愣,都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里露出了马脚,这样一路遇到大巫祝、槐庚等人,他都快把自己的设定给忘记了,于是苦笑起来:“还好白阿姐反应没有你快,不过我想她估计很快就能回过神来了。”   他们俩才没说完多久,刚喝了一口酒,白阿姐猛然将头钻进来,大惊小怪道:“哎呀呀,要不是方大傻蛋跟我说,我还没发现,大巫祝先叫你听懂我们的话,再治你的哑巴吗?”   方觉始在她身后不满道:“我是傻蛋,那什么都没看出来的你是什么?”   崔嵬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连理由都给于观真编好了,于是说道:“想来的确是这样,定然是大巫祝的功劳。”   他撒起谎来,连眼皮都不动,几乎像是在讲述真理。   这实在叫于观真刮目相看。   白阿姐高兴了,她拧腰转身,面有得色地对方觉始道:“听见了没有!方傻蛋,你崔家阿哥都说了,大巫祝才见了他一面,他就能听懂咱们说话了。”   方觉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天啊,亏之前我当你是个厉害角色,原来你这样天真。”   白阿姐奇怪道:“你笑什么,有什么不对!大巫祝本就什么都做得到,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中原人不行,你就当我们苗疆也不行吗?”   于是方觉始的笑终于停下来了,他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姑娘,似是完全没料到她对于大巫祝的迷信到了这样的地步,不由得结巴起来:“你真相信崔嵬说的话啊?”   “他说得又没错,我为什么不能相信。”白阿姐怀疑地看着他,“难道你们刚刚撒谎骗了我什么?”   方觉始一时无语,他认命地摇着撸:“没什么,我们来聊聊你的那位大巫祝到底有多本事吧。”   “这怎么说得完呢!”   等到白阿姐出去了,于观真才再开口,揶揄道:“崔家阿哥?”   崔嵬看了他一眼,倒是面不改色:“其实你年长于我,不过既要如此称呼,我便占这个便宜就是了。于家阿弟。”   于观真差点呛死在酒里,他咳嗽了半天,端起酒碗来掩住绯红的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多情的眼睛望着崔嵬:“你竟也会说笑?”   “难道我与你说得少了。”   崔嵬又添了一碗,他喝酒很快,一口下去就见了底,也许是碗也薄。   于观真低头笑起来,他以前绝不会这么跟崔嵬说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言行自然胆大许多:“确实讲得不多,不过以后可以多讲些,让我慢慢习惯。”   崔嵬低头看着酒液里晃荡出自己的面容,手指稍稍用了点力气,他在树网里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很温暖,不知怎的,就知道是于观真在身边。   毕竟方觉始是绝不敢靠自己这么近的。   那时候崔嵬心中涌动的是难以说明的情绪,他渴望这种寂静被一瞬间彻底粉碎,又期盼着这种宁静长久下去,他怀着莫名的期待,等待对方指引着未来的道路。那一刻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修仙的坎坷,最后一道关卡的艰难,还有玄素子前辈的指点……   直到一个吻蜻蜓点水地落上来,将火焰潜入皮肤,在四肢百骸里连成一线烧起来。   他闻到了合欢花与后辛草混在一起的幽香,心里又凉快了。   本不该这样烫,也不该这样凉快,更不该为这样的话笑。   这是人的情感,本当剔除、放下、视若无睹,正如湖面不兴半点波澜,崔嵬努力说服自己,可他压不住心里的惊讶跟慌张。   于观真不知道崔嵬有没有听出其中调情的意味,总之过了会儿,对方只是将酒饮下,缓缓说了句:“看机会吧。”   果然是崔嵬的回答。   于观真没多失望,他眼珠子一转,又捧着脸道:“哎,崔家阿哥——”   他倒叫上瘾了。   崔嵬的眉毛忍不住一跳,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波澜不惊道:“点到为止,一句两句玩笑便罢了。”   “我还真当你不介意呢。”于观真促狭地挤兑他,不过也没有纠缠不休,“也罢,我是有要事问你呢。他们苗疆人起名到底是怎么起的?怎么一个叫勾乌洞阿,一个又叫槐庚,树又叫庚?是苗瑶习惯不同,还是怎么着?”   他对苗疆习俗并不了解,自然不知道这儿起名方式与中原大有不同,因村寨极多,要么乳名与本名相加,要么外出后与寨名相加,好方便认识称呼。勾乌洞阿其实本名叫做乌,勾是尊敬之称,换做中原话来讲,意为“洞阿寨的乌老爷”,他虽看着年轻,但已是家里的顶梁柱,因此这么称呼。   崔嵬与他解释了一番,又道:“你说的槐庚祭司,乳名叫做槐,庚是庚树爷的意思,众人叫他槐庚,其实加了父名,要有亲近的人,就只喊槐了。”   “那我们本该喊白阿姐什么?”   崔嵬淡淡道:“按理说,我们本当叫她婆白,只是她还没有嫁人,与已当家的勾乌洞阿不同,于是都客气一声,叫阿姐便罢了。”   “这听着倒是挺有趣的。”   于观真若有所思。   时间稍稍溜走,晚霞坠落下来的时候,船一道靠岸了。 第73章   他们三个人被丢进了一间高脚吊楼里。   屋子里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了,蔓延着处理过的木料香气,被褥都是新的,白阿姐还给他们准备了三套新衣服,放在并排的竹床上。   白阿姐撑船离开的时候,只对他们喊:“记得把衣服换上,吃得饱饱的,勾乌洞阿待会来接你们,我还有些事要忙,恐怕有四五天见不着面了。”   “哎!哎!你这就不管我们了啊!”   方觉始在岸边喊了半天,只换得苗疆姑娘一个邪恶又气人的笑容,只好悻悻地回来摸着凉凉的竹床,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我方某人纵横江湖数十年,什么仙山名门没去过,什么福地洞天没访过,如今居然折在苗疆,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让人家姑娘留下做顿饭……”   “不要废话,快做饭吧。”   崔嵬对这件事倒是接受自如,他谨慎地查看了吊脚楼的所有房间,确保无事后就平静下来,厨房里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与整扇肉,甚至还有几条新鲜的活鱼,别说喂饱他们三个人了,就算再来三倍,恐怕都不成问题。   于观真眨了眨眼睛,看着颇为原始的锅灶与根本分辨不出来的调料,咳嗽一声:“恐怕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我手艺不精,恐怕你们吃了我的饭就离死不远了。”   “休想逃跑!”方觉始一个箭步上来,抄起厨房挂着的大勺就来了个闻鸡起舞,“有我方大夫在此,你还怕自己害死人?”   于观真只得无奈答应。   好在三人初来乍到没多久,只当农家乐消遣了,真投入进来倒也很有滋有味,方觉始甚至还提议:“我们要不换上新衣服做饭?那多应景啊。”   崔嵬冷冷道:“你穿得有什么差别,等会过了炭火,你想带一身饭菜味出门?”   方觉始:“……有道理。”   三人各自分工,清洗了蔬菜鱼肉之后,于观真看着崔嵬进入厨房用肉熬油,方觉始已去外头淘米清洗了,只剩下他一人清闲,就干脆靠在门边闲散问道:“我还不知道你连这样的事都会?”   崔嵬开了窗放烟,并没有说什么。   夜风习习,苗疆的月色要比中原更明亮,简直将满室都照得生出光来,外头的虫鸣非常响亮,仲夏草木萋萋,有流水潺潺渗过茅草发出动听的乐曲,几乎叫人宁静得以为要在这里度过不止一日、一月、一年,而是余生。   于观真又卷了卷自己的头发,微笑着说道:“我本来还以为你一心向道,根本不在意这样的人间烟火,难不成你凡心未泯,有想洗手作羹汤的人在?”   “你所言略有疏漏……”崔嵬忽然开口,他看过来,脸色比月光更清冷,“在意才是人间烟火,不在意,就只是手段。”   于观真静静地靠在门口,心中有许多复杂的心思说不出口来,他望见锅上缭绕的烟,带着油腥,带着焦炭的气味,慢慢往窗外奔去,如同自己心中流淌的那条黯淡银河,忍不住开口询问道:“烟火气有什么不好?凡人毕生所求不过如此。”   “没有什么不好。”崔嵬显然已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便以往日的犀利、冷酷与相等的无情回应道,“只是非我所求。”   于观真便没有再说话,他们并未将话讲得过于清楚明白,结束起来时就如同闲谈截然而止,谁都不伤体面。他不由得庆幸起自己只是随便说说,对方较真询问起来,自己大可翻脸不认,全然不会伤及颜面跟尊严,可又忍不住想要再确认一次,再反复询问一遍,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的。   他明明知道,无论自己是什么心思,对方绝不可能动摇,更不可能动心。   被搅乱心神的只有自己,得意忘形,自以为是,方才荒谬地偷来一个吻,本就是认定了此生与崔嵬几无可能,只是仍感觉到不愉快。   于观真动了动唇,有些想告知对方自己曾有意在他颊上落下亲吻,偷偷的,不为人知的,好激起对方情绪上的波动与愤怒,然而这手段实在太老旧了,现如今年头,纵然是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子也不会再拿文具盒偷偷夹前桌喜欢的女生那漂亮的长发。   他当然更不会。   最终于观真只是微笑:“是么?那倒是可怜喜欢你的姑娘了。”   “什么姑娘?”方觉始耳朵比三姑六婆都尖,一下子从门外钻进来,疑虑地打量他们俩,“你们俩长成这幅模样已令人十分不快了,居然还打算背着我偷偷说姑娘的事?”   于观真道:“怎么会呢,纵然我想说,难道崔嵬会接这话?”   “这倒不假。”方觉始嘟囔起来,“我上次织个噩梦给他,他看起来竟也照单全收。”   于观真奇道:“什么?”   崔嵬突然在厨房里出声:“你米洗好了?”   “来了来了!”方觉始恍然惊醒,立刻想到另一位梦的苦主就在自己眼前,不由得暗叫一声好险,万分感激起厨房里时时刻刻准备保住自己小命的崔嵬,目光全然不敢向于观真脸上撇去,于是暴风般卷入厨房,“好兄弟!我来助你!”   他一进到厨房里,只觉得于观真两道锐利的视线还扎在自己背上,不由得万分紧张,压低声音道:“救命之恩,我记下了。”   崔嵬只道:“继续忙吧。”   三人热热闹闹,一餐饭倒也做得快,许是崔嵬大展厨艺,又许是方觉始也怕于观真把他们俩直接毒死,只让他承包了端菜送饭的活。   又过片刻,厨房里端出四大碗肉菜,两大碗素菜,有鱼有肉也有绿蔬,连米饭都香喷喷的。   于观真原先所谈时的尴尬此刻多半已消,他知道自己与崔嵬此刻并算不上是极好的关系,对方偶尔会与自己说些笑语已是难得真情流露。才不过认识这短短数日,要崔嵬这种对感情苛刻无比的人回应自己半真半假的玩笑,就好比强迫思想保守的对象进行婚前性行为一样不现实。   更别提他们还没在交往。   三人围着小方桌坐下吃饭,于观真爱吃荤食,将肉裹上浓稠的汁水吃到口中,只觉得又香又美。他吃了半碗饭,心情顿时大好起来,看着崔嵬将肉菜换到他面前,甚至对方觉始进行几次眼神镇压,不觉美滋滋起来,暗道:“他纵然现在还不喜欢我,到底对我是不太一样的。”   只是他心思极多,转念一想,又觉得崔嵬待方觉始更亲密,对自己却是大大的客气,不由得脸色一沉,决定找方觉始的麻烦。   “对了,方才忘记问了。”于观真还记得刚刚的事,故意道,“方小大夫,你方才说是什么噩梦?”   方觉始猛然惨叫了一声,他浑身颤抖着,哀鸣起来,目光隐隐流露出恳求来:“没……没什么。”   原本于观真只是玩笑,见着两人活像是踩了尾巴的猫,倒真有几分好奇起来:“我还道你们无事不可与人说。”   大概是崔嵬没再做什么,方觉始很快精神奕奕起来,他奇道:“那怎么可能,这话都是骗傻子的,谁信谁是脖子上长了个猪头!”   于观真:“…………”   方觉始看着他脸色不善,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由得将头埋进饭碗里,小声道:“食不言寝不语,快吃饭吃饭。”   这叫于观真心里又气又笑,崔嵬无奈放下饭碗,只得与他解释道:“没什么,方觉始近来在钻研人的心伤,他说皮肉筋骨之痛,已研究得七七八八,纵然断脉重续,剖心挖肝,也并不是什么难事。近来发觉人若心碎,也如伤口流血,病痛缠身一般,不治而亡,因此想以梦术开解人的心神,便先在我身上试试。”   嚯,感情是方觉始在研究精神科,这织梦术不就是催眠吗?   这心理有关的事确实不该多问,于观真很知分寸,他微微笑道:“要真是能成,狄桐苦恼多时的事恐怕就有个好结果了。”   方觉始自然认得这几个弟子,顿时问道:“狄桐也生了心病?没听说啊。”   于观真便将狄桐与自己所说瘟疫村那位母亲的故事又说了一遍,又道:“想来人体大病初愈,本就虚弱,又遭受这样的打击,自然痛苦难当,绝望无助,总要有个时机缓和,说不准能抹消许多悲剧。”   “正是这个道理。”方觉始赞同,“许许多多的人不是真的非死不可,只是一时想不开,或是时间长久,自己也将自己折磨死了。”   崔嵬又将饭碗举起,并不再加入对话,他夹了几筷子蔬菜,耳中听着两人交谈,知晓于观真竟记挂着小石村里狄桐提及的小事,甚至比自己想得更周道,更全面,不觉得心中生出些许柔软的欢喜来。   此事自然不小,可对缥缈主人而言,如过耳烟云一般,他原还以为,对方根本不会记得这件事了。   崔嵬不知为何地感到愉快,就在他想要微笑的时候,又很快冷静下来。   这并没有什么可愉快的,只是世间在寻常不过的事,谁说缥缈主人便不可关心世人,他关心了,那很好,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   七情六欲是修行最大的阻碍,崔嵬细细地咀嚼着米饭,唇齿间泛出微弱的甜意,他全不动容地吞咽下去,看上去冷酷地近乎一尊石像。   他更不应有关。   饭后三人换上新衣,在窗边看着月头慢慢偏移,直到过了子时,忽然雾雨蒙蒙起来,水青色的山间里传来低闷的号角声,活像几十座山一同在发出声响。   于观真心中全然没有总算把这天过去了的畅快,他皱眉道:“下雨了还过盘王节吗?”   “错了,盘王节才要下雨。”方觉始难得凝重道,“这雨是大巫祝祭舞求来的,没想到,他竟真拥有这样的神力。” 第74章   与白阿姐相同,自从得到大巫祝的新命令,勾乌洞阿的态度就变得平和甚至有些热情起来了。   他从雾雨之中撑着竹筏行来,亏得能认出路,待三人上船时,甚至还热情地帮他们扶了扶帽子跟腰上的五色彩带,与白天简直判若两人。   要不是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确确实实就是被于观真踩了一脚的勾乌洞阿,他们简直要以为这人被迷了心。   盘王节当然不会等人,勾乌洞阿心急火燎,他用一竿长篙飞也似的冲破水雾,连带着细密的雨雾,这些雨并不大,更不密集,倒更接近极纤细的线,叫人几乎能卷起来般,落在身上也并不感到湿冷,只是一种极淡的凉意。   天地都在往他们的身后跑,远处传来急切雄壮的鼓声,还有长长的号角,还极长的一种洪亮之声,如同巨人在远处高歌着,那黑色的山脊是他的腰肌,潺潺的流水是他的歌喉。   这声音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却似乎还能传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方觉始不觉悚然:“这是什么乐器,竟有如此浑厚的声音,恐怕能传出四五百里吧。”   纵然于观真对这声音也极为惊叹,可想到一种乐器能传出数百里,仍觉得荒诞可笑,又听勾乌洞阿道:“哪止四五百里,足能蔓延千里呢,这是我们这儿特有的山鼓。每隔十座山就有一只,等到盘王节,就挑十个精壮有力的汉子,叫他们在山鼓上跳盘王舞,每座山自然会互相呼应了。”   显然方觉始没信,他用中原话对崔嵬道:“你说真的假的?”   崔嵬并不作答,倒叫勾乌洞阿很不高兴,皱眉道:“嘟嘟囔囔的说中原话,是不是在说坏话!你们这些外来人真没礼貌,亏得大巫祝要我们好好招待你,要不是大巫祝的命令……哼,我现在已与白妹一起了。”   崔嵬问道:“我听白阿姐说,大巫祝给了她一样任务,要去好几日,勾乌洞阿也是?”   勾乌洞阿谨慎道:“是啊,不过你们可别想打听这秘密。”   这悠扬的乐声浑厚而雄壮,充满着古朴跟荒凉的气息,等到船弯过一大簇白茅草丛,破开渔火而来,他们才看见眼前早已开始的祭典,有无数的鼓,女子头上顶着的,男人腰上抱着的,还有在载歌载舞的歌娘脚下踩着的,苗疆人举着特制的火把舞出四条翻滚的火龙,从左到右,照得整个场地都亮堂堂。   不知什么材料,一点也不怕水。   坐船来的不少,大多将场地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还不如坐在船上好,倒是勾乌洞阿高高跃起,很快就往上走,三人顺着他的身影才看到高高站在竹楼上的大巫祝。   没有任何人站在他身边,还有十几位黑衣祭司安静地隐没在黑夜里,只有偶尔飞起的龙火能隐约看见他们或老或少的面容,没有哪怕一个人敢去仰望大巫祝的面容,他那秾丽的面容上流露出的并不是喜悦,也不是寂寞,而是习以为常。   于观真不知道为何,目光竟全然不受控制,他喃喃道:“谁都没有看他。”   这场面实在盛大,自然也吵嚷,只有崔嵬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不觉也将目光移向大巫祝,此刻,那人竟立刻将目光转来,不偏不差,四目相交,叫人心底顿时一凉。   自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他终于与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巫祝再次相见,崔嵬如今已经明白那件事意味着什么了,于是低下头来深深对这位大巫祝行了一礼,谈不上后悔,更说不上什么愧疚,这天底下的事从来都是各有各的道理。   只是崔嵬同样明白,进入苗疆的那一刻起,没有选择杀死自己的大巫祝已经给足了情面。   大巫祝并没有看他太久,而是很快就拿起鼓槌,敲响了身旁的一面兽皮鼓,这声音更是惊心动魄,哀转久绝,如同深山中万兽长啸。   苗疆的人突然安静下来,他们仍在汇聚,从四面八方,从各处山水之脉里,因而有许许多多的歌声一同响了起来。   合唱别说这么多人,纵然是百人,能齐声都已了不起,这些人声调各异,全无指挥,竟唱得很清晰,生出令人不敢冒犯的神圣来。   雾雨濛濛,却浇不灭火龙,浇不熄这热情。   这首歌的音调十分奇怪,歌词也离奇:“盘王高高,云朵采采,大岭生是盘王骨,江流原是盘王血,岭高千载承风雨,江流万年永不枯,日月神明来相配,化作他与盘王妻。庚生盘王草青青,庚佑盘王身白白,愿我盘王福寿久,无灾无病一身轻……”   这首歌说来倒不难理解,青山江流应当都是比喻盘王的功绩伟大,日月神明既是情侣,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们夫妻恩爱。庚生盘王,说的是盘王认庚树爷做新父,意为新生,因而后面的几句话都如同祝福新生儿一般。   歌才唱到一半,众人忽然惊呼起来,原来是空中倏然跃起一名手持弯刀的少女,她做普通苗女打扮,掠过诸位祭司,直奔大巫祝而去。   她看起来小巧纤细,身体轻盈得几乎没有斤两,如同夜间的萤火漂浮着,可那把弯弯的刀却斩出万千月色。   那简直是把妖艳的刀,一瞬间斩出数万刀纤瘦的新月,那蓝湛湛的光舞成密不透风的圆月,挡住了上前来的数位祭司。   刀上白芒盈盈,在雾雨里盛放出绚烂的月色,于外人眼中看来,简直是惊心动魄的美景,刀芒凝成实体,铺天盖地而来,无数明月如流星般冲向了大巫祝,刀芒磋磨,发出尖利的长啸。   众人被这刀势压住,只觉得浑身发震,头痛欲裂,竹楼顿时被粉碎成末,唯有大巫祝与兽皮鼓巍然不动。   那汹涌奔流的弯刀停在了他面前。   “这样的本事,就想来杀我?”大巫祝微微一笑,“未免太放肆了吧。”   不见他如何动作,那些月华便尽数消散,少女在空中并无着力点,招已老,竟借着弯刀之力于空中翻飞起来,又硬生生劈下一刀。   “愚不可及。”   那少女仿佛受了什么重击一般,突兀飞出身去,于观真只觉得手灼热痛苦,低头一瞧,手背上竟浮现出鲜红血线来,看起来隐隐有断裂之势。他不假思索,抢身飞跃而上,将那少女抱在怀中定睛一瞧,竟是自己那位女徒弟。   少女吐血不止,苗衣染得半红,手中还死死握着弯刀,她脸色黯淡,定睛一看眼前人竟是于观真,不知心中何等滋味,艰难道:“师……师尊?”   果然是之前跟八戒一起追大徒弟的那个姑娘。   于观真本没想跟她们还有交际,自然没记住名字,如今见着熟人面孔,心中自然是百感交集,只沉声道:“是我。”   他手上疼痛稍缓,便知晓这蹊跷确实与这女徒弟有关,纵然大巫祝再怎么老交情,这会儿顺序也只能往后靠靠了。   少女昏厥前又道:“救我。”   “只怕不救也得救了。”于观真忍不住吐槽了声,他将少女抱在怀中,虽不知前因后果,但暂且只能保她,苗疆人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他直奔三人小船,人未至,声先发,“快走!”   崔嵬一篙已然撑开,他此力非凡,还掀翻了附近的小船,连带着倒了不少人,许多苗疆人生在水边,自然擅长水性,便直接涌入江水来捉他们,只是最在前的几个被打了头,一时沉下去,倒闹得后头手忙脚乱要去救命。   舞龙火的干脆将火龙分了尸,举起热腾腾的火把做箭,朝着小船急射而来,崔嵬此刻已划出数十尺,火落在水里,嗤嗤就化作青烟,有个不讨巧,将刚浮上来的苗疆青年烫成了地中海。   于观真正巧踩在他脑壳上,险些滑了一跤,于是旋身稳定,怀抱少女回身望向大巫祝,只见那人与一只鼓站在一起,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场景。   十几个黑衣祭司已然奔向四周,显然是决定用咒术拦下他们,船底不知何时涌出密密麻麻的虫群,方觉始一边对他们放迷针,一边在船边撒药粉,忙得不亦乐乎。   等到于观真跃上船头时,雾雨已散,再无视线阻碍,皎洁的真月终于露出真容来,他衣带当风,看着岸上怒气冲冲的众人,听方觉始大声叫道:“真惊喜!才化敌为友,好嘛,连饭都自己做的,当地美食一口都没尝上就又变敌人了。”   “何必废话。”   崔嵬一蒿撑出数十尺远,水流又湍急,不多时别说苗疆众人,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了。   于观真跪坐下来,仍搂住少女,她受伤极重,只能先以灵力护住心脉,又问道:“我们去何处?”   崔嵬居然记得路,他面不改色:“先回去将小楼搬空,莫要辜负大巫祝的美意,之后再做打算。”   方觉始赞叹道:“崔嵬,厚颜无耻的人不少,可能表现得这么理直气壮的却不多,你这样本事实在叫我佩服。甚至有时候会叫我觉得流氓并非只有坏人才能当的……”   果不其然,他头上也很快就挨了一记。 第75章   “方小大夫,请你来看看她。”   船只行入水中后一路向前,方觉始怕有蛊虫跟踪,就将船头船尾都撒上了药粉,他是随崔嵬来帮于观真的,这点变化可全不在意料之内,不由得略感不悦,虽已经起身,但口中还要占点便宜回来:“哎呀呀,这可是男女有别,有怪莫怪,这姑娘许配人家没有,她自己能不能做主……可别救了人我反倒要被赖上,有胆量刺杀大巫祝的女人我是无福消受的。”   崔嵬听出他语气不大痛快,不动声色道:“所谓医者父母心,比起你,我们更是男女有别,如今骑虎难下,若不救她回来,岂不白亏这场追杀?”   这些话船上几人都明白,只是唯独崔嵬有立场这么对方觉始说话,于观真感激地抬头看看他,却见那人偏过头去,并不往此处看,不由得心中惆怅了几分,只好继续观察自己手上的血线走向。   “虽然你这么说很有道理,但是我怎么知道他们俩是什么关系?”方觉始连手都已搭在了厌琼玉的腕上,嘴上仍然不肯示弱,“虽说大夫面前无男女,但要是这姑娘是个死心眼,醒来以为我占她便宜,那我还要不要做人了。再说了,指不定她是缥缈主人恰好没忘记的红粉知己,两人暗通曲款,姑娘家一片痴心追着他千里迢迢来到苗疆,等到病好了,两人再一道来找我方大夫的麻烦,也犹未可知啊。”   方觉始说着说着,自己倒是大感不对劲起来了,失忆一事从来难讲,他们不过是听于观真自己这么说,加上这样的大人物没必要撒谎,这才信了,实际上根本没有真凭实据。要是这缥缈主人故意装作前尘尽忘,其实是准备对崔大阿呆骗身骗心,骗得他名声扫地……   那岂不是一个大大的阴谋!   虽说方觉始不知道崔嵬到底跟大巫祝有什么矛盾,但由于他足够相信崔嵬的人品,想来他们俩最多遭苗疆毒打一顿,不至于现在背上刺杀大巫祝的罪名。在苗疆,共犯从犯都是一样的,根本没有轻重之分,抓到都要万蛊加身。   更何况大巫祝既然亲自接见于观真,想来他们关系不错,那怎么会认识要刺杀大巫祝的女人,甚至冒险救她……   哇,我跟崔阿呆该不会是进了人家的仙人跳吧!   方觉始激灵灵地打了个颤。   当然不可能是他的红粉知己。另一头的崔嵬全没领会方觉始敏锐的心思,暗想:若是的话,这样窈窕灵秀的姑娘在旁,他何必来与我亲近。   心中虽是这么想,但崔嵬仍感觉一点不快,他谈不上保守,所交的朋友各有不同,自己又走遍天下,自然听过许多风月□□,纵然是苗疆的那些歌谣也难以令他动容。正因如此,崔嵬从未与人有过肌肤之亲,加上寻常人多近不得身,如于观真这样放肆大胆的还是头一个,如今见他又将另一个姑娘紧紧抱在怀中,难免觉得刺眼。   然而这种情感,崔嵬这一生都未品尝过,简直如同遭人抢去心爱玩具的幼儿一般,委实荒诞可笑,于观真并非私物,自己同样不是孩子。   他心中略感焦虑,面上倒不显露,只是分神关注这边的细节。   于观真只听出大夫的挖苦之意,没预料到对方的脑洞几乎要直奔银河系,他也知道自己这举动来得莫名其妙,本来情况大好,现在反倒拖两人下水,叹气道:“方大夫不必旁敲侧击,她是我的一位徒弟,不过更多的情况,我自己也不大清楚,得等她醒来再说,对了,请大夫看看我的手。”   方觉始半信半疑地将他的手接过来,将手背与手心都看了一遍,疑惑道:“看什么,哪个地方扎下去血出得更快,哪里的经脉断起来比较难续?”   “当然不是。”于观真哭笑不得,随即又反应过来,“方大夫看不见我手上的血线吗?”   方觉始现在已将他认作是个居心叵测的大魔头,见着自己掌内这只手光滑白净,更当于观真是有意消遣,语气便不大好,顿时怪叫起来:“天啊,这世上还有不长经脉的人吗?我倒是想看看,这小姑娘都快性命垂危了,你还在这里问些有的没的,到底是要不要我治病?”   “请。”   于观真收回手来,他方才特意与方觉始对比过手背,血管经脉在皮肤底下是青色的,他所说的血线是从手背凝到指尖上去的一条纹路,可以说是相当明显,然而对方似乎根本看不见。   如此一来,于观真更为庆幸自己救下了这名少女,她现在是唯一能够给予答案的人了。   按照自己昨天的亲身试法,要真叫这少女被苗疆的人抓住,这样的大罪,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于观真很怀疑之后自己还能不能找到这姑娘哪怕一块骨头。   方觉始虽然觉得这一大一小都有古怪,但是到底已经在眼前了,总不能见着这小姑娘确实就这么死了,他与崔嵬交好多年,自然不是什么险恶之人,暗想他们俩纵然真有什么不对,先救人总是不错,要是真后来找死,那到时候就该崔嵬出力了。   如此一想,他心下又放宽许多,认认真真观察起少女的伤势来:“大巫祝的修为果然深不可测,竟一招将她重伤至此……哎呀,你停什么,你灵力一停,她离死就不远了。”   于观真只好再催灵力,护住少女的心脉。   方觉始先给她喂了一粒灵丹,又用金针激发药性,这一套下来已是汗流浃背,用手拭去脸上细密汗珠,还不忘玩笑道:“听说苗疆有种蛊术,要是中了那招,七情尽丧,六欲不生,纵然大罗神仙降世也难救命,比死了还要难受,好在除了这招之外,其他的伤病痛楚,我都能救。”   于观真没想到他故弄玄虚说了一大圈,竟是吹嘘自己的医术,不由得哭笑不得起来。   崔嵬淡淡道:“是么,那我们当初是为了什么千里迢迢赶来苗疆。”   方觉始转身对他做个鬼脸道:“当然是来找大巫祝除虫的,我是大夫好不好,又不是花丁。”   “哈……我听见了……”那少女被灵力一激,又受了灵丹药性,竟睁开眼来,她迷迷糊糊的仍不太分明,只是听见方觉始玩笑,于是勉强笑起来,声音仍是十分虚弱,“你骂大巫祝……”   方觉始悚然起身,觉得自己的阴谋论已然成真:“这小妮子果然不怀好意!”   哪知少女气若游丝道:“骂……骂得好。”   她力气不足,头一歪,又昏在于观真怀中。   “这见鬼的小姑娘。”方觉始目瞪口呆,“她努力醒来,就为了赞我一句骂大巫祝骂得好?也不问问大夫是不是已尽人事,自己还有没有希望,问亲人问生死的我见得多了,临到头来还要骂一句的,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不过片刻,这少女身上就浮现出几处淤青黑痕来,方觉始也没了说笑的心思,有些地方只管擦药了事,有些地方则需放血,不多时,少女脸上愈发苍白起来,于观真手上更是疼痛万分,知眼下必然情况严重,忍不住问道:“方小大夫,她怎样?”   方觉始一句话也顾不上答,倒是少女的眼睛稍稍动了动。   “喂,别死啊。”方觉始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他正握着这女娃娃的脉搏,只觉得里头微弱下去,这场景太熟悉了,这么多年来,他不知遇到过多次,知道变凉后柔软的肌肤会开始发硬,会脱水,会发烂,会化为真的枯朽,“你难道不想活下去吗!快醒醒,千万别睡下去,都多大的人了,还当懒猪,日头都快晒到你屁股上了。”   少女终于将眼睛睁开了,她的脸色已比雪还要白,呼吸、脉搏、心跳都微弱得几乎抓不到了,脸上居然还有怒意:“我才……”   她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来,嗬嗬作响:“才……不会死,你怎么这么吵。”   方觉始忙道:“好,你嫌我吵,就快快多说话,这样我就吵不过你了。快,你快加送点灵力,她还有救。”   少女虚弱道:“怎么,怎么无缘无故……要别人说话,还有……你才是,没救,我……我好得很。”   崔嵬怕人追上,特意绕了远路回去,于观真自己同样受着伤,如今坚持少说有一个时辰之久,只觉得喉中腥甜翻涌,硬生生忍住,将灵力送到少女体内。   “噢,你不知道说什么。”方觉始一心两用,一边说话,一边下针,“你叫什么?”   船已靠岸,崔嵬飞身而去,落在竹楼之上,四周果然静谧无声,只有远处有苗人搜捕的声音,他来去无踪,不多时就将竹楼里的东西搬了个七七八八,连锅都没放过。   “厌……厌琼玉。”少女浑浑噩噩道,“这是我……我自己起的。”   厌琼玉,玉琼辛?崔嵬说苗疆人会在名字后头加父名甚至洞寨名,那就是说,她本来叫玉琼,或是玉?辛莫非是后辛的辛?   方觉始又引她说了许多话,等到日头才亮起的时候,厌琼玉的脸色才略有恢复,慢慢睡去了,大夫不由得喜道:“好姑娘!这样的伤势竟也熬过来了!”   大夫擦了把汗,显得十分欢喜,猛然起身来对崔嵬道:“你看怎样?我方大夫的本事是不是惊天地泣鬼神?”   他一夜紧绷,此刻天光乍现,金阳破云,大喜之下居然一头栽倒在船舱的被褥之中,就这么力竭睡着了。   崔嵬用纸人行船,这才慢慢走过来,对于观真道:“我来吧。”   其实于观真早已无力,连动也难动,只见崔嵬从他怀里接过厌琼玉,身体不由得一软,倒在了那人肩头上,脸颊下的肌肉似有些僵硬,便有气无力道:“我只休息片刻。”   只是恐怕这个片刻会有点长。   “无妨。”   崔嵬的声音伴他进入了梦乡。 第76章   小船轻荡,犹如婴儿的摇篮。   于观真一通好睡,头侧在软枕上,苗疆惯用药枕,睡起来不似小石村的五叶枕那般沙沙作响,反倒轻而无声,另有幽香好眠之处。此刻只听外头水波荡漾,他稍稍侧身,竟还披着条毯子,暗暗庆幸起自己在丹阳城住过一段日子。   要没有当时的磨练,还不知现在得晕船吐成什么样子。   这当于观真想起身时,忽听见许多苗人吵吵嚷嚷,似乎在水上巡逻搜查,声音近在咫尺,可船儿仍然继续摇晃,并不见停,不由得身体一紧。   他细听一阵,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却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且都是些放亮眼睛的训话,并无盘问的意思。   一艘船两艘船倒也罢了,前前后后少说经过七八波,竟全不见动静。   这时忽听外头厌琼玉开口道:“呼——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发现了。崔大叔,我还从没有想过障眼法竟然能这么用,你真厉害,要是有以后……不,不,你可不可以现在就教教我。”   方觉始道:“小玉姑娘,你是不是想学会了,刺杀大巫祝的几率又大了些?说来奇怪,你既说缥缈主人是你的师尊,怎么这样的小法术他都没有教你吗?”   “你这人真讨厌,怎么这么多问题。”厌琼玉有些不大高兴,她中气不足,语气听起来难免有几分逞强的意思,她短促地呼吸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又愧疚道,“对不起,方小大夫,我不是嫌你,我很感激你们救了我的命,只是……只是我暂时不能回报你们了,也许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崔嵬问道:“为何这么说?”   厌琼玉摇摇头道:“我不能说,说了会连累你们的。”   方觉始突然低声笑出来:“哎呀,你在一个好不容易将你救活过来的大夫面前说活啊死的,既是要死的人了,还瞻前顾后的怕什么,我们都是中原人,跟苗疆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纵然说出来了,我们也不会替你报仇,难道那大巫祝还能撬开我们的嘴不成,再说啦,现在不也是连累了,又有什么差别。”   他说起话来,总是这么话唠又有道理。   “是了,你们是中原人。”厌琼玉一顿,不知是戳到她哪里不对,语调又变得凶狠起来,“那我更不能与你们中原人说了,这是我们苗疆的事,绝不能告诉你们,要是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中原皇帝,我们苗疆就危险了。”   方觉始奇怪道:“这倒是没听说过,你既要刺杀大巫祝,已是等于背叛了苗疆,怎么又听起来似乎很在乎苗疆的模样。你既然担心自己的故乡,年纪轻轻的又何必轻易言死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大巫祝是大巫祝,苗疆是苗疆,这怎么相同。”厌琼玉气急,忍不住咳嗽起来,“你们不明白,要是离开苗疆,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了,我现在存着必死之心,才会做那许许多多的大事,因我什么都不怕了,可等我出去就不会再这样想了,到那时候,我自己都要看不起我自己。”   崔嵬忽出声问道:“玉姑娘,你刺杀大巫祝,可是为了九神之事?”   “你怎么知道!”厌琼玉惊骇之余,不免动怒,只听得利刃出鞘的破空声,她一边咳嗽,一边厉声道,“难道你……你也偷偷进过神殿!”   “……我只是……”崔嵬轻叹一声,声音里似有无限萧索,“略知当年旧事一二,又听了些苗疆的故事,方才如此推测。”   方觉始忙道:“哎哎,小姑娘,你可别着急动手,刀剑不长眼睛,更何况他还与你们那个大巫祝打过,咱们是一路的,你小心点,伤还没好,千万别先把自己气死了。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你根本打不过你崔大叔,他打一百个你倒绰绰有余。”   好家伙,这劝人的口才不去精神病院可惜了。   “你——”   厌琼玉又咳嗽起来,吐出许多鲜血,方觉始抱怨似的说了许多“安慰”话,气得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于观真想到崔嵬一路神态言语,心知他必然知道些许苗疆的往事,否则绝不能一口道破厌琼玉刺杀大巫祝的原因,既与九神相关,那定然是与自己在神殿所见有关系。他想到大巫祝预料之中的神态,暗暗感到这次苗疆之旅恐怕不同寻常,才来不过两日,已是如此惊心动魄,看来前因后果确实要弄个清楚明白才行。   他才坐起身来,又听外头方觉始岔开话题:“对了,小玉姑娘,你指着我们到底往哪儿去?”   “咳,是我栖身的一个地方,平日没有什么人去的。”厌琼玉声音之中略带怨恨,“我想那人也不会想到我们居然会回到那里。”   方觉始挠了挠头道:“总不会是圣山吧。”   厌琼玉诡异一笑:“正是圣山,怎么,你怕了?”   “那倒没有,不过说起来,我上次来的时候,圣山好像还不在这里,我听说过去要划十天半个月的船。”   厌琼玉下意识看了看崔嵬,见他没有说话,这才开口道:“难怪你不知道,圣山总共有九座,不是你知道的日神山跟月神山,那都是骗你们这些外乡人跟逗孩子的。苗疆疆土何其辽阔,怎会让大巫祝住在外头,他所居的圣山叫白头山,在苗疆最深处。祭典所建的圣坛总共有九座,九位一体,当寨老与祭司们选定九神大典在何处举办,大巫祝便会通过九座圣山降临人间,同样,不论你往哪座圣山上攀爬,爬到最后所见到的必然都是白头山。”   “难怪,不过这……听起来怎么……”方觉始咂了咂舌,他虽然不懂得察言观色,但多少还是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的,“听起来就好像……”   “听起来就好像大巫祝才是神,对吗?”厌琼玉冷冷道,“你说得一点都不错。”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结束,她就倒身躺下了,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方觉始探头去看,只见她紧闭着双眼,脸上泪水不止,不知道是心里藏着多么深的事情,令这样美好年轻的生命如此痛不欲生。   这时于观真正从船舱内走出,这少女的性子十分强硬,又兼着年少,不想说的话绝不会说出,他便有意端着架子恐吓对方一番,好把情报挖出来,冷冷道:“哭什么?难道你哭一阵能把大巫祝哭死了?”   厌琼玉受不得激,还当是方觉始又来劝说,立马将脸上泪花一抹,红着眼大声道:“谁哭了!我才没有哭!”   她一抬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于观真,顿生惧意,便怯怯道:“师……师尊……我不是对您这么说话,还以为……还以为是……”   方觉始瞧出他们师徒之间关系不对劲,就连于观真的态度也与相处之时大有不同,本想嬉笑小老虎变成家猫的玩笑话顿时止在嘴边,微微皱起眉头来,他正要说话,却见崔嵬摇了摇头,便只好缄口不言。   “还以为是什么?”于观真讥讽道,“你倒长本事了。”   厌琼玉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声音微微发颤:“是……请师尊恕罪。”   她原先恢复些许精神,一路与他们俩说话,十分天真烂漫,又有些骄纵任性,加上于观真拼着与大巫祝翻脸也要救她,原本方觉始还当是于观真待这个徒弟十分亲近喜爱,可如今看来,竟全不是这么回事,见她瑟瑟发抖的模样,说是老鼠见了猫都嫌亲热了。   于观真这样一句不讲情面的话,她居然不敢反驳。   方觉始低声嘀咕:“怎么有些人进了苗疆,就把虎皮披上了。”   他声音虽轻,但在场众人何等修为,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于观真对此当然充耳不闻,他俯身对厌琼玉道:“我此番救你的性命,当然不是白救。”   才只是这么几句,厌琼玉竟已额头渗出汗水,她已在之前从方觉始与崔嵬口中听说过师尊不顾自身伤势,竟为自己与大巫祝翻脸的事了。在很多很多年前,跟着师尊离开的玉琼辛也许还会感到对未来的憧憬,可如今的厌琼玉已无法感到感恩,反倒愈发恐惧,不由颤声道:“师尊待阿玉恩重如山,阿玉万死不能报其一,既有吩咐,莫敢不从。”   “我问你,苗疆可有一种秘术将两人相连,一人受伤时另一人必然有所感应?除自己之外谁都看不见。”   于观真细思片刻,决定还是先问这个问题,他现在也奇怪原主人莫非对厌琼玉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为什么会花力气将闯入神殿的罪人带走。纵然是与大巫祝的交情再好,恐怕也要付出不少代价,厌琼玉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   厌琼玉困惑不已,她低着头思索片刻道:“要只是感应,许多蛊就能做到,可是什么叫做他人看不见?蛊虫活动时,除了主人,他人确实看不到。”   “不是蛊虫,而是身上症状,比如说一条红线。”   厌琼玉摇摇头道:“绝没有这样的秘术,除非是大巫祝……”   “大巫祝在你身上下了咒术?”崔嵬的脸色肃然,他走过来打量了于观真片刻,“为何不说?”   “我也才知道。”于观真低声与他说话,忍不住皱起眉来,“看来现在大家的麻烦都是大巫祝了,那不妨开诚布公谈一谈。”   厌琼玉的嘴唇动了动,竟好似哑了说不出话来。   于观真又看她,冷冷道:“如何?”   “是。”   厌琼玉当然不敢违背师命,她此刻心中既有无法再保护住秘密的巨大悲怆,又突兀生出不必一人负担的无限喜悦来。   悲喜交加之下,一口气没能上来,她的身子软软倒在了船板上。   于观真忍不住吃了一惊,崔嵬倒是见怪不怪:“吃些东西吧,玉姑娘伤势太重,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之前也睡过去两次。”   “原来如此。”   方觉始忍不住在心里无声狂啸起来:你管这个叫睡过去?明明是被吓晕过去的好吧!我这个大夫时刻准备着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们俩突然一块儿瞎了呢! 第77章   由于男女有别,外加两人一个吃饭一个盛饭,实在空不出手来——   最终不得不由医者父母心的方觉始将躺在船板上的厌琼玉抱到船舱里头去。   大夫嘟嘟囔囔了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闲话,最终还是细致温柔地给厌琼玉盖上了软被,被子里还留有热度,想来是于观真醒来时将被子团在一块儿,锁住了这份温暖,他不无恶意地想道:“哼哼,你们两个大坏人让大夫来伺候人,大夫也让你当个暖被的使唤。”   方觉始轻轻将厌琼玉的手也放进被褥里,把在指尖的脉搏已有好转,他轻轻缓缓地吐出口气,十分温柔地凝望着这个小姑娘。   其实为什么做大夫这一行,方觉始早已记不起来了,他记得许许多多不愿意死去的人,记得那些为了活下来什么都愿意尝试的亡者,记得那些慢慢失去光彩的眼瞳,他明白那非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事,世间总会诞生各种各样的新病症,他也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病人。   只是无力感时不时地仍会涌上来。   “多谢你活下来了,小姑娘。”   不过方觉始很快想到外头还有个逞强的病人,又忍不住头痛了起来,他揉着额头走出船舱去,正听于观真喝着汤说道:“苗疆的搜查虽然严密,但到底都是些平常的手段。”   “嘁,睡着的人说话就是香。”方觉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睡着的时候我们已遇到两波黑衣祭司了,那两人带着大批人马,实在是大大的麻烦。我们不好伤人,也不能将你们俩抛下,不知道花了崔嵬多少精力才将人甩脱,其中一个擅射技,拿着把巨弩就朝我们连发数箭,箭箭带毒,果然是好平常!”   于观真熟睡之后,对此险境浑然不知,不由得略有些讶异地看向崔嵬,愧疚道:“是我将你们卷入此事。”   崔嵬倒显得很平静,他将汤盛好,既无埋怨,又没什么不耐:“我既许下誓言,绝无反悔。”   誓言……   若无誓言,若我病好伤愈?   于观真手抚向心口,他果然是唯一被断开心脉的人,叫这颗心显得更脆弱,更柔软,比完整时更容易受伤……   他并不是非常伤心,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方觉始没感觉到他细微的变化,只嘴硬着嚷嚷道:“喂喂喂,你当初的誓言只是救他一人吧,现在买一送一,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买一赔十!我可没有许下誓言,大夫我是看着你跟诊金的份上才来帮忙的,千万别把我拖进去。”   哪知崔嵬细细思考道:“确实如此,那我这就转头送你出苗疆,等解决这诸多事端,再去寻你。”   “嗬!”方觉始目瞪口呆道,“你这会儿要我离开苗疆,独自去闯龙潭虎穴,是你疯了还是我耳朵出毛病了。再说,现在大家伙儿骑虎难下,我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能跑得出去才见鬼,没你在身边,我大概比这位断了心脉的死得更快,有本事你跟着我一起走。”   崔嵬气定神闲:“既是如此,那就闲话休提,只好一道同行了。”   “你——你——!大夫有心带你苦海回头,你却直奔黄泉,啊啊啊!气死我了!”   方觉始的话全被堵了回来,气得跳脚。   这一路追捕打乱了行程,早已离开了之前的瑶族居住地,他们只得按照厌琼玉的指示去另一座圣山,又过云浮山,历罗镜江,竟然看见关卡处衣着打扮不同的两波人争执不休,一言不合竟要动手打起来,因隔着较远,口音又重,一时半会儿的于观真也听不懂是在说些什么。   方觉始顿时喜上眉梢,美滋滋道:“真是天赐良机,他们吵得真妙,我们来到百越地了,往下流走就是混居之处,那儿的百越族人与中原人都不在少数,只要混入其中,恐怕是天罗地网也难以搜捕。别管那小姑娘说的什么地方了,快,趁着他们放下卡马,咱们快走。”   卡马是渡船关卡处苗疆人所放的一种水中陷阱,分为左右两侧,见到过往船只就会放下一侧供以通行。人虽容易被障眼法所蒙蔽,但卡马却会老老实实卡住船只,一旦被发现,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祭司就会立刻来临,免不了又是一场苦战。   崔嵬却无这般乐观,他蹙眉细思,淡淡道:“正因人多,更容易暴露,过几日就是九神大典,这个当口苗疆众人更为急躁凶狠,更何况他们二人身上都带伤,不宜奔波,还是往上流走,进到苗族内腹,暂且有个安顿。”   “亏你说得出来,去那里头不更是瓮中捉鳖。”方觉始哼哼了两声,“咱们还是自己爬进去的。”   于观真看得出来大夫明显有些针对自己,还没意识到对方起了疑心,还当是对方在生气自己冒进一事,便有意挤兑道:“哪个是鳖。”   方觉始瞪圆了眼睛看他,气得几欲吐血,恨恨挤出一句:“谁应谁是。”   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不闹了,那两拨人是怎么回事?还是说说要紧事,他们在吵些什么?那些人看起来不像是苗瑶的打扮。”   “问爬进去的那个去。”方觉始气恼道,“我要吃饭了!”   崔嵬并不理会他的气话,指着另一波人道:“苗疆部族众多,除却苗瑶之外,还有最盛的一支叫做百越,百越并非一个种族,而是许许多多小部族组成的,其中为首的是黎族与水族,黎族断发纹身,你看那群头发较短的,身有花纹的就是黎人;水族以女子为主,通常为牙娲管事,牙娲便等于寨老,族长。”   于观真皱眉道:“如此说来,应是同气连枝,他们在争执什么?”   “同气连枝。”崔嵬细细咀嚼了这四个字片刻,缓缓道,“只要活着就会有争执,草木争执泥土雨水,动物争执地盘猎物,人更贪心,更有欲望,争执的东西自然也就更多。百越是由许许多多的小部落组成的,为了不被苗瑶两大族吞噬,不惜与中原联姻;而生苗生瑶自然看这些人不顺眼,我们作为中原人惹了祸,他们难免要向这群亲家公亲家婆发怒。”   “然而百越怎能甘心忍下这骂名,既有生苗,就有熟苗,于是百越族人就讽刺指不定是他们的熟苗带进来的人。”   于观真皱了皱眉:“这些人根本就是找借口互相指责。”   “这世上许多事许多纠纷,本来就只缺一个借口,只缺一个理由。”崔嵬哑然失笑,“倘若我们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立刻就会团结一心,只因他们都是苗疆人。而方觉始再如何生你的气,也绝不会出卖你我,因为我们都是中原人。可等我们回到中原时,他们的纷争仍会继续,甚至会自相残杀;同样,回到中原后,在他人的眼里,你我又不再是一伙人,而是敌人。”   于观真对于他这种近乎冷漠的分析感到一点不适,反驳道:“可这世界上也会有人为了利益、地位、甚至是生命出卖自己的同族,甚至同胞,这种事不也屡见不鲜。”   “喂喂!”方觉始忍不住叫唤起来,“你们俩论道归论道,可不要故意指桑骂槐,我是说过临阵脱逃的话,可不至于没义气到这个程度。”   崔嵬仍然望着他,语调冰冷:“纵然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也同样有你我之分。莫说陌生人,即便是两心相同的爱侣,同样有情多爱少的区别,有多少,便萌生恨意,便有不舍痛苦。甚至因爱而不信任,因爱而生恨意,互生出折磨的怨侣比比皆是,不尽是如此。”   “你说得不错。”   于观真半晌才回答,他的脸色因病痛而显得苍白,此刻夕光照耀,显得肤光莹润,白酥软腻,犹如雪花色的脂油,片刻就能化开击碎。   作为大夫,方觉始不由得对这病者的美貌感到真心实意的怜爱之情,然而作为一个头脑清醒的正常人,他深知眼前的美人比毒蛇更险恶,比金石更坚硬。眼前这张动情温柔的面孔,对待弟子时冷若冰霜的容颜,谁都无法确定哪一张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崔嵬是什么人了。”方觉始忍不住说道,“他讲话就是这样的,听起来总是很有道理,可是正因如此,才让人觉得更难过了,不过你不是也因此受惠吗?”   “我……”于观真一怔,很快就会意过来,他轻声道:“不错,我确实因此受惠。”   他确实早早就意识到了崔嵬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初在蓝府见面,他们两人都看出了沈秀娥的小花招,可自己卖弄地说出,崔嵬却一言不发,他包容世俗与世外之人的不同;后来进入小石村,遇到谢长源,崔嵬确实十分悲痛,可教导弟子时仍然理解圣人与平庸者的选择,而没有被仇恨迷失。   他帮助自己并不为其他,只是放下世俗对于善与恶的偏见而已。   于观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崔嵬是修仙得道之人,与自己是全然不同的。 第78章   船行了三日,终于停在了凤凰山。   这里的后辛草燃烧得更离谱,几乎大半个山头都被这种花占据了,远远看去确实如同栖息的火中凤凰,此刻厌琼玉已经醒来了,她闷不吭声地涉水走到岸边,脚上的布条染上花草汁液,活像从血海里跋涉出来了。   弯刀配在了腰间,厌琼玉弓着身,看起来轻盈矫健地像是只瘦弱的猿猴,眼睛亮得出奇,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三人,半晌才道:“这里守卫的老树会避开我,你们待会儿最好离我近一些。”   会避开你?   于观真微妙地想道:这可巧了,他们也会避开我。   厌琼玉的落脚处并不在外面,而是在凤凰山腹之中,里面自然有条一模一样的死生之间,少女割开了手心,鲜血一滴滴落在盘虬如老虫横卧的树根上,那些树根飞快地退去,纵然没有表情,仍能叫人感觉到它们的惊恐。   “可以啊,小玉姑娘。”方觉始忍不住道,他们已做好直接杀入老巢的准备,连船都击沉了,免得叫苗疆人发现,现在知道己方队友越有本事,自然就越好,“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一手。”   厌琼玉扯了扯嘴角,幽幽道:“……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一辈子都不要发现这样的本事。”   她此话说来,大有深意,三人面面相觑,谁都摸不着头绪,只好闷声一通行走,终于来到了死生之间。   这条甬道,之前于观真已经见过一遍,崔嵬与方觉始却是第一次见到,尤其是厌琼玉的鲜血滴落之后,这些后辛草几乎相连成经络,那鲜艳的红色似人体潺潺的血液不断涌动着、流淌着,变成阴冷而湿润的暗河。   令人分辨不出脚底的湿软到底是血肉,还是草叶的汁水。   之前于观真一直被槐庚带着行走,又把大部分精力分在了白阿姐身上,并没有注意到死生之间的结构。如今跟着厌琼玉行动,才发现它其实是有许许多多不同的分支组成的,有些是深渊峭壁,有些是山洞,大部分都是死路,要没有人带路,恐怕一生一世都困在其中。   方觉始忍不住道:“我听说过此处,没想到会是以逃犯的身份进来。”   “说来听听。”崔嵬打量着这诡异的山腹,缓缓道,“给你这个卖弄的机会。”   于观真也有几分好奇,就同时看向了方觉始。   这时众人正贴着峭壁的边缘行走,不慎跌落就是万丈悬崖,纵然各个修为高深,仍在这幽暗的环境里感觉到一点紧张,连厌琼玉都回头来看看他,嫣然笑道:“多嘴大夫,就听听你都知道些什么东西,你要是说得不好,我再来纠正你。”   厌琼玉到底年纪尚轻,本来刺杀大巫祝时决意将这痛苦的秘密一人独吞,于是才能燃起满腔毫无迟疑的孤勇,去做这件了不得的大事。可是如今活转过来,被于观真硬逼着吐露真相,其中固然有对师尊的恐惧,可难说没有怀着几分窃喜。   确定要交换情报后,厌琼玉心中已将方觉始与崔嵬划分到自己的同伙之中,自然放松轻快不少。   方觉始却没这么高兴,他的声音于这空旷的山洞里飘荡着,犹如久绝的回响,连同神态都变得严肃起来,背脊紧紧贴着石壁:“苗疆人相信一个人经历磨难后就算是一次新生,当初我们所听盘王与庚树爷的故事,当盘王认庚树做父亲时,他就摆脱了自己过往的一切,变成一个刚刚诞生的孩子,于是洗除罪孽,清白地死去。”   “如此说来,岂不是行恶之后,只要重新认个爹就可以了。”于观真辛辣地讽刺道,“这倒是大大方便。”   厌琼玉本该生气,可对师尊的敬畏占据上风,最终只是咬着唇怯怯反驳:“不是这样的。”   “哦?”   方觉始摇摇头,又道:“这不是为了脱罪,而是为了清白,更何况并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条件。你们或许不知道,待在大巫祝身边的有位黑衣祭司就是生罪,他是后辛后人,生下来就带罪的罪人,并非是本人获罪,饶是如此,仍需大巫祝出面做主,才有重获新生的机会。”   这……这事儿恐怕我比你更清楚。   于观真心中暗笑。   崔嵬却蹙眉道:“你怎么会这么清楚。”   方觉始干笑了两声:“这嘛,你忘了我是因为什么被抓的了?”   这位大夫恐怕不止跑去采后辛草,甚至连后辛后人的八卦都了解不少,深知内情的于观真与崔嵬都有几分无言以对,而厌琼玉初来乍到,一时间与他们的频道对不上,疑虑道:“嗯?苗疆为什么抓你?因为你多嘴吗?”   “这嘛……也算你对。”方觉始赞叹道,“好姑娘,真聪明。”   厌琼玉是个天真直率的性子,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半点都不掩饰脸上的喜色,连连点头道:“你这大夫爱说实话,我喜欢。”   三个大男人差点都笑出来。   “好吧,那到底与死生之间有什么关系?”于观真又问道,“姑且就当苗疆人认为人有许多次新生,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按照中原话,其实叫轮回路。”方觉始干巴巴地说道,“你没有发觉吗,起点是长寿老者,中途是红色血海,这条路之所以叫死生之间,就是因为它是衰亡与新生的交界点。”   去过终途的于观真一声不吭。   “传说里,凡人是不能前往圣山的,每个前往圣山的人都会死去,只有走过死生之间的人才有资格获得新生。于是那个旧的他们在山上死去,真正抵达神殿的是新生的自己,因为必须是纯净无暇,毫无罪孽的人才能在庆典之外时拜见大巫祝。”   “他们献上的祭品,就是自己。”   这种风俗说来特殊,倒也不算非常特别,中原也有类似供奉神明的情况出现,只是不似苗疆这样,这就好比各地过节的习惯不同。   比如过端午,丹阳城只吃粽子做香囊,而于观真在现代时还要吃咸鸭蛋,跟挂鸭蛋络子。   “既是如此,怎么会是有没有资格,这位大巫祝岂不是十分慷慨,他赐予人们纯净,自己却收下那些人过往的罪恶。”于观真突发奇想,微微笑道,“谁人不曾撒过谎,谁人不曾做过错事,这些要是能丢给大巫祝做祭品,这神殿岂不是真正意义上成了藏污纳垢了。”   “他愿意为众人承担罪恶与苦难,这死生之间纵然漫长曲折,比起来也是再简单不过的路了。”   厌琼玉忽然叫起来,她的伤还没好完,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那才红润起来的脸又变得青灰发白,本来又圆又大的眼睛变得蛇瞳般危险可怖:“他才没有那么好心!他……他本就是个肮脏、卑鄙,更胜于我们这些罪人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罪人!”   她激动起来,身体不由得打摆,脚下碎石簌簌而落,吓得方觉始差点没了半条命:“小心小心!”   好在四人很快就离开了这条狭窄的小道,厌琼玉似乎也沉溺在对自己情绪深深的厌弃,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少女准备的山洞是条完全的死路,她虽然天真,但确实如敏锐的野兽般寻找到了最安全的位置,这个山洞藏在峭壁后,峭壁的通路十分狭窄刁钻,除非有大本事,否则绝过不来,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再来就算确实被人发现,他们也有反应机会。   这地方非常安静,厌琼玉生起火取暖,她并不是真的感觉到寒冷,只是伤势令她更接近凡人,需要明亮与温暖来安抚自己,她环抱住自己,闭了闭眼,对着众人开口道:“你们可以看看石壁上的东西,那些都是我画下来的,因为害怕忘记,所以我就全记在了这里,我再从头告诉你们。”   不知道是什么令厌琼玉又变得心如死灰,她安静地抱着自己,眼眶里蓄积泪水,将流未流。   火将山洞照得很明亮,那些厌琼玉留下的画深深刻在山壁内,能照出凹凸不平的地方,都非常简陋,不过能看出来是九神与一个女子的故事。   这幅图比神殿要简陋许多,也没有那么绚烂的颜色,可是于观真仍然看出这是神殿里的那副壁画。   方觉始问道:“这女子是谁?”   “她……她就是后辛,是我的先祖,我的母亲,我的起与始,我的终与结。”厌琼玉转过头来,年轻美丽的容颜上与其说是笑容,倒不如说是一种复杂的神情,“她还活着,活在神殿里,忍受着千年的寂寞与痛苦,也是她从大巫祝手里救下了我。”   方觉始大吃一惊,到底咬住舌头没说出来,心道:“我还以为后辛是男人。”   “我是后辛的后人,你之前所说的那个黑衣祭司叫做槐庚,我们都是罪人。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是罪人。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们是这样,为什么我们生下来就是罪人,为什么我们低人一等,为什么我们就如牲畜般苟活着,饿了没有人理,病了没有人来看。”   “可是大人们却只能告诉我,这不是我们该想的东西,后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得到好的东西,美的东西,甚至连看一眼大巫祝都不可以。可是……可是我还能忍耐,就在我想要乖乖听话的时候,大巫祝来带走了槐庚,因为他为了母亲爬上了圣山,只是槐庚走了,他们对我们的看守更严了,不准再出现第二个异类。”   厌琼玉年幼的脸上出现令人不适的讽刺:“我想,爬上圣山而已,那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吗?于是我偷偷跑出去,心想活也好,死也好,我要去见见关押了我们一辈子的神是什么样,去看看至高无上的神殿为什么唯独不让我们参拜,到底凭什么!”   “那是我六岁时的事。”厌琼玉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得意又傲慢的笑容,泪水却夺眶而出,“槐庚不过是在山边徘徊,我却走进神殿见到了后辛,也见到了九神,然后就被大巫祝发现了,可我还是罪人。”   “我没有通过死生之间,是污秽之身闯入神殿,按理要被火焚而死。”厌琼玉低声道,“是师尊带走了我,他与大巫祝做了交易,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非常非常感激师尊,直到……直到我再也不敢感激,再也不敢期望。”   闻言,崔嵬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于观真,于观真略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背上的黑锅这会儿多得大概冒充忍者神龟了。   “我那时太年幼,去往中原后就将后辛与神殿遗忘了,偶尔午夜梦回,才见到那些过往,直到师尊受伤下山,我得以回到苗疆。”厌琼玉的脸被火光映得有几分骇人,她的睫毛黏在一块儿,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简直犹如野兽的嚎啕,婴孩的长泣,“我日思夜想着的神殿,还有那个美丽的女人,我想知道她在哪里,又是谁。这次我终于有本事知道了,也有本事逃跑了。”   “可多好笑啊。”厌琼玉颤抖着身体,她赤红的双眼望着虚无处,“后辛告诉我,大巫祝同样是她的血脉。”   “他竟与我们同源,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宁愿……我宁愿不知道,没有听见,没有来……明明我都忘记了。”厌琼玉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膝头,那么深,那么紧,甚至要抠出皮肉下的白骨,“可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来了,我明白我与族人所受的苦痛,所受的磨难,并非是因为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他人随手摆布下的结果。所以即便老树同样不会接近我们,罪人就是血中带毒,大巫祝就是天生尊贵……多好笑。”   “我竟想要这样的大巫祝来承认我们。”   她从臂弯里露出半张脸,泪已干涸,整个人已经丧失方才的活气,沉浸在这久远的血腥与憎恨之中,低声道:“告诉我,我要如何不恨,我要如何不报复!”   于观真如坐针毡,感觉自己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有被含沙射影到。 第79章   气氛倏然安静下来。   确实,这个消息未免过于石破惊天,说是骇人也不为过,最崇高的大巫祝与最卑微的罪人竟同出一脉,要是说到外面去,别说是厌琼玉自己,恐怕就连他们这旁听的三人都要被剁成肉酱。   厌琼玉说完,又是一阵好咳,她倚靠着墙壁缓了缓气,看上去既绝望又孤独,难怪当初她会说那样的话,只要离开苗疆就会没有勇气。   这样悲惨又可怕的命运,这样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苗疆,她人微言轻,别说声音,就连修行者对于凡人而言足够强大的力量都显得微不足道。在厌琼玉知道这样的真相后,产生的恐惧、畏惧甚至是怯懦都足够合理,想要活下去与反抗的两种信念撕扯着她。   厌琼玉正如脱逃的槐庚一样,享有快乐的自由,只要不闻不问、不听不想,她的一生便不必再与这些过往纠葛。她说得不错,她走得比槐庚快多了,槐庚恐怕至今都不知道真相,然而她进入神殿后,已经得知了自己无法承受的事实。   是为了族人脱困,还是自己逍遥,她同样做出选择。   所以她才向于观真求救,她还不能死,她还不愿意死。   崔嵬这时已在山洞里找出锅具,烧起水来,他身边带了些糕点,只是现在被压坏了,模样没有之前漂亮,可仍看得出来本是花瓣形状的,闻起来发甜,他递给厌琼玉道:“这是苗疆有名的糖糕,做得倒还不错,要吃些吗?”   “咳。”厌琼玉捂住心口,她承担再多,到底是个小姑娘,对甜食仍然心动,又碍着于观真在旁,一时竟有几分犹豫,只嘴硬道,“这样的东西吃下去,难道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吗?”   崔嵬不缓不急道:“总归有一处是甜的,比哪里都苦好。”   厌琼玉听了,便不声不响地伸手去捏了半块完整的,慢慢塞进嘴里吃了,那糕饼入口即化,又甜又香,不觉得流下泪来,低声道:“真好吃,你也吃。”   “都给你。”崔嵬将纸包递给她,淡淡道,“我不必吃这些。”   于观真有些奇怪,凑到方觉始身边问道:“咱们一直呆在一块儿,这糕饼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就在今早啊,你休息时崔嵬上岸去了。”方觉始歪头道,“本来更早之前还有一包的,是在你忙着欣赏大巫祝在竹楼上的英姿时买下的,崔嵬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都买了些,不过后来被我吃掉了。这家糖糕我尝过了,没有那一包好吃。”   于观真脸都黑了。   这意思是两包都是给我买的,结果一包送了主治医生,一包给了女徒弟?感情我本人倒是一个混不上?   还不如不知道!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方觉始大大咧咧道:“这不是事儿忙嘛,大概崔嵬也忘了,更何况几块糕饼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等回了中原我给你买一大堆,包你吃到找大夫。”   于观真不由得冷笑起来:“不必,你说得不错,糕饼有什么稀罕的。”   “崔嵬买的也没镶金嵌银啊,急什么。”方觉始忍不住嘀咕起来,他神经向来该大条时大条,该纤细时纤细,这会儿被更震撼的事敲了脑袋,倒没有反应过来于观真这句话里的意味深长,只慢悠悠品味出几分阴阳怪气,“不过确实,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没意思,再平凡的食物,抢着吃也快乐些。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糖糕的手艺纵然再普通,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哎,对啊——”   凡事要是叫方觉始察觉起来,到最后必然要变成闹剧,他忽然如一只大鹅似的扑棱棱飞起两只胳膊:“慢慢!小玉姑娘,你嘴巴放慢点,这糖糕说不定是我们这几日难得解馋的伙食,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你师尊的面子,留几块来大家分一分。”   厌琼玉涨红了脸道:“这是崔大叔给我的,我才不给你,师尊要……师尊要……”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于观真,于观真立刻正襟危坐,她顿时来了底气:“师尊才不会吃这种平庸无奇的小糖糕呢,你可别自己馋嘴想要找师尊来撑场面!”   于观真在心中忍不住泪流满面:这糖糕我是看不上,我看上的是买糖糕的人。   忽略正在打打闹闹的方觉始与厌琼玉,于观真下意识看向正坐在边上看火的崔嵬,对方似乎正在思索些什么,低垂着头,显然与另两人在两个世界。   “你在想什么。”于观真下意识走过去坐在他身旁,“在想大巫祝的事?”   崔嵬抿起嘴唇,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你说过自己中了种咒术,旁人看不见,自己却能见到身上有一条红色长线。玉姑娘刚刚提醒了我,我想起来自己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曾见过的一个人,与此情况十分相似,恰好同样与后辛有关。”   “当真!”于观真本以为这倒霉催的情况只能找大巫祝解决,万万没想到省了这麻烦,当即眉花眼笑,“快说来听听,只是看你模样,是坏事吗?”   崔嵬摇摇头道:“谈不上是好事或是坏事,这同样与后辛有关——”   听到后辛二字,厌琼玉与方觉始立刻停止了争吵,两人一块儿凑过身来,异口同声道:“什么有关?”   “那条线并非是咒术,也不是什么蛊虫的痕迹。”崔嵬不知为何,神态看起来更显得慵懒冷淡,他微微往后仰了仰身体,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在,“中原推演天机,占卜命运未来之事,需问卜算卦,轻则伤损,重则毙命。苗疆却不然,它借以神血巫力,完成心愿,你当时所见的正是神血,我们自然是看不见的。”   于观真的神情复杂:“你的意思是,我当时所感,其实是神血在呼唤?”   “这除了你自己之外谁都无法知晓,更何况你不是大巫祝,本不该拥有巫血才是,因此我当时并未多想。即便真的是巫血,苗疆巫血强横,实是一种庞大的力量,为了完成主人的心愿,甚至能够撕裂域,它到底会是如何表现,我也不太清楚——”   不……我恰好,确实拥有巫血……   于观真的神情十分复杂。   “域?”厌琼玉不解道,“崔大叔,这跟后辛又有什么关系?”   崔嵬深吸一口气,显然有几分犹豫,最终仍是看着于观真缓缓道:“这个故事是我偶然窥见,你们不必问我是从何人、何处,何时听来,我与你们说过之后,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无妨。”   于观真点头道:“你说。”   “苗疆九神最初本是一体,他们分离时无意降落于苗疆大地上,被当时胜利的苗疆人当做神明下凡,进行场血腥的盛大人祭,九神美美饱餐一顿后便在此扎根。”   “苗疆人本就骁勇残暴,九神同样喜好血食,有神明庇佑的苗人开疆拓土,并合成一个巨大的部落,后便成了如今的苗疆。多年光阴过去,为了足够的血祭,苗疆好战成性,不断去征伐其他的部族,引得其他小部落联合起来一同反抗。就在这个时候,苗疆出现了一位大巫祝叫做后辛,她是世间少有的灵女,备受九神宠爱,然而她是个心性善良之人,看到战火四起,生灵涂炭,便开始质疑起自己所信仰的神明究竟是否值得供奉。”   “不错,是否觉得有趣?”伴随着崔嵬的声音停顿,大巫祝的声音忽然从山壁、深渊、甚至是他们内心深处发出,那样轻柔、平静,又绝不容忽视,叫人感到被黑暗窥探着的脊背发凉与惶恐不安,“人总是如此,自以为是的奉献,自以为是的牺牲,自以为是的反抗。”   在这死寂的气氛之中,大巫祝自空中现出身来,他悬浮于深渊之上,如神明降临人世,长发纷飞在空中,那种秾丽的面容仍旧看不出喜怒哀乐。   “崔嵬,我没有想到你会打破自己的誓言。”   崔嵬低声道:“大巫祝要是当真在乎这个誓言,就不会调遣开白姑娘与勾乌洞阿去往他处,又放任我与缥缈主人来到此处了。”   “听起来,你是在指责我追杀的不够尽责。”   “岂敢。”崔嵬冷冷地看向大巫祝,“我并不在意大巫祝想要做些什么,又试图摆布何人命运,只是我答应过缥缈主人要治好他的伤势,便只好以此取悦大巫祝了。”   “为一个新的誓言,去打破另一个旧的誓言。”大巫祝低声道,“你认为是我授意?”   崔嵬反问:“难道不是?”   “是。”大巫祝忽然绽开一个迷人的笑容,“我憎恨你,崔嵬,而你很聪明,必然明白我想要什么,我要你不快,要你痛苦,要你后悔自己坚持的所作所为。你的确毁去了自己的诺言,可你并不后悔,对你而言,这无非也是一种手段而已,那我所求的岂不是一样都没有达到,又怎么能令我开心。”   于观真不动声色地看着崔嵬与大巫祝,内心几乎翻涌起惊涛骇浪,他还以为大巫祝打算放过崔嵬一马,没想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假如从进入苗疆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掉进了大巫祝的陷阱里,那自己的行为岂不是等同自投罗网。   “那个故事!”厌琼玉大声叫起来,她的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大巫祝,竟鼓起勇气大胆走上前来,“那个故事!是真的!他还没有说完!大巫祝,您很厉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令人害怕的对手,我知道我对你来讲不值一提,可是……可是!”   她咬紧牙关,让声音冲出喉咙:“不管你准备如何处置我,起码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大巫祝终于看向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之中浮现出慈爱,宛如一位亲厚温柔的长辈,又很快只剩下冰冷而刺眼的恶意,正如对待崔嵬那般:“你所张扬出的勇气除了愚昧二字,我实在想不到任何言语来评价,你既将我当做猎物,就不应如此恐惧我。”   “你背着我进入神殿两次,我也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可惜……你本该死在此地,又也许,死在此地对你更好。”   厌琼玉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在与你玩笑?当真令人失望。”大巫祝讥诮地看着她,“你不过是被怒火跟仇恨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之前那样愚不可及的行为,知道真相除了令你恐惧之外,根本什么都没有,见到我就准备束手就擒,你真的有杀死我的觉悟吗?”   “我本还以为,能够进入神殿两次的人多少还算可造之材,看来……”大巫祝看了一眼于观真,冷淡道,“他不过将你教成了一个天真妄为的废物。”   厌琼玉只感觉被羞辱的愤怒冲上了大脑,她紧紧握住腰间的弯刀,目光变得赤红,她听见自己的牙齿打架的声音,感觉到了大巫祝那令人不堪重负的压迫感,她想反抗,然而……   然而……他说得不错。   自己的勇气不过是愚昧送死,机会还没来,还不到……   于观真心里是拒绝的:谢谢,不是我教的。   不过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看了看崔嵬,崔嵬也回望过来,两人视线相交片刻,又很快分开,于观真并没有看懂那双翠绿的眼眸里蕴含着如何复杂的情绪,只是觉得有种微妙的酸涩。   他对此地、此人全不了解,因而做出鲁莽的行为,崔嵬分明知道他们在跌入一个怎样的龙潭虎穴,却从来没有出言责怪。   难怪方才崔嵬会那么犹豫,他所做的决定无疑是在与自己的本性相悖逆。   “也罢。”   山洞里忽然刮起风雪,很快众人就发现这些看起来如同雪一般的丝绒竟是红白色的合欢花瓣,山洞与峭壁都随着花朵淡去,光影摇晃,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大片林子,许许多多的花瓣簇拥着,盛放出一团团绚烂的锦绣,地上是风卷下的落花,并未凋零,仍生机勃勃地躺在大地上,铺出长路。   “既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不如自己来亲眼看看。” 第80章   短暂的沉默被方觉始打破。   见着大巫祝走入林子后,刚刚一直没能插上话的方觉始深吸一口气道:“虽说大巫祝本人走过去没事,但是我记得前面是深渊,我们走过去该不会就直接掉进坑里头去吧,大家是有修为没错,可谁知道他们会不会阴我们一把。”   崔嵬摇摇头道:“不会,这里已并非是圣山,而是另一处域。”   “他能造出域……”方觉始深吸一口气,“你也太厉害了吧,居然能在这种怪物手底下讨到好,你真的没被打死?”   崔嵬皱眉道:“慎言。”   “域是什么?”厌琼玉从没有受过什么教导,往年师尊教她修行,只教其法,却从不教道理,师兄弟之间同样勾心斗角,她又不爱看书,再来根本看不懂,不免疑惑道,“之前我就想问了,这是什么很了不得的本事吗?与幻境有什么不一样吗?”   方觉始古怪道:“不是吧,你师尊这个都不教你?”   于观真见势不好,加上自己也是满肚子疑虑,急忙装模作样,冷淡道:“方小大夫既有如此热心,不妨自便。”   “哼,也是,他这个人要是能有几句真话,你都能跪下谢谢你们盘王了。”   方觉始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搞不明白于观真为什么忽冷忽热,有时候看起来亲切温和,有时候又如此强硬冷酷,全然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细思之下,只能归于此人只在乎利益,倘若自己对他有用,他便表现得可亲可爱,假如自己无用,他自然也就懒得应付。   一种不满的情绪,油然自心底生出。   方觉始心知自己不过是被崔嵬邀来帮忙的大夫,已感到如此不快,更不要提心意被糟蹋的本人,他抬头望向崔嵬,对方却全然平静地等待着自己与厌琼玉的同行。   是了,崔嵬并不在意。   他心中又很快充满了对好友仙途的期望与欢喜。   “不要紧。”方觉始拍拍胸膛,他见这姑娘魂不守舍,知是被大巫祝吓怕了,于是有意缓解,“你师尊不教这些,我来教你就是了,不过咱们先跟上去,免得被落下,这深渊的麻烦是没了,可别到时候迷路。”   厌琼玉煞白的小脸终于浮现出一点红润来,她轻轻一笑:“你这大夫真好,我也给你糖糕吃,不过你只准拿半块,不要拿多。”   方觉始大呼小叫:“什么!只有半块?”   两人笑谈了会儿,总算放松情绪跟着崔嵬一块儿入内,方觉始很快就对厌琼玉解释起来:“其实说得简单些,域便如镜中花,水中月。其实平日所映照之物,也是一处截然不同的天地,我们步行不到,只能偶然窥见,却无法进入,甚至看见了也不以为意。”   “镜中花,水中月……”厌琼玉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平日照水的时候,其实水里所映照出来的,是另一个地方。”   “对,就是这个意思。”方觉始赞许道,“而有大能为的仙人,甚至是修行者,能够以此困人,或是从此处前往另一处,若我所猜不错,九座圣山就是借助域所成,因此无论攀爬哪座山,最后都能见到神殿。”   原来如此。   于观真在前偷听,脑海里顿时就明白过来了,不如说方觉始这个例子就举得十分清晰,镜子也好,水也好,甚至图画,一切能展现、模仿、记录的都是域。   更简单点来说就是你看着一个观景球,观景球有浑然天成的景色,里面生活着一个世界。而观景球只是你所看的一个媒介,即便你摔碎它,也绝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   可是如大巫祝这样的人,就可以将自己在观景球里所见的一部分拖到现实之中来。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于观真的心猛然跳动起来,他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大巫祝那纤长的身影,变得炙热无比。   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又是怎么被原主人拽来的原因就找到了。   同样具有神血的缥缈主人,从现代社会这个域里将自己硬生生拖了过来,尽管动机不明,可是既然能抓过来,就意味着能够回去!   后头的絮絮叨叨慢慢停下来了,于观真的注意力也逐渐被林子里展现出的一切所吸引去,说是壁画记录,也并非那么简单,说是影像,却也没有那么活灵活现。   无数树木如同一个个定点,有些是石壁上的文字,有些是幻化出的人形,还有一些是图案,正悬浮在半空之中。   这些于观真本不该认识的苗疆文字,奇妙地在映入眼睛那一刻就化为了可以理解的内容。   这些本该生机勃勃的林木,很快就变成雪白色的画卷,只剩下这些记忆愈发鲜明……   不错,就是记忆,这些是大巫祝所看到的,所知道的,所记下的内容。   于观真没有任何证据,可是在看到这些内容时,他就意识到这一点,显然其他人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再没有人出声,他们踱步于大巫祝的记忆长廊之中,慎重地观察着每一段内容。   故事最开始确实如同崔嵬所说的那样,九神无意来到人间时,击溃了苗疆的敌人,于是苗疆为他们进行了大量的人祭,在最初时双方说是臭味相投也不为过。直到苗疆残忍的人牲祭祀慢慢引来许多小部落的联合反抗,用来作为祭品的犯人与奴隶开始减少,可九神并不餍足,祭祀仍然得继续举行,最后只好拿苗疆人来充数——   而后辛就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诞生,她生下来就是灵女,便被捧上了大巫祝的位置,一直以来就是为了侍奉九神而生。长大之后的后辛意识到了苗疆如今的困境,还有九神的血腥与残忍,于是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杀死九神,砍断这曾经带给苗疆无限荣耀,如今却成为负担的累赘。   然而后辛深深明白人心的贪婪之处,她作为大巫祝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特权与优待,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正是九神带来的,假使自己暴露出这样的想法,不要说寻常人,恐怕首先就会被其他贪图安逸的祭司杀死,作为祭祀九神的主餐。   好在机会很快来临,正对应崔嵬之前在船上所说,不光是人,神同样具有分别。九神本是一体,可分开后就成了截然不同的个体,祂们各个都想为首,各个都想成为第一,成为最特别的那个神明。   既我已是如此与众不同,又怎能与其他存在平起平坐。   察觉到九神暗流涌动下的争斗,后辛便开始了细密的计划,甚至把自己当做了饵食。   后辛是有史以来最强大、最聪明、最美丽的大巫祝;她是神与凡人之间的桥梁,没有利益,没有冲突,她只是卑微地侍奉、听从、抚慰,然而她并不属于某位神明,是九神共享的存在。   这样的后辛无疑就成了最为不同的那个存在,九神也许确实对她产生爱意,又或是疯狂地想要证明自己远远高于其他神明,他们不约而同地掉入后辛的陷阱,以争夺她为理由,开始了残忍地厮杀与互相吞噬。   日神与月神的败亡并没有激起任何神明的警觉,可大祭司们却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后辛以剥夺九神的神力为诱饵,哄骗了所有的大祭司投入这场疯狂的弑神之旅里,贪欲胜过了信仰。   就在计划顺理成章地进行时,苗疆的战争同时打响,本就因祭祀而大伤元气的苗疆战败连连,后辛意识到当九神彻底死去,苗疆很快就会沦为他人的盘中餐,于是在这期间,她用自身为容器,与九神之中的某位神明结合,诞生下了神女,也即是盘王的妻子。   厌琼玉看得十分入神,她被这真相惊骇住了,抽着气道:“怎么会……九神竟然……竟然是这样……”   “讶异什么?”大巫祝轻笑起来,“啖生肉,饮血酒,古来有之,人造下规矩,定下礼仪,可神为何要遵守这些陈规陋习?祂们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是今人看来,当初对的事,如今就变成了错,而后辛杀死祂们,无非是祂们的用处已没有往日大了。”   “你……你竟这么说九神,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敬重祂们?”   大巫祝好似听到什么玩笑般,玩味地看向厌琼玉:“你看了这些东西,已知晓我们同源,你却要来问我何以不敬重祂们?”   厌琼玉听得很是混乱,她茫茫然跑向前来,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就跟在了于观真身边,继续认真地看起后面的事来。   神女诞生之后,大祭司们终于发现九神的衰亡与苗疆战事紧密相关,他们也并没有从死去的神明身上得到力量,于是恐惧又战胜了疯狂,许多人开始动摇退缩,此时九神只剩下重伤到奄奄一息的黎神,他们便将产后虚弱无比的后辛拖出来千刀万剐,编造出日月神为爱而亡相关的歌谣。   为了补救,大祭司们让黎神吞噬了其他八位神明的尸体,使得九神回归一体,而黎神因为大量的神力回归到了最强盛最混沌的状态,唯有与自己同源的神女才能安抚他的狂躁不安。   祭司们为了报复后辛,就恶意将她的女儿献给了黎神,直到神女长大后,黎神被神力反噬,变作九神的结合体,每一个都挣脱着要分离开来。痛不欲生的黎神化为怪物冲出神殿,当时苗疆正陷入战事,他便被大量鲜活的血肉吸引来到了战场上。   于观真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这就是盘王的传说,盘王被换了五彩神犬的头,其实五彩并不是颜色,而是九神的面容。是为了平息苗疆人的恐慌,大祭司们才杜撰出了盘王的故事。”   “那里——”厌琼玉突然尖叫一声,她跑了过去,众人被她的声音吸引,也随之将目光转移。   一棵巨大的老树下,正躺着一团几乎看不出来模样的濒死肉团在费劲地蠕动着,身上浸透了鲜血。   美丽的白衣女子正赤足站在它的身边,居高临下,目光冰冷,腹部微微隆起,显然已经怀胎数月。 第81章   那肉团令人作呕地动弹着,表面竟浮现出一张面孔来。   神女在树下跪坐着,捧着肉团的一部分,犹如捧着英雄的头颅那般平静,嗓音轻柔而细小:“黎神大人。”   她如此称呼着,语调不兴半点波澜,也全无起伏,看起来简直是制成的人偶。   黎神苦不堪言,他吞吃了许多人,身上都是血污,力量在体内横冲直撞着,此刻安眠在妻子柔软丰腴的大腿上,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平和,他听不见四下的任何声音,无论是清风、耳语、落叶的簌簌声,都再无法辨别出其中的美好。   只剩下转动着的眼珠勉强动弹着,黎神顿时嘶哑着嚎啕起来:“后辛——”   那嘶吼里充满着愤懑与痛苦,可神女的神态仍旧毫无变化,她的手接捧住泪水,慢慢低下头,将额头与黎神相对:“母亲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后辛。”黎神哀鸣着,恋恋不舍地重复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神女,充满婴儿对待母亲的眷恋,“后辛……”   神女终于无奈地叹息起来,她用手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里面有一个新生的孩子,于是柔声地安慰着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神明,腹中孩子的起源:“黎神大人,很快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你将再也感觉不到了。”   黎神哀鸣着,声音渐渐弱下去,他的身形忽然开始消散成许多光点,尽数涌入神女的身体之中,看上去就如同被吞噬了一般。神女只是慢慢从原地站起来,她张开双手,宛如享受黎神的最后一个拥抱,那肚腹又再大起来。   神女转过身来,目光竟直直看向众人,她用手扶着肚子,以绝非母亲的口吻平静地说道:“该到你们了。”   “啊——”厌琼玉惊骇地跌坐在地,她本就跑在最前,此刻自然被吓得最深,神女那毫无情感的眼睛仿佛直直看到她的内心深处,令她惊恐无比,“你……你……在跟我说话?”   然而神女只是微笑着消散去了身影。   “这少说是千年之前的景象了。”于观真忍不住皱眉道,“壁画,雕刻,文字倒也罢了,怎么会还有这样的记录,大巫祝又是从何处得来?难道大巫祝已活了数千年之久……亦或者,你就是神女所生下的那个孩子?”   这问题几乎紧攥住了核心,叫众人下意识都看了过去。   “你曾见过她的孩子,居然还会问出这样愚昧的问题。”大巫祝缓缓转过身来,他凝望着于观真,神情看上去竟与神女有几分相似,“这些是黎神的记忆。”   于观真更为困惑不解:“什么意思?”   “神女吞噬了黎神的力量后,用凡人最纯粹的灵体与半神血生下真正合为一体的九神,然而……”大巫祝的脸上全然不掩饰的讥讽与嘲笑,说起话来,甚至有几分冷眼旁观的揶揄,“那是个痴子,无神无识,既不可取悦,更不能掌控力量,几乎杀死了当时所有侍奉的祭司,而且很快就被充沛的神力所分,重新变成九神。你还不明白吗?”   “……你是说。”于观真觉得自己的嗓音干涩,他想起了神殿里幽暗的九神柱,不禁咽下唾沫,干巴巴道,“神殿里镇压的……是神女诞下的九神?他们还活着……”   大巫祝赞许道:“不错。”   而厌琼玉看起来几乎要崩溃了,她曾坚定的信仰,她所曾了解的过往,所受过的痛苦,所忍受的命运,在这一刻被击溃又被重组。   “怎么会是这样。”厌琼玉失声般跌坐在地上,她喃喃着,“是谁?是什么……杀死九神,又被九神杀死……他们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   她几乎糊涂了,简直要陷入困惑,如果这罪孽是共同的,根本不止大巫祝本人,还有那么多大祭司,甚至是整个苗疆,为什么只有他们忍受屈辱与痛苦的人生;如果这不是罪孽,高高在上的神明啖食血肉,为什么不将祂们推翻,为什么还要利用祂们的力量。   为什么这一切都让后辛的族人来承担。   “你说啊!”厌琼玉本以为自己的手脚都在发软,可她却出乎意料地爆发出了力量,紧紧攥住大巫祝的衣角,野兽般嚎啕起来,“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九神也好,后辛也好!为什么只有我们是罪人!为什么只有我们要忍受这一切!”   大巫祝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些许微不可查的怨恨跟厌恶,他低声道:“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一切!”   他将厌琼玉拂开,于观真眼疾手快,一下子将软弱无力的少女抱住,任由对方伏在自己怀中悲泣。   “因为这就是后辛想要的!”大巫祝稍稍抬高了声调,冷酷地回答厌琼玉,“她在神女的血脉里下了诅咒,让神女变成苗疆的奴隶,只要神女活在世上一日,就需爱苗疆胜过一切。”   “大祭司们无法控制神子,只能将它镇压,有趣的是当时神女产下的是双胞胎。”大巫祝看起来简直高深莫测,“另一个孩子,同样拥有半神之血,能够吸取九神的神力,而后辛的诅咒在他身上再度应验。”   厌琼玉不寒而栗,她颤抖着蜷缩在于观真的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衣物。   “你现在还要问为什么唯独是后辛的族人被关押在罪窟之中吗?”大巫祝低声道,“自然是因为他们拥有灵女,又获得了神血,还能有什么地方比罪窟更适合豢养神胎。而每一任神胎就会成为苗疆的大巫祝,他们可以通过半神之躯汲取九神的力量,令众人更为信仰九神,使得九神永远无法死去,更因为后辛的诅咒,他们这一生一世都不会背叛苗疆。”   “这样合适的工具,难道你会舍得放手。只不过牺牲后辛一族而已,比起苗疆的千秋万代又有何可惜?”   厌琼玉看起来已经快要昏过去了。   于观真的嘴唇微动,一时间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有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感,后辛将苗疆跟九神困住了,真正的母体其实是神女,而神女连同她生下的孩子却都被后辛诅咒将永世保护苗疆。   大祭司们确实无法得到神力,可他们侍奉着拥有神力的大巫祝,与当初并无变化,甚至可以说更好,毕竟九神需要的是人祭,且无法掌控,大巫祝却是心甘情愿为苗疆付出。   这简直就是练蛊,只有罪窟才能困住后辛的血脉不外流,也不稀释,孕育出最好的神胎被挑选成为大巫祝,其他更次一些的神胎则为了更好的下一代往复循环。   苗疆人信仰九神,九神获得力量,大巫祝吸取九神巩固信仰。   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方觉始忍不住脱口而出:“真是恶心!这些人……这些人……”   然而他又深深明白,九神的神力如此强大,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它的诱惑力,更何况中原与苗疆形成微妙的拉锯,若非如此丑陋肮脏的行为,恐怕苗疆早已化为乌有,被瓜分殆尽。   大祭司们的贪婪早在后辛意料之中,她下诅咒此举看似血腥荒谬,其实正好命中人性的弱点,预测到了千年万年之后的景象。   他深吸一口气,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崔嵬忽然出声道:“后辛能做到这些事,我原以为是九神的傲慢自大,方才给了可乘之机,然而黎神对后辛看起来似是真心实意?”   于观真忍不住看向崔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恋爱脑,可很快想起来之前慈安寺里对方的态度,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   他并不是在问情,是在解惑,在等待自己最后一道有关于情的难关得到完美的解答。   “真心实意。”大巫祝玩味地将这几字在唇舌间翻弄着,他凝视崔嵬的神态宛如一条剧毒的长蛇,信子倾吐,等待着一击毙命的机会,“争夺、占有、彰显自己的能为却败得一塌糊涂,黎神恐怕到最后对后辛是爱是恨,自己都分不清楚,毕竟输了,输给爱,总比输给无能更好。”   “自然,你也可以认为,黎神确实对后辛萌生了微弱的爱意,不过神爱人,就如同人爱上猫狗一般,说真也说,说假也假,这一点恐怕你最有体会。”大巫祝笑了笑,倒没有完全反驳,看起来也毫不在意自己踩中了崔嵬的雷区,“这种爱固然渺小,可后辛却真真切切利用了它,并且使得九神因此而死,沦为苗疆的工具。”   崔嵬的脸微妙地变化片刻:“这不是情。”   “不是吗?”大巫祝却反问道,“九神争夺后辛,引得血流成河,一败涂地,引来许多人的命运改变,于常人来看确实不对,不合理,不正常,然而你又凭什么断定这不是情呢?既它存在,如何评价是你的事,而不能抹灭它的本身。”   崔嵬一时无言。   “你们中原人修仙问道,寻求超脱,不为诋毁、赞誉、情爱、仇恨而动,草木石水渴求七情六欲,你们却想化为草木。”   大巫祝顿了顿,很快又道:“甚至……不惜将别人的七情六欲都夺走。”   崔嵬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确实十分愧疚,只是当初纵然没有我,玄素子前辈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呵,有意思,他会老会死,便是你杀死他的理由?”大巫祝忽然走上前来一步,低声冷笑起来,“你杀死我唯一的朋友,崔嵬,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夺走了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们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叫方觉始都不禁闭上了嘴,反倒是于观真想到了之前与大巫祝见面时所说的那句话,情不自禁地开口询问:“大巫祝……此事到底是……”   “玉琼辛,你恨我,无非是因为我如今一身神力,高高在上,锦衣玉食,万人敬仰。”大巫祝忽然看向厌琼玉,“你不明白为什么同出一脉,你们却沦落在罪窟之中,因而想要杀我,对吗?”   “不……不错。”厌琼玉恍惚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   可是你竟比我更可怜。   大巫祝淡淡笑起来:“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知道自己恨什么,知道自己渴求什么,这很好,因为这是我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当神血流淌过身体时,诅咒同样印刻在我身体每一处,苗疆对我就胜过一切,也变成我唯独拥有的一切。”   “我当真爱它,亦或是后辛的诅咒令我不得不爱它?”大巫祝平静道,“我也不知道,苗疆就是我的囚牢,这些子民就是看守我的人,我永生永世都离不开这一方天地,也无可爱,无可恨。”   “直到我认识了玄素子,他是个很好的朋友,对我来讲很不相同,他是个中原人,还是个很有本事的中原人,我欣赏他,喜爱他,也知晓他喜爱我。”   “我明白终有一日分别会来临,玄素子不会为我而留。”大巫祝柔声道,“我也知道,他即便离开了,仍会记挂我,怀念我。”   “直到崔嵬来了。”大巫祝轻声道,“他在苗疆的土地上杀死了我唯一的朋友,令玄素子得道成仙,就在我眼前,于是玄素子看我与看众生再无任何差别了。”   崔嵬只是沉默地站着,什么都没有说。   原来如此。   于观真终于明白当初大巫祝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恐怕从进入苗疆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四人的命运就已被大巫祝操控在手中,纵然作为局外人,听到这样的真相都不禁惊心动魄,更何况是厌琼玉。   他说出这些,并不为惹人怜惜,更不为要人理解。   而是故意为之,责罚不明真相的厌琼玉,报复夺走他朋友的崔嵬。   他有足够的地位、力量、甚至是智慧,可以轻易使用外力或者人们坚信的一切内因去摧毁任何人。   厌琼玉的痛苦不过是个开始,大巫祝并不是因为憎恨或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他想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   这让于观真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第82章   人的崩溃有时候是漫长的折磨后方才降临的仁慈,有时候却是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厌琼玉注视着大巫祝那冷漠的面容,竟十分奇异地慢慢平静下来,方才神女的眼睛还停留在内心深处不肯离去,她鼓起勇气走上前来,甚至将崔嵬拂开来,力道虽不大,但这行为所包含的意义令众人都有几分惊讶。   看着她苍白又坚毅的面容,于观真打心眼里佩服起来,多年的信仰被击溃,自己的族人与国家放在了一起相提并论,可以说她这许多年来的坚持、认知、想法都在这一刻坍陷,假使厌琼玉此时此刻做不出任何反应,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的。   偏偏她站了起来,甚至面对上了大巫祝。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回答我。”   厌琼玉咬着唇,她的身体颤抖着,并非因为来自外界的痛苦而战栗,那是从内心深处啃噬出来的痛不欲生与抉择。   “后辛……在神殿里的后辛,你既然说她死了,那我在神殿看到的是你制造出来的幻象,还是她本人?”   大巫祝大抵也讶异于厌琼玉的勇气,于是愉快地回答道:“自然是真实的后辛,她死前进入了域之中,将自己彻底流放。当我看到九神的记忆,继承大巫祝的位置之后,就开始寻找她,将她从无尽的域里拽出来……”   厌琼玉的目光里不知不觉显露出一点希望来,少女的脸庞既哀伤,又美丽:“你是为了救她?”   “当然不是。”大巫祝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他的手指与言语宛如烧红的烙铁,叫厌琼玉感觉到眼角撕裂般的剧痛,泪珠不停地滑落,“我要惩罚她,如她多年前擅自决定我的命运一般,我不准许她愚昧地沉溺在自己的牺牲与奉献之中,我要叫她知道,她所作所为是何等疯狂又可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上我这样的人。”   厌琼玉哽咽着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她会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为什么她期望我知道这一切。后辛与你明明是一样的人,她所做的事,不正成就了你吗?”   “因为她终于害怕了。”大巫祝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他大概是嫌弃这少女的泪实在太多,便有几分懒洋洋地说道,“我叫她以为我解去了身上的诅咒,她竭尽全力所做的不过是在多年之后塑造了一位根本不在乎苗疆的新神,她自然要请你杀死我。”   “只要杀死我,下一个仍是苗疆的大巫祝。”大巫祝缓缓道,“这么多年了,她的雄心与傲气也消磨得一干二净,倒是这份愚忠没有改变过。”   于观真终于明白过来了大巫祝到底想做什么,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两个孩子在多年前爬上圣山时的命运早已注定。   厌琼玉与槐庚都是大巫祝手中的两枚棋子,一枚继承他的位置,另一枚则用来反抗他。   在厌琼玉沾沾自喜自己比槐庚走得更深,进入神殿里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被放上了更残酷的那条道路上,从而提前得知了大巫祝才能知道的真相——   大巫祝不可反抗苗疆的诅咒,只约束在大巫祝一人的身上,可是厌琼玉与槐庚都是拥有神血,同样具有无限可能的人。   后辛不过是想更换大巫祝,大巫祝却想颠覆整个苗疆。   厌琼玉看起来还有些恍惚,实际上她如今还能努力思考就足够令人惊讶了,整个人看上去都在摇晃,声音都已经沙哑:“你告诉我这些事情,跟我说,我还有第二次机会,我想一定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你害怕了?”大巫祝听起来有几分遗憾,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女,轻声道,“你现在是否希望自己不如死在山洞里?”   厌琼玉摇了摇头道:“我很害怕,非常害怕,甚至想要逃走,离开苗疆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在刺杀你的时候,我以为最可怕的事就是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那时候我心里并不像现在这样痛苦,只是愤怒,是憎恨,现在我才知道……我才知道……”   大巫祝托起她的下巴,语气里有无限遗憾:“看来你想要求饶?确实,比起一整个苗疆,你的族人并不值得一提,对吗?你憎恨别人视你为罪人,又怎会真正选择做一个罪人。”   他那温柔的眼睛已变得冰冷,看着厌琼玉宛如在看死人,就好像一件工具终于报废,该被丢弃一般。   出乎意料的是,厌琼玉摇了摇头,她仍在发抖,声音却似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冷静又干脆:“我知道你与后辛都只是想利用我而已。既然是这样,不过就是从要杀死你一个人,变成颠覆整个苗疆而已。”   “如果没有了九神,苗疆就会灭亡……”   厌琼玉的热泪夺眶而出,她紧紧闭上眼睛,免得自己显露出软弱来,全身的力气都已用来支撑身体:“那就灭亡好了!”   “反正我要的,也只有一开始的公平而已。”   大巫祝松开了手,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决定好了,你确定要这么做?也许不止是苗疆的人,就连你的族人都会怨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们还能在麻木里忍耐,可当你给予希望,或是颠覆他们如今的生活,他们也许会怨恨你。”   厌琼玉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打掉了大巫祝的手,她充满怨恨地说道,“那又怎么样!那就怨恨我好了!那些得到了好处,什么都没有损失的大祭司,不仍旧至今都怨恨着后辛吗?甚至将她编成男子,甚至抹消她的一切。”   “那些享受着你带来的安全,享受着你带来的丰收,却要与中原人通婚,甚至想要离开苗疆的人,难道心底不也曾深深地怨恨着你,畏惧着你。”   厌琼玉的目光在燃烧:“既然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他们也只能怨恨而已!就像我现在这样,除了怨恨你,除了任由你摆布,还能怎么样呢。”   大巫祝凝视着她,目光又再变得温柔起来:“你想好了?”   “想好了!”   大巫祝便倏然松开了手,厌琼玉全身的骨头都好似被抽走了般,整个人软了下去,于观真快一步接住了少女的身体,她紧紧抱着师长的胳膊,仿佛终于在这虚无的天地之中找到个依托,不由得再度流下泪来:“师尊——”   “小徒年轻气盛,在大巫祝面前献丑了。”于观真揽着厌琼玉,他看不出眼前这个男人的深浅,可对于被步步紧逼的厌琼玉还能做出如此反击感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怜爱,于是便不太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他说话就比厌琼玉要狠辣多了。   “她说得很好。”大巫祝顿了顿,揶揄地看着于观真,“是我失言,你并没有教出一个废物,你把她教得很好,很坚韧。”   域在一瞬间消散了,众人四顾,发现自己竟在庚树爷的地盘之中,到处都是盛放的花朵,这青郁的林木在一夕之间绽开,绚烂得犹如凝固于天际的烟花。   大巫祝慢慢往外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倒映在枯叶堆积的落叶之中,显得纤长,又如流水般难以捉摸:“九神大典还有三日,你们要是惜命,最好还是不要来了,倘若有万全的准备,那来倒也无妨。至于尘艳郎,你的蛊在九神大典之后来神殿找我就是。”   他站定了片刻,不知是不是想转过头来,最终只是被晨曦的光映照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其中。   “玉琼辛,下一次,我不会留手了。”   厌琼玉见着他的身影消失,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隆一声响,活像有万千个小人在头里敲锣打鼓一样,眼前发黑,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于观真只好将她横抱起来,低声道:“得找个地方让她休息休息。”   比起面对大巫祝,逃避苗疆的追捕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他们都是有修为的人,用法术掩人耳目再容易不过,加上黑衣祭司们都被调去举办九神大典,对他们的搜捕也无意间松了许多。   当他们离开林子时,之前的那艘船竟出现在水边,里头的事物一样不少,于是由崔嵬执竿,划向了曾经落脚的吊脚楼。   果然没有人发现,连吊脚楼里都是原来的模样。   厌琼玉休息了没有多久就开始吐血,方觉始诊断是急火攻心,可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熬几贴药给她喝,可人仍是浑浑噩噩的。   待过了两日,苗疆几乎到处都张灯挂彩,从山的这头燃烧到那头,夜间都显得如白昼般亮堂堂的。吊脚楼里仍旧充盈着柔媚的月光,凄冷地照在厌琼玉苍白的小脸上,那些欢庆的山音时常传来,嘲弄着这个近乎死去的小姑娘。   大夫慎重着脸色道:“她心力衰弱,大巫祝那番话无异于又杀了她一次,先前不过是逞强而已,这样的身体也没法使用织梦术……要是她始终不肯醒转,今日恐怕就是最后一天了。”   方觉始说这话时很有些小心翼翼。   “我明白了。”于观真略感一阵烦躁,可面上并不显露,只是淡淡道,“她要是实在醒不过来,不必再治,她自己选了这条路而已。”   方觉始看着他走出去,不由得目瞪口呆,嘴唇抖了抖,不由得为自己之前的小心翼翼气恼起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对大巫祝保下这个小姑娘,多少有几分感情在,并不是个真正冷酷的人。可是如今看来,他还是我所想的那种人!”   崔嵬追了出去。   在丹阳城感应到峥嵘的时候,崔嵬就来到了王磊之的家门外,自然听见了所有的对话,他知晓缥缈主人对自己的徒弟做出何等残酷之事,那个叫做白鹤生所说的事恐怕不过是其中一件而已,这几日相处下来,厌琼玉分明天真可爱,性情却有骄横妄为之处,他也略有所感是由谁言传身教。   正如大巫祝所言,这样的情自私、残忍、冷酷,难道就不配被称为情?   崔嵬很明白自己对于情爱之事,看法向来与常人不同,就连玄素子前辈也曾与他说过,世间种种难关他都可渡,唯有情一字,不可深放,只可见、可看、可想。   然而此时此刻,崔嵬只是感觉到好奇。   他想起梦中那戏谑的笑容,想到紧贴在脸颊上柔软而炙热的吻,世间种种纷乱鲜艳的色彩都褪去,天地仿佛未着色的画卷,枯槁得只剩墨色的线条。   唯独于观真在其中活起来。   你想要如何对我?是如常人般喜爱我、祈求我、温柔地待我好;还是伤害我、放弃我、叫我止不住的难过。   你对待那个年轻人,对待这个小姑娘,总是给予他们希望,又毫不留情地放弃。   也会这样待我吗?   崔嵬慢慢地走近了于观真,对方警觉地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神态有一瞬间的松懈,又很快变得泰然自若起来。   “怎么了?”   崔嵬听见自己说:“你的伤如何了?”   于观真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困惑,片刻就被温柔、信任与依赖取代,他仿佛将全身铠甲都卸去的刺猬,纵然没有说出口,崔嵬也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   可是很快,于观真的神情就变了,从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燃烧起浓烈而明亮的火焰,他看着崔嵬的样子,仿佛并非得到一句关心,更不是一句体贴,而是后辛草淬炼出来的毒渣,沼泽地里的污泥。   他冷冷地回答道:“不劳挂心。”   这一路来,方觉始不知道嘀嘀咕咕过多少次于观真的变化多端,说他自私冷酷,变脸比翻书还快。   崔嵬向来不为所动,可此刻,他却好似拨云见月般恍然大悟,心忽然发烫起来。   于观真想对谁好,就对谁好,想对谁不好,便也对谁不好,因此他自己的心思被别人掌控在手里的时候,无法自拔地感到快乐与痛苦时,同样全力去抗拒。   这实在是他生平来从未体会过的奇异感受。   崔嵬新奇地品味着,竟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第83章   在九神大典敲响第一声鼓时,厌琼玉醒了过来。   少女憔悴得几乎没了之前的形貌,她睡在枕头上,头发都少去光泽,大而黑的眼睛此刻已不再是灵动的光,反倒显得有些许空洞,大夫温柔地凝视着她,又在于观真到来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厌琼玉凝望着不动声色的于观真,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委屈与悲凉,这个曾令她感觉到恐惧、屈辱的男人,此刻竟变成唯一的安慰跟寄托。她的心里已经留不住这样充沛的情感了,很快那些感觉就从心里流出去,从四肢百骸散走,令她觉得自己即将要死了。   “师尊。”厌琼玉微弱地呼吸着,她的胸膛在被褥下起伏,看上去与尸体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于观真只是坐在她身边,客观又铁石心肠地回答道:“确实,大夫应该说得比我更多,何必问我。”   是啊,我有什么可期望的,难道我期望这个男人会为我流泪,会如同真正的亲人那样对我好吗?   厌琼玉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天性里的倔强与逞能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反正就快要死了,说什么又有什么紧要,如果眼前这个人出手,指不定自己还死得没这么难看,她挣扎着想要说些话出来,却听对方道:“你怕死吗?”   这话叫厌琼玉呆住了,她的心跳动缓慢,脑子却还算清醒,大夫说她如今已与回光返照相差不远,她也断了活下去的念头,如今听于观真如此询问,只觉得坚定的心又松动起来,不由得流下泪来,抽泣道:“我不想……”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可是我……师尊……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只是在说大话。”   厌琼玉的脸已接近灰白色,湿润的睫毛黏糊糊地粘在眼角边,像是只可怜的落水狗,有个开头接下去就好多了,她被涌上来的鲜血哽住喉咙,抓紧了床板吐出一大口血来,望着那些湿润鲜艳如后辛草的痕迹,知道自己也许要永远停留于此,又感到一阵轻松。   “对抗大巫祝,颠覆整个苗疆。”厌琼玉吐完血之后好多了,雪白的脸蛋上更显出种灰青色来,低声道,“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可笑呢。其实苗疆的人不都是坏的,我来这里已有一个月了,有个住在我附近的娃娃,还将自己的糖送给我,我纵然真的能成功,那个孩子却说不准再没那么快活了。”   “可是我想到这些都是罪窟的人换来的,我就止不住地恨这群人,觉得他可爱的小脸也惹人厌憎起来。”   厌琼玉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师尊,我好痛苦,我听中原人说修行要断绝七情六欲,你们想要成仙的时候,也要遇到这样的难题,这样的难关吗?我要是死了,岂不是……岂不是逃避。”   这恐怕得问崔嵬,我只是个西贝货。   于观真凝视着她,一时间动了动嘴唇,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一路行来的时日里,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小说、电视、甚至是电影里所上演的作品,那些浓烈的爱恨情仇,那些激荡的情感与暗流汹涌的情节,是危险的源头,是凡人不甘于平凡时渴求的东西,可以身在局外好好欣赏,然而一旦投身入内,就感觉到可怕了。   他自认是个循规蹈矩的人,面对这些事情时,只能以保护自己的方式自私地进行选择——好比说是白鹤生,为了保护自己,他能毫不犹豫地刺伤这个成为加害者的受害者。   然而崔嵬、大巫祝、玄素子,甚至是阿灵,他们都已然超脱这方面了,甚至能够进去走一遭,再安然地踱步而出。   大巫祝选择厌琼玉时,不管后者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槐庚则是他的第二套方案,假使厌琼玉无能,那么痴迷追随他的槐庚,必然会成为第二个大巫祝。   直到整个苗疆彻底更改。   “没关系。”最终于观真只是如此说道,他的神态很冷淡,甚至与面对大巫祝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差别,好似什么都不能叫他心动神移,“死也是一种选择,人世间有许许多多的选择,你选择自己喜欢的不就可以了,逃避又如何?难道人家有为你受过同样的痛苦吗?”   “只不过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于观真很温柔地蛊惑她,“你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能改变什么,难道你不想看看大巫祝体验你现在的感觉吗?”   “可是……”厌琼玉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师尊,低声道,“我能做得到吗?”   于观真叹了口气,他忽然有点儿明白大巫祝说厌琼玉未战先败时的无奈感,然而这个少女如此年轻,缺乏阅历,她本身的勇气已胜过许多人了,值得更多机会:“要是不做,你便确确实实就是做不到了。你想,石头丢进湖里荡起涟漪,纵然不能搅浑,却也变成有块新石头的湖,而绝非是以前的湖了。”   这样的话,厌琼玉还从未听过,她的眼睛里又重新亮起光彩来,声音不由得轻轻颤抖:“可我要是害了我喜欢的那些人呢,我要是叫整个苗疆都化为乌有了……”   “你对大巫祝说的话,自己反倒忘记了吗?”于观真反问道,“你决定杀死大巫祝那一刻起,无论成功失败,苗疆同样会动荡,区别只在大小。即便后辛做了这么多事,苗疆仍有人要与中原通婚,你们当初如此排斥熟苗,如今不也成为习惯,百越甚至已经混居,反倒是真正的生苗隐居山野之内。”   厌琼玉一时不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似幻般地说道:“师尊,我只是为了自己,就像他们也只是为了自己一样。苗疆如何啊,其他人如何,那不是我要想的事,那是贪心的,有野心的人要去想的,我不过是不想自己再背着那样的痛苦,也不要我的族人继续那样折磨的生命,是……是这样吗?”   “不管是对是错,是你想的,你觉得对就是对的。”   “这样啊,我好像终于明白了后辛为什么要那么做。”   厌琼玉柔柔地笑开来,她似一下子就长大了,尽管脸色仍旧是那样苍白,可眉目里的光彩又很快回来了:“师尊,你以前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话的,你总是看我一眼都嫌多,我原本是很讨厌你,很恨你的,现在又知道了,你心中还是待我很好的。要是我活不过去,就这样死了,你便将我的尸体拿去吧。我体内有神血,喂虫喂蛊,一定能养出很厉害的东西来。”   于观真不由得汗颜,心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想着这么恐怖的事。   可见她神态自若,显然是习以为常了,又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想厌琼玉如花般的年纪,在现代也不过要费心升学的事,说不准还能畅畅快快早恋一番。   这与遇到白鹤生时又感觉不同了,很可能是因为厌琼玉对他来讲实在无害。   于观真忍不住又说道:“也不必勉强,哪怕你决定什么都不想管了,什么都不做,安安逸逸过自己的人生,指不定也能气得大巫祝七窍生烟。”   厌琼玉听到这样顽皮的话,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的眼睛又再慢慢闭上了:“师尊,我爹爹妈妈不在了,这世上,你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惜我,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了。”   ……这也算好吗?你都打算把尸体给我了,还不叫报答?   于观真忍不住想起刚见面时厌琼玉抖得快成玉米棒的模样,他沉吟片刻道:“我倒也没给你什么。”   只不过是原主人,实实在在失败得一塌糊涂而已。   人到底得做成什么德行,才能叫几个徒弟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同样,于观真更深刻地认识到了崔嵬到底是怎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不为外物所动,不因一切悲喜,正如同大巫祝说玄素子那般。崔嵬终有一日会变作那样的人,渺渺烟云,芸芸众生,他将视为平等。   倒不如说,他现在就已是这样做了。   如此想来,于观真对厌琼玉不由得又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怜悯:我们这两个倒霉蛋,何苦到苗疆来受害,你要是老实待在缥缈峰,我老实留在丹阳城,指不定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厌琼玉可以不来苗疆,他却是非来不可,毕竟要命。   于观真更是意兴阑珊。   外头方觉始趴着偷听了会儿,跑来跟崔嵬唠家常,山音犹如汹涌的波浪一般层层叠叠地涌来,吊脚楼外的天空还覆着不自在的灰蓝,天尚未明,朦胧的橘色光晕在云层上。   “他真奇怪。”方觉始拿捏不好该不该说于观真的想法有问题,不过托着自己的下巴道,“不过话说起来,多少还是有那么些动听的,说不定以后可以用到织梦术里头去。不愧是邪魔外道,把自私自利说得那样理直气壮,我听了都觉得好佩服,几乎就要信了。”   崔嵬静静地说道:“又有什么不对呢,当初莫离愁满门被灭,剑阁不愿收他,他便转投缥缈主人门下,终于得偿所愿,报复此仇。各大仙门震怒,指责他杀戮太过,然而对莫离愁而言,凶手一人便能消除百来口人命与他这几十年的痛苦不堪吗?”   “嗯?你当初不也一样不赞成吗?”   崔嵬只是点了点头:“我确实不赞成,只不过他们如何想的,我却是一清二楚。”   “奇奇怪怪。”   崔嵬轻笑了一声,又看向了远方苍蓝的天空,他知晓这世上的人对待爱恨情仇的种种反应。   一厢情愿的情爱,总是有人强取豪夺,有人谄媚逢迎,还有人一心一意地守护与牺牲,有些好,有些坏,正如大巫祝所言,为人喜与为人厌恶,皆不能抹消此情。   位卑者惶恐,貌丑者畏怯,掌权者患得患失,就连智者都会变得痴愚。   这些崔嵬都是很明白的,然而不知为何,他脑海之中浮现的却是昨日于观真神态的变化。   从爱至恨,一瞬之间,崔嵬到底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没有真正投入进去,体验过这样微妙的情意。   他不由更为好奇,因此当时便直白地询问道:“你为何而怒?”   于观真只是清冷又落寞地回答他:“我性情古怪。”   崔嵬一贯都知晓,如同他父亲爱着他母亲那般,是一厢情愿地苦守,人间情痴能动风与月,却唯独动不了他母亲那颗消散了爱恋的心。   他却是头一次知晓,原来被爱者也会叫对方轻而易举地勾动心弦。 第84章   人是生活在社会里的群居动物。   当过往的规则不再使用现在的生活时,要么选择毁灭,要么就选择改变。   于观真并不为感到这样的生活感到痛苦或是迟疑,他的确安于平凡熟悉的人生,不过正如在丹阳城那时一样,过度平凡重复的人生会令人厌倦,这种在危险边缘游走的惊险刺激也带来一定的乐趣。   只不过每个人的命运不同。   缥缈主人带给于观真的麻烦,无非是一群倒霉徒弟与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可是大巫祝这个令人绝望的仇敌却是座巍然高山,对于乍逢巨变的厌琼玉来讲,死跟活恐怕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当于观真走出门来时,大夫正煮好一碗药,看起来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不打算放弃厌琼玉。   他不由得侧过身体,叫这位大夫入内去,听见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响动,方觉始有些恹恹道:“快起来把药喝了吧。”   厌琼玉饮了汤药,想到方才所言种种,思及自己在缥缈峰上虽不好过,但到底不似在罪窟那般受罪,陡然对人世留恋不舍起来,忽然道:“大夫,这药这样苦,我花了这么大工夫咽下去,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她语气之中尤带天真,仿佛不知事的小孩子般,还当世间的道理是辛苦多少就能换回多少。   方觉始听得心下发酸,只安慰她道:“你好好吃药,安心养病,自然就很快会好起来的,不要想什么死啊活的。别听你师尊乱七八糟说那些话,什么死了也可以,死了哪里就可以了,死了自然是不可以的,人若不活下去,怎么知道天地多辽阔,怎么知道人生多漫长,你这样的年纪,只怕还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没见过。”   药效发作得很快,厌琼玉不多时就有些昏昏欲睡了,她半眯着眼睛,语气里已带上些许困意:“大夫,崔大叔跟师尊是不是走了……”   方觉始柔声道:“他们就在外面。”   “你替我叫他们进来,我好想……好想再见他们一眼。”厌琼玉勉强睁开眼来,流露出恳切请求之态,此话固然温软可亲,却叫众人都涌起涌起了不祥之感,“好不好?”   于观真不禁难过起来,他快步走下阶梯,找到正在外头的崔嵬道:“她想见见我们,走吧。”   这句话犹如一句暗语,虽不曾讲明发生了什么,但二人均感沉重,已知即将要发生的结局,崔嵬脸色略沉,轻叹了口气,倒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淡淡道:“好。”   方觉始本快步来寻他们俩,没想到他们正迎面走来,顿时脱口而出:“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小姑娘正要见你们俩。”   他形色匆匆,二人心头更是沉重。   待到入内其中,只见厌琼玉已几乎睡去,不过勉强睁着眼睛,黑漆漆的眸子里透出少见的光彩,只是脸颊瘦陷下去,瞧着伶仃可怜了不少。这几日她精神不振,饮食也难进,若非有灵力修为支撑,恐怕早已香消玉殒,人的精神一旦崩溃,身体吃不消是迟早的事。   “师尊,崔大叔,你们来了。”厌琼玉微微喘着气,她将眼睛往两人身上看了又看,苍白的面容上竟浮起少见的潮红,“真好,还有小方大夫,你们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三个人,我见着你们,就觉得很是开心快活,我如今这样,就算是死也甘心了。”   只怕是回光返照。   于观真对厌琼玉其实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当初救下她不过是为了自己手上的咒术,如今厌琼玉将死,却不见神血半分感应,想来并不是与生死有关,而且那位大巫祝更没说些什么,想来是原主人又做了些奇奇怪怪的实验在自己身上。   到底也算朝夕相处了几日,此刻不免仍感到些许悲伤。   厌琼玉才说完话,忽然双眼闭住,细瘦的手腕松松垂落在被子上,三人望着她,只觉得气氛都在一瞬间凝住了。   直到少女微弱的呼吸声缓缓响起,三人才略松了口气,方知她不过是睡着而已,方觉始不愿被其他两人瞧出自己松了口气,便急忙走出房去:“我去给小姑娘煮待会要喝的药了,你们也快点出来吧,别打扰她休息了。”   只可惜两人却都看见他在门口转弯时悄悄拭去了泪。   于观真此刻同样有放松愉快之感,便没有拿捏着大夫的小尾巴说事,倒是将目光移向了崔嵬,见他神态依旧镇定自若,甚至还帮厌琼玉盖了盖被子,便不由得坏心眼一起,揶揄出声道:“你方才是不是很担心她活不过来?”   “她被大巫祝所伤,以那人之力,若无你当时救命,恐怕早已命丧当场。既那时未死,此时不过三言两语,又如何能令她身亡,更何况方觉始悉心照料,她伤势早有回转,不过心中一时难以想开。”崔嵬摇了摇头道,“我入屋便听出她呼吸平稳,精神已比往日更好。”   于观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一下子被唬住了:“当真?”   “我为何要撒谎。”这下反倒是崔嵬困惑不已,“你修为难道已倒退至此?”   于观真:“……”   过了一会儿,哑然无语的于观真才一脸复杂地对崔嵬再度开口道:“崔嵬,这么多年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非常的无趣讨嫌。”   崔嵬竟还当真深思起来,他以指托着下巴,就在于观真要结束话题的时候终于开口:“他们大多说我可憎可恨可厌,倒不曾这般委婉。”   这本是一句笑语,是于观真闲来无事地调侃,倒没有想过真套出几句闲话家常来,只是这话却叫他不太高兴起来。   崔嵬见他脸色从喜转怒,显出几分愤愤不平,更是奇怪:“你此番恼怒,也是因为性情古怪?”   “……”于观真本要出口,见着厌琼玉正在熟睡,就改口道,“咱们出去说,别吵着她。”   崔嵬自无不可。   两人出门来,见方觉始正在忙碌药材的事,更是不便打扰,就往吊脚楼后方的林子里走去,此刻合欢花与夜合花都已绽开,远远传来苗疆女子清越动听的歌声,只是离得稍远,又隔着山林,歌声便模糊不清,好比关窗后的广场舞歌曲,依稀能听个大概,可歌词有没有听错就不知道了。   于观真就曾经把一首流行音乐的歌词“爱的主打歌”听成“爱的猪大哥”,尤其当年什么老鼠爱大米、披着羊皮的狼、龙的传人之类的歌曲层出不穷,闹得他以为乐坛准备出十二生肖系列。   他认认真真听了片刻,询问道:“那是九神大典的歌吗?”   崔嵬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于观真发现崔嵬这人有时候话很多,可有时候自己不多问,他便也不多说,好在此刻也算有兴致,便搭着手问他,“她在唱什么?”   崔嵬面露为难之色,半晌只道:“你不会想知道的,更不该由我来唱。”   他深知对于有情人,哪怕是微弱的暗示也足够令人怦然心动,一无所知时不当说,如今知晓对方的情意,就更不应该如此戏谑轻慢。之前方觉始嘴快未能拦住倒也罢了,眼下两人共处,理应恪守本分。   噢……   于观真看着他的脸色,顿时间会意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歌了,既不是祭神的歌曲,便只可能是情歌了。   苗疆的情歌大多奔放,于观真好歹是现代听过小黄歌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后来细细回想起来,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讲,白天说什么夜夜相交,夜合花开夜夜合,夜合花开夜夜开,某种意义上就好比大庭广众之下三个大男人在大声开黄色玩笑,难怪当时崔嵬不悦。   只是如今的状况,岂不是更好。   他故意装聋作哑,权当自己没听懂暗示,问道:“你若不说,怎么知道我到底想不想知道,还是……你有意不说,其实是想隐瞒我什么?”   崔嵬蹙眉道:“我若有意隐瞒,纵然是说了,你又怎知我说得是真是假。”   “你莫忘了,我还是听得懂不少苗语的,虽没你这么精通,但我不告诉你听懂哪几个字。”于观真倒是浑然不惧,要有必要,他比任何人都更刁钻,更精明,“你要是有意隐瞒,必然说得对不上,我便知道你是在骗我。”   这实在叫崔嵬无言以对,他虽知晓这不过是对方的激将法,但心中仍不免生出些许不被信任的恼怒感,暗道:我一路陪你至此,难道你一点儿也不信任我。你如此聪明才智,洞悉人心,怎会不知道我不愿意说出口的是什么,其中种种考虑,你为何全不领情。   一时之间,崔嵬不免有些许负气,于是便将女子所唱复述出来,只道:“郎种合欢花,侬种合欢菜。菜好为郎餐,花好为郎戴。天生菜与花,来作合欢配。合欢复合欢,花菜长相对。与郎缠绵死,地下犹相并。”   话才出口,崔嵬便已为自己的意气用事后悔,纵然要复述,也不当如此直白转述,好似是自己对对方表达心意一般。   他修身养性多年,万没想到竟会此刻失言。   侬有你、我之意,可称呼别人,也可自称,地区不同,用法也不同,此处应是“我”的意思。   于观真听了听,细思片刻,倏然不平起来:“苗疆这情歌怎么如此古怪,花好菜好,侬全没有?既是郎一人独享,还说什么花菜长相对,郎的头跟肚子相对吗?”   崔嵬一时间没料准他的重点竟在此处,不由呆立当场。 第85章   “算了。”   于观真慢慢转过身来,没再去理会那些苗疆女子热辣辣又莫名其妙的情歌,只是十分专心地凝视着崔嵬本人,声音一时间低下去,竟有些缠绵悱恻,来到这具身体里这么久,别的没怎么学会,拿捏语调的轻重倒是习以为常,毕竟时刻需要演技上线。   还好他大学报过话剧社,总算有点本事在,方才侥幸活到现在,难怪人家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不过这种机会还是少来点,容易折寿。   “你方才在屋子里所说……”于观真顿了顿,不想叫对方察觉出自己的心思,有意为难道,“难不成如你这样的大善人,也会有人觉得你可鄙可憎?”   其实在崔嵬说到那句话的时候,于观真就立刻想起来阿灵曾经所说的事情了。   当初与缥缈主人一战之后,崔嵬曾嘲讽各大仙门是否得偿所愿,对于那些人来讲,自是说不出的可鄙、可憎、可恨、可厌。   只是他虽然知道,但却不能告诉崔嵬,假使对方并不高兴自己知道这件事,未免弄巧成拙。   更何况,倘若崔嵬愿意告知,他自然是会说出口来的。   “行善时,难免有一些人会受害。”崔嵬果无不可说的话,只是没有说得多么详细,他仔细想了想,脸上略微浮现出些许歉疚来,“对了,方才你在劝玉姑娘的那些话,我与觉始在外面听见了,我——”   于观真打断他道:“不必。”   “我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们提防我是对的。”于观真故作轻松地说道,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嵬的面容,有意叫眼前人愧疚窘迫,坐立不安,“更何况我说的话,想来你们大半也是不赞同的,不过此番她好歹算是有些盼头了,假使我说的话叫她更痛痛快快去死了,恐怕小方大夫要恨死我了。”   崔嵬淡淡一笑,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非是君子,而是九天之上的仙人,那些揶揄的话对他自然是全不起作用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于观真立刻变了脸色,“你认为我说得是对的?”   崔嵬只是含笑望着他:“我已知晓,你性情古怪,不必使这么多次叫我更明白些。”   于观真简直拿他没办法,只觉得心中酸胀甜蜜一时齐齐涌上,竟不知道该恼他,还是该笑出声来,什么招数都一下子使不出来了。   “那你又明不明白,我是有意缓和气氛,免得叫你窘迫。”   于观真望着他翠绿色的眼瞳,只觉得那其中流淌着条难以辨别深沉的暗河,几乎要将自己溺死。   “我明白。”崔嵬柔声道,“只是我不明白,你顷刻间为何又动怒,然而我问你,你必然答我性情古怪四字。”   于观真只觉得喉咙发哑,微微笑道:“那这次你可猜错了。”   “这倒要请教?”   “我只是不想你真的这么看我。”于观真淡淡道,“因而你什么都不辩解时,我反而生气,就好似你之前问我伤势如何时一样,我自然是很欢喜你看着我,在意我,可想到你所问不过是等着誓言结束那一刻,不免又觉得不快。”   崔嵬不禁心跳如鼓,他生平看过无数痴男怨女,知晓不少风月缠绵,他们或是倾诉求而不得,或是为自己的苦不堪言大醉一场,却从无人如于观真这般将自己的心剖开叫他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他低声道:“我并无此意。”   “我知道。”于观真打断他,目光深深的,似饱含欣喜与痛楚,“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可那又如何?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每问一句,我便知离别越近,难免感到恼怒。可是你要一点不问,完全不关心我,我更是不悦。”   崔嵬一时被问得捉襟见肘,狼狈不堪,眼前这人虽未尝倾吐半句相思之语,未有半句求爱,却比那些倾慕他的女子更为难以抵抗,饶是从不逃避任何事情的他,此刻对上于观真,竟也有了几分想要逃跑的胆怯。   “如此。”崔嵬自觉嗓音干哑,他竭力想要恢复往昔的平静,“岂非十分痛苦。”   我正因如此,见惯了父亲与世人凄惨的模样,才想修道成仙。   崔嵬当然并不是从小时候起就明白许多道理,立刻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他也有过非常暴戾不堪的岁月,甚至直至如今,仍有人认为他的性情古怪无比。   只是这种不解,慢慢变作亲友师长的赞叹感慨,也变作敌人的仇恨与恐惧。   于观真赞同道:“的确如此,我原也觉得这种感觉实在荒唐得莫名其妙,直到你给了我解答。”   崔嵬道:“我……给了你解答?”   “既能令我痛不欲生,自是因我甘之如饴。”于观真轻轻笑起来,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任何沉溺在相思病里绝望的人,反倒比此刻的崔嵬更有生机,更快活,“只是我做不到你那样超脱,想来我做这个大恶人并非是没有道理的,你修心养性,我却不过是为了力量,纵然大家都是修道有成的人,到底也是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只是我毕竟不能做到你那样全无挂碍。”于观真抿抿唇,大概是觉得说的有些多了,脸色竟显出几分苍白,“想来你这样的好人,是不会与我计较的……不,你计较,倒还好些。”   最后那几个字,叫于观真说得含糊不清,此刻崔嵬已明白为何这截然相反的两种情感会出现在他心中,然而实在惶恐,甚至隐隐困惑起来。   你竟真的这般喜爱我?然而我并未做什么事,并未帮上什么忙,这一路来全赖你自己忍受疼痛,甚至为我解去小石村的难处,哪怕到了苗疆大巫祝此处,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   你是何时、何地、因何而喜欢我。   崔嵬凝望着于观真,他知晓此人心狠手辣,知晓此人铁石心肠,然而这一路相处,若说全见是坏处,那定然是假话,见他似乎十分失落的模样,刚要软语说几句好话,又很快警觉起来,甚至恍然大悟:“是了,我又没做什么,他凭什么喜欢我。他最擅长演戏,这等本事我不是早已见识过,倘若我将此话当真,他便可大大嘲笑我一番,无论真情假意,我只当自己没听见,没看见,全然不知晓也就罢了。”   更何况,我本就不喜欢他,纵然安慰他,不过饮鸩止渴,又有何益处。   如此想来,崔嵬觉得自寻烦恼的自己简直荒谬极了。   然而直至最终,崔嵬始终不曾说出什么重话,只是简单结束了这个话题。而于观真也没多要求什么,好在他不知道自己是栽在最引以为傲的演技上,否则大概要无语问苍天。   他们仿佛心照不宣地将今日的谈话埋葬在彼此心中,于观真只想要表达,而崔嵬只需要聆听,仅此而已。   九神大典十分隆重,纵然他们待在吊脚楼之中休息,仍能听见远处的声音与呼喊,还有那将黑夜染成白昼,仿佛金乌又再度升起的火焰。三人吃过晚饭后,将吊脚楼门窗紧闭,好让厌琼玉安心熟睡,他们则在外头凑合片刻。   大典才进行到大半,他们见着无数船只从江水上流淌过,船头船尾缀满了许多鲜花,方觉始兴致勃勃地看了半夜,到底是抵抗不过困意,靠着大树沉沉睡过去。   于观真也生出几分困意,他坐在楼梯上疲倦不堪,忍不住又与崔嵬说起话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今日与你说这么多话么?也许明日过后,咱们再不相见了,想来我这样的朋友,你未必乐意交,我倘使今日不说,往后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听他如此言语,崔嵬方才回过神来,他们二人结伴同行的日子已无几个时日,九神大典之后,由大巫祝将蛊虫取出,再叫方觉始为他缝合心脉,自此之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如此想来,崔嵬心中不由得大生惆怅伤感之情,只是仍默不作声。   直到于观真不多时深深睡去,枕在他的肩头上,崔嵬方才动了动口唇,有心想说我很愿意与你做朋友,却说不出口来,只好轻轻地对自己说道:“我永远不忘了你。”   哪怕你是骗我的。   这话才一出口,四下虽无什么人,但崔嵬竟被自己惊着,他愕然地怔在原地,似完全不能相信这句话是自己说出口来的。他虽还未尝到感情带来的滋味,但已意识到自己必然做错了什么事,如同在森林之中丢下一粒火种,先是令人感到不安的烟,再来才是茂盛至无法熄灭的燎原大火。   崔嵬正惊骇之余,却听见后头的房门打开,不由警觉回过头去,轻轻巧巧地走出来一个窈窕秀丽的少女,正是厌琼玉。   她在屋子里洗过脸,梳好头发,略施了粉黛,甚至穿上了一套新衣。   “我本还想着该如何绕开崔大叔。”厌琼玉轻舒出一口气,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慵懒道,“没想到竟叫我听见个了不得的大消息。”   她虽脸颊仍带病容,但眼睛发亮,神态狡黠,活脱脱像只爬出窝来的小狐狸,与之前那个骄纵任性的少女相比,既十分相似,又全然不同。   崔嵬只是沉着脸看她。   “别这样看我嘛。”厌琼玉嘻嘻笑道,甚至拍了拍胸口故作柔弱,“人家真的会被吓到的,师尊先是好心救我,又对你们全不设防,人家才故意装作那个样子试探试探,还以为你们说不准能帮上什么忙,可惜啊……果然,师尊就是师尊,我怎样做都占不了他的便宜。”   “他有恩于你,你今日却故意吓他。”   厌琼玉甜笑道:“是啊,我很感激,所以才想偷偷地走,而不是先在他身上放十只八只虫子再说。崔大叔,我与你约法三章,你放我离开,我为你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如何?”   “我为何要信你?”   “难道你想明天一大早起来,看着我找来师尊,楚楚可怜地告诉他我刚刚听见了什么吗?”   “你以为我会受你胁迫?”   “这怎么叫胁迫呢。”厌琼玉认认真真地思索片刻,“按照二师兄的话来讲,这分明叫做交易。”   “……” 第86章   忽然,弯刀发出月芒,不安地震动着,以示警戒。   厌琼玉下意识抽出刀刃,往后轻巧跃去,挡住了一击。   然而崔嵬已站在她眼前,只见长袖飞舞,厌琼玉来不及反应,只能清晰感知到剑指已落在自己的胸膛上,携带万钧雷霆之势,顿时间整个身体往后飞去,重重砸在了老树上。   “交易二字。”崔嵬淡淡道,“需有相应的筹码,你既撒谎,又有不轨之心,我杀你,顺理成章。”   厌琼玉捂住口,鲜血却止不住溢出来,她凝视着崔嵬,万没料到对方竟真下此毒手,不由得咳嗽起来,目光充满了惊惧:“你真要杀我?”   她非常清楚,若不是顾念师尊在旁熟睡,恐怕方才那一指就已要了自己的命。   “你难道,难道不怕无法对师尊交代?我还以为他那般真心实意地对你,你多少有所动容。”厌琼玉又咳嗽两声,见崔嵬面不改色,立刻又换了套说辞,咬着唇道,“没想到堂堂的藏锋客,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世所皆知的英雄好汉,竟会欺侮一个重伤女子,要是叫天底下的人知道了,他们怎么想,又会怎么说!”   崔嵬只是冷冷道:“你今日才叫方觉始与你师尊觉得你就要死了,我便真将你杀了,他们也不过觉得是大巫祝下手太重,又与我何干。”   厌琼玉瞠目结舌,她到底与崔嵬相处时间不长,只知晓这位崔大叔少言寡语,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万没想到这具皮囊下竟是藏污纳垢,比她更为狡诈阴险,不由得暗恨自己的玩性。她心知此刻情形,自己性命恐怕难保,旧伤未愈,新伤又来,想来一路对方都不曾放松戒备,不管动不动手,都是十死无生。   不过……名门正派,崔嵬多年名声当真有假?   “呵,好,好……你要杀便杀,我厌琼玉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厌琼玉心下一横,故意抬起脖颈,充作大义凛然的模样,手却放在腰间,暗暗准备好反击。   “如此骨气,倒叫我刮目相看。”   还不等厌琼玉心中冷笑,只见崔嵬微微一笑,他并未行动,而是凝气成剑,登时凌空斩来,此招惊得做引颈就戮模样的少女寒毛倒立。她就地一滚,隐隐觉得头皮发凉,只听背后一声响动,转身回望老树被拦腰斩断,不由得四肢百骸都感发冷。   本该落在崔嵬身上的几只虫蛊已全被无形的剑气钉在了树根上。   “你……”厌琼玉难以置信,失声道,“你当真动手!”   “怎么,你以为说那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我便当十分感动敬佩,然后放过你?”崔嵬的目光扫过厌琼玉身上,将她瞧了遍,少女宛若被雄狮盯上,噤若寒蝉,丝毫不敢动作,更不敢言语,他这才道,“你可还想要与我耍些小心眼?”   “不……不敢了。”厌琼玉抿唇道,“你这么厉害,我怎敢再闹心眼。”   “那十只八只虫子虽不放在你师尊身上,但换个人也是一样。”崔嵬平淡道,“你觉得我是块好拿捏的木头,平日只想些公理大义,实在令人生厌,走前想叫我知晓什么叫恩将仇报的滋味,令我长长教训,是也不是?纵然我方才说那些话,你也只当我是故意恐吓,如今你可明白,我所言句句是真,并无半分玩笑。”   厌琼玉一腔心思全被他说破,不由恼怒,嘴唇微微一动,又是一副无辜模样:“崔大叔,我只是想与你玩闹,你说什么,我全听不懂。”   崔嵬见她不承认,却也不恼,只道:“死前你只想说这句话?”   “这……”厌琼玉吃不准他是不是真心,便破口大骂道,“崔嵬你这伪君子!世人都看错了你!你比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更狡诈狠辣,竟不分青白皂白要杀一个柔弱女子,天理昭昭,你看着,就算今日没人知晓,往后我的冤魂也会来索你的命!”   崔嵬欣然道:“倒要多谢你的提醒,我正好在此将你打得魂魄聚散,身形皆消,便无此后虑。”   厌琼玉瞧他越走越近,想到那剑气远远已是气势惊人,倘若真叫他一掌打实,岂不是化为碎末,她本就怕死,更何况死得如此毫无颜面,心下不由得更为害怕起来,两眼便立刻涌出泪花,哭道:“崔大叔,崔大叔,我知道错了!我方才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不懂事,做得不好,话不中听,我也知道,你骂骂我就是了。师尊自幼不管我,只有你跟小方大夫待我好,我不知道寻常人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我刚刚才挨了你的打,又被这么惊吓,你不知道哄哄我倒罢了,还要欺负我。”   她哭起来,便如之前那个少女一模一样了,娇憨可爱,天真刁蛮,看着便叫人不忍,说到最后竟反客为主,商讨起崔嵬的不是来。   短短时间内,厌琼玉已变换了三种面貌,纵然崔嵬大约知晓些许她的麻烦程度,可仍不得不感到钦佩。   才不过这么几句,崔嵬已然从远处走到了她的面前,厌琼玉不由得心慌意乱,她见眼前的崔嵬再不如往日那般亲切和善,更显露出几分传说之中藏锋客的冷厉,方才深深后悔起来。   她真是,真是低估这个男人了,本该先发制人才是。   一阵疾风扑向脸颊,厌琼玉见那人手指抓过来,自己却是避无可避,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只觉得呼吸一窒,喉咙传来尖锐刺痛,身体已被提起,背上顿时涌出冷汗。不多时,心脏犹如翻涌着堵住咽喉,眼见着出气多入气少,厌琼玉使不出气力,袖中准备使出的暗器纷纷坠落在地,眼睛翻白,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崔嵬觑了眼地上的东西,淡淡道:“看来你的心眼倒是不少,纵然不闹,也还剩这许多。”   厌琼玉被甩脱在地上,两耳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胸膛里的心脏越跳越响,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好一会儿才恢复视野,她已满怀惧意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口齿沾血,然而转念一想,想他三番四次到底没下死手,又露出个森冷冷的血腥笑容来:“你……你到底不敢杀我。”   这笑容实在令人生厌。   崔嵬淡淡道:“我本想问你些事,只是你既如此不惜命,我便成全你就是,想来找你那位师姐倒也不难。”   他才举起手来,厌琼玉心中一怕,神色惨淡无比,立刻求饶道:“崔大叔,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那三师姐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平时装模作样,其实她本就是个叫人抛弃了的蠢姑娘,拜师前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根本用不着装,她那样又怎能知道什么事。”   崔嵬想到蓝府与巫月明短短相会,相处虽不久,但他也瞧得出来那姑娘显然是没眼前的厌琼玉这么多花花肠子。巫月明的嘴巴的确坏,心肠也谈不上良善,可极有规矩,不过是故作老成,有时候仍是小姑娘心性,与眼前的厌琼玉简直正相反。   厌琼玉瞧着天真纯良,实则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缥缈主人的这两个女徒弟,倒是收得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崔嵬略微分神,厌琼玉见他略有动摇,便更乘胜追击,软语讨好:“崔大叔,你与我师尊难得化敌为友,也算是我的半位师长,假使你今日杀了我,不说脏了你的手,往后修行也会对心境不利,何必呢。更何况,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不知死活的黄毛丫头,您是世外高人,又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丈夫,与我计较实在损了你的名声。”   “你不必说这些话。”崔嵬沉吟道,“我只是问你一些事,你老实回答就是了,不可有半句假话。”   厌琼玉垂下脸来,下意识看向于观真处,见对方仍睡得安稳,知崔嵬必然在附近布下结界,心道:要真叫师尊发现,只怕他的手段比崔嵬更多,更可怖,纵然不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也必然只留一口气。   如此一想,她心中反倒侥幸起来,柔声道:“琼玉怎敢欺瞒。”   崔嵬却不敢信她,只是将信将疑,想到这少女与于观真最像的说不准就是变化莫测这一样,不由得心中莞尔起来,语气也温和许多:“当时你师尊感应不对,是你以神血有意呼唤他,而非是什么咒术,更不是域,对吗?”   厌琼玉甜笑道:“崔大叔,这问题别说是我的三师姐,只怕问遍天底下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回答。”   “我许是忘了告诉你。”崔嵬低声道,“我在剑阁还掌刑罚,叛出师门的弟子,欺上山来的邪道,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大多都是落入我手,由我亲自审问。”   厌琼玉的脸顿时僵硬住了,她听出言下之意,只好老实答道:“不错,我当时不过是尝试一番,没想到师尊竟真来救我。”   “你带我们前往圣山,也并非落脚之处就在那里,而是想引我们与大巫祝争斗,无论谁胜谁败,你都可坐享渔翁之利。”   厌琼玉楚楚可怜道:“崔大叔心中对我已存有偏见,我纵有千万张嘴也说不清自己的清白。”   崔嵬凝视着她,理智而淡漠,已不似方才那个令她恐惧无比的男人,倒有几分高高在上,宛若端坐云端的神明,令人憎恨,他轻叹一声,将倒在地上的厌琼玉扶起。   “你杀不死大巫祝。”   厌琼玉脸色顿时大变,她满怀怨恨、愤怒,终于从嬉皮笑脸的皮囊下将最真实的自己挣脱出来,厌恶着这些自以为是的世外人。   “你凭什么这么断言!”   崔嵬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圣山的位置。   大巫祝赠予你的并非是真相与过往,是命运,沉重到将耗去你性命的负担。 第87章   “戏弄别人的徒弟,是否很有趣味?”   等崔嵬轻手轻脚地回来时,于观真已然醒了,只是他仍靠在竹栏杆上阖着眼睛休息,一时间竟没叫人发现。   “你都听见了?”崔嵬问道。   “这样大的动静,我又不像方小大夫这么无忧无虑,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于观真仍带着几分睡意,声音都显得软绵可爱起来,乍一听来,简直纯良无害,“你不必这样窘迫,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要是真过意不去,我在小石村也戏弄过原无哀与狄桐,当扯平了,两个比一个,说来还算是我占便宜。”   崔嵬从来不是在意自己名声的人,否则当初战败后不会对无涯宫宫主说出那番话来,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意于观真的看法,他迟疑片刻:“我待她十分凶戾……”   “你那也叫凶戾?”于观真忍不住轻笑一声,“换做是我,恐怕她现在就不是好手好脚的离开,而是连滚带爬了。我向来不喜欢骄纵刁蛮的女人,别说暗器了,在蛊虫之后,恐怕就忍不住要送她去见阎罗王了。”   崔嵬有时候会纳闷自己怎会时常忘记这个人的本性,明明早在见面时就已经无数次见识过了,纵然对方失忆,也不折损他的才智。   “为什么不说话?”于观真的声音轻柔动听,“等到天亮之后,我的伤势愈合,誓言就再难以束缚你随我同行,难道你一句话都不想对我说?”   崔嵬苦笑起来,低声道:“我倒是担心这个誓言难以达成。”   “怎么说?”   “我与你的几个弟子并不相识,她们秉性如何,我恐怕比你更不了解。”崔嵬的语气很平静,他走过来坐在了于观真身边,目光望向天边,“厌琼玉善于伪装,一开始又确实柔弱无害,我本来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直到见到大巫祝后,我才反应过来……”   于观真本以为是厌琼玉漏了些蛛丝马迹,可如此听来,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得纳闷:“什么?”   “你已然忘记了,又或是他在你面前是另一个人。”崔嵬摇摇头,长叹一声,“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与大巫祝动过手。”   “不错。”于观真稍稍直起身体,他温声道,“你还告诉过我,你答应了玄素子,今生今世都不会说出这个秘密。”   崔嵬听出他话中温柔关怀之意,不由得微微笑道:“虽与此事有关,但我要说的并非是秘密,而是大巫祝此人。”   “他这人么。”于观真沉吟片刻,一时间说不出别的话来,脑子里空空如也,只得承认,“我实在看不透他。”   崔嵬并不奇怪得到这样的答案,他知晓按照缥缈主人与大巫祝的性情,恐怕很难成为敌人,既不是敌人,又如此亲近,只可能是朋友,而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清楚大巫祝能为了朋友做到什么地步的人了。   “我此生鲜有惧怕之人,却不得不承认,他是我不愿再见的人。”崔嵬低声道,“我对我娘不过是私情所致,可大巫祝却真真切切叫我感到了命运的摆布,你与他相处越久,便越发模糊不清,不知自己所见所闻是对方给予的,还是自己真心感受到的。”   于观真虽同样觉得大巫祝心思机巧,但还是无法理解崔嵬的评价是从何而来。   “他的安排确实周密。”于观真沉吟道,“然而你也不必如此夸大。”   崔嵬闭了会儿眼睛,似是在细思过往,他缓缓道:“我曾面临过于厌琼玉相同的问题。”   “是大巫祝!他为难了你什么?”于观真几乎用不着猜测,登时脱口而出,又很快仔细观察崔嵬的神态,“是那个秘密?”   “不错。”崔嵬略带歉意地点点头,“我无法多说,此事过后,我就知晓大巫祝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存在,神明之威不过如此,我原也十分追逐力量修为,认定那是首位,甚至是最重要的东西。可与大巫祝相遇后,我便深深明白,强大的力量若无相应的心性匹配,只怕堕落起来比寻常人更快。”   他们俩不约而同都想到那位小石村的村长,人性善恶的两面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恶远比善更容易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迹。   于观真若有所思:“想来这个秘密所留下的经验,让你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崔嵬点了点头,他似乎在琢磨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言语,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这世上最要命的东西,便是权力、名声、还有力量,无数人为此生为此死,只要得到其中一样,便可轻易颠倒黑白,甚至是重断是非善恶。”   “而大巫祝全都拥有……”   于观真知晓权力与名声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们能令一无是处的人拥有强大的力量,甚至支配其他人的命运,一旦品尝过,很少人能放弃。甚至拥有地位与权势的人与寻常人所犯同样的错误都会有不同的说辞,好比说是出轨,寻常人出轨,自然是好色该死,辜负家庭;可有权势的人出轨,便成了稀松平常的事。   “不错,而且他全然不必担心自己会失去,起码活着的时候,不必有此忧虑。”崔嵬顿了顿,“大巫祝这一生几乎不说假话,因为他的假话也会变成真话,所以自然没有撒谎的必要。”   于观真有些不明白了:“然后呢?”   “他喜欢折磨自己憎恨的人。”崔嵬苦笑起来,“而且大巫祝十分聪明,他一眼就知晓该如何残忍地将人一击毙命,令人深陷绝望,难以自拔。我已深深领教过他的手段,知晓过他的本事,因此那时候他坦然说出那番话时,我便明白厌琼玉必然非是我所以为的那种人。”   “那种人?”于观真复述道。   “那种正直、善良、甘愿为自己的族人而牺牲的人。”崔嵬很快就给出了答案,他的目光就如同远方的青山那般坚毅又平静,“倘若厌琼玉是那样的人,他不会早早给出答案,而是会千方百计布下陷阱,令她从其他人那儿一点点得知当年的事,叫厌琼玉对他的仇恨越积越深。直到厌琼玉来到神殿上再次刺杀他时,方才给予真相让对方发现……”   崔嵬动了动唇,神情没有什么波动,最终还是继续说道:“叫对方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巫祝,其实同样是个可怜无辜的受害者,不过是被大祭司所操控的傀儡,本该是厌琼玉同样要保护的族人。”   “倘若厌琼玉真是那般良善之人,只有如此摧毁于自己的信念之下才更合大巫祝的意,他方能安心快活地品尝对方的痛苦,知晓对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自己这个梦魇,痛痛快快地结束一生。”   崔嵬所说的虽是厌琼玉,但显然挖出的是自己血淋淋的伤口。   于观真被崔嵬所说的震撼住了,喉咙干哑道:“厌琼玉在盘王祭上对大巫祝出手试探,按她精明狡黠的性子,恐怕已生退缩之意,若非我们出手,她早就逃出苗疆。之后大巫祝在山洞里出现,说出那番往事是有意为之,我们所能听出的,她自然也能听出。不论是觊觎九神之力,或是以为大巫祝真心想要一个解脱,她已掉入陷阱之中了,此后定然会为了杀死大巫祝而不懈努力。”   然后只有到达最后一刻,厌琼玉才会发现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大巫祝早已谋划好的,甚至自己以为的所思所想,都是对方诱使的。   以权,以势,以力量,以信念,以族人。   不论厌琼玉对哪个动心,她都已被捕获了。   于观真到此刻终于明白过来,为何崔嵬当时会提起白阿姐跟勾乌洞阿同时离去,又为何会坚信小楼空无一人……他们是大巫祝逗弄厌琼玉摆下的一颗棋子,不是为了救她,是为了留下她,给予她微弱的希望,令她以为自己拿到翻盘的筹码。   崔嵬赞同地点了点头,缓缓道:“大巫祝是个十分怪异的人,倘若他有意刁难的是个好人,虽要对方痛不欲生,但总盼望对方在结局时所见到的自己也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无辜受害的人,哪怕为此要受许多痛苦也在所不惜。”   “若他刁难的是个恶人,便要对方百倍千倍的知道自己的恐怖与恶毒。”   这是何等的戏精啊!   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可不是,按照崔嵬所说的剧本,厌琼玉要是个好人,到最后只怕都以为大巫祝清清白白,被骗得一清二楚;可她既是现在这个性子了,以后先不说乐子,少不得是要在大巫祝身上交点社会经验费。   于观真深深地看着崔嵬,看他如此清楚明白的模样,想来大巫祝在他身上施展的手段不少,毕竟崔嵬在玄素子这件事上确是个天大的恶人,可扪心自问,他又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崔嵬必然品尝过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痛苦,才有这么深的体会。   当于观真越了解崔嵬是个什么样的人,越清楚他的坚强与脆弱时,就越能清楚地看清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么遥远。   在他狼狈地踉踉跄跄,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被麻烦的徒弟、伤重的身体推动着往前走向未知时;对方已经历过许多风霜,知晓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为信念与理想坚持不懈地行走下去。   越了解崔嵬,就越难以自拔。   有时候于观真简直希望他们两人是苗疆人,能借着九神大典得到短暂的露水情缘,幕天席地,疯狂那短短数个时辰,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情人片刻。   然而他知晓——   自己绝不会满足于此,这样的根本不足够,反而会更饥饿,更渴望,更期盼。   “我想,大巫祝恐怕不会这么简单放过我。”崔嵬忧虑道,“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事,以为已经过去这么久,他纵有怨恨,也已抚平……然而如今看来,果真是我轻率大意,心存侥幸。罢了,天亮后我送你与方觉始去圣山,你们定要小心谨慎。”   于观真骤然被失落笼罩住了,他甚至想要口出恶言伤害崔嵬。   你待谁都这样好,你待谁都这样无微不至,对每个誓言都真心实意,你既对这个世界都如此慈悲,又凭什么去要求别人对你真心不渝。   然而他出口的却是:“世上若有人值得我牺牲性命,非你莫属。”   他非是不爱惜性命的人,只是鬼使神差,脱口而出。 第88章   他是在撒谎,还是真心实意?   崔嵬分辨不出,他知晓眼前这个人总能巧妙地将谎言与真实结合在一起,隐藏在真挚的面孔之下。   正如方觉始时常所提醒的那般,倘若有必要,缥缈主人的目光能比水波更柔,能比明月更亮;然而一旦失去了价值,他的心就变得比石头更硬,比刀锋更冷。   只是真假又有什么重要,对于并无其他奢求的崔嵬而言,都是相同的,他既不会接受,又何必在意。   对于这样动人心弦的话,崔嵬最终只是淡淡笑了笑,平静道:“如此,倒是多谢。”   感情简直是能吞噬人的巨兽,于观真不由得苦笑起来,他明明早有预料,却仍期盼一句回应,心中略泛起苦涩酸楚之意,化为千万句恶毒言语积攒在心里,仍是不忍伤害他:“往后山高水长,你我恐难再相见,你帮我这一路,剑阁只怕要以此责难你。”   爱与恨往往只在一线之间,于观真已试过许多方法,他关心这个人,喜爱这个人,与对方倾诉自己的心意,却全然不起作用,哪怕是再小的石子投入湖中都能泛起微弱的涟漪。可崔嵬如同无底的深渊一般掩盖了所有痕迹,任由他一人在舞台上手舞足蹈,上演独角戏。   他以前不明白电视剧的八点档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作精女主跟女配,现在方才会意过来,面对一个永远不会回应你的人,令你患得患失的人,种种怀柔手段都不起作用时,就会忍不住想要伤害对方。   哪怕对方因此痛苦难过,也好过全无所谓。   于观真只好尽全力去克制自己的心性,这并不是什么合理的行为,他也没有这样的权力与身份去做这件事,说讨人厌的话,做讨人厌的事,不过是叫崔嵬更看轻自己罢了。   这个人太好,好得令人连伤害他都舍不得,倘若他没有这么好,于观真亦没有这么爱他,那事情倒简单多了。   崔嵬摇摇头道:“不必为我担心,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我能够处理。”   于观真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缓缓应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了,知晓自己本该要筹划下应对大巫祝的办法,然而心中乱糟糟的,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好在他虽没有话说,但崔嵬正巧要与他说些如何在大巫祝手底下活命的办法。   不知不觉,两人便谈到了天亮,方觉始终于醒来,大大打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道:“咱们是不是要去找大巫祝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跑了个病人。   崔嵬便站起身来,去跟这位还一无所知的大夫说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吃过早饭后,三人并没收拾什么就登上了船只,方觉始闷闷不乐地揪着合欢花,努力想做出一副忧思过度的憔悴模样,只可惜昨夜睡得太好,反倒显得精神奕奕,不厌其烦地问道:“要是大巫祝到时候的确发难,我要怎样逃跑才好呢?”   “我会拖住他。”崔嵬十分老实地回答他,“大巫祝的修为十分惊人,你不必顾忌我,带上缥缈主人立刻离开苗疆。我难以赢他,可他要杀我,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既是这么说,必然是生死之战了。   方觉始忍不住抱怨起来:“说到头来,还不是怪你这个人胡乱烂好心,救人竟救出这样天大的麻烦。也怪我,都忘了你的脾气,明明吃过几次苦头还是不长记性,当初咱们就不该来苗疆,拼着三成的可能治治缥缈主人,最多死他一个,说不准你与灵夫人一同施力,谁也用不着死,现在倒好了,咱们两个眼下反倒有可能赔进去。”   “咳。”尽管于观真确实感到大夫是无妄之灾,不过当面被人掀老底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窘迫道,“大夫,我还在此处。”   “我知道啊!”方觉始怒气冲冲,“难道你指望这番话是说给崔大阿呆听的吗?他才不会理我呢,我是说给你听的!”   于观真自认不对,只好苦笑。   崔嵬沉默片刻,又道:“方觉始,此事不可玩笑,大巫祝此人喜怒无常,谁也料不准他到底有多少手段,我请你来救缥缈主人时并未预料到今日局面,若非取蛊后无十足把握送他安全离开,我本不想将你卷入此事。”   “停停停!”方觉始忙打断他,“你的好意,我敬谢不敏。你以为我是被你卷进来的吗?真是笑死人了,缥缈主人如今已是我的病人,医者父母心,我自是要救他到最后一刻,除非他死了,入土了,实在没了,我才会放弃他。更何况见识蛊术本就是我的心愿,医术也好,蛊毒也罢,本都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事,我若无此等觉悟,哪敢叫什么怪医。”   “你真以为我怕了那个大巫祝不成,他是好了不起,不过咱们三个也不差,谁敢说咱们一定会折在他手中。”方觉始正色道,“再说了,咱们多年交情,莫说只是要我涉险救人,便是今日咱们同生共死,我也全无半分怨言。”   往日于观真只以为这位大夫油嘴滑舌,跟谁都能讲出一段相声,今日方才明白他为何能与崔嵬做这样长久的好朋友,只因他心中仁慈正气,全不比崔嵬少。   假使今日地位调转,要他为救素昧平生的方觉始而豁出性命去,他只怕会半路将崔嵬打劫走。   崔嵬已知多说无益,再劝说下去,反倒侮辱了方觉始,胸中顿生暖意,淡淡一笑道:“好。”   “好什么好!”方觉始恼怒道,“我说了这么慷慨激昂的一段话,你一点都不感动?一点都不赞叹,起码也夸我一句好男儿当如是!”   崔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他心中畅快,竹竿一撑,船只便如离弦之箭疾射而去。   九神大典才过,显然是举办得十分成功圆满,他们一路所见的苗疆人皆是喜气洋洋,说不出的高兴愉快,三人见着众生欢喜,纵然不知道未来如何,嘴角仍不住露出微笑来。   于观真心中微微发热,他仰头望着阳光之下的崔嵬,自从穿越以来,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充满怨恨烦恼,憎恶命运带给自己的意外,纵然有时欢喜,可更多的仍是不快,尤其是遇到白鹤生与厌琼玉之后,更觉得平日的轻松不过是得过且过,左右是认命两字。   如今方才真真切切地高兴起来,这具身体有再多麻烦,这世界再是不好,毕竟叫他遇到了崔嵬,便如春风化雨,无限温柔起来。   船只停靠后辛花海,他们又再故地重游,方觉始不由笑道:“我当年来到苗疆,想靠近此处都没法子,没想到这次来得自己都烦起来了。”   于观真不禁莞尔,才下船走了几步,就发现一名黑衣祭司站在远处等待他们。   是槐庚。   槐庚如初见那般冷淡,他凝视着三人的神色无喜无悲,既不像在看熟人,也不像在看被通缉的人,等到三人走近,便转身带众人进入山洞之中,重新进入死生之间,行走在那条人与神的甬道之中。   这次他仍未进入神殿。   三人才踏入黑暗之中,九神柱就熊熊燃烧了起来,此地除了于观真之外,崔嵬与方觉始都不曾进入过,他们见着扭曲嚎啕的九神柱,虽已知来由,但仍冷不防倒吸了口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巫祝的声音响起:“你终于来了,进来吧。”   神殿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门,谁也不知晓推开这道门会往何处去,方觉始上前一步,对着那两扇门道:“大巫祝,缥缈主人这伤本是我在治,此番想见识见识苗疆的蛊术,不知是否方便,能不能一块儿进去?”   大巫祝轻笑一声:“有何不可。”   崔嵬看了他们一眼,沉着道:“我在此处等待。”   于观真深吸一口气,心下雪亮清明,这好大夫满腔热血良善,并没听出崔嵬言语之中的不对,他也是直到此刻方才回过神来。   大巫祝固然生性恶劣,然而他并不在意方觉始,更不曾刁难过自己,从头到尾,他针对的只有崔嵬与厌琼玉。崔嵬有意将此行说得危机重重,其实是想叫他们二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踌躇犹豫之时,反倒真遭灾受难。   倘若三人之中确实有人会出事,只可能是崔嵬。   于观真稳定心神,推开房门走入其中,大巫祝就坐在床边等待着他,衣摆委地,也不回头,待到方觉始也将步子迈进来,房门便顿时闭合。   想来这也是一处域。   当于观真解开衣裳,将心口的剑伤露出后平躺在床上时,忽然对坐在身旁的大巫祝道:“我有个问题,不知大巫祝可否告知?”   “说。”   “大巫祝可看得出我身上有域的痕迹?”   “能,不过我找不到。”大巫祝显然洞悉他到底想要问什么,很快作答,“我若将一树花摇在地上,要你找我最中意的那朵,你能找到吗?”   “……这,自然不能。” 第89章   “不错,他人的域也是如此。”   “我确实能看出你身上有痕迹,可你到底在域里做过什么,去了哪个域,又发生了什么,便非是我所能知晓的事。当初我之所以能追捕后辛成功,实是借助了血脉同源的便利,否则也无法做到。”   大巫祝显然已猜出于观真到底想知道什么,于是微微俯身下来,他身形其实并不高大,然而极具压迫感,眼眸暗沉下来时不怒自威,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更难以想象此人还曾戏谑地骂过崔嵬几句小贱人。   “域其实不过是力量的一种变化,你不必为此深究。”大巫祝微微笑道,“倘若真想追溯源头,不妨想想,自己是何时醒来,又是面对何种境地,为何不惜消耗神血打开域,所思所想,所欲所求,最清楚的本该你是自己。”   不错,崔嵬也说过,神血强横甚至能撕裂时空,既是如此,莫非自己来到此地,本就是缥缈主人有意为之。   于观真心头不禁大骇。   “当时大巫祝说我夙愿得偿,是什么意思?”   大巫祝顿了顿,神情古怪地打量着于观真,脸上露出近乎嘲讽的笑容来。   “试药的人一抓一大把,你以为你养那几个徒弟是做什么用的?”大巫祝侧了侧头,“你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会真正喜爱你,真心对待你,只有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方才甘心。”   “受这道剑伤时,你才满怀怨恨地告诉我,崔嵬简直该死上千万次。”   “然后你便与崔嵬一起来了。”大巫祝低声一笑,“我还以为……”   于观真脸上不禁一阵发热,又随即感觉心中一冷,大巫祝确实没有说假话的必要,只是他有时候说的真话,比谎言更致命。   于观真很快就察觉到了方觉始的目光。   方觉始:“……”   于观真:“………请大巫祝为我除蛊吧。”   大巫祝若有所思地在他们二人身上转过眼神,深沉的眼瞳之中露出些许笑意,他用手附在于观真的胸口,显出几分莫测:“我已能感觉到此刻的你比往昔更有乐趣,尘艳郎,你果真一直在带给我惊喜,这只蛊我便当礼物收下了。”   于观真只感到胸膛一阵剧痛,这种疼痛感并非一时畅快的了断,反倒如同心脏上有跟看不见的丝线被一瞬间抽出,痛楚来得尖锐又迅速,然后化为长久而麻木的钝沉,热血从破裂的心口慢慢涌出,他疼得几乎要惨嚎起来,不过是瞬息的事,他在开口之前已经迎来了昏厥。   “他要死了。”大巫祝欣然起身,宽阔的袖摆垂落,那条虺在他指尖起舞,丝毫没有脱离主人的悲伤与不舍,它缠绕着那纤瘦的手腕,如同祭品般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如同千千万万个苗疆子民,那双善于窥探人心的眼落在了方觉始身上,吐出暧昧的言辞,“此时若不管他,无人会责怪你。”   方觉始心惊胆战,沙哑问道:“你为何不救他?”   “你来此,难道不正是为了救他,何必要我出手。”   大巫祝收回目光,轻快地笑起来,他如同山间的野魅,又似天边的流云,叫人捉摸不透,难以看穿,衣摆上绣着的红色花草如同一簇簇猛烈燃烧的火焰,将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他生来便具有非凡的魅力与令人痴迷的神秘感,足以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   正如缥缈主人所说,方觉始心中暗惊,他惊艳又戒备地低下头。   没有人敢抬头看向神明。   大巫祝竟果真就这么走了出去,那扇门就在眼前,方觉始看着床榻上已无知觉的于观真,不由得紧紧攥起了拳头。   不错!缥缈主人恶行累累,谁知他如今对崔嵬又存有什么心思,纵然他改过,他改过了……便可以遗忘他曾经做过什么事吗?更别说他从未说过要改,不过是崔嵬一厢情愿救他,那是崔嵬的承诺,又不是我的。   可是我,可是我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这扇门就在此处,方觉始深知自己什么都不必做,只消在这房间里待上一时半刻,佯装施救,实则看看人活时心脉走向,如此缥缈主人气绝身亡后,不单单可以多长点见识,即便崔嵬来看,至多只当回天乏术,想来不会责备他。   谁也不会责备他。   大巫祝似笑非笑的眼眸又掠过医者的心头,他听着于观真的呼吸逐渐弱下去,凝神细思,手微微抚向额头。   那两扇门正安静地待在原地,等待着被开启。   ……   神殿里很暗。   九神柱扭曲的面孔更增添这些许光明下的可怖,崔嵬只好避开不看,无尽的黑暗总能带给人难以捉摸的恐惧,崔嵬不知自己要等多久,在这样的昏暗之中,时辰都已无流动的意义。   崔嵬并不畏惧任何事,不要说九神,便是大巫祝,乃至整个苗疆,他都无所畏惧,并非是能够抗衡,而是人生来不过待死,正如花开绽放等待凋零。人若悍不畏死,便能做到许多别人不敢做的事,崔嵬这一生都在如此,他修身养性,不畏生死,然而他站在这阴惨惨的昏暗之中,心中却倏然涌起莫名的忧虑与害怕。   他甚至都不知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在忧虑什么,似是冥冥之中,他已预感到命中注定的一些改变。   大巫祝就在此刻倏然从暗处走了出来,这四周的黑幕粘稠地接续在他长长的衣摆后,与他无形地连在一起,看起来心情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你的刀练得如何了?”大巫祝问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坐进了黑暗之中,声音犹如湖面的涟漪,轻柔回荡,又片刻歇止,“峥嵘剑的确峥嵘,藏锋刀倒也确实藏锋,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曾听说你用过刀。”   崔嵬淡淡道:“尚可,我既答应缥缈主人不再用剑,自不会投机取巧。”   “投机取巧?”大巫祝端出一壶美酒,那酒壶身细嘴长,倒出酒液时潺潺动听,他端着杯子嘲弄道,“只因你是举世无双的奇才,方能对我说出这么傲慢任性的话来。寻常人练剑数十载,一朝被封,必然一蹶不振,需时运心性方才跨越如此困境,你丢弃峥嵘剑后,立刻就拾起了藏锋刀,你对自己所学全无眷恋,刀剑不过是你趁手的工具罢了。”   崔嵬平静道:“是大巫祝谬赞。”   “谬赞吗?”大巫祝啜饮着美酒,他沉吟片刻,忽然歪了歪头道,“世人寻求成仙得道,不是为了长生,便是为了不死,乃至名利权位,所追求的一切,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追逐力量,从武力,到灵力,再到各种各样的手段。”   “而你不同。”大巫祝淡淡道,“你甚至与玄素子都不同,他待众生一心,视苦难欢愉为一体,善有时候会导致恶,恶未必不能生出善。他花耗许多年方才领悟的这个道理,你却早已一清二楚,然而你至今都没有成仙,为什么呢?”   崔嵬绷紧了脸:“是我修行不足,大巫祝不该早已明白吗?”   “修行不足。”大巫祝满怀恶意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一遍,听起来简直是嘲笑,“你希望那人生或是死?”   “我自然希望他生。”崔嵬冷冷地回答道,“倘若大巫祝无能,他死不过是命中注定。”   大巫祝对这样的不敬没有什么怒火,反而大笑起来,他突然有些累了一般,慢慢地喘起气来,又安静了许久,才开口说话:“你何必对我这么戒备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出手杀你?你确实令我恼怒生气,只不过当初的事,我已经惩罚过你了,如今更是一点都不恨你。”   崔嵬看起来一点都不信,不过仍是说了句:“如此,那倒多谢大巫祝宽和了。”   大巫祝将酒放下,他终于从黑暗里走出来:“不必提前道谢,我确实是要杀你。若没有玄素子的事,我实在是很喜欢你,崔嵬。我这一生都被苗疆所束缚,我是大巫祝,大巫祝就该为苗疆尽忠,当然,我也受过许许多多的好处,还有用我的自由,用我的人生来交换的力量。”   “你也相同,不是吗?”大巫祝淡淡道,“弱者拿捏住道义,要求强者为自己驱使,你也早已厌烦了这样的说法,而在玄素子身上,你发现成仙得道不过是另一种逃避的方式。玄素子成仙后便隐世不出,你知晓越多,看见越多,就越发迷茫不解。”   崔嵬的嘴唇动了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与眼前此人截然不同,又有微妙的重合。   “我才当上大巫祝时,有几位大祭司在背后谈论我为何是男子,倘若是女人,便是绝好的母体。”大巫祝柔声道,“我当了大巫祝不过数十年,杀的大祭司却比数代大巫祝加起来都更多,最初倒有过一丝忧虑,很快我就发现,纵然没有他们,也会有许多更有用的人顶上相同的位置。”   “大巫祝又如何,若无匹配的神智与心性,不过是容纳神力的容器,任由搓圆揉扁。于是我便明白了,我之所以是我,并非是因为大巫祝这个身份特别,而是因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崔嵬倒没有什么异议,他曾因恩情、人情、世间种种道义束缚,前往与缥缈主人厮杀之时,就已有相同的不忿。   “大巫祝的确不凡。”崔嵬心甘情愿地承认。   “玄素子的确对我不同,只不过这也是过往之事了。”大巫祝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比羽毛更轻,比泰山更重,那似笑非笑的微妙神态又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孔上,“我如今要杀你,并不是为了旧情,而是……”   他的速度更胜风一筹,瞬息便来到崔嵬身后。   “你猜,你带来的那位大夫会不会为了所谓的正义善良杀死尘艳郎。”   “而尘艳郎又是否会为了你,用尽神血来阻止我。”   黑暗之中,藏锋刀已然出鞘,它黯淡无光,形如枯朽死木,却发出了金戈之声。   崔嵬攥紧了藏锋,他目光比刀身更暗沉,黑刀掀起无形刃浪,直逼大巫祝,他心知面对此人决不可掉以轻心,一出手便是杀招。   刀身没入皮肉,发出沉闷的钝响。   大巫祝低头瞧了瞧,鲜血染红了锦绣,他却欢畅地笑起来,用手沾了些,在崔嵬的脸上抹出一道宛如眼泪的血痕来:“心慌意乱的滋味如何?”   崔嵬的瞳孔猛然一缩,脸色难看了起来。   刚刚大巫祝……没有动。   是巫血! 第90章   于观真简直像是才出炉的烤乳猪。   方觉始刺下金针时,双手传来的炙热感叫他简直想大叫起来,然而缥缈主人如此昏迷不醒,恐怕撑不过半路就会死过去,只能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为其连续心脉。   就在于观真的眼皮微微动起来时,门口忽然传来了崔嵬的声音:“尚可,我既答应缥缈主人不再用剑,自不会投机取巧。”   方觉始的脑袋忍不住宕机片刻,转头看去,发现门已经化作一面水镜,他能清清楚楚看到大巫祝与崔嵬的交谈与行动,然而崔嵬并无察觉,想来是单向的。   “这……”方觉始一眨不眨地看向水镜,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这是要我选吗?救不救人之后……要选救崔嵬还是救缥缈主人?”   大夫的大脑此刻简直一片混乱,在这一瞬间终于意识到了崔嵬到底是在面对多么可怕的敌人,之前自己的不以为然又是何等轻慢草率。   大巫祝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于观真不知何时已醒过来了,他侧过头看着水镜,蹙起眉头,感觉到四肢百骸里的血似乎又瞬间涌回了心脏,将破裂的伤口重新凝结起来,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伸手抚向方觉始颤抖的手,开口安慰道:“别怕,我会救他的。”   当时厌琼玉当时是在利用神血治愈伤势,这是她最大的底牌,他们前来救命,不过是意外之喜,她一路上显露出的虚弱与濒死不是伪装,而是神血的一种特性。而缥缈主人必然非常清楚神血的愈合能力,才会故意使伤口迟缓,用自己的心头血哺育那只虺蛊。   如同虫子般的羽化,苗疆信奉新生与死亡的源头想来就是神血的特殊性。   难怪缥缈主人根本不着急。   方觉始的嘴唇动了动,他毕竟只是个大夫,遇到这样的情况多少有些束手无策,于是有些无助地看向于观真:“你现在自身难保,还能怎么救?”   “你让我保持清醒就可以了。”于观真缓慢地说道,“你不是知道厌琼玉催动神血唤醒我的事吗?我比她更强,只要催动神血,就能影响到大巫祝。”   方觉始抿起嘴唇,眼前的缥缈主人看上去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几乎就要死去一般,他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也许会死。”   于观真没办法跟他解释那么多,只是平静道:“落针吧。”   方觉始咬紧了牙,又落下三枚金针,他从未避开过伤患的视线,此刻却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向了崔嵬,一眨不眨地看着门外那把出鞘的藏锋刀,一时间脑子里闪过许多事情。   “你猜,你带来的那位大夫会不会为了所谓的正义善良杀死尘艳郎。”   “而尘艳郎又是否会为了你,用尽神血来阻止我。”   大夫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大巫祝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瞠目结舌,声音如同紧绷的弦,轻轻颤抖起来:“他……他早已算计好了?”   假使我当真放弃作为医者的心思,看着缥缈主人死去,不单单背叛了自己的信念,还会叫崔嵬真正身陷险境。   方觉始不由得吞咽下口水,整个身体都发起抖来,心想:这可比烦心的病人麻烦多了。   “谁知道。”于观真开口道,催动体内燃烧起来的神血,鲜血溢出唇角,体内的伤正温暖地愈合在一起,吐出来的是淤血,“也许是临时起意。”   崔嵬刀势愈快,越催越急,那黑沉沉的藏锋刀竟凛然生出罡气来,他脸色凝重,已是动了真怒,汗水混着那道血痕,在脸上淌下,倒真如一滴血泪:“他们在何处?”   大巫祝身形灵动,在黑暗之中若隐若现,似烟如雾,无论崔嵬往何处出刀,他竟都能从另一处冒出来,仿佛从始至终追捕的不过是个幻影。   “你很生气?”大巫祝轻快地笑起来,“你不是说过,他的生死都是注定的吗?”   崔嵬的刀与剑一样好,不,他的刀更胜过剑,比剑更好,被罡气笼罩的藏锋刀掀出雪白如霜的银浪,接二连三逼向大巫祝,他冷冷道:“我千方百计救他,不是要他为我而死。”   “哦?”大巫祝轻佻询问,他的身形偶尔会凝滞片刻,衣摆便顿时被刀锋捕捉刺中,只是那似乎对他根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死在我手里就可以?死在我手里,便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崔嵬知晓看似两人对战,实则是他与缥缈主人联手对抗大巫祝,不容片刻分神,因而心神全不动摇:“诡辩!”   “哈……”大巫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甚至连语调都没有改变,“玄素子告诫过你,千万不可碰情,你修为高深,要是回山闭关,成仙得道不过是数载功夫。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送你们平安离开苗疆。”   他又重新站在了光芒之下。   崔嵬一顿,眯起眼来,收刀入鞘,淡淡道:“当真?”   “我何必说假话。”大巫祝玩味道,“不过你不怕我所言是无间炼狱吗?”   崔嵬讥讽道:“炼狱而已,这就是你的问题不成。”   大巫祝终于笑起来,九神柱上的火光为他的脸添上一份红润,他上前来俯在崔嵬耳畔问道:“你对他当真毫无动摇?”   崔嵬一怔,往事历历在目,竟不合时宜地在此刻从心头冒出。   “喂,你怎么样!”方觉始看大巫祝行动自如,不由得转头看向于观真,对方果真已经歪身倒在床边,长发流泻,看不清神态。他潜心医术,对苗疆的神血蛊术虽有了解,但毕竟所知不多,便伸手抓向于观真的手腕,只觉得他脉搏竟渐强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不信邪地又把了几次,奇道,“你怎么身子好起来了?”   他本以为于观真已经昏厥,哪知对方低声吐出两个字来:“神血……”   “什么?”   方觉始心中焦急,取出丹药喂了他几颗,却只觉于观真经脉更炙,仿若滚油浇入,岩浆化为血液,知必然是强行使用巫血导致巫血沸腾所致。   “别治了,他现在好好的也要被你治死。”   方觉始循声转头看去,不由得神色骇然,竟是大巫祝站在他的身后,而崔嵬脸色凝重地紧随其后,对他道:“觉始,让开。”   大巫祝上前来伸手捏住于观真的脖子,将他上半个身子提起来,那人脸色苍白地靠在掌心之中,垂着眼眸,看上去生死不明。   “他心伤不知为何已然痊愈。”方觉始脸色慎重道,“然而神血沸腾,奇哉怪也,我这辈子解决没见过这样的情况。”   “蠢小子。”大巫祝将于观真放回瓷枕上,不知为何,缥缈主人的脸色看起来竟好多了,懒散道,“大人讲故事的时候从不认真听。”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九神会互相吞噬,我与其他拥有神血的人自然也是如此。”大巫祝很快就收回手来,他慢悠悠道,“他已前尘尽忘,可从厌琼玉身上得知神血能够互相吸引,便以为能借此阻碍我。然而他体内神血并非天生,又不是后辛血脉,多年下来将近枯竭,本就不适合承受大量的神血,为了救你们两个,却不知死活地吞噬我的力量,神血怎能不沸腾。”   难怪——   于观真其实并未昏迷,只是难以睁眼,自大巫祝的手伸过来后,体内的烈焰仿佛找到了通道,尽数涌出,带来一片清凉。   他当时感到疼痛不堪,原来是厌琼玉在催动神血,吞噬同类。   神血若将枯竭……也就是说,自己当时要是不催动神血相助崔嵬,就无法如此完美的愈合伤势,而有崔嵬受困,方觉始心神被扰,难说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于观真想起崔嵬之前评论大巫祝此人实是“善者予善,恶者予恶”,如今想来,果然分毫不差。   大巫祝此人,确实有趣又怪异,只是被愚弄摆布的滋味到底不好受。   于观真慢慢睁开眼来,才发现眼前只有方觉始与崔嵬二人,大巫祝不知何时已然离开此处,大夫见着他苏醒,不禁松了口气,语气里流露出几分刻意的做作:“我就说,善人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我方大夫福气积累多了,就是用在这种时候的。”   这话还能这么用吗?   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只是身体仍然虚弱,他抬头望着崔嵬,大概是人伤重病痛之时,理智对上情绪便弱势许多,他对感情的束缚也不禁弱化许多,心道:“我对你这么好,咱们又死里逃生了一回,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不快活,不高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崔嵬充满困惑地问他,“我值得如此吗?”   崔嵬当然知道对方喜爱着自己,在那些眼波、言语、行动,甚至那个吻之中,然而自己已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对方也显然一清二楚。崔嵬很清楚对方眼中偶尔闪过的怨恨与不甘,那些在温柔的幻梦之中被倏然点醒的不快跟愤怒,同行了这么久,他知晓眼前此人并非一个圣人,甚至不算是个善人,更谈不上君子。   “承你一路恩深义重。”于观真顿了顿,俯在床边,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支起来,他抬头对上那双翠瞳,“我以死相报。”   你对他当真毫无半分动摇?   嵬儿,你现在还不明白,情爱能使圣人坠入炼狱,也令恶人超凡脱俗,缘起缘灭,绝非人力所能抗拒。   崔道友,你执情太浓,易生偏执之心,切不可妄动。   ……   大巫祝、母亲、玄素子的声音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崔嵬看着于观真苍白的面容,忽然想起在沈秀娥府外对方拾起那朵海棠花时露出近乎天真温柔的笑容来,想到此处,他都不禁讶异自己竟能想起这般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竟不是在狡辩,果真……非人力所能抗拒。 第91章   苗疆的月亮当然不会比中原的更大。   只是神殿居于高处,明月便显低了。   圣山本已十分高耸,神殿又是在顶峰,被苍茫延绵的云海包围,难免湿雾浓重,于观真披了件外衣仍是略感寒冷,然而他仰起头来见得月华映岚光,照得大地分明,整座圣山堆银砌玉般,就连那些青砖都似铺着层柔柔的水色,不免看得如痴如醉,又全然不知冷暖。   于观真并无睡意,索性漫步在圣山上,之前在神殿上所见的绿芽此时都已长成粗壮的藤条,将神殿拥入怀中,无数花朵齐齐绽放,空气之中弥漫着清淡的香气,他有心想知道这些绿藤的源头在何处,便顺着往前走去,竟不知不觉走入一条幽静的小路之中。   山壁十分险峭,一路往下延伸,那些绿藤四处生长,将原本分裂的山壁硬生生连出一条通路来,它们无处不去,牵璧挂沿,叫于观真想起了丹阳城小宅里的花架。   于观真玩心一起,踏着紧实的藤条往下走去,他才进入其中,抬头看着被绿意笼罩的山壁,月光隔着山水照过来,在山体的遮掩下化作薄薄的青雾,斑驳光影令层层叠叠的花朵映出幽蓝异彩,伴着飞溅的水声,竟似地下溶洞般。   水声?   于观真循声而去,只见对面山壁上挂着一条银练,被横生出的古松遮掩住来处,倒似九天上倾泻而下,雪瀑遥飞,云屏翠列,这时水声之中和起十分幽远的箫声,随风送来,正如这如梦似幻的景色一般,都蒙上层令人心醉神迷的不真实感。   他倏然止步。   只见那老松上跃起一道身影,洞箫声悠扬曲折,那吹箫人翩然掠空而来,箫声竟始终萦绕耳畔,并未因近而高,因远而低,直到吹箫人在尽头断崖的山石上落下脚步,那箫声方咽,水声却仍是连绵不绝。   是崔嵬。   于观真微微笑道:“这是什么曲子?”   崔嵬将长箫别回腰间,显然是有些讶异于观真的到来,便下石前来,禁不住瞧了他几眼,神情看起来竟有几分古怪,慢慢道:“并非什么曲子,不过是见悬泉飞漱,云海风涛,别生一番趣味,故此来练练气息罢了。”   原来是来练气息的啊——   Qun⑥八零①1零③①③   于观真略有些尴尬,他忍不住瞥了崔嵬几眼,心道:哪有人会跟大自然比气息的,你在瀑布边吹箫跟它和曲,这是正常人练气的方式吗?!   崔嵬并没有走过来,正站在断崖边,全身都被月光笼罩着,仍如初见时那般冠带俨然,端正至令人望而生畏。   经历了这么多事,似乎只有他不会改变。   不知为何,于观真并没有过去,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生怕打破这一幕,崔嵬答应他的事已经做到,往后他们便没有理由同行下去了。于观真知晓自己看到这个人的次数不再多了,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知晓崔嵬其他的本事,这人什么都好,唯一不好在不是他的。   他正看得出神,怎知崔嵬更是如坠梦中。   丹阳城的紫色藤萝似与苗疆的幽蓝花海相重叠,唯一不变的是丝萝仍如于观真发上的长带,还有那人比繁花更绮丽生辉的面容。   这究竟是真,亦或是梦。   崔嵬置身虚幻,疑心自己看见的是个幻象,本该在神殿之中酣睡的于观真怎会突兀来此,恰好寻觅到自己,又或是自己从未醒来,仍在长梦之中。   “你今后有何打算?”   崔嵬在心底轻叹一声,最终还是走上前来,他打量着眼前的于观真,对方已不复之前虚弱的模样,也不像自己记忆之中高傲张扬的缥缈主人,倒是一派熟悉的从容不迫。   “先回缥缈峰。”于观真听他关怀,倒是十分欢喜,乌黑的长发随夜风微舞,疏狂一笑,“那几个徒弟已经猖狂得意了段时日,再不回去,只怕要翻天。更何况我与大巫祝已经谈过此事,也许失忆之症是与白鹤生有关……”   崔嵬听他说失忆与另一人有关,不由得心头一阵古怪,温声道:“你很在意自己的失忆之症?”   “这……倒也算不上。”于观真失笑道,“我只是不喜欢受制于人。”   这是句大大的实话,失忆虽是说给别人听的,于观真想找到的其实是回家的路,但并不妨碍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愿意留在这里是一回事,可只能留在这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崔嵬听了,想到路上对方种种言谈,只是淡淡一笑:“倒确实是你的风格。”   于观真很快又道:“更何况,我不是说了要将峥嵘送还给你,难道你忘了不成?”   他说着,自己眉目间倒是溢出淡淡的欢喜来,发觉竟还有这个巧妙的借口可以见面,目光之下满溢出柔软来:“只是恐怕你们剑阁门槛太高,不容我迈进去。我要是拿剑上门,未免有几分挑衅之意,倒不知道怎么送还给你,你可有什么法子?先说好,不准你拒绝。”   崔嵬并未正面回话,而是反问道:“我练藏锋刀,你不气恼吗?”   “我为何要恼怒呢,你使的是刀,又不是峥嵘剑。”于观真只当他有心避开话题,脸色不觉冷淡下来,“峥嵘剑困住他人甚至是我的名利之心,唯独困不住你,你允诺得足够多了,我想若非是大巫祝的确难缠,你恐怕也不会出刀。”   崔嵬沉默了片刻,又再开口:“我自幼少眠,幼童精力过于充沛,便容易惹事闯祸。我爹发觉此事之后,便开始教我六艺,后来拜入师门,剑无顶峰,我日日练剑,师门皆赞勤苦,其实我不过是无事可做。”   “乐律,庖厨,剑,刀,对我来讲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于观真倏然难过起来,他不由得想道:你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呢?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一样。峥嵘剑对于白鹤生、缥缈主人、乃至剑阁都那般重要,为什么偏偏只有作为主人的你浑然不在意。   哪知崔嵬又道:“峥嵘对我并非特殊之物,你无须这般费心周折,如此,你还要赠我峥嵘吗?”   “若你意在与剑阁修好,本不必问我。”   “我根本就不在意剑阁,我想送你峥嵘,不过是想见你用剑。”于观真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个人怎么能将拒绝说得如此体面,“你不喜欢直说就是了,不必为我留住颜面,如此拐弯抹角地解释。说来倒是我想得简单了,我私下赠你峥嵘,你也不好施展,确实……我本该光明正大地赠还剑阁。”   崔嵬问道:“我只是关心你,并无誓言束缚,你为何仍是不快?”   “你这也叫关心我?”于观真简直要冷笑出声了,“我只听出你对我百般拒绝,全无再相见的意思。”   “你在那书生家中不正因峥嵘而受制于白鹤生?”崔嵬蹙眉不解,“你既说失忆之症与白鹤生有关,又欲赠还我峥嵘,日后难免会因此绊手绊脚,耽误大事。”   于观真这才会过意来,他胸中发热,低声道:“你是担心我会因峥嵘耽误自己的事,反叫白鹤生要挟?”   崔嵬默认道:“我知晓你是真心与我说那些话的。”   于观真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胸口翻滚出不知名的情绪,他要如何才能叫崔嵬知道自己心里的感觉,要如何将这个人拉到这个尘世间来,要如何才能令这双翠绿的眼眸只看向自己,要如何……才能令这个人因我而快活欢喜一次。   “我不会被要挟的。”于观真柔声道,“要是如此,你愿意要吗?”   崔嵬似是无法明白他的执拗,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于观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窃喜:缥缈主人虽从你手中夺走了峥嵘剑,但将峥嵘剑还给你的却是我,你一旦看见峥嵘,就自然会想到我。   “倒是你,你告诉我那些事,难道不怕我会拿来要挟你吗?”于观真挽起垂落耳边的鬓发,玩笑开口道,准备活跃活跃气氛,“这个威胁固然不够有分量,不过藏锋客一点儿也不爱剑这件事,想来还是足以惊掉一些人的下巴。”   崔嵬只道:“我想让你知道,仅此而已。”   于观真一下子笑不出来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好似对方脸上长了朵花,想问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又怕得知自己不喜欢的答案。   能得到这句话,他已经很高兴了。   “我……我该回去休息了。”   最终于观真还是选择了落荒而逃,他想留着心头满溢出的快乐,回去睡个长长的好觉。   崔嵬自然不会阻挠,而是重新回到了那块山石上,抽出长箫开始吹奏,箫声萦绕于风,全无之前相和瀑布水声那般悠扬自然,显已是一首缠绵悱恻的曲子。   他不希望于观真会对白鹤生手下留情,哪怕是为了峥嵘,为了他。   箫声微止。   崔嵬口唇微动,吹不出成型的音,语声悄然被水声覆盖。   【“你的好梦里,有我吗?”】   纵然无你,你不也不请自来。 第92章   神血的反噬并非一日就能消除。   于观真悬于半空之中,被九神柱团团包围住,那些扭曲的神像心口飞舞出一道暗红色的光芒,齐齐没入他的身体,九条灵光如同丝线一般牵引交织,缠绕成薄薄的光茧。   大巫祝正站在黑暗之中,空气里传来血的气味。   “你受伤了?”   大巫祝这才慢慢走过来,将自己展露在九神柱之下,看上去有几分虚弱,脸上却仍挂着笑意:“你以为崔嵬当真是什么小兔子任由人拿捏不成,他当时可是拼尽全力,的的确确要杀我的。他虽不用剑了,但用起刀来更胜当年。”   于观真低声道:“以你的本事,竟不能复原吗?”   大巫祝疲惫地回答他:“若非你体内神血反噬,我此刻本已愈合。”   原来是我占了人家的病床。于观真略有些不好意思,他看着大巫祝慢慢往后退去,半边身体又再没入黑暗,不由得多瞧两眼,心中忽然一动,无端想起崔嵬的面容来,也不知是怜惜又或是好奇,竟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还有后手,还是有新的盘算?   “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巫祝慢慢重复了一遍,十分平静地打量着于观真,“你是在担心我并不是真的想对你好,想试探我是不是又在使坏,又想着如何让你们不痛快?”   于观真略有些窘迫,他并不是很喜欢与大巫祝说话,毕竟被人摆布愚弄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谁知道在言谈之间是不是又跳进一个陷阱,而被人洞悉的感觉就更差了。   他略有些言不由衷:“我没有这么想。”   “为什么不这么想?”大巫祝淡淡道,“倘若是苗疆的百姓,我对他们再怎么不好,他们只会当是自己做错什么,我只要对他们稍微好一些,他们便立刻将什么都忘记了,甚至诚惶诚恐起来。可你并不是这种人,我才戏弄利用过你,你难道一点都不记恨?”   斯德哥尔摩吗?   于观真不由得冷汗直流,不过他很清楚大巫祝对苗疆人的意义不同,倒也没有吐槽什么,只是摇摇头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如此待我,我还以为……你会以自己为先。”   “哦,是了。”大巫祝终于明白过来分歧点在何处,他似乎在思索要如何解释,很快又开口道,“我不在意,这伤固然重,却不致死。”   “不在意?”   “我体内流淌着神血,莫说世上无几人能伤到我,纵然伤到我,也片刻就能愈合。”大巫祝的目光落向虚空,听起来十分寂寞,“人畏惧伤病,无非是恐惧痛苦与死亡,这两者对我都无意义,因此快些好,慢些好,全无所谓,你不必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忍受这道伤。倒不如说,只有此刻,我方才觉得自己原来还是个人。”   神殿之中忽然寂静下来。   于观真聆听片刻,只觉对方似是有感而发,口吻说来轻松,却难□□露出萧索之意。   他叹息一声,倒不为大巫祝,这个人如此强大冷酷,他们都不过是这人手中的棋子,又哪来的好心去同情悲悯,只是因大巫祝想到了崔嵬。那个人不知在世上孜孜不倦走了多久,见了多少人,知晓了多少事,方能生出那样一颗纤尘不染的琉璃心。   拿于观真自己来讲,离开自己熟悉的世界,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又成了一个自己都不知晓的大恶人。   他从没有将这当做一件好事,然而与崔嵬相遇之后,却慢慢改变了这种想法,见识到更广袤的天地,面对更多不同的人与事,得到许多在现代不可能拥有的经历。   倘若仍然是原本平凡无奇的自己,那么崔嵬这样完美的人恐怕终生都是屏幕上的新闻,纸张里动人心弦的一段文字,天边遥不可及的一轮明月,这一生都不可能有任何交集,自然也就不会产生任何妄想。   正因这场荒谬无比的意外,这个使人烦恼的身份,他方才短暂地从平庸之中脱出身来,令这轮明月向他奔来。   本应当……满足才是。   凡人肖想仙人,本就是痴心妄想,就如同粉丝不会抱着结婚的念头去仰望偶像,他们之间的距离看似无比贴近,实则咫尺天涯。   于观真深吸一口气,他总不好在大巫祝面前发泄苦闷,便很快想起那个叫做槐庚的黑衣祭司提起大巫祝时憧憬无比的模样,下意识问道:“你说过九神之间会互相吞噬,那么每一任大巫祝也是如此?槐庚……是下一代大巫祝吧。”   “不错。”   大巫祝有些讶异他怎么问起此事,却仍是点了点头。   “被吞噬了神血之后,你会怎么样呢?”   大巫祝淡淡道:“会死。大巫祝的继承可不是你我这般些许神血的转换,而是全身。”   “……对他而言,你给予的结局未免过于残忍了。”于观真喃喃道,“短暂得到却又立刻失去……甚至都算不上得到。他虽不如玄素子那般是你的朋友,但是一片赤诚,你对他当真毫无半点感情?”   大巫祝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于观真,问道:“你是在说槐庚,还是在说自己对崔嵬的心意。”   这一声犹如石破天惊,骇得沉浸在思绪里的于观真顿时回过神来,他愕然地看向大巫祝,一时间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这么说。”于观真的脸色发白,他这会儿的脸色要比受伤的大巫祝更难看了,脑海里飞快想过几个不利的可能,很快又苦笑起来,彻底放松下来,“罢了,我何必狡辩,不错,然而那又如何,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我之前曾与灵夫人小住过一段时日,她问我一路走来,可知道如何抉择才最令人快乐。我便同她说,固然怀念年少天真的时刻,全无忧虑,然而并不愿意回到那时候去,做个全然无知糊涂的年轻人。”   于观真只管自己倾诉:“我来此方才发现,自己曾经面临的种种窘境,与此刻的困境全然不值得一提,然而这遭遇叫我与崔嵬结识,要是当年,恐怕我与他根本没有这样的缘分。本当如此就该满足,只是……我要是得不到,为什么要让我遇见呢。”   可要是永远见不到,又更不甘心起来。   他顿时觉得喉咙干渴。   世界上的事、经历,为什么总是如此又令人快乐,又令人痛苦呢。   “人的贪欲竟是如此无休无止,对凡人来讲,强大到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修士便已十分了不起。然而我拥有了这样主宰自己乃至他人命运的力量,却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可快活的,纵然强如大巫祝你,不仍心存怨恨。”   “不错。”大巫祝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幼时被挑选成为大巫祝,那时年少,看到珍馐华服,便无限欢喜,又一时间得到了祭司们苦修一生都难以拥有的神力,更感惶恐不安,犹如盗窃他人财宝一般。”   大巫祝虽是在说自己的经历,但于观真不由得感同身受,他如今能与崔嵬相匹配的,无论身份地位甚至力量皆是缥缈主人的。   他本无这样强大的力量,这样俊俏的容颜,这般高高在上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凡夫而已。   接受自己的平庸本应当是件好事,可见识过崔嵬这样的人,又对他心生爱慕之后,这样的平庸便难免显得可悲起来。   “我年长后明白自己的命运,便开始憎恨后辛与苗疆,然而惩戒了她又如何,命运仍旧无法改变,这个愚蠢的女人还是心满意足地做到了她想做的事。”大巫祝冷冷道,“我空负一身神力,可以惩罚她,抓捕她,却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我给予了玉琼辛真正的公平,她却尤不满足。”大巫祝平淡道,“无论她如何长大,倘要是痛苦,难免想要夺取神力来肆意报复不公;要是幸福,她便难免会怜悯罪窟的族人,为了所谓的善良与正义来报复我。可见人不管得到什么,拥有什么,所走的道路从来都只会往艰辛而去。”   “正如你一般,你为了力量、尊严做了许多事,杀了许多人。”大巫祝脸上露出极为古怪的笑容来,“命运便惩罚你爱上自己的死敌,你当初种种所为,反倒成了阻隔。”   他知晓尘艳郎确实对崔嵬有意,至于崔嵬本人,未必全然无动于衷。   其实这两人成或不成,都与大巫祝没有什么关系,不管是谁痛苦不甘,他都十分乐意见到。   纵然是两人当真两情相悦,姑且不说中原那迂腐不化的陈规陋习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师长前辈,对崔嵬寄予厚望的玄素子必然失落无比。   大巫祝确实不说假话,早先对崔嵬所言句句是真,在当初报复之后,他就已不憎恨崔嵬,只不过他可从未说过不会报复玄素子。   如此一来,大巫祝顿起相助之心,他目光微动,启唇道:“不过要他爱你,倒也不难,苗疆多的是蛊,情蛊可催生欲念,喂一滴你的血,下在崔嵬身上也就是了。”   于观真很难说自己没有动心,不过他还是坚定地摇摇头道:“这虚造的情爱,又有何意义。”   大巫祝奇道:“他若对你全然无意,下千百只情蛊也难扰乱他的心思,至多是见到你不好意思罢了,要是为欲望驱使向你求欢,又怎会是虚造的情爱?人心是最为难以掌控之物,难道你真以为情蛊能如外人谣传那般扭转心思不成?”   于观真眨了眨眼,细细琢磨了下大巫祝方才的介绍,不由得震撼当场。   原来情蛊等同特定对象的荷尔蒙而已吗?提醒对方自己的性吸引力。   这种不必要的地方为何如此科学!   “如此……”于观真艰难道,“仍是不必。” 第93章   又过一月有余,于观真的伤势终于愈合。   于观真步出神殿,深吸一口气,站在圣山之上往下俯瞰众生,只见云海茫茫如画,无限江山起伏似龙,不由得顿生豪气。他想到之前槐庚带着自己下山,又想起那日崔嵬吹箫翩然而来,此刻体内灵气充盈,生出试探之心,于是轻身跃起。   一口气未老,余力绵绵不绝,于观真畅游于山河之间,顺风而动,只觉得身子轻盈胜羽,瞬息间便从此处绕到另一头,那山下苗疆百姓的笑语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速度极快,众人只当一阵清风拂面而过,浑然不觉方才身旁经过一人。   于观真终于意识到原先的缥缈主人鼎盛时到底有多么强大,难怪他能开宗立派,力挫三大高手,此人心肠虽是恶毒狠辣,但确有本事。   他自万丈高山之上而落,足尖轻点,越过流水,只觉得耳畔风声不止,眼中掠过无限风光,最终剩下间小小的吊脚楼。叩輑:义酒午私意义起午灵   山水纵有声,小楼声寂静,于观真来势汹汹,止步时又悄无声息,他落在水波之上,只觉得脚下的水都似平坦如实地,倍感新奇,心念一动,双足沉下少许,将布履略略打湿。   小楼的门忽然被一脚踢开,方觉始提着个笨重的大木桶走出身来,大声抱怨道:“你这人实在死心眼,咱们等了又等,我的药草晒了又晒,咱们去圣山许多回也没人理会,不知要等多少光阴,难道千年百年得也等下去么?”   这几样牢骚话,方觉始每隔段时日就要提一提,其实他这人向来闲不住,在医道上又极是好强,在大巫祝那处受了挫,便要从其他苗医那找回场子来,不光自己蓄养了些蛊虫,还闹得如今十里八乡都来找他看病,此时还有三四个病人要治,倘若崔嵬真说离开,恐怕他倒不舍得走。   崔嵬知他不过是嘴巴坏,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转身时不经意往小竹窗看去,见着江水之上站着一人,长发如墨,大袖飘飘,不由得心下一喜。   “你回来了。”   方觉始还未察觉,奇道:“这叫什么话,我还没走呢!”   他话才说完,左肩忽叫人拍了一记,只听身后那人笑道:“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哎呀!”方觉始顿时又惊又喜地回过身去,上上下下打量了番于观真,他对此人本有几分芥蒂,然而那日在神殿之中缥缈主人与崔嵬联手对抗大巫祝,甚至不惜舍身相护,立刻叫他心中戒备全消,“叫我看看,你果真是全好了,连精神气都大不相同了,看来大巫祝的本事果然不差,不过要是叫此刻的我来治,未必不如他呢。”   你倒是大言不惭。   于观真暗暗发笑,却也不去揭穿方觉始的大话。   崔嵬有心戏弄,便说道:“他既回来,你不必再多生苦恼,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出发回中原。”   “怎么……”于观真正要奇怪何必如此心急,吃过午饭后再将东西重新收拾一番也不迟,却正对上崔嵬含笑的幽绿双瞳,他见此人欢喜,纵然是赴汤蹈火也一同去了,何况是一句玩笑,顿时附和道,“这等寻常杂物有何紧要,咱们三人潇洒来去,这便寻艘船启程就是了。”   原本气焰嚣张的方觉始此刻反倒哑了火,顿时支支吾吾起来:“这……这倒也不必这么急,谁知道今天会不会起风,更何况咱们也没准备船只。是了,船哪有这么好找,之前的叫人借去用了,还要等几日呢。”   于观真这时当然听出不对劲来,他故意道:“这有什么要紧,我身上有的是金银珠宝,你往这江水上看看,看中哪艘船,我买下来就是了。”   “人家指不定要忙什么大事,怎么好打扰他们。”方觉始干巴巴道,“再说人家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这世上有再好的船,也不及咱们来时那条船,你既回来了,又是平安无事,心里总好放心了,咱们大不了等几日。”   崔嵬道:“别挤在门口。”   三人便重新坐在小桌前,崔嵬倒了三杯茶水,显然无意插手他们之间的玩笑,垂着脸,心情看起来十分愉快。   方觉始还没察觉到自己被戏弄了,正得意洋洋自己的说辞,哪知道于观真并不理会他,转过头去对崔嵬笑道:“怎么,我不在这一日,方小大夫终于红鸾星动,惹上桃花?怎么方才恨不得跳水游回中原,如今又似准备扎根在此处了。”   “你胡说什么!”方觉始急忙挥挥手,“我可不会随便对病人出手,只不过还有几个病人,我不放心罢了。”   于观真方才恍然大悟过来:“原来是病人。”   方觉始察觉自己不慎说出口来,不由得略感尴尬,一时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没能治好你的伤,反倒借你的便利,从许多苗医那儿知晓了新的医理,算是我承你的人情。”   他本是崔嵬请来特意为于观真诊治的,万没想到自己一路并没帮上什么忙,说起来难免有几分灰头土脸的不自在,生怕遭受嘲笑。   “这有什么。”于观真摇摇头道,“方小大夫悬壶济世,理所当然。我此伤的确刁钻,本就怪不得你,倒累你苗疆走一趟,吃了这么多苦,说来应是我对你不起。”   方觉始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明白崔嵬为何愿意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护送于观真来到苗疆了。   这样一位性情高傲的强者温柔声色,善解人意起来,莫说是女人,就算是男人也难以抗拒。   也许崔嵬是的的确确没有旁的心事,不过方觉始自认自己不过庸俗之人,叫对方这样轻轻一捧,不由得轻飘飘起来。然而他想到此人对待厌琼玉时冷若冰霜,狠辣决绝的模样,又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立刻从美梦之中脱困出来。   “停停停,你还是不要这样与我说话了。”方觉始心有余悸道,“你这样体贴,我反倒不习惯,简直跟那位大巫祝一样叫人害怕,反正我也叫崔嵬欺负惯了,再多你一个也无所谓。”   崔嵬蹙眉道:“我何时欺负你了。”   “刚刚!”   三人叙了些闲话,皆感十分欢畅,只觉得那朵名为大巫祝的阴云终于散去了,又正赶上附近百姓感激送来的菜蔬活鱼,方觉始干脆同于观真重温往昔,一道担柴挑水,洗菜切肉,给崔嵬打个下手。   鱼比方觉始还有活力,于观真怕腥,今日又穿得新衣,于是站得非常遥远。   那鱼尾相当有力,一跃而起,竟抽了方觉始个措手不及,好大夫沾了满手鱼鳞,大声叫道:“你也不必站那么远吧!我这用针的手都没嫌弃,更何况你们本就是用刀用剑的。”   于观真微微笑道:“那就有劳大夫了,我与这庖厨之道实在合不来。”   方觉始忍不住嘟囔起来:“这世道真是奇了,要是用剑的都与厨子不相干,那我这用锄头与金针的就更没什么联系了,怎么他站在那儿,我坐在这儿。”   好在于观真不算良心太坏,还愿意跟他聊天解闷,便知晓这几日苗疆多了几个奇怪的伤患,中不同的蛊,不同的毒,都被指来看方觉始。还不等于观真再问,一条活鱼杀好,去鳞开膛,那矫健的鱼尾被利落斩去,于观真给面子喝彩:“大夫好本事。”   方觉始十分得意,要有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那是当然!难道这一月我是白练的?”   于观真心中好笑,他送杀好的鱼去厨房之中,里头锅已烧得很热,有几碗菜放在边上,见他进来,觑了眼鱼,便泼下一勺油,发出“刺啦”的声响来。   那人问:“你爱喝鱼汤吗?”   于观真道:“要好喝才行。”   崔嵬似是想笑,到底是没笑出来,只是回道:“去等着吧。”   好不容易总算将午饭折腾好,鱼汤炖成乳白色,鱼肉嫩滑如豆腐,上桌时仍沸着,滚出些气泡来。   于观真虽说要好喝才行,但早就等着这盆鱼汤,才上桌就盛了一碗,凑到嘴边喝了小口,不由得皱起眉来。   “不合你的胃口?”崔嵬正在盛饭,心神却注意着这边。   于观真轻轻吸气吹凉,要是往日,他就直接张嘴扇风了,只是怕在崔嵬面前丢丑,方才忍住,将艳浓的红舌压在白牙下,只露出小半截,隐约从张开的双唇处可以看见:“烫!”   崔嵬感到一阵不自在的燥热,不由心道:“果然很烫。”   方觉始有些孩子心性,想到自己费劲剖鱼,还被抢走了第一碗鱼汤,正气恼就见对方吃瘪,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叫你喝这么急!”他自顾自也盛了一碗,用勺子挖起一大块鱼肉与汤,做作地吹凉,方才一口送进嘴里,顿时惬意,“鲜!”   于观真眯起眼睛,觉得这是大夫有意挑衅。   到最后满桌菜,竟只有那盆鱼汤被喝得干干净净,崔嵬一碗未盛,全被方觉始与于观真瓜分。   方觉始打了个饱嗝儿,肚子被汤汤水水撑得圆鼓鼓,他活像只吃饱的猫,蹭了蹭嘴角,抬眼看着空空如也的汤盆,心中一咯噔,略有些没底气地看了眼崔嵬,不好意思道:“你怎么一碗都不盛,我们也忘了留。”   崔嵬不动声色地问道:“今日的鱼汤好喝吗?”   “好喝,好喝。”方觉始忙道,又撞了撞于观真道,“你说是不是?”   于观真微微咳嗽一声:“是啊,确实不错。”   “那便好。”   崔嵬点了点头,将三人碗筷收拾起来,到厨房里清洗碗筷去了,再没什么下文。   方觉始一怔,只觉得今天的崔嵬似乎亲切地过分,他摸摸自己没半根胡茬的下巴,十分纳闷:“这是什么意思,他今天怎么这样好讲话,简直叫人毛骨悚然。我还以为他要教训我这个大夫不知养生呢,不过鱼汤确实可以,难道是我宰鱼的手艺又有长进,还是这条鱼的死相特别得了崔大阿呆的青眼?”   于观真已听出言下之意,心中欢喜无限,纵然方觉始说话越发不着边际,也都一一应付了。   他们正消食,小楼之外传来许多杂乱的脚步声,一人高声喊道:“崔家阿哥,方大医在不在家里?”   来的人不少,外头很快就七嘴八舌起来:“锄头还在呢。”“是没见着方大医上山去。”“阿叔这伤可拖不得”……   方觉始正要跳起来,冷不防一下子撞到桌子,疼得脸都皱成了陈皮,眼泪顿时逼向眼眶,他咬牙忍住痛呼,面孔狰狞道:“……麻……麻烦你请他们……进……进来。”   于观真略感好笑,起身去开门,低头一瞧,楼梯下站着四个青年人,正担着一个满身鲜血的大汉,他温声道:“方大夫在家,你们进来吧。”   四人不曾见过他,更听不懂他说的话,不由得面面相觑。   于观真回身道:“我倒忘了,我会听不会说呢。”   方觉始只好跳着脚出来让他们进去,于观真在旁看着那担架上的大汉面色青紫,血流不止,想到杀鱼时方觉始所抱怨的奇怪病患,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 第94章   那中年汉子中的是蛊。   病人已是出气多入气少,方觉始在这头医治,那抬着病人来的其余四人则围绕在崔嵬身旁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这中年汉子是附近的苗医,这四人则是他的学徒,不过才入门不久,药草都只认个皮毛,今早他们一道上山去采药时,众人分散开来没多久,就都听见师父惨叫一声,等找到他时,人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原本四人只以为师父是晕过去了,哪知道不过片刻,他的双手与脸面无端端流出鲜血来,胸口还有一张纸,写着“青竹寨方觉始”几字。   崔嵬正拿着一块帕子擦手,他的手生得十分漂亮,纤长又有力,不论是握剑,还是拿刀都显然非常合适,叫于观真倏然想起白鹤生的悲剧来。他始终难以拼凑出缥缈主人真实的面貌来,大巫祝、白鹤生、厌琼玉都或多或少地令他知晓这是个极度追求力量又自我的人。   然而这种人怎么会选择让别人来掌控自己的身体……   他正想着,忽听崔嵬道:“于观真,你到门外去,这是血蛊,他们四人搬人时沾到的,现在身上也中了蛊。”   于观真体内有神血,其实全无畏惧,可见崔嵬说得严肃认真,倒是听话地走到外头去等待。   那四人不曾见过什么世面,一听自己同样中了蛊,顿时如丧考妣,一拥而上,扯住崔嵬的袖子与手腕慌张起来:“崔家阿哥,你是说真的?我们几个真中了血蛊?”   其中一人哭丧着脸道:“这是师父的看家本事,他现在倒在床上什么都不知晓了,我们可要怎么办啊!”   “吵什么吵!”方觉始这时变得十分有魄力,威严地低声喝了句,“都乖乖坐着,等我看完他,自然就来看你们了。”   这屋里本放着许多竹筒,于观真本以为是调料或是什么食物,哪知道方觉始站起来拿了只竹筒过来倒出,里面竟是只奇形怪状的蛊虫。这虫子模样十分恶心,而且才爬出竹筒,就带来一阵腥浓的气味,浓香之中还带着恶臭,闻着简直令人头昏脑涨。   不知方觉始用了什么法子,屋中香臭之气越发浓郁,于观真这才明白崔嵬为何叫自己离开,他往楼梯下走去等待,又继续思索起自己来此的事来。   那缥缈主人当真死了吗?   他若没有死,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出现,这样一个为了力量不惜拿自己都做实验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让另一个人掌控这具身体。   可要是他死了,为何会在那个时间打开域,用神血来治愈自己不是更好?   于观真伸手摸了摸心口,自己之所以来到这个地方,必然是对方有所图谋,缥缈主人的交际网十分简单,不外乎大巫祝,几个徒弟,最多还要算上崔嵬这个活着的死敌,基本上对手都已被他杀死,只要在这些人身上排查,总能找出点线索来。   现在最有嫌疑的就是带着峥嵘剑逃走的白鹤生了。   屋里没有动静,于观真又想得入神,连崔嵬出来煎药都不知晓,只觉得一眨眼就到了晚上,方才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往屋子走去。他才刚进门,就见着五人身边各放着个大木盆,那股香臭味已经散了,这几人才喝下煎好的药汤,不多时肚腹里就翻江倒海起来,头一歪,尽数呕在木盆之中。   吐出来的并不是秽物,而是许许多多的血,与正在血里蠕动的虫子。   那四个青年还好些,吐了几口就没有事了,那中年汉子却是吐得全无血色,简直要将体内所有鲜血都呕出来一般。   方觉始皱着眉在他腕上一搭,又给伤口敷上药粉,见血立刻止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把满头汗水擦拭而去。   那四人精神已然恢复,那中年汉子却是动弹不得,方觉始给他喂了两粒药丸,方才将屋里打扫一番,吃晚饭时仍有些心不在焉,衔着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嵬将空饭碗搁在桌上,指尖在碗的边缘滑过,蹙眉道:“这是第十个蛊医了。”   于观真问道:“什么?”   “最初大多是些普通病人,请不起蛊医,或是小病小痛的,来问问方觉始有没有办法。直到半月前方觉始去与一位蛊医交流吃了个闭门羹回来,第二天那蛊医就中了自己的蛊,被送来此处,我们本以为是意外,后来又以为是有人在为方觉始‘出气’,然而……”   崔嵬深深蹙起眉头,看向病床:“这位蛊医是少数愿意与方觉始交流医道的人。”   “不分敌友善恶,那即是说,这人有可能是故意刁难方觉始。”于观真若有所思,“只是如此多的蛊医出事,方觉始岂不惹人怀疑?”   “这倒不至于,苗疆蛊术十分奇特,大多数蛊医只专攻一种蛊,有些是自己豢养,有些则是祖上传下来的,因此他们擅长的病症也截然不同。到底是吃饭的本事,苗疆蛊术大多藏私,除了传人,连妻子儿女都不会多说半句……”崔嵬指了指床上的中年汉子,淡淡道,“你要他们相信方觉始这样一个外来人能用他们最擅长的蛊放倒他们,还不如要他们相信大巫祝会嫁人。”   于观真被他逗笑了,沉吟片刻:“如此说来,是有位极厉害的蛊师盯上了方觉始。”   崔嵬点点头:“恐怕来者不善,不过此刻关键,这许多蛊医因他出事,眼下要方觉始离开苗疆,只怕他是万万不肯的。”   如此又过一日,那中年汉子才苏醒过来,他既被方觉始救了命,便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血蛊送给了方觉始。   于观真看着柜子上新摆上的竹筒,一时间也摸不着那幕后的蛊师在想些什么,是在试探方觉始的本事,还是在戏耍他?   之后又过七八日,每日都有新病人来,皆是些生性古怪,不讲道理的苗医中了自己最擅长的蛊被送到方觉始这里。   有些好治,有些却麻烦,忙得方觉始团团转,成日思索治病救人的法子,就差叫人喂饭了。   这些病人中了自己最拿手的蛊,又被方觉始所救,便是承认他的蛊术更胜自己,苗疆蛊师常有切磋比拼,输者要献出自己的蛊虫,如此柜上竹筒又多上十余个。   “既是如此,待咱们离开,这些苗人岂不是没了大夫。”于观真倚靠在窗口,望着天边的那一轮明月,若有所思道,“原本最多是找起大夫麻烦些,现在干脆连大夫都没了,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方觉始愁眉苦脸道:“这倒不必担心,谁家也不会只有一只蛊,这事儿不过是稍稍打压他们的名气,咱们走不走,他们都一样做他们的蛊医,只是这段时间病人会少些,恐怕都会往咱们这儿涌。”   爱挂专家号的毛病倒是每个时代都有的习惯。   于观真暗暗好笑,这事儿其实是苗疆的事,不归他们管,他乐得一身轻松,于是安慰苦闷的方觉始道:“你何必这么不高兴呢,这些人所中的蛊再没有比他们自己更了解的了,你一边救他们,一边学本事,你来苗疆不本就想多了解了解蛊术。这些苗医原本一句话都不爱跟你多说,现在为报答你的恩情,也都十分配合,又什么不好?”   “是好,可就是太好了。”方觉始重重叹了口气道,“这事儿扰得我心烦意乱,不说了,我肚子饿了,你们有没有给我留饭。要是没有留,已被你们吃得精光,那就赶快去给我做一份,我告诉你们,我现在心情正坏,生人肉也敢吃下肚去。”   今日来的那位蛊师本领十分高强,中蛊后孤身前来,只可惜方觉始对他所中之蛊实在摸不着头脑,对方与他约好明日再来。   崔嵬淡淡道:“留在锅里热着,你去吃吧。”   方觉始疲惫无比,连道谢都顾不上说,拖着身体往厨房走,一头撞进帘子里去,半晌不见出来,想来是懒得出来,干脆就在厨房里吃了。   屋里只剩下烤火的于观真与崔嵬两人,于观真看着大夫的背影:“再这么下去,恐怕方觉始是要吃不消了。这事儿确实有些古怪,看起来好像为他好,又好像是在刁难他,精通这样多蛊术的人,我想即便苗疆也找不出几人来吧。不如我们去问问?”   崔嵬摇摇头道:“他不是为了这个在意,今日来求诊的蛊医很有几分本事,将背后搞鬼的人看见,还找到了证据,方觉始已知道是谁做这件事了。”   “哦?是谁?”   崔嵬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很快又移开眼睛,将手伸出,掌心里竟是一枚后辛草的银饰,轻轻地说道:“是厌琼玉。”   “是她?”于观真的嘴唇一动,轻笑起来,“确实……只有她有此可能,我还当方大夫总算有段桃花艳福了。”   “这倒不是最要紧的。”崔嵬不理睬他的玩笑话,而是将这枚银饰放在了桌子上,看上去有些严肃,“她今日选的蛊医与一位祭司是血亲,如此明目张胆,只怕是有意祸水东引。”   于观真不解道:“大巫祝不是已经解了通缉令?”   崔嵬皱眉道:“只有我们三人如此,厌琼玉刺杀大巫祝是何等罪名,怎可能轻易消除,如今仍被苗疆追杀。”   于观真微微眯起眼睛:“这姑娘当真是记吃不记打,全不长半点记性。” 第95章   “莫非……”   于观真沉吟片刻,他脑子活络,对这几个徒弟的麻烦程度很是清楚,当即心思阴暗地猜测起来:“这许多天意外下来,此处村寨的蛊医接二连三出事,闹得人心惶惶,他们大多都受百姓尊崇,有力量向村老寨老施压,最终难免会闹到祭司甚至是大巫祝那处去。”   “罪窟究竟是什么所在,你我再清楚不过。可是苗疆百姓提起罪窟却色变,要是他们发现这些天捣鬼的人是罪民,那要求祭司甚至大巫祝处死罪窟的罪人也不无可能。”于观真将银饰捏了捏,只觉得轻薄无比,忽感粘腻,翻过来一瞧,背面竟沾了点鲜血,他轻声道,“当真是那位蛊师本事高强,她才失手,还是她本就准备在此人面前失手。”   崔嵬听到此处,心不由得沉下来:“那都是她的族人,为了报复大巫祝,她便要这些人全部去死,当真狠辣到这样的地步?”   “苗疆多年来的体系固若金汤,几乎已形成死循环,厌琼玉此举看似恶毒,却未必不是破局的关键。”于观真倒是没有这么想,他若有所思地歪过头,“苗疆百姓对罪窟一无所知,只当是个累赘,借百姓之手逼迫祭司去除这个‘累赘’……她的魄力倒是远超出我的想象。”   无舍就无得,既不能得到公平的荣誉,就让苗疆付出它早应付出的代价。   于观真的眼睛微微一暗。   要真是如此,难怪会祸水东引,他们三人绊住众位祭司与大巫祝的心神,厌琼玉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安排接下来的计划。   “原来还有这样的妙招,多谢师尊告知。”   窗外倏然响起厌琼玉轻快的声音来,两人正要起身,只听那姑娘道:“你们千万不要动,要是谁出来抓我,我就立刻走得远远的,让今日来的那个蛊师在方大夫面前肠穿肚烂而死,他却一点都救不回来,遗憾一辈子!”   崔嵬顿生厌烦之心:“果真是你搞鬼!”   在厨房里的方觉始当然不是聋子,他掀开帘子出来,又惊又怒,知晓这几日的病人全是因自己而起,心如刀绞,一时间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往昔种种重现。他救死扶伤全因自己喜欢,从来施恩不求图报,行医多年,知晓治得好病,人家就当你是神仙下凡,治不好病,人家就立刻翻脸当你是阎罗王来索命。   他被人谢过,也被人打过,可从来没有一个病人用这样的方式作为报酬。   方觉始几乎全身都在颤抖,他紧紧咬着唇,克制住自己身体里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又累又难过:“玉姑娘,我方觉始扪心自问与你并无任何仇怨,你为何如此恨我!”   于观真冷眼旁观,淡淡道:“令你受苦受害,你大抵会认命,可用旁人来折磨你,你方才痛不欲生。”   崔嵬与方觉始听了,不觉皱起眉头来,他们虽知于观真是在说厌琼玉的心思,但见此人冷若冰霜,又实感他性情凉薄。   哪知道厌琼玉听了,全没半分反应,声音忽远忽近,甜笑道:“方大夫,你带着那枚银饰到外头来,有些话我只与你一人说,旁人不准来。”   方觉始与崔嵬对视一眼,倘若此番不去,不知接下来还有多少受害者,他拿银饰拿起,稳定心神,推开门走了出去。   厌琼玉一路为他指引,不知走了多久,竹林之间终于出现她的身影。   少女俏生生地站在原地,眼波如水,神态天真,方觉始定睛凝视她的面容,似要看出肚腹里藏的蛇蝎心肠,他硬起心肠道:“我已来了,你要与我说些什么?”   厌琼玉见着他十分愉快欢喜:“方小大夫,你救过我的命,我也知道你来苗疆是想多了解蛊术,这些人不愿意说,不肯告诉你,我便在他们身上用一模一样的蛊来教你,如今你学得差不多了,干嘛还这样不高兴。”   方觉始心头一阵古怪,不禁开口问出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话:“你做这些事,就是为了报答我?”   “是啊,你不是与崔大叔说那些人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又妄自尊大,以为蛊术便是天下第一,瞧不起中原的医术。”厌琼玉笑嘻嘻道,“可你当着人家的面又好说歹说,吃闭门羹也不恼,你为什么不想想,这些人不吃些苦头是不会老实的,你那样问下去,一辈子都休想知晓。”   方觉始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言论,他嘴唇微动:“那是人家的本事,他们不愿意说,本也正常,我不过是私下发些牢骚罢了……你这样做,与强取豪夺有什么分别,更何况中蛊的蛊医之中,也曾有人与我分享蛊术,你又为何害他们?”   “不到自己出事的关头,谁敢说没有藏私!”厌琼玉受了训斥,顿感不快,立刻拉下脸来目露凶光,“强取豪夺又怎样,你大老远来到苗疆,难道就是为了吃闭门羹不成?你们这些正道真是古怪,我待你好,你不领情,那些蛊医对你凶巴巴的,你反倒可怜他们!”   她说到最后,流露出无限酸楚悲伤来,好似一个想帮忙干活却不慎摔了碗碟的小姑娘与爹妈闹脾气。   方觉始不禁蹙起眉头,只觉得眼前这少女天真残忍之处仍与幼童一般无二,仔细想来毕竟没有伤到人命,又听厌琼玉说得真诚,知非是有意报复,不似于观真所言,软下心肠来耐心劝导:“我并不是怪你,只是这些蛊医并没什么大过错,你叫他们无缘无故受了害,他们哪肯罢休,你现在是很厉害,他们各个比不过你,可难保他们不去迁怒其他人。”   “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厌琼玉低声嘟囔了两声,却听得出大夫是在关心自己,她想到船只上那人温温柔柔的一句“多谢你活下来了”,不由得心头一热,虽不知自己到底做得有什么不对,但到底不愿意叫他伤心,“好大夫,你是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没有害我的意思,我知晓你待谁都这样好,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你不喜欢,我不做就是了。”   “下在那蛊师身上的,是我自己练出来的失魂蛊,我要是不告诉你法子,你绝解不开,你将银饰还给我,我就告诉你。”   方觉始这才问道:“这银饰果真不是你有意为之?”   “……我是凶狠霸道的恶人,一肚子坏水,说了你又信么?”厌琼玉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寂寥,“我害了人家的性命来帮你,更何况到底是失了手,不管好心还是恶意,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方觉始一时语塞,他想说“这怎会一样”,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说“确实一样”又未免不近人情。   厌琼玉见他不答,心中黯然,又很快甜笑起来:“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分别,我本来也就喜欢叫人家受苦,叫别人痛苦,这些人与我全无干系,我为什么要管他们。师尊只教过我世上的人自私自利,全然只顾自己快活,没本事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去胁迫有本事的人。要不是你救过我,我才懒得理你这婆婆妈妈的人。”   “你到底要不要听,倘若不听,我这就走了。”   方觉始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喜怒无常,只好上前去,用银饰与她交换那蛊师的救命法子。   厌琼玉从他手上拿过银饰,别在自己的耳朵上,方觉始见她耳垂上裂了个口子,鲜血已干涸,顿觉不是滋味,又听那少女道:“你与我靠这么近,不怕我这大大的坏人偷袭你么?”   “你用不着偷袭我。”方觉始微微笑道,“我站得再远,也打不过你,你既是想好心报答我,我又有什么怕的。”   “你不怕我又撒谎?”   方觉始摇头道:“骗我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你要是出了事,崔大叔必然生气,说不准还要怀疑师尊。”厌琼玉听他相信自己,十分高兴地欢笑起来,只是故意嘴硬。   可她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身体又轻轻颤抖,显然很是害怕,“只是师尊性子比我更可怕,我真冒犯了他,他定十倍百倍地来报复我。他说的那些话,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如今想来,他往常只用蛊虫折磨我,叫我知晓神血的苦楚,倒已是十分仁慈。”   方觉始见她神情有些恍惚,想到大巫祝一时兴起竟将整个苗疆都压在她身上,不由得轻声叹息:“玉姑娘,你还不曾告诉我如何治疗失魂蛊。”   厌琼玉这才回过神,她伸手碰了碰耳垂,不知道是下了什么决心,大大的眼睛看向方觉始流露出愧疚的神态来:“好大夫,多谢你先还我东西。我想了又想,只怕这次还是要骗你了,我绝不能让那个人活着,他要是不死,死的就成了罪窟的人。”   方觉始不由得变色:“玉姑娘,你刚刚答应过的……”   “是,我是答应过。”厌琼玉有些为难,最终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不能告诉你失魂蛊的法子,可告诉你一个师尊的秘密,你千万不可说出去,连崔大叔都不可说,师尊以后要是害你,兴许能救你一命。”   少女的口唇在他耳边微动,身子如风中摆柳般往后退去。 第96章   方觉始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又是如何回到屋子之中。   崔嵬与于观真叫了他几声,他浑然不理,在厅中坐到了第二天鸡啼。   那名蛊师并未如约而来,到了正午,他的死讯比风传得更快。   方觉始听说之后,身子轰然倒下去,竟一病不起。   起初崔嵬与于观真都以为是厌琼玉所为,可是修士不如凡人那样会受病痛侵扰,最多是比试时受伤,便喂了几粒灵丹妙药,总不见好,又特意请人来看,体内更无蛊毒。   于观真送蛊医出去后,略有几分忧心忡忡,他们本该这几日就动身回中原,可方觉始病重,恐怕还得拖延几日,反正船只是自家的,耽误时辰倒是其次,只是查不出病因无法施救:“既不是蛊毒,又没有外伤,怎么会忽然病倒?不如我再去请一位……”   “不必。”崔嵬伸出手来,一下子牵住了他的手腕,“你忘了吗?厌琼玉曾说要那蛊师肠穿肚烂而死,叫方觉始救不回来,他得的是心病,想通便好了。”   于观真蹙起眉头:“这遭连我都想不通她到底要做什么了。要说想借我们的力,这蛊师死在家中,与我们并无瓜葛;要说想报复方觉始,这蛊师也并非赴约而死,难不成她总算是知难而退,知晓不玩这些乱七八糟的把戏了。”   “也许她并无恶意,只是想报答方觉始。”崔嵬语出惊人,“那么种种作为,便十分明白易懂了。”   于观真几乎被逗笑了,原以为崔嵬是在开玩笑,可见他神色严肃,全无半句笑语,脸上微微一僵,淡淡道:“何出此言?”   他与这几个弟子其实并不熟悉,然而一路行来,不知被试探了多少次,巫月明想借原无哀之手将他除去、白鹤生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厌琼玉装作柔弱少女欺瞒他们三人……   对这样的徒弟仁慈,无异于对自己的残忍,因而于观真绝不把他们往好处想哪怕一丝一毫,生怕会因自己的圣母断送性命。   崔嵬道:“咱们两人倘若不由分说将她擒下,她绝无机会逃脱,纵是如此仍要前来,定是为了那枚银饰。她既如此在意罪窟,性情固然再凶狠刁蛮,也不至于做出那般恶事,下蛊的初衷必然与你所言不同。”   “这倒说得通,不过她仍是杀了那名蛊师。”于观真听他说的在理,神色稍缓,“既是报恩,本不当杀人,这又怎么说?”   崔嵬正色道:“你忘了昨夜你所说的话吗?我想那蛊师大抵就是因此丧命。方觉始归来时魂不守舍,他不知那蛊师家住何方,却知此人必死无疑,因而一直在等待,听到那人死讯后昏厥过去,否则二人并无深交,何至于此。”   “如此说来……”于观真偏开头去,看向床上昏迷的方觉始,语气半是戏谑,半是较真,“这倒是我的过错了。”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崔嵬看不清于观真的神色,更听不出他此话是真心或是假意,低头见自己仍握着对方的手腕未被甩脱,想是没有生气,仔细斟酌一番,又将那句话咽下去了:“方觉始曾想过同样的问题,倘若他救的人有一天害死其他的人,那应不应当救。”   “噢?”于观真低声问道,“那他想到答案吗?”   崔嵬摇摇头:“没有,哪有功夫去想那么久远的事,寻常的事都已忙得喘不过气来了。正如当初莫离愁来到剑阁时,我已知他心性暴戾,必然走入邪途。知道是知道,那又如何?这是他个人的恩仇,他家人遭人所杀,然后便去复仇,我能劝导,能宽慰,唯独不能替他原谅。”   “世间的公理正义,凭什么唯独他得不到。”   “是吗?”这还是于观真第一次跟崔嵬谈心,他顺着手腕的前因坐在了那人身边,低声道,“你不觉得厌琼玉变成如今的模样,她的性情如此,与我大有干系?”   崔嵬平静地看着他:“你期望我如何回答?那些事,你不都是不记得了吗?”   于观真苦笑起来:“不记得,就不作数了吗?”   “起码我认识的于观真并非这样的人,这是我亲眼所见,全无半分虚假。”崔嵬转过脸去,“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很好的人,不如方觉始这样好,可并不坏。”   于观真轻轻笑了声:“然而你确实是与方觉始一般,是个了不起的好人。”   “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是想找个答案罢了。”   于观真吃吃笑起来,他靠崔嵬很近,手腕轻轻挣脱开来,只留下些许余温,叫人怅然若失:“你要不是好人,为什么在天地间行走,为什么帮人,为什么那小石村的村长做了坏事你还去理会……又……”   又为什么拼死来救我。   他那明亮又锐利的眼眸倏然变得很温柔。   “我生来便什么都有,性子又寡淡,不像是方觉始这样要将自己压得很沉重,也不像是玄素子前辈那样,万事不曾萦绕于心。”崔嵬闭了闭眼,“我按规矩初次下山历练时,救了许多人,也遭了许多人蒙骗,慢慢明白过来,原来有些人笑,另一些人就要哭。”   “这世上有许多人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们为此建立秩序与规则。”崔嵬的表情十分冷淡,“有些人刚强,有些人软弱,因此才要扶持着互相走下去。我不过是个修行者,并不比任何人更聪慧,更不比任何人公平,又有何德何能去主宰他们的命运,凌驾于他们之上。”   “我并非替小石村的村长着想,不过是觉得他毕竟无能为力而已。”   “我与方觉始不同,他行医济世,撰写书籍,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让更多大夫与病人不必遗憾。而我路过许多地方,替人降妖伏魔,消灾解难,不过是因为我想做,也能够做到,至于其他看不见的苦难,我便也不在意,那并非是我的责任。”   “这样也算是好人吗?”   崔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也不知晓对方听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会如何想,只是觉得应当说这些话,叫这个人知道自己真真正正的模样。   于观真怔怔地看着崔嵬,当他以为自己离这个人足够近的时候,对方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二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么的遥远,   这轮月亮柔和而耀眼,于观真仰望他,爱慕他,只是不知道要如何打动他。   “所以……你才不喜欢人家要你按照世间的常理来行动,那难免有了立场,有了对错,有了黑白,那些对的事,好的事情,你不过是想做,就这样做了。”于观真柔声道,“我如今才终于明白了。”   崔嵬略有些吃惊地望着他,记得此话是自己在梦幻泡影之后恼怒所说,万万没想到于观真竟记在心底。   于观真道:“我不似你这样透彻明白,不过我喜欢听这些。”   崔嵬几乎以为于观真就要如那个昏沉的夕阳时分般轻轻吻上来,哪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望着自己,好半晌才接下去。   “往后有机会,我们再这样说说话吧。”   这叫崔嵬心中忽然泛起浓重的失落感来,不止从何而起,无边无际,可他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想:你一点也不觉得失望吗?我并非是个有情有义的大好人,大英雄,也不是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不过是个呆板无趣的偏执之人,值得你这样真心喜欢我吗?   “其实……”崔嵬欲言又止,似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句话,最终还是解释道,“纵然厌琼玉不动手,纵然方觉始救活了那蛊师,他到底还是要死的。你所猜测的事确有可能,只是忽略了一点,祭司们绝不会放任任何人将消息传出,人一死,自无乱事。”   于观真一怔,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很是受用,于是轻声笑道:“这样啊。”   事情果然按照崔嵬所猜测的那般,第二日便有人上门拜访,表面上是询问那死去蛊师之前的病情,实则旁敲侧击探听他们知道多少,顺便暗示三人早点滚蛋。   果然没有半分追究的意思。   崔嵬在外接待,于观真来给大夫喂药喝粥,心思倒有一半在外面,方觉始勉强支起病体,听不清外头的说话声哑着嗓问道:“怎么愁眉苦脸,莫不是我生病时你们两个闷葫芦终于发现我的好处了?”   于观真这才转头看他,仍是蹙眉道,“方大夫,是厌琼玉做了什么吗?”   方觉始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将粥一口口喝了,毫无血色的脸上恢复一点红润,微微笑道:“能得缥缈主人亲手喂粥,看来我以后与人家吹嘘时不必一直重复我吃过藏锋客亲手做的菜这一样了。”   “藏锋客为你做饭,缥缈主人亲手喂你。”于观真心思灵巧,知他有意回避厌琼玉,想来崔嵬所言八九不离十,配合着微微笑道,“方大夫确实好大的面子。”   “实不相瞒,其实我在中原还有个病人。”方觉始倒是恢复得很快,“她体内留存许多蛊毒,纵然你们不来苗疆,我到底也是要为她来到此处的,如今我已对病情略有些眉目,想盼着快快回返中原去为她治病。”   他看起来对那蛊师已没什么挂怀了,甚至连提都没提。   于观真想就算赖着不走估计也没机会了,于是承诺道:“你睡吧,再醒时咱们就在回中原的路上了。”   方觉始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感激,很快闭上眼安静地睡下了。 第97章   等到方觉始再度醒来,果然已在船上。   崔嵬问他:“你感觉如何?”   “还能感觉如何?”方觉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我都不知道是船底下的水在晃,还是我自己脑袋里进了水在晃,几日了?”   “三日。”崔嵬正在擦拭藏锋刀,自从他用过此刀之后,就在没有任何避讳,“你睡了足足三日。”   方觉始舒展开筋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没来得及打个哈欠,就听到崔嵬询问道:“当真没事了?”   “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死了个人,更何况又不是我杀的。”方觉始的动作顿了顿,很快嬉皮笑脸起来,“咱们修行多年,见过不能救,不可救,救了又死了的人不知凡几,哪有什么功夫去为他多伤神费力。我是大夫,又不是官府。”   他扭了扭自己的肩膀,总算将睡了几日的僵硬关节活动开来,又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快到临水了,倘若你再不醒来,我就要把你丢下去了。”崔嵬见他果然无事,也有心情说笑了,“免得你坐船坐过头。”   方觉始听着外头水浪的声音,按着自己的脖子细思片刻,问道:“缥缈主人去哪儿了?”   “他上岸买些吃食去了。”崔嵬答道,“这几日我与他轮换上岸,船上到底憋闷,待得久了实在乏味。”   方觉始闻言,顿松了口气,继续说起话来:“崔嵬,你已履行了自己的誓言,救下了缥缈主人的性命,往后……往后还是不要再往来了吧。我们与他正邪殊途,即便你再如何不在乎,到底不是一路人。”   船舱里一阵寂静。   崔嵬脸色并未动摇,这让方觉始稍稍心安,他知晓自己这位好友性情与想法时常与寻常人迥异,倘若决定好了什么,恐怕别说十头牛了,就是加上一整个剑阁都拉不回来。   “厌琼玉当时对你说了什么?”   方觉始的脸色煞白,他苦笑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即便我再如何有心,想来也是迟早的事。只是此事,我不能告诉你,只盼我自己都不知道才好,你不明白,这个秘密到底多么煎熬人,我既觉得可怕,又忍不住意动。”   崔嵬的眼神微微一暗:“既能使你意动,想来与治病救人有关。他的徒弟换骨一事纵然可怖,说到底也并非什么稀罕事,是他身上发生的事?”   “缥缈主人的确是个不世的天才。”方觉始沉默片刻,叹息道,“可是……也是个要命的疯子,对不住,我不能多说。”   崔嵬摇摇头道:“没什么。”   他知晓方觉始看着漫不经心,实则极有主意,便没有强求再问的意思,等到于观真买了吃食回来,三人对着月光吃了顿晚饭,见着岸上建筑变化,百姓的衣物首饰已与苗疆大有不同,方觉始这才有了回中原的实感。   于观真一无所知,见着方觉始醒来,很是高兴,他生得俊秀美貌,出手又阔绰,买东西时被店老板送了壶酒,此时正好庆祝方觉始病愈。   三人分了一壶酒,喝得都有几分微醺,于观真与方觉始仰躺在船板上望着夜空。   水送月往,浪逐星来,于观真侧过身伸手捞了一把,将明月攥于掌心,又看着它静静从自己指尖流淌而去,忽然笑道:“方大夫,我回山后管教那几个不肖逆徒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倘若伤得多了,不知道找你治疗可不可以便宜些。”   “喂喂,大夫我活这么大,还没有便宜行医的说法,越是便宜,病人越不相信,你收得贵了,他们反倒觉得你是大大的神医。”方觉始将手挡在脸上,含含糊糊道,“我是个大夫,又不是个货郎,病人越多越麻烦,你要是将几个徒弟都打得手断脚折,我没有加钱都已经很有良心了。”   于观真懒懒道:“你这样也算是有医德的大夫吗?”   “明码标价,包治百病,哪里没有医德。”方觉始瞥了他一眼,“交情是交情,价钱是价钱,如果你只打算管我要买陈年的狗皮膏药,那买十贴我可以多送一贴。”   “狗皮膏药就罢了。”于观真失笑道,“还是陈年的?”   崔嵬坐在船边自斟自饮,并不加入他们两人的对话,于观真看了他一眼,不待大夫开口说话,很快问道:“既是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那崔嵬请你来治我的病,又劳你舍生忘死走了一遭苗疆,我想必然不止一场织梦术可了结的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崔嵬微微蹙眉。   “好奇。”于观真撑着脸看向他,笑容看上去竟有几分甜蜜,“想知道我的伤到底值得多少钱,毕竟方大夫没能治好我的病,倘若你给多了,岂不是亏本?”   说到这点,方觉始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你大可放心好了,崔嵬比鬼还精!他不知道从哪儿得了颗驱邪安神的黑珍珠,我眼热多年,这回他请我给你治病,就是用这颗黑珍珠骗了我一路,结果你在圣山上疗伤时,他与我说没救成人,交易作废!可恶!”   黑珍珠……   于观真才端起酒盏的手指一滑,瓷色的杯器叮咚一声掉进水中,他漫不经心地重新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故作轻松道:“黑珍珠而已,方小大夫要是喜欢,我往后寻来送你。”   “那倒不必。”方觉始摇摇头道,“黑珍珠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崔嵬那颗大有不同,而且他十分珍爱,用灵力滋养多年,我觉得磨成粉下药说不准很有功效。”   于观真面色古怪:“方大夫,既是如此,那你理应明白此乃重要之物,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   “不错。”方觉始赞同地点了点头,又眨眨眼,“可我不是君子啊!”   于观真:“……”   崔嵬对他们两人的玩笑毫无反应,只顾自己喝酒,一壶酒有大半是他喝掉的,目光则望着远方苍茫的夜色,似是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没有看。   于观真撑着脸侧身看着这个人,很多时候他都没办法知晓崔嵬心里在想什么,这个人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那颗黑珍珠,崔嵬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船只是往缥缈峰而去,方觉始与他们并不同路,便决定上岸换船,船上只剩下了于观真与崔嵬二人。   两人倒也没有闲着,于观真有意想知道自己体内到底还留有多少本事,请崔嵬给自己喂招,偶有闲空,便听崔嵬吹奏新曲。   这日两人比试完毕,于观真正期待着每天晚上唯一的娱乐节目,哪知晓崔嵬并未取出长箫,而是开口道:“你的徒弟本事各不相同,就我所知,白鹤生与莫离愁用剑,巫月明使鞭,厌琼玉所配乃是弯刀,叶培风则善枪与横刀。”   叶培风是哪个?   好半晌于观真才想起来是最早时来试探自己的那个倒霉二师兄。   他道:“那又如何?”   “你所学甚杂。”崔嵬淡淡道,“其他的武器我大都不太擅长,唯有刀剑还算说得过去,明日试试练刀如何?”   “你要教我吗?”于观真心念一动,顿时眉开眼笑,“只怕短短数日,我学不太会。”   崔嵬摇头道:“你生得聪明,定然学得会的。”   灵力再是深厚,使不出术法也无用,于观真前尘尽忘,有时候全凭本能拆招,有时候则凭借蛮力胡来。对上普通人倒也罢了,偏生他那几个徒弟一个比一个刁钻古怪,于观真有时敏锐无比,有时候却又十分天真,倘若就此回去,恐怕结果难说。   于观真又道:“我学会后用了你的招式,被旁人知晓,难免要找你的麻烦吧。”   “我教你的招式,往后一生都不会再用。”崔嵬不以为然,语调平静,“你不必忧虑,除去大巫祝之外,无人知我用刀,他们赠我藏锋二字,本就与刀毫不相干。”   于观真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我之前不准你用剑,如今你又为我不再用刀,我不准,这刀不学也罢,明日我们还是用剑。”   崔嵬听他所言,顿觉不可理喻,皱眉道:“我告诉过你,刀剑对我而言并无意义,何必如此感情用事?”   于观真冷冷道:“我本就是感情用事的人。”   “……”崔嵬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你不是要将峥嵘剑送我么?你既当真这样介意,便早些送来,也就是了。”   于观真深深吸了口气,他并未因此言露出笑靥,反倒语调渐低:“对不住了,你对我这样好,处处为我考虑,我反倒对你发脾气,你是不是觉得我任性妄为,毫无感恩之心,还要你想借口来给个台阶下。”   “这世间好意比恶意更难拒绝,我并不认为自己为你好,你就当欢欣鼓舞地接受,倘若你真的不愿意,我纵是做了再好的事,也不过是自己觉得好,实则仍是强人所难。”崔嵬动了动嘴唇,还是说道:“你当真不喜欢,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   于观真望着他,只觉得晚风都热起来,心跳得越发厉害。   “我之前……对你做过一件事。”于观真的声音沙哑,“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电光火石间,崔嵬一下子想到了那棵老树上的所有风景,他本不应当回答,更不应当好奇,然而此情又怎是人力所能抗拒,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   崔嵬的呼吸已乱,明知故问:“什么事?”   下一刻他就得到了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于观真吻了上来。 第98章   于观真的吻比他本人更难缠。   崔嵬本就鲜少与他人亲近,更何况之前那亲吻来得又轻又淡,哪有这般缠绵悱恻,他猝不及防被逼得步步后退,背脊一下子撞在了船顶上,只觉得嘴唇上似要烧起来,又烫又软,仿佛蜜糖在火里熬化了。   “于观真!”   崔嵬厉声警告他,只可惜连嗓子被一道熬成糖浆,显得喑哑又无力。   “你要是不喜欢,为什么不推开我?”于观真并不与他分开,将手腕紧紧抓住,唇对着唇说话,“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将方觉始都踹下船去,怎么对我手软,怕我不识得水性淹死么?你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这些许灵力都用不出。”   若非时机不恰当,崔嵬简直要被逗笑了,他力气不小,别说将于观真踹下去,就是将人拉开也不难,只是不知怎的不愿意动手,便将头稍稍往后仰去,露出喘息的空隙:“你再不离开,我真要将你踢下水去。”   已近深秋,夜间江水冰冷刺骨,纵然修仙者不畏寒暑,可泡在里头到底不好受。   于观真心生畏惧,一时拿捏不准崔嵬所说是真是假,倒也不勉强继续亲吻下去,而是靠在对方肩头,低声道:“你是不喜欢我,还是我亲得太重,叫你觉得疼了?”   “你……”崔嵬既尴尬又羞赧,怎样回答都不对劲,唇上仍如烈焰焚烧,好在心跳渐缓,故作冷淡,慢慢将他推开了,“不要做这样的事了。”   于观真觉得自己还不如真正被踹到江水里头去,好歹头脑能清醒点,不必如现在这样忐忑不安,既不知该进,也不知道如何退。甚至有一瞬间他都想放弃,露出与平日无二的笑容,跟崔嵬说清楚这不过是一场恶劣的玩笑,他们还能留有朋友的体面。   体面……呵,那东西要来何用。   “崔嵬,你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好人。”于观真慢慢攥紧了手,他思索方才种种,却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多心,是不是自己多想,他靠近时极慢,给足了崔嵬时间反应,本以为对方不避不闪是对自己有意,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难道谁对你做这样的事都可以?   于观真根本没有吃醋的立场,此刻却忍不住颤抖起来,语调暗藏讥讽,“旁人这样轻薄你,你竟也耐心劝导。不过也是,男子与女子毕竟不同……对此等小事确实是不太放在心上,我倒是没想到你连男人都不太介意。”   听他说得越发荒唐,崔嵬不由得皱起眉头:“你是想惹恼我吗?”   我怎会想惹恼你?   于观真身子一僵,他低下头来,手指紧紧攥住崔嵬的衣服,几乎要落下泪来,知晓自己索求的已经有些过分了。   不喜欢自己并非是崔嵬的过错,这个好人无怨无悔地为他做了许多事,甚至连性命都拼上了。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过得非常融洽,非常快乐,与那几个徒弟相比,崔嵬几乎不受任何印象与过往干扰,他不似其他人对待缥缈主人那般对待着自己,而是确确实实以平常心对待着于观真。   可是于观真并不是特殊的,只有崔嵬是特殊的,他对任何人都如此,都如此好,如此尊重,如此客气……   是自己过于贪婪。   “我上次吻你,是在庚树爷那里,轻轻在你脸上吻了一记。”于观真酝酿了片刻,慢慢松开了手,“不错,是乘人之危,我也承认,那时我想也许没有下一次机会了,谁知未来如何。更何况你要是没有昏迷,我恐怕难以得手。”   崔嵬不知怎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他有心想要避开:“你今日累了,快睡吧。”   哪料他的袖子叫于观真扯住,那人望着他,眼睛里盈荡着映满月色的水波:“你不打我么?你不恨我么?”   为什么好像……我一点儿痕迹都留不下。   崔嵬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哪知后头已是退无可退,只好站在晚风里,觉得有几分凄惶,显出些许无助来:“我并不恨你,也不怪你,世间并无长久之物,你不过是一时痴恋,随性而为。你并不明白自己在索求什么,又在要求什么,倘若你真正得到了,就会觉得无趣乏味,想要随手丢弃。”   “到那时,你就会开始后悔自己今日的行为。”   “你不愿喜欢我,只需要说这几个字就好了。不必如此婉拒我,让人听得不快。”于观真听出他声音之中的无力与仓皇,顿觉心跳加快,又牵起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低声道,“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这样碰你的,对不对?”   他轻轻在崔嵬的手指上吻了一下。   武者修行,惯用刀剑的大多手指十分敏锐,崔嵬的手同样如此,他僵硬了片刻,动弹不得。   “崔嵬,你我都会腐烂消散,日月星辰皆会崩溃坍塌,你凭什么索求永生之物,你并不无情,却太贪婪了,真正不明白的人是你。”于观真十分温柔地看着他,“你为何还要如此关心我呢?还是你关心的是自己,你想要一生一世永恒不变的情意,生怕自己会步上父母的后尘,只因你还在意他们,你根本无法摆脱自己的情感,因此干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   崔嵬说不出一句话。   “倘若你不想要我,就说一句你不喜欢我,你不想要我,是我痴心妄想,你对谁都是一样的,就这样告诉我。”于观真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他挣脱开来,其实全无必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崔嵬根本无法动弹,自然不可能拒绝,“你说了,我就会死心,我不准你顾左右而言他。”   “我……”崔嵬喑哑道,“我……”   他怎么说得出来,倘若在对抗大巫祝之前,要是在更早之前,也许崔嵬还能说得出口,能毫无犹豫地拒绝对方,就如同对方多次试探时那样。   可在藏锋刀刺入大巫祝胸膛的那一刻,崔嵬就明白,真正输的人是自己。   “我不知晓缥缈主人曾做了什么,也并无成为他的实感。”不知何时,江上竟慢慢起了雾气,于观真垂着脸对他说话的样子都如梦境般,“在他带给我的所有好处与坏处里,只有你是我真正想要的,甚至……甚至令我感激。”   于观真的语调十分温柔,然而措辞却相当强硬:“你不敢说,你不愿意拒绝我。你愚昧地退守在底线处不肯跨越,竭力阻止这一切发生,无非是因为你无法克制,这种行为恰恰好又是你最憎恨的,当你满怀敬畏地去做这件事时,以为自己的心会恢复平静,然而你的心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你为什么不说话?”   崔嵬深深地吸了口气,只是怔怔瞧着他的脸庞:“你期望我说什么?你不是已将话都说尽了,你想听的话我说不出口,你不愿意听的话,我更是说不出口来。”   于观真轻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松开手,却叫崔嵬反握住了。   “你……你为什么松开手?”崔嵬下意识问道,“你已不喜欢我了吗?”   于观真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低头瞧了瞧崔嵬的手,只觉得愉快至极:“我听明白你的回答了,自然不必困着你不准走开。你不是说我累了么,我现在要去睡觉,当然要松开手,难不成与你牵手到天荒地老不成。不过这一下我才知道你到底有多喜欢我。”   崔嵬难得犯了一次傻,闪电般收回手去。   “崔嵬,我不知晓缥缈主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使得我出现在世间。”于观真正色道,“我听说有些人恢复失忆之后,就再不记得失忆时发生的事了,我从不将自己当成他,也不知晓有一日会不会又再变成缥缈主人。”   “因此我今日才告诉你,免得你一生一世都不知晓我的情意。”   崔嵬道:“别说这样的傻话。”   “这不是傻话。”于观真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着,倘若我找寻前因后果时,又变成原来的缥缈主人,最坏的结果就是世上再没有于观真此人了。到那时候,你就真正拥有一个一心一意爱你的人,从生到死,片刻未消。”   “我便是这样喜欢你。”   崔嵬从来知晓眼前此人知情识趣,却不知晓他竟能说出如此动听的情话,只觉得喉咙干哑,顿时成了个哑巴,只不过在于观真吻上来那一刻,他就已成了个哑巴。   他从未品尝过情爱,现下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全然的忠诚还不足够,他还要这个人长命百岁,倘若早早死了,自己仍是痛苦难过,难以自拔,一时间心中酸胀甜蜜,无法言说。   “你不准我不用刀,亦不准我不回答。”崔嵬低语道,“如今,我也不准你做一件事。”   崔嵬向来封闭,绝不强求别人做任何事,对任何人都无期望,对任何人也都不勉强,此举固然合适,却难免显得冷淡,因此于观真听他有所求,异常喜出望外:“你说。”   “我不准你死。”   于观真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叹息。   “我怎舍得死。” 第99章   船在水中,行得再慢也终有尽头。   于观真才与崔嵬互通心意,哪料得又即分别,心中自然依依不舍,甚至冒出荒唐的想法来,只愿天涯海角跟着崔嵬一道远行,管那几个弟子与缥缈主人去死,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   此次分别与上次崔嵬去找玄素子大有不同,船只靠岸时,于观真更显得恋恋不舍。   崔嵬倒没有什么反应,他送于观真下船后,忽道:“你将手伸出来。”   于观真听他与自己说话,甚是开心,欣然伸出手来问道:“怎么?”   只见崔嵬手指往咽喉处探去,指尖没入衣物,窸窸窣窣了阵,很快就解下来一样事物放在于观真的掌心之中,珠光温润,黑沉沉,青冷冷,不过指头大小,想来就是那颗黑珍珠。   天才破晓,晨曦映照在这颗黑珍珠上,被无声无息地吞入,只见光华内蕴,黑雾缭绕,中心有一道裂缝,将珠子分作两瓣,在日光之下稍稍转动,犹如活生生的蛇瞳,确是不凡。   于观真不禁心疼,他仔细看看这颗珠子:“怎么裂开了?”   “藏锋刀材质特殊,我平日将它寄存珠内。”崔嵬为于观真系上黑珍珠,又特意将它藏在衣领之下,“虺蛊去后,你失了趁手的武器,藏锋刀坚而无刃,是杀是恕,全由你心意而定。”   “这……这到底是灵夫人的一番心意。”于观真摇头婉拒,“我可以收下藏锋刀,可黑珍珠委实贵重,我不能收。”   崔嵬凝望着他,目光渐露怜爱之色,柔声道:“倘若这是贵重之物,我便不会允诺给方觉始做酬谢了,你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难道你与方觉始当时不是在说笑!”于观真吓了一跳,“此物是灵夫人所赠,如此珍贵,你真想给方觉始磨药粉不成?”   崔嵬淡淡道:“珍贵的是所寄托的情意,而非是赠送之人,倘若我当真将它视若至宝,绝不会拿来轻易许诺交易,甚至是与他人玩笑。方觉始若真将你治好,我自然会双手奉上,叫它物尽其用,说到底金银财宝不过身外之物,如何比得上一条性命更贵重。”   “你还是不肯原谅灵夫人吗?”于观真忍不住微微叹起气来,“为何要说这样赌气的话呢,你要是不在意,又怎会时时刻刻佩在身上。”   “这并不是赌气的话。”崔嵬伸手抚过于观真的长发,爱怜温柔之意极浓,然而话语之中更见冷淡漠然,“纵然我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如今也全然不再有了。我当初收下此礼,只因她若不能达成所愿,必然想出更多的法子来与我见面,我方才应允。至于此珠,无非是为人母一片心意,我何必迁怒,自当珍爱。”   于观真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松开手:“你何必待她如此残忍。”   他说完顿感后悔,不由得心绪大乱,其实这种家庭问题完全属于大忌,他所知晓的崔嵬并非是意气用事的人,自己似乎干涉对方太快太急,恐怕要叫崔嵬恼怒。   分离本已令人难过,又再为自己并不在乎的事吵闹,实在划不来。   崔嵬并未生气,反而柔声问他:“你希望我对她好吗?”   “……我自顾自的胡言,是不是叫你恼了?”于观真用手抚着自己衣下那颗圆滚滚的黑珍珠,愧疚道,“其实你爹爹妈妈的事,我所想并非是你所想,实在不该多嘴什么。”   “不要紧。”崔嵬握着他的手,学他之前的模样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道,“我知晓你是喜我爱我,盼着世上我与爹娘和解,叫我更开心些。”   于观真凑过去,与他抵着头:“嗯,我是很可怜灵夫人,最怕是你为难自己。”   崔嵬叹息了一声,低声与他说道:“我幼时幸福美满,后来母亲离去,父亲与徐夫人成亲,众人待我小心翼翼,生怕冷落慢待了我,凡我所求,无不应允,只怕要星星却摘错月亮来。”   这样的宠溺爱护,没将崔嵬宠坏真是个奇迹。   于观真心中暗想,不觉脸上带出笑意。   “他们待我很好,然而我又是什么?”崔嵬平淡道,“我令父亲伤怀,使母亲绊足,叫徐夫人敬畏,致幼弟受了束缚。有时候纵是我的不是,徐夫人也要归咎于他贪玩,其实稚童天性本没什么,我与她说了话,请她不要责难,她却好似得了天大的恩惠一般。”   “他们都是天性善良的人,因此才无怨无悔地待我好,然而我又何能报答万一。”崔嵬轻声道,“我是个平白被带来世上的陌路人。”   “我并不憎恨他们,只不过幼时就已明白他们会许下一次次诺言,又一次次失信,毕竟世上总有太多无奈,太多意外,太多他们无法抗拒的事非。甚至我至今走来,的的确确觉得如此,因此不敢轻率任何一个誓言,免叫他人受此期望,又如此失望。”   崔嵬的语气平静得令人心痛:“我知晓,人对至亲之人难免有所偏爱,期望他多看自己,多偏向自己,我的父母如今都已是他人的至亲了。”   “我拜入剑尊门下,并非仰仗尊崇他的剑术,只因他是个大大的好人,令人崇敬,我倘若跟了他去,众人不必担心忧虑,更不必想着如何令我开怀却忽略更重要的人。”   于观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动了动嘴唇,轻轻抚过崔嵬的脸颊,柔声道:“你何必这样想呢,这都是你应得的,灵夫人与崔伯父纵然另外成家,也绝不会忘记你。”   “那徐夫人的心思呢?”崔嵬反问道,“为我而冷落的幼弟呢。”   于观真语塞,他想起准备启程去苗疆那日,阿灵在秋千上所说的埋怨,还有崔嵬那全然不近人情的冷言冷语。   【“我不喜欢别人将我说得很重很重,心里却把我放得很轻很轻。”】   如今他才终于明白,崔嵬当日所说的那句话究竟饱含多少深意,又是多少年来早已冷却的期待。   阿灵与崔明之的陌路从一开始就已断开他们与崔嵬之间的缘分,再多关怀爱护,都如使断裂的绳索重新打结,日后不免由于种种原因再次松脱。   崔嵬只是看得清楚明白,自己早已是局外人。   于观真心中溢满酸胀苦楚,有些不讲道理地憎恨起灵夫人来,他伸手抱住崔嵬,想到幼年的崔嵬孤身决定自己的命运,不觉流下泪来:“你若恨他们,会不会好受些。”   崔嵬叹息一声:“你为何如此难过?我与你说这些话,不过想要告诉你,我所作所为其实全为一己之私,没有什么可为难的。又何必憎恨他们,他们各有自己的意愿,我纵然是他们的血亲,也不当强求他们为我的意愿勉强在一起。”   期盼是世间至为无用之物。   谁不曾期望过坚贞似铁,长久而永不停止的爱,纵然你伤害他,背叛他,他仍然绝对而孤傲地爱着你。   往昔种种浮上心头,于观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拥抱这轮明月,似要拥化在一起,生生世世再不分开。   崔嵬这一生都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免得自己抱有虚妄的期许,他绝不对任何人提要求,绝不勉强任何人,待任何人都宽和平静……   他真挚地悲悯着凡人,同等地爱着众生,从不奢望得到任何东西,甚至不奢望得到于观真。   所以他才不愿意回应,只因他再如何明白清楚,仍是□□凡躯,会感知冷暖疼痛。   “清晨露重,你好冷么?”   崔嵬将于观真轻轻发颤的身子搂在怀中,心念电转,已然明白过来必然是方才那段话令怀中人神伤。   一路同行,比此事惨烈百倍千倍之事不知道凡几,沈秀娥与丈夫阴阳相隔后再遇却不自知,小石村几十年来始终难逃青魔阴影,王磊之一腔爱意付之东流。与凡人的无能为力与苦痛相比,崔嵬从不觉得自己所遇所为之事是何等困苦,见于观真心伤如此,知他是对自己爱深意浓,不由显露出几分不知所措,一时笨拙不堪,不知当如何安慰应对。   “叫我再抱一会儿。”于观真依偎着他,低声道,“我上缥缈峰后查到眉目,将事情了结,就带着峥嵘剑去剑阁寻你,你千万等着我,往后纵然再有什么艰辛苦难,我都不再与你分开了,叫那缥缈主人随便死在什么地方好了,我只做我的于观真,好么?”   崔嵬低声笑道:“有什么不好,你只管做你的事,我永永远远等你。”   “要是可以,我真想要你陪着我一起去。”于观真痴痴道,“只是怕坏了你的名声,扰得你不得安宁。”   “你有你应当做的事,我也有我应当做的事,玄斗与师兄的事我还未给师门一个交代。”崔嵬思考片刻,又从怀中取出几只扁平的千纸鹤来放在于观真的钱袋里头,“这几张纸鹤是我平日联系所用,你要想见我,只需烧毁一只,天涯海角我也赶来。”   于观真有意刁难:“我要是今夜就烧毁一只,你要如何?”   “那又何意思,剑阁离此地有七日路程。”崔嵬柔声笑道,“你不妨七日后再烧,叫我再赶七日的路。”   得到了。   于观真笑起来,他的身体停止了颤抖,被无尽的喜悦与快活填充得全无空隙。   我自众生手中独占这轮明月。 第100章   与崔嵬别后,不过三日,于观真就回到了缥缈峰。   缥缈峰只一座,门下却不知道多少统率,于观真在苗疆习惯高来高去,对山脚守卫一眼也不多看,直上主峰而去。   于观真离开缥缈峰并无多少时日,哪料过路弟子见着他,竟都脸色发白,不自禁地退后一步,神情甚是惶恐畏惧。原本于观真还以为自己会遇到拦路的人,哪料到他走起来十分平顺,众弟子见他如见着鬼魂,似被切断的潮水般往两边散去。   倒也有聪明机巧的前去通报,不多时,叶培风就带着个黑衣青年率着众人前来迎接:“弟子拜见师尊。”   “拜见峰主。”   “拜见祖师爷爷。”   ……   这群人里头,叶培风与莫离愁尚要跪地磕头,更别说其他地位更低的,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黑珍珠在胸膛处微微沁出凉意,化去于观真心头莫名焦虑,他用手点了点胸膛处,不动声色在众人脸上扫过,有不少人手上拿着账本,想来是到了报账的时候。这些人大多是依附缥缈峰而生,本事十分稀松平常,只是会些寻常伎俩,或是连小小术法都不会,只是凡人想攀上仙途,得些福运。   “起来吧。”   “多谢师尊。”   叶培风与那黑衣青年各都先站起身来,其余人在他们之后方才起来。   那青年十分瘦削,肩膀并不宽阔,令于观真想起藏锋刀来,不禁多看了几眼,心中一凛:“这人大抵就是莫离愁吧。”   按照崔嵬的说法,莫离愁应该还没到欺师灭祖的地步,他拜入缥缈主人门下只不过是为了复仇,要没什么意外,缥缈主人还算是他的恩人,属于立场可争取的对象。不过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人是会变的,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   在船上被崔嵬魔鬼训练了一段时日后,他曾亲口说过,于观真现如今的实力大概能到缥缈主人原本六成左右。   战斗经验是一回事,反应与判断的速度又是一回事,于观真当初使用的不过是原主人的实力跟本能。如今身体恢复,能使用的灵力大大增强,只要不是对抗顶峰的强者,基本上都能赢,只不过区别在赢得轻松还是赢得艰难罢了。   崔嵬之所以教于观真刀招,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除缥缈主人之外更熟悉他招式的便是几个弟子,以于观真现在的情况回去,招式还没有弟子老道,全凭本能反应的话,很容易陷入当初面对白鹤生的僵局,毕竟对方有不少机会能针对招式拆分化解。   于观真气定神闲地往大殿之中走去,又重新坐上了那张宝座。   他撑着脸,看着大殿下乌压压跪着的人,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当初睁开眼的时候,是何等惊慌无助,不知所措;可如今竟然反客为主,游刃有余地观察起两人的修为来。   地位与力量的确不凡,于观真纵然知晓这些不过是过眼烟云,仍不免生出飘飘然之感来,难怪网络曾经流传过一句“我就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名言。经历过白鹤生、巫月明、厌琼玉,于观真知晓这群徒弟八成心里都在骂他是个乌龟王八蛋,可是面上仍要忍耐。   不过,缥缈主人的确是个乌龟王八蛋。   在这点上,于观真与他们站在统一战线。   “巫月明呢?”于观真稍稍侧着头,在众人当中看了片刻,没看见那个大辫子的姑娘,缓缓道,“她在何处?”   叶培风毫不犹豫就卖了这姑娘:“启禀师尊,当日巫月明回山来,说是师尊伤重,随剑阁藏锋客而去。我料想师尊是何等人物,又与藏锋客是不共戴天之仇,定是她途中与白鹤生那贼人联手施了暗算,使师尊遭到毒手,回山来满口谎言来诓骗我们,便与莫师弟一同联手准备将她擒下,哪知她性情狡诈,竟被走脱。”   “之后我忧心师尊安危,这才发了消息下去,命众人搜寻下落,若有思虑不周之处,还请师尊责罚。”   莫离愁道:“嗯。”   看来当初是冤枉巫月明了,这风声原来是叶培风放出来的。   这好小子,自己要吞权,居然把巫月明抛出去了,傻姑娘看来是被当了炮灰,他这样一解释,倒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了,连放出风声的事都圆上了。看来当初玄智只挑了部分情况说明,没说全,外头的消息不止这么点,这招一来可借刀杀人,二来缥缈主人要是当真伤愈折返,还可说是一片孝心。   这要是还叫思虑不周,恐怕天底下没几个思虑周全的了。   于观真架起腿,晃了晃自己的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衣摆,慢悠悠道:“我要是说,巫月明并未撒谎呢。”   “我与崔嵬什么交情,轮得到你们来管吗?”   “这……”叶培风向来擅察言观色,一时间居然也说不上话来,他空有满腹计谋妙计,这会儿一时间也是无处施展,束手无策之下,只好低头道,“是……是弟子愚昧,竟伤了巫师妹,请师尊怪罪。”   他心念又动:奇怪,巫月明与厌琼玉都不在此处,师尊怎么只问巫月明,不问厌琼玉,莫不是当日下山还有什么奇遇,她背着我们偷偷隐瞒下来,私下藏了一手不成?好呀,亏我叶培风终日打雁,今朝竟被雁啄了眼,我还以为她不过如此,没想到在这里等着我。   “你这般孝心可嘉,我又如何能怪罪你。”于观真慢慢走下阶梯,他的衣摆不长,掠过脸颊带起的风声仍如一个响亮的巴掌,很快就站在了两人身前,“我要是惩罚你,岂不是叫人不服。”   他声音里虽有笑意,但话语之中没半个字留有余温,众人听得战战兢兢,只恨今日怎么不病在家里,出门遇到这个煞星回来。   叶培风知晓缥缈主人实难讨好,此人性情古怪刁钻难以言喻,听不得好话,受不了冷语,有时候无端端都会发怒,说得越多未必越好,说得越少未必越佳,然而此刻也不敢出声,生怕脸上挨记鞭子。   他与莫离愁相视无言,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贸然说什么,谁知晓师尊此刻是好说话,还是不好说话。   到底是觉得此事颇有意思,想借巫月明发作他们,故而有意刁难;还是他当真想为巫月明出头。   于观真站在两个弟子面前,有意压制他们一手,免得又给他偷偷摸摸搞心眼,便全无保留,有意放出灵力。   纵然恐惧早已深埋心头,可到了今日,众人才真正意识到这位喜怒无常的峰主究竟是何等强横可怖,他要是有心,只怕殿中一个都逃不出去。那威压无穷无尽,众人皆感到心头沉闷,似被困在大钟里重重敲了一下,均是头晕目眩,呼吸不畅。   生死关头,哪里还想得到利益,只关心存亡,不少人心中不由得埋怨起叶培风来,暗道:二老爷未免太心急了些,激怒了祖师爷爷,咱们哪有好果子吃。   这些人并非是拜下几个弟子门下,只是他们并无辈分,又认为自己是缥缈峰门下,只好按着人间的规矩来喊。   叶培风同样深感后悔,当初白鹤生逃离,他想到师尊到底不是真成了仙,又成名隐世这么多年,不在人间行走,几个徒弟之间早有猜测是不是当初受了重伤。之后白鹤生成功逃离,叶培风十拿九稳,只难估计到底还有几分余力,如今看来,不管是多少余力,总归杀他们几个绰绰有余。   莫离愁低声道:“请师尊息怒,我愿下山去将巫师姐寻回。”   这倒不必这么麻烦。   于观真差点脱口而出,他收回灵力,又重新回到那宝座上坐下。   其实巫月明也想过坑他,按照于观真自认睚眦必报的狭窄心胸来讲,他本该由这妹子去死,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巫月明的脑子不坏,想法比起这两个天真得多,不然也不会被阴,加上叶培风害过她,策反她说不准还容易些。   更何况……   要是崔嵬在此,必然是会救她的,巫月明比起厌琼玉来,还算可爱些,起码还帮忙扎过头发。   于观真想到爱侣,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来,心中一柔,淡淡道:“既是如此,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乏了,你们也散了吧。”   莫离愁与叶培风不敢置信,一时间舌头都打结,万没想到没有受罚,结结巴巴道:“是……是……恭送师尊。”   等到于观真离去,众人又再站起身来,叶培风望着师尊早已消失的方向,不由得怔怔道:“师尊今日怎么如此和颜悦色,不知道又在预备什么稀奇古怪的招数,难不成是寻到新蛊,练成什么新药,又准备了什么新的折磨人的法子?还是他真的没有起疑?”   “我们所言,师尊必然早已识破,你再说此等蠢话,我就要怀疑要不要继续合作下去了。”莫离愁摇摇头道,“我也想不出他今日为何如此,不过有个线索。”   “哦?说来听听。”   “巫月明。” 第101章   缥缈主人的卧室与书房里都没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这倒并不奇怪,他为人好强又谨慎,当然不可能把秘密泄露给任何侍女听,于观真自己忙活了许久,只在房间里找出几处毒虫的机关,约莫是他离开的缘故,大多数都已经死了。   于观真花了几日来搜寻摸索,却仍是一头雾水,不由得叹口气,硬着头皮决定对书房里的书下手。缥缈主人的藏书极多,且十分杂乱,他只好随机抽了几本书名带有巫字的书籍放在桌上,开始翻动起来。   这书上的字极小,房内灯光又不怎么好,于观真有些字还不识得,只能勉强联系图画了解,看了几本都是炼蛊的秘诀。这些书大多言简意赅,于观真没看几本就觉得眼累,他揉了揉眼睛,起身来取烛台,这书房颇为奇怪,房内灯具若非悬挂,便是高脚烛台,底座与地面相连,想要看书其实并不方便。   于观真用茶盏舀出灯油与灯芯制成个新灯碗拿在手中,哪知道才刚凑近书册,不知何处忽然奔出条奇特的银色长线扑面而来。   于观真下意识扭身避过,那银光擦过他飘荡的黑发,瞬息间寸寸断裂,叫人寒毛倒立。   这是什么东西?   还不等于观真回神,只听见后面嘶嘶声响动,才刚转过身去看,那银光已近在耳畔,仍是辨别不清是什么事物。情急之下,于观真只好抄起手上书籍一挑一拨,那东西快得惊人,好在他眼力不差,虽辨别不清是什么东西,但行动轨迹看得清清楚楚。   那物在空中一个腾挪,全无着力之处,竟还能发力向于观真冲来,他不由胆寒,心中暗道:缥缈主人都养了些什么怪物,好在当初足够谨慎,没有四处查探,否则按当时的身手跟体质,只怕早已死了百遍千遍。   于观真避让之时,袖风倏将烛火熄灭,只听得“哐当”一声,四下没了声音,他谨慎地重新点起火来,四下看了看,这次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桌脚起来的。   好家伙,这玩意还懂得潜伏!   于观真不由得吸了口气,他连连退后几步,却又没听见任何动静,外头伺候的侍女玉奴似乎是听见响动,在门外问道:“主上?可有何吩咐?”   “不管听到什么动静——”于观真仔仔细细地检查着阴影处,“不准进来打扰!”   玉奴恭敬道:“是。”   奇怪,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东西虽然很小,但非常灵活,甚至能在空中自由行动,若无意外应当是缥缈主人豢养的灵兽……不过按照他的性格,蛊兽可能更恰当点。   而且很聪明,知道潜伏起来再袭击。   房间里并不昏暗,灯光只是微弱而已,与人打交道还能说得通道理,与野兽牲畜打交道,嘴巴除了拿来撕咬,基本上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仍是寂静无声,于观真不由得心生怪异,他读过小说,知晓什么灵兽蛊兽的多半有自己的灵智,绝非全凭本能行动。难不成这玩意打算潜伏到他睡着然后再袭击不成,这情况也太离谱了,就好比看到房间里出现一只巨大的蟑螂,不把它弄死,谁能安心睡得着觉。   然而这样比耐心也不是办法,于观真按照记忆里的声音位置,随手扯下一纸书面,过灯盏沾上火光,掷向了桌底。   火苗并不大,不过足以照清楚那东西,是条银蛇,它身上还有——   不对,是火!   于观真急忙灭去两处的火焰,终于明白过来为何缥缈主人的书房里为何灯具如此不便,他用袖子包住手,这才去捏地上重新变作土黄色的银蛇。   这蛇并不是聪明,更不是会潜伏,而是它离开火光之后就会石化,此刻趴在布料之上,犹如一块还不曾上色的泥雕。   光是无处不在的,人眼可以接受明暗度不同的光,然而这条蛇应当需要充足的光芒才能摆脱这种石化状态。于观真不太确定这是动物的特性还是缥缈主人练出来的奇特蛊虫,他谨慎地打量了片刻这条蛇,觉得它的模样似乎有点眼熟,很快就扑到桌子上翻找起书来了。   这条蛇的样子,他记得刚刚才看到过!   于观真的一只袖子还包着蛇,单手不便,只能侧压着书哗啦啦翻了四五次,这才找到这条蛇的记载,正巧是他被袭击时所看的一页。   这种蛇名为灵骨,是缥缈主人专门用蛊虫与大量妖骨合炼培育出来给白鹤生换骨的,谈不上是生物,可其灵动性也绝非是死物。人手除大拇指之外,其余四指皆是三节指骨,寻常矿石与妖骨磨炼,容易失败不提,还难以保证使用时的灵活性。   在记录里,灵骨蛇的幼体是用嗜好食用矿石的石蛊与吸食妖兽血肉的蛊王结合而成,再用妖骨反复淬炼生成如此模样。   石蛊……   于观真想起来当初苗疆之旅被发现的场景,当初方觉始就有提过一句被石蛊或百越侍卫发现就糟糕了。据说这种蛊潜伏在石头里,也以吃石头为生,能记录过路者的声音与容貌,是大巫祝的耳目。   缥缈主人先炼出一只石蛊王,再命它与另一只蛊王结合,终于得到灵骨蛇。灵骨蛇结合两者的长处,而且体型极小,鳞片如同冶炼过的上好兵刃,据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后者于观真刚刚就已经领教过了,而且同样具有记录的本能。   灵骨蛇唯一的弱点就是畏光,它们对微弱的光线并不敏感,可是一旦火光照耀,就很容易被刺激到发狂致死。   一旦处于暗处,灵骨蛇就会陷入休息状态,石化的外表也是石蛊的特性之一。   而且灵骨蛇与其他蛊物不同,并不会互相吞噬,反而会融入宿主体内滋润温养,慢慢与血肉同化。   要不是目的真的有点过于变态,于观真简直想拍案叫绝,赞赏缥缈主人为了“科学”不屈不挠的实验精神,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缥缈主人真的是为了白鹤生尽心尽力,掏心掏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努力克服,居然连排异反应,灵活性、稳定性都考虑到了。   ……尽管这是在白鹤生身上实验得到的。   看来这本书并不是前人所写,而是缥缈主人自己编撰,记录下种种蛊物毒虫。于观真这次重新将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半个字都没落下,很快就凝神沉思起来:灵骨蛇一只万金,极难培育,姑且不说它本身的价值,光是喂养石蛊的神铁与晶石,还有喂养蛊王的妖兽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白鹤生不过是年少气盛时说的一句戏言,缥缈主人却为此付出十余年的心血与辛劳,要是这件事本不难倒也罢了,看书上种种记录,他尝试了不下百余种毒物,无数种方法,方才摸索出门道来。   原本于观真想了许多,比如白鹤生是个试验品,缥缈主人是为了给自己换骨,然而书上记录的一条特性很快就推翻了他的猜测。   植入灵骨蛇之后,血肉被同化,会生出薄薄的护甲,在人体上显出白色纹路。   可在王磊之家中会面时,白鹤生以为手上的白色纹路是伤势愈合之后的痕迹,于观真不认为对方识破了自己后撒谎,那么唯一可以得出的结论是,缥缈主人根本就没有告诉过白鹤生有关灵骨蛇的事。   他费这么大劲,吃力不讨好地做了这些事,居然全无半点私心,真的都用在了白鹤生身上。   这似乎又与于观真所了解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不同。   难道,白鹤生其实是缥缈主人的私生子?实际上剧本不是什么病态师生情,实际上是扭曲父子情。   于观真一时间感到一阵恶寒,觉得还不如重新拿回之前的剧本,他很擅长演教导主任,可是父慈子孝就完全不拿手了,白鹤生本人也未必乐见自己突然多了崔嵬这么个心理阴影做后爸。   从大巫祝那里可以确定,缥缈主人的确开启过域,自己身上也留有域的痕迹,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很有可能是对方有意为之。于观真细细沉思起来,他醒来听见的第一件事就是有关于白鹤生叛逃,对方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间段把自己拉过来,到底是要他知道什么……   这事跟白鹤生一定有关系,也许秘密就藏在他身上。   于观真从灵骨蛇上移开了目光,他看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怔怔出神道:“你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带我来到这个,你如果还活着,现在又在哪里?”   当务之急,看来还是要找到白鹤生再说,就算这是缥缈主人设下的陷阱,于观真也顾不了许多了。   他之前只认为此人心性坚忍,对徒弟十分残酷无情,如今发现灵骨蛇后,似是说他对徒弟上心不是,全然无情更不是,心中说不出的怪异别扭,隐隐约约仿佛察觉到缥缈主人本性上的疯狂,难免感到万分不安。   正常人怎么能跟疯子抗衡。   崔嵬——   于观真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田,又觉得有了许多底气。   他并非是孤身一人。 第102章   浴池很宽敞,水温同样恰到好处。   于观真将身体彻底浸泡在热水之中的时候,感觉自己所有的警惕性与戒备心都化在了水中,头发早已打散,此刻同水中海藻般柔软飘荡着。   他很惬意地呼出一口气,用热水拍了拍脸。   原先的缥缈主人似乎并不介意被侍奉,这群侍女之中,于观真相对比较有印象的就是玉奴,她是少数能直接禀报的人,与贴身侍女也差不了多少。才宽衣下浴池的时候,玉奴就已跪下来为他揉按肩膀,还有其他人,或掌扇,或捧花瓣香料……   要是最早那会儿,于观真当然不会轻言拒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已能掌控局势,有了底气,行事风格自就随意起来,不如初时那般胆怯犹豫。   因此于观真把她们全都赶了出去,侍女们当然没说什么。   其实原主人的性格本就十分喜怒无常,谁也不敢妄加猜测,当然没人瞧出他的异常,纵有私下偷传,也只说是祖师爷爷近日来的脾气好了许多,就连叶培风与莫离愁担惊受怕了一阵子,也慢慢放下心来。   最初时于观真尚能觉出几分趣味,他下山后蓝家伺候纵然殷勤,也不过寻常富贵人家的手段,后来跟着崔嵬一路远行,不知道吃了多少现代“养尊处优”的苦头,全靠求生欲咬牙苦忍,当自己在过农家乐。后来与阿灵居住于丹阳城内,日子过得相对舒适有情趣,可没多久又奔向苗疆,刚下船就过起朝不保夕的逃亡日子来——   虽说要不是情况紧迫,他对这个世界恐怕不会适应得这样快,但是如缥缈峰这般无微不至的侍奉,到底令人沉溺。   只是……   于观真泼了自己一脸水,他将头往后靠去,看着浴池的穹顶,一时间有些出神。   这样的日子并不是不好,就只是叫人很想念崔嵬,想念与他行走天下,看各种各样不同的风土人情。   “崔嵬啊崔嵬。”于观真侧过身,趴在浴池过看着自己特意放在桌上的纸鹤,水滴流淌过紧实的肩膀,他用灵力召来一只,本想戳戳头,又怕自己手上有水将它打湿,就用灵力托着不上不下地看着纸鹤飞舞,低声道,“我可是为你拒绝了漂亮姑娘的按摩,下次见面非要你赔偿不可。”   想到玉奴换成崔嵬的模样,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他按了按自己的肩膀,想象了下那个场景来:“算了算了,要是真叫崔嵬帮我按摩,以他的手劲,只怕这肩膀就不能用了。这话拿来调戏调戏他也就罢了,我可没方小大夫那样的大福气……”   他话音才落,心中顿生落寞。   缥缈峰的日子的确很安逸舒适,这群倒血霉的徒弟只剩下两个,如今正处于微妙的平衡,应付起来并不困难,而那遭瘟的原主则毫无下落,说是于观真的一言堂也不为过。   只不过是无趣而已。   人大抵就是这样一种无聊的生物,放了假后想上学,才上学又想放假,后来到了社会乃至异世界仍是如此反反复复。   他非常想念崔嵬,想念那人冷冷淡淡的模样,想念那人微微笑起来的神态,想念拥抱与亲吻,想念互通心意的那一刻。甚至于有时候他会觉得只要崔嵬在身边,什么事都不用害怕,发现灵骨蛇时的惶恐与毛骨悚然,都会消散。   于观真只容许自己在泡澡这会儿伤春悲秋下,他揉了揉脸,换上新衣,将纸鹤一只只放回衣内,任由玉奴为他仔仔细细地擦着头发。头发才擦了大半,外头就传来了侍女的请示:“主上,二公子,四公子求见。”   “我知道了。”   二公子是叶培风,四公子是莫离愁,看来是双喜临门,两个人都找到消息了。   于观真回到缥缈峰已有数月,林林总总查出缥缈主人的不少消息,可都对他毫无帮助,之前发现灵骨蛇之后,他就没打算让叶培风闲着——莫离愁既然自愿请命去找巫月明,那叶培风就去找白鹤生,多干活少动脑,免得老是盘算着怎么对付师长。   其实于观真回来后就泡在书房里头,与这两个徒弟的相处并不多,不过他对这两人仍有大概的印象,叶培风是典型的笑面狐狸,在他嘴里基本上不要想听到半句真话;莫离愁大概是性情冷漠的缘故,相对更坦率直接,甚至有时候显得有些得罪人。   不过有厌琼玉的事情之后,于观真深深怀疑这几个徒弟都是戏精,要不是生错时代,完全可以进演艺圈发展,因此他对莫离愁的真实性情仍处于评估状态。   等于观真擦好头发出去,两人都已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了,他们倒是不恼不急,也没差侍女再通报几声。   “随我四处走走吧。”   于观真并非是有意给什么下马威,而是他们来的时间确实不巧,要他拖着湿漉漉的头发跟这个徒弟说不知道多久的话,宁愿让对方等上一段时间。   两人都站起身来,低头称是。   一路无话,于观真听见莫离愁的呼吸似乎大有不对,不由得多看几眼,青年身体微晃,额上冷汗已凝成圆珠,看来是受了伤。   于观真眯了眯眼睛,夜间风大,他语调仍带有几分沐浴之后松懈的懒散,叫人难以捉摸心思:“莫离愁,你并没有将巫月明带来。”   他步行于月光之下,风姿卓越,若非知晓这具皮囊底下是何等性情,二人几乎要对师尊顶礼膜拜起来。然而正因了解,他们心中才只剩下深深的感激与恐惧,甚至于那长久的感激都已慢慢被恐惧、敬畏所吞噬。   叶培风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有说出什么求情的话来。   莫离愁没有辩解,沉声道:“是弟子无能。”   于观真轻轻叹了口气,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看着满月,倏然道:“今日风大,令人不快,还是回去吧。”   这叫两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不过既没有惩罚,自然再好不过,倘若是早先,叶培风与莫离愁还会怀疑师尊是在准备更可怕的刑罚,因此他们得到任务后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就下山去了,可这些时日来他们也渐渐发现,师尊的确并无任何惩戒的意思。   三人重新回到室内,于观真坐在软座上休息,他看着闪烁的火光,慢悠悠道:“你们来求见,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做个哑巴?”   “不敢。”叶培风立刻跪下禀报,“弟子与四师弟都已经寻到眉目,甚至找到了三师妹,只不过……”   于观真侧过头看他:“巫月明?我记得这是莫离愁的事,怎么,他现在连话都要你说了?”   叶培风脸色煞白:“是……是弟子失言。”   莫离愁脸上已显露疲态,他随叶培风一同跪下:“请师尊息怒,我与师兄追查了多日,发现巫月明下山没过多久,就与白鹤生一道同行。之后白鹤生送她前去怪医方觉始处求诊,不知许下了什么承诺,竟令怪医留下了三师妹,如今她就在碧叶小筑之中。”   当初方觉始说自己在中原还有个病人,体内有许多蛊毒,原来是说巫月明。   所谓无巧不成书,这天底下的事当真是有意思,更没想到的是,巫月明居然还跟白鹤生路上遇到过。   要是按照时间线来讲,自己随着崔嵬前往小石村时,巫月明正好回山被叶培风打伤,之后逃下山去,偶然遇到白鹤生。方觉始既然留下了巫月明,说明巫月明求医的时间必然在白鹤生出现之前,否则他之后一路同行,并没有闲空到可以回家收个新病人。   如果不是他们师兄妹感情不错,巫月明大概是把自己受伤还有与崔嵬同行的情报卖给了白鹤生,换白鹤生送她去方觉始处求医。   那么白鹤生在丹阳城出现的事就并不是巧合,而是一路追踪而来,又特别观察了一段日子,才选了王磊之下手。   万万没想到,找白鹤生的线索又落到了巫月明头上,看来好心果然有好报。   只不过……方觉始那个武力值,能打伤莫离愁?   于观真沉思片刻,目光在两人脸上巡过片刻,很快按在了扶手之上,淡然道:“怪医一身医术的确不凡,可修为并不高深,你是遭了暗算,还是被人打伤?若是被人打伤,又是什么人?”   莫离愁老实回答:“是剑阁之人。”   叶培风试图对莫离愁使个眼色,之前在大殿上于观真说自己与崔嵬关系匪浅,可谁知道是仇深似海的匪浅,还是什么别的,哪知道莫离愁没心没肺,眼尾都没向他飞一个。   叶培风心累,决定不管这个师弟了。   “剑阁。”于观真拖长了音调,“是崔嵬?”   “不是,倘若是崔嵬,只怕我现在已不在人世。”   莫离愁摇了摇头。   不错。于观真听他夸赞崔嵬修为不凡,虽情况不对,但心里仍忍不住美滋滋起来。   莫离愁又道:“那人是在小筑之中伤我,无法见其全貌,不过听声音是名女子,又是以冰刃伤人,出手霸道凌厉,想来应是剑阁的赤霞女。方觉始乃是崔嵬至交,赤霞女与崔嵬又即将结为道侣,我与二师兄无法攻入小筑,担心藏锋客就在旁近,只好撤回。”   于观真脸色一凝:“你说什么?赤霞女与崔嵬即将结为道侣?”   感情救人救出事来,我自家后院着火了?   还不等莫离愁开口,只觉得肋骨上的伤口被狠狠一撞,他疼得脸色扭曲,怒视暗下黑手的叶培风,愣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其实这传言已久,赤霞女与崔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只是赤霞女乃冰蛟所化,妖气未散,方才难成眷侣。不过,听说她数月前已渡劫化去最后一丝妖气。”叶培风一时间琢磨不定师尊是在生赤霞女的气,还是崔嵬的气,干脆两个都夸一夸,“崔嵬又是剑阁三百年来最有希望成仙的奇才,剑阁早有意撮合二人结为道侣,精进修为。”   冷静,传言而已,不信谣不传谣。   剑阁有毛病吧!哪有人促进学习是包办婚姻的!   于观真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了片刻,他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沸腾的脑浆冷却下来,免得一拳揍到两个无辜的徒弟头上。   看来得下山一趟。   毕竟确定自己的帽子颜色跟找白鹤生正好同路,没道理不出门。 第103章   “巫姑娘,你怎么样?”   再怪的大夫总是想治好病人的病,不管是为了对方活下去,还是满足自己对奇特病症的爱好,可要是反过来,病人比大夫更怪,对症下药都不见起色,这就变成新的疑难杂症了。   方觉始的碧叶小筑除了主屋之外大多从简,都是给病人留下的床位,就算巫月明是个女子,也不过是分到隔着木板的小竹榻,最近已入深冬,就又添了几床被褥。他低头站在巫月明的身侧,只见她全身都叫被褥盖住,只露出一张全无血色的脸,眼睛微微闭着,睡得并不安稳,黑色的头发如同伺机待发的毒蛇般盘踞在枕被之上。   “我无事。”过了好半晌,巫月明方才醒过来,她先看了眼桌上正在燃烧的香,慢慢回答道,“方大夫,我今日又晚醒了,是么?”   方觉始动了动嘴唇,点头道:“不错,你比昨日又晚醒了一盏茶的功夫。”   “那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巫月明又问道,“待你有用吗?足以偿还你治病的恩情吗?明日又何时开始?”   方觉始轻轻叹了口气道:“巫姑娘,我且与你说吧,你这样无非是又送自己去死罢了,我才将你从阎王爷那儿救回来,可你对自己的性命却是全然不爱惜。之前你说想要报答我,愿意由我实验织梦术,我自是很高兴的,不过这术法本是我用来解开它人心结所在,你却日渐将自己束缚其中,难以挣脱,不肯放我进入半分,如此一来,与酷刑何异?”   “酷刑。”巫月明不由得重复了一声,她淡淡道,“那很好,我很喜欢,我这一生便只有这两字,多受些,少受些,都是一样的。”   类似的对话不知道重复了几次,方觉始愁眉苦脸起来,之前进入崔嵬梦境之时,他还以为织梦术并不是很难掌握,其实那全是因为崔嵬坦坦荡荡,毫无任何犹豫徘徊,嘴上怎么说,心中便怎么想。   甚至于方觉始都不曾在他心中看到对阿灵与崔明之的怨恨,那时大夫还当是织梦术能够稳定人心,如今遇到巫月明方才明白,崔嵬对父母纵然不假辞色,言行冷酷,心底到底还是爱多恨少。   巫月明的心是一片黑暗,甚至不愿意接纳一点点温暖,无论方觉始如何努力编织美好,都会被梦中的黑雾污染销毁,他记录多时,推敲思虑,最终不得不承认最后的可能性。   她已谁都不相信了,就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又不曾有过多少幸福快乐的时光,因而织梦术全然无用。   这女子的心已死了。   作为织梦术的操控者,方觉始自然知道真正造成巫月明如此的人是谁,甚至在莫离愁与叶培风到来之前,他就已知道这女子是谁人门下。   方觉始点上安神香,看着巫月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这才慢慢走出房外,脸色却有几分难看。   “怎么,又受挫了?”   赤霞女正躺在日光之下,说来奇怪,她一只天生地养的冰蛟,不单单性情暴烈如火,还偏爱烈阳,这几日冬日阴得温吞,她就住在主屋里头睡大觉。今日好不容易出了太阳,赤霞女立刻兴冲冲地搬出躺椅来休息。   方觉始眼神有些飘忽,他缓缓道:“赤霞,我问你,要是与你认识的一个朋友待你还不错,可有一日你发现他其实是个恶人,甚至超出你的想象,那你会怎么做。”   “……咯——”赤霞女本将茶水凝结成一颗颗圆滚滚的茶冰放在嘴里大嚼,动静听得人牙酸,这会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她那双金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方觉始,你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吗?”   “请你千万不要多心。”方觉始见她脸色不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有含沙射影的意思,不由得苦笑起来,“我说的不是剑阁冰狱里的那一位,是……是……”   他犹豫片刻,实难问出口来,只觉得心如沸水,滚得咕咕冒泡,不免惆怅万分:“是我认识的一位朋友。”   赤霞女又丢入一颗茶冰,奇道:“你不是曾经说,与大夫做朋友,最是容易受伤出事,因而什么朋友都不肯结交,免得到时候治不好更伤心。要不是崔嵬八字比你还硬,只有他救你的份儿,没你救他的份儿,也绝不肯与他做朋友。”   “这话说的。”方觉始讪讪一笑,“我不是还与玄素子前辈是朋友嘛。”   赤霞女嗤笑一声,将架在小几上的腿重新放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站起,日光之下,她的长发闪烁着微蓝,一身红衣胜火,看起来犹如天上燃烧的日轮。与她这种近乎灼热逼人的气质相比,姣好的容貌身材似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她行步而来,似能照亮所有阴霾幽暗之所。   “好了,玩笑话便点到为止,温温吞吞不是你平日的作风。”赤霞女淡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接告诉我。”   无论见面多少次,方觉始都被她这种惊人的气势所碾压,根本无法反抗,只好苦着脸道:“说到这个人,还得说一说你带来的消息了,崔嵬不是说他在外与人结为道侣,被关了禁闭嘛。可是他的道侣到底是何人,在何处,是什么身份地位,却被封锁了消息,谁也无从知晓。”   赤霞女眉心微蹙:“不错,不过那又如何?”   方觉始低声道:“他结为道侣的人,如无意外,我想就是缥缈主人,或者换个市井里更熟悉的名字,是尘艳郎。”   乍闻这个名字,赤霞女眉头蹙得更深,她双目如电般扫过方觉始的面容,似是在分辨这是否是恶意的玩笑,可见大夫眉目忧愁,神色深沉,绝无半分嬉笑玩闹的意思,不由思索起来。   “你提起此事,想来不可能是无的放矢,之前来的那两个浑小子,还有屋里那个小姑娘都是他的徒弟?”   “不错。”方觉始实难理解,“我当日与他们分别,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缥缈主人的谣言近日消散,想来他已掌控住大局。我与那人相处过一段时日,他性情狡猾聪敏,反应极快,那两人说奉师命而来应当不是假话。”   赤霞女眯眼道:“那两个浑小子出手狠毒,配合倒还算默契,管得住这样的徒弟,想来这位师长定然有几分本事。你方才所说,就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只是同行多日,我仍然捉摸不透他的性情。”方觉始深深叹了口气,“我至今难忘他为我与崔嵬不惜豁出性命去,然而他所言所行绝不是什么正道之人,全然只为自己。如今派这两名弟子前来,说是带巫姑娘回去,可出手便是杀招,巫姑娘也坦言自己是由那两人所伤,是否由他主使,我实在不敢断言,纵然结伴而行这么久的时光,我仍是想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赤霞女若有所思:“我虽觉崔嵬此人野心无穷,但并不讨厌他,反而很是敬重。他此人贪欲极深,众生所思所想,所爱所憎,皆愿宽容悲悯,简直是以人胎成神。正因如此,崔嵬看得远比他人更清楚,既是他所爱之人,想来必有过人之处。”   方觉始有些不明白,他知晓赤霞女性情暴烈,爱憎分明。以前与崔嵬交谈时,方觉始只觉得众生皆苦,许多人都有不得已的隐衷为难;可与赤霞女交谈,便觉得世间黑白善恶异常泾渭分明。   可今日,他居然有点不太明白了。   “赤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方觉始,你看,我们所见的世界是全然不同的。”赤霞女指向自己的眼睛,微笑道,“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男女老少,容貌美丑,我们肉眼所见不过是如此简单直白的东西。我听说玄素子便可看清人的三魂七魄,苗疆的大巫祝一双神目甚至能见到不同的天地。”   这倒不假。   方觉始在心中偷偷应和,他甚至还见识对方展露过这种神通。   “旁人说,地位、名声、权势,会将一个人变成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赤霞女淡然道,“其实修仙者又有何不同,世人与我们所追求的,无非是更大的天地。”   “崔嵬走得远比我们更快,所见到的自然与我们并不相同。”赤霞女意味深长,“他清修多年,览遍无数风月,见过不知道凡几悲欢,从来身未动,心也未动。我修行多年,于善恶一途上不知道动摇过几次,他却从无挂碍,想做便做,不想做便不做。”   “他这样的人,在回山后立刻说出此事,说明心中对此人十分深爱,且不容置喙,也无可转圜。”赤霞女将融化的冰茶端起喝了一杯,金瞳微暗,“我的意思是,既他这样的人都深陷情爱苦海,你现在不应当苦恼缥缈主人是否是你的朋友,更该苦恼要是陷入僵局,崔嵬是否还是你的朋友。”   “这……”方觉始目瞪口呆,“崔嵬……崔嵬不是这种人。”   “既然他不是这种人,那你还怀疑他的眼光,竟问出这种蠢问题来。”赤霞女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脸色坚毅,“我不曾与尘艳郎见过面,更不曾与他相处过,你的猜测怀疑皆因自己而起,问任何人都无用。”   方觉始挠了挠头,始终觉得不对劲,苦着脸道:“赤霞,你是不是拐着弯在教训我?”   “不错。”赤霞女冷笑道,“你居然听得出来,倒还不笨,你这人心肠不坏,性子却拖拖拉拉,一边说他是你的朋友,一边又对他半信半疑,可见眼里只看得见自己,你要说担心崔嵬,我反倒看得起你一些。”   方觉始纳闷地揉揉鼻子,还不等他开口,外头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暌违多日,方大夫别来无恙。” 第104章   要说赤霞女对此事一无所知,其实并不准确。   只不过在今日之前,对她而言,缥缈主人就是缥缈主人,崔嵬的道侣便是崔嵬的道侣,从不曾将这两人联想在一块儿。若非方觉始神情严肃,她几乎以为这是对方有意拿市井之中的荒唐笑料来戏弄自己。   缥缈主人与剑阁的关系并不融洽,当年那一战,赤霞女正远在北蛮之地,既来不及参与比试,更来不及上门庆贺,只知他是世上少有的强者,之后两大宗门互不往来,缥缈峰又日渐沉寂,当然没什么机会见面。   今日托方觉始的福,赤霞女总算见到了这位隐世多年的缥缈主人。   他看起来……既不像传闻所说那般虎背熊腰,一天要吃十个小孩子的模样,也不像是方觉始所言那般喜怒无常。   赤霞女细细打量着缥缈主人的模样,只见他神态自若,潇洒大方,见着碧叶小筑有女客也目不斜视,这份气度倒难得,不过正如崔嵬所说,此人并不是个君子,同样不是什么小人。   倒是之前来碧叶小筑之外气焰嚣张的两个年轻人垂头丧气,跟在他的身后活像两匹被骟过的骏马,神韵还在,气势却大不如前,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只怕衣摆底下的双足比未出阁的姑娘那双小脚还要更小半圈,否则怎能走出这弱柳迎风般的姿态来。   方觉始虽口上怀疑,但见着本人仍是十分欢畅,缥缈主人进来不过是在门外喊了一声,以他的性子,平日要有无礼的客人与病人家属这般蛮不讲理地闯进来,难免大大不快,此刻却是喜上眉梢:“怎么没恙,我才与赤霞说起你,你就立刻来了,我险些被你吓出病来,岂不是大大有恙。”   “险些。”于观真笑道,“那就还没吓出病来,仍是无恙。”   莫离愁与叶培风听他们二人说笑,心中顿生出几分古怪,这怪医除了一手医术与炼丹的本事还过得去之外,并没什么过人之处,师尊怎会屈身与此人结交,听他们说话,似还十分熟稔。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于观真很快就切入主题,他转头看了看那两人,又道:“我差这两个徒弟出来寻人,只可惜他们性情顽劣,冒犯于你,实是我疏于管教之过。路上我已责骂过他们二人,今日来此不为其他,是要他们向你赔个不是,请你不要见怪。”   莫离愁与叶培风二人不敢反驳,只道:“弟子知罪。”   于观真并不是个傻子,他的确有几分吃醋,可很清楚方觉始的道德与这两个徒弟相比实在有保证,绝不会突然伤人,因此特意诈了诈这两个徒弟。   果不其然,上梁不正下梁歪,缥缈主人行事霸道强硬,带出的徒弟一个赛一个的阴损。且不说莫离愁为人如何,叶培风的心思他是早就领教过的——说一套做一套,完了还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于观真回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清楚明白了,他实在是失了智才会觉得这两个徒弟老老实实什么歪脑筋都不动。   莫离愁与叶培风当日来此,固然气焰嚣张,实际上对方觉始的伤害倒并不大,甚至还比不上医闹的。也可能是因为赤霞女的脾气实在不好,在他们做出更过分的事前就将两人打走了,所以方觉始此刻看着这两个青年人,甚至有种大人欺负小孩子的愉快感。   方觉始本人确实没受害,不过外头的药草被打翻了几箩筐,有仇不报非是好大夫,他惺惺作态道:“不必如此,你我是好友,你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我怎么会跟他们俩计较。只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回去定要严加管教,撞上我倒罢了,还可顾念你我情谊,要是往后遇到那些凶神恶煞之辈,恐怕要无端惹来冤仇。”   莫离愁与叶培风的脸简直黑得能刮出三斤锅底灰,脑海之中均不由得浮现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八字来。   到底是谁更像恶人啊!   于观真心中好笑,面上却是满口答应,给足了方觉始颜面,又命两个徒弟向大夫赔礼道歉,方才让他们到外头候着,不准离开左右。   如此一来,事情总算了结,方觉始见着那两个青年隐忍的神态,脸上遮不住的春风得意,简直想要叉腰哈哈大笑几声,可回头看见竹帘底下一截掉在地上的被褥,忽得心中又沉重起来。   他怎么都无法将眼前的于观真和巫月明记忆之中那个缥缈主人联系起来,正如同行多日,遇到厌琼玉的于观真立刻与平常大大不同时所看到的割裂感一般。纵然方觉始之后知晓那少女狡黠似狐狸,也仍不能叫他抹去心头的疑惑。   失忆的人,性情大变的其实并不在少数,可依方觉始多年经验,绝大多数人会变得急躁暴戾,毕竟失去多年的记忆,犹如被脱光衣服丢在人群之中般,茫茫不知来处,不知归途,就连自己身边的人是否值得信任也是未知。   如于观真这样由恶变善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叫他不由得又想起当日厌琼玉所言。   不知道能不能叫于观真借脑袋给自己多瞧瞧,方觉始心中万分好奇,又有几分犹豫,不过要是不小心将他治好了,那岂不是等于将于观真害死,到那时更糟糕透顶。   “对了。”于观真不知道大夫这时候脑子里都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而是将注意力分给了屋里的另一个人,故意道,“不知这位是?”   他用上门道歉做借口,一来是为了查看巫月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好是挖出白鹤生的下落来;二来就是想见见赤霞女,碧叶小筑里头没有其他人的呼吸,这位陌生的女客想来就是赤霞女。   赤霞女与他目光相交,并不闪不避,于观真与她对视片刻,这才慢慢移开,镇定自若,全无心虚。   明知故问,这人心眼多、脸皮厚、不老实,与崔嵬说得一模一样。   赤霞女微微一笑,并不拆穿,只当他真不知晓,于是伸手止住正要开口的方觉始,从容道:“我乃赤霞女,不必与我用这些你往我来的虚礼,我不喜欢。”   这姑娘性情好豪爽。于观真不由得多瞧几眼,见她生得明艳美丽,高挑飒爽,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不由得心中酸得冒出泡来。   俊男美女,又是青梅竹马,别人家自然见着就说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虽说赤霞女没问,但于观真还是非常客气地自我介绍一番,方才只顾着看容貌,此刻见她脸上血气不足,必定是来方觉始此处治伤,一颗心顿时悬起:“赤霞姑娘,我见你伤得不轻,不知是遇到了怎样的强敌?”   他们二人素昧平生,这话问来稍显突兀了些,就连于观真话音才落也自觉情急,很快又圆话道:“方大夫是我的朋友,他医术虽好,但修为未免不足,倘若强敌当前,我多少可帮上些忙。”   方觉始听他此话,甚是感动:“你……你……你当真这样想。”   大夫心中既是惭愧,又是羞臊,暗道:赤霞果然说得不错,我要是将他当做朋友,便不应怀疑他的为人;我既要怀疑,就不当说他是我的朋友。   于观真其实本是随口圆谎,可见方觉始甚是认真,又想到苗疆之旅,心中一热,微微笑道:“当然不假。”   赤霞女听这四字说得情真意切,稍稍一怔,实话实说道:“于道友谦虚了,依你的实力,岂止是帮上些许忙,只怕伤我的人在你手底下走不过三四招。不过多谢你的好意,那两人已叫我杀死,只因他们本是剑阁弟子,方才叫我生出恻隐之心,受此重创。”   她说话不快,可方觉始愣是没能找对地方打断,听着赤霞女说出自己的伤势来由,不由得傻眼。   这毕竟是剑阁阴私,任何一个宗门底下出了叛徒都不会好听,更何况缥缈峰与剑阁还不对付。   赤霞女为何告诉我这件事?   果不其然,于观真蹙起眉来,他有意想要追问崔嵬的事,又担心过于明目张胆,毕竟方才所问已经十分不客气,真想要知晓具体情况,还是私下问问方觉始来得较快,于是颔首道:“不当受这句谢,本就是我冒昧。”   赤霞女道:“于道友古道热肠,何来冒昧一说,客气了。”   方觉始的脸色愈发严肃起来,他看了看赤霞女,又看了看于观真,在心中感慨万分:“我还以为赤霞会与于观真打起来,没想到他们相处得如此和睦,真可惜了崔嵬没来,他要是见到这场景,不知道多么有意思。”   于观真已见过这位传说之中的“情敌”,不过实在找不到合适切入的话题,只好转过头去询问其方觉始有关巫月明的事情来。   赤霞女对此事并无兴致,更帮不上什么忙,于是顺势告辞回房间去养伤喝药。   “其实你来得正好。”方觉始把巫月明的情况说得七七八八之后,叹气道,“说不准这次织梦术正要你帮忙呢。对了,你要住下来吧,让我想想……我先给你收拾出间屋子来。”   于观真点了点头:“我去安排两个徒弟的去向。”   缥缈峰的俗务基本上是叶培风在管,于观真干脆将他遣回去继续当打工人加班,唯独留下了莫离愁,免得这两个人又暗搓搓搞出什么事来。   只不过碧叶小筑没足够的空房,莫离愁得自己去县城找客栈。   莫离愁离去之前忽然开口道:“师尊,你如今与往日实在判若两人。”   他似乎并不要什么答复,也不等于观真说什么,很快就没入了黑夜之中。 第105章   巫月明的情况并不见好。   尽管于观真之前已经从方觉始口中得知大概的情况,可看到眼前的巫月明仍略感震撼。他记得这个姑娘曾肤白如雪、乌发如羽,然而此刻她消瘦了许多,脸色蜡黄不说,连黑漆漆的大辫子都变得干枯又失了光泽,被一床棉被包着身体,如同进了只裹尸袋。   “巫姑娘,巫姑娘……”   方觉始轻轻唤了两声,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连寻常人在熟睡时被打扰的下意识反应都并未显露半分,她只是微弱地呼吸着,如同一具活着的尸体。   如同一种不祥的预兆,方觉始的脸色稍稍显得难看了起来。   于观真见过濒死的人,他曾经去医院探望过熟人,从电梯出来后的走廊通常很安静,甚至能听得清风声,偶尔会撞上几声悲泣或是病人家属漠然的脸庞,不过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平静。   年轻的病人等待着出院那一日,年迈的长辈偶尔会谈起邻床离世的病友,还有手术室闪烁的灯光与医生在口罩后沉重的脸。   普通人在偶然间意识到生死,快得不可思议,通常也不会在心里停留很久。   “她昨天还醒过来了。”方觉始深吸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喃喃着,“怎么会这么快,难道是织梦术的缘故。”   说这句话时,方觉始飞快地看了一眼于观真,似乎在查探对方的反应,不过令他困惑的是,于观真可谓是无动于衷。   “方觉始。”于观真将手搭在了方觉始的肩膀上,巫月明一死,无疑等同丢失了白鹤生的消息,只不过现在大夫看起来比他更痛苦这条生命即将到来的消逝,于是出声安慰道,“这不怪你,你已经将她的伤治好了,有些事毕竟无可奈何。”   心里的病比身上的病更难治,于观真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可很明白巫月明要是不配合,无非是一场慢性死亡,这个结果提前来到时,对于认真想要治好她的方觉始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   方觉始仍不放弃,坐在巫月明的身旁给她把脉,声音绷得极紧,几乎拧成一条弦:“无可奈何?怎么会是无可奈何呢?她只是心里得了病,作为大夫,当然要给她治好。”   于观真叹气道:“为什么不放弃呢?她的伤已经好了,是自己不愿意醒来。她要是不想治好,你再努力也无用。”   “我知道,我知道也许无用,这句话不知道多少人问过我,多少人与我说过,很多人甚至说我此举荒谬。”方觉始咬牙道,“可我……我偏不信。”   “我家中世代行医,较为厉害的做过御医,不怎么厉害的就做个赤脚郎中。我有些许修仙的资质,曾因机缘遇到位老神仙,传授了我一些修行的术法,会些神通,与祖传的医术结合起来,二十岁那年就出了名,还以为天下什么疑难杂症都由我药到病除,于是天南地北去找怪症。”   方觉始抬头看了看于观真,很快苦笑起来:“我入世后遇到过许多病人,他们并非是想死,只是活不了,看大夫的钱,抓药的钱,生病又耽误了做工,他们得的病无论大小,都煎熬无比。我那时才觉得人力有穷尽,大夫再如何厉害,能治好他们的病,却治不好他们的命。”   “我原以为心病这是穷人独有的,后来却发现纵然不穷的人,心中也有无限酸楚痛苦,极容易郁郁而终。”方觉始深深叹了口气道,“这病症实在匪夷所思,令我闷闷不乐。”   “后来崔嵬对我说,这世上的病寻找其因,就能找出方子。”方觉始将巫月明的手重新放回到被窝里头去,用绢布擦了擦她的额头,又用水润润她的嘴唇,“纵然是看不起大夫,吃不起药的穷病,也有得治,只是难治,需得一味太平盛世,一味贤明国君,忠臣良将中和调理,养命养性,方可药到病除。”   “既然这样的大病都有方子,我又何必轻言气馁。于是自那以后,我就开始钻研心病。”   这话确是崔嵬的风格。于观真略微有些出神,很快就微微笑起来缓和气氛:“君臣佐使之道,竟可这么用吗?”   “有何不可。”方觉始莞尔道,“我知晓你不明白,你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快意恩仇,杀伐果决,那些固然是很潇洒,很动听,茶楼的说书人也爱说这些事,听着十分荡气回肠,爽快豪情。要是换成说大夫为了救一个人的命,采药草,查古籍,试药,这病人其实还不领情,那就听起来婆婆妈妈,不太爽利了。”   于观真看向窗外,顿了顿,缓缓道:“不会……这样很好,听起来也很好。”   我正是因为这份仁心受惠。于观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这样的人,并非是狡辩,而是社会环境就教导他明哲保身,也许在很小的时候,他还会想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可随着年纪上去,他愈发明白善良的成本到底多高,自然就显得更为冷漠起来。   然而这只是一种自保,说到底,不过是他无能去改变什么,同样也习惯不再去改变任何事,使得他并没有更堕落,可同样也与高尚无关。   “是么?”方觉始有些讶异听到这个回答,他松快了些,“世上的病皆有原因,就连心病也是相同,比起穷病来,我想心病要好治得多。只是真治起来却是大大为难了,纵然再怎么神通广大,也难以窥探人心万一。我为此特意去请教过玄智大师,他给我说一堆有的没的大道理,实无用处;后来又去问玄素子前辈,他却与我说,即便是神佛,同样无法左右人心。”   于观真听了,低声道:“原来你那时去找玄素子前辈,是这个缘由。”   “是啊,其实我本十分挫败,后来转念一想,他人做不到,未必等同我也做不到。就如同其他的病症出现时一般,也许我眼下没办法治好巫姑娘,可我努力尝试,便多少有些经验。”方觉始淡淡道,“说不准往后遇到其他的巫姑娘,便能将她救下。倘若就此放弃,往后我见着百个千个巫姑娘,仍是如今日一般不知所措,那我一个都救不下来。”   “更何况,若我不努力到最后一刻,怎知自己是不是真的救不了她。”   于观真轻轻舒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半晌才道:“你想得很清楚明白,是我说得冒昧了。”   方觉始摇摇头,没有应这句话,而是生硬地转开了话题:“其实我很明白,我对巫姑娘使用织梦术,在她心中大概是与你差不了许多的。”他转过头看向于观真,露出少见的正经来,“她答应我的要求,正如在你门下时一样,只是为了偿还恩情罢了。”   于观真闻言微微变色:“你说什么?”   “你果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方觉始神情复杂,很快就叹息起来,“你失忆这么多日,难道不想知道自己曾是什么样的人吗?”   于观真听出言下之意,双手环胸道:“你之前说要我帮忙,就是这个意思?”   “本来……我只是想让你与她谈谈,没想到今日她就不再醒来。”方觉始轻声道,“织梦术固然强横,可毕竟此术我才练习不久,要是蛮干胡来,怕要损害巫姑娘的精神,她本就疲惫不堪,又沉于梦境多日。因此我想请你入梦,既可从巫姑娘的记忆里找到些许蛛丝马迹,巫姑娘的情况说不准也能借你有所变化。”   性毒未必不可解毒,方觉始深谙医道,知晓自己编织的美梦全无用处,便应当试试以毒攻毒的法子,下一味重药。   左右已是现在这个模样,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本来方觉始大可自己使用织梦术来幻化缥缈主人的身影,不过既然于观真本人在此,自然是引他进入织梦术之中更为真实。   于观真在心中腹诽:能有什么变化,你当是脱敏疗法吗?   不过于观真确实有几分意动,就算巫月明老老实实说出白鹤生的下落,其实他也未必相信,可要是在梦境与记忆之中搜寻,大多人都难以遮掩自己的真心,更何况这还是了解缥缈主人的最佳机会。   谁知道里头会不会有自己为何穿越来此的线索。   “既是如此,要如何做?”于观真很快就点了点头,“我曾入过梦幻泡影,与那相同吗?”   方觉始诧异地望向他,简直要跳起来:“你……你同意?”   “不错,正如你所说,若不治治看,怎知她是不是会好起来。”   “你与巫月明记忆之中的尘艳郎当真是判若两人。”方觉始不由得感慨起来,看起来甚至有些受宠若惊,“我还以为依织梦术这般恶劣的名声,你绝不会同意,你答应得这么快,倒叫我无所适从了。”   难道这个织梦术其实是什么坑?   于观真心里咯噔一声,不过很快否决了这个念头,相处这么久,他知道大夫不是这种人,于是故作镇定地询问道:“这术法莫非会叫我断手断脚,伤心欲绝不成?”   方觉始摇头道:“当然不是。”   “那你又会令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吗?”   “这也不可能。”   “那就是了。”于观真悬起的小心脏总算放下了,他淡定道,“剑无善恶,全凭持剑人主张,术法同样如此,我信你。”   方觉始陷入沉默片刻,忽然一声长叹:“我倒愿意你做一辈子的于观真,再莫做回原先那个缥缈主人了。罢了,不说这些,织梦术与梦幻泡影略有不同,需你安神入眠才可发动术法,我先去煮安神茶,你到外头随便走走吧。”   于观真点头应允,见着大夫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是不是忘了问崔嵬的事儿了。” 第106章   如今已是深冬,碧叶小筑种植多是药草,看起来颇有几分荒芜。   这小筑其实本就是一处药园,路径狭窄不说,四处还都架上篱笆,一不小心就要被勾住衣角,于观真并没有赏景的意思,只是四处随便走走,这些药草他多数都不识得,便又想起离开小石村时与崔嵬同行山路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路上不管什么野花野草,崔嵬都能说得上名字,他们甚至还品过不同种类的花蜜,尝试着吃过花瓣,只是大多花瓣都异常苦涩,难以下咽,于观真很快就失了兴致。   此处幽静无比,药草之气甚浓,这气味有些人喜欢,有些人讨厌,于观真走了许久仍觉得神清气爽,并不觉得厌烦,心中暗暗想道:“这里的草药种类繁多,生得又都差不多模样,在我看来充其量就是长相不大相同的杂草,不知道崔嵬认得几种?”   他撩过垂在耳畔的头发,忽然听见外头有打斗声,下意识僵了僵身体,又很快想起自己现在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登时循声走去,只见着小筑之外,一道红影翩然起舞,困得莫离愁无处可逃。   这还是于观真第一次瞧莫离愁动武,他果然使剑,纵然招招被阻,仍是不慌不忙,那红影出招之快,令旁观者都为之心惊胆战,更何况对招者。不多时,莫离愁脸上汗珠闪动,他出剑也不慢,落在眼中只剩残影,招招连贯,连着铺天盖地的一片。   这红影是赤霞女。   于观真看得十分清楚,甚至连赤霞女变了几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身形之飘逸灵秀,简直令人叹为观止,看起来几无任何杀伤力。可对莫离愁而言,便绝非那么简单,他的剑刃嗡嗡作响,手腕发麻,赤霞女送剑快若闪电,力道凶猛,举重若轻之处足以令人胆寒。   “小子,你这剑练得不错。”赤霞女忽然开口,她跃上莫离愁的剑尖,腰身一扭,立刻于空中旋出退路来,“要是肯勤加练习,就可以替方觉始的厨子切切大白菜,说不准练个七八年,你就是个好厨子了。”   莫离愁涨红了脸,出剑更快,不敢出声,他无赤霞女这般挥洒自如,一口气若泄,只怕难保持现状。   他们两个人怎么会打起来?   于观真心中纳闷,可看得出来赤霞女稳占上风,只是在欺负小孩子,因此一点儿也不挂心。   莫离愁出剑越快越急,暴露出的问题自然就越大,赤霞女见他不听劝,只摇摇头,站在原地巍然不动,任他迅若疾风,势如奔雷,手中软剑柔韧如蛇,化去凌厉剑招,身子稍侧,便将擦颈的长剑弹了开来。   于观真只不过眨了眨眼,胜败已定,赤霞女的软剑紧紧咬住莫离愁的长剑,她脸色十分平静:“你胜剑阁寻常弟子的,只剩下这份杀意了,只是遇到更强的对手,便成了你的短板。”   莫离愁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欲再送剑,却觉手腕举着的并非一柄剑,而是一座泰山,分寸不能进,于是哑声道:“拼死而已。”   “拼死而已?”赤霞女重复了一遍,“现在的年轻人怎都是这样的性格,大言不惭,说得当真是轻巧容易。”   赤霞女话音才落,手上力道又加,于观真还没看出什么玄妙来,就听见莫离愁凄惨地嚎叫起来:“不——”   只见那软剑犹如一头白冷冷的巨蟒,将莫离愁的长剑绞入体内,只听见“咯啦啦”的几声响动,那剑身明显崩裂开来,只是还未四散。   “既不想碰。”赤霞女冷酷道,“那就放下,不是更轻松自在。”   莫离愁只是咬牙苦忍,他修为大大不如眼前的女子,眼前几乎蒙上血色,牙齿咬得太过,嘴里也泛出铁锈的腥味来,可这完全不能阻止赤霞女的进攻。   长剑已开始崩断,从剑尖开始,碎成无数细小的块状。   “还不放手?”赤霞女又再问道,“我可不会留情。”   莫离愁尤自抗衡,剑身已寸寸被咬断,剑柄都已四分五裂,软剑传来的力道震得虎口崩裂,他垂下脸,看不清神态。   这根本是霸凌吧。   于观真观察片刻,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管这档子闲事为好,一来他与赤霞女无仇,没必要多生事端;二来他跟莫离愁完全没感情,这小子还很有可能在背后阴过他,实在犯不上为了点同情心跟赤霞女生出嫌隙来。   正当于观真转身要走时,忽听见赤霞女又道:“亏崔嵬对我赞赏过你的资质,甚至多次提起你,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崔嵬?   于观真的耳朵一下子尖了起来,听她口吻亲密非常,心中顿时不大痛快起来,他已从方觉始那处得知赤霞女与崔嵬是青梅竹马,两人又是同辈极出色的人物,无怪剑阁会将他们俩凑成一对。   说来也是奇怪,从昨日开始,赤霞女似乎就在暗示些什么,她说剑阁弟子叛逃,这怎么想也不是该跟对头说的话;现在又来教训莫离愁,还把人家的剑给毁了。   剑阁这个素质差距未免太大了些,虽说莫离愁只是便宜徒弟,但他毕竟没死,赤霞女代为管教,这跟对父骂子有什么差别。   管他是醋意还是双标,于观真现在已经有点儿愤愤不平起来了。   因此于观真故作闲庭信步到甚至有些刻意的地步,慢慢走了出来,他微微眯起眼,看上去带着漫不经心的风流笑意,可眼底冰冷,并无任何温存:“多谢赤霞姑娘代为管教,不知我这徒弟犯了什么过错,竟劳动你大驾。”   赤霞女似是看穿他的心思,置若罔闻,并不进这个套,只是淡然道:“倒是有缘,缥缈主人莫非是才来此处散心?”   于观真一时哑然,他看了看显然陷入阴影状态的莫离愁,又看了看赤霞女,被不软不硬地顶回来这句叫他如鲠在喉,话题的节奏已被对方带走,只好道:“不错,确实才来不久。”   “是么?”赤霞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没有揭穿这一谎言,很快又道,“我那有些新茶,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缥缈主人一同品尝。”   于观真发现跟赤霞女对话非常有效率,只需要说是或者否就好了,他简洁道:“好。”   赤霞女没再说什么,很快就转身离去了,离开之前,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莫离愁。   本来于观真也要离开,可多少有几分于心不忍,就看了看莫离愁,忍不住问道:“你如何?可有哪里伤到?”   莫离愁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于观真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青年望着地上的碎剑,似乎并非是痛苦,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既不想碰,何不放下……   于观真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赤霞女当时所说的话,两瓣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心头非常古怪,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个了不得的秘密。只听莫离愁很快又沙哑着声音说道:“是弟子无能,竟败于剑阁中人之手,丢了师尊的颜面。”   于观真淡淡道:“你与她实力悬殊,不足为奇。”   莫离愁微微颤抖了下,大概是从缥缈主人口中听过同样的话,不过于观真料想那必然是伴随着惩罚与痛苦。这些徒弟大多性情扭曲,都赖原主人是个变态园丁,本来祖国的花朵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长歪,他为人师表却是棵逼人上吊的老歪脖子树,怪不得这些徒弟各个苦大仇深。   “对师尊而言。”莫离愁苦笑道,“我是否仍如多年前一样软弱无能。”   于观真心想:“你多年前什么模样?我只知道你当年被灭了门,也没人给你出头,又所托非人跟了个变态老师,厌琼玉是被祖先坑了,你跟白鹤生都是被老师坑,说不出哪个更可怜。我现在就是这个变态老师,你指望我能说出什么?”   最终于观真只是说道:“你心中已有答案。”   于观真同样没有再去看身后的莫离愁,这世上无解的难题太多了,莫离愁可怜跟莫离愁与叶培风组队想弄死他没有任何冲突,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并不想跟这几个徒弟长时间呆在一起,尤其是莫离愁昨天已经试探过他一次。   鬼知道莫离愁是不是在演戏,等着自己真放下戒备,推心置腹一番,就能立刻确定他是个西贝货。   于观真现在比较急着跟赤霞女喝茶,最好是能打听到些崔嵬的消息,朋友的朋友不一定就是朋友。   赤霞女到底算不算情敌,现在他还没分辨清楚。   哪料于观真还没走开几步,很快又听莫离愁道:“想要盘问白鹤生的下落,只需要逼迫巫月明张口便可,师尊在此停留,又对怪医以礼相待,是想要救巫师姐吗?”   于观真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听出弦外之音来,精神一振,不动声色道:“如何?”   莫离愁欲言又止,过了很久,方才启唇道:“没什么,师尊说得不错,一切皆是我们心甘情愿。”   我什么时候说过?   于观真有几分莫名其妙,心念一转,又想到恐怕是之前原主说的话,他知晓人在遭受打击时情绪不稳,犹如醉酒一般,很容易说出平日深藏在心底的事,想来莫离愁就是如此。又听他言语苦闷,倒难得勾出于观真对这师徒几人往昔的好奇心来。   心甘情愿么…… 第107章   赤霞女招待得很周道,除了茶水之外,还有精致可口的小点心。   她一身红装,肌肤如冰玉般光滑细腻,叫于观真想起来赤霞女原身是冰蛟的消息,他来这儿知晓了不少法术,也见识过大巫祝手段的玄妙,人鬼神看得不少,却没有真正见过妖,尤其是化人的妖,因此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女子貌美非常,生得与常人并无两样,只有一双眼睛不同,金灿灿如旭日明亮,似能洞悉人心。   不过……正常人会长时间与别人对视吗?   这一次仍是于观真先避开了对方近乎咄咄逼人的目光,谈不上恶意还是善意,那双美丽的金瞳将蛟龙冷血的特质展露无遗,注视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震慑感。   如果非要比较,于观真觉得其威力只有高三时班主任在窗外的注视能够相提并论。   他实在摸不清赤霞女的意图,就先喝了口茶,大脑飞速转动起来。   赤霞女的修为很高,之前单方面吊打莫离愁的时候就已发现自己的存在,可她似乎并没有遮掩避讳的意思。就算于观真对这个世界的规矩再是一知半解,可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别说剑阁与缥缈峰关系极差,哪怕是关系再好,也没有代为管教徒弟的道理。   难道是崔嵬的意思?他之前就提过好几次莫离愁——   “茶如何?”   赤霞女见茶杯已空,又再添了一杯。   她所住乃是方觉始的书房,分为内外两室,内室平日用来小憩,外面则可拿来会客。   书房收拾得非常干净,除了满满当当的医书与画卷之外,还有些描绘着经脉的木人,各个都扎根针,此刻正值夕阳西下,窗外投来的光在慢慢溜走,暗影步步踱来,令那些藏匿在角落里的木人看上去如同横死的尸体,几乎能预想到晚上这个书房会变得很像停尸间。   亏赤霞女能面不改色地住下去……   于观真被木人吸引了注意力,略有些分心,沉默片刻才回答上问题:“唇齿留香,确实好茶。”   他与阿灵住过一段时间,阿灵对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抱着好奇心,连带他长了不少见识,虽仔细分辨不出,详细说不上来,但分得出好歹,知晓赤霞女并没有敷衍自己,这壶茶的确不是凡品。   茶水稍稍拉回于观真的思绪,严格说起来,其实缥缈峰还算是剑阁的敌对势力,说赤霞女无礼,她没有不分好赖地拔剑以对,反而以好茶款待,足见和善;可说她友好,这两日以来的言行又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赤霞女仔细瞧了瞧于观真,见他果真在品茶尝点心,并不问先前发生的事,不由心中暗忖:“他倒是沉得住气。”   既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赤霞女本就有意考他品性,于是重提道:“于道友莫非还在想我之前的唐突之举?”   “我何必要想?”于观真一听正题来了,立刻将点心搁下,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缓声道,“定是小辈有什么不是,我想赤霞姑娘乃是剑阁中人,素闻剑阁最重规矩,绝不会欺凌弱小,必然事出有因,自会给个交代。”   好厉害的一张嘴。   赤霞女听他话中绵里藏针,只是微微一笑,她其实并不擅长口舌之争,性子颇有几分直接,于是干脆问道:“不知于道友想要的交代,是为了莫离愁,还是为了缥缈峰的颜面。”   于观真蹙眉道:“赤霞姑娘是替谁人在问这个问题?”   “怎么说?”赤霞女一怔,“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究竟是为徒弟出头,还是为一己颜面,对赤霞姑娘而言非常重要吗?”于观真反问道,“赤霞姑娘是以何立场、身份来询问我这个问题,更何况……你我二人素昧平生,纵称不上仇敌,亦算不上是朋友,赤霞姑娘此言未免唐突,总不能是对我一见钟情,不能自已,因此有心考校人品。”   赤霞女闻言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金瞳闪闪发光,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于观真:“真有意思,你这人倒是大胆,这样说话不怕我生气吗?”   于观真淡淡道:“我为何要怕?因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便合该谦让你的无礼不成。”   “有趣。”赤霞女奇特地看了看他,模样很是赞赏,“我修行多年,当真能看破男女并无不同的人却无几个,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到底是当真心无挂碍,还是毫无君子风度的小人。”   于观真已看出赤霞女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她的确聪颖,却同样直爽,于是揶揄道:“如何?从我脸上看得出来吗?”   “哈哈哈,小人可无此心胸气度。”赤霞女大笑起来,金瞳之中飞扬着神采,“难怪在我下山之前,崔嵬千叮万嘱叫我不可小看你。”   他与其他人不同,说不准是个很不错的对手。   男女有别并非是虚言,纵然是修士同样难逃世俗的偏见,赤霞女修行多年,算是女修当中的顶尖人物之一,可与她切磋时愿意全力以赴的男修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心中同样明白,修为相当或是更胜一筹的男修大多忌惮口舌,毕竟赢了她未必光彩,输了更是难看,因此大   多敷衍了事。   只除了崔嵬——不过现在看来,还要再加上一个于观真。   想到崔嵬,赤霞女就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又在隐隐作痛,她轻轻舒展开筋骨,刚刚与莫离愁的比试不过是小打小闹,最多只是活动活动身体罢了,她感觉得到缥缈主人非常强,一时间战意澎湃,忘了自己原本目的,任由目光燃烧起来。   还不等于观真舒一口气,又听赤霞女道:“难得如此月色,不可辜负,我知你是当世少有的强者,可愿与我一较高下?”   于观真:“……”   话题转得于观真猝不及防,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个武痴,呆滞地看了看战意澎湃的赤霞女,冷淡道:“赤霞姑娘所做种种,只是为了与我一战?那恕我拒绝。”   赤霞女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实在自说自话了些,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故作平静道:“对……对不住,我一时忘情,都忘了对你说清来龙去脉了,想必你定然是一头雾水,我这人就是有这样的坏毛病,请你莫要见怪。”   “无妨……”   赤霞女瞧他神色未动,忽道:“我方才提起崔嵬,你为何毫不动容?”   于观真反问道:“我为何要动容?”   “若我说,管教莫离愁此事,是崔嵬所托呢。”   于观真不置可否。   “于道友不追问崔嵬为何这样做?又有何权力这样做吗?”   于观真淡淡道:“我正洗耳恭听,等剑阁给个解释。”   “若于道友不是有意避嫌,那就是崔嵬一厢情愿。”赤霞女见他如何都不松口,只好微微笑道:“你应比我更清楚,他虽性情古怪,但绝非不知轻重的人,以前对莫离愁有些在意,可从未想过多管闲事,如今竟托我代为管教,只因他认定与你已不分彼此。这个答案如何?”   不分彼此……   尽管这话不是崔嵬亲口说出,可仍叫于观真心神动摇,他脸色稍缓,看着赤霞女的眼神都带有几分温暖之意,有许多话从舌尖绕过,最终只是化作一句:“他还好么?”   “他回山后与剑尊说已与你结成道侣。”赤霞女听他松口极快,不禁侧目,端起茶杯道,“现在被罚禁闭思过,习以为常的事了,说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   要不是理智还绷着,于观真差点就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喊一声:“什么玩意?!”   他的脸色略有些复杂起来。   倒不是于观真不想正式对待这份感情,只是这未免太快了些,哪有人刚确定感情就直接领结婚证的,好比刚交往就见爹妈,刚跑步就想着奥运会夺冠,刚下厨就准备考米其林三星。   他这边还想着在赤霞女面前给这份地下恋情打掩护,苦思冥想着怎么才能旁敲侧击知道点崔嵬的消息,结果费心了两天才发现自己早在赤霞女面前被动出柜了。   赤霞女倒是很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情:“你似乎并不惊喜?”   这不叫惊喜,叫惊吓。   于观真欲言又止,起初的震惊过去之后,就只剩下挂念,轻轻叹了口气:“他未免操之过急了些,说出来除了令自己受苦,又能如何?”   赤霞女淡淡笑了笑:“那拖下去,就能解决了吗?”   于观真一时间无言以对,其实与崔嵬确定关系之后,他仍有几分不真实感,之后二人又很快分离,在船上度过的那些时日更如同梦一般,如今得知崔嵬所做的一切,心中未必不感到窃喜,可更多的却是无措。   他从不曾叫人这样很深很深地爱过,就连接受起来都觉得有几分惶恐,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羞惭。   “……剑阁可有为难他?”   甘甜的茶水似乎都泛出苦涩的滋味来,于观真食不知味地多尝了几口:“只是禁闭,当真没有别的处罚?他……又有没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赤霞女见他魂不守舍,显是十分担心,与方才冷静淡漠的模样大相径庭,又想到崔嵬之前所说种种,不由得佩服他目光之准,暗暗想道:“于观真心中虽始终留存几分,但对崔嵬的确并非假意。”   “确有一句话要我带到。”赤霞女道,“他要我对你说,望你一切都好。”   于观真眼下完全明白过来,苦笑道:“原来如此,想来之前赤霞姑娘谈及剑阁叛徒,甚至与莫离愁比试,都是在试探我的态度吧。”   “不错。”赤霞女正色道,“我确实是崔嵬的好友,同样也是剑阁之人,他觅得佳偶,我自然替他欢喜,可若是怨侣,我理应要劝他迷途知返。”   缥缈主人的麻烦大多还是来自几个徒弟,之后遇到的玄素子、方觉始等人都不曾计较过这个身份,甚至原无哀与狄桐都没太把他当做邪魔外道来看,因此于观真乍听此言,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不过于观真也清楚,按照原主人的性格,赤霞女没有觉得崔嵬鬼迷心窍,上来捅自己个十来剑的,已算得上是涵养极佳了。   “赤霞姑娘可满意自己所见?”   赤霞女并不作答,只道:“你不必担心,他也一切都好。”   于观真已明白她的答案。 第108章   茶水在杯中荡漾,夜已深了,赤霞女起身去点烛火。   “其实我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本不该多言,不过……”   于观真循声望去,只见那红衣丽人站在烛火旁,似乎在沉思什么,并未转过身来:“什么?”   “是道侣一事。”赤霞女顿了顿,似有千言万语藏在心中,轻声叹气道,“我瞧得出来,你并不觉得高兴,世间男女两情相悦,总是盼着名分早定,至于男子与男子之间如何,我并不知晓,更何况你们二人身份特殊,也许另有打算。”   “我如今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托我指点莫离愁,我原当你是欠了他的情,现在才明白过来。”   其实直到之前,赤霞女都对方觉始所说的话半信半疑,然而思及崔嵬叮嘱自己的种种吩咐,若将缥缈主人与他的道侣相对应,一切就都显得顺理成章起来了。   于观真太过游刃有余,因此她才会佯装自己什么都知情,大胆地说出崔嵬的名字……   不分彼此,也可以说是朋友、挚交、恩情,可是于观真脸上的神态,已让赤霞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方觉始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二人已是爱侣。   难怪崔嵬如数家珍,这混账小子竟跟她耍这个心眼,亏她还以为崔嵬只是舍不得莫离愁这个好苗子。   不过确认真相之后,赤霞女仍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硬了片刻。   于观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听得出来赤霞女并没说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也许你觉得崔嵬此举莽撞草率,其实他同样是无可奈何。”赤霞女剪去了多余的烛线,紧紧攥着剪子,“他之前只怕就想到你会为难,因此连我都避而不谈。只是我与他性子不同,左思右想,觉得你知晓此事更好,一来我不知你对崔嵬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二来也是免得日后生出什么误会,此乃我一人主张,请你莫要生他的气。”   原来如此——   于观真见着烛火映照在赤霞女的脸庞上,方才恍然大悟。   纵然是以于观真的目光来看,赤霞女的长相都算得上极为出挑,她生得格外高挑,纤腰收束,更为难得的是身上有一种刚正坚毅之气,令她犹如晴曦朝光,温煦灿烂。   这叫于观真不由得又想起来叶培风之前所言,其实听方才的话,他已明白过来赤霞女与崔嵬之间绝无可能有半分私情。   叶培风并没有理由撒谎,那么这谣言到底从何传出,就已清晰可见了。   在剑阁眼中,崔嵬与赤霞女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自然是天生一对。   可是他们两个人并不来电,只不过是好朋友而已,这种长辈的“好意”既已成了尽人皆知的八卦,想来剑阁想当月老的心相当明目张胆,甚至已经到了完全不考虑两个人感受的地步。   然而这些事谁都可以对于观真说,唯独赤霞女自己不好解释。   再来,赤霞女忧心于观真不过是为当年的事故意报复崔嵬,倘若于观真的确是虚情假意,知晓崔嵬对他一往情深以至于受罚后,定然掩饰不住报复的喜悦,她在旁观察,自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今赤霞女已确定于观真与崔嵬确是两情相悦,难免为说出此事而感到愧疚不安起来,生怕叫他们二人因此生了嫌隙。   这女子看着直爽,其实心思颇为细腻,更何况于观真很清楚崔嵬的为人品性,更相信他交朋友的眼光,心中那点微弱的醋意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反倒剩下些许酸涩来:“这样么?”   为什么要这样体贴?   于观真其实并没有想过很长久的事,更何况他在追查缥缈主人的踪影,了解这个疯子越多,就越感到危险。   在苗疆看见崔嵬取出藏锋刀的时候,于观真就明白情况已相当紧急,大脑还来不及思索,身体就做出选择。他正是在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行动未必会没有遗憾,可起码能减少遗憾。   他确信自己的确爱上了崔嵬,便要毫无保留地告诉对方,往后是喜是悲都由命运去注定。正如阿灵与崔明之那样,即便排除掉任何外因,也很有可能因为自身的情感淡去而分离,要是害怕结束就不准备开始,终究什么都得不到。   其实仔细想来,宣告两人的关系,其实本就是崔嵬的权力。   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他对任何事都当得很真,尤其是有关感情的事,甚至到甘之如饴的地步。   赤霞女欲言又止,有几分拿不定主意,生怕自己失言说错什么,最终她只是“嗯”了一声,实话实说总不是过错。   于观真很快察觉到自己失态,掩饰般地微微一笑,从容道:“谢过赤霞姑娘的好茶,我在此处叨扰已久,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   赤霞女转身相送,笑道:“于道友不嫌我招待不周就好,慢行。”   于观真走到门口,又低语道:“不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他。”   这句话不过短短十余字,赤霞女听来但觉情深意真,不由动容,想到挚友得此爱侣,不免欢喜,心念电转之间忽然了然:“哎呀!我这呆子,怎么这才反应过来,之前他追问我有关莫离愁的事,一听是崔嵬交代,就再不问半句。我真是糊涂!”   于观真哪里知道赤霞女的心事,他谈了那番话,觉得心头闷闷不快,只想抛下俗事去剑阁见崔嵬一面,不必让任何人尤其是赤霞女传话。   夕阳已沉,月色朦胧,四下幽静冷清,于观真知晓自己本当前进,缥缈主人的线索就在巫月明的梦中,还有白鹤生的下落,他没闲空去想什么儿女情长,此刻却仍是停下脚步,轻轻想道:“不知道崔嵬现在有没有想我。”   于观真的思绪还未来得及沉淀,就被方觉始立刻打破,大夫不知道打哪儿钻出来,只听他端着药碗一边跑一边大声埋怨道:“真见鬼,你是刨了个坑把自己藏起来了还是怎么着,到底是跑哪儿去了,我四处都找不见你,药都快冷了!亏我先喂了巫姑娘,这会儿她怕是梦都要醒了!”   “不然再重煎两碗。”于观真转身微笑,伸手接过药碗来,入手尚温,“这不是还热嘛。”   方觉始恶狠狠道:“热什么热!你要不要等到明早下雪,抓把雪水进去凉快凉快!快喝!”   于观真见他脸色焦急,显然是担忧关切巫月明的状况,想他认认真真地为不相干的人劳心费力,自己却在赤霞女那处悠闲喝茶,未免太对他不起,便将药喝了一口,顿时皱眉道:“怎的这么苦!”   “嘿,就是这么苦。”方觉始幸灾乐祸道,“有本事你去崔嵬面前告状,不过纵使他来了,我方大夫的药还是一样的苦,不,他来了,就更苦了。”   于观真的手顿了顿,将药碗停住,忽道:“这与崔嵬有什么关系?”   这下换成方觉始吃惊了,他挠了挠头发道:“等……等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同吃同住了几个月,没有外人打扰,崔嵬回山就有了个道侣,还因此事被关了禁闭,连赤霞女都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料想没有别人,不是你难道是我啊。难不成……难不成真的不是你,是我猜错了?”   不,的确是我,等等——   于观真又问道:“你怎知赤霞女不知道?”   “赤霞自己说的啊。”方觉始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于观真的脸,“于是我就跟她说,倘若真有这么个人,只可能是你了。”   于观真一时间哭笑不得,难怪之前赤霞女一直在询问试探,说什么避而不谈,他还当是用错词,原来是自己阴沟里翻了船。   恐怕崔嵬从头到尾就只是交代了莫离愁的事——他本就很看重莫离愁,如今白鹤生与厌琼玉都在外,这次特意叮嘱赤霞女,是为了让她帮自己减少一个后患,顺便再教育一下,看看这苗子还能不能长好。   他居然因为信息差被赤霞女套了话!   真是一个敢说,一个就敢信!   “罢了,不必计较此事。”于观真细思片刻,觉得并没有什么可烦恼的,于是摆摆手道,“我们还是去看看巫月明的情况如何?”   方觉始追在他后头问道:“等等,那到底是不是你,怎么就罢了!你这人才分别几天不见,怎么说话就变得颠三倒四,好没道理,是不是舌头坏了,切不可讳疾忌医,让我给你看看啊!”   于观真到底没有理他,而是走进病房之中,巫月明仍是原来模样,他坐着瞧了片刻,等待着药效上来。   而方觉始就跟在后头,他手上已经没有药碗,正在忙活等会织梦术所用的香料,解释起来:“你听说过佛家的梦幻泡影吧,织梦术与梦幻泡影略有几分相似,不过大致上很是不同。”   “有何不同?”   方觉始正在仔细查看熏香炉里的香料,他煮的两碗药与香料都是特别制成,就为了让两人放松精神,寻常人睡眠尚且容易惊醒,更何况修行多年的修士。织梦术到后期才可操控于无形,他如今才起步没多久,要是没有药方相配合,可能要被于观真反伤,因此行动起来更为小心谨慎。   “梦幻泡影是以自身为基础,倘若心念大乱或是心魔横生,便会自行醒来。”方觉始的手顿了顿,“织梦术恰好相反,是以织梦者为主,原是用来攻击心神的术法,不过我想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用来安抚人心,未尝不可。”   懂了,梦幻泡影是可联机的单机游戏,存档跟游戏进度全看主服务器;织梦术则是网游,全看游戏管理员的心情。   “不过我修为不深,因此一旦被发觉异样,便会立刻遭到反噬。”方觉始叹气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帮忙的原因之一,我之前在巫姑娘身上施展过几次,却反被她操控了梦境。你修行高于我许多,我可借你来控制巫姑娘。而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做什么手脚,只要你觉察不对,立刻就能逃出梦境。”   原来是这样,方觉始虽然有管理员的权限,但本身修为太低,因此遇到巫月明这种等级的玩家就容易失败。   “……她变成这样,该不会也是因为织梦术吧。”   “……”   别默认啊!庸医吗!   于观真忽然感到了深深的忧虑。 第109章   方觉始干巴巴地笑了一阵,大概是自己也觉得没理,硬生生扭向了另一个话题。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跟崔嵬相好了?”   这话真是难听,于观真蹙起眉来,并不搭理。   方觉始苦恼道:“给个准话有这么难吗?又不要你们俩喜糖喜酒吃。哎呀,要是你们俩真相好的,说不说倒没有什么,可要不是你,我岂不是要被赤霞打得满头包,她以前下手就重,现在恐怕更可怕了,如果知道我是信口开河,铁定把我打成庙里的佛陀。”   于观真只冷冷扫过他一眼,方觉始立刻噤若寒蝉:“算了算了,还是正事要紧,药效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他话音才落,于观真就感到一阵昏昏沉沉,很快就被大夫扶着靠在榻上,燃烧的香料同时发挥作用,那香料是为了加重药性,因此方觉始并不受阻碍,甚至还有闲暇帮忙盖上被子。   “等等,难不成是我说话不对……是了,我应当问他,崔嵬是不是你相好的才对。”方觉始见着于观真慢慢神智迷糊,立刻大胆起来,念念叨叨的仍不肯罢休,只是才刚说完没有两句,顿时“嘶”了一声,脊背生凉,连带着施法的手都忍不住颤了颤。   还好崔嵬不在,不然他不止是大变佛陀,连成佛都会变得很有目标性——直上西天。   对于外界的一切,坦白来讲,于观真已记不太清楚,他唯独记得自己沉入大片黑暗,比入睡来得更快,那滋味犹如从高处坠落,瞬间的失重感夺去神智,习惯之后就变成单一的坠落。   直到光芒投在脸上,于观真眨了眨眼,发觉自己正坐在了一棵老树上,树枝与绿叶带来阴凉,遮住暑天的酷热之气。   于观真居高临下,望见这是处小小的院子,墙壁分开两户人家,看得出来都并不富裕,比如今要幼嫩许多的巫月明正在玩球。她如今大抵只有十四五岁,衣裳非常华美精致,与家境大不相同,云髻高盘,发间挽着许多首饰,金钗烂光,珊瑚红瘦,行动间磕碰在一处,俏生生地带来回响。   墙头很快传来骚动,于观真望见一把梯子架在高墙上,那头探出个人来,被阳光照得面孔模糊不清,依稀看得出是个同岁的少年,他伸着头,纵然看不清神态,仍能感觉到对方的痴迷,过了许久才从怀里摸出根银簪来摇晃,清了清嗓子道:“月妹,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巫月明闻声望过去,仰起头,汗水滴滴答答划过脸颊,愈见皎然之美。   只是很快,她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骇人,袖中扬出长鞭,“啪”一声将那少年从梯子上抽下来,这鞭穷尽力道,纵是块山石也被抽得四分五裂,更何况少年不过是血肉之躯。   那少年坠落下来,喜色凝在脸上,身体爆成一团血雾,只剩头颅滴溜溜滚了老远,整个场景显得异常恐怖。   只是这一眼,也叫巫月明看见了于观真,她的瞳孔顿时一缩。   天地倏然暗淡。   “唉,怎么又死了。”方觉始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于观真下意识循声望去,却空无人影,只听他道,“你别找了,我不在梦中,当然没有实体,找得到那才叫见鬼。”   正好那颗头差点滚到他脚下,于观真的心脏差点停拍,幸亏位置够高,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刚刚是怎么回事?你每天织梦就是让她看这些?”   “我的外号是怪医,不是庸医!”方觉始忍不住道,“要是这样行医的话,认识崔嵬之前就被人家抓去做花肥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我利用织梦术所种下的是愉快欢乐之事,不知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看来认识崔嵬之后,他帮你处理了很多花肥啊。   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又问道:“是术法有问题吗?”   不过说不准巫月明天性暴虐,觉得杀死这个少年的确很快乐,只是这样的话,她的衰弱情况就实在说不通了。   方觉始深深叹了口气道:“应当没有,初时我看巫姑娘伤势沉重,更何况对她一无所知,就单纯想令她忘记伤痛之苦,于是将梦境搭建成碧叶小筑,让她以为自己还未入梦,能够安然睡个好觉。”   “起初还好,她倒也睡得很安心。”方觉始轻声道,“可是没多久就变成了方才那座小院。”   “我以为她是想家了,可是……”   于观真低声道:“可是情况却出人意料,她并非是想念家人,而是在回忆一段不堪的过往。”   “不错。”方觉始十分忧愁,他深深叹了口气,“我始终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想着干脆借此找出根源来,将这心病治好。”   “我原以为她是家境贫弱,自幼受人欺侮羞辱,因此耿耿于怀,梦中就为她织出锦衣华服,琼台玉阙。一开始,巫姑娘确实有所好转,不过很快,那名少年就出现了,他有时候会送来新鲜的果子,有时候则是外头的趣闻,还有些时候是首饰……不过下场无一例外。”   于观真意味深长道:“你觉得这是为何?”   “痴男怨女啊。”方觉始感慨了一阵,“我也不明白,也许是所托非人——”   两人的话才说到此处,于观真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敲锣打鼓,鞭炮齐鸣之声,显然是外头发生了什么喜事,他奇道:“方觉始,你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方觉始也感古怪,“说不准是她方才看见了你,想到什么新的喜事。”   于观真觉得有理,心中却想道:“难不成她也打算杀了那少年一样杀了我?”   他四下瞧了瞧,发觉自己在巫月明的闺房里头,房内一尘不染,桌上摆着针线篮子,大团大团的彩线,顶上则盖了件被剪子绞得稀烂的鲜红喜服。   “原来是巫姑娘的喜事么?”方觉始的声音略显沉重,“老实说,平常要是遇到这样的喜事,我很爱瞧个热闹,遇到大户人家还愿意在外头蹭顿饭吃,沾沾喜气,可一旦知晓并不是什么好结果后,就叫人没那么开心了。”   于观真笑道:“你倒是多愁善感。”   他推门出去,只见得巫月明一头大辫子打散了,叫人一把拧住,死物般在地上拖行着,她沉着脸,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头发伤损,几滴血自发间流下来,衬得脂白的脸更为触目惊心。那抓她的人不过是个粗蛮的中年汉子,正喘着粗气,显然怒不可遏,嘴里骂骂咧咧,念叨不休:“你这贱人!□□!平白坏了我家的门风!”   这人是谁?   于观真跟在后头,见着巫月明被拖到堂里去,那中年汉子又将竹鞭拿来,将她打得死去活来,这时帘后又出来一个妇人,一把抱住那汉子的大腿,哭道:“当家的,你饶了她!你饶了她!咱们只这么个女儿,打坏了怎么办,你难道不心疼吗?”   “都赖你!慈母多败儿,你看把她宠成什么样了!”那汉子将妇人一脚踢开,怒道,“做出这等丑事,你还来求我!我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那妇人哭了一阵,等到汉子打累了,坐在椅子上沉着脸道:“出了这样的事,怕是只能答应李老爷的亲事了。原先咱们嫌他年纪大了,又是做妾,不配咱们女儿,如今……如今也没什么其他法子了。”   妇人哭道:“这怎么成呢,咱们月儿,咱们月儿才这么小,难道……难道他不愿意娶咱们月儿吗?如今他是官老爷了,不求个正妻的名分,做个妾也成啊!”   “呸!你还敢说!”汉子冷冷觑她,还是将竹鞭重重挥在地上,怒不可遏道,“我舍了这张脸去求人家,你瞧人家爹妈怎么说,你家的姑娘不检点,没过门就给了身子,这样轻浮放荡、不知廉耻的女人,他们家不敢要!”   妇人一时无言,抓住汉子的手嚎啕大哭起来:“这是什么话,月儿的清白难道不是他家孩子拿走的,都是乡里乡亲的,那孩子还是我看着长大的,难不成现在做了官就大不一样了!”   “闭嘴!这话你也说得出来!”汉子嫌恶地挥开手,给了妇人个大大的嘴巴,“人家年纪轻轻就考中功名,成了官老爷,娶得是官家小姐,怎么看得起咱们家。现在人家的花轿都上门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美梦!”   妇人挨了打,俯在巫月明身侧,又惊又悲,止不住地拍起女儿肩膀来,泣不成声:“你……你啊你!你怎么……怎么这样不知廉耻啊!”   她哭得渐渐无力,不多时就晕厥在女儿身上,没了声息。   “孩子他娘!”   汉子纵然恼怒,到底对妻子有几分爱惜,见她晕厥后登时吓得面如土色,赶忙将人抱起往外头去。   巫月明俯身在地,竟是如行尸走肉,一动未动。   四处声音慢慢淡去,就连那些建筑都化作风尘消散无息,方觉始忽然轻轻叹气道:“原来如此,年少偷欢却得到如此下场,难怪巫姑娘怨气如此深重。”   “那少年倒也罢了,这也算得上是愉快之事吗?”于观真还记得方觉始之前所言,“方大夫,你的怪医改成庸医可能还来得及。”   方觉始哼了一声,他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强行解释道:“她是看见你之后想到此事的,我想,也许是你的出现对她来讲是件喜事。”   于观真却不这么想,他心道:“你是不知道原主人是怎样的变态,就怕下个滴溜溜转的头就是我了。”   为了避免发生这样的事,于观真立刻提议:“巫月明既然耿耿于怀此事,不如你来办一场亲事,解开这个心结如何?”   方觉始一下子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你说得不错。越得不到的,越想要,我想她心中难忘此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倘若真得到,其实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了。我让那少年三跪九叩地来请她嫁给自己,大大出一番气,反正这不过是个梦境而已,又不损害任何人。”   于观真笑道:“怕只怕她又将人打死了。”   “这差事我倒乐意帮忙。”方觉始忍不住玩笑了一句,又道,“你也不必担心,要真死了人,说明她心中介怀的并不是这少年,起码不全是,再想法子从别的地方入手就是。”   “嗯。” 第110章   巫月明穿着凤冠霞帔,正坐在镜前梳理自己长长的头发。   红盖头搁在桌角边上,她生得本就明艳美丽,叫冠上珠光一照,更衬出她的妩媚之处,眼睛里似含着雾意,显得娇滴滴,水汪汪。   于观真靠着女子的床榻看她,望见镜子里盈满的小女儿痴态,心中不免觉得怪异起来,暗道:“那种渣男到底有什么好的?给崔嵬提鞋都不配,就算眼睛不太好用,也大可不必看上那种玩意。”   “可惜了。”方觉始忍不住又出声道,“唉,这年头负心薄幸的男子做错事,却总要无辜的女子来承担责任,世上向来好事难全,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良心不安,深夜想起巫姑娘来。”   于观真眉毛微微扬起,淡淡道:“有什么可想的,他配么?”   这时房门忽被推开,外面进来一人,她本被房门挡着,身影甚是朦胧。于观真原当是喜娘媒婆之流,并未多心,等到人进到房中来,登时看得清清楚楚,心不由得咯噔一声,只见来人胸前垂着条蓬松的大辫子,双眸明亮,竟是‘巫月明’本人。   正在梳妆的巫月明全无动静,倒是方觉始反应迅速,立刻宣布道:“不是我干的!不过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的织梦术最好还是多精进。”于观真深深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认真叮嘱道,“否则你就算今天不做花肥,迟早有一天也会被抓去当养料的。”   方觉始悻悻笑了两声。   二人正拌嘴得不亦乐乎,又见‘巫月明’将桌上的红盖头拿起,在指尖转了两圈,她打扮衣着都与于观真所熟悉的那个更相似,细细抚平盖头上的褶皱,曼声道:“这红霞似的锦帕,染得倒漂亮,只怕是人血都染不出这样的花色,叫我想起曾有件绛色的衣衫,杀人时穿最好,绝不见出半滴血,可惜后来叫厌琼玉那小妮子讨去了。”   做新娘子的巫月明细细描眉施粉,不知是耳聋还是口哑,由着对方说去,又将凤冠上的珠子注意调整,免叫勾住发丝,扯得生疼。   ‘巫月明’走来帮忙,为其挽发簪花,颊上色若丹砂,细细描绘出个白瓷似的新娘子。她俯下身,贴着脸,镜子里出现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美,一样俏丽,唯一不同的是新娘子的脸要更稚气更天真,既相似又全然不同,把她们分割开来,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   她贴耳询问:“这样的言而无信之徒,你打算怎样报复他?”   “不,这姻缘是天公作美,我……我与他更是两情相悦,媒妁之言,他还用八抬大轿来请我嫁他。”新娘子羞答答地低下头,似很不好意思,又鼓起勇气反驳巫月明道,“他做了官也没忘了我,怎会是什么言而无信之徒,我为什么要报复他。你这人好没道理,在人家的大喜之日来说这样的话,快出去!”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巫月明冷冷笑道,她握着新娘子的肩,对方登时痛得哭喊起来,她却看也没看一眼,只是低语道,“原来我是这么想的。”   哭声慢慢止住了,新娘子反握住巫月明的手,她仰起脸,带着潮意的眼睛泛着光,呢喃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呢,认命嫁人,成亲生子,不用再受那样的折磨,就算被人说是□□,遭人白眼,被阿爹打死,也好过现在这样……你还要付出多少代价呢,还要偿还多少恩情呢,真的有尽头吗?你真的愿意一生一世都逃不开那人的掌心?”   “住口!”巫月明惊骇地甩脱开新娘子的手,如同甩脱一个廉价的泥胎娃娃般,将新娘子扫在地上,明明她才是施暴者,此刻却连连倒退了数步,脸色扭曲道,“无非就是这种东西而已,凡人的幸福、快乐,依赖于男人的垂怜,你以为我在乎这些吗?想要困住我,这些还不够!”   她说着不在意,退得却越来越快,很快就大步流星地走出房去,一时间丝竹之声与精心布置的喜房都化为乌有,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似要将这一切都抛在脑后。   巫月明没入了一片大雨。   方觉始给于观真造了一把伞,水雾迷迷蒙蒙的,半遮半掩住女子的哭声,如泣如诉,哀婉至极,大夫声音微颤:“该不会梦境里都闹鬼吧。”   于观真感到莫名其妙:“你还怕鬼?”   方觉始结结巴巴道:“我倒是不怕鬼,只怕突然被吓一跳。”   “我想这大概是巫月明的哭声。”于观真一时间无言以对,正想打趣方觉始,却忽然见到了远处站着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声音登时止在喉咙之中。   是缥缈主人。   天地安静了下来,巫月明缩成十五六岁的模样,恍恍惚惚地跪在地上,脸上还带着伤口,头发被黏成一团,活像只被丢弃的幼猫,被泥尘打得全身脏污不堪,除了哭泣,别无他法。   她与猫都注定熬不过这一晚。   缥缈主人玩味地俯瞰众生,站得不近不远,手中的油纸伞被雨拍打作响,滴滴哒哒,抖落一地的水珠,似浑圆的珍珠般滚动到巫月明的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纤尘不染的雪白鞋履。   巫月明抬起湿透了的脸颊往上看,如同看自云端降临的神明,雨水模糊她的视野,她努力地眨动着,不敢似乡下的孩子那样甩头,怕脏了这神仙似的人。她哽咽着,抽泣着,一颗心脏怦怦直跳,凝望着那人倾斜而来的一方天地,水珠子从斜出的伞面倾巢而出,形成一枚枚钉子打在巫月明的脊背上,将她钉死在这把伞中。   天已变得晴朗,照耀着大地上清澈而无波无澜的积水,微微晃动着,如雨汇聚而成的银河在缓慢流淌。   “你是谁?”巫月明怯懦地问道,眼角与脸颊都泛出通红,她已将眼泪哭干,等待着自己未知的解脱,天真浪漫地问道,“是神仙来接我了吗?”   缥缈主人似觉得乏味,他遗憾地望着巫月明,一根根钉子从地上飞起,重新化为水滴积在伞面上,天又再阴沉下来,正待转身要走,巫月明倏然抓住他的衣摆,留下个巴掌大小的泥印,少女睁着透亮的眼睛望他,声音微微颤抖着:“神仙,你能帮帮我,帮我把我的东西带走吗?”   “噢——”缥缈主人终于来了兴趣,俯身问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需得归我所有,你愿意吗?”   他神色未动,那动人美貌顷刻间化为噬人的魔物,眼里透出幽暗寒光,投不进红尘的影踪。   巫月明大声道:“我愿意!”   于观真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巫月明已被看不见的枷锁困住了,如墨入水,浑浊原先的清澈,慢慢坠入到不可见的黑暗之中。   缥缈主人终于笑起来,令于观真呆若木鸡,他早已意识到这张面容十分美丽,然而并不认为这是多么有力致命的武器。可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过来,缥缈主人从未让这些徒弟接近过一步,否则从刚睁开眼那一刻,于观真就该露馅了。   没有任何人能取代缥缈主人。   巫月明从地上站起,她在阳光下心醉神迷地欣赏着指尖捏着的一截肉块,那肉块似还鲜活,正在蠕动个不停。   “是舌头。”方觉始道,“是人的舌头。”   于观真的脸不禁难看了起来,这种复仇的桥段本该看得大快人心,可是他只感觉到一阵阵头皮发麻,觉得缥缈主人的目光化为阴冷触感顺着脊柱攀爬而上,令神经都刺痛起来。   巫月明的声音很动听,亦饱含深情:“你曾对我许诺白头偕老,儿孙满堂,原来撒谎的源头竟长这模样,倒也没有什么稀罕。我那一剑伤你了的根本,想来往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儿孙,其他的我并不多要你,以后再无瓜葛。”   两个大男人不由得□□一凉,都感到寒毛倒立。   巫月明松开手,任由肉块掉落在地,她一脚踩过,漠然道:“原来这些事,这些人,是这般渺小,我居然为了这样的事想要寻死,太可笑了……”   可她的模样,似乎也并不为这样的力量感到心潮澎湃,反而极为失落。   方觉始颓丧道:“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术法是不是真的出了岔子了。”   “倘若没出岔子呢。”于观真默然片刻,想到了之前莫离愁那句心甘情愿,安静了好阵子才道,“假如这些,确实是巫月明觉得愉悦欢喜的事呢。”   方觉始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只是这便更令人恐惧了,他干巴巴道:“你疯了么?”   “我没疯。”于观真摇了摇头,轻轻道,“从方才起,我就觉得甚是不对,咱们一路走来全是令她伤心痛苦的事,既如此来,就有个地方说不通。”   方觉始有意缓解气氛,嘟囔道:“好嘛,咱们这是查案来了,你说说看,哪个地方不通?”   “你我所见,她为凡人时苦不堪言,遭情郎与父母背弃,可你我捏造婚嫁之事时,她虽有动容,但并未停留,可见我们并没有猜中她的心事。之后她拜入缥……拜入我门下,你看她神色,可有半分得意快活?”于观真顿了顿道,“我想,你我如今所见,其实都是她喜悦愉快之事,也都是她痛苦绝望之事。”   方觉始叹息道:“我本以为世上许多病症已算得上古怪,没想到比起人心之复杂来,简直是寻常小事。”   于观真心里一沉,有些事是大夫不清楚,可他却一清二楚,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日,叶培风就用自己当做教材,给他上了一堂有关缥缈主人的课程。   正如大夫所说,缥缈主人是吞噬人心的魔物,他的妖异与邪性正是这几个徒弟最恐惧的核心。   巫月明以为自己离开了那个负心汉的窠臼,脱离了世俗的束缚,其实是又跳入了一个新的囚笼。缥缈主人将她关在金贵的小笼之中,用逼仄的空间令她无法动弹,用掺毒的食物令她日渐虚弱。   她变成一只美丽的金丝雀,皮囊饱满丰腴,羽色光泽无暇,灵魂却被锁在这华美的金笼里,枷锁上的咒术是她自己烙下的“心甘情愿”。   缥缈主人在巫月明看见天地之广大时,毫不犹豫地撕下了她的翅膀。   她怀念着年少青涩的爱恋,父母痛惜愤怒之下包含的爱意;同样也痴迷着超凡脱俗,因缥缈主人而登上仙途的自己。   只是作为前者,巫月明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弱女子,只能祈求他人来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作为后者,她又永永远远是缥缈主人的禁脔,得不到片刻喘息与自由。   并非是方觉始的术法出了什么差错,而是巫月明所得到的一切欢欣喜悦,都付出了沉重而巨大的代价。   巫月明找不到这两段人生最完美的答案,因此如幽魂般徘徊于这解脱与堕落的深渊之中。 第111章   知晓了巫月明真正的病因,二人反而更束手无策。   药效不知不觉过了,于观真从梦中醒来,看见方觉始满头大汗,闭合的双眸在眼皮下滚动着,显然还没完全挣脱织梦术的束缚。他站起身来,忽感到阵夜间的寒冷,就随手取过一件披风系好,慢慢走了出去。   果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一桩意外,早在苗疆的时候,于观真就已从大巫祝那里得知到缥缈主人打开过域,然而那时候他对这个人了解得还不足够深,起码不如此时深刻。   现在的问题来了,缥缈主人到底躲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图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让于观真格外在意,除去最不了解的叶培风与对缥缈主人近成痴狂的白鹤生暂时不确定之外,剩下的三个徒弟有个共同点——他们都形单影只。   巫月明惨遭抛弃,莫离愁满门被灭,厌琼玉是罪窟遗民,这意味着他们三个人除了缥缈主人之外,根本毫无依靠。   而白鹤生的情况应当相差无几,叛逃之后也没听说缥缈峰对他的家人下手,他自己更没提起只言片语,极有可能也是同样的状况。既是如此,叶培风无依无靠的可能性就很大了。不过这两人的情况都只是怀疑,并不能确认。   换个思路,寻常人收徒大多是为了传承自己的本事,会在资质、天赋、心性上下手挑选,可是缥缈主人的挑选标准似乎与此无关,可要说他是在筛选玩物,却也未必。当初灵蛇骨一事之后,于观真特意去翻找过其他书籍,果然记录过几样药物,每样药都对应不同的弟子。   巫月明的筋骨与天赋都算不上极佳,更何况她拜入门下时年纪已至十五六,缥缈主人特意为她炼药洗髓,修行这才一日千里。   缥缈峰自有试药的药奴,缥缈主人倘若只是需要试验品,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这些徒弟并不是一次性用品,可是他们的不同之处到底在哪里——死士?不,厌琼玉在缥缈主人离开后就回到苗疆,说明她知道且在意当初的事;工具?那更应当找天赋不错的人,巫月明跟白鹤生都是他费心打磨出来的,未免浪费时间。   缥缈主人可不见得有什么匠人精神。   于观真左右想不出个名堂来,只能站在庭院里头疼,这五个徒弟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了缥缈主人,自己无端来到这个世界,说不准也与这件事有关。总不见得都是一时兴起,也许收徒是一时兴起,制药是一时兴起,可不顾伤势都要把自己拉来这个世界绝不可能是一时兴起。   不管是白鹤生所说,亦或是巫月明梦境之中所见,都足以看出缥缈主人身为强者的高高在上,他并非痴愚,不如说,看起来还相当聪明。   于观真来到此处也见过许多修仙之人,有跟凡人一样的方觉始,也有崔嵬与玄素子那样接近仙神的存在,而唯独缥缈主人如同魔物一般,令人感到不安。   他到底在盘算什么呢。   不过往好处想,此人也并非全无弱点。   于观真很清楚胜利的关键因素之一,就是不要神化对手。   五个徒弟对缥缈主人几乎都是又惧又畏,恨不得杀他却都不敢亲自动手,说明恐惧感远远压过仇恨,憎恨会驱动人前进,恐惧却会压垮人,这一点在巫月明身上也有很好的验证。   她已经离开缥缈峰,却没能逃开缥缈主人所带来的阴影。   恐惧很可能是来自神秘、未知,还可能是来源于日复一日的折磨,这些都能凸出缥缈主人的强大与恐怖。如果他只为了虐待这些徒弟倒也罢了,偏偏于观真看到的记录上,他对每个徒弟似乎都倾注了很大的心血,并非只是为了取乐。   这便暴露了一点,缥缈主人不善与人交际,或者说,不需要与人交际,且非常自我中心,因此他对这些徒弟很好,同样折磨起来也全无半分歉疚跟不安,他将这五个徒弟视为私有物,典型的人格缺陷。   缥缈主人因心境败于崔嵬这点是白鹤生与崔嵬亲口说过的,甚至令他在白鹤生心里的形象崩塌,从而导致了这个大徒弟盗走了峥嵘剑叛逃。既会耿耿于怀当年的心境落败一事,说明他有作为强者的尊严,相当自傲。   这样一个性格高傲又不善与人交际的强者,想来白鹤生的叛逃绝不可能是他故意安排,巧布迷阵。如果不出所料,这应当是一场连缥缈主人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意外,而苗疆的神血明明可以帮助缥缈主人治愈自身伤势,却耗费在打开域用以拉来他这种事情上,必然是早有预谋。   以此推测,于观真猜想自己很可能不应该是在那个时间出现,而是因为白鹤生这桩意外导致中途发生了什么事,逼得缥缈主人不得不将他先带来这个世界。   对了——   于观真脑海之中倏然闪过当初见到阿灵时,对方所说的那番话。   半生半死之躯,当时就该死了……   就是这个了!于观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豁然开朗,接下来只要问问赤霞女或是方觉始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网文里经常提到过夺舍养魂的相关设定就好了!   他现在严重怀疑自己是被抓来的替死鬼,帮忙挡灾挡劫或者是什么乱七八糟运势的一次性消耗品!   如果这个思路正确,难不成五个徒弟都属于备用品?所以全找孤儿,这样夺舍起来也方便,这样一来,缥缈主人如此自负可怕的性格却对他们尽心尽力就说得过去了,全是为了自己以后方便。   只不过有必要这么拼吗?这堆徒弟里甚至还有两个女孩子,厌琼玉有神血属于特殊情况倒也罢了,收下巫月明又是为了什么?缥缈主人曾在方子上写过她的资质犹如一块朽木,丝毫不掩饰半点轻蔑之意,如果是自己以后要用的身体,巫月明一来是女人,二来资质又差,按道理来讲,根本不该列入考虑才对。   她为何会是例外?还是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   归根结底,还是信息不对等,他根本不清楚缥缈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全靠所见的推测跟旁人的认知还有此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来总结,可是缥缈主人却可能一直在观察他。   于观真又想到了自己被赤霞女诈出消息的那件事来了,想到这件事,他就觉得头痛,要不是关心则乱,要不是赤霞女说的那么信誓旦旦……   罢了,总之都怪方觉始。   倒是巫月明,是应该多上点心了,她现在可不止是知道白鹤生的下落那么简单,身上很可能还藏着有关缥缈主人的秘密,于观真也想知道她比起其他弟子到底特别在哪里?   现在缥缈主人又到底在哪里,是死是活?如今留给自己的还有多少时日。   正当于观真准备回去休息,等着明日一早跟赤霞女套套话的时候,外头忽然飞进来一具尸体,差点砸到他脑门上,好在他敏捷满点,立刻转身避开,甚至有闲空看了看对方的衣着打扮。   奇怪!这好像是个剑阁中人。   于观真当时心凉了半截,草丛簌簌而动,他循声望去,只见莫离愁挥去剑上残血,剑身迅速凝结上寒霜,脸色却比霜雪更冷。   他的剑已被赤霞女扭断,现在所用的是自己以灵力凝结而出的冰剑。   尸体死不瞑目,眼睛圆睁,神态看起来似是不敢置信,于观真瞧得真切,这人身上足足有十八道伤口,都已经被薄冰凝住,因此并没有流血。   死得非常干脆利落。   于观真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也不是没有跟人动过手,也知道缥缈主人教出来的徒弟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一个个巴不得弑师,可这种蛮横无理的杀戮还是头一次呈现在他眼前,令他略感到头晕目眩。   糟了,我徒弟把我对象的同门给宰了。   生命跟爱情双重危机,于观真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过来。   莫离愁对于观真大半夜还在院子里散步感到有些愕然,不过他并没有尴尬太久,很快就半跪下来请罪道:“弟子办事不当,惊扰师尊了。”   你办事办得有点过当了。   于观真的神情有点复杂,其实死再多人也跟他没有关系,他又没打算当麻辣教师把缥缈主人的徒弟挨个救回来,虽然遇到这么一位师父是他们不幸,但是这群人已经完全变成问题儿童了,与他又没什么利益相关,比起怜悯,考虑危险性更现实。   只不过现在稍微有点棘手。   赤霞女就在碧叶小筑里,她门下的人死到眼皮子底下,看起来实在很像挑衅。   于观真沉默片刻,没决定好要不要毁尸灭迹,就随便起了话题:“天色已晚,你没有回去休息?”   莫离愁大概是没料到他会说这句话,嗓音略有些沙哑:“……弟子之前败于赤霞女之手,令师尊蒙羞,因此不敢懈怠。”   “你没有令我蒙羞。”于观真凝视了莫离愁片刻,淡淡道,“你不过是令自己蒙羞。”   莫离愁脸上露出一丝讥讽之色,似是抑制不住,近乎嘲弄般地开口道:“自己?师尊说笑了,我何曾……有过什么自己,从前不敢想,往后,也不会想。”   他的神色愈发冷漠起来:“师尊不必如此试探,只要你一日不败,莫离愁永远是你的剑,绝无半句怨言。”   哪料于观真话题一转,脸色未变,连言谈都仍是那般斯文有礼。   “那你杀他,是为我泄愤,还是为自己泄愤?” 第112章   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   莫离愁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也许早些年需要,可当他完成灭门这件事之后,所曾拥有过的幻梦、理想、正邪善恶就在一瞬间被剥夺了,他已彻彻底底地沦为一柄利剑。   从来没有人会问刀剑为什么要杀人,他们只会问刀剑的主人。   如今主人却来问这柄操控于手的利刃:“你是为我泄愤,还是为了自己泄愤?”   好似莫离愁有过选择一般,这场景委实有些滑稽,他欲笑,却笑不出来,选择权从来不在自己的手中,在许多年前师尊已说得足够清晰。   莫离愁动了动嘴唇,语调平静:“为您。”   “为了我。”于观真一字一顿,他俯身查看尸体,伤口处的冰在慢慢融化,血水被稀释得很淡,看得出来每一剑离要害都差了些许,心下了然,又开口道,“你既是为我杀人,想来是有关我的颜面。之前的事,赤霞女已给我合理的解释,我也告诉过你,实力悬殊,不足为奇。难不成你杀剑阁中人,是因为崔嵬?”   听到崔嵬的名字,莫离愁不禁动摇,他身体僵硬,面上显露出惊骇之色来,很快就低头掩饰:“是弟子莽撞,请师尊责罚。”   “莽撞?不,我想纵然其他人会莽撞,你也不会。”于观真从尸体边起身离开,他走到莫离愁的身边,似是全不在意地问道,“崔嵬惜败我手时,你还不曾拜在我门下吧?”   莫离愁的肌肉愈发紧绷:“是。”   “那就奇怪了。”于观真伸手搭在了青年的肩膀上,觉得手底下所触碰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我与剑阁中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对待此人,你又不能一招制敌,否则不会由他逃过数十招,甚至逃进碧叶小筑来,到底为何非要杀他不可?”   莫离愁没有说话。   于观真很快又问道:“你很喜欢杀人么?”   莫离愁垂着脸,轻声道:“师尊要我杀谁?”   “不,并不是我要你杀谁,而是我不明白,这么多人你大可挑着杀,为什么非要杀一个麻烦的对手。”于观真顿了顿,嘲弄道,“是了,拼死而已,我都忘了你与赤霞女所说的话了,只是不知晓为谁拼死而已。”   莫离愁微微颤抖起来。   “是私仇?”于观真缓缓打量着莫离愁的面容,“不……不是私仇,是更难启齿的理由,否则你不会说这样错漏百出的谎话。”   缥缈峰与剑阁确实有龌蹉,也算不上亲近,这很大程度是因为当初开宗立派时剑阁上门找茬,而崔嵬输给了缥缈主人所致。实际上那一战之后,缥缈主人就隐居缥缈峰之中,没怎么在尘世间行走了,他孤家寡人的时候可以不管规则到处踢馆,现在自己也当了一方之主,就没办法再那么随心所欲了。   这几个徒弟虽恶名在外,但是原无哀与狄桐这两个少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抵触的心思,可见缥缈主人从没有下过在外行走的剑阁弟子有一个杀一个这种命令。   那么莫离愁此举就显得非常可疑,他自己大概也已察觉,想来是无话可说,就干脆什么都不说,   莫离愁脸色惨白,闻言不禁一震,只低声道:“师尊既起疑心,弟子无话可讲。”   于观真纵有许多话也需对方打回来,莫离愁咬紧牙关不愿意多说,他确实没有什么办法,再多问下去,无非也是无话可说或是请罪而已,最后说不准火还要烧到自己身上来。   这几日相处下来,于观真对这两个徒弟还算了解,莫离愁为人较寡言冷淡,偶尔有些毒舌,除开叛逃的白鹤生之外,在几个徒弟里算是少有比较直来直去的性子。他要是说是为报复赤霞女羞辱一事,那倒简单容易了,交给赤霞女解决便是了,偏生隐瞒下来。   这个剑阁弟子……   不管怎么样,人已死在眼前,凶手就在此,无论孰是孰非,不给剑阁一个交代的确说不过去。   巫月明的事还没解决,莫离愁的麻烦又来了,于观真只觉得烦恼不已,不说他跟崔嵬谈恋爱,就光是之前崔嵬救过他命的事也说不过去。好在这件事是发生在碧叶小筑之内,方觉始多少算半个自己人,只是此事不占理,大夫很可能帮理不帮亲——毕竟赤霞女也是他的朋友,还是免叫他为难。   只剩下赤霞女了。   “你既不愿意多说,我也不勉强,如今只能将你交给赤霞女任凭处置,想来你如此听话,定然绝无异议。”   莫离愁道:“这是自然。”   人命关天,事情紧急,于观真顾不得天色已晚,只好去敲赤霞女的房门,对方大概已经睡下,好阵子才见屋内火光亮起,赤霞女问道:“于道友深夜来访,敢问有何要事?”   纵然于观真脸皮再厚,也说不出大半夜我把你叫醒是为了跟你讨论讨论我徒弟把你门下弟子杀了的话来,他咳嗽了两声道:“有事相商。”   “请稍等。”赤霞女倒是好脾气,纵然莫名其妙,可仍然着衣起身,“我这就来。”   其实这么大晚上的,天气又冷,就是赤霞女让于观真等上半小时,他也不敢多说什么,结果她说得稍待的确只让人等了几分钟,房门打开时于观真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这就是修仙之人的效率吗?于观真不禁热泪盈眶,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泪水只好往肚子里流。   这人并不是于观真所杀,徒弟也不算于观真教出,这个黑锅却是实打实的要他来背,其他旁余之事倒没有什么,他心中唯独烦恼莫离愁所隐瞒的事。   莫离愁无缘无故杀了一个剑阁弟子,又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到底是吃准自己不敢动手,还是别有用意。   最令于观真焦虑不安的是,倘若缥缈主人的确藏身在某个地方,按照此人的性格,必然会挑选能够掌控全局的所在,这几个徒弟都有可能成为他的耳目。如今厌琼玉身在苗疆,巫月明病入膏肓,白鹤生叛逃在外,若真要挑选,叶培风与莫离愁最为可疑。   莫离愁如此凑巧地在此刻出了一桩意外,由不得于观真不多想,尤其是从利益跟结果上来看,他杀这个人根本毫无意义。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行为,起码莫离愁看起来还没疯癫到这种程度。   ……   莫离愁正静静跪着,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草丛里倏然传出簌簌之声,叶培风探出头来,口中哨音响动,拟作动物声响,唤起他人的注意来:“啧啧,瞧瞧你的可怜样,莫小四,你要不要我帮你求求情?”   “你那里处理好了?”莫离愁闻声才动,稍稍直起身来,却并没转头看他。   叶培风得意道:“那是当然,虽说事发突然,但我是谁,自然处理得干干净净,饱管一点事儿都没有,只不过你消息来得突兀,算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嗯……就罚你包了我往后十年的酒。”   莫离愁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好啊,就请你喝十年的酒,我屋中的剑匣里藏了些积蓄,你尽管拿去吧,想来还能加些下酒菜。”   “……这样大方。”叶培风听出言下之意,脸色渐渐转为严肃,口中仍不大正经,“只是说好请我,要是我卷了你的钱财去喝酒,那不还是我的钱财,怎么算得上请,更谈不上占你的便宜了。哎呀呀,小四现在都学坏了,居然跟我耍这样的心眼。”   一柄有了自己心思的利刃,主人再喜爱,也会担忧割到手,莫离愁平静道:“叶培风,师尊已然起疑,我时日无多了。”   叶培风低声道:“小四,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那日……我也这样问过自己。”莫离愁嘴唇微颤,最终只答他,“仍是没有任何答案。”   叶培风叹了口气:“师尊既愿意救三师妹,也许会饶过你这一遭。”这话说来,他自己其实也不大信,半晌后才道,“小四,你要是死了,我会替你收尸;要是师尊有别的安排……你也莫怪我不管不顾了。”   莫离愁道:“你有此心,倒叫人毛骨悚然。”   “哈,你如今总算变得会开玩笑了,那我生出些许良心来又有什么奇怪。”叶培风言语之中倒无什么笑意,只剩下浓浓酸涩,他时刻注意四周,听见远处于观真与赤霞女的响动,立刻没了影踪,枯草衰叶一时摇摆,犹如风过倾倒。   叶培风才走不多时,赤霞女与于观真已出现在小路尽头,他二人影子拉得极长,在月光下犹如索命的黑白无常。   莫离愁却觉得自己似乎跪过极漫长的时光,眼前一片模糊,伤口被冰封的并不止眼前的尸体,还有他自己的伤势,只是如今还不能暴露。他向来骨头极硬,意志力又坚定,在一众徒弟之中,缥缈主人从来不用蛊虫毒药折磨他,毕竟折磨哑巴总归是件无趣的事。   只是这种性格,自然有别的法子可以取乐消遣。   莫离愁有时候都不清楚自己如此耐痛,究竟是来自于强悍的忍耐力,还是早已习惯更痛苦的折磨,从而忽略这种痛楚。   这让莫离愁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事,那人逆着光向自己走来。   那人说了什么,早已忘了,小小的莫离愁只是桀骜地仰着脸,心中仍是仇恨的火焰,对方将他的泪水拂去,并未责怪他的恨意,而是留下一声悲悯似的叹息。   后来莫离愁离开剑阁,拜入缥缈峰,师尊确实给予了他地位、武力、财富、复仇的机会,同样也夺走他的尊严、自我跟其他无关紧要的一切。   只不过那时莫离愁还没意识到:献上一切,远比自己所想象得更沉重。 第113章   剑阁的刑罚堂设在水下。   藏匿于碧波如镜的湖面之中,刑堂的弟子往下而行,只见水中日月倾倒,清澈水色慢慢变作黑暗。   水势有千钧之力,人在甬道之内行走其实是往深处坠落,因此走得越深,就越感压力沉重。行到半途,只觉得全身气力皆空,如同负累巨石的凡人般寸步难行,大多剑阁弟子走到此处,定然呼吸大乱,辛苦异常,更不必提心神大乱的阶下囚。   这条通道连水波都无声,更不必提什么风声鸟声,万物音色会在行走时逐渐消失,渐渐只剩下人的脚步声,最终连步行声也消失于水波之中,纵然想要喊叫,可在此处,连自己的声音都会被水波而吞没。   也许正因是修仙之人,更仰赖五感,水牢一路而下,却会剥夺人的视力、听力、声音、触感,令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修士重新变作孱弱无比的凡人。   押送囚犯的剑阁弟子向来不会多言,没有任何必要,此地赋予他们相同的折磨,唯一区别在于他们知晓自己何时能够离开此处,何时能够回归更逍遥的天地。   因此剑阁弟子背地里又称此路为炼心道。   炼心道尽头是一座水牢,牢内的水冷若玄冰,触之刺骨,许多剑阁弟子都以为水牢已是此处尽头,鲜少人知晓底下还设有一座冰狱。   崔嵬走过漫长的炼心道,来到水牢门前,摸索了下壁上灯盏,陡然散发出微弱柔和的光芒来。   这种珠子又称作两仪珠,一半是黑,一半是白,照明又显得不够亮,并没什么其他用处,就被崔嵬网罗来制成大门的机关。黑色朝上则大门闭合,四处黑沉沉无光可生;白色朝上时放出微弱光芒,使得大门开启,也可令弟子适应光芒,毕竟在暗处待得过久,乍一看到强光,难免会有所不适。   剑阁所抓捕的囚犯不乏阴险狡诈之徒,试图借此机会逃离的不在少数。   待到大门开启,崔嵬才走入水牢之中,水牢内部与外头的炼心道截然不同,穹顶荡漾着柔和的碧波,犹如晴天朗日照耀,偶尔还能窥见游荡而过的鱼影。   若非水牢之中寒意刺骨,呼啸的风似能将人全然冻结,那照落的日光几乎叫人生出些许暖和感来了。   崔嵬一步步往里走去,边上一扇厚重的铁门忽然哐哐作响起来,另一头有人喊道:“是谁?是不是你来了!你说话啊!”   他语调惊喜欢快,竟不像是对待仇人,反而是遇到久别重逢的故友。   崔嵬并不做声,又听那人语调转为哭腔,悲泣道:“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又是我听错了?”   大多剑阁弟子都在此止步,鲜少人知道水牢的底下还有一座冰狱,崔嵬走到尽头墙壁的一座水牢门外,忽然将门打开,另一扇铁门后的人哭声顿时止住,声调立刻变得滑稽有趣起来:“又来一个?又来一个……不,不对,只有你,崔嵬,只有你的声音,我听见了,我闻到了,没有别人。”   “剑阁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哈,他们不敢押你来,是你心甘情愿的……”   “崔嵬!你说话啊!”   这座水牢之中并没有困任何人,水却凝结着薄薄的寒冰,碎块般浮动在水中,在这水牢之中无尽的刺骨寒意,皆是从这水中传来的。   崔嵬跳了进去。   “吱嘎——”   铁门被风扇动着闭合上了,那人再听不见任何声音,闻不到任何气味,他惊骇道:“你去哪里了?崔嵬?你在哪里!?”   只剩下哗哗作响的铁链与地面敲击出响动,水牢之中平静无波。   水牢之中的水大多清晰见底,可崔嵬投入水中,不见触底,反倒坠入深渊一般,他不知沉入多久,终于在虚无之中窥见明亮的光,脚下的水形成阶梯向他足下伸展。   万籁俱寂,崔嵬一步步往前走去,听见血液流淌的声音,与自己平稳的心跳声。   “你来了。”   在那光亮处,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崔嵬往前走了几步,越走越感寒冷,这种冷意比水牢更胜千百倍,冰晶在脚底下发出碎裂的咯吱声,很快又重新凝结起来。   此处并没有其他的路,丛生的冰棱将小路阻拦住,有几处几乎要刺穿人的五脏六腑,崔嵬轻轻用袖子拂过,便碎成一地灿烂,折射出斑斓耀眼的光。   “多年不见,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崔嵬仰头看向正低垂着头的男人,他的背脊与四肢都被冻结在冰壁之中,寒冰顺着他的衣摆与长发凝结出水滴般的长刺,胸膛正缓慢地起伏着,显示此人尚未死去。   两张平静的面孔相对,崔嵬眼中不见厌恶,那人眼中同样不见怨恨。   “确实不错。”男人微微笑道,“你比我所以为的更聪明,同样更冷酷。我琢磨了许多年,总算知道这的的确确是一条没办法脱困的路。”   崔嵬平静道:“愿闻其详。”   “哼,水中捞月,我才是那轮月。”男人讥讽道,“以水成冰,凝冰成镜,因此出口并不固定,而是随时都在流动。施下咒术的是你,因此除非你愿意,我根本不能以一己之力脱逃。即便能够挣脱冰狱,等待我的同样是水中幻境,除了乖乖回到冰狱,根本别无他法。”   “看来你试过了。”崔嵬不紧不慢道,没有任何被戳破心思的慌乱,也并不惊骇对方所袒露出的信息,“镜中花,水中月,此等无关紧要的小小法术,对你这样的人物而言,本该不值一提才是。”   那人冷笑道:“再小的术法,也要看是谁人来用。倘若当初孟黄粱没有傻到对你使用织梦术,恐怕他现在还在外头逍遥无比,哪会被关在水牢之中不见天日。”   崔嵬不答,只是望了望困住那人的冰狱,似在深思。   “你是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能脱困?”   “没有什么不好明白的。”崔嵬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冰狱本就不是为了困你而造,脱困不过是迟早的事。难怪孟黄粱有力气叫喊,我还以为是你死了。”   那人被他气得脸色发青,深呼吸了片刻,咬牙道:“你们剑阁是死的没人了吗?懒到连惩戒都由犯人自己动手。”   原来此处水牢与冰狱相连,水牢深寒,为抵御水中寒意,囚犯便会下意识运功抵御,如此一来,水牢底下的冰狱就承受了不同的灵力冲击,逼得此人同样运功反抗。冰狱因而愈发坚固,水牢也愈渐寒冷,直至两方认命罢手,老老实实地接受惩罚。   只是这规律一时间无人能摸得清楚,大多水牢之中的囚犯都撑不住几日,孟黄粱时日已算较长,可他疯疯癫癫的,思绪混乱;倒是男人经历了几遭,终于反应过来崔嵬到底是何等恶劣的心思与手段。   “何必为恶人花耗心思。”崔嵬对他的愤懑不平并无任何触动,口唇微微一动,似是要笑,却并未笑出来,“你们自会为自己想出许多办法来,如水照镜,由你自己去应付自己,岂不是省心得多,未东明,你当初不正是如此愚弄赤霞,为何轮到自己,竟这般气恼。”   未东明身子微微一僵,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不错,你说得半点不错,是我自作自受。”   他本困在冰狱之中,憋闷多时,本有源源不断的话要与外人说,原以为哪怕来人是崔嵬,也难以打消自己的兴致,万万没想到不过三言两语,自己就再没方才得意洋洋的模样,便垂头道:“你如今来见我,只是为了嘲弄我?折磨我?还是想看看我是否改过,准备将我放出去。”   “你觉得呢?”崔嵬的声音冷静到几乎漠然,“你想离开此地吗?”   未东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期望我说出什么答案?想,还是不想?你说过,纵然我说千言万语,也难弥补当初犯下的过错,是错就该受罚。以你的恶毒心肠,我要是说更愿意留下,恐怕你偏要放我走,我要是不愿意留下,你却要关我到天长地久。”   崔嵬“噢”了一声,他明白道:“你不愿意走。”   未东明嗤笑道:“崔大仙长,你此人纵然无情无义,不过对人情世故却异常敏锐。想来倘若你有日喜欢上什么人,恐怕也是个冷冰冰的神像雕塑,非得精雕细琢,不准分毫差异,才能合你的心思。”   “这就不劳你挂心了。”崔嵬冷不防听见此话,心下稍漏了一拍,想到于观真的面容,淡淡道,“我知晓你曾与缥缈主人往来,因此有些事想问问你。”   未东明道:“尘艳郎么,这倒是个极遥远的名字了,有意思,我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年,不见你来问过只言片语,怎么近日突然询问起来。而且你这人行事,大半不是为了自己,想来也与当初你输在他手里的事无关。”   他话虽说得轻佻,但眼中并未笑意:“只可惜我虽是你的阶下囚,但你并没有什么值得我交换的筹码,请回吧。”   崔嵬平静道:“即便是赤霞遇到了缥缈主人,也不要紧吗?”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未东明脸上的血色已然完全褪去,他僵硬得宛如与身后的冰柱融为一体。   “你说什么?”   “她受了伤。”   崔嵬没有撒谎,未东明第一次感觉到了冰狱到底有多寒冷。 第114章   死者的确是剑阁弟子。   赤霞女从未想到自己深夜醒来是为了看到这样一个结果,她与崔嵬都太久没有见过莫离愁了,这个少年本来生成什么模样早已模糊,在记忆里只剩下可怜兮兮的瘦削小脸与燃满怒火的眼神。   她俯身下去检查的时候,手都略微有些颤抖。   是为了报复?报复自己前不久的举动?   赤霞女一时觉得有些晕眩,她细细看了看那弟子死前惊恐慌乱的神态,一时间攥紧了手,觉得大脑混乱,想不出来该怎么做才好。多年前的记忆与此刻重叠,她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当时绞碎剑后,莫离愁的放松并非虚假,可是她也曾信错,也曾看错,也曾如此的自以为是过。   是我害了他的性命。   赤霞女慢慢站起身来,声音迟缓而冷静,她的伤势沉重,固难匹敌眼前的缥缈主人,可对方似乎并无与剑阁作对的意思,否则不会袖手旁观,任由自己处置他的弟子。   莫离愁温顺、乖巧地跪在地上,如一柄破碎的魔刃,至死都在渴血。   “你为何要杀他?”赤霞女站在晚风之中,红衣随风飘扬,燃烧得犹如一簇跳动的火焰,然而声音虚弱,“告诉我原因,他与你有私仇?有恩怨?”   莫离愁只是冷淡道:“随手为之,我在路上见到他,就将他杀了,并无什么理由。”   好一个随手为之,于观真看着这具尸体都不觉得是随手为之,他觉得莫离愁似乎在做什么大事,却又想不通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赤霞女深吸了一口长气,她伤势未愈,脸颊血色尽褪,看起来颇为苍白,她淡淡道:“缥缈主人,你在旁既已听得清楚明白,莫怪我要个交代。你这爱徒生性顽劣凶蛮,伤人全无半分愧意,你请我来私了此事,想是不愿意两派生了嫌隙,只是我需得辜负你这美意,将人带回剑阁审问。”   于观真淡淡道:“我并无意见,赤霞姑娘自便就是。”   赤霞女不由得看他一眼,不知该赞他大义灭亲,还是冷酷无情,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答应得如此轻松,原本准备好的许多话都不得不吞回腹中。她本是飒爽利落的性子,最不耐烦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可如今对方如此爽快,却又令她倍感苦涩。   我与崔嵬倒比他这个做师父的更上心。   只是上心换来的……却是如此结果。   莫离愁的罪证确凿,自己更是供认不讳,尤其是此事还极有可能影响缥缈主人与崔嵬之间的关系。   赤霞女略感焦头烂额,她向来秉持是即是,非即非,不管局面如何,于观真已摆出他的态度,并未对弟子的罪行藏匿偏私,她如何都怪不到这个人头上。只是剑阁其他几位长老未必会如此认为,说不准他们会觉得莫离愁乃是缥缈主人所指使……   墨凝在半空中,久久滴落,在白纸上染开一大团墨迹。   赤霞女脸色凝重,将笔重新搁下,仔细思考起来前因后果来。   对了,莫离愁与缥缈主人是师徒。   莫离愁杀了剑阁弟子已是不争的事实,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可能是为了求死,否则抹脖子岂不是干脆得多。   此事还有疑点。   赤霞女将原本写了大半的信纸揉搓成团丢弃,又重新蘸饱浓墨书信一封,纵然缥缈主人已说任由剑阁处置,可这到底不止是两人恩怨,而是缥缈峰与剑阁出现的问题,更不要提缥缈主人现在与崔嵬的关系特殊,再说行凶者温顺到引颈就戮的地步,情况更是大大不同。   那剑阁弟子的尸体被放在后院之中,方觉始帮忙塞了些药草防腐,他对死人倒是见怪不怪,对两边的恩怨情仇更是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全身心都在巫月明身上,美滋滋地在吃饭时跟于观真说巫月明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   于观真正在冥思苦想莫离愁的事,只敷衍了几句,并没太过上心。   莫离愁杀人的事毫无头绪,可以反过来从结果推论,他杀人对谁最有利。   死的人是剑阁弟子,显然是剑阁损失;于观真跟崔嵬在谈恋爱,自己亲口说过关系不同,这两个弟子吃瓜这么久,不会不清楚,对他显然也没有利处;对于莫离愁,直接被抓的杀人犯,既然他没有试图自杀的苗头,可见本身并不想死,此事只有害处。   总结下来,这个人死得毫无意义。   难不成莫离愁其实有精神分裂?   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就在赤霞女准备带着伤势跟莫离愁一块儿回剑阁的时候,原无哀、狄桐与玄斗竟御剑来到了碧叶小筑之外,正撞上了在摧残药草的于观真。   原无哀显然没料到会在碧叶小筑外遇见缥缈主人,他们之前的关系虽还不错,但此时显然不是道交情的时刻,他远比狄桐要有眼色,也更稳重得多,一时间摸不准赤霞女眼下情况如何,脸色微沉道:“见过缥缈主人。”   他的确与此人相处过一段时日,可绝不像是狄桐那样没心没肺,认为缥缈主人与他们是一类人。   狄桐倒是没想那么多,见他在此,大感意外道:“于前辈,你也在这啊,真是好久不见了,奇怪,你病了吗?”   “我在此地做客。”于观真漫不经心地看向他们二人身边的稚童,微微笑道,“小黑豆,你近来如何?”   玄斗的个子仍是小小的,并没见长得多大,可见剑阁的风土倒是没有多养人,起码不怎么养这颗小黑豆,没给他什么发芽抽根的机会。他显然还记得于观真,脸上喜色呼之欲出,不过仍是瞧了眼原无哀的脸色,见对方点了点头,这才回道:“多谢前辈挂怀,玄斗过得很好。”   他如今看上去居然有几分小公子的贵气,已不似当初那个只知道沉默寡言的稚童,任凭谁来看,大抵都不会想到这个孩子出身于小石村那样寻常平凡的村落。   只是玄斗看原无哀指示才敢说话的模样,让于观真想到逢年过节得靠爸妈提醒才知道喊什么称呼的自己。   看来他如今与原无哀处得更好。   这三人不是为了尸体那件事来的,就算赤霞女发的是加急电报,实时邮件,甚至是手机通讯——谁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这样的法术,剑阁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程,原无哀跟玄斗连夜赶路都赶不过来。   他们是为了别的事而来的。   于观真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把目标放在了没心没肺的狄桐身上,脸色顿时变得关切亲和起来:“随我来吧,赤霞姑娘见到你们一定非常欢喜,你们一路风尘仆仆,想来定是有要事在身,会耽误你们吗?”   “前辈你也认识赤霞师叔啊,那我就放心了。”狄桐挠挠头,一下子就被于观真带着走了,“不耽误不耽误的,其实是最近阁里不大太平,师父就是差我们来给赤霞师叔送信,对了,于前辈你也要留心,最近……嗷——”   于观真转身问道:“怎么了?”   狄桐苦着脸,含着泪,用手扇着自己的舌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原无哀倒是面不改色道:“前辈不必在意,他说话太急咬着舌头了。”   于观真洞若观火:只怕是有人故意让他咬舌头了吧。   “更何况于前辈实力超群,世间宵小又有几人能近其身。”原无哀看似恭维,实则堵了话头,“狄桐,你未免多心了。”   玄斗年纪尚小,听不出什么弯弯绕绕,他摸摸自己的头发,点头赞同道:“前辈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很有本事。崔师叔也常跟我这样说。”   童言无忌,这话一出口,在场三个大人都不由得沉默下来。   狄桐只知道崔嵬回山后被关了禁闭,还当是因为救了于观真的缘故,他不觉得师叔做错什么,而且此刻说出来,好似责怪于前辈一样,自然就哑了火。而原无哀心眼较多,回到剑阁后查过缥缈主人的相关事迹,觉得此人不适合结交,然而他素来敬重崔嵬,总不好说长辈识人不清,自然不敢说话。   于观真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总不能对这三个晚辈说:多谢你帮忙传话,不过等会你就知道我弟子把你的同门宰了。   光是用想的,他都想掐死莫离愁这个找事的,再掐死缥缈主人。   默默无声走了会儿,于观真从没感觉碧叶小筑的路竟如此漫长,带路的滋味竟如此煎熬,正要转头随便问问玄斗近况时,忽然看到他挽发时手上露出一道长长的伤疤。   原先玄斗垂着手,又被袖子掩着,于观真并没怎么在意,此刻抬起手来就清晰无比了。   “这是怎么回事?”   于观真倏然站定下来,他虽没挡住去路,但是两人都不敢越过他而行,只能跟着一起止步,将目光一起投到了玄斗身上。   “你们剑阁倒是好大的威风。”于观真的声音冷若冰霜,他将玄斗的手握住,指腹慢慢描绘过狭长的伤口,伤口很深,肉几乎要翻出来,下手的人并没有留情,“有没有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无哀与狄桐脸上都流露出愧疚之色来。   玄斗将小小的手放在于观真手上,摇摇头道:“于前辈不要难过,不是原师兄跟狄师兄的错,不要怪他们。”   于观真眼瞳幽深,想到之前赤霞女提到到些琐事,于是碰了碰伤口,忽然道:“你的伤是剑阁的叛徒所为?”   原无哀脸色大变,声音都如绷紧的琴弦般嘶哑起来:“于前辈何出此言?”   “赤霞女告诉我的。”于观真淡淡道,“不过你们剑阁已经缺人缺到连这样的小娃娃都要派出来追查叛徒的地步了吗?”   原无哀显然有些难以置信:“是……是赤霞师叔?”   不过原无哀很快就屈服了,因为他绝望地意识到赤霞女的确做得出来这件事,不管是当年还是如今,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哪怕情况会对剑阁不利,赤霞女仍遵循公理正义而行。   于前辈会从赤霞师叔那里得知叛徒一事,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 第115章   尸体就摆在棺材里。   由方觉始友情提供,他是个大夫,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大夫敢打包票说自己治得好所有伤病,因此他跟县城里棺材铺的老板多少还算得上熟悉,这份交情平日里派不上什么用场,眼下倒是很实用。   只是棺材铺的老板送棺材的速度太慢,慢了原无哀与狄桐差不多有半盏茶的时间。   棺材当然不太合适死者,毕竟是临时订的,不过死人唯一的好处就是心平气和,万事不愁,绝不会对这点小事感到不满,不像是活人那样总会被各种各样的情绪所左右。   不过于观真猜测要是有选择,对方宁愿活着表达不满,也不愿意死得如此安详。   玄斗的一只手在赤霞女手中,他大半身子趴在棺材上,只是个头太小,只能踮起脚,看上去有些难过。   于观真看得十分仔细,便低声问道:“玄斗,你怎么了?”   “他对我很好,可是……”玄斗见他走过来,稍稍侧过身体,依偎在了于观真的大腿上,看起来有些伤心,哽咽道,“于前辈,他骗了我,让我做坏事,就好像村长骗尸体哥哥一样,我差点……差点就害到崔师叔了,我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你说什么?”于观真严肃起来,“此事与崔嵬有什么关系?”   玄斗抽抽噎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没说出什么话来。   于观真一下子把目光转向了狄桐,年轻的弟子急忙在原无哀身后手舞足蹈了一番,示意崔嵬并没什么大事。   也是,只是差点而已。   赤霞女正在观察玄斗手上的伤势,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大大方方地用着方觉始的药膏,全然不顾大夫几乎要心绞痛的表情,平静无澜地问向原无哀:“此伤是他所为?”   这个他,当然只可能指棺材里的死人了。   莫离愁作为凶手,在此地占有一席,不过现在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甚至比被抓住时更难看,想来这件事他比所有人都更早清楚。   狄桐禁不住看了于观真一眼,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说出来,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啊,崔师叔被关禁闭之后,只准许小黑豆去见他,长老们没有办法,就按照崔师叔的吩咐来了。”   这到底是崔嵬被关了禁闭,还是剑阁被关了禁闭。   于观真一时感觉到莫名好笑。   “哪知道就是因为此事,小黑豆竟被盯上,他们的目的是水牢里的那个人,想通过小黑豆从崔师叔那得知水牢入口后,把罪责都推到小黑豆的身上。对了,崔师叔让我们告诉师叔你,之前追查的那几名弟子不过是被借来杀人的刀,并非真正的幕后主使。”   “狄桐,在外要叫小黑豆为玄斗。”   原无哀已经放弃争辩跟隐瞒剑阁的状况了,他木然地看着赤霞女与狄桐就这么当着于观真的面交流信息,不禁反思起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样尽心尽力。   于观真看着他跟莫离愁的脸色完全如出一辙,要不是情况紧急,简直想要笑出声来。他虽然不知道水牢里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莫离愁为什么死活不开口,不过既然现在已经确定死者是叛徒,那么既定的利益就在剑阁处。   尤其是狄桐说得已经足够清楚明白了,目标的信息在崔嵬手中,如无意外,莫离愁是为了崔嵬杀人。   他不怕死,究竟是真的不怕死?还是在等着离开缥缈主人之后说出此事?   方觉始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满脑子只装得下自己的病人,除了病人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因此意兴阑珊道:“你们真的要在这里絮絮叨叨说你们家长里短的废话不成?这些事纵然你们自己爱说,也不见得其他人就真的爱听。”   这位方大夫看起来不太正常,万万没想到说话竟如此正常,原无哀几乎都要为他怪医的外号感到愤愤不平了。   于观真的确可以为玄斗打抱不平从而加入对话,然而此刻人家的长辈已经做出态度,他充其量不过是对方往昔的熟人,在赤霞女面前贸然开口未免显得没有肚量,更何况眼下有另一个人可以询问,他当机立断,起身微微笑道:“剑阁内务,我等确实不便旁听,不过我有些事要询问下这个不肖弟子,想来赤霞姑娘不介意吧。”   “这是当然,此事虽尚未了结,但于道友深明大义,定不会徇私,我对此绝无疑心。”赤霞女客气道,“除此之外,我欲请于道友到剑阁做客,不知你意下如何?”   于观真知晓这事恐怕牵扯不小,自己眼下也难逃嫌疑,更何况他心中挂忧崔嵬,因此点了点头后领着莫离愁就往外走去,而方觉始极会看眼色,随便找个借口就跟在后头跑掉了。   这下子房间里只剩下赤霞女、原无哀、狄桐、玄斗四人了,赤霞女细细询问了玄斗前因后果,又从原无哀与狄桐二人那得知了这几日剑阁的事情。   原来先前引赤霞女下山的叛逃弟子不过是个诱饵,,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进入水牢,引发混乱。而玄斗才来剑阁不久,备受崔嵬青眼不说,还被排在谢长源门下,他来得如此突然,辈分又高,并不受其他弟子待见,在剑阁里颇受冷待,原无哀与狄桐纵然有心,也各有要事,难以周全他一个孩子。   这位苏姓弟子借机接近玄斗,打算利用他套出情报之后,直接拿他当替罪羊。   只可惜百密一疏,他们想利用玄斗达成目的,结果也是玄斗意外发现他们密谋一事,揭穿了一切,要不是原无哀与狄桐正巧路过,只怕他伤到的就不止是手了。   正因如此,他们三人才急匆匆下山追来,变故来得太快,传信的隐患太多,长老担忧此人会利用剑阁弟子身份欺骗赤霞女,就干脆派了三人前来帮忙。   原来不单单是世人,就连修仙之人也会做出如此蠢事,在欺骗背叛之后,还要摆出一张深情的脸来。   原来这几名弟子不过是为了支开她,赤霞女轻叹一声,闭了闭眼睛,稳定心神道:“你也看见了,人已死在此处,我们明日就启程回去。”   到了此刻,原无哀才终于开口,他皱起眉来提醒道:“师叔,此事已然了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为何还要邀请缥缈主人前往剑阁?”   “了结?”赤霞女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模样,转头看他。   原无哀淡淡道:“不论莫离愁到底是为何杀了此人,如今已盖棺定论,就当他是拔刀相助,是为剑阁铲除一个祸害,本就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有什么问题,也该移交给缥缈主人来定论。我等外人,本就不该多话。”   赤霞女道:“无哀,莫离愁所杀确实是剑阁弟子,也的确是剑阁叛逆,正因如此,才不可了结。”   这句话令原无哀顿时会意过来,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意识到赤霞女不是想杀莫离愁,是想救他,她从来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在不知道的时候没有,在知道之后更不可能有。   因此不能了结。   “可是师叔!”原无哀再不能再无动于衷了,他下意识上前一步,赤霞女想救莫离愁比想杀莫离愁更可怕,惊骇道,“此事关系重大,倘若一意孤行,只怕剑阁与缥缈峰之间……”   莫离愁为剑阁除去一害,固然令人感激,可是谁知晓对方是在打什么主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且此举说不准会激怒缥缈主人,自己门下的弟子为其他宗门尽心尽力,迁怒到剑阁头上也犹未可知。   现在赤霞师叔还要强行将莫离愁带回剑阁——   原无哀简直都要崩溃了。   狄桐见他神情激动,立刻一把抱住道:“无哀,你别急啊,先听赤霞师叔说说看,她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原无哀都快要抓狂了,无奈挣不开狄桐的手,只能认命地挂在狄桐手上。   赤霞女只是坐着安抚受惊的玄斗,平淡道:“原无哀,同辈之中你最受器重,许多长老对你很是信服,这是你的本事。我知晓,你对我平日言行颇有微词,不光是你,还有其他长老与许许多多的弟子,只是不敢明说,是吗?”   原无哀道:“弟子不敢。”   “不敢?”赤霞女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不敢的,你们一心一意为了剑阁好,想要顾全它的脸面,想要顾全它的声誉,想要顾全大局,所以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做,是不是?”   原无哀一时无言。   “无论剑阁出了什么事,旁人只是猜测谣传,可我倘若说了,就难免就落人口实了。”赤霞女淡淡道,“也许剑阁不会犯错,可是剑阁之中的人会犯错,你我乃至崔嵬,没有人敢说自己不会犯错,比犯错更可怕的是,就是想要掩盖错误。”   “剑阁建立最初是为了降妖除魔,济世救人,不知怎么,后来就变成了顾全剑阁的脸面,维护剑阁的名声。”赤霞女松开玄斗,探身往棺材里瞧了瞧那尸体的脸面,平静道,“他死前仍带着剑阁弟子的脸面,我也为了他险些杀了莫离愁,奇哉怪也,我也不知晓为什么,有一日剑阁弟子在我心里就成了实打实的好人,变得不可杀了。”   “想来许多人受害,正是因为他们也相信剑阁弟子都是好人。”   原无哀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赤霞师叔,慎言。”   “你是将剑阁当做什么地方了?它本是为世间公理正义而建,如今却也渐渐的不止这些了,是吗?”赤霞女一双金瞳望着他,灿灿令人目眩,她微微笑起来,如同看待一个不懂事的顽固孩童般,既有些许怜惜,又实感好笑,“无哀,我与你不同,你全心全意为了剑阁着想,这没有什么不好,我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只是——”赤霞女轻声道,“我入剑阁,并不是为了剑阁的颜面,而是为了抑恶扬善。”   “所以,莫离愁要是为了私欲随手杀人,我理应要个结果;倘若他是一心保护我,我自然也要保护他,因此还没有了结。”   “我这样说,足够明白了吗?”   原无哀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第116章   “你现在有话要告诉我了吗?”   于观真带着莫离愁走到门外来,他对原主人这几个徒弟并没有什么感情,一路上忙着治自己的伤已是不易,更别提这些弟子各个巴不得他早点归西,实在抽不出更多空做普度世人的圣贤。   要是有可能,于观真本希望双方能安于现状,最好是维持起码的表面师徒,不过现在来看,事情早就从白鹤生开始脱轨了。   莫离愁沉默片刻,并不去看于观真,过了许久才道:“弟子无话可说。”   这叫于观真思索了片刻,他淡淡道:“即便你不肯多说,我也猜得到。你杀那人是想报答崔嵬的恩情,方才在大堂里已讲得足够清楚明白,你如今仍旧负隅顽抗,想来这其中并不止你与崔嵬二人。”   莫离愁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声音干涩:“弟子不明白师尊在说什么……”   于观真倏然开口:“是叶培风?”   莫离愁的声音顿时断开,呼吸粗重了许多,深深低下头,显是被说中了心事。   “看来我猜对了。”   于观真略有得色,其实他不过是试探两句,莫离愁仍旧是就算动用暴力都不打算合作的态度,要是方才所说的就是全部,没必要如此作态,那么他所保护的便不止是崔嵬,还有一个人。   按照于观真对缥缈主人将徒弟当做所有物的认识来看,这些徒弟想要与旁人建立起健康的关系恐怕很难,值得莫离愁如此相待的只可能是其他徒弟,而眼下唯一的选择就是叶培风,没想到他果真没有猜错。   莫离愁苦涩一笑:“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师尊,你既已什么都知晓,何必多问。是了,你总喜欢这样,即便是你心知肚明的事,也要听我们一一说出来,看有没有隐瞒什么,有没有对你撒谎。只是我没想到竟如此快……当真叫我猝不及防。”   他大抵以为今日就是自己的末日了,向四下扫了一眼,脸色反倒平静下来:“看来我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也很好,这里很安静,只是怕脏了方大夫的地。”   于观真心道:我又没要杀你。   不过莫离愁显然并不这么想,甚至不觉得于观真会仁慈到看在赤霞女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先前一腔热血,尚不觉得有什么害怕,此刻发觉自己的心思竟被瞧得一干二净,与当年并无不同,反倒觉得身体似开了个洞,被晚风吹得鼓起来,一时间呼吸困难。   原来我就要死了吗?   莫离愁想到过往数十年来竟无半点可怀念之事,不觉得两眼一热,又想到自己很快去见爹娘,顿生出酸涩的快乐来,他性情向来坚强,绝不肯在外人眼前落泪,纵是抚养自己的师尊也是一样,仔细想来,死在师尊手下也算是偿还恩情。   莫离愁忍下鼻酸,又听于观真道:“话都没说两句就要死要活的,我纵然要惩罚你,等听过前因后果再清算也不迟。如今我已知道叶培风同样有份,你要是不愿意开口,我去问叶培风也是一样,你觉得他的骨头有没有你的硬?”   这话甚至都不必问,莫离愁答道:“师尊既有所问,二师兄怎敢不答,只怕到时候答得不够多。”   莫离愁深知叶培风此人性情奸猾谨慎,如潜伏于暗处的毒蛇,若非准备周全,确保一击毙命,绝不肯轻易露出马脚。正因他太过了解,才明白师尊只要转过头,叶培风定会选择明哲保身,顷刻间就会出卖自己,甚至撇得一清二楚。   于观真淡淡道:“那你现在可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呵。”莫离愁闭了闭眼,他彻底放松下来,好似精气神都从身体里流淌出去,疲惫不堪地开口道,“师尊说得不错,事到如今,我说与不说,并没有什么差别。想来也是可笑,我幼时有千言万语想告知师尊,如今却换成是师尊费尽心机要我开口。”   于观真一声不吭地背起这个黑锅,他看着莫离愁的神态,心下忽然一动,这岂不正是个了解缥缈主人的大好机会,于是有意说道:“你倒有诸多委屈,莫离愁,你当初无处可去,是我收你入门下抚养教导多年,你如今串通叶培风一同忤逆,又相助外人,隐瞒师长,我还未问责,你却生出不平之心。多年师徒,你就是如此回报我的?”   果不其然,莫离愁心头一颤,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来,脸颊上浮现出两团病态的嫣红,呼吸渐渐急促,他咬着牙,反复咀嚼着唇齿间的言语:“恩情,不错,师尊对我的恩情,我一生都难以偿还,好在……好在我时日无多了。”   他说此话时,竟意外神采飞扬,甚至隐隐透出解脱之感来。   人生来便怕死,哪有谁敢说自己全然无畏,莫离愁本对生死之事略有几分哀愁,可听于观真方才一言,却又觉得死亡方是自己最好的归宿,想到这数十年的痛苦一朝得以解脱,不觉心头大快。   瞬息之间,他心思已变换一番,纵然于观真生就一颗七巧玲珑心,也看不出莫离愁前后心思,只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意思?”于观真顿感不祥,“你受伤了?”   莫离愁如今已无什么牵挂阻碍,便痛快答道:“我中了火毒,寻常人早已化作一捧灰烬,我修行尚算勤勉,如今还压制得住,不过再过一段时日,我也逃不开同样的下场。”   于观真略一迟疑:“火毒?”   “师尊果然忘记了与九幽君的约定。”莫离愁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于观真竟然无动于衷,他缓缓道,“多年前师尊曾欠下九幽君一桩人情,几日前他门下持信物寻到我的住处,欲请师尊出手相助,那人说,本不该怀疑师尊,只是道上风言风语不少,听说缥缈峰与剑阁有意交好,为确保事情不出差错,便在我身上下了火毒。”   请人帮忙还给人下毒,真是好不要脸。   于观真不由得皱起眉头来,不过能跟缥缈主人能玩到一块儿的九幽君也不是什么好人,坏人对坏人,互相下毒手防止背刺,倒是很合理。   “这事想来是与剑阁有关了。”于观真略一沉吟,“是为了冰牢里的人?”   九幽君可能就是冰牢里的人,也可能是跟冰牢里的人有关系,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于观真又问道:“那名剑阁弟子是卧底?”   “不错。”   真有意思。要不是自己被坑,于观真简直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眼下的情况是他与崔嵬走得太近,引起了缥缈主人“狐朋狗友”的怀疑,搭上了莫离愁的命;而这么一来,剑阁只要不是傻子,八成也在怀疑他接近崔嵬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居心。   莫离愁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于此关头豁出性命去杀了那名苏姓弟子,彻底将局势搅得混乱不堪。   想来那位九幽君这会儿一定也摸不着头脑,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盟友在互相残杀,而剑阁……剑阁会怎么想?会认为是苦肉计,还是相信他们。   好嘛,这事儿真是越来越麻烦了。   “那此事又与叶培风有何干系?”   莫离愁并不作答,只是抬起脸来与于观真对视,忽然道:“师尊可还记得我报仇雪恨那一日吗?”   他当然不需要答案,不过是想提起一个话头而已,很快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幼时身负血海深仇,以为自己这一生便要为此而活。起初想我本去剑阁要个公道,哪知剑阁打发我去报官,说此乃凡人之间的纠葛,他们不可插手,然后将我赶出来。若非是崔先生庇佑,只怕剑阁当中的人上人就要以除魔卫道为由先除了我这个小小魔头。”   “后来总算拜入师尊门下,心中不知多么感激。”莫离愁顿了顿,好似他的心突然空了,整个人的魂魄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具会反应的身体,语调却是不胜凄凉,“我去报仇那日下了雨,他们一家人正在大摆宴席,庆祝小女儿定下一门好亲事。”   于观真沉默无言。   “那人……十分弱小,他是纠缠我多年的噩梦,我无数个日夜想着他挥出每一剑,甚至于……甚至于我将自己都打磨成一柄剑,盼着有朝一日将他杀死。”莫离愁咬牙道,“可是他就那么轻松地死了,孱弱、平庸、无能到不值一提,我的苦学都成了白费,竟是这个人,这样的人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扰乱了喜宴,又杀了一家之主,他们自然十分害怕痛苦。”莫离愁道,“他的小女儿扑上前来,拿着一柄护身的匕首扎在我身上,我望着她,想到她这么多年来无忧无虑,可是我的幼妹却永远停在七岁那日,再不会长大了。”   “等到我清醒的时候,已没有一个人活着了。也许师尊会觉得可笑,可我……我意识到自己与那人做了同样的事,我与他并无不同。”   莫离愁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却叫人听出他的痛苦不堪:“崔先生送我离开时,曾告诉我,过于执着此念,最终会坠入无间,他并非是在劝我放弃报仇,只是怕我一叶障目,深陷其中。可惜我懂得太晚,没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   “我这一生六亲断绝,报仇之后活在世上犹如行尸走肉。只有崔先生,师尊您待我有恩,火毒凶蛮,师尊当年也未能解开,因此我中毒后万念俱灰,想到多年来为师尊做了不少事,却不曾报答过崔先生万一。至于叶师兄……他虽对每个师兄妹都是一样,但我到底是领了他的情。”   “那日极巧,九幽君的使者不在,那名剑阁弟子逃窜至此,又露出信物,我与他碰面后得知他已掌握了冰狱的秘密,便决定将其截杀;再请叶师兄编造些谎言应付那名使者,反正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如此一来,我算是偿还崔先生万一,待到我身死后,依叶师兄的本事自可颠倒黑白,借此在里得些好处。”   原来如此,岂止是一箭双雕,简直是一箭三雕,一旦莫离愁因火毒而死,缥缈主人为了颜面也不会与九幽君联手,剑阁等同少了个劲敌。   谁会想到莫离愁将自己的生死浑然不放在心上,他到底是缥缈主人的爱徒,一旦身陨,九幽君那边必然不好向缥缈峰交代。   而现在缥缈峰管事的人,正好是叶培风。   莫离愁没有这么滑头,要有其中十分之一的狡猾周道,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这个计划恐怕是叶培风想出来的。   “我已经将所有事都说得一清二楚。” 第117章   夜风扑在门窗上啪啪作响,是时候该换新纸了。   玄斗已经睡熟,碧叶小筑没有足够多的客房给他们容身,迫不得已之下,三人只能挤到病房里头去,方大夫叮嘱说里头有位重病的女客,于是他们避嫌地拉过屏风,占了门口的位置休息。   一直有风从门缝里漏进来,吹得狄桐有些冷,他想更靠近门的原无哀大概会更冷。   不过原无哀从来不会说任何示弱的话,不会说冷,不会说痛,不会说委屈,也不会说难过。   于是狄桐戳了戳他的背,原无哀似乎并不想理他,无奈于对方的坚持不懈,最终仍是开了口:“狄桐,你怎么了?”   他心情不快,语调自然显得有些冰冷。   狄桐本来想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很在意赤霞女说的那些话,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一转,缓缓说道:“无哀,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去无涯宫送礼的事,有个弟子很是无礼,说了些崔师叔的坏话,气得我简直想打她。”   无涯宫与剑阁的关系自妙笔生死在缥缈峰上,崔嵬又发了一通怒火之后就变得甚是微妙,无涯宫的弟子遇到剑阁弟子时难免言语间夹枪带棒。   狄桐性子直,被无涯宫的弟子阴阳怪气过几回,好几次险些动手,不知挨了多少骂。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那件事来。”原无哀显然也想起那件事来,不免失笑,声音渐渐柔和下来,“你性子冲动耿直,无涯宫那群人最善春秋笔法,你与他们吵架如何能吵得赢。”   狄桐很冷静地看着原无哀的背脊:“可是你就赢了,把无涯宫的弟子说得哑口无言,还扣了他们好几顶大帽子,我看着他们吃瘪,心里真是痛快,那天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以理服人了。这些事是赤霞师叔做不到的。”   “原来你是要与我说这个。”原无哀的笑意顿止,他淡淡道,“你不必如此绞尽脑汁地找些往事来安慰我,我并没有在意。”   狄桐叹了口气道:“不是的,无哀,我不是在安慰你,都怪我笨嘴笨舌的,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其实我只是觉得赤霞师叔并不是在责怪你,她是长辈,倘若不打算听你说话,就跟其他长老那样直接说你是小孩子不懂事就好了。”   原无哀竭力想忍住,可语调仍然颤抖起来,泄露出一点笑意:“长老可没对我说过这句话。”   “好吧,是经常对我说的。”狄桐不太高兴地噘起嘴,“我觉得赤霞师叔在很耐心地给你一个解释,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所以我想,她并不是说你不对,也不是说你想得不好,只是想告诉你,纵然有许多麻烦,许多考虑,她仍选择那么做。”   原无哀犹豫片刻,低声道:“你不过是猜测而已。”   “你忘了冰牢里的那个人么?赤霞师叔说她与崔师叔都会犯错,不是在教训你,而是在自省。”狄桐仰着头看向高处,那里只有一片黑暗,“那个人就是赤霞师叔犯下的错,她竭力去弥补,去挽救,同样不会因为一个错误而被绊住自己的脚步。”   原无哀似是有些迷茫,略微沉吟道:“阿桐,你与我说实话,你有没有觉得我太过世故,不善修行。”   狄桐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道:“我还记得自无涯宫回来之后,你同我说了许多话,告诉我剑阁与无涯宫为何要重修旧好。我现在仍然记得你自信又沉着的模样,你说三大高手对战缥缈主人一事是必要之举,一来可以震慑缥缈峰不要肆意妄为,二来可以借此和缓关系,三来也可堵住世人的流言蜚语,倘若不这么做,反而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我从没有想过这么深,后来你又跟我说,崔师叔说出那些话没有错,无涯宫弟子因此仇视剑阁,也并没有过错。世上许多事,其实本没有真正的对错,不过是各有立场,我们有意示好,就是忧心剑阁与无涯宫会因故毫无必要地结仇,导致门下弟子互相厮杀,两败俱伤。”   “与其结仇,不如结盟。”   原无哀淡淡道:“是人就有纷争,修仙之人到底不能真正断情绝欲。”   “其实我也不知道适合修仙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看得这样清楚,与赤霞师叔,崔师叔是不同的清楚,要是这么说起来,岂不是我最不适合修仙?”狄桐不缓不急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总在想,剑阁里有些长老实在叫人讨厌,崔师叔明明这样厉害,却怎么叫二师伯做了掌门……”   原无哀揶揄道:“你倒还真是孩子气,不怕我记下来告诉掌门人吗?”   “我才不怕,你不会那样做的。”狄桐摇了摇头,“我起初嫌弃你装模作样,后来却又觉得你有许多本事,只是整日忧心忡忡,心里想着很多事。不过正因为跟你相处久了,我又慢慢发觉再讨厌的长老也有自己的本事,崔师叔倘若真来做这个掌门,剑阁恐怕过不了几年就要闭门谢客,不染俗尘了。”   原无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竭力压住声音,警告道:“还好玄斗已经睡着了,别乱说。”   “我们自小在剑阁长大,师长们所授皆是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道理,若是没有你这样为剑阁好的人在,自然就没有剑阁这个去处了,也许我们就变成其他的模样。”狄桐把手收到了被子里,慢慢道,“我想了好久好久,找不出谁的错处来。因此,我想这就跟无涯宫与崔师叔的事一样,赤霞师叔说得没有错,你考虑得也没有错。”   原无哀慢慢转过身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看着狄桐,对方的眼睛干净得宛若稚子,此刻正对着他,毫无半分避让:“崔师叔曾要我们保持本心,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可是今天总算懂了。”   “世事总有取舍,你只不过与赤霞师叔所舍的东西不同。”狄桐只是窝在被子里看着原无哀,他低声道,“仅此而已,纵然真有什么教导,也是期望你看清本心,不要倒置本末。”   原无哀忽道:“你也赞成保下莫离愁?”   “不知道。其实我至今也不知晓崔师叔为什么会救缥缈主人,尤其是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之后就更为困惑,可是有时候仔细想想,于前辈还帮过我们,没有害过我们。”狄桐摇摇头道,“就像我现在都不明白小石村的村长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谢师伯到底值不值得,所以根本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也许以后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原无哀很快沉默下来,他侧过身体,平躺在小小的床板上,不知想了什么,又问道:“阿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狄桐莫名其妙道:“这是什么怪问题,那你又为什么要救许多人,做那么多好事?”   这自然是因为……原无哀一时语塞,他终于听明白狄桐的意思了。   行侠仗义并非是任务,他们也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引导者,等着凡人为自己随手为之的善举感恩不尽。   对狄桐而言,原无哀也是众生之一,更是知己好友,他不忍见其受苦,便尽自己所能开导,与平日里斩妖除魔保护世人的行动并无任何不同。   看来当初沈秀娥的事的确让他成长了许多,就连想法都变得成熟不少。   原无哀道:“阿桐,世人都说崔师叔是三百年来最有可能成仙的人,我如今觉得还应当加上个你。”   “真的……真的吗?”狄桐闻言立刻从床上弹起来,他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分地搓了搓被子,美滋滋道,“你真的这么觉得啊。”   原无哀看着他傻笑的模样,立刻变了心思:“不,我只是随口说说。”   狄桐:“……你给我起来!”   这两个臭小子。   赤霞女本觉得自己之前语气重了些,犹豫了会儿想来与原无哀谈谈心,倒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对话,她站在窗外微微一笑,收敛进去打扰的心思,挪开了步子离去。   时机实在是太巧了,于观真到底是敌是友,他与崔嵬是两情相悦还是另有图谋?   未东明曾经利用感情来达到目的,赤霞女就是受害者,她不愿意怀疑于观真的情意,却又忧虑崔嵬会因此受伤,这才是她真正邀请于观真的理由。   倘若对方是敌,放在眼下总好过任由对方行动,也可叫崔嵬第一时间识破对方的真面目,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若于观真是真心对待崔嵬,他同上剑阁,自然就成了助力,尤其未东明被镇压这么多年,他若脱困,寻仇所找的第一人定是崔嵬。   九幽既动,显然未东明已能放出消息,他只是不能离开水牢,而没有真正被困住。   问题在于,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好在崔嵬已经回到剑阁,甚至还在禁闭,禁闭就意味着他不会轻易因任何事下山,赤霞女想到此处不由得放松下来,她与其他人相同,都对崔嵬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感。   她当初深陷苦海,便是崔嵬将她重新带回到正路上来,赤霞女直至如今都认为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可是赤霞女无法确定崔嵬的无所不能包不包括情感。 第118章   辞别方觉始之后,众人一同上路,路上全无阻碍。   剑阁山脚下是座小城,人烟稠密,颇为热闹,一行人赶到时天色已不早,上山还有小半日的路程要走,更何况赤霞女伤势尚未痊愈,便决定在此地住上一晚。   于观真与赤霞女都是长辈,自由他们二人领路前行,玄斗年纪尚小,需要人照顾,狄桐与原无哀约好两人轮流,今日正轮到原无哀牵着玄斗,狄桐见他们二人正与卖糖葫芦的小贩纠缠,便大步迈前,跟莫离愁搭话道:“这一路真是顺当,竟然平平安安地到了。”   他对此人颇感好奇,分明是缥缈主人的徒弟,却为了剑阁杀人,听赤霞师叔的意思,莫离愁似乎与崔师叔是旧相识,如此说来,他们三个年轻人本该算是朋友才对。   只不过莫离愁冷冷淡淡,除了吃饭时会理下人之外,大多时候只与于前辈讲话,活像个木头人。   莫离愁淡淡道:“缥缈主人与赤霞女在此,除了瞎子,哪个敢来阻挠。”   “这嘛,说得倒也是。”狄桐嘿嘿笑了两声,他抓抓脸颊,又很快反应过来,“等……等等,你刚刚是与我说了个不长眼的笑话吗?”   莫离愁却不理会,这会儿客栈大门已近,他便跟于观真身后一同进去,原无哀带着拿了一串冰糖葫芦的玄斗赶上来,见狄桐模样失落,奇道:“你待在这里做什么?”   狄桐皱眉道:“我觉得莫离愁的脸色好像越来越差了。”   “他对你何曾有过好脸色。”原无哀笑话道,“快走吧。”   “说得倒也是。”狄桐干巴巴笑了两声,转头看向正在舔糖衣的玄斗,大惊小怪道,“你怎么没给我买一串!只给小黑豆买了!”   原无哀冷酷地用手挤住狄桐的脸,把他硬生生拖进了客栈之中。   赤霞女已要了房间,又问他们饿不饿,要不要吃饭,狄桐嘿嘿一笑,闪烁其词道:“是有点饿,又不是那么饿。”   “这是什么说法?”赤霞女很是奇怪,“饿就是饿,不饿就是不饿。”   原无哀淡淡道:“来时路上有炒栗子,清汤面,还有糕饼铺子与卤肉摊,听说稍晚些还有夜市。所以狄桐在这儿吃饭不算太饿,吃些许就能饱,他等着留肚子到外头去。”   赤霞女哑然失笑:“原来如此。”   年轻人爱热闹,玄斗又少见世面,赤霞女的目光在弟子脸上扫过,落在好似事不关己的莫离愁身上,笑意不由得一顿。   赤霞女临近剑阁脚下,愈感忧心忡忡,其实并没什么胃口,她有心想让狄桐带着莫离愁一道,又怕实在难为这群年轻人,正犹豫不决时,忽听见于观真道:“也罢,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同我们一起吃饭,实在约束。这样吧,你们带上莫离愁一道去外头,都是年轻弟子一辈,做个伴热闹些也好。我与赤霞姑娘就在此处随便吃些,赤霞姑娘以为如何?”   “于道友想得极是周道。”赤霞女嫣然一笑,“如此再好不过。”   “好耶!”狄桐险些跳起来,难掩脸上的雀跃,他强按住自己踮起的双脚,蹲下身来与玄斗道,“小黑豆,我们与莫哥哥一道去外头吃饭好不好?你想先吃些什么?”   玄斗咬着山楂,薄薄的糖衣还在舌尖上没化开,歪着头道:“清汤面。”   狄桐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失落又挫败的响动:“小黑豆,说点贵的!”   莫离愁下意识看了一眼于观真,平日纵然是与师兄师妹们都无这样的亲昵,师尊并不乐见他们之间友好和睦,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他自觉时日无多,对剑阁几人从没什么好脸色,此刻见狄桐与玄斗欢喜雀跃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动。   也罢,有何不可。   原无哀清了清嗓子,对莫离愁道:“走么?我请客。”   狄桐兴奋地揽住玄斗道:“你听,无哀说了他要请客!快快!快说些贵的,别说清汤面这样磕碜的话,叫人听了大牙也全都笑掉了。”   “没呀。”玄斗认认真真地看着狄桐,“师兄你的牙一颗也没掉啊。”   原无哀默不吭声地踢了狄桐一脚,而后往外走去,冷冷道:“没你的份。”   狄桐“呃”了一声,立刻起身追上,心痛道:“都怪我英俊潇洒,生性从容,引来无数嫉妒之心,如今无哀你也排挤我,我要告诉师叔!让他老人家主持公道,我告诉你!往后咱们再也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莫离愁心道这两人真是够吵的,忽感到衣袖一沉,手里很快塞进来只又软又暖的小手来,他低头一瞧,居然是玄斗,那两人将他落下了。小孩子穿着剑阁的衣裳,头发梳得规规矩矩,看上去粉雕玉琢,如同画上的金童,他话也不多,老气横秋道:“我们也走吧,再不走就要跟不上了。”   鬼使神差般,莫离愁就跟着他一道出去了。   赤霞女见着他们一同外出,脸上见出喜色,这客栈分作两层,楼上住宿,大堂吃饭,又隔出几个雅间,她爱清净,就多给些银子要了间僻静的雅间。   饭菜还没上来,赤霞女倒了杯茶水在慢饮,倒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于观真感到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慢慢转着茶杯,思想比人家姑娘更封建,一颗心狂跳,暗暗想道:“俗话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与她在同个雅间吃饭,算不算是瓜田李下,看赤霞女忠厚老实,也不像是剑阁给我安排的仙人跳。”   于观真其实对赤霞女印象不错,哪怕对方是自己男友的绯闻对象,只是越接近剑阁,越接近崔嵬,就越发开始疑神疑鬼。   倒是赤霞女见他神魂不定,好心询问:“于道友,你怎么了?”   还不等于观真说话,店小二在门外唱道:“客官,您的八宝鸭、水咸鱼、蒜瓜、并就一碗三阳羹,两碗米饭,还有半瓶碧香酒,菜都齐全了,请慢用。”   店小二托着个大木盘,几样菜放得满满当当,穿花蝴蝶般飞进来,利落地将三菜一汤与半瓶酒放在桌上。他的声音又响又亮,唱菜时抑扬顿挫,听起来就很有食欲,据说不少客人都是他的嗓门招呼进来的。   于观真第一次听这样的方式,觉得很是惊奇,只不过店小二放下菜后,他的注意力就放在了菜上,不觉皱起了眉头。   “这蒜瓜卖相与气味虽不好,还有些辣口,但很是开胃。”赤霞女察言观色,还当他是嫌弃蒜瓜的气味,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己夹起一筷子,颇为热情地推荐道,“于道友可以尝尝看。”   于观真伸筷压住她的蒜瓜,脸色冷淡道:“赤霞姑娘,店小二下毒的几率有多高?”   “啊?”赤霞女茫然道,“什么……”   于观真说不上来,他只是闻到了从这些饭菜里传出来的一股血腥味,很淡,却不容忽视:“这饭菜不干净。”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无数声惨叫,两人夺门而出,只感到热意扑面,大堂已化作一片火海,原来本坐在大堂里的人皆都烈焰烧身,才走出去的店小二跌跌撞撞地挥舞起四肢来,木托盘与陶碟碎了一地。   客栈的大门不知何时已关上了,食客与店家如同四散的流星,奔逃的落叶,被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惨嚎哀鸣,无处可去。他们胡乱舞动身躯,将身旁的一切物件统统点燃,在烈焰里使劲儿挣扎着,火星飘洒在空中,皮肉的焦臭味在鼻下萦绕,艳红的火光映入眼底,顷刻间沦为人间炼狱。   “赤霞女,还有尘艳郎。”嘶哑干涸的声音自火焰之中响起,暗影处慢慢走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老人来,他虽微微佝偻着,但仍看得出来极为高大,卷曲的白发垂落下来,没沾到半点火星,自言自语般再度开口:“真是好久不见了。”   老人本还带着斗笠,他慢慢将斗笠的纱翻上去,本该皱巴巴又干瘪的脸庞上呈现出来的是比衰老更可怕的东西,叫于观真立刻反胃起来。   于观真见过被火焰烧伤脸而毁容的人,可眼前的老人要更可怕,他的脸都是浮肿的,泛着红光,活像是体内有火焰透过肌肤在灼烧,表面皲裂出不规则的形状,犹如干涸裂开的土地,又似一片片鱼鳞,缝隙里流动着艳红色的岩浆,不知是血还是什么,叫人看一眼都会做上半个月的噩梦。   赤霞女似乎认得此人,她沉下脸道:“丑奴,原来是你。”   丑奴嗬嗬笑了两声,听起来既阴沉又扭曲,他扫过两人,那双烧红的眼睛里露出些许恶毒的愉快:“是我,赤霞女,多年不见,我特意冥思苦想了多日,终于想到了这份见面礼,这些人自然比不上剑阁中人,不过久别重逢后的歌舞欢宴总是不能少,只可惜你没能一同起舞,实在令人遗憾。”   “至于尘艳郎。”丑奴锁定于观真的眼神犹如看到腐尸的秃鹫,拉扯着嘶哑的嗓音道,“你果然背叛了主人。”   他说话不快不慢,伸出手来鼓了鼓掌,混在悲惨的嚎叫之中,发号施令般戏剧化地一同停止。   客栈里透出死一般的寂静,本还在火焰里挣扎的鲜活生命顷刻间化作无数灰烬,簌簌抖落在地。 第119章   最初于观真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到缥缈主人绝不是甘愿屈居于他人下的人。   就连大巫祝都不能令他折服,想来丑奴所谓的主人应当是只是他的主人,而并非是两个人的主人。   于观真的猜测果然不假。   “你!”赤霞女胸膛里怒火翻涌,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恨意,伤势仍在隐隐作痛,愤怒几乎要冲破理智,她竭力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鲜血才感觉稍稍冷静了些许,“又是这种手段,又是火毒!丑奴,你仍是如此令人作呕!”   丑奴轻飘飘地说道:“人老了,总是想不出什么新主意的,好在招数再老套,管用就好,在主人脱困之前,我也就只能如此助助兴了。”   以悲鸣为歌,挣扎为舞,足见其心狠手辣,手段又是早有耳闻的火毒,甚至还提到了背叛,那么这就对上了——丑奴是九幽君的使者。   于观真纵然心中百般不情愿,仍是上前一步,将赤霞女挡在身后,饶是他心理素质再强,看到这样的人间惨剧也有几分怯场,好在有时候恐惧会化作愤怒,他不动声色地绷住脸皮,声音清朗。   “久别重逢,何以将我冷落在旁。”   丑奴目光闪动,阴惨惨笑道:“老奴这点微末伎俩在缥缈主人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怎敢献丑呢。”   这赞赏听起来真是令人不快。   丑奴很快又用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继续说道:“这英雄救美的戏码固然不错,只可惜未免老套了些,赤霞女这样的女人未必会动心。我原听说你与崔嵬走到了一块,还想着是有人造谣,眼下看来倒也未必,所谓朋友妻不可欺,难不成美色当前,您就将当初与主人的情谊都忘却了。”   于观真的反应一向很快,警惕心也非常强,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此事与崔嵬有何干系?”   什么叫做朋友妻不可欺,这个朋友妻是谁?难道这个九幽君救人是假,想对崔嵬出手是真?   于观真的脸色难看起来,藏锋刀瞬间入手,他慢慢握紧了,等着对方一点头就立刻砍下去。   丑奴看起来简直像是在鄙夷于观真了:“你明知主人被困在剑阁,明知他对赤霞女有意,却仍是与崔嵬同行,又再护送赤霞女回剑阁。老奴人老,眼还不花,我到缥缈峰走了一遭,你门下二弟子却以远游作为回应。嘿,怎么着,如今竟叫我在此地抓住你。   “崔嵬与赤霞女青梅竹马,情同兄妹,你若不是为了接近赤霞女,怎会与崔嵬结伴同游;你若不是为了得到赤霞女,又怎会连亲口许下的誓言都抛在脑后!”   丑奴冷冷笑起来:“女人,从来都是女人,还有什么能令男人无怨无悔地放下尊严、地位、甚至是自己的诺言。”   有,另一个男人。   于观真沉默了会儿:“……”   对了,刚刚丑奴说了英雄救美的戏码未必会让赤霞女心动,原来如此,原来……   不知道怎么的,于观真这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实在不想跟个强行加给自己修罗场的恐怖分子解释什么,可是什么都不说又显得不太合适,于是他还是开口道:“我一定要为了赤霞女吗?”   丑奴冷笑起来,鄙夷道:“难不成你想说自己是为了崔嵬吗?”   巧了不是。   于观真:“……”   “于道友。”赤霞女并不理会丑奴的言语,说是无动于衷也不为过,看起来大概是对这样的垃圾话身经百战,她一把将于观真拉开来,自己站到前面去,冷若冰霜地开口道“不必理会,不过是话术罢了。丑奴的身上有只冰蛛,是为缓解体内的火毒,长久下来剧毒无比,倘若被咬上一口,非死即伤。你既与九幽君有故,本就不当勉强你相助,小心冰蛛。”   丑奴看着他们俩的眼神,简直像是将儿媳妇与姘头捉奸在床的公公,燃烧起汹涌澎湃的怒火来。   就差来一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于观真:“……”   于观真忽然很想从这间客栈出去,去吃空原无哀的钱袋,吃清汤面,吃炒栗子,他想如果自己这会儿跟赤霞女故意演一番柔情蜜意,对面的丑奴说不定能气得当场脑中风,然而他更想跟崔嵬这么做,于是只好装聋作哑,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明明赤霞女是崔嵬的绯闻女友,自己则是他的正牌男友,现在发生了修罗场居然跟他毫无关系?!   于观真感到匪夷所思。   实际上,这甚至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且慢。”于观真最终还是决定避开这个修罗场的问题,他拦住了正欲行动的赤霞女,客栈里的火早已随着食客的消灭而失踪,看来这种火毒对人虽有奇效,但对上物件却远不如明火,要不是地上的灰烬还没消散,简直如同一场令人反感的噩梦,慢条斯理道,“赤霞姑娘,你认为他比我二人的修为如何?”   赤霞女愤愤道:“自是远远不如了,莫说你我联手,纵然只是对上我,也难有胜算。”   “那这么说来,按常理他本该挟持这些凡人为筹码,免得死在你我手下,否则我们若在此地杀他,恐怕谁也不知道。”于观真神态自若,“更何况,你难道不好奇他冒险来此到底要说什么吗?”   九幽君与缥缈主人有交情,之前能从大巫祝身上得到些线索,也许九幽也可以。   赤霞女听得直皱眉头,不过她确实认为于观真说的有道理,便重新收起剑。   丑奴眯起眼睛,从衣袍下爬动出来一只冰蛛,很快攀到了脸庞上,吸食起他脸上那些如同岩浆般的血液来,冰蛛蓝青色的身体很快变作鲜红之色,他抬起手来,那冰蛛就趴在他手上休憩,偶尔喷出口炎气来,显得温顺无比。   “好蛛儿。”丑奴的脸稍微稳定下来,总算只是丑,而不是惊悚恐怖了,他伸手抚摸了它一会儿,赞赏般地看了看于观真道,“普天之下能将自己的利益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人确实不多见,想来莫离愁体内的火毒一定令你焦头烂额。”   赤霞女瞪大了眼睛:“什么?!”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话,那我并不想听。”于观真将手搭在了赤霞女的肩膀上,暗示性地捏了捏,眉毛都未动些许,“我有五个徒弟,死一个也许有点舍不得,可毕竟还有四个,倒是你,有想好如何面对我的怒火吗?”   这是丑奴始料未及的,他脸色顿时一变:“分明是你先不守信用!”   “粗蛮。”于观真淡淡道,“我已是这样的名声,难道还在乎多一个不讲信用么?钱货两讫,人情债确实难还,不过只要我不在乎,不怕丢脸,就可以当人情根本不存在。更何况纵然你四处去说,也未必会有人信。”   丑奴看上去一脸放空,显然始料未及。   赤霞女已经被于观真的无耻震惊得一塌糊涂,她木讷地站了片刻,深深吸一口气,最终脱开了于观真在自己肩头的手,长剑指向丑奴,怒喝道:“你在莫离愁身上下了火毒!”   这会儿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的人居然是丑奴,他点点头道:“不错。”   事情不算明朗,不过很清晰,剑阁关了九幽君一个无期徒刑,他与缥缈主人交好,丑奴便在机会成熟时来找缥缈主人帮忙。可惜里头换了个芯,于观真尚且自顾不暇,自然没有功夫理会外交,丑奴便在莫离愁身上下了火毒以示警告,   “你安心得太早了。”于观真从赤霞女身后走出,挑开了她的长剑,“我建议你还是把话说清楚为好,否则要想在我手底下逃命,未必是件容易的事。”   赤霞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没听见吗?莫离愁中了火毒。”   于观真面不改色:“我知道,那又如何?”   “好!”赤霞女怒声乍起,震得本欲开口的丑奴都闭上了嘴巴,她寒声道,“你不愿意救他,我会救他。”   如今局势竟然一下子调转,变作他们二人共同战线,丑奴不由得吃了一惊,好在眼下缥缈主人的态度逼得赤霞女不得不挺身对抗,他阴冷一笑,决定先旁观这两人掐架。   最好是两败俱伤。   “如何救?”于观真淡淡道,“你要在我手中保下这个刚刚杀了数十人的恶徒?”   赤霞女脸上覆着一层寒霜,她并非柔弱无助的少女,绝不向任何人期望哀求:“他是杀了人,我会让他付出相应的代价,可不该再多死一个人了,更不该平添无谓的牺牲。”   “假如他的条件是要放出九幽君呢?”   赤霞女呼吸一乱。   于观真又道:“假如他逃走了呢?你不仅不能救回莫离愁,甚至还会因一时的心慈手软害死更多人。”   赤霞女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手已开始无力,甚至连意志都开始动摇,显然曾有过如此经历,连气势都削弱了不少:“难道,难道这就要拿莫离愁的性命来做交换吗?我们已经没能救回这些人,还要再添上莫离愁的命?”   丑奴见她势弱,有意火上添油:“不错,剑阁自诩名门正派,如今却见死不救,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人总有一死,更别提他未必会死,你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就让到一边去,还是……你决定相信这个人?”于观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丑奴,觉得这局面有些好笑起来了,似乎在场三人的立场颠倒了过来,“莫离愁是我缥缈峰的人,料想纵是我不管不顾,见死不救的罪名也绝扣不到剑阁头上去。”   赤霞女幽幽道:“我确实信不过丑奴,同样也无法信你。你要向我保证,尽力去救莫离愁。”   “好。”   丑奴原本料定人质在手,又有人情做底,还有个善恶分明的赤霞女在旁,没想到竟三言两语就翻了车,不由得阴惨惨地笑了笑,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自己已十分高估你的手段,如今看来,你稳坐缥缈峰之主多年无人敢扰,并非没有道理,你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失了九幽君,你也不过是只丧家之犬。”于观真重新扬起刀,“如何,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吗?”   刀光闪烁,在逼近喉咙那一刻时,丑奴终于开口,他看起来衰老得更甚了:“我是来阻止赤霞女回山,顺便试试你是否真的倒戈到剑阁那边去了。”   赤霞女忽然开口道:“你之前那句话说得不错。”   两人皆都看向她。   赤霞女动了动嘴唇,望向那把藏锋刀,最终仍是没有说出什么有关的话,只是淡淡道:“你的这些伎俩,在他面前确实献丑。” 第120章   几个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客栈里时,尚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莫离愁牵着玄斗,手中还拿着被油纸包着的糖炒栗子,才刚从热锅里出来,狄桐直接将这个“烫手栗子”抛给了他,香甜的气息从里头不断传出,他却握在手中,愣是没偷吃半粒。   客栈里黑暗一片,大门都已虚掩上,狄桐嘟囔了几句“这才什么时辰就关门”就抢先一步撞开了大门,大堂里寂静无声,外头的灯火只照到门口,里头伸手不见五指,透着诡异的安静,仿佛蛰伏着什么危险而未知的猛兽。   原无哀后退了一步,不慎撞到桌子,簌簌抖落了不少灰尘,他用手指擦了下,对着门口看了看手上的痕迹,又摸到木桌上几块焦炭痕迹,不由得慢慢皱起眉头来,便点起一个火折子仔细瞧了瞧,奇道:“怎会有这么多灰烬,客栈起火了?”   “不好!”   莫离愁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将玄斗与糖炒栗子塞到原无哀怀中,烫得后者差点以为他是故意,他飞身上前,顷刻间就已上了楼梯。   狄桐忍不住赞了一句:“他真快!”   “……”   原无哀很想指出这句话的歧义所在,又觉得事情紧急,实在没有必要跟狄桐在此废话,于是抬脚就走:“快跟上。”   玄斗被他搂在怀中,用手抱着温暖的栗子,活像只窝起来的小猫,仰脸问道:“原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知道。”原无哀一手环着他,轻盈矫健似鹤,翩然跃上二楼,果然见到尽头处于前辈的房间透出火光,房门已被莫离愁一脚踢开,松垮垮地躺在地板上,他不由得一挑眉,“不过看来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等到狄桐再赶到门口时,屋里已坐得有些满满当当了,赤霞女跟于观真占据了仅有的两把座椅,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而玄斗被放在了床榻上,莫离愁与原无哀正站在两侧,中间跪着个面貌丑陋的老人,显得他好似误闯了什么重要的场合。   “呃——”狄桐忽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无形之中犯了个打错,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干巴巴道,“我……没来迟吧。”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齐齐集到他脸上,就连那老人也不例外,狄桐见着那老人样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尴尬窘迫,飞快扑到了原无哀身上,如八爪鱼般紧紧贴着他,声音颤抖,险些尖叫起来,吐出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词汇。   这下众人的目光便转到了原无哀身上,他顿觉难堪,暗中踢了踢狄桐,冷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狄桐快哭了:“我没带符出来。”   原无哀:“……”   丑奴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吓到的竟只有这么一个小辈,顿感意兴阑珊,他艰难地挪了挪身体,毕竟眼下被捆得活像头挨宰的猪,能动的地方实在有限,又看向了莫离愁,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来:“莫离愁,原来你也在,叶培风拿你换了个好价钱,看来你们不光师徒情深,师兄弟之间也亲如手足。”   这自然是一句反话,在场人人都听得出来,偏狄桐没听出来,他对原无哀小声嘀咕:“难怪师尊教导我们时总说,纵有这样那样的传言,事实却未必如此,需得自己两眼去看。我本以为于前辈对徒弟稍显冷淡了些,没想到这老人家却如此赞赏,看来是我偏见了。”   还没等原无哀说些什么,丑奴已忍不住了,他额头青筋毕现,脸庞上似乎又重新涌上火焰,显得愈发可怖起来:“你们剑阁何时收了这么个蠢货!”   赤霞女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十多年前收的。”   丑奴的脸不受控制地抽动了片刻,厉声道:“让他闭嘴!我不想听见他再说一句话!”   狄桐委屈地缩了缩。   “是叶培风让你来的?”莫离愁走上前来,蹲下身看了看丑奴悲惨的姿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罢,他本就是那样的人,做任何事都会想好一切后路,即便我与师尊回去,恐怕他会说是担心我身上的火毒,又或是别的什么。他对我许是好意,许是恶意,不过他对你是什么心思,我倒是很清楚。”   赤霞女忍不住看了看莫离愁,她本还想着如何隐瞒这个消息,万万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也是,火毒何其苦楚,他怎会毫无所觉。   丑奴沉着脸道:“什么意思?”   “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莫离愁显得异常平静,“否则他不会让你来送死。”   丑奴阴沉沉地笑起来:“这话任何人说都可以,唯独不该是你对我说,你的性命就掌握在我的手里,难道你不怕死吗?”   “你选错人了。”莫离愁对他露出既冰冷又残酷的笑容,他慢慢起身道,“你以为自己掌控住了生死,掌控住了我的性命,可惜我确实不怕死,你大可现在就催动我体内的火毒。”   丑奴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你想激怒我!”   原无哀禁不住道:“莫兄。”   “没有这个必要。”莫离愁看向欲言又止的原无哀,摇了摇头,言辞之中甚是潇洒,“你怎知这不是我的解脱。”   丑奴简直要崩溃了,怎么缥缈峰下一个两个尽是怪胎,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莫离愁半天,很快又笑起来,重新看向于观真,神态扭曲:“有意思!真有意思!你这徒儿宁愿死也不向你这个师父求救,你真有本事!你真可怜!尽管杀吧,你这认命的徒弟给我陪葬也不错。”   于观真只是回以他一个冷冰冰的笑容,慢悠悠道:“只怕你想死,倒也有些困难。”   丑奴只觉得背后一凉,不敢再对上那双眼睛,将头低了下去。   倒是赤霞女看着莫离愁的脸色,那上面既没有被放弃的悲哀,也没有想要求生的迫切,既无恐惧,亦无绝望,似是真心坦然地接受着这个结局,觉得自己心中似是在滴血。人怎会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往往遭受过比死亡更痛苦的经历,赤霞女看着于观真无动于衷的脸庞,忍不住怪责起崔嵬来:“你这一生看得如此通透,怎么找个心肝冷到能凝出冰渣来的道侣。”   “怎么回事?”狄桐摸不着头脑,使劲儿戳戳原无哀的腰,问他,“我能说话了吗?”   原无哀冷冷道:“你不是已经说了。”   “也是。”狄桐后知后觉道,“总之,这个,嗯……什么是火毒?”   丑奴此刻已抱必死之心,反倒有种豁出去的劲,乐意让其他人尝尝痛苦的滋味,他看着赤霞女隐忍悲伤的面容,只觉大快人心,虽无法要挟到于观真,但起码可以令剑阁中人痛不欲生,对这群自诩正义善良的修士而言,恐怕没有什么比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眼前更痛苦的事了。   尤其是眼下这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能感。   “我还以为如此惨痛的经历——”丑奴转向赤霞女,不怀好意道,“以赤霞女如此豁达之人,定会言传身教,免得他们再犯相同的错误。”   赤霞女看向两个弟子,沉默片刻道:“你们可曾听说过九幽君?”   刚刚听说过,赤霞女的爱慕者,剑阁的囚犯,丑奴的主人,缥缈主人的合作者,莫名其妙在丑奴拉起一个三角恋修罗场的唯一一位不在场的主人公。   于观真好整以暇地准备好吃瓜。   原无哀道:“听说过,九幽君未东明,听说与他交手的人皆都十死无生,尸骨无存,下手极为狠辣,不过为人似是亦正亦邪,还曾扫除过祸乱一方的妖魔,只是十年前已没了消息。赤霞师叔何以忽然提起他?”   “小子。”丑奴冷冷笑道,“你了解得倒不少,我教你个乖,你可知道世人为何叫他做九幽君?”   这下连莫离愁也转过来倾听,他的好奇心倒也不少。   原无哀沉吟道:“这倒不清楚,九幽君消息本就不多。”   “他是天生火脉。”   赤霞女提前说出了答案,闭了闭眼睛,她看起来似是痛苦无比,原无哀忧心她是伤势再发,忙道:“师叔,你身体如何?”   “不要紧,旧伤罢了。”赤霞女摇了摇头,将身子倚在座位上,手指紧紧攥着椅子把手,好似如此就能把自己从回忆之中拖出来,“你们也许不明白火脉是什么,火脉便是……便是世间烈焰托了个人身,常人与他相触,顷刻间会化为飞灰。九幽君的父母都是因此而死,最后只剩下个老奴照顾饮食起居,却也不敢与他亲近。”   丑奴哼了一声,幽幽道:“亏你还记在心上。”   “在九幽君幼时,修为胜过他的尚只是灼伤。待到后来弱冠之年,世上就再没几个人能扛得住这烈焰了。”赤霞女低声道,“莫说能杀他的没有几个,纵然是能杀他,他死后千里都会化为焦土,焚毁一切。”   于观真忽然问道:“这是怎么知晓的?”   “因为我曾想要杀死他。”赤霞女喃喃道,“我没能意识到,直到他流下的血化作无边烈焰,将整座小城焚毁,无一生还,那么多人的家园与那些人,就在睡梦间彻底消失在了这世间。”   原无哀大惊失色,他似想到什么:“莫非是曾被以为是毕方出世的那座无名小城。”   “不错。”   原无哀本还有些半信半疑,没想到会得到赤霞女的肯定,难以置信道:“那……竟是师叔与九幽君争斗所为?”   “争斗……”赤霞女淡淡道,“算是吧,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日的大火,在他体内流动的血液能烧毁一切,那日我才明白,我太天真了,不但低估了火脉的威力,甚至……甚至做了帮凶。”   于观真皱眉道:“这并不是你的过错。”   “她不是说这件事。”丑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脸上的喜悦几乎喷薄而出,似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于是露出扭曲的欢愉来,“她是在说我,在说每个死在我手里的人!她是在说火毒!”   他已全然无法压抑住自己的快乐,那双泛着红光的眼睛此刻变得更亮,简直要扑上来一般,炙热地注视着赤霞女,全身上下洋溢着骇人的狂热,急切喘息着:“你还敢继续说下去吗!赤霞女!他对你那样深情,那样痴心,你却毫不犹豫地一剑斩下,你如今后悔吗!”   于观真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看着赤霞女的脸色,开始后悔起自己为什么没去考心理学。   说不准疯人院都比这个世界健康。   不。于观真迟疑道,还是不了。 第121章   秘密之所以会成为秘密,必然是有其见不得的地方。   赤霞女嘴唇紧闭,显然不愿意倾吐更多,丑奴笑起来:“赤霞仙子要是觉得难以启齿,老奴可以代为效劳。”   “不必。”赤霞女打断了他,好似终于下定决心,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足尖,缓缓道:”你们应当都明白,我原身本是冰蛟。妖有妖途,人有人道,我却是以妖身修行人法,因此要想尽办法除去身上的妖气,许多年前我听说西蛮有妖物混迹于寻常百姓之中成亲生子,数十载都未曾被发现,便追踪过去,一是为了查探情况,二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在路上,我遇到了九幽君,他与传言大不相同,再加上西蛮危机重重,我们二人便决定结伴而行。”   她将二人相遇说得万分简单,甚至有几分刻意避嫌的意味在,于观真突兀在此刻发话:“想来九幽君就是那时待赤霞姑娘一往情深了。”   “也许是吧。”赤霞女出乎意料的冷淡,她平静道,“一人难免苦闷,旅途之中有九幽君作伴,我心中确实十分快活。等到了西蛮,我已全心信任他,他也将此行的目的告知于我。九幽君父母早亡,是由丑奴一手带大,而丑奴是个毫无根基的凡人,他来此是为了寻找炼丹师买些延年益寿的丹药。”   “等我们赶到西蛮之时,那妖物已被西蛮的修士吊死,连同两个半妖孩子,没过多久,他的妻子也因此自尽而亡。我痛恨自己来得太迟,许是……许是自责,许是愧疚,就将心思全转到九幽君的身上,想要为他治好不可近人的火脉。”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丑奴,以一种极为笃定的口吻说道:“我想这位老人家,原先定然不是长成这个模样。”   赤霞女凄然道:“他愿意为了九幽君做任何事。”   丑奴也骄傲道:“老奴愿意为了主人做任何事!”   “我是冰蛟,九幽君的火脉虽凶猛,但对我而言并非不能完全忍受。”赤霞女紧紧握着椅子,“于是我就想到,也许可以让我吸收一些他体内的火焰,叫他好受些。有一日,九幽君忽然心血来潮,问我是否能以换血之法让凡人也得以火脉修行,好延年益寿。”   于观真喃喃道:“你帮他做到了。”   “做到了。”赤霞女的声音很快冷下来,“我未能看出他的心思,没能料到那是引诱我的陷阱,只当是九幽君舍不得抚养自己长大的老者,于是一脚踏入罗网。我以内丹相护,减弱了火脉的毒性,丑奴本是个毫无根基的凡人,因此得以窥探仙途,只不过火脉在他体内成了剧毒,需得靠冰蛛缓解。”   赤霞女的声音轻下来,她的脸上流露出微妙的神态来,似是在自嘲,又似是嘲笑丑奴:“冰蛛在北疆苦寒之地,九幽君是火脉之身,此事除我之外,别无他人可行。他与我约定会让丑奴活到我回来为止,我便立刻动身,只是等到我寻到冰蛛回来……”   “怎么?”狄桐听得入神,紧紧抓着原无哀的袖子道,“然后发生了什么?”   丑奴伏在地上,嗬嗬笑出声来,血红色的眼珠子恶毒地在赤霞女脸上转过:“然后她看见一团灰烬,一团人变成的灰烬!”   于观真立刻就想到了刚刚的场景,脸色不由得扭曲了些许。   气氛倏然安静下来,原无哀不安地打破这宁静,他甚至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声音干哑道:“人变成的灰烬?”   “不错。”赤霞女淡淡道,“九幽君天生火脉,操控烈焰易如反掌,除我之外无人能够触碰他;可丑奴却是后天换血所得,因此他一旦炙热难当,有焚身之苦,只要让冰蛛来吸收这火血之中的炎气,自能缓和。”   狄桐结结巴巴道:“可是……可是………那没有冰蛛的时候呢?”   “他不是说了吗?”于观真静静地给出答案,看上去简直如一尊高高在上的雕像,“人。”   难怪赤霞女没有再说下去,她如何说得下去,毁灭的从来不止是那座小城,还有九幽君加在她手中的累累血债。   赤霞女疲惫道,“九幽君的鲜血威力巨大,我已说过,当时伤他,千里化为焦土,万物付之一炬。世人称他九幽君,正是惧他所行之处,山无春色,涧难涌泉,飞鸟绝迹,万兽灭踪,如下九幽森罗之处,。”   “而丑奴体内的火血出自九幽君,经我化消,便成了一味毒药,可无声无息藏匿于饮食茶水之中,一旦吞食,凡人会化为灰烬,而修士也不过能多抵挡数月,就会消融至尸骨无存。”   她如此说来,众人皆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原无哀蹙眉道:“莫兄便是中了此毒?”   莫离愁是阴寒之体,每每火毒发作,体内冷热交织,痛不欲生,只是他久经缥缈主人用蛊术药物折磨,对痛苦习以为常,因此对狄桐与原无哀担二人担忧的目光委实无动于衷,倒是玄斗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小娃娃从床上爬下来抓住他的手,有些难过地问他:“你痛不痛?”   “我早已不知晓痛了。”   莫离愁说得是实话,在缥缈峰上太过在意痛苦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麻痹身心反倒能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师尊偶尔待他们好,偶尔也会待他们很不好,这种好坏与他们本身也已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要是如此,我倒有几分不解。”于观真现在身上的黑锅已经够黑了,并不打算让莫离愁再给上一层漆,俗话说债多不愁,考虑到巫月明还躺在方觉始家里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心理阴影,他如今也实在懒得装什么好人——仔细想想他也一直没装过,“你如此憎恶赤霞女,是因为她渡火毒给你,令你变成如今的怪物模样,煎熬无比。”   丑奴大笑起来:“荒谬!这是主人所愿,我怎会为此生恨。”   “既然是如此,那你本该感激她才是。”于观真好整以暇道,“可你似乎以她痛苦为乐,这倒要赐教。”   “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丑奴露出声怪笑,眼珠子动了动,透出几分狡黠来,“除了主人,我这辈子就没别的好在乎。赤霞女虽是不错,但是她的心未免忒大了些,主人知晓她的脾气,处处迁就,事事容忍,绝不肯叫她感到半分不快,可惜……可惜……主人再怎样做都讨不了她的欢心。”   “原本她不领情倒也罢了。”丑奴露出阴狠的神色来,“千不该,万不该,主人只选她一个,她却为了一群蝼蚁要杀主人!”   于观真轻轻地笑了:“原来如此,那么如此看来九幽君对赤霞女确实痴情无比了,只因赤霞女令九幽君肝肠寸断,你也要她遭受同样的痛苦。”   丑奴嘿嘿一笑:“不错。”   这让于观真往后一靠,他呼吸片刻,对九幽君此人有了个大概的印象,其实这件事倒很简单,俗称三观不同硬要谈恋爱。   九幽君的道德底线说不准比缥缈主人还要更高些,他还算是知恩图报,所作所为是为了抚养自己长大的老奴,之后的焚城也算是一桩意外。不过同样有作为世外人的高高在上,这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态度,在玄素子身上就是旁观,而在九幽君身上则成了践踏。   他不会如青魔那样故意去折磨跟摧残凡人,同样也不在乎任何人。   狄桐此刻也已将笑脸收起,脸上浮现出怒意来:“你们这些人……真是……真是……可恶至极!”   倒是有长进了。   于观真不仅侧目,他还记得刚相遇时,狄桐知道沈秀娥利用了他们都气得大半夜要跟小伙伴谈谈心,没想到如今竟然能坚定地唾弃丑奴了。   丑奴倒是对这种愤怒浑然不在意,倒不如说,他甚至有点享受,因此得意非凡地看向于观真:“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赤霞姑娘如今可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于观真并没有搭理他,反倒是端起茶喝了一口,茶水正热,倒也惬意,“还是仍旧一无所知。”   赤霞女一怔,不知他这话从何说起:“还请赐教。”   “你现在还不明白丑奴为何敢杀那些凡人,却不敢让莫离愁死吗?”于观真叹了口气,好似无法理解她的不开窍,于是从座位上站起来,绕着丑奴走了半圈,躬下身仔细看着老人同样迷惑的面容,微微一笑道,“给你提个醒,以后千万别做这样的蠢事了。”   丑奴顿时挣扎起来,恼怒道:“你说什么?!”   赤霞女淡淡道:“有话可以直说。”   “那些死的人一文不值,有价值的是你。”于观真微微歪过头看向赤霞女,吐出的言辞却夹带着幽冥而来的寒气,“他杀这些人,是因为外头还有不计其数的人可以作为要挟,你给出的筹码太多,他挥霍起来自然草率。而对上我,他反而要千方百计保住莫离愁的命,毕竟我的筹码没那么好找。”   赤霞女已听懂了,正因为听懂,她的脸色才变得煞白。   而原无哀只是震惊地站在原地,他这一生听过所有大逆不道的话似乎都来自于观真的口中,更可怕的是,他甚至觉得对方说得很对。   赤霞女干涩道:“你认为我做错了?”   “不,我很敬佩你。”于观真漫不经心道,“只是在提醒你,这条路十分艰难险阻,走起来恐怕会过于崎岖,若事事在意,迟早会拖垮自己。杀你甚至不需要什么阴谋,只消说是因你才多杀几个人,只怕你迟早受不了自绝。”   赤霞女一时间分不清楚对方是不是在安慰自己,说不出话来。   丑奴脸色扭曲了一阵,不快道:“你还说对赤霞女无意,眼下却千方百计开解她,婆婆妈妈,没半点男子汉气概,真是令人作呕。”   “别急,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问这些话吗?现在就来给你答案。”于观真直起腰来,脸上露出笑容,“我在确定九幽君的筹码。”   丑奴骇然道:“你说什么!”   要不是无法动弹,他简直整个人都要撞到于观真身上去。   于观真道:“我说,你既然如此想救九幽君,那我偏要让他永生永世无法踏出囚牢半步,毕竟赤霞女可在我这方。”   丑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狄桐看着丑奴呆滞的目光,既感到一阵痛快,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他扭扭捏捏了片刻,忍不住凑近原无哀询问道:“我这时候要是叫好,是不是十分对不起赤霞师叔。”   原无哀发自真心道:“我怎么没将你留给方大夫。” 第122章   “你不可能那么做!”   丑奴一时间分辨不清楚于观真所说的是真是假,一滴冷汗划过额头。   “噢,对了。”于观真理了理袖子,他特意扫了眼赤霞女,微微笑道,“现在我手中除赤霞姑娘之外,还有你,说不准你们二人加起来还可以令九幽君自裁。听你说来,九幽君似是十分重情重义,要是他愿意为你二人去死,也免得脏了我的手,要是他不愿意……”   于观真沉吟了片刻,轻声笑道:“那我想,他也不会被困在剑阁之中了。”   “看来我这徒弟虽给你陪葬,但想想九幽君能为他陪葬,也不算太亏,你说是不是?丑奴。”   丑奴看着他近乎能蛊惑人心的眉眼透露出盈盈笑意,那双清亮的眼眸里藏匿着无限杀机,找不出半分弄虚作假。   他不是说说而已,他是……他是认真的。   丑奴终于意识到缥缈主人四字意味着什么,也终于意识到他为何久居深山那么多年,却始终无人敢看轻他,只因此人危险疯狂至极,接近他犹如坠入深渊。   “你……你简直是个怪物。”丑奴不敢置信道,他甚至看向了赤霞女,“你……你竟与这种人结盟!你根本不可能这么做,赤霞女,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说话啊!”   赤霞女自己也同样目瞪口呆了,她确实知晓缥缈主人有些与众不同,可是在碧叶小筑时,她甚至曾觉得此人谈吐令人如沐春风……   她现下已怀疑崔嵬是不是如自己一样受骗上当。   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讽刺道:“真有意思,这种人?竟轮得到你与赤霞女说这番话,原来你也知晓她不会这样做。”   “可惜,我会。”   于观真掠过丑奴的身侧,轻描淡写地走了出去。   “你回来——尘艳郎,你回来!”   身后传来了丑奴的嘶吼声,还有赤霞女的叮嘱声,没有照顾玄斗的狄桐今夜成了丑奴的看守者。   这座小城就在剑阁山脚之下,如今闹出人命,于情于理,剑阁弟子都得给当地官员个交代。原无哀向来擅长处理普通百姓与修仙者之间的冲突,原先在门派内也大多由他负责此事,这次当然不例外,而现在,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曾擦掉的灰烬意味着什么。   众人皆各自散去,等着明日早些启程前往剑阁。   莫离愁跟在于观真的身后,在进房间时犹豫片刻,停在了门口。   于观真点上烛火,转过身来看着他,之前赤霞女在门口张开结界,若无修为,凡人难以注意到有间客栈过早打烊,因此眼下整个客栈安静得可怕:“你还有事?”   “你平生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被他人威胁。”莫离愁低声道,“可赤霞真人何其无辜。”   这倒巧了,他们总算有了个共同点,都不喜欢受威胁,于观真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告诉他:“你也十分无辜。”   莫离愁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烛火,仿佛那燃烧的火光是赤霞女仅剩的生命,无论他如何努力,却始终阻止不了时光的流失。于观真见他不语,莞尔道:“你倒也有意思,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却在意赤霞女的,说不准她活得比你还长,用不着你来怜悯。”   “不是怜悯。”莫离愁摇摇头道,“我是心甘情愿的。”   这还是莫离愁头一次主动跟他说些话,虽不至于受宠若惊,但于观真对他的自毁程度多少已有些了解,于是打算给些面子,让对话继续下去:“对你而言,我是否不择手段?”   莫离愁沉默片刻,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师尊说得很有道理,听得也十分痛快。”莫离愁平淡道,“可我觉得那是错的,因为它有个致命的缺点。”   于观真将整个身体靠在了椅子里,微微笑道:“错的?怎么说。”   他竟并未动怒,莫离愁困惑地看了一眼于观真:“丑奴在意九幽君,九幽君在意赤霞真人,而赤霞真人在乎公理正义,因此才会受到同样的要挟。师尊如此有恃无恐,无非是毫不在意,可世上能有几人如此?至于师尊是否不择手段……丑奴也是这么做的,师尊如此报复他,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这样做,与他又有何不同。”   大概是觉得死期将至,莫离愁说话已不能用直白坦率来形容,基本上已经到了有什么干脆说什么的地步。   于观真想到莫离愁曾提起灭门一案,年轻人痛苦的神态还历历在目,戏谑道:“就如同你在乎崔嵬与赤霞女一样吗?”   莫离愁的脸微微僵硬住了。   “你觉得痛快,是因我以恶制恶,可你同样知晓我对好人也是如此,因此心怀恐惧,认定是错。”于观真从椅子之中起身,走到了莫离愁跟前,缓缓道,“正如你认定我的颜面胜过你的性命。”   莫离愁下意识退后一步道:“弟子僭越。”   “其实你想得没错,有些时候以毒攻毒的法子确实有效方便。”于观真思考片刻,不知道要不要教坏小孩子,“正因太过方便,长久下来,自难坚持本心,就会变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莫离愁没料到对方竟会赞成,犹豫道:“这……弟子并非指责师尊。”   “不过你错了一点,你既说我在意颜面,又怎会有恃无恐,岂非是自相矛盾。”   这让莫离愁一时语塞。   “我也教你一件事,此举本就是博弈,没有任何人能永远占据上风,人但凡有所图,手中的筹码才会变得重要,只要目的没有达到,筹码一定很安全。”于观真微微一笑道,“因此丑奴才会杀那些凡人,却不敢杀你,毕竟他希望我能出手相助,比我更怕你死。”   莫离愁显然没想到于观真会如此敞开心扉,不禁有些怔忪:“师尊早已看出?”   “他泄露得太多了。”于观真嗤笑道,“大抵是与好人打了太久交道,便以为这样的手段对上谁都合适。”   莫离愁不知怎的感到心中冰凉,他从未见过于观真这一面,与往常的痛苦折磨不同,只觉得是另一种可惧,可这似又变成兴奋,如同最初习剑时一般无二的兴奋,下意识舔舔嘴唇,咽下一口唾沫道:“这手段,本已十分可怖了。”   “确实,只不过还很拙劣,他杀人是为敲山震虎,除去令赤霞女痛苦之外,还为让我知晓,他确实敢动手。”于观真语气冷淡,好似在说一件全然事不关己的事,“恐惧胜过千万手段,一旦失了冷静,自然只能束手就擒。”   莫离愁想到了幼时灭门的惨案,他已忘却争端为何而起,只记得仇人将妹妹挟持,威胁他父亲交出些东西,只可惜交出去之后,他失去了一切,怔怔道:“即便当真遵从,他也未必会依约定行事。”   于观真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赞成道:“不错,做出这种事的人未必会信守承诺,却定然会屈服于自身的渴望与恐惧之下,所以找出他的筹码,就可得到翻盘的机会。”   莫离愁道:“多谢师尊指点。”   “我瞧得出来,你很羡慕狄桐与原无哀,也后悔当年复仇时过于斩尽杀绝,因此畏惧使用这样的手段,生怕会令你与那些自己看不起的人沦为一伍。”   他并未直视莫离愁,可身上却自有一股威严,叫人不敢逼视,这感觉与往常大不相同,就如冬雪簌簌,令人望而生畏,却并非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莫离愁捉摸不清,只觉得师尊下山回来后颇为不同,可多年的教训又并非一时片刻能消除的,于是攥紧了拳头:“弟子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手段只是手段,三大高手上缥缈峰比试,此乃阳谋,听起来何等堂堂正正,可结果如何?”   于观真突兀想到在苗疆时,崔嵬曾说过任何技艺、手段、物品都是为达成结果的工具而已,不由得轻轻笑起来,对莫离愁也有爱屋及乌之意,便提点道:“赤霞女不愿意这么做,是她品性高洁,走了一条艰难的道路,正因如此,连敌人都会心甘情愿信任她。然而这不意味着世上便只她这种法子行善。”   “师尊以前从来不会教我这些。”莫离愁神情复杂道,“为何如今却……”   “你就当我不乐见你就这样无趣地死了,想令你在人世间多受些折磨好了。”于观真将手落在椅子上,冷淡道,“做好人与做坏人都有难处,你坏人已做得足够,我如今教你如何用坏人的法子做善事,令你既能当个乐善好施的好人尝尝苦头,又不至于死在外头。”   莫离愁脸色煞白,却没有说话,他不敢让于观真发现自己这颗本觉得死也无怨的心重燃起一丝希望,倘若这只是为了令自己死前更痛苦所说的话,师尊根本没有打算救他,那岂不是更令人绝望。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疯,一定会为了活下去而甘愿付出一切代价,就如同当年一样。   而迟早有一日,莫离愁心知肚明,他也会如复仇那日同样后悔。   “出去吧。”于观真望着莫离愁,并没再说些什么煽动人心的话,而是将笑意藏进黑暗之中,他淡淡道,“我要休息了。”   一个人要是真心想死,就不会如此好奇,看来莫离愁已打算继续活下去了。   莫离愁这次极为温顺地退了出去,挣脱囚笼一般迫不及待,他快步走过长廊,在尽头处遇到了在黑暗之中的原无哀,剑阁弟子衣不染尘,在纸窗亦难遮掩的月华之下显得分外清俊又超脱凡俗。   “你都听见了。”莫离愁笃定道。   原无哀轻轻点点头,心头倏然滑过于观真讥笑般的声音,沉甸甸的心头终于豁然开朗。   御书房⒈:239586496 第123章   纵然冰狱加身数年,未东明都未曾如此刻这般惊惶无措过。   未东明很清楚缥缈主人是怎样的人,因此更明白赤霞女要是与那人对上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要是能死得干脆利落,都算是缥缈主人当日发善心,他强行冷静下来:“尘艳郎不近女色,且眼里揉不得沙子,对赤霞绝不可能有半点留情,确定是落在他手里了?如今又怎样了?”   “此话本该问你才是。”崔嵬反问道,“以他的实力,你认为赤霞有任何胜算吗?”   未东明心急如焚道:“不可能有!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赤霞本该下山才是——”   他倏然住口,脸色惨白,牙关紧咬:“该死!是我让她下山的。”   未东明情绪翻涌,肌肤之下顿时滚过起伏的红光,整座冰狱都随之缓慢融化,水流蔓到了崔嵬的足下,他亦浑然不觉。   骨节分明的五指瞬间扼住了未东明的咽喉,迫使他沸腾的大脑冷静下来,对方虽并未用多少力气,不过已足够威慑,崔嵬不顾烧上手的烈焰,冷冷道:“我奉劝你别想趁此机会逃跑,否则接下来等待你的绝不止是冰狱,而是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真是笑死人了,崔嵬,多年不见,我竟不知你变得如此风趣幽默,说出这样的大话都面不改色。”未东明轻蔑笑道,他挥开了崔嵬的手,看着对方迅速变得焦黑的手,炎气仍在疯狂蚕食皮肉,被灵力压制住后只在表皮显露出烧伤的斑驳疤痕,他挥手吸食掉这些许炎火,若有所思道,“你还在遵守那个誓言。”   未东明对赤霞女心存爱慕,因而向来看与她青梅竹马的崔嵬处处不顺眼,可此人说一不二的品性却叫他十分钦佩,纵然此时危机万分,仍止不住想道:“我总算明白缥缈主人为何如此忌惮你了。”   “好了,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这无关紧要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立刻被未东明抛在脑后,他急躁道,“尘艳郎曾欠我一次,只是单凭人情,他并不一定赏脸,我便与其约定请他帮忙出手时,会用一样东西作为交换。倘若赤霞真的落在他手里,拖延越久,情况就容易出现变故,需得尽快找到她。”   手上的灼热感仍未消散,痛痒难当,崔嵬抚过自己的手臂,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对话,脑海里将连日来的情况细细思索一番,沉声道:“是什么东西?”   “你不必知道。”未东明并没有进他的圈套,“你只需要知道,他非常想要得到这样东西就足够了,所以一定会不遗余力。”   崔嵬没有动。   “不对!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焦急。”未东明终于感觉到别扭处,他皱起眉端详着崔嵬的神情:“你在套我的话?”   崔嵬默认道:“你很谨慎,什么都没有说。不过我终于确定剑阁这些时日来的怪事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未东明的眼睛微微眯起,怒气渐盛,似有火焰在眼瞳之中燃烧,倒映出崔嵬的身影,他全然不掩饰自己满脸的煞气:“你拿赤霞诓我!不,你不是这种人,否则早就来了,赤霞到底怎么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确遇到了缥缈主人,此事是她写信告知我们的,也确实受了伤,只是不知现在情况如何。”崔嵬的神色有些复杂,“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动手。”   “我还没有这么蠢,如今与你比试,我毫无胜算。”未东明道,“更何况我体内的炎气在此处被耗去不少,要是与你战过一场再去找赤霞,只怕她会让我死得更快。她从来不看任何一个死在自己剑下的人,我也绝不允许自己做其中一具无名尸体。”   崔嵬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哼,比不上你铁石心肠。”未东明冷笑了一声,“剑阁出了乱子,赤霞下山,你竟立刻就来找我,为何?我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你的怀疑。”   崔嵬脸色平静:“剑阁并非圣贤之地,出现几个品行有亏的弟子不足为奇,可是他们竟都出自赤霞门下,而且各个好似失魂丢魄,癫狂至极。”   未东明道:“有什么奇怪的,真相败露时总难免有人会想拼个鱼死网破。”   “不错,可在我面前,绝无弟子敢这么做。”   崔嵬此话说得平淡,却透露出一股绝对的自信。   “而就我所知,能做到此事的人并不多,剑阁之中正有一个与你住在同一处牢房之中,你既能脱开冰狱,想来传话给孟黄粱也不成问题。”崔嵬顿了顿,“于是我就来了,即便不是你,来此处也并非全无收获。”   未东明笑了笑,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你很多疑。”   崔嵬默认了。   良久,未东明收起笑容,又再开口:“崔嵬,不管你信不信,我绝无意伤害赤霞,这些事本就不该将她卷进来——”   “你应当明白,她是剑阁之人,曾有过一位反目成仇的朋友。”崔嵬看了他一眼,连情绪都没什么起伏,“除此之外,她与九幽君再无任何瓜葛。”   未东明喃喃着,语气里同时带着几分怜悯与厌憎:“崔嵬啊崔嵬,我有时候真好奇你到底是斧凿出的石像还是雪凝成的冰人,你根本不懂。只是……只是现在不重要,我不知道缥缈主人会做什么,你应当比我更清楚那人是个疯子,根本不受任何人掌控,也许她会死的。”   崔嵬问道:“你听起来很了解他?”   “了解?”未东明冷笑了一声,“我一点也不了解他,当你与他有过往来,就会意识到做尘艳郎的朋友跟敌人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因此我与他之间只是交易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崔嵬怔怔出了会儿神,他本不想问那句话,只是……只是突然克制不住,忍不住要说,只觉得一颗心泡在陈年老醋里,又酸又涩,几乎要化进去。   崔嵬可以相信于观真,藏锋客却不能轻信缥缈主人,他出现得当真太巧了。   “如果你不想抱憾终身,千万不要离开冰狱半步。”崔嵬已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他起身就要离开时,留下最后一句话,“又或者记清楚,赤霞女永远是剑阁的赤霞女,当你离开此地,就注定为敌。”   未东明皱眉道:“什么意思?崔嵬!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而崔嵬已经离开冰狱了。   崔嵬才走出门口,就见着远处急匆匆奔来一名弟子,险些一头撞进他怀里,见着他活像见着神仙下凡,一把扯住袖子道:“师……师叔祖!赤霞长老回来了,她受了重伤,带她回来的是……带她回来的是缥缈主人,掌门要我来禀报你,请你过去静心堂。”   “我知道了。”崔嵬心中一紧,话音才落,人已消失于云雾之中。   还在大口大口喘气的弟子擦了把眼前的汗水,直起身来四下看了看,震惊道:“咦?师……师叔祖人呢?!”   静心堂顾名思义,是令弟子养性的所在,平日早课多要来此静心半个时辰,无课时也做闭关用,偶尔惩戒些顽皮的弟子。剑阁之所以招待缥缈主人到静心堂内,一来是就近,毕竟赤霞女伤势沉重;二来是如今缥缈主人敌友难辨,不好招待。   原无哀与狄桐才刚跟掌门交代完来龙去脉,就陷入了人海之中,缥缈主人拜访剑阁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不多时静心堂外就挤满了好奇的剑阁弟子,眼见着大门紧闭,他们只好去烦原无哀与狄桐二人。   弟子正吵吵嚷嚷,听得原无哀一个头比两个大时,不知谁喊了句:“崔师叔来了!”   众弟子瞬间分开两侧,让出一条通路来,俯身行礼,霎时间清静到活像狄桐与原无哀耳聋了一般,崔嵬徐徐行来,问道:“在里面吗?”   原无哀道:“是,不过……赤霞师叔的情况不太好。”   “我知道了。”   崔嵬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走上台阶去推门,不少弟子聚拢在一处想要偷偷往里瞧一眼,可惜他行动太快,静心堂又太大,愣是什么都没见着。   几个较伶俐的弟子忙抓住想要逃跑的原无哀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赤霞师叔是受了什么伤?”   “那就是缥缈主人么?我瞧着他将赤霞师叔抱进来,难不成又是个九幽君!”   “哎,苦也,崔师叔与赤霞长老怎总是如此好事多磨。”   “听说之前崔师叔帮了缥缈主人,难不成人家是来投桃报李的?”   “要真如此,不知道他肯不肯将峥嵘剑还来。”   “你做梦吧。”   ……   崔嵬将众弟子的声音阻挡在门外,转身就看见了于观真,众人都在关心赤霞女的伤势,只有他一人游离在外,一心一意地看着崔嵬,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不知怎的,这儿有这么多大事要做,有这么多行程要安排,半点容不得马虎迟疑,崔嵬却仍是选择走上前去,握住了于观真的手,低头瞧着他衣上的一抹朱红,仔细瞧了许久,见衣裳没破,也不曾晕染,想来应是赤霞女吐上去的,才轻轻道:“你来见我么?”   于观真还不至于没情趣到否认的地步,他感觉到崔嵬的手指正要松开时,反握了回去,柔声道:“嗯,我听说你被罚面壁思过?”   “不要紧。”崔嵬放松了手任由他握着,“不必为我担心。”   他二人举止亲昵自然,旁若无人,终于引起了静心堂内其他人的注意,当于观真发觉四周都是惊骇的目光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点“伤风败俗”。   掌门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崔嵬不为所动。 第124章   掌门意味着执掌一派门户,拥有绝对的权力,决断门内大小事务,受人艳羡与尊崇。   可做剑阁的掌门人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尤其是在你的师弟足够可怕的情况下,每天起床享受的都不是权力带来的快乐,而生怕自己行差踏错的战战兢兢。甚至于有时候掌门会觉得如果他们不是名门正派,而是邪魔外道,说不准他就能不顾颜面地“排除异己”,把崔嵬跟赤霞女丢给其他人去烦恼。   不过至今为止,这也只是想想而已。   当初剑尊在众弟子里选择一人接下剑阁掌门人之位,并不挑才,也不挑修为,更不挑脸面——毕竟这三点崔嵬都已有了,而是特意挑出最为脸皮厚,心黑,咳,实际上是风趣幽默、豁达开朗的一人。   也就是如今的掌门。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剑尊有意如此挑选,是担心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迟早会被崔嵬跟赤霞女其中之一或是轮流气成脑中风。   “咳,老小……”掌门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见崔嵬毫无反应,故意说出那个惹人生气的称呼,果不其然,小师弟慑人的目光顿时逼转过来,掌门浑然不惧,一本正经道,“缥缈主人千里迢迢送赤霞回来,实有救命之恩,你且来看看赤霞,然后送缥缈主人去休息。”   崔嵬“嗯”了一声,慢慢与于观真分开来,准备上前去看看赤霞女。   这时忽然有人开口道:“师兄当真要如此偏袒崔嵬?”   于观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沉着脸,正欲站起身来,掌门很快走上前去,一手按住了那人肩膀,声音和煦,强行偏离重点:“三师弟何出此言?缥缈主人送赤霞回来,难道不是咱们有目共睹的事实,还是快看看赤霞的情况如何才是。”   那男子挣扎片刻,似欲起身而不得,脸都涨红了,咬牙道:“哼!你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住他一世!等师尊出关,我看你怎么办!”   掌门完全不受威胁,笑道:“何必如此,无端叫人看了笑话去。”   他甚至还有空转过头安抚于观真:“缥缈主人难得来做客,本该好好接待才是,只可惜赤霞情况危急,我这师弟关心则乱,口出无礼之处还望海涵。”   于观真微微笑道:“贵派客气,人命关天,自是赤霞道友情况紧要。”   哎呀,了不得。掌门人在心中暗暗琢磨,多年不见居然连缥缈主人都变得这么会做人,这样会说话,倒比老小懂事多了。   掌门不动声色道:“对了,崔嵬,切记不可小孩子心性,因昔日旧仇冒犯人家。”   在场众人只要长了眼睛都看得出来崔嵬与于观真之间有些猫腻,显然与旧仇无关,可总不好扫掌门的面子当众说出口来,因此鸦雀无声。而崔嵬上前去查看了赤霞女片刻,又用手把了把她的脉搏,脸色微沉,低声与掌门说了些什么之后,就对于观真道:“随我来。”   于观真跟着他一走,这才发现那男子为何起不来身,原来他的衣摆方才被掌门死死踩住,要是强要起来,难免要走光出丑,这会儿上头留着个大大的脚印,只是他仍是气呼呼的,还没有发现。   正当于观真错愕之际,很快就对上了掌门笑盈盈的眼睛,对方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声张,他立刻心领神会。   于观真才随着崔嵬走出没多远,静心堂有两处入口,前门被堵,后门倒是没什么人,偶尔有弟子路过,并未能认出缥缈主人来,只遥遥对崔嵬行礼之后就离开了。   许久未见,也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该起什么话题,于观真克制住自己雀跃的步伐,仔仔细细想了会儿,忽然道:“崔嵬,方才掌门人为何叫你老小?”   “因为赤霞。”崔嵬顿了顿,没停下脚步,似是在想要怎么解释,很快又继续说道,“我是剑尊的关门弟子,大师兄失踪后,二师兄喜爱喊我做小老大,直到后来赤霞来到剑阁上。其实她并未真正拜入剑尊门下,只是忘年之交,不过她久居剑阁,大家也都不在乎那些师徒虚礼,而二师兄认为我既多了个师妹,就不该再叫小老大。”   “所以?”   “所以我就成了老小,而赤霞则是小小。”   于观真忍不住笑了出来:“听起来,这位掌门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崔嵬又“嗯”了一声,觉得似乎应当补充一句,再度启唇道:“大师兄失踪后,师尊决定闭关,挑选接班人时觉得只有他不会被我与赤霞气死。”   “气死?比如你那位三师兄?”于观真凑近他道,“不知你有没有看见,我方才瞧见他衣服上被掌门踩了个脚印。”   崔嵬有些想笑,不过没有笑出来,道:“嗯,他们原先倒是很好,只是后来就不大好了。二师兄所求与三师兄所想截然不同,尤其是当年赤霞与九幽君之事,引得他二人险些动手。如今旧景再现,只怕又会徒增波折。”   “我不是为救九幽君而来的。”于观真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来,他下意识想去碰崔嵬的手,好让自己安心一些,又似乎如此才能增加可信度,“丑奴说我曾欠九幽君一个人情,不过你也知晓,我已前尘尽忘,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事。然而我又有些好奇,曾经的我当真会为了一个人情而行动吗?”   崔嵬有些不太明白:“何意?”   “缥缈主人是个恶人,最多是个出名的恶人,恶人要是不能为非作歹,那还叫什么恶人。”于观真忍不住眨了眨眼,俏皮道,“如今九幽君被困在剑阁之中,他凭什么会为了一个人情甘愿冒如此风险。”   崔嵬轻笑道:“确实,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   崔嵬淡淡道:“我去问过九幽君,本想寻找些许你失忆的线索。他却告诉我,你与他之间曾有过交易,并不止是一桩人情,你还曾想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并且以此为承诺。不过我不知晓是什么,他没有告诉我。”   于观真动了动嘴唇,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你去找了九幽君?”   崔嵬异常冷静道:“不错,我想要相信你,便会竭力去信你,亦不会盲目信你。”   这叫于观真深深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的这种坦白到底是可爱还是可怕,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于观真很快走出去好几步,努力遏制住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其实他根本不认识路,可崔嵬并没有跟上来,他不由得回身去看,目光交错的那瞬间,他看见了崔嵬站在原地,如当年在慈安寺一般,终于忍不住走了回去。   崔嵬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回来,静静道:“我记得邀你一同进入梦幻泡影那日,你也是这样生气。”   “你还记得,所以才说这样的蠢话,以前是我千方百计想着如何挖出你的疑心,如今你却将疑心如此堂堂正正地摆在明面上告诉我,好掩藏你的真心。”于观真轻笑了一声,他倏然沉默下来,“只是我与那时候不同,崔嵬,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当真有什么不轨之心,你如今告诉我这件事就已称得上盲目了,……你实在应当把手藏得更好一点。”   崔嵬不解:“怎么了?”   “我碰到了你的手。”于观真苦笑起来,眼中有一瞬间的痛楚闪过,“他伤到你了?很重吗?”   崔嵬默然片刻,摇摇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更何况是我先动的手。”   他很想伸出手来碰碰于观真,又担忧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最终只是道:“你不必这样难过。”   不,我一点也不难过。   于观真看着崔嵬认真想道:我现在只想把九幽君烤成真火鸡。   接下来两人什么话都没有说,崔嵬带着于观真来到一座小山峰上,走没几步,就感到寒气幽生,眼前出现一池清澈见底的绿水,纵使阳光照耀,也感到难以言喻的冷意。   池底不知为何锁着许多兵器,刀枪剑戟,未有半分锈腐,想来就是令人感到脊背发毛的源头所在。   而池中心则有几间华美房舍,只有一条小径供以行走往来。   “你们剑阁的客房都如此特别?”于观真有意轻松气氛,调侃道,“看起来倒更像牢房。”   崔嵬道:“这是我的住所。”   “哦——”于观真颇为尴尬,他咳嗽了两声,四下看了看,试图找点言辞赞美此地风景秀丽或者是给崔嵬背诵一段陋室铭,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些兵器都是从何而来?为何要锁在这里。”   “这些兵器的主人大多败于我手。”崔嵬踏上小径,猝不及防叫于观真抓住手,他转过头道,“怎么?”   于观真笑道:“这里湿滑,我怕掉下去。”   崔嵬既信了这句鬼话,没有挣脱,将手握得更紧,似乎当真怕于观真当真会掉下去淹死一般,不过此地掉下去淹死可能还是其次,就怕是万兵穿心,好好的池子被塞得跟兵器库似的。   “没想到你也喜欢取人家的兵器。”于观真有意取笑,“难怪峥嵘最后也叫别人拿走了。”   “这些兵器大多染血过多,异常邪性,容易蛊惑主人的心智,并非是……”崔嵬皱眉解释起来,不过很快,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改口道,“不过你说得不错,也许是你我有缘。”   崔嵬难得知情识趣一次,却叫于观真的笑脸一僵。   有缘?有什么缘,又不是我拿了你的峥嵘。   他决定把这个话题跟所有兵器一样踢进池子里,最好是永不见天日。 第125章   万兵池当然不会真的有一万多件兵器,不过也的确数不过来。   天幕垂落时,于观真站在池边仰望天空,等到如蜜般流淌的金色余晖消失于一棵老树的枝叶之后,他发现月色从水底涌现出来。   最初时于观真以为是角度问题,随后就立刻意识到并非这么简单,池中的兵器在蠢蠢欲动,锁链上浮现出苍蓝色的法纹,兵器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霜意,寒意越来越浓,就连水面上的小径都结了冰。   整座山峰都陷入了深寒之中。   于观真看向了光芒的来源,那是一颗圆形的水晶,它看起来的确很像月亮,在水中辗转翻滚,散发着茫茫白雾,看起来仿佛池水沸腾,可站在一旁的于观真已感到幽冷。   初来乍到,于观真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异常,只好把屋内的崔嵬唤出来,两人一同望着这颗发光的水晶石。   “这总不会是你想送给我的礼物吧。”   于观真不太正经地说道,他实际上并不担心这会是什么严重的问题,毕竟这是崔嵬的家门口,而他自己的领口下还压着一颗黑珍珠。此时白雾已经蔓延了整个池水,万兵嗡鸣,真正的明月终于从山的一侧升起,看起来简直近在咫尺,将整片大地照出苍冷的幽光,如同未入夜时的雪地,透着灰蒙蒙的阴霾。   让于观真觉得有点冷。   “不是什么大事。”崔嵬看了一眼,没怎么当回事,很快就道,“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外头太冷,进去说吧。”   看来是拿来镇压那些兵器的,好在大家都是修仙的,寻常人在这里别说一年半载了,待上个十天半月估计都要得老寒腿跟风湿。   于观真跟在崔嵬的身后,很快又回头看了一眼,月光照在澄澈的池水之上,远山如黛,薄雾苍茫,一众兵器与银河相辉映,池面上似洒落无数陨落的星辰,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来:“剑阁有什么好吃的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崔嵬沉默了片刻,说道:“都很好吃。”   这让于观真一下子笑出声来,他背着手如同影子一样紧紧跟在崔嵬的背后,故意在对方耳边说话:“那就每样好吃的都来一份。”   “你吃不下。”崔嵬皱着眉躲了躲,没能躲过,只好任由他去了,“而且夜间不宜过度饮食。”   “那就选你推荐的来。”于观真差不多是把自己挂在崔嵬身上了,他眯着眼睛欢笑起来,看着桌上一盘精致的糕点,若有所思道,“就像在春水酒铺时一样。”   崔嵬仔细想了想那日的菜色,只想起一张渔网:“你想吃鱼?”   “倒也没那么想。”于观真终于脱离开崔嵬,懒散地把自己倒在椅子上道,“我只是想不出要吃什么,不如交给你决定。对了,有没有鱼不要紧,最好是有点酒,这几日过得不大太平了,我想享乐一番,要是再有人给我吹个小曲,那就更好不过了。”   崔嵬颔首:“如你所愿。”   “这么正经做什么?”于观真看着他严肃的脸色哑然失笑,拈过盘子里的甜糕凑到对方唇上,手指陷在唇心的凹陷处,目光巡回,试图发起糖衣炮弹,“我又不要你卖命。”   崔嵬的嘴唇很柔软,比千层糕更软,比糍粑更柔,尝起来虽然不甜,但比奶蜜更令人上瘾。   只可惜他为人实在过于强硬了点。   曾用来护佑苍生的手此刻抵在了于观真的胸膛上,异世的来客正无辜地眨着眼睛望向崔嵬,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何受到阻拦,崔嵬动了动嘴唇,吃下于观真送来的糖衣,又将炮弹塞回去,平静道:“时辰尚早。”   于观真的椅子靠着窗,他探头看了看外面的月亮,全无异议地赞同了崔嵬的看法,下一刻,门窗紧闭,烛火熄灭,两个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对视,衬得藏锋客翡翠般的双瞳如同准备狩猎的夜猫。   “现在不早了。”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崔嵬也一时间没法做出回应,只好任由于观真肆意轻薄了下,这才去重新点起灯烛,不轻不重地训了句他:“胡闹。”   “这有什么胡闹的,难道能比你在静心堂牵我的手更胡闹。”于观真得了便宜还卖乖,乐不可支地笑话他,“大庭广众之下你不怕,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反倒害臊起来了。”   崔嵬说不过他,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世间任何人都不能让我紧张,唯独你例外。”   “噢。”于观真愣了下,恍然大悟般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们之间分别太久,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相处方式,于自己所体现出的就是回忆往昔与过分亲密,而在崔嵬身上所展露的却是难得一见的慌乱。   他凝望着崔嵬,沉默了一会儿,补偿一般将莫离愁的事简单叙说了番,低声道:“莫离愁身上的火毒没你这么严重,丑奴又在路上吸收了些许,我之前托了狄桐与原无哀照顾,你去拿饭菜的时候,可以顺道去见见他。”   二人相处的时日虽不算极长,但崔嵬知晓于观真此人向来极有主见,且进退得当,难得听到对方如此笨拙的示好,一时间倒比听见千万句情话更惊喜。   崔嵬微微一笑道:“好。”   等崔嵬出门后没有多久,于观真又重新回到了池子边,脸上烫得能蒸鸡蛋,池水里冒出来的寒气已经稍稍消散了,可他脸颊上的热度始终消退不去,干脆伸手打算洗一把脸。   水冷得他怀疑人生!   于观真何止是清醒,简直像是被人丢进了冰天雪地里一般,只觉得脑子嗡嗡直叫,冻得一时间回不过神来。这下纵然是再有满腔的旖旎心思,也都被冰封住了,他用袖子擦了把脸,看到衣物上都结了层薄薄的寒霜。   什么兵器需要用到这么冷的水?!   于观真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崔嵬手上的伤,自己所抚摸到那些扭曲粗糙的伤疤,丑奴的火毒与之相比,简直是一朵小小的焰苗。   他看着慢慢散去雾气的池水,那些苍蓝色的光芒仍旧闪烁着,将一轮巨大的月亮沉入水中。   “九幽君……”于观真又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他皱起眉头,“缥缈主人会需要什么东西?”   ……   崔嵬已许多年没有见过莫离愁了。   在记忆里,对方仍是那个倔强的小小少年,好在对方长开后与小时候相差并不大,不过仍让崔嵬感觉到些许时光荏苒。   莫离愁才用过晚膳,正在跟原无哀下棋,因此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崔嵬来,还当是狄桐的长辈到此,直到原无哀推搡了一把,他才慢慢睁大眼睛,从记忆之中搜寻了崔嵬的模样。   “是……”莫离愁的声音干哑,握在指间的棋子顷刻间被碾成了粉碎,对方只是静静看着他,等待着他把话说完,“是你。”   崔嵬哑然失笑:“是我。”   他仔细将莫离愁看了一遍,缓缓道:“你体内的火毒已去了大半,不过还应当再多休养几日,免得落下病根。我听说你为剑阁除去了几名叛门弟子,多谢你仗义相助了。”   莫离愁动了动嘴唇,很是激动,却又不得其法,见着崔嵬似要转身离去,急忙站起身来,掀翻了棋局,连带着满地棋子滚落,在旁还等着继续下棋的原无哀顿时心疼到表情空白,看起来简直要魂魄离体了。   “赤霞前辈的伤不是师尊所为。”莫离愁生硬道,他不善与人打交道,后来双手沾满血腥之后,也避免与人打交道,免得生出情感却不得不由自己亲手斩断,此刻纵然有意示好,也说不出什么更好听的话来,反倒像是威胁与恐吓,“我们上山来时,她旧伤复发。”   崔嵬仍如当时那般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莫离愁却好似得了一个承诺,轻松地舒了口气,重新安坐下来,他望着那个背影,十年前与现在重叠在一处,渐渐的就只剩下月光洒落。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莫离愁觉得有些轻松,同时也感觉到些许怅然,直到原无哀犹如阎罗在世的脸阴森森地出现在面前,他终于什么都不想,老实地蹲下身去捡起棋子来。   与故人相见的滋味并无什么特殊,起码对崔嵬而言是如此。   不过知晓对方并非无可救药到底是一件好事,总胜过许多根本无法回头的人。   崔嵬脚下一转,又很快往静心堂走去,弟子却告诉他赤霞女已经回到住所,就又向赤霞女的居所行去,只是还不等敲门,掌门正巧打开了门。   赤霞女还没有醒。   其他人大概已经走了,整座山峰僻静得只能听见风声与虫鸣,掌门端着一碗银杏芋茸出来,见着崔嵬也没有什么羞赧,反倒是大大方方地问道:“要陪我走一段吗?”   崔嵬诡异地盯着他手中的芋泥,点了点头。   他们并没有走太久,边走边吃对身体不太好,掌门这么说完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这让崔嵬不得不坐在他旁边。   崔嵬淡淡道:“这芋泥是?”   “是老三亲手做给赤霞的,得趁热吃,不然冷了就得丢了,赤霞还没醒,我作为掌门不忍如此挥霍,自当以身作则,就忍痛吃掉了这番心意。”掌门已经吃掉了半边的芋泥,底下热气还没消散,他垂着眼挖了一大勺,又解释道,“不过赤霞伤着吃不下已十分可怜,我怎么忍心还当着她的面吃,就出来了。”   崔嵬沉默了会儿道:“外面凉快,方便你吃而已吧。”   掌门:“……你出来做什么?”   “看看赤霞。”崔嵬顿了顿,意有所指,“而且他也要吃饭。”   “你有没有觉得缥缈主人对你来讲,年纪稍微过大了些。”掌门又噎住了,强硬地转开话题,“他虽长得的确不错,但天底下的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各的好看,总是不难找个更年轻更合适你的,仔细想想,他成名时你才入门,满打满算比你大了最少也有十来岁,你不仔细想想吗?”   “我记得你曾告诉我。”崔嵬慢条斯理道,“年纪大一些会疼人。”   掌门:“……我怎么看起来觉得你倒像是那个年纪大的。”   崔嵬想了想,承认了:“嗯。” 第126章   芋泥细滑绵软,带着一点点芳香甘甜。   掌门跟崔嵬坐在草地上,好像两人还是当年那两个躲着剑尊偷吃的少年,只不过他们如今都不再那样亲密无间了。   空碗被放在身旁,掌门有许多话想要说,都慢慢吞咽回去,他知晓崔嵬不想听,也知道那些话没有必要讲,这就是他与三师弟师飞尘最大的不同之处。师飞尘总是天真地认为只要一次次说明,崔嵬与赤霞就会回心转意,实际上这办法从未成功过。   哪怕九幽君被囚禁在冰狱里,哪怕赤霞再不曾提起那个人,却抹不去一直存在的情意,此事从未有过赢家,可惜师飞尘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还记得你与老三较劲,最后非要我来点评,我故意让你们俩做一碗芋泥,老三做了银杏芋茸,你做了太极芋泥,最后都进了我的肚子。”掌门没有再提缥缈主人的事,只是回忆起往事来,“银杏养生延年,是昔日宫中供品;太极阴阳共存,易于下咽。正如你二人的性格。”   崔嵬冷冷道:“我也记得你那日吃坏了肚子。”   掌门道:“老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你会与小小做出同样的决定,就是因为这样……你总不能要我一个白发人送你们两个黑发人,这太残忍了,大师兄已经走了,你难道忍心留下我形单影只对着老三?”   “你的头发还没白。”崔嵬看着碗里残留的银杏果,其实赤霞并不喜欢吃芋泥,喜欢吃芋泥的从来都只有二师兄,师飞尘总喜欢借他们的名头跟二师兄求和,而二师兄也总是将芋泥吃下去,又将真心还回去,他说,“师飞尘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掌门按了按脖子,慢悠悠道:“不要明知故问。”   崔嵬知情识趣,却实在想不通这件事,他固执地问道:“我不知道,你这几年来对师飞尘确实大大不同,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不愿意告诉我?”   “唉。”掌门看着崔嵬的神情几乎令他以为自己在犯蠢,声音变得温柔起来,“老小,你一直看见的都是二师兄,老三却不一样,他如今看见的人是掌门。因此他怪你逞口舌之快惹怒了无涯宫与天玄门,怨赤霞错信九幽君,却不曾斥我袒护你们二人,你明白了吗?”   崔嵬沉默下来,他低声道:“二师兄,那你想想办法。”   “别说这样的傻话,从来只有我吃芋泥的份,哪有我帮忙做的道理。”掌门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随后拍了拍崔嵬的后脑勺,很快就站起身来,脸上不见半点颓废困惑,甚至有兴致吩咐道,“记得把空碗顺路带回去。”   崔嵬心事重重地拿着空碗去换了一盘饭菜,看着时辰才惊觉于观真大概要饿坏了。   他耽搁得实在太久了,于观真撑着困意陪着吃过晚饭,打着哈欠在桌上调侃他的迟到:“怕不是现抓现杀,才耗了你这么久的功夫,可惜没酒也没有小曲可听,你得补偿我。”   只是于观真也实在说不出更多俏皮话来了,他简直困得要命,要是这会儿再到外头的冰池里泼一次水,很难说是彻底清醒还是彻底没办法清醒。   崔嵬带着于观真去了书房,那里有张美人榻,被褥常晒,刚刚洗过,厚厚铺了三层,本是为了方便他看书时休息,这时候正好让于观真睡下。   于观真并没有再闹,他几乎整个人陷在了被褥里,一下子就睡熟了,长发扫过被褥,胜绫罗三分光滑,赛绸缎七分锦色。   崔嵬不禁看笑了,到自己的房内取过梳子,慢慢打理起于观真那头长发来,他仍没学多少手艺,只得再度给对方扎个蓬松的长辫,系上嫩绿的藤萝,这才去给对方盖上被子。   这一觉睡得很好,若没有人半夜梦中呢语,本可以睡得更好,于观真被吵醒的时候带着十万分的火气,随时准备好拿藏锋捅对方一个三刀六洞,直到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是崔嵬!   忧虑冲淡怒气,于观真匆匆穿鞋起身,掀过被整整齐齐放过衣架上的外袍披上,直接破门而入。   崔嵬仍睡着,眼皮不安分地动着,没能睁开,显然不太安稳,他蹙起眉,冷汗潺潺,摸上去湿冷,自肩头处又感到火热异常。于观真端着烛台查看,将衣衫解开,终于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手上烧出的疤痕。   于观真用手抚过,心里愈发不痛快起来,他虽还没与九幽君见面,但此刻心中却已把对方片成一盘烤火鸡。   于观真这一觉睡得很好,被窝暖和,因此手心颇为滚烫,触在崔嵬身上并没有半分缓解,他很快想到外头的万兵池,干脆起身去打了盆水回来,找了块巾帕拧干,慢慢帮崔嵬擦拭起手上的那处火伤来。   等反反复复擦拭过五六次,寒池水都险些变作温开水后,崔嵬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于观真下意识捏起一角给他擦了擦冷汗,又冻得他皱起眉头。   于观真赶忙收回手,把帕子丢进水盆里,心中大感惭愧,暗道:“可千万别好心办坏事,本来没什么,却被我照顾出风寒来了。”   直到此刻,于观真才有心情欣赏崔嵬的身材,两人结伴同行这么久,又互相倾慕结成道侣,说来本该是知根知底,可惜两人都忙得要命,无暇沉溺于儿女情长,要不是这次的意外,只怕他们俩离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见还有段时日。   俗话说相由心生,可生的却不是对方的心,而是自己的心,一个人容貌美丑本就由天注定,若心怀喜爱,纵是再平庸的面容也可看出几分可爱娇艳;要是心生厌憎,那即便天仙下凡,落在眼里也必然油腻不堪到令人作呕。   而崔嵬……至于崔嵬——   于观真一直觉得崔嵬生得很英俊,这会儿熟睡着,又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懒意来,曾毕露的锋芒被掩藏在皮囊之下,这个人既是剑又是鞘,。   也许正因如此,峥嵘为天下人所求,而唯独只有崔嵬能够掌控。   于观真轻手轻脚脱了鞋子与外衣,将刚过了水的手贴着自己慢慢捂暖了,这才掀起被子一角躲了进去。这张床一人睡时还算宽松,两个人挤上来就显得逼仄了,他只好侧着身体详细观察崔嵬的脸颊,脑中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最终又都散去了。   “于观真。”崔嵬在半梦半醒之间说话,他仍闭着眼,嗓音干哑,“是你吗?”   “是我。”   崔嵬就再没有说什么话了,他的一侧肩膀正挨在于观真的胸口,就轻轻转过身来,用另一只完好无缺的手搂过于观真的腰肢,动作有些僵硬,看起来并不习惯,更何况这样还压着了伤处,他似乎不怎么在意:“睡吧。”   于是于观真什么都没有想,他靠近崔嵬的怀里,透过半开的衣襟贴在温暖滑腻的胸口处,听见了平稳的心跳声。   不过睡着之前,他同样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   这没能阻止于观真陷入梦乡。   梦里有片白茫茫的大雾,于观真在摇曳的芦苇丛里行走,水打湿他的鞋子与衣摆,并没有什么目的,既无来也无去,直到听见遥远传来箫声,于是他突然决定去见这个人,去见这个吹着长箫的人。   崔嵬睡醒时,只觉得身体比往日沉了些,他直起身来,还沉浸在久违睡了个好觉的愉快之中,九幽君的确吸走了大多数炎气,只是皮肉当时已被焚伤,灵力再生时,藏匿于伤处的炎毒就会再度出现,他已不知道多少个睡梦之中惊醒过来,忍耐着痛楚渡过,好在这伤除了疼痛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碍。   他很快就意识到并非是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而是身上多了个人。   熟悉的长辫松垮垮地垂在缓缓起伏的背脊上,于观真用双手搂着他,如同无形的镣铐,将整个人当做囚笼,令崔嵬寸步难行。藏锋客只能勉强低头,望见对方漆黑的长发零零散散地披着,长辫早已扭曲变了形,正以跪坐着的姿态睡在自己怀中,不过他很快就支撑不住这个姿势,慢慢滑落下去。   这让崔嵬的心险些漏跳一拍,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把对方挪回原位,好在于观真最终枕在他的大腿上,隔着厚厚的被褥,将脸颊压在精细的刺绣上,想来过不了半个时辰就能在脸上印出一条喜人的万寿藤。   于观真似乎察觉到掉下去的危机,将一双长腿曲起,整个人团缩着,显出几分可怜来。崔嵬只好小心地拽过被子盖在于观真的身上,对方正好整以暇地枕着藏锋客柔韧有劲的大腿,丝毫没有改变睡姿的打算。   崔嵬就这样看了会儿于观真,望见一颗黑色的珍珠,枕在雪白的肌肤上,映入碧水般温柔的眼瞳之中,他谨慎地伸出手探去,谁知珍珠上还带着炙热的体温,如同触碰于观真本人。   于观真没有睁开眼,在崔嵬缩手前捉住他,语调慵懒,带着十万分的记仇。   “崔道友,眼下这样才叫做伤风败俗。” 第127章   时辰还早,于观真并没有起床的意思,他的手松松搭在黑珍珠上,双眸又再紧闭。   “放我下去。”崔嵬有些好笑地理了理他的大辫子,柔声道,“我去准备早点。”   于观真枕着他的大腿,哼哼笑起来:“要是昨日那种晚饭变夜宵的早点,那还是免了,我宁愿你在这儿给我当人肉枕头,也好过得苦等到正午才能吃上这顿早点。”   他有意调侃,身子倒是实诚地轻轻抬起,连眼睛都没睁开,等着崔嵬借机溜下去后又重新恢复了正常的躺姿,只是被褥团成一鼓,如云般堆簇着他,不是漏了背就是漏了腿,只得一缩再缩。   崔嵬将被褥拽拉过来一点,给他重新盖好,这才瞥见桌上放着的那盆水,用受过伤的那只手沾了沾水,只觉得寒意入髓,便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   他端着水盆离开了房间。   等到于观真醒来,太阳已升得老高,斜照他的肩膀,晒得好似火烧般的烫,他眯着眼在床上摸索好阵子,摸不到自己的等身崔嵬,入手绵软,大半被子都被卷到了他自己怀里。   崔嵬呢?!   于观真惊悚地倏然起身,仔仔细细查看了下整张床,愣是没能找出第二个活人来,外头也没听见半点声音。   睡着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睡醒就没了一个,这被窝是会吃人吗!   这时门忽然被推了开来,来人正是崔嵬,他还端着早点,险些撞上要出门找他的于观真。   “你……”于观真声音一顿,看向了崔嵬手中的早点,喃喃重复道,“早点……”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原来吃饭这事儿不是做梦。   “是啊。”崔嵬应了一声,他看着于观真的神态就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心中很是受用,“不过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挑了几样,先坐下吧。”   两人安静落座后吃起早点来,粥是热的,腌菜是凉的,还有做成各种形状的包子与两碗汤。   “你的手艺要更好点。”于观真忽然开口,他正将只小猪包用筷子一分为二,热气飒飒扑面而来,丝网般的白面底下藏着浓郁的肉香,于是吹吹凉,等着塞进嘴里,懒散道,“我还当你大清早起来给我做饭去了。”   “慢慢吃。”崔嵬正在搅自己的粥散热,“我也睡迟了,要是给你做饭,只怕你真要到晌午才能吃上了。”   粥熬得有些过稠,于观真讨巧地用勺子在上面刮过,闻言险些没忍住笑来,便赶紧咬住嘴唇,故作严肃道:“你这人不老实,居然指桑骂槐地抱怨我起晚了,崔道友,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这时崔嵬已开始喝粥,无可奈何地瞪了于观真一眼,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当做贿赂,总算将一顿早饭对付过去了。   有时候于观真会觉得崔嵬的规矩实在有点儿有趣,尤其是食不言这一点,他看着崔嵬收拾器具,捧着脸问道:“崔嵬,我在想,别人要是在你吃饭的时候说些难听的话,你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打倒未必,动手肯定是性命为重,可是大放厥词就很难说了。   崔嵬觑了他一眼,显然是不明白这脑袋里怎么装着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蹙蹙眉,寻了根干净的筷子随手扬去,只听“铮”地一声响,筷子已没入墙壁,藏锋客简洁道:“这就是办法。”   好残暴,我喜欢。   于观真凑过去看了看筷子,费劲地拔了拔,最终只拔下来半截,另外一半已经断在墙里头了,他忽感觉阵恶寒,转头看见崔嵬正在勤快地收拾着碗碟,宛如男人梦想之中的贤妻,只不过前缀可能要加个极度危险。   就……还挺带感的。   吃过饭总得消消食,于观真走到外头去,看见晨曦似碎金铺撒在万兵池上,清风吹皱,令人想到沙漠上翻涌的沙浪,只是寒意仍挥之不去,大抵是因为如此,这座山峰寂静无比,莫说人音,就连寻常的鸟雀虫声都听不到。   不多时,崔嵬就来到了他身边。   “你平日住在这里,觉不觉得寂寞?”   崔嵬倒没觉得有什么凄清寒苦:“职责所在。”   于观真看着远处茫茫云雾,一时间有些出神,他原本以为来到这个世界会觉得非常无聊,可实际上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跟自己的性命赛跑,刺激得仿佛报了个体验馆的长期危险项目,还带三无——无保险、无安全、无售后的那种。   寻常穿越者要担心的柴米油盐,他一概用不着担忧;不过大多数穿越者能得到的荣华富贵,对他也如过眼烟云。   就连眼下这点幸福,他都要担忧会不会被缥缈主人破坏。   “对了,你之前跟我说,九幽君与我之前有一样交易,我会为了他手中的那样东西会闯入剑阁相助?”于观真想正经点谈谈这件事,“我此行来,并不是为了这个。”   崔嵬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等等……闯入剑阁是何等大事,没有相等的报酬,缥缈主人绝不会轻易动身,而九幽君如此笃定,必然是这样东西非常重要。”于观真若有所思,“好人的行为难以预测,很难说是道德感还是正义感,可是坏人分辨起来就简单容易多了,他们只会为利益行动。”   崔嵬:“……”   他虽有些不明白于观真为何要如此称呼失忆前的自己,但明智地没有开口。   于观真的心一下子沉下去:“这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   “如果他能为了九幽君手中的东西不惜闯入剑阁,甚至愿意对上你,说明这东西极为重要,那他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出事时就会来夺走——人在必死的局面前一定会做最后的挣扎,问题就是他没来。”   除非缥缈主人自信自己绝不会死。   崔嵬少见的有些糊涂了,他困惑道:“……死?何意?”   “如果不是他死,那就对了。”   之前于观真曾问过方觉始有关夺舍养魂的问题,这个世界的情况与前世小说描写的差不多,都是有伤天和,会挨天打雷劈,而且夺舍也好,养魂也罢,都只可能活下一个人。   如果于观真的确是缥缈主人抓来抵消灾难的,早该死在当时,可现在身体的主人是于观真而不是缥缈主人,这点让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缥缈主人为了活下去甚至不惜在身体里布置线蛊,这种人是绝不会在性命大事上出半点差错的。   在于观真旁敲侧击有没有可能共存时,方觉始语出惊人,他说:“你身上之前那条虺不就是如此吗?”   虺!   直到现在,于观真才恍然大悟,他再是如何聪明机灵,也不免走入误区,总是想着这个世界有没有前例,却忘记了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些书籍。许多不可为,不可能的事,在缥缈主人的手下都变成了可行,尤其是这个天才同样是个疯子,他不畏疼痛,不惧失败,将五个徒弟的精神跟身体一同摧毁都要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的,未必等于不存在。   他曾经以为缥缈主人刻意延迟愈合的机会,用心头血喂养虺蛊是为了多一样保命的武器,如今想想,也许不止如此,也许对方本来就是在实验能否在一具身体里兼容两个魂魄。   可要是如此,玄素子与阿灵早就看出来才是。   对了!实验还没有成功,不论缥缈主人想做什么,他的实验还没到令两个人类魂魄共存的地步,而意外让他不得不将自己拉到这具躯体里,而本人则藏到某个地方去………   于观真的脸色微微变化,他想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可能性。   “当时阿灵看见要死的人并不是缥缈主人,而是我。”   “什么?”崔嵬不知他为什么没头没尾地问起这事儿,有些疑惑道,“怎么突然提起她?”   于观真一把抓住了崔嵬的手,喃喃道:“我想错了,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阿灵、玄素子、大巫祝他们看见的都是我,而不是缥缈主人,所以大巫祝才会说夙愿得偿,才会说他已经知道我为什么而来。当时死的人是我,不是缥缈主人,所以我会出现在那个怪异的时间……”   “不是白鹤生盗剑!”于观真一字一顿道,“这个意外不是白鹤生,只是时间上的凑巧而已,是我当时要死了,缥缈主人不得不提前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可是他还没有完成实验,所以才把身体给了我。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于观真一直在想之间的关联,他疑心过几个徒弟,也考虑过时间的改变,还想过缥缈主人到底是生是死,许多地方都有线索,可只要追下去就会断裂开来。   崔嵬虽还没听得太明白,但他反应极快,已抓住了几个重点:“你不是缥缈主人?”   “你难道真想与缥缈主人谈情说爱。”于观真苦笑起来,他低着头,将两人牵着的手举起来放在自己另一处掌心上,轻声道,“难怪玄素子前辈会说人总是会改变的,如今我就是我,没必要在意太多。”   他曾愤怒于玄素子所说的那些话,如今却觉得那些话竟是句句真心。   “所以你才说自己是于观真。”崔嵬想到什么一般,挑眉道:“在外人眼中,我确实正在同缥缈主人谈情说爱。”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我实在不应当说这件事的,免得徒增怀疑。”于观真没心思理会玩笑话,紧紧抓着他,如同海浪之中飘摇的一艘小船,看不见前方,也找不到退路,若不死死抱住崔嵬,恐怕自己早就要沉没下去了,“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于观真不敢说得太清楚,有些地方只是含糊带过,总算把自己还魂到缥缈主人身上的事跟猜测说了个清楚,崔嵬却若有所思地问道:“在蓝府相见,直至如今,都是于观真,不是尘艳郎,对吗?”   于观真点了点头。   “这就足够了。”崔嵬点点头,他看着远方,忽然微笑起来,“难怪你见万兵池时,我说收万兵与你纳峥嵘算是有缘,你却那样不开心,只因这是唯一一件你不曾对我做过的事。”   于观真讶异道:“你只有这些想法?”   “如你所言,我并非与缥缈主人谈情说爱。”   崔嵬轻声道。   “而是同于观真风花雪月。” 第128章   情话归情话,情况归情况。   于观真听了心中固然受用,可想到这个猜测未免过于骇人了些,又勉强笑道:“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了,说不准只是巧合而已。”   而且要想验证这个观点到底准不准确,还得找九幽君一趟,最好是知道两人当初到底做过什么样的交易。任何人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找九幽君都可以,唯独于观真不可以,他很清楚崔嵬对自己全无怀疑,却不能压上整个剑阁做陪。   不要说崔嵬了,就连于观真都不敢信任自己,他根本不清楚缥缈主人会不会留什么后手。   如果真的把九幽君放出来,按照崔嵬手上的伤势来看,不说毁天灭地这么夸张,剑阁是必然要毁于一旦了。   而且原主人的生死不明,却阴魂不散,当于观真了解得越多,就越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紧紧盯着自己。   最初时,于观真只认为缥缈主人是个冷血残酷的狠人。后来回到缥缈峰上,从藏匿的书籍上来看,他在这五个徒弟身上都倾注了相当多的心血,于观真还以为此人多少有些感情,只是表达出了差错或是相对较少。   可是经历过巫月明的梦境与莫离愁的诉说,他又慢慢意识到缥缈主人所倾注的热情是为了自己的所有物,甚至根本不在意几个徒弟能否承受。   如果把这五个徒弟当成不同的项目来看,就完全能理解缥缈主人所谓的“情感”了。   这也促使于观真有了截然不同的思路。   人总是会为自己奔走,因此于观真最开始认为缥缈主人是病人在慌不择路地寻找药方,却忘记了对方很有可能是位毫无道德感的疯狂科学家,在等着新项目的结果。   这五个徒弟,很有可能是线索,也有可能只是工具人。   无论如何,于观真都无法否认自己临时起了退缩之意,他并不想再追查下去,也不想破坏现在的安宁。   最好的结果是缥缈主人早已经死了,只是留了一堆烂摊子给自己,一路追查而来的种种线索都是机缘巧合。   最坏的结果是缥缈主人正在终点等着自己,而自己毅然决定羊入虎口。   而且,如果真的是他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又能如何?他要抢夺这具身躯,还是泰然回去面对死亡。   于观真之所以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崔嵬,除了信任之外,还觉得如鲠在喉,迫不及待想要与一个人分享自己的恐惧。   只是这个猜测并未因为吐出来而缓和多少,反而如影随形,叫于观真日夜不安,半夜甚至都睡不好觉,这几日来他总是重复做同样的梦魇,梦里他与镜子里的自己相对,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惊一笑,对方从镜中、水中、月光中、暗影里走出来,毫不犹豫地勒住他的咽喉。   “于观真。”   崔嵬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于观真努力在对方的手上挣扎着,他缺氧的大脑努力处理着声音的源头,却没办法传过来。   咽喉处的力道慢慢松了,于观真咳嗽着,随即惊慌地喊道:“崔嵬!你在哪里!”   再没有什么缥缈主人了,于观真只是在黑暗里打转,四处黑漆漆的,一条路都没有,他回不到过去,也走不回未来,好似被遗漏在时间的夹缝里。   他咽喉处滚烫,似与什么紧密贴着,好似火烧了起来。   于观真想要施法,却不见半点动静,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崔嵬,救我!”   “我就在这里。”   崔嵬的声音围绕着他,层层叠叠,那火焰褪去了,喉咙不再干涸,于观真觉得自己被声音包裹住了,稍稍有几分安心,却又委屈地喃喃道:“可是我看不见你。”   那声音似乎轻笑了下,很快就淡去了。   “别走!”   于观真猛然惊醒,他一下子从床板上挺起身来,脸上冷汗潺潺,凝望着坐在床边的崔嵬。对方正在清洗巾帕,水是温热的,贴在冰冷的肌肤上显得有些炙热,崔嵬很耐心地将他额头上的冷汗擦去了,想来刚刚感觉到的火焰就是来源于此了。   “互帮互助。”于观真咽了口口水,干巴巴笑起来,努力想开个玩笑缓解气氛,“算你偿还我之前半夜起来帮你擦伤的人情了。”   “你很害怕?”崔嵬不为所动,难以明白他的心思,看于观真神情不如往日镇定,不免有些忧虑,“为什么?”   于观真苦笑了下:“应该我问你为什么才对,你是怎么做到毫无畏惧的,难道你一点也没有想过,也许我已经死了吗?”   崔嵬仔细想了想,然后拍了拍身侧,让于观真让出点位置来,自己躺了上去,他紧紧挨着于观真,仰着脸,声音听起来有些温柔:“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好啊。”于观真靠着他,实在不想多动,“说来听听。”   “……我先问你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师尊当年为何会选二师兄作掌门人?”   “难道不是因为谢长源失踪。”   崔嵬哑然失笑:“当然不是,其实冥冥之中,我们都明白师尊一定会选二师兄。毕竟大师兄纯直过仁,三师兄注重名利,而我的行事作风太过随性,若非是二师兄这些年帮忙,恐怕早就被逐到山脚下去了。”   “你这样厉害,谁会舍得呢。”于观真低声道,“那他们岂不都是傻蛋。”   “这话在十年前叫我听了,一定很开心,我说的这个故事,便与十年前的自己有关。”崔嵬轻声道,“我年轻的时候戾气极重,那时赤霞与九幽君相好,各大宗门都颇有微词,唯有我不太在意,因为我信任赤霞的眼光,相信她绝不会选错人,因此做了些傻事。”   “什么事?”于观真心头一紧。   崔嵬轻笑道:“九幽君是何等麻烦人物,各大宗门便来剑阁要个说法,软硬兼施,有的说我们竟与邪魔外道沦为一伍,还有的想要苦口婆心地劝剑阁将赤霞逐出宗门。其实他们不过是想我出手与九幽君一战,最好将人擒下,就如同与缥缈主人比试一样。”   “旧恨在前,我对各大宗门都很不耐烦,当然他们对我也是如此。于是我便说你们有这样的本事在,何不自己去除了九幽君。三师兄对我的话很是恼怒,我却不买账,狠狠折了他们的面子,这些人颐指气使惯了,哪听得了这些话。于是便有个人气急败坏,说:难怪当初在缥缈峰一战,只活下你一人来,原来尽是一丘之貉。”   于观真绷紧了嘴角,低声道:“然后呢?”   “我当然是很气恼,甚至想要动手,直到二师兄将我拦下,说会给众人一个交代。”崔嵬淡淡道,“他并未责怪我,只说人也好,剑也好,过刚易折。从前就一直是这样,剑尊教授我剑术,师兄教授我道理,正如峥嵘虽是剑尊所铸,但剑鞘却是二师兄所赠。”   于观真想这话真是意味深长,又想到那位三师兄的面容,斟酌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算不上不好,三师兄一心只为剑阁,师兄弟对他而言还要排在其次,在他心中,剑阁胜过一切,甚至……胜过初衷。”崔嵬倒是没有什么抱怨,“各大宗门离去后,我与三师兄吵得很凶,他怨赤霞令剑阁蒙羞,恨我方才肆意妄为,甚至不惜翻出当年旧账。”   于观真叹息道:“又是缥缈主人?”   “有,却不止。”崔嵬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当时多么顽劣,心比天高,又目无尊长,他说一句,我便顶过一句。后来三师兄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斥责我说要不是剑阁,我怎能有今日。”   “我同他说,剑阁有千百计的弟子,为什么峥嵘剑却只有一人。”崔嵬淡淡道,“难道只有剑阁才成,我去了其他地方,就再不是现在的崔嵬了?从来都是剑阁需要崔嵬,而非是崔嵬需要剑阁。”   “三师兄怒气冲天,要请师尊出关责罚我。”崔嵬叹息了一声,“我对他当真是一点儿畏惧之心都没有,连他离开也不管不顾。”   “可是二师兄叹息了一声,就令我惶惶不安起来,我知晓他与三师兄不同,倘若他觉得我做错了,那我十有八九定然犯错。”   于观真对崔嵬当年的狂态多少有点瞠目结舌,终于明白为何对方的剑叫做峥嵘了,年轻的崔嵬简直就是峥嵘两个字的巅峰。最可怕的是,崔嵬的确有这样的本事狂妄,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崔嵬说道,并非询问:“你是不是吓着了。”   “还好。”于观真心有余悸,“然后呢?”   “二师兄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我挨了顿打,赤霞很快与九幽君决裂,我就去将九幽君抓回,这人又不能杀,只好困住。我将九幽君困在冰狱之后,二师兄带我去了一处焦土,我才知道那儿原先是个小城,因赤霞与九幽君决斗而毁。”   “那座小城……”于观真顿了顿,“你原先是不知情的吗?”   “没有人知情。”崔嵬叹息道,“我也不知道二师兄是怎么做到的,他带着我躺在了焦土上,那里的火焰刚熄灭,泥土还烫,有许许多多的灰烬。二师兄很平静地与我说,也许我们所躺的地方,正是旁人的骨灰。”   崔嵬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正是因我与赤霞轻信了九幽君而死的人。”   于观真皱眉道:“这怎么能怪你呢?未免太没有道理了。”   “没有人怪我。”崔嵬低声道,“没有人怪我,是我自己觉得的,赤霞那段时日很颓丧,也很痛苦,她总是来找我,说总是梦见那日的大火,烧得无穷无尽,她好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其中,哪怕替一个,替两个,换那座小城的人活下来。”   “我知道她心中多么痛苦,我不过是帮她说了几句话,就已觉得十分难过,更何况她。”   崔嵬低声道:“有日我在房里思过,二师兄来给我送饭菜,他问我,为何缥缈主人一事如此坦荡;轮到了九幽君,就如此颓靡。”   “我说,缥缈主人一事,我无怨无悔;可九幽君一事,我确实狂妄自大。”   “二师兄又问我,赤霞喜欢一个人难道是错吗?我说,这当然不是错,纵然重复千万次,我也绝不认为这是错。”   “他便问,既然不是错,你为何后悔?”   “因为有人提醒过我,我本可以阻止……”   “我顿时醒悟,我并非事事都对,那些人也并非全然都错。”   崔嵬慢慢伸过手去,握住了于观真,低声道:“二师兄就笑了,他说你不是剑阁的崔嵬,也不是天下人的崔嵬,你可以选择自己做怎样的崔嵬。”   于观真慢慢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倒是个很好的兄长。”   崔嵬“嗯”了一声,淡淡道:“我这一生都鲜少畏惧什么东西,这件事却叫我狠狠吃了番苦头,以至于直到如今我都会多思多想,性情都平和许多。我并非全无畏惧之心,只是觉得不必耽于往事。”   这时于观真心里忽然一动,意识到他跟崔嵬的情况简直与九幽君跟赤霞女相差无几,唯一的差别是他的名声比九幽君稍微好那么一点,两人都是男人,而且尚没露出“獠牙”来。   都是男人这点还算扣分项。   仔细想想剑阁居然没把他赶下山去,真是宽宏大量……该说不愧是修仙之人吗? 第129章   了解崔嵬的黑历史虽无助于改变现状,但多少放松了心情。   于观真后半夜并没有再睡着,他与崔嵬随口闲聊来消磨光阴,倒是知道了不少他们师兄弟之间的童年趣事,只是如今五人已去一仅存四,想到谢长源的遭遇不免唏嘘感叹。   第二日天才亮,就有弟子来报,说是赤霞女已醒过来了。   本来说是师兄妹重逢,于观真作为外人跟嫌疑人不便前往打扰,不过他自己没多大自觉,理所当然地紧紧跟在了崔嵬身边,换做平日也就罢了,他现在正处于脑洞过后的心灵敏感期,急需崔嵬大补丸,按一时辰一眼服用,不服不行。   随行的弟子将嘴巴张了又闭,到底没敢说出什么话来。   两人前往赤霞女的住处,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师飞尘大声呵斥道:“我不准!”   崔嵬与于观真面面相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当是情况有变,立即推门而入,只见师飞尘的手高高举起,显是怒不可遏,然而手停在半空之中半晌,到底是不忍下手,最终只能缓缓放下,赤霞女苍白着脸抬头看他,病态犹存,却是浑然不惧。   难怪崔嵬会说他们的感情并不算坏,看来这位三师兄是面冷心热。   于观真将房内情景收入眼底,心中已多少有些了解。   “你……”师飞尘咬牙切齿,他对小师妹总是没太大法子,干脆将矛头指向掌门,“都怪你!你平日对她与阿嵬骄纵过甚,才养成他们俩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现在好了!如今竟说出这等荒谬胡言来,难不成你还要袖手旁观不成?”   掌门“咳咳”了两声,以眼神压下余怒未消的师飞尘,转向对于观真道:“叫缥缈主人见笑了。”   于观真急忙回礼道:“客气了。”   他来到这个世界,长辈没看见几位,自己倒是实打实地当了段时日的前辈,之后所遇种种,玄素子是方外之人,大巫祝又令人毛骨悚然,如掌门这般和善靠谱的长者没有几个,因此颇有好感。   师飞尘这才看见他,当即转过身来,不冷不热道:“我剑阁有要事相商,不知缥缈主人来此做什么。”   话里话外,就差直接说出一句外人来嫌弃于观真,他对这件事倒是有几分准备,只是苦笑两声,捏着鼻子忍下了,这事儿的确是他不占理:“我听说赤霞道友身体好转,甚是欢喜,因此才厚颜跟着崔嵬一同前来。”   赤霞女讶异地看向他,她为人正直,少想弯弯绕绕的事,见于观真与崔嵬神态亲密,只当他是爱屋及乌,因此对自己照顾关怀,心中本有些因丑奴之事而生的芥蒂怀疑,此刻也尽都烟消云散,不由得嫣然一笑道:“我已大好,多谢于道友关心。”   仔细想来,于观真到底没做什么恶事。   师飞尘却不以为然,正要开口——   “好了,飞尘。”掌门站起身来将其打断,他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扫过,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叫人看不懂他的心思,“赤霞初醒,缥缈主人赶来探望实属一番好意,更何况若非他送赤霞上山,如今还不知情况会如何。”   于观真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当即惶恐道:“掌门言重,我只是顺手相助。”   掌门哑然失笑:“此言大善,这世间若能人人做到顺手相助,岂不是天下太平。不过既叫于道友觉得拘束,我也不便多提,请坐,啊……我如此称呼,于道友不介意吧?”   难怪这位二师兄能做到掌门人的位置,话说得滴水不漏,言辞妥帖到人心窝子里,三言两句就拉近距离,连给人找个台阶下都不忘加护栏。   “当然不介意。”   于观真欣然入座,心中不由得吊打起出卖莫离愁的叶培风来,人家二师兄,你也二师兄,凭什么你这个二师兄的质量就劣质得活像义乌小卖部批发出来的一样。不过仔细想想,要是叶培风也如这位掌门人一样,很难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看着掌门和蔼可亲,人畜无害的模样,于观真心中忽然打了个寒颤,他现在还有点草木皆兵。   师飞尘的话被堵在嘴里,有点气鼓鼓的,不过总好过以前跟各大宗门商议时被崔嵬拼命拆台,因此一时间倒还能忍耐。   说到崔嵬,他今日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静,这让师飞尘立刻警惕起来,心中暗暗想道:“二师兄的性情素来柔顺,对小师弟与小师妹又颇为溺爱。赤霞任性,崔嵬则是个爱唱反调的顽劣性子,两人从小感情就要好,要是一道请求二师兄,我独木难支,此事恐怕再难有转圜余地,得想个办法岔开话题才是。”   师兄弟相处多年,崔嵬哪能看不出师飞尘的心思,只是不知到底是什么叫他刚刚这般气恼,于是干脆直接地问道:“师飞尘,你为什么跟她生气?”   “这是什么话。”师飞尘冷哼道:“我哪敢跟她生气。”   赤霞女将笑脸绷起,显出几分倔意来:“我说过了,你我本无共识,此事我自己去,又不要你帮忙。”   师飞尘本想着忍耐一番,闻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混账!事到如今还说这样小孩子性子的蠢话,你当你这样说便你是你,我是我了么?都因着你们二人耍性子,无涯宫与天玄门如今对剑阁心存芥蒂,你竟还要为缥缈峰弟子去寻九幽君解火毒,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   他这一掌直接将整张桌子打成齑粉,木屑簌簌而落,一时间烟尘飞扬。   于观真掩住口鼻,开始后悔自己干什么要来凑这个热闹了,老老实实睡个回笼觉,等着崔嵬回来后再吸一大口不是更好?   可是这话差不多是骂在他头上了,感觉不回不大好,回了又难免有点在人家地盘上挑衅的意思。   不知道现在走人还来不来得及。   “等等,寻九幽君解火毒?”于观真抓住一个细节,不解道,“这是何意,丑奴不是已将他身上的火毒祛除了吗?”   赤霞女本都准备好跟师飞尘唇枪舌战一番了,被于观真一问就岔了气,当即转过身来摇了摇头道:“丑奴不肯,莫离愁身上的火毒虽已经淡去,但始终无法根除,丑奴说……他说有本事你就带着我去威胁九幽君,要么就让剑阁为莫离愁去求九幽君。”   嚯。   于观真想:完了。   当时说出这番话,于观真单纯是为了翻盘,免得丑奴再作乱,这话如果是崔嵬说出来的,大概没人会信他真的打算这么做,可是按照缥缈主人狼藉的名声,他不由得感觉到了心头隐隐作痛,毕竟这就是好人跟坏人最明显的区别。   他是真的想当个好人,无奈做坏人时太逍遥自在总会遭报应的。   就现在的局势来看,于观真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疑。   这时候仍是掌门出来缓和气氛,他知晓这些话双方听来都觉得刺耳,偏偏这二人的话都有道理,是该好好谈谈,于是索性将皮球踢给了于观真:“好了,此事本应先听听于道友的想法才是。于道友,你那位爱徒是为救赤霞才受此火毒,剑阁上下铭感五内,不论于道友如何抉择,我等都无二话。”   你是滑头鬼吗!   于观真心底暗骂了一声,现在情况更麻烦了,还多个危在旦夕的莫离愁,总不能真看着这孩子去死。   就在此刻,根本看不懂众人脸色的师飞尘英勇地站出来,脸色凝重道:“师兄,无涯宫宫主与天玄门门主已听闻风声,要是为了缥缈峰的弟子开启冰狱,还不知九幽君会提出什么条件,我们又该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   赤霞女冷冷道:“那你告诉我,莫离愁要怎么办?”   师飞尘故意不看她,平静道:“我想缥缈主人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赤霞女上前一步抓住师飞尘的手,金色的眼瞳紧紧凝视着他,“是什么办法能解决火毒?告诉我。”   师飞尘忍无可忍地挥开手道:“够了!赤霞,你不要再任性下去了,缥缈主人与九幽君交好,丑奴也已交代他是请缥缈主人助阵来解救九幽君,你怎么知道莫离愁帮你是不是一场精心安排的苦肉计!倘若九幽君出逃呢!难道你又要陷剑阁于不义吗?”   “倘若没有呢!倘若不是呢!”赤霞女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她脸颊紧绷,看上去像个即将碎裂的瓷人儿,显是愤怒至极,“那就要牺牲莫离愁吗?”   师飞尘冷冷道:“不管是与不是,莫离愁为非作歹,曾灭人满门,说是罪恶滔天也不为过,你怎知这样一个人会无端端好心帮你,纵然他真有悔过向善之心,此刻幡然醒悟,那以死谢罪又有何不可。你对他心生怜悯,又可曾想过因他而死的人!”   赤霞女脸色煞白,她凝视着师飞尘:“那因我而死的人呢!”   师飞尘的脸有一瞬间变得空白,顿时慌张起来:“你与他怎么相同,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旁围观的于观真看着显然没打算给自己面子的师飞尘,默默地背起了这身黑锅,双方的立场他都能理解,正是因为能够理解,他才……   于观真看向默不作声的掌门,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并没有阻止师飞尘,这些话是他借着师飞尘的口来告诉自己。   剑阁如今立于两难,救与不救都不对,更何况还无法分清于观真的立场。   因此掌门在等他表态,让剑阁可以借两难的立场来把损失减到最小,要是于观真当真是为救九幽君而来,到最后崔嵬定然会与他一拍两散,他也可对外说是缥缈主人挟恩图报;要是于观真是真心喜欢崔嵬,自然就不成威胁。   这才是“不论如何抉择,都无二话”的意思。   这不就巧了,有些时候坏人就是比好人更方便行事,于观真微微笑道:“既二位争执不下,我倒是有个主意。” 第130章   剑阁,大殿。   殿中以掌门为首,各大峰主并长老难得齐聚一堂,静候大殿之中,原无哀与狄桐还有几位年轻一辈的杰出弟子则站在门边。   迎接人间的帝王恐怕也只有这样的排场,原无哀心头忐忑,大抵已猜到是何人来访。   狄桐难得安安静静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着,只见各位长辈都一脸严肃,就连向来温柔可亲的掌门此刻都不见半点和颜悦色,小心肝不由得跳了跳,后悔起今早贪懒,要是自动请缨去照顾莫离愁,哪用得着在这里站得头昏脑涨。   他是孩子心性,对名利地位一点儿也不挂怀,根本不在乎有多少弟子艳羡自己现在所站的这个位置。   未过多久,只听得远处传来浑厚之声,人还未至,笑声已到殿中:“天玄门长宁子冒昧来访,还望陆道兄拨冗一见。”   若说长宁子声中还带几分亲和,那么接下来的另一人语调森然,不像上门拜访,到似上门来讨债:“无涯宫应九湘前来拜访。”   狄桐倏然一惊,这才知道自己在此恭迎的贵客是无涯宫与天玄门的掌门人,一时间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通常三派往来,本应先送请帖礼品,定好会面的时日,断没有贸贸然前来的道理,此番如此突然,可掌门怎么好似心知肚明,提前叫他们准备起来迎接贵客。   原无哀却是手心里捏了把冷汗,跟懵懵懂懂的狄桐不同,他已反应过来了,掌门不确定天玄门与无涯宫是否同心,因此只说是贵客来访,可眼下两派一同前来,定然是已商量好了对策,打剑阁一个措手不及,此行目的定然与缥缈主人上山一事有关。   声音消散后,不多时就见着无涯宫宫主与天玄门门主一同出现在大门处,随行的还有数十名弟子。   掌门颔首微笑道:“多年不见,两位道友如今仍是风采依旧,吾心甚慰,请上座。”   大殿之中早已摆好席位,应九湘与长宁子对望一眼,到底给了这个面子,均是不动声色地落座。   放眼整片中原,为世人所知的只有修仙宗门唯有剑阁、无涯宫、天玄门三处。   寻常人总热衷于给三大宗门排个前后,认定它们虽超脱于其他小门小派,但彼此之间仍会分出高低,而剑阁无疑是公认的名门正派之首。   实则不然,三大宗门之间向来难分高下,剑阁因崔嵬与朝堂结缘,纵百般推拒,在世人心中仍是无名有实的国教;而无涯宫以学识入道,门下弟子大多都有一技之长,常能研制出新奇的法术与丹药,甚至有弟子观天象踏山河,将各地灵脉灵兽等情况习性描绘成册,常在人世走动却不沾因果;天玄门则历史悠久,隐居山中,藏匿了不知道多少已失传的古籍,向来只收有缘之人,弟子多是精挑细选的人中龙凤,实力更是不容小觑。   许多年来,三大宗门一直维持着相当的平衡,掌门人之间也多是好友,只是自亦正亦邪的缥缈主人成功开宗立派,三大高手只剩下崔嵬一人之后,九幽君与赤霞女相恋成孽缘,三宗的关系就彻底微妙了起来。   于另两宗来看,当初崔嵬口出狂言倒姑且算是应九湘伤心之下口不择言挑起的事端,可是九幽君杀人无疑是赤霞女执着于儿女私情而铸下大错,剑阁有管教不严之过;如今缥缈主人竟与赤霞女同上剑阁,甚至有风声说是他为救九幽君而来,这就不由得他们不怀疑剑阁是否真打算同流合污,放纵赤霞女再一次因私忘公。   应九湘与长宁子对此事颇为担忧,这才未递请帖,擅自拜访,免得剑阁提前做好准备,将他们敷衍过去。   掌门寒暄了几句,又吩咐下去:“来人,上茶。”   “不必,陆常月,我们今日来不为吃茶。”应九湘冷冰冰道,她容貌生得甚美,仪态高雅雍容,只是满头青丝白了小半,看上去颇见沧桑,“咱们三大宗门向来齐心合力,为苍生黎民奔走,这些年来不知铲除多少肆意伤人的妖魔,惩治多少祸乱人心的邪佞,如今剑阁莫非要背道而驰,与缥缈峰那类邪门外道同流合污?”   不管应九湘想不想喝茶,弟子们还是奉上了茶水。   陆常月道:“严重了,应道友何出此言?”   “有人亲眼见到缥缈主人送赤霞女回剑阁。”应九湘面容冷若寒霜,“我与长宁子来时还问询过,那九幽君的老奴阿丑一同现身,还伤了数十条人命。哼,缥缈主人与九幽君有故,与剑阁素来不亲近,难道你要告诉我这几件事只是巧合不成?”   长宁子微微皱眉,他性情向来平和,不似应九湘这般咄咄逼人,温声道:“陆道友,莫怪应道友这般怒气冲冲,非是我们二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你我都知九幽君是何等凶恶,若叫他侥幸脱逃,再加上缥缈主人,只怕对人世间又是一场灾劫。”   二人软硬兼施,一时间气氛紧张,弟子们大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此消息难掩讶异之色,只是无人喧哗出声。   “我自然明白此事是何等严重。”陆常月点头道,“其实纵然二位不来,我本也当发请帖邀二位前来商议有关缥缈主人的事。”   应九湘知晓陆常月并非油嘴滑舌之徒,脸色稍稍缓和,她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见陆常月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赶忙催促道:“陆道友何必吞吞吐吐,三派当初发下宏愿要齐心协力护佑苍生,言犹在耳,并非一句空谈。只要你无意助纣为虐,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来。”   这时崔嵬冷哼一声,他惯来是大局里的刺头,哪里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以应九湘最甚,除去剑阁弟子之外,另两大门派的弟子对这位传说之中的藏锋客向来是又敬畏又恐惧的。   他才只是稍稍出了个声,众弟子们都绷紧了身体,眼珠子都不敢乱瞧。   崔嵬性情喜怒无常,为人又冷傲无比,偏生实力强大,当初三大高手去其二,唯独他一人活下来。之后缥缈主人闭山多年,寸步不出,众人嘴上纵然不说,心中默认此乃崔嵬的功劳。   后来赤霞女与九幽君相恋,他一力担保,尽管最终姻缘成孽缘,可崔嵬的的确确如自己所言,将九幽君囚禁在剑阁数年。要不是九幽君的火脉特殊,恐怕崔嵬早就一剑将其了结,也不必今日的麻烦。   没有人能否认崔嵬的功绩,也无人可用责任、正义、对错来束缚他。   宗门内有这样一位狂妄自傲的强者固然很好,却也同样头痛,应九湘每次见到崔嵬,就会觉得现在还能笑口常开的陆常月十分适合修佛。   长宁子以眼神安抚了下应九湘,和善开口道:“不知藏锋客有何赐教?”   崔嵬简洁道:“没什么赐教,你们所说的话,师飞尘已说过无数遍,只会更过,不会更少,只是这麻烦拖到今日都解决不了,我倒想听听你们的打算。”   “崔嵬。”陆常月喝止他,“二位见笑了。”   长宁子倒不觉得冒犯,实际上这还算是崔嵬这些年来较为和善的一次了,他温声道:“果真有所隐情,到底是什么麻烦,竟令藏锋客都为难?”   “他确实应该为难。”   犹如石破天惊般,殿外出现一道人影,身形修长高挑,衣袖带风,澹然若深渊之静。   应九湘的脸色一变,乍见杀夫仇人,怒气顷刻间涌上心头,好在她很快调解心性,忍耐下来,静静看着对方走到了大殿之中:“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不就是为我而来。”于观真失笑道,“怎还问出这样的问题。”   应九湘自觉失言,于是转头看向陆常月,等待对方给出一个回答:“陆道友,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观真缓缓道:“我人就在这里,难道你们不该问我?”   “哼,难道我问了你就会直说?”应九湘冷笑一声道,“尘艳郎,别将我当做未启蒙的孩童一样好骗,我虽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留在剑阁之中,但莫要以为我如陆道友这般好说话,无论你打什么如意算盘,都是痴心妄想。”   “这倒是巧了。”于观真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他端起茶水轻嗅,又慢慢抿了一口,冷淡道,“要不是赤霞女强行带走我的徒弟,我还真不愿意来剑阁做客。”   他满面厌烦之色,只要长了眼睛就看得出来缥缈主人的心情不佳,这倒是应九湘与长宁子不曾料想过的局面,众人目光齐聚在赤霞女身上,只见她目光凛凛,与平日并无不同,二人向陆常月求证道:“当真如此?”   “不错。”陆常月苦笑道,“二位道友不必困惑,我正要说起这件事,你们可还记得缥缈主人门下曾有一名弟子血洗了天江武家。”   “自然记得。”   “唉,说来惭愧,这名弟子幼时曾想拜入剑阁门下,可我认定他戾气太重,将他赶出山门。”陆常月叹息道,“如今想来,都怪我当时一念之差。”   长宁子困惑道:“陆道友这是哪里话,此子性情凶蛮狠辣,实在世所罕见,当说是陆道友高瞻远瞩才是。”   “这到底是在打什么哑谜。”应九湘很是不快,不过她反应倒是很快,忽然道,“莫不是此人行凶时叫赤霞女抓住?”   陆常月叹气道:“恰恰相反,正是这名弟子感念崔嵬当年的恩情,得知丑奴来求缥缈主人出手搭救九幽君后,竟隐瞒消息,忍受火毒之苦,将我门中与丑奴勾结的弟子杀死,又传口信给赤霞女。丑奴眼下已自绝而死,世上除了九幽君再无人可救他性命。”   应九湘不敢置信,嘴唇动了动道:“这……”   于观真抱着手冷笑道:“护佑苍生,扶危济困,三大宗门果真是好仁义,既是齐心协力,如今,准备给我一个怎样的交代,希望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应九湘艰难地抵抗道:“此事听起来未免过于荒谬,……陆道友可查证过,切莫被他一家之言蒙蔽,怎知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又是否当初那名少年。”   陆常月道:“此事确凿无疑。”   天江武家的血案是修士所为,三大宗门都派出过人追查,有参与过的知情者当即凑近小声道:“当时真凶已确定,可是武家旁系怕被继续报复,就求我们不要再继续追查,此事最后不了了之。确实有剑阁弟子提过此事,说此人曾欲拜师剑阁,掌门不允,最后转投缥缈主人门下。”   那位剑阁弟子当然不可能等着为今日做准备,此事定然是真的。   应九湘与长宁子看着于观真不善的脸色,神情顿时微妙了起来,既有几分正道的光洒在大道上的欣慰,又感此事棘手万分的纠结。   果真……麻烦的不得了。 第131章   于观真做事鲜少顾头不顾尾,有时候麻烦才开始,他就知道该如何扫尾,   坏人想要洗白可不止是放下屠刀这么简单,在信誉跟人品基本上接近负数的情况下,真话未必有人会相信,要是还试图站进正派队伍里时,遭人冷眼与怀疑基本上是家常便饭,师飞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好在掌门陆常月的态度颇为微妙,当初是他瞒下焚城之事,如今又瞒下崔嵬与自己结为道侣一事,偏偏不对崔嵬与于观真同住发表任何意见。从好处想,是他默许了两人两情相悦;可从功利些的角度来考虑,剑阁困得住缥缈主人的,恰好就是崔嵬。   不过这不是坏事,起码意味着此人善于变通,更何况他手底下都是崔嵬与赤霞这种刺头,显然不介意采用任何手段来解决麻烦。   而以师飞尘的脸色基本上可窥见无涯宫与天玄门的态度,名门正派看不起邪魔外道,因此缥缈主人绝不可是以客人、崔嵬的道侣甚至是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剑阁上,除非他甘愿忍受众人的怀疑跟猜忌。   虽说于观真已经帮缥缈主人背了那么多黑锅,但他到底还没圣母到能忍受帮原主人偿还昔日罪孽。   尤其是师飞尘谈及莫离愁一事还历历在目:纵然他真有悔过向善之心,此刻幡然醒悟,那以死谢罪又有何不可。   要是无涯宫跟天玄门觉着师徒一起买棺材能便宜点,打算让努力洗刷红名的于观真以死谢罪,那他是死还是不死。   更别说默认此事还会把放任缥缈主人留在山上的剑阁一道拖下水,到时候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同流合污的帽子是肯定跑不掉了。   因此于观真立刻就把说实话这个选择扫到垃圾桶里,虽说老师从小就教育好孩子不应该撒谎,但有时候这个世界非常需要善意的谎言,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真话根本没人相信的情况下。   坚持不懈的人是英雄,可一意孤行的人是哈皮!   将掌控权放在别人手里从来都不是于观真的作风,他虽觉得崔嵬年轻时狂妄,但其实仔细想想,如剑阁这样的大门大派,岂是事事由得自己做主,当初三大宗门偏要勉强他出关为名门正派的颜面向缥缈主人请战,崔嵬之后不顾死者为大,勃然大怒,难道真是他性情古怪到不近人情?亦或者是……他早已厌烦旁人的“寄予厚望”。   他们本就是同一种人,也许正因如此,才会走到一起。   无论如何,起码有句话崔嵬说得都一点都不错,世人赞誉剑阁的藏锋客时并不是因为剑阁的名气,而是因为崔嵬拜在剑阁门下,如此简单而已。   这世上的道理总是会为强者让道。   于是于观真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后手——在更大的危机之下,即便是仇敌都会选择暂时合作,更别提三大宗门本就同气连枝。   无涯宫与天玄门急匆匆赶来,无非是因为丑奴、缥缈主人、赤霞女三人的共通点在九幽君身上,所以才会担心赤霞女感情用事之下与缥缈主人一拍即合,准备将九幽君解救出去。可实际上,缥缈主人到底为何与赤霞女同上剑阁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正如他之前为何与崔嵬同行,世人只知道有此事,而不知道目的是什么。   倘若缥缈主人是上门来找剑阁的麻烦,且正好捏住了弱点,那么上山此事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因此于观真自走进来之后,一直没有半点好声气。   于观真讥笑道:“如何?剑阁冥思苦想多日,都没能给我一个答案,不知道集三宗之力,是否会有所不同。”   应九湘的脸色微微一变。   如今情况骤然翻转,此事虽与九幽君确实相关,但实际上与他的关系完全不如两宗所想那么密切,她怎么也想不到竟是缥缈主人的爱徒为偿还昔日恩情而身受重伤,难怪剑阁没有将人逐下山去。   此事是缥缈主人占着情理,三宗难免势弱一头。   “为何不说话?不敢说,不愿意说,还是怕说出口来,惹人非议。”于观真慢慢放下了茶杯,神色淡然,“不如我来替你们说,如何?”   如果说崔嵬是喜怒无常,那么缥缈主人无疑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若叫此人拿住把柄,倒还不如死了痛快。   应九湘虽不想听他说什么,但情势比人强,只能强自忍耐;长宁子脾气向来极好,此时仍不免感到些许尴尬。   陆常月微微叹息一声,他今日竟也笑不出来了:“愿闻其详。”   “你们一定在想,我这徒弟虽拜在我门下,但却心中向着剑阁。”于观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眼中闪过冷光,不带丝毫笑意,叫人看了心中不由得惧怕,“倘若你们真将他治好了,说不准才回到缥缈峰去就死在我手中,要你们冒这样大的风险,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   他这话说来颇为邪气,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禁变了变,师飞尘怒道:“混账!人命岂可如此衡量?唯有你这等邪魔外道方才如此草菅人命。”   应九湘皱了皱眉头,脸色微沉,觉得师飞尘显然是被话套了进去,哪知缥缈主人并不在意,又道:“既是如此,那么你们定然在想,莫离愁此举是为偿还崔嵬当年的恩情才做出此事,倘若放任身死,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剑阁心胸狭隘,妄称名门正派。”   “可是要为此弟子开启冰狱,寻求九幽君解毒,又担忧是我一手策划的计中计。”于观真侧过头,他红润的嘴唇犹如蛇吻,每句话都淬毒,似要挖出人内心深处的忧虑跟秘密,“当真是骑虎难下,是么?”   这两个猜测无疑戳中了应九湘与长宁子的心思,二人面面相觑,心念电转,显然是想到了一处去,长宁子抚了抚长须,略有几分惭愧,目光落在于观真身上,暗道:“都怪我二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番一来,不单陷陆道友于窘境,也给自己找了大大的麻烦。”   应九湘镇定心神,平淡道:“缥缈主人不必讥讽,难道你敢说自己不为九幽君而来?”   “我句句真心实意,如何是讥讽?”于观真略略一顿,脸上浮现出嘲弄来,“不过无涯宫主当真是重情重义的性子,竟把我也当做正人君子,你怎不想想,九幽君与我交情已久,他困于冰狱多年我都不曾动容,如今他还能有几分本事,是否东山再起,我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个废人不惜与剑阁为敌。”   “无利不起早,你们三宗相交,难道全凭感情不成?”   弟子们虽见过恶人,但能将恶与利益说得如此刻薄明显的人却不曾见识过几个,一时间瞠目结舌,声音再难控制住,大殿内顿时炸开了锅。   “三宗数代交好,只为匡扶人间正道,如此情谊与阁下的交友之道大相径庭,难怪阁下无法理解。”应九湘当然知晓于观真是在嘲讽他们大门大派看不上小门小户,只是这话不可这样接,便有意避重就轻,心中却慢慢焦虑起来。   缥缈主人显然是有意刁难剑阁,他们二宗生怕走漏风声不敢递请拜帖,眼下看来实在是一记昏招。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仙宗自也不可没有掌门人,应九湘与长宁子本是为了打剑阁一个措手不及,打算知晓陆常月的态度后就准备离开,并不准备久留。陆常月为人及有分寸,若非此事太过离奇,他们本连走这一遭都打算省了,可如今看来,要是这时调头就走,纵然有再多理由,也难免遭人非议。   “说来倒也有趣。”于观真随手摆弄着茶杯,慢悠悠道,“我这大奸大恶、阴险狡诈之人还未来得及想出什么主意。反倒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所倡导的善念,尤其是我那徒儿知恩图报促成了此事,实在是有意思。”   应九湘脸色铁青,她这才发觉陆常月的涵养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竟能应付如此难缠的缥缈主人多日只是失去笑容。   她与此人才见面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想要动手了。   其实于观真所说的这些话,平日众人都可全然反驳,这些道理不知在会谈上被辩驳过多少次,可天底下的道理随着岁月、情况、人心的变化都会有所不适用的时刻,他们此刻要是反驳于观真,就等同许下救莫离愁的誓言。   这才是三位掌门人不敢表态的真正原因。   大概是玩厌了,于观真将茶盖磕在了茶杯上,众人略感一惊,只见他满面漠然:“如此看来,这善念要是用错了办法,难免就成了一件坏事。倒是我这利欲熏心的恶人,反倒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于观真这时才看向应九湘,微微笑道:“无涯宫主,这才是讥讽。”   “你!”   “怎样?还有话说吗?剑阁已拖延得我毫无耐心可言——”   要不是亲眼所见,在场众人都难以相信这世上居然有这样铁石心肠之人,好似徒弟的性命不过是一样玩具,一种条件,用来交换一出精彩的戏码。缥缈主人的皮相自不必多说,美艳到几近锋利的地步,他的唇角含笑,肤光赛雪,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一眼就可倾倒人世。   偏生众人此刻看着他,只感觉到寒意从心头涌起。   “尸体,还是活的莫离愁?” 第132章   缥缈主人言谈多有轻蔑嘲弄之意,众人心中甚是不快,然而事关重大,总不能由着性子来。   这时候应九湘倒是怀念起崔嵬的暴脾气来了,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对方,见他脸色阴沉,并不搭话,想来是被陆常月特意提醒过。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崔嵬与缥缈主人说起来还算有旧仇,这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刻。不知怎的,她心中既感到一阵安慰,又觉得有几分遗憾。   应九湘暗道:“如此把柄在手,连崔嵬都得让他三分,难怪缥缈主人有恃无恐,敢独上剑阁。”   长宁子抚了抚须,抬眼去看于观真的面容,心中已经明白过来:“缥缈主人说出这两种猜疑,想来是吃准了三宗,这已算不上阴谋,而是明摆着不得不入内的阳谋。此人性情极邪,作风诡异,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初不惜自损七分也要打败崔嵬,如今又借弟子之事发难,可见世间的道理对他全然不起作用,为人处世只图一个痛快,此番倒真是遇上麻烦了。”   于观真虽不是旁人肚子里的蛔虫,但大概看得出来这些人的心思,毕竟实在用不着猜,看也看得出来大殿里有半数人在心里偷偷骂他。   这时陆常月清了清嗓子,让人重新换了热茶上来,大概是看不下去于观真得意洋洋玩杯子的恶人模样了。   殿内本就没有特别安排于观真的座位,椅子虽是现成的,但是茶就少了一杯,他之前是直接拿了崔嵬的茶,温度恰到好处,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   于观真碰了碰几乎要沸腾起来的茶盖,指尖被烫得略微泛红,面无表情地看向陆常月。   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陆常月对他的小动作有意见。   应九湘借换茶的机会又再开口:“我非是有意冒犯,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道道友有何高见?”陆常月微笑道,“不必客气,但讲无妨。”   “此事先不忙下结论,有一件事令我很在意,之前缥缈主人曾言是赤霞执意带走这名弟子,他方才不得不上剑阁,师徒如父子,既人家做师尊的都要带走徒弟,赤霞女为何插手?”   于观真顿时警觉起来,面上仍做懒散样询问:“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当然。”应九湘冷淡道,“正如阁下所言,我等不知当杀当恕,如此两难之境,焉知到底是当真两难,还是旁人有意为之的两难,本就应当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否则如何能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她倒是把话堵回来了,话中虽带刺,但思路倒很清晰,她在怀疑赤霞女动了私心。   这个怀疑是很有道理的,明面上来看,莫离愁的行为虽然给了缥缈主人针对剑阁的把柄,但无疑让他颜面尽失,缥缈主人是缥缈峰之主,身居高位,此事一出定然会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话,因此于观真说不愿意来剑阁,无人怀疑他在撒谎。   只是这样一来,赤霞女的行为就变得可疑了起来。   赤霞女也许没有跟缥缈主人结盟,可很难说她是不是有意将人引上山,毕竟七情六欲,爱恨缠绵,在俗世间感情用事的人不在少数。   此人反应倒也不慢。   于观真轻哼一声,眯起眼来懒洋洋道:“那就随你问吧。”   他只是脸上轻松,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赤霞女为人耿直,之前说出这个主意的时候,陆常月不必说,崔嵬只领到了不高兴的剧本,师飞尘为了剑阁当然不会多言,唯独赤霞女是不稳定因素。   这姑娘好的时候很好,麻烦的时候也是真的麻烦。   她当时只是一本正经地对于观真道:“我不会撒谎。”   讲真话也有相应的技巧啊,于观真进门来先声夺人,一套组合拳把众人打晕,就是想避开赤霞女,没想到应九湘比他想得更精明,眼下也只能看赤霞女了。   于观真不抱希望地捂住额头。   “说来此乃是门内丑事,不过既是眼下这样的局面,也顾不得许多了。”被点名的赤霞女这才开口,她握紧扶手站起身来,“掌门师兄以为如何?”   陆常月镇定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赤霞不必拘谨。”   “数月前我门下数名弟子走火入魔,互相戕害,甚至于发狂逃下山去,我在追捕他们时不慎受伤,就在碧叶小筑内养伤,正巧遇到缥缈主人。而丑奴循着他的踪迹而来,就将拜帖递给了他的四弟子莫离愁,而莫离愁感念昔年之恩,将此事隐瞒下来,还发现了丑奴与剑阁内的一名叛徒有所勾结。”   “那叛徒一直在打听九幽君所在,被一名小弟子察觉,因此逃下山来与丑奴碰面。”赤霞女轻声叹了口气道,“而莫离愁旁听见他们欲趁我身受重伤时借机暗算,将我持作人质,便出剑将那叛徒杀了。”   长宁子忽道:“好!”   众人不由得纷纷看向他,长宁子神色镇定:“有何不对?”   应九湘脸色古怪,单从这件事上来看,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大仁大义,只是想到做此事的人不免感到怪异。   “书信遥远,我那时正在养伤,怎知那人是叛徒还是来相助的弟子,他本事却也不小,莫离愁一路追杀他,竟被引入碧叶小筑。”赤霞女脸色苍白,她伤势还未彻底痊愈,此时看起来颇有几分楚楚可怜,“如今想来,那人大抵是想借我之手逼退莫离愁。”   应九湘听到此处,忙道:“那之后又如何?”   赤霞女道:“莫离愁杀这名剑阁弟子时正撞上了缥缈主人,他怕连累我等,又不愿意剑阁受此事要挟,便将报恩一事隐瞒在心底,只说杀人偿命,无怨无悔,只是……最后还是叫缥缈主人问了出来。”   这句话当真引人浮想联翩,如何问?怎样问?缥缈主人的性情他们刚刚才领教过,这弟子做出这样的举动,因此甚至不惜蒙受冤屈,付出性命的代价都要守住这个秘密——蒙受冤屈是何等滋味,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生命的某一刻品尝过,更不要提死亡。   修道人本就是为了寻求长生大道,他们对死亡的恐惧更甚于凡人。   这滋味显然已足够痛苦,莫离愁竟连这种痛苦都能忍受下来,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令他吐露……   大殿之中倏然透出一种森森寒气,人最深的恐惧就来自于想象,短短一句就足以叫众人骨冷。   有几名靠在门口的弟子仗着距离遥远,悄悄交头接耳起来。   应九湘颇见动容,她嘴唇微动,连提及此人都带着些许不忍,又道:“莫非是缥缈主人问出结果后,你才决定带他上山?”   “并非如此。”赤霞女摇头否决,“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说是真是假,难道人家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吗?我当时只是认为,他既杀了剑阁弟子,不管那是不是叛徒,也不论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总该带回剑阁做决定,不可妄下论断。”   于观真仔仔细细地听着,藏在手后的目光慢慢放出光彩来,赤霞女果然没有撒谎,而且她说的每句真话都恰到好处。   “原来如此,这倒也在理。”   应九湘细细思考了会儿,她虽怀疑赤霞女心系爱郎,很可能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但也承认对方的人品。赤霞女确实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倒不如说她经常做这样的事,性情率真到甚至于有些不知变通,这在三宗门之间也不是秘密。   于观真听应九湘不假思索地就应了,不禁在心底泪流满面,这就是好人的信誉卡吗?爱了爱了。   大家都是说话,怎么赤霞女说什么就信什么,到他还要费尽心思演黑化。   陆常月倒是很淡定,他平静道:“两位道友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   应九湘道:“我已得到了答案。”   长宁子则摇了摇头。   而于观真将手放了下来,继续开演,他撑着脸道:“好了,这许多废话总算了结,三大宗门既然齐聚于此,现在是否能给我一个交代了?又或是你们还要继续拖延下去。”   陆常月口吻温和,全然不为所动道:“此事事关重大,又牵扯进了九幽君,不可轻易决断,可否请阁下再宽限些时日,让我们好好商议一番?”   “哼,可以。”于观真一下子站起身来,他背着门外的光,似将这本该明亮温暖的大殿都笼罩上一层阴霾,众人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态,“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声,莫离愁最多还能再撑十日,我不介意等,也不介意让三宗的名声为他陪葬。”   这无疑是一句威胁,三宗哪是为莫离愁的性命陪葬,是为缥缈主人的颜面陪葬。   弟子们一下子炸开了锅,吵吵嚷嚷了起来,陆常月不得不出声阻止,才让弟子们安静下来,而应九湘的脸色则难看了许多。   十日之期。   如今看来,此事的的确确是个惹人生厌的巧合,直到于观真离去,大殿内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有个无涯宫的弟子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真不知此人到底是报恩还是报仇,倘若他什么都不做,反倒没这么多麻烦了。”   应九湘厉声道:“住口!”   弟子登时噤若寒蝉。 第133章   狄桐给莫离愁带了一碗鱼片粥与七八碟小菜。   是山脚下的渔夫新钓上来不久的鱼,在水缸里畅游了一整日,厨娘将它捞出来的时候还有劲儿到能从砧板上蹦到锅里去,狄桐看着直冒热气的白米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打下手的帮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最后帮厨只是可怜巴巴地说道:“这些粥是好的,没进过鱼。”   狄桐信了,毕竟如果真进了鱼,掌厨的厨娘一定会把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帮厨丢出去,然后将粥倒掉重熬。   不过狄桐还是有些遗憾没能亲眼见到那么有劲儿的大鱼,他在大殿里站了许久,前面还能听进去些东西,后面就已经完全不知晓几位大人物在说些什么了,脑子里只剩下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出来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凑合着在厨房门口用一大碗白粥就着馒头跟腌咸菜填了下肚子,眼巴巴地看着厨娘干脆利落地将片着鱼肉。   他进来时鱼已经死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可惜了。   狄桐略有些遗憾地想,看大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多有意思,他宁愿待在这里看一上午,也不想再回到大殿里去当个木头人,不过这么想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了。   要入粥的鱼生早已放入碗中加以佐料抓拌好,厨娘眼下正在片的是给长宁子准备的水晶脍,这是百越吃法,长宁子的道侣是百越女子,久而久之也养成习惯。   狄桐见她没有忙完,干脆又到大锅里盛了碗白粥继续喝。   莫离愁的待遇与寻常弟子不同,毕竟他是掌门特意叮嘱的人,厨娘给他煮的粥是精挑细选的米,米粒晶莹饱满不说,还特意装在黑色坛子里用火细细煮着。不多时,厨娘看着蒸腾的白气,眼疾手快地将灶里的木头一抽,火顿时就没了。   她干脆利落地拿厚布将黑坛里的白米倒入粥罐之中,又用筷子夹起鱼生精细地摆在顶上,撒上些许葱花,热粥才刚出锅,热气一扑,剔透的鱼生慢慢变作乳白色,厨娘动作极快,一下子就将盖子盖好。   “这鱼肉极鲜,不可过老,老了肉质就不佳,只有叫热气慢慢煨熟,才是最好的。”厨娘对修仙的事兴趣不大,可说起烹饪的话就滔滔不绝,“那个生病的弟子不是说没什么食欲吗?让他瞧瞧大娘的手艺,若不叫他连舌头都一块儿吞下去,明天只管再来找我!”   狄桐不解道:“就算真的这么好吃,可不来找你,我们明天吃什么呀?”   厨娘瞪着他,好似他是只快要被开了刀的小猪仔,半晌冷哼一声,继续准备起她的晚宴来了。   帮厨早已经准备好了七八样小菜,多是时令瓜果,也有腌好的萝卜跟干辣椒,齐齐给狄桐摆上,他们看起来高高兴兴的,狄桐端着托盘往外走,突然从心底羡慕起这些人来了。他以前总想着越有本事越好,可如今却又觉得,能一直这样单纯快活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才是最好的。   原无哀还没有回来,他是个很有本事的弟子,备受掌门与长老们的器重,狄桐探身瞧了瞧,见莫离愁正在看书,就出声提醒道:“咳咳。”   莫离愁眼睛都不抬:“做什么?”   “我来给你送粥了。”   莫离愁这才下来走到桌边落座,他瞧了瞧桌上摆着各色小菜与一盅鱼片粥,给自己盛了一碗后问道:“你不一起吃吗?”   狄桐本想说自己吃饱了,可实际上是那两碗白粥实在不顶饿,他的腰带都还没撑开,就跟喝凉水差不多,他犹豫片刻道:“可是你会不会不够吃?”   “……我已经很久不吃鱼片粥了。”莫离愁沉默片刻,淡淡道,“吃不了这么多。”   狄桐立马坐了下来,给自己也盛了一大碗,他下意识想给原无哀留一碗,可仔细想想毕竟是莫离愁的饭食,再说等原无哀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又赶紧把手收回来了。倒是莫离愁以为他怕不够吃想多加些,安抚道:“你这一碗吃完再添就是了。”   “你……嗯,缥缈峰上没有鱼的吗?”粥这会儿已没那么烫了,正适合入口,狄桐尝了片鱼肉,果然滑软可口,入口即化,“是你们的厨子不喜欢片鱼?还是你不喜欢?”   莫离愁摇摇头道:“都不是,师尊根本不在意我们吃什么,而我也并无那么多忌口。只不过与件旧事相关,我娘是渔女出身,她会的菜肴大多都与水货有关,我小时娇气,她总爱煮鱼片粥哄我,后来她死了,我也就不吃鱼片粥了。”   狄桐含着一口鱼肉,一时间吃也不是,吐也不是,他瞪着眼睛看莫离愁,就像厨娘看他时一样,最后还是将肉吞了下去,略有些窘迫地说道:“对……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件事,早知道我就问一声了。”   “不要紧。”莫离愁搅着粥,如今的他已不会因为提起旧事而痛苦难当,反倒异常平静道,“是我没有说,你怎能事事周全呢。”   狄桐沉默了片刻道:“人真的不能事事周全吗?”   “这……”莫离愁不解地看他,“何出此言?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狄桐用勺子戳碎了两块鱼肉,本想说出事情来去,一时间却又缄口,转开话题道:“没什么,对了,你吃没吃过江南的黏糕,我小时候很爱吃那个,以前贪嘴时偷藏起来几块,半夜想热一热,没想到烤得焦焦脆脆的,还会鼓起来,捏在手里一掰,里头绵绵软软,可好吃了!我下次烤给你吃。”   莫离愁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狄桐支撑了片刻就认输了:“好吧,是发生了些让我想不通的事,不过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等到无哀回来了我会问他的。你还是快喝粥吧,不要想东想西的。”   莫离愁安静道:“看来与我有关。”   狄桐把脸埋在了碗后面。   “还与无涯宫、天玄门造访有干系?”   狄桐把头埋到桌底下,他闷闷道:“不管你问我多少遍,我都不会回答的,你要是逼急了我,我就要在地上开个洞钻进去了。”   “回不回答都一样,我已经知道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了。”莫离愁不动声色地搅拌着粥,他低声道,“继续喝粥吧。”   这样冷静的态度反而叫狄桐心中五味杂陈,他有心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来,最终只是讪讪道:“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觉得你不好,只是觉得那些话不该对你说。”   莫离愁“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狄桐有些奇怪:“你一片好心,做了这样大的牺牲来报恩,知道这样的事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生气吗?”   “因为我做的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一件坏事。”莫离愁冷冷道,“我又一次将自己托付给一个完全不可信的人,在同一件事上栽跟头,还有比我更蠢的人吗?哼,这样的好心,与自以为是有何差别。”   “无论他们说我什么,本都是理所当然的,我所行所为确实叫剑阁为难,而不是受益,是不是好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局面已是如此了。”   莫离愁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不强势,那双瞳里本有的活力早已消散,如同一堆熄灭的灰烬,触之滚烫,却再难复燃,。   狄桐哑口无言,他本来就不善口舌,更不知道该怎么劝人,怔怔出神道:“可是,可是……”   他有些难过起来。   莫离愁倒没有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只是放下勺子对狄桐说道:“对了,方才我忘记告诉你了,师尊让你去万兵池一趟,他说有事找你。”   “噢。”狄桐觉得细滑绵软的米粒如同粗糙的沙尘般在口中来回反复,他吞咽下去,“我知道了。”   等到一碗粥吃完,狄桐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冬风顺着之前的粥一同滚入肺腑,将身体迅速冻结成冰,路上偶尔有弟子与他招呼,他不愿意叫别人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就佯装欢喜的模样回应,甚至提起步子,轻快地往万兵池走去。   他爱笑,也期盼人家见着自己都是笑着的。   于观真没有在万兵池等他,他立在路口,正在听箫,神态从容自若,一点儿也看不出之前在大殿上倨傲冷酷的模样。   “前辈。”狄桐小声提醒他,“我来了。”   那箫声极其动听,如银河流泻,将两人包裹住,纵然是再不知世事的愣头小子,也听得出其中绵绵情意。   于观真这才转过头来:“你来得倒快。”   箫声顿止。   狄桐擦了擦鼻子,有些忐忑不安地询问道:“我是不是打扰师叔跟前辈切磋乐理了。”   “没有。”于观真摇了摇头道,“你陪我随便走走吧。”   狄桐有些不太明白,他往四周看了看,没瞧见崔嵬的身影,想到自己正踏在师叔的地界上,不觉冷汗都快下来了,可看着笑眯眯的于观真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道:“好……好啊。”   于观真所说的随便走走,当真只是随便走走,没有两步就开口道:“狄桐,我问你,说与想有什么区别?”   狄桐老实作答:“说出来的事总有人听见,想的事只有自己知道。”   “不错。”于观真淡淡道,“今日在大殿上,你也听见我们的谈话了,我只是说一说,有些人却难免会想许多有的没的。有时候想比说更可怕,说的人不一定会做,可想的人很可能会付出行动,而且是悄无声息的。今日过后,定会有许多弟子会对莫离愁不满,你可否帮我照看他?”   “啊?”狄桐没想到居然是这种话,他迟疑了下,“这当然是没有问题,可为什么是我?”   “我在剑阁认识的人不多,玄斗太小,崔嵬又忙,至于原无哀……呵……”   于观真发出一声轻笑,倒叫狄桐有些羞愧,他喏喏道:“无哀他人很好,而且比我聪明得多。”   “只是,他也更擅长明哲保身,更知晓如何放任他人。”于观真平淡道,“你要是答应了,一定会竭力去做,不论要付出多少代价;可原无哀则不然,他是个好人,也更擅长权衡利弊,正因如此,我选你。”   狄桐挠了挠头,不太明白:“可是,可是,要是前辈这么担心,为什么还要在大殿上说那番话呢?”   “有差别吗?”于观真显得很冷淡,“我只是将别人心里的话说出来,不管我说不说,他们都会这么想。你不是曾经也很生气沈秀娥欺骗了你吗?可是她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啊。”   狄桐低声道:“我不喜欢别人骗我,这怎么一样。”   “是不一样,沈秀娥甚至没做什么坏事,可是莫离愁却是实打实带来了麻烦。”于观真含着笑看他,“就好似你要吃饭的时候,有个人想帮你的忙,可是他却笨手笨脚地将碗打碎,你饿得要命,却吃不了饭,还要扫地,是不是气得要命?”   狄桐抬起脸倔强道:“我可以在锅里吃啊。”   “那他要是将锅也打破了呢。”   狄桐说:“那我只好把他打一顿了。”   他怔住,一下子懂了。   于观真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狄桐的肩膀,很快就转身离开了,那似有若无的箫声又再响起。   “可是前辈,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对,你也认为莫离愁错了吗?”   于观真摆摆手道:“许多事与是非对错、正邪曲直都无关系,有时候你想要选择相信一个人,也打算这样做,这就足够了。”   狄桐站在原地望着,看到于观真的背影慢慢缩小,不多时又融入另一个人,如同一对交颈的白鹤。   这下子狄桐的脚步终于轻快起来,他还是不太明白世间的许多道理,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要求,决定好好保护打破了别人锅的莫离愁。   他决定先让莫离愁知道烤过的黏糕到底多好吃。 第134章   莫离愁的事看着有转圜的余地,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除了冒风险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不论莫离愁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三宗都不敢轻易放弃他的性命,姑且不谈仁义道德,单单考虑到名声也绝不可见死不救。要是莫离愁真的有问题,事后再追究查证最多花些功夫;可他要是死在了剑阁上,就意味着这件事落定尘埃,三宗根本赌不起。   只是明白归明白,商议到底还需要时间,如何将风险减掉最小,又或者有什么办法能避开九幽君来给莫离愁疗伤。   三宗至今仍然争执不下,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于观真难免有些焦虑起来,这帮人该不会打算学电影里的情节等到爆炸的前一秒再决定吧。   谁知道火毒要多久才能解除,又会破坏莫离愁的身体到什么地步。   崔嵬作为最后的备用方案,这几日倒是颇闲,甚至显得有点无所事事,他见于观真坐立难安,干脆去找陆常月打听消息了。   夜雪初霁,无限星河,许多白鹤飞于云端结成一条银练,慢慢落到陆常月身边来讨食。   这群野鹤并非是剑阁饲养,而是栖息于远处水云泽的邻居,大抵是多年下来沾了灵气开悟,十分通晓人性,有时候心情好就与弟子们玩耍一番,心情不好就用屁股对着人。久而久之,山下的凡人都以为这群鹤是剑阁所养,慢慢不去靠近,倒叫它们活得颇为滋润。   白鹤虽端着架子好彰显自己并非人类的家宠玩物,可唯独对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崔嵬,一个是陆常月。   至于冰蛟出身的赤霞女,它们干脆见了就跑,而遇到不太喜爱它们的师飞尘,更是两看相生厌。   陆常月颇为熟练地抚摸着白鹤,又拿出些饵食来喂养它们,他虽看见了崔嵬,但并不在意,只是与白鹤们相伴,静静沿着阶梯行走,直到走到了崔嵬跟前,这时候最后一只鹤虽已吃得心满意足,但仍贪得无厌地在袋子里挤来挤去,被陆常月硬生生提起来,这才亲热地与他贴了贴脸,展翅飞走了。   “你很喜欢它们?”崔嵬望着飞走的白鹤,稍稍皱起眉头,“我虽也不讨厌,但绝不会像你这样将饵食时时刻刻带在身上。”   陆常月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缘分一场罢了,谈不上喜不喜欢,你见它们如此自由,翱翔于天际,万丈晴空都是它们所去的地方,看着就让人快活。可是它们仍然会回来,只有此处才能庇佑它们。”   “你……”   “别紧张,我又没说你跟赤霞。”陆常月揶揄道,“你不是说过,你确实是剑阁的崔嵬,却不止是剑阁的崔嵬,我可不敢这样网住你。”   崔嵬动了动嘴唇,半晌才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无论是什么意思,都不要紧。”陆常月轻笑了一声,“咱们师兄弟之间不必如此拘谨,坐吧。”   山峰上虽没供人休息的凉亭座椅,但长着几棵百年的老树,枝条粗劲,正适合依偎,他们轻身而上,望着远方的朗月,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陆常月将喂鹤的小囊袋扎紧,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来,他向来有的是耐心,既然崔嵬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当然不会主动。   崔嵬瞥了一眼,见册上写着《剪灯话烛》四字,顿觉伤眼。   “你又在看什么?”   陆常月有个喜好,便是爱看坊间流传的小册本,里头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都有,崔嵬少年时曾翻过一本,里面尽是些不堪入目的内容,之后就再没碰过陆常月架子上任何一本书了。   “仙家艳史。”陆常月看得颇为入神,似乎全然不担心自己会被写入其中,微微笑道,“其中还提到了尘艳郎与九幽君还有你为争夺赤霞大打出手,嗬,写得有鼻子有眼,要不是我知晓来龙去脉,当真要信了,你要看一眼吗?”   崔嵬半信半疑地凑过来瞥了一眼,顿时又缩了回去,冷不防打了个寒颤。   难怪陆常月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四位主人公分别叫做陈艳郎、幽冥君、藏锋、红霞。   “有意思。”陆常月掀过一页,一下子乐出声来,“寻常的书生不会写这样的话本,这应当是出自一位姑娘之手,倒也新奇有趣。”   崔嵬心有余悸道:“这些荒诞谬论,你怎么看得下去?”   陆常月倒是不以为然,还认为崔嵬有些小题大做:“这有什么看不下去的,要我来说,有时候话本里的故事倒是可靠多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总是有迹可循。可人的所作所为却毫无道理可言……”   他倏然从书本后抬起脸来看向崔嵬,态度轻松自在,脸上甚至还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这世上什么道法都可破除,唯独人心变化,令人难以捉摸。就好比我,也许今日喂鹤,明日就赶鹤,今日爱它们自由自在,明日就觉得这是一群不知感恩的疯鸟。”   又好比缥缈主人不久前还是杀人放火不在话下,恨崔嵬不早些死在路边;如今却与崔嵬琴瑟和鸣就差三年抱俩甚至对弟子视如己出。   人心变化,何等有趣,又何其没有道理。   崔嵬听出他意有所指,脸色不由得一沉,不欲理会:“歪理。”   “那你倒是天赋异禀,自幼听着我的歪理长大,居然还能长得像竹子一样正。”陆常月合上书本捏在手中,若有所思道,“先别忙着否认,你当然生得端端正正,否则怎么听得出我的理到底有多歪。”   “师兄。”崔嵬被连番挤兑,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低头,“我相信于观真对我说的每句话。”   陆常月凝视着他,不知是在想什么,半晌才道:“看来你才是被养的那只鹤。”   “……”   “好了,别愁眉苦脸的,师兄又没说不告诉你。”   “我什么都没说。”   陆常月轻哼了一声:“是啊,你什么都没说,只是全写在脸上叫我看得清清楚楚,要是人还没有上山,我将大门一关也就是了。可如今人已登堂入室,我也奉他为座上宾,难道当真叫天下人耻笑不成,只是此事还有些麻烦,不过我看你不能管事,回去告诉缥缈主人一声,明日酉时我请他吃茶。”   崔嵬紧紧蹙起眉来,感觉到了冒犯:“为何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有什么用。”陆常月挑眉道,“你要是能出什么好主意,那书上写的就是你智擒幽冥君,而不是剑指幽冥了。更何况我与缥缈主人要谈的事还不知能不能成,纵然要我说些什么,也无从说起。”   崔嵬的脸已多云转阴,郁闷地回去给于观真带口信了。   其实崔嵬心中很明白,陆常月已经对自己破了足够多的例,也提了足够多的醒,更不要说他自己心底其实也并不是那么信任于观真。   只是,他同样不喜欢别人怀疑于观真,尤其是与自己亲近的人。   这种矛盾的心情一时之间很难说得清楚。   于是崔嵬只好悻悻地回去给于观真带口信了。   等到崔嵬离开之后,师飞尘才从暗影处走出来,他神色晦暗莫名,仰头对着陆常月道:“师兄,你当真相信缥缈主人?”   “一个人能隐瞒自己的名字多年,说明非常重要,又或者在他心中不认为有人配知道这个名字。”陆常月在清风朗月里慢慢闭上眼睛,靠在了身后的树上,“我还听说苗疆有些术法会作用在姓名上,对方既已献上如此大的诚意,没道理不相信。”   他的口吻漫不经心,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当真。   师飞尘冷哼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个假名。”   “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难道你生来就叫师飞尘?”陆常月哑然失笑,他从树上跃下,慢慢走到了师飞尘的面前帮忙掸了掸肩头的落雪,雪花已经消融,在衣料上留下湿润的冰冷水迹,“旁人如此叫你,父母将此名赠你,姓名是一样礼物,而并非烙印。”   师飞尘不太好意思地退开两步,他已不是昔日那个少年,不需要师兄再帮忙整理衣冠,重新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   “你要我承认什么?”   “如今与之前的麻烦!都因你太过溺爱赤霞与崔嵬所致,叫他们肆意妄为,屡屡陷剑阁于不义。之前已有过赤霞的教训,如今崔嵬又来……”   陆常月蹙起眉来:“那你呢?”   “什么?”师飞尘还没回过神来,喉音滚动,一时被问得怔住,“我什么?”   “罢了,你去吧。”陆常月摇摇头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师兄!”   “我说去吧。”   师飞尘知晓再逗留下去也无用处,只好愤愤地离开了。   等到终于清静下来之后,陆常月站在大树下仰头望着天边的白鹤,一时间无限惆怅萦绕心怀,喃喃道:“还是养鹤轻松啊。来,吃,走,不听话就饿一顿,多干脆利落。不说养鹤,做鹤也轻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必投胎做人呢。”   而另一头——   崔嵬传完口信之后就坐了下来,正在喝茶降火的于观险些将一口茶喷出来。   “陆掌门要请我喝茶?!”   “嗯,师兄的茶一向都很好。”两人都知道事情不简单,可崔嵬只能这么宽慰他,“你可以好好品鉴一下。”   “……”   于观真哭笑不得:“你有份吗?”   “恐怕无缘。”   懂了,这波是赵子龙护阿斗——单枪匹马。 第135章   陆常月是个很特别的人。   与赤霞女还有崔嵬做朋友是件很不错的事,可要是帮他们收拾起麻烦来,就完完全全变成两回事了,更不要提剑阁之中还有师飞尘这样的人存在。修仙的门派并非是俗世间的朝堂,陆常月同样不是帝王,不打算拿制衡之术来牵制消耗双方,他不过是个掌门人,门派上下一心才是好事。   当时三宗齐聚,于观真在大殿里瞧得算是颇为清楚:赤霞女心思坦直,确实实话实说、崔嵬则不受俗世想法约束、师飞尘则是事事以剑阁为主,看似脾性暴烈,实则狡猾无比。   这样三个人,光是想想都知道平日里是怎样鸡犬不宁的场景,何况到底都是师出一脉,手心手背都是肉,顺着崔嵬与赤霞女,难免就要打到师飞尘;倘若遂了师飞尘,有时候必然会碰着两个小的,陆常月到如今竟然能一碗水端平,还能叫三个师弟妹没有互相记恨,光是这手本事就让于观真心服口服。   更不要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陆常月算是崔嵬的家长。   之前于观真虽已见过了阿灵与崔明之,但这两人一个心若少女,另一个早已成家,都对崔嵬心生愧疚,根本谈不上什么见家长的紧张感。   可是陆常月就大不相同了,于观真看得出来崔嵬很敬重这位掌门师兄。   纵然陆常月给人的第一面十分亲切有趣,可是在此刻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场。   “你很紧张?为什么?”崔嵬略有几分不解,在他心中陆常月既是亲人,也是君子,因此想不通于观真为何看起来如此不安,“掌门师兄是君子,纵然真有什么难处,也绝不会勉强你的。”   于观真急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止不住地叹气道:“我知道他是正人君子,可我是卑鄙小人啊。”   崔嵬:“……”   “何必妄自菲薄。”崔嵬想到之前于观真出的主意,又默默地把好话吞咽了回去,干脆拉住于观真的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来,“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何时待你有意?”   于观真的脚步猛然一顿:“你要在这个时候与我说这些话?”   崔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翠玉般的眼眸带着些许笑意,夜风吹过乌黑的长发,这注视几乎叫人发烫:“那你要不要听。”   “听!”于观真大脑停止工作了片刻,一下子将陆常月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咬咬牙坐了下来,“怎么不听!听完再想就是了。”   可是还不等崔嵬开口,于观真就先急切地出了声:“是在什么时候?”   于观真当初在船上软硬兼施地跟崔嵬表了白,之后两人关系很好,情意同样顺利,可是他偶尔也会忍不住思考些有的没的——比如说崔嵬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于观真很清楚缥缈主人这具皮囊的杀伤力,尽管眼下已经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可崔嵬到底是具体是怎么想的,他却一次都没有问过。   崔嵬却不答,只道:“其实你在庚树爷底下做的事,我都知道的,原本你该看得出来,只是那时候心慌意乱,并没反应过来。”   “什么?”于观真有些莫名其妙,“你……你知道?”   崔嵬哑然失笑道:“倘若我真的睡着,怎么可能醒来就问庚树爷与盘王的。”   于观真这才想起来当时的情况,记忆早已有些模糊,他恍然大悟:“你当时……当时根本没有睡着?”   “嗯,你被特别带走,又去见了大巫祝。”崔嵬微微一笑道,“我纵然再是好心,再是正大光明,可到底不是赤霞那样的痴人,怎能不心生防备。那时你凑我极近,我想那你倘若真有什么坏心,在这会儿也该发出来了,可谁知……”   于观真忍不住笑出声来:“可谁知道,我对你却是有登徒子那般的坏心眼。”   这话一出,连崔嵬都觉得有些好笑,他忍住笑意点了点头,大抵又有些赧然,很快就岔开了话题:“那时我就瞧出你的心意,只是……我当时虽然不知道你的情况,但想来既是失忆,也许终有一日会想起来。更何况,如今我们关系不差,往后未必也是一样。”   于观真忽然有些忐忑起来,他本将半个身体贴近崔嵬,这时倏然撤开些许,不太自然地说道:“你总不会告诉我,是觉得我对你表白心迹那日实在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得惊人,突然发现自己对我是爱慕有加吧,又或者,你其实是被我强迫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崔嵬摇摇头道,“倘若我不愿意的事,他人休想逼迫我做,哪怕是当初那件事。”   于观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我倒想听听。”   “当年我在千凝峰闭关,那里终年大雪,苦寒无比,掌门师兄就在门外搭了个小木屋,当了整整一月的说客,直到大雪将他的木屋压垮。”   “赤霞是冰蛟,她被师尊带回时还很小,偶尔会控制不住自己,有次练剑时赤霞忽然失控,掌门师兄为了保护我们,抱着她被冰封了足足五日,直到师尊斩妖赶回,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佳,根本受不得冷。木屋是师飞尘特意前来造的,更何况千凝峰没有什么木材,没了小木屋避雪,他的身体在这样的苦寒之地根本撑不了几日。”   “难怪你当时那么生气。”于观真觉得自己好似是明白了什么,“不管是不是巧合,难免有些被要挟的意思在。”   崔嵬看着他,倏然轻轻笑起来,摇摇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不过不是,掌门师兄是君子。他来时还带了火玉与木材,在小木屋里烤了好多天的火,过得比我更滋润,更何况在木屋倒塌之后,他就打算走了。”   “是我出关的。”崔嵬轻声道,“倘若是其他人来劝我,不论是什么手段,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偏偏是掌门师兄,他对我很好,又向来信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初被赤霞所伤时是这样认为,小木屋倒塌时也是这样认为,认定凡事不可强求,因此我负气出关,让他知晓这事不是天命决定,是我决定的。”   于观真一下子就明白了崔嵬心中复杂的感受,说到底就是逆反心理:“原来如此。”   崔嵬年轻的时候,是真的皮啊!   “然而此事终究不是我的本意。”崔嵬淡淡道,“我对此始终不快,死了人之后就更为不快了,尤其是想到倘若我坚决不出关,又会是谁死在缥缈主人的手下,是赤霞?还是师飞尘?那时与其说是愤怒与狂妄,倒不如说是后怕,这些话我从不跟任何人说,你听了不要笑我。”   他语调低沉哀伤,有时候恐惧会化为癫狂,现实里也许不常见,可是在恐怖片里比比皆是,恐惧确实会让人丧失一定的理智。   原来崔嵬当年的狂妄,并非单纯是年轻气盛那么简单。   于观真想到自己方才的感慨,不禁有些羞愧,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明白的,你心里始终很在乎他们,却又不愿意被这份在乎牵绊住。”   “嗯。”崔嵬悄悄凑过来,与他头挨着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两人享受了会儿眼下的气氛之后,他又再开口道,“我与你同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得出来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不是什么坏人,却同样不是什么好人。”   于观真失笑道:“我有时候当坏人还算顺手,好人嘛,就不行了。”   崔嵬轻笑了一声,他低声道:“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原本?那现在呢。”于观真调侃道,“难道我现在就变成了一个好人么?”‘’   “不是。”崔嵬倒是很平静,“我知晓你会努力救莫离愁,可要是莫离愁当真死了,你也不会为此愧疚太久。你向来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可是会千方百计做自己想要做到的事。”   于观真干巴巴笑了两声。   “在苗疆时,我与方觉始说此行十分危险,他道同生共死而已。我知晓你十分感激、敬佩他,可是要是易地而处,你不会做同样的事,指不定还会劝我离开。”   于观真有点笑不出来了:“哈,真叫你猜着了。”   崔嵬摇摇头道:“我不是猜,你平日说的那些话,还有教导狄桐跟无哀他们的那些道理,我都听在耳朵里。”   这话听来固然动人,可仔细想想是出现在这种说他不算是个好人的情况下,于观真就多少有些被抓包的尴尬了。   “那怎么说原本?”于观真这会儿觉得这个原本就跟谈生意时的但是一样挠人心肝,脸上还不能显出急切来,故意道,“我现在依然还是这样。”   如果崔嵬说没错……那于观真明天喝到好茶就不给他打包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在大巫祝那里,你舍命救我与方觉始?”崔嵬低头瞧着他们两人紧握的手,五指贴合着五指,情深意真,声音温柔,“我那时就知道你并非演戏,否则绝不会拼尽全力到这种地步,甚至足够我重创大巫祝。”   于观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崔嵬说他坏话不高兴,可真说起好话来,他还有点受宠若惊,不免有些脸上燥热,赶忙转移话题道:“你难道是那会儿觉得我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当然不是。”崔嵬摇摇头。   “啊……?那你到底是为什么?”   崔嵬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当时救你,是不希望缥缈主人这样的强者死在宵小手中,倘若你作恶,我自有足够的理由杀你。可是一路同行,甚至到了苗疆之后,我已将你当做朋友,再后来你舍命救我与方觉始,可我心中明白,你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这世上救过我的人有许多。”崔嵬低声道,“我自然很感念他们的恩情,可是……可是你是不同的,为情爱堕入无间的人有许多,能超凡入圣的却没几个,更不要说是为了我。你不知道我那时心中多么……多么……”   正因知晓你的为人,才更明白你所作所为是何等不易。   他难以说下去了。   最终,崔嵬只是温柔地凝视着于观真:“多么欢喜。” 第136章   这的确不是于观真第一次见陆常月。   可却是他第一次单独与陆常月见面。   在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能叫崔嵬改变心意的人,此刻都挤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当于观真落座时,陆常月正在清洗茶具,他似乎是个很好风雅的人,比起修仙的道士倒更像是个大儒。   茶具很精美,釉面晶莹清澈,如冰似玉,握在手中滋润剔透,几乎能与肤色相融。   看得出来陆常月在茶道上的确很讲究,起码对器具确实非常讲究,除此之外他还备了些与茶水相配的点心,看起来多数都是甜口的。   用来煮水的小炉子底下炭火烧得火旺,红得几乎有些刺目,热气腾腾,显然水已沸腾,陆常月已将茶叶放入,抄起水壶冲泡。他泡茶的姿态仍如行云流水般潇洒,只是叫于观真看见了他的袖口里藏着兔毛做的护腕。   之前没过多注意,自打从崔嵬那知道了些陈年旧事后,于观真就特别留意了,发觉陆常月穿着打扮果然比寻常人要更厚实得多,房间里也搁着几个火盆。   只是这些布置都不大引人注意,要不是有心去看,根本难以发现,于观真仔仔细细看了下,忽然出声道:“陆掌门畏寒?”   陆常月拿着水壶的手微微一顿,不着声色地笑道:“于道友当真是细致入微,不过是些陈年的老毛病了,可是觉得闷热?我去开扇窗通风。”   “不必。”   其实房间不小,火盆又烧得不算太旺,只够稍稍让他们喝茶这个地方变得温暖些,不过还不到闷热的地步,也谈不上什么空气不流通。   于观真端起茶等了等,看着茶盏底部叶子舒展开来,缓缓道:“听崔嵬说陆掌门此处都是好茶,可惜我不懂得品茗,恐怕是要辜负阁下的一番心意。”   “品其香,观其色,解其渴。”陆常月倒是很好说话,他笑眯眯地端起茶盏喝了小口,天冷茶热,入到腹内总感觉整个身体都暖起来了,“只要能满足其中一点,就不算辜负,不必拘谨,请尝尝我的手艺。”   茶叶很香,苦后回甘。   于观真就着茶吃了几块糕点,搭配得都很巧妙,要不是有打算在身,他甚至有点想呆在这里直接吃到茶宴结束。   不过他跟陆常月都很清楚这不单单只是一次茶宴。   “陆掌门有心,不过你请我来,并非是吃茶这么简单吧?”于观真一直吃到第三块蜂糕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他甚至感觉自己有点儿回到了当初与阿灵住在一起享受生活的日子,“还是说,的确只是茶宴?”   陆常月并不进套,颇为客气地说道:“倘若于道友希望只是茶宴,那么这就只是一次私人的茶宴,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   “即便不欢而散?”   “即便不欢而散。”   “那好——”   于观真将茶盏放下,这次他倒是很乖的没有继续玩这个杯子,也可能是太烫了的缘故,让陆常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我要一同去见九幽君。”于观真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想来决断就在这两日,莫离愁的伤情不能再拖,更别提九幽君未必愿意救他。”   他当然知道提出这个要求很容易被怀疑,可是没有退路,三宗掌门都在这里,崔嵬也在旁看护,纵然缥缈主人真的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后手,想来一定能及时控制住场面,不至于彻底失控。   线索已经查到了九幽君的身上,倘若错过这个机会,不要说三宗的掌门在旁护法,就是去见九幽君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难道真拿着赤霞女威胁剑阁跟九幽君不成,这是个随口说说的主意,根本不具备实施能力,赤霞女又不是三毛钱一斤的大白菜。   之前于观真看她打莫离愁简直跟打儿子似的,就已经明白差距了。   起码他没法子把莫离愁打得跟儿子一样还不受重伤,当然心理的伤是另一回事,赤霞女对力量的把控力跟精准度远在于观真这个半路出家的修仙人身上,即便力量有所差距,想来按照赤霞女的经验以弱胜强并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打死是一回事,打残跟打败又是另一回事了。   再说,现在于观真在剑阁里,就算打得赢赤霞,也要被其他人吊起来锤。   陆常月的神情变得稍稍冷淡下来:“于道友此言何意?我知道你爱徒心切,可是此事不由我一人主张,纵然我信任阁下,难保其他二宗有什么意见。更何况,于道友身上的嫌疑本就尚未洗清,如今又这般急切想同行去见九幽君,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我想见九幽君,自有我的道理。”于观真并没有被吓住,他看着眼前的陆常月道,“即便罪名坐实,你们三宗又当真放心留我在剑阁之中?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样做,都洗不清自己的嫌疑,救不救莫离愁毫无悬念,真正让三宗头疼的应当是我才对。”   “哦?”   “要是我同行,固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却可见到九幽君,你们谁也难保到时候我会做什么;可若我不随行,你们却也不敢打赌我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剑阁之中。”   说到底,真正麻烦的并不是要不要救莫离愁,而是救了之后要面对的局面,没有人敢做这个担保,就连于观真自己都不敢,然而停留在这里同样是毫无进展,倒不如拼一把。   陆常月完全没有被说穿的窘态,他又喝了口茶,平静道:“确实如此。仁慈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兵器,因为它有时候能救人的命,有时候却会害死更多人。”   手术刀也是。   于观真默默地在心里想着,试图让自己轻松些:“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   “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陆常月摇摇头,他显然没将这当回事,“这些道理众人都很明白,只是他们无法决定要选择哪一条路,更害怕自己会无法负担起责任。”   于观真心下一动:“那么,陆掌门选择哪条路?”   “我与于道友同心。”陆常月轻轻地笑了起来,他的眼波如春风般温柔,笑容可亲,茶盏底舒展开的翠叶不及崔嵬眼中万分之一的碧色,“二宗掌门人希望稳定眼下的局势,不要有太大的波澜,因此摇摆不定,然而如今人力已尽,只待天命,我自然选择人定胜天。”   于观真久久地凝视着陆常月,倏然笑了起来:“陆掌门有私心。”   “世间谁人没有私心?”陆常月大大方方道,“崔嵬因情而偏向你,难道不是私心?”   这……   于观真倒还真是无话可说,他苦笑了下:“既然陆掌门心如明镜,又何必来请我喝这桌茶宴?想来以你的能为,不论我选择什么都已做好万全准备。”   “再万全的准备,也难以挽救注定的结局。”陆常月的话听起来实在意味深长,偏他本人并不太在乎,很快就继续说了下去,“于道友似乎并不在意自污,更善于利用他人的偏见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请于道友来喝茶,是希望能够故技重施一番。”   于观真这才笑起来:“难道你不怕我说出去?”   “有人信吗?”   “……”   于观真轻轻哼笑了出来:“陆掌门也不遑多让啊。”   “客气客气。”陆常月倒真流露出点谦虚的神态来,笑眯眯道,“此点我远不及于道友。”   于观真的脸僵住了。   他憋了会儿气,实在想不出来什么话好反驳或者怼回去,只好泄气道:“既然如此,看来正事已了?”   “不错。”陆常月思考片刻道,“确实如此,不过于道友若还有什么私事,不妨一同说了吧。”   于观真顿时挟持起一个茶盏,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在考虑要不要满足不欢而散的条件,最后欢欣喜悦地想道:“有何不可呢。”   “我听说过赤霞女与九幽君的事。”于观真低头喝了口茶,又趁机吃了两块点心,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难道掌门不怕旧事重演?”   陆常月完全没有被戳痛脚的苦恼,他只是微微笑了笑:“盛则衰,兴必败,史书上记录了无数次轮回与教训,怎么仍有帝王不断地重蹈覆辙。”   于观真不动声色道:“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是不同的那个。”   “那于道友是吗?”这次陆常月就问得很直接了,他甚至稍稍直起身来,凑过来些许,十分严肃地看着于观真,“你是否不同?”   “崔嵬是。”   这个回答显然让陆常月稍稍轻松了些许,比起于观真本身的立场,他更在意的其实是崔嵬,正色道:“我曾比赤霞更期望能够信任九幽君,破坏信任、达成目的何其简单容易,九幽君要想作乱,谁能拦得住,更别提没有九幽君也会有其他人,然而曾真心托付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沉默片刻,于观真慢慢点了点头,他简洁道:“茶很好喝。”   陆常月看出他已萌生去意,并没有挽留,而是起身相送。 第137章   莫离愁的火毒经不起拖延。   期间三宗与于观真又“协商”了一次,最终决定让他同行,免得留在外面祸祸了剑阁的弟子包括来做客的二宗弟子。同样拍板决定在第五日决定送他入冰狱寻九幽君解毒,而于观真则开始考虑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九幽君身上得到些许有关缥缈主人的消息。   除了崔嵬之外,谁都难以揣测他的心事,面临两难抉择,应九湘坐立难安之下对于观真与莫离愁颇有微词,下决定之前三宗又再齐聚,仍是陆常月设宴,只是应九湘与长宁子格外守礼,提前御剑而达,水还没烧开。   茶水时候未到,三人只好跪坐蒲团上,对着茶几清谈。   长宁子率先打破寂静,他慈眉善目,说话时声音都不怎么大:“二位,对莫离愁怎么看?”   “他?”应九湘仔细想了想,她这几日确实去见过那位受伤的弟子,还盘问过对方一些事,不由得冷哼一声道,“死鸭子嘴硬,讨人嫌的臭小子,不过的确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陆常月本抄着手老神在在地观察着水,这次才转过头来笑道:“九湘对他似有很高的评价?”   “我实话实说而已。”应九湘脸色一沉,显然不愿意被这么解读意思,“他并未欺骗我们,我当然不会冤枉他,至于他到底是璞玉还是朽木,与我们又有何干系,更抹不去他手上累累的血债。我愿意救他,只因他此举值得救,应当救,仅此而已。”   长宁子呵呵一笑,手抚长须,忽然感慨道:“此子忠义,有恩必偿,又悍不畏死,可……”   他倏然住口,本想连叹两声可惜,却想到如此一来难免有指责驱逐莫离愁的剑阁之意,便笑了笑,立刻转口道:“可惜睚眦必报,心胸狭隘,恐怕日后走不长久。倘若能得到什么机遇,遇到引他上正途的人,也许会大有不同。”   这倒叫陆常月想起之前送客时,于观真徘徊片刻,在门外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来。   “陆掌门,莫离愁报仇之后便轻生求死,惟愿死得其所,只是他性格直率,不善谋略,并非是有意令你们为难,望你不要见怪。”   陆常月又看向长宁子,微微笑道:“日后?活人才谈日后,看来长宁子对他已放宽心怀。”   救人是一回事,想不想救,愿不愿意救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凡有血气,必生争心,三宗当然想要搞清楚自己所救的人值不值得救,又是不是一桩从头到尾的阴谋,显然莫离愁已通过了考核。   长宁子知道陆常月这个人精是听出自己当时在叫可惜,不由得苦笑起来,好脾气地帮忙戴一顶高帽:“当初两件灭门惨案,滋生何其多的怨气,我等并非朝廷,只管消除邪祟,不当插手凡人的恩怨,免得有碍司法公允。然而律法却不曾给莫离愁公平,而我们……唉,修仙本为大道,他杀心太重,难怪陆道友当初不愿收他入门下,天底下的事向来两难。”   行走于世间的仙家弟子除了斩妖除魔之外,其实大多也会处理些小麻烦,小偷小盗会交给官府,要是遇到杀人犯,一怒之下杀人也不是没有,要是遇到需要长期追查的多数还是交给朝廷来管,总之多行善事就没什么错,更别提很多时候事情都比较简单。   可如同莫离愁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他是被一夜灭门,并无妖魔乱心,更无鬼神迷惑,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事,需要调查追踪,确认凶手,理应是捕快的事。只可惜,莫离愁并未得到他想要的公正,绝望之下拜在缥缈主人门下,酿成了另一桩血案。   修仙弟子大多是“游侠”,不会久留在一个地方,他们拥有太强大的力量,可以扭转甚至更改朝廷的治理方式,久留在一处就容易妨碍治理,对天下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水终于沸腾,三人达成共识,这才和乐融融地喝起茶来。   ……   剑阁的冰狱向来鲜为人知,别说于观真,就连陆常月都没有料中入口的位置。   万兵池的寒水荡开涟漪,池面沸腾,万兵嗡动,倏然迅疾而出,破开水面高悬于空,剑啸刀鸣不绝于耳,被掀起的水珠飘在空中,坠落时叫锋锐刀刃拦腰斩断,折射出万千华彩。   这时于观真才发现这些兵器并非随意散乱在其中,而是形成各色不同的咒文,将整个池子布置成一座法阵,此时兵器尽出,底下的法阵就失去了禁锢,流水被吸入法阵之内,缓缓在地面上流动着。   众人走入法阵,由崔嵬默念口诀,令法阵上的纹路缓缓转动,待到莹蓝色的光芒散去之后,六人就来到了幽暗的炼心道入口,入口尚有些许光亮,却照不亮去途。现下是冬季,外头已是十分寒冷,众人修为在身浑然不惧,可眼下入到水中甬道之内,顿感觉到一点凉意。   陆常月紧了紧外袍,腰上的玉佩发出微红的光芒来。   进入炼心道后,由崔嵬和于观真打头,莫离愁被护在中间,三宗掌门殿后,缓缓往深处走去。   越是接近水牢,越感到寒意旺盛,加上黑暗之中声音渐渐被吞噬,似乎就连气氛都要被冻结于此刻,直到崔嵬去转动机关,陆常月有意叫众人都放松些许,方才打破这份寂静:“这么冷的地方,恐怕千凝峰都比不上,仔细想来,还只有小时候的赤霞叫我吃过这份苦头。”   长宁子配合地笑了笑,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水牢之中很安静,还非常光亮,水波的影子地面游荡着,就连之前疯疯癫癫的孟黄粱都只是安静地贴在门口,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们转动,只是他的脸被门挤出一种叫人不舒服的笑容,头发蓬乱,嗓子里不知在咕哝着什么,嘻嘻地笑起来。   在六人里,三宗掌门与崔嵬都知道孟黄粱的事,莫离愁过于年轻毫无概念,因此四人下意识看向了于观真。   孟黄粱是《织梦术》的唯一传人,曾经掀起过一场腥风血雨,残害了许多散修与三宗弟子,有些人至今还陷入深眠之中没有醒来。织梦术只能凭借自己或者是术主挣脱,为了这些人的安危,三宗不得不留下孟黄粱的性命,将人永生永世囚禁于此处,又怕引起散修恐慌,只好对外宣称孟黄粱已死。   时间太短,转移孟黄粱显然来不及,更别提此人阴险狡诈,在路上很可能会被他找到逃跑的机会,到那时候麻烦就更大了。与其故意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展现给于观真知晓,毕竟众人还是有些疑惑他会如何表态。   于观真本没有在意这个人,可见着众人态度,第一反应就是:看来这是我应该认识的人?   崔嵬当然不可能跟于观真多说什么,感情是感情,公事是公事,不过他承诺过离开冰狱之后就会详细解释遇到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可惜暂时派不上场,最好还是靠自己为妙。   于是于观真赶紧分析了下局势,很难说这个陌生人到底是不是九幽君,不过既然被关到冰狱里头,看所有人的态度都怪怪的,起码可以确定此人并非善类,而且认识缥缈主人,否则其他人不会这么注意。   在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下,于观真非常谨慎地试探了一步:“怎么,要留出时间给你们先叙旧一番吗?”   三宗显然要比徒弟甚至于大巫祝更和善一点,哪怕被识破身份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不过于观真向来是个爱好和平的男人,他希望所有事情能在尽量不偏离轨道的情况下完成,免得引起全无必要的纠纷。   “不,他不是我们的目标。”   这次反倒是应九湘先开口,她似乎是对于观真的回答松了口气,不过从她的态度里也可以得知此人并不是九幽君。   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于观真心中掠过些许好奇,不过这点好奇心当然没有莫离愁的性命重要,他决定等回去后问问崔嵬。   奇怪的是,这座牢房里似乎只有一个囚犯,真正关押九幽君的冰狱还在更深处,等于观真跟着崔嵬跃入水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参加极限大挑战,过了一关还有一关。   九幽君被困在了水底,于观真只感觉身体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刻,并没有被打湿的感觉,反倒像是有漩涡将自己吸入其中,踩在看不见的流水甬道之中,仿佛完全透明化的水世界。   莫离愁下来时身体还晃了晃,被于观真一把抓住了,六人站在原地往远处看去,只见无数碎裂开的冰块在流水之中浮动着,充盈的灵力张开屏障,将裂缝处弥补起来,形成一座巨大的囚笼。   如果说外面只是略感寒凉,那么到了此处就是冰寒刺骨,整座冰牢都散发着莹白色的光芒,似无数被切割开的水晶。   而陆常月已经开始皱眉了。   应九湘赞赏道:“为了遏制九幽君的火脉,剑阁花了许多心血啊。”   “不敢居功。”陆常月苦笑道,“我一向不喜欢水牢,也是第一次知晓竟是如此严寒。”   于观真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而是停住了脚步,看向了浮冰之中倒映出来的朦胧人影。   昔日缥缈主人的好友,如今剑阁的阶下囚——九幽君。 第138章   人跟妖杀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自从于观真来了剑阁之后,崔嵬终于又再度拿起藏锋刀,对他来讲,大多事物都只剩下有用跟无用的区别,而藏锋刀能保护他的道侣,是有用之物。   崔嵬擦得很认真,在每个残留的热意折磨到他睡不着的夜晚,都会悄无声息地起来,就着寒冷的万兵池细细擦拭着藏锋刀。   火毒已经消散,剩下愈合,然后就是肌肉记住了疼痛。   新生的皮肉偶尔还会重复着之前被焚毁时的热意,感觉既虚幻又真实,有时候于观真会起来坐在他身边,两人慢慢地谈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直到有日崔嵬忽然谈起了死亡。   善恶正邪之间总避不开“杀戮”这个字眼,或是为名,或是为利,或是为了正义,甚至于还有人就是喜欢杀戮那一瞬间带来的刺激感。   这样的人,崔嵬杀过不少,他并不畏惧杀戮,更不痛恨死亡,死亡是人的必经之路,是阻止事态变化的一种方法,同样是新生的起点。人与妖有千千万万种不同,好人、坏人、善妖、恶怪,他们杀起来都没有什么差别,肚腹脆弱,白骨坚硬,跳动的心脏都是一模一样。   谈起这些事的时候,崔嵬总是有点儿像传说里的神明,摒弃作为人的喜怒哀乐,这个模样的崔嵬曾让于观真很喜欢,只是现在就没那么喜欢了。   然后崔嵬提到了九幽君。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杀戮是唯一破局的方法,再高的修为,总归没有完全超凡脱俗,仍旧被肉身所困。无论一个恶人多么阴险狡猾,聪明无双,只要心脏停止跳动,鼻下再无呼吸,就连大脑也无法再变通,那么他能够带来的一切灾厄都将终止于此。   可九幽君恰恰相反,他的死亡才是灾厄的开始。   崔嵬可以杀他,却又不能杀他。   说这句话的时候,崔嵬的脸色非常平淡,池中的月光倒映在那双眼睛之中,既没有仁慈,也没有恶意。   他只是说出事实。   在见到九幽君之前,于观真其实并没有对这句话有很深的概念,直到他走进了浮冰所张开的结界之中。   汹涌的热气扑面而来,浮冰与阵法已被血污彻底洒满,整个冰狱都流淌着粘稠的血水,于观真的脸上沁出汗,他怔怔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进去。   血水沸腾着,地上是烧红的火焰,是被融化的铁水,黏稠的,柔软的,如同血红色的水银在流动,偶尔冒出气泡,热得众人几乎以为自己是到了火山的熔心处看着岩浆喷涌,而不是在水底下的冰狱之中。   这地方外面极寒,里面极炎,凡人倘若路过,恐怕顷刻之间不是结成一座冰雕,就是被炙烤成飞灰。   九幽君正坐在一块浮冰上,他已经完全脱困了,只是左臂付出一条极长的代价,血早已止住,伤口结痂后就被布条缠了起来。   布料上没有血,只有点烧焦的痕迹,还带着寒意,这种寒意同样记在骨髓之中,他被困了数年,这记忆比崔嵬刚得到的伤更刻骨铭心。   九幽君的身躯是一片被战火燃烧的焦土,任何试图毁灭他或是臣服于他的人,都将被卷入万劫不复。   只有一位神女曾来到此地,不曾化作无名的尸骸,她在九幽君的心脏上种下相思树,用清泉浇灌,等待着洁净美丽的金花银果生长出来,令这片贫瘠而荒芜的焦土重新恢复生机。   无数人劝过她,她却不厌其烦地等待着,毫无动摇。   直到这棵枝繁叶茂的相思树上长出无数头颅与尸骸;直到所踩踏的泥土里翻涌出腥臭的血水玷污她的裙摆,直到她发现这片焦土从来就不曾活过。   于是神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将亲手种植下的相思树都付之一炬。   九幽君当然在想赤霞女,来到这座冰狱里开始,他没有一日不想赤霞女,只是她再也没有来过,即便是在梦里,就如同世间从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现在还没有走,哪怕也许他很快就再走不了了。   “我还以为你会跟丑叔一起来。”九幽君并没有抬头,他知道来了几个人,对缥缈主人的背叛置若罔闻,看起来毫无反应,而是耐心地处理着左臂的伤势,“不过现在看来,你选了其他人。”   莫离愁还是第一次见到九幽君,他当然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头,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他。   冰狱里过于炎热,陆常月凑到旁近烤了烤暖,他只畏寒,并不怕热,顺道阻挠下打算出声的应九湘与长宁子。   毕竟中毒的是缥缈主人的徒弟,他们充其量算是外人。   于观真简洁道:“丑奴死了。”   “哦?”这个话题终于挑起了九幽君的兴趣,他站起身来,走入血水之中,慢慢来到了于观真的面前,颇为认真地看了眼崔嵬,“是怎么死的?他杀的?”   于观真倒也浑然不惧:“他给我的徒弟下了毒,我干脆反客为主,打算拿他威胁你,他自绝而死。”   这并不是撒谎,更不是为了糊弄其他二宗,是事实,丑奴来到剑阁没多久就自杀了。   应九湘本担心于观真与九幽君是同伙,可是听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暗道:“我跟长宁子来得实在很对,要是继续这么聊下去,我们三人缺一不可,得联手阻止九幽君把缥缈主人打死,或者缥缈主人把九幽君打死。”   尽管应九湘希望他们俩能互相残害,不过地点绝不应该在剑阁上。   “看来你的徒弟并不打算自绝而死。”   九幽君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微微侧头看向了站在于观真身后的莫离愁,猝不及防地出手擒去,这一下快如闪电,可还是被崔嵬挡住了,剑客肩头一动,手已如活鱼般缠上九幽君,防住了他的攻势。   一时间只听见布帛撕裂声响,九幽君的左臂伤疤顿时迸裂开来,形成一道模糊的血线,那些带着腥气的血液才刚涌出,布帛就化为烈焰,灰烬在空中飘零坠地。   强烈的掌风惊吓得莫离愁脸色煞白,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直到九幽君退后两步,重新回到了血水之中。   崔嵬上前一步,挡在莫离愁身前,蹙眉警告道:“未东明,不要放肆。”   “我还以为多死一个他,对剑阁并没有什么坏处,没想到你们如今已经将那些所谓的良心泛滥到邪魔外道身上了。”九幽君未东明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收回了手,他的声音轻浮,眼睛里并没有带任何笑容,而是看向了于观真,“你来找我,既不是叙旧,也不是帮忙,看来定然是有所求,说来听听。”   于观真平淡道:“我要你救莫离愁,有什么条件?”   “多年不见,你倒变得知书达理起来了。”未东明挑起眉毛,任何人知道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不在人世间都不会心情太好,他当然不例外,“我还以为你会告诉我,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果你真的没有余地,我的确会那么说。”   未东明玩味地笑起来:“明智之举,看来我的确错过了不少事情,只不过你虽想救这小子的命,但我乐得见你不高兴,所以没有条件,我根本就不打算救他。”   既然尘艳郎与崔嵬一同前来,说明赤霞女定然平安无事,否则双方绝不可能到现在还没有打起来。   未东明不知道缥缈主人到底是怎么让三宗点头,又是怎么堂堂正正地走到这里,更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不是来救自己的,只是他终于意识到缥缈主人到底能不择手段到什么地步。   赤霞没有事,可丑叔死了。   于是他脸上挂着清清楚楚的“免谈”二字。   这下子事情朝着料想之中最好又不太好的方向去了,莫离愁没有撒谎,缥缈主人也不打算跟九幽君合谋——这下子他们没有反目成仇都算客气,而三宗……同样救不下来这个重情的年轻人。   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应九湘与长宁子的心都慢慢沉了下去。   上苍对这个年轻人似乎始终不太公平,纵然给予他些许好的东西,也很快就要夺走,现如今,它连这个年轻人的命也要一同拿走。   应九湘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个好主意,她冷哼一声道:“火毒之苦何等骇人,在这里婆婆妈妈地求他救人,无异于治标不治本。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看他日后祸害他人,倒不如牺牲一名弟子,干脆在此了结九幽君。”   这话让众人哭笑不得,九幽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原来是九湘主,久仰,多年不见,九湘主仍如往昔一般青春不老,天真依旧。”   应九湘的脸一下子黑下来。   “以死要挟。”未东明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道,“我还真想知道九湘主有什么高招?”   应九湘心道:我昏招倒是有不少,只可惜陆常月怕是不会让我用,长宁子倒好打发,只要他看不见就当没事。   还不等应九湘开口,就听崔嵬道:“我有。”   众人一下子将目光都凝聚在了崔嵬身上,而未东明的脸色也很快正经起来,语气里听不出是恐惧还是兴奋,亦或者两者都有:“你当真找到了杀我的办法?”   “不错。” 第139章   九幽君的强大,除了实力之外,还有一部分来源于他的不死。   他并不是不会死,而是不能死,没有人能承受得住九幽君死后的结局。   众人心知肚明崔嵬所说的绝非是以武力压制,而是他的确找到了办法,让九幽君能如同凡人一样死去。   这让应九湘与长宁子都很好奇。   而陆常月则在打量浮冰法阵,在场的人里只有他与崔嵬两个人知道冰狱本不是这个模样的,尤其是九幽君本不该在这里行动自如,他本该被困在冰中,等到寒气一丝丝消耗掉他体内的火,一点点抽走他体内的毒。   冰狱的融化不可能是一时之间的事,离上次崔嵬造访冰狱才过了没有几日,却什么都没说。   陆常月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他希望自己愚昧一些,可以看不出任何举动之后包含的深意,他看着血水之中的九幽君,知道对方还没有打算离开,很快就收回目光,看向了崔嵬,沉声道:“你真的要用这个办法当做交换?”   “试试又何妨?”崔嵬沉默片刻,并没有回头看陆常月。   应九湘与长宁子难得沉默了,先别说他们名门正派不好拿人质要挟九幽君,即便想这么做,总不见得把丑奴从土地里挖出来,让死人不得安宁。在九幽君不怕死的情况下,的确很难有条件交换,他们当然明白为了救人难免要付出代价,可如果崔嵬当真找到了杀死九幽君的办法——   恐怕九幽君知道之后,情况会更糟糕。   应九湘的心一下子就变了,她看着莫离愁,眼中有些许愧疚,又很快坚定起来,立刻开口道:“且慢!藏锋客,我方才并无玩笑之意。”   她话音刚落,莫离愁还没有反应过来,于观真就已立刻转身,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应九湘,沉声道:“我记得三宗许诺过助我相救莫离愁,九湘主朝令夕改,莫不是决定将三宗名誉毁于一旦?”   应九湘咬咬牙,避开了于观真的视线,道:“大局为重,无涯宫无惧。缥缈主人的大义,三宗铭感五内。”   于观真的脸上迅速凝起寒霜,他手中幻化出藏锋刀,直指应九湘,目光寒冷:“大义?我不懂什么大义,九湘主,当初我要的就只是莫离愁的命,他是为了救赤霞女才受伤,这是剑阁欠我的,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他转身的幅度并不大,有意留神未东明的神态,见提到赤霞女时对方果真神色一变,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还不等应九湘说些什么,长宁子拦住了她,抚着长须沉吟片刻道:“这确实是剑阁之事,你我做个见证可以,却不该多加干涉才是。”   长宁子对应九湘摇了摇头,又示意她看向满脸怒意的于观真。   应九湘顿时回过神来,心中一凉,她原以为缥缈主人并不看重这个弟子,可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倘若再多言几句,只怕反倒给了九幽君与于观真联手的机会,一时间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是我僭越,请诸位见谅。”   陆常月不动声色道:“应道友也是一片好心,不妨事。”   未东明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们,靠在冰石上朗声道:“尘艳郎啊尘艳郎,你可看清楚了,这就是名门正派的嘴脸,与我们这些邪魔外道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嘛。满口仁义道德,一到了关键时刻,就要牺牲你的徒弟,倒不如跟我合作杀出剑阁,反正你也不爱惜这些人的性命,咱们既成盟友,这小徒弟自然安然无恙。”   他这句话既像是有挑拨离间之意,又好似只是随口说出,调戏调戏他们几人,当不得真。   哪知道一直安安静静的莫离愁淡淡道:“崔前辈对我有大恩,师尊倘若对弟子真有几分爱惜,此事就此作罢吧。”   众人一时默然不语,而未东明略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个年轻的人,他见过很多正在死去的人,也看过无数人死后惊恐的神态,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嗅到了不愿意死去的渴望,可对方仍是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与心意相悖逆的话语。   就如同……   就如同赤霞当初离开他时一样,分明眼底还藏着爱与柔情,吐出来的话却一字比一字更决绝。   未东明幽幽问道:“小子,你师尊说你救了赤霞女?”   莫离愁没有理他。   “与此事无关。”崔嵬淡淡道,“不要岔开话题。”   未东明阴冷地笑了两声,他不喜欢一板一眼的人,其中当然包括崔嵬,偏偏他输在这个人手里无数次,于是懒散地开口道:“你说的方法我根本不在乎,要当做条件还不够格,倘若你们真的想要我救这个年轻人,就都出去,免得扰了我谈话的兴致,让我跟崔嵬还有尘艳郎单独聊聊,也许还有几分可能。”   这让众人都有几分动容,九幽君的难缠众所周知,倘若他得知如何杀死自己的办法,就如同掌控住自己唯一的弱点,重新立于不败之地;可看他的模样,居然根本不在意。   于观真问道:“这就是你的条件?”   “哼,想得美。”未东明毫不犹豫地嘲讽了他,“我只是说有可能而已。”   有可能也是机会,于观真干脆利落地转过身:“那么三位请了,还有莫离愁,你也跟着他们出去。”   应九湘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陆常月抢先开口:“看来,九幽君心中颇为提防缥缈主人,竟要主动留下崔嵬。”   之前九幽君故意挑拨他们,陆常月眼下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未东明倒也不在乎,他轻笑一声:“如若不然,你们怎肯走。”   这倒是句实话。   “也罢。”   陆常月低声与应九湘还有长宁子说了些什么,又对莫离愁招了招手,四人一道离开了冰狱,这下冰狱之中就只剩下未东明、于观真、崔嵬三人。   于观真作为场内唯一的西贝货大恶人,多少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他在这里的时间其实并不算短,知道古代与现代的思维方式有些不同,更别提修仙者与凡人了。虽说于观真并没有真的打算拿赤霞女来要挟九幽君帮忙解毒,但是崔嵬显然连提都不让人提的态度还是多少让他有些困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观真还以为自己足够硬气了,没想到崔嵬比他更硬气。   只是总不能拿莫离愁的命来硬气啊。   未东明并没有生气,他早已经习惯了崔嵬的说话方式,倘若这么容易生气,只怕在冰狱最早的那几年就已经将自己活生生地气死,那些岁月里,他无时无刻不在诅咒崔嵬,恨不得生吃了这个男人,而此刻,他只是颇为平静地开口道:“就算尘艳郎不来,你也应当明白,此地困不住我多久。”   崔嵬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当日的话:“我早就告诉过你,冰狱从来不是为了困住你。”   这让未东明有些疑惑,甚至于观真都有些不解,心想:“这地方不是拿来困住未东明,难道是等着煮冰火锅吗?”   未东明没有太纠结这句话,他很擅长撒谎,也擅长敷衍别人,就以为所有人都是如此,于是轻飘飘地放过这个话题,然后又对于观真说道:“看来你的确打算放弃交易了,这么多年的努力,你当真甘心?”   他果然知道缥缈主人的事。   于观真心中掀起万丈波澜,他有许多问题想要问九幽君,可话在出口之前,不由得转头看向崔嵬,喑哑道:“不甘心又能如何?”   “原来如此,难怪。”不知为何,未东明忽然露出了然的脸色,很快他就给出了答案,“如果我告诉你孟黄粱其实并没有疯呢?”   于观真奇怪道:“这与孟黄粱疯不疯又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还没有傻到问出孟黄粱是谁。   崔嵬的唇抿得犹如两片薄纸,锋利而苍白,他这时稍稍往前站了些,在于观真背后一遍遍写着两个字。   水牢。   孟黄粱是之前那个人?为什么未东明会莫名其妙提起对方?难道孟黄粱也是缥缈主人的朋友不成……   听到这个答案,未东明的脸上很快就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来,他看着于观真,很快就笑起来:“原来你并不是看到孟黄粱之后才倒向了三宗,而是一开始就倒向了三宗,这也太可笑了,难不成你是真心实意为那个徒弟来的?”   于观真本还有些糊涂,此刻却一下子什么明白过来,他忽然知道两人之间交易的是什么了。   不,不是朋友,不是物,是人!   他们要换的就是孟黄粱!   因此未东明根本不怕缥缈主人不来,他们各取所需,一个要走,一个要人,要带走孟黄粱的缥缈主人同样需要九幽君的帮忙,可疯掉的孟黄粱当然没有对缥缈主人不会再有任何用处。   未东明刚刚明白的就是这件事。   “不对。”未东明压低声音,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两人,眯起眼睛道,“也不是孟黄粱在故意捣乱,你当真是尘艳郎?”   于观真稳定心神,故意做出冷淡的模样道:“无人不可代替,他没有值得我记住的价值。”   这让未东明的疑虑稍稍去掉了些许,他微笑起来,近乎挑衅地看着无动于衷的崔嵬,光明正大地与于观真讨论筹码:“你还不知道孟黄粱的本事,他已远胜当年,无论是谁都没办法代替他在你计划之中的位置。”   果然——   未东明真的知道缥缈主人在做什么!   于观真压下心中狂喜,然而他很快就慢慢熄灭了这种喜悦,未东明的话说得很直白,甚至没有避讳崔嵬,就差直说合作的事了。   崔嵬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等着踏入一个未来,或是一个部署已久的甜蜜陷阱。   正如他将藏锋刀递给于观真的那一刻开始,抉择就已在后者手中了。   为了达到目的,牺牲是必然的,有时候是人,有时候则是情感;而想要看清真相,有时候就要有付出代价的准备,甚至是以自己为代价。   未东明本以为尘艳郎应当很快就心领神会,两人联手,纵然是崔嵬恐怕都要折戟于此,然而怪异的是,过去了这么久,不单单尘艳郎没有动。   就连崔嵬都没有动。   好似他们在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角力一般。 第140章   崔嵬当然也会死。   缥缈主人就险些杀过他,然而万事总是差错在“险些”之上,险些就意味着没能成功,因此崔嵬仍旧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如同一柄剑,一座山,稳稳当当地立着,令人望之生畏。   唯一的失败没有带给崔嵬挫折,他仍如山巅高月,苍梧暮雪,活在人们畏惧与敬仰的视野之中。   崔嵬从容自缥缈主人手下全身而退,那场惨烈的胜败,能够活着走回来的只有他一人。   当然有过不明所以的弟子因那场失败与之后的狂言憎恨他、嘲弄他、鄙弃崔嵬的本事,可是只与他交过手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这个男人的恐怖。没有人能胜崔嵬两次,甚至许多人连胜崔嵬一次都做不到,他很擅长学习,也擅长领悟,往往走过几招就能彻底看穿对方的变化。   这让陆常月盲目地信任崔嵬,信任有时候很致命。   眼下就是最致命的时刻。   冰狱已热得令人有些烦躁了,就如同火脉时时刻刻在未东明的身体里流淌着,令他暴戾、焦虑、不快,那滚烫的怒火长期游走在四肢百骸当中,烧制出不择手段的九幽君。   只要崔嵬一死,他们就全无顾虑了。   “姑且不谈此事,你当真不愿意救莫离愁?”   “呵,不谈此事?丑叔因你而死,你背信弃义,枉顾交情,如今求我救你的徒弟又全无半分求人的态度,难道在你眼里,九幽君是块软豆腐不成?”未东明戏谑地望着他,“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还赠缥缈主人一言,我亦不谈此事。”   话是这么说,不过未东明的确有些不明白尘艳郎在犹豫什么,这世上要是有人比他更想杀崔嵬,那无疑就只可能是缥缈主人了。   直到未东明看见了那双熟悉的眼睛,包含着本不该出现在缥缈主人身上的情感,这才恍然大悟,一切疑惑迎刃而解,甚至觉出一点荒诞可笑来。他与缥缈主人是同路人,如果说未东明是一团滚烫的沸火,降生就只为焚毁;那么缥缈主人就是狂风,毕生都在为一个目标而前进,哪怕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也不在乎。   如今狂风竟也止步。   他是真心爱上崔嵬了,真可笑!   那崔嵬呢?   这就让未东明看不大出来了,他并不是很懂名门正派的想法,就像他从来没有懂过赤霞女一样,那个女人从他生命里抽身而去的时候,比云更难捕捉,较清风更无踪影,好似那充沛浓郁的情感能够具象化成一头猛兽,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剑斩杀。   未东明有时候会想,这些名门正派比邪门歪道更可怕,起码他随心肆意而活,尚不敢伤害自己所爱的人,而赤霞女满怀着所谓的正义仁慈,竟能毫不留情地为陌生人放弃他,违背常理,铁石心肠到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要比可怕,崔嵬恐怕更胜赤霞女一筹,起码赤霞女做事尚且遵循一个所谓的“善”字,可崔嵬……未东明看向崔嵬,对方仍如当初捉捕他时一样莫测,没有笑,没有怒,树木尚且知晓随风摇曳片刻,而崔嵬只是一座用强悍、冷酷、坚韧、狠厉造成的囚笼。   他困于崔嵬的实力,而缥缈主人陷入情网。   于观真还没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已经泄露,正苦恼于自己的信誉值降低,做坏事果然是有报应的,他根本变不出来一个丑奴给未东明,好人可以借公理要挟,坏人可以拿生死胁迫,九幽君比坏人更坏,他根本软硬不吃,就算他可以放弃缥缈主人的事不想,总不能顺便把莫离愁的命一道放弃了。   于观真只好苦笑起来,老调重弹:“我确实没有信誉,可崔嵬与剑阁难道也没有信誉,你当真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唯一的破绽在何处?”   “要是这消息免费送我。”未东明已看出对方的迟疑,嗤笑道,“我倒是乐于接受。”   看来这件事是的确没得谈了,于观真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他现在大脑一片混乱,这年头怎么不怕死的人那么多,先来一个莫离愁,这会儿又遇到个九幽君,到底能不能好好爱惜生命?   没奈何,于观真总不能真的干掉他,甚至为了九幽君大脑里有关缥缈主人的情报,还得阻止崔嵬干掉他,只能服软,想着美人计也许可以派上用场:“那就换个条件,赤霞女如何?”   他本考虑到赤霞女的尴尬关系,而二宗怕她动私情,更是将其排除在外,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疗效很好,死马未东明终于动容,他坐在一块冰石上,满脸眷恋,似乎在回忆往昔美好,不过很快他又冷淡下脸色来:“我当然想见她,不过她绝不会见我。哦,是了,你们倒是可以拿那个年轻人的性命要挟她来见我,只是那样,她绝不会高兴,更不会快乐,你们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只会让我更愤怒。”   草!   于观真在心里发出一声国骂:这时候知道造好男友人设了,当初杀人的时候怎么不倒倒脑子里的水,你为人处世的逻辑到底具体是什么模样?能不能说出来方便大家交流!   “看来你并没有多想见她。”   “你不必激我,我朝思暮想就是要与她在一起。”未东明有一瞬间变得很温柔,仿佛那个美丽的女子就浮现在他的眼前,终于松口退让,“我要她心甘情愿的来。”   于观真试图扭转劣势:“你这样坦白,不怕我对赤霞女做些什么吗?”   未东明露出得意又矜傲的笑容,他凝视着于观真,露出近乎怜悯的神色来:“之前崔嵬告诉我赤霞落在了你的手里时,我的确很害怕,因为你是个疯子,做得出来任何事,甚至于我一度绝望地希望赤霞能干脆利落地死在你手里。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就明白你根本威胁不到赤霞了。”   “为何?”于观真一败涂地,近乎自暴自弃地嘲讽道,“因为我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因为我们都在奢求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未东明顿了顿,他脸上露出凉薄的讥讽来,显然并不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怎样,崔嵬,这句话是不是很耳熟?”   崔嵬终于出声,他是万年不化的寒冰,无动于衷:“你被困入冰狱的第一日,我对你说了这句话。”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东西。”未东明的嘴角轻轻扯动,说出句极矛盾的话来,“也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崔嵬不置与否。   未东明露出一丝冷笑来:“也罢,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倒是尘艳郎,多年不见,你的改变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被点名的于观真还在琢磨不配拥有的东西是什么,顿时被吓得小心肝怦怦直跳,生怕是自己哪里露出马脚,多少有点心惊胆战:“哦?”   “我之前就很疑惑你怎会与三宗一同前来,猜测了许多可能,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对崔嵬有意。”未东明说出这句话时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不过很快忽略了过去,“你委曲求全,与剑阁虚与委蛇,想来都是为了讨好崔嵬,又怎会去伤害赤霞。”   于观真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发现九幽君的逻辑虽然很奇葩,但是对感情倒是很敏感,这些话并不全对,可的确戳中他的软肋。   “不过你的忍耐又能支撑多久,这些人与你根本不同心,更不同路,只消你有一日做错些事,甚至不必做错,只要出些岔子,他们就会因你的过往冤枉你。更何况有过我与赤霞的教训,剑阁真能容你?你以为能得到什么结果?”   未东明对实际情况其实并不太清楚,不过这些话仍旧具有相同的煽动力,原本的缥缈主人有作为强者的傲骨,如今的于观真则是帮人背黑锅的怨气。   于观真现在披着张人人喊打的人皮,这次能平安上山还是托了莫离愁的福,更别说为了保全剑阁,他还在其余二宗面前扮了大大的黑脸,等到事情了结后再与三宗见面,恐怕就不会再这么客气了。   他这下总算确定未东明之前挑拨离间的话并非是无心调侃,而是见缝插针,一击必杀。   “你的话未免太多了。”于观真语气转为森寒,冷冷看向未东明,“不怕我破罐破摔,既然得不到,干脆杀了赤霞女吗?”   未东明大笑起来,他将局势操控在手,打量着崔嵬,揶揄道:“那你也就永远别想崔嵬看你一眼了。”   似还嫌不够,未东明又添上一句:“只是他到如今都一言不发,当真值得?”   于观真顿时有些泄气,脸色铁青地看向了崔嵬,心中隐隐有些期盼他能说些什么。   而崔嵬坦然接受他们俩的打量,显得异常平静,仿佛未东明的话根本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当初赤霞为你力排众议,你却辜负她的信任,的确不值得。”   这下轮到未东明的脸色变得铁青,于观真心里虽然痛快,但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因此又难免有几分失望。   未东明蛊惑煽动于观真,无非是还想寻求合作,大不了就是将合作的具体内容从“杀死崔嵬送孟黄粱”变成“帮缥缈主人小黑屋了崔嵬外送一个孟黄粱”,他向来不择手段,只要达成目的什么方法都不在意,只可惜话被崔嵬堵在半路上,功亏一篑。   倒没看出来尘艳郎这疯子居然还是个情种!他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既是如此,多说无益。”未东明懒散道,“我的条件已摆在此处,请自便。”   崔嵬淡淡道:“你会后悔的。”   他随即走了出去。   于观真跟在后头仔细想了想,觉得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起码他确定了未东明跟缥缈主人的确同流合污,对方也松口条件,只要赤霞女来求情,他就愿意帮忙救莫离愁的小命,总不见得赤霞女这里会更麻烦。   莫离愁的事解决了,倒是得想想怎么从未东明口中掏出有关缥缈主人的消息。 第141章   于观真并没有太在意崔嵬的避讳,他现在已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了。   未东明手里有足够的筹码,既没要他们说出会导致他死的办法,也没打算让他们放他出去,只要见赤霞女一面,然后剑阁加固法阵,让九幽君继续坐牢,莫离愁也可以平安无事。的确,考虑到赤霞女跟未东明是前任,还是分手得很不愉快的前任,的确多少有些让赤霞女为难,可感情的事会比性命更重要吗?   又不是于观真为了一己之私,从头到尾他就没半点好处,莫离愁赔上一条命,受益的还是剑阁。   再没有比这更合适,损失更小的条件了。   于观真简直想不到比这更划算的买卖,赤霞女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时他们已经走出浮冰法阵了,崔嵬省略了未东明那些毫无必要的策反离间,简洁道:“只要让他见到赤霞,他就愿意救莫离愁。”   这个条件出乎众人意料,除了陆常月之外,长宁子与应九湘都松了口气:“这倒简单。”   比起三宗曾考虑过的无数后果,只是让赤霞女与未东明见一面就能救下莫离愁,的确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条件了。   应九湘甚至感慨道:“九幽君倒是个痴情种子。”   倒是长宁子察言观色,抚着长须道:“两位道友脸色不佳,可是有何为难之处?此事……唉,此事的确难为赤霞女,只是莫离愁为剑阁几乎丢了性命,比起其他条件来,这实在是不足挂齿。若非我等实在帮不上忙,本也不愿意委屈赤霞女。”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也给足了面子,陆常月摇头笑道:“能不动干戈就解决此事自然最好,倒是劳烦二位一同随行了,我会去与赤霞详谈。”   陆常月的脸上虽挂着笑意,但眉宇之间仍流露出郁郁之色,似乎在忧心什么。   等到离开万兵池,崔嵬与陆常月带着莫离愁一道去找赤霞女交谈,众人各自散开,准备去休息的应九湘与长宁子不免多说了两句。   长宁子叹息道:“陆道友未免太过溺爱赤霞女。”   应九湘也觉奇怪:“生死这般头等大事,崔嵬不分轻重倒也罢了,怎么如今连陆常月也这般小儿女作态。”   他们俩都不是瞎子,当然看出不对劲来,只是想不出其中的缘故。   于观真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可是他同样不明白见一面到底能发生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哪怕是未东明的嘴能把死人说活,那不还有崔嵬在旁边把活人戳死嘛。要是赤霞女因为这一面能立刻跟着未东明跑路,当初她就不会这么决绝地分手,导致九幽君现在还留有怨念了。   如果把这种怪异归类于是陆常月跟崔嵬对赤霞女的溺爱,不忍她再次遭受面对渣男的痛苦,又未免小题大做了点。   天平的另一端是莫离愁的命,他们不是这种人。   于观真折回房间里,他打算梳洗梳洗,在崔嵬回来之前好好休息一番,然后再挖点情报出来。   而另一头准备去找赤霞女的莫离愁终于忍不住在御剑时开口询问藏在心中多时的疑问。   “崔先生,陆掌门,此事是不是对赤霞前辈有害?”   这让陆常月稍稍怔了怔,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今日莫离愁穿了一件玄色的长袍,眉目冷峻,两丸墨瞳里昭昭有光,犹如冬日清晨正欲升起的红日,他尚年轻,令人止不住地期待着未来。   “怎么这么问?”陆常月没有回答,他只是将满意的目光收回来,又重新放回浩渺的云海之中,不知是在劝慰谁,“不过是见一面罢了。”   莫离愁迎着风,将手背到身后,他喜欢御剑时的逍遥轻松,于是仰起脸来感受了一会儿:“我本不该多言,不过,你们看起来并不高兴。三宗想要救我,这些时日想了许多条件请九幽君答应,最坏的打算是他以我要挟,要你们放他离开。”   “我虽不懂情爱,但想来与更大的麻烦相比,九幽君想与赤霞前辈见面根本不算是什么大事,可你们二人脸上不见笑容,我想定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常月哑然失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很聪明,去见过赤霞之后我再告诉你吧。”   “好。”   莫离愁这才安静下来。   剑穿过云霄,不过片刻就停在了赤霞女的住处之外,降下去时天看起来是灰蒙蒙的,冬意酿雪,稠云累跌,厚厚地压在青山之上,藏起树梢上刚发出来的一点生机,只留下些许沁人心脾的香气。   赤霞女的屋子结着冰霜,纸张糊成的窗户已变得光滑锋利,更不必提门,薄薄一层,摸上去有些粘手,又好似滚过刀尖般带来刺痛感,最初时甚至感觉是炙热滚烫的,随后才是寒冷。   莫离愁去敲门,等到里头出了声,这才推进去。   屋里比屋外更冷,莫离愁看见一条冰蓝色的蛇尾从垂落的纱帘之下匆匆抽回去,连在一起的鳞片宛如起伏的潮水,只是水光之中藏着暗火,鳞片闪烁着赤光,也许是受了伤,也许是天生的颜色。   赤霞女在里间休息,她有些疲惫地隔着帘子与他们说话:“客套的话就算了,情况怎么样?”   好在屋子里没有结冰,只是冷,陆常月习以为常地去找火盆与水壶,尽管莫离愁并不认为他们会留很久,可掌门仍是尽职尽责地负责起主人本该招待的茶水,于是情况又耽搁了一会儿。   莫离愁拘谨地在板凳上坐着,听崔嵬讲解与九幽君会面之后发生的事,他有些无聊,就悄悄地顺着委地的纱帘去看正在休息的赤霞女,她大半个身体靠在桌边,看得并不是很清楚,红色的长裙如同燃烧的烈焰铺撒在地上,又似一丛被风吹倒的红花。   “我会去见他的。”   赤霞女听完了来龙去脉,从曳地的红裙里勉强站起身来,她站立的模样非常奇怪,就好像两条腿根本没有力气,正软绵绵地搭在地上,看起来也不如平日那么高,让莫离愁想起被斩断双腿的人努力想要站起来的模样。   她看起来的确很虚弱,甚至比在碧叶小筑里时更虚弱。   “不要太勉强自己了。”崔嵬站在纱帘外挡住了莫离愁的视线,他好像是想进去,又像是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如果你不想去的话……”   赤霞女并不刻薄,却相当尖锐地指出核心:“我们没有办法了。”   陆常月终于烧好水回来了,他将崔嵬重新拉到桌边坐下,又给他们三个人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在莫离愁注意被夺走的这段时间里,赤霞女从桌边换到了美人榻上,那鲜艳的红裙仍然铺在地上,她倚靠着,没打理的头发垂落下来,朦胧之中看去,显得既妩媚又惹人怜爱。   他们又陆陆续续说了些话,可莫离愁一句都听不懂,只好吃着掌门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糕点,大概知道眼前这三人在谈见面的事,于是他用热茶将黏在喉咙里的食物冲下肚后,严肃又正经地问道:“只不过是见一面而已,为何三位前辈看起来都如临大敌?”   众人一时默然,没有人解惑,屋外的风雪声渐渐大起来,赤霞女轻叹一声道:“因为我找到了能杀死九幽君的办法。”   这让莫离愁更迷惑了:“这是什么回答,你去与他见面的时候不杀他就是了。”   三人都被逗笑了,陆常月忍俊不禁地解释道:“不,不是这个意思,是……是九幽君狡猾奸诈,一旦赤霞去见他,他就知道是什么办法了。”   莫离愁更加奇怪了:“为什么他会知道?他会读心术,还是摄魂术?”   “都不是。”崔嵬摇摇头,他举着热茶,“而是这件事谁都做不到,只有赤霞能……这样说,你应当听过些传言,里头有些是说赤霞女近期渡过天劫,或是得了机遇,使得身上的妖气淡化许多。”   莫离愁没什么记忆,不过他又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很耳熟,若无意外,应当是叶培风念叨过。   除了这个嘴碎的二师兄,不太可能有别人了。   莫离愁细细思索了下,恍然道:“确实听说过,还有个你不日就要与赤霞前辈大婚的消息。”   陆常月险些帮赤霞女浇出一地雪茶花。   崔嵬摇头:“是谣言。”   “哦。”莫离愁并不是很八卦,他跟叶培风不同,叶培风喜欢探听各种各样的情报,各种各样的消息,方便抽出无数蛛丝马迹相联系,可他更愿意安静地待着,不过正是因为如此,他其实并不是很擅长应对这样的话题,于是沉默片刻后勉强自己挤出了一句话,“是真的也没有关系。”   崔嵬纠正:“不是真的。”   这下连赤霞女都忍不住了,她在纱帘之后不太认真地叹了口气:“你千万不要在你师尊面前说这样的话,否则这条千辛万苦救回来的小命就难保了。”   这跟师尊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莫离愁有点困惑,他犹豫片刻后说出自己的猜测,“难道师尊对赤霞前辈……也有意?”   崔嵬叹了口气:“不是。”   陆常月干脆把茶壶放下,他怕自己死在这里,修仙的人呛死或者笑死可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他好整以暇地开口:“你再说下去,恐怕是撑不到你师尊打死你的那天了,今天我们就走不出赤霞的门,要是有人发起脾气来,非得闹到血溅五步才行。”   莫离愁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现在的名门正派怎么比邪魔外道的脾气还坏,才没说两句就要喊打喊杀,最可怕的是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他困惑不安,从心地闭上了嘴。 第142章   见莫离愁终于不再语不惊人死不休,话题总算得以回归正途。   赤霞女仍然记得之前的问题,就对莫离愁说道:“你对妖族了解多少?”   “所知不多,不过我听说修行有成的大妖身上的妖气极浓,凡人要是遇到,犹如深入毒瘴,受不了妖气而亡,因此鲜少在人间行走。至于尚未化形的妖怪,凡人合力也能杀死。”莫离愁想了想道,“除此之外我就不太清楚了,师尊可能知道得更多。”   赤霞女微微笑道:“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妖族越是修炼强大,身上的妖气就越重。你应当听说过有些女妖为寻求阳气,喜爱与寻常人交合,许多人以为是被吸干而死,其实其中有不少都是中了妖毒身亡。之前三宗联手彻查一番,才换来如今人族与妖族的互不往来,毕竟能化形的妖族大多妖气旺盛,一旦修士发觉,通常避无可避,绝不会冒险。”   “一路走来,赤霞前辈与旁人并无任何不同,我根本没有感觉到妖气。”莫离愁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对劲,他迟疑道,“既然赤霞前辈有意提起,想来传言里说什么得了机缘造化,其实并不是这样。”   “不错。”赤霞女轻声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我没有得到什么机缘,也并未渡过任何天劫,身上之所以没有妖气的缘故说穿了没什么神秘的。妖族修为越强,妖气越重,而反过来也一样,修为越差,妖气自然也就越弱。”   “可是你………”莫离愁一时失语,他看起来近乎诚恳,“你看起来不像是要死了,之前你还差点把我打个半死,我感觉得到自己那时候根本没有办法抵抗你。”   赤霞女轻笑出声:“倘若我真的如此厉害,莫离愁,你难道一点也不奇怪怎么我出了碧叶小筑之后身体就变得虚弱,甚至在上山时昏厥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莫离愁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解释起来,“我以前见过一些庸医,为了让病人多番来看病,往往只治个半好,病人稍稍好转后没有多久又得去见大夫,趁机从中多赚几笔诊金。我与怪医素不相识,听说此人偏爱疑难杂症,甚至拿病人练手,我看他的小筑里没几个病人,打算从你们身上多索取些诊金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说得非常信誓旦旦,铿锵有力,信誉值极高,看起来像是曾经历过如此惨痛的教训,让人甚至忍不住心生同情起来。   陆常月:……   赤霞女:……   崔嵬:……   远在碧叶小筑为巫月明熬药的方觉始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也许方觉始的确对别人做过这样的事。”赤霞女犹豫了下,一时间也不敢给方觉始打包票,只好委婉地退让一步,然后苦笑起来,“不过我的情况并不是因为方大夫,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下山之前内丹就已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打第二个喷嚏的方觉始已经决定开始给自己熬一帖药先吃一下了。   “那你要如何解释化形?”莫离愁沉吟道,“我听说妖族修行全在内丹,内丹受损就难以维持人身,会变成原型,可是你……”   赤霞女解释道:“你说得不错,可我是以妖身修行人法,因此不管有没有内丹都始终能保持人形,只不过这几日来也不太能控制得住了,这才闭门不出,你刚刚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莫离愁沉默片刻,他的脑回路有时候虽然跟寻常人对不上,但并不是个蠢人,于是低声道:“你说九幽君一见到你就会知道办法,并不是他会读心术,是因为妖气,这个办法与内丹有关……是你在客栈那日说的那件往事。”   当初在客栈抓住丑奴之后,赤霞女曾经说过她是唯一不惧九幽君火脉的存在,甚至于她帮助九幽君将削弱之后的火血换到了他人身上。   妖族的内丹不能轻易离身,因此莫离愁一下子就想到了赤霞女很可能是利用自己内丹来中和甚至是削弱九幽君体内的火血。   一旦成功,九幽君体内的火血就不足为惧。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赤霞女并没有隐瞒,也可能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倘若是你师尊在这里,也许我提起妖气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办法了。他反应极快,心思又深沉,是我生平罕见的人物,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要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可是我很相信你,莫离愁,可是我不知道你师尊是真的想保下你,还是借机拿你做文章。”   莫离愁也不知道,在所有的弟子当中,他是最无法得缥缈主人欢心的那个,然而足够听话,足够忠诚,因此师尊从来不曾怀疑过他,只当他是只哑了的狗。在于观真问出真相之后,莫离愁本还以为自己在死前会得到令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可是什么都没有。   甚至于……   有时候莫离愁也会想,师尊是否是想看自己陷入更绝望的深渊,然而他不敢更深刻地想下去了。   于是莫离愁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赤霞女一下子从纱帘之后走了出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莫离愁又重复了一遍,她金色的眼瞳就变得哀伤起来,如同遮在云雨里的朝日变成了云雾里湿漉漉的红霞,让莫离愁想起母亲死前的眼神。   她们都在为莫离愁难过。   “不是这样的。”赤霞女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她怕惊扰了莫离愁一样,声音变得轻柔而包容,“我不是在怀疑你,不管说不说,这个办法你师尊是迟早要知道的,根本无关紧要。我之所以说这件事,是想让你知道……”   莫离愁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这件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得到的任何结果都跟你没有关系。”这关切温柔之中,赤霞女所显露的强势也全然不加掩饰,“我知道弟子们之间有些风言风语,因此我希望你明白,无论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必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你只是做了一件好事。”   莫离愁的脸变得惨白,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宽慰而感到轻松,倒更为戒备地反问她:“你用内丹化消九幽君体内的火毒,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如今却要为我冒着暴露的风险。你们还要告诉我,我没有做错,我做了一件会让你们功亏一篑的好事?”   崔嵬显然早知如此,他站起来走到了角落里,没有打算再参与这场对话。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莫离愁意识到赤霞女的应允意味着什么了,他紧张起来,“为什么要为我冒这样大的风险?”   陆常月平淡地说道:“我们对谁都如此,苍生如一,九幽君降服纵然是苍生之幸,可你亦是苍生。”   “撒谎!”莫离愁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他被吓到了,喘着粗气,冷冷地怒视着陆常月,手微微发抖着,他咬牙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道,“你们没有如此对过曾经的我。”   这让陆常月哑口无言。   莫离愁跑了出去,简直就像这房间里的人不是要救他的命,而是要杀了他,甚至将他的骨头血肉称斤算两,心肝脾肺全挖出来卖钱一样可怕。   “看来不该告诉他。”陆常月略有些费解地凝视着莫离愁的背影,“这个孩子似乎很害怕受人恩惠,也不习惯别人对他好?”   崔嵬淡淡道:“每个给予莫离愁善意的人,都让他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我如是,缥缈主人亦如是。他的师尊为他复仇,他就将自己当做一把武器献上,为缥缈主人杀不计其数的人;我曾给予他些许尊严,他就拿命来报偿,而如今他再也给不出任何东西来报答赤霞了。”   陆常月轻叹一声道:“我本来担心他过于重情重义,要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也许会被九幽君的三寸不烂之舌所蛊惑利用,以为这是自己的责任。没想到说了之后反倒弄巧成拙……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倒是赤霞女沉默片刻,倏然对崔嵬说道:“听你方才谈及缥缈主人的模样,倒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我不会否认事实。”   “我知道,我也知道现在你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像当初的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一样,更何况缥缈主人跟九幽君并不是同样的人。”赤霞女有些怏怏不乐,她的眉宇里满是忧虑,“我只是……我只是……唉,二师兄,你怎么说?”   陆常月叹气道:“作为剑阁阁主,你们的掌门人,我当然不同意,甚至希望你们俩人能如传言一样看对眼,别再给我添什么麻烦了。”   赤霞女跟角落里的崔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而陆常月毫无畏惧,他依旧叹着气:“然而这是两个人的事,甚至有时候是一个人的事,倘若情意可以如此轻易地赋予,也可以如此轻易地剥离,它就不会是修仙路上最大的阻碍了。你们身处其中,尚不能抽身,我作为旁观者只能说说风凉话,除非我舍得把你们两人赶出剑阁,看你们在外漂泊无依,否则除了静观其变后帮忙收拾烂摊子,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只能给予公平。”陆常月道,“于观真现在什么都没有做。”   赤霞女心中顿时生出许多羞愧与悲伤来,甚至有一瞬间想要跟莫离愁一样夺门而出,她根本不畏惧师飞尘的怒火,可是……可是陆常月就不太一样了,这世间最令人难以抗拒的东西并不是愤怒,而是好意与宽容,会令人油然而生出挫折、苦痛、退却,甚至是无法偿还其一的畏惧。   “师兄。”   赤霞女倚靠在陆常月的肩头,就如同幼年失控时她被陆常月抱在怀里一样,她知道崔嵬绝不会后悔,就像自己从来没有后悔一样。   “为什么他做过那些令人伤心痛苦的事后,还敢见我?”   陆常月轻笑起来,狡黠之中又带着些许温柔,伸手去梳理赤霞女冰凉的发丝,心如明镜:“因为你也令他一样伤心痛苦,只是他对你的恨不如他对你的爱。可你却相反。”   崔嵬只是默默地听着,什么都没有想,他不会赋予未曾发生的事任何结果。 第143章   桑织向来为女子所长。   而男人则更擅长纺织抱负、名利还有不可见的渴望。   名字令人舍生忘死,利字令人颠倒疯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任何人在找到自己的价值之前,都要先呈现出一张美好的蓝图,然后才能加以实施,否则简直如无头苍蝇一般难以明白自己的所求。   而孟黄粱无疑编织美梦的高手,他最可怕的一点,就是让人永远止步于蓝图。   人总是有窥探他人秘密的奇妙心理,往小了说叫好奇,而往大去说,什么都多多少少能沾上点边儿。   孟黄粱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有一本记载着织梦的古籍陪伴着他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导致他什么都想要拥有。人在梦境之中总是很脆弱的,甚至会放纵自我,暴露许多平常绝不会出口的秘密,于是孟黄粱为他们编织一个又一个美梦,直到这些人再不愿意醒来,或是再也醒不过来。   比起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厄运的猴爪,孟黄粱就要干脆利落得多,他只取性命,且从不走空,不过这样的手段无异于空手套白狼,仔细想想还要更为恶劣。   有一段时间,许多人都在传孟黄粱是梦魇的化身,于睡梦中夺走他人的性命。实际上要更可怕,魇在作祟时不过令人在梦中感到惶恐不安,它们单纯吸食着梦,并不以此为利。   可孟黄粱是人,他喜欢秘密,同样喜欢秘密带来的利益,这一点就比魇更可怕。   然而崔嵬口中这个曾经令天下感到惊惧的人,让于观真无论如何都无法跟水牢里那个失魂落魄到甚至有些疯疯癫癫的人联系到一块儿。   “难怪剑阁的牢狱那么空。”于观真苦笑起来,“感情都是重量级的人物,贵精不贵多。”   他能想出来千百万条缥缈主人要用到孟黄粱的理由,可是不知道哪条才是正确的,更不知道哪条才能让他抓住缥缈主人的尾巴。   对于这种玩笑话,崔嵬只是给面子地笑了笑,他给予了于观真相应的情报,就要收回同等的酬劳:“那么,于观真又是个怎样的人?”   这让于观真一愣,他看了看崔嵬,见对方颇为认真,于是仔细思考了自己过往的一生,沉默片刻道:“平庸无奇,不过足以令许多人羡慕。”   崔嵬仔细打量他,从对手身体里窥探情人有趣的灵魂,疑惑道:“何意?”   “薪资丰厚,衣食无忧,有车有房。”于观真顿了顿,下意识摸摸现在这张脸,无奈道,“虽算不上俊秀,但是倒也过得去,还时常抽空健身锻炼,为了强身健体。”   崔嵬虽听不大懂一些新潮的词汇,但是上下推敲大概也明白是在说些什么,有马车有房舍,也算得上小富之家,他沉吟道:“噢,强身健体……你有游侠之志?”   “不是。”于观真忍不住笑了起来,“是怕死。”   崔嵬不解:“你……平日里很危险?”   这让于观真思考了下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工作:“不,我好比商人所请的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如何将商品卖出个好价钱,无论是人,或是物。只是这种活大多时候不必外出,有时候还需加班加点,熬夜筹划,晨昏颠倒,长久下来难免体弱多病。”   崔嵬大概理解了,又冒出新的疑惑:“你……卖人?”   “不是你想的那种!”于观真急忙否认,他是做媒体行业的,只是这年头还没有什么明星的概念,要是说青楼女子来比喻,指不定崔嵬把他当龟公,更可气的是没有吕不韦这个典型“人贩子”在历史上留下一笔,不过这还是给他提了个醒,于是沉吟片刻道,“这些人是指不得志的能人,亦或是不受人重视的奇才。”   这下崔嵬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你倒是与缥缈主人很相似。”   于观真本不以为然,心道哪里相似了,他最多是帮人家造造人设,搞搞水军,包装一下商品,让人好风风光光地卖出去,偶尔收拾下烂摊子,至于之后会不会跌价赔本,那就是买方的事儿了。   然而转念一想,其实这句话也没错。   他与缥缈主人差不多都是沙子里挑金子,只不过他们一个走的是薄利多销路线,另一个走的是奇货可居路线。而于观真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买卖,缥缈主人却拿师徒这种道德关系来进行捆绑。   不过追究其本质上,的确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都想要自己的付出有所回报,最好是百倍千倍的回报。   考虑到几个徒弟的心理状态,于观真觉得缥缈主人比他更适合做一个资本家。   崔嵬没有想那么多,也不知道于观真想了那么多,只是继续询问了下去:“你是因体弱才不曾娶妻吗?”   他说得很笃定,甚至觉得不必多问,如果于观真敢说自己已经娶妻,大概第二日就会跟孟黄粱一块儿平摊房租。   好在于观真的确没有结婚。   现代单身率飙升的原因有很多,最根本的原因是没钱,尤其怕孩子跟着自己受苦,于观真的钱足够自己吃喝享乐,旅游健身,要是再加人就很难说了,他本想说出这个标准答案,可过了许久,他心中涌出了另一个答案:“因为无趣。”   于观真不知道该与崔嵬如何描述自己的感觉,他的人生自开始就陷入暮气,似乎未来已被定好,每个人都该安排在合适的岗位里,赚钱,买房,养家糊口,定期旅游,任何涉及金钱的东西都是陷阱,催促着他消费,催促着他焦虑,把人生过成流水线,经不起一点改变跟肆意妄为,可是这样很安全。   “那不是我想要的。”于观真厌倦地说道,“我不知道……不,我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初来乍到时我被吓坏了,浑浑噩噩,生怕行差踏错,后来与你同行,我仍然觉得很害怕,渴望安定的生活,渴望……渴望回归于平静,渴望回到我自己的人生里,没有失控,也没有无措。”   崔嵬略微思考一会儿,轻声“噢”了下,他没有忐忑,更不觉忧虑,他已经听出来眼前的人并非真的喜爱那样的生活。   他只是习惯而已。   “好像老天爷听见一样,我受了伤,你要为我去找大夫,把我留在了丹阳城里与灵夫人作伴。”于观真若有所思道,“简直是一场物超所值的旅游,是一段奇妙的冒险,安全无忧,还逍遥自在,新奇又有趣,灵夫人博学多识,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导游了。”   “在最初的开心过后,我又开始感觉到无趣,甚至于更无趣,所以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于观真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发现自己更喜欢与你同行的日子,小石村的村民吵闹,山上的虫蚁令人烦扰,苗疆的风情无比多娇,被苗人抓捕时的万般忧虑……我终于明白,我并不想真的停留在那种生活里,意志消磨,往复循环。”   于观真终于承认:“我很好奇,哪怕很危险。”   好奇心促使于观真闯入了一头雾水的迷局,促使他抽丝剥茧,令他毫无畏惧。   如果没有这出意外的话,于观真猜测自己大概会就此消磨掉根本不长久的青春,在三年五载之后,将自己作为同样的商品,贴上黄金单身汉的标签在广大的相亲市场里竭力推销,亲属与父母将是他的水军,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买家。   倘若运气好的话,他能跟对象熬到保质期那一日,由孩子帮忙收拾后事,免得造成另外的污染跟麻烦;运气不好的话,他可能会被中途退货,然后另寻买主。   倘若当初的猜测无误,那么情况就更简单了,于观真因工作过度午睡时猝死,健身卡里的几千块白白便宜了健身教练,连未来都不必再畅想。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意外就此发生,可能是缥缈主人的突发奇想,也可能是他蓄谋已久,无论如何,于观真被拽到这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接受了完全不属于自己的麻烦,同样也强行离开舒适圈,进入到另一个杂乱无章的狩猎场里。   他很兴奋,很恐惧,同样充满了报复心。   然后理所当然地爱上了崔嵬。   “我曾遇到过很多合适的人,她们很好,很美,也很有力量,然而我不会为她们止步,她们亦是如此。我不想要她们。”于观真舔了舔嘴唇,百感交集,他望向了崔嵬,倏然笑起来,目光里充满柔情,“我想要你。”   他要这世界上最好的,不是那些触手可及的东西,不是那些世人所寻求贪图的安逸、稳定甚至于体面,于观真想要的是超出自己的能力,自己的见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无法交换的。   崔嵬只是张开手抱着他,任由那甜言蜜语的人俯在自己最脆弱的心脏部位。   “你是个贪婪的人。”崔嵬低声评价道。   于观真笑起来。   他的前半生简直如同太平洋里的一口棺材,随波逐流,飘飘荡荡,休想看到海水外的世界。   直到有一日缥缈主人把他的棺材踹烂了,只给出两个选择,要么奋力游泳上岸,要么就地淹死。   “如果这是缥缈主人让孟黄粱为我编织的美梦。”于观真将自己更紧密地靠在崔嵬怀中,他的声音温柔而虚无缥缈,“那倒不难想象缥缈主人为什么想要得到他,而死在他手里的人又为什么有那么多了,就连我都不愿意醒来。”   崔嵬问道:“当真?”   “假的。”于观真笑了出来,他捧着崔嵬的脸,低语道,“如果你是我的梦,那我就要醒过来,真正找到你,否则决不罢休。”   “正因如此,我一定要找出缥缈主人,免得到头来真成了一场梦。”   不管他是死,是活。 第144章   暂且不谈缥缈主人的行踪成谜。   于观真深知按照自己现在与崔嵬的关系,只要在九幽君的事情上不掉链子,以后再抓住白鹤生这个臭小子把峥嵘剑物归原主,跟剑阁明面上还是能友好一下。   之前于观真还是想得稍微简单了些,要是莫名其妙把峥嵘剑送还给剑宗,人家问起来缘由,总不能说是垂涎贵派藏锋客的美色。   有赤霞女的前科摆在这儿,别说陆常月会反应如何,师飞尘铁定是连人带剑一起丢出去。   事实上峥嵘剑早已经不是一把普通的佩剑,尽管作为崔嵬的佩剑本身就不普通,然而时至今日,它早已被给予了更多不同的意义,实打实地成为剑宗与缥缈峰之间的面子问题。无缘无故送上门非得被剑宗理解成有意羞辱或是故意离间三宗。   现在有了莫离愁,于观真大可表示感念贵派仁德宽厚救小徒一命,特归还峥嵘剑以示两派修好。如此一来剑宗面子里子都有了,还不会惹得其余两宗疑心。   因此眼下还是莫离愁的性命最为紧要,只要他的小命救回来,一切都可徐徐图之。   跟崔嵬做情报交流总是让人心生愉快,从某种方面来讲,错失早恋机会的于观真终于有机会意识到早恋对于学习的影响力,要么使人共同进步,要么使人共同退步。由于崔嵬不甘人后,因此于观真也没有退步的机会,脑子里塞满了孟黄粱跟九幽君的各种情报。   一条老光棍,另一条把自己作成了光棍,噗嗤!   在第二次进冰狱时,于观真享受到了之前三宗掌门的待遇,连带崔嵬跟病人莫离愁本人一道都被赶了出去。   按理来说,九幽君这次不可能再提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否则难免有戏耍之意,让他在赤霞女那里本就触底的名声更加雪上加霜。   人的性命无价,然而人的心理多多少少是有相应的价位,九幽君既是挑拨人的高手,想必同样是个心理高手,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如无意外,这次莫离愁能消去火毒之苦,奇怪的是他竟看起来怏怏不乐,像是赤霞女踏入此地并非为救他的命,而是要索他的命。   在于观真的印象当中,这几个要命的徒弟里唯独莫离愁算得上比较耿直,这让他多多少少显得稍微可爱一些,然而正是因为这种耿直,在礼崩乐坏的当下显得尤为不合时宜,毕竟一个人不再以自己的利益为先时,他的行动就会很难把控。   于观真对莫离愁的反常感到些不安,不过此刻空想无用,只能静心等待。   话头调转,赤霞女仍是那袭红裙,光彩照人,与当年并无不同;而未东明在冰狱之中备受苦楚,早已不复当初潇洒英俊,两人久别重逢,竟恍如隔世。   男女之爱,常常被视为不见血的毒药,一旦陷入就心醉神迷。   大多人只能看到赤霞女曾与九幽君相恋,担心她因情误事,却很少人能注意到她在发现九幽君的真面目之后痛下杀手的决绝。然而当世人赞誉赤霞女的公正之时,又难免开始畏惧此女的冷酷无情。   只因情爱两个字,不仅蒙蔽自己,也擅长迷惑他人。   赤霞女来时,寒意更胜,那些血水凝成赤色的冰晶,嶙峋而茂盛地生长出一条道路来,她长长的红裙委地,金色的眼瞳闪烁着光。   她不是未东明的救星。   未东明也心知肚明,这女人实乃自己的煞星。   “许久未见了。”未东明可以在其他人面前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形象,可在赤霞女并非是其他人,因此见面时,他仍是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更靠近初见时的模样,连语调都放得柔和平静下来,“你最近还好吗?”   赤霞女并不买账,多年不见,她竟比九幽君记忆里更加难以捉摸,也更为不动声色:“我很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未东明的声音越发温柔起来,他含情脉脉地看着赤霞女,“哪怕只有一句话。”   赤霞女淡淡道:“你是剑宗的阶下囚,若我有话要说,何时不能来,既我没有来,那就是无话可说。”   她说起话来,真是比鹤顶那抹红更毒,比万千刀刃更利,让未东明顷刻间脸色惨白,他想问难道往事种种尽都忘记了,却又问不出口,怕得到确切的答案。   “赤霞。”未东明很是疲惫,甚至有些难过,他仍抱存侥幸,上前握住赤霞女的手,低声道,“丑叔死了,如今我只剩下你了。”   赤霞女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有许多决绝、狠毒的话要说出口,到头来仍是不忍心,她的嘴唇颤抖了许久,最终道:“他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这句话无疑触怒了未东明,他声音骤冷,紧握住手中柔荑,“什么叫罪有应得,难不成只要与我相关就是罪有应得?那你与我相恋也是罪有应得?”   “不错!我如今所得种种,都是罪有应得。”赤霞女提高了声音,金瞳犹如旭日,她竭力抑制住胸中燃烧的怒火,勉力维持着平静,慢慢将自己的手从未东明的禁锢里抽出,犹如流水冲开巨石,难以被阻碍,“你不是只剩下我,九幽君,你从来都不曾拥有我。”   未东明的脸色一时间变得难看至极:“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   “我没有伤你的心。”赤霞女缓缓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忽然觉得有些胸闷,只觉得无穷无尽的哀伤涌出心头,不由得松了口,“从来都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九幽君,你我并非是同道中人。”   未东明惊讶而恼恨地看着眼前这个绝情的女人,甚至感到一丝惶恐,这些年他没有一天不想赤霞女,倘若易地而处,别说数年不见,只怕一天就都要见上数面。原本未东明以为赤霞女纵然再怎么生气,这么久过去也应当消气了,只是担心风言风语才不愿意来见自己,万万没想到自己借机见面后得到的是这样一番冷言冷语。   原来她并不是出于种种缘由无法前来,而是当真不愿意前来。   这个认知让未东明颇为沮丧。   这世上没有一种羞辱能比得上真心被践踏,倘若未东明只是一厢情愿的苦恋倒也罢了,可他曾与赤霞女两情相悦,甚至困在冰狱的这么多年之中,未东明虽心知肚明赤霞女必然逃脱不开干系,但心中仍是竭力为她开脱,相信对方绝不会如此决绝,这一切都是崔嵬乃至剑阁的决定。   直到赤霞女眼下斩钉截铁的一番话,了断他心中最后的念想,未东明方才荒谬又绝望的清醒过来。   人一旦受挫,就难免想要往外宣泄这种愤怒,未东明冷笑了一声,他的目光不再温柔,反倒满怀恶毒与怒火:“我做出的选择……好啊,这倒是个好借口,好理由,只要将所有错误推给他人,你就可过得心安理得一些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   赤霞女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觉得我自私自利,自以为是。”未东明往后退了几步,他曾花耗自己所有的情感来爱这个女人,却被对方弃之如履,“那你又如何?我时至今日才想明白,真是怪了,我怎会觉得你曾对我有意,我怎会觉得我对你格外特别,想来这世上的人对你只有顺从与悖逆两种,其他的就再没有什么了,更别提什么真心假意了。”   赤霞女讥讽道:“你却也不必如此看轻自己。”   “看轻自己?不,当然不会。”未东明的脸色很复杂,好像他看见了一个全新的赤霞女,“你曾试探过我如何看待作恶的人,我告诉过你,我是看不太上那些无缘无故作恶的人。”   赤霞女轻笑了声,冷冰冰的:“是了,对你而言,只要合情合理,做什么事都不是过错。”   “现在我才发现……”未东明对赤霞女的讽刺置若罔闻,继续说了下去,“这世上比无缘无故作恶更为可怕的,就是无缘无故的善。人的私心是天生而成的,亲疏远近尚且有个道理可言,可所谓的善恶分明却是一点理由都不讲,蛮横斩断人的天性,强迫人遵循规矩,甚至于……泯灭情感。”   他就这样看着赤霞女,明知答案,仍是要问:“我问你,倘若有一日陆常月的病症严重起来,只有我的血才能救他,你会不会杀我。”   “我不会。”   赤霞女知道他在问什么,也知道答案早已注定。   如果她说会,名声不佳的莫离愁就必死无疑,因为按照这个道理,杀他一人可以救许多无辜的好人,同样剑阁的法度与规矩成了笑谈,公正变成了私利。   倘若真正遇到了这样的事,其中自然有许多地方可以周转,可是在这里,它只不过是未东明的陷阱。   未东明的笑容苦涩,显然早已知道这个答案:“我知道,你不是因爱我而不会,换做任何人,哪怕是缥缈主人,你都不会。正因如此,才更可怕,为了所谓的善,你可以放弃爱侣,放弃亲人,放弃自己所在乎的一切。你不觉得这种善比恶更加可怖,更泯灭人性吗?”   “我所做的恶事,只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一切,世人纵然指责,临到头来,仍会选择与我相同的决定;可你做的善事如此冷酷无情,旁人固然无法指摘,心中难免顿生寒意。”   其实他颠倒黑白的本事,赤霞女早已领教过,甚至于到现在都会动摇,不过她来此并不是为了跟未东明论道,更不想听未东明对两人分手原因的辩解,因此只是冷淡道:“你说的不错,人的私心是天然而生,多年来无涯宫与天玄门对我仍有戒心,正是忧虑我对你仍有情意。”   “可你没有。”未东明不禁苦笑出声,“你牺牲一切,换来了什么?怀疑、忧虑、偏见,你什么都没做错,甚至竭力弥补,就为了一句罪有应得?”   赤霞女道:“我问心无愧。”   在这一点上,未东明与于观真实在有同样的疑虑跟不解,他身负火脉,自幼苦不堪言,寻常人触手可及的亲情与拥抱对他而言难如登天,好在心性不算过于扭曲,谈不上是个人渣,在一群声名狼藉的同行之中甚至还算得上有底线有良心。   只不过这算是矮个儿里头拔高个儿,要是放在三宗里筛选,九幽君无疑就是个恶人了。   因此习惯于道德败坏的未东明实在无法理解赤霞女的脑回路,在他心中,赤霞女已算得上是个完人了,三宗非但没有把她供上神坛,竟还受到如此冤枉,到头来居然只求一句“问心无愧”。   纵然未东明这会儿再生赤霞女的气,都不由得为她感觉到憋屈跟怒火。   “他们就如此对你?”   “不是他们如此对我。”赤霞女知道未东明不懂,他从来都不懂,因此只是轻声叹息,“是你如此对我。”   怀疑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可真正令赤霞女丧失底气的人,正是未东明,是他令怀疑成真,是他令赤霞女的诺言付诸东流,是他造成如今的局面。   而这一切,正起源于赤霞女的私心。 第145章   三观不同,多谈无益。   其实这些话早在那座小城还没被焚毁之前就已经谈过了,而当小城焚毁,也就不必再多提什么了。   未东明要找赤霞女,当然不单单是思念成疾,他的体质特殊,在这世上重视信任的人非但不算多,简直还可以称得上屈指可数,满打满算总共只有赤霞女与丑奴两人。   如今丑奴已死,纵然是自裁,可考虑到逼他自裁的人是缥缈主人,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经完蛋,哪怕是当时缥缈主人答应继续合作,他也会毫不犹豫在恰当的时机让缥缈主人一道“自裁”。   很可惜,不知道缥缈主人是不是意识到这点,并没有上钩。   不过这事不算太急,缥缈主人的确麻烦,可他却不是最麻烦的人,对未东明来讲,这世上最麻烦也最难以预测的人,只有赤霞女。   无论未东明怎样绞尽脑汁,从各个方面关心、触怒、冒犯、试探赤霞女,她仍是巍然不动,显然是心中再没有当初的儿女情长了。这让未东明十分恨她的冷血无情,然而爱意又非是潮水,哪有说退就退的,他沉默许久,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折磨这个女人了。   赤霞女的意志坚定,手段铁血,为了目标对任何人都不留余地,她只会对那些所谓无辜善良的人笑,倘若未东明还要说些什么,那就只能是自取其辱了。   “罢了,你去让那个年轻人进来吧。”   未东明最终还是退步了,他在这个女人面前总是退步,也许丑叔说得不错,正是爱才令他如此懦弱卑微。在冰狱的日日夜夜,他深知两人的情意是截然不同的,赤霞女对他大抵不过是喜欢,可他却爱着赤霞女。   爱是没有尊严可言的。   因此即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未东明也不愿意在赤霞女面前失信。   赤霞女转过身去,还未待迈开步伐,只听后头那人又说了一句。   “连你也要杀我。”   不是问,他已经知晓了。   赤霞女顷刻间泪流而下,她脸上鳞片已现,人形虽还维持着,但妖身时的特征若隐若现,想来方才未东明皆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出口来,就如同不曾发生,竭尽所能地劝说着赤霞女。   他到最后才说这句话,显然是心灰意冷。   有些事是两人曾经历过的,也皆都心知肚明的。   赤霞女没有回应,擦拭去泪珠后平静地走出了冰狱,徒留下未东明一人呆在冰狱里对着血水发呆。   外头的于观真当然没有闲着,他从崔嵬那里榨取了一定的情报之后,决定向陆常月多方面了解九幽君。毕竟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眼下赤霞女这个筹码是不用想了,于观真想挖掘下未东明的其他面。   即便是同一个人,每个人的评价也大有不同。   从于观真跟九幽君的短暂交锋来看,这个人很擅长见缝插针,稍微心思不够坚定一点的人非常容易被其挑拨,而且相当自信,坐牢坐了这么久也没有点唯唯诺诺的样子,可见精神强度跟外头的孟黄粱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崔嵬对未东明的评价则非常具有个人色彩跟情感:“能打、短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赤霞女陷入爱情跟遭受背叛的双重困境,根本不具备客观评价的条件。   倒是陆常月作为剑阁的掌门,赤霞女的师兄,现在还要面对于观真这个二号麻烦,他对这个叫做九幽君的一号麻烦是否客观理性值得于观真好好琢磨。   倘若客观,就能帮助于观真好好认识九幽君;倘若不客观,于观真也可提前为自己未来的恋爱旅程留个心理准备。   评价九幽君不难,难的是想知道的人是于观真,于是陆常月思考了几个问题:为什么于观真要问九幽君为人如何?他是感到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对九幽君的评价非常重要吗?于观真到底在试探什么?难不成是想通过我对九幽君的评价来探探底,看看我对他的评价?   陆常月沉吟片刻,光明正大地反问:“为何有此一问?”   “好奇之心,人皆有知。”于观真欣然微笑,“不好说吗?”   “这倒不是。”陆常月细思起来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不必遮遮掩掩,加上崔嵬看向过来,于是干脆道,“倘若不是他行事过于邪气,倒是个痴心人。”   于观真讶异:“痴心人?”   “不错,九幽君体质特殊,因此深居简出,并不与他人交往,更不是什么肆意妄为的滥杀之人。”陆常月苦笑起来,“这么说来大概会叫于道友觉得奇怪,不过在一众散修之中,其实他倒算得上为人过得去了。”   于观真心道您这标准可够低的。   不过于观真看着陆常月的眼神,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顿时汗流浃背,一下子明白这位客气的掌门人到底在暗示什么了。把缥缈主人这混球忘了,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人体实验爱好者,而且喜欢到处决斗杀人,比起来九幽君可不就是还过得去嘛。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能坐到领头这个位置的人,基本上已不会再过于天真,就好比缥缈主人坏得令人发指,口碑任谁来了都得吐两口唾沫。可是眼下如何,明面上见到了还得相视一笑,三宗还得任由他在大殿里发难,就差指着鼻子跳脚。   陆常月对九幽君的评价与其说是抬高,倒不如说是应和了那个“痴”字,顺带委婉地给于观真留了下面子。   简单来讲就是实在没什么可夸的了,又不能让你觉得我在含沙射影。   不过陆常月对未东明的了解的确要比于观真所以为得更深,看来不论结局如何,起码这位掌门人曾经包容甚至于接纳过赤霞女与未东明的这段恋情:“于道友应知晓九幽君的生身父母因他而死,丑奴再是亲近,到底不敢与他接近,他此生唯一触碰过却未化作一缕青烟的人只有赤霞。”   这让于观真一时沉默,他突然有点明白陆常月的意思了,未东明看起来有张不死的底牌,实际上生存环境相当恶劣,尤其是心灵方面,在意的人会因为自己最简单的触碰死去,导致他根本不能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在这种极致的孤独之下,他遇到了赤霞女。   可惜由于小时候教育条件不同,九幽君跟赤霞女最终还是分道扬镳,直到他被囚困在冰狱之中——   如此一来,倒是不难理解他想见赤霞女的事了。   对于三宗来讲最为容易的条件,却值得九幽君用一切去交换,尤其是他们还带来了丑奴的死讯。   于观真心中微动,倒不是真的感觉到兔死狐悲,虽说在陆常月那里他抽烟喝酒烫头——不是,打人、骂人、做实验,但他知道自己是个好男人。毕竟是社会主义下培养出来的新苗子,非要说性格缺陷顶多算是对任何事都冷眼旁观,怕做好事要赔钱,这是社会环境压缩了人最后的善良,然而要说主动残害良民,是绝对做不到的。   因此这样一比,于观真心里又平衡了。   缥缈主人是不如九幽君,可人怎么能往下比,应当往上比,他就比九幽君好很多。   他刚刚突然意识到得知丑奴死后,九幽君显得异常平静。   人对自己难以拥有的东西总是倍加珍惜,丑奴对九幽君无异于早已死去的父母,他在意的人本来就不多,死一个没一个,现在连算都不用,只剩下了赤霞女。   丑奴与赤霞女好比九幽君的两只眼珠,赤霞女的离去等于他的世界瞬间接近一千度近视,可人没死,还是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结果丑奴直接没了,九幽君现在顶着一边朦胧一边漆黑的眼睛看世界,换个人发疯都有可能,他居然还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普通人痛失亲人,尚且提刀反抗,好比现在蹲在角落里等待主治大夫召唤的莫离愁,通常有两个结局,逃避命运跟怒火或是在复仇的空虚之中绝望而悲惨地接受失去。如九幽君这样的强者,他所能做到的事情就更多了,所能带来的结果同样更为可怕,他的冷静绝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在酝酿更大的怒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依照九幽君的体质,他一个人就能抵得过千军万马,别说流血千里了,只怕到时候万里火焚都有可能。   鉴于独忧愁不如众忧愁,于观真把自己的忧虑分享给了陆常月,哪怕九幽君现在不想干,可他毕竟有这个实力,真的不考虑再加固一下监牢吗亲?   痴情与人品好坏没有必然的关系。   赞叹某一种品质不等于陆常月无法客观地看待九幽君,他不能说于观真是杞人忧天,可有些事可以告诉莫离愁,并不意味着可以告诉莫离愁的师尊,他更没办法把握的是于观真到底是不是来打探有关冰狱结界的消息。   崔嵬很聪明,也善于思考,喜怒不形于色,偏偏就是看不懂眼神。   在陆常月尴尬的时刻,赤霞女终于从冰狱之中走出,带来了主治大夫的召唤:“莫离愁,进去吧。” 第146章   莫离愁并不是自己从冰狱里走出来的。   大概是囚犯与牢头的心有灵犀,在两个时辰过后,崔嵬忽然走到了冰狱之中,将那个昏厥过去的年轻人抱了出来。   火毒在莫离愁的体内耽搁多时,被抽出时难免伤筋动骨,他的脸面与手脚上都有火烧后初愈合的痂,有些还带着血丝,缩在崔嵬的怀里时看起来竟给人很幼小的模样。   他到底多大?   于观真的脑海之中掠过这个疑问,他走到了崔嵬的身旁,一时之间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抓捕住了心脏。   “是九幽君故意折腾他的么?”   “不是。”崔嵬显得很平静,低声解释道,“是他太能忍了,未东明也没有想到。”   于观真终于明白那种不安感从何而来,他简直说不出话,只好用手摸了摸莫离愁的额头,觉得有些发烫,人的情感很奇怪,偶尔会怜悯无辜幼小的生物,就如同此刻的莫离愁。这让于观真想到在那些自己不闻不问的时日里,这个沉默的青年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着他们的判决,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在火毒的煎熬里,他毫无怨言地等待着。   生与死。   无论哪一个。   他是真的不在乎,并不是虚张声势的那种不怕死,也并不是偶尔会犹豫的那种不怕死,而是将掌控生命的权力尽数让给其他人这种不在乎。   如果命运要他活下去,他就继续活着;如果没能等到,他也绝不抱着任何希望地安静死去。   这种近乎寂灭的绝望一瞬间令于观真感觉到了战栗跟寒意,在缥缈主人的这几个徒弟之中,不少人都曾让他感觉到棘手与麻烦,可那不是害怕,也谈不上多么恐惧,无非是不能掌控现状的不安感。   莫离愁不同,于观真通过他看见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看到真正的缥缈主人,那张日日在镜中都能见到的熟悉面孔。   他使用莫离愁,就如同使用一把兵刃,不在乎起卷,不在乎豁口,更不在乎生锈。   只需要在挥动时足够锋利,直到彻底崩断为止。   于是莫离愁也这么看待自己。   这让于观真感觉到毛骨悚然,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口才能好到颠倒黑白,而是相信莫离愁本身就有求生的本能,因此随之而来的就是更为强烈的愤怒,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觉到了来自缥缈主人的威胁。   应九湘与长宁子对这件事最终以如此无风无浪的结局缓缓松了口气,他们在剑阁滞留太久,几乎没怎么再多做停留,就连夜带着弟子急匆匆地离去了。   而于观真来不及考虑三宗之间的问题,随着崔嵬一道走出冰狱,这样的莫离愁当然不能重新放回弟子房之中,于是崔嵬干脆将他安置在自己房中。   快晚些时候,陆常月与赤霞女来探望过一次,都没有说什么,倒是师飞尘半信半疑,生怕他们师徒俩在唱双簧,故意留在剑阁上别有居心,因此也来了,还下了一番并不委婉的逐客令,临走前欲盖弥彰地留了瓶丹药。   “没想到不治还有个人样,治了反倒要死不活的。”于观真觉得心里有点闷,可能是共情,也可能是各种各样的问题,他难得善心大发一回,说道,“年纪轻轻的,才活了多少岁啊,看样子居然像是活够了。”   崔嵬说了个让于观真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的数字:“十九。”   他十九岁。   于观真感觉到了自己在颤抖。   崔嵬转过头来,那双水一般的眼睛凝视着于观真,好像一下子看透了他的心事,不带任何责难与愤怒,声音就跟科普山上的小花小草时没两样,都很稳定:“此事与你无关,莫离愁并非是你的过错。”   “与我无关吗?!”于观真冷笑了一声,恐惧与愤怒同为一体,穿越之后被压抑的情感几乎要喷发出来,他不想对崔嵬发作,更不想像个神经病一样无端发怒,然而他控制不住,严厉地低吼起来,“他也是我的敌人!”   崔嵬并不是这个意思,他们都知道。   “你累了。”崔嵬过来抱他,“他也累了。”   于观真没有反抗,甚至于沾到枕头的那一刻,他就沉沉地入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的缘故,于观真这一觉睡得并不是特别安稳,尤其是半夜惊醒过来时发现另一侧床铺空了,崔嵬并没有在他的身边。   有一瞬间于观真觉得自己的心都停了半拍,险些以为缥缈主人趁着自己睡觉的时候出来把崔嵬掐死顺带毁尸灭迹了,直到他听见大厅里传来脚步声。   于观真披衣起身,感觉到隔壁传来灵力的波动,想来是崔嵬在为莫离愁疗伤,偶尔有几句青年的痛呼,很快就轻下去,变作几声微不可闻的梦呓,他大概是想喊些谁的,只是没有什么人可喊了。   不知过了多久,于观真听见屋里响动,这才仓皇地回到冰冷的被窝里尽心尽力地暖着床,不过崔嵬并没有立刻回来,在大厅里过了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被褥里才钻进来一个暖烘烘的崔嵬。   崔嵬的动静很小,如果于观真的确在熟睡,绝不会被惊醒,不过他正醒着,因此每个动作都清晰地好似放大了好几倍。床并不狭窄,尤其是崔嵬的睡相很好,对他来讲,床跟饭桌似乎从来都没有别的用途,他的胳膊贴着于观真,在平日已足够令人安心,然而今天不太一样。   于观真靠了过去。   崔嵬闭着眼睛,呼吸很浅,声音也轻柔:“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   于观真贴在他身上,第一次见到崔嵬那样打量他,甚至伸出手去碰了碰对方微微颤动的睫毛,很奇怪,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考虑更进一步,这对两个血气方刚——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男人来讲相当奇怪。   也许是刚确定关系忙着保住于观真回缥缈峰后的小命没来得及,后来见面了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也许现在就是个合适的机会。   “我自己醒的。”这句话于观真是贴着崔嵬的嘴唇说的,他们亲吻的次数同样屈指可数,他咬着那块柔软的肉,咬得重了舍不得,又怕留不下什么痕迹,就这样慢慢磨着,尝到一点血腥味,他的心态在睡梦之后变得有几分脆弱,“我觉得很害怕,崔嵬,之前才跟你说过那样的大话,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不会。”   世人对崔嵬的为人有很多评价,不过有一条是公开默认的,他绝不是个死人,非但不是,还算得上知情识趣,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行为背后的暗示。爱欲有时候很纯粹,有时候又总寄托着许多东西,人们寄望于争吵、懊悔、不安、快乐都融入于其中,与另一个人彻底分享。   崔嵬握住于观真的腰肢,从衣下滑进去,声音仍然带着那种轻柔的催眠感,令整件事都显得异常神圣:“贪婪却不知害怕的人,与野兽无异。”   “真的?”   于观真简直要化在他的身上,松开利齿,用手指搭在崔嵬的肩膀上,他的衣服并没有完全脱下,这会儿已经被汗湿透。   分明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给出去,可不知怎么,于观真觉得是有一部分的自己被崔嵬带了回来,快乐与疼痛在身体里交织,有时候又互相排挤,他流了眼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崔嵬也没有回答,两个问题都没有。   恐惧与不安都被抛到了脑后,于观真陷入一种极端的空茫,他将头枕在崔嵬的肩膀上,用手臂抱紧他,如同一条蛇缠着自己的猎物,片刻不敢松开。其实于观真并没有失去理智很长时间,然而那种清醒的感觉被拉长了,牵扯风筝的丝线一样慢慢卷到这具身体里。   “要喝些水吗?”   崔嵬的声音同样喑哑,他分明没说什么,可能只是出太多汗的缘故,眼睛跟嘴唇都微微泛红,既温存又缱绻地吻过于观真的眼睛。   那迷茫到近乎失神的眼瞳眨了眨,其中的情/欲,软弱很快都消散了,恢复成餍足之后的慵懒。   诚然任由摆布的于观真令人感到非常新鲜,甚至那几滴泪水都让人感觉到掌控他的满足感,然而那并不是完整的于观真,他也不会永远保持着那个模样。   “好。”于观真笑出声来,他伸出手来,已被汗水浸透,湿漉漉的,好似抹了一层脂油般光亮,他身上很沉重,心里却轻松起来,于是微微扬起眉头,很快又追加一句,“最好多些,我现在恨不得泡在水里。”   崔嵬并不是个习惯享受的人,这让于观真在等待的时间里有点怀念缥缈峰的浴池。   等到于观真清洗完出来,崔嵬已经连早饭都吃完了,他不像是于观真这种恶劣的邪魔外道可以把所有麻烦都丢给工具人二徒弟,反倒要一板一眼地去给弟子们上课,剑阁的师资力量很强也很有限,跟囚犯是相同的问题——重质不重量,导致有时候想找人换课都不太方便。   于观真倒也不急,他悠闲地吃了早饭,喝了杯茶,到屋里头去看莫离愁的情况,师飞尘送来的丹药从六颗变成了四颗,想来崔嵬着急上班也没忘记给这倒霉孩子喂一颗。   莫离愁脸上的痂退了些许,人还没完全醒来,不过好在看起来已没有那么严重了,甚至按照于观真的标准来说,他已经算是恢复神速了。   火毒虽不算是什么大手术,但是毕竟拖了这么久,术后休养还是有必要的。   当于观真探望完病人就要起身的时候,衣摆忽然被抓住了。   莫离愁醒了,他的眼神并不像个十九岁的少年那般稚嫩,反而透出狼一样的光,声音被灼伤般嘶哑,他倒真是脱水得彻底,再让火毒待几天就彻底成人干了。   那嗓音磨出了一道催命符。   “他要与你做最后一笔交易。” 第147章   谁?   于观真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个人只可能是九幽君未东明。   “他要与我做一笔交易?”于观真慢腾腾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莫离愁,他并不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而是不明白为什么说这句话的人会是莫离愁,“我还以为你很感激崔嵬,这会儿怎么反倒帮未东明传起话来了。”   即便是再厉害的棋手,也没办法一眼就看到终局;再厉害的谋士,也不敢夸口自己所布下的局面里不会产生任何变故。   留后手是人之常情,可越大的变故就越难预测,于观真不太相信缥缈主人跟未东明能预测到今日的变局。   “我不想赤霞女死。”   莫离愁从床上挣扎起来,火毒没有让他变得虚弱,可动弹间那些结好的痂被重新撕扯开来,脸上跟身上很快就涌出鲜血。   于观真看着都觉得是一桩酷刑,莫离愁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碍事,他用手擦了一把眼角的血,很快就坐正起来了,抬起头说道:“他也不想赤霞女死。”   这两句话让于观真一头雾水,有点不明白好端端地怎么又扯到赤霞女的生死了,虽说之前那姑娘的脸色看起来不算太好,但根据他的认知,赤霞女不是那种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女人,再说了,就算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也不至于现在这个关键点才出事。   不过于观真清楚以未东明的口才想要蒙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基本上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因此并没有过分打击莫离愁的信心,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相信未东明说的话?”   莫离愁看了他好一会儿:“是陆常月告诉我的。”   “在初次见过九幽君之后,崔先生带我去见了赤霞女,然后他们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莫离愁说的速度并不快,听起来还很沉闷,“赤霞女在用自己的内丹炼化九幽君的火血,他们说九幽君一定看得出来,而且在解毒时会借此蒙骗我,所以要先告诉我,免得我上当受骗。”   于观真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想错了。   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莫离愁信任未东明,而是他们有同一个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并不介意合作。   “我并不需要相信他。”没等于观真说些什么,莫离愁就主动说出来了,大概是经过之前的交锋,他已经明白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对方都会找各种办法把秘密从他口中挖出来,“我只在意结果,未东明离开,赤霞女就不会死。”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这件事对于昨天的他来讲几乎没什么好犹豫的,然而今天情况就大不相同,他才刚跟崔嵬睡过,结果立刻翻脸搞这么一出,事后的结果看起来难免有点美人计的意思在。   不过,考虑到缥缈主人的威胁性同样在昨天刺激到他的神经,不管未东明提出的是什么交易,于观真都敢做。   于观真并没有犹豫很久,就问道:“他还相信我?”   “他不相信你,是我相信你。”莫离愁老实地说道,“光靠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观真立刻轻笑起来:“那到底是你想跟我合作,还是他想跟我合作?你身上可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愿意救你一命,不代表我愿意帮你解决麻烦。”   莫离愁言简意赅:“他同意我的看法。”   噢,那就是九幽君的合作了。   “他要给什么?”   “一切。”   这让于观真沉默了下来,九幽君的承诺意味着情况已经非常严峻了,这让他一时间反倒有些犹豫起来,而之前崔嵬与陆常月在未东明面前所说的那些含糊暧昧的言辞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赤霞女即便不是准备同归于尽,其性质也相差无几,他在缥缈主人的书上看到过,妖族的内丹就跟修仙者的金丹甚至元婴一样重要,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离体的。   崔嵬之前想要告诉未东明的办法,想来就是这件事了。   很难说崔嵬当时是否存了私心,不过这件事必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无论如何,他没有阻止赤霞女。   未东明到底是担心自己会死,还是的确担心赤霞女?前者的话得考虑到他会不会怒火滔天趁机谋杀前女友。   因此于观真既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而是侧了侧头道:“你不怕我将这些话都告诉崔嵬吗?”   “我不怕。”莫离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可以害怕的权力,这件事本也轮不到我来害怕。”   于观真哼笑了一声。   “不过,我还是很疑惑……”莫离愁顿了顿,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   “什么?”   莫离愁沉默了很久,他脸上的那些痂还没完全愈合上,又有几滴血顺着眉眼滴下来,像一颗颗眼泪:“师尊,你曾经告诉过我,即便是恶人的手段,也可以拿来做好事。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赤霞女是个好人,她不该死,为什么陆常月跟崔先生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而无动于衷,我不明白。”   这件事听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反派为了好人的性命殚精竭虑,正派却要千方百计去阻止反派的“阴谋”。   于观真淡淡道:“因为这就是她想要的,所以崔嵬与陆常月绝不会阻挠她。对赤霞女来讲,这不过是一种救人的手段,她的命不丢在这里,也会丢在其他的地方。正如你不会是她救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些道理,莫离愁并不明白,只是困惑地看着于观真,在他并不算漫长的生命当中,所经历的死亡与憎恨、冷漠、利益、威胁都有所相关,唯独与善良无关。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再不可能回来的亲人,哪怕此时那些面容早已模糊,可陆常月与崔嵬却如此轻易放弃赤霞女的性命。   “她想要死?”这个猜测让莫离愁自己都摇了摇头,很快又找到了个更贴切的猜测,“不对,她……她是憎恨九幽君的欺骗?”   可是于观真轻易否决了他的猜想:“不管是不是九幽君,她都会这么做,她眼里看见的并非是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私情,而是危害苍生的罪魁祸首。赤霞女是冰蛟,是唯一能炼化九幽君内丹的存在,崔嵬与陆常月都无法以身代之,因此只能准许她这么做。”   莫离愁喃喃道:“杀死九幽君真的这么重要?”   “剑尊的首徒追捕青魔时,死在了一个小村子里。”于观真并不喜欢回忆旧事,回忆这个词总是有些显老,然而此刻他突然想告诉莫离愁曾有过这样一个好人,“他死于一场背叛,来自一个被他保护过的凡人,悄无声息,要不是意外,恐怕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   “他的执念很深,因此尸一口气未散,在之后数十年都保护着那个小村落,竟硬生生将青魔的万鬼旗困住。”   于观真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能明白他的选择,却仍是很敬重他。剑阁的人总有一种痴念,好像能用自己能填上这天地间无穷无尽的窟窿。杀死九幽君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赤霞女不想小城的事再有重演的一天,哪怕牺牲自己也没有关系。”   莫离愁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其实剑阁当初做得没错,我的心性并不适合这里。我跟他们不同,我只希望我在意的人能够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看来你想得很清楚了。”于观真微微一笑,不过他还不能确定莫离愁是不是真的懂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认知不过是一厢情愿,既然她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不希望别人来干扰,你想救她,也许反倒给她添了麻烦。”   莫离愁摇摇头道:“我不是想救她,我也不是觉得这样对她才好,只不过是自己想这么做,她心里怎么想,打算怎么做,又是不是要牺牲自己去成全其他人,跟我都没有任何干系。甚至于九幽君放出来之后会杀多少人,会有多少座小城血流成河,我都不在乎。”   “我只是想救她的命,偿还她对我的信任跟恩情。也许她以后会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可那时候我不知道,因此没所谓。”   于观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来揉了揉莫离愁的头发,眼中闪烁着奇妙又喜悦的光彩:“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莫离愁没有反抗。   “他有没有说要你先做什么?”   “你同意了?”   于观真不置可否:“他身上恰好有我想要的东西。”   这让莫离愁稍稍放心了些,疑虑得到解答不说,师尊还同意了这场合作,顺利地令人错愕,不过他又很快拧起眉头来:“九幽君要我先找赤霞女内丹,他说内丹一定就在冰狱附近,不会太远,可是我不知道会在哪里。”   于观真轻轻“啊”了一声,他道:“我知道。” 第148章   跟别人所以为的不同,师飞尘很少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排挤这个词多少有些严重,放在身居高位的师飞尘身上显得尤为不适合,陆常月待他如当年并无不同,而底下两个小麻烦精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德行,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几十年根本没有过去。   他就像几十年前那样管着崔嵬跟赤霞女,也像几十年前那样一点都管不动。   赤霞女控制不住妖气,首当其冲就是他们几个师兄弟受罪,陆常月格外怕冷,特别多加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聊胜于无,师飞尘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生怕掌门师兄转头就奄奄一息,出气多入气少,让本来就装着两个大麻烦的剑阁雪上加霜。   好在陆常月身体康健,脸色红润,并没有打算在赤霞女之前撒手人寰的意思。   崔嵬仍旧不说话,他近来不知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没了平日天魔星的煞气,倒叫师飞尘怪不习惯的,于是看了看崔嵬,心下怀疑起自己来。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越对着来就越倔,要是有个人退一步,另一个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按照平日师兄弟吵架的习惯,此次莫离愁疗伤有惊无险,崔嵬本该得意洋洋才是,他难得的沉默让师飞尘多少有些心虚,竟出言说了几句好话:“没想到缥缈主人还算守信,真的什么事都没做,剑阁也不是不识好歹,反正不缺两个人的饭,干脆让那年轻人多养两天伤,痊愈了再走。”   陆常月淡淡道:“你放心得倒快,你想赶,只怕人家也不会走,这几日才最是麻烦。”   “什么意思?”师飞尘不解,“他入冰狱的时候都没做什么,现在进都进不去了,更做不了什么了。”   崔嵬从窗边回过神来,回头看着他们。   陆常月说:“我将赤霞的事尽数告诉莫离愁了,你说他会不会告诉他的师尊?”   师飞尘目瞪口呆:“什……什么?你怎么将这件事都说出来了,要是被缥缈主人知道了,那怎么了得。”   “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这倒把师飞尘问住了,他在房内来回走着:“哎呀!师兄你糊涂了么!冰狱能成,赤霞的内丹至关重要,未东明肯定看得出来,要是他蛊惑了莫离愁,那可怎么办?缥缈主人倘若知道此事,怎么会找不出窍门,到时候他要是拿赤霞来威胁我们,那又怎么办?”   陆常月微微一笑,还有心情同他玩笑:“那不是正好,往好处想,他要是救九幽君,酬劳是记在九幽君的账上,咱们分文不出,就可保下赤霞的性命。再说三宗同气连枝,无涯宫与天玄门这次走得匆忙,剑阁突遭袭击,哪里来得及防备,要怪只怪缥缈主人实在沉得住气,与我们无关。”   师飞尘的语气很冲:“你还真是想得开,难道你一点也不想……”   他的话突然堵在喉咙里,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崔嵬,愤愤不平地低吼起来:“赤霞已丢过一回脸!难道你还要崔嵬依样画葫芦,让剑阁再丢一次脸么?”   “蠢货。”陆常月轻斥他,“这事由得了你我么?我们装聋作哑能到几时,倘若缥缈主人当真存着利用的心思,这会儿他自己揭露出来,总好过往后其他宗门帮你撕下这层遮羞布。你瞻前顾后,怕来怕去,反倒叫人家利用。”   师飞尘听了觉得确实有理,想到他们居然只能坐以待毙,仍不快道:“你们俩从小就一样的倔,一样的蛮横,现如今来,连喜欢的人都同样找了邪魔外道,这样相似,怎么当初就没对上眼。”   “师飞尘!”崔嵬警告出声,他双眉一蹙,又转向陆常月,“如果不是于观真所为,是莫离愁自己擅作主张,那又如何?”   “老小。”陆常月端着茶杯,并不喝,他手里颇冷,只是想端个东西捂捂手,意味深长道,“丑奴可没有把火毒下到于观真的身上,二宗之所以上门,你以为他们忌惮的是谁?难道是莫离愁吗?”   “你以为是什么让他能在大殿上公然斥责三宗,并不是我们做戏,而是因为他是莫离愁的师尊,天经地义,这意味着莫离愁所犯的错,他同样逃不开干系。重点不是做这件事的人是谁,而是结局。”陆常月轻声道,“他的目标、想法、苦衷都不重要,他要救九幽君,或是莫离愁救九幽君,那就结果就已注定了。”   师飞尘听了会儿,又自己想了想,还是觉得气闷,坐下来悻悻道:“你们怎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   “如果缥缈主人与九幽君本就勾结好,那说不说都无意义;倘若他们没有勾结,你我什么都不说,未东明能编出无数个理由来蒙骗莫离愁为自己做事。”陆常月摇了摇头,“你应当明白那孩子的性子,我们根本没有选择。”   师飞尘没好声气:“我可不明白,只觉得你们在玩火。”   “你啊你。”陆常月无奈道,“无哀将你的性子学了七八成,总想着含糊其事,有些事如何能含糊过去。有些牺牲是必然的,倘若害怕损失,反而会损失更多。”   这时屋内的赤霞女忽然笑起来:“三师兄,当初你大发雷霆,恨不得要我当场慧剑斩情丝,怎么如今这般偏心,对崔嵬这样体贴温存起来,你是不是故意欺负我。”   “哼,我劝你这么多次,你哪回听过吗?回来大病一场,还得让崔嵬帮你去收拾烂摊子。”师飞尘冷冷道,“崔嵬跟你不同,性情极端,看着无所求,实则是个极贪心狂妄的人,当初师尊不知道骂过他多少次,他要是钻起牛角尖来,只怕十个百个你加起来都没有他麻烦。”   崔嵬仍然没有说话,只是仰着头,白雪映出的光芒淡淡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冷淡,过了许久才做出结论:“于观真一定会救九幽君,为了他的目的。”   陆常月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有放弃,一时间有些无奈:“你难道不怕他在骗你?”   “九幽君的谎言害了一座城的性命。”崔嵬言辞格外犀利,“可他的谎言却能救赤霞的命。要是按师兄所言,凡事只看结果,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赤霞女冷冷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愿。”   崔嵬平淡驳回:“他也并未求你谢他。”   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师飞尘左顾右盼,只觉得隔着一道帘子都浑身发冷,心道:我总算知道师兄的意思了,老小这岂止是鬼迷心窍,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这时候狄桐在外求见,这两日野鹤的领地里来了几只小妖,占了它们的地盘,他被派去解决这桩麻烦了,今日才回来。   陆常月让他进来,狄桐衣服还没换,脸上热汗未散,看起来几乎是被笼在雾里,他推门进来,显然是没想到会见着这样一番大阵仗,目瞪口呆了好一会,这才不好意思地抹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先对众人行礼:“见过掌门师伯,师尊,二位师叔。”   “急急忙忙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陆常月点了点头,温声道,“莫不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狄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不是,这一路很是平安顺利。是弟子……弟子曾照顾过莫离愁几日,他在缥缈峰上无趣极了,什么东西都没得玩,我就在山下买了些礼物想送给他,可听无哀说他已解了火毒,现在崔师叔房中休息,又听崔师叔在这里,就急匆匆赶来了,没想到……没想到掌门跟师尊你们也在,呃,他还没走吧?”   “没走。”师飞尘简直要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你不好好练剑,无事献什么殷勤,上山下山这么多日,也不见你带过什么礼物给为师。”   狄桐摸摸鼻子道:“可是弟子之前买的东西,师尊不是嫌不好吗?”   师飞尘面无表情。   陆常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气氛终于松快下来,崔嵬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他温声道:“莫离愁伤得不轻,还要多休息几日,往后不必这样着急。想来这会儿应当醒了,你既有心,去见他吧。”   狄桐对着几位长辈也是心里发憷,忙不择地应了,快快活活地奔了出去。   众人看着狄桐的背影,脸上不觉都带起微笑来,师飞尘深吸一口气:“没想到他们二人感情倒还不错。”   赤霞女柔声道:“狄桐心性纯良,与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莫离愁年幼失怙,渺然一身,如今能有一个朋友,不失为是件好事。”   “哼,纯良。”师飞尘面有得色,仍不免开口贬低两句,“愚蠢才是,对谁都掏心掏肺,往后要是上当受骗可怎么得了。”   崔嵬忽然出声道:“自有同样掏心掏肺的人陪着他。”   陆常月忍不住叹息起来,他知道崔嵬这是表态了,虽不清楚缥缈主人到底灌了什么口味的迷魂汤,但是显然这碗迷魂汤说服了崔嵬。   这时陆常月转过头,望见赤霞女坚定的目光,心中已经了然她的抉择,蓦然大恸。   他曾护在羽翼之下的两个少年人,都已准备走向自己的道路了。   而这时的狄桐早已溜之大吉,正高高兴兴地将自己买来的一堆东西摆在莫离愁的床边,里头有烧成鸟儿模样的陶哨、陀螺、风车、毽子、空竹等等,甚至还有样哄小女孩的布娃娃,大多都是些便宜的物件。   莫离愁低头看了看,手放在了陶哨上,不大给面子地说道:“我已很久不玩这些东西了。”   “别小看这些东西。”狄桐一脸骄傲地说道,“我告诉你,你还不见得有人家小娃娃玩得好呢,我的千千就打不过小米巷的一个娃娃。”   千千就是陀螺。   莫离愁蹙眉不解:“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难道不是丢脸的事吗?”   “他们玩得精,有我们不会的花样,那多厉害啊。”狄桐不以为然,“对了,我不知道你的生辰,觉得不好买那些生肖的,所以就买了个鸟儿形状的娃娃哨,你吹吹看。”   陶哨做成鸟儿形状,尾巴是哨口,莫离愁将那小哨子凑到嘴边,口吹即响,他气息悠长,哨声急促,倒像只性急找食的鸟雀。   狄桐听得脑袋嗡嗡直响,忙道:“好了好了,快别吹了,等会十里八方的鸟儿都被你叫来了。”   “多谢你了,其实我那日只是随口说说。”莫离愁这才放下哨子,擦了擦哨口,低声道,“你不必如此费心,我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   狄桐歪头道:“哪有什么费心的,反正没几个钱,我也是随手买的,你喜欢就再好不过了,倘若真过意不去,就当我给鱼片粥的事赔罪了。其实你真不用这样客气,说句老实话,我要是买这些东西给无哀,他非把我吊起来打不可。啊——忙着闲聊,我都快忘了正事了,听说你的火毒解了,怎么看起来好像比以前更凄惨了,没事吧?”   莫离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少年的眼瞳清澈,只是好奇又忧虑地关切着自己。   他仍是不明白,这世上怎会有些人会这样不求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   “我没事,对了,听说……你们剑尊的首徒很厉害。”莫离愁干涩地挑起话题,“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狄桐听他难得主动搭话,略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大师伯啊?这你就问对人了……”   莫离愁听着他絮絮叨叨,说着那些自己早就知晓的事,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慢慢散开来。   狄桐讲得急,还穿插了些自己的见解,等到一口气说完,忙找了杯茶水润喉。   莫离愁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听起来,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第149章   直到狄桐离开,于观真这才现身,只不过他还是走得太快,正撞上莫离愁收拾那些玩具。   “都聊完了?”   于观真不动声色,人在长大之后总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明明小时候最讨厌大人问自己成绩如何,可到新年时搜肠刮肚,也只能干巴巴地找出成绩这个公共话题来。他知晓两个年轻人一定有自己要说的话,要是放到以后,说不准还要分享一下片儿,要是有个不识趣的长辈站着,难免尴尬。   想到自己如今居然也到了这个年纪,于观真又是一阵唏嘘。   莫离愁颇为珍惜地将那些东西收拾好,轻轻应了声:“嗯,都说完了,师尊,我们何时动手?”   “你未免太心急了。”于观真仔细打量着他的脸颊,“你的伤势还未好,我也需要点时间,倒是你,难得在剑阁交个知心朋友,不打算好好道别吗?”   这两个人很有趣,狄桐看起来就知道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他对任何人都好,不吝惜善意,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而莫离愁恰恰相反,从九岁之后,他的世界就已经彻底灰暗,最为熟悉的不是友谊与信任,而是利益与杀戮。   “我给他留了一份礼物。”   这让于观真有点莫名其妙起来,这会儿莫离愁干净得跟才出生的婴儿有得一拼,根本没地方能藏东西:“礼物?”   该不会是把人家送他的东西再送回去吧……那也太磕碜了。   事实证明于观真实在想多了,莫离愁从床上坐起身来,正在解自己手上的绷带,先“嗯”了一声,然后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的伤口大多愈合了,他活动着五指,继续说道:“并不是任何人都值得信任。”   于观真愣了下,一时间没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在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就是你要送他的礼物?”   莫离愁点点头,他的神情并不是很难过,反倒有一种从容的平静:“我听得出来狄桐很敬仰他的大师伯,就算我要做的事能救赤霞女的命,也一定会让他很失望。我与这些正道人士合不来,他们心里藏着许多我不明白的东西,我能留给狄桐又不会被丢弃的礼物只剩下这个了。”   于观真一时间听得有点好笑:“你居然把背叛当做礼物送给他?”   其实于观真并不是真的觉得很好笑,反倒感觉有点寂寥,他们是一样的,为了一个目标尽全力去做某些事,可有时候其中的选择必然会伤害到在意的人,无论是朋友,亦或者是情人。   “我曾经为了学会这个道理险些送命。”莫离愁很直白,“我不希望狄桐也是在生死边缘学会这个道理,他是好人,一个好人不该孤零零地死在某座山上几十年无人问津,甚至连全尸都留不住。”   于观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才问道:“那这些礼物,你打算怎么办?”   “烧了。”   莫离愁言简意赅,他将洗脸的脸盆拿下来,把那些东西一个个放进去,很快就着了火,最后才放进那个陶哨。   陶哨的泥质不太好,本来是随便烧出来的,稍稍加温就裂开了,连半声脆响都没有。   火光映着莫离愁的脸庞,显得格外坚毅又冰冷,这让一直以长辈自居的于观真无端有几分畏怯起来,他怀中仍旧藏着那几只纸鹤,纵然做出同样的决定,却没办法像是莫离愁这般决绝地了断。   等到火烧无可烧后,莫离愁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于观真:“师尊有什么话要说吗?”   “嗯。”于观真靠在门边,“我知道内丹在何处,可我不知道怎么将它唤出来,只能猜测与赤霞女本身有关系,未东明可告诉过你有什么其他办法,否则这个问题就只能让我去打草惊蛇了,那样太危险了。”   赤霞女的内丹所在其实并不难猜,更别说九幽君还提供了足够多的信息,既然是为了炼化九幽君,那位置肯定不会太遥远,而于观真运气不错,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就见到内丹的真容。   现在想来,应当是赤霞女回到剑阁之中,她身虚体弱,内丹感应到异常才有所变化。   难怪崔嵬一脸淡定。   仔细想想,崔嵬居然敢这么大大咧咧地将他带到住所来,真不知道该说是信任还是胆肥,不过……也许只是没有必要。   “未东明给了我一滴血。”莫离愁惜字如金,“可以用。”   一滴血?   于观真古怪地打量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来,倒是莫离愁抿了抿嘴,服下了药瓶里的两粒丹药后又暗示了一句:“师尊,我明日就能好。”   拖延症是人类共同的惰性,有时候甚至可美其名曰为谨慎,不过这种毛病在莫离愁身上完全找不到,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止步,更不懂得什么叫享受,狄桐这段友谊除了给他带来短暂的幸福之外,并不能阻碍分毫。   莫离愁的确是一把趁手的武器,锋利、柔韧、无坚不摧。   “那就明日。”   于观真回房间后将整个计划反复推敲了几次,即便只是听莫离愁转达,也听得出来未东明心里很急。水牢是剑阁所造,可是困住未东明的冰狱并不是凭空生成的,而是来自于赤霞女的内丹跟崔嵬所下的法阵,只要内丹离开阵法核心,他就能寻到机会带孟黄粱脱困。   到时候作为交换,孟黄粱归于观真,而赤霞女的内丹归未东明。   这个交换说明在九幽君看来,孟黄粱对曾经的缥缈主人的确非常重要,而他本人则没有打算杀害赤霞女。   这一点很难说,温情点可以想是九幽君无怨无悔地痴恋着赤霞女,即便你要杀我,我也不忍心怪你……   不过于观真按照自私的人性尤其是男人的人性来思考,觉得这个可能性只会出现在言情小说里,现实是残酷的。   美女是一回事,要命的美女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九幽君患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那他应当移情别恋到时常巡逻的崔嵬身上,而不是对赤霞女有所怜惜。因此于观真更倾向未东明想拿到赤霞女的内丹,是为了打击报复,好好折磨她。   于观真将这些事想得很清楚,好让自己没有空闲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事,他不知道崔嵬能不能理解自己的选择,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打算反水,背叛一个人的信任是很艰难的事,尤其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对象。   如果说失去朋友如同在心头剜下一片肉,那么背叛情人就等同撕开一半的心。   于观真不想把情绪完全陷入到失去崔嵬的恐惧当中去,恐惧除了让人退缩,根本毫无用处。   如果找不出缥缈主人,不能确认生死,这个男人就会在某个时刻悄悄出现,然后轻而易举地摧毁他所谓的美满人生,就像曾经所做的那样,而他则一如既往地没有反抗的能力。   要是到现在还坐以待毙,等那个时刻来临时于观真只能怨自己,是自己自愿放弃追寻真相的权力,放弃反击的机会,放弃最后一次翻盘的机会,一厢情愿地沉溺在被保护的美满幻觉之中。   这个晚上崔嵬并没有回来,是玄斗来送的饭,他们发了新冬衣,很有剑阁的特色,厚厚的外袍居然不显臃肿,反倒异常飘逸俊秀,像画里走出来个唇红齿白的小道童,一开始于观真都没认出来,还是莫离愁招呼了一声。   原来狄桐与原无哀没空的时候,都是玄斗来给莫离愁送饭,跟这小外卖员都熟了。   玄斗还带来了崔嵬的口信,他要为赤霞女疗伤,这两日暂且不归。   倒巧。于观真心里很是庆幸了一下,要是计划最后真的只能被迫去袭击赤霞女,那他要面对的就是崔嵬跟赤霞女的男女混合双打了。   莫离愁等晚上吃过饭后,又把剩下的丹药全吃了,看起来面不改色,比吃糖豆还要痛快。   所谓是药三分毒,于观真不知道这丹药能不能这么吃,这年头没有说明书,他唯一认识的医生还远在千里之外治着他另外一个徒弟。也许可以问莫离愁,不过于观真总觉得还是不要问为好,如果得到的答案是不能,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选择漠视。   应该是会。   这就像犹豫不决时抛硬币,没必要看结果,在硬币抛起时,选择就已经定下来了。   不如不问。   等到第二天起来,莫离愁的血痂全都消退了,看起来那瓶药果然有用,他整个人精神气都好了不少。倒是没病没痛的于观真有些恹恹不乐,用筷子戳戳馒头,扎出十几个窟窿眼来,语气甚是冷淡:“本该由我引开崔嵬,让你施展本事,不过既然正撞上他忙,那等入夜了我们就动手。”   莫离愁点头。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隐蔽性固然重要,不过未东明让他们选在黑夜动手还有两个缘故,等到弟子们入梦之后,孟黄粱可以令他们睡得更沉更深,虽说蚁多未必能咬死象,但人多即是变故,如今形单影只,不见得真跟一个宗门公平对打。   而另一个原因则要简单多了,未东明想让缥缈主人这位挑剔却大方的买主看看孟黄粱的成色,毕竟他们几个人跟仁义二字都没关系,得避免买卖不成立刻掀桌的局面。   万兵池的水仍是那般寒冷,今日的月亮瘦了许多,像一摆细细的腰突然扭到筋,歪歪挂在天边,映照着冷凄凄的满池银水。   “动手吧。”   于观真没有叹气,轻松地犹如只是走过一扇门,而并非一个艰难的选择。   这次莫离愁没有说什么,他走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然后从自己的胸膛处捧出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这时于观真才恍然,那些血痂并不是火毒的后遗症,而是未东明将一滴真正的火血被封印在莫离愁的心口,皮肉经受不住这样的热度才不断灼伤后再愈合。   未东明给了他选择。   莫离愁选了玩命。 第150章   “你疯了?!”   于观真脸色大变,急忙往后退去,只见幽暗月色之中,那一滴火种随风而生,将整个天地照得发亮,那赤红的烈焰于风中摇曳,将莫离愁整个人包裹在中心,焰火上还有些许幽蓝的光芒,想来是这滴火种在源源不断地汲取着这个年轻人的灵力。   火焰烧过万兵池,水面顿时沸腾翻滚成雾,被困守其中的兵器似是不甘寂寞,疯狂地嗡鸣起来,然而烈焰浑然不惧,它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而过,许多兵刃顷刻间消融。万兵乃是维系法阵的必备之物,如今失了禁锢,阵□□廓顿时浮现出来,正要破水而出时一颗冰蓝色的圆珠缓缓从池中升起,抵抗住了火焰的攻势。   于观真震撼地凝望着眼前这番场景,心脏忽然砰砰跳了起来,他实在很想知道,未东明到底给莫离愁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这小子疯到这个地步。   甚至不惜拿命来救人。   事实上未东明只是在确认过莫离愁的决定之后说了一句话。   “想试试这世间最强的力量吗?”   莫离愁欣然应允,于是未东明就往他的心头注入了一滴血,与中火毒的感觉不同,并非是多么难以忍耐的疼痛,而是温暖,它安静地蛰伏着,伴随着每一声心跳,顺着血液流淌四肢。   他习剑时常以加以冰寒灵气相佐,因而四肢常年冰凉,寒冷能令人保持理智,也能令剑更锋利,更迅速,然而这一刻,莫离愁竟鬼使神差地感觉到了这摧毁万物的温暖。   莫离愁恍惚之间想到了离去时未东明的低语:“真有意思,在遇到赤霞之前,我从未恐惧过自己的力量。”   那时他尚不能领会万一。   直到真正掌控住这样强大的力量后,莫离愁在明白的同时陷入了狂喜与恐惧之中。   “师尊。”莫离愁凝望着那颗正散发着寒气的内丹,他有些想伸手去触碰,又怕伤到,于是轻声喊了一句,“内丹。”   于观真有些迷茫,他开始怀疑莫离愁听到的那些话,还有未东明的说法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以火血现在的威力来看,赤霞女的内丹真的能杀死未东明吗?   他慢慢上前去,凝视着圆润的冰珠,突然发觉到些许不对劲。   这颗本该剔透纯净的内丹当中似乎皲裂开来,里头竟有几缕裂纹,于观真心头大骇,他是想帮未东明脱困没错,可没打算拿赤霞女的性命来交换,这可不是玩的珠子,裂了就裂了,这是要命的事!   于观真一咬牙,就要伸手去拿时,后方忽然传来比月光更幽冷的声音。   “别动。”   是崔嵬的声音。   于观真的心似乎短暂地停了片刻,然而他的手并没有停在半空,反倒是毫无顾忌地将内丹握在手中,入手便感到彻骨的寒冷,又似有刺痛的炎热之感,他不由得举起放在眼前观瞧,这才发现内丹其中并非是裂缝,而是一缕缕红黑色的焰苗在流淌。   这种焰苗小如丝线,看上去就像是内丹之中裂开一般,于观真脑海之中闪过什么,只可惜情况紧急,让他没办法继续深思下去。   “我不会伤害她的。”   于观真旋身回望,看见了崔嵬神色晦暗地站在远处,那人举起手,池中万兵破水而出,高悬于空,莫离愁随在身后,火焰倏然张开膨胀,形成巨大的半圆将二人包裹其中。   万兵齐下,触火消融,莫离愁原本红润的脸色几如白纸,他体内灵力愈发汹涌,火血未能完全庇护住二人,被打散成无数星火坠落于地。   两柄长剑已消融成半截废铁,然而这半截铁仍足够穿心,莫离愁避之不及,火血不过一滴,此刻已显出颓然之势,难以唤动,他眼中只剩下映照在剑身上的月光闪烁,一时间心跳几乎要冲破腔子,只觉得寒气灌入肺腑,寸步难以动弹。   就在此时,莫离愁眼前一白,原来是于观真忽然出袖卷入两柄断刃,只听见几声脆响,无数粉末簌簌从他洁白的手掌下消散。   此时火血消退,万兵碎裂,清光光的月色之下二人面对面站着,莫离愁气空力竭,惊魂未定,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股甜腥味从喉咙处传来。   崔嵬慢慢走上前来,脸色严峻:“于观真,将内丹给我。”   “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请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她的。”   于观真望着崔嵬,声音几近哀求,将姿态放得很卑微,然而他望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翠瞳之中,绿色本意味着生机,本应让人觉得温暖、清新,此刻却令于观真感到恐惧,他忽觉得四周的温度降下来,比池水与内丹更千百倍的寒冷,身体忍不住微微发颤起来。   他从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崔嵬,更没有想过崔嵬会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明白。”崔嵬的神情不变,淡淡道,“我也说过,你有你应做的事,我也有我应做的事,我相信你有自己的理由,可是我同样不能让你带走赤霞的内丹。”   这句话让于观真瑟缩了一下,他很勉强地笑了笑:“如果你相信我,那你就应该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也该相信我的诺言,我并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脸颊上倏然传来刺痛感,伸手一碰,温热粘稠的血就顺着手指流淌下来。   崔嵬看着他:“倘若有必要,我会杀了你。”   于观真怔了怔,用手摸着脸颊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一瞬间就明白了许多事,苦涩道:“你早就知道了,甚至一直在提防,你不是为赤霞女疗伤才走的,而是在守着她。我想要逼出内丹只能找赤霞女,可是你没有想到莫离愁居然存有未东明的火血……”   崔嵬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夸赞自己的情人反应够快,他只好“嗯”了一声。   莫离愁咳嗽了两声,抓住于观真的袖子道:“师尊……”   其实莫离愁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未东明此刻还没有动静,倘若内丹归还,等同功亏一篑,倘若不归还,他又担心再无合适的时机。   还不等于观真说些什么,只听见一声狂笑从底下传来,山体发出爆裂的声响,脚下晃动不稳,崔嵬的身形摇晃了一下,顷刻间变色道:“快让内丹归位!”   万兵池的池水泼洒而出,山石寸寸崩裂,整座剑阁竟仍是鸦雀无声,崔嵬的心往下沉去,又道:“于观真,万兵池下是八纮九野之水,自归墟泉眼引出,要是内丹再不归位,剑阁山脚的下的数十座城池就会被彻底淹没,蔓延千里不止!”   于观真脸色大变,心底暗骂起来:难怪传你跟赤霞女的绯闻,你们俩他妈找对象还搞阴阳镜像来着?一个火烧一个水淹,怎么掐得这么准!   他一把将内丹抛过:“接好!”   崔嵬神色稍缓,纵身而起正欲去接内丹,未料这时碎石忽迸,未东明竟已经潜伏多时,正待机会,这一手毫不留情,一掌往他胸腹打去,劈手去夺内丹。   纵然崔嵬在半路就已反应过来,却也失了先机,顿时被打出数里,只听远处一声闷响,烟尘弥漫,他俯身吐出一口鲜血来。   于观真的目光寸刻未离,因此惊讶片刻就回过神来,他抓下脖子上的黑珍珠飞掷而去,一把撞开内丹的走向,自己则往落点掠去,扬手接住了内丹。   情况瞬息万变,莫离愁才不过缓了口气,就发现战局已然落定尘埃,不由得怔怔出神。   “崔嵬,骗人可不好。”未东明衣衫褴褛,丝毫不减骄狂,他玩味地摆弄着指尖的黑珍珠,似乎对于观真的横刀夺爱没有半点气恼,“你若能引来归墟泉眼的水,我此生只怕都没有出头的日子。不过这谎撒得虽假,但难能可贵地是确有真情实意的傻子愿意上当,尘艳郎,你说是不是?”   于观真冷眼看他,并不理会,心道:妈的,居然说我傻子,我记下来了,你以为自己这个连襟是有多聪明吗?   不过这并非紧要之事,于观真转向崔嵬,寒声道:“你居然对我撒这样的谎?!”   崔嵬此刻已从碎石灰尘之中爬出,甚至还有闲空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他抬眼看了看于观真,然后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水牢被破,的确会冲毁城池。”崔嵬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虎视眈眈在旁的未东明会立刻拆台,又补上一句,“不过未东明重获自由后,火血威猛,这些水就会不复存在。”   所以其实就是没事……   于观真当时冷汗都快出来了,这会儿只觉得风一吹,衣服冰冷,心也格外冰冷,神情复杂:“你这样戏耍我,觉得很好玩吗?”   崔嵬摇了摇头,他说:“因为我相信你。”   我信你并非是大奸大恶之徒,我信你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置苍生于不顾,我信你的确有苦衷,我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我信你……一路不曾骗我。   “倘若你当真放走他,到时候生灵涂炭,是火烧亦或水淹,都并无任何差别。” 第151章   “那你最好手脚够快。”   于观真的声音不轻不重:“比起倾泻的洪水,我想一个作恶的未东明要好阻拦得多。”   这让一边旁观的未东明纵声大笑起来,他伸手拂了拂自己快成碎布条的袖子,姿态潇洒地犹如贵公子,一跃落下:“好!这句话就值得喝一杯!尘艳郎,多年不见,你倒是变得风趣幽默不少,实在令我大开眼界。”   莫离愁深深意识到自己在这两个恶人面前完全不够看,师尊才过河就拆桥,未东明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他沉默地站着,不敢跟崔嵬对视。   崔嵬自然清楚于观真心意已决,他向来动口加动手,因此只是默默擦去唇边鲜血,目光渐渐冷淡下去,他在月光之下行来,每走一步,都带给人莫大的压力。   未东明并未收敛脸上的轻浮恣意,可肢体已然紧绷起来,随时做好应对的准备,他故作轻松地提醒于观真道:“你这十年最好长进够大,崔嵬这个怪物跟当年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不好意思,我现在恐怕更倒退了!还有,请不要随便叫别人的男朋友为怪物。   还不等于观真说些什么,就见未东明抬头看了看天,率先冲了上去,他倒也懂事,不认为自己魅力大到能让尘艳郎背叛崔嵬后再帮忙打架,因此颇为自觉。   未东明的身上闪烁起浅淡的红光,越聚越浓,黑红色的烈焰轮廓凝成赤龙狂舞,几乎将整个世界都化作火海血池,赤龙势不可挡,狂啸着疾奔崔嵬而去。赤龙口吐火浪,其炙热严酷简直难以想象,相比较起来,莫离愁之前在湖面上所玩的那些简直是小把戏,难以想象未东明被困了近十年,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这势头并不是冲着于观真与莫离愁而去,可他们二人在后面已感到压力巨大,只觉得瞬息间酷热难当,身置熔炉当中,被这火浪压迫得寸步难行,汗水还没滴落就已蒸发。   未东明整个人都化作了火中,分辨不出身形到底在何处,他朗声大笑道:“崔嵬,你不觉得今日的剑阁太过安静了吗?”   是孟黄粱。   于观真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未东明没有能胜崔嵬的把握,因此想拿这一点让他分神。   [扣裙:六八零一一零三一三]   崔嵬被烈焰包裹,却视火浪为无物,仍一步步踏出,赤龙狂舞难近半寸,目光寒冷:“所以你只见到了我一个人。”   这时天边传来一声龙鸣,未东明脸色大变,他望向月边那道幽蓝色龙影,忽然大叫起来:“不好!他们要开阵!退!”   赤龙未收,声音仍在耳边回荡,未东明的人居然已跃下山峰,坠入了云端之中,于观真心惊肉跳,尽管没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仍是一把抓住莫离愁的手,跟着未东明的身影一块儿跳下去。   崔嵬倒不是不想追,而是失去了主人的赤龙近乎狂暴,他不得不挥手束住赤龙,这才发现未东明离去时竟在龙心处灌了血。焰龙似有灵性,疯狂在禁锢之中挣扎起来,所沾之处,草枯地焦,猛火滚滚,等到崔嵬打散赤焰,已损了追击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剑阁上方才热闹起来,火光大盛,陆常月落在了崔嵬身旁,倾身探头,在他身侧不知道打量了多久,似笑非笑地等着开口。   崔嵬不太耐烦师兄这番做派,冷冰冰道:“他们逃走了。”   “我知晓。”陆常月轻声笑起来,神态狡黠,“我也看见了,我还看见有人的脸上受了伤。”   崔嵬颇为不快,正欲转身就走时,就听身后的陆常月说道:“如何?你有没有试那个蠢法子,他反应如何?”   “……他信了。”   陆常月难得两眼瞪圆,吃了一惊:“你说了哪个?”   “归墟那个。”崔嵬顿了顿,大概是不太想要继续说下去,“不追吗?”   陆常月只是静静地看着崔嵬,似乎想要借此确定他心中真正的意思:“来不及了,我也没有叫弟子去追,你应当明白,若非你我出手,多少弟子对上他们都只有死而已。更何况,于观真与未东明尚有理智可言,孟黄粱却已疯癫,他才是当务之急。”   “那孟黄粱呢?”   “飞尘正在追。”陆常月淡淡道,“你要去看看吗?”   崔嵬摇摇头道:“不必了,我信得过师飞尘。”   “……老小。”陆常月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肩膀,语气颇为平淡,全然不见半点心急如焚,“尘艳郎可不比师飞尘。我信不过尘艳郎,故而让你编个离谱的谎话,用以确定他是否真的失忆,又愿不愿意表态,他确实给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复。可是他既能背叛你,说明心中没有不可交换的东西,你当真相信他会舍命保护赤霞吗?”   崔嵬转头看着他,想到那颗小小的黑色珍珠,缓声道:“他会以命相护。”   “是么。”陆常月垂头思索片刻,“那他们二人就交由你追捕,其他的我来处理。”   崔嵬点了点头,自山巅之上一跃而下,风灌满袖子,鼓鼓作响,只剩下陆常月形单影只地站在已然枯竭的万兵池上,他放眼而去,小屋早已烧得一干二净,需得派人再来修建。正当陆常月在心里盘算着,师飞尘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侧,他粗着嗓音道:“不知为何,尘艳郎没救孟黄粱,只带了未东明走,弟子们也都跟丢了。”   “我知道了。”陆常月轻笑起来,“老小说的果然是真的。”   师飞尘没懂,疑惑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缥缈主人自今日起就再不会是威胁了。”陆常月痴痴望着天边的月亮,目光深邃,露出今夜第一个放心的神情来,“我所担忧的事情再不会发生了。”   许多人在幼年时都会有个仰望的对象,若非是父亲,就定然是师长,可陆常月不同,他少年时仰望的对象是自己的小师弟——崔嵬。   陆常月的资质不错,可算不上绝佳,他很早就明白人是有尽头的。   可是崔嵬不一样,他似乎从来没有停滞的一天,反倒越走越快,快到眨眼间就能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他不怕累,不怕苦,毫无半点迷惘,就连剑尊都曾骇然于他的进步。   自崔嵬成年之后,陆常月就对小师弟有一种怪诞的信任感,他相信这个人是绝不会败的,甚至相信只要有时间,崔嵬甚至能胜过师尊。   直到缥缈峰一战,崔嵬失剑。   输就是输,崔嵬理所当然地跨越那道线,将众人的惊惧迷茫都抛在脑后,他从不为任何事停留,也不会为一次失利而胆怯。可陆常月却开始担心,他看见胜利的缥缈主人眼底藏匿着失败的暗影,他向来擅长琢磨人心,因此在缥缈主人闭山不出的时候,众人欢欣雀跃,唯独他不喜反忧。   缥缈主人手下从来不见一个活口,可见他是输不起的人,不图任何赞誉,不在乎任何仁义,只要活着,世人就会赞颂,他根本不缺这些虚名。这场比试于崔嵬而言是对决,于缥缈主人而言却是性命攸关,因为输赢根本就不重要——   崔嵬没有死,甚至能全身而退,这意味着他拥有能与缥缈主人死战的能力,这才重要。   在那一刻,陆常月就明白,似缥缈主人这般心狠手辣,绝不会消弭仇恨,更不可能遗忘崔嵬的威胁,甚至不需要师出有名,他一定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让崔嵬彻底地死去。   就如同谢长源那样,甚至结局可能还不如谢长源。   被这样一个对手盯上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此在崔嵬说出恋情时,陆常月觉得浑身都似乎结了冰,情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利刃,不见血,没有伤,却能彻底重创一个人,令人义无反顾,他本以为这是缥缈主人的示威。   直到此刻,陆常月才真正放下心来。   师飞尘嗤之以鼻,没能领会到陆常月话中真意:“是啊,任由他将剑阁闹个翻天,果然应了你当日所说,有舍有得,老小非要重蹈覆辙一番,摔个狠狠的跟头才肯回头。”   这让陆常月长叹了口气,他道:“你当真是傻得可爱,到现在还没发现不对的地方吗?”   “什么?于观真欺骗老小的情意,利用弟子让赤霞感到亏欠,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上山来救未东明,这事儿是我两眼清楚明白所见,还能有假?”师飞尘有些发懵,“你当初不是也说无论过程如何,最重要的是结果。难道尘艳郎身上是带了什么蛊物,将你们俩迷惑了,怎么你也帮他说话啊!”   陆常月揉了揉眉心:“飞尘,你记不记得尘艳郎为什么要救未东明?”   “记得,是为了孟黄粱。”   “不错。”陆常月冷淡道,“正因如此,未东明才会放走孟黄粱,他心知尘艳郎此人一旦得手,定然会翻脸无情,不顾任何道义,否则按照他的本事,将孟黄粱带在身边,抵挡老小一时半刻根本不成问题,说不准胜算还更大一些,怎么可能任由孟黄粱自己行动。这也是为什么我让老小拖住他们二人,让你去抓孟黄粱的缘故。”   师飞尘眨了眨眼,一时没能转过弯来:“你的意思是,交易是假的,不是孟黄粱……老小被骗了?!”   “……老小可以被骗,未东明的反应也能有假吗?”陆常月无可奈何道,“今日发生的事都在我的猜测之中,唯独有一点不对。”   “你是说,尘艳郎。”师飞尘恍然大悟,“他没有来救孟黄粱,他根本不需要孟黄粱!哎,奇了,他既不要报酬,那干嘛要救未东明,跟崔嵬反目?”   陆常月颔首道:“不错,尘艳郎无利不起早,要他为真情救人,无异于痴人说梦,更别提老小说他失忆,那就更没什么交情在。未东明的筹码是孟黄粱,可尘艳郎却对孟黄粱毫无兴趣,他要的只有未东明本身,这就跟他自己所说的失忆对上了,所以老小才没有下死手……于观真并没有撒谎。”   “哼。”师飞尘冷笑道,“我看你们是猪油蒙了心,无论如何,他救走未东明都是铁证。”   陆常月没有理会,反倒岔开了话题:“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之前让老小扯谎,让他试试于观真是不是真的失忆,他虽嫌弃,但还是用了,用的是你提出的归墟之眼。”   师飞尘目瞪口呆:“尘艳郎真的信了?”   陆常月点了点头。 第152章   未东明对剑阁的路似乎非常熟悉。   于观真跟着他一路奔下山道,连小城都没停留片刻,就往荒野处行去,又很快进入森林当中,直到莫离愁竭力倒下,未东明才找了个山洞喘息片刻。   山洞里腥臭难闻,地上还有不少血迹兽骨,大概是野兽避雨的所在,未东明使了个风咒驱散味道,他全身燃起赤光,径直往山壁里走去,好似刀切豆腐一般将岩壁往里开拓数寸,这才带着两人进到其中。   莫离愁的确开始脱水,他整个都好似被暴晒过一般,嘴唇起皮,脸色苍白,水分在体内挥发,整个人烫得简直能煎鸡蛋,不过仍然保留着些许理智。   于观真给他找了块兽骨枕着,地上凹凸不平,躺久了非得落枕不可。   “等会要下雨,崔嵬一时半会儿也追不到这里来。你去找点柴火,快去快回,否则我将他体内余火取走后,只怕他要冻死。”未东明挽了挽自己抹布似的衣服,看着莫离愁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赞赏,连头也没抬,“不必担心,我未东明有恩必报,你既然不救孟黄粱,那就是要谈另一桩买卖,更何况赤霞的内丹还在你手里,我不会抛下她的。”   于观真心中顿时信了七八分,不管未东明要赤霞女的内丹如何,现在他们算是各自掌握一个“人质”,于是冷哼一声道:“但愿如此。”   见着缥缈主人乖乖离去,未东明倒的确生出几分好奇,他拍了拍手好吸引莫离愁的注意力:“小子,你师尊好像很看重你啊。”   莫离愁全身滚烫,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看他,此刻也尽烧得通红,犹如猛兽般嘶吼起来。   “叫什么叫。”未东明兴致勃勃,他被困十年得以放出,只觉得天地大有不同,连莫离愁的苦痛都显得有趣起来,“你倒厉害,这会儿功夫还有力气叫。”   莫离愁的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似绷紧的弦,稍一撩拨都会带伤见血,他气力渐渐不支,叫声就弱了下去。   没多会儿,于观真就带了不少柴火过来,当时未东明融化山壁时走了个蛇形,对着提柴的他格外不便,坐下后不免抱怨:“你何必走得这么歪歪扭扭的。”   “要是叫崔嵬看见火光,你这弟子是要还是不要呢。”未东明其实只是为了好玩,这会儿随口应付他,然后在柴火里用脚踢着挑挑拣拣了一番,啧啧有声地评价起来,“这柴太细,烧不了多久;这木头又新,烧起来烟大,你怎么连柴也不会挑。”   他虽语气嫌弃,但看模样却像是在拨弄什么新奇的玩具。   于观真的眉毛微微跳了下,寒声道:“我再去捡。”   “不必了。这会儿出去你回来就全是不能烧的湿柴了。”未东明摇头道,“生火吧,我怕我将它们全烧成灰。”   于观真冷笑了声:“你倒还算有些自知之明。”   撇去未东明所说烟甚大的那些柴木,于观真将剩下的都聚在了莫离愁身旁不远处,等生起火来后,外头果真倾盆雨下,一时间嘈杂的雨声彻底灌满了整个山洞,他往外看去,只觉得眼前一白,是闪电先至,随后雷声才到。   雨声伴随在轰隆隆的雷霆之中,晃走了于观真的心神,等到他转过头来时,未东明已经动完手,莫离愁此刻好似从雪地里被拖出来一般,整个人已经失温,眼睫与眉毛都凝结着薄薄的霜雪,正在地上瑟瑟发抖,如婴儿般蜷曲起来。   未东明把玩着之前得到的黑珍珠,又指挥道:“我已将他体内的火气都吸走了,只是他这会儿没办法自己运功,你度些灵气给他吧。”   于观真本欲动手,心中陡然生疑,脸上倒是丝毫不动,反而微微笑道:“我却有个好办法,赤霞女的内丹正在我手里,机会难得,我正好拿来试试她这以妖身修人法的内丹能不能与人相融。”   他说着,倒真从袖中取出内丹来,未东明脸色绷紧,顾不得黑珍珠就顷刻间劈手来夺,却见于观真翻手一伸,竟从那蛇瞳般的黑珍珠内抽出一把长刃。这长刀通身乌黑,质地犹如老木,偏偏落在于观真的手里像条黑蛇,一脚踏出,藏锋刀就已贴在了未东明的脖子上。   “看来你想试试赤霞女是否真的能与你同归于尽。”于观真举起那颗冰蓝色的内丹,微微笑道,“要是不成,倒也无所谓,我反正走得掉。”   未东明颈上冰冷,倒不惊慌,只是眨着眼睛打量了于观真片刻,忽然嘿笑了两声:“不管你是什么,倒真差点唬住我。你肯定没有跟他这人打过交道,否则看你的本事,不该只学个皮相。”   于观真并不进他的套:“也许你并没有那么了解我。”   “我确实不了解你,不过我很了解尘艳郎。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尤其是委屈自己接近的还是崔嵬。”未东明挑着眉,懒散地应付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为了杀他,不过那个蹩脚的谎言让我彻底明白过来,要么你是真心对他到宁愿当个傻子,要么就是真的没反应过来。”   “可这两样,都不是尘艳郎会做的。”   于观真轻轻呼出一口气,这话已经说得非常直截了当了,未东明就差直接来一句你是个假货,他低头瞥了眼莫离愁。   “这对你很重要吗?”   未东明蹙眉:“什么意思?”   “倘若你现在想回到冰狱,尚且为时不晚。”于观真微微笑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救你的人是我,如果你非要等着自己心里的尘艳郎来救,那么趁着没走太远,我现在倒还来得及送你回去。”   未东明奇异地打量着他,似乎是重新认识到于观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由得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来,凭良心说,此人长得确实不赖,然而这笑容却令于观真感到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说得不错,你到底是不是尘艳郎对我一点都不重要。”未东明拖长了腔调,似乎暂歇那些心思,慢条斯理道,“看来你倒没有那么好糊弄,按道理来讲我本该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不过你害死了丑叔,权当扯平。如今我们两不亏欠,你准备如何说服我老老实实地帮你忙呢?”   于观真已经感觉到莫离愁的呼吸几近消失了,他心中焦虑,脸上倒不显露:“我不打算说服你。”   未东明歪头笑道:“我还以为你很看重这个小子,可怜他一心帮你做事。”   “是啊。”于观真手中的长刃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有趣地凝视着那颗黑珍珠,倒没打算夺回手中,淡然道,“我也以为你很在意赤霞女。”   未东明的脸一下子就僵硬在了脸上:“你不敢,崔嵬连这颗黑珍珠都送给了你。”   “你可以赌一把。”于观真气定神闲地靠在山壁上,闭眼休憩起来,“既然崔嵬连黑珍珠都能送给我,到时候赤霞女死了,我想他也会更相信我的说辞。”   未东明一时沉默,他不得不承认于观真的说法极具威胁力,这人虽不是尘艳郎,但相处下来倒是比尘艳郎能沟通些,也罢,他叹了口气,伸手覆在莫离愁的脸上,将灵力缓缓送进去。   过了好一会儿,不敢休息的于观真找了个话题开腔:“……你与尘艳郎很熟悉吗?”   “算是吧。”未东明漫不经心道,“我与他认识了很多年。”   于观真犹豫了片刻,又很快问道:“如果是他的话,刚刚会怎么做?”   “……你是想问自己差错出在哪里了吗?”未东明忽而一笑,平淡道,“他的人生里没有侥幸二字,因此不会像你这样说这么多话,浪费时间。如果他手中握有我的把柄,我还敢如此忤逆他,那么这颗内丹如今已经裂开了。”   提起这个人,未东明似乎要显得比其他人更为恐惧,也更为谨慎。   “尘艳郎是个很残忍的人,他根本不在乎多死几个人,也不会等待任何人回心转意,既然筹码没有价值,那他就让这个筹码消失。而且他深知怨恨与恐惧能成为一个人的动力,一个活着的筹码不如一个垂死的筹码,他会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心爱的人,你在乎的人,是因为你的忤逆才受到戕害。”   于观真吃了一惊:“他不怕……”   “你是说死吗?”未东明轻笑起来,摇摇头,苦涩道,“不会,他会给你希望,会告诉你还没有死,你还来得及救他,可是你如果再有什么二心,那就只能见到一具尸体。人啊,有时候执念的无非就是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因此到头来,你除了选择相信他,别无他法。”   “即便到最后,你所见的只剩下尸体。”未东明低声道,“可那时,你心中对他仅剩的也只有恐惧,甚至会怀疑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快……来不及救人,我见过许多人的尊严、精神被他所击垮,支撑这些人的力量彻底消散,什么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你……不太一样。”未东明沉默片刻,似乎正在斟酌用词,“你在交谈时总喜欢给人机会,留下余地。威胁对你而言不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手段,一旦得不偿失,你便从容放弃。”   “听起来,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未东明嗤笑道:“不择手段?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未免太温柔了一些。” 第153章   于观真自认伪装的本事还不错,到如今只被崔嵬与未东明揭穿过。   至于大巫祝与玄素子,这两位好基友神神叨叨且云里雾里的德性简直一模一样,要是一句话能说含糊,绝不会让你知道个清楚,因此于观真对他们俩心里没底,不过毕竟没有实际说出口来,他也就当这两人不算。   崔嵬实际上并没有看出于观真不是本人,而是以为他失忆,实打实算起来,完全戳破于观真的人只有未东明。很难想象未东明已经在冰狱里呆了十年左右,居然能一眼看穿他有问题,这家伙该不会跟尘艳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吧。   这个猜想虽然离谱,但未必没有道理,尘艳郎不近女色,不意味不近男色,未东明同样是一肚子坏水,俗话说什么锅配什么盖,这俩大恶人指不定曾经王八看绿豆对过眼。   至于性取向问题,不有双性恋这个说法吗   于观真半信半疑地试探道:“听你语气,似是对他十分忌惮,难不成有什么把柄拿捏在他的手中?”   “巧了,猜错。我与他相识时,浑身半个把柄都找不出,又的确有些本事,正因如此,才能算得上是他的朋友。”未东明竖起一根指头,悠然地摇了摇,以表示否定,“等我有了把柄的时候,他还来不及用,我就被崔嵬抓了。他对崔嵬十万分的忌惮,别说是我这个不算朋友的朋友,就算是徒弟被抓,大概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观真不禁纳闷:“他……他当真这样怕崔嵬?”   “崔嵬连黑珍珠都给了你,怎么你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未东明抱起手臂,疑虑地打量了会儿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亦或是哪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   于观真冷哼道:“你爱说不说。”   “呵。”未东明压根不上他的当,含含糊糊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崔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就不知道,说不准反而更好。”   于观真对未东明的语焉不详深感不满,他皱了皱眉,实在想不出崔嵬还能有什么问题,疑心只是对方故弄玄虚。   “对了,我倒忘记问你。”未东明端着下巴看过来,侧了侧头道,“我看得出来你跟崔嵬不一般,这会儿不惜背叛他也要救我,想来一定不准备任由我一笔勾销,你既然不要孟黄粱,那我左思右想,就只剩下自己了?”   “你总不见得是贪图我的美色吧。”   这时候于观真才发现,他之前见到的未东明很可能是在冰狱里闷出病了,大概是对未来本身就没什么希望,一直处于节能状态,因此显得非常正常。反倒是出狱之后,整个人处于快乐放风的自由状态,激情澎湃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越发确定刚刚只是未东明在打嘴炮了。   “我想知道尘艳郎的事,最好是你知道的所有事。”   未东明咧嘴一笑:“找到他对你很重要?”   “没有他对我很重要。”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到了未东明的笑穴,他捧腹大笑起来,简直连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这种举止很难不让人觉得冒犯,于观真的脸色才冷下来,就见未东明直起身体来,他擦了把湿漉漉的脸,两眼放光地看着于观真,又再一次露出那种野兽般的笑容:“好。”   “好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觉得这事儿很有趣,我帮你。”   他答应得过□□速,让于观真忍不住露出怀疑的脸色来:“你跟尘艳郎不是故交吗?”   未东明却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来:“故交就不能害了吗?我们俩有交情是因为我是个有本事的人,我想怎么做当然都是我的选择,他只能受着,换做他也是一样对我。更何况,故交又不是夫妻,凭什么要我对他一心一意。”   哇,这恶人的诚实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于观真一时无语,倘若未东明口灿莲花,他还未必相信,偏偏说得如此直接,让人不信都不行。恰好莫离愁这会儿也已安静许多,未东明低头瞧了一眼道:“不说了,说这么多话,我喉咙都干了,今天歇一晚上,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安顿这小子。”   未东明了解到前因后果之后就没心没肺地靠着山壁睡着了,倒是于观真对他始终忌惮,生怕是对方的缓兵之计,打算放松自己的戒备后偷去赤霞女的内丹,因此一宿都睡得很浅,加上外头雨声嘈杂,他时不时惊醒过来,等于熬了一晚上夜,大天亮才迷迷糊糊入了眠。   第二天未东明神清气爽地醒来,甚至有闲心蹲在洞口玩积水,不过那些积水一碰到他,就很快干了。   “喂,快起来,我们要上路了。”   未东明踢了踢于观真,又去掀莫离愁的眼皮,打量着那暗沉沉的瞳孔:“很好,还没死,命够大的,你也起来。”   于观真猛然惊醒,下意识先伸手去确定赤霞女的内丹,发现没有失踪后才松了口气,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去帮忙扶了把莫离愁。青年很快就醒了过来,他咳嗽了阵,又慢慢把头低下去,很轻地说道:“水。”   “这荒山野岭的哪儿给你找谁去。”未东明揪着他的脸逗他,“不然喝点自己的血怎么样?”   于观真一下子就想念起靠谱的崔嵬来,他昨天去捡柴火的时候还记得有条小溪,因此只是无语地拍掉未东明的手,冷冰冰道:“走吧。”   未东明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由喊道:“你真不管了?”   好在莫离愁仍是跟了上来,他的意志力几乎可以说达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未东明拖着条状的袖子在这个年轻人身边晃了晃去,看起来有些惊奇,又好像是在打量莫离愁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倒下。   任何事情都是他的乐子。   小溪很近,不过莫离愁的状态非常糟糕,他经历了脱水,失温,又睡了一觉,整个人彻底憔悴下来,看起来几乎有点面目全非,当他跪在溪边喝水的时候,于观真不得不提着他的衣领子免得他意外把自己淹死。   这么多折磨都熬过来了,死在一条溪水里也太遗憾了。   未东明怔怔地看了会儿小溪,他大概是十年里头一次这样看清自己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俯身下去,开始洗脸。   他洗得很是认真仔细,于观真忍不住看了一眼,本想提醒未东明千万别把溪水给蒸发了,未料却看见了他咽喉处有道嫣红色的胎记,原以为是颗痣,仔细一看,却比痣要细长些许,心下忽然一动。   于观真抬头问他:“你脖子上不洗洗吗?”   未东明淡淡应了一声,他的脸皮被自己搓洗得略有些泛红,听人来问,只是伸手摸了摸那道红色伤疤,并没有避讳的意思:“没想到还留着一点,我还以为都已经愈合了。”   果然是伤口。   他沉默了会儿又问道:“是赤霞女?“”   “嗯。”未东明倒显得很无所谓,倾身侧在溪水里,的确又把脖子洗了洗,显得那条赤色纹路越发明显起来。   于观真皱眉道:“刺得这么深?”   “她要杀我,难道还留情吗?险些我这颗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未东明居然轻笑起来,他对着水面打量了下自己的咽喉处,“不过我运气不错,只是险些,到底还在。”   于观真虽早已猜到,但得到答案后恨不得自己没有猜到,赤霞女并不是才开始要未东明的命,她一直都在想方设法要他的命。这种感觉就好像触碰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悲惨秘密,让人觉得有些窘迫,又说不上来的尴尬。   鬼使神差般的,于观真问道:“你一点也不恨她吗?”   未东明闻言才轻飘飘地瞥过来一眼:“你这是在可怜我?”   “不,我还没好心到那份上。”于观真蹙眉,“我不过是在想崔嵬跟赤霞女会不会是同一个脾气,恐怕这样的情深义重,我恐怕是消受不了的。”   未东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本正经地恐吓他:“那你倒不必担心,赤霞比崔嵬心软多了,换做是你,我料想崔嵬下手定然飞快,叫你死前还能看清楚自己的头是怎么飞起来的。”   于观真考虑了下他们到底是不是在说同一个人。   这时莫离愁喝饱了水,总算恢复些许,他也干脆将头探进去洗了把脸,然后甩甩湿漉漉的头发,显得疲惫又憔悴,不过好歹有几分人样了,开口打岔:“我们去哪儿?”   莫离愁垂着眼,活像只落水狗。   未东明擦完脸,看着莫离愁似是想起来什么,忽然笑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多歇两天,否则这么折腾下来,我怕你短寿二十年。”   “你终于说了句人话。”于观真冷哼一声,“怎么,肚子出了什么新盘算?这会儿又不怕被崔嵬抓了?”   “这小子听话懂事,我对他很是中意,可怜他不行吗?再说你不嫌弃,我还嫌弃自己这一身。”未东明松了松筋骨,“总得找个地方先休息休息,免得被崔嵬抓到时仍旧提心吊胆的,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出来了。再说你我联手,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我当时怕他,是我们俩难以齐心,这会儿既然你有求于我,我还担心什么。”   于观真一时语塞:“你……哼,你倒知道享受,可我瞧不出来你哪里带着银钱。”   未东明奇道:“难道不是你付钱?”   于观真:“……”   “我为什么要为你付钱。”于观真一言难尽道,“你哪来的底气?”   未东明沉思片刻道:“那这样,你要是往后真被崔嵬削了脑袋,我一定帮你缝回去,免得你做个无头亡魂,死了也不得安息。”   于观真幽幽道:“既是如此,我为何不干脆花钱买你帮忙,免得崔嵬真削了我的脑袋。”   “成交!”   “……” 第154章   未东明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绝不会亏待自己。   罗锦所制的帷帐微微飘荡,稍稍散去内室的热气,一双纤柔雪白的手来将帷帐拉满,又剪去过长的油芯,将被水雾蒸得湿漉漉的室内照得通明。   雾气昏沉,男人侧过身,露出咽喉上一道猩红色的疤痕,露出的上半身足以让伺候的姑娘脸红心跳,浸透热水的雪白巾帕正要擦上胸膛时,帕子的另一头突然被一只手握住了。   常言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要是生就一张俊脸,出手又阔绰,那自然上下一心,当是回了自己家门,纵然是家,想来也没这般妥帖照顾。   姑娘轻轻叫了声:“呀——大爷,是奴烫着你了?”   “是我这儿不用人。”男人生得俊俏,脸上还带笑,他伸手到衣物里摸索一阵,掏出片金叶来别在姑娘雪白的胸脯间,“你到隔壁去伺候伺候我那两个朋友,那个冷脸的不知趣,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下了,你到那个和气些的房里去,他出手大方,指不准你今晚上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姑娘细细回忆,想起那三人进来,样貌的确难分秋色,这样的买卖倒贴都肯做,姑娘们挤破头才叫她好运抢到这个机会,可惜眼前这客人从头到尾就没让她近过身。来她们这儿玩的男人能有几个不是急色鬼,这般装清高,又不是掉书袋的,想必中看不中用,定是个银样镴枪头,本来心思都歇了,这会儿听男人这样说,顿时心动起来。   只是姑娘意动归意动,却不敢让人看出来,免得惹恼了客人,她伸出青葱般的五指,柔柔地想要贴到男人的身上:“大爷这是说哪里话,今晚奴是您的人……”   “别动。”男人温热的吐息就在她耳畔,还不待姑娘脸红,就听他道,“不过你要是想死,尽管贴上来。”   “奴当然愿意死在您的——”姑娘只当是句荤话,没诚想柔媚的声音半路就走了调,她瞪着沸腾起来的浴桶水,热意扑面而来,简直如火舌舔过眼睛,泪在眼眶里滴不出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颤声道:“大……大爷?”   不知何时,室内竟炙热沉闷得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姑娘从没接待过这样的客人,顿时白着脸往后一退,莲足不慎踢到灯烛,缓缓袭上神经的痛楚让压抑的情绪得以释放,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被掀起的帷帐顿时灌入阵馥郁的冷风,未东明伸展开双手搁在浴桶的边缘,深深叹了口气。   “怎么现如今这世道,连本该知情识趣的窑姐儿都变得这么难缠起来。”   未东明当然没打算在这种地方闹出人命来,在青楼这地方,精力旺盛是个好词儿,可火气旺盛通常就比较麻烦了,某种意义上他还算得上洁身自好,可谓游历花丛却片叶不沾。   不过他的确很喜欢青楼,这儿的姑娘总是比客栈的店小二贴心,这里的气氛也远比客栈要更轻松。   做正经生意的人总喜欢问东问西,要花大笔的银子才能堵住他们的嘴,反正都要花钱,倒不如贴给美娇娘。   过没多久,帷帐又一次被掀开,这回除了冷风之外还有个大酒坛,未东明顺手一接,将酒坛压在浴桶上,揭开封盖嗅了嗅:“好香,什么酒?”   靠在帷帐边的人冷笑道:“毒酒。”   “巧了,我就好这口。”未东明提起酒坛灌了自己一口,不少酒液泼入热水之中,顿时氤氲起满室酒香来,他擦了擦嘴道,“怎么,我派去的那个姑娘不够漂亮,见你脸色这么难看,要不是我指使的,还当是有人往你房里头送了个半老徐娘。”   于观真冷冰冰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我看你赏了她一片金叶子,想来够她吃几日了,用不着我再帮什么忙了。”   “几日?”未东明玩味,“看来这姑娘花钱的本事差一点就赶上我了。”   于观真没好气道:“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花钱如流水,你最好没喊人去莫离愁房里,否则就不是钱的事,是命的事了。”   “放心。”未东明歪头笑道,“我怕到时候被要了命的是莫离愁。”   于观真被这个黄色笑话逗乐了,他眉宇微轩,正要说话时又看见未东明上下打量着他,满脸写着诡异跟揶揄:“不过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只喜欢男人,对女人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还是……不行?”   “我怕崔嵬割我的头。”于观真翻了个白眼,有心想说些下流话,又怕误伤到赤霞,老实本分了些,“我跟你不一样,要命的。”   未东明挑眉道:“你要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反正不管你接下来打算做点什么,他都是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带回去的,要是运气好些,他还用得着你,那咱们俩过几天就可以水牢见面了。”   “你就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于观真觉得里头闷,转头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这才回过头来,“才出来几天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被崔嵬抓回去。”   “不管崔嵬本事怎么样。”未东明在他转头这会儿从浴桶里出来了,背对着于观真擦起身体来,漫不经心道,“是我自己,总有一日会自投罗网。”   这就好像是咽喉上的那个秘密一样,于观真又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起来,大概是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个人多少算得上“同病相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跟尘艳郎的事是一团乱账,由不得我自己选择,可你纯粹自己造孽,何必现在装作一副深情的模样。”   “你说得倒轻巧。”未东明居然没有生气,他在几套新衣里挑挑拣拣了许久,手指在绫罗绸缎上来回滑动,似乎抉择不下,慢腾腾道,“你知道她为什么用内丹来炼我吗?”   于观真问:“为什么?”   “因为那座城烧起来的时候,我勃然大怒,捂住喉咙告诉她,你今生今世都不知道我万分之一的痛苦,你又有何资格教训我。”未东明最终挑选了一套蓝衣,慢条斯理地穿戴起来,“赤霞果然听进去了,她每吸收一点火血,就会感到烈焰焚身的痛苦,就能感到……我万分之一的痛苦。”   于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觉得他自作多情。   未东明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于观真:“而等到火血尽数转入内丹那一刻,我的死也就不再是威胁了。”   “崔嵬每次来,都会告诉我冰狱不是用来困住我的,他到底说错了,从一开始,冰狱就成了我的心牢,你曾问我恨不恨她,我不知道。”   “她是我心中的唯一,然而我对她而言不过是个错误,剑阁的人都是一群疯子,他们的道义良善胜过一切,心如铁石,轻易不可动摇。我早些年还会想知晓我与她所坚持的道义到底孰重孰轻,后来就明白了,她不会为我放弃任何事。”   从头到尾,不能没有她的人,只有我一个人。   于观真沉默片刻,有意想缓解气氛:“我看你似乎没有半点受苦的痕迹。”   “是啊。”未东明坦然道,“我是骗她的,我生来就拥有火血,使用自如,天底下没人不敬畏我三分。赤霞曾经怜我孤苦,然而那些东西我本就不曾拥有过,更谈不上失去,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痛苦的,什么情啊爱啊,我一点都不在意。”   “若非遇到赤霞,我这一生一世都不觉得自己苦。”未东明笑了下,“我当时那么说,只是知道她会难过,如今想来,我那时的想法与幼童并无不同,最初倒确实有几分悔意,不过那时无非是觉得弄坏了她的小玩意一样,惹了她不快,后来就是较劲,不服输,恨她在乎别人多过我,故意让她不快活,故意想要折磨她。”   “再后来,在冰狱里头待着,年深月久,才开始明白她的心思,却又更绝望起来。”   于观真冷淡道:“看来你输得很惨。”   “是啊,这些名门正派比邪魔外道更可怕,我只喜欢赤霞就快要了命,可她心里却装着整个天下。”未东明的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又很快变得哀伤起来,“我愿意为她从任何一处无间炼狱里爬出,她这一生的终点却是为素昧平生的人而死。”   其实凭良心说,未东明实在是个有魄力的男人,被对象割喉后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管他为人如何,单是这点就不能不让于观真佩服。   于观真缓缓道:“如果你被抓回去,赤霞女仍会那么做。”   “不错。”未东明愉快地笑起来,“所以我才与你联手,同你结盟,帮你找到真正的尘艳郎,好让陆常月掂量掂量,拖延崔嵬将我抓回去的时间。”   于观真不解道:“这又跟陆常月有什么关系?”   “这世上最奸最诈的,莫过陆常月。”未东明微微嗤笑了声,不过看他的脸色,似是在陆常月身上吃过很大的亏,心中颇为不甘,因此脸色不太好,“他要是搞不清楚我们在做什么,不会贸然行动,要我来说,倘若当初青魔一事是他做主,实在用不着白死个谢长源。”   于观真叹了口气:“好吧,那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   “说。”   “你包下整条画舫,不会只为了休息跟洗澡吧。”   “当然不止,我准备带你去见一样尘艳郎的藏品以示诚意。”未东明的目光凛然,一身蓝衣没显出他的俊秀温润,反倒更显出几分利落来,“对了,你最好让开些,我想主人家很快就要来了。”   于观真不由得一怔。   外头果然很快就响起了脚步声。 第155章   两个大男人挤在浴室里到底不是个事儿。   未东明轻车熟路地走出去,等到他动起来时,于观真才发现这人衣服只是松松垮垮有个形,实际上并没有完全穿好,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不像个蹲了十年大牢才找到机会出来的逃犯,反倒像是眠花宿柳成习惯的公子哥,奇妙地契合画舫的气质。。   原先于观真听见的脚步声停在了半路上,没有再动,不可能是花娘,而这会儿整座画舫都已经被包下来了,意味着外头本该没有一个客人。   大概是未东明请来的那位主人家,只不过他是什么时候请的,于观真就一点都不清楚了。   “你记得站在楼梯口。”未东明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一下,他瞥见窗户时又道,“可以看看夜景,不过记得听我们讲话,能听多少是多少,否则别怪我什么都不说。”   于观真低声询问:“跟他有关?”   未东明只是眯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跟你有关。”   这句话让于观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了,等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才看见那个站在楼梯中间的中年男子,对方似乎正在踌躇,仰头看着他们俩的样子有些迷惘跟惊恐。未东明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走下去,倒是那人一步步往后退,很快就退到最底下去。   这艘画舫虽大,但毕竟空间有限,不能像是寻常的青楼那样一口气摆开几十来桌,大厅里满打满算也就四五桌的样子,这会儿被都撤下了,只剩下一张很大的圆桌,桌上放着艘精致的小船,不过船身是用青豆粉捏的,上面摆着被做成各种模样的糕点。   这让于观真想起了丹凤城的那些船娘,他没坐过那边的画舫,无缘比较两边是不是存在什么差距,花娘的手艺又有什么不同。   而屏风边站着一个花娘,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大小,小袖长裤,长发梳成髻,只有几样银饰相佐,看起来相当干脆利落,打扮跟其他的船娘风格非常不同,这会儿正垂脸搭着手,没有什么反应。   这花娘难道也是未东明找来的?   更奇怪的是,这个花娘并没有来服侍两人,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屏风边,未东明先落座喝茶,拿够了架子,然后才开口笑道:“白城主,多年不见,你倒变得拘谨起来了,请坐吧。”   白城主?   于观真看了眼窗外,难怪未东明要包画舫,他们走得是水路,估计这会儿船夫正在往人家的港口进。有水路的地方往往有生意,有生意就有男人,世界上最不缺贪杯好色的男人,这种可移动的渔艇妓船野画舫正好方便谈生意,几乎可以说是多得要命,一旦下水就难觅踪影。   他想想崔嵬追过来,却在几十艘花船前傻了眼,一时间觉得怪好笑的。   中年男子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不过并不是战战兢兢,更像是警惕,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尊上不落座,我怎敢冒犯,倒是九幽君如此行事,莫不是为尊上差使?”   这老小子心也脏,话说得恭敬,可挑拨的意思未免太明显了。   于观真觉得有点好笑,他扫了眼,又看到那个奇怪的花娘,对方仍是一动不动,可未东明跟白城主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那个地方根本就没站着个人似的,他心中隐隐觉得很古怪,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你小子倒是孝顺。”未东明嘲讽他道,“放心坐你的吧,别在这儿跟我耍心眼,挑拨这事儿我比你顺手,你要是不坐,我来帮你坐。”   白城主大概是见识过未东明的手段,立刻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他帮未东明又倒了杯茶,客气道:“不知是九幽君与尊上大驾光临,白某有失远迎,还望二位多多包涵。”   “要是你早知是我们二人,那就不知道等来的是远迎。”未东明转了转茶杯,没有看他,只是打量着上面的纹路道,“还是剑阁了。”   白城主一下子尴尬起来,他额间冒出几滴冷汗,瞄了眼于观真,可不敢多看:“九幽君这是说哪里话,尊上的大恩大德,白某没齿难忘,怎么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举。”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未东明笑眯眯道,“不过我是睚眦必报的人。”   这下子白城主的冷汗都下来了,他立刻站起来又给未东明鞠了一躬,这才坐下来擦汗,未东明挥了挥手,脸上居然还带着盈盈的笑意,甚至能看到个酒窝,显得很甜,眼睛里倒是很冰冷:“你可以继续这么跟我说话,我也可以陪你玩到我没兴致为止。”   没兴致的意思当然不可能是他们喝完茶老老实实地离开,白城主顿时有些慌了,眼前人的笑容再甜,他的舌根都泛苦:“九幽君言重了,不知道来此有何要事。”   “好!快人快语,我喜欢。”未东明鼓了鼓掌,语调渐转森冷,“多年不见,白城主仍是这般爽快,虽说施恩莫忘报,但那是好人行事的风格,跟我们全无瓜葛,你既记得尘艳郎对你曾有大恩,那么现在就是你还恩情的时刻了。”   白城主立刻推辞:“九幽君,不瞒您说,非是白某不愿,只是白某人微言轻,两头都开罪不起,又能帮到二位仙家什么?”   他说话的态度已经有点不太客气了,不是那种语气上的不客气,而是一种给人吃闭门羹的冷淡。   未东明玩味道:“噢,你怕剑阁,就不怕我?”   他说话的语调很轻柔,可足以震慑住人,端着茶杯的手忽然探到白城主的胳膊上,只听见一声惨嚎,皮肉烧焦的臭味就蔓延开来。   于观真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他站在楼梯口边,居高临下,把整个大厅都收入眼底,那位白城主的胳膊瞬间就烧干成焦炭,稍稍一拍就变成灰烬。这种火焚跟刀剑刺伤不同,只是一瞬间,身体的一部分就彻底脱离死去,连鲜血都不见半点,看起来干净得令人胆寒。   白城主顿时嚎叫起来:“阿绮!阿绮!”   他连叫了好几声,没听到反应,就瞪大了眼睛看着角落里的花娘,一脸不敢置信。   于观真起初并不知道他在喊谁,可看到白城主转头,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这名花娘是白城主带来的帮手。   未东明仍然保持着那张轻快愉悦的笑脸,柔声道:“可惜啦,她真正的主人在这儿,怎么会听你的话呢。”   这就是……缥缈主人的藏品。   于观真立刻醒悟过来,他发觉跟未东明这种人合作有些地方很方便,一旦符合兴趣,就一定会使用最高效最迅速的手段。最初时他还以为未东明故意包下画舫让自己的荷包大出血是有意试探,现在看来,从包画舫开始,对方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这时候这种焦炭化已经蔓延到肩膀上了,白城主掉到地上开始打滚,未东明这才收回手,慢腾腾地喝了口茶,大概是嫌冷,还加温一下,泼到那人的脸上,冷冷道:“起来,你还死不了。”   白城主一下子就不说话了,他浑身都是冷汗,脸上不知道是泪是汗还是茶水,虚弱地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看上去的确没有什么事,整条胳膊像是被凭空抹去的一样,汗涔涔地站着,凄惨又敬畏,声音都在颤抖:“九幽君息怒。”   “真有意思,我败在崔嵬手里头,被困近十年,那是崔嵬的本事。”未东明装模作样地看着自己的手,慢悠悠冷笑起来,“可我倒是想知道,你有什么资格敢这么对我说话,你以为我让你坐下,意味着你真的能与我平起平坐不成?”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不能输,不敢输,不可以输,于观真模模糊糊意识到为什么缥缈主人会如此忌惮崔嵬,只有死人才无法为自己辩解。   对于世间的人来讲,比起那些散落在尘土里的尸骸与鲜血,他们更能看到的是胜利者。   偏偏崔嵬跳出了常规,让缥缈主人害怕下一个变成失败者的就会是自己。   白城主的气色彻底黯淡下来,看上去像是头流浪的老狗,原本有的精气神与从容此刻都消散了,他的目光闪烁,看上去有些畏怯:“是小人愚钝。”   恐惧能让人失去所有力量。   于观真看到这里,就知道这件事已经接近尾声了,基本上不需要再看什么了,那个叫阿绮的姑娘仍然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他突发奇想,忽然唤道:“过来。”   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说话。   阿绮果然动了,她仰起脸来一步步走过来,这下子未东明跟白城主都看了过来,于观真浑然不在意,只是看着这姑娘慢腾腾地走上楼梯,然后安静地待在了自己的手边。   这个叫阿绮的女子生得不算是非常精致夺目,可也自有一种温婉可人,是很典型的江南长相,身材纤瘦,算得上较为高挑。她的头发乌黑,肌肤光滑雪白,对比起来异常明显,然而总是有些地方让于观真感觉到诡异。   直到阿绮仰起头看着于观真的时候,后者倏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头皮发麻,他看见少女的眼睛里没有光,也听不见呼吸声,可是胸膛却丰盈柔软,正微微起伏着。   这个阿绮不是保镖……是一具活着的傀儡! 第156章   白城主来这一趟,丢了条胳膊跟满心的骄傲,灰溜溜地回去打开港口迎接这艘不成体统的画舫了。   花娘们都是讨生活的人,什么秘密能听,什么秘密不能听都是一清二楚的,因此在白城主走后就战战兢兢地送上饭菜茶点上来,规矩得堪比大家闺秀。   至于阿绮,当然被留了下来。   未东明显然有些不高兴,他脸上的笑容淡了,挥挥手,有气无力道:“没想到我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要不是见你在,恐怕他当时转头就走,连颜面都不会给我留半分。”   这话说得很沧桑,有点英雄日暮的意思在,九幽君的名号已经不太管用了,未东明当初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如今已变成剑阁的阶下囚,不值一提。名震天下不太容易,可没落却很轻松,这跟他到底有多强是无关的,人们已经将他抛在脑后了。   听到九幽君这个名称时,人们不再是恐惧,而是轻蔑了,总不见得一个个杀过来。   于观真安慰道:“难为九幽君如此屈尊替我问话了。”   他们三人出逃在外,人手不够,根本搞不出来什么大场面,更何况莫离愁是个锯嘴的葫芦,很难说放在场上是撬开别人的嘴,还是让别人来撬他的嘴。   “哼,要是你这个木头徒弟有半分演技,我才懒得帮你搭架子。”未东明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天生一副骄悍性子,哪里会真陷到自怨自艾里去,只是随口提提,见着于观真当了真,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岔开话题道,“你就不能收个性子玲珑点的徒弟吗?”   被点名的莫离愁乖巧眨了眨眼,没有说话,他才醒不久,错过了未东明火烧白城主的好戏,现在暂且还在了解状况。   于观真立刻想到了叶培风,没好气道:“有是有,可惜他在缥缈峰上处理麻烦,现在是分身乏术了。”   未东明恍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我就说漏了什么事,你将我救出来,那留在缥缈峰上的徒弟恐怕要吃苦头了,三大宗要是逼上山去,他遭殃也就罢了,可千万别毁了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我。”   “你放心好了。”于观真淡淡道,“按照叶培风狡猾的性子,定然会以晚辈自居,大人怎么能欺负小孩,更何况他与我并没什么联系,怎知剑阁说的是真是假。只要他咬紧牙关不松口,你说三大宗好意思以多欺少,倚强凌弱吗?”   未东明很是惊讶:“还能这样?”   作为叶培风的受害者,莫离愁站在角落里出声:“叶培风就能这样。”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能更不要脸。”   这让未东明叹为观止,甚至鼓了鼓掌:“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此等风骚,非厚颜无耻之辈不敢为也。”   莫离愁深以为然。   俏皮话聊完后,又冷场片刻,于观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绮,少女低垂着头,饱满的胸膛缓慢起伏,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安静的活人。   任何人看到阿绮的第一眼,都不会怀疑她是个傀儡,于观真也想过很多可能,甚至于阿绮也许只是性情怪异,或者是得了什么病症,又或者是精神失常——   然而看到阿绮的那双眼睛时,于观真就一清二楚她绝不可能是个人,然而怪异的是,她还活着。   她是具有生命的。   这就让人更为毛骨悚然了。   一个活着的,人形的东西,还有一定的意识能服从命令,尘艳郎到底在造什么东西,他又到底在研究什么。   甚至于观真有一瞬间想到了自己,他与阿绮都是多余的存在,他是这天地间多出来的魂魄,而阿绮是没有灵魂的身躯,尘艳郎难道是在尝试造人吗?   这个想法让于观真感觉到一阵恶寒。   有关阿绮的具体事情得问未东明才能有答案,正在于观真想着怎么找借口支开睡醒等着接任务的莫离愁,就听莫离愁十分上道地询问:“她?是什么东西,死了吗?怎么……看着好像还活着。”   “唔。”未东明架着腿沉思片刻,“对了,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擦眼泪呢,我记得跟着来的那小子叫……叫什么来着,白鹤?”   于观真心头一动,蓦然想起白鹤生曾言尘艳郎可以起死回生,当时他只以为对方是随口胡言,万万没想到居然真有这么回事,出声纠正道:“白鹤生。”   “对,是他。”未东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这女人叫阿绮,也是我被囚入冰狱前,尘艳郎所做的最后一具,也是唯一一具火血傀儡。这女人与姓白的是夫妻,在多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姓白的带着她求到了尘艳郎头上,姓白的跪了三天三夜,可惜治病实在是太痛苦了,阿绮实在不能忍受,又舍不得丈夫。”   未东明一顿,他的眼睛里忽然放出异彩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乐趣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拖着腔调道:“然后她求了尘艳郎一件事。”   “什么事。”莫离愁非常配合。   未东明的神态很奇异,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是悲伤,最终变得毫无波澜:“她请求尘艳郎将自己做成一具活着的傀儡,永远地陪在丈夫身边,最好是非常非常强大的活人傀儡。”   火血傀儡……   这时莫离愁与于观真的心头倏然都闪过了一个名字。   丑奴。   原来当初未东明对赤霞女提起将火脉换给丑奴并不是无的放矢,难怪,没有做任何实验就笃定可以换血,他不是打算拼一把,而是早已有了经验。这一帖猛药先是由尘艳郎下在阿绮身上,看到成果之后,未东明遇到了赤霞女,发现冰蛟可以化去火血的刚烈之气,这才动了给丑奴换血的心思。   “要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改造成强大的傀儡,需要漫长的时间跟极珍贵的材料。”未东明慢悠悠道,“尘艳郎一直很忌惮我的火血,借去做了许多次实验,火血威力十分霸道,毁了他不知多少心血,因而他突发奇想,打算用阿绮作为承受火血的新材料。”   “也许是因为对郎君的爱意,又也许是因为意志,阿绮居然真的撑过火血的煎熬,之后就陷入了永眠,等到再睁眼,醒过来的既是阿绮,也并不是阿绮,她的头发还能生长,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血液也在流动,可是再也不是那个女子了。”   “她成了尘艳郎最完美的作品。”   尘艳郎却将她交还给了这位白城主。   按照于观真对原主人的认知,诚信为本这四个字基本上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如果阿绮真的是唯一一具火血傀儡,那她一定非常重要,说不准还藏了什么秘密。   怪不得未东明会带他来看这一样藏品,单是阿绮身上透露的线索,就抵得上于观真自己瞎找上一两年的功夫了。   然而这一刻,于观真的心却慢慢提起来。   作为一个脱离俗世近十年的囚犯,未东明展现了过佳的自我管理能力。   在这点上,不管是于观真还是莫离愁都望尘莫及,把自己差点整死的年轻人暂且不提,就连于观真当初都是得到崔嵬的援手才稍微安稳下来。可未东明不然,被困的几年似乎完全没能让他与人世间脱节,甚至于与人际交往的能力也没有半点退化,能屈能伸,接受了所有现状。   这让于观真对他产生了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很高兴未东明带着自己直接闯入缥缈主人的世界,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产生深深的忌惮。   既然未东明真的这么了解尘艳郎,说明他们的关系一定不差,那么对方帮助自己的动机就值得怀疑。   对了,动机——   于观真忽然开口道:“你当时要我站在楼梯口,就是在忌惮阿绮。”   他当时能将整个大厅都收入眼底,如果有人打算搞鬼,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不错。”未东明饶有兴趣地对他眨眨眼,意味深长道,“我想知道阿绮还听不听你的话,如果不听,那她动手的时候,我可没办法知晓白城主到底掌握了多少火血的秘密,总要给自己留个后手。”   原来如此。   想挖出尘艳郎的秘密,还有什么会比尘艳郎本人更方便,未东明在试试他这个假货能有几分真。   再者就是火血的弱点,赤霞女的办法好比中药,需要漫长的治疗来彻底根除,未东明能随时随地找到机会开溜。   这威胁比起尘艳郎来实在微不足道,阿绮是一具成功的火血傀儡,意味着尘艳郎很有可能在十年里从阿绮身上找出火血的弱点,那么除了销声匿迹的尘艳郎之外,最有可能掌握弱点的人就是阿绮现在的监护人白城主。   因此未东明不单是在试探于观真这个缥缈主人到底有多真,还顺便借机摸摸白城主的深浅。   这才是他最初对白城主客气的原因。   奸猾!   于观真脑海之中闪过这个形容词,他略有些复杂地看着未东明,大概是从自己抛出橄榄枝那一刻,这位九幽君就已经想好了计划跟后手,跟这种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些能出名的人果然没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看来你不仅仅只是觉得有趣。”于观真低声道,“还想从中得到一些便宜。”   未东明丝毫不以为意,并没有任何被看穿的窘迫,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你找你的人,我找我的东西,并无任何冲突,公平交易。”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对你而言,能杀死的朋友才算是好朋友,否则就是威胁。”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塑料友情。   于观真一时无语,他当然没有指责未东明的意思在,不过在不在意是一回事,看不看得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这样的摊牌无非是想告诉未东明一件事:咱们俩半斤对八两,你有本事,我也不傻,别想随便玩心眼。   莫离愁仍然没能跟两只老狐狸对上脑回路,他仍然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压根不打算加入他们的打哑谜环节,于是诚恳地说道:“如此说来,他们伉俪情深了?”   未东明“哈”了一声,笑道:“也许曾经是,姓白的能为她跪三天三夜,阿绮也能为他做出牺牲,然而如今……就难说了。”   “难说?”莫离愁困惑道,“是怎么说。” 第157章   白城主来被未东明摸了个底,自己还浑然不知,将城主府收拾好了请他们三人入住。   这人并没什么价值,加上又损了胳膊,心中必然暗藏怨愤,未东明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就干脆住在画舫上研究阿绮。   这态度倒是让白城主恐慌起来,他无端端没了条胳膊,又失了阿绮,就是个泥人能冒出三分火气来了,更何况他如今是一城之主。可被未东明晾了四五次之后,白城主的脑子总算清醒过来,十万分的怒火就变成惧意,生怕自己还没等到剑阁援手,先□□脆利落地宰掉了。   他已经不比当年了,野心逐渐消退,锐利不在,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当年缥缈主人帮他登上城主之位,让整个白下城都染上鲜血,那些身居高位的人死得毫无价值,也悄无声息,他不想落到那样的下场。   请帖递了七八次,不知是赔罪还是骚扰,未东明被烦得心浮气躁,加上又从阿绮身上研究不出什么东西来,脸色难看得要杀人,他也的确打算好心出手,直接送那位白城主成就好梦——今日就一命归西。   可惜步子还没迈开,就被于观真拦了下来:“倒是不妨一去,这位白城主也许有我们想要的线索。”   “他能有什么线索。”未东明嗤笑道,“要是他干涉其中,尘艳郎会一点后手不留吗?”   于观真摇了摇头道:“他未必得到珍宝,可难说是不是见过装着珍宝的盒子,再者阿绮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两人又是夫妻,真有什么线索,想来知晓得可比我们彻底多了,不妨试试他。”   “这么说也有道理。”未东明蹙蹙眉,很快又舒展开来,“是我粗心,要是真随性杀了他,这事儿说不准反倒麻烦起来。有意思,你这人样样想得周全,偏偏不爱开口。”   于观真淡淡道:“话要在合适的时机出口,才能叫人听得进去,否则与空谈无异。”   未东明哼笑了两声,最终把帖子甩回去,将这场宴席应了下来。   白下城与丹阳城的地势有些相近,水路都极多,画舫是进不去小道的,白城主既是设宴赔罪,当然将所有繁杂琐事都包圆了,特意派了管家来接人,一路备足小舟与软轿。   管家接到命令时是三个人,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又多出个莫离愁来,幸亏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没蠢到问出怎么多个人来。好在先走水路,小舟多站个人不打紧,就是准备的软轿数量不对,一时间不敢慢待,赶紧吩咐仆役划快船赶回去多找顶轿子来。   未东明原先包下的是艘楼船,足有三层,舒适归舒适,却吃水颇深,舱身坚实却过于宽大,因此没办法进到城里来,平日要么停在港口,要么漂泊于湖面河道之上。   白城主请他们换乘入城的是条摇杀船,因船身娇小轻便,行动之间极为迅速,由此得名。   船虽小了许多,但该有的一样不少,罗帐绣帘,软塌高枕,这会儿刚近黄昏,管家就燃了些香料,将帘子撩开,又把窗户支起,好让他们看见外头的风光。   船娘烹了春茶奉上,于观真揭了揭茶盖,轻抿一口,倚在窗边往外探头瞧去,却意外看见远山处有尊巨大的神女石像,粗略来看,神女的体型与现世的乐山大佛相差不远,不过与山体相连,显然是一尊按照山势走向所修的石刻造像。   于观真之所以能看出性别,是因为石像的衣裙、飘带,甚至于眼角的花钿都清晰可见,娇美灵动的姿态栩栩如生,她大半个身体都是倚靠着山,因此看起来似在舞动,而不是乐山大佛那样坐立着,有一只手做兰花指别在眼波处。   “那是什么石像?”   管家探头一瞧,当即乐呵呵笑道:“噢,那是神女像,是了,的确是这个时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刚好。”   什么时辰快到了?   还没等于观真开口询问,就看到远方日头西沉,正在缓慢坠入深海的金乌如一颗璀璨的金珠被神女拈在兰花指之间,将她那慈悲的脸庞照得无比超凡,连同眼角的花钿都异常清晰。   这下于观真说不出话来了,他急促地呼吸几下,一时间被这种宏伟壮观的盛景震撼住了。   船舱里的另外两个人也一道探头看了看,未东明奇道:“她看起来好像新了点,你们城主翻修过了?”   未东明大半个身体都探出去了,他自己半点不担心,倒差点把管家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该不该把人拉回来。   对了,未东明跟尘艳郎原本来过此地,他是见过这尊神女像的。   于观真干脆直接问未东明:“这神女像是有什么传说吗?”   “不知道,别这样看我,不止我不知道,你问遍整个白下城估计都没人知道。”未东明哼哼笑着摇了摇头道,“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这座神像的传说,她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几乎每代人都对她有印象,按照翻修的记录,这座石像少说有四五百年了。”   管家显然是同样说不上来,干脆憨憨笑了笑,任由未东明发挥。   “按照常理来讲,这样浩大的工程不可能毫无记录,可实际上别说工匠了。”未东明懒洋洋道,“就连是哪个时期开始修建的都不知道,就好像有关这座神像的消息全都被抹去了。”   于观真奇怪道:“有没有可能是修士?”   未东明忍不住笑起来:“这等手段若是一人所为,堪称夺天地之造化,恐怕现在还没出世呢。”   人力终究有限,无论何等修为本事,想要破坏山脉倒有可能,然而在江水上修建这座神女像就很勉强了。   再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样一尊巨石像现世时不惊动任何人,不留下任何传说,实在不太可能。   “这倒奇了。”   “有什么奇怪的。”未东明漫不经心道,“凡人找到她,记下她,才不过四五百年的时光,你又怎知她是否在这里已站了数千年,也许白下城还不在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人来来走走,生生灭灭,许多东西自然就会消失不见。”   于观真笑道:“我的意思是本以为不论如何,人总会自己瞎编出些传说来。”   管家忙道:“确实有些读书人编了些话出来,只是都不成气候,有人说她是河神的女儿,还有人说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甚至还有人说是山鬼化形,全都没有个准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在意了。”   未东明一乐:“倒是实诚。”   没有传说的神女巨石像,反倒更加引人浮想联翩了,至于化了形的山鬼……   于观真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灵,不知道这神女像到底是人工产物,还是确实是阿灵的亲戚,他正想得入神,未东明忽然推他一把,问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想到个人,说不准她会知道这石像的来历。”   未东明讶异道:“能认得出这石像……少说也有四五百来岁,这样的修为恐怕已是地仙,当初留名的几位兵解的兵解,隐世的隐世,早就没有消息了,你别是唬我,名字说来听听看。”   “是崔嵬的母亲。”   未东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奇妙。   接下来的风景虽是秀丽,但再没有神女像那么夺目的存在,于观真顿时失了兴致,再没多久就上了岸坐轿子,一路直进到城主府里去。   城主府修建得颇为富丽堂皇,白城主早已经在外等候,他一改之前不卑不亢的英豪姿态,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见多出个人蹭饭也是神色不变,将管家挥退后,迎着几人进到名为“曲水”的楼阁之中。   于观真对此人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主要奔着套话的目的而来,因此对这场宴席兴致缺缺,不过上到二楼之后他忽然来了点兴趣。   二楼大厅里居然被装扮成一处别致的幽林,崇山峻岭缩小数倍摆放平整,其中山石起伏,绿草花树,白沙铺面,逼真之处犹如当真身临其境,蜿蜒曲折的河道由青竹剖开两半相连接,流波潺潺,水中自有落花飘零。   一名美艳的紫裙妇人正在从坛子里舀出酒液倒入青竹连通的水渠之中,那酒液是碧绿色的,清澈见底,气味香醇。   好家伙,这水渠里的水只是拿来运输酒杯的,居然也用美酒,真是浪费。   于观真很是见不得这种资本主义腐败,不觉蹙了蹙眉,未东明轻笑了声,道:“流觞宴,呵,有意思。”   莫离愁不太明白,也不怎么怕丢丑,就探头问未东明道:“九幽君,流觞宴是什么?”   他这话问得十分天真,紫裙妇人脸上立刻流露出轻蔑的神态,只是很快就掩藏起来。   “蠢小子,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未东明轻斥一声,转头看了眼显然不打算尽责的于观真,只得没好气地转回去。   九年义务制教育还没来得及普及到这个时代呗。   于观真坦然地装着死,不是他偷懒耍滑,不想尽职尽责发奋当个新时代的好老师,实在这不是教导范围之内,有关曲水流觞的典故他只能想起个《兰亭集序》,再说谁知道这种宴席有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至于胡诌一通,莫离愁倒是敢信,他敢说吗?   丢人也要讲个基本法吧。 第158章   骂归骂,未东明对莫离愁倒还有些心软,因而仍是耐心解释起来。   “曲水流觞本是祓禊后的习俗,洗濯去垢之后,众人坐于河渠两边,由上流放下酒杯,任由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此人一饮而尽,意味消灾去厄。”   “不过后来就被文人墨客玩出花样,就没那么多讲究,只是单纯的酒宴罢了,有些人会在自家院子里挖个水道。”未东明抬抬下巴,“也有些人就像这儿一样,喏,花重金做个小园林出来。”   莫离愁“哦”了声,问道:“那白城主特意请举办这桌流觞宴,意在洗濯去垢,还是消灾去厄?”   这流觞宴是白城主宴请三人,如果是为了洗濯去垢,消灾去厄,那他们算是什么。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于观真一下子就直起了身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莫离愁,心道:总觉得这孩子有点天然黑是怎么回事。   本来乐呵呵的白城主脸色猛然变了,忙道:“九幽君!白某绝无此意啊!”   紫裙妇人也不禁瞧过来一眼。   未东明放声大笑起来,轻而易举地夺过了主导权,把这话题揭过去:“臭小子!听点东西就敢张嘴,在这儿胡说什么呢。哎,好了,你好歹是个城主,看你吓成这个模样成什么体统,也没有什么大事,坐吧。”   他分明是客人,姿态却比主人更主人,大袖一挥,让众人落座,居然没个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祓禊是洗濯去垢的习俗,白城主之所以安排曲水流觞宴,意思就是之前双方发生的不快与龃龉都如流水一去不返,之后的关系也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未东明对杀人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对方丢了一条胳膊尚且如此上道,他自然不会故意叫人难堪。   白城主见着他们赏脸,这才松了口气,擦擦汗道:“对了,还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   于观真淡淡道:“是我的徒弟。”   白城主一下子又站了起来,他当初就是跟白鹤生打交道得以求到缥缈主人门下,知道缥缈主人的徒弟意味着什么,一时间觉得背上也都是冷汗,忙结结巴巴道:“原来是小仙长。”   莫离愁却是理也不理他,让白城主有些下不来台。   未东明有意缓和气氛,当即欢笑起来,给了一个阶梯下:“俗话说有来有往,既我介绍了个人给白城主认识,不妨白城主也介绍介绍这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如何?”   紫裙妇人仍自顾自地舀酒,闻言才展颜一笑,眼波流转之处,似是对众人都含情脉脉。   即便于观真也不得不承认,她站在那儿就是一道风景线,媚骨天成,风情万种。   莫离愁直男指数令人发指,全然无动于衷;于观真如今是湾仔码头,单纯地欣赏了一会儿,不免又想起崔嵬来,心道崔嵬的眼睛倒比这姑娘好看得多了,倘若他在这里,连这美酒色泽都得被比下去。   不过要是让崔嵬站在这里舀酒,只怕天底下敢落座的人没有几个。   白城主察言观色,知道未东明不再追究了,顿时恢复了原本的从容,朗声大笑起来:“这是贱内。”   这句话让莫离愁跟于观真都下意识看向了未东明,想起他之前所说的话。   未东明该不是能掐会算吧?   而阿绮则冷清清地站在于观真身后,她的目光幽远空茫,魂魄早已逍遥而去,只剩下这具鲜活的身体供人驱使,再不会感受世间七情六欲,自谈不上欢喜悲伤。   白城主说得既洒脱,又坦然,对阿绮几乎视为无物,显然他早已将这个女子的情意忘在脑后,或者说全然不在意了。他向那紫裙妇人招了招人,稍稍示意,那妇人才放下手中的木勺,娉婷地行了一礼:“妾身见过诸位仙长。”   介绍过人之后,流觞宴终于开始,未东明先前捏着鼻子当了马仔,自然肩负起说客套话的重责来;于观真虽然应付过不少酒会,但是无奈尘艳郎不是这种人设,逼得他硬生生把一肚子的场面话吞回去,毕竟他要是跟白城主寒暄,那就太给面子了。   至于莫离愁……   指望他干什么都比客套强。   酒过三巡,酒跟客套话都逼近清空的情况下,终于可以开始谈正经事了。   未东明挪了挪身体,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有几分慵懒的模样,白城主正要招呼,就被他一只手停住,慢条斯理道:“今日过来倒不止为了喝酒,我们为何来此,白城主不会真的一无所知吧。”   这时于观真与未东明的目光刚一交汇,就明白过来是时候开始诈人了。   阿绮是世间唯一存在的火血傀儡,尘艳郎不但将她还给白城主,还帮忙拿下了一座城池,明面上看来,受益者只有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白城主,考虑到这位白城主不可能是他爹也不可能是他儿子,更没可能是孙子——更何况尘艳郎对亲人未必有多留手。   那么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特殊的关系。   而正好,未东明还知道一件事,当初白下城换主之后,大兴土木了许久,朝廷甚至根本不知道有座城池已经换了主人。   尘艳郎做事向来不会跟任何人报备,心思又复杂深沉,未东明纵然与他是朋友,也只知道发生了些某些事,而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可以推断尘艳郎在这里修建了些什么,大兴土木不过是个噱头,而白下城的混乱与权力更迭,是用来掩盖秘密的手段。   而且修的地方一定不会太大,尘艳郎不会让任何知道秘密的人活着走出去,越大的建筑越难掩盖,也需要越多人手,更别说修建完才没有几年时光。   如果人死的太多,是藏不住的。   神女石像可以掩藏起曾经的过往,是因为时间的长河将一切都冲刷走了,尘艳郎却还没强到这种地步。   只不过对尘艳郎的了解也局限住了未东明,他知晓尘艳郎从来不会让活人守护自己的秘密,如果有留下线索的话,最有可能的就是阿绮,因此稍稍测试过白城主后就不再上心。   却忘了,守在门口的下人虽接触不到核心秘密,但未必真就一无所知。   起码比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定更了解。   白城主的手一下子就不稳了,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毫无血色,酒杯几乎要掉进青竹筒里的时候,那紫裙妇人忽然伸手来端住,盈盈笑道:“夫君伤了胳膊后手就不太稳当,大夫说要养几日,三位莫要着恼,妾身代夫君饮下此杯。”   她果真仰头将这杯酒喝了,白城主下意识牵住她的手,在手里握了握,脸色这才缓过来。   于观真心道:这人该不会拿的小说男主剧本吧,前有阿绮保驾护航,后有紫裙女体贴知心,人看起来不咋地,对象倒是一个比一个靠谱,还走了狗屎运被尘艳郎捧上城主之位。哪个作者这么缺德,小说男主定位走中年男人猥琐发育路线。   未东明举杯笑道:“美人所请,我怎敢拒绝。”   好家伙,明年海王排行榜没你我不看!   白城主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忙笑起来岔开话题:“哎呀,看看我这酒量,实在太差了,见笑见笑,不知九幽君有何指教,要是需要白某相助,白某定然义不容辞。”   果然有门!   未东明瞟了一眼于观真,见对方稍稍点了下头,这才慢悠悠地笑起来:“这件事说出来,我倒是不害怕,只怕白城主姻缘难久,又要丧偶一回。”   白城主紧了紧手,勉强笑道:“九幽君说……说笑了。”   “谁与你说笑了!”未东明变脸比变天还快,声音一下子冷下来,他根本用不着职场上那种拍桌子的手段来增加气势,光是他的气势就够惊人,就连于观真都被吓了一跳,他盯着白城主,寒声道,“你进去了吗?”   白城主立刻站起身来,他的脸色极难形容,看上去几乎有些懵了,一把抓着紫裙妇人往外拖,女人走得踉踉跄跄,能听见他一直含混地在说几个字:“快,走,出去。”   紫裙女人似乎安抚了他一下,说了几句软话,又捏了捏他的手,这才摆着纤细的腰一步步往楼下去了。   回到桌边来的白城主呆呆看着青竹筒里流动的酒液好一会儿,好像深更半夜睡醒发现有人潜入到自己家偷偷看恐怖片,还正好跟爬出来的贞子一块儿转头,离吓死就差半条命了,他先喝了杯酒壮胆,这才看了看于观真。   未东明不耐烦道:“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这样子做给谁看。”   白城主沉默了会儿,看向于观真道:“这也是尊上的意思?”   于观真点了点头。   哪知道白城主一下子怔住了,他站起身来背对着众人,忽然惨然大笑起来,似癫似狂,然后侧过身来深深看了一眼阿绮,突然从怀里抽出匕首来戳在自己的咽喉上,猛地把刀拔出来,鲜血顿时喷洒出来,不知道是凭着什么样的意志力,又狠狠往心脏上扎了四五刀,将这一桌的山峰绿竹都染上赤红。   他的身子抽搐了片刻,下半张脸已全是血,踉踉跄跄倒退两步后瘫了下去,只是瞪着眼睛看过来。   这下子实在是太快了,几乎没一个人反应过来,未东明用酒杯弹飞开刀时,白城主最后一口气正好吐出,整个人斜斜挂在栏杆上,胳膊几乎完全软了下去,鲜血还在一滴滴往下流,人已经没有气了。   莫离愁走过去看了看,转过头来皱眉道:“死了。”   “啧!”未东明不悦起身,他在二楼来回徘徊了许久,一脚踹飞了那桌假山,重金打造的玩物一下子嵌到墙壁里去,顷刻间变得残破不堪,他懊恼道,“没想到这小子狗胆包天,居然真的进去了,这下问错话了!”   只有于观真坐在原地,略有几分恍惚,他很沉静地问道:“这几刀,有什么说法吗?”   未东明奇异地看了他几眼,似是想笑,又没有笑,带着点烦躁地解释道:“没有什么说法,他只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来不及断气,会死不成而已。”   那种感觉又来了,发觉莫离愁忍受火毒之后,看到白城主近乎惨烈的自杀之后……   于观真从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要面对的将是个怎样的怪物,他又安静地坐了会儿,看着流了一地的酒液与鲜血混在一块儿。   “怎么办?”未东明走过来站在了于观真面前,“是回去研究阿绮,还是翻翻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于观真听见自己说:“那个女人。”   尘艳郎的声音很冰冷,于观真的灵魂好像飘出了这具身体,以另一个人的角度在重新认识“自己”,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抓回来。”   莫离愁一下子就没影了。   未东明挑了挑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也跟上去。   于观真就这么坐着,看着还没熄灭的灯火,还有白城主那张死不瞑目的脸,似乎仍充满着深深的绝望与恐惧。   “你来了。”   崔嵬轻盈地落在了栏杆上。 第159章   城主府并不小,更别说莫离愁初来乍到,几乎认不清路。   他打发走几个下人后,冷着脸站在庭院里思考片刻,就轻飘飘跃上最高的楼阁四下搜寻,仍是一无所获。   片刻之后,未东明落在了他的身旁。   “如何?”未东明看上去风采依旧,全没了方才的愤懑与不快,慢悠悠道,“找得见人吗?”   莫离愁摇了摇头,他并不是个活跃的性格,而未东明没有开口的意思,气氛竟就这么安静下来,他好半晌又憋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你师尊那儿,我不方便呆。”未东明的心思深沉,话中总藏有他意,莫离愁听不大懂,就只好沉闷地应了一声,目光仍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侍女身上搜寻,哪料对方不肯放过,似是有意耽误他寻找紫裙女子,“别找了,姓白的吓掉了半条命,还撑着胆子支支吾吾半天,就为了让那女人逃跑。”   莫离愁有些恼怒跟不服气地瞪着他。   “看什么看。”未东明轻描淡写道,“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莫离愁相信,于是默默移开了视线,仍是不愿意放弃搜寻,顽固地在底下查探好一会儿,城主府的下人尚不知道即将变天,也不知晓自己的主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角落里,仍顺从而麻木地按部就班着。   “他……”莫离愁吹了会冷冷的夜风,不情不愿地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猜到他已经不喜欢阿绮了?”   未东明饶有兴趣地打量他:“怎么,少年情窦初开?”   “不说算了。”   “真没耐心。”未东明轻笑了声,他蹲下身来摸了摸脚下的瓦片,蹭了满手泥灰,在指间搓了搓,不紧不慢道,“阿绮已经死了,可是他还没有死。不是阿绮为他而死,而是阿绮得病而死,阿绮是注定要死才选择变成傀儡的。”   未东明笑起来:“你能想象吗?情人如影随形,可是她再不会开口,再不会说话,再不会对你笑,更不会有任何反应。她为你而死,你却再没办法做任何事补偿她,令她高兴,令她知道你值得……”   说到最后,未东明怔怔地发起愣来,恍惚道:“可我不是个死物啊。”   莫离愁奇怪道:“什么?”   “没……没什么。”未东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顿时微微笑了下,他轻飘飘地抬眼看着莫离愁道,“这很简单,他害怕的时候,是找阿绮去应对强大的敌人,已经意味他不再想要保护这个女人了。你还太年轻,以为忠诚是一生一世的事,可惜除了生死之外,无人敢说自己能永远忠诚下去,就好比你,你难道一直忠诚于你的师尊吗?”   莫离愁立刻警惕起来。   “你敢说不曾恨过他?你敢说永远记挂他的恩情?你敢说……你自从大仇得报后就没有想过新的生活?”未东明的声音如月下鲛人一般蛊惑动听,“他给你的恩情,当真值得你付出一切,甚至于自我?”   莫离愁冷冷道:“你不怕我告诉师尊?”   他警戒的模样活脱脱像只从窝里被抓来看家护院的小狗崽。   未东明侧着脸游刃有余地欣赏了片刻他的忠诚可爱,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见还有些余灰,就将手上的泥尘慢慢擦到莫离愁的脸上,平淡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恩仇恩仇,恩深成仇,情爱与恩义并无不同,索取得越多,情分迟早是会消磨殆尽的。”   莫离愁被烫的直皱眉:“可阿绮只是想保护他。”   “那她的保护已经成了囚笼。”未东明的手很炙热,声音却比刀刃更冰冷,“还是一座不会回应的囚笼,要么绝望困死,要么打开门出去。”   “所以要是喜欢什么人,千万别死了,做选择的永远不会是死人。”   莫离愁冷哼一声:“歪理。要是这样,他这种自私自利的男人,你又为什么说他是牺牲自己保护新欢。”   未东明颇为奇异地看着他,漫不经心道:“他不爱阿绮,是对不住阿绮,可不意味他就没有真心了。”   莫离愁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未东明知道他现在还不是明白这些事的时候,便朗声笑了笑道:“行了,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那个女人。”   “你知道她在哪里?”莫离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她是走下台阶的,而不是逃跑。”   莫离愁皱眉道:“这又如何?”   “唉,你出去千万别说受过我指点,我实在是丢不起这人。”未东明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姓白的请我们三人开流觞宴,周围却没有侍女服侍,说明一来他怕丢丑,二来他很信任自己的妻子,这天底下情报最容易收集的地方就是客栈与青楼,你知道为什么吗?”   莫离愁敏锐道:“你是说那女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打算逃?”   “不管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东明看着在底下来回徘徊犹豫的老仆人,轻飘飘道,“在城内是城主夫人,逃跑了就是丧家之犬,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愿意重头再来的女人,因此我们抓住她问一问就知道了。”   两人落地时,正要去曲水阁找他们两人的老仆人不禁吓了一跳,提着灯笼战战兢兢道:“二……二位,夫人请二位去明月西楼,不知,不知道还有一位仙长在何处?”   未东明脸上漾开一抹醉人的笑容:“他很快就来。”   …………   “这不是我的声音。”   于观真忽然说道,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受声音在里头发出的震动,是他的所思所想所带出的言语,那声音却听来如此陌生冰冷,就如同另一个人。   崔嵬看了一眼尸体,眼底并没有什么情绪在。   “这也不是我的眼睛。”于观真喃喃道,“更不是我的大脑,我有时候会在想,真的是我在这样想吗?”   “这个人身上有我想要的情报,他死了,剩下最有可能知情的就是他宠爱的妻子。”于观真望向他,并不是在讨要一个答案,更不是在祈求什么,只是平静地叙述这件事,“我害死了他,却浑然不在意。”   崔嵬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确实是我自己这样想,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算是什么好人,尤其是与你比起来,不过是个世俗之人。”于观真深呼吸一口,哑着嗓子道,“我待这个人并没有感情,他惧怕的同样不是我,看他死在我面前也毫无动容,我不会杀那个女人,不代表我不会要挟她。”   “可这些事,我本不必面对。”于观真的声音慢慢冷下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也变得没有这么残忍,就好像你心里想的那个好人的确是我一样。”   人说到底是动物,即便是在现代也有无数的案例提醒人性是经不起试探的。   于观真从没有为自己的冷漠沾沾自喜过,他并不认为那不对,社会也好,教育也罢,造成他性格漠然的那一部分。   可他不愿意这部分被尘艳郎赤裸裸地挖开来,摆在崔嵬面前任由观瞧,好看清楚自己是何等模样。   这个人很好,好到他得到的时候都有几分惭愧。   “而不是在这时候发现自己跟尘艳郎没什么差别。”   于观真看着那绝望的尸体,似乎要从眼睛看到心里头去,把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尽数挖出来,如果说之前他还会恐慌流血跟尸体,那么现在就已经不会了,心中涌起的更多是对尘艳郎的愤怒。   越了解这个人,越追逐这个人,就感觉到自己也被拖入泥潭,以缓慢而坚定的方式下坠,被黑暗所淹没。   崔嵬觉得自己理应责怪他,然而此刻听他剖心肺腑,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半晌只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已与尘艳郎大不相同了。”   “我并不为任何人伸冤,也不打算为任何人报仇,只是觉得他让我如此不快,如此愤怒,就是现在立刻死在我手里也不为过。”于观真转头看向崔嵬,他轻笑起来,“你当真觉得我跟尘艳郎大不相同吗?”   崔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不过紧接着又很快说了句气人的话:“你本来就是这种人,我早已知道,用不着失落。”   于观真一时间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哭笑不得,最终无奈道:“你怎么在这里,是来抓我,还是来抓未东明的。”   崔嵬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轻巧地从栏杆上跃下,他半跪下来,帮着那具尸体抚上眼睛,又细细妥帖地整理了对方凌乱的发丝跟凌乱的衣裳,这才将尸体慢慢放平,脱下外袍盖在对方身上。   “有比你们二人更紧要的事。”等做完这一切,崔嵬才言简意赅地开口,“来,跟我走,路上说。”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手上沾着血污,崔嵬一直把手藏在袖子底下,于观真有心去抓,却如同去捉野猫的尾巴一样,晃晃悠悠,硬是不能得手。   直到楼梯里磕磕绊绊,于观真这才捕住了崔嵬。   他握在手里,感觉到血已经冷了。   只有崔嵬是温热的。 第160章   四人齐聚明月西楼时,由两名侍女引入厅内。   此处不似城主的主卧,反像是女子闺房,由红幔阻隔开里外,之前所见的紫裙妇人正在梳妆,侍女进去传话,她侧着脸应下,扶稳发上一根金簪,这才转身走了出来。   红幔带出香风,妇人一双纤纤素手在布料下更显白润柔腻,她此时已与方才酒宴上娇艳海棠般的模样大有不同,更显出几分端庄雍容,似朵盛放的夜间牡丹。   “妾身越盈缺,拜见四位仙长。”妇人盈盈下拜,礼数周全,姿态不卑不亢,“不知外子现在何处?”   四人地位皆高于她,并不动容,守在旁近的侍女不知他们的来头,一时间有些迷茫惊慌,不知该不该上前扶住夫人,被越盈缺轻声喝退出去。   于观真虽本就要找她,但见崔嵬是带自己是来找,心中顿生不快,又没什么怜香惜玉之情,因而颇是冷淡道:“他已死了。”   越盈缺闻言,脸上显露遗憾之色,还不待她开口,莫离愁又道:“不过还有全尸,你可以安心让他下葬。”   越盈缺:“……”   未东明脸色一僵,忍不住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下身旁不靠谱的队友,忽然发现起码在说话这方面,这对师徒偶尔会有令人一言难尽的默契,于是接过话去微微笑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盈缺二字倒是道出人生百味,没想到夫人长得不错,名字起得更不错。”   “多谢九幽君夸赞。”越盈缺浅浅一笑,伸出双手来鼓了鼓掌,便有下人奉上香茗,她端起茶盅道,“此乃白下城特有的雪波绿,别处恐难喝到,还请四位仙长品尝。”   在座四人修为都颇为深厚,纵然莫离愁尚还年轻,其压力也远非一个凡人所能承受,越盈缺不过是个凡人,才知自己新寡,竟还能面不改色请他们坐下饮茶,光是这份胆气就值得众人给面子品尝。   于观真恐怕有诈,只将茶杯端在手里,并不做声。   倒是未东明喝了口茶,忽然道:“我倒是不知,越夫人竟还能请到藏锋这样的佳客。”   越盈缺放下茶盅,温言道:“崔仙长是何等人物,妾身怎敢高攀,他是为当初白下城换主一事而来。今日恰逢外子宴请三位仙长,妾身想着时机难得,四位既都是修行之人,是故交难得相聚,若是素不相识,说不准可成就一段佳话,就又送了封请帖出去,是三位的颜面请来崔仙长这位佳客才是。”   原来如此,难怪崔嵬会出现在这里。   闻言,于观真忽然展露笑颜:“夫人之智倒是胜过你那丈夫不少,若他肯听你的话,想来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越盈缺瞧出他笑容下的冷意,立刻服软跪倒在地,垂着头柔顺道:“妾身一介凡人,只想耍耍小聪明罢了,在四位仙长面前果真是枉费心机。”   “这可不是小聪明。”未东明柔声道,“越夫人,或者说越姑娘,你的小聪明说不准能掀翻几艘大船呢。”   越盈缺却是鼓起勇气,仰头道:“可毕竟船还没有翻,不是吗?”   “不错。”未东明一怔,忽然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船毕竟还没有翻,既然没有翻,就还能谈得下去,好,你比你丈夫聪明得多,我喜欢与聪明人讲话,起来吧。”   越盈缺忍不住看了一眼崔嵬,对方仍然闭着眼睛,她轻轻叹息一声,并不气恼,而是唤来门外的侍女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而后才重新落座道:“妾身请四位前来倒不为其他,三位对外子有所求,而崔仙长则要当年真相,外子这些年的事,妾身大多都知晓,既四位问起,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只可怜妾身丧夫,往后日子艰难……”   说着说着,越盈缺真用帕子抹起眼泪来,悲声道:“倘若日后四位仙长还有些什么要问妾身的地方,却再找不到妾身的踪影了。”   越盈缺这会儿的泪水,倒不全然是假意,既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再没办法独善其身,已不是她愿不愿意去争权夺位的问题,而是她必须这么做,否则无异于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他人掌控。   崔嵬沉静地坐着,不怒自威,他听了许久才淡淡道:“你要什么?”   “我要城主的位置。”越盈缺的泪水很快就停下来了,她已明白对面的段数用不着那么多虚言,倘若惹得对方厌烦反倒更为不美,是时候见好就收,于是不再掩藏野心,“外子死后,城中必然要乱一段时日,我想请四位仙长庇护一二,最好是能多留几日。”   崔嵬闭着眼睛沉吟片刻,他缓缓道:“你应当明白,你丈夫稳坐城主之位多年,并非他本身如何骁勇,而是因为缥缈峰,而我正是为朝廷解决这件事而来。”   未东明在旁露出了然的神色来,他有意挤兑崔嵬,就玩笑道:“原来朝廷知道自己底下丢了一座城,只是碍于缥缈主人没好意思发难,这样说来,你们剑阁倒不全是赤霞那样只知道黑白善恶的小木头。”   这时越盈缺不由得看了一眼于观真,于观真只是抚额道:“不必看我,此事你只管听崔嵬的,你只要能说服他,纵然要转投朝廷之下,我亦无任何意见。”   至于在缥缈峰处理各种麻烦的叶培风会不会有意见,那他就无所谓了。   “那崔仙长想要如何解决?当初白下城被一通血洗,想找之前的城主后人恐怕已来不及,你们无非是要一个忠君爱国的城主,若我执掌权柄,愿尊天子号令。”越盈缺这才放下心来,她看向崔嵬道,“更何况白下城与朝廷多年都无往来,如今百姓安乐也并非天子庇佑,城中要务不知道有多少是我帮着外子处理,纵然朝廷之后再调拨一个官员来,只怕也比不上我对白下城的熟悉。”   “还是说。”越盈缺很快就笑起来,“因为我是女子?要真是如此,我可以说自己已经怀孕,等到十月之后抱养一个男婴。”   莫离愁闻言不觉皱起眉:“你的丈夫才刚死,他临死前还想保护你,可是你却只想着夺走他的权力?”   “这是什么话?”越盈缺温柔地凝视着他,如同一位举止端庄的母亲,“外子已经死了。”   莫离愁动了动口唇,缓缓道:“你却一点也不难过?”   “我很难过,很伤心,可那帮不了我活下去。”越盈缺抬起脸来,柔柔地看向阿绮,她的目光那样温暖,却温暖不了她的言语,“就好似再多的情意,都无法帮助阿绮姑娘活下去一样,被留下的人总是要继续走下去,不是吗?”   莫离愁冷笑道:“你们夫妇俩倒是出了奇的相似,果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如你这般冷酷无情、两面三刀之人,我们怎么相信你不会捣鬼?”   “妾身今日可以为外子流泪,等来日谁为妾身流泪。”越盈缺柔声道,“外子何等风光,不仍是由诸位掌控生死,妾身性命尽在诸位手中,哪敢捣鬼。”   莫离愁不再多言。   越盈缺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等待着眼前四个掌握自己命运的男人给出最后的答案。   “我会在这里留上半月。”出乎意料的是,崔嵬松了口,他缓缓道,“我要你明日就将城主已死的消息放出去,倘若这半月里你的确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你就是下一任城主。”   越盈缺松了口气,没有笑,她知晓自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这考验很严峻,很苛刻,然而并不意味着她会惧怕。   未东明看出崔嵬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顿时大胆起来,作死道:“我可不曾听说过朝廷有女官的职位,你这样红口白牙地定了,到时候天子不认账,岂不是尴尬。”   “从来没有,就不能设吗?若天子不承认——”崔嵬微微笑起来,他的目光扫过略有些忐忑不安的越盈缺,“那藏锋客就是你的底牌。”   越盈缺这才笑起来,她终于在这张毫无胜算的赌桌上,交易到了自己真正的筹码。   从各种方面来讲,越盈缺都是个非常敏锐的女人,她从丈夫那里听说过许多事,才会想到邀请崔嵬来牵制另外三人,倘若崔嵬不是对手,她完全可以对缥缈主人说这是一份礼物;倘若崔嵬是个强劲的对手,那么她就提前拉拢到了一个帮手。   看得出来九幽君对崔嵬非常忌惮,这与情报是对应的,可是缥缈主人与崔嵬的关系却十分暧昧古怪,越盈缺能察觉到崔嵬的目光大多时候都停留在前者身上。   并不是出于忌惮,而是他下意识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个人。   就好似,他爱慕缥缈主人一样。   而尊上……越盈缺从不曾见过这个令丈夫噤若寒蝉的男人,她只知晓阿绮这具活傀儡是对方所做,这无穷的权力是对方赋予,然而那些令夫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恐惧同样来自于这个人。   直到今日。   越盈缺望进了于观真的眼眸之中,那冰冷的黑瞳几乎令她生出一种被洞穿的惊慌感,就如同对方之前那句讽刺带来的无助。   她知晓自己已经连过三关。   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是最后一关。   于观真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他最好真的告诉过你一些事,否则你恐怕没有资格跟我谈判。”   越盈缺勉强笑起来:“这……这是自然,不知道尊上想知道什么?”   “他真的进去过了。”于观真沉吟道,“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进去的?”   这时侍女回来了,她还带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回来,越盈缺早在流觞宴时就知道于观真等人是来要什么的,方才只是客套客套罢了,她将那个盒子拿过来后递给了于观真,温顺道:“外子对此事向来讳莫如深,妾身知晓的也实在有限,与那处有关的东西,都已放在此盒之中了。”   于观真沉默了许久后才道:“你想要跟我讨什么?”   越盈缺道:“妾身想要阿绮。” 第161章   如果没有阿绮,越盈缺最多只能活半个月。   一旦崔嵬离开白下城,她恐怕顷刻间就会香消玉殒,智慧并不能完全为人铺好未来的路,就如同眼下,越盈缺的确能够借助双方来平衡自身,然而她终究太无力,太弱小,只要情况稍稍发生变动,她就不得不在于观真面前低头。   越盈缺确实很有能力,可还需要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   白城主也许并不算是个圣人,然而他的确是一位温柔而忠诚的爱侣,越盈缺借助这块厚重而结实的踏板,掌握住了白下城的权柄。因此,越盈缺甘心将自己的才华、胆识甚至于智慧都隐藏在夫君的身后,她为这个男人处理政务,为他梳理人脉,甚至接纳阿绮这个离奇的存在。   然而命运从多年前就已注定,越盈缺听过丈夫在梦呓时的无助跟慌乱,见过对方沉浸于回忆里的痛苦跟绝望,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白城主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秘密,付出性命作为代价。   这很残忍,也很合理。   赌徒永远不会,也不敢怨恨庄家。   如今爱情已无法保护越盈缺,更无法令她掌控权力,于是她只能从尸体之后走出,真正走到幕前来。只不过在此之前,越盈缺要先来到昔日丈夫所经历过的赌桌前,利用未亡人这个身份,拿着爱郎所遗留的筹码,开始一轮新的赌局。   阿绮曾将自己变做还未曾风光的爱郎手中仅有的筹码,而现在越盈缺要用一切情报来换回阿绮这个筹码。   于观真本来就不打算多带一个傀儡在身边碍手碍脚,阿绮确实很听他的话,可谁知道她身上会有什么缥缈主人动过的手脚,指不定哪天就翻船了。   “成交。”   这一夜之后,白下城就会迎来截然不同的新天地,越盈缺做了有生以来最划算的一笔买卖,她终于难以克制地松了口气,满怀喜悦地凝视着阿绮。   那沉静冰冷的丽人只是拥有一具人形皮囊的工具,意味着越盈缺所不曾拥有的力量,稳定,甚至于权力。   她会带来杀戮,也能带来和平,全看越盈缺如何抉择。   于观真奇妙地感觉到了权力带来的滋味,他知晓自己此时的一句应答,决定了眼前这个女人未来的命运,也知晓自己在无形之中改变了许多家庭,甚至是一座城池的命运。   这般生杀予夺的权力,实在令人蠢动。   以缥缈主人的身份地位,莫说这些凡人,即便是修士当中,恐怕也全由他高兴,他想要谁死,那人就再无活路;要是他想保下谁,同样也无人能够阻拦。   这种强大让人们恨他,怕他,敬畏他,巴不得想要他死,可在见到他那一刻就会开始恐惧。   而在崔嵬面前,尘艳郎也变成了芸芸众生之一。   越盈缺非常上道地给众人安排了客房,她今晚上有许多事情要做,那身正装与特别精心描绘过的妆容并不单单是为了迎接于观真等人。   今日要是事成,她就风风光光去处理白下城的事务;倘若不成,她就如此得体美丽地死去。   阿绮静静地跟在越盈缺的身后,没有丝毫不舍,也没有半点愤懑,当她作为活傀儡的意义丧失之后,就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具傀儡。   最先动身的人是未东明,他刚刚是借题发挥才敢对崔嵬耍嘴皮子,可要跳过别人直接跟对方抬杠呛声,未免有几分老寿星上吊嫌命长的意思在,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跟着侍女走了,顺便把莫离愁一道带走,准备先将四间客房挑选一遍。   免得霉运加身住到崔嵬旁边去,那就是真晦气了。   于观真留在了明月西楼之中,杯中的雪波绿仍旧散发着热气与清香,他终于端起来喝了一小口,垂着脸,细细体验着茶的芬芳与力量的滋味。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于观真的语调阴冷又幽深,犹如一口古井,颇为理智地说道,“要是易地而处,换做我恐怕未必做得比她更好。”   “我赞赏她的野心,那你呢?”于观真看向同样留下来的崔嵬,并没有伸手去碰手边的盒子,“你又是为了什么?”   崔嵬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他:“人的野心也好,欲望也罢,并非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它们不过是人身上的一部分。有些人甘于躬耕,有些人力展宏图,皆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善恶对错之分。”   这让于观真忽然一笑,他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我们在苗疆逃亡时,路遇百越地,见到两波人在争吵。”   “记得。”   “我也记得,你那时候与我说,纵然天地小到只有两个人,也同样有你我之分,哪怕两心相同,仍有情多爱少。”于观真轻轻笑起来,他伸出手来抓住崔嵬,对方没有挣扎,触碰尸体时沾染的血迹早已淡化开了,变成衣袖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污渍,“我那时候觉得你说这话看得未免过于冷酷残忍,如此一清二楚,理智无比。”   “可我现在才知道。”于观真低声道,“你不过是一视同仁。”   崔嵬很快就看了过来,他淡淡道:“我做不到。”   于观真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手,从肌肤的纹理上猜测那些血迹曾流淌到何处过,不由得抬起头来:“什么?”   “我做不到一视同仁。”崔嵬的目光平静如水,就如同初见时一般稳定淡然,“我对你存有私心。”   于观真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手指在崔嵬的掌心里打转,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对莫离愁说的话怎么看?”   莫离愁的话看着过于感性,实则很有道理,正如某位周姓作者所说,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可说一个人深于世故也同样不是什么好话。过犹不及向来是大忌,越盈缺要是过于悲伤愤怒,确实会耽误她自己的性命;可她如今表现的毫无波澜,同样叫人猜忌。   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总归不值得信任。   “他愿意为自己的妻子拖延时间,这意味着他已从妻子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崔嵬思考了下,依旧以旁观者的口吻漠然道,“我们并不向越盈缺索求相同的东西。”   不管是忠诚,还是情感。   于观真忍不住笑了出来,带着点试探地询问道:“那你想向谁索求?”   崔嵬柔声道:“我不必索求。”   “……你到现在还愿意相信我?”于观真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觉得泪水几乎要涌出眼眶,然而眨了眨眼,仍是干涩的,他最终只道,“当时未东明伤了你,现在伤势如何?”   “并无大碍。”崔嵬没有多说什么,他很快站起身来,“天色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于观真就这么跟在他身后,跌宕起伏了一整夜的心好似终于落定下来,那些愤怒、怨恨、恐惧还有连同之后掌控他人性命时带来轻飘飘的酣醉感都在此刻一同褪去,甚至于对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人世间都产生了些许依恋。   其实崔嵬说得没错,人的野心与欲望是身体的一部分。   哪怕拥有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终究也难逃脱生老病死,因此人才会求取长生之途,长生与强大本身就是一种欲望,催人向上,催人前进,也催人死去。   然而讽刺的是,以于观真所见过的仙人玄素子来看,长生尽头是超脱自我,无情无感。而这世上无情无感之物莫过于草木山石,犹如阿灵一般,偏偏阿灵得了灵智,又期盼着品味人生百态,可谓是一个无限循环的过程。   而于观真不过是个庸俗的凡人,他的欲望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个晚上只发生了两件事,可每件事都令于观真感到疲惫,他回到客房后几乎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这才有空去打开那个被自己随手搁在桌子上的木盒子。   盒子里头是几块碎布跟两张显然被烧过的纸,还有一片蓝幽幽的贝壳状物品。   第一块碎布上画着大概是建筑的样式,应该是临时拓印下来的,只是没有比例,看不出来具体,于观真不是建筑学毕业的,对古代建筑更是两眼抓瞎。另一块则更为离谱,几乎全是虫子在爬,还分大虫小虫,甚至于几个不明意义的大圆。   于观真又看了几块布,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可仔细想想,总不至于这么倒霉,遇到的人各个都这么不怕死。   倒是两张被烧过的纸条上终于有了文字信息。   第一张纸上写着:“神女泪金乌啼日”   于观真念了一遍,觉得按照正常断句来讲,应该是:神女泪,金乌啼,日。   日后面的信息已经被烧毁了,不过可以看得出来这张纸上应该是个字谜,可能是有关钥匙的,也可能是有关入口的。   另一张纸就干脆没有写人话,且两头都被烧毁过,只剩下中间几段,不过它是竖排的,因此不需要标点符号来辨别信息。   五格十丈下平四尺七寸   六格十丈下平三尺七寸五分   七格十丈下平八尺三分   ……   于观真惆怅地盖上了盒子,默默思考起人生来。 第162章   城主府外改天换地,城主府内悄无声息。   死亡能令活人失去一切意义,却未必真的毫无意义,白城主正当壮年,竟然无疾而终,他死的时间太巧,留给人们的除了哀叹,还有对权力的虎视眈眈。   这些是越盈缺要面临的问题,而不是于观真的。   在越盈缺出门之前,于观真特意唤她来问过盒子里的东西,只可惜这位夫人所知甚少,这倒不足为奇,毕竟是要命的秘密,做个旁观者已足够危险,更何况是知情者,有些秘密未必是人人都能接受,也都想知道的。   尤其是尘艳郎这种人的秘密。   于观真还记得自己初次听到白鹤生的倾诉时感觉到何等的毛骨悚然。   很难说未东明到底是个大胆的人还是个怂包,说他怂包,昨晚上敢怼着崔嵬来;说他胆大,今天又等着崔嵬出了门,才来敲门拜访,进来时还探头探脑的,生怕冷不防就被崔嵬暗算了。   于观真看得有点好笑,就揶揄道:“你来得倒巧,崔嵬才刚走没有多久。”   崔嵬上门来倒不是为了谈情说爱,他忙得要见鬼,等会还要去白下城里打听打听城主的风评,难得挤出时间分给于观真,这次上门同样是公事,他要赤霞女的内丹。   这内丹等同一条性命,放在身边烫手,于观真早就想还了,自然没有二话,就给了出去。   于观真开门放人进来,转身回到桌边时,望见那枚蓝澄澄的贝壳,下意识留了个心眼,将东西收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说来奇怪,此物触手冰寒温润,手感有些像玉,可看起来又完全不是玉质,且边缘异常锋利,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   于观真的眼睛微微一暗,希望自己的猜测并不正确。   “这种事可马虎不得,要是一大清早就见着崔嵬——”未东明跟在后头进来,哼哼唧唧道,“那得多晦气。”   莫离愁站在他身后直皱眉头。   这会儿时间已经快到正午了,三人不想浪费时间,干脆就让侍女将饭食传到房里,边吃边研究。   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之后,未东明就开始翻起木盒子里的东西来了,他在这方面要比于观真这个半路出道的靠谱多了,只看了两眼,就确定了几张碎布上的东西是什么:“是平单跟地形图,这些都是工匠的东西,看来当初修建时,他确实一无所知。”   平单是计量地形的单子,简单来讲就是确定一个面,高出叫“上平”,低下叫“下平”,而那些尺寸分就是具体数据,方便之后测量计算。   而之前于观真以为是大圈套虫子的图,其实是地形图,上面的那些虫子与圈圈是指地脉跟水脉。   莫离愁认真干饭,闻言抬起头来,对未东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连匠人的事都懂?”   “难不成指望你们来懂啊。”未东明没好气道,他连连看了几样,脸色不觉严肃起来:“按照这里的地图来看,当初尘艳郎只在地底下修了一座很小的宅院,别说是地宫,连寻常宅院都算不上,这是打算修个大棺材不成?”   莫离愁莫名其妙地看了未东明好一会儿,一下子转头看向了于观真,然后说道:“九幽君,师尊就在此处,你何不问他?”   于观真:“……”   未东明:“……”   忘了这个傻小子一无所知了。   于观真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反应够快,当即面不改色地圆话道:“他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不要理会。”   莫离愁“哦”了一声,很快又好奇起来:“可是师尊,既然此处是你修建,为什么我们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来找线索。”   于观真扯谎扯得面不改色:“时过境迁,姓白的既偷偷进去过一遭,难保动了什么手脚。”   莫离愁恍然大悟道:“师尊是担心白城主在里面留下什么机关吗?”   于观真看着莫离愁那张耿直无比的脸,艰难地蒙住自己的良心,肯定道:“不错,缥缈峰与白下城相距千里,他久居于此,既找到了入口,那么十年过去,此处未必还是当年的模样。”   未东明听着于观真张口就来,不由得给出一个钦佩的眼神,转而继续低头看起其他线索来:“神女泪金乌啼日。”   他跟于观真的念法又不相同,第一种是:“神女泪金,乌啼日”;第二种是:“神女泪,金乌啼日”。   这是诗的读法。   难不成后面其实并没有被烧掉,而是本身就只有这七个字?纸条被烧得干脆利落,边缘灰烬都已经被擦干净,根本看不出来后面到底还有没有字。   于观真没从地图上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不再勉强自己,转头认真看了看纸条,决定遵循奥卡姆剃刀定律: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姑且不论纸条后面是不是还有什么相关的内容,左右现在来看是“不存在”的,不如缩小范围,集合已有的信息,将事情简单化。   “神女所指应当就是外头那座石像。”于观真决定将这句话拆开来看,先筛选出可用的信息来。   “不错。”未东明也赞同这个看法,然后思量起来,戏谑道,“只是神女泪是什么?我们当时见她有哭吗?难不成是指雨日。”   雨日给了于观真一个提醒,他立刻开口:“神女确实无泪。倘若断句为是神女泪金,乌啼日,乌鸦食腐,它若啼叫太阳,定然意味着衰亡。”   “反过来,即便是神女泪,金乌啼日,金乌本就有太阳之意,它哭泣自身,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未东明皱眉道:“太阳衰亡?这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当真骇人听闻吗?”于观真若有所思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东升西落,周而复始,每日都是新生与衰亡。”   “你是说落日,黄昏时分,神女的兰花指里正有一滴金泪。”未东明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跟时辰有关系的机关?可是昨日我们渡船经过神女石像旁,并不见任何异常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   于观真又铺展开几张地图在桌子上,让莫离愁把菜肴搬开,认认真真地思考起来:“你不觉得比起这个大棺材来讲,这张地形图过大了吗?”   在盒子里被折叠了数次的地形图虽说看着简陋,但是经过未东明讲解之后,大致能看得出来是整个白下城外的地形,山脉水脉,横跨江水连接整座神女石像山。   于观真不需要能完全看懂它们,只知道代表着什么就足够了,尘艳郎所修的地方既然如未东明所言最多算得上是一座大棺材,那何必要这么大的地形图。   举个例子来讲,有人要在城郊私人修个地下室,总不至于把整座城市里里外外连山带水的地况都检查一遍。再退一万步,尘艳郎的确是想找个风水宝地,细细把整个地形图都勘察了一遍,可白城主作为后来的解谜人,这地形图对他来讲最多算得上是一个前提,又为什么会把这份地形图放在里面。   他既放在这个盒子里,说明这份地形图很重要。   未东明沉思片刻,没有说话,而是慢慢推出那张纸条来,脸色略见阴沉:“还有一件事不对,倘若纸条上所说无误,那就出现了两个地点。要么有一个是陷阱,要么两个地方都是对的,且相辅相成,可是这样更不合理。”   的确不合理,这就好比钥匙跟锁放在两个地方,是正常人的做法,可不会是尘艳郎的做法,要他相信别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因此绝不可能是两个所在。   未东明的语气很快就危险了起来:“你觉得越盈缺有没有可能……”   “不会。”于观真其实心里同样没有底,可是他不觉得越盈缺会做这种蠢事,因此摇摇头道,“她怕死。”   这个理由说服了未东明,他想了想,很快又说道:“既然这样,等会我们先去神女石像上看一看。”   于观真点了点头。   等吃过饭,三人就一同外出,雇了艘小船出行去神女石像山脚下,大概是为了修缮石像,能看得出来山间有些被人踩出来的小路,蔓延到深林之中,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寻常人很难在这种情况下攀登高峰,更别提这个时代完全没有什么不要命的攀岩爱好者,连趁手的工具都找不到。   好在这种不便,对于于观真等人完全不值一提。   三人之中,以莫离愁的修为最浅,他要上山,尚需山石助力,好在山壁陡峭,再不然还有神女披帛与衣裙的棱角相助,倒是于观真与未东明飞身而起,直冲云霄,一道跃上神女的肩膀处。   在附近居住的凡人偶然瞧见,还当自己是花了眼。   等到莫离愁上来时,于观真与未东明已经踩在了神女的兰花指上,正坐下来等着黄昏来临。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三人依次坐在神女的中指上,脚下是奔流不息的江水,还有来来往往的船只,远处炊烟袅袅,是一派人间太平的景象。 第163章   沉默来得很快。   于观真不知道说什么,莫离愁没有想说的。   难得安静一会儿的未东明再一次充当起打破沉默的那个人,他闲散地盘着一条腿,放眼看去,神情有几分寂寥:“我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见到这样的人世。”   “那就多看看,不过你注意着点,千万别将神女的手指烧出个水泡来。”于观真不太习惯他这模样,有意玩笑道,“到时候要是被抓住了,免不了要留下来给人家修石像,我知晓你看得懂匠人的图纸,不过有没有匠人的本事就两说了。留你下来倒不是大事,等会修坏了,就不美了。”   未东明啧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回应道:“那好在是我与你一同上来,要是换做崔嵬,只怕神女的手是没事,眼睛却要出事了。”   “说的好像我们会做些什么一样。”   “你们也不能保证的确什么都不做啊。”   继奥卡姆剃刀之后,又来薛定谔的猫,毕竟崔嵬的确不在这里,因此的确不能确定于观真到底会不会跟他在神女石像上做什么让神女瞎了眼的事。   于观真没发现未东明还是个思想大师。   又过了一会儿,于观真忽然问道:“当初你接近赤霞女,是因为我吗?   这句话有很多种能解读方式,比如莫离愁就很显然想歪了,看着他们俩的眼神非常诡异,而未东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个“我”指的是尘艳郎。   未东明神态轻佻:“是,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于观真心里一沉,慢慢摇摇头:“没什么。”   看他这样子,未东明也不好追问,尤其是现在还有莫离愁在场,他还没打算为一个小问题拆伙,于是不再关心。   话题被停在了这里,于观真站起身来,他并不恐高,不过人在高处时总会感觉到一定程度的危险,即便他知道自己现在掉下去不会死,这种感觉仍然存在,且微妙地萦绕在心头。他往四处一看,发现群山环绕,江水连绵,这座白下城犹如微雕般放置在地面上,远处的几座山峰被云海缭绕,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在活动。   高处有一种别样的孤冷,与平日人所感到的寂寥不同,天地都在脚下,远山尽数饱览,世间风光任由御风遨游。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攀登者,这种高度跟权力一样,都让人欲罢不能。   莫离愁本低垂着头,没过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似和尚庙里的暮鼓晨钟,尽职尽责地报着点:“时辰到了。”   三人这才一块儿站起来,熊熊燃烧的夕阳此刻正在以一种缓慢而果决地方式沉入江水之中,与此同时,他们脚下汇聚出一道金色的光,正直直照射在江水上。   水面并无起任何异常,就如同他们之前所看到的一样,仍是一派平静,倒是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未东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一跃而下,他来得快,去得也快,直直坠入江水之中,冲势极猛,犹如千钧之物入水,原本平静的江面一下子绽开个小漩涡,一时间水声轰隆,激起无数巨浪,瞬间将周侧的船只冲离了原先的路线。   船只互相撞击摇摆,有大有小,小船险些翻沉,大船直打转,也掉下不少人来,有些人没在水中,有些人水性好些探出头呼救,一时间江面上哭爹喊娘,太平安稳不在。   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他妈的未东明,你这狗德性难怪见不着太平世面,见的着才叫见鬼”,他虽不想多管闲事,但不至于缺德到见死不救,尤其是这麻烦还算是队友惹得,当机立断,直接对旁边的莫离愁道:“先救人上来,别添麻烦。”   莫离愁点了点头,回道:“我去救落水的人。”   说罢,青年如离弦之箭一般疾射入水,他的水花就比未东明的有分寸得多,小小一朵,扑通一声,无风无浪。   波涛本就是未东明带来的,他大概在底下游动,水面仍在翻滚,就好似有一种不可阻挠的力量在推动着水流,于观真先是落在水面上,将一艘小船单手提翻了上来,见着水面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立刻下手去抓,提起个活生生的渔夫来。   渔夫显然灌了不少水,大概是被刚刚的波涛打晕过去了,于观真把人放到在船板上,用灵力在肚腹处一推,渔夫登时喷出几口水来,恹恹地趴在小船上呼吸起来。   江面上船只不少,不过受灾的却是没几艘,有几只小船知晓轻重避得远远的,有几艘大船则仗着吃水深,围过来救了几个人。   于观真虽感谢他们的好意,但未免又觉得他们不知轻重,眼下水势不稳,到时候指不定被一锅端了,不过眼下顾不上这些,只能继续救人。   所幸遭难的船里只有一艘沙飞船,这种船也叫戏楼船,比他们租的楼船要小一些,船顶就是戏台,商人喜欢租船一边听戏一边谈生意。这船吃水深,体积又大,在波涛里打着摆子转个没完没了,还容易撞翻其他小船。   这会儿跟下饺子一样往水里掉下不少浓妆艳抹的戏子,连带着东倒西歪的乐师都荒腔走板变了调。   沙飞船转来转去,晃晃悠悠,于观真一手一个从水里抓出那些惊魂未定的戏人,他们的妆花了,发乱了,几乎没人回过神来就从水里回到了船板上。   等掉下来的人都被丢上去后,于观真这才跃上巨船船顶,牵制它稳定下来,一边打量四处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好在附近并无过多船只,他觉察脚下巨船重新回归掌控,遥遥望见水中钻出莫离愁的头。   船上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许多躲在船舱里的商客闻声都跑出来观瞧,于观真知道拦天拦地拦不住人们看热闹的心,也就不做理会。   莫离愁先吐了口水,这才晃晃悠悠去拽旁边漂流的一条小舫,手往水里一伸,跟拔萝卜似的,抽出来一连串的人。   于观真纵身而去,不理会后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落在摇晃的小舫上稳定重心,帮着把人一个个带上来。他这才发现莫离愁把每个人都捆在了一起,乍一看活像一堆肉票躺在船板上,知道的人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救人,不知道的大概以为是绑架撕票。   这些人里有些是水上混饭吃的,还清醒着,都是些凡人,见着于观真与莫离愁在水面上来去自如,身轻如燕,飞得既高又远,何曾看过这等人物,当即以为是神仙下凡,立刻跪下磕头,拜谢救命之恩,口呼神仙,甚至还有几个喊谢谢龙王爷救命的。   于观真心想:得,我是龙王爷,那莫离愁可不得混个龙王世子?   这一通忙活,夕阳已经过了兰花指中间的孔洞,从一种橙黄色变成火烧般的鲜红了,映照在江面与草木上,呈现出奇异瑰丽的绯色来。   江水滔滔,没有夕阳指引,船只又全部错了位,叫于观真一下子傻了眼,而莫离愁正在一边救人一边应付那些道谢的老百姓,如今根本指望不上。   于观真没办法,只能无力地看向神女,却发现这会儿光线变化,避开了神女半垂半睁的眼睛,流露出无限哀婉悲伤。   他心里顿时一动,突然意识到神女眼角似乎并不是一种花钿,反而非常眼熟,好像与自己藏起来的那样东西十分相似。等到他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时,又发觉到一件事,原来兰花指是紧贴着脸颊的,在江水中心看着夕阳沉入水中时,不单单能看到神女拈着太阳的胜景,还能看到夕阳犹如一颗金红色的泪滴慢慢滑下她脸庞。   果然是金泪!   于观真脑子一热,不假思索地跳入水中,夕阳的光照得非常浅,越往深处潜去,就越感到黑暗,他纵然灵力在身,在水下幽暗之处也难以视物,反倒感觉无限茫然,尤其是水流冲击四肢,令他感觉附近始终有什么东西在围绕着自己,一时间不敢进也不甘心退,僵持在了水中。   其实纵然于观真有意下沉,也只感觉到无尽死寂,视野里幽暗无光,难以辨别距离,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动。   不多时,于观真忽感觉到一团微弱的蓝色光芒从袖中出现,还不得他低头观瞧,身后倏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袖子不知叫什么东西扯住,整个人立刻被飞速拖离开原先的位置,心下顿觉不好。   水中难以吃力,于观真生怕自己是被什么大鱼咬住,顿时反手一抓,只觉得掌心炙热滚烫,一时间还当自己是潜到海底深处碰到岩浆了,好在下一刻就反应过来是之前作妖的未东明,虽说这哥们的危害性没有比岩浆海怪差到哪里去,指不定还更胜一筹,但毕竟现在还算是队友,稍微还算有些保障,这才放下心来。   奇怪的是,未东明在水底下潜了许久,不知道这会儿怎么如此惊慌失措,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于观真一边纳闷,一边任由对方拖着自己浮出水面。   有话可以上去再说,反正每天都有落日。   等到探出水面之后,夕阳与月光正在交替,于观真本想先破口大骂一顿未东明的不当行为,没想到未东明的脸色竟比他还要差,简直如恶鬼一般发青,眼里正烧着火光。   他死死盯着于观真,用非常冷酷的口吻说道:“上岸。” 第164章   两人涉水回到岸边,未东明的手心里还死死攥着一块布料,这叫于观真忍不住低头一瞧,果然自己袖子上多了块缺口。   “是你?!”   未东明死死盯着他,眼神阴狠,不像是平日闲谈的那位九幽君,反倒像幽冥里爬出来的恶鬼。   只是未东明的语气与眼神纵然再是凌厉凶残,可仍叫于观真捉住些许蛛丝马迹——他的声音里带着恐惧。   就好似未东明现在看见的不是于观真,而是缥缈主人一样。   于观真想不出他到底在水底下见到了什么,怎么会受这么大的惊吓,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安抚住未东明再说,于是沉静道:“我们分别开才不过几个时辰,你是在水底下撞到脑袋了?连我都认不出来。”   这让未东明阴狠的目光慢慢变得疑惑起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于观真,似乎在考虑这句话是否值得相信。   于观真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背脊上窜上一阵寒意,哪料下一秒眼前顿失那人的身影,身子顷刻间一摆一转,避开扑面而来的炙热掌风,又分毫不差地站回了未东明的面前。   这一进一退只在瞬息之间,却叫于观真紧张地连心都快呕出来了,未东明的修为极高,是他所遇到最强劲的对手,即便现在两人面对面站立着,仍叫他感觉到寒毛倒立,觉得之前所见识过的可怖火焰似乎随时随地都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能感觉到,刚刚未东明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比起畏惧胆怯,于观真感到更多的是愤怒,对缥缈主人的,对未东明的,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未东明几乎没留任何喘息的时间,狂舞的火焰形成一条长鞭,自他的指尖甩出,一时间撕裂开夜幕。   月光下,一刀挥斩。   火鞭顷刻间荡然无存,刀势夹带着灵力的波动迅猛扩散开来,翻涌的江水被削平,在夜风里摆动的草木瞬息化为尘埃。   这一刀仍如在山洞时那样,稳稳当当地停下了,冰冷的刃吻着肌肤。   “你以为我为什么没向你要回黑珍珠?”于观真忽然开口,“十年了,你的确不是当年的九幽君,竟然会中同样的招式两次。”   未东明一语未发,身影一动,于观真紧跟着他动,两人速度太快,在月下拖出无数幻影来,唯一不变的是藏锋刀不偏不倚,始终贴在未东明的脖子上。   “你要么冷静下来跟我谈谈。”于观真的脾气本来就不算好,更别说这会儿未东明接二连三惹事,心情更是糟糕,连带着口气都冰冷起来,觉得怒火自胸中熊熊燃烧起来,“要么,我也不介意把你打个半死再聊!”   于观真确实作战经验不多,不过未东明被困十年,未必有好到哪里去,方才交手时就有所察觉,灵力在体内疯狂运转,萦绕身侧,顷刻间飞沙走石,犹如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暴。   “你当真不是尘艳郎?”未东明终于出声,迅速从怀里掏出那颗黑珍珠丢了过来,随即立刻往后退去,拉开两人的距离,他的神色阴晴不定,不过大概是于观真的态度的确让他稍稍清醒了些许,倒没再擅自出手。   于观真一把接住,当这举动是个示好,也没再追赶,只是冷笑起来:“我倒想知道,当初是你认出我并非尘艳郎,眼下又为何认定我是尘艳郎?你到底在水底下看到了什么?”   未东明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杀机倒是慢慢散去了,仍是绷着脸:“你今日为何突然问起赤霞之事?”   这话叫于观真顿时醒觉过来,他伸手往袖子里一摸,那枚物事果真没了,不由得苦笑起来:“看来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未东明用双指举着那枚蓝湛湛的东西,冷冷地看着于观真:“我在等你的解释。”   “我先前有所猜测,然而难以确认,就怕你生出误会来。”于观真轻声道,“这么说来,我果然没有猜错,它的确是一块鳞片,是蛟的?”   “是冰蛟。”未东明叹了口气,声音倏然轻柔起来,“而且这片是逆鳞。”   于观真脑海中闪过赤霞女恹恹的模样,心猛然一提,推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猜测:“是赤霞女?”   “当然不是。”未东明被这个猜测冒犯到了,露出愠怒的神色来,“这怎么会是赤霞的逆鳞!是她的同族!”   这才叫于观真松了口气,他的目光在鳞片跟未东明的脸上来回转动,缓缓叹息道:“既你明知逆鳞并非是赤霞女之物,又为何突然对我动手?”   未东明忽然放声狂笑起来,他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只能用手抚着胸口,看于观真的眼神非常怪异:“你问我为何要动手?”   “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怎么竟问了这样一个蠢问题?”未东明呼吸粗重,冷冷道,“你忘了之前问了我什么吗?”   于观真反唇相讥道:“看来这次轮到你给我一个解释了。”   “你当真不知道水底有什么?”未东明看起来对于观真仍是有些将信将疑的,默然许久后终于开口,“水底有座在移动的地宫。”   “在移动的地宫?”于观真不解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尘艳郎在这里修的棺材,很可能是为了江水底下藏着的地宫。”未东明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而这座地宫就是这条水脉的活泉眼,根本无法靠近,尘艳郎来白下城所修的恐怕是地宫的入口,所以才会有时间,这不是机关,是泉眼在流动。”   于观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他低声道:“泉眼与这鳞片有关系?”   “活着的泉眼,你说呢。”未东明冷冷道,“地宫年久,不是当世之物,尘艳郎一定很早就发现了此处,只是十余年前才尝试成功……他骗我去试一试冰蛟能否克制火血,是为了杀我。”   “所以你才会以为我是尘艳郎。”于观真觉得嗓子有点干哑,“你以为我是故意提醒你这件事?尤其是我在神女指上问你那句话。”   未东明轻笑出声:“不错,若是尘艳郎,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于观真蹙眉道:“什么意思?”   “咳——”未东明正要说话,忽然吐出一大口血来,地上顿时冒出一缕青烟,他用手掩住嘴唇,踉踉跄跄地倒退几步,见着于观真要上前来,立刻厉声喝道,“走开!”   于观真只好收回脚步,看着他咳得厉害,不似作伪,心下疑窦顿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险些被卷到泉眼里去了。”未东明连连又咳嗽了数声,听得人嗓子都痒起来,缓缓道,“我今日是受了伤,可不是技不如你。”   “什么时候还计较这个。”于观真又好气又好笑,他今日才真知晓未东明是个什么样的人,一时间有几分脊背发寒,想到那些无辜受累的渔夫船客,对眼前人生不出什么同情,口吻不觉冷淡下来。   “咳——”看来泉眼的确给未东明留了不轻的伤势,他咳得异常痛苦,好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做尘艳郎的朋友总会有别样的待遇,我要是好手好脚地死,他恐怕半夜都得醒过来,懊恼让我死得太简单了。”   于观真讽刺道:“怎么,难不成他这个朋友好到能别无所求将你从剑阁救出来,就为了了断你?”   “要是救我,他未必会这么做。”未东明笑道,“可要是为了杀我,他一定会这么做。”   未东明看上去几乎要晕厥过去,他紧紧抓着衣服,深呼吸了两口,很是凄厉地笑起来:“杀人有什么意思,一瞬间死人就再感觉不到痛苦。诛心才快活,让一个人的心彻底死了,他的人离死自然就不会太远了。”   “更何况,他当年巧布迷局,轻而易举玩弄我跟赤霞于鼓掌之中,不让我知道前因后果再死,他怎能甘心。”   “你以为……我就是尘艳郎,是故意让你看出破绽?故意让你以为我是另一个人?”于观真复杂道,“故意让你自掘坟墓。”   “咳,尘艳郎没有做过,未必不会做。”未东明低声道,“我为人向来自负,只信任自己双眼,旁人怎么说我都不信,偏要我自己发现,我发现地宫时,就知晓自己是踩进了第一个陷阱。”   不是陷阱。   于观真一时无言,他听得出来未东明明实际上心理还是把自己当做尘艳郎在提防。   “我们二人虽是朋友,但交涉不多,我既将你当做旁人,定然会想利用你的身份,好得知如今火血是否有破解之法。”未东明这次干脆连装都懒得装了,直接把尘艳郎这个身份戳在于观真的身上,冷笑起来,“那么我定会来到白下城寻找阿绮,毕竟阿绮是唯一一具火血傀儡。”   于观真心头一沉:“然后呢?”   “你不是问我,与赤霞相遇是否与你有关吗?”未东明缓缓道,“你制作阿绮之后,对我说冰蛟得天独厚,或能缓解我的火血,制出更好的傀儡,因此要我去与赤霞结交一番。”   “其实他早就知道。”于观真心念电转,梳理了下现有的证据,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其实早已经用地宫里的冰蛟做过尝试了,甚至阿绮能成为火血傀儡,并非是她的意志力超群,而是尘艳郎的尝试成功了。”   未东明与赤霞女之间是尘艳郎在故意推动。   冰蛟能缓和火血,知道这一点的尘艳郎早就知道未东明会对赤霞女心生好感,这是毋庸置疑之事。   若未东明强迫赤霞女,赤霞女定会杀死未东明;要是未东明杀死赤霞女,必然能令崔嵬痛苦万分——且崔嵬一定会杀了未东明。   哪怕两人两情相悦,脾性心性不同,迟早会反目成仇;即便是未东明当真扭转性子,愿意为赤霞女回头是岸,尘艳郎只需在恰当的时机让赤霞女知道未东明是带着目的接近,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忍耐。   呵,不管是什么结果,对尘艳郎来讲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咳咳,不错。”未东明冷淡道,“只要我找到证据,发现地宫,就能立刻明白这十年困囚并非是咎由自取,而是尘艳郎一手安排引导,将我玩弄于鼓掌。”   原来如此。   于观真倏然心寒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倘若自己真的是尘艳郎,此刻必然玩味地在旁欣赏着知晓真相的未东明被愚弄后的怒火。   然后一击毙命。   看着这个男人在不甘、愤怒、痛苦、绝望之中死去,死在他自己的自负自信里,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在发现地宫跟活泉眼之后,未东明就已经反应过来当初的事情有问题了,而于观真恰好今天又做了两件敏感的事,一是问起他当初与赤霞结识的缘由,二是藏起了冰蛟的逆鳞,这两样在知晓前尘旧事的未东明眼中简直犹如示威。   难怪未东明会怀疑他是尘艳郎。   “我不知道你留了多少底牌,倘若你真是尘艳郎,我只能先下手为强。”未东明幽幽道,“我本想在水里先杀你,可转念一想,你要是当真不是,我岂不是杀错了人。”   于观真想到船只的事,不快道:“你也会怕杀错人?”   “不在意的人不怕。”未东明咳嗽道,“可你算得上是我的朋友,若无必要,我不想你死。”   于观真顿感到一阵荒谬,虚荣与恶寒感同时涌上心头:“你……”   “我的真情很少,不如你们泛滥。”未东明平淡道,“省下你的说教,倘若你我的解释都已足够,今日收获已算颇丰,回城主府吧。”   于观真只好上前将他拽拉起来,却见未东明微微躬着身体,看起来痛苦万分的模样,不由得稍稍放轻力道,问道:“你还好吗?”   未东明低垂着头,倏然笑起来,他一下子不咳了,抬起脸来时血色充盈,再无半分衰弱,显然方才的伤势是有意伪装:“看来你真的不是尘艳郎,否则我刚刚那般可悲的模样,你一定会动手。”   “……”于观真一时无言,才知未东明直至方才都在故意试探,片刻后幽幽道,“也许是我觉得你这个模样还不够悲惨。”   未东明:“……你这玩笑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第165章   “莫仙长是特意在此等妾身吗?”   越盈缺自灵堂之中走出,眼睛还略有几分红肿,她用手绢擦拭了下噙着泪的眼角,见着莫离愁转过身来,盈盈欠身行礼道:“叫仙长久等了。”   而阿绮正站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   “没什么。”莫离愁摇了摇头,他远远望进灵堂里,那个男人已变成一块黑黝黝的木牌子,立在厅堂之内,各怀心思的众人哄散而去,他们还没有讨够便宜,今日来哭了一场,想来明日还是要来的,“反正也没有等多久。”   这让莫离愁想起被灭门后的前几日,废墟里空空荡荡,只有烟尘与他,后几天才来了许多亲戚。   只是那时候,那些人已经连哭都懒得哭一场了,只是想找些死人带不走的东西。   其实越盈缺说的没错,泪水无济于事,再悲伤,再痛苦,都无法让死去的人活转过来,也无法报仇,更无法保护自己。   如果没有阿绮,只怕原本在灵堂里流泪的人顷刻间就会收拾起泪水,将这个女人撕成碎片,又或是连同她本人都成为被瓜分的礼物。   越盈缺笑了笑,只当这是客气话,她知晓莫离愁可以不在意,然而她却不能真的不在意。   “外头风大,不便说话,请仙长随我来。”越盈缺转身步入曲折长廊,接过侍女手中提灯,在前头为莫离愁引路,“城中都是些粗人,说话时嗓音难免大了些,要是何处惊扰莫仙长,还望给妾身一个面子,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莫离愁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城主之死还没有结束,外头就闹了水难,百姓想要个说法,当然只能来城主府,更别说还是莫离愁带着这些人来的。   权力之争向来是僧多粥少,城主死得太过迅速而离奇,叫原本还算稳定的局势顷刻间变得摇摇欲坠,这对有些人来讲是危机,对有些人来讲却是机遇。在下面的想要往上爬,已经在上面的则想要得到城主这个位置,从幕后转到台前的越盈缺自然不可避免的成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是女人,没有子嗣,更没有官位,若不是阿绮在身后撑腰,恐怕掌控着权力的男人们只允许她在灵堂里无声垂泪。   只有掌控着力量时,越盈缺的才华、地位才有用处。   不过今日的水难又给了越盈缺一个沉重的打击,方才在灵堂之中,就有人阴阳怪气地讽刺越盈缺:从来只听过男人当家,哪有女人管事的道理,说不准这水难就是女人当家招来的,再这么下去,指不定什么天灾人祸都能出来。   他们不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导致的水难,只需要一个攻击越盈缺的理由。   莫离愁随着越盈缺进入待客的庭院坐下,里头已准备好了茶水点心,他下意识想去摸自己的剑,却想起来那把剑早已被赤霞女扭断。   没有剑后,莫离愁苦笑起来,我反倒真正保护了许多人,挽回了许多性命。”   “为什么不杀了那个人。”莫离愁恍惚片刻,看着越盈缺奉茶到自己手中,他揭开茶盖,感受热气扑面而来,怔怔道,“杀他对你来讲,应当是易如反掌。”   越盈缺哑然失笑:“杀?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杀了一个就会有两个,到时候谁来为妾身做事?如今城中正乱,这些人虽是野心勃勃,但并非毫无长处。那些话固然是不中听,可最重要的还是妾身的态度,倘若妾身畏了,怯了,杀他们有何必要;倘若妾身不畏怯,这不过一句空话。”   “更何况妾身也想知道,他们到底分作几派,结党营私之人又到底有多少,一个两个永远死不绝,倒不如一网打尽。”越盈缺不紧不慢地吹散热气,用茶水润了润喉咙,“对这些人而言,失去权力,比死更痛苦。”   莫离愁对这些权力争夺之事可谓一无所知,换做叶培风指不定还能跟越盈缺说上几句,他木木地应了两声,就没有说话了。   越盈缺察言观色,看得出来莫离愁不善言辞,为了避免冷场,又很快站起身来行礼道:“对了,今日倒是全仰仗莫仙长与尊上将那些百姓救回,妾身这里且代他们先谢过了。”   莫离愁摇了摇头,知自己此行大概是给越盈缺添了麻烦,一时间略有些扭捏:“没有什么,是师尊的命令罢了。”   “百姓们很感谢莫仙长的救命之恩。”越盈缺回身坐下,掩唇轻笑起来,“妾身这儿收了不少水产金银,都是他们留下来给仙长的。”   “你还给他们吧。”莫离愁犹豫片刻,又道:“我看这些人好像很信任城主府。”   越盈缺道:“俗话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倘若出了事只能自认倒霉,那还要官家来做什么。往日在白下城附近翻了船,城主必要调动人手去捕捞,此乃法令。只是此次莫仙长与尊上在旁,省了这麻烦,百姓们此番前来倒不是为了捕捞落水之人,而是想给莫仙长请功。”   “法令。”莫离愁低声道,“呵,这世间原来还有王法一说吗?”   越盈缺不知自己是哪句话惹得他不快了,暂且小心道:“自然如此,法令公正无私,善者当奖,恶者当罚,受难者当施以援手。只是凡人之力有限,总有难以顾及之处,可如莫仙长这般超脱世外,仍选择救下那些老弱无辜,不正应公理正义。”   “公理正义……”莫离愁冷笑起来,将这话反复琢磨了数次,反问道,“你觉得,王法之外,也存在公理正义?”   那为什么我报灭门之仇,却为世不容。   我将那人全家灭门,仍觉自己一样令人作呕。   “圣人制定法度,衡量规矩,可王法却也未必是十全十美的。”越盈缺失笑道,“妾身在白下城多年,见过许多人,遇到过许多事,王法难全之处数不胜数,尚需要官员小心斟酌考量。然而官员之中,既有肝脑涂地,兢兢业业之流,同样也见尸位素餐,贪图安逸之辈。若无法可依,百姓自然只能凭心中公理正义。”   “也许对莫仙长而言,妾身身居高位,说出此话是虚伪至极,然而依妾身来看,若公理正义更在王法之上,法未必不能改。”   莫离愁忽道:“就好像没有女子做官,未必女子就不能做官一样吗?”   越盈缺嫣然一笑:“正是如此,那些男人敢那般讽刺妾身,正因王法犯了错,令他们以为这世间只有男人才可天经地义地操控权力,以为只有做男人的妻子才是女人最高的荣耀。然而天地阴阳,既都是人,男人该有的,女人一样都不少。”   “你……”   莫离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女人,然而此刻仍为她的野心,她的高傲,甚至于她的思想所折服。   “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话?”   越盈缺俏皮地眨了眨眼,她天姿妩媚,做这般可爱甜美的动作也显动人,叫莫离愁双颊微微泛红。   “也许是因为莫仙长心性纯净,绝不会笑话妾身。”   见莫离愁立刻变了神色,越盈缺这才转口:“妾身说笑的,莫要当真。”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越盈缺望着碟子里精致的糕点,“……妾身看得出来,莫仙长是重情重义之人,护送百姓来此,又长留多时,是担忧城主府内诸事繁杂,不愿理会他们,有意为百姓撑腰。因此妾身剖白心迹,是想让仙长放心,妾身并非当真冷酷无情之人。”   莫离愁偏开头道:“我并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心,只是他们很吵,我嫌麻烦罢了。”   越盈缺已摸透他的脾气,微微一笑,倒没有再说什么。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莫离愁放下茶杯,缓慢道,“你们都很相似,一样聪明,一样美丽,也一样……都很有主见。“   “不知是何人?”   “剑阁赤霞女。”莫离愁看了看越盈缺,很快又道,“只是你们俩,也完全不一样。”   还没等越盈缺品味出这句话的意思,莫离愁已经起身:“你放心,我算不上很聪明,不过我认识一个聪明的人,他是我的二师兄,也喜欢这样说话。我听得出来你想说什么,你怕我会因为一时好恶找你的麻烦,你放心好了,我不是这样的人,这次的水难……是……确实是意外。”   越盈缺这才站起身来,苦笑着看向莫离愁的背影,青年已经遥遥而去,她低声道:“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另一头于观真跟未东明才从江边回来,才回到客房的小院里,就看见莫离愁正寂寞如雪地坐在屋顶上。   未东明仰头看了看,望着那可怜弱小又无助的背影,纳闷道:“这小子发什么疯?难不成是生气咱们把他丢在路边,一个人偷偷在屋顶上抹眼泪?”   倒是于观真还有点良心,想起来自己下水前也没打半个招呼,把好几船人都丢给了莫离愁这个间歇性失语患者处理。虽说莫离愁最近正在洗心革面准备转职做好人,但是毕竟业务还不熟练,能干出把背叛当做礼物送给朋友这种事来,很难说他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我去看看。” 第166章   于观真并没能真的上去,有个人走在了他前面。   是崔嵬。   这让于观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网络上的一句话来:如果你不管孩子,就会有其他人来管。   不过要说谈心跟引人向善这种事,崔嵬属于老手,经验铁定比于观真丰富许多,于是他干脆停住脚步后想了想,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如果未东明没有撒谎的话,那进入活泉眼地宫的入口,铁定就在地图上。   那片蛟鳞被未东明拿走了,显然没有打算归还,于观真疑心他是想睹物思人,虽说不是赤霞女的,但好歹品种相似。只不过尘艳郎要是真的从赤霞女身上拔逆鳞下来,恐怕未东明当时在水下就不会考虑什么朋友情谊,先砍死于观真再说。   毕竟他这人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于观真摇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认认真真地继续看起盒子里的东西来,其实这些东西翻来覆去已经看过好几遍了,他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忽略的细节。   不过结果可想而知,什么都没有。   其实今日事情繁杂,于观真晚上又跟未东明打了一架,已是又困又累,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很少跟人动手,每次动手都像是大学一千米测验,累得像条狗,要不是这具身体素质绝佳,估计就不是自己走回来,而是被未东明拖死狗一样拖回来了。   于观真揉揉眼睛,决定在睡觉前仔细重看一遍地图跟纸条。   未东明提出活泉眼地宫在移动的这个概念让他有点不安,这让所有的线索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矛盾点。   纸条的暗语与水脉图如今已经清晰可见,定是直指活泉眼地宫,然而问题就在这里。   按照未东明的说法,地宫在江水极深处,且水流湍急,他虽没有真的受伤,但底下确实是凶险非常,难以靠近,否则他也不会回来。地图里并没有尘艳郎修建的小屋入口所在位置,如果白城主当时真的一无所知,那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方法,又是怎么发现甚至进入连未东明都难以靠近的活泉眼地宫。   他并不像个聪明人。   于观真一边看一边想,觉得地图上的线条让他重回大学的数学课,越看越困,越想越累,脑子瞬间放空不少,不知不觉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观真倏然被肩头的沉重惊醒,屋内屋外都已经没入一片暗沉,烛台上的火光早已熄灭,想来时辰已经不早了。   于观真下意识伸手去抓,摸到一只冰凉的手掌,对方不闪不避,他的大脑发沉,不由得用了几分力,哪知对方还是任由他抓住,这时才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崔嵬。   “你醒了?”崔嵬的声音如夜间清风,微微吹过耳畔,“我将你吵醒了?”   于观真微微舒展开身体,觉得全身的骨头好像都在咯吱作响,抗议主人的摧残,知道身后的人是谁后他就一直处于刚睡醒的放松状态,眯了眯眼:“没有,我只是……”他想了想,“这个姿势睡不深。”   不知道崔嵬信了没有,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然后动了动,很快,烛火又重燃起来,照亮这宽敞的客房。   烛火不像是电灯那样明亮,于观真没缓多久就适应了房间的亮度,他这才发现原本的蜡烛已经烧成一滩蜡泪凝固在烛台底部了,刚刚崔嵬伸手去是将里头的线捻出来,只是这东西撑不了多久,崔嵬在找备用的蜡烛。   科技不发达的结果就是这种地方格外不便,修仙的人倒是可以用术法解决许多麻烦,然而不存在普及性。   现代人不需要自己会发电就能掌控各种电器,可是这会儿想用法术,必须得自己有灵力才行。   其实按照尘艳郎的本事,他要是往正途去,怎么着也落得着个为民造福,永垂不朽,名留青史的评价,偏偏人就这么邪性,一定要当坏人。   于观真撑着脸欣赏崔嵬的身材,外加腹诽自己的天字第一号仇家,他这会儿其实人还有点迷糊,毕竟刚醒这会儿精神头总是还没彻底复苏,更何况眼前的人是自家对象,要是换成其他人,他现在保准清醒得活像等着拔牙的病患。   好不容易,崔嵬终于翻出新蜡烛来,他换好蜡烛后问道:“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你找半天蜡烛,就是为了让我再休息一会儿?来,坐下吧,我们说说话。”于观真撑着脸有点懒洋洋地笑起来,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实在过于有恃无恐了,这种底气甚至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崔嵬给予的,“我刚刚看见你跟莫离愁说话了,怎样,说得尽兴吗?”   崔嵬转身看了看他,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不然我问什么?”于观真以前觉得情侣之间聊天总是无聊到连狗都懒得搭理,没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反而能觉察出其中些许滋味来,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只是想听听崔嵬的声音而已。   崔嵬想了想,大概是在想哪些是可以说的,过了许久才道:“他对我说了些越姑娘的事。”   于观真挑眉道:“什么?越盈缺?”   崔嵬点了点头。   “哈,莫离愁的脸还真是三月的天,说变就变,我瞧他之前还很是看越盈缺不上,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工夫,他都能说上越盈缺的事了。”男人有意在长辈面前提起与自己全不相干的女人,百分百是有了好感,于观真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有些奇妙。忍不住道,“人家丈夫尸骨未寒,虽说不是我们杀的,但好歹是自尽在我们面前,莫离愁他是怎么想的。”   这孩子之前有这么道德沦丧吗?!   是不是跟未东明学坏了……   崔嵬有些无奈,听于观真越说越离谱,摇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噢——”于观真的八卦之魂被熄灭,稍稍老实些许,又追问道,“那是哪样?”   于是崔嵬便将今日百姓来城主府的事跟于观真细细说了一遍,他不知晓水难是未东明造的孽,神色异常平静坦然,倒让于观真有点心虚。   按道理说,未东明其实多少得为这事儿承担点责任,毕竟从根本讲起来,是他放走了未东明。   不过于观真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越盈缺吸引走了,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耳朵里能得到不同的信息,他固然也感慨越盈缺思想上的不同,不过更震撼于对方说话的艺术。   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小说里江湖总是难以与朝廷兼容,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江湖本就是刀口舔血,轻利重义,他们的规则就是正邪善恶是非。而修仙者行走天下,本质上其实是有些接近江湖人的,都不受律法管束,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能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越盈缺要做城主,必然要遵循法度,可是她身为女子,如今的律法绝不会支撑她做这个城主。   这本是一个劣势,越盈缺却巧妙地将它化作自己的优势,王法之外尚存公理正义,这是三宗的立场,而越盈缺借王法不允许女子做官这一点巧妙地进入了这个立场。   “有意思。”于观真轻笑起来,他原本只是觉得越盈缺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而已,然而到现在为止,他发现这个女人不单单聪明,还非常独特,“你还记不记得耍了我们一遭的沈秀娥?”   崔嵬柔声道:“记得。”   “我们怎么总是遇到这样厉害的女人呢。”于观真忍不住摇摇头,感慨起来,“蓝家二少爷与白城主真是有福气的人。”   柔顺、温柔、顺从的女人的确很好,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犹如枝头花,钗头凤,金贵大方,优雅得体,然而这是无法长久的,正如花期短暂,首饰换新,迟早有一日会被丢弃。   攀附大树的藤蔓为了汲取营养,它真真切切地活着,即便离开大树,也可以搭在架子甚至墙壁上继续顽强地生长下去。   在这被打压控制的时代里,除非有资质修仙,否则大多数女人都没有出头的机会,可沈秀娥与越盈缺却在这种压抑的情况下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来,打破这顽固的窠臼,不断地往上生长着。   白城主没有理由不爱她。   也许有些男人会恐惧甚至害怕这种女人,然而于观真心中只有欣赏与赞叹。   崔嵬只是用一种温柔而平静的语调说道:“因为你同样厉害。”   于观真眨了眨眼,微微仰起头,他带着点笑,像个准备恶作剧的顽童:“也许是因为我同样有福气。”   崔嵬哑然失笑,摇摇头道:“只可惜他们都似昙花一现,你可要努力活得长一些。”   于观真没想到崔嵬会跟自己说这样的俏皮话,一口气呛住,当即咳嗽起来:“你这样,是不是对死者不太敬重啊。”   崔嵬只是望着他,大概意思是本来是他挑起这个话题的。   “好了,不说这个。”于观真想要掩饰尴尬,立刻伸手摸了一个橘子开始剥皮,转移话题,“莫离愁既然与你说那些话,想来他的木头脑袋终于灵光一回,是想通了?”   崔嵬点了点头,接过于观真递来的半个橘子,上头连雪白色的丝络都已尽数除去,他吃了一瓣,只觉得汁水酸甜,便又添了一瓣入口,等吃完才作答:“嗯,他没有明说,不过我瞧得出来,他是很钦佩越姑娘的。”   于观真见他喜欢,干脆把自己的半个也给了他。   其实越盈缺跟莫离愁的痛苦并不相同,前者是被时代所束缚,而后者半生都试图解救那个被困在当初灭门惨案里的孩子,他的痛苦太私密,太自我,是一条个人的枷锁。   并非是越盈缺的痛苦打败了莫离愁。   而是莫离愁终于打败了自己的痛苦。   虽说不是自家的孩子,但毕竟处了这么久,多少也算是有些感情了,难怪那孩子蹲在屋顶思考人生,原来是真的在思考人生。   日行一善果然是有好处的。   于观真给自己吃就不太讲究了,直接端着橘皮将橘子一瓣揪出来塞进嘴里:“你就是来与我分享这个消息的?”   “嗯。”崔嵬轻声道,“我想,你知道这件事,应当也会与我一样高兴。”   于观真的手一下子顿下了,他仔细地凝视着崔嵬,好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还愿意这样跟我说话?”   崔嵬只是静静看着他:“因我甘之如饴。” 第167章   这句话在之前也曾听到过。   那时候于观真甚至为此感到怦然心动,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   这感觉就好像你很想得到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人的脑海里涌现更多的其实是占有这种美好,想要千方百计,甚至不择手段地去夺取。一旦拥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种占有反而化为了疼惜。   在与未东明同行的这段时间里,于观真经常会在各种各样的时刻里想到要是崔嵬在这里就好了,可是当崔嵬真的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却又希望对方最好不要跟自己扯上一点关系。   崔嵬不该是这种……等着别人来决定他的悲喜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于观真也不行。   他身体里好的那一半珍视、怜爱、呵护着崔嵬;可是坏的那一半又突然开始警觉地恶意揣测这种宽容体恤是否来自于毫不在意。   这种感觉很奇怪,于观真并不是不高兴,正相反,他很欣喜,然而欣喜并无法令他忽略这种异常的行为。   他是很清楚自己骨子里是有点疯狂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漠视未东明的危害性,不会无视莫离愁的痛苦,不会放着平静的生活不过,而去天南地北地搜寻令人胆寒的敌人。   于观真很想要沉迷在崔嵬的温柔里,然而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崔嵬愿意与自己说话,愿意与自己同行,已是非常不易。   然而他所得到的,却是远远超出自己所预料的,这一点也不正常。   这种异常,就如同于观真当初在苗疆时听闻崔嵬关心伤势一般,既为这种关心所感动,又忍不住揣测对方是否在期待分别的时刻到来,毕竟他们不是朋友,而是对手。   你是爱我,还是抱有其他的心思?   因为崔嵬不是未东明这种只在乎感情的人,他冷静、理智、敏锐,根本不会痴痴傻傻信任一个人到底,而且他会撒谎,会说很好听的话,会嫁接一些语句,让人以为是自己想听到的那些话,是自己想要的那些信息。   就像欺骗未东明那样。   于观真是个非常刻薄的人,他愿意为自己的错误买单,然而要是崔嵬故意撒谎骗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哪知道崔嵬看着他变化的脸,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然后偏过头去看向桌子上的那些线索:“你这个模样让我想起了在慈安寺的时候,我分明什么都没有说,你却已经猜中了我的心思。你现在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不骂你,不生气,反倒与你说这些趣事,对吗?”   于观真蹙了蹙眉,心道:“怎么听着我跟个受虐狂一样。”   然而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他实在很想知道答案。   “我去见了那些受难的人,他们七嘴八舌的,里头有个人告诉我说看见有个人从神女上掉下来,突然水就起了,船也翻了,然后莫离愁与你将他们从水里捞起来,我想这个掉下来的人一定是未东明。”   这让于观真很是尴尬,甚至想问问这时候坦白还能不能从宽处理。   崔嵬说到此处,倒没有调笑他的意思,只是缓缓道:“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在查很重要的事,然而你肯舍下此事先去救人,说明你已经想好,也愿意承担助未东明逃脱的后果。”   “你只是有自己的选择。”崔嵬的眼神忽动,伸手摘去于观真发丝上的几缕橘络,然后将那一缕乱发别在他的耳后,神情柔和,似是含着笑意,“不会为我而停留,这样很好。”   于观真一下子抓住他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晨曦的第一缕光芒透过窗户落在桌面上,于观真终于在我找的什么神仙对象里回过神来,一时间幡然醒悟:对了!我找的这对象不算神仙也算半仙,当初才认识的时候就博学到足够写一本世界百科全书,只拿来谈恋爱未免太浪费了,说不准能看出点他们看不出来的门道。   “你来!”   这时候屋子里已经很亮堂了,于观真把烛火吹灭,一把拿开,站起来将之前的水脉图跟建筑图样都理了理,分成两份展现给崔嵬看,万分期待地看着他:“看得出来什么吗?”   崔嵬沉吟片刻,给出的答案基本上跟于观真所知道的都差不多。   “既然你都这样说,看来确实没有暗藏什么玄机了。”于观真叹了口气,又重新瘫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线索又断了。”   崔嵬见他如此颓丧,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于观真想了想,觉得此事倒没有什么可隐瞒他的,就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道:“水脉图,活泉眼地宫,纸条都对上了,可是平子图跟这张图纸却没有任何提醒,我觉得不太对劲。”   这叫崔嵬仔细想了想,他沉思片刻后,忽然伸手将那张纸条拿过来放在了平子图这里说道:“要是这样呢?”   “你放错……”于观真的声音突然一顿,这实在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顿时反应过来,“你是说,这张纸条并不是拿来提醒活泉眼地宫的,而是拿来提醒这个大棺材的所在?”   “大棺材,这房室深入地底,又四四方方,确实有些像棺材。”崔嵬哑然失笑,很快又正色起来,作答道,“活泉眼既是顺水而流,想来定是无任何规律可循。你看这纸张,已说清是神女泪,黄昏时分,如此搜寻地宫岂非等同守株待兔。因此我想它所提醒的并不是地宫所在,而是此地需固定的时辰方可显现。”   是了,未东明当时跃入水中,很快就搜寻到了活泉眼地宫,他们这才先入为主地认定神女泪就是在指向地宫的方位,其实反倒是进了误区。   于观真疑虑道:“可是,我们昨晚入水时,并不曾看见任何屋舍在水底啊。”   “这纸张既被烧毁了后面,必然是后面所写有极重要的信息。”崔嵬细思片刻道,“也许,神女泪并非永远停留在一处,这滴泪并不仅仅指时辰,还有方位。”   “方位……”于观真低头细思道,“如果神女泪是指水中的位置,那么时间一定不会隔得太远,泪尽时就是明月初升。可是江水里头幽暗非常,伸手不见五指,要真是方位,按照平子图来看,此地最少也有十丈之深,尘艳郎又怎么能让月光照入其中?”   崔嵬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与尘艳郎并不熟悉,恐难以帮上什么忙。”   于观真顿时莞尔,他本俯身在梳理这些线索,闻言立刻抬起眼看了看崔嵬,柔声道:“你不熟悉才好,你要是太熟悉,我只怕未必见得高兴,反而要吃醋。更何况谁说你帮不上什么忙,你帮上的忙已经够多了,月相变化不过是一月的事,大不了叫未东明天天到水里泡着,他火气大,正好去去火,免得往后再没头没脑给我添麻烦。”   崔嵬听出他是怕自己在意水难一事,故意甜言蜜语哄自己开心,不禁微微一笑,虽觉得可爱,但并不吐露,只道:“城主府的太极芋泥做得很好,我吃过了,你也可以尝尝。我还有些要事,得先走了。”   倒不是崔嵬不想与于观真再待得久一些,而是他答应过越盈缺要在城中停留半月,不打算就这么无所事事半月,欣赏这个女人不意味盲目的信任。他可以犯错,却不该让那些百姓来承担他的错误。   因此崔嵬不敢错,也不可以错。   如今天已亮,他要去做他应做的事了,正如于观真也要去做于观真应做的事。   两个人的脚步也许并不会为对方而停留,可只要知晓两颗心贴在一起,从不曾分离,就已经足够了。   “好。”于观真笑着看他的背影,“我一定尝尝。”   等崔嵬走后,于观真稍稍小憩了会儿恢复精神,其实他本来就睡了大半夜,并没有什么熬夜后的疲倦感,他想了想,干脆带着新线索去找未东明一块儿吃早饭。   未东明斜斜倚着桌子,看上去有点精神不济,要不是于观真知道他没挪窝,还当是跑哪儿去听墙角了。   “你怎么。”于观真仔细打量,“睡觉把自己磕墙上了?”   未东明恹恹道:“受伤了,看不出来吗?”   “看是看得出来,可你怎么受的伤就看不出来了。”于观真看他一副可怜样,帮忙盛了碗白粥,侍女正在布置小菜,他想了想,又转头道,“午饭时让厨房另外做份太极芋泥。”   侍女刚要应声,就听未东明有气无力道:“三份,你有好吃的怎么不记挂我跟莫离愁的,还有没有一点道义了。”   于观真的嘴角抽搐了片刻,心道:我男朋友推荐的菜,我吃叫爱心情侣餐,带你们俩叫什么,家庭亲子餐多个师妹前男友?   未东明又连连咳嗽了两声,惹得于观真直皱眉头:“你到底怎么了?”   “我昨天没撒谎。”未东明其实咳得并不厉害,他抚了抚胸口,蹙眉道,“是真的被活泉眼卷进去了,不过没有演得那么重罢了。”   好家伙。于观真心道:感情到昨天晚上到最后你都在演我呢。 第168章   莫离愁失踪了。   等到了中午不见人,两个心大的长辈这才发现不对劲。   俗话说,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未东明虽说不知道这句俗语,但并不妨碍他对此有深入的认知,大概是被困在剑阁十年实在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他对口腹之欲的享受甚至超过了潜意识认为自己还是个凡人的于观真。   城主府里不见了人,差点把在旁侍奉的侍女吓坏了,她急忙退出去找管事的来解释。   于观真不得不感慨,上头动动嘴,下面跑断腿,权力能令人轻易凌驾于他人之上,难怪古往今来这么多人为它痴狂着迷。而未东明已经吃完自己那份芋泥,开始毫不留情地对莫离愁那份下手,他对这种情况已是习以为常了,甚至算得上理所当然,因此注意力全在芋泥上,含含糊糊道:“怪了,我们同进同出,我都没这闲功夫,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大厨有这等手艺的。”   “你真的想知道?”于观真从门口收回目光来,似笑非笑地看向未东明,“不后悔?”   未东明眉头微微一跳,感觉到了不祥的预感,然而好奇心注定杀死猫,也注定叫九幽君后悔,他仍是顽固而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崔嵬……”   “停!”   未东明脸色铁青,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把手里的芋泥放下,犹豫片刻,似乎是从什么激烈的思想挣扎里脱出身来,好半晌才叹息道:“你说,按照崔嵬的人品,不管怎么说,应当是不至于在里面下毒的吧。”   于观真挑了挑眉毛,思考有没有必要提醒一下未东明有关自己跟崔嵬的关系:“这听起来似乎是你我才会做的事。”   “说的有道理。”未东明飞快地被说服了,不过他仍是颇为哀怨地看着于观真道:“本来我是这么想的,然而我转念又想,情人眼里出西施,再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这一点了,你对崔嵬心存偏爱,说的话未必公允,倒也不能全信。”   于观真叹气道:“崔嵬要是真下了毒,这毒发作得也太慢了,换个腿脚利索些的,只怕听你唠叨这会儿解药都找到了。”   这本就是玩笑话,谁都没放在心上,倒是角落的侍女听得瑟瑟发抖,生怕自己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就被灭口了。   正说笑间,之前出去找人的那个侍女带着管家回来了,管家上前来躬身行礼,倒也不废话,客客气气道:“莫仙长随那位崔仙长一大早就出去了。”   未东明目光一转,原本烫手的芋泥又变得适口起来了,连带着身板都笔直不少,他斜着眼睛看了会儿于观真,倏然嗤笑起来:“原来不是下毒,是下蛊,好划算的一笔买卖,一碗芋泥换了你一个徒弟。”   这话听得不明所以的管家大惊失色,忙道:“这……这……这菜肴都是府内的厨子亲手烹调,怎么会下毒下蛊呢?”   未东明可以与于观真谈笑风生,却绝不容其他人质疑自己,闻言目光立刻游了过去,勾在管家的脸上,森冷如刀:“那你的意思是我撒谎了?”   “不不不!”管家哪有胆子再反驳一次,急忙跪下道,“老奴这就去把厨房的人都带过来。”   “不必。”于观真看不大惯未东明这喜怒无常的模样,出口拦阻道,“他向来疯言疯语惯了,这笑语不用当真,你们下去吧。”   “不敢不敢。”   管家这才擦着汗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未东明倒也颇为无所谓,他继续吃莫离愁那碗太极芋泥,慢悠悠道:“真不知道你这会儿心里头是更羡慕莫离愁,还是更羡慕崔嵬。”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于观真没好气道,心里头倒是松了口气,其实一开始知道莫离愁已经离开还没说一声的时候,他的确有点意外,不过仔细想想莫离愁都这么大了,压根用不着跟他们报备什么,更何况少了莫离愁,他跟未东明还不用担心说话的时候泄露关键信息。   没想到未东明兴起的一场水难居然意外让莫离愁彻彻底底改变了想法,也算是因祸得福。   只是这话不能跟未东明说,依于观真对他这些天来的认识,对方八成会把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   等吃过饭,两人租船去神女石像边观察,大概是昨日水难的缘故,江面上少了许多大船,那些商人爱惜性命,风雅可以在陆地上找,没必要去水里跟龙王爷拼个一较高低。   未东明趴在船边无所事事,倒是于观真非常在意神女石像脸上的那块印记,只可惜没有什么东西能验证他的猜想,因此只好暂且把疑虑藏在心底。两人在江上泛舟,本还能聊得下去,哪知道路过一条载着对小夫妻的渔船,叫未东明看得眼睛发直,开始抱怨起同行的不是赤霞女,一下子就失了聊天的兴致。   于观真在心里直翻白眼。   两人好不容易捱到夕阳时分,未东明先跃入水中搜寻,而于观真留在船上眺望神女石像,这次的金泪显得更明显了,红云燃遍整个天空,他看着夕阳还没彻底沉没,月亮已攀升上来,眼底火红的景色缓慢被阴影所笼罩,化为昏暗的月色,觉得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没能抓住。   过了许久,脚下的船只忽然一摇晃,是未东明探出头来,他扶着船沿擦了把脸道:“还是什么都没有。”   于观真细思多时,忽然蹲下身来询问:“还是月光太弱了,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满月?”   未东明古怪地看着他,幽幽道:“问得好,反正现在没有线索,全靠瞎猜,我都没主意到连崔嵬的主意都听了,还有什么不信的,不过今天才初六,你准备等九天后再来吗?”   “不,我们明天再来。”于观真摇了摇头道,“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说得好,有我的风范。”未东明翻身上船,没好气道:“不过明天你下去。”   于观真也没意见,两人就这么划船回去,他一直在看月光,划都划得漫不经心,在江心里直打转,看得未东明都傻了。大概是觉得跟着于观真没有出路,未东明没好气地站起来,直接飞过江面回去了,等到于观真回过神来时,船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江水上徘徊。   于观真:“……”   回到城主府时已经很晚了,于观真发现自己的房里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留了份晚饭,考虑到莫离愁照顾自己都难,未东明不吃掉他那份都算有点义气,基本上只可能是越盈缺或者是崔嵬。不过于观真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个,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顿饭后就洗漱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莫离愁居然又出现了。   于观真夜间多梦,起得稍微有点晚,就见未东明在跟莫离愁说些什么,说得眉飞色舞,一脸欣喜的模样,见着他来,赶忙招了招手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光盯着神女泪不肯放,没想到莫离愁找到了新线索。”   “什么线索。”于观真一听也来了精神,拿起的馒头又放下去,紧紧盯着莫离愁道,“我还以为你昨日随崔嵬去忙了?”   难不成崔嵬在偷偷帮忙调查?   莫离愁很快就打破了于观真这炙热的恋爱脑想法,冷酷无情地说道:“嗯,我去探望那些遭了水难的人,其中有位老渔夫留我吃饭,说起数年前的一段奇遇,还说城主大人都找他问过话,我想也许与师尊近日追查的事有关,能帮上些忙。”   “岂止帮得上忙。”未东明大笑道,“简直是补全了整张纸条。”   原来之前落了水难的那群人里有位年迈的老渔夫已是梅开二度,他在三年前的四月初八也在江上遭过一次水难,只不过那时候是被水底的大鱼撞了船,船翻了不说,人也被拖进水里头去。亏得老渔夫水性好,他说被大鱼拖到水底很深很深的地方,连光都没有,突然水底下亮堂堂一片,居然有一座人住的小木屋,那条大鱼才路过就逃窜了开来。   老渔夫当时气已不多,就使劲儿往上游,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就看见太阳跟月亮都悬在天上,把江水照得也亮堂堂的,就跟水底一模一样。   后来那条袭击人的大鱼怪被城主杀了,尸体在城内挂了好几天,也就没人再在意老渔夫的话了,只当他是做梦梦见的。   再说寻常人编瞎话都喜欢夸大,老渔夫居然说底下的龙宫就跟寻常人平日住的小木屋一样,实在磕碜。   老渔夫见众人都不信,愤愤不平了多年,好不容易抓住莫离愁这个修仙的,赶忙跟他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遭,看看他是个什么说法。   可惜莫离愁少言寡语,听完就跑,留给老渔夫无限遗憾。   “四月初八,日月同天。”于观真若有所思起来,其实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只是他们大多人都不会注意到这点,“原来是这样,难怪了。”   昨天他在船上看到的景色,就是日未落,月已出;日月东西相望,直到初八这一日,日月的光辉重叠在同一处,尘艳郎藏在水底的小木屋才会显露出踪影来。   那就是明天!   未东明禁不住幽幽感慨道:“好招不怕老,当初崔嵬用这招困了我十年,如今尘艳郎也用这么一手,为什么一个两个总跟水过不去。”   “也许是因为你肝火太盛。”于观真愉快地挑了挑眉,“令人火大。” 第169章   等到了初八这日午后,时机终于到来。   未东明颇为性急,如风一般奔出去,早早走在了前头,倒是于观真较为仔细谨慎,走到门口时听身后毫无动静,不由得转身回头,看向了并没有跟上的莫离愁。   青年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露倔强之色,似是等待于观真的召唤,又好似是有了自己的主意。   于观真刚要出声唤人,忽然想到些之前的事来,硬生生改了话:“过……你怎么了?”   严格说起来,三人虽然一直同出同进,但其实只有于观真跟未东明算是有共同目标的人,莫离愁甚至连他们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三人一同行动习惯了,于观真跟未东明下意识都会带上莫离愁   莫离愁看起来有些忐忑不安,目光转动,似是想要从某处寻求帮助,然而于观真顺着他的视线转去时,并没有看出什么来。   显然莫离愁同样没有找到自己的精神支柱,立刻显出几分无依无靠的可怜来。   莫离愁看起来似乎陷入了某种激烈的心理斗争之中,只等着一个外因来为他做出抉择,而于观真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在这几个徒弟里,莫离愁是最不善表达自我的人,好几次出人意料的行为都是为了报恩,而不是为了自己而行动。尤其是其他徒弟或多或少都试探过于观真的底细,莫离愁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他不在意其他弟子对师尊下手,也不会自己试探师尊。   他几乎不为“自己”做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莫离愁才艰难而干涩地开口道:“我……不想去。”   于观真看了看天色,见时辰还早,靠着门边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与他人有约?”   莫离愁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好,”于观真干脆利落道,“你去吧。”   莫离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可是于观真已经转身离开,只剩下被风吹起的大袖翻飞,他才走出没多久功夫,就看见崔嵬迎面走过来。   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都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步子,于观真微微侧过脸说道:“我的徒弟也算你的徒弟,就不谢了。”   崔嵬莞尔一笑,轻轻应了一声。   等到崔嵬进入院子的时候,莫离愁正坐在石凳上,神情恍惚,过了许久才道:“我……我对师尊说了。”   “我知道。”崔嵬淡淡道,“走吧。”   哪料莫离愁猛然站起身来,看向崔嵬道:“刚刚你为什么不在?”   “我不在,你也做到了。”崔嵬只是颇为平静地看着他,“不是吗?”   莫离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仔细想了想,很快轻声道:“我觉得师尊好像跟以前大不相同了,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很不一样。”   “是好事吗?”   “大概是吧。”莫离愁不能确定,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崔嵬道:“那就足够了。”   ……   等于观真来到小船上,未东明正穿蓑衣戴斗笠,拿着根细长的青竹竿在钓鱼,模样活像是在江水上沉浮多年的老渔夫。   这会儿阳光正好,于观真全身都沐浴在金光之下,他立在船头,身形修长如鹤,倒也不问这身打扮是哪儿来的,只没好气道:“别人在岸边钓鱼尚且求稳,你倒好,在船上瞎打转,这样钓鱼能钓上什么来?”   未东明听见船上只有一个人的响动,顿时心知肚明,连眼皮都懒得睁开,慢悠悠地随着船只晃荡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跟在哪儿有什么关系,这一点难道你没跟崔嵬多讨教吗?”   “怎么,你知道莫离愁的事?”   未东明懒散地靠在船边提自己的钓竿,阴阳怪气道:“不知道,我眼瞎耳聋嘴哑,能知道个什么。”   于观真有些无语,决定避开这个话题不谈,饶有兴趣地在船头坐下来,船上居然还准备了小菜跟美酒,他用双新筷翻了翻,奇道:“你准备来踏青的?”   “当然不是了,我等着跟你大眼瞪小眼再瞪一下午呢。”   于观真一顿筷子,挑眉道:“你今天吃炮仗了?”   “你这老的看上崔嵬就不说什么了。”这会儿未东明总算抬起斗笠给了于观真一个正眼,满脸愤愤不平,颇为不满道,“那臭小子图什么啊,是我对他不够好?对他不够耐心?怎么十年前谁都奔着崔嵬去,现如今还是谁都奔着崔嵬去,他崔嵬是脸上长了灵芝还是鹿茸?这头小白眼狼!”   于观真这才想起来,其实未东明一直是挺欣赏莫离愁的,难怪他不开心,干脆不说什么了。   未太公钓鱼,同样是愿者上钩,不知道是不是怨气冲天吓呆了不少鱼虾,居然真叫他钓上几尾鱼来,只可惜船上没准备什么厨具,只得钓一尾放一尾,全当消遣。   等到夕阳与月亮同时占据天空两端的时候,透过神女兰花指落在江水上的日华与月光果真重叠在一块儿,两人明白是时候了,这才跃下水面。   不知往下潜了多久,江水再度变作深黑色,可老渔夫所说的亮堂堂仍未见到,倒是水流寂静下来,显出之前的死寂来。   就在二人无望之时,未东明身上倏然绽放出一团蓝幽幽的光芒,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这光亮将水中些许漂浮物都照了出来,也惊走不少游鱼。   未东明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倏然对于观真做了几个手势,可惜于观真自幼身体健康,耳聪目明,没有学过这门语言,只好游动过去想贴近询问。哪料于观真才游过去没有多久,就感觉到未东明一把抓住了自己,将自己从水中扯了过去。   于观真只觉得眼前一花,这才发现远处有一个非常巨大的暗影在缓缓移动着,他起初还没意识到是什么,等到未东明身上的光又盛了一点之后,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只难以想象的巨型怪鱼从远处冲回来,掀起巨大的水浪,此时正盘在什么东西上。   这条鱼大概有十来米长,通身都是赤红色的,随着水波晃动,像是在流血,鳞片也跟鲤鱼那种喜人的圆鳞不同,尖端像刺,如果被稍稍剐蹭到,估计能带下一身肉来。   令人恶寒的是,这条鱼稍稍转动脑袋的时候,于观真发现鱼头居然跟女人的脸有几分相似,它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苦楚,尾巴不停来回拍打着,在水底发出尖啸声来。   这种声音很像是女人在生产,配上扭曲挣扎的巨大鱼脸,极具冲击感的画面一下子让于观真愣在原地,觉得四肢都麻了。   并不是害怕跟恐惧,而是一种对这种拟人感说不上来的恶寒。   怪鱼生产得很快,没多久它身体底下就亮了一圈,那些鱼卵似乎被什么东西托住了,在漆黑的水底泛着幽幽的白光,很快鱼卵就铺满了怪鱼身底下所窝居的所在。   在鱼卵的光照之下,于观真终于看清楚了怪鱼身体底下是一座挂着泥土与藻苔的长屋,他跟未东明对视一眼,一下子就回过神来。   这条怪鱼恐怕就是老渔夫所遇到的那条,也并没有如城中所言那般被杀,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尘艳郎故意放在此处的,几年前因生产时的烦躁痛苦意外袭击了老渔夫的小渔船。   等到怪鱼生产完,在长屋上休息片刻之后,它才游动起来,转身将鱼卵一颗颗重新吞进腹内。   只是还没等两人欣喜找对了地方,那条怪鱼倏然摇摆着身体,游动了过来,绕着两个人直打转,看起来并没有攻击的意思。这时于观真才发现它的眼睛微微泛着光,就如同两颗被薄膜盖住的珍珠,似乎是没有视力的。   就在未东明要出手的时候,怪鱼却不知道是感应到了什么,飞快地离去了。   水波将两人掀了个跟头,未东明跟于观真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倒也不去管它,而是游向了木屋处。这木屋四四方方,果然像个棺材,顶上还挂着些许破碎的鱼卵粘液,经年累月下来显得异常腥臭,两人围绕着木屋游了一圈,的确没有找到入口。   这时未东明伸手敲了敲木墙,整座小屋瞬间泛起一阵阵光芒,居然一下子把未东明吞了进去。   于观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未东明的袖子,也被拖了进去。   等到回过神来,两人都已经来到了木屋之内,木屋里并不黑暗,反倒非常明亮,墙壁上画着大量的红色飞蛾,不知道是用什么颜料做的,正散发着柔和的光,将整个屋子照得异常温馨,甚至有点暖意。   只不过整个木屋不单单是外面封闭,就连里面也不见半扇门,又长得惊人,像个凭空被截断的甬道,两人进来也不过是被困在其中,看不见新路。   于观真抖了抖湿漉漉的衣服,问身后的未东明道:“这些飞蛾有什么含义吗?”   未东明正在寻找异样之处,漫不经心道:“这是他用火血培养出来的飞蛾蛊,没想到成功了。按照当初尘艳郎的说法,一旦外人进到这座木屋里,这些蛊就会活过来,一下子把人烧成灰烬,然后再回到墙壁上休眠,在休眠时,它们就成为了木屋的一部分,防止木屋在水底下腐烂瓦解。”   如果说飞蛾扑火是因为趋光性,这里的蛾蛊则因为火血的缘故变成了趋热性,在没有温度的时候陷入休眠,一旦有人进入,它们就会立刻苏醒,将热源彻底带走。   “他倒是谨慎。”于观真想到外头那条毫无攻击意图的怪鱼,不禁若有所思起来:“那你看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未东明蹲在地上道:“没有,不过我现在才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   “木屋只是个陷阱,恐怕是拿来引开地宫的一个幌子罢了。”未东明叹气道,“我本以为这里会留下什么钥匙或是办法,可现在说是家徒四壁都不为过。我早该想到的,要是真如崔嵬所说,地宫的入口一直在改变,随着水流飘动,尘艳郎怎么会蠢到留下答案。”   于观真不解道:“难道不可以把入口连接在此处吗?”   “把入口连接在此处?”未东明奇异地看了过来,一无所获让他大失所望,因此有些没好气道,“你以为修士真的无所不能,推开一扇门,就可以从江南直入西蛮吗?那还学什么御剑飞行,学什么缩地成寸,更何况地宫一直在流动,即便当真可以连接,你怎知入口是不是早就变了。”   是域。   于观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墙壁,恍然道:“我知道了,这座木屋就是入口。”   未东明:“你知道什么了???” 第170章   其实要说传送法术,倒也并非没有。   剑阁的水牢与冰狱就是两处截然不同的所在,只是这类术法通常要巧借山水的自然之力,与凡人所制的机关非常相似,都需要在建造之前先定位,而且距离必定极为相近。然而如今遭遇种种正如崔嵬所言,所谓水性无常,地宫本就是一处自由移动的活泉眼,除了一次次重复寻找,根本没有办法确定它会飘荡到何处。   倘若这只是一口深潭,倒也罢了,偏偏这是一条大江,绵延千里不止,未东明实在想不通什么法术能做到这个地步。   于观真蹲下身来查看墙壁上的火蛾蛊,突然发觉墙壁上这些火蛾并不是真实的昆虫,而更像是一种颜料,似乎是血液与一种奇怪的粉末调和而成的,他一边观察一边漫不经心道:“你听说过苗疆的大巫祝吗?”   “听说过。”未东明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块儿蹲下来,“尘艳郎说他很讨人厌。”   于观真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在苗疆的种种遭遇还心有余悸,然后将圣山的事跟未东明说了一遍:“苗疆的大巫祝体内有一种神血,用神血之力可以打开域,他利用域将九座山连在一处,无论你从哪座山爬起,最终都会抵达同一个地方。”   这的确骇住了未东明,纵然大山不长脚,的确没办法自由移动,可苗疆地形辽阔,那九座圣山分布不一,本身就打破了传送术法的限制。   “而且域并非如寻常的术法那样,它本身就是一个空间。”于观真若有所思起来,“镜花水月,它不需要知道位置,只是将两个地方连接在一起。”   举个例子来讲,传送术法类似现代人坐地铁,位置永远是固定的,区别只在这会儿靠灵力,以后靠电能;而域则是直接将两个空间连接在一起,它只有定位处,比如说另一头是某辆地铁的二号座位,不管当时地铁到底是静止还是移动,当人从域之中出来时,他一定就站在二号座位上。   域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神通,在于观真印象里能使用自如的只有大巫祝本人,然而他正因此等神力终身受困于苗疆,命运这种东西,有时候真是一场滑稽的玩笑。   尘艳郎体内的神血是消耗品,根本没办法做到大巫祝那种地步,因此不得不在水底做一条通道。然而他能顶着千钧水势,在水底施展域,已足以令人惊叹。   于观真看着陷入深思的未东明,不由得一歪头:“奇了,你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吗?这还是我从一个大夫那儿听来的,这年头做坏人都用不着看书的?”   未东明幽幽道:“真是好问题,我也期望剑阁的冰狱随我来去自如。”   这让于观真一时语塞,他这才回想起来未东明是实打实在冰狱里蹲了十年,而方小大夫也不是普通的寻常大夫,是被苗疆发过通缉令的男人。   两人无言地看了半天的墙壁,未东明又问道:“然后呢?”   于观真看向他,语气温和道:“还有什么然后,没看见我正在找触发入口的机关吗?”   未东明:“……纸上谈兵我也会,那你看出什么没有。”   “啧,算是有些眉目吧。”于观真指向墙壁,“你来仔细看,这些火蛾看起来栩栩如生,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飞蛾,而是颜料,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问题。”   未东明凑过来仔细看了看,掂量掂量手里发光的蛟鳞,没所谓道:“还真是,不过也没什么稀奇的,蛊毒蛊毒,苗疆的蛊有千百种,活物死物都有。我听说还有什么石蛊,竹蛊,颜料也不奇怪啊,说不准尘艳郎就是防到这一手,若有人如我们一样手持蛟鳞这等冰寒之物来此,火蛾蛊难以醒来,人就会找寻出口,难免摸来摸去,这时肌肤沾染到毒粉,顷刻间就能暴毙而亡。”   “……”于观真下意识收回隔空比划的手来,无语地看向未东明,不过仔细想了想,觉得未东明说得也有道理,毕竟这人对尘艳郎的了解远远超过自己,于是道:“照这么来说,门口已如此危险了,里头不知道是何等龙潭虎穴。”   “怕了?”未东明觑了他一眼,忽然笑道,“也用不着怕,咱们现在连入口都找不到,说不准只是白费劲,里头有多深的龙潭虎穴,都跟我们无关。”   于观真皮笑肉不笑:“听着真让人安心。”   两人扯了一会儿皮,愣是没找出什么东西来,而这时木屋忽然受到了大力的撞击,震得整座木屋都晃动起来,墙壁上的火蛾蛊愈发明亮起来。   未东明脸色大变:“糟了!快走!”   两人借着蛟鳞逃出木屋,只看到之前那尾怪鱼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在疯狂地撞击着木屋,火蛾蛊就是受到它的攻击纷纷觉醒过来,倘若未东明喊得再慢一些,他们就得面对内外夹击,运气好一些烧个皮焦肉烂,运气差一点就成了铁匠手里的红烧铁片。   两人才游出不过半里,怪鱼发觉他们二人踪影,立刻发起了冲锋,然而它似乎并无伤人之意,只是疯狂地围绕二人打转,叫水波冲得他们俩头晕脑胀。   未东明狼狈逃出,又在水中浮浮沉沉了片刻,见着始作俑者不由得大怒,手中沸火滚开水面,烧出一小片真空,那怪鱼极为警觉,见势不好竟立刻游走。   自觉折了颜面的九幽君怒气冲冲道:“之前钓鱼你嫌鱼小,这条够大了吧!”   这条是够大,全城都够吃了。   “等等!”于观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一把拦住未东明,他心中其实并不喜欢这怪鱼,觉得它甚是面目可憎,然而有几处疑点令他想不透,“你确定要杀它吗?你怎知道尘艳郎是不是就在等你杀它?”   未东明转头看他,一时迟疑:“你的意思是?”   “尘艳郎如果当真能料到有人进入木屋毫发无损,却又无法进入其中,使这怪鱼来袭击木屋,那他怎么会不留后手,想不到他人杀鱼的可能。”   未东明恍然惊觉:“不错!他要是在怪鱼体内下毒,你我一动手,说不准也要中招。”   于观真:“……你到底是中过尘艳郎多少毒手,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终于意识到,难怪尘艳郎只有这么一个朋友,除了未东明这种只有别人怕他死的人敢跟他玩之外,其他人就算有九条命,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未东明摇摇头,十分诚恳:“我也不记得了。”   怪鱼正在远处虎视眈眈,两人知晓今日恐难折返,只好先浮上水面回去再做打算,好在这次怪鱼并不曾追赶来,它似乎的确是在守着那座小木屋。   这会儿天色已晚,未东明抹了把脸上的水,趴在船边皱眉道:“眼下地方倒是知道了,可每每都由着那怪鱼来搅局也不是办法,杀不能杀,拦不能拦,你打算怎么办。”   “只能明日再来了,而且我们不能在木屋之内待得过久。”于观真拧了把自己的衣服,发愁道,“眼下哪怕有点线索也好过自己瞎摸索。”   未东明生怕他殃及自己,立刻声明:“我跟尘艳郎只是酒肉朋友,偶尔放放血的交情。”   于观真哭笑不得,侧头看见未东明怀中的蛟鳞,忽然道:“对了,你把鳞片给我看看,它既是木屋的钥匙,又是地宫主人的随身物,说不准与域也有所联系。”   “你该不会是想撇开我吧。”未东明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难道不能我们二人一道研究吗?”   于观真在船上晃晃悠悠,说出了一个让未东明难以拒绝的理由:“你愿意与崔嵬共处一室一整夜的话,我倒是没有意见。”   之前就是崔嵬的线索给予了提醒,未东明倒没怀疑,十分干脆利落地掏出了鳞片:“……归你了。”   虽然的确得到了蛟鳞,但是于观真不知道为何,还是感觉到了一点不爽。   有必要这么嫌弃崔嵬吗!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很快就回到了城主府里,他们逃窜时都沾了不少鱼卵的粘液,一身腥臭味,刚出来时还不觉得,这时才反应过来,赶忙着回去沐浴。   浴桶里的热水腾腾,于观真试了试,温度正好,他掏出一个锦囊打开,里头藏着几只纸鹤,正鼓鼓胀胀地撑开了布料。于观真取出其中一只,在入水前于手中彻底烧毁,脸上没有方才的无奈,反倒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崔嵬来得比于观真想得更快,他甚至没有敲门,而是直接走了进来,看来这只纸鹤的优先级远远高出了于观真的想象。   误闯他人沐浴场所,这是崔嵬始料未及的事,屋内此时满是热水冒出的白烟,还有香料的气味,他看到屏风上的倒影时不觉皱起眉头,坐在边上的桌子旁,沉声道:“情急至此,是什么事?”   “我已找到了入口。”于观真言简意赅,不准备浪费时间,“我信不过未东明,你愿不愿意跟我一同进去,只是里面恐怕很危险。”   于观真信不过未东明,一直都信不过,两人合作时的确亲密得犹如一对相识多年的朋友,那是建立在他们两人有共同的目标上,不过之前的经历同样说明,未东明翻脸也是转瞬之间的事。   这么危险的事,于观真不会把性命托付在一个不稳定因素上,更不会寄托在未东明的一念之间。   即便方才没有那只怪鱼捣乱,于观真也会找个借口改日再来。   崔嵬甚至没有问到底多危险,只道:“好。” 第171章   于观真的时间很紧。   他只简单用热水把身上清理了一番,换了套干衣服就走了出来。   虽说等会还要继续下水,但是湿漉漉地黏在身上总不是那么一回事,于观真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腥臭味,不过这时候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现在就走。”   屏风上的倒影并没有消失,崔嵬这才意识到于观真做了个障眼法,他奇道:“这么急?”   “我还没有打算跟未东明翻脸。”于观真挽起湿发,用一枚银卡别好,神情格外慎重,“尘艳郎心狠手辣,经过他手的东西就算原本无害,如今恐怕也带毒。而未东明到底知道多少,谁都不清楚,还不如你我先走一遭,因此绝不能叫他发现。”   于观真抬抬下巴,指向浴桶:“未东明与我心思差不了多少,定然不想与我正面起冲突,哪怕他等会心存疑虑,也绝不至于大摇大摆来找我,很有可能先在外头悄悄查探一番,能骗多久算多久。”   以两人的修为,要瞒过城主府内众人实在轻而易举,就算直接从大门口走出去,只要愿意,守卫就如瞎子差不多。   然而若想不惊动未东明,多少就有些困难了,因此于观真才这般急切,沐浴是最好的时机。   崔嵬静静聆听,平淡道:“好。”   两条月下幽影无声无息地掠过城主府的墙下,轻盈离开了白下城,就在两人顶着皎洁的月色来到水边时,江中正载浮载沉着一条小船,飘来淡淡的鱼腥味。   于观真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未东明正四肢大敞着仰躺在船只上,见着两人前来,这才舒展开筋骨,直起腰杆来对于观真打了个笑眯眯的招呼:“怎么才来,我都等你们好久了。”   崔嵬站在于观真身后轻笑道:“看来他也信不过你这个坏人。”   于观真简直一个头比两个大,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淡,不动声色地磨起牙来:“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倒是未东明不紧不慢地划来船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俩,的确如于观真所言,他没打算翻脸,因此睁着眼睛说瞎话,慢悠悠道:“月下把臂同游啊,如此闲情逸致,怎么半点不念交情,居然不叫上我一道。”   “这不是特意腾出地方让给你跟莫离愁。”于观真颇为客气,“免得你又钓鱼时与我唠唠叨叨一大堆。”   未东明脸色一僵,他早知道于观真这人一点亏都吃不得,只是没想到当场被抓包还能这般有底气,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还是没好气道:“那还真是多谢你如此温柔体恤了。”   “应该的。”于观真见好就收,料定是甩不脱未东明了,立刻一转攻势邀请入队,“既如此有缘,不如同行?”   未东明挑眉:“正有此意。”   崔嵬对他们两人的斗嘴毫无兴趣,反倒将目光放在了水中,他虽是追捕两人而来,但白下城之事其实更为重要,因此其实并不清楚于观真二人具体要做些什么,直到方才听了来龙去脉,才知晓前因后果。   水底下幽深黑暗,若非是鱼卵定位,寻常人极难找到被鱼卵粘液跟泥土水藻所覆盖的木屋,它的外表几乎完美地跟水底融合在一块儿。正因如此,于观真与未东明之前数次下水才会无功而返,不过成功发现木屋之后再度寻找它就不是难事了。   一来每次靠近木屋时,蛟鳞都会微微发亮;二来木屋毕竟不是活泉眼,不会长腿逃跑。因此眼下虽无怪鱼的鱼卵引路,但他们完全可以凭借发光的蛟鳞来确定位置。   三人一道下水,正赶上怪鱼离去,它身形巨大,翻起一大片水波,崔嵬遥遥远望,似是若有所思。   未东明对崔嵬的感情非常复杂,有点害怕,有些讨厌,又巴不得见他出丑,这会儿二对一,他势头明显弱上一筹,就忍不住想嘴贱一番壮壮胆气,故意道:“藏锋客果真从不以貌取人,一条似人的怪鱼竟也能看得如痴如醉。”   他才说完,忽感到背后一阵阴凉,回头看见于观真脸色不善地盯着自己,这才想起来身后这位对崔嵬一往情深,不由得“呃”了声,赶紧补救,立刻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别长了一双眼睛就忙着四处乱看了,还是正事要紧。”   崔嵬倒也不恼,他对自己不在意的事大多时候都不恼怒,只是转过头来对着于观真淡淡道:“那似是一条横公鱼,只是样貌很奇特,我不太确定。”   还没等于观真问些什么,就听未东明大叫起来:“什么?!”   未东明的脸色阴晴不定,一下子就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只是催促着于观真快找木屋,这次找木屋就轻松地多,那些大面积的粘稠鱼卵几乎积累成一个丰满的外壳,琥珀似的垂挂在木屋顶上,三人借着蛟鳞进入到其中。   等到了木屋里头,于观真才开口问道:“横公鱼怎么了?”   “横公鱼是天生地养的瑞兽。”崔嵬看着墙壁上的火蛾蛊,微微皱了下眉头,“食其肉虽可去邪病,但同样会折损寿命,杀鱼者亦是同样。”   于观真不由得看了眼未东明,心想难怪对方差点跳脚,然后才盯着崔嵬道:“噢,就跟吃人间的佛庙里放生的功德鱼一样?”   崔嵬笑了下,大概是觉得这个例子有些可爱,他点点头道:“差不多。”   未东明怏怏不快地站在原地,显然是想起自己之前想杀鱼的事,除了折损寿命之外,还有种差点就被尘艳郎阴成功了的烦躁:“别聊这个了,入口到底在哪儿?还是快点进去,免得待会怪鱼又来了。”   “慌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于观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过仍是开始做正事,一边走一边道,“我都提示得这么明显了,你都找不出来入口吗?”   未东明一脸冷漠:“我在给你发挥所长的机会。”   “寻常人入内,见并无去处,要么被火蛾蛊袭击,要么如你所想,找寻机关时沾染毒粉而死。倘若来的人不少,这些人遇到火蛾蛊的袭击,自然就会先入为主,认定墙上的图样皆是火蛾蛊,从而错失线索。”   于观真倒不恼怒,缓缓道:“尘艳郎用颜料制成火蛾蛊,并不是随手而为,而在墙上藏了入口。”   未东明叹了口气道:“你当真不是尘艳郎吗?这样刁钻的思路,叫人听了都觉得稀奇,偏偏套在尘艳郎身上,又觉得合情合理。”   “我现在唯一好奇的是尘艳郎既在木屋里放了如此杀招,说明他不欲任何人进入此地,那外头那尾横公鱼又是怎么一回事?”   未东明没有听懂:“还能怎么回事,可能认出主人了。”   “他不是说我们,是在说那个老渔夫。”崔嵬已经听出于观真的言下之意了,他淡淡道,“那条横公鱼身上的鱼鳞与利刃并无多大差别,可老渔夫在深水之处竟还能留存意识自救,并无更多缺损,显是那条横公鱼有意保护。”   “尘艳郎在此地置放火蛾蛊,显然是要入内者死无全尸,又怎会用横公鱼此等瑞兽镇守此处。”   未东明不知为何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伤害,不禁幽幽道:“不然我们还是来说说如何进去吧。”   于观真此时已找到藏在墙壁上的域,他催动体内神血,整面木墙上的火蛾倏然都苏醒了过来,翅膀在空中嗡嗡作响。这些火蛾蛊全身几乎是透明色的,只是微微带着点红光,就如同用稀释过的血水所制成的冰雕一般。   未东明下意识退后一步,打趣道:“进去归进去,可你所谓的入口,该不会是指死在这儿占了人家的棺材吧。”   崔嵬手上灵力催动,已做好作战的准备,只道:“留神。”   哪料火蛾蛊并未袭击两人,而是汇聚在一处,如微红的流水游走在木墙上,很快就涌向了于观真所在的位置,霎时间填满了所有缝隙。   火蛾蛊犹如一块垂落的水幕,晶莹剔透地映照出入口。   众人面前是一条在水中凭空横跨而来的长长甬道,尽头是地宫一扇由巨石累叠而成的半圆拱门,极为宽大高耸,因积年累月,已覆上暗绿色的青苔,而往更深处看,只有一片幽深的黑暗。   而甬道两侧是翻滚流淌的泉水,正沸腾般往外滚去,汇入江流之中,正是阻碍未东明进入地宫的罪魁祸首,即便还未进入入口,三人仍能感觉到地宫正在顺着这澎湃的水流移动。   不过也许是处在活泉眼中心的缘故,整座地宫的内部实际上完全与水隔绝开来,显出迥然不同的静谧来。   虽早已有过猜测,但亲眼看到时,三人仍是陷入了沉默。   未东明半晌才感慨道:“我每每想到尘艳郎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就觉得十分可怕。”   于观真同样大受震撼,甚至可以说,在场三人里没有谁比他受到的冲击感更强,越是了解,越是认识,越是找寻尘艳郎这个人留在尘世间的影踪,就会带来越深的心理压力。   不过最终他只是说道:“走吧,进去看看。” 第172章   甬道漆黑而苍凉。   泉眼一刻未停地喷涌着活水,滋润来往两岸,焕发无数生机,然而作为核心的地宫好似随着主人同时与这个热闹、繁华的人世分离。   三人走过甬道,进入圆拱形的大门后才算真正进入地宫,四处都有石柱,中心被挖空,嵌入柔和的夜明珠,只是此刻尽数蒙尘,不复早年的光彩动人,于观真将身侧的石灯柱擦拭一二,终于又放出亮光来,稍稍照亮些许四周。   未东明嫌弃这样太麻烦,手心顿时绽出烈火来,这团火焰比起珠子就显得明亮多了,然而整座大殿却随着这团烈火顿时散发出红光来。   “在那里。”   崔嵬忽然出声提醒道,于观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时才发现地宫极高的穹顶之上不知何时燃烧着烈火,正是这团剧烈的火光将整座大殿照得通亮,能够看清足足有十六处嵌着夜明珠的石灯。   “火在水里烧?”于观真一时间觉得荒谬至极,他困惑道,“难道是我刚刚擦拭夜明珠触发了机关。”   “不是机关。”崔嵬御风而上,轻盈落在一根支撑穹顶的巨石柱上仔细端详片刻,“这是五色石,能汲取五彩之光化为己用,如此大的五色石,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看来此地主人的身份果真非同凡响。”   未东明施了个风咒,将满地尘土一扫而光,又摇手挥去火焰,只见十六颗夜明珠齐齐绽放光彩,穹顶果然在顷刻间红光转化做柔白月光,甚至能通过光影看见潺潺水波,将原本黑暗可怖的地宫照得犹如仙境。   “这样一块五色石,就连尘艳郎也没这么大的手笔,不出所料,确实是鸠占鹊巢。”未东明拍了拍手,又四下看了看墙壁,一下子来了兴趣,“冰蛟世间罕有,叫我仔细瞧瞧,说不准这儿有什么主人家的线索。”   在这样的光照之下,于观真终于能看清四周,大殿里极为空旷,看得出来曾经放了不少东西,甚至还摆了不少植物,只是大多都已腐烂毁坏,之前叫未东明的风咒一吹,都在光亮绽放那一刻化作了尘埃。   墙壁两侧各是一幅巨大的壁画与石刻,壁画如今已稍稍有些脱落,色彩倒还勉强没有褪去,两相结合在一起。   石刻上记录着一段过往,大概是说江流枯竭,大地寸草不生,许多人都死在了这场旱灾之中,当时的人们向神明献祭了许多人牲,仍然没有任何用处。而在石刻的顶端则是一群仙人,有意思的是他们的衣物各不相同,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伙的,所有仙人的身形隐藏在云朵之后,脸上充满悲悯与哀伤,显然是束手无策。   信息虽然非常稀少,但是将当时凡人们的痛苦与绝望,包括祭祀时的血腥场景都刻得栩栩如生,而且占据了石刻的绝大部分,那些饱受煎熬的人几乎就要从石壁里扑出来一样。   于观真下意识退后一步,撞到了正走过来的崔嵬,崔嵬将他扶住,低声道:“这些仙人都是修士,来自不同的门派,这一定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甚至有许多门派早已经消失了,不过这位领头人所穿的衣物似是出自天玄门。”   “你怎么知道?”   于观真下意识问道,目光定在了领头的仙人身上,这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面貌虽只是寥寥数刀,可依旧能看得出来容颜庄严俊秀,衣着则非常飘逸,很有神君的气度。他回忆了下天玄门的打扮,只是依稀记得是黑白为主的色调,不过有什么具体特点就不太清楚了。   “你看他的大腿。”崔嵬伸出手去,虚指了下,“他腰上垂挂着一枚太极玉,此乃天玄门至宝。”   于观真伸长了脖子去看,果不其然,不过那枚玉并不明显,底部还被脚下的云朵削掉了一小半,难为崔嵬居然眼睛毒到这个地步,一下子就看到了。   这时候未东明忽然凑到他们身后,冷笑了两声:“不如来看看我这边的。”   于观真本来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崔嵬说话,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身体一下子抖了下,这动静看不出来,可是贴着他的崔嵬自然感觉得到。   崔嵬轻轻圈了下于观真的手,很快就转身对未东明问道:“壁画上有些什么?”   未东明摊开手,语气颇为幸灾乐祸:“自己看呗,反正就是你们名门正派那些男盗女娼的破事儿,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没想到。”   两人这又转身去看壁画上的内容,壁画有些地方已经掉了,不过依旧能看出来,占据整个大壁画最顶上是一个人身龙尾的女人,她身上的色彩是保留最完整的,甚至还有极为难得的紫色,虽然是面对着众人,但能明显看出来,她是仰躺在一块玉台之上,手中捧着一块圆形的珠子。   这珠子,于观真曾经亲手触碰过,他很清楚那是什么。   冰蛟的内丹。   这张巨大的壁画分为三层,最底下花繁叶茂,百姓都在跪地叩拜,身边是滔滔江水,显然大自然已经从干旱之中恢复了生机;而中上两层则是连在一起的,之前在石刻上看到的仙人们正围绕着神女在举行祭祀大礼,那个配太极玉的男人仍旧是领头人,背景里的建筑显然与地宫有些相似。   未东明靠着边上的石柱,讥讽道:“这就是神女,白下城毫无传说的神女。”   他这么一提醒,于观真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崔嵬仔细端详壁画许久,才发觉边侧居然还刻有文字,文字极为细小,他不由得将手放到其上细细抚摸描绘,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原来如此。”   “你这都看得懂?”未东明这下有点站不稳了,他看了看崔嵬,又看了看墙壁上的文字,难以置信道,“这些文字恐怕有数千年之久,你居然能读懂,你是从哪儿学来的?难不成你拜入剑阁之前,先在天玄门的藏书阁里呆了几百年?”   于观真更糊涂了:“你看不懂?那你刚刚说什么男盗女娼。”   未东明冷笑道:“看不懂字我难道看不懂画啊,倘若真是冰蛟女自愿牺牲,画上怎么会又是一场祭祀大礼,无论百姓多感激,这些修士多恭敬,都难以改变这条冰蛟是祭品的事实。凡人庸俗愚昧,活祭人牲,这些修士做着同样的事,倒画得好像是什么要成仙的大好事一样。”   这下于观真立刻反应过来了:“你是说,这条冰蛟是被强迫的?”   “未东明说的不错。”崔嵬这时候站了起来,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才将手从墙上收回,些许灵纹就迅速从墙壁上扩散开来,“画上并非冰蛟为祭品,她是神位,不过这条冰蛟的确是被活剖取珠。”   未东明倒没什么被赞同的喜悦感,抱着手道:“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毕方现,草枯禾焦,河渭涸大泽竭,而民无所食。煜上请水神下诛毕方,水神以身所化,以通九州。”   “当年毕方出世,数百泉眼一同干涸,修士斩杀毕方之后,人世间却仍是生灵涂炭,便以天玄门的掌门人灵煜为首擒住一条冰蛟,活剖取珠。”崔嵬平淡道,“他们向凡人撒谎冰蛟乃是水神下凡,命凡人为水神修建行宫,又禁止人间再传颂此等事迹,以免汪洋不止。”   于观真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功德,寻常妖物若得庙宇香火,修为顷刻间就可大大增长。”未东明也去碰了碰那些文字,冷笑起来,“嘿,果然有封印,冰蛟女剖珠济世,无数功德加身,她要是一口怨气未散,顷刻间旱灾就要变作水灾,这座地宫是那些修士修建来困住她的囚笼。”   未东明摇了摇头,说不出是嘲讽还是遗憾:“灵煜,啧啧啧,没想到居然是灵煜,天玄门唯一为消孽而兵解的掌门人。”   “灵煜生于乱世,当时兵戈不止,血流成河,他拜入天玄门后就一直为济世救人奔走。”崔嵬解释道,“他本是天玄门最接近仙道的掌门人,渡劫之期将临时,有两处万人坑血池汇流,尸骸成山,竟诞出两名鬼将,灵煜便舍尽一生修为兵解于血池之中,消除万鬼冤孽,形神俱灭。”   就连喜欢嘲讽的未东明这下子都没有说些什么,倒未必是他真的多么喜欢灵煜这个人,而是认知与现实产生矛盾的时候,人总是难免有些混乱。   于观真一时唏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三人在大殿里四下看了看,见再没有更多信息,就往内殿继续走去,这座地宫的确不像是墓穴,于观真以前看过不少有关考古的片子,真正的宫殿跟陵寝多少还是有点区别的,而这里很明显更接近一处活人生活起居的住处,只是许多用具都已经消失在时光里了,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这座地宫并不算巨大,没有过多久,三人就来到了冰蛟的“住处”。   才走进去没有多久,三人都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气从后背窜起,内室里氤氲着淡薄的雾气,冷得简直像是进了冰窖。   整座石室不如说是水池,只有入口一条通道连接着中心处巨大的圆台,圆台上则有一方玉床,一名与壁画上打扮相同的女子正躺在上面,手中捧着颗月白色的圆珠,水雾正是在其中散发出来的,而裙摆下是长长的龙尾。   令人感到头皮发麻的是,女子的胸膛甚至还在起伏。   她似乎没有死。 第173章   这时候未东明说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他忽然开口道:“奇了,我们这一路走来,怎么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听起来非常奇怪,崔嵬一下子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来,而于观真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他突然意识到打从三人踏入这座地宫之后,所曾预想过的种种可怕情况都不曾发生。   没有毒虫,没有杀招,没有机关,地宫居然维持着原貌,就好像尘艳郎千方百计阻止他人进入地宫,只是怕惊扰了这位地宫的主人一样。   按照外面的壁画跟石刻来看,眼前这个女人少说也是千年前的人物了,尘艳郎没道理跟她认识,至于对她心生同情,于观真仔细想了想,觉得就连自己这种远高出坏人道德水准的人都暂时没有什么想法,按照正常逻辑来讲,尘艳郎基本上也不太可能是为了这条冰蛟做了这一切。   尤其考虑到尘艳郎还拿人家做过实验,更合理的可能性是所有的杀招大概都藏在眼前这具……这个女人身上。   她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尘艳郎来此又到底做了什么……   于观真已经明白现在的局面了,之前他们走错过地宫的道路,其他地方几乎什么都没有,大多物品也都已经腐烂消失了,唯一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位千年之前的冰蛟女:“恐怕我们想要的答案都在眼前这位水神大人身上了。”   这时候崔嵬忽然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将藏锋刀给我。”   于观真立刻抓下脖子上的黑珍珠递给了崔嵬,正要松手时,又不放心道:“我跟你一同过去。”   未东明其实也有些担忧冰蛟有什么问题,见于观真上前找死,故意冷嘲热讽道:“去去去,都去,最好一块儿包了饺子,看上赤霞的份上,我会帮你们这对亡命鸳鸯收尸的,不过还得尘艳郎留的机关是不是真能让你们俩剩下尸体,实在不行我勉强捡点肉末也算仁至义尽。”   还没等于观真想出什么话来,就听崔嵬淡淡道:“你在此看顾,一来好有个应变,二来也免叫未东明做什么手脚。”   他说服人总是很有一套,于观真只好松手,倒是未东明吃狗粮还要被怀疑,脸色一下子就不太好看起来:“会不会说话,这时候不说三人同心,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离间我们俩吧。”   于观真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跟焦虑,想借着话题转一下注意力,于是在旁给他搭茬,冷笑了下:“得了,为什么是我们三个人下来而不是两个人下来,你心里没点数吗?”   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的,好意思说什么离间。   未东明这下没话说了,悻悻道:“分明是你们俩心存偏见。”   崔嵬很轻地笑了一下,手中化出藏锋刀,慢慢走上前去。   其实三人之中崔嵬的确最适合打头阵,一来他修为最高,真有什么问题反应也快;二来他对尘艳郎根本没有任何心理阴影,不至于发生什么事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可是说归说,做归做,不是自家的不知道心疼,眼看着未东明老神在在,于观真恨不得把他捆了丢上去换崔嵬。   冰蛟躺在玉台之上似乎只是沉沉睡着了一般,崔嵬走到她身旁,两人近在咫尺,这距离实在近得毫无必要。   只是崔嵬听见了她的声音。   其实崔嵬并不完全认得那些文字,灵煜是天玄门第三代掌门人,距离如今已有两千多年,几近上古时代,这么多年来王朝更替过无数轮回,文字更是不知变化了多少次,他只是能感觉到石壁上传来的情感。   那些凡人刻下文字与绘画时的感激与虔诚,还有灵煜的悔恨与痛苦,这些情感告知了崔嵬有关的信息。   正如同他此刻听见了冰蛟内心深处的哀鸣。   她不需要感恩,不需要悔恨,只期盼一个解脱。   就在这个时候,崔嵬的目光终于移到了冰蛟的脸庞上,这一眼却叫他的心瞬间绷紧了起来。   玉床上沉睡的人身体掩藏在华服之下,在远处乍一看只觉得跟壁画上一模一样,直到走近才能完全看清容颜,并不是她,而是他。   是于观真。   这时玉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孔对上崔嵬,他微微笑了笑,这笑容令人全身发冷。   不,是尘艳郎。崔嵬立刻意识到自己所听见的哀鸣,才是被困在这具身体里的于观真。   换做任何人都会下意识转头去确定于观真的方位,崔嵬却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本能,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尘艳郎,直到那只雪白的手抬起来,衣袖滑落出一截柔腻的肌肤,顺着崔嵬的袖子如蛇一般攀了上去。   分明是同一张面貌,于观真令崔嵬动情,而尘艳郎的试探却令他反感。   尘艳郎将他往下拉扯,嗓音略带讥诮:“你敢杀我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早之前,崔嵬就已经想过了,大概是在知道于观真与尘艳郎是两个人时就已想过,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淡淡道:“你不该问。”   像于观真就不会问。   他不会把自己的麻烦留给另一个人。   不知为何,令崔嵬一时间悲伤起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被别人抛下是这种感觉,也才意识到这就是应九湘当年所体会到的恐惧。于观真永远不会为自己停留,他片刻不停地奔向命中注定的宿敌,等待着一个结局,而在这里面并不是一定要有崔嵬的位置。   于观真只给了崔嵬一个一心一意爱着他的人,由生至死,片刻未消。   这是于观真给予的,并非是崔嵬紧握在手中的,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   在崔嵬下山时,还并不是掌门的二师兄曾给过他一句叮嘱:世上总有不虞之誉,求全之毁。   越求完满,越易受损,不论是人心亦或者是情意,崔嵬很早很早就已经明白这样的道理,小石村并非是他所经历过的第一处磨难,人们总是憎恨他们来得不够快,来得不够及时,甚至于力不能及之处。   偏偏他真心喜爱之人,却不要他多做任何事。   于观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崔嵬,见他呆呆站在冰蛟女的面前一动不动,一时间难免有点吃味,还没等他说什么,未东明反而打趣道:“我说,就算人家姑娘真的是什么天仙下凡,崔嵬也没必要这么盯着看吧。”   “胡说什么。”于观真自己心里这么想,却不愿意别人也这么说,于是瞪过去一眼,然后又道,“不然我们过去看看?”   未东明一把拽住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到玉床之上的女子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胸膛起起伏伏,活像是个急症发作的病人,而随着她的每次吐息,手中圆珠所散发的雾气就更为浓郁,甚至开始影响两人的视线。   于观真立刻感觉不对起来:“这么久了,崔嵬怎么不说话。”   这时只听崔嵬道:“往后退!退出这座石室。”   未东明比鬼都精,声音才刚响,他就一把抓住于观真往后撤,瞬息就已经逃出石室之中,于观真这才如梦初醒,挣开未东明的手,立刻往前冲去:“崔嵬!”   “喂!”未东明立刻用另一只手擒住他,“要是崔嵬都中招,你进去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于观真一时挣脱不开,当即怒道:“要是里头是赤霞女呢!”   未东明毫不客气道:“我根本就不会让她来!”   于观真一下子呆住了,比雾气更冰冷的愧疚与恐惧感一时间穿透四肢百骸,他突然意识到该站在里面的人应当是自己或者是未东明,无论如何,本来都不该是崔嵬的。   石室里传来几声刀剑相击的铿锵声,原本淡白色的雾气这时忽然渗入一点红光,且红光正在慢慢变得旺盛起来,很快就弹出个人影来,随着身影移动,石室之内的雾气迅速凝结成冰,那些闪烁的红光立刻被封冻其中,顷刻间暗了下去。   于观真几乎是全神贯注在入口处,看清了出来的人是崔嵬,立刻脱开未东明的钳制,上前张开双臂将人接住。   崔嵬本来身体紧绷,很快就放松下来,脸庞此刻血气全失,苍白得令人胆战心惊,靠在他肩上道:“走,去大殿。”   未东明大概是全部属性点都点在了敏捷上,说走就走,连客气话都懒得多说一句,崔嵬静静聆听未东明的脚步声远去,这才又启唇对于观真说道:“我看不到了。”   于观真的心一下子沉下去,然后紧紧抱着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崔嵬借着他支撑住身体,好像对这件事完全不在意一样,又道:“你跟未东明同样接触了毒雾,很快就会看不见,不要害怕。”   这下于观真忍不住“啊”了一下,他眨眨眼,果然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发蒙,就好像开始体验近视加深的一个快速变化,他赶紧走快了些,免得因为失明停在半路上:“毒雾?这是怎么回事?”   “冰蛟跟玉床被做了手脚。”崔嵬靠在他身上,沉闷地咳嗽了两声,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来龙去脉,“玉床上有幻阵,冰蛟已死去多年了,只是胸口被放了火蛾蛊的蛊巢,我们进入石室,火蛾蛊感热而苏醒,这才造成冰蛟还活着的假象。”   “而蛊巢乃是剧毒之物,一旦巢内的火蛾蛊感热,欲破茧而出,蛊巢就会融化,毒性混入内丹所散发的水雾之中,致人短暂失明。”   这还是个连环扣,被误以为活着的冰蛟本身就是陷阱,引诱人前去观察,一旦靠近陷入幻觉,必然会因情绪导致体温升高,火蛾蛊感到更大的热源,就会苏醒更多好融化蛊巢,蛊巢毒性混入雾中使人失明,火蛾蛊感知热源一拥而上,连跑都跑不了。   尘艳郎不知道来这里的人到底会有多大的本事,幻觉跟好奇心是唯一不论修为高低只要有欲望就会中招的陷阱。   于观真顿时感觉到一阵恶寒,快来到大殿时,他的视线已经非常模糊了,四下看了看,发现未东明并不在里头后,立刻警觉起来:“未东明不在。”   “他定是失明了,不放心我们就躲起来了。”崔嵬淡淡道,“我们去石刻那里坐一会儿。”   于观真带着他去坐下,休息许久,发觉自己眼前竟只是模模糊糊的,好似近视了六七百度,不过没有完全失去视力,心下一转,大概知道是尘艳郎这具身体早已习惯了。他有些忧虑地往后看了看,说道:“那些火蛾蛊会破开冰追来吗?”   崔嵬很安静地靠在于观真肩头:“不会,不过我们也无法再进去了。”   于观真苦笑了声,有些无奈道:“看来没有什么线索了。”   崔嵬摸索着于观真的手递过一片红鳞,很是平静:“未必。” 第174章   红鳞圆润美丽,握在手中微凉,颇为皎洁可爱。   “这是什么东西?”于观真顶着自己现在大概有六七百度近视的眼睛眯着凑到上头去看,左看右看也只是一块鳞片,只好疑惑地抬头询问,“看起来好像是鱼鳞。”   崔嵬缓缓道:“不错,这是横公鱼的鱼鳞。”   于观真好奇道:“横公鱼?你是在哪里找到它的?”   “蛟女的咽喉处。”崔嵬转了转头,脸色稍稍严肃起来,大概是在听什么响动,很快又放松下来,循着于观真的声音‘看’过来,解释道,“在逆鳞所在的部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恐怕外面那条横公鱼的肚腹上应当同样有一片缺损。”   于观真闻言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你之前说外头那只怪鱼是横公鱼,要是这鳞片是它的,那它岂不是活了数千年之久。”   崔嵬对这事倒是颇为平淡:“瑞兽寿永,活千年万载也是寻常,不足为奇。”   也是。于观真心想: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宠物里只有乌龟能养到送人走,听说海底还有一种水母还点了返老还童跟永生不死两个属性,现实世界里尚且如此玄幻,更不要说是这个封建迷信完全是常识的世界了,一条横公鱼活个几千年有什么好稀奇的。   于观真“哎呀”了一声,明白过来:“这样就说得通了,那条横公鱼根本就不是尘艳郎布下的,而是冰蛟女的宠物,难怪它并不攻击任何人。”   “不错。”崔嵬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沉吟片刻后,又道,“虽说千年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咱们已不得而知,不过圆台之下是活水,我猜测冰蛟女应是与灵煜达成了某种交易,担忧自己死后,横公鱼会被人欺辱,因此将这枚逆鳞特意赠给横公鱼,如此一来,横公鱼一旦惹上什么麻烦,就可借逆鳞上的气息自由进入泉眼,来到地宫深处躲避。”   “这猜想倒是解释了尘艳郎当初是如何进入地宫的。”于观真摸了摸下巴,不明白道,“可是这样就有一点说不通,逆鳞要是钥匙的话,尘艳郎又何必多此一举再造一座域,直接拿着鳞片进入地宫不就够了。”   崔嵬淡淡道:“地宫一直在顺水而行,横公鱼虽心智犹如幼儿,但极为敏锐,能追随主人的气息前往千里万里,尘艳郎却没这样的本事。”   于观真恍然道:“我倒是忘了这件事了。”   这个问题一旦想通,整件事就完全连起来了,尘艳郎当初很可能是发现了横公鱼之后,进而找到了地宫,然后拔下了横公鱼身上的逆鳞直接把整座地宫当成了自己的小型实验室。   “难怪那条横公鱼一直盘踞在木屋上。”于观真想到了那日面目丑陋的横公鱼围着他们两人打转的场景,一时间百感交集,“它被尘艳郎拔走了蛟女的逆鳞,再无法进入地宫,而域与地宫相连,它嗅闻到主人的气息,自然被吸引来,心甘情愿地做这个守卫者。”   崔嵬“嗯”了一声。   于观真又道:“不过我看这鳞片似乎跟它身上的大不相同?难道活了几千年的横公鱼鳞片会变不成?”   “并非如此。”崔嵬摇摇头道,“那只横公鱼的模样很像是苗疆的蛊兽,想来是吞吃了许多蛊物,才变作那个模样的。”   而这蛊物从何而来,自然不必多说。   于观真低声道:“倒也可怜。”   崔嵬此时仍是目不能视,只好摸索着来碰于观真的手,还没等他想出什么话来宽慰一番,又听于观真说道:“其实想想倒也还好,遇到尘艳郎不死也要脱层皮,若是逆鳞仍在横公鱼身上,只怕现在早就化为鱼骨了。”   “你想得倒开。”崔嵬微微一笑。   于观真这时转过头来,正对上崔嵬茫然的翠绿双瞳,顿时感觉到心酸无比,他自己顶着双六七百度的近视眼都觉得心慌意乱,可好歹还算有个雾蒙蒙的世界,崔嵬骤然失明,还被丢下殿后,不知道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处,于观真很想说出口来,却又觉得矫情别扭,是他要崔嵬陪自己来,也是他默许崔嵬去打这个头阵,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早能预料到的情况。   此时自责也是无济于事,说不准还要让崔嵬反过来安慰他,于观真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说回正事:“可惜了,红鳞虽叫我们知道了尘艳郎为何能找到地宫,但也只有这点线索了。”   “不。”崔嵬摇摇头,缓声道,“这红鳞是以异法留存在蛟女身上,犹如天生天长的肉鳞,我之前观那横公鱼生有女人面容,与蛟女颇为相似,应是被逆鳞影响,想来横公鱼身上那片逆鳞亦是如此。”   于观真对这个世界的医疗水平认知全部来自于方大夫跟大巫祝还有尘艳郎,于是迷惑道:“这是什么很难的事吗?”   “如今自然不算为难,然而此法是在数千年之前。”   于观真心下一琢磨,顿时回过味来,现代开颅手术不算稀奇,可古时候风寒都能死人,时代在进步这句话也适合这里。   “试想蛟龙逆鳞连接于横公鱼身上,合为一体而不受损是何等不易,当世时只有天玄门的一门秘术能做到此事。”崔嵬咳嗽了两声,又道,“不过那秘术有违天和,一旦发动,必然折损寿命修为,解法虽是简单,但如今只怕天玄门弟子也少知了。尘艳郎既能从横公鱼身上完好无缺地取下逆鳞,必定进过天玄门书阁。”   “这么说来,你也进过?”   “嗯。”崔嵬没有多说,“我幼时进去过。”   于观真吸了口冷气,只觉得一阵牙酸:“按照你这么说来,天玄门恐怕与尘艳郎做过交易,可是我瞧他们之前来剑阁时似乎对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更何况尘艳郎能跟天玄门做什么交易……”   他这会儿一抬头,正好看见了石刻上威风凛凛的灵煜,一下子回过味来了:“……是灵煜!”   按照未东明跟崔嵬当时的反应,灵煜大概是修仙界里教科书上的英雄人物,他虽是为了苍生杀死一条无辜的冰蛟,但很难说这件事被揭露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灵煜的行为与后辛其实很相似,都是为了更大的利益而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只是后辛的后代里出了个见鬼的大巫祝,折磨报复得她够呛;然而灵煜跟冰蛟都死去多年,被尘艳郎当做筹码跟天玄门进行交易。   如此一想,天玄门会受尘艳郎要挟倒是不足为奇,难怪长宁子总是有几分和事老的意思在。   亏于观真还以为长宁子是脾气好。   “应当还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崔嵬靠在于观真的肩头又咳嗽了两声,他离得太近,毒雾吸入太多,一时间灵力运转也难消除,“此事已千年之久,更何况所有记录都不曾明说,倘若只是我们所见种种,长宁子不至于妥协,不过这与我们无关,也不必太过在意。”   于观真听他咳嗽不止,忧心道:“你如何?”   “没事。”崔嵬摇摇头,“歇息片刻就好。”   于观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搂着他静静等着毒素消退。   尘艳郎虽没在这座地宫里留下更多信息,但是好在他们从横公鱼跟冰蛟女的身上得到了一个新的线索。   之前在剑阁的时候,于观真就因为三宗的事恶补过相关的知识,天玄门某种意义上算是修仙博物馆,数千年来的记载跟古籍都留存在天玄门的藏书阁里,其地位好比少林寺的藏经阁,只不过没有易筋经这种传世绝学。   千年之前的许多术法要么已经被完善成更好的术法,要么就是因为无用而被放弃,甚至于就连天玄门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浩如烟海的藏书阁里到底有多少书,又有多少记录。   不过也有类似于横公鱼这种特别的秘法,尘艳郎既能进入天玄门,绝不会轻易空手而归,更不会甘心就回个本。   那么他在天玄门所查阅的资料里,很有可能就有相关的线索。   不过按照此人的创造力,很难说他会不会魔改某些秘术,于观真只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又不想自己的麻烦让崔嵬同样陷入困境,忙道:“你我算是有个结果,可惜未东明想找的东西算是找不到了。”   “嗯?”崔嵬不解道,“他想找什么?”   “他说尘艳郎这位好朋友一定会找到让他死的办法。”于观真故意用揶揄的语气玩笑道,“既然尘艳郎发觉冰蛟能化解火血,那么想来最有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只可惜现在看来,什么都没有。”   崔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双空茫茫的翠瞳眨动片刻,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说完了话,气氛又再度沉默下来,于观真觉得这种安静有点可怕,想了想,又开口问道:“你之前说,那蛟女的玉床上有幻阵,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自己要斩杀的怪物,皆长着至亲至爱的面容。”   是成为了尸的谢长源?   不,不对。   于观真的脑海之中一瞬间掠过当初小石村的事,很快又反应过来,沉声道:“尘艳郎?”   崔嵬没有说话。   “不会的。”誓言是遥不可及之物,并非是人想遵守就能遵守的,然而于观真还是一遍遍地许诺着,“我不会让你再经历那种事的。”   崔嵬觉他可爱,虽知未来扑朔迷离,难定结论,但仍点了点头以示信任。   于观真看着他,怎么也瞧不够,自己一时情热同他表白心迹,之后却又忙于尘艳郎的事,将人撇在一边,甚至不惜救出未东明,给了崔嵬一记重重的耳光。没想到崔嵬追来白下城后,非但没有上来弄死他这个“渣男”,还尽心尽力地帮了忙。   倘若他今生对尘艳郎能生出半分感激,大概全是因为这人让自己遇到了崔嵬。 第175章   两人在石刻之下休息了一阵,于观真的眼睛渐渐复明。   这地宫看似无害,实则危险异常,之前虽运气不错没踩到什么雷区,但难保会不会霉运来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尘艳郎手段毒辣,未东明一个人落单实在不稳妥。   一来于观真担心他会在暗处做什么手脚;二来总不能真让未东明死在这里。   于观真的眼睛好得最快,本想起身去做正事,转头看见崔嵬闭着眼睛枕在自己肩头,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心下顿时一软,就试探着问道:“你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会儿,不然先枕在我肩上睡一会儿吧。”   “不要紧。”崔嵬闻言反倒直起身来,他此刻已能模模糊糊看到些东西了,摇摇头道,“我不太放心未东明,走吧,去找他。”   这虽是于观真的打算,但他却听不得这话从崔嵬口中说出,见着崔嵬脚步仍有些踉跄,当即止住脚步,顽固道:“你之前留在里头殿后,一定受了伤,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可我不准你勉强自己,我先将你送出去。”   “你不放心我,难道我便放心你么?”   崔嵬离蛊巢太近,又中了幻阵,的确中了火蛾蛊几招,然而要他一人离开,却也是万万不能。   此地不宜久留,于观真明白,崔嵬同样明白。   于观真也不扭捏,权衡片刻就做下决定,说道:“既是如此,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你千万别逞强等我,最好自己先走,尘艳郎这人将自己都当做药人来喂,倘若到时候真有个万一,我活下来的几率也远胜过受伤的你。”   “反正我都受伤了。”崔嵬只是微微一笑,“倒不如保一个你,好好将我带出去。”   于观真怒视他道:“我在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在说认真的。”   两人话音才落,就听未东明的怒吼声从远到近:“你们两人到底想不想来找我,再打情骂俏下去,干脆给我来收尸算了!”   于观真猛然转头,只见一道赤影狂奔而来,正是面目狰狞的未东明,他身后还有一团氤氲幻影,待到逼近才发觉是个虚影。   这虚影衣着古朴飘逸,身法轻盈翩然,一柄长剑在手,锐不可当,未东明离毒雾最远,因此失明得较晚,只是他当时心绪激荡,反倒催动毒性,以致此时还未彻底恢复,逃跑起来全凭记忆,难免有些跌跌撞撞,身上已然带伤见血,衣物被血液一淌,当即化为飞灰消散。   于观真眼疾手快,见虚影一剑刺来,一把将未东明拽过,还忍不住吐槽他一句:“伤风败俗。”   未东明气喘吁吁,还不忘跟他说个来回,拱手提醒道:“多谢,好在于大道友并非见色忘义之徒。”   这话提醒了于观真,方才自己身后就是崔嵬,他们二人避开虚影的攻击路线,那就是——崔嵬?!   崔嵬视线尚还模糊,难以分清虚影是否未东明的残影,行动上就慢了一拍,直到虚影一剑刺向胸膛,他才提刀回挡,两兵交击,却并无任何声响,只剩下满地尘埃被剑气激荡,几枚夜明珠轰然破碎,化作一地碎光。   虚影似有若无,每到逼近才叫崔嵬觉察,他连退数步,挡了十余招,略见拙力。   未东明虎口逃生,不由得气喘吁吁,还来不及说更多话,就选择远远避开战局先缓过气,于观真瞥了他一眼,见人大概死不了,当即跃入战场道:“这虚影颇为强横,你眼睛不便,将藏锋刀给我。”   两人难得默契,身叠身,双手交接过藏锋刀,崔嵬退出虚影攻击范围,只睁着模模糊糊的眼睛仔细观察虚影的剑招走向。   于观真接下虚影一招重击,只觉得双臂发麻,虎口剧痛,不由得脸色慎重起来,心中暗骂:什么乌鸦嘴,未东明果然落单就出事!要是他等会的解释不能让我满意,我就把他剁碎了丢在这大江里喂鱼。   虚影剑招急如风雷,招招致命,却有个明显的缺点,他似是只会一套剑法,并无更多应对的反应。于观真起初还有些左支右绌,可挡下数十招后,发觉剑招落处颇为熟悉,甚至偶尔能预判对方的招式落处,躲避得就稍稍轻松起来了。   虚影并非实体,于观真有几次砍中他的胳膊与长剑,都犹如切入空气,并无用处,又随剑使出法术,可无论是冰封火烧,全不见效。   于观真此刻虽能躲过剑招,甚至能回击一二,但毕竟体力有限,这虚影越战越勇,他却要眼看着几近力竭,当即破口大骂道:“未东明!你是属扫把星转世的不成!我们俩在大殿里老鼠都不见一只,你倒好,直接招了个鬼影过来。我要是今日真死在这里,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   未东明自认理亏,没有接茬,喘完气后灰溜溜地说道:“我与它动过几次手,不见半点消耗,还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东西,崔嵬,你们名门正派有什么记录没有?”   “此乃蜃影之术,古人认定蜃可记录过往种种,吐气成形,灵煜曾与一只蜃妖结识,之后自创出一门留影之法,天玄门常以此来记录术法。”崔嵬眯着眼睛看了许久,才下了定论,“我虽看不清面貌,但此人定是灵煜无疑,他所使的招数乃是天玄门入门弟子所学的一套剑法。”   “那有什么方法破招吗?!”   虚影不知疲惫,又无实体,不能断去兵刃阻碍攻击,也没办法叫他受伤延缓行动,反倒比真实存在的敌手更凶险上数倍。   崔嵬言简意赅:“没有,天玄门的蜃影只能留存于石壁或晶石玉简之内,我从未见过如此行动自如的虚影。”   于观真削去虚影半身,在凝结之时掠过身侧,牵起崔嵬的手道:“不管如何,我们先走,这虚影无实无感,再拖下去非活生生耗死我们不可。再说这地宫在江水之下,要是不慎用错什么招数导致地宫坍陷,咱们跟那蛟女今日都得一道同眠江底了,端午可没人会扔粽子来纪念咱们。”   说话时间,虚影已回身追来,正挡住入口的甬道,于观真只得带着崔嵬往回奔去,未东明颇为自觉,听着风声跟在他们后头。   “未东明,里头没有更多的鬼东西了吧!”于观真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方才酣战一场,这会儿又一边奔跑一边询问,险些有些上不来气。   未东明眼睛不便,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耳朵上,避免跟丢或是撞到石头,喘息也颇为急促:“你以为这是在买菜吗?还是我们三个是什么无名小卒!这样的虚影能造出一个来都是造化了,你还想要更多?美得你。”   崔嵬在三人之中最为稳定,一来于观真将他牵得牢牢的,二来借着观察的机会休息片刻,耐心问道:“你是何处发觉这虚影的?”   “嘿,这话说起来,就不得不提我与尘艳郎的冤孽过往了。”情势焦急如此,未东明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道,“之前咱们走过地宫,你们都不曾发现,可我看见偏殿有处石墙似是特意封上,料定是尘艳郎所做的手脚,刚刚就偷偷去查探了一番。没想到——”   于观真气喘吁吁,还不忘回嘴:“没想到里面不是藏了什么宝贝,是藏了索命鬼。”   未东明尴尬一笑道:“倒也不能这么说,难道你们不想知道尘艳郎到底在里面藏了什么吗?”   崔嵬问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未东明大概也觉得这话欠打,忙补加一句,“我当时可是个瞎子,能看见什么?只是摸到墙壁上有些记录,似乎都是些字,这才跑来找你们回去看看。”   于观真大骂道:“你带个鬼来,还指望我信你,我再信你就是猪!”   最终三人一路狂奔,猪头于观真还是跟着未东明进入了他口中被特意封上的密室,先前路过时并未细看,这时才发觉这个地方的确略有些违和。   这座石室是将墙壁雕成蛟龙遨游云海的模样,空着的墙壁上是入口这一侧,因此进入时看到了是一座封闭的石室后,没人多心。   入口这端的石墙中心其实是一扇可活动的石门,只是贴合得毫无缝隙,谁都没瞧出来,未东明踩在地面的一块石砖上,石门顿时打开来,露出里面原本的墙壁来。   这其实并不是一座密室,而是被尘艳郎后期添加的石墙强行阻隔出来一个狭小的内室,撇去入口这扇石门不提,内室共有三面,两边是雕刻的祥云,正对着三人的石壁上则密密麻麻刻着一大堆字,而字墙之下放着一个奇怪的木架,似是曾经托着什么东西,此时空空荡荡,只剩下个空架子。   未东明果然没有撒谎,他即使要撒谎,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搞出这样的排场。   只不过于观真警惕非常,立刻反问道:“那虚影并无实体,怎么会被困在此处?”   “我怎么知道。”未东明无言以对,“就算我再是不怀好意,也没傻到这会儿自相残杀吧。”   崔嵬倒是看出不对劲来了,他淡淡道:“此地无光,地宫各处都藏有五色石,夜明珠,将地宫照得极为明亮,我本不明白缘由,如今想来大概是为了蜃影之术。那虚影应是灵煜留下守护蛟女的,只是不知道被尘艳郎用了什么招数封入这座石室之内,囚困至今。”   于观真一时无言,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未东明后拖长了音,阴阳怪气道:“懂了,尘艳郎封了灵煜留下来的机关,自己又留了机关,偏巧咱们运气这么好,全踩了。”   “那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入乡随俗,也留个什么机关让后来人闯一闯。”   有被含沙射影到的未东明幽幽道:“你怎么比我还心狠手辣。” 第176章   石室里非常狭小,三人只是勉强站下,还得让出点位置给文化人崔嵬去看石刻上的文字。   于观真对这种狭小的空间非常警惕,加上对未东明又起了疑,生怕被虚影包了饺子,于是在崔嵬凑近看字的时候趁机恶狠狠地警告未东明:“这地方施展不开身手,你最好保证这里够安全,不然那虚影要是跑进来,我就第一个把你丢出去当挡箭牌。”   “应当不会吧。”未东明一时间也不能确定,“你仔细想想,他原先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我们在外头逍遥法外;现在他在外头逍遥法外,我们被困在这里,真要算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变化,互不干扰就是了。”   于观真闻言险些被他气出一口血来,恼怒道:“你对坐牢倒是有不小的心得啊。”   “那可不是。”未东明幽幽道,“不过还是比不过你,你对牢头的心得可比我深多了。”   话音刚落,两人下意识齐齐回望崔嵬的背影,那人仍在摸索石壁,并没有理会他们的玩笑话,不由得都感到背后一阵发凉,于观真轻骂一声:“你脑子有毛病吗!”   “咳——这不是嘴快了嘛。”未东明尴尬道,“哎,别说这个了,你穿的这么多,倒是把外袍给我一件,这地宫怪阴飕飕,我虽是火血之体,但到底也怕沾着什么不干净的毒物,要是我在这里化为脓血,你们还得想办法解决不是。”   气归气,于观真还是把外袍给了未东明,警告道:“你要是再受伤,可就没有衣服穿了。”   未东明惆怅道:“那就得看你们愿不愿意保护我了。”   于观真冷笑了一声,又听未东明难得正色道:“刚刚我们本有逃出去的机会,不过你与崔嵬但凡有一个留下与虚影缠斗,另一个都不会离开,又担忧我出去之后将入口关闭,这才逃到这石室里来。你们是二人携手,我却是一人孤军奋战,偏你心眼又多,这件衣服还真是难说保不保得住。”   原本于观真是想说些讽刺的话,可话才到嘴边,一下子就停住了,这话已经说得非常直接了,他们都知道衣服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信任。   他们下来时就互不相信,只是两个人脸皮够厚才能嘻嘻哈哈走到现在,可现在未东明把这件事彻底摆到台面上来讲了。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他们三个人可以说都是当世强者,每人所长不同,在这小小的地宫里本可以不必如此狼狈,最本质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并不信任彼此,更多的精力花耗在了互相警惕上。于观真担心未东明出阴招,未东明又何尝不担心他们会直接对自己出手。   至于崔嵬,按照于观真跟未东明的前科,常理来讲他是最担心的那个人才对,不过他似乎并无这方面的忧虑。   于观真沉吟片刻,想到未东明之前还算记得带自己逃跑,起码这份情要领,于是轻描淡写道:“只要你不找死,这衣服定然有机会还我。”   未东明知道他这意思是放下戒备了,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时候崔嵬忽然出声道:“这石刻上是灵煜的留字,外面那条冰蛟就是灵煜认识的蜃妖。”   “蜃妖就是蜃妖,怎么会又是冰蛟?”在于观真的印象里,蜃是一种大蛤蜊,跟蛟龙完全扯不上关系,“更何况我们所见的的确是龙尾。”   未东明似乎是知道一些,也可能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立刻殷勤地解释起来:“古时记载与如今所知大有不同,当时蚌吐气为蜃,还有一种蜃乃蛟属,其形似蛇,有角如龙,腰身以下的鳞片皆逆,脂膏可作长明灯,燃烧千万年不腐,香气弥漫,可化作烟雨楼台。”   于观真不屑道:“那玉床的蛟女鳞片分明是顺的,我们三人都看见了。”   “这……”未东明一下子也说不上来了,摸摸鼻子道,“那你问崔嵬吧。”   崔嵬任由他们抢话,等到两人齐齐看来,这才淡淡道:“蜃妖也会修炼,化为真龙后鳞片自然就顺了。灵煜出海远行时遇上吐珠修炼的蜃妖,两人一见钟情结为道侣,还未来得及告知师门,就遇到了毕方出世,之后种种都与我们所猜的差不多。”   “如此说来,灵煜是牺牲自己的妻子以救苍生。”未东明微微色变,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语气登时阴沉下来,“你们名门正派倒是好慷慨,专拿别人的性命救济苍生。”   于观真很清楚未东明这个人的性格,说好听点叫护短,说不好听了就是极度自我,正常人跟他遇到全凭运气定生死,他跟赤霞女走不到一起的本质原因是三观不同,而不是因为他是歪门邪道才有意迫害。   蜃妖的遭遇与未东明的经历根本毫不相干,可显然未东明压根不这么想,同样遭受爱人“背叛”的他对这个死去多年的女子一下子就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于是干脆走到边上去生闷气了。   崔嵬根本不理他在作什么妖,手指一点点顺着石壁上的刻字在抚摸,这里头的光线很不好,他们能勉强分辨出来墙壁上有字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看清什么字就更为艰难,于观真倒不奇怪崔嵬会用摸的方式来辨别,只不过石壁非常巨大,顶上根本触碰不到,他有点担心会漏字。   文言文的信息密度很高,漏几个字得出来的意思可能完全不同,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不为过。   于观真问道:“上头的字,你看得见吗?”   崔嵬“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他的手从那些雕刻的凹陷里慢慢滑过,似乎缓缓道:“这些字不是斧凿而成,是灵煜苦痛之余用剑书成,虽雄健有劲,但转折之处抑郁于心,略见凝滞。可惜了,此等剑意,当世也是少见,”   于观真对灵煜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一点都不在意,听崔嵬十分感慨,也只是耐心听完,却不接话,问道:“那上面还写了什么?”   “横公鱼并非是蜃龙女的宠物。”崔嵬得知那玉床上女子的身份,当即改了口,淡淡道,“而是灵煜幼年所救的瑞兽,生来痴愚弱小,灵煜便以心血喂它长大,蜃龙女一事过后,他就留下横公鱼与佩剑代替自己长留此地,陪伴着蜃龙女。”   未东明阴阳怪气道:“人都已经死了,还做这些有的没的,好似谁还能活过来领情似的。”   “那这木架子就是剑架。”于观真心思活络,“可是上面却没有剑,是被尘艳郎拿走了吗?”   “确有这个可能。”崔嵬沉声道,“如今留在世上的蜃影之术应是灵煜多番修改之后所流传下来的,真正的蜃影之术在这面墙上,这些字同样是剑招,字字留存剑意,连成一套剑招,尘艳郎定是取剑时触发了蜃影,被逼无奈之下,只能将蜃影封入这间石室。”   于观真轻叩石墙,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那就难怪天玄门会妥协了,不管尘艳郎认不认识墙壁上的字,他只要将灵煜的佩剑取走,天玄门必然承他一个恩情。”   “不错。”崔嵬点点头以示赞同。   未东明对他们俩的一唱一和甚是不满,更顾不上跟天玄门有什么关系,纳闷道:“按照你们如此说来,岂不是只有灵煜的佩剑归位才能阻止蜃影。”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按照崔嵬所知的蜃影之术,几乎无法离开留存的石壁,可是这座地宫里的蜃影却可以随着光来去自如。   尤其是这蜃影实力非凡,又无实体,不知疲倦,而且现在看起来跟终结者有得一拼,打算干掉出现在视线里的所有人。   他们三人可以逃出去不假,可是关闭火蛾蛊所开的入口需要时间,按照蜃影的反应速度,想甩开他关闭入口,等于让于观真站在那儿任由蜃影刺他个透心凉。   至于利用光来困住蜃影——地宫大殿里的夜明珠倒是可以打破,只是打破之后,光源就只剩下木屋里的火蛾蛊了,而火蛾蛊又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熄灭的,除非他们真的想在地宫里呆一辈子,让蜃影在外头逍遥法外,否则还是得想个办法先把蜃影控制住。   未东明迟疑道:“不然我们学尘艳郎一样,将蜃影引到此处,然后再它关入这座内室里。”   “蜃影速度太快。”崔嵬皱眉道,“按照机关转动的时间,他立刻就能脱身而出。”   “那尘艳郎又是怎么做到的。”未东明纳闷道,只是这个问题谁也没办法回答他,他们能从结果推测前因,可过程具体如何就没人知晓了   内室颇为黑暗,未东明跟崔嵬暂时都没办法确定自己的眼睛恢复到了几成,只是各自想着办法,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时于观真忽然奇怪道:“崔嵬,你手上沾了什么东西。”   “什么?”崔嵬举起手来仔细观察,借着极为微弱的光线,终于发觉自己手上沾着一层黑色的粉末,他怔怔道,“这是……不好!这不是石壁!”   这时只听一声剑鸣,石壁上的粉末轰然化作无数黑蝶飞散于空,露出一面光滑无比的玉璧,上头百余字剑意森然,令人胆寒。   才见过不久的虚影一瞬间从上跃下。   于观真第一反应就是中了招,下意识看向未东明,大怒道:“我就说哪里不对!你当时眼盲,此地又本无光,这蜃影怎么会追着你来。”   “我进去的时候可还没瞎!”未东明实在冤枉,“只是觉得眼睛迷糊了些,哪知道点个火就被追上了,亏我还在这儿跟他绕了半日,实在没办法才去找你们的!”   内室本就是被故意隔出来的,三人站着还不算拥挤,一旦施展开身手,简直逼仄至极,偏偏他们还拿这虚影没有办法,于观真躲得分外狼狈,怒极反笑道:“我再信你就见鬼了!这会儿倒是不必费心怎么把他引进来了,问题变成我们要怎么出去了。”   崔嵬却不恼怒,只道:“确实不是他。”   于观真跟未东明循声望去,都有些诧异。   崔嵬避开虚影刺来的一剑,平静举起黑漆漆的手道:“若无意外,应是我所为。” 第177章   虚影来得虽快,但好在玉璧及时放出光芒,加上毒素消退,三人一时间应对尚算从容。   未东明属死到临头都要嘴上占回便宜的人,听见崔嵬包揽过责任,顾不得情况危急,当即叫唤起来:“听见没有!可别再冤枉我了!”   他正说话间,只听见衣料嘶啦一声,好在闪避及时,否则整个人都要被虚影刺出个窟窿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又忙喊起来:“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实在不行我就动手了。”   于观真懒得理他,仔细观察这新出现的玉璧,之前光线虽是微弱,但石壁上字字分明,如今石壁脱落,玉璧却似大了一倍有余,顶上空白光滑,皎洁生光,看起来十分突兀。   “虚影无形,而我们现在正在活泉眼之中。”崔嵬保持着一贯的从容跟镇定,一边躲避虚影的攻击,一边不紧不慢道,“你要是动起手来,运气好一些,只是伤到自己人;运气差一些,地宫被毁,我们恐怕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未东明没了办法,顿觉得憋屈无比,这情况就好像他发觉冰狱的问题一般,空有一身力气无处使,当时他也可打破冰狱,然而冰狱一破,水流倒灌而入,且不说呼吸的问题,光是那万钧水力都足够把他打成重伤。   虚影在这内室之中更显威力,连剑招都复杂起来,这地方狭小,因而需要三人有相当的默契,否则躲避时自己人就能撞个七荤八素,未东明跟崔嵬身手经验都是一流,纵然躲避剑招时不慎撞上,也能立刻反应过来。   而于观真就没这么轻松了,他本就有些分心,加上根本没有任何在狭室里打斗的经验,简直怀疑自己在玩人形碰碰车,因此实在提不起气再说话。   未东明又道:“实在不行,你们先缠住他,我去开机关,大不了再让这蜃影再逃一回。”   “不必。”崔嵬一直在玉璧旁徘徊,他身影翩然灵动,虚影每每提剑去刺,都只刺中残影,他纵身踏在虚影的剑尖一跃而上,整个人倏然间就没入了玉璧之中,“随我来。”   未东明瞪大眼睛道:“见鬼了,崔嵬怎么没了?”   室内少了个人,空间自然大了起来。   于观真没力气与他斗嘴,也学着崔嵬的模样飞身而上,一接近才发觉问题所在,这块玉璧上方无字不说,似乎还是另一种颇为奇特的材质,摸上去像是凝结的水。   出于对崔嵬的信任,他毫不犹豫地没入其中,只感觉全身一寒,好似过了遍冷水,眼前立刻一暗,接着身子往下坠去,很快就被人接住了。   “是什么东西。”玉璧的另一头伸手不见五指,于观真却顾不上黑暗,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被冻得咯咯作响,腰背被一只手牢牢撑住,这才勉强站定下来,“好冷。”   “是水精。”崔嵬才说了三个字,忽然一把推在于观真的腰上,两人齐齐推开,避过了落下来的未东明。   未东明浑身火血,过水精更觉冷意,他打着哆嗦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再来这么几下,用不着你们动手,我只怕直接得死在这儿。”   于观真好不容易缓过来,手中燃起火光,见未东明居然眉毛眼睫上都凝结出了薄薄的冰霜,一时间不由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奇特,玩笑道:“死在这里不好吗?为民除害,又有偌大地宫陪葬。”   未东明没好气道:“既这么好,我愿意将此机缘让给你们二位。”   崔嵬对他们俩前脚还在互相怀疑,后脚就立刻能开玩笑的塑料友情感到十分困惑,不过显然没打算深入研究,因此很快就道:“走吧。”   “等下。”这时候反倒是未东明不买账了,他站定在原地沉着脸看向崔嵬,“你不觉得自己应当解释一下吗?那石壁到底是怎么回事?”   气氛一时间有点僵硬,于观真有意缓解道:“行了,边走边说吧,看看这里是哪里。”   其实火光亮起的那一刻,于观真就已经发现这个地方几乎跟他们之前所处的石室近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没有尘艳郎后面封堵上的那面石门而已。   三人一同行动起来,崔嵬这才开口说道:“那面玉璧外头抹上泥石,是为了将水精遮掩住,而水精与玉璧交融后光用肉眼看,难以看出问题,想来是为防止脱落后被人发觉。”   未东明哼笑了一声:“你倒的确不是用肉眼看的,只是你也没往上摸啊。”   崔嵬淡淡道:“我察觉玉璧上留存剑意时发现的,本还以为是泉眼,躲避时才发觉确实是水精无误。”   水精是水的精气,因灵气氤氲形成保护,并不如水那般四散,会随着所处的位置变化形状。   于观真曾经在翻找尘艳郎的笔记时看到过相关的记载,水精在这种泉眼之中很容易滋生,只不过这么大的也极为罕见。   其实未东明本来就没怀疑过崔嵬,只是故意找茬出出方才被冤枉的恶气罢了,这会儿听了解释就揭过去了,反倒看着漫长的甬道奇怪起来:“这灵煜在玉璧上做了一层手脚还不够,还要再做一层,这里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话音刚落,三人都闻到一股极为奇特的香味从远处传来,于观真不由得放轻声音道:“前面恐怕有诈,小心。”   未东明及时收了声音,三人慢慢向前走去,只见着甬道尽头居然放出光亮来,原来是本该置放夜明珠的十六根石柱里点着烛火,若无意外,之前三人所嗅闻到的奇香应当就是蜡烛里传来的。   只不过这种蜡烛亮度并不高,烧的速度似乎比较正常蜡烛也更为缓慢,飘散的烟雾汇聚成小片模模糊糊的云海。   于观真顿时感觉到脊背发凉:“我们三人都在此处,这蜡烛是谁点起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点起来了。”   “你还记得我之前所说?古时记载,蜃妖脂油可做长明灯,千万年不腐。”未东明的脸色有点难看,“这灵煜未免也太心狠手辣了。”   崔嵬同样皱起眉头来,三人借着烛光四下打量,发现他们先前很可能低估了地宫的规模,地宫并不是不大,而是被一分为二,因此看起来显得狭小,形成左右对称。大概是被封闭起来的缘故延缓了腐烂,这座大殿并不似之前所见的那么空旷,还留存着不少器具,看起来更具有生活的气息。   只不过这些东西只是勉强维持着形状,倘若三人过去触碰,恐怕顷刻间就会化为飞灰。   崔嵬走近石柱,沉声道:“纵然是蜃龙女的脂膏,也绝难留存两千年之久,这不是灵煜所为,若无意外,只可能是上一个来到此处的人所做……”   他虽未说出口,但三人心头都是一沉,既不是灵煜,那只可能是尘艳郎了。   抠抠峮:二叁九伍八六肆玖六   想到尘艳郎也曾下入到这镜像地宫之中,于观真就觉得头大,之前在蜃龙女身体里藏的火蛾蛊就差点让他们仨喝一壶,蜃影姑且说是灵煜所留,那么这儿又该有什么新奇的花招等着他们。   不过于观真转念又想到:“蜃龙女与内丹紧密相连,活泉眼何等紧要,尘艳郎绝不敢冒着暴露的危险在外实验,想来半边地宫既藏得如此谨慎,甚至让尘艳郎做出长明灯留存于此,他一定在这里留下蛛丝马迹。”   崔嵬借着火光四下观瞧,忽然轻声叹息道:“这两处地宫完全相同,意为左辅右弼,为夫妻宫。这地宫虽不按照陵墓修建,但却仍是制成了夫妻冢的模样,我想这是灵煜留给自己的。”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灵煜最终为消化怨气兵解于万人坑,尸骨不存乃至形神俱灭。   纵然未东明对灵煜有所怨言,一时间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嘟囔了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三人复又前进,只闻到奇香不断,发觉地宫的灯柱之内皆燃有一根白色长烛,正幽幽照亮去路,于观真不由得骇然,未东明也震惊道:“哪来这么多脂油?我瞧那蜃龙女也不算健硕,要做出这许多蜡烛来,非得把蜃龙女整个熬化不可,难不成我们在上头看见的也是幻觉。”   崔嵬凑上去仔细观察,皱眉道:“这虽是万年灯,但并非是用蜃龙女所制成,应是鲛人。”   “怎么又冒出来鲛人?”未东明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迷惑道,“难不成我们真进了龙宫?”   崔嵬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三人继续在这镜像地宫之中前进,两座地宫虽是一模一样,但这座地宫不似蜃龙女所居住的地宫明亮,显得格外阴森可怕,甚至更为寒冷,尤其是无人点燃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将未知的黑暗照得更为诡异。   一路上,众人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在甬道里回响,不过这里的地宫显然曾居住过人,许多石室里都摆放着大量的书籍竹简,似乎做过特殊的处理,直至如今竟还不曾朽烂。   于观真看着一排排的竹简,感慨道:“怎么有这么多竹简,灵煜不愧是天玄门的人,也酷爱藏书。”   未东明的手向来动的比脑子要更快,随手翻开几本书籍,怔了怔道:“奇了,我怎么突然看得懂上古文字了?”   于观真与崔嵬都一块儿探头去看,那上头的字显然是当世文字,三人面面相觑,当即反应过来是尘艳郎的手记,于观真大脑顿时轰了一下,忙道:“快,看看上面是什么东西!”   “急什么。”未东明翻过几页,忽然皱起眉头,手慢慢停顿下来,“……这……”   崔嵬的神情也严峻起来:“起死回生之术?”   三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这座地宫所藏匿的秘密,似乎远比他们所想得更为可怖。 第178章   生死乃是人生头等大事,根本不容半分更改。   纵然是修仙求道之人,一生所求也不过是长生不老,而并不妄想什么起死回生之术,否则当初崔嵬也不会斩落谢长源的人头。   三人面面相觑,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压抑,最终还是于观真先回过神来,他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能意识到起死回生之术到底对修士们而言是何等震撼逆天的事,因此显得更为平静:“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尘艳郎的手记上不光有起死回生之术,还详细记录了灵煜跟蜃龙女的往事。   这起死回生之术,最早开始研究的人其实是灵煜,原来蜃龙女当初被剖出内丹之后,并没有彻底死去,而是服下灵丹妙药陷入漫长的假死状态,等待着灵煜找到办法将她唤醒。   无论是龙是蛟,内丹都是全身精气所聚,赤霞女是以妖身修行人法,并不从内丹修行起,纵然如此,内丹离体后仍见虚弱。蜃龙女乃是天生的妖物,毕生灵气修为都凝聚于内丹之中,与赤霞女大有不同,因此她虽可做活泉眼,但一旦内丹离体,就必死无疑。   灵煜走遍大江南北搜寻起死回生的秘术,想要逆天改命,鱼与熊掌兼得,既能令爱妻复生,又可叫泉眼继续涌流。   未东明看着看着倒是欣赏起来:“没想到灵煜本人倒是比古籍上的假正经模样有意思多了。”   这里收集来的竹简应当都是灵煜多年来积攒有关起死回生的线索,有些有用,有些无用,而尘艳郎为了解读这些竹简上的内容也耗费了多年心血,难怪他会不惜代价,在这里特别做一个入口。   而在手记之上,有一条引起了于观真的注意。   那是一条非常短暂的记载:海物大如镜,形圆似月,首尾皆白,心若红霓,名曰玄霞,疍民谓水母,为柱须触,则溃腹流脓,死不远矣。   于观真仔细看了看,一下子就傻了,险些以为自己在看科教频道,顿时捉摸不透这个迷信的世界怎么突然就开始讲科学了,又紧接着继续看下去。   这种叫做玄霞水母的海物对疍民虽然是一种困扰,但却给苦寻起死回生之法的灵煜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因为他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发现这种海物居然能够返老还童以达长生不死。   人呱呱坠地后,渐渐长大老去,这是永恒不变的规律,而这海物却可将自己的生命倒转过来,由老变小,逆转时光。   灵煜便由此想出一种新的术法——逆生。   未东明看到此处,不由得头皮发麻道:“我怎么觉得这灵煜跟尘艳郎简直是半斤对八两,都是一样的疯子。”   于观真其实跟他有同感,只是不想赞同,又有意缓解沉重的气氛,便故意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非常欣赏这样的痴情。”   “痴情是一回事。”未东明干巴巴道,“可是为了痴情而癫狂至此,付出这样的代价,做出这样的事来,就完全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有时候真搞不懂灵煜这种人,既不想要爱妻死去,刚开始别做不就是了,事后多弥补又能如何?”   于观真只是喃喃道:“也许在每一笔交易开始前,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到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话说得委实意味深长,叫崔嵬跟未东明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只不过灵煜虽然从海物身上得到了灵感,但是从手记上来看,他并没有成功,或者还来不及开始着手实验,因此记录寥寥无几,尚只停留在一个概念上。而后灵煜兵解,再没办法来到地宫之中,等待着他的蜃龙女自然就从假死变成了真死,以至于直接成了尘艳郎的试验品。   而尘艳郎的手记则十分杂乱,在这条记录之下有许多涂抹的痕迹,显然他顺着灵煜的思路开始试验逆生之术,未东明不由得摸摸下巴道:“灵煜如此疯魔,是为了让爱妻醒转过来,尘艳郎修为深厚,素来不爱亲人,眼下又无病痛苦楚,他为何会想钻研起死回生之术?”   崔嵬沉默多时,终于开了口,他淡淡道:“灵煜所想,实乃仙神之法,倘若逆生之术当真可成,他欲你生,你便生;他欲你死,你就非死不可。”   两人闻言,这才意识过来这足够起死回生的逆生之术并不止表面上看得这么简单,倘若人真能倒流,姑且说受伤欲死的人能够复原,那本就平安无事的人呢?   想到此处,于观真与未东明都不禁一阵恶寒,想到时光当真逆转,正常人岂不是变作少年亦或者是茫然无知的奶娃娃,数十年苦修与记忆一朝尽丧,简直阴毒。   而且按照尘艳郎的性格,人家拿来救命的法术,他拿来害人并不是没有可能。   未东明摇摇头,啧啧有声地把书放了回去,似是觉得无趣,讥讽道:“所谓医毒不分家,古人诚不欺我。”   这般潇洒的态度倒是让于观真非常惊讶,他奇道:“这样的术法,你竟然一点都不动心?”   “没什么可动心的,这术法吹得再是天花乱坠,其实并不能真正更改生死。”未东明无趣道,“人一死,生机尽断,再难以救回。我曾见溺水之人闭过气去,有大夫令他呕出水来,又复活转,许多凡人只当大夫有起死回生之力,其实是那溺水之人本就生机未断。”   “灵煜用丹药保住蜃龙女的最后一口气,只因他心中同样明白,世上并没有真正的起死回生之术。”未东明摇摇头道,“要是可能,我当然很希望丑叔能够活转过来,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言谈之中虽无什么怨愤之气,但确有几分幽冷阴郁。   过了许久,崔嵬方才说道:“剑阁有将他好生埋葬,你可前去拜祭。”   “不必了。”未东明摇了摇头,又盯了崔嵬好一会儿,沉重的脸色方才慢慢松懈下来,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整张脸看起来半悲半喜,闹得于观真不知道他是难过还是高兴,最终未东明把脸偏了过去,很平淡道,“你们这些人有一点还算好,起码知道给人收拾,不像跟着我,恐怕连个全尸都剩不下来,人死如灯灭,还去拜祭干什么,说不准早就化在土里了,什么都没有了。”   “再说了,要是被我的仇家看见了,他恐怕死都不清净。”未东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很是无所谓地直起身体来,“好了好了,走吧,去看看尘艳郎到底给我们准备了什么花招。”   看得出来未东明还是有些失魂落魄的,他平日绝不会这般轻易地将后背露给崔嵬跟于观真。   崔嵬忽然伸出手来,很轻地握住了于观真,二人跟在后头继续前进,顺着这种奇异的香气走过一处又一处的石室,里面的确藏匿着不少尘艳郎的手记,都是有关起死回生之术的相关记载,似乎是在翻译竹简上的内容,倘若想法过于荒诞,尘艳郎就会不再翻译下去,而是丢弃一旁。   最初时三人还以为这些内容是由于什么意外才没了后续,等到见得多了,就回过味来,是尘艳郎觉得这些想法根本不可行。   差不多走完所有石室之后,未东明忽然“咦”了一声,举起手中火光道:“前面有什么东西!”   亏得未东明眼尖,他所说的那石室在黑暗尽头,并无任何光照,要是一个不谨慎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三人顿时警觉起来,齐齐上前走去,发现眼前这座石室居然被植物完全包裹住了,并没有门,只露出一条狭窄的树缝,整体看上去活像只巨大的竖瞳。   崔嵬见多识广,在门外探查一番,缓缓道:“这是一座聚灵阵,以水生木,灵气凝聚,里面应当是在培养什么奇花异草。”   未东明抱怨道:“奇花异草还好,只要不吃人,什么都好说,这儿要是烧起来,我可就真留不住手了。”   “进去看看。”于观真皱眉道,“石室里全是书籍,我不信尘艳郎真的这么老实,只看书不动手。”   树缝极为狭窄,只容许一人通过,于观真之前叫崔嵬打了头阵,这会儿干脆自己先进去,未东明忙在后面挤兑道:“虽说是要进去看看,但你也用不着这么急吧,崔大高手在这里,不先让他探探底吗?”   “要你废这么多话。”   于观真才从树缝里挤过去,正没好气地回怼了一句,却见着崔嵬的脸倏然凝重起来,似要伸手过来,连嬉皮笑脸的未东明都变了脸色,瞬息之间,草木生长,那条如同竖瞳般的草木缝隙顷刻间扭抱在一起,将他困死在当中。   这是一眨眼发生的事,于观真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崔嵬?!”   于观真下意识喊道,然而草木隔绝了所有声音,他根本听不见另一头有何反应,一时间没有办法,只好转身打算先探索下这间漆黑的树洞石室,哪知才转过身,整座石室忽然亮了起来,那些光源藏在密密麻麻的藤条之中,看上去就像是叶子在发光一样,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品种。   这种地方最可怕的就是落单,好在于观真今非昔比,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慢慢走上阶梯,四下环顾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他们不知不觉顺着石室走了回去,按照镜像对照,这里所对应的蜃龙女所居住的冰室,也就是说,这里本该存放的是灵煜的尸体。   只不过圆台上并没有玉床,而是被植物填满了,圆台显然是聚灵阵的中心处,悬浮着几个巨大的琥珀状物体,正在缓缓转动着。   这些琥珀并不是坚硬的,看起来更像是之前所触碰的水精,正来回柔软地动弹着,不知怎的,于观真脑海之中闪过的既不是幼年时玩过的水晶花泥,也不是果冻。   而是更悚然也更形象的一个存在——子宫。 第179章   这座石室里只有草木的清香。   藏锋刀在地宫里转过几次手,到虚影时仍旧在于观真的手中,他握住长刃,缓缓往上走去,特意留心身后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他不确定这里有没有陷阱,只能自己小心为上。   未东明姑且不提,崔嵬是一定会找办法进来的,而在重聚之前,于观真只能依靠自己。   等到于观真走近观瞧,才发现那些巨大的琥珀状物体上散发着熟悉的奇特幽香,与之前长明灯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正蠕动挤压着,形成一层层的波纹,能隐约看见中心有个蜷缩着的东西,却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而等于观真绕了一圈,才发现阵眼处足足有五个巨型琥珀物,而只有两个散发着香气,他的心不由得微微下沉,大概猜出来那里面包裹着的是什么了。   恐怕就是崔嵬所猜测的,被拿来做了长明灯的鲛人。   于观真正站定下来思考的时候,此时一个人影忽然从树后歪出,暴露在他的视野之中,心跳顿时加快起来,全身都僵硬住了。   见到人是好事,可在这个地方见到陌生人却不是多么愉快的事了。   这个石室的整体跟冰室非常相似,然而因为植物的缘故,穹顶与相连的水池都被密密麻麻的植物所覆盖,看上去就像是个巨型的天然树洞。要不是于观真认出了被藤蔓爬满的水池,一下子也想不到是两个相对应的主室,搞不好还当是尘艳郎在这里造了个花房。   圆台跟水池本身就有高低差,而这两边的水池应该都是留给横公鱼的入口,底下所流通的乃是来自泉眼的活水,植物无法完全填死,反倒形成一条木制的水路,任由水流蔓延。   而那个人本来躲在水池边,正是于观真的视觉死角,不知道为何,半个肩膀跟脑袋突然歪了出来,也就暴露了自己。   被动不如主动,这密室彻底封闭,崔嵬等人进来还不知道要过多久,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于观真脸上一寒,藏锋刀已经贴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你是什么东西?”   只听一声闷响,并不是刀刃垫在皮肉上的声音,倒像是磕在了一块木头上,于观真此刻已随着刀逼身上前,才发现倒出来的居然是具尸体,他显然已经死了很久了,表面覆着一层棕色的蜡表,下半身被紧紧缠绕在树藤之中,上半张脸犹存惊恐之意,衣物朴素,显然是做惯了苦工的匠人。   于观真以前看小说时看过一些科普,说是尸体在多水的酸性环境里时脂肪会蜡化流出体外,也就是传说之中的腊尸。   尸体上并没有伤痕,也没有任何臭味,只是表情非常惊恐,让于观真觉得有些不舒服,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喜欢跟尸体待在一块儿,他下意识拔出藏锋刀,正想撕下一角衣袖擦拭干净时,突然意识到不对。   于观真下意识看向那具尸体,发现尸体又被水推出来了一些,这次不光是半个脑袋跟肩膀,而是整个人都靠在了圆台上,而地下紧紧束缚着他的树藤一动不动,几乎将整个身体撕成两半。   不对!这不是尸体。   于观真重新蹲下,这次他把藏锋刀收起,直接用手摸了上去,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第一反应还是把手放在了尸体的咽喉上,哪怕自己猜错,这的确是尸体,对方只要一有什么动静,他也能立刻扭断手底下的脖子。   这时候于观真才探头去看被撕裂开的部位,发觉那里居然拧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姿势,终于确认这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根长得非常像人的藤条。   在现代的时候,于观真顺应潮流买过网红人参果,并不是香瓜茄,而是用模型刻意养出来的人形梨子,外形看上去的确很像是个小娃娃,只不过那个很容易分辨出来。而这具尸体其实是一根人形的棕黑色树藤,加上穿着衣服,躺在颜色深浅不一乍的植物里头,一看就好像是个真正的人死在这里。   水果是用模具才长出了人样,那么这根树藤……   于观真下意识看了看空中旋转着的琥珀,他正要起身查看,忽然听见一声非常细微的破裂声,原来是其中的一个琥珀突然坠落下来,一下子摔坠在地,流出满地的黄水来。   而在黄水中间,是颗巨型鱼卵,能看清里头的胎儿生长着一条鱼尾。   这一下子直接让于观真的头皮都炸开了,他的大脑空白了片刻,突然听见崔嵬呼喊自己的声音,立刻扭过头去看,果然封闭的树洞缝隙不知何时又再打开了,崔嵬正在往里走,还没等于观真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态,就见崔嵬脸色大变,喊道:“快过来!”   于观真几乎想也不想,立刻跃下台阶,往崔嵬那处跑了过去。   跑动时,于观真只听见身后传来接二连三的坠落声,他知晓一定是那几个琥珀不断掉落下来,不禁胆寒。   崔嵬一把将于观真接住后,三人总算又再重聚,未东明见他平安无事,稍稍松了口气,又恢复成往日不正经的模样,站在后头逗显然惊魂未定的于观真:“看着什么了,怎么吓成这样?”   “不好——”才几句话的来回,崔嵬已觉察出不对,将眉头一拧,他虽才进来没有多久,但双目一扫,已将室内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心下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尘艳郎所记载的逆生之术,这聚灵阵不是为了奇花异草,是为了这几个人,灵气一阻,逆生之术也就中断了!”   崔嵬如风一般掠过于观真身侧,瞬间已来到鱼卵与那几颗即将破裂的琥珀身侧,不顾黄水腥臭,掌心灵力闪烁,圆台上顿时灵光冲天,无数咒文轰然破开所封的尘土,映照在穹顶之上,几颗琥珀却不再重新升起,反倒是慢慢破裂开来。   随着琥珀之中黄水流泻,几具尸体映入三人的眼帘。   那鱼卵内的鲛人幼体没能破出卵膜就已死去,而其余四具尸体,分别是一位鲛人少年,还有三个凡人青年,皆是赤身裸体。   奇特的是,那鲛人少年与另一个青年心口都有一道疤痕,唯他们二人神情安详,而另两人浑身无伤,却是面目惊恐。   又是对照。   于观真与崔嵬面面相觑,已经明白过来,被尘艳郎投入逆生之术的有两个活人跟两个死人,那鱼卵情况不明,很可能是活着的鲛人。   当于观真的目光扫到最后一具尸体时,突然“咦”了一声,脸色凝重起来:“这个人我见过。”   “你见过?”未东明看着这样的场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饶是他见过大风大浪,这会儿都有点无法适应,只能转移注意力,震惊道,“你在何处见到。”   于观真道:“就在这里。”   未东明忽感到一阵阴飕飕的冷风飘过,幽幽道:“说得好,我跟崔嵬也见到了。”   “不是。”于观真摇摇头,指向了崔嵬背后道,“我说的是它,不过它要比这具尸体要老起码二十来岁。”   未东明跟崔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树藤之中裹挟着一人,三人立刻走上前去,只见藤条又挪动出来,在那匠人的木头胳膊底下,竟还藏着三具树藤尸体。   巧合的是有三个人的面貌,与琥珀之中的尸体都能对应得上,且看得出来年长许多,而其中两条树藤看其面貌身形的轮廓,应是那两只鲛人。   “草木有灵。”崔嵬轻轻拂开那些杂乱的草木,默然许久后惆怅道,“聚灵阵令这些草木与那些人相连,于是草木便将他们最初的模样记录了下来。”   于观真默默挨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只是把头抵着,希望崔嵬别那么难过。   说是心狠手辣已不足够,尘艳郎完完全全是毫无人性,就好像对他来讲众生皆为小白鼠一样。   倒是未东明没有想那么多,也许是坏人的心脏格外大一些,他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开始仔细端详着这几张脸,看了许久才道:“有点意思,这几个活着的要比死了的逆生更快,这点跟尘艳郎所写得是对应的,活人精血流通,比死人更易逆生,不过还是失败了。”   “失败了?”于观真疑惑地转过头看着未东明,“你怎么知道?”   “逆生之术是为起死回生,起死回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未东明拍拍衣服站起身来,他舒展了下胳膊,“按照常理来讲,我本该故意让崔嵬良心不安一下,不过我不是个为了玩乐之心忽略正事的人,还是跟你们说实话吧。这里除了我们三个,根本就没有一个活人,逆生之术开始之后,这些活着的人也就全都死了。”   于观真听得心下一动,不禁抬头去看了一眼未东明,崔嵬沉声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两个死人不必废话,那活鲛与凡人不同,因而最早逆生成胎,按照手记所写,他本该早就呱呱坠地,我们来时看到的应该是一具早已破卵而出的鲛人幼崽尸体,而不是琥珀。”未东明抱着胳膊懒洋洋道,“这些所谓的活人,只有血是活着的,人其实早已死去了,即便你不打破聚灵阵,逆生之术抵达尽头,也不过是几个死胎。”   于观真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看不出来啊,未东明,你倒是真有些本事。”   未东明坦然接受,他抱着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失败的逆生之术,目光微微一暗,又道:“然而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说明尘艳郎已离成功不远了。”   “这又是为什么?”于观真莫名其妙道,“你不是说他失败了?”   未东明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来:“这些只是极普通的凡人跟没什么修为的鲛人,如果这里面是尘艳郎本人,乃至是我,是崔嵬呢?你们有句话说得不错,这件事一定跟天玄门有关,先不说这两只鲛人的来处,单单是外头的手记,也绝不是尘艳郎一人之力能做到的。”   他倒不是觉得这件事多么好笑,只是下意识对名门正派的翻车感到愉快。   而崔嵬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只因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鲛人深居南海,少与人来往,而天玄门……恰好是一个例外。 第180章   地宫里除了起死回生之术以外,并无更多的记录了。   未东明等同白来一遭,兴致倒是不坏,大概是本来死人对他来讲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脸色反倒比于观真跟崔嵬两人的要好多了。   见过那几颗琥珀死卵之后,于观真不免想起了之前曾与方觉始讨论过的一件事——尘艳郎似乎正在尝试让两个魂魄共存在一个身体。   这两个实验之间很可能有共通之处,只是现在摸不着眉目,暂且按下不表。   除此之外,又是五。   如果一活一死鲛人跟一活一死人类青年是两组对照,那么还有个人到底是起什么作用?要是那具尸体是有修为的修仙弟子,又怎么会只有一个。按照崔嵬所言,草木有灵,记录下了这些人来此时的面貌,为什么唯独没有这个被多余出来的人。   难道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不成?   这个想法让于观真感觉到毛骨悚然,他看着那具多出来的尸体,越看越觉得诡异,甚至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早先于观真被困在这座石室里的时候,并不感觉到恐慌,他知晓崔嵬一定会千方百计进来,然而此刻重新回到队伍里,跟其他人重聚时,他却倏然感觉到了孤立无援的无助感。   他们如今所见种种,只不过是尘艳郎数十年来所做的冰山一角罢了。   于观真意识到,不论旅途之中有多少人陪伴,到最后,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去面对尘艳郎这个令人胆寒的男人。   之前的骄狂傲气一时尽消,于观真突生出退却之意,人可以与厉害的对手竞争,可不会傻到跟怪物去一较高低。他生出怯意,原本许多被按下的心思顿时冒出来:倘若自己这一路追出,实则是羊入虎口,岂不是自找死路;更何况尘艳郎迟早会来,不如多珍惜时间跟崔嵬待在一起。   想到崔嵬,于观真忍不住转头去看了他一眼,而崔嵬只是低垂着头,冷着脸,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这一眼顿时叫于观真打了个激灵,顷刻间冷静下来,他可以害怕畏怯,也可以鸵鸟似的等着死期来临,然而——然而他答应过崔嵬,再也不会让这个人遭受两难的境遇。   倘若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寻常关系倒也罢了,于观真当日在船上不依不饶地跟崔嵬要来一个誓言,倘若他放弃了,崔嵬就只能等着幻境成真了。   于观真知道崔嵬是不会怪他的,在他们还没有关系的时候,在很早很早以前,丹凤城里再聚时,崔嵬就已经告诉过他答案了。   既令我痛不欲生,正因我甘之如饴。   于观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奔涌的恐惧,他这会儿对尘艳郎感到畏惧,连带着觉得跟尘艳郎交好的未东明都生得面目可憎起来,有心想转移注意力,就对正在拨弄草木的九幽君开口道:“看来你想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未东明不以为意,嘻嘻笑道:“又不是什么怪事,尘艳郎生性谨慎,我对此地多少算得上是知根知底,要是真能找出什么东西,那才要吃惊呢。”   “既是如此。”崔嵬忽然挑眉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未东明耸耸肩:“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就绝不可说是没有希望,倘若我不下来看看,怎么知道尘艳郎会不会难得失手一次,只有看完了才知道。这世上的徒劳无功那么多,难道差我一次吗?”   这话说得很不符合于观真对未东明的印象,他非常吃惊地看过去,却见未东明有些寂寥地偏开脸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本有些茫然,之后转念一想,却又明白过来。   对未东明而言,他与赤霞女之间何尝不是一场徒劳无功。   不管三人心思如何,此地到底不可久留,既已将灵煜这处看得差不了多少,就说明这次地宫之旅已经结束,还得想想怎么应付外头的虚影才是,就在于观真与未东明往外走去时,忽见崔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未东明奇道:“崔嵬,你中邪了?”   倒是于观真又折返回去,站在崔嵬的身边陪着他一道看,可仔细看来看去,还是这几具赤身裸体的尸体而已,这些人的衣服都在逆生之术之中被吐了出来,长在草木身上,看上去就跟新出生的婴儿一样光溜溜的。   于观真温声问道:“怎么了?”   崔嵬没有说话,他沉默了会儿,躬身将其中一具尸体抱了起来,伸手一拂,那些缠绕着的枝条顿时分开,留出个极大的空地来。他将尸体一具具抱到中间处,才脱自己的衣服,很快解得只剩下一件裤子,露出精壮上半身来,他的身量比这些尸体要高一些,衣服盖在他们身上还稍微长了小半截,勉强算有了点体面。   随着五具尸体入内,崔嵬指引着枝条合拢在一起,变成四四方方的模样,这时所有植物都已经错乱了原先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圆台上停了具巨大的树棺。   崔嵬淡淡道:“他们已死去多时,全凭聚灵之阵维持尸身不腐,我们来去在海水之中,只怕到时候如此惊动会导致尸骨残缺,反倒不好。我听说北方会将死去的亲人葬在树上,早日回归天地,望他们也可解脱。”   于观真轻轻应了一声,柔声道:“会的。”   他倒是有心想给崔嵬披一件外衫,可之前未东明被自己的血烧了衣物,正大大咧咧地套着自己那件外衣,于观真不由得暗暗瞪了未东明一眼。   未东明对无关之事不怎么在意,更没注意到同伴的怨气,只是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说道:“哈,这聚灵之地也多少算是半个风水宝地,更何况还赠上这样大一个地宫,邻居还是蜃龙女,多少王侯将相欲求而不得,这几个人生前福薄,死后倒是风光。”   这话说得不中听,于观真没好气道:“你也想这么风光一下吗?”   未东明不跟他斗嘴,只道:“好了好了,入土为安的入土为安,这几个死人的体面棺材都有了,咱们能想想办法走出去了吧。”   三人这才按照原路折返,未东明行动较快,攀着玉璧挂在水精里四下扫了一圈,惊道:“哎呀,那小子不在了。”   他翻身跳下,目光在四下一扫,奇道:“这虚影还会跑不成?”   崔嵬却不如未东明这般轻松,他感到玉璧上隐隐波动,立刻发号施令道:“未东明,出去关上石门!”   虽说往日里头并不对路,但这会儿未东明却显出了十万分的默契,闻声立刻脚尖一点,身体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石门之外,一脚踩在了机关上,还不忘中气十足地大喊大叫道:“哎,可是你叫我干的,别说我不仗义!”   这一来一回极快,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于观真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只觉得腰上一轻,人已被崔嵬丢了出去,他借着石门转动的力一个旋身,轻盈落回地面,而这时虚影已从玉璧下扑下,石门也即将闭合。   而崔嵬还在玉璧之上。   于观真脸色大变,大叫起来:“未东明,不准关!”   他不管未东明听不听,立刻伸出手去卡住石门,那石门极沉,于观真用灵力强行支撑机括,勉强撑开足够一人通行的空间,只是如此一来,机括咯咯作响不说,玉璧上跃下的虚影几乎也要扑面而至,他前对逼命剑意,后有石门万斤之力沉压,眼前顿时一黑。   好在这时崔嵬已飞身而出,脚尖轻踢在于观真腕上,灵力一泄,石门顿时重重闭合,将崔嵬直接推了出来,也将虚影关在了身后。   石门后方顿时传来两声剑鸣,簌簌落下些石粉来,好在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失了玉璧的光照,三人又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崔嵬就地翻了个身卸去石门之力,这才重新站起身来,于观真已缓过气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怒视崔嵬,气得身体直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你……”   未东明察觉不到气氛尴尬,见得以成功脱身,煞是愉快地笑道:“崔大仙人,你就不怕我跑了?”   崔嵬还在缓气,微微喘息道:“我手中还有藏锋刀,死人在哪里都是死,而活着被困在里面,便不能不说没有一线生机。”   未东明觉得这句话实在非常熟悉,想起来自己之前好像说过句差不多的,一时间心情复杂:“……我真是越来越不懂天下人对名门正派的认知了。”   还不等未东明再说几句俏皮话,只听得风声骤起,已是于观真扑身而来,只听他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声嘶力竭地大吼道:“要是我不动手,难道你打算被困死在里面吗!”   自两人认识以来,未东明就没见这个有点阴险的新朋友发过这么大的火气,他像团潮湿的雨云,阴冷又清醒,根本难以点燃。   而这会儿他却像一堆烧得正旺的柴火,几乎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   崔嵬只是平静道:“我信你。”   一句话就足以让于观真哑了火,黑暗之中又再度响起了未东明幽幽的声音:“伤风败俗,有碍观瞻,令人作呕,此地不宜久留。”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未东明道:“你们挑一个吧。” 第181章   等回到城主府之后,三人才知晓他们已经在地宫里呆了三天了。   好在没有带着莫离愁一道下去,三人修为高深,早都已至辟谷,吃是习惯,不吃也不要紧,才没有被活生生饿死在地宫里,否则按照他们之前的经历,莫离愁出来后不在床上休养个七八天,脱上一层皮,大概是很难再蹦跶得起来了。   越盈缺的动作比他们所想的更快,在三人回来时,她显然已经掌控住了整座白下城,起码表面如此。   三位仙家在白下城失了踪,就算毫无瓜葛,多少面子上要有个做派,更别说里头还有一位正攥着越盈缺的官印,她叮嘱了人在江边仔细看着动静,亲自挑着灯来府外迎接三人,甚至还准备好了新衣服。   她很聪明地没有问三人去做了什么,更没有在意他们的衣着打扮问题,而是贴心地准备了饭菜跟热水,妥帖到无微不至。   这让于观真很是多看了越盈缺几眼,其实他并不在意白下城到底由什么人来掌控,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这与他都没有任何关系,然而这是崔嵬所在意的事情,于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想要看出一个人的好坏,半月本来就不足够,更别提崔嵬还被于观真的事搅扰了,即便越盈缺不适合,恐怕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毛病来。   虽说事有轻重缓急,然而尘艳郎毕竟是于观真的麻烦,而不是崔嵬的麻烦,哪怕这会儿就快要变成他的麻烦了。   未东明好不容易摆脱了灰头土脸的境地,不用被逼着看两个跟自己既谈不上是仇家也算不上是朋友的人你侬我侬,当即神清气爽,大步就往回走去,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洗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把自己玉面郎君的俊俏脸庞从死气跟灰烬里洗出来。   于观真总不能在门口摆弄他的小心思,于是也回去先沐浴一番,等到三人洗去尘埃,这才重新聚头吃饭。   结果来得最晚的还是于观真,他才进门就看见崔嵬在问莫离愁近几日城内的事情,不由得恍然大悟,感情崔嵬早就安排好了,于是欣然落座。   未东明马不停蹄地挨过来,先是嫌弃于观真磨磨唧唧来得慢,然后抱怨自己形单影只跟莫离愁说不上话,只好一个人极怨念地盯着那头排挤他的两人,还不忘挑拨一下:“真不知道到底你们俩是师徒,还是他们俩是师徒。”   “反正跟你不是师徒。”于观真轻飘飘地跟他打趣,在侍女的侍奉下洗了洗手,拿起筷子准备吃饭,“你也就别想着有的没的了,人家孩子不喜欢你,瞧不出来吗?”   未东明不高兴道:“崔嵬一双眼珠子绿得活像头猫,有什么好看的,他哪儿比我讨喜?”   这话就让人听着不乐意了,于观真瞥他,冷笑了声:“哪儿都比你讨喜。”   地方其实并不算极大,在场的几人都极为耳聪目明,莫离愁早就听见了,好在他习惯冷着脸,只是耳朵有点发红,还不忘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几眼,见于观真没有反应,才老实地继续跟崔嵬汇报。   而崔嵬却是若有所思地看过来,他的一双眼睛发绿,在烛火下微微闪烁着幽光,像狼,像玉,像两池清澈见底的冷泉。   于观真顿时愤愤不平起来,心想:“未东明怕不是瞎了眼吧,看看,这样一个俊俏的小郎君,哪儿不讨喜啊!”   未东明大概是想起来自己跟于观真聊这事儿等同自寻死路,于是干脆举起筷子,老实闭嘴:“吃饭吧。”   其实这个时辰,莫离愁早就吃过饭了,不过他毕竟坐了下来,占了个位置,就绝不能不吃些什么,这就好比酒桌上分到了个酒杯,就不得不喝上一口是一个道理。   莫离愁盛了一碗熬得极稠浓的肉羹,默默喝了两口,他这三天看起来清减了不少,居然还没有碗里的肉肥。   于观真则是一碗鱼汤下肚,顿觉得浑身暖洋洋起来,用眼看着崔嵬吃饭,有心想说些什么,可知道崔嵬不吃完饭是绝不会开口的,于是只好食不知味地喝着鱼汤。他其实并不觉得饿,一旦进食不再是必要的需求,也就不会太过迫切。   而不明所以的未东明在旁看见了,少不得一阵恶寒,在桌底下踢了下于观真,看着对方茫然地转过来,无声说道:“收敛一点。”   于观真:“……”   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龌龊!   不过于观真还是把眼睛收了回来,今天的菜色不错,白鸡酱鸭江瑶柱,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个不落,他只吃了几筷子就饱了,大半心思都落在崔嵬身上。   崔嵬仍然吃得很平稳,咀嚼得很细,态度端正到让人怀疑他准备上教科书,好不容易等到吃饱了,才刚让侍女们将东西撤下去,没诚想嘴还没张开,越盈缺又很快走了进来。   虽说对丈夫的死并没有表露出多大的悲恸之情,但越盈缺仍然保持着妇人新寡的装扮,她到底与逍遥自在的阿灵不同,不能想重新做回当年那个少女,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不过于观真依旧注意到越盈缺已与之前大有不同,智慧曾令她在死亡面前临危不乱,而此刻权力又赋予了她在气度上的雍容。   无论如何,看越盈缺的模样,对自己得到甚至永远掌控住权力是有极度的自信。   越盈缺先是坐下寒暄了些废话,绕来绕去半晌才打算进入主题,崔嵬显然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他侧过身来,端着一盏茶,看着越盈缺缓缓道:“你做得很好。”   越盈缺闻言嫣然一笑,听出崔嵬的言下之意,她微微抿唇,小心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神态与语气,免得被狂喜冲昏了头脑,好半晌才稳定住情绪道:“多谢崔仙长。”   崔嵬摇摇头道:“今朝你能将城主之位取而代之,与我并无干系,全是你一己之功。”   这话倒是没说假,阿绮的确是一个忠心的活傀儡,然而崔嵬既在暗处观察,越盈缺便不可能做出蛮力镇压的事,阿绮无非是保她不死罢了。越盈缺能在数日之中梳理稳定住白下城的各方势力,又没让白下城闹出大乱子来,她的能力确实足够坐这个城主之位。   这些事,越盈缺当然是知道的,她的手此刻捧起酒盏,之前握过尖刀,再往前些淌过湿漉漉的腥臭人血。   这双多情曼妙的手,这双柔若无骨的手,可弹拨琴弦,撩动人心,也能够执掌权柄,令人胆丧。   越盈缺很明白,也很骄傲,只是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在这几人面前,她仍如同一只羔羊,除了合作低头,别无他法。   “妾身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一物相赠。”越盈缺是个很识相的女人,无论什么样的事,她都会做足人情与体面,官位这么大的事,她当然会办得更体面,“前不久妾身怕触景生情,想将旧物翻找出来另外搁置,没诚想找到了一封信,也许对仙长所寻会有些帮助。”   未东明对越盈缺并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有些佩服这个女人的胆气,当初那么紧要的关头,越盈缺居然还藏了一封私信,他惯来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被愚弄一次也就罢了,被愚弄了两次就有些不爽快了,顿时阴阳怪气起来:“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城主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自苦,不知道还有多少触景伤情的旧物,可千万不要过于耗损心力,免得我等当真有事来找城主大人时,城主大人却已香消玉殒了。”   越盈缺轻轻叹了口气,倒好似真的很伤怀的模样,然后才镇定答道:“多谢仙长关心,那些旧物都已清理完了。”   这些话其实对听得懂的人来讲颇为清楚,未东明暗示越盈缺别再藏私,免得断送性命,而越盈缺也颇为光棍,直说这封信就是最后一样了。   可对听不懂的人而言好似打哑谜似的,比如莫离愁就有点发懵,左看右看,愣是没有听明白。   于观真对这种耍心眼的事已经不大计较了,只淡淡道:“如此甚好,信拿来给我看。”   未东明心情不痛快,有心想讥笑越盈缺,仔细一想,崔嵬许了她官位,她却是送礼给于观真,显然是心如明镜,自己要是贸然开口,少不得要将这两人拖下水,到时候双拳难敌四手,被打一顿可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只能又把嘴闭上了。   越盈缺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上,入手时还带着暖意跟馨香,纵然于观真心无杂念,接过手来时仍感觉头皮发麻,甚至下意识感到如芒在刺,觉得崔嵬的一双翠瞳犀利了起来,不敢迟疑,立刻拆信观瞧。   而此地也没有越盈缺什么事,她当即告辞,免得知道些什么自己不该知道的事。   等于观真仔细看完,才发觉——他看不懂,唯一认得出来的是尘艳郎的一方小红印,刻着“缥缈”二字。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不知所谓,起码于观真看得出来这上面写的是苗疆文字,不由道:“奇怪……”   未东明靠在桌子上问他:“怎么,写了什么?”   于观真绷紧了脸,严肃道:“姓白的是个苗人。”   “啊?”未东明莫名其妙,“怎么,尘艳郎这是帮官府做事,给写了封路引?”   万能却找不到机会施展的崔嵬:“……………………” 第182章   苗文当然不可能是写给中原人看的。   白城主居然是苗疆之人,这让于观真多少有些匪夷所思,此时不比往后,就算苗疆与中原有小范围的人开始通婚,却也没有当到城主这个地步的。   正在喝着肉羹的莫离愁闻言已疑惑地抬起头来,不知道未东明为什么当着于观真的面说尘艳郎三字,就好像师父有两个人似的,孩子再傻也不能这么骗,于观真不动声色道:“你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写一封。”   未东明干干一笑,接上话头:“大可不必,我在天底下行走,从来用不着路引。”   这上面的内容多半跟尘艳郎有关,于观真多长了个心眼,将信收起来,不便在此刻对着莫离愁展开,又随口说了些闲话,三个大人立刻散了,留下不明所以的莫离愁。   等到天更晚些,整座城主府都睡下了,于观真又重新点起了灯烛,将信递给了崔嵬解密,未东明吊儿郎当地挂在太师椅上嚼水果。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却很诡异。   崔嵬拿着信仔细看了两遍,最后才抬起头来打量了会儿未东明,很缓慢地说道:“他已猜到了你们要来此。”   未东明拿着梨子的手一顿,奇道:“猜到了我们要来此是什么意思?”   “信上只写了一件事。”崔嵬将信纸放平在桌子上,仔细听着远处的虫鸣响动,避免被人旁听,于是稍稍偏开脸去,“尘艳郎送来了地宫地图与逆鳞,告诉白城主好生保管,倘若九幽君一人来此,赠鳞片与地图,还有信。可要是叫他知晓白城主借此试图进入地宫,白城主就必死无疑。”   纵然崔嵬说得干脆利落,可众人心中都明白,这个必死无疑当中恐怕有很多门道,绝不会当真死得那么干脆利落。   “鳞片我们倒是看见了,地图姑且不谈,未东明你看得懂苗文?”   未东明摇摇头:“我要是会,轮得着崔嵬在这儿?”   于观真沉默片刻,皱眉道:“那看来另外有一封信,只不过地图与鳞片送到白城主手中,好比叫猫不偷嘴边的腥,根本是不可能之事。噢,是了,他根本不是在震慑,是在威胁……难怪我那日一点头,白城主当即自绝,尘艳郎早就猜到我会来。”   未东明歪过头,若有所思道:“奇了,尘艳郎居然提到了我?”   “不错。”崔嵬点了点头,“信中的确有你。”   未东明把啃了半边的梨子丢进碟子里,手指在桌上跳来跳去,忽然又拿起信纸在鼻下轻轻一嗅,用手抚平,缓缓道:“这墨里有合欢花的气味,是生苗的习惯,他不是这种有闲情逸致的人,这封信定是在苗疆写的,看来这么多年来,他不是一直呆在缥缈峰不出,而是让人以为他一直呆在缥缈峰里。”   也不知道未东明是想到了什么,他沉着脸道:“我明白了,尘艳郎知道我出来之后最为焦虑担忧的定是火血傀儡,一定会先来白下城,他虽没有给我火血的线索,但想我纵然脱身,也会被剑阁追杀,要我拿着地宫的证据去天玄门避灾,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   人本质上就是自我的,尘艳郎料定即便未东明真的跟于观真结盟,也会更考虑自己的安危,如此一来,他们越向地宫去,就离分道扬镳越快。   于观真不禁多看了几眼未东明,神情略有些复杂:“你跟尘艳郎之间,当真……”   未东明这会儿一时间也有点不太确定了,他在受宠若惊的同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被尘艳郎惦记绝不是一件好事,他幽幽道:“也许他有,不过我心里只有赤霞。”   崔嵬:“……”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先定下计划的人总归相对被动,打死尘艳郎大概也想不到崔嵬会偏心于观真到这个地步,以至于未东明现在的状况还不算非常紧迫,起码没有紧迫到要去威胁天玄门的地步。   这就好比尘艳郎针对游戏机制设了关卡,万万没想到于观真直接开挂。   于观真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怎么知道是生苗的墨?你去过苗疆?”   “哦,是了,我都忘了你根本不知道。”未东明揉了揉鼻子,看起来有点儿心虚地瞄了眼在旁坐着不动声色的崔嵬,咳嗽了两声道,“我早年觉得苗疆风土人情颇有趣味,特别去走过一遭,还遇到了尘艳郎跟他动过手,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于观真挑起眉,揶揄道:“是苗疆的风土人情,还是苗疆的姑娘?”   未东明咳嗽了两声,没吱声。   如果说之前种种都还是于观真的猜测,那么这次白下城一遭,已足够说明尘艳郎的确是故意为之,不单单是这封信,还有那片逆鳞。   “白城主的修为不高,他对尘艳郎的地宫虽有所图,但恐怕只找到了那些布局图,之后尘艳郎送来鳞片地图,他才放在一处。”于观真从头分析起来,“越盈缺不知道信上写着什么内容,不过见是苗文所书,非中原文字,想来一定是写着重要的信息,她才特别留在身边。”   “这样到时候问起,一来她的确不认识苗文,无泄漏之危,我等不至于杀她;二来我等要是对她心生恶念,她将信封留在身旁,也可拖着秘密一道拖着下地狱。”   这封信其实对尘艳郎本人没有任何作用,可偏偏对他们几人确实有大用。   于观真大概已明白来龙去脉,他分析道:“我想这姓白的一定进过地宫,也许还看见了所谓的起死回生之术,大概是起了贪念,想要独吞整座地宫,因此对未东明才那般不客气,甚至不惜烧毁了地图信件,只是不知为何又临时反悔了——”   “未必是反悔。”未东明摇摇头道,“姓白的虽蠢笨贪婪,但越盈缺这女人心思灵巧,她就算不知道来龙去脉,也一定会留个退路。”   于观真赞成道:“有道理。”   “看来尘艳郎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于观真沉默道,“未东明一人根本难以逃出剑阁,倘若是尘艳郎出手,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看来他知道我会来救未东明,也知道我们一定会来到这里。”   未东明啧了一声,皱眉道:“把这种事托付给姓白的,他不可能料不到这种场面,到底是想我们进去,还是不想我们进去?”   “任何东西都能毁坏,唯独贪心不能,只要逆鳞与木屋不毁,你迟早能进去。”于观真摇摇头道,“要是你失了地图信封就找不到他给你的东西,那与废人也无差别,根本掀不起风浪来,那对他更是毫无威胁。”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未东明神情复杂,“我怎么听着觉得这么奇怪。”   于观真没心情跟他废话,立刻摆了摆手:“不重要,这不重要。”   未东明匪夷所思:“那什么重要?”   “我分明可以找许多帮手,尘艳郎为何唯独支开未东明。”于观真很快又看向了崔嵬,下意识询问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崔嵬点了点头:“极有可能。”   未东明愈发感觉不好:“…………我们真的只是点头之交。”   于观真不禁回望:“不是好朋友吗?”   “擦肩而过,互帮互助的陌路人而已。”未东明又拿起一个梨子,掩饰自己的尴尬,很快就转移话题道,“对了,说到苗疆,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尘艳郎曾跟我说过后辛草剧毒无比,若以火血灌溉,不知是它能化消去火血,还是能生长出新的异种来。”   于观真若有所思道:“噢,火血灌溉,那生长出异种了吗?”   “我怎么知道。”未东明鄙夷道,“我又不是水井,难道等着他把我的血放干不成?”   于观真细思片刻,很快皱起眉来:“白下城有座地宫,苗疆还不知道有什么,尘艳郎隐藏踪迹肯定别有所图。这样一来,那就出现了两条线索,苗疆跟天玄门都需要有人去看看。”   “我去天玄门。”崔嵬淡淡道,“等查明前因后果,我再去苗疆寻你们。”   于观真心里一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也好,我与未东明到底身份尴尬,本来上天玄门就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我先前就是顾虑这一点不便开口,你去反倒比我们更好。既然如此,我们兵分两路,我与未东明去苗疆追查,看看大巫祝那里有没有新的线索。”   未东明侧着头,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唏嘘感慨道:“你们俩倒也奇怪,聚少离多不说,贴在一起时烦人得要命,分开来却又不见有几分难过,要是换做我跟……”   他突然停住口,一时间没精打采起来:“算了算了,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早点去睡吧,我还等着早日找到尘艳郎谋害我的法子呢。”   未东明摇头晃脑一晚上不说,还吃了小半个果盘,丢下残局让他人收拾,于观真无可奈何地起身来,却见崔嵬一动不动地坐着。   于观真只当他还有事,不禁问道:“怎么?”想到之前的事,立刻关心道,“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崔嵬摇摇头道:“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我只是想留下来。” 第183章   身边多一个人,不论是崔嵬还是于观真都感觉到有一点陌生。   他们的感情并非不好,只是有许多事隔在中间,让他们还没能完全熟悉对方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崔嵬的睡姿乖得令人惊叹,于观真还没能习以为常,躺下时下意识往里侧了侧,让出大半个床位来。倒叫两人之间空得足够再塞下一个人。   崔嵬把头发打散了,垂在瓷枕上,细细密密地像一张网,扫在了于观真露在被褥外的指头上,那细微的瘙痒感像是羽毛掠过心尖,又凉又柔。   这时候崔嵬稍稍支起身放了一半的纱帐,将屋内泄露的月光尽数阻碍在身外,于观真借着光凝望着身旁人透在单衣上的背脊,像是画卷上嶙峋的线条,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抚摸,只觉得那根脊柱又直又硬,似永远都不会弯曲。   细细的夜风顺着空隙溜进来,崔嵬转过头来看他,那双绿瞳当然不会像是猫或者狼那样在夜间发光,只是有一点水汪汪的绿,盛着疑惑,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也很远似的,跟月光一起被阻隔在纱帐之外,又好像很近,细腻而绵柔地在于观真耳边回荡着,把世界缩成一张小小的床榻,只容得下他们两人。   这并不是于观真所熟悉的世界,又好像再没有比这个世界更贴合他的了,他低低地发出笑声,扯住崔嵬的衣角,很缓很慢地说道:“我听寻常人家说,夫妻之间,睡在外头的那个是妻子,因为夜间要服侍丈夫起身。”   这当然是听电视剧说的,他倒不是多赞同这种封建思想,只是想在这会儿调侃崔嵬罢了。   崔嵬只是看着他,并没有恼怒,只是平静地顺从了这个说法,将被子往于观真身上拉了拉,又把他的手指塞回到被褥底下去,很轻地笑道:“好,我服侍你,睡吧。”   于观真难得老实了,大概是对方的逆来顺受让他有点不适应,好半晌才轻声道:“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崔嵬重新调整了下睡姿,将两只手搭在被子上,他们只睡一床被褥,两个人不得不再度紧紧贴在一块,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真的只想要一场同床共枕:“我想留下来,一定是要想说些什么吗?”   于观真下意识否认:“那倒不是。”   接下来崔嵬就没有再说话了,他的呼吸匀长,似乎说睡就睡了,这让偶尔饱受失眠困扰的于观真非常羡慕,只好在被子底下悄悄地伸出手去摸崔嵬的手,对方并没有抗拒地被他捏住几根指头,上面的茧子薄了很多,摸起来犹如羊脂白玉。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却不想跟崔嵬说,而除了崔嵬之外的人,他又懒得张嘴说。   于观真微微侧过头,靠在了崔嵬的肩膀上,不知道为何,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极强烈的渴望,想要哀求、挽留崔嵬留在自己的身边,不要去什么天玄门,他们一道去苗疆,在结局到来之前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   又或者于观真抛下一切,跟着崔嵬一道去天玄门,去应付那个笑呵呵的长宁子,去翻遍尘艳郎的每道痕迹,去追寻起死回生之术最后的真相。   他想将这些贪婪的念头尽数告诉崔嵬,也知道崔嵬会很耐心地听,然而听完之后,他们仍会各自启程,去往自己的方向。   所以什么都不必说。   崔嵬总是比他看得更快更远,他们所相伴的时间太少,实在没必要浪费在那些一遍遍确定过的事情上。   而另一个让于观真感觉到不安的念头又再层层翻涌上来,他曾怀疑自己死去,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以为尘艳郎约好了要来救未东明,发生了意外才没办法解决;而如今看来,似乎又是尘艳郎早已预料好的密谋安排。   于观真的心头翻涌过许许多多的念头,最终不堪重负,还是将沉重的眼皮合拢,慢慢睡去了。   两人一夜都无梦,于观真也没有给崔嵬服侍自己的机会,甚至于他睡醒时,崔嵬才刚醒不久,正坐在床边系那根浅蓝色的腰带,将他的腰身勒出来。   于观真趴在后头看着他,觉得很惬意,很美好,巴不得往后每个日出都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只是人不会看厌,腰带难免会看厌,可以多挑几根,换着来系,苗瑶的五彩带其实想想倒也挺好看的。   他仍记得崔嵬穿瑶族衣服的模样,很飒爽利落。   崔嵬好像后面长了眼睛一样,将头发从衣物里抽出,半垂着脸问道:“起来吗?”   “起。”于观真闷在被子里模模糊糊的发出声音来,他舒展开纤长的四肢,像是朵清晨才绽放的花,懒洋洋的,眉跟眼都沾着晨雾,格外黑亮,“你都喊了,我怎么能不起来。”   崔嵬大概是笑了一声,也可能没有,反正等于观真下床的时候,他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还帮着递了衣服,于观真坦坦荡荡地站在地上,张开双手道:“不是要服侍我吗?”   “好。”崔嵬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然后将衣服一件件套在他身上,不敢怎么用力,可有时候还是像要于观真的胳膊拧下来,于观真就哎呦呦地叫起来,好像骨头要断了一样,崔嵬实在没办法了,就问道,“真的这么痛?”   于观真厚着脸皮说:“那倒不是,不过我不叫,你怎么有理由心疼我呢。”   崔嵬就往腰带上狠狠束了一下,这下于观真是真的要断气了,一下子弹起来,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藏锋客好整以暇地摸了把毛,手指在下巴上滑过,好似真的在抚摸一只猫,他慢条斯理道:“来,抬脚。”   边说着就要蹲下去。   “这个我自己来。”于观真松了松腰带,跳着脚离开了崔嵬的手臂范围,他赤着脚,脚面光滑雪白得如同一颗刚剥开壳儿的鸡蛋,青色的血管显得格外明显,他跳了两步,让人想起滚落在地的珠玉,也会发出这样有点沉闷的声响。   崔嵬摇摇头,捏住了于观真的脚踝放在自己膝头,将袜子与鞋一点点套上去,然后说道:“清晨起来还有点寒气。”   这口气活像他是什么会感染风寒的普通人一样。   昨天被他捏在掌心里的几根手指忽然变得既不软,又不柔,反倒钢铁似的钳着他的小腿肚,等着将他完整包裹起来。   于观真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提着脚,保持着金鸡独立的模样任由崔嵬作为,血色慢慢涌上脸颊,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等到崔嵬在自己腿上拍了拍,他才后知后觉地换了只脚。   等到漱口吃饭的时候,于观真都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   崔嵬在于观真的房间里喝完了他们在白下城的最后一碗粥,两个被剥得光溜溜的水煮白蛋盛在碟子还没彻底凉透,剥他们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们没告别。   于观真望着天,慢慢把那两个蛋拆开,他不爱吃蛋黄,觉得像是吃满嘴的土,又腻又生粉,然而等咽下最后一口粥时,他还是将两个蛋黄分作四口吃了,蛋黄将唾液吸干,粘做一团滚下喉咙。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跟于观真以往吃过的每个蛋黄都一样,可不知为什么,于观真就是特别乐意吃这两个。   等到稍晚些,莫离愁才知道他们要前往苗疆,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的,直到快启程时才提出了辞行。   未东明很是惊讶,他们三人自离开剑阁后向来是形影不离,便饶有兴趣地问他:“那你要到哪儿去?”   莫离愁鼓起勇气,直视着于观真的眼睛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这话说得非常玄妙,未东明明知道莫离愁在说什么,仍是故意打岔道:“什么叫该去的地方,人从生到死,只有一个地方是该去的,你要下地府去啊?你年纪轻轻的,离该去的地方还远着呢。”   他们此去苗疆,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多个帮手总是好的,因此未东明有意装聋作哑。   于观真丝毫不理会未东明,反而上下打量着莫离愁道:“你想好了?”   这倒让莫离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于观真点头笑道:“那很好。”   未东明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议,就被于观真拽了个踉跄,两人干脆将辞别的任务一道交代给莫离愁,一路径直往苗疆去了。   被留下的莫离愁像是只才长大的雁,他遥遥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等到两人偶然回身一看,他已缩成一小团黑点,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摇曳着影子。   未东明见木已成舟,没可奈何,有意阴阳怪气一下:“大雁离群难过关啊,没了个崔嵬,又失了个莫离愁,只剩下你我两个人,怎么,这下不提防我了吗?”   于观真没有理他。   人是很容易改变的,也是很不容易改变的,莫离愁也好,巫月明也好,他们得到力量后摆脱了原本的囚笼,又陷入到尘艳郎这个更大更令人痛苦的囚笼里去了,力量有时候只是一种捷径,试图掌控它的人,反而被它所掌控。   这两个人如果能重新回到自己人生的轨道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想要杀人的人,即便没有任何武器,也会用手,用牙齿,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而不愿意杀人的人,哪怕握着染血的刀,也会缓缓松开手。   于观真又发现了自己跟尘艳郎的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是为了所求而不择手段的人。 第184章   之前于观真进苗疆,走得是水路,这回跟着未东明则走了山路,倒是见着了苗疆的另一番风光。   其实苗疆地势险峻,所谓六山三水一分田,少不得跋山加涉水,哪个都少不了,好在都是山涧里的小溪流,未东明在路上买了两头驴子,马匹个头大性子急饭量大,走山路要是受了惊,他们能直接从山顶掉到山底,连路上磨蹭的功夫都省了。   只不过要是掉进人家里,算是运气不错;要是掉到了天然密林之中,苗疆信仰甚浓,许多地方都无人烟,孕养出树精木妖极多,依凭他们俩的本事,也少不得要走上数月。   这些道道算是生活经验,于观真并不懂,只管付钱,反正听驴蹄儿踏踏淌过水也颇为轻松惬意。   这时已过了年节,正直春日,漫山遍野都是歌声,两人走在崇山峻岭之中,只听见云雾之外传来娇美甜腻的歌声,正往下走,于观真怕驴儿急奔,稍稍收住缰绳,那驴子颇为乖觉,顿时减缓了步子。   春日山涧里雾气极浓,得小心看路,直到看见丛生的丝茅草后,一直在驴上晃悠着的未东明才劫后余生般地松了口气,开口道:“总算进到苗疆地界了,我还当自己记错了路。”   并不是人人都有崔嵬那样的本事,未东明不过是数十年前来过此地游历,路上还问了问道,免得走错方向。   然而于观真左看右看,上看上下,都是一模一样的崇山峻岭,并没有任何差别,不由得迷惑道:“你怎么知道进了苗疆地界?”   “喏。”未东明努努嘴,指向前面摇曳的植物:“看见那一大片的丝茅草了吗?”   于观真顺着他的指向往前看去,果然看到一大群枯黄色的植物,正旺盛地在风中摇曳着,未东明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丝茅草是苗疆特有的一种植物,这种东西见风就长,经得起旱涝,平日能晒干做柴火,等到秋日开花后,犹如瑞雪般白花花一片,漫山遍野都是,只是我们现在来早了,是看不到那样的美景了。”   这些丝茅草足足有一人高,能将人完全淹没在其中,走进去犹如一个天然的屏障,未东明毫无忧虑,路过丝茅草丛边时还薅了一把,拨开草叶找嫩白的茅针。   于观真不禁看了他一眼:“你干嘛?”   “嚼茅针。”未东明在驴子上侧了个身,摊开掌心,“你要吗?”   于观真摇了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山路上,忽然问道:“我们不需要伪装打扮一下吗?”   未东明淡淡道,“用不着,咱们这次去的方向是百越混居之地,他们多与中原通婚,对外人还算宽和。我早些年来的时候,这儿才真是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加上苗寨极为排外,险些被捆起来做烧猪,而且这地方怪得很,那些神出鬼没的大祭司自有一套巫术,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都免不得在这儿栽个跟头。”   “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苗疆。”   未东明摇摇头:“算不上了解,我只是在这儿住过一些日子。”   “为了苗疆的风土人情?”于观真看他情绪不高,有心调动下气氛,故意调侃道。   未东明闻言一怔,顿时大笑起来:“不错,为了苗疆的风土人情。”   两人正说笑间,见着丝茅草渐渐走到尽头,忽听远处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还有一声极长的尖啸,未东明神色一变,探身一把抓住了于观真的缰绳,舍了山道,调转驴头往山间密林里奔去。   俗话说倔驴脾气,这两头驴子到了他们俩手里,却是任劳任怨,好声好气,丝毫不见半点倔性,甚至是走水路也没发半点脾气,乖得出奇,感天动地到足以评为当代打工驴楷模。只是这嶙峋山路实在难走,未东明多番催促,驴子不禁叫唤起来,一下子就惊动了远处的人。   云雾与茅草里顿时传来苗语的喝声,从远到近,脚步声都越发响起来:“是谁!?”   未东明立刻沉声道:“快下来。”   “怎么?”于观真毫无迟疑,从驴背上翻身跳下,一边回望山道,一边看着严肃的未东明,皱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未东明来不及分说,松了手中缰绳,拍在驴子屁股上,他体温颇高,加上下了点力气,叫两头驴儿顿时惨叫起来,惊窜上路,然后才一把将于观真按进丝茅草丛中遮掩身形,他嘘声道:“得,咱们这遭算是撞天运了,来得不巧,苗疆里头出大事了,刚刚苗哨的意思是看到外人杀无赦!”   两头驴儿在茅草里急窜,惊扰了那些本要过来的苗人,只听见有个人粗声粗气道:“祭司大人,您说怎么办?”   又有一个阴冷的腔调响起:“追。”   这群人脚步沉重,声势汹汹,且口气极恶,听起来少说有二三十人,还有打草的声音,显然是都拿着武器,来者不善。   与他们撞见,纵然无冤无仇,恐怕也少不得沾染一些是非。   于观真仔细聆听外头的动静,春日的大雾虽帮他们藏住身形,却也掩住了苗人的踪影,若非他们声音动静,恐怕见着面才知晓这山道上来了他们两拨人,不禁在心底琢磨起来:“这一行人里居然还有个大祭司,待遇好比我们当初被追杀,看来苗疆还真是多事之秋。”   不过未东明这等警觉让于观真不禁对他另眼相看,等到人声渐去,这才说到:“你竟听得懂苗哨在吹什么?”   这时候那群声音已经渐渐远了,未东明才松了口气,口吻又再轻松起来:“你要是被这哨声追杀过几次,当然也会听得清楚明白。”   于观真:“……”   好家伙,感情随我来苗疆的就没有一个不是苗疆通缉犯的,上黑名单有必要这么自豪吗?   于观真蹲在茅草之中,一时无声,皱眉道:“苗疆如今有变,甚至连百越混居之地都已有队伍巡逻,此事虽与我们无关,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恐怕少不得要费些功夫了。”   “确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未东明幽幽道,“倘若咱们被发现甚至对上了,那只有一个结果,杀了他们所有人,而其中有一个大祭司,大祭司若死,必然惊动大巫祝,这倒是方便了,咱们本来就是来找大巫祝问话的。”   只不过以这种方式见面,恐怕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了,崔嵬曾经提醒过于观真,苗疆之人极为凶悍记仇。   大巫祝可以杀不少大祭司,然而他们就未必了。   其实以他们两人的修为,要无声无息地进入苗疆并不困难,不过有句老话说得最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苗疆这会儿正在找人,他们当下来得不巧,要是避着巡逻队走,难免有百密一疏之时,少不得要绕原先的逻辑,杀人,然后惊动大巫祝,或者只能一路逃窜,更显狼狈。   于观真不禁道:“苗疆未免太过凶悍,抓人就抓人,怎么连无辜外人都不放过,且事先全不知会,这也过于蛮不讲理了。”   未东明闻言不禁干笑了两声道:“我想,他们大概是立了木牌子的,发了消息的,只不过……我们抄了近路。”   于观真:“……”   感情他们本就没有按照人家的规矩来走,本质上算是擅自闯入,只是以前没人计较,现在正撞上紧要关头,得一个杀无赦倒也不为过。   苗人既走,两人这才漫步在一人高的茅草之中,他们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事倒不至于被吓着,于观真奇道:“这么大的阵仗,苗疆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东明也很是稀奇,他摸摸下巴,居然爆出句村寨乡音来:“不知晓咧,这儿是百越边缘才是,巡逻竟追到这里来了,可见要苗疆要抓捕的人一定犯了很大的罪,我猜测,要么是爬上圣山玷污了大巫祝,要么是毁了九神柱。”   “这两个听起来都好像不太靠谱。”   未东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不错,那大巫祝我虽没见过,但既是让尘艳郎都心存忌惮的人,想来不太可能被轻易得手;九神柱与大巫祝共生共存,要是九神柱被毁,我估计着大祭司们也没有心情来巡逻抓人,嗯……我也想不到了。”   “还是别想了,此事跟我们毫无关系。”于观真叹气道,“路上突发这等变故,真是叫人料想不到,你说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如今只能先躲着他们走,这崇山峻岭里岩洞不少,苗疆人祖上便住在岩洞之中,后来形成村寨,大多废弃了,变成猎户过夜跟男女偷欢的所在,咱们也找个空岩洞休息片刻。”未东明仔细想了想,“今日雾气太大,若是下次咱们没听见响动,难免要有场恶战。”   于观真用眼睛斜他:“恶战?”   未东明一本正经:“对他们可不就是恶战。”   于观真:“……”   不过他又转头看向莽莽深山,心中涌起一点疑虑来。   苗疆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85章   苗疆排外并非是玩笑话,本来在百越混居的地方还能找个落脚地,这会儿情势严峻起来,只能找个岩洞将就一夜。   夕阳将坠时,损失了驴子的两人总算在山上找到了个干净的岩洞栖身,洞里很是干净,还有不少晒干的丝茅草,大概是之前住在这儿的猎户留下来的。   等到生起火来,星月已出,未东明来时采了一大把野果跟茅针,仗着两人吃不死,胡乱当做晚饭充饥,把这顿暂且应付过去,然后才将茅草堆分作两摊休息。   这岩洞在深山高处,脚下就是溪谷,偶尔能听见阵阵流淌的水声,往下瞧却只能看见朦胧缭绕的云雾,要不是石洞实在太过简陋,简直令人怀疑居于九霄之上。   于观真并无睡意,就嚼着甜丝丝的茅针站在洞口看银亮的月,那一轮明月都好似近在咫尺一般,春日虽已到来,但是冬日的寒意还没完全消退,他呆呆仰着头望着明亮的月光,听见呼啸在山林里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心中忽想道:“不知道天玄门像不像苗疆这样冷,长宁子那老道看着和善,可既能坐到掌门这个位置,想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时未东明忽然走到他身边来,疑虑地瞧了瞧天上星月,不解到底有什么值得看入迷的地方,便道:“你也会观天象占卜算卦?”   于观真没好气地看向他道:“不会。”   “那就早些休息吧。”未东明察觉到自己大概是打扰了什么,可仍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又重新绕回去躺下,“毕竟接下来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呢。”   于观真便过去,占了另一半空着的茅草,两人闭了会眼睛,谁也没睡着。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找到了尘艳郎,结果却输给他……”未东明闭着眼睛忽然问道,“到那个时候,崔嵬要怎么办?”   “我从来不做这样的假设。”于观真缓缓睁开眼睛,有些不悦地回答道,“也不打算接受这样不吉利的结局。”   未东明轻笑了一声:“可惜世事从来不由得任何人不接受。”   死实在是一件很轻易的事,那些渔夫百姓若非得到援手,就会死在未东明一次毫不在意的行动之中,他们的性命轻微得几乎不值一提,纵然强大到他们这个地步,也不敢说自己真能活得长命百岁,也许正因为强大,有时候反而更短寿。   然而于观真的确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干脆挑开话题,转向了未东明:“那你呢?找到尘艳郎,找到能够真正杀死你的办法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未东明笑了下,他在黑暗里说道:“你不该问我做什么,而是要问赤霞会做什么。”   “什么意思?”于观真一下子挺身坐起,侧过脸顺着未东明的声音看过去,“你找到这个办法,是为了让赤霞女杀你?”   “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脑子有毛病一样,其实正好相反,我实在不明白他们这些人。”未东明缓缓地舒展开身体,用一种慵懒又轻松的口吻说道,“赤霞很恨我,却不能让其他人杀了我,必须得是她亲手杀了我才行,我自然要完成她这心愿。”   于观真的声音紧绷了起来:“为什么?”   “哪有什么为什么,大抵是因为她的心意正如我这般。”未东明缓缓地说道,“倘若是另一个人夺走我的性命,她一定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所以才将我关起来。”   “……我不太明白。”   未东明轻轻笑起来:“你怎么会不明白,倘若尘艳郎真正回到了这具躯体里,你认为崔嵬会怎么样?他既无法再成为你的归宿,就只好成为尘艳郎的坟冢,当你的心爱之人与你憎恨的人同居一体,若不是自己动手,怎知道所杀的是哪一个?”   “她绝不会让别人代替自己动手,因此我实在很好奇,她到最后一刻对我到底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恨更多一些。”   这番话让于观真在寒冷的夜晚居然冒出了几滴汗来,他已没有闲暇去理会未东明的八卦,而是陷入了这个结局的可能之中。   赤霞女并非圣人,除了她,谁也不能做未东明的刽子手,正如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爱,也同样无法控制自己的恨,她一定会恨那个杀死未东明的人。   因此只能是她杀死未东明。   剑阁的人,总是把最残忍的选择留给自己,赤霞女如此,崔嵬也是如此,绝不会有任何例外。   过了好一会儿,于观真才问道:“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未东明伸出手,慢吞吞地看着自己的五指,他肆意地笑了笑,缓缓道,“我告诉过你,火血流淌于我乃是天生,我自幼就遭受这样的折磨,半点都不觉得痛楚,也本没有什么好期望的。只可惜,偏偏叫我遇到了赤霞,叫我知晓原来火血是这等锥心之痛。”   “她教我知晓痛,教我明白苦。”未东明淡淡道,“叫我知道本不该这样习以为常后,却又让我重新做回当初的九幽君,难道我不应以牙还牙?”   于观真有点无语,他向来心若磐石,绝不听风就是雨,说得再感动也不能更改铁一般的事实,半晌才道:“难道不是你自作自受?”   未东明见他并不上套,只是嘿嘿一笑,就没再说什么了。   其实未东明这话听得于观真半信半疑,倒不是说他不相信对方的恋爱脑程度,光是这个自恋的想法就足以说明其严重性,他真正担心的是这些话的可信度。   于观真相信赤霞女的确是出于情感问题想要亲手杀了未东明,他不相信的是未东明找尘艳郎是为了求死。   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不愿意直说大可随便揭过,干嘛非要煞有其事地杜撰这么一回事。   他总觉得未东明似乎在憋什么坏水。   两人各怀鬼胎,简单闲聊了几句之后,不知道是吃的野果有毒,还是把穿山越岭的确有些累了,居然真涌上几分倦意来,就歇了说话的心思,正要入睡之时,忽听见外头传来求救声。   于观真的眼皮本都已经闭拢,这下登时睁开眼来,皱眉辨别起外头的声音,奇怪道:“外头是不是有人在叫唤?”   “猫儿发春吧。”未东明听得仔细,是女人的求救声,只是他平生虽爱看美色,但实则心肠冷酷,除赤霞女外的女人全然不假辞色,更没什么善心好发,不落井下石已算得上是道德底线,有意敷衍道,“指不定是哪对郎情妾意找了个岩洞偷欢。”   于观真一听就知道未东明是在鬼扯,显然是没打算插手管事,他本也想睡下,可那凄厉哭求的声音似有若无地顺风传来,搅扰得他不得安宁,干脆坐起身来:“算她命大,我去看看。”   未东明懒懒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好心救人,人家却未必报恩。”   “我只图个安生觉。”于观真冷淡道,“她半晌掉不下去,越喊越有劲,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清静。”   “噢?”未东明眨眨眼,“你打算去把她推下去?”   于观真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洞口,顺着风,那声音也响起来,他没好气道:“我把你推下去!”   这下子未东明也睡不着了,他干脆起身陪着跟在后头,慢悠悠道:“得,我也随你去看看,这深更半夜,要是什么女鬼魅精的,说不准还能看个乐子。”   两人顺着风里的声音追去,很快来到一处断崖边,皓月当空,散发着幽冷的光芒,将大地照得一片明亮,只听那凄惨的女音仍在哭嚎,是字正腔圆的苗音,却是在碎碎念叨:“阿大阿哥,阿妈阿姐,我不该不听你们的话……”   周围不见人影,那声音响彻在风中,两人面面相觑,于观真飞身跃上断崖旁的一棵老树,想登高望远,找出这小姑娘的下落,哪知览遍一圈,都不见踪影,好似只有声音在不断回响。   偏在这个时候,声音也停了。   寻常人恐怕已被这异样吓得不轻,未东明见他脸色就知道一无所获,便努努嘴:“看来是在崖底了,犯不着你帮忙踹一脚了,如何?回去休息吗?”   这会儿月色虽明,但云雾仍浓,断崖底下望去仍是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分明,只能瞧见贴近两人的石壁,于观真淡淡道:“既来到来了,不能白来一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着便脱开大树纵身跃下断崖,于观真御风而行,从石壁上瞬间划下数十丈,果然见个身穿花带的苗族少女如壁虎般紧紧贴在石壁上,她的脸跟手臂都受了不少伤,神色惊恐,正赤脚踩在破碎的石块上,看起来是个绝佳的徒手攀岩好苗子。   难怪她不敢再喊了,就这个位置,只怕再喊两句,吃几口风,直接就去见阎王老爷,也省得忙活了。   “啊!”   还没等于观真停下身体,就听见苗女惊呼一声,原来是气力不济,手已彻底脱开了石头,整个人瞬间往白雾里堕去。   于观真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拂过虚空,一缕清风顿时将那苗女托起,惊魂未定的苗女悬浮于空,身体不住地摇晃,她一会儿望望身下的云雾,一会儿看看眼前的于观真,似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瞪着双大眼睛看着于观真。   “你……你……”   于观真却不看她,而是重新回到地面上,未东明正探头探脑,险些就跟他撞上,见身后没人,戏谑道:“你果然把人推下去了?”   话音才落,山壁外出现了被风托上来的苗女,正一脸茫然惊恐地看着他们二人。   未东明饶有兴趣地满足着自己的精神乐趣:“难怪你怜香惜玉,倒的确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第186章   其实真要详说起来,于观真确实不想多管什么闲事。   这毕竟是苗疆地界,谁知道那些巡逻的人是否就在旁近,更何况信仰这东西向来很害人,谁都不知道被救下来的苗人会不会反咬一口,把他们俩给供出去。   诚然如未东明所言,他们二人修为高超,对苗人而言是一场毫无必要的苦战,实无必要畏惧,不过如此一来,他们难免也被拖住脚步。   原本于观真都已经打定主意,哪知道那苗女喊得极为大声,二来他心中忽然想到了崔嵬,倘若是崔嵬在此,绝不会见死不救,因此才夜间多管这么一件闲事。那头未东明本还笑嘻嘻地跟着这苗女说话,不知道怎么忽然动了杀机,居然一掌拍出,脸上笑容不变,若非掌风凌厉,谁也不知道他要夺命。   苗女连反应都没来得及,更别提闪避了,她死里逃生,正是庆幸,又遇到两个美男子,一冷一热,风情不同,险些当自己是做了场美梦,被满嘴甜言蜜语的未东明哄得十分开心,脸上仍带着点桃粉色,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直至于观真张开结界挡住,见着火红色的灵力撞上虚空,在黑夜里层层荡漾开来,发出轰然巨响,四周草木石头都化为焦炭,苗女这才明白自己方才就在生死瞬息之间,本恢复了些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又“唰”得变白了。   于观真身形微动,人已挡在那苗女面前,冷声道:“未东明!你做什么?”   苗女虽听不懂中原言语,但并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她瞧得出来方才甜言蜜语的男子是个要命的阎罗,眼前这冷若冰霜的男子才是救命的天神,立即抓住了于观真的衣袖,躲在他身后。   未东明似也不太在意自己的行为被阻止,漫不经心地收回手,对于观真对峙道:“你救了人,过了瘾,她也不再鬼吼鬼叫,算是全了你的意思。而我担心她会出去乱说话,就干脆要了她的命,反正咱们也算救过她的命,要她还一条命也是天经地义。”   他话音才落,目光忽然一转,落在于观真身上笑道:“她与咱们毫无关系,这儿也没有崔嵬盯着你,我答应你,会让她死得很轻松,一点苦难都不受。”   于观真蹙眉道:“你为什么非要杀她?更何况,是我救了她,与你无关。”   “好吧,与我无关就与我无关。”未东明拍了拍手,忽然冷下脸来,“我方才问过了,这苗女的阿哥就是大祭司的弟子,她请我们去她家做客,苗疆此时发出杀无赦令,我又榜上有名,你说我们到了她家,是在他家中做客,还是到大牢里头去做客?”   看来这杀无赦令并非是说说而已。   于观真虽经历过苗疆的追杀,但因着大巫祝猫戏老鼠一般,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实感,见未东明如此忌惮,倒也不敢怠慢,更何况这苗女可不可信,他更是不敢打包票,只是心念一转道:“放了她走就是了。”   “苗人稀奇古怪,你怎知这苗女有什么花招能不能追上我们,再说,割了舌头还能写字,剁了手也还能引路,哪怕是卸了两条腿,她也可以用眼神,用头,用身体指路,这世上只有死人最安全。”未东明松动筋骨道,“如何,还是你放心不过,要亲自动手?”   这倒麻烦了,于观真眯起眼来。   未东明杀人如麻,根本毫无心理负担,大概是真的存了看乐子的心态看于观真救人,不过他所说的忧虑不无道理,大巫祝此人喜怒无常,很难预料他的态度,两人如今身在苗疆,总得给他几分薄面,能不起冲突尽量不起冲突最好。   苗蛊稀奇古怪,什么都有,是放是留似乎都有隐患,正如未东明所言,杀了是最简单的办法,人一死,多少线索都没有了。   只是——   于观真眼神一暗,衣袖随风飘转,这时未东明已等的甚是不耐烦,见他似有动摇,只当答应,又伸出手来抓躲在后头的苗女,哪知手腕一紧,被擒在于观真的右肩处寸进不得。   未东明不快道:“又怎么?”   “倘若当真来者不善。”于观真眼睛明亮,一把将未东明的手撒开,平淡道,“就由我们做这个来者,不过苗疆而已,我们二人有何可惧。”   都说尘艳郎生性谨慎,其实未东明也不遑多让,他惯会审时度势,下手又狠,若非担忧祭司们身上留着大巫祝的印记,早就将白日的那群人杀得干干净净,尸身尽数抛下高山深谷,任由野兽饱餐。   未东明见他眼神坚定,知此女是杀不成了,倒也爽快收手,不知是否想起自己与赤霞女的遭遇,一时间心中不知道多少酸甜苦辣,阴阳怪气道:“哼,你倒是听崔嵬的话,这样的麻烦也要留,随你吧。”   于观真这才转过身来看那苗女。   那苗女年纪不过十五六,脸蛋圆圆,眼睛大大,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出虎穴又入狼口,一时间又惊又怒,又怕又慌,只是紧紧抓着于观真的袖子,见他转身,便说出一连串求饶救命的话来。   只是于观真虽听得懂,但不知道该怎么说,嘴唇动了动,只能无奈看着未东明道:“也罢,你同她说吧。”   未东明饶有兴趣地问道:“原来你不懂苗语,那你不怕我乱说话?”   于观真淡淡道:“我虽不会说,但并不是听不懂,你放心大胆的说,但凡错一个字,我也听得出来。”   “真的假的。”未东明半信半疑,又探出身,摆出一张亲切的脸去唤那苗女,浑然不见方才杀气四溢的模样,“哎,小姑娘。”   苗女年纪尚浅,还不曾见过这样变脸比变天还快的人物,不过记仇得很,这会儿早已找回自己的舌头,恨恨道:“呸!你们中原的都是大恶人,别想我再跟你说一句话,你不准过来!好人老爷就在我跟前,你再过来,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稀罕与我说话,我也不稀罕。”未东明笑嘻嘻道,“只是这话儿你爱听不听,反正我绝不会吃亏,至于你嘛,那就难说了。”   这世上最要命的就是好奇心,这苗女一时迟疑,半晌才亮着黄莹般脆生生的嗓子道:“好……好吧,那准你说一句话来听。”   未东明忍不住侧目了一眼于观真,见他仍是气定神闲,便有意道:“这位好人老爷可也是中原人,难道你没想过他为什么会与我这样的大恶人混在一起?其实他也是个坏人,只不过是个耙耳朵,因他妻子乃是个大大的好人,平日爱行善事,这才兴起来救你一命。”   耙耳朵乃是西南地区的方言,意为惧内。   “说不准他好心今日救你,明日就坏心地也要杀你。”   苗女听得害怕,不时偷瞄几眼于观真,见他脸色并无变化,那叫人依靠的冷静镇定又重新变回了生人莫近的冷淡,而眼前这笑容甜蜜的美男子却是明晃晃一副蛇蝎心肠,只觉得人心险恶,一时颇为混乱,不由得松开手,退后一步。   于观真冷笑一声:“你猜这话要是叫崔嵬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未东明惊奇地直起身来,颇为怀疑地看着于观真:“你还真听得懂啊?会听不会说,这是什么道理。”   “与你无关的道理。”于观真皱眉道,“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废话,吓唬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未东明有意扭曲他的意思,悻悻道:“那我要怎么说,你生得如此明显的一副男人模样,难道要我对这小姑娘说,你乃是崔嵬的妻子,那是等着她哭丧着脸怀疑咱们俩私奔远逃,还是看着她可怜你五大三粗,毫无半点风情,胸前还一马平川?”   于观真只觉得自己青筋一跳,冷冷道:“我不是说这个。”   未东明见他有动怒之意,加上自己也戏耍够了,这才舒展开筋骨,松松快快道:“得得得,发什么火气,不就是正事嘛,这就来说正事。”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以退为进,又对苗女道:“你是不是怕了。”   这苗女年纪很小,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哪曾经历过未东明这样的人物,被他的喜怒无常吓得有些心虚,却又胜在年纪还小,是个胆大包天的性子,怎么也要壮起声势,便色厉内荏道:“有……有什么好怕的,你们虽有些本事,我却也不是吃素的!”   未东明何等人精,瞧她空拉个嗓门,不由得大笑起来,于观真也扭过头来。   这年纪的孩子自尊心最强,连生死都能抛在脑后,苗女顿时恼火起来:“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可恶!不准你笑了!”   未东明“噫”了一声道:“你们苗人真霸道,怎么连叫人笑都不准。”   他不过几句打岔的趣话,就轻而易举消弭了方才的生死危机,苗女与未东明吵嘴起来,也就顾不得什么害怕胆怯,反而越发响亮大声,到最后连腰都叉起来了。   这聊天倒也不是闲聊,未东明东一句西一句,不多时就把那苗女盘问得干干净净,原来这姑娘叫做清花,花乃是她的姓,苗疆并非无姓,然而相对较少,惯来是名前姓后,与中原大有不同。   名前姓后这种方式在于观真印象里大多是国际友人,不过这会儿苗疆与中原确实也算得上是国际友人。   清花当然不是闲着没事半夜跑来找死,大巫祝的生辰快要到了,也就是苗疆的祝寿节,她想要采一朵只有夜间才开的孔雀花献给大巫祝。   孔雀花性阴湿寒冷,可解苦热,是个别蛊虫最喜食的毒花。   清花还为这次的采摘做了许多准备,只是没想到没栽在毒花手里,反倒差点死在赖以为生的山壁上,才有了今夜这么一出。 第187章   崔嵬并非孤身一人直上天玄门,而是先回了剑阁一趟。   赤霞女内丹原本不在体内,妖气已是渐弱,如今更是卧榻不起,崔嵬既自于观真那儿得回内丹,必然要还将其还给赤霞女。   这内丹才服下不过片刻,赤霞女脸色已大有好转,她原先为启动大阵,已耗去灵力不少,连日来都有些神志恍惚,好似在半生半死之间徘徊,此刻由着内丹入体,本凝滞的灵力再度顺畅地运转起来,这才缓缓睁开眼。   赤霞女意欲起身,只是全身酸软无力,稍稍挣扎片刻,还是纹丝不动。   站在旁边的陆常月见状便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使了个暗劲儿,好似赤霞女自己坐起身来一般,柔声问道:“你觉得怎样?”   “胸口已畅快多了。”赤霞女呼出一口浊气,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情况,只对崔嵬道,“师兄,情况如何?”   崔嵬却是避而不答,淡淡道:“你内丹归位,往后修行必然一帆风顺,事半功倍,不再有所阻碍,既才清醒过来,就好好休息,不要说这么多话。”   赤霞女听他此意是有心将自己排除在外,不准参与其中,登时柳眉倒竖,大怒道:“你这是说什么话,难道是怕我存有私心不成!”   还不等陆常月劝阻,就听师飞尘冷淡道:“他有什么脸面来冤枉你,你当初幡然悔悟,与未东明决裂至今,任是谁也怪不到你头上,也冤枉不了你,反倒是崔嵬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如今将内丹带回,却是一个人都没抓回来,要说什么存有私心,恐怕还轮不到你。”   陆常月蹙眉道:“飞尘,慎言。”   师飞尘只道:“掌门师兄,崔嵬夺回内丹,治好小师妹的事,我自然十分高兴,然而咱们师兄妹之间情若同胞,本都是当为之事,纵是再苦再累,原也不值得提一声谢。崔嵬,我这样说,你服是不服?有怨言没有?”   “确实如此。”崔嵬平淡道,“我并无怨言。”   师兄弟间纵然有再多不对付,感情着实深厚,口头谢意反倒生疏,师飞尘有意拿此话来刺一刺崔嵬,是想瞧瞧他是不是真被那尘艳郎迷得神魂颠倒,连师兄弟之间的情谊都不顾了,听他如此答应,知是真心实意,并没有半分虚假,不由得激动起来:“老小,你莫怪师兄说话难听,实在是你近来所为糊涂至极,你信那尘艳郎所言所行,结果怎的,他仍是辜负你一腔真心,你深陷情网,下不去手倒也罢了,怎么还要阻拦赤霞。”   崔嵬不惊不怒,只道:“因我怕她确确实实,毫无私心。”   这话犹如惊雷,劈得赤霞女脸色一白,身子摇摇欲坠,半晌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师飞尘不知情爱,听得稀里糊涂,不甚明白,奇道:“毫无私心有什么不好?以前咱们最多是不对头,这会儿怎么你连讲话都叫我听不懂了。”   陆常月心如明镜一般,出来打了这个圆场,只道:“好了,赤霞才醒过来不久,正要好好养足精神,你们将这些耗神费力的事一股脑放在她面前,是怕她伤得不够重,醒得太快吗?都出去吧。”   闻声,崔嵬最先走出去,师飞尘又问了几句话,只见赤霞女怔怔待着,并不反应,也只好没头没脑地走了。   陆常月为她盖上被褥,却见赤霞女别过脸去,眼中泪光闪烁,不多时,滚下两行泪水来,她生来好强,绝不肯轻易在他人面前示弱,这会儿还当众位师兄都已走远,一时间情难自禁。   纵陆常月有心安慰她,也知此刻不是良机,便走出去将房门掩上,不做其他动静。   师飞尘心思简单许多,满心都是剑阁名誉,又何况一心修道,是个实打实的木头性子,不知道世间万般爱恨不由人,剑阁先前与于观真联手蒙骗其他二宗,他早就心存不满,只是为了剑阁才暂且按捺。   之后于观真救出未东明,他就愈发相信起自己早期的判断来。   陆常月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崔嵬麻烦些许,就御风前往万兵池,果然见崔嵬盘坐在山石之上,望着一汪冷月,若有人不知晓,还当他在吸取日月精华。   陆常月坐在他身旁道:“你今日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对我说?”   “嗯。”崔嵬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你怎么知晓?”   “你向来不管赤霞的心思,今日却要她撒手不管,想来是怕她会出什么差错,有意提醒。”陆常月微微一笑道,“不过你不爱解释,说了就要人家听,飞尘不过觉得师兄弟之间不必言谢,你却是觉得什么都不必多说。”   崔嵬一怔,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仔细想了想,便将在白下城的事情都跟陆常月说了,连带着对起死回生之术与天玄门之间的猜测也一股脑讲出来,淡淡道:“赤霞不是不肯放过未东明,而是不肯放过自己,好似对未东明越狠,她自己心中情意就断得越快,其实倘若她真的半点不在乎未东明了,也就不会这般介怀了。如此一来,岂非也是一种偏执,既是偏执,就易心怀偏见,感情用事,反倒耽误了正经大事。”   陆常月骤然听到这般大的祸事,也不禁微微色变,好半晌后才莞尔一笑道:“你往日与飞尘一般,对情爱之事都不太明白,赤霞的心思十次有九次都猜不中,没想到现在反倒开了窍,还说得颇有见地,真是叫为兄刮目相看。”   崔嵬不理这句笑语,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陆常月道:“此事,师兄如何说?”   这等重大的事情,扯动起来难免伤筋动骨,剑阁与无涯宫前已因着崔嵬结了仇怨,万没想到如今天玄门也出了岔子,而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尘艳郎一人。   这尘艳郎所作所为,牵扯甚广,陆常月心思极深,转念又想道:“老小说话向来不留人,他生性狂傲,以致无涯宫与剑阁结怨多时,三宗情谊多靠长宁子在其中周旋,如今这起死回生之术却与天玄门相关,未免太过巧合了些,到底是真是假,是否是心存挑拨,委实难以说清。”   然而他见崔嵬对于观真情根深种,必是深信不疑,便沉吟道:“事关重大,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此事交我,我自会处理。”   崔嵬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陆常月又道:“老小,你虽信他,但……倘若,倘若他当真并非善类,正如未东明对赤霞那般,是骗你至今,你又怎生是好?”   “那我便杀了他。”崔嵬淡淡道,“师兄,我明白你忌惮之事,你放心。”   这话听着实在叫人难以放心,陆常月眉头微蹙,心中顿生不祥之感,他素来知晓自己这个师弟的脾气,缓缓道:“你根本不必这么做,老小,你……”   崔嵬沉默半晌,许久才道:“师兄,你记不记得大师兄是如何回来的。”   陆常月心智机敏,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变色道:“这如何相同?”   “如何不同?”崔嵬道,“我寻到大师兄时,他已是尸了,任是谁也难以更改,倘若来迟,迟早为祸一方。我那日便想,倘若是其他人为苍生而斩下他的头颅,那我心中到底是感激多些,还是憎恨多些?”   陆常月一时语塞,顿觉心酸无比,柔声道:“老小,你本不必……”   “若非是我,而是他人。”崔嵬的嘴唇微动,目光幽远,“我便不能甘心,不可甘心。”   陆常月轻轻叹了口气,他与崔嵬从小一同长大,知晓这个师弟看着狂傲冷漠,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中藏着一股执拗癫狂的痴念,他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才上山,师尊总是备些瓜果,我们总让你先选。”   崔嵬道:“自然记得。”   “我们本想知晓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可却被你看出我们不爱吃什么,最开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发现你尽选我们不喜欢的,也就明白过来了。”陆常月望着天上的月亮,“飞尘当你是有心讨好大家,可你性情又全非如此委曲求全之人。”   “后来相处久了,我才知晓,你在世上鲜有在乎的事,在乎的人,不在乎的便全然无所谓,而你在乎的又大多得不到,因此倒似个全不染尘的出世之人。”   陆常月微微叹气:“倘若真是那样,倒也好了,可惜,可惜,老小,你乃是个痴人。”   崔嵬道:“师兄是怪我执迷?”   “不,我不怪你。”陆常月微微笑道,伸手抚着崔嵬的脊背,只淡淡道,“人生于世,爱欲缠绵,有何不可,我是怜你。”   崔嵬便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他值得。”   陆常月在心中轻叹起来:“但愿那人当真值得,否则我已赔了一个师妹,可再赔不起一个师弟了。”   而另一位远在苗疆的当事人,正在苗女清花的带领下,走入了掩藏于崇山峻岭之中的古老苗寨内,对着满桌的昆虫毒草宴干瞪眼。 第188章   清花的寨子叫做百花寨,名字倒是比洞阿寨正常多了。   只是于观真想到崔嵬曾给自己说过苗寨的称呼方式,想来此地的男子走到外面去,是要被其他寨子的人叫做勾某百花的,又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百花寨里人家不多,大概只有几十来户,未东明到底还是记错了方向,他们原以为自己还在中苗边界的百越一带徘徊,其实早已经深入苗疆,快要接近生苗所居住的地方了。原本路上就该发现,不过由于两人一路仰仗修为骑着驴子乱在山上跑的缘故,以至于出入了许多人迹罕至的危险之处,因此才没见着行人。   再然后所见,就是巡逻队了。   百花寨十分幽静,大概是地势的缘故,房屋坐落并不齐整,加上毒蛇毒虫不少,挨家挨户都在自家的吊脚楼附近种了许多花草,于观真与未东明入内时,还以为自己是进了大片花海,而不是一处村落。   跟着清花弯弯绕绕,走过或芬芳或呛鼻的无数花草后,终于来到她家门外,她家外头的花草倒是香得多,没几株发臭的,未东明看了一圈问道:“清花丫头,你家外头这些花也生得好看,干嘛非要去悬崖峭壁上摘孔雀花。”   “这些都不名贵,都只是我随便挖来的普通花种罢了,只因我喜欢才种得多。”清花没好气道,“这怎么能献给大巫祝大人呢,难道你们中原人祭祀神明的时候,总是随随便便挖些花花草草的吗?”   未东明道:“这就巧了,中原还没什么值得我祭祀的天神。”   这话说得不假,能赢未东明的修士不多,能叫他心服口服到奉为神明的更没一个,清花不明所以,只当他仗着有点本事在自己面前吹牛,便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这会儿时辰已晚,百花寨中大多人都已睡下,清花无忧无虑地带着他们两人回到家中,她父母是一对极老实的人,知晓二人救了清花的性命后,登时起锅烧灶,做了桌丰富无比的全虫宴当下酒菜,热情地邀请二人在家中休息。   未东明自出狱后向来胃口好得出奇,这还是第一遭有得吃却不想吃,酒倒是喝了不少,只是菜没动几筷子就说着头晕要睡了,两位淳朴的老人家就将客房收拾出来,又抱出两床新被褥,叫他们俩挤一挤。   这会儿功夫,未东明也没闲着,将整座苗屋打量了个清清楚楚,苗屋内部的大厅是圆形的,将房间隔开出来,有一处是厨房,有间是老夫妻才走出来的主卧,还有清花的住处,他不动声色地将整座屋子尽收眼底,同两位老人家叙话起来:“家中只清花一个姑娘么?我们住在这儿恐怕不大方便。”   “不是。”清花父亲淳朴一笑,“说来惭愧,家里还有个大儿,今年二十来岁了,不知道娶亲,整日在外头乱跑,捉虫练蛊。好在还算知道争气,最近的确给他闹出点本事来,只是他现在在祭司们手底下做事,脾气大了不少,本该叫两位睡他的房间,又怕他半夜回来闹个没完。”   他这话听着挖苦抱怨,其实是炫耀儿子有本事,未东明哪里理会这种人情世故,知晓答案后就敷衍地点了点头。   倒是叫准备好拉开话匣子的清花父亲好一阵失望。   百花寨谈不上欢不欢迎外来人,毕竟地势极为偏僻,大多人都走不到此地来,偶尔倒是有行商来换些东西,换完也就走了,不过正因如此,也没有什么严苛的规矩。   夜已深沉,于观真难得日行一善,又走了许久山路,早就想要休息了,未东明却没半点睡意,躺在床上自己琢磨:“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这家子有古怪。”   于观真奇道:“人家不过就是心疼儿子,能有什么古怪?倘若你怀疑清花撒谎,方才也与两位老人家对过了,的确是有个在祭司底下做事的大儿子。”   未东明道:“我不是说这个古怪,我是觉得这地方有点儿古怪,其他人家外头所种的花草都是驱虫除瘴的,多是异味,只有清花丫头家外头的那些都是寻常花草,我这才故意问她,又确认了一番,的确是普通种类。”   听到此处,于观真心下一动,登时恍然:“苗寨居于深山之内,蛇虫鼠蚁,毒雾瘴气总是难以避免,因此才种药草祛除,她家怎么如此不同。”   “不错,就是这个道理。”未东明见他反应过来,便点点头道,“苗人善蛊,深山之中毒虫毒瘴越多,对他们豢养虫蛊就越有利,清花家中能短短时间备出一桌百虫宴,想来家中定然有人炼蛊,且这蛊虫威力不小,足以叫四方毒物退避三舍。”   于观真微微色变,倒不是害怕,只是想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略感有些恶心罢了,他皱眉道:“这也不足为奇,不是说大儿子是祭司手底下的弟子?”   “嘿,问题就在这儿,此处毒气浓郁,能养出来的毒物必然非同小可,既能震慑四方,想来这蛊更是不容小觑,这等厉害的蛊恐怕大祭司也练不出多少只来。”未东明狡黠道,“试问一个小小的弟子怎么会有?”   这苗疆本就神秘,没想到随手救起的一户人家居然也似藏着不少秘密,于观真微微一笑道:“那不是正好?”   未东明闻言不由一怔,好半晌才笑起来:“不错,实在是正好。”   两人正要睡下,哪知道外头脚步忽远到近,顿时又警觉起来,这时门板被敲响,紧接着就传来清花父亲的声音:“两位恩人还醒着没有?”   未东明与于观真一对面,便起身去将门打开,却见老夫妻各捧着一个大陶盆站在外头,见着他们开门,那老汉忙笑道:“这儿山上都是毒气,我家小清花自己配了药草囊就忘了事儿,两位恩人在瘴里走久了,恐怕明天起来身体要不大好,我跟老伴煮了药草,两位泡一泡,好舒服舒服。”   那陶盆里的水虽是黑得一塌糊涂,但见露出的几根枝叶确是解毒草无疑,于观真下床穿鞋,接过陶盆来微微一笑:“二老费心了。”   “没有没有。”老汉大概是不习惯这般客套,急忙摆摆手,“二位恩人泡了脚,早点儿休息。”   依两人的修为,其实这草药泡不泡都是一样,于观真将陶盆放在地上,又坐起身来,往底下的陶盆示意了下道:“这么看来,只差那位不曾见面的大儿子了。”   未东明但笑不语。   待到夜更深时,苗屋里又热闹起来,清花已经睡熟了,起来招呼的又是那位老夫妻,只听一个极年轻的男人声音道:“家里还有什么……”他话到一半,忽咦了一声,大概是看到了空酒坛,语气登时变得凶煞起来,“家里来什么人了?”   那老妇人道:“你轻声点,人家刚睡下,别把人吵醒了。”   两位老人又将清花获救的事说了一番,那年轻男人仔细听了遍,语气骤然一松,又懒懒问道:“当真是两个男人?有没有可能其中一个是女人扮的?”   口气听来十分松散,随口问询,似是全没把人放在眼里。   “确实是两个男人,女娃娃长成那样还能看吗?年纪还都大了,都有三十来岁了,阿清说有一个已经成家,因为媳妇人好,他也改了性子行善,才救了阿清呢。”老妇人笑道,“你看看你,是不是也该对姑娘上上心,你这臭脾气也该找个人磨磨了,来寨子里的脚商说汉人有句话叫什么金刚化作绕指柔的,你啥时候绕一绕啊?”   于观真跟未东明在屋子里头听得险些笑出声来,心想感情不管在哪里,爹妈催着孩子成亲都是惯例。   那年轻男人也有些无语,粗鲁道:“说这些有的没的做啥,是男人姑且算了,不过也不能久待,让他们天亮快些走,最近不太平。”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那人在脱衣服,他又忍不住说了句:“不是我不晓得感恩,实在是大祭司他们草木皆兵,什么外人都要杀,实没这样的必要,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又能有什么厉害的,居然吓成这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被知晓咱家来了生人,怎么还是有些麻烦的。”   听他腔调,很是倨傲无礼,似是对祭司们不以为意。   老夫妻忙应和道:“好好好,等他们明早一起,我们就跟他们说。”   未东明与于观真对瞧一眼,才知苗人追捕的原来是一男一女,而且年纪都不大,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事才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未东明嘴唇微动,微声道:“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咱们倒真是旧日黄历了。”   “这等麻烦,就是变作旧日黄花也没所谓。”于观真忍不住翻个白眼,又道,“杀无赦令当真十分紧要凶猛?我怎么听他说话,似是没什么所谓。”   未东明道:“恐怕这人心里自有盘算,不大服气祭司的决定,这才不听命令呢。”   老夫妇陪着儿子吃了些东西,老汉性子谨慎,不知是不是后怕起来,忽道:“哎呀,他们俩这会儿应当睡下了,不然你进去看看,我们俩这老眼昏花的,要里头真是大巫祝想抓的人,到时候可别害了你啊。”   老妇人道:“这说得也是,看一看也好。”   两人急忙装睡,不多时就感到屋内微微一亮,那年轻男人站在门口道:“的确不是他们俩,爹,妈,你们去睡吧,我今晚上反正是睡不着了,迟些喊人起来,送他们出去。”   老妇人心疼儿子:“你不睡会儿?”   “待会儿天就亮了,没什么好睡的。”   老夫妇拗不过儿子,关了门后就回去睡下了,而这时于观真与未东明都闻到空气里一阵甜香,且越来越浓,显然是什么迷香。   哈,果真是来者不善。   不多时,那苗族汉子走进来将窗户打开散去香气,免叫家人发现,然后悄悄把两人扛在肩头,如风一般奔出了家去。 第189章   这苗族汉子力气甚大还可说是天生,脚步却也甚是轻盈。   他背着两个大男人在满是毒瘴的山里头走了小半个时辰,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呼吸仍是平缓,这对修为较浅的修士来讲也殊为不易,更何况是苗疆的寻常人。苗疆的情况十分古怪,寻常人最多只懂得些普通蛊术与强身健体的法子,此人不过是个祭司手底下的小徒弟,本无神力加持,怎也有这样的本事。   于观真当初听过苗疆的一些事情,心道:“这家子果然有些古怪,想来清花敢大半夜去山里采孔雀花,必然也有点本事,若非是她不慎滑落深渊,险些命悬一线,恐怕也轮不到我们来救她。”   山势不平,不多时颠簸起来,于观真下意识瞧了瞧未东明,却见未东明做了个翻白眼呕吐的模样,他不禁微微一笑,知道寻常人在这会儿大概不是上吐下泻,就已半死不活了,看来这苗族男人没有让他们活着的打算。   起码他此行绝不是为了让他们活着。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苗族汉子额头冒出汗水来,目的地极远,他平日一人行走还尚有余力,如今背了两个人,多少有些疲累,又一咬牙,头顶竟隐隐透出白气来。   未东明顿时一惊,心道:“这是灵气运转,根本不是苗疆修炼的法子,这苗人是打哪儿学的?”   于观真自己虽是强者,但纯属开挂上来的,根本不懂得基础知识,心神便在另一处。   他闻到一阵奇异而熟悉的香气,这种香味很像是后辛花,又似是有些不同,鼻下隐约感到些许潮意,身上也渐有冷意,只是此处林木遍立,加上天还未亮,看得不甚清楚,不知是什么花种。   只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游花,我又没找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原来这人叫做游花。   未东明与于观真的脸都对着这苗族汉子的背脊,侧身观瞧,是停在一片林子前,再听女子声音柔嫩,显然是年纪不大,而那声音透在湿雾之中,若隐若现,好似幽魂一般,便知两人相距定然甚远。   不过她的声音虽是飘忽,字字却很是清楚,可见修为不低。   游花不敢寸进,站在原地沉声道:“姑娘,我给你们带了两个人来。”   那少女顿时笑了起来,她笑了许久才道:“你没事带两个人来做什么,嫌你姑奶奶这里粮食太多,再帮你养两个人么?”   “喂毒喂蛊,都可以。”游花没敢多上前几步,只是站在原地,木着脸道,“大老爷不是中了蛊毒么?也正可以过到人身上,他们俩都被我用迷药弄昏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于观真倏然心中一动,想道:“一个姑娘,一个老爷,这里正是一男一女,中了蛊又不去找蛊师救命,定是来路不正。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八成就是通缉上的两人,难怪这游花之前半点反应都没有,他早就知道这两人在何处,当然不会觉得我们就是要被抓捕的人。”   更何况听他们之间谈话,已是相识极久。   少女没了声音,大概是去商议了,好半晌才道:“好,算你小子孝顺,你大老爷很是高兴,只是你往后不要再多来了,这会儿是关键时刻,你要是泄露了行踪,我们俩倒未必有什么麻烦,你全家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你们苗疆的刑罚用不着我们再来多说吧。”   她声音带笑,话中深意却叫人不寒而栗。   果然是两个中原人。   游花才将两人放下,这时又有另一个声音嘶哑着说起话来:“游花,你我各取所需,交易而已,不必追究到底。只不过今日你擅自掳了人来要做买卖,坏了规矩,我少不得要问问详细,这时风头这般紧,你是何处抓来两个人,要是有人追究起来,打算怎么办?”   这人讲话倒是很文质彬彬。   “这是两个在山间迷了路的外来人,凑巧遇到我妹子在山间采花,救了她的性命。”游花冷冷道,“纵然死了丢了,也没人会说什么闲话,你们也不必客气,这两人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其中有个怕老婆的要日行一善。”   这个做好事的说法从未东明到清花到老夫妇再到游花,已彻头彻尾变了样,可见谣言一旦传播起来能有多么离谱。   少女登时咯咯笑起声来:“难得难得,不该恶人发善心,这两人再怎么不是好人,到底救了你妹子一命,这么说来,这两人算是你家的大恩人,你居然将他们抓来与我们交换,岂不是恩将仇报。”   “是恩人又怎样。”游花闻言,顿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态来,“真要论起来,大巫祝照拂我们多年,苗疆这方水土还养育了我,我未将二位交给大祭司就已是恩将仇报,如何,当初二位不曾瞧我不起,这时反倒假惺惺起来了?”   这游花果然性情桀骜,嘴上半点都不输人。   那中蛊的男人咳嗽起来:“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外来人还在苗疆里徘徊,咳——祭司们既抓他们不住,想来这两人修为倒也不差,没想到既然落在你的手里,也是命中注定,也罢,你将人留下吧,阿玉,你将东西给他。”   这个“玉”字叫于观真心中一动,想起了狡猾的厌琼玉。   游花对这男人倒还算客气,笨手笨脚地行了个中原的礼:“多谢大老爷。”   玉姑娘轻哼一声,从里头抛出两样东西来,都被游花用手接住了,于观真躺在地上看得仔细,一样是封好的竹管,里头窸窸窣窣,显是蛊虫的响动,另一样则是块薄薄的玉片。   游花先将竹管塞到怀里,又举着玉简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不要,我要之前那些口诀。”   少女的声音从远到近,缓缓道:“蠢货,你如今已学会炼气之法,用不着我再给你翻译什么口诀了,你只需用灵力催动这玉简,那些口诀自然就会浮现,往后自己好好修行,风头暂歇后再来吧。”   游花依法施为,果见口诀,登时大喜过望,笑道:“多谢姑娘,多谢大老爷。”   少女待他走后,这才现身出来,远远望了会儿两人身体,忽道:“师兄,这游花野心勃勃,剽悍狠毒,你说他们俩身上会不会有什么诈。等到把咱们俩一起害死了,然后他就带着咱们的尸体去跟大祭司领赏?”   竟还是师兄妹。   “如今关键时刻,也是机遇之时。”中蛊的男人道,“你当苗疆如今当真只为抓捕我们二人吗?大巫祝亲自下令,乃是大功一件,苗疆以大巫祝为尊,祭司们把握权柄多年,之前被杀了一批,留着的那几个位置,当真就没人想坐了吗?”   少女道:“师兄,你心细如发,看得远比妹子长远,你仔细说说,不然妹子不太明白。”   “咳,傻姑娘。”男人又道,“苗疆明面是要抓我们二人归去,暗地里各大势力都在暗藏心思,游花借咱们的蛊虫投身在槐庚之下。在一众祭司里,槐庚年纪最轻,出身低微,不知多少人眼热憎恨,又看不起他,因此他门下弟子最少,你觉得游花在他身边是为了什么?”   “为了见到大巫祝?”   “不错。”男人又是一阵咳嗽,他缓了好半晌才道,“苗疆各族多有纷争,只因大巫祝身份尊崇,才叫各族隐忍不发,还有什么比得大巫祝的青眼更好更快的办法。游花野心勃勃,他想要的岂止是如今这些,而是真正的祭司之位,他眼下还需力量,必然要依靠我们,等到站住了脚,需大功一件的时候,才轮到咱们,因此即便真要下手,也一定会将我们留在最后。”   少女又道:“你说的是有道理,不过怎知他会不会半路就出卖咱们,人家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咱们对师尊如此,怎知他会不会对咱们也如此。”   “游花如今一身本事都是我们传授,若一击不中,叫我们逃了一个,必然要拉他垫背。槐庚对你我恨入骨髓,若知他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游花只怕想死都死不成。”男人道,“他是谨慎之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这人对局势与人性皆是洞察细微,倒确实有几分本事。   “师兄心思缜密,我听你的话就是了,那这两人我带进来给你祛毒。”少女慢慢靠近,忽然笑起来,“说起来,这游花利用咱们,我实在不太高兴,得想个法子整整他才是。师兄,你怎么说?”   男人道:“我们与他不过交易而已,没什么情分在,他不敢泄露我们行踪,可我们杀他不过是弃尸荒野麻烦些,当然是你想如何就如何。”   少女离于观真近些,她正蹲下身来,愉快道:“那我要找个办法,好好折磨他。”   话音才落,少女的目光就落在了于观真的脸上,她好似见了鬼般,脸一下子变得扭曲起来,只是这时于观真也锁住了她的脖子,在幽暗的光线之下仔细观瞧片刻,发觉这少女竟是熟人——厌琼玉。   男人远在林子之后,半点不知这里的动静,只低低一笑:“你要想折磨他,便从他的地位下手。游花野心勃勃,不愿意做个普通老实的凡人,如今又尝到权力的滋味,更加不肯放手,若废其前程修为,一生难居高位,叫他比死了更难受。”   哈,这位也是熟人,光听这腔调,一个名字就浮现在了于观真的心中——白鹤生。 第190章   厌琼玉虽不知于观真怎会来此,但料想自己命不久矣,不禁泪水簌簌而下,说不出话来。   而在林子里的白鹤生久久听不到她说话,本就是多疑之人,登时便询问道:“师妹,你怎么不说话?”   于观真手上便使了点劲儿,催促厌琼玉说话,厌琼玉恍惚了阵子,泪珠儿滴在他手上,只觉得咽喉稍稍一紧,这才醒过神来,忙强忍住,开口道:“没什么,师兄,我在看着两个人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心思本就狡黠,这句话圆得实在天衣无缝,只是情绪激荡之下,说话的嗓音里仍是带着点哭腔。   白鹤生听她声音发颤,更是迷惑,谨慎问道:“那你哭什么?”   这下纵然是厌琼玉也没办法圆上谎来了,几颗泪珠滚出眼眶,哽咽道:“没什么,我自己摔伤了。”   “糟了。”   于观真低骂一声,却是有些奇怪这对组合,心道初来乍到时听叶培风说厌琼玉与白鹤生感情甚笃,原以为是句推诿的假话,万没想到竟是真的;而未东明却是想到方才厌琼玉所说那句“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咱们对师尊如此”,不由暗暗好笑。   他虽已知晓尘艳郎并非是于观真,但也乐得见对方纠缠在尘艳郎的麻烦里头。   这时却见林子外幽幽浮现出一个白影,正是白鹤生本人,他站在一棵树下,活像是个吊死鬼般,将方才那句“糟了”听得仔仔细细,辨查不出是什么人,这才抱着手行了一礼,很是客气地说道:“我这小妹年纪尚小,性情顽劣,倘若何处得罪了二位前辈,还望见谅。”   此话一出,三人均是大吃一惊,于观真甚至瞧了瞧天边,经过几个时辰的折腾,这会儿天边已是鱼肚白了,莫说修行之人的眼力不差,即便是普通人站在这个距离,怎么也认得出来于观真的脸了,白鹤生竟好像看着正常人一般。   可若说白鹤生看不见,他却将外头发生的事说得清清楚楚。   “白鹤生?”   苗酒性烈,喝了烧喉,于观真一夜都未进滴水,声音显得颇为粗粝干哑,方才低骂时不觉,这会儿大声起来,自己听来都忍不住吓了一跳,就只试探地问了一句。   白鹤生闻言微微蹙起眉来,然后慢慢走上前来一步,居然正对着于观真,分毫不差,又微微笑道:“前辈眼生,不知高姓大名,是白某何处得罪了前辈?何必与我这妹子为难,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头,委实难听。”   听他言谈举止,根本就不是一个瞎子,甚至那双眼睛都仍然是有神的,好像能看到人的心里头去。   然而他如果真的没有瞎,就不可能认不出于观真,想来他方才听见声音后就锁定了方位。   这让于观真倏然想起二人初见时,白鹤生为了掩藏真容,在眼睛上蒙了一条白布,没想到今日他什么伪装都不做,却成了个真真正正的瞎子,命运有时候真是喜欢捉弄跟摆布人。   于观真心思极快,一下子反应过来,就道:“要说恩怨,却也没有,不过我倒是确实有一桩事要来找你问个清楚详细。”   “白某平素最好以和为贵,既是如此,再好没有。”白鹤生皮笑肉不笑道,“只是既是坦诚相交,阁下总要给些诚意。”   于观真看了一眼未东明,忍笑道:“我乃未东明。”   未东明:“……”   白鹤生虽人在苗疆多时,但并非完全隔绝世俗,此言一出,陡然一惊,心中暗道:“九幽君痴恋赤霞女以致被囚困剑阁十年,难怪游花说他本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爱妻如命,日行一善。不过他遭师尊所救……难不成另一个还没说话的人乃是师尊?不!不对,若是师尊,早该发现我看不见了,怎会迟迟不动手,看来需得诈他一诈,是进是退,是救是走,确定后才有个章法。”   白鹤生心念一转,正想着要找什么理由逼另一个人主动开口,一边不敢怠慢,口头说了些客套话:“原来是九幽君驾临,晚辈早就听说前辈在师尊帮助下得以脱困,当真是可喜可贺。”   未东明斜觑了一眼于观真,忽嗤笑一声,懒散道:“嘿,这话你就说错了,救未东明的可不是什么尘艳郎,而是我于观真。”   他虽也喝了不少苗酒,但同样喝了不少茶水,嗓音倒比于观真润些。   好嘛,张冠李戴,李冠张戴。   这名字委实熟悉,白鹤生皱眉思考,很快想起来乃是在丹凤城时师尊所用的假名,那时他只当是个随口编造的名字,万万没想到竟真有此人。这人声音语调与师尊全然不同,绝无假扮的可能,既与九幽君熟识,想来是师尊的一位友人也不无可能。   原先厌琼玉突生异样,白鹤生确实不曾在林子里觉察出什么问题,只当她是叫毒蛇毒草不慎沾碰,这才贸然外出,他眼睛不便,若再失了厌琼玉这个帮手,更要麻烦。哪知道走到前来才觉出站着两位大能,知晓对方的修为比自己只高不低,身形恐怕早就暴露,这才没办法暴露在外。   这两人修为如此高深,既肯委曲求全隐藏气息来此,定有所求,因此确认二人身份之后,白鹤生并不提心吊胆。   白鹤生不曾听过这位于前辈有什么威名,只是略微颔首,权做客气:“既是自家人,不知二位可否将我师妹放回。”   于观真声音嘶哑道:“你倒莫攀这个关系,我们同你师尊说是朋友,倒也没几分真心,只怕接下来要问的事还要不利于他,听你叛出师门才来找你,不过看你这模样,倒似是余情未了,难不成还想重回尘艳郎门下不成?”   白鹤生神色一凛,知是好话说错了地方,对师尊的塑料友情倒也习以为常,立刻解释道:“白某绝无此意,只是小师妹与我同是苗疆中人,情同手足,与尘艳郎并无半点干系。”   这倒是个新知识点,于观真想起那位白城主,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事并不是巧合,白城主能找上尘艳郎并不是运气问题,他是苗人,且与白鹤生同姓,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有联系的。   “你倒是情深义重。”于观真冷笑起来,说话间滴水不漏,“只是白下城那位白城主,恐怕有负这等盛情。”   这话乃是个连环套,进可以解释为白城主暴露了些什么,退也可说当初白鹤生帮了白城主,总之无论如何于观真都能圆回来,只看白鹤生听出什么,又打算回答些什么。   白鹤生竟笑起来:“看来前辈已去找过他了,他死了么?”   “死了。”   白鹤生道:“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活在世上也是浪费,前辈带来此等好消息,真是叫人拍手称快。”   未东明饶有兴趣道:“这怎么说?”   白鹤生答他:“此人对师尊忠心耿耿,他妻子当初病重不治,全赖我顾念同族之情助他一臂之力,之后我叛逃下山,身受重伤,没奈何只能先往白下城避避风头,若非多生个心眼,几乎栽在他第二任夫人的手中,他恩将仇报,难道晚辈还得宽容大度不成。”   未东明又道:“这倒也是,倘若你小子当真宽容大度,那才真是病入膏肓,只怕早就黄土一捧,埋在缥缈峰做花肥了。”   他这话确实是实话,只是在场三人听来都不是滋味,觉得有几分阴阳怪气。   白鹤生此言本是想说白城主恩将仇报,活该有此报应,不知怎么在未东明口中一说,就变得好似他心胸狭隘,乐见人家死了一般。他平生做的坏事不少,若这苦主是王磊之,他半句怨言没有,反倒洋洋得意起来,偏偏说的是姓白的,心下顿感不快,暗道:“那混账东西,好无辜么?”   只是这关头无谓做这等口舌上的争执,白鹤生不欲与未东明继续说下去,就只当耳旁清风全没听见,心中却是纳闷:“这于观真怎么这样不会说话,不知是怎样的本事,依师尊的脾气,居然没杀了他。”   白鹤生又道:“既已说清了来由,不知二位前辈可否放了我这妹子。”   于观真知道一旦放回厌琼玉,变数就立刻变大了,便道:“我可以叫她跟你说说话,让你知晓她平安无事,然而放回去却是万万不可能。你也不必委屈,我看你身上的伤极重,只要听话,我保你安然无恙。”   在场的没有几个不是人精,别说对方,连自己的人品大多也都信不过,白鹤生当然不会傻到承认自己真的伤重,只道:“那就多谢未前辈了。阿玉,你怎样?”   厌琼玉虽不知道于观真在搞什么鬼,但知晓白鹤生已掉入陷阱,不敢胡乱说话惹恼了师尊,两人齐齐死在此处,便只是流泪哽咽道:“没……没什么,师兄,未前辈,于前辈,你都是认识的吗?”   她此言一出,白鹤生心中所余下的半分疑虑尽数消去,和善道:“不错,师兄都是认识的,你别怕。”   厌琼玉知他是在撒谎,可思及二人之前也算是相依为命,如今能活一日便是一日,仍然勉强微笑,帮着圆谎道:“既是这样,那阿玉不怕了。” 第191章   白鹤生与未东明算不上熟识。   十年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光,足以叫白鹤生忘记未东明的容貌与声音,也足以彻底改变未东明的性格。   印象里桀骜无比的九幽君如今变得格外少言寡语,倒是那个自称于观真的人很爱说话,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只可惜都是些废话,白鹤生本想从他那儿打探出些什么来,哪知道对方是条老狐狸,滑不溜丢,根本没有给白鹤生这个机会。   白鹤生如今眼睛不便,加上厌琼玉又成了人家的俘虏,一时间倒也只能认命。   好在尘艳郎的人品虽差,但他所交的朋友还算言而有信,的确帮着他们两人避开了几次苗疆的搜捕。   又是一个夜晚,白鹤生目不能视,以前只能凭借饮食与自己的掐算来确定时间,现在还多了一样——倘若九幽君在门外久站,必然是入夜了。   白鹤生当然知晓苗疆的夜色是怎样的,知道星空之中闪烁着怎样的光亮,然而此刻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还有门外九幽君平缓的呼吸声。   “九幽前辈。”白鹤生端着烛台推门而出,他知晓自己与厌琼玉倘若想平安走出苗疆,恐怕少不了要仰仗这两个人,他们对游花而言既是机遇也是危险,这两人对他们也是同样,总该先打好关系,“今日多谢二位出手。”   站在树下的于观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鹤生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嗯”了一声,又故意哑着声音道:“没什么,交易而已。”   这几日他们俩分别跟厌琼玉还有白鹤生谈过话,只是这两只小狐狸都精明得很,要么话说一半,要么半真半假,要么开玩笑揭过去,实际性的内容基本没有多少。好在于观真倒也不是非常急切,实在不行,他也可以抓着这两个小兔崽子去跟大巫祝换一次见面交谈的机会。   情报可以是筹码,人本身也可以是。   更何况,于观真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白鹤生手里的峥嵘剑,拿走之前总归多少要给人一些好处,免得根本就没有多少的良心遭受谴责。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白鹤生这会儿不知道把峥嵘剑藏到了哪里去,纵然于观真想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无济于事,只能慢慢耗着,等待时机来临。   白鹤生听了这般直白的回答也不气馁,又道:“我见九幽前辈一连数日都站在这里,莫非是对天象感兴趣?”   于观真轻笑了一声,沉默片刻后道:“我可没这般闲情逸致,不过是思念一人罢了。”   他的声音虽然粗粝,但是听起来很轻柔,甚至有点缠绵,像在说一段无人知晓的风月,叫人听得心里一动。   噢。白鹤生想,是赤霞女。   他平生从没尝过情爱的滋味,也没有什么朋友,一生最敬最爱的人本是缥缈主人,却由着自己的性子亲手将那尊神像打碎了,再之后就再没什么人了。想到九幽君苦恋不成,反被困十余年,竟仍是死不悔改,不由感觉到一阵好笑,却又有一种好奇。   王磊之是凡人,愚昧无知,深陷情爱倒没什么稀罕的,然而这位九幽前辈却是个极难缠的对手,白鹤生栽在他手里时就意识到了这是个怎样的对手,便愈发不能明白起这种痴恋来。   于是白鹤生又假惺惺地问道:“既然思念,何不去见她?”   白鹤生竭力装得自己十分真情实感,好掩饰住心底的厌烦跟乏味,他是不大相信爱这种东西的,尘艳郎就没有,当然不可能教给他们,离开缥缈峰后,他不知在路上摆布了多少人,发觉那些东西竟是非常脆弱的。   就如王磊之那般,他可以曾经喜欢李嫣然,之后也可以喜欢名为李嫣然的画鬼,甚至于痴狂到能为一时的欢愉而放弃性命,却始终做不到忠贞如一。   要不是于观真之前跟白鹤生打过照面,就真当这个小疯子如现在表面上展现出来的一般,是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了,他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有些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可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去见他?”   这个回答显然大出白鹤生的意料,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大概知道这两位前辈在追查相当危险的东西,毕竟一切与缥缈主人有关的事物都非常危险。   缥缈主人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实验,这一点没有人能比白鹤生这个自幼跟在他身旁的弟子更清楚的了,苗疆多得是深山老林,倘若缥缈主人在这里留下什么,恐怕就连大巫祝也一时难以知晓。   于是白鹤生又问道:“前辈到底想做些什么?”   于观真笑起来:“你不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些吗?”   白鹤生稍稍往台阶下走了两节,他之前将烛台随手放在了栏杆上,这会儿又重新拿起来,不卑不亢道:“前辈若无问题,又怎会对我施以援手。这几日我也为前辈解答了不少疑惑,可从未觉得前辈的问题太多了。”   “姑且算你说得有理吧。”于观真没办法反驳,同时觉得并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就答道,“其实此时告诉你也无妨,为了去见他,我只能要你师尊的命。”   他的语调很轻松,听起来犹如玩笑话一般,可是白鹤生听得出来,他说得非常认真,只怕许多正在发誓的人都没有这般坚定。   这让白鹤生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滋味。   “如何,听了这个消息是否觉得胆战心惊?”于观真揶揄道,“亦或者觉得我不自量力?”   还没等白鹤生想好如何回答,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了另一位前辈的声音,他很快就朗声招呼起来:“于前辈回来了?”   回来的未东明也愣了一下,不过他要比于观真敬业点,立刻反应过来道:“看来你小子伤势大好了,只是别浪费力气在这儿当木桩,我有件事要与他商量,跟你没有关系,回去休息养伤吧。”   于观真见他急匆匆的模样,也有些奇怪,问道:“你怎么了?”   而白鹤生十分识趣:“九幽前辈今日赐教,晚辈记下了,告辞。”   一直等白鹤生的身影消失在房门之后,未东明这才在大树底下对于观真开口道:“我之前就觉得这地方眼熟,只是一直不能确定,所以就没有告诉你,刚刚借着地势查看了一番,果然不出我所料。”   于观真打量了下未东明,发觉他似乎下过水,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看着又冷又沉,皱眉道:“怎么?”   “我当初在苗疆时曾经受过几个姑娘的青眼,她们的情郎看我不顺眼,就背地里使了些阴招,导致我火毒发作。”未东明将自己的下摆拎起来拧干,冷冰冰地开口道,“那时我与尘艳郎才相识不久,他将我带到一个山谷里医治,有时是真心实意缓解我的痛楚,有时又好似故意在折磨我,我在那山谷里呆了数月,觉得比过了百年还长,恐怕这辈子想忘都忘不了了。”   看得出来这个地方给未东明留下的印象并不愉快。   “你现在是又找到了那个地方?”   未东明纠正道:“不是我找到了,而是它就在这里,难怪我说这儿这么眼熟,这两个小娃娃选在这里养伤,绝非是偶然。我想他们确实是有点手段,居然能找出尘艳郎曾经的落脚点。”   于观真问道:“那现在你准备如何?”   未东明立刻就把这个皮球重新踢了回去:“看你准备怎么做。”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就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如果白下城的事不是巧合的话,那么在这座山谷里,一定也留下了尘艳郎的踪迹,既是这样,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无论如何都要去走一趟了,于观真点点头道:“那你选一个吧。”   未东明想了想:“你刚刚跟那男娃娃聊得这么开心,我就选女娃娃好了。”   话音才落,两人就已经分头向屋里行去,片刻后又重在大树底下碰头,未东明又恢复成了平日里不正经的模样,玩笑道:“那女娃娃吓得半死,还当我要杀她,叫我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恐怕她要睡到明日晚饭时了,你那边如何?”   于观真神色不变:“等回来再操心这件事吧。”   未东明听出言下之意,不由得咂舌:“你也下太重的手了吧。”   两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而是抓紧了时间,免得半路上出现什么意外。   这个山谷非常大,白鹤生与厌琼玉所在的吊脚楼是在一片林子里,而往东再行数百步后就见到一个圆形的水潭,这水潭看来平平无奇,不大不小,不深不浅,水面平静无澜,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于观真不禁抱怨起来:“怎么又是水潭?”   未东明道:“原本是有条正路的,只是我之前去看,那里被毒烟全占住了,沾着就死,触着就伤,就算是依咱们俩的修为,恐待上几个时辰都得化为血水,只好再走一次水路了。”   于观真叹了口气,他总觉得再这么下去,晚年要落下个风湿。 第192章   崔嵬所给的消息事关重大,在未能证实真假之前,陆常月并没有告知太多人。   只是这的确是紧要之事,越迟越易生变,陆常月将剑宗的要务托付给师飞尘之后,就带着崔嵬轻装简行,一路往天玄门去了。   掌门人通常不怎么离开自己的宗门,更不必提单独出行,叫师飞尘很是不快,恨不得给他塞上几十名弟子前呼后拥,好彰显身份。   陆常月虽知他是一片好意,但心中却有自己的考量。   一来是此事不宜闹得人尽皆知,带的弟子越多,越容易走漏风声;二来陆常月向来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倘若整个天玄门都已沦陷,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他们二人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杀出来了。   他自恃修为不低,与崔嵬两人还可做配合,倘若带上一干弟子前去,平安无事倒也罢了,要真动起手来,那些才冒出头的小苗苗岂不是半路就折在道上。   这些话没办法与师飞尘说,陆常月只好说此行不便暴露踪迹,师飞尘奈何不得他,又担忧起二人安危来,陆常月倒是不以为然,给了师飞尘一个完全无法拒绝的理由:“倘若我与老小两人同行还中了人家的招,那带上几十个弟子有什么用,给我们试毒,还是叫人家杀得手软。”   这下师飞尘也没了话,而赤霞女当日强催大阵,内丹又离体多时,因此仍在闭关养伤,算是暂时丧失了话语权。   陆常月与崔嵬两人一道下山,只牵了两匹高头大马,要不是气度生得不凡,倒像是俗世间两个结伴而行的普通道人,再平凡不过。   一路上崔嵬都有几分闷闷不乐,陆常月有心逗他欢喜,就故意道:“你当初骗那于观真说剑阁水牢乃是引自归墟之水,吹了个好大的牛皮,如今我们正巧要去天玄门一访,倘若有心,顺水转去东海见识一番。”   天玄门虽藏于深山,但近南海,归墟却在东海,两片海域相距岂止千万里,陆常月这般胡说,是有意想引开崔嵬的注意力。   崔嵬却没理睬,只道:“我正是有些挂念他。”   这个他当然是指于观真。   陆常月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其实于观真所说的种种如今想来都匪夷所思,他当初发觉对方只带走了未东明之后,确实松了口气,可接着听见崔嵬带来的消息之后,又开始忧虑起是否是另一桩阴谋来。   只是陆常月总不好说些什么,二人一路向南海而去,不多时就闻见阵阵潮味,已是海风徐行,又再走了两日,见地势高起,山脉延绵,形若凤凰展翅,知身已在凤凰岭的外道上,离天玄门已然不远了。   山道崎岖险阻,两人虽可轻身而上,但总不好将马匹丢弃,便只好牵着马儿慢慢前行,走到一处山头往下望去,只见白浪翻滚,击打在山石之上哗哗作响,风涛甚是澎湃。   这等景色并不多见,二人不觉看得入神,忽瞥见远方彩霞斑斓,虹霓异光大放,便知定是有修道中人斗法,又听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喊道:“那贼妖已负了伤,你们还瞧我做什么,我是要死的模样么?还不快追!”   陆常月听出人声来,缓缓道:“哎呀,是天玄门的明丹子长老,他脾气最是火爆,看来又是什么胡作非为的散修或是妖魔落在他手中了,咱们倒不妨避避,免得叫人家误解。”   各门各派斩妖除魔时都有个规矩,若非本人求援,不可随意插手,以多欺少是一回事,怕只怕到时候说起功绩来讲不清楚,更不要提有那令人不耻之徒专门在后头捡漏,更是叫人烦心了。   要是天玄门当真不济,他们再出手相助便也有了道理。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陆常月话音才落,一阵黑烟倏席卷而来,过处寸草不生,后头则跟着十几个黑白衣袍的弟子,模样皆是十分狼狈。   陆常月又不紧不慢道:“看来咱们躲慢了。”   他这话说得不快,黑烟瞬息之间就扑面而至,正要将他化作一滩血水,哪知崔嵬竟已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件空空荡荡的外袍挡在了陆常月身前,与黑烟缠扑在一处,顷刻间包了个严严实实。   崔嵬伸手一探,将袖子衣摆抓起一束,就成了个巨大的包裹,那黑烟本就受伤不轻,一时被囚困于衣物之中,好似进了个绵软的囚笼,进不能进,退不可退,毒气全无用处,全然脱困不得。   那一干天玄门弟子正狼狈万分地追来,乍见崔嵬轻飘飘露了这么一手,就将他们苦战多时的妖物困得无法动弹,不由得错愕万分,呆立当场,皆都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这衣物是什么厉害法宝。   倒是陆常月看出其中玄妙,见衣物上黑气与金光交错,知是崔嵬借袍子困成囚笼,实用灵力强行关住那妖物,只是此法不得长久,再僵持一阵,这件袍子就算是废了,到那时灵力涌动,这妖物便也登时化作飞灰了。   崔嵬出手本就极重,更何况这妖物毒性甚猛,寻常沾惹不得,没奈何是在天玄门地界,他总不便出手杀死,夺了主人家的风头,只好使这么个法子。   活物向来比死物麻烦,这等手段看着轻易从容,实则一丝一毫懈怠不得,只是天玄门弟子修为较低,看不出其中道道,于他们看来,自是不觉得眼前这个青衣道人有什么本事,还当这袍子是件极了不得的法宝。   这时受了伤的明丹子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大声骂道:“不追那妖物去,都呆站在此地做什么?”   他话音才落,就看见了崔嵬,总算明白为什么一干弟子好似被掐住脖子的小鸡崽子,各个待在地上不敢乱跑,崔嵬淡淡瞧他一眼,将手中包裹掷过,破天荒还说了句客套话:“这妖物已经受伤,才叫我轻易将它困住,还你吧。只是我这衣服还要穿,你仔细小心些。”   明丹子伸手一接,只觉得那衣袍上灵气游走,便知崔嵬是使了什么手段,不由得冷哼一声,将袖结解开,自腰上解下一根极细的金带来当头对着那黑烟当头罩下。这金带好似有自己的想法,才一沾上,立刻层层缠绕上去,顷刻间就勒入皮肉,鲜血横流,黑烟嘶鸣惨叫起来,明丹子将衣裳一提,没沾上半点毒血,又掷回给崔嵬,硬邦邦道:“多谢藏锋客施以援手。”   天玄门的弟子探头探脑,有个胆大的好奇问道:“师祖,这袍子什么来头,好厉害的法宝。”   这时崔嵬已接过衣服来重新穿好,神色淡然,好似神仙中人,众人见他气度不凡,不由得又敬仰又艳羡。   “蠢货。”明丹子拍了下那弟子的脑袋,冷声道,“瞎了你的眼,那衣服哪是什么法宝,是人家手段高超,你们追不上这妖物也就罢了,还白长一对眼珠子,不如早些抠下来做花肥,还算得物尽其用。”   叫外人帮了忙这事儿本就让明丹子心中不忿,更别提弟子还不长眼地戳到气性上来,连人家这手变化都瞧不出来,还将一件普通袍子当做法宝,不知道剑阁的人听了要怎么笑话。   只是明丹子向来护短,又是嘴硬心软之人,那手本要重重一击,可见着弟子灰头土脸的模样,又是一阵不忍心,最后仍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那弟子显是知道他的脾气,吐吐舌头后又道:“弟子们见识少,师祖倒是教教我们。”   明丹子瞪眼道:“胡闹!这是什么时候,还不快去将那妖物抬起来!”   那弟子这才退回去,与其他同门交头接耳了片刻,明丹子也不好理会,上前来对二人拱手道:“我这些弟子没大没小,叫二位道友见笑了。”   陆常月微微笑道:“无妨,我见天玄门弟子各个皆骨秀神清,正气浩然,性情颇是大方,叫我好生艳羡。”   这些弟子各个都为斩妖除魔奋不顾身,明丹子最是护短,也爱听好话,听人家夸他的弟子比夸他本人更舒坦百倍,几乎忍不住笑意,缓缓道:“阁主太过客气,这些孩子尚不成器,担不得如此夸耀。”   陆常月本也就是说说客套话,见他十分骄傲的模样,不由得失笑,早就听说天玄门的明丹子长老生性耿直,却没想到竟耿直到这地步。   而崔嵬这时看清了那黑烟的真实面貌,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来,发现那原来是一条修行有成的蛇妖,蛇信如鱼钩,奇毒无比,正是海中钩蛇一族,弟子们正费劲地在用金带将它的蛇口一道封住,免得遭了暗算。   崔嵬便对还在陶醉的明丹子问道:“它犯了什么事?”   明丹子这才回神,叹息道:“实不相瞒,南海多岛,有许多散修隐居岛中修炼,这钩蛇为祸一方,害了不少性命,只是它性情狡猾,多次叫它走脱,除此之外,我等还怀疑它与一桩陈年旧案有所干系,倒是多谢藏锋客方才手下留情了。”   “哎,看我一高兴就忘了礼数,不说这个了,二位远道而来,还请到敝派暂歇腿脚,饮杯茶水。”明丹子客气道,“谢过二位援手之恩,也免叫他人说我天玄门不知礼数。”   陆常月笑道:“正要求见长宁子。”   弟子们扛起那丧了神气的钩蛇,众人这才一起折返天玄门。 第193章   两人来得不是时候,也可能恰是时候。   才刚进天玄门没有多久,众人只见着一队女子走了出来,她们的打扮跟模样都与正常人不同,耳上生鳍,面容娇媚,身上的衣物无论是布料还是风格都显然与现下风潮大有迥异,染做月色,观之犹如水般柔软滑腻,似珍珠明亮闪耀,在阳光下点点泛光,因裙摆长至委地,乍一看去,好似一片碧波在地上移动。   这队女子神态甚是高傲,看也不看一眼模样甚是狼狈的天玄门弟子,很快就消失在了传送的法阵之中。   用不着任何人说明,陆常月与崔嵬也心知肚明,鲛绡耳鳍,这两点已将她们的身份坦诚相告。   是南海鲛人一族。   崔嵬想到了在地宫之中所见的种种,不由得心头微微一沉,鲛人向来避世不出,毕竟天塌了也碍不着她们这些在水底过活的鲛人,如今竟然大队伍出行,想来一定发生了什么极严重的大事,只是不知道与地宫之事是否有关,又与明丹子所说的陈年旧案有没有什么关系。   明丹子先将弟子遣散了,又按下要通报的童子,这才带着陆常月与崔嵬一道进入大殿。   大殿里才招呼过鲛人们,人虽走,茶却还未凉,仍袅袅冒着热气,长宁子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正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竟全没注意到他们已经进来了。   明丹子好像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掌门正处于水深火热的苦思之中,实不方便接待外客,很是乐呵呵地走过去道:“掌门,你瞧谁来了。”   长宁子闻言才抬起头来,见着崔嵬与陆常月二人,又惊又喜,忙起身来,呼唤了童子换上新茶,这才过来牵住陆常月的手道:“陆道友突然造访,倒叫我有失远迎。”   陆常月笑眯眯地会握住长宁子的手,温声道:“我此番也来个不请自到,可是打扰长宁子道友了?”   其实陆常月这次造访毫无缘由,叫长宁子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听他笑语似是有意提起之前的事,不觉得面红耳赤,可见他神色泰然,似又并不含讥讽之意,便仍是硬着头皮道:“这是说哪里话,快请坐,童儿,快,快上好茶。”   接着便是些寻常寒暄,童子很快就上了新茶,明丹子见缝插针地说了路上二人施以援手的事,长宁子又是一番感谢不提。中间陆常月有意询问方才鲛人的来意,长宁子却不怎么详说,只含糊其辞敷衍了过去。   这毕竟是门派内务,旁人不必多言,陆常月倒没冒进,又转开了话题。   等茶喝了小半杯,长宁子这才切入正题:“不知道陆道友此番前来,倒是有何见教?”   陆常月看了看崔嵬,对方正垂着脸喝茶,显然是不打算开口,他心下稍安,知道这小祖宗倒还不打算掀了整个天玄门,便开口道:“要论各门各派典藏,恐怕再无比天玄门更为周密齐全的,上可追千古,此事九州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长宁子却与明丹子不是一个脾气,自不会被这句恭维哄得晕头转向,他笑着抚须,从话中窥出真意来:“陆道友可是要借什么书去?”   “恰恰相反。”陆常月微微笑道,“我反倒是得了本古籍,来考校天玄门一二的。”   天玄门藏书甚巨,名头响亮,时常有修士来借阅,也有不少人上门来刁难,这是极常见的事,可长宁子怎么也没想到陆常月竟也会为此事前来,他深知陆常月并非是无病呻吟之人,既是亲自前来,又没打招呼,想必此书必然十分重要,不由来了兴趣:“请。”   陆常月却道:“只是我这古籍有千年之久,可追到灵煜掌门人之时,不知当初天玄门内有几人还能读懂辨识。”   明丹子一听,顿时大笑起来:“陆掌门此言小瞧人不是,天玄门能识得上古文字的人确实不多,偏我恰好是其中一人,请吧。”   崔嵬察言观色,见他二人都并未因灵煜此名惊慌失措,反倒流露出无限惊喜之情,便知此二人恐怕都不知晓尘艳郎之事,这才开口道:“此书在我手中,只是其中内容极是复杂晦涩,恐怕明丹子道友心力不足,不知天玄门可还有能一同钻研的同道。”   他这话说得很是冒犯,长宁子却是不以为意,反而更好奇这古籍是何等珍贵,他本也是爱书之人,不觉心中更是痒痒,想要一饱眼福,于是解释道:“好叫崔道友知晓,明丹子把守藏书阁四十余年,门内比他更为渊博之人恐怕如今都已作古,要是他与我都识不出书上所写,只怕门派上下也无人能识得了。”   明丹子甚是快人快语,干脆道:“如今的小辈对这些与修炼无关的事大多不感兴趣,嫌弃古法老旧,都各个想着再创新招,再说纵有什么法术口诀,也都叫咱们重修过一遍再由他们观瞧,哪还有几人愿学,崔道友不必忧虑,倘若我明丹子也瞧不出来,大不了我没日没夜去翻书对照,定将这本书破译出来就是了。”   这叫陆常月听出苗头,他“嗯”了一声,忽道:“这许多年来,只明丹子道友一人把守藏书阁么?只怕累得很吧,怎么不收些弟子帮忙?”   长宁子笑道:“你莫看他风风火火的模样,却是个天大的书虫,最爱此事,你当受累,他却是享福,门下藏书阁若无他指引,只怕我进去都要迷路。至于那些弟子么,倒是也有弟子随着他,只是都不大长进。”   听到这番话,陆常月心中便有了底,他看了一眼崔嵬,崔嵬微微摇头,意思是二人都没有问题。   任何人在猝不及防之下都难免会暴露自己的心思,明丹子本就不是城府极深的人,对他们的来意又是一无所知,乍一听到灵煜二字竟然不为所动,足以说明他与此事并无任何干系。而依长宁子所言,天玄门最有可能与尘艳郎搭上的内鬼就是明丹子。   可若明丹子并无问题,而崔嵬又没有看错,那么有问题的就只剩下尘艳郎了。   只是眼下还不能断定,陆常月便笑道:“那师弟,你便将那书拿出来让二位道友观瞧一番。”   这时崔嵬才从怀中将书籍取出,自地宫出来后,他为保险起见,仍是带走了两本,一来可做证据,二来他也要借此去寻找尘艳郎的踪迹。   这两本书古老陈旧,可封存得尚算完好,明丹子与长宁子健步如飞,一下子窜到了崔嵬旁边的桌子上,甚至互相挤了挤,这才仔细翻阅起书来。只是古字与今字大有不同,不论是写法还是意思都有些许偏差,看起来十分缓慢。   四人很快就转到了长宁子的书房内叙话,茶水喝了两大壶,待到天黑时,方才将第一页完完整整地破译出来。   哪知第一页所言是些儿女情长的闲话,大抵是书者在追悼自己的妻子,还有两句没头没尾的小诗,听起来颇为凄凉。   陆常月暗想:尘艳郎年纪不大,他若要找出其中真意,又没明丹子的帮助,不知要多么费时费力才能得知这一页内容,到时却发现是些废话,可想而知他当时要多么恼怒。   不过转念又暗想:只不过他也确实是个奇才,竟能在数年内破译那许多古籍,将那记载的逆生之术加以改造,若非他心术不正,只怕名声可远超当年的灵煜。   这两本古籍都并不薄,待到入夜,长宁子请他们吃了一顿清净的素斋,又送去客房休息,倒是明丹子不眠不休,显然打算将熬夜工作贯彻到底,没奈何,只能加快时间手抄一本继续研究,那两本古籍仍被崔嵬带走。   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长宁子二人虽对那两本古籍甚是喜爱好奇,但却知理应避嫌,不当起贪婪之心,并没向崔嵬索取,只好言相求,留了两本手抄,来日存于藏书阁内。其实这两本书送给天玄门也没干系,崔嵬对此事并不在乎,不过他此刻戒心未消,便只允诺了他们可手抄回去。   如此过了三日,明丹子废寝忘食,几乎睡在了藏书阁内,本来精心打理的头发都乱做了鸡窝,倒是崔嵬与陆常月吃饱睡暖,在天玄门度过了舒坦的三日,他们二人本就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进入藏书阁,又存了他意,这三日来反倒与天玄门弟子往来更多。   他们是长宁子的贵客,许多使剑的弟子都听过藏锋客的威名,便来向崔嵬讨教;至于陆常月,他到底是剑阁之主,学识渊博,许多弟子同他论道,皆是满载而归。   长宁子虽不知道陆常月与崔嵬为什么要来天玄门做慈善,但总不见得是来抢徒弟,更何况人家好心指点,总不能把人家打出去,便也埋头于古籍之中,期盼早破其中玄机。   这日陆常月与崔嵬在花下饮茶,此时春意渐浓,桃花新绽,香气甚是馥郁,陆常月饮了口茶,望见远山遥遥,缓道:“不过是两本书,已叫明丹子如此心力憔悴,我听你说那地宫之中书卷不知凡几,当真不知他年纪轻轻,是哪儿来的这般本事。”   崔嵬忽道:“师兄,他出名之时,年纪还尚小么?”   “是啊。”陆常月略微沉思,想了想当年之事,缓缓道,“我记得才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谁也不知他的来历,也不知晓他的本事,都惊叹他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修为,倒也有人猜他是一些作古的老前辈门下弟子,只是都苦无证据罢了。”   崔嵬“哦”了一声,他道:“我明白了。”   陆常月不由奇道:“你明白什么?”   崔嵬却闭口不言,显是没有理会他的打算,反而慢慢垂下脸,全然神游天外的模样,这德性在小辈看来,自是高深莫测,可对于陆常月而言,只不过是师弟的又一次叛逆任性,叫人不由得想要叹气。   陆常月心道:也不知你到底明白了什么,反正你师兄我是什么都没有明白。 第194章   又一日清晨,崔嵬在房中仔细翻阅明丹子送来的译本,忽听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他将书籍合上后就起身外出,才没走多久,只见外头站着数十人,定睛观瞧,分辨出来原是十几个天玄门弟子在拦着那群鲛人,她们今日又来了,只是不知怎么的推推拉拉竟到此处来了。   其中一名鲛人眼尖,一眼就见着崔嵬,立刻告诉了她们为首的那名鲛人,那领头的鲛人本是仰首挺胸与几名弟子争执,这时也顾不得这些少年人,顿时看了过来。这些鲛人不知怎么,好似心神合一,才一个看过来,便全数都看了过来。   换做旁人恐早已怯阵,崔嵬平生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因而不过微微拱手行礼,倒没太大反应,有名天玄门弟子顺着他们看转过来,上前见礼,苦笑道:“惊扰崔前辈清修了。”   “无妨。”崔嵬也有几分好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等那弟子详说,为首的鲛人已分开天玄门弟子走了过来,众人不便动手,自是阻拦不下她,她肌肤生得晶莹剔透,确是雪白,却又有几分玉润,模样倒有些异族风情,长发微卷,犹如海草舒展,正直勾勾地盯着崔嵬。   崔嵬略一失神,忽想到于观真蓬松的长辫,不由得嘴唇微抿起来,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重新看向了这名鲛人女子,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人家对自己有意,想来对方上门定是有些要事。   果然,对方打量了他片刻,方才启唇道:“我听说你好本事,前几日天玄门险些叫那条钩蛇逃了,却被你抓住了。”   这鲛人说话的语气很缓慢,也很平静,并没什么七情六欲,大概是久居上位的缘故,听起来还有几分高高在上,不过崔嵬望着她的眼睛,知晓她其实并无轻蔑之意,只是语气使然。   只是此言一出,天玄门弟子不免露出不忿之色来。   “是天玄门将它重伤在前。”崔嵬虽得了一声赞,但并无喜悦,只淡淡一笑道,“崔某路过而已,不敢居功。”   那鲛人微微蹙眉,显然是不太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也可能是并不太理解凡人的弯弯绕绕,又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又道:“无论如何,你到底是帮他们擒下了那只钩蛇,是也不是?”   崔嵬沉吟一声问道:“不知姑娘到底想问什么?”   他并没正面承认,不过鲛人心思单纯,只当他是默认了,对这种问题回问题的方式不太习惯,迟疑片刻后才道:“那钩蛇可能掳走了我的两个同族,我来向天玄门讨要。”   崔嵬心下一动,又问道:“可能?”   鲛人没什么太深的心机,问什么便答什么,点了点头道:“他们被穿着天玄门衣物的人骗走后失踪十多年了,可是当日天玄门也失踪了一名弟子,长宁子怀疑他们都已受害,这些年来我们抓了南海许多作恶的散修与妖类,却没一个承认,我昨日听说了钩蛇被擒的事,今日便来了,还不知道他是不是。”   “原来如此。”   其中天玄门弟子试图发言,却屡屡被其他几名鲛人拦下,崔嵬看了看他们,总算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那不知道姑娘找崔某有何要事?”   鲛人道:“明丹子说钩蛇是你抓的,功劳属你,天玄门说了不算,需你松口才行。”   难怪她会来此。   若无意外,那名天玄门弟子与那两名鲛人都是尘艳郎所为,长宁子与鲛人都想先知晓当初发生了什么,好为弟子或是同类雪恨。可是无论如何,到底是穿着天玄门衣物的人骗走了那两只鲛人,因而天玄门理亏在前,到底不便严词拒绝鲛人,这才踢来这么个烫手山芋。   想来多年来,这种拉锯战也有过不少。   崔嵬无意淌这趟浑水,更何况他心知肚明凶手是谁,知晓在这钩蛇身上定然得不到结果,微微笑道:“这倒着实高看崔某了,这擒下钩蛇的首要功劳乃属明丹子长老与这几位天玄门弟子才是。”   这时崔嵬目光微微扫过几名弟子,这几名弟子正是年轻气盛,叫他目光一过,只觉得心头热血翻滚,他们尚还年轻,听不出话语中藏有许多陷阱,不由得脱口道:“不错!”   只是此事虽是事实,但弟子们说完仍是不由得一阵面红耳赤,见崔嵬毫不居功,倒叫他们觉得自己好似在抢功一般。   鲛人的脸色一沉:“那你到底有没有帮忙?”   “崔某所为,无非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这些虚言,鲛人并不爱听,不过她已经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于是沉着脸扫过众人,大抵是有些恼怒的,然而最终语调又归于平静:“明丹子果又骗我。”   说罢便转身离去。   之前来与崔嵬见礼的那名弟子这时终于能够张口了,然而到了这会儿,他也实没必要再张口,看着崔嵬欲言又止片刻,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几名弟子看不出门道,不明所以,只围上来询问:“师兄,怎么了?”“师兄,咱们还追不追?”   事到如今,这弟子总不能说:咱们掌门与长老将鲛人姑娘们引到这儿,正是想请崔前辈帮忙周旋片刻,哪料崔前辈没有上当,反倒是你们一个个主动往陷阱里跳。说了实话也就罢了,还一个个临到头来臊得慌,显得十万分心虚,实在丢人。   他既没话说,就只能上前去追鲛人们,于是对崔嵬拱了拱手,带着人退下了。   等到人走远了,陆常月才从树上跳下来,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总之是将整场好戏都看完了,将手中扇子往掌心里敲了敲,感慨道:“你要是平日也有这样的心眼,也是这样说话,我想长宁子他们绝不会把主意打到你头上。”   崔嵬瞧也不瞧他,只淡淡道:“我确实没做什么,纵然没有我,他们仍能抓到那只钩蛇。”   陆常月的指节一曲,将扇柄收紧,缓缓跟在他身后,戏谑道:“我居然一时间分辨不出,是你这想法更讨人嫌,还是方才那样更讨人嫌。”   “有何讨人嫌之处?”大概是难得有兴致,崔嵬竟接了他的话。   陆常月用扇顶着下巴,细细思索片刻后才道:“大概是旁人需竭心尽力,努力许久才能做到的事,对你而言不过是随手为之,甚至都不太在乎。”   崔嵬忽然站定,他沉闷片刻,一阵春风起,似都带着寒意,这才说道:“我突然有些好奇,鲛人与天玄门何以认为那名弟子是失踪遇害,而非是背叛了天玄门。”   南海甚是辽阔,上有群岛,不知道多少散修妖修栖息,鲛人居于深海之下,比地宫不知难寻多少倍,旁人绝难知晓方位。更何况鲛人是单纯却绝非痴傻,但凡感觉到些许异样,只需借助水势,要想逃走简直轻而易举,恐怕大罗金仙都难网住他们。   姑且不提尘艳郎当初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在这种情况之下,天玄门最有嫌疑,纵然鲛人凭借多年交情愿意相信天玄门,可是长宁子又是如何确定那名失踪的弟子是无辜的?   陆常月显然与他想到了一处,挥开扇子,若有所思道:“问问不就知道了,之前虽是不便,但是这次可是有极好的借口了。”   只是还没等两人去找长宁子,怒气冲冲的明丹子倒是先闯上门来了。   “崔嵬!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居然消遣于我!”   崔嵬没头没脑挨了顿骂,不动声色地落座倒茶,端给明丹子一杯,奇道:“不知明丹子道友这是何意?”   原来在明丹子这几日终于将两本秘籍都解读了出来,发现这是灵煜所书,其中记载的乃是大量与水母相关的要事,可是其中有几处旁征博引却是灵煜死后数百年才现世的,试问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提前写出几百年后才现世的东西。   想来想去,只可能是有人故意造假。   崔嵬闻言神色一变,也来不及说什么话,便将那两本书拿出一一对应,找寻明丹子所说的那几处地方。   陆常月不紧不慢道:“哎呀,明丹子道友这可冤枉我等了,纵然真有问题,我们也是无辜,正因瞧不出玄机,方才来请阁下解惑,怎么是我等消遣于你。”   明丹子仔细一想,觉得陆常月说得也有道理,他当时气恼,一时间怒气上冲,倒没想这许多,不由得生出几分尴尬来,喏喏了半晌,看着那两本书,他近日查询灵煜所遗留的记载,对笔迹印象极为深刻,勉强憋出句缓解气氛的话来:“这造假之人倒也算有些本事,当真将灵煜老师祖的笔迹模仿得一模一样,若非言辞出了纰漏,任是谁也看不出问题。”   可是崔嵬的心却沉了下去。   果然不是译本。   当初崔嵬见明丹子所译出的内容与尘艳郎所写对应不上,本以为是尘艳郎只记录了重要的内容,如今看来,他并非是在翻译,而是在续写。   崔嵬默默拿出尘艳郎所写的那本小册来,忽道:“明丹子道友,你眼力极好,我想请你看看,这两本是否一人所写?”   明丹子闹个乌龙,见陆常月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正想着如何消除尴尬,见崔嵬送来一个台阶,忙不择地接过手来仔细观察:“我拿来看看。”   他仔细看了许久,沉吟道:“不错,确是一人,两种字体虽是大不相同,心境与气力也有不同,可习惯绝不会改变。若非灵煜老师祖早已不在人世,我几要以为是他再生,无论此人是谁,他作伪的本事当真是出神入化,令人惊叹。”   木石有灵,崔嵬可感知其中遗留真情,但换做纸张这等死物时能力自就大大逊色了,他听了明丹子所言,脸色慢慢沉下去,倒叫明丹子有些手足无措。   “崔道友,你这是怎么了?” 第195章   天玄门确定鲛人失踪并非本门弟子所谓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鲛人居于南海深处,通行本就不便,加上两边来往并不密切,因此天玄门弟子并非各个都知晓如何寻找鲛人。而当时负责鲛人的几名弟子大多都有自己的任务,或是就待在天玄门内,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至于那名失踪的弟子才入门不到半年,别说带着鲛人出来了,别被鲛人拖进去呛死都算命大。   崔嵬从明丹子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就马不停蹄地启程离开,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将于观真丢给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无情的对手,没有多余的闲空再与显然无辜的天玄门做纠缠。   他们都猜错了。   只是这个错误所带来的真实,反而更沉重,也更令人毛骨悚然。   崔嵬走得很急,留下了不明所以的明丹子跟已习惯为他收拾烂摊子的陆常月,只不过用不着跟天玄门做斗争,这个好消息倒是让陆常月觉得颇为高兴,连带着觉得烂摊子也不算什么了。   三宗到底交好多年,有一方若是烂了底,无论如何,多少总是有些唏嘘的。   原本陆常月甚至都做好长宁子都已沦陷的打算,并非是他信不过这位老友,只是在利益面前,许多人都会丧失理智,修仙的人必然比凡人更清心寡欲么?恐怕不尽然,正因他们拥有比凡人更深的渴望,更多的欲望,才会迫使他们追逐着力量。   如此说来,他们所受的诱惑必然也比凡人的更难克服。   无论尘艳郎能否做到,单单是长生两个字就足以诱惑许多人前仆后继地加入,犹如飞蛾扑火一般。   如今看到老友还一脸单纯地跟着鲛人斗智斗勇,努力寻找当初杀害弟子的凶手,怎能不叫人感到心情愉快。   好在崔嵬带来的那两本书上并没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详细记载了蜃与水母的特殊性,明丹子倒是没有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只当是两本造假的妖怪图鉴,叫陆常月收拾烂摊子起来也没那么费劲儿了。   凤凰岭的海风很咸,星星却很亮,陆常月在春光里愉快地想道:“这样的烂摊子,其实多收拾几次倒也无妨。”   只不过尘艳郎这样的敌人,生平遇到一个也够呛。   好比崔嵬这会赶路就赶得够呛。   崔嵬日夜兼程,赶路心切,只是他的精神头再好,也吃不消这么几日奔忙,因此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找一家小店投宿。   等吃过晚饭后,崔嵬从窗外望去,见店小二正在喂其他客人的马,忽感到一阵晕眩,知晓自己已是勉强至极,不可再动强行赶路的念头,正欲关窗休息时,听见街上传来极熟悉的两人声音,不由得动了动耳朵,立刻警醒起来。   那声音从远到近,很快就到了窗下,正在询问店小二住店的详细,显然也要投宿。   崔嵬定睛一瞧,果然是巫月明与方觉始二人,他们显然是远道而来,手中还牵着两匹马,姑娘家心细警觉,一下子就发现了崔嵬,正仰起头来,那双眼里没了初见时的狡黠与惶恐,只剩下平静,她很快低下头去,对方觉始道:“你上楼去吧,这儿我来就是了。”   方觉始对她十分信任,立刻跃身而上,不走寻常路,直接从窗户爬进了客房,直看得店小二目瞪口呆,结结巴巴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让崔嵬不得不再探出身去安抚道:“这二人是我的朋友,店家不必担忧。”   店小二这才松了口气,带着巫月明进屋去。   开店的最怕闹事的,尤其是身手好有本事的人来闹事,官差有时候本来就不怎么顶用,在遇到这种人的时候,简直就跟喝了孟婆汤等着投胎一样,更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的。而且通常有本事的人闹起事来,为了彰显自己的本事,都难免要闹出个排场来,这种排场又大多需要店家来负担。   虽说店小二不操掌柜的心,但毕竟他等着每月的工钱,一个被砸了店的掌柜哪还能有心情结得出工钱,因此,他难免要对这件事多上心一点。   “你怎么在此?”   除了债主与仇人之外,久别重逢大多时候都是一个好词,崔嵬将窗户搭上,又点了灯,他听见大厅里传来巫月明的叮嘱声,她要了两间上房,掌柜见了银子立刻精神气十足,一点儿不像打瞌睡被唤醒的人。   “巧合路过。”方觉始见着他本是大喜,很快又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不知是想到什么,反问道,“你又为什么在此?”   崔嵬淡淡道:“我为于观真的事而来。”   哪料得他话音才落,方觉始一时间竟脱口而出道:“你是要去天玄门吗?!”   崔嵬心下一凛,目光顿时冷下来,却是不答他的问话,反而以问题回答问题:“你为什么猜我去了天玄门?”   方觉始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只因他一路上忧心忡忡,神思混乱,见着崔嵬大喜过望,这才不过大脑就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下意识躲闪开崔嵬的目光,好半晌才道:“我……我不能说,我答应过厌琼玉,这秘密我绝不可轻易告诉其他人。”   “那你也不当与我提起。”崔嵬沉吟片刻,仍是决定尊重方觉始的承诺,淡淡道,“信守诺言,理所应当,你无须在意,我只当你方才什么都没说。”   方觉始却没显出半点轻松来,反倒看起来更为焦虑了,他发现认识一个各方面都算得上很好的朋友有时候居然也没有那么好,比如这种时候。要是现在站在这里的人是于观真,他一定会逼着方觉始把所有话都吐个干干净净,而不是像崔嵬这样轻描淡写地回绝帮助,连听一听的打算都没有。   “可是……可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去死。”方觉始咬了咬牙,他在不大的客房里走来走去,好似要把地板都磨穿一样,还好这家客店的住客不多,或是底下投宿的旅人实在睡得深沉,倒也没有人上来投诉他们扰民。   崔嵬看他心神不定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再这样吵下去,只怕其他客人都要被你喊起来了,天色不早了,你早些睡吧,我也要休息了,明日还要赶路。”   这时方觉始的眼睛忽然一亮,他想到了个绝妙的好主意,既不会破坏他的承诺,又能提醒自己的好朋友,立刻得意洋洋地坐了下来,两只眼睛笑得活像偷了腥的猫:“如果秘密是你自己猜出来的,就不算是我违背诺言,对不对?”   其实情急之下,崔嵬也会撒谎,同样也会违背承诺,只是那是他的事,也是他要承担的东西,可他并不希望朋友为了自己而做出这种事来,于是低声道:“方觉始,我并不是非要什么都知道不可。”   “可有些事,你必须要知道。”方觉始摇摇头道,“我朋友不多,冒不起失去任何一个的危险。好了,别婆婆妈妈的,我又没有亲口说出来,你生来聪明,我这人马虎,有些什么话不慎说出口来,被你猜中了,那怎么能怪我。”   崔嵬也不好再劝说,于是就着他的话接了下去:“你为什么一下子就想到了天玄门。”   方觉始眼也不眨,点点头道:“是啊,我听说了于观真带走未东明的事了,又听说你追他们到白下城后赶回了剑阁,又往天玄门去了,我登时心慌起来,怕你出什么事,便赶忙来追你,请你不要去天玄门。”   要说方才只是怀疑,那么这下子崔嵬已是确认了方觉始的确知晓尘艳郎的来历了,只不过按照他的性子,要是与自己猜测相同,早就闹翻天了,绝不会这般平静。   于是崔嵬沉吟片刻后又道:“他与天玄门有故?”   方觉始道:“这话我可没说。”   看来厌琼玉果真知晓一些尘艳郎的秘密,只是她所知也不多,恐怕不过是翻找出些许灵煜当年的旧物,以为尘艳郎与天玄门有些不得了的私交。天玄门与缥缈峰势同水火,这件事无人知晓,她将这个秘密告诉方觉始,想是期盼尘艳郎能看在故人的面子上放过方觉始。   只不过,若是崔嵬的猜测无误,只怕这个秘密不但保护不了方觉始,恐怕还会更引动尘艳郎的杀机。   他见识过那姑娘的狡猾奸诈,一时间倏然怀疑起厌琼玉所言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只是仔细想想,若是厌琼玉当真知晓那么多尘艳郎的秘密,只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她一知半解的可能性更大,许是好心做了坏事,倒也符合她的性子。   崔嵬与方觉始一问一答,已将当初厌琼玉所说的秘密猜得八九不离十,可见对方并无起身的意思,显然是还有话要说,不由得暗暗惊诧。   这秘密来得太晚,说不说其实都一样,无非是给崔嵬的猜测更加上一层筹码。   然而方觉始显然还有更重要的话不曾说出,这倒叫崔嵬生疑了,他实在猜不着厌琼玉还会再说什么,因此满腹不解,见好友的神色极是复杂,缓缓道:“好吧,你既不说,我也不便逼你。”   方觉始轻轻应了一声,又道:“崔嵬,我想托你一件事,好么?”   崔嵬点了点头:“好,何事?”   这叫方觉始很是挣扎了一会儿,他想了又想,还是说道:“此事极为紧急,恐怕要耽搁你前去天玄门的行程,我想麻烦你去苗疆找厌琼玉,我想于观真很快就会去找她。”   崔嵬这才明白过来,方觉始担心自己会不听劝阻前往天玄门,因此想了个借口要将自己支开,他不动声色道:“何出此言?”   方觉始凝视着他,轻声道:“你还记得巫血么?”   “自然记得。”崔嵬点了点头,“你这是何意?”   方觉始轻声一叹:“她当时告诉我一个秘密后,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却告诉我,于观真之所以留她至今,无非是为了神血之中的力量罢了,她迟早有一日要死,或是为自己死,或是时机一到,被师尊夺走神血之力而死,都没什么差别。”   “时机一到?”崔嵬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低声道,“他怎么能做到……神血乃是罪窟之中……”   他忽然想到了地宫里的那几张人脸,还有一具多出来的尸体,树木并没有记录那个人的脸,就好似那具尸体是半途之中……被生出来的一样。   崔嵬顷刻间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方觉始一无所知,只是挠挠头,苦笑起来:“我也不知道,只是希望你能救一条人命,甚至是两条。我们所见的他与厌琼玉所知的他是两个人,可他救下未东明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收养厌琼玉是为了得到更庞大的神血之力,那么他救未东明,有没有可能也是为了火血的力量,要是如此的话,想来离他行动的时间一定不远了。”   他的担忧很有道理,也很现实。   因此崔嵬毫无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方觉始甚至都没有回过神来:“什么?”   崔嵬道:“我说,好。”   与崔嵬长期抗争都处于下风的方觉始第一时间感觉到的不是欢喜跟庆幸,而是涌上心头的巨大惊恐,他下意识抖了抖,干巴巴道:“等下,我都忘了问了,你真的是崔嵬吗?”   崔嵬:“……你不觉得现在才问,为时已晚吗?” 第196章   第二日清晨,三人坐在一道吃粥。   方觉始怔了一晚上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竟能说服崔嵬,直到白粥进了口才如梦初醒般,奇怪地打量起崔嵬来。   他一路上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绞尽多少脑汁,都打算好了不管崔嵬愿不愿意,要么跟着他一道儿去天玄门看看情况,要么就把人绑回来,免得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哪知道崔嵬居然当真回心转意。   这实在是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巫月明倒是好吃好睡,她此行只为保护方觉始平安,并没有更多的想法,至于方觉始要做什么,想做什么,也都与她无关。就连崔嵬这次要去做些什么,还是昨夜恍恍惚惚的方觉始下意识跟她告知的。   等到天光大亮,整条街道都热闹起来,三人也到了分别的时候,巫月明吃完自己碟子里最后一个包子,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角,她已许久不曾这样享受过自己的人生,甚至是一餐一饭,自从拜入尘艳郎的门下,她的衣物、首饰、吃食越发精致,脾气也同样越来越大。   好在现在她又觉得这些平凡无奇的吃食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了。   崔嵬吃完饭后,方觉始要去送他,将自己的马儿牵给他,又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废话,无非是叫崔嵬见机行事,打不过就跑,厌琼玉虽要保,但是自己的小命也不能丢。倘若于观真当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不慎看走眼,那么君子报仇,十年也不晚。   这些相似的话,陆常月同样说过一遍,只是崔嵬没听完就走了,然而他现在牵着人家的马,缰绳还在手里,到底不好意思就这么甩脸而去。   最后还是巫月明控制住了喋喋不休的方觉始,她柔软的手搭在大夫有力而坚定的臂膀上,活像是搭上去五根封住要害的银针,而非青葱秀美的五根手指。方觉始一下子就不动弹了,他只好用炙热的眼神继续着自己的关切,崔嵬并不瞧他,而是看向了巫月明。   她算是于观真的徒弟,也不算是于观真的徒弟。   无论如何,与于观真这三个字沾了边的人与事,总能得崔嵬青眼,他的神态微微缓和了些许,看上去竟有几分和颜悦色:“巫姑娘。”   巫月明对他仍是很恭敬,向崔嵬行了一礼后才道:“月明冒昧一问,崔前辈此行,可是要去寻找师尊?”   想保厌琼玉,难免就要与尘艳郎起冲突,巫月明的逻辑并无问题,更何况崔嵬的确要去找于观真,他点了点头。   巫月明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又道:“我承蒙方大夫相救,如今已想开许多,我半生痴迷,曾困于情郎,之后又困于师尊,总盼着他人救我出苦海,却屡屡遇人不淑,不过师尊到底助我良多,我心中多么恨他,便也多么感激他。”   崔嵬只是沉默听着,他知晓巫月明并不需要自己说什么。   而巫月明在这时也缓缓舒出一口长气,她曾为情爱献出自己的身体,又为了报复献出了自己的命运。   她今后绝不会再允许自己堕落到这样卑微的尘埃里去,把自己彻彻底底交给另一个男人,索求他们赐予自己的东西,简直就跟炼狱一样。   “崔前辈日后若见到师尊,请你转告他,就说……就说我走了。”巫月明顿了顿,淡淡一笑道,“我很谢谢他,却也不欠他什么了。”   她说得平淡,崔嵬却不敢轻视,严肃道:“好,我一定帮你带到。”   巫月明听他答得慎重,不禁瞧了瞧他,忽想起莫离愁少年时与自己所说的一些话,一时间不觉感到心酸,暗想道:“我当年若遇到的不是师尊,而是崔前辈,不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只可惜我没有师弟的福气。”   然而她也知晓自己当年未必会听进去什么,更何况当真遇到崔嵬,也许就没有今日的巫月明了,又顿觉不舍起来:“我吃苦受难纵多,可总好过做个愚昧无知的村妇,崔前辈虽是莫师弟的贵人,却不是我的,老天爷各有安排,待我倒也不薄,又何必艳羡他人。”   话已交代完,崔嵬自不再多停留,便一路向苗疆行去。   哪知才进苗疆边界,就发觉此处已遭祭司封锁,苗人正仔细盘查着过往之人,平日还可见通婚的中原人来来往往,这时候竟一个都瞧不见,显然已是戒严。   这情况由不得崔嵬不多想,毕竟还有个行动难料的未东明在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做了什么,居然引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等崔嵬乔装打扮在外围打探消息之后,总算大致明白过来自己实在冤枉了未东明跟于观真,而苗疆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罪窟被人闯入血洗,后辛血脉尽数断绝。   对于祭司们而言,再没有下一位大巫祝,而对于苗疆人而言,后辛一脉已彻底消亡。   其实苗疆里不乏为罪窟出头的人,大多数人虽习以为常,不觉得这种特殊对待有什么问题,但也有人认为不应由后人来承担当初后辛所犯下的罪孽,只是此类呼声不大,常被忽视,如今罪窟被毁,一时间爆发出来,倒是显得群情激奋。   无怪苗疆如今好似铁桶一般,叫人插翅难飞。   厌琼玉行事实在是叫人出乎意料,崔嵬想起少女狡诈凶蛮的眼神,不觉皱了皱眉头,以他的本事,倒不是不能潜入苗疆,只是如今千头万绪不知从何找起,情况又如此严峻,不免有几分头疼。   ……   白鹤生下意识握住了于观真的手腕。   他们已在此处住了足足一月之久,九幽前辈同他的朋友常会外出,而外出之前无一例外都会打晕他与厌琼玉,最初时白鹤生倒也想过反抗,只可惜反抗了几次均被蛮力镇压之后,他察觉到对方并无加害之意,倒也慢慢老实了。   这位声音沙哑的九幽君除了妻子之外,对大多事情都无动于衷,无论自己给的消息情报是真是假,是不是他想要听到的,他似乎都不怎么在意。   甚至是对师尊……   白鹤生隐约意识到,比起寡言少语的九幽前辈,也许那位大大咧咧的于前辈对师尊愤恨乃至怨气更深。   正是这样一个人,无情无欲,强大无比,可是今日他握住对方的脉搏,却感觉到自己好似从未在这一月里认识到这个人。   他不慎踢翻了凳子,甚至没多在意白鹤生的伤势,捡来的药草才敷到一半就被撇开了。   白鹤生的眼睛始终没能好起来,看不见让听觉反而更敏锐起来,他听见了所有嘈杂纷乱的声音,将它们一一梳理开来,甚至能听见对方如鼓的心跳声,正从自己的指尖绵延不绝地传递到这具身体里来,几乎令白鹤生下意识缩回手来,然而他很快又再握紧,困惑地维持着体面的微笑:“九幽前辈,你无恙否?”   没有答案。   那鲜活的心跳顷刻间就从他手中滑脱,白鹤生听见了全然不加掩饰的喜悦从喑哑的嗓音里弥漫而出,那人的脚步踩过青草与露水,奔向一个未知的方向,好似被冰雪覆盖的树终于颤巍巍开出崭新而绮丽的花。   白鹤生看不见,却闻到了芳香,这是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短暂地触碰到些许,叫身体都发起抖来,只觉得指尖都在烧,又烫又冷,是对他无意的惩罚。   他再没有听见什么声响,来客没有说话,九幽君也没有,天地间很寂静,只有一朵花颤巍巍地绽放,开在白鹤生的心上,分明不是他的,根却突兀扎深了,叫他满脑子嗡嗡响,全是脉搏的跳动声。   在很多年前,缥缈主人曾经植过一盆花,长得艳丽无比,幽幽地盛放在花盆之中,白鹤生仍然记得它的颜色,蓝是水蓝,黑是鸦黑,看着就带毒。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只觉得实在漂亮,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一碰,却被师尊拦下来,他仍记得当时尘艳郎的脸,似是十分高深莫测,又好似全然不动声色,难得没有责难他,只是极平静地告知。   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那时候白鹤生只觉得耻辱,可直到如今,他终于意外碰到这盆不属于自己的花,的确感到了茫然与迷惑。   为什么能有人叫你只是见到就这样高兴?   “他怎么。”白鹤生一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眼上刚换了药布,手臂上的伤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只是掉了药草的那一小处泛着刺痛,只好自己摸索着将袖子放下来,他早已习惯疼痛,这点伤势并不算什么,只是又说不出别的话来。   这时白鹤生终于听见九幽君的声音,温柔得简直不像他,很轻地说了几句话,没人听得清,只有最后一句咬字很细,声音微微飘着,叫人能想到说这话时,他必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你喜不喜欢?”   那人却没理他,也许是点头,也许是摇头,总之没有张嘴,她感知不到眼前人的脉搏多鼓噪,心跳多热切,对这样的态度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白鹤生不合时宜地感到一点嫉妒心,他的确不正常,可再不正常的人也懂得欣赏美,他没办法得到,也没办法看清这盆花,只能凭借意外嗅闻到一点香气,可拥有它的主人却并不珍爱。   这时于前辈轻浮的笑声忽然在白鹤生的耳畔响起,带着揶揄。   “他妻子来了。” 第197章   欺骗一个盲人实在不太好。   不过于观真本来就算不上是什么好人,更何况有尘艳郎这个标准放在前头,让他更加心安理得地欺骗起白鹤生来,而受惊吓过度的厌琼玉也没有傻到尝试把事实告诉自己的师兄。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杀人犯绑架一样,很难说到底是等死的过程可怕,还是解开束缚后迎头就撞上杀人犯更可怕。   厌琼玉显然觉得后者更可怕,她什么都没敢说。   因此需要堵住嘴的人就只剩下来初来乍到的崔嵬,于观真见到他的喜悦是真,见到他的快活也是真,不过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主要是为了用手掩住对方的嘴这事儿也是真的。   崔嵬很聪明,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千辛万苦找来时却不能开口,但仍是温顺地闭上嘴,让自己的声音彻底消失。   而等于观真做完了正事,终于能好好瞧一眼崔嵬了,他们俩其实并没分开太久,然而他仍觉得好似已过去许久许久了,便轻轻将头靠在对方肩上,压低声音说道:“苗疆好凶险,我们又没什么线索,只好顺道将他们俩救下了,你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我这样做?喜不喜欢我这样好?喜不喜欢……我。   问这话时,于观真仍是严严实实地掩着他的嘴,并没有要崔嵬开口的意思,而这个答案本身也就不必开口。   于观真的手指很凉,还带着药草的苦辛味,擦在唇边微微泛起涩意。   崔嵬蹙了蹙眉,很认真地打量了一番于观真,而于观真只是靠在他的肩上,看不清神态,他只好伸出手来摸了摸于观真的喉咙,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找出嗓音变化的原因,然后就被于观真一下子抓在手里。   于观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也不管崔嵬看不看得懂。   如果位置调换过来,于观真大概会去咬他的指节,去吻他的肌肤,趁机做些情人之间该做的事,好讨一些不被允许说话的补偿回来。然而崔嵬毕竟不是于观真,只是被迫当了欺骗白鹤生的共犯,因此他很快又想:“他不看我,怎知我如何回答?”   最后崔嵬仍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无声地倾吐喜欢二字。   于观真就低低地笑起来,他的另一只手依旧掩在崔嵬脸上,自然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真正的九幽君翻了个白眼,好不掩饰自己作呕的表情,而为了恶心崔嵬——未东明倒是不觉得自己能恶心到于观真,毕竟他们俩某些时候势均力敌,于是非常刻意地阴恻恻笑起来,对懵懂无知的白鹤生道:“他妻子来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不过崔嵬肯定能听见,毕竟他们这儿除了暂时看不见的白鹤生之外基本健全,实在凑不了一个天瞎地聋组合。   果不其然,崔嵬很快就看了过来,不过白鹤生的反应更快,他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又露出一个很复杂的神情,缓缓道:“原来是赤霞女?”   未东明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哪知道这还没完,白鹤生微微抬着脸,那条罩在眼上的白布显得他格外无辜,然后说了句更气人的话:“我听说她与崔嵬即将成婚,怎会在此刻来到苗疆?”   于观真故意在白鹤生跟厌琼玉第二次逃跑时说破了白鹤生的眼疾,好像他们是才发现的一样,一来是想让白鹤生安分点,二来也是不想跟白鹤生继续这么对话下去,一个瞎子睁着双极有神的眼睛跟他们说话,实在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体验。   甚至于有时候他们都会觉得白鹤生其实根本没有瞎。   直到今天,未东明才发现白鹤生非但瞎了,还瞎得十分彻底,甚至瞎到让人觉得送他去入土为安才是一件好事。   他忍不住想道:“怎么尘艳郎的徒弟跟他一样讨嫌。”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至少惹动了两个人的杀机,唯独没有崔嵬的,他很清楚师飞尘的那点心思,也很清楚这谣言的传播性,反倒显得最为冷静,而且从方才二人的谈话里,他意识到了白鹤生似乎误解了自己是赤霞女。   这样一来,于观真为何掩住自己不让说话也就有了原因。   于是崔嵬干脆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于观真。   于观真的目光微微闪动,显得有几分心虚,稍稍咳嗽一声,压着声音道:“我等会告诉你,走,我们去远处说话,这儿留给他们。”   未东明阴恻恻道:“你确定要把这口无遮拦的小子留给我?不怕回来只能看到满地碎肉么?”   白鹤生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恼了这位于前辈,不过他如今甚是有恃无恐,半点没有畏惧。   这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杀他,有些是为了恩仇,有些是为了峥嵘,还有些就是无缘无故,莫名其妙想要作恶的人,尤其是叛出缥缈峰后,许多散修想提着他的头去找尘艳郎领赏。   白鹤生很清楚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想杀他,这位放狠话的于前辈并无杀意,既无杀意,自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于观真一点都不怜惜未东明憋屈了十年的少男心思,尤其是想到赤霞女的态度后,觉得他往后只怕要再这么憋屈下去,于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怎么,你如今终于学会怎么从阎王手里拉人了?还是打算等我回来看着你如何把他拼回去?于道友,教你个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人骂你你装聋,未必全是有恶意。”   未东明咬牙切齿:“未道友……你跟佛寺里的秃驴里学来的这些话?”   崔嵬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未东明的脸上,神情变得非常复杂,大概是不明白自己怎么去了一趟天玄门,回来两个人的姓都互换了。   于观真道:“大师给我念经还来不及,怎么会教我这些,你想学啊?改日我手抄一份给你。”   “不是。”未东明幽幽道,“我只是突然觉得该考虑下合作的必要,仔细想想自己到底图什么。”   “图命。”   于观真急着带崔嵬走,简直懒得再多说半句废话,很是敷衍地应付了两个字后,拉着崔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让未东明很受伤。   而旁听了所有对话的白鹤生只是心底奇怪起来,他不禁想:“我说赤霞女与崔嵬即将成婚,九幽君生气自是理所当然,可怎么于前辈也如此气恼,莫非他也喜欢赤霞女?”   白鹤生启唇正要再问:“于前辈……”   只是还没等白鹤生再说些什么,未东明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闭嘴!我这会儿不想见到你,要是不想真的长眠不醒,就老实点。”   白鹤生一下子不说话了,他只是仔细地搓揉着指腹,如同那脉搏声仍然遗留在他的掌心里。   就好像当年一般,白鹤生最终还是摸到了那盆花,手也被毒成了乌黑色,然而始终难以忘怀花瓣的触感。   很柔软,带着馥郁的香,凉而滑腻,如同一只纤细的美人手。   尘艳郎见他不听话,很是折磨了他一番后才愿意解毒,那种花的毒又麻又痒,叫人恨不得挠破皮肤,抓个鲜血淋漓,疼到畅快淋漓才罢休,白鹤生想起师尊的容颜,带着一点漫不经心,气定神闲看着被捆住的他在地上打滚。   师尊从来都不喜欢不听话的人,即便是他们几个徒弟也一样,谈不上乐见他们自讨苦吃,饱受折磨,倒更像是给个教训。   “站直了。”尘艳郎将他提起来,目光并无半点怜悯,然后扯下美人手的一瓣花揉碎成汁,慢慢涂抹在白鹤生的手上。   美人手的汁液带来些许清凉的快意,少年时的白鹤生对师尊敬若神明,既有违抗命令的心虚,又有疼怕了的心有余悸,噙着泪问道:“师尊,这是什么?”   “美人手。”尘艳郎看着他,很淡地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去抚过那一瓣花,蓝黑色的花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掌心里,“它若无法抗拒你,就只能屈服你、顺从你,乖乖叫你握住;可它不喜欢你,你就只能发狂而死,终生再不敢碰它一下。”   白鹤生有些嫉妒地看着尘艳郎的手,颇为不甘心地问道:“那这种毒又叫什么?”   尘艳郎良久才回答他:“情毒。”   白鹤生不解:“师尊不怕吗?”   尘艳郎讥讽地笑了笑,冷淡道:“它还不够毒。”   许多年后,白鹤生才知尘艳郎当年所说的是一个隐喻,之后数年,他牵过许多女子的手,不觉那有什么难牵,也不觉有任何一人能比那朵美人手更令他心惊胆战,直到今日。   他忽然意识到,九幽前辈正是一朵美人手。   相处一个月,这盆美人手只是不动声色地绽放着,逼厌琼玉与白鹤生不得不放弃逃跑的念头,逼得他们喘不过气,逼得他们只能认命低头,他是尘艳郎的朋友,是他们的长辈,是一个陌路施以援手的人,也是一个合作者。   白鹤生看不见,却被他庞大的阴影严严实实地笼罩到近乎窒息。   直到今日某个人的到来,美人手才怒放舒展,叫白鹤生意识到了他的另一面,以另一种方式看见了这盆美人手。   当年白鹤生曾无数次想过,倘若他提前知晓了美人手的毒性后还会不会再碰它。   如今,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第198章   未东明性情虽乖僻,但却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何况两人有共同的目的。   于观真对他甚是放心,便毫不犹豫地牵着崔嵬的手径直往外走去,左看右瞧,找了块大石,两人一道并肩坐下,这才侧头看他,询问道:“你怎么找来的?”   这处深谷毒气笼罩,烟雾弥漫,曲折之处难以言说,要是没有带路的人,寻常人根本找不进来。   崔嵬只淡淡道:“我打听你们消息时叫祭司们发现了,因不想伤人,只好从崖上跳下来,见此处毒雾弥漫,怕生出什么妖邪殃及旁近几户人家,就来看一看,没想到正巧见到了你们。”   “有没有那里受伤?”于观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仰头看向茫茫的云层,苗疆山高地险,虽知道崔嵬有本事护体,但仍感到一阵心惊胆寒,不由得愤怒起来,口吻难免重了许多,“这么高的山,你怎么就跳下来,要是底下真有什么东西,你一时应变不及,在这荒山野岭要如何是好?”   崔嵬只是静静瞧他一眼,忽然垂下脸“嗯”了一声。   于观真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根弦瞬间绷紧了,浑身的血液都往上冲,看着崔嵬的视线都有些发花,好像一时间眼前全是模糊的,他僵硬着声音问道:“你嗯什么?”   他一直都知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知道,甚至就连他自己有幸得救,也是全仰仗崔嵬的菩萨心肠。   只是想到崔嵬很可能会受伤,会悄无声息地躺在某个地方,他也许会死,也许……也许会吃很多苦头,然后又变成现在这个从容的模样来找自己,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   于观真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发胀,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往外撞,让他一时间有点冷静不下来。   崔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迟钝地想了想,缓缓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于观真一下子被气乐了,他心里藏着的一点邪火顿时被崔嵬的消极应对跟敷衍了事勾了出来,这几日来他一直伪装嗓音喑哑,这会儿几乎是下意识压着嗓子说话,倒真有几分震慑力:“你觉得我在跟你说笑?”   这让崔嵬一时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关心我,我自然是很高兴的,觉得你说得很对。   从来没有人说过这些话,阿灵没有资格问,崔明之不敢问,徐夫人不会问,就连师兄师妹他们也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他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更何况他半点伤都没受,没什么好生气的。   最后崔嵬摇了摇头,不过没有说什么话。   他不明白。   于观真看出来了,一下子泄了气,就如同一只被太阳晒到胀气的水袋被打开了盖子,很快瘪了下去,他害怕的那些事在这时候说起来,其实是很不吉利的。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崔嵬,又也许是这里的确让人觉得压抑,无论如何,他本不该感到怒火才是。   过了一会儿,崔嵬才伸过手来,慢慢放在他的手背上。   于观真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来圆场,却只觉得这会儿口舌拙笨,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你心地很好,看人也通透,绝不会傻到被人骗了,只是……只是有时候多想想自己,咱们之前走过一段路,那些人也未必各个都知恩图报,不是么?这样危险的地方,倘若你救了人,却害了自己,岂不是得不偿失。”   崔嵬低着头,忽然伸出手来捏住他染了药汁的手指,然后轻轻慢慢地说了一声:“我会等你。”   这句话把于观真说懵了,他有些没听懂,就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要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崔嵬很耐心地解释起来,他很细致地看着于观真手上的药草汁液,大概是在分辨是不是哪里受伤,“我会等你来救我。”   以后。   这次轮到于观真“嗯”了一声,他觉得眼眶一热,看着崔嵬一根根检查好自己的手指,确认没有受伤后也没松开,只是这么虚虚握着,于是就着并肩而坐的姿势挨在了对方肩膀上,他又解释道:“我不是生你的气。”   “我知晓。”崔嵬凑过去,与他抵着头道,“你只是关心我,并不是真的生我的气。就好像之前来苗疆时一样,我问你伤恢复得如何,你既高兴我关心,又气恼我是不是想将你丢下。你知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才气恼不悦,我说得对么?”   于观真莞尔一笑:“你现在终于明白了么?”   “我早就明白。”崔嵬道,“只是从没人这样待我。”   这话说得极是平淡,并没有什么不甘心的,却叫于观真心中一酸,他低声道:“我只管自己的事,从来不想着你,你气不气我?”   崔嵬摇了摇头道:“我说过了,你这样就很好,我知道你日日夜夜都记挂着我,这就足够了。”   “你怎么知道?”   “因我也如此。”   于观真不再言语,只在心中想道:“一点不错。”   他们二人温存一番,这才各自说起经历来,原来之前于观真与未东明进入水潭没有多久就进到一个山洞里头,可惜山洞尽头是另一个深潭,他们就是在那里被逼退了回来。   深潭当中被尘艳郎养了许多异兽妖魔,各个神态凶煞,不掩攫噬之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这群怪物相安无事地共处在一个水潭里的。   要想从水路进去,若非经历一番苦战是绝行不通的。   因此他们无可奈何,只能在外消磨了一段时光,看看有没有更好的路,若是当真无可奈何,就只能从水路进去了。   崔嵬仔仔细细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很快又说起他这边前往天玄门的经历与猜测。   他思维向来不受常理所控,许多人不敢想,不愿想,害怕去想的事情对崔嵬而言都并非阻碍,他将自己的猜测说完,又很快道:“纵然我猜得不对,尘艳郎与灵煜必然也有极深的渊源,我特意问过师兄,他说尘艳郎现身时不过十四五岁,之后又查了些记录,当初他所杀的人都是当世享有盛名的几位散修。”   打娘胎修炼也没有这么快,于观真点点头,他忽道:“我想起来了,大巫祝曾与我说过一些话,说尘艳郎喜欢将自己折腾的四分五裂,我那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来,也许……是另有深意。”   崔嵬缓缓道:“不论大巫祝如何,我却是有个坏消息带来。”   “还有什么坏消息。”于观真微微笑道,“还能有什么比你跳下高山来找我更坏的消息么?”   崔嵬不由蹙眉,本想解释一番,可见于观真满脸笑意,知他是有心揶揄,无奈摇头道:“不要取笑。”   “我哪有取笑。”于观真凑过去问他,“你仔细说说,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   崔嵬甚是无奈,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不理他:“当初厌琼玉同方觉始说了一个秘密,他却将这个秘密拆成两个告诉了我。”   这才叫于观真正色起来:“是什么秘密?”   “逆生之术早已功成,此事与天玄门难逃干系。”崔嵬低声道,“他一来要我远离天玄门,二来请我保护厌琼玉。而早在离开苗疆之时,方觉始就告诉我这秘密叫他意动,他是个大夫,还能有什么比起死回生之术更叫他意动的?”   “原来如此。”于观真点了点头,“这线索就与咱们所知的对上了。”   这线索对上归对上,但却重合,实无什么大用。   于观真刚要开口,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道:“方觉始一片好意,反倒真给出一个好消息来。”   崔嵬不解道:“什么好消息?”   “你说这个秘密,是厌琼玉一人知道,还是所有徒弟都知道?”于观真附在他耳旁轻声说道,“厌琼玉又是哪来的胆子,在苗疆见过我之后,还敢与叛出师门的白鹤生一道来这里?”   崔嵬蹙眉道:“也许是无处可去。”   于观真挑眉道:“大巫祝与尘艳郎,你更想面对哪一个?”   崔嵬默然,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她有意来此?”   “有意?”于观真不由得失笑,他转身坐回去,慢慢道,“倒也难说,得看看白鹤生知不知情。”   “为什么?”   于观真正色道:“此地凶险万分,毒瘴弥漫,并不适合养伤,而深潭之中育有无数凶兽异物,他们定居于此,必有所图。我之前问询过白鹤生,他只说此地是厌琼玉所寻,还需再探探口风才行。”   “他身为大师兄若还不知情,那这个秘密很可能是偷听来的,厌琼玉来此极有可能是为了得到逆生之术。而且,恐怕这也是尘艳郎早就安排好的,主动坦诚的秘密,总是存在欺骗,撒谎,伪造的可能;然而偷听偷看来的秘密,却没这样的顾虑了。”   这个陷阱,他们在白下城就正好踩过一次。   崔嵬沉着脸道:“倘若白鹤生也知情呢?”   于观真正色道:“以尘艳郎的性子,他若肯毫不保留地告诉这两个徒弟,你觉得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将死之人,知晓了又能怎样。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答案,心里骤然一寒。   无论如何,厌琼玉跟此地是逃不开干系了,地方是她找的,神血也在她的身上,就连逆生之术都由她最早告知方觉始……   不知为何,于观真总感觉厌琼玉的身上插满了尘艳郎所留下的旗子,不过他倒没生出多少怜惜之心。   “这小姑娘真是奸猾。”   崔嵬看了他一眼,只听于观真懒懒道:“她本可以只说一句尘艳郎与天玄门有故,打发方觉始了事,却非要告诉一个大夫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如同在酒鬼面前放一坛开封陈年美酒却不准他喝一般,巴不得他泄露这个秘密,你说她的心思多不多。”   “没你多。”崔嵬微微一笑,“你怎么连这也想得到?”   于观真但笑不语,只是抓着崔嵬的手指慢慢数着,目光却冷了下来。 第199章   崔嵬其实掉下山来已有数日了,他餐风露宿早已习惯,在找到他们之前,还在其他地方转了几圈,平日就睡在树上。   于观真虽是心疼他,但想到接下来说不准就要用到白鹤生跟厌琼玉,一旦崔嵬现身在他们两人面前,难免容易露馅,更何况白鹤生比鬼还精,要是叫他听出来声音不对,徒增变数。   好在崔嵬对这些事并不在意,既已找到了于观真,他心头大石自然放下一大块,倒是安安心心地回到了树上继续休息。   这树不过六七米高,枝条只能称得上纤细,崔嵬倚靠在上面,竟好似全无重量一般。于观真心中不舍得他,走了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眼,听见风声响动,树枝轻轻摇晃,衣物也随着沙沙响动,倒似在与他告别。   于观真愈发不舍,又奔回到树下,仰头望他:“崔嵬——”   “怎么?”崔嵬从枝叶里探身看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无异样,这才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未说?”   于观真喉里一时哽住,伸手掠过自己额前一缕头发,缓缓道:“我想……我想你这几日一定吃不好睡不好,我晚上来给你送饭,好么?”   崔嵬微微笑道:“你待我好,我很高兴,有什么不好的。”   我待你好吗?   于观真感觉到一时怅惘,他心里自然是很怜惜这个人的,只是怎么都比不过自己的盘算,这山谷很是危险,他一清二楚,却不得不让崔嵬离得远些。崔嵬不愿意伤人,才跳下山崖,他见着毒瘴浓密,便想看看此地有没有诞生什么危险的毒物,免得他人受害,全然不管这群苗人才追杀过他。   他做这些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就像是为了于观真而留在此地一样,是同样心甘情愿的,不图任何人的回报。   这让于观真很想很想待他更好些,只是不知道如何才算好,觉得好像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给予他人的馈赠。   晚些时候,厌琼玉提了食盒回来,她其实本就不常留在屋内,毕竟他们二人都受了伤,她伤得轻些,还常要出去为白鹤生采药找蛊。最初时于观真看管得倒是还严,只是后来发觉每每逃跑,两人都在一块儿,甚至好几次厌琼玉本已经逃脱,却偏去又折返,这才放下心来。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厌琼玉没有丢下白鹤生,那只要看这其中一个就好了。   只不过正因如此,两人变成四人,游花原先准备的饮食消耗得出奇快,厌琼玉不得不再多添一个任务——负责四人的三餐饮食。   情况还好的时候,她就去买些饮食回来;情况不太好,干脆就直接打野味拔山珍,反正苗疆这些野兽纵然身上带毒,也毒不死他们四个。   经过几日相处下来,厌琼玉也发现于观真与未东明并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尤其是对白鹤生隐瞒身份这一点,让她怀疑于观真是为了峥嵘而来。她虽不觉得师尊当真大发慈悲,但眼下既然自己跟白鹤生有可利用的价值,性命暂且无忧,倒也老实了不少,起码不再想着出去乱跑。   她同样受了伤,要是再遇到槐庚这般修为的祭司,恐怕是十死无生,如今遇到师尊,也许是灾祸,可未尝不是运气   “两位前辈,师兄,吃饭了。”   厌琼玉手脚利落地布置好饭菜,先来到桌边的是未东明,他拿起筷子看了一圈,见桌上有菜有肉,还有一大碗酸汤煮鱼,摆盘甚是精巧,不由得震惊道:“小丫头,你今个儿去酒楼后厨转了一圈不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等手艺。”   “嘻,你猜。”厌琼玉分完碗筷,又等了一阵,见于观真与白鹤生依次落座,这才坐下来,端起自己的饭碗来。   哪知于观真忽然站起身来,去拿了几个碗碟来,粮食虽说不多,但碗碟并不减少,加上厌琼玉时不时还出去带些回来,柜子里各色碗碟倒越发多起来,他细细挑了几个花色漂亮统一的,将菜各自分出小半,放在了食盒之中保温。   厌琼玉看得目瞪口呆,只是不敢询问,倒是白鹤生听出他的动静,出声问道:“九幽前辈,赤霞女不同我们一起吗?”   赤霞女?   厌琼玉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在另两人身上打转,既然未东明不是未东明,于观真也不是于观真,那谁敢保证赤霞女就一定是赤霞女。   只不过厌琼玉的心思才起,就见着落座的于观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笑意却未达眼底,似乎看穿了她的花花肠子,吓得她赶忙低下头扒起饭来,还不慎呛了一口,拼命咳嗽起来。白鹤生听她吃得急,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缓声道:“慢些吃。”   未东明一听赤霞女的名字就没了胃口,他一手托腮,一手举着筷子无聊地戳起自己碗里的菜肴来,好好一块鱼肉被他戳得粉碎,漫不经心道:“人家名门正派,是何等高不可攀,怎么肯跟咱们一同吃饭。”   他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几乎要冒出泡来。于观真甚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暗暗警告他不要夹带私货。   未东明只好唉声叹气地对白鹤生道:“吃你的饭吧,少个人抢饭吃,难道还堵不上你的嘴吗?他有没有吃上饭,是饱一顿还是饿一顿,跟你有什么关系,别忘了正邪不两立,人家吃饱穿暖的,指不定是来杀我们的,你还是多记挂些自己吧。”   白鹤生一时感觉到有些迷惑,他本以为这位于前辈很是在意赤霞女,可如今听来,却似乎又绝非如此。   难不成……   啊,是了,那句话有两个人,他先入为主,以为于前辈是喜爱女子,说不准他所喜的并非是赤霞女,而是崔嵬也说不准。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为什么他对那句话那般气恼,对赤霞女却全无兴趣了。   只是……只是崔嵬?   单单想到这个名字,都叫白鹤生感到一阵战栗,他与尘艳郎不同,若说尘艳郎对崔嵬的感情是惧怕直至厌恶,那么白鹤生的情感就更多接近于敬畏。他这双手剑骨,乃至剑中真意,皆因崔嵬而起,越是对自己的进步感到骄傲,他就越感到崔嵬的深不可测。   将这样一个人与情爱联系在一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看来师尊的朋友也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年未东明为赤霞女被困剑阁十年不悔,如今这位于前辈又对崔嵬有意……   只不过,赤霞女尚有回应,于前辈对崔嵬恐怕只能是一厢情愿了。   四人吃过晚饭,厌琼玉将桌子收拾了一番,把碗筷累在一起,她虽心中有许多疑惑,但无奈无人解答,毕竟白鹤生瞧不见,就算知道,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他说了,又怎知有没有被二人误导的可能,厌琼玉听了也不怎么敢信,好比这位神秘的赤霞女。   她知晓这位赤霞女既然没有出现在桌前,必然是避着某个人,也许是自己,也许是白鹤生,也许都是,于是悻悻想了一圈,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讨好师尊:“未前辈,我还带了些新鲜瓜果回来,你慢些走,先吃一些解解腻如何?”   于观真眉毛微微一挑,微微笑道:“好啊。”   等到厌琼玉离开,三人静坐无事,于观真忽道:“白鹤生,你的伤如何了?”   “好一些了。”白鹤生温声道,“多谢前辈挂心。”   于观真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忽想起白鹤生当初提过尘艳郎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心中一跳,原先只当是气话,如今想来未必有假,又故意道:“嘿,可惜我们不是你师尊,这点小伤也治得这样慢。当初他受崔嵬一剑,伤了心脉,仍没什么大事,换做他来,就算你走到鬼门关前怕是都得叫他抓回来。”   提到尘艳郎,白鹤生的表情就微微变了变,他淡淡道:“活死人肉白骨不过是句赞誉,生死变化自有天定,他再是厉害,到底不可能有真正起死回生的本事。九幽前辈何必妄自菲薄,你愿意医治我,已是难能可贵;他纵有滔天手段,却不愿在我身上使,也是无用。”   他显然是清楚尘艳郎的本事,只是心中不服气,这才故意转到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上去。   于观真见他神态不似作伪,不由生出几分疑虑来,又道:“尘艳郎逆天之举不在少数,你怎知他当真做不到。”   这倒叫白鹤生失笑了:“九幽前辈倒是心思至纯,难道真轻信了他的大话不成,尘艳郎若真能起死回生,他就不会来苗疆……”   他倏然收口,一时间脸色煞白,说不出什么话来。   未东明道:“来苗疆做什么?你说也说了,又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他还能半路出来追杀你不成?”   白鹤生沉默片刻,他对尘艳郎的心情极是复杂,又是敬爱又是憎恨,他自幼就跟在尘艳郎身边,将他当做自己的亲人,之后尘艳郎也因他的求情才愿救治阿绮,若说没有半点感情,那岂不是如石头一般了。   然而他一生痛苦折磨,性情阴郁古怪之处同样是从那人处得来,想到此事,又不禁对尘艳郎憎恨无比。   尘艳郎的这个秘密,在所有徒弟里只白鹤生一人知晓,若非这时闲谈,他早也抛在脑后,因此这时下意识迟疑片刻,而后又听到九幽君道:“他既不愿意说,也罢了,别为难他。”   大概是见过赤霞女之后,他性情都温柔许多,白鹤生动了动唇,想到自己如今叛出师门,又有什么好挂念恩情的,不由得冷冰冰开口道:“却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活不过六十岁。”   这话一出,于观真不由得脱口而出:“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知晓。”白鹤生摇了摇头道,“只知道他当初就是为了寿命才会来到苗疆,我也是因此拜入他的门下。”   未东明道:“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等他死就一了百了了,何必浪费精力。”   “等他死?”白鹤生嗤笑了一声,“他如今才多少岁数,到他死,他又还可以做多少事。更何况得到神血之后,谁又知晓他是否的确能得以延年益寿。他若真有长生不死之术,怎么救不了自己。”   于观真现在已确定了两件事。   一是白鹤生的确不知道逆生之术;二是尘艳郎的短寿……极有可能就是逆生之术的后遗症。 第200章   知道一个人的寿命有时候很有用,有时候却很无用。   白鹤生早就知道尘艳郎活不过六十岁,然而他仍旧看不到希望,只能迫不及待地选择逃离,换得一口喘息。   屋里很快就安静下来,厌琼玉切了瓜果进来,稍稍缓解有些尴尬的气氛,她很懂眼色,还单独切了一小碟,帮着放进了食盒之中,留给那位神秘莫测的外来客。   于观真见她很是懂事,不由得脸上一喜,面色倒也放柔了许多。   未东明看了一笑,知道厌琼玉是在讨好于观真,开口道:“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儿倒多。”   她真正心眼多的时候你还不曾瞧见呢。于观真心中腹诽一句,却也受厌琼玉的情,温声替她说了句话:“你有心了。”   厌琼玉在烛光之下凝视于观真,只见他怔怔出神,不知道想些什么,与往日所见的师尊大有不同,心中喜悦之情顿止,不由惊骇万分,暗道:“看来这人真的很得师尊的喜爱,往日从来不见师尊这般模样。”   她确实存了几分讨好之意,可当真见到于观真流露真情,又活见鬼了一般,一时间倒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晌才怔怔道:“前辈喜欢就好。”   未东明笑了起来:“才说你这丫头心眼多,转眼就变傻了。”   于观真不由得看了一眼未东明,他知晓今日因为崔嵬的事叫未东明想起了赤霞女,心里自然是处处不痛快,以他这样的性格,一旦不痛快起来找人麻烦简直是家常便饭,要不是他们四个人待在荒郊野岭,说不准现在就是个行走的鞭炮,谁点炸谁。   然后于观真想了想,到底没说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三人谁欺负谁都与他无关,倒是崔嵬说的一件事,叫他牢牢记挂在心上。   于观真一边吃着厌琼玉亲手切好的瓜果,一边毫无道德底线地开了口:“对了,我正好问你一件事,罪窟里的人是你杀的么?”   这话问得甚是漫不经心,可屋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对向于观真的方位,未东明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惊奇地看着于观真,似乎有点不太明白为何眼前这个人能如此轻松地在这样的情况下问出这句话来,他本还以为起码会稍稍念着些小姑娘这几日的情。   厌琼玉被问得措手不及,脸一下子白了,手中的托盘掉在了地上,响起刺耳的一声。   白鹤生忍不住开口道:“前辈……”   “我没有问你。”   于观真看也没看白鹤生,又捏起了一瓣枇杷肉仔细瞧了瞧,苗疆习惯以司岁备物,在中原已开始用冰窖之类的手段保鲜瓜果时,他们仍旧朴素地按照时令季节来采摘水果,也不知道厌琼玉是从哪儿摘来这么鲜甜的枇杷。   他声音不大,却不容轻慢与更改,甚至叫未东明一时间都有些糊涂起来,分不清自己看见的到底是尘艳郎还是于观真。   也许他们之间本就十分相似。   未东明轻嗤了声:“你变脸倒快。”却也没再说什么。   “我……我……”厌琼玉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分辨不出眼前人的神态,身体止不住的发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了,“我……”   白鹤生却没被吓到,他只是感到熟悉,也许是跟随尘艳郎的时间最长,许多时候他都习惯以尘艳郎的方式去看待这个世界。   人的喜怒哀乐其实总是有迹可循,庸庸碌碌,无非是周而复始,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平民百姓,乃至一个王朝,连同修道中人都并不例外。这些东西一旦看透,难免觉得乏味,正是因为如此,白鹤生才会模仿尘艳郎那般折磨人心。   人与蜡烛并无不同,置之不理有无数种结局,可若要看到最绚烂的景色,则需人鼓足风力,看着他们竭力飞速地燃烧着自己,照耀出最为明亮绚烂的那一幕,哪怕很快就会燃成灰烬也在所不惜。   他望着那样的美景,便觉得自己的血好似也是热的,于是乐此不彼。   因此白鹤生纵然没能一时反应过来,然而却是最快想通的人:是了,九幽前辈本该是这样的,他见着我们时就是这样的,救下我们无非就是想知道些什么,如今终于想到问题了,露出真面目索求答案又有什么奇怪,倒是今日的他实在太不像他了。   其实九幽君一直都很不像他自己,他本该早在抓住两人时就该严刑逼供,而不是每次轻轻放过他们,好似只不过是在惩戒两个顽皮的孩子,叫他们生出无端的侥幸之心,叫他们以为屡屡犯错也不要紧。   他将慈悲放下却又迅速收回,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人实在是记吃不记打的存在,白鹤生想厌琼玉现在大概是不太明白的,不明白为什么九幽君变了脸色,为什么会如此咄咄逼人。   她很快就会明白过来。   “是我杀的。”厌琼玉低声道,“是我杀的,怎么,你要杀了我吗?”   白鹤生不知道,他该下决定,却没有做任何事,他恍惚间想到白日指尖感到的心跳声,欢喜雀跃,他见过无数,却从未如此真真切切地体验过,那刺痛的燥热感还残留在肌肤上,一点点折磨他,他期盼听到一个答案。   一个早在预料的答案,一个不在预料的答案。   于观真只是冷静又平淡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厌琼玉的眼泪很快就流出来,她重复了一次,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为什么?!因为他们活着,就不可能永远自由,苗疆就永远不会摆脱!只要有大巫祝在,祭司就无穷无尽,纵然是现在的大巫祝又能改变什么?他杀了一个,两个,无数祭司,又有更多的祭司涌现,有什么差别。”   厌琼玉仍别着那枚罪窟的首饰,被擦得银亮,是她身上唯一一样首饰,显然是珍惜非常。   少女似将心力全然发泄出去,她面如死灰地垂下脸,冷冰冰道:“你若要杀我跟大巫祝领赏,我也无话可说。”   于观真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提着食盒走出门去了,再没有后话,未东明见好戏已经结束,便干脆端着瓜果走了。   厌琼玉猛然抬头,怔怔看了一会儿门口,忽然扑到白鹤生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师兄!师兄……他为什么这么问我!他……他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白鹤生只是摸摸她的长发,心中生出无限惆怅来,他已经猜出缘由了:“九幽前辈根本就不在乎罪窟之人,是赤霞女在乎,为了她,九幽前辈便可以从佛陀变成摩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连尘艳郎都不理会。”   他们四人相安无事多日,只不过来了一个人,就什么都变了。   “不是你的错。”白鹤生亲昵又温柔地哄她,“前辈本就不在乎罪窟那些人。”   厌琼玉痛心欲绝,甚至有些恍惚道:“可是我在乎啊,我……我不想他们死啊。”   她低头凝望着自己的手,觉得那腥浓滚烫的血液似乎还没有从手中褪去,仍然记得那些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仍然记得手心里的暖意。   可厌琼玉没有选择,这世上好像总是有许多事不公平,分明是贪婪的人犯错,却要无辜的人来受罚。   后辛,大祭司,甚至整个苗疆一无所知的人,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白鹤生爱怜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触碰到泪水时不由得皱皱眉头,低声道:“琼玉,不要说这样的傻话。”   厌琼玉只是抽泣着,擦拭自己的泪水,她有许多话想说出口来,却知道眼下无法跟白鹤生讲明,只能依偎在对方膝头,小声道:“师兄,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好害怕,明日我去采更多更多的药草来给你治病。”   “好。”白鹤生又安抚了她一阵,等她情绪缓和,这才又问道,“对了,琼玉,九幽前辈生得什么模样?”   厌琼玉的哭声一收,略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师兄,你怎么问这个,咱们斗不过他,你记着又怎样呢。”   白鹤生道:“我每每问你,你总不肯说,难道九幽前辈生得很丑么?”   在白鹤生的印象里,未东明的形象早已模糊,只依稀记得是个俊俏的人,可惜如今声音嘶哑,不怎么悦耳,想来受了不少苦楚折磨。   他确实是看不见了,厌琼玉却没瞎,她万万没想到大师兄竟会说出这番话,不由得破涕为笑,心道:“你要是知道自己是在说师尊,只怕就笑不出来了。”   她本就是个极机灵的人,心念一转,掩嘴一笑道:“你往常问过一次,就再没追问了,怎么这次这样好奇。”   白鹤生怔了怔,低声道:“也没有什么,只是想知晓罢了,琼玉不愿意说么?”   厌琼玉的眼睛转了转,一时间竟不能确定是不是白鹤生发现了什么异常,正在暗示自己,又恐隔墙有耳,思虑片刻后才道:“未前辈他……他的模样倒是很好看,与师尊一样好看。”   “琼玉,你戏弄我。”白鹤生哑然失笑,“怎会做这样的比较?”   厌琼玉摇摇头道:“没有,我是说真的。”   白鹤生听她说得认真,不由走了神。   这样一个人,赤霞女竟也舍得叫他吃这样多的苦么?   藏书阁⒉:680110313 第201章   崔嵬吃饭很快,也很安静。   于观真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偶尔帮忙添菜,并不打扰,等到吃完了才拿出那一碟切好的瓜果来,只是到底放了有段时间,看起来没有刚切好时那么好看了。   好在崔嵬并不嫌弃,他用筷子夹起一瓣枇杷果肉正要送入口中,就听于观真忽然出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去丹阳城的路上,咱们总是在吃这些水果,我那时候还以为你每每都早起特意为我去找的,后来我难得早起,见你还在睡,又觉得你是抢了山神的口粮。”   崔嵬并没回话,只是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等都吃得差不多了,于观真这才收拾了碗筷,全都收进食盒里头,他想到尘艳郎短寿的那件事,不由得心头起了点养生的心思,于是看了看崔嵬道:“人家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咱们也走走吧。”   于观真说完不由得心中感慨,难怪人家常说病急乱投医呢,像他现在这样还没准的事儿,都已经想着封建迷信跟健康养生一块儿结合结合了。   崔嵬眨眨眼,并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理论,不过还是点头同意了。   两人从大树底下站起身来,随便在这深谷里走走,没多久就听见一条溪流的响声,干脆就顺着声音漫步过去,只见是条蛇形的小溪,水极浅,这深谷少见光明,只偶尔老树上分漏些许月光,零星洒在地上,因此水都显得幽冷。   于观真蹲下洗了洗手,觉得好像浸在冰块里似的,他洗得很慢,在酝酿该如何告诉崔嵬短寿这件事,其实他自己听见的时候并不是很害怕,大概是因为的确“死”过了一回,不过这种事要是告诉至亲至爱的人,难免是有些难以说出口的。   于观真走神走得正厉害,忽然看到溪面上飘下来一样圆滚滚的东西,在寂寥的月光之下幽幽闪烁着银色光芒。   他立刻探出身去捞住了。   崔嵬只比他慢了一点,很快就来到了身侧,沉声道:“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罪窟的东西。”   于观真甩了甩水珠,这个东西像个非常巨大的戒指,也是一整个环,只不过戒指中间通常是珠宝或者钻石,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半圆形的东西,上面似乎雕刻了什么,现在都已磨损得难以看清了,看起来不像是戴在手指上的,他试图比了一下,发现得戴在胳膊上才勉强不会掉,心想这世上还有这么大的巨人吗?   于是递给崔嵬观看,自己也打量了一下,皱眉道,“这两边的花纹,我在槐庚跟厌琼玉身上看见过。”   崔嵬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什么东西了,淡淡道:“这是女子的臂钏,若无意外,应是罪窟女子身上的东西。”   这个臂钏的尺寸跟厌琼玉的胳膊根本对不上,看得出来主人应该较为丰满,这反而让于观真更迷惑了:“奇怪……且不说罪窟已无半个活口,就算真有侥幸逃生的,他们也无法离开罪窟,怎么会将首饰遗失在此。”   退一万步来说,纵然是有心故意舍弃,通常也该找个地方掩埋,怎么会丢在这么浅的溪水里。   如果是不慎遗落……   “厌琼玉之前才对我亲口承认是她杀了所有罪窟遗民。”于观真若有所思道,“她没道理撒谎才是。”   崔嵬思虑片刻,沉声道:“走吧,我们顺着水流去看看,说不准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倘若真有人逃出生天,说不准也能救他一命。”   如今罪窟之人的情况相当尴尬,退一步是被苗疆抓回去继续囚禁,进一步则是被厌琼玉所杀。   于观真没有什么异议,倒不如说能暂时搁置他六十岁的寿命问题实在叫人松一口气,立刻点点头道:“那就听你的。”   两人顺着臂钏流来的方向一路往前走去,才走了没有多久,发现这条溪流的尽头居然是一条小河,而河水没在个黑黝黝的山洞之中,大概是一条地下暗河,苗疆崇山峻岭,又以水路相连,有许多地方都有这种河道。   溪流可以涉足而过,而这河也并不深,崔嵬往里走了一段路,站在山洞口用手感受了一会儿,缓缓道:“水势倒是很平稳,不过这里比外头更冷,恐怕是地形的缘故。”   于观真看着那黑黝黝的山洞口,觉得活像一张等待着吞噬路人的大口,忧虑道:“我们要进去看看吗?”   崔嵬点了点头,人已经下水了,于观真只好跟在他身后,果然感觉到河水极为刺骨,活似无数根冰棱在扎他的腿,不由轻“啧”了一声,灵力一转,身体这才稍稍回暖。   进入山洞没有多久,就能感觉到河水立刻深了起来,寒气扑面而来,竟然比外头更为严酷,灵力都显得无济于事,这时在前头的崔嵬游返回来,对着他轻声道:“我去底下瞧瞧。”   还不等于观真回答,崔嵬已然没入水中,除去些许涟漪,再没了半点动静,于观真只好在水面上观望,只觉得这山腹之内的石头生得奇形怪状,看起来有些诡异可怕,他又向前游动一会儿,忽然看见了一个人斜斜靠在山壁上,露出半截青白色的胳膊。   这个姿势让于观真一下子就想到了地宫的逆生之术,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有点恶心,强忍住鸡皮疙瘩游了过去,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个转弯口,他才游上来,就一下子看傻住了,原来山腹里的空间大概像是一只歪侧着的尖底大口瓶,左边的山壁非常平缓,就形成了一边很浅的石滩,足以供人休息。   而这个石滩上足足坐着几十个垂着头的人,就连刚刚他看到的那个人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   大概是由于暗河寒气的缘故,他们的头发跟眉毛上都结着微微的白霜,嘴唇惨白,神态很安详,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如果不是于观真没有听见呼吸声,他大概会以为这里的人只是睡着了,他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发现引自己进来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臂钏的主人,她另一只胳膊戴着同样的臂钏。   这山洞顶长满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偶尔掉下一块来也不足为奇,想来是意外砸中了尸体的胳膊,加上人死之后肌肉失去弹性,臂钏被震滑下来,掉进水中,正阴差阳错被他们捡到了。   于观真将臂钏放在她的裙摆上,仔细查看了一番,凭借首饰辨认出这里的尸体都是罪窟遗民,不由得心里古怪起来,探身在水边问道:“崔嵬!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而崔嵬潜入深水之中,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水底,发觉嶙峋山壁之中竟有一条水道,他细细摸索片刻,发现不算宽敞,体型瘦削倒也罢了,若是微胖,就只能侧身过去了。他顺着水路过去,只觉得越入其中越是沉重,似身上肩负了无数巨石,加上寒水刺骨,勉强再行片刻,就看到一处平地,便知是找到了入口,于是立刻往后退去,越退越是轻松,等到离开水道,便已重担全消。   崔嵬探出水面缓和片刻,只觉得寒气还未从肺腑之中消除,心下清明:“这等禁锢非同凡响,这条水路定与尘艳郎分不开联系,看来入口并不止未东明所说的那两条路。”   “崔嵬?”   于观真坐在石滩上,背对着一群尸体,只感觉哪里都毛毛的,心理上他清楚自己并没什么可怕的,但是理智上又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实在很怪异,只好无奈地时不时唤一声,好让崔嵬确定自己的位置。   很快崔嵬就循声而来,他见着这群尸体也略有几分诧异,很快就上了浅滩来,两人交换了下信息。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找到尘艳郎的落脚点,于观真不由得低下头去,要说这群人里他最信任谁,那无疑是崔嵬,没有其他可能,如果真的要去找寻尘艳郎的踪迹,他一定会找崔嵬。   这群本该死在罪窟的尸体居然出现在此,显然不可能是意外,他思虑片刻,想到了一个可能:“我之前问过白鹤生,他根本不知道逆生之术已成,那就只可能是厌琼玉特意来到这里,她是为了复活罪窟之人才来的。”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   崔嵬点了点头,又很快说道:“咱们明日再来。”   于观真不明所以,问道:“为什么?”他满怀不解,下意识伸手去牵崔嵬的手,却登时脸色大变,觉得自己活似抓了一块千年玄冰,险些要甩开手去,“你怎么这么冷?”   “底下的水比这里更冷。”   崔嵬冻得手足略感疼痛,只因他习惯忍耐,面上并不显露,倒好似寻常人一般,山洞幽暗,于观真也未见到他口中呼出的白气,这才没有反应过来,他又很快解释道:“我方才找错了几条死路,待得太久了。”   于观真急忙将他搂在怀里,伸手搓揉,才发觉崔嵬已冷得身体都有几分僵硬,身上竟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不觉得疑惑起来:“奇了,崔嵬,你身上原有这样的味道吗?”   “什么味道?”崔嵬不明白。   于观真又仔仔细细在他湿漉漉的发上闻了闻,忽然一震道:“不对,这味道我好似来时闻到过。”   崔嵬只是耐心等待。   于观真低声道:“这味道很像是后辛草,可是又不大一样,之前我找见厌琼玉他们时也曾闻到过一次,只是后来就没了,我也没多心,只当是地上的花草味,可这味道怎会出现在你身上呢。”   崔嵬听他说完,甚是犀利地指出了问题核心:“恐怕你当日闻到的并非是花草的气味。” 第202章   这香气幽淡,却似入骨,经久不散。   于观真心中顿时明白过来,恐怕厌琼玉自此处潜入过其中,也沾了这身香气,只是之后被他们看管住,不便再入内更深,免得叫他起疑,而这些尸体正因此搁置于此。   这时崔嵬总算缓过阵来,不免细细发起抖来,于观真回过神来将他抱得更紧,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道:“我先带你出去吧。”   崔嵬稍稍活动筋骨,只觉得尸地幽冷无比,低声道:“也好。”   两人这才携着手游水出去,于观真其实不精水性,不过体内灵力浑厚,倒也护得两人安然无恙,崔嵬本就被冻得厉害,又再入水,只觉得身体愈发冰凉,整个人只好挨着于观真前进,好不容易游出山洞,两人离开那寒冷之地,竟觉连小溪中冷丝丝的流水都似泛着温。   于观真扶着崔嵬到树下坐好,又捡了些柴火来烤火升温,冻坏的人不能立刻近火,这火堆还放得远了些。哪料才有些许暖意,就见崔嵬眉毛眼睫都化做雪色,这结晶的速度还未曾消减,反倒一点点凝结上发丝,与山洞之中的尸体简直一模一样,不由得呆立当场。   崔嵬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反应过来自己脸上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伸手一摸,却摸下些许冰粒子来,贴在掌心之中,居然凝而不散,不如寻常冰雪般化为流水,心中陡然一惊,他当初为赤霞女的内丹一事不知走过多少所在,寻过多少寒性的宝物,怎会分辨不出这等威力,神色微凝:“这里怎会有这等奇寒之物。”   “看来未东明的确找对地方了。”于观真见他无恙,顿时松了口气,伸出手来帮他揉了揉胳膊,无论是看到的尸体,还是崔嵬所遭遇的东西,都足以证明此地很可能就是终点了,不由得摇摇头道,“万没想到,寻寻觅觅,到最后竟全都在苗疆,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做个中原人实在不够快活,想做个苗疆人尝尝鲜。”   崔嵬听他语调还算轻松,稍稍放下心来。   其实这么一番折腾,崔嵬已有几分疲惫,他因血脉的缘故精力过人,向来习惯给自己白日找些事情做,好耗去过多的精神,在于观真送饭来之前,他还特意往外走了走,未料晚上又历经探险,不觉倦意上升,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他的衣物水迹渐退,又都慢慢覆上冰霜,于观真将自己的衣裳烤个半干后就走了,这里距离他们的居所虽有段距离,但算不上多远,屋里放了不少更换的衣物,不知道是谁添置的,既有中原的,也有苗人的,绣工大多都不差。   这时候厌琼玉跟白鹤生都已经睡下了,于观真回来时居然不巧下起雨来,将他本就轻柔的脚步声彻底淹没在嘈杂的雨声之中,他没点灯,就这么湿漉漉地走了进去,先将自己擦个干净,换了身衣服,又仔细挑了挑衣服,这里头四季的衣裳都有,要是拿错等于白来一趟。   雨下得很密,显得屋子里尤为寂静,于观真低了低头,见着门口脚下投来一条微弱的影子。   是举着灯的未东明。   未东明站得并不算很直,形容甚是慵懒,半依偎在门框上,好似一条无骨的蛇,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摇晃,似是等待着恰当的时机,他半眯着眼打量了会儿于观真,脸上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略有些轻佻地开口道:“你身上很香。”   于观真愣了愣,重新看回了柜子当中,失笑道:“你这么说话,实在很容易叫人误会。”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误会。”未东明懒懒地伸开筋骨,他当然没有跟于观真调情的爱好,只不过他们两人都注意到了同样的东西,“避而不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还没有坚定到这种地步。”   于观真淡淡道:“你这样说话,是否太薄情了些。”   “我还可以更薄情一些。”未东明低声叹息道,“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你找到了什么东西?”   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你就这么确定我找到了些什么?”   “你身上的香气曾经在厌琼玉身上也出现过,可你却是见过崔嵬之后才有的。”未东明这方面倒是比于观真更敏锐一些,他并没有走近,然而压迫感越来越重,“要么是崔嵬与厌琼玉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要么我只能认为你跟崔嵬找到了某些尘艳郎藏起来的东西,又或者更糟一些,你根本就是尘艳郎。”   于观真顿了顿,想到熟睡的两个年轻人,不过未东明比他想得更警觉,恐怕这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了,只好叹息道:“是不错的猜测,不过我要是尘艳郎,会如此信任地背对着你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还没有下手。”未东明淡淡道,“就算是尘艳郎,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我动手,恐怕也没有十足的胜算,所以他绝不会以这个姿态面对我,不过也很难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所以,如果你不能给我满意的答复,在我耐心耗尽之后,又或是你贸然行动之时,恐怕我们之间难免要动一次手,不如想好再回答。”   “看来你还认为我是于观真。”于观真轻轻叹了口气,“那倒叫我放心了,也罢,反正我本来也要叫醒你的,你来倒是省了我的功夫。”   “我找到了第三个入口,那里藏有许多罪窟遗民的尸体。”   “第三个入口?”未东明略微一挑眉,说不好有没有相信,不过他还是顺着于观真的话说了下去,“看来小姑娘瞒了你我不少事情,不,不对,也许她只是不敢提,抱着侥幸的心理有一日过一日。”   顿了顿,未东明很快就从鼻子里哼出声笑来,意有所指:“那你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愿意告诉我的东西吗?”   “是要你命的东西。”于观真整理了两套衣服,仔细翻看,确保挑选的布料足够舒适后才拿出,慢悠悠道,“敢去吗?”   未东明仔细看着他的动作,挑起眉:“还是我们三人?”   “当然不是。”   这个答案显然让未东明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于观真的盘算,笑意倒是越发浓厚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像地宫时一样,更信任他而不是我,毕竟你本来就有过这个前科了。”   身后的压迫感倏然消失了,未东明见于观真不语,抱着手微微歪了歪头:“你怎么突然转变心意,莫非想到我这几日与你一同奔波,甚是感动,准备琵琶别抱?”   “也许正是因为不信任,反倒可以共进。”于观真又找到一把伞,漫不经心道,“越是危险的局面,越不想珍爱之人受伤,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未东明故作受伤,重复了之前于观真的话:“你这么说,未免过于薄情了些吧。”   于观真瞥他一眼,倒是真流露出半分真情实感的诧异来,语调起伏半点不变:“莫非我一路对你都有误解,其实你全没有半分私心,更没打算找到尘艳郎的藏物,只不过是寻个由头,为了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才跟在我身边?”   未东明幽幽叹气:“别说这样叫人作呕的话。”   于观真又道:“说起来,就算他们都已睡下,你我说得如此直白,似乎仍是有些不太合适吧。”   “话都已说完了才来介怀,你真的在乎?”   要不是你反应太快,其实可以在乎一下的。不过于观真也不打算放马后炮,他想了想,之前随手救下白鹤生本来就只是为了对方手里的峥嵘剑,然而现在有比峥嵘剑更重要的事,这份礼物难免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这个世界实在是很奇怪,善意反而将人领向了危险,如果没有崔嵬的话,他恐怕根本不会在意那个流失在水里的臂钏,更不会想要将它物归原主,自然不可能顺藤摸瓜发现厌琼玉的盘算跟第三个入口。   然而这是他跟未东明所寻找的东西,根本没必要将崔嵬卷入进来。   于观真没有回答,他只是撑着伞往外走去,包着两件衣服,淡淡道:“走吧。”   雨仍旧很大,甚至有些看不清四处的景色,于观真远远地看见崔嵬靠在树干上,火堆早已经被水浇得熄灭,然而大树的枝叶蜷曲合拢,形成一个巨大的叶棚,稳稳当当地支撑开来,遮在了崔嵬的头顶上,好似一把天然的巨伞。   木石有灵。   未东明去了远处等待,而于观真撑着伞慢慢走过去,仔细端详崔嵬熟睡的容颜,他仍警觉,在凑近时立刻睁开了眼睛,见着来人后才重新闭上。   看得出来的确非常疲惫。   “换身衣服吧。”于观真将伞放在边上。   崔嵬应了一声,他稍稍醒过来些,默不作声地将衣物换了,手脚仍是奇冷无比,似乎并未有回暖的痕迹。   于观真凑过去与他额头贴着额头,低声道:“你这样冷,还是多休息几日吧,倒也不急在一时。”   崔嵬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他只是累,便不想说些什么。   而于观真只是碰了碰他的脸颊,凝视着对方略见苍白的脸色,没再多说些什么,就好似寻常叙话一般。   崔嵬很厉害,很有本事,是个叫人很安心的人。   于观真本是这样想的,甚至在发现地宫的问题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崔嵬,而不是未东明,直到他在地宫里倏然意识到也许崔嵬会因自己的信任而被永远留在那座坟墓之中。   就如同此刻一样,崔嵬手足僵冷,褪去笼罩的光芒,他也无非是个平凡之人,会生会死,会病会痛。   这一切都是崔嵬心甘情愿的,他没欠任何人什么,旁人也没求他这么做,他是自己愿意这样做的。人们有时候感激他,有时候憎恨他,有时候觉得他自作自受,都不妨碍他要走的路,要做的事。   于观真终于明白为何当初阿灵会告诉他:“你越与他陌路,越能看见他身上许多优点,要是与他亲近,反倒痛苦了。”   他曾为拥有明月而欣喜若狂,时至今日才知晓那更为痛苦,人们知晓明月绝非自己所有,因此欣喜赞赏,阴晴圆缺全做了诗酒助兴。唯独拥有明月的人,才能意识到每次盈缺所带来的痛苦与欢喜。   于观真畏他、谢他、敬他、信他、喜他、如今才爱他。   也许于观真从未拥有过明月,而是这轮明月拥有了他。   前路未知,于观真心中却并不觉得有半分惶恐,他只是很慢地拥着崔嵬,温顺地被驯服着。 第203章   未东明的好奇心很重,还特意先去瞧了一眼尸堆,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是今天于观真第二次下水,没有崔嵬在身边,他出乎意料坚毅不少,没觉得半分惶恐,两人一同潜入深水,找到崔嵬所说的入口,见只容一人通行。未东明当仁不让游在前头,于观真自是紧随其后,二人游行片刻,顿觉得心跳如鼓,背上宛若压制着一块巨石,不由得颇为气闷。   外出时崔嵬曾告诉过于观真水底下的情况,他们已有意避开那几处至寒的死路,爬上岸时仍觉得浑身气力用尽,四肢百骸冰冷刺骨非常,也不知道崔嵬当时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未东明体内火血滚热,感知寒气后就开始化消,他见于观真浑身都开始凝结白霜,正缩在原地瑟瑟发抖,掌心之中灵力涌动,只见一片红光笼罩全身,褪去了于观真身上寒凉。   他动手固然随意,可脸上全然不见半点轻松,反倒有些严肃:“尘艳郎果然成功了。”   “噢?”于观真呼出一口寒气来,又坐着歇了半晌,总算缓过神来,站起身来跺跺脚道,“怎么说。”   未东明递出手来道:“你摸摸就知道了。”   于观真不以为然,伸手碰了一把,没料想滚烫无比,哪怕及时就抽回手来,都感觉手心好似被烙铁印下个痕迹,他这才变色道:“你还撑得住吗?”   “还好。”未东明瞥了他一眼,“肯定比你撑得住。”   于观真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一趟必然是凶险非常,可没想到才不过是个入口,就折腾得他们险些去掉半条命,尘艳郎留了许多入口,看似给了选择,其实每条路都没有选择,要么被毒,要么跟异兽拼命,要么跟就是过这条要去人半条命的寒路。   恐怕奈何桥都比他的路要好走一些。   两人站起来环顾一圈,才发现这是个巨大的水潭,他们所在的石台也不过是个暂时避脚的浅滩,幽蓝的水光闪动着,照耀在山壁上,这地方很湿润,显然是终年见不到阳光,居然仍然生长了许多喜爱阴湿环境的植物,将整个石洞装点得很有些返璞归真的味道。   未东明四下环顾,思考道:“会不会仍是水路?”   “先四下看看吧。”于观真不太想再进水,加上这石台与山壁相连,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进去,“这地方既然是厌琼玉准备的秘密通道,说不准会有什么蛛丝马迹。”   “说得倒也有理。”   两人好一阵寻找,终于发现在石台的右侧有一处山石与植物相错的所在有个半人高的入口,只是被绿色的藤蔓遮得严严实实,若非仔细查找,绝看不见。于是二人干脆躬身走进去,好在石洞里清理得非常干净,未东明浑身火血都被那寒气激起,正愁没地方发泄,干脆全身裹着灵力蛮进,一边走一边抱怨道:“厌琼玉莫非是个穿山甲成精?怎做个这样小的洞?”   于观真跟在他后头,只觉得四周滚烫,自己活像蒸桑拿,不由得喝道:“好了,你是要烤了我怎的?”   未东明这才消去身上灵气,老老实实往里爬行,好在石道虽越走越崎岖,但也越走越宽敞起来,到后来简直像条长廊,他一直起腰背,就轻松许多,笑道:“哎呀,这里我倒是认识了,咱们到山谷外头了,随我走吧。”   于观真匪夷所思至极,心道:“这才只是外头呢?”   未东明说得果然不错,他们所在石洞的确只是外头,等到进入其中,他才发现此地确是个幽谷无疑,满地奇花异草,石壁光洁如新,溪涧潺潺,除去毫无生机之外,看起来简直是世外桃源。   这与于观真所想的凶恶之地不知相差到哪里去,让他一时间感到些许落差,不由得怔怔道:“我们这就进来了?”   好不容易进到谷里,未东明简直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快活,他四下转了转,颇为愉快得意:“不错,这就进来了,我就说我知道路吧。这里还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尘艳郎生性古怪,莫说修士,就算是寻常人也讲究个吉利,他却全不忌讳,我有次说他根本就是到处修墓,你猜他怎么与我说的?”   于观真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未东明笑得很古怪,也有点癫狂,他从进入这座山谷起就显得有点异常亢奋:“他说,你活着,与死有什么差别。”   于观真没有说话,把目光在未东明身上投掷又收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此地风光,他温吞道:“走吧,到处看看。”   他们走得很快,这山谷四通八达,于观真随便挑了一条,尽头居然是一处绝崖,上面还有一层探出来的石台,此地颇为眼熟,于观真没花多久就认出此地就是他与未东明之前进入的通道,苗疆的六山三水全都连在一块儿,他花了大功夫从另一处进来,与原先的入口不过相距百米,不免有些唏嘘感慨。   绝崖底下则是水流涌动,不知多少暗影在其中跳跃,墙壁上则刻着各色异兽的模样,血迹干涸在凹槽里,已经隐隐约约泛起黑来,而水中心是个旋转不休的漩涡,稳定而不停歇,声势浩大。   当初于观真与未东明不敢下来,除了水中游动的异兽之外,最主要的缘故就是这口巨大的漩涡,这漩涡其下就是水眼,其中吸力不言而喻,若他们二人从天而落,免不得被卷入漩涡深处,再遭异兽啃食,可谓进退两难,绝无挣脱的机会。   原先于观真以为这些异兽生来特殊,也许本就是海兽,因此根本不受水眼的吸力所困,当时在高台之上看不分明,如今才看清楚详情。这些异兽的肉身早已剥离,乃是生魂被锁在石壁之上,日夜不停地游荡在水眼四周,守护着这方困境。   未东明在他身后说话,声音有些惆怅:“原来孟黄粱是这个作用。”   “什么作用?”于观真问道。   “这些异兽以为自己还活着。”未东明低声道,“你知道当初织梦术为何会引起三宗恐慌吗?”   于观真很赏脸:“为何?”   “织梦术不能立刻杀人,只能让人在活着的时候一点点死去,每当这些人更沉浸于梦境一点,现实就会虚弱一分,就如同活死人一般,到最后甚至他们自己都不愿意醒,又或者以为自己还活着,彻底模糊梦境与真实,就处于半生半死之中。”   于观真没有说话,又听未东明道:“我杀人向来干脆利落,实在有些不齿他这样折磨人的手段,当时便想,尘艳郎欣赏他实在不是没有道理的。”   于观真淡淡道:“看来你之后改变了些对他的认知。”   “不错。”未东明道,“他利用织梦术杀人,世人又何尝不是在用织梦术杀他,他们终究都是在织梦术下不知真实与虚幻的活死人罢了。从得到织梦术那一刻起,第一个牺牲品就是孟黄粱自己。”   “那些中术的人并非不能够走出来,却是自己选择不愿意走出来,连同孟黄粱自己,都是梦中人。”   于观真压根不吃这一套,淡淡道:“你们这些恶人,倒是真喜欢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包装自己。”   未东明笑了一声,他慢悠悠道:“我不是可怜他,只是说一句实话罢了,孟黄粱没办法彻底掌控织梦术,因此尽给自己找麻烦。这东西有多大的本事,就能引来多大的麻烦,尘艳郎却很明白分寸在何处,你看这些异兽肉身都已消磨,魂魄却尤自不散,心甘情愿地滞留于此。”   “世上最难求的岂非就是心甘情愿四字?”未东明低声道,“可是尘艳郎总有许多办法,叫人不得不心甘情愿。”   同样的手段,落在不同人的手里就有了截然不同的用法。   于观真若有所思,没再说话,只是细细观察着山壁上的石刻,很快又听见未东明道:“说起来,你与尘艳郎倒是有几分相似。”   “哦?样貌吗?”   “当然不是。”未东明摇摇头道,“你的性子跟他很相似,但凡自己想做的,就一定要做到不可,纵然你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为他改变。你自己也许并不觉得,可对我来讲,你其实与他并没有什么差别。”   于观真哑然失笑,只觉得荒谬至极,倒不觉得有什么愤怒的,刚要说话,忽然感觉脚下绝崖震动起来,还不待他反应,人已经失去平衡,身体整个就往后仰去。   原来是方才借着说话之机,未东明已彻底将此处绝崖一分为二。   这下来得实在猝不及防,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坠空之时,于观真听见未东明的声音由大变小,冰冷非常:“你当日救走我,邀崔嵬下地宫,都是你一己私心,那时既没考虑他,这时也不该考虑。”   之后似又说了什么,于观真身体已与碎石一同卷入漩涡之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如何还能再关注未东明在说些什么,他叫涡流一吞,不由得眼花缭乱,只觉得四处都是追来的暗影,他来不及考虑更多,心知这可不是什么潜水时会遇到的温顺鱼群,忙稳定心神。   水眼的吸力很大,于观真身体层层坠落,四肢都使不上气力,那无数暗影涌来的波涛拍在身上,更是沉重的一击,他努力扯下脖颈上的黑珍珠,藏锋刀顿显在手,乌木黑沉,搅乱水流,刀光环绕周身,逼得暗影暂时不得近身,只好吐出一连串的泡泡,层层自他身旁涌过,更有甚者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直接咬住了藏锋刀。   于观真在水中身形飘荡,正愁水眼难以甩脱,这下得到助力,不由得大喜过望,紧紧攥住藏锋刀,顷刻间被这条横冲直撞的怪鱼带着蹿出漩涡。   他乍一摆脱漩涡,眼清目明,这才看清是一条散发着幽光的怪鱼,肉身已朽烂,只剩下玉莹莹的骨,在水底发出柔和的光芒,它性情凶恶,大概是个吃独食的主,一下得口,登时往前游,速度奇快无比,其他暗影追它不上,只好作罢。   于观真被它拖动不知道游了多久,身体都快麻了才觉那怪鱼松了口,他急忙打起精神,于水中挥刀一斩,怪鱼本就有水中优势,顿时闪避开来,一时间失了踪影。于观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急忙往上游去,哪料得水中很快就冲来那怪鱼的身影,霎时间玉色鱼骨重重撞在他胸腹之间,叫于观真险些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在水中无以借力,只能一边与这怪鱼周旋,一边努力上游,只是僵持多时,胸口烦闷之感愈发沉重起来,眼前不时有些发黑。   那怪鱼大抵看出他的窘态,很是有些猫戏老鼠般的意思在。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于观真脾气本就不好,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他妈的未东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他妈的死鱼,活该你们被尘艳郎搞成这德性。”   于观真不知跟那怪鱼玩礼尚往来多少回,总算见着水面透出隐隐约约的光,他加快速度冒出水去,果见到石阶,急忙攀了上去,上了陆地后四肢自就轻便起来,他看着水底游动的暗影不由得冷笑起来,等着这怪鱼一出现就叫它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哪料这怪鱼很是精明,它在水底下游动片刻,似是有些犹豫不决,不多时竟飞快逃窜离开了。   于观真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没有感到高兴,反倒暗叫糟糕。   他想:恐怕我上来的这地方炖过那条鱼,否则它怎么可能跑得跟要投胎似的。   先前没来得及看,于观真这次回过身去,发现是一条嵌着夜明珠的长廊,这个石阶是个水池子,跟他们在白下城地宫看到的蜃龙女墓室非常相似,除了游进来的不是横公鱼而是一条骨头鱼,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别。   于观真调整了下呼吸,借着烛光看到尽头处的确有一个玉台,而玉台上朦朦胧胧有个人影,简直是梦回地宫,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未东明娶不到赤霞女是人品不行。”于观真在心里安慰了下自己,“我好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老天爷应当会保佑我平平安安回去见崔嵬的。”   他现在实在是没力气去感受被背叛的愤怒,只能漠然地把它当做一个既定事实来看待。   未东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尘艳郎也不知道还留了什么后手,于观真只能尽量掌控现在拥有的信息,他很快就往走廊尽头的玉床走去,决定去看看这山谷里又藏了一个什么东西。   玉床毫无遮掩,加上走廊上的夜明珠放着光芒,让于观真没有走到尽头就看清楚了床上人的面容。   时光好似寂静了下来,于观真如沐冰雪,先前入洞时他都不曾感受过这样的寒意,似乎连动一动都做不到,只能死死看着玉床上的人。   玉床上的青年蜷曲着环抱住自己,全身□□,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犹如胎儿在子宫之中一般,身上仍是湿润粘稠的,玉床上蔓延着潮意,宛如刚刚降临到人间来。   他在缓慢地呼吸着,心跳微弱,如同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偏生手足青白,活像曾被冻得僵冷。   “崔嵬。”   于观真难以置信地从嗓子里挤出干哑的声音。 第204章   崔嵬显然不可能在此地。   他本该睡在雨声之中,睡在老树之下,穿着一套崭新的衣物,盖着一件厚厚的袍子,而不是如同婴儿般躺在这里,看起来半死不活。   于观真很快就想起来他们之前在地宫也遇到过这样的状况,更准确来讲,是崔嵬遇到过这样的状况,他说蜃龙女身下的玉床被做过手脚,也许他如今看到的也是虚幻,只是这种虚幻实在是非常真实,让他的头皮都有点发麻。   玉床上的崔嵬很快就摇摇晃晃地支起身体来,他的模样的确很像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连四肢都还是软的,夜明珠的光轻柔地映照在脸上,显得非常柔和。崔嵬很少会流露这种神色,他大多时候都很令人敬畏,或是叫人仰慕,然而这个神态与崔嵬痛苦的时候一模一样,让于观真感觉心里被扎了一下。   他一下子又不那么确定这是不是个幻境了。   “你答应过我,要与我一起来的。”   崔嵬的声音很低,也很平淡,他伸手从玉床的另一侧捞上来一件衣服,不紧不慢地穿起来,那些粘稠的液体很快就蠕动起来,慢慢从玉床上流了下去,似乎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粘稠,反倒更像是清水。   于观真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地说道:“你不过是个幻觉而已。”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崔嵬听了只是点点头,他不紧不慢地开始系起衣服来,那衣裳上的锦绣很衬他,显得气色都好了些,不过他的手仍是青白的,这时候坐在玉床边,正在不紧不慢地活动着,“那你四处看看吧。”   于观真反问他:“你要我四处看看?”   崔嵬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若不看,如何找得到出路,又怎么破除得了幻境。”   “这么说来,你也认为自己是个幻觉了?”   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大,而且是个完全封闭的石室,于观真刚刚已经观察过了,后面根本就没有进来的路,出入口只有两边的水池,要不是那怪鱼把他从水里拖进来,他甚至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有一方天地。   这也是为什么于观真选择去看看玉床上有什么东西的原因之一,毕竟有些地方的出入口只有一个。   “我怎么认为又有什么重要的。”崔嵬不紧不慢道,他并没有离开那张玉床,反倒是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看起来也没有动手的打算,反问道,“向来只有你自己想的方才作数,不是吗?”   于观真被噎个半死,居然放松了许多,叹了口气对这个幻境里的崔嵬说道:“你这样一讲话,就跟他又不太相似了,他就算明白,也不会与我这样说话的。”   崔嵬很轻地笑了笑,有点无可奈何的模样,却并没有真的说出什么来,又道:“你还不找么?”   “找什么,找无非是为了寻觅幻境的破绽之处,可我见着你就知道这里乃是虚幻,却还是醒不过来,想来找也是无用,要出去还得落在你脑袋上。”于观真将手一搭,疑惑地看着崔嵬,“怪了,按道理来讲,不该是幻境里的你千方百计地迷惑我吗?怎么你愣是一动不动,就算不使个美人计,也该使个苦肉计啊,难道真想困我一辈子。”   崔嵬没理会他的笑语,反而正色道:“你难道没有想过,也许你根本就不在幻境之中?只是不想面对真相,因此才如此宽慰自己。”   他的语气很平淡,也很和缓,就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夜那般,可这句话的意思很重,甚至沉重到让人有些不敢理解。   于观真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以分辨,过了许久才开口:“你难道想告诉我,你就是崔嵬吗?”   崔嵬很轻地叹了口气,他避开了这句质问:“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只是在告诉你事实,如果此地是幻境,你既已发觉,那早就该醒了。”   于观真争辩道:“你难道不知道清醒梦吗?人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仍旧无法清醒过来,也许这幻境也没两样呢。”   崔嵬愣了愣,大概是真的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说法,他沉思片刻颔首道:“受教了。”   这句回答并没有让于观真好过多少,反而让他的心更加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过了会儿才走过去直接站在了崔嵬的面前,对方也没有别的表示,非常自然地表现出了对这种亲近的熟悉。   于观真低头看了看,崔嵬的手还是很冰冷,青色倒是慢慢退去了,他虽没碰,但也知晓那是多么寒冷。   “如果你真的是尘艳郎。”于观真的声音仍旧很沉稳,平静,就好像他始终没为此动摇心神,“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为什么要叫我知道?又为什么要这样来到我的身边?”   崔嵬只是淡淡地望着他,轻声道:“我说过了,你曾经回应与我一起来的,你没有做到。至于最后那个问题,你应当自己心知肚明。”   为何要来到我的身边?只有足够接近,才能看得仔细。   于观真闭了闭眼睛,并没受他的干扰妨碍,只是认真地想想之后又问道:“你既然之前没有打算告诉我,想来眼下暴露绝不是最恰当的时机,真是意外被我发现,你本该将计就计,将此事当做一场幻觉,让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为什么反而要我相信你就是崔嵬。”   崔嵬很轻地笑了一声:“也许是因为我不曾料到,纵然狡黠聪慧如你,也会心甘情愿为了感情而欺骗自己。况且当时话已说出口,我若再改,岂不显得更为欲盖弥彰?又也许,其实到了现在,时间是否恰当已对我毫无意义。”   于观真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好半晌才阴沉道:“崔嵬待我是真心的,我感觉得到。”   “嗯。”崔嵬没有否认,他只是看着于观真,居然流露出一点悲悯又温柔的神情来,“没有错。”   于观真立刻就流露出了厌恶来:“别用崔嵬的脸这么看我!”   崔嵬就收回了目光,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我的刀与剑,有什么区别吗?”   于观真讥讽道:“如果你真是崔嵬的话,就应当知道他说过无论任何技巧、手段、物品都不过只是工具而已,它们之间并非分别。”   “不错。”崔嵬又继续看着他,“真心也是。”   于观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尘艳郎怎么可能就是崔嵬,于观真可以想出千万个质疑,他见过崔嵬的父母,去过剑阁,知道崔嵬与尘艳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还听过他们决战的传闻。   可他同样可以自己完美地填上所有答案,也许当初并没有任何一人活着离开缥缈峰。   走下来的人只是尘艳郎。   倘若崔嵬就是尘艳郎本身,那许多难以理解的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为什么他立刻就能察觉到于观真失忆,又为什么能坦然接受于观真不是尘艳郎,为什么愿意一路竭心尽力地救他,甚至是能如此凑巧地坠下高山,正巧落在他们的身边。   “好,姑且算你前面说得有些道理,那我再问你一件事,你要是答得出来,我就相信你不是幻觉。”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于观真就已经知道自己几近屈服了,无论是什么幻觉,无论织梦术的造诣如何,都始终摆脱不了一点。   它是建立在于观真的所知上,方才的对答还可以说是他与自己的碰撞,那么这个问题,除了尘艳郎本人之外,世间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甚至于他,苦苦追寻至此,也不过是为了一个答案。   崔嵬既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静静地注视于观真,这让后者实在有点抓狂,他们太像,像到让人几乎有些分不出来现实与虚幻。   然而一想到这张脸皮下躲藏着的人就是尘艳郎,于观真又不由得感到一丝反胃。   于观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好像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与自己无关紧要一般,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崔嵬,感觉到酸涩涌上心头,然后听见自己极为冷静的声音,一字一顿:“你既没杀我的打算,那么带我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带你来。”崔嵬道,很平静地凝视着他,“是你自己来的。”   于观真道:“我不是说这里。”   “我也不是。”崔嵬显然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于是继续道,“我虽对你有些好奇,但不至于将你带来。”   于观真怔怔地看着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又或者是反应过来了,却不愿意相信,好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崔嵬很淡地笑了笑,他往日这么笑,就如同月华初耀,清清冷冷的,别有一番滋味,可这个笑容却极为尘艳郎,令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以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么?”   于观真冷笑道:“不是吗?”   “我只是不在乎。”崔嵬的声音轻软了一点,“什么都不在乎,倘若从善,便是宽和大度、通透清明;倘若从恶,便是卑鄙残忍,狠毒无情。”   崔嵬哑然失笑:“我不在乎白鹤生他们,他们便恨我;我不在乎你占据这具躯壳,你便猜忌我;崔嵬不在乎尘艳郎的过往,你反倒觉得是善良。分明都是不在乎,却由你们自己起了分别心,这才赋予我无数的面貌。”   于观真望着他,像是想笑却笑不出来,最终只是露出一个苦涩非常的神情:“你居然真的不是幻觉。” 第205章   于观真只呆了一阵。   眼下崔嵬便是尘艳郎这件事显然是无可转圜,纵然他多么努力地想要醒过来,仍是明明白白地站在原地,绝望地看着等待着他清醒过来的崔嵬。   于观真心性坚强,这打击固然重大,他硬生生没落下半滴泪来,只片刻后沉默道:“其他姑且不说,你眼下想要怎样呢?”   他脑海之中自然还有许多想法,哪料还不等于观真细思片刻,他的身体倏然一摆,竟不由自己地走了两步,面上不由得流露出惊骇之情来,此事对他而言要比尘艳郎与崔嵬是同一人来得更重大,也更可怕,顿时叫出声来:“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崔嵬淡淡地说道,他修长漂亮的手指一起一舞,犹如拨动琴弦,柔声地安慰他道,“我只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的手势很奇特,看起来甚至同于观真的动作相配合。   再是反应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异样了,于观真知晓自己眼下的异常定然与眼前的崔嵬有关,他望着眼前人,自然而然地生出寻常人应当有的本能反应——恐惧,牙关磕磕绊绊着在打架,几乎要脱口而出询问崔嵬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不过他转念一想,又勉强将牙咬住,说出来口的话像带了层寒气:“我可以自己走。”   “我知道,不是我不相信你。”崔嵬望着他,将手轻轻一动,就叫于观真不由自主地将手递了出去,被他牵握在掌心里,犹如往常一般,“只是我带你去的地方,除了我之外,从没有一个活人能走进去。”   于观真的身体不受控制,然而毕竟尘艳郎还没有厉害到连他的心智都操控住,因此在心中反复咒骂了尘艳郎无数句话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反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崔嵬牵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去,玉床前的山壁倏然分离开来,露出一大片圆形的紫蓝花海,不知道种的是什么花,他们站在高处,底下有条极漫长的石头阶梯,往下看去时,只见它们一层层、一叠叠地长在一块儿,形若一朵盛放的莲花,而在莲花中心处则酝酿着血色的液体。   “你有没有听说过傀儡丑?”   于观真拼命藏住心底巨大的恐慌,不动声色道:“傀儡我倒是知道。”   崔嵬轻轻笑了一下,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反倒像是当初赶路时一样为他解惑起来:“寻常傀儡戏,多是人提木偶,或用丝线,或用水力,或是机关,涂抹脂粉,以灵异怪乱、史书神话为话本来表演,是用木偶演人。”   “而傀儡丑恰好相反,是以人演傀儡。”   于观真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沉声道:“以人演傀儡?”   “不错。傀儡演绎人的喜怒哀乐,这世间自也有人想要去演绎傀儡的喜怒哀乐。”崔嵬倏然一笑,不知怎得竟有几分吓人,“我十几年前偶然见过一回,觉得那老师傅很有本事,人的肢体何等灵活,他竟能全然描绘出傀儡那呆滞迟缓的神态,就如一具活生生的提线木偶一般。”   于观真平静道:“看来给了你不少灵感。”   “不错。”崔嵬并不否认,甚至还点了点头,“我平生做过不少傀儡,你既然能寻来此处,想来一定去过白下城,见识过阿绮了,她是我做得很好的一具肉傀儡,却不是最好的,毕竟做成她时,她已经死了。这世间许多人虽活着浑浑噩噩,与傀儡也没什么两样,但死人终究是死人,再不会动,再不能想,也再不会带来任何更变。”   “我见着那位老师傅,就突然来了一些兴致。”崔嵬的声音倏然低沉了下去,“为什么非要死人才能够制成傀儡,为何人活着就不能做成一具傀儡,他的骨岂非就是杆,他的血岂非就是线,他的皮肉与面容就是天生而成的脂粉。”   于观真的脸色煞白,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大巫祝所说的一些话,那时候他的确是很单纯地相信了表面的意思,直到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许多线索串在一起,给出令他胆寒的结论:“而这具身体就是你所做的第一个活傀儡。”   “你并不是担心失忆,而是想要控制活人……为什么?”   “为什么?”崔嵬不解地看他,那张熟悉的面貌居然变得十分陌生,“那你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因为好奇。”   “我也一样。”崔嵬微微笑了笑,“因为好奇,我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难道你没有过吗?想要与剑阁的崔嵬在一起,想要探寻到背后的真相,明明知道是何等危险,明明知道万分艰难,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好奇是一个足够有分量的答案。   于观真轻而易举地被说服,他握在眼前人的手,迫不得已只能往前看,他的脚步不停往前行动着,无论他心中多么抗拒,多么努力地想要夺回自己的身躯,却始终没有办法抗衡眼前这个人,就好似身体缠着无数丝线,都系在对方的指尖。   他是被强行拖下石阶的,然而任是谁来看,都只能看出他心甘情愿地跟随崔嵬一步步走向花海。   崔嵬不知是想到什么,又特意解释了一句:“更何况,人活着总比死了好,不是吗?”   他的声音分明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温柔,就连这句话本也该无比慈悲才是,可却叫于观真心中的异样感越来越浓,越来越重,甚至于脑海里幽幽闪过一个想法。   侮辱尸体罪跟故意伤害罪可不是一回事。   石阶再是漫长,也终有尽头,崔嵬很快就带着于观真走入那片紫蓝色的花海之中,这些花海相当密集,只有走入其中,才能发觉底下居然留出一条道路。   于观真并没有任何动怒的迹象,似乎对自己越来越走向危险的局面视而不见,反倒极有闲情逸致地问道:“这些是什么花?你操控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躲开这些花吧。”   这些花蓝得近乎发黑,又透出瑰丽的深紫,连茎身都是相同的颜色,在石阶上看的时候还好,真正走到身侧,就如同一滩黑色的潮水层层摇曳涌动,令人油然生出一种厌恶之情来。   他想,尘艳郎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在这里种毫无用处的花,还种这么多。   “美人手。”崔嵬道,“是一种鬼花,因怨气而生,倘若寻常人不慎触碰到它,很快就会中毒变成尸。”   “你当初就是因为这种花才活下来的吗?”于观真忽然发问,他不知道对方要带自己去做什么,可用脚也想得出来,一定不是什么自己乐见的事,现在看来别无他法,只能什么招数都试试了,“灵煜。”   崔嵬的手猛然一紧,活像要握碎于观真的指骨,他没有转身,好半晌才道:“你不该这么叫我,这个名字早就不属于我了。”   于观真淡淡道:“那它属于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崔嵬的声音很轻柔,好像真的在体贴他一样,“这绝不会是一个让你高兴的答案。”   “如果我现在就已经不高兴了呢?”   崔嵬终于站定下来,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来:“蜃龙女。”   他把灵煜永远地埋葬在了那座地宫里,将最初始的自己留给了那个女人。   不止如此,他还永远地放弃姓名,没有别的身份,没有别的名姓,一次次重生,也一次次地抹去痕迹,彻底成为一抹尘世间难以忽视的幽魂。   “我突然很好奇,到底这具身体是第一具活傀儡。”花台之间的路非常狭窄,而且异常刁钻,于观真看着自己被控制着轻巧地跨越在花的间隙之中,不紧不慢地又开始了第二个问题,“还是崔嵬是?”   崔嵬没有说话。   “不回答吗?”   崔嵬,又或者说是尘艳郎舒展开五指,让于观真走上了台子的边缘,这时候他才发现之前这些美人手挡住了痕迹,实际上中间是一个垒砌起来的圆台,正盛着满池血液。   “很重要吗?”   “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随便问问。”于观真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完全没有半点往下倒的意思,他们似乎就维持在这个诡异的姿势当中,既不后退,也不前进,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自己的面容,慢悠悠道,“不过你应当很焦虑吧,毕竟你的傀儡之术突然就不听使唤了,不是吗?”   “噢,又或者说,这傀儡之术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   尘艳郎叹息道:“你还是察觉到了,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没有露出破绽。”于观真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很轻地笑了起来,眼睛微微弯起,“是我,因为从崔嵬来到苗疆开始,我就一直在怀疑他,他为何能及时找到我,为何能找到入口,为何好得这般不可思议。”   尘艳郎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你在本该信任他的时候怀疑他,该怀疑他的时候却又坚信不疑?”   “你知道我是一个多疑之人,所以始终在向我暗示,而且你对我足够了解。”于观真不以为意,“哪怕不是崔嵬,是其他人,我想你也立刻能让我相信。这一切里只有你是真的,我的精神越是集中在你身上,这个幻境越是牢不可破。”   “一旦我相信你,就足以令你控制我,傀儡丑的故事无非是加深对我的束缚,令我想起你的种种手段,令我越来越相信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相信这具身体是一具活傀儡。”   尘艳郎沉吟片刻后,低声道:“很好的判断,不过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的确如此,只是猜测就容易引发怀疑,更何况我还有一个目的。”于观真道,“任何举动都有意义,行动可以复杂,目的却必然明了。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可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崔嵬。”   “我来此,就是为了他。”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疑心,却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你对蜃龙女一样,你明白,也了解我,才想摧毁我的想法。”   尘艳郎避开了这句暗示:“你看起来并不像是感情用事的人。”   “也许你看人的本事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准确。”于观真平静地转过身来,冷淡道,“不过未东明说得半点都不错,你于织梦术上的造诣恐怕早已远胜孟黄粱。”   尘艳郎轻笑了一声,这时候他已经完全不像崔嵬了:“不带上方觉始吗?”   山腹开始震动,四周片片瓦解,于观真知道这是即将从幻境之中清醒来的预兆,他在散落的碎石之中追问:“方觉始所得到的织梦术……是你送去的?”   “我只是将它给了巫月明。”尘艳郎回答道,“它在谁的手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随时都可以成为一条线索。”   于观真没有再说话了,他眨眼之间,眼前人轰然破碎。   霎时间天旋地转,他正湿漉漉地站在血池边,无数的美人手微微摇曳着,那熟悉的香气混合着腥浓的血味弥漫在鼻下。   他的确不是崔嵬。   于观真慢慢握紧了手,感觉到了身体里的神血在沸腾。   他是我。 第206章   于观真非常冷静地坐在了池子边上。   按照尘艳郎的态度来看,这些几乎有些妖异的美人手所带有的毒性一定不太寻常,而他在幻境之中被控制着走过来,不等于他清醒过来也能同样走下去,事实就是他虽然打破了幻境,但依旧被困在了这个地方,在没有恰当的契机之前是下不去了。   这件事有好也有坏。   好的一面在于他现在有充足的时间跟理由分析一下现在的局面。   坏的一面在于如果幻境是在未东明背叛之后才发生的,基本上等同孤立无援,那么他的思考时间会有点过于充足,外加随时可能被找到的隐患。   不过现在倒也顾不上那许多了,于观真决定先来思考一下尘艳郎。   他当然不是情绪突然崩溃发疯,才认为自己就是尘艳郎。   而是经历过刚才的事情之后,于观真很确定尘艳郎的确知道他们的一切,甚至很熟悉崔嵬,否则不可能连口吻举止都模仿得那么惟妙惟肖,也不会答得天衣无缝。考虑到幻境这件事,对方已确定不是崔嵬,那么反过来只可能得到一个结论。   尘艳郎一直都在这具身体里。   想到尘艳郎可能看到崔嵬的种种模样,于观真心中顿时有点不快,虽说对方看起来没有这方面的癖好,但是谁知道这种毫无底线的人是不是真的能守住性取向。   所谓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尘艳郎对崔嵬的了解,指不定就正好说明了他对崔嵬的狼子野心。   于观真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深呼吸了一下,让大脑冷静一些,决定暂时放下七情六欲,先把理智放回到正事上来。   虽然这是初次见面,但足以让于观真看出来尘艳郎的大脑发育正常,可能还有点发育过猛,属于具备完全刑事责任能力者,如果不是这个世界的捕快叔叔(不管是朝廷的还是修仙的,当然排除崔嵬)实在不够给力,光是虐待青少年跟违法实验就够他喝一整壶了。   再者考虑尘艳郎的种种行为,基本上可以认定此人毫无底线、且相当独断专行,他既然已经在幻境里现身,躲藏就彻底失去了意义。   于观真相信尘艳郎这种科研疯子愿意为了观察人类而让出自己的躯体,然而他也很清楚,愿意跟做不到完全是两码事。   他现在还站在这里,就已经说明尘艳郎并不是愿意让出身体,而是根本没办法控制身体。   要不是于观真在幻境里头盲目地让感情战胜理智,选择在最后关头相信崔嵬,大概这会儿已经在血池里了。   这两个结论相结合,无疑可以得出一个新的结果,尘艳郎的确说了实话,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撒谎的必要。   于观真的确是主动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一点甚至连尘艳郎都始料未及。   苦苦追寻的谜团居然在此刻就解开,苦主甚至是尘艳郎本人,这让于观真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过考虑到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加上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于是立刻就把这个想法抛在了脑后。   世上社畜千千万,没道理于观真当了几十多年的凡人突然就变成了穿越时空的传奇,还彻底碾压了丢在现代铁定能为科技跟医学做出巨大贡献的尘艳郎。因此基本可以断定尘艳郎没有把话说完,在意料不到的结果到来之前,他一定主动做了某些事情,导致了于观真的到来。   发展成现在的局面,尘艳郎就算不是主犯,也算是个共犯。   而且于观真相信尘艳郎对自己的感觉,就跟自己对他的是相同的,他们俩对彼此都非常纯粹,非常单纯地希望对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思考完了尘艳郎本人现在的处境,于观真开始转向下一个思路。   尘艳郎的动机。   易地而处,倘若于观真自己被人夺走身体控制,仅有一次机会能够得到反败为胜的机会,那么他会做什么?   很简单,要么一举夺回控制权,要么就是制造更多的机会。   显然尘艳郎并不像自己嘴上说得那么不在乎,不过这也可以理解。   只有削弱于观真的意识才能让他掌控住身体,而他又只能在幻境里出现,才会编出活傀儡之术,一旦被察觉异常,无疑是自爆弱点。   这事儿就好比砍价,如何才能砍到骨折,还不让老板看出自己非此物不可,更是一门深奥的绝学,很显然尘艳郎已是其中高手,要不是于观真的多疑跟关键时刻漏气,说不准他这会儿已经被尘艳郎砍成查无此人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尘艳郎如果最后没有提起蜃龙女,于观真就不会因为吃醋爆发小宇宙;可换个角度想想,尘艳郎不给于观真一个情感上的暴击,说不准于观真半道上就抵抗成功了,那活傀儡暗示仍然要完蛋——搞不好还会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同样导致幻境的结束。   如此想来,这件事实在是一个无解的难题,称之为薛定谔……呃,于观真的难题也不为过,在于观真做出决定之前,尘艳郎根本无法知道幻境到底会不会被发现。   只能说尘艳郎倒霉,他已经不算什么正常人了,没想到于观真比他更不按常理出牌。   而不按常理出牌的于观真这会儿将目光转移到了身后的血池跟眼前的美人手上。   尘艳郎带着这具身体来到这里,且特意告知美人手有毒,可以认为他已经意识到幻境会被识破,生怕于观真因无知而丧命,特意留了一记后手,要真是如此,那么他一定还有后招。   这个后招极大概率与眼前这两样东西有关。   美人手的香味与崔嵬还有厌琼玉身上的是同一种,考虑到厌琼玉已经跟白鹤生在这里呆了有一段时间了,又是唯一知道尘艳郎能够起死回生的人,走错路与无事闲逛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再加上外面那一地尸体,那么她来到此地的动机有一个,想要复活罪窟的族人。   这里的情况跟在地宫看到的逆生之术完全对不上,排除掉尘艳郎老年痴呆做错阵法,再排除厌琼玉少女痴呆,只可能是她上当受骗。   尘艳郎显然不是花丁,也没有打算以培育奇花异种为人生理想,他做这么大的排场,不会单独只是一个戏耍人的骗局,于观真更倾向这是这里的血池另有他用,而且这个他用一定跟厌琼玉有相当深的关联。   厌琼玉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于观真认真思考,她跟白鹤生都是苗疆人,不是地域的问题;而她跟巫月明也是女人,同样可以排除性别。   那厌琼玉身上还能有什么东西?答案呼之欲出,神血。   于观真立刻就从池子边上站了起来,顿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以一种谨慎而微妙的目光打量着池子里的鲜血,一时间觉得大脑都有点偏瘫。   他的确找到了答案,然后绝望地意识到了答案可以解决好奇心,却不一定能解决问题。   于观真站了几分钟后,又坐下了,脊背凉归凉,屁股不凉就行了,他叹了口气,突然有点怀念未东明这个塑料朋友了,毕竟对方在这儿的话,两个人还能说说俏皮话,再来未东明要是真死在这里,他大概也就惋惜片刻,谈不上损失多大。   越是意识到这里的凶险,他就越庆幸自己没让崔嵬跟来。   尽管于观真已经识破了幻境,可还是没办法意识到这个幻境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指不定他踏入这个山谷时就已经中了幻觉,未东明跟怪鱼其实都是尘艳郎假扮的,最后一个角色才轮到崔嵬。   而真正的未东明其实还在山谷外头瞎打转,一转头就发现他没了。   于观真被自己想的这个场景逗笑了,笑声在这空旷的山谷里回响,一时间有点瘆人,他立刻收住声,先搓了一把自己手上的鸡皮疙瘩,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靠未东明来推断幻境的时间线。   在这座山谷里唯一出现织梦术的地方,就是在水眼之中,而恰好也是于观真遭遇背叛的时候,这一定不是巧合。   如果当时他就已经中了幻术,未东明估计同样没办法避免,那对方之后的行踪就很显然是个问题了。   不过尘艳郎既然还能够操控这座山谷里的织梦术,那他现在……该不会是……   这时山壁轰隆隆震动,似乎是触动了哪里的机关,于观真听见耳畔传来风声,立刻扭头一瞧,只见未东明低眉垂眼,面露痛苦之色,似乎正在挣扎,单凭肉眼也瞧得出来状态不佳,偏偏他呼吸平缓,行动迅疾,正一步步从原先的石阶上往下走来。   草!   于观真实在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真他妈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恨不得现在生出一对翅膀拔地而起,偏生被困在血池跟美人手之间进不得退不得,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危险逼近,脸色顷刻变得煞白,额头甚至密密地渗出冷汗来了。   后手果然来了! 第207章   未东明很强。   于观真一直都知道这一点,然而从没有清晰地意识到,他跟未东明不算认真地交手过几次,对方都多有留手,直到此刻,才总算真真切切地明白为何未东明会被称为九幽君。   他来得很快,全身似都化作一团红光,倏然已扑面而至,美人手沾火而燃,瞬间将四周化作无边火海,于观真只是反应稍慢了半拍,就被完完全全地困在烈焰之中,听见身后血池沸腾,便有意道:“倒是省了我一番功夫,我刚刚还在考虑要不要拼着中毒出去。“   他说得轻松,心思却是一点都不轻松,只不过全身上下最硬的除了骨头就剩下这张嘴,不讨点便宜回来,实在不痛快。   未东明的身上带伤,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他既不回答,也不动摇,一掌直击于观真面门,其速度之快,叫于观真全然猝不及防。   于观真知此刻稍有迟疑立刻性命不保,不由得瞧了一眼这沸腾的血池,倏急中生智,顿时腰身一沉,整个人往后猛然倾去,看似就要跌落血池之中,堪堪避开这一记掌风。   然而却始终没传来落水的声音。   于观真腰腹紧绷,用脚尖勾住血池边缘,硬生生弹起上半身,于半空之中腾挪而起,稳稳当当落在了另一头。   “我们虽是朋友一场,但才分开片刻,不必再见时就送上如此大礼。”于观真身上冷汗未干,脸上却已挂起笑来,站在池子的另一头遥望未东明,“更何况我这地方不大空余,实在容不下多一个人了。”   未东明垂首低眉,并不说话。   于观真背后被火焰炙烤,已感到万分疼痛,他强忍着痛楚,见未东明一动不动,故意问道:“你不继续吗?”   未东明神色痛苦,似有发狂的模样。   “你不敢来。未东明并不是一个好打算,对吗?”于观真微微笑道,“他的火血太容易蔓延,也太迅猛,而本人又太强,对你来讲不好控制,毕竟比起我来,这血池更为脆弱。所以你才想要速战速决。”   这时未东明再一次抬起头来,他望着于观真,已经完完全全是尘艳郎的神情了。   尽管于观真并没有真正见过尘艳郎本人,只不过是从他人的记忆、口述甚至是传闻之中听说些许片段,然而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分辨出来。   尘艳郎不知为何退后了几步,很淡地笑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杀你的必胜把握,这次也不例外,更不要提速战速决了,我只是担心你逃走而已。”   于观真的瞳孔骤然缩紧。   “闻到了吗?”尘艳郎站在燃烧的花海之中,那鲜艳的美人手化作一片黑雾涌动,馥郁的香气在空中泛起近乎甜腻的腥味,只见他稍一挥手,无数氤氲的黑雾就尽数化作锁链的模样,猛然冲向穹顶,将整座血池锁成囚笼,“毕竟想要完全让美人手发挥出作用,实在需要时间。”   于观真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的,他眼睁睁看着那无数锁链缠绕在自己身上,不由得苦笑起来:“原来你不是担心这具身体,而是担心我会逃跑。好吧,既要死,也不能让我做个糊涂鬼,这种花真的有毒吗?”   “尸。”尘艳郎道,“它的毒会让人尸化,直至最后一刻,都能保存神智,而且只对活人有效,我没有撒谎,你的体内有神血,原本简单的触碰不会妨碍什么,不过吸入到身体里后就不一定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我知道他无法控制身体,故意显得对身体很在意,就是为了让我犹豫,让我迟疑。   于观真叹气道:“听起来好像不太坏。”   尘艳郎微微一笑,他虽在笑,但看起来很不高兴,好像被戳中痛脚一般,只是仍将这种怒气封存在表皮之下,显出一种虚伪的活气:“你很快就能知道了。清楚理智地意识到自己如何屈从于本能,彻彻底底地沦为野兽,全然丧失一切,的确不算太坏。”   “你生气了?”锁链将于观真捆得宛如一只粽子,他知晓此刻已是没有胜算了,又道,“为什么?是你在意的人,还是你自己。”   尘艳郎微妙地打量他:“你很好奇。”   于观真淡淡道:“是人总会好奇,我还很好奇,你为何如此对白鹤生尽心尽力,反正我现在动弹不得,已是任你鱼肉,你不妨为我解答?”   “他中过美人手的毒。”尘艳郎淡淡道,“美人手根本没有解药,我虽帮他压制住毒性,但等他死后依旧会变成尸,于是我便顺手将他提前更换,方便以后使用。”   于观真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他对你而言,就是一个活着的傀儡?”   “活着的傀儡总有这许多麻烦。”尘艳郎默认道,“就像白鹤生一样,不好用,也不听话。”   他说话的口吻就好像白鹤生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样构造复杂的工具,随时能够更换配件。   “你收下厌琼玉,想必就是为了罪窟的神血。”于观真忍不住道,锁链正在汲取这具身体的精力,无论他如何提劲,都只是加速锁链的吸收,反倒让自己更为虚弱,“你要这么多神血做什么?”   尘艳郎看着他,忽然轻笑起来:“看来大巫祝实在是白费心机,你根本什么都没有明白。”   大巫祝?   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提起大巫祝?   于观真皱起眉,试探道:“他与我说了许多有关你的事。”   “他不是在跟你说话。”尘艳郎淡淡道,“他是在跟我说话。你放心,礼尚往来,我会很快让他在这个人世解脱的,也许你们到了黄泉还能够做做伴。”   这短短几句话就让于观真明白过来,当初他们踏入苗疆那一刻开始,大巫祝对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别有用意,只是那时候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更没有另作他想,难怪当时大巫祝明明把他们当做一个人,却还是设下尘艳郎根本不会破的局来试探他。   大巫祝知道尘艳郎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会真心待他,却要于观真拼尽性命,利用神血去救崔嵬跟方觉始……   他不是在试探尘艳郎,而是在试探于观真。   当初于观真一直以为大巫祝只是把他们两个人当一个人,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大巫祝说话的对象从来都是两个人,是他自己没有明白。   可是大巫祝当时都说了什么?   苗疆一行实在过去太久,于观真已记不太清楚每句话,每件事,他只隐约记得大巫祝告诉了他们后辛的故事,除此之外,就是在养伤时戳破他的心事……   于观真怔了怔,忽然开口道:“你根本没有杀我的意思,你也不想夺回这具躯体,你……你想引崔嵬来到这里?”   不会吧……   于观真心跳如鼓,他想到尘艳郎模仿崔嵬模仿得分毫不差,顿时觉得这个念头简直跟挨雷劈了一样。   说好了灵煜彻底被留给了蜃龙女呢?千百年过去,怎么连性向都变了!敌人变情人这种梗未免太老了,他已经演完了,实在没有必要重来一次。   还没有等尘艳郎回话,未东明就已虚弱地开口道:“别对我的身体问这么恶心的问题,我会想吐。”   只是他的情况看起来没有多好,很快就滑坐在灰烬之中,金红色的血从口中溢出,看起来好像死了一遍。   于观真先是大喜,又很快谨慎起来:“未东明?”   未东明俯身在地,他看起来很痛苦,似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肌肤上很快就蔓上一层青色,他这个模样让于观真一下子就想起了谢长源,倏然反应过来方才未东明一直呆在美人手之中,现在已经开始毒发了。   尘艳郎用任何人,似乎都如同使用工具一般。   “哈……”未东明的血很少,他的骨血似乎已经开始僵化,没多久就干涸在嘴唇上,于是低低笑起来,笑声起初很小,慢慢才高起来,“我……就知道,你为我准备了很多死法,只是可惜没办法全见识到了。不过好歹你我朋友一场,这死法,倒也不算难看。”   “投桃报李,做你的朋友,我也不该吝啬才对。”   未东明勉力攀上台阶,他的模样虽狼狈,但似乎将力量都留在了这一刻,竟很快就来到了池子边缘,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手,皮肉分离,却不见血,只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   他缓了口气,好似还嫌不够一样,用虚弱的语调戏谑道:“尘艳郎,当日你挖出我的心,今日我也礼尚往来。”   于观真忽感觉到内心深处传来巨大的愤怒,身体一时间全然不听使唤,手脚倏然颤动,锁链顿时旋绞起来,寸寸断裂,只是他的身体也开始悲鸣。   尘艳郎根本是在以蛮力乱来。   未东明面色不改,越割越深,越割越狠,浑然不知晓痛楚一般,不多时手臂上就多了十几道伤口。   “未东明!”   于观真听见自己的咽喉发出怒声,他的心绪翻涌,怒火上升,却没有半点是自己的情绪。   尘艳郎能随时夺回身体!可是这说不通啊!   于观真大骇,尘艳郎一跃而下,却已经来不及了。   金红色的血液涌入了神血之中。   而与此同时,未东明也被踢得高高飞起,坠在了远处,没了半点声息,那金红的血液犹如滴落于油的水,整池的神血都沸腾起来,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尘艳郎脸色大变,倏然飞身而上,于观真只觉得耳畔风声不止,眼睛刺痛,可见速度之快,他甚至怀疑尘艳郎投胎都不会跑这么快。只是尘艳郎内心深处堪称狂暴猛烈的情绪一时间也压制得于观真暂时失去了感受,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恢复过来,感觉到了冷意。   近乎刺目的白,涌入了于观真的眼,他感觉到眼睛眨了眨,发现满地都是雪白的霜花,它们就跟看起来一样冰冷,寒意刺骨,想来就是之前他们进入此地时感觉到的异常。只是他现在明明身处中心,不知为何,却没感到之前那种刺骨的寒冷。   而这冰雪世界里唯一的异色,是埋在花下细细密密的血线,似乎是许多有规律的凹槽,汇聚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法阵。   只是现在这些血线实在有些过于活跃,齐齐沸腾起来,于观真顿时恍然大悟,想来是未东明的火血正在吞噬更多的神血,也正是这火血驱散了热意。   花海的中心处沉睡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无数血线铺展,都延伸在那人身下。   于观真的心中突然涌出不祥的预感。   尘艳郎到底还是慢了一步,火舌已经舔上了那人的衣角,霎时间衣物都化作烈焰,赤舌红星,顷刻间将人完全吞噬,映照出一抹淡淡的影。   于观真只觉得心口似被大锤重重一击,喉咙腥甜,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来,头昏眼花,半晌发不出声来。   他眼前黑了许久,才慢慢缓过来,地上已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一场幻影。   于观真忍不住问道:“那是谁?”   尘艳郎置若罔闻,伸手抚住自己的胸口,恍然道:“原来即便是人造的躯体,也会感觉到疼痛。”   我又失去你一次。   我又……失去了你。   于观真只觉得心中疼痛难忍,声音反反复复在心头翻涌,吵得不得安生。   尘艳郎的声音渐弱,好似痛不可当,于观真感觉到肢体逐渐有力,这才明白过来,尘艳郎并非是真能随意控制身体,而是他方才急切无比,执念硬生生压制过了自己,这才短暂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   想来也是,他若真的能控制住身体,许多安排也就没有必要了。   现在尘艳郎心神大乱,又叫于观真重新拿到了掌控权,他怔怔地站在这雪白世界之中,感觉到一阵茫然,尘艳郎被困在域中,只凭借织梦术就让他与未东明走上了绝路,纵然能压制一时半刻,日后又会如何?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先下去看看未东明怎么样。   于观真才离开此地,忽听见了崔嵬正在说话,他本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却听那声音很是清晰,正道:“未东明,未东明,你如何了?”   他忙加快脚步,又听未东明的声音道:“崔嵬,告诉于观真。”他呕咳了数声,又道,“不是织梦术,是蜃气,他……他会懂的。”   崔嵬道:“别说这么多,我先帮你疗伤。”   未东明气若游丝,说话却是不太客气:“我心脉都碎了,活不了了,你更担心于观真吧。”   “未东明。”崔嵬一时间也说不出其他话来,“我带你去问问大巫祝。”   “哈。”未东明轻笑了一声,“你看,我已经开始尸化了,你杀了你师兄,不是应该很明白尸是什么样的东西吗?别浪费时间了,尘艳郎在这里特意打造了一处极寒地,你到了那里,就能找到于观真,可惜,可惜看不到尘艳郎的表情,一定……一定很有趣。”   他顿了顿,声音慢慢低下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你找到了他,就把我放在那里,让我……好好……好好睡一觉,这一觉恐怕要比十年更长了。”   “未东明!”   未东明的意识似乎已开始恍惚了,他对这个人世根本毫无眷恋,对任何人也没有情意,他不在乎自己变成尸,也不在乎自己死在这里,只是……只是他到底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不想知道赤霞女会不会杀死自己,或是变成尸的自己。   他到底不敢赌。   不敢赌赤霞女是不是真如自己所言,会为爱而杀他,他既不舍得对方那般痛苦,又不愿意自己是自作多情。   不敢赌他如今是否真的能让赤霞女伤心欲绝。   未东明的视线模糊,尸气已蔓延到脸上,他生平几乎没有流过几次泪,此刻泪珠滴滴滑落,灼热无比。   穹顶的一抹白芒映入未东明的眼睛,像是北疆的风雪,与赤霞女决裂后,他曾独行去北疆走过一遍,刺骨的风雪几乎冻结他的血液,他一步步走上高山,望着天边的朗月,去亲手抓了一只冰蛛,想到赤霞女当时露出的笑颜,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   倘若他不是生来只会毁灭,也懂得如何呵护,如何温柔,如何信任那个女人,她是不是就不会流泪。   可惜,未东明生来就注定伤害别人,就连死,也要毁掉别人的心。   他的生,他的死,也随性由己,终究与赤霞女毫无半点干系。   只是他到底并非真的心如铁石,全然无动于衷。   崔嵬只觉得怀里的未东明低声叫了几句“赤霞”,又唤了一句“丑叔”,身体顿时不动了,本揪紧他衣袖的手也松了开来。   他的呼吸止了,最为温柔动人的神色仍然残留在脸上。   白鹤生道:“他死了。”   于观真呆立在原地。   蜃气。   后辛……神女……   不止是神话,也不止是传闻,扣上男人身份的女人是在指尘艳郎,被刻意孕育而得到巨大力量的神女,是指逆生之术。   后辛躲在域中,尘艳郎也是,所以玄素子会说他们共享一个身体,是同一个人;大巫祝会说自己早就知道尘艳郎在做什么,他暗示却不明说,只是不想破坏这种乐趣。   所以蜃龙女的身体被肆无忌惮地安上机关,所以鲛人会跟他离开深海,所以花海里睡着另一个人,所以尘艳郎才会说灵煜这个名字被完全留给了蜃龙女,所以他才对美人手能够尸化人的事那么愤怒……   因为灵煜就是兵解于万鬼之中,担心自己会尸化祸乱人世。   “你不是灵煜。”于观真干涩道,“你才是蜃龙女。”   灵煜的确复活了蜃龙女。   蜃龙女……却没有办法复活一个魂飞魄散的人。 第208章   于观真没能走到他们面前。   他咳嗽着,口鼻干燥得活像被架在火堆上炙烤过,干得生疼,没有血涌出来,美人手的毒与神血交融,在身体里大动干戈。   于观真微微蜷起身体来,用手撑着山壁,竭力想压下这阵剧痛,他并不习惯痛苦的人,平日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可到了此地之后就只能忍耐,忍耐虽不能缓解,但起码能叫别人看不出他的深浅。   时间一长,倒也慢慢习惯了。   于观真在两眼发花的情况下短暂失去了片刻的意识,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已不是山壁的模样,而是崭新的域。   他曾在大巫祝身上见过域,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缓和片刻后决定寻找出口。   这域当然不可能是于观真自己打开的,十有八九是尘艳郎的杰作,他不知道前路是不是陷阱,可是留在原地无疑等同坐以待毙。   域没有昼夜,没有方向,也没有可以拿来确定位置的标志,只有隐约的乐声。   于观真决定循声而去,他用乐声来辨别自己的方位,直到声音越来越近,终于看见了一大片苍蓝的水,他身侧的景色终于不再是素白,而是慢慢具体起来,海风咸涩,浪潮奔涌,无数礁石错落于足下,月华铺来流光长桥,有人怀抱琵琶奏乐。   是灵煜。   于观真仍然记得地宫里那道不眠不休的虚幻之影,也记得石壁上的粉墨与雕刻,然而它们都难以与眼前的人相比。   他身旁忽然出现一人,是尘艳郎。   “我第一次见到阿煜,就是在这里。”尘艳郎似乎并不意外于观真的出现,而是望着海边的那抹幻影,“他生性喜静,晚上会寻一个离天玄门极远的小岛弹奏琵琶……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他弹得还不好,很难听,后来又过了许多时间,才练成如今这样。”   于观真一头雾水,不明白他们俩怎么突然就如此和平地谈起灵煜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在意灵煜怎样。   非要比的话,崔嵬的箫声对他而言更动人。   “只是我已经忘记了。”尘艳郎的神色很平淡,并没有太多的喜怒,只是他的这种冷漠反而给于观真带来更多的不适感,他微微躬身,舀起一捧潋滟的水光,吐气成雾,那水雾渺渺化作一团蜃云,“我实在活得太久了,许多东西都不见了,包括记忆。”   “起初我将它们封存于蜃气之内,可每当我死去一次……它们就会丢失许多。”尘艳郎忽道,“随我走走吗?”   于观真沉思片刻道:“看起来,我好像没有拒绝的权力。”   “不错。”尘艳郎赞同,他的神色并不倨傲,却足以令人望之生畏,“你的确没有。”   他们两人走得并不算快,此处礁石生得异常嶙峋,还渗透了水,就算只是在域之中,于观真也不愿意打湿,于是站在了石头上,看着尘艳郎走到水中,静静凝视着灵煜。   这种平静实在让人发毛,于观真还记得之前胸膛翻涌着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知道尘艳郎到底有多愤怒,多痛苦,因此更显得眼前人的安静令人恶寒,未东明已经死了,尘艳郎的失去也已是注定,他实在很难想象对方的平静底下正在汹涌怎样的暗流。   尤其是他在意识到尘艳郎对灵煜的执着之后。   尘艳郎的域里,留存千百年的蜃影,只有灵煜一人。   于观真觉得自己很多余,他并没有觉得尘艳郎这么看着一个死去多年的幻影很正常,不过奇怪的人做奇怪的事理所应当,他不想干涉其中,于是咳嗽两声,决定主动出击:“介意我问几个问题吗?”   没有身体的尘艳郎光用蜃气就差点逼得他们俩自杀,于观真倒是很想跟他好好斗智斗勇一番,问题是做不到。   就好像现在,于观真甚至连尘艳郎有什么目的都不知道。   尘艳郎没回头,一句话回答两个问题,省了于观真一番功夫:“我带你来,总不是为了让你站在这里的。”   许多问题在于观真的舌尖绕了一圈,他最终挑出一个基本上长满了雷点,确保尘艳郎踩上就会爆炸的问题:“当年的白下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是在地宫看见了吗?”尘艳郎并没有被惹怒的反应,显得格外轻描淡写,好似那是全然不值得一提的事,“并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我当时并不是为了任何人,不过是想给灵煜一份礼物。”   “什么意思?”于观真没有明白。   “我并不在乎那些人,只是灵煜喜欢他们。”尘艳郎流露出一点略有些厌烦的神态,又很快恢复正常,“他很久很久都没有笑过,我想让他开心。”   “你想让他开心。”于观真重复了一次,“甚至能交出自己的性命?”   尘艳郎点了点头,淡淡道:“不错。”   难怪他对别人的性命毫不在意,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动于衷。   “特别是这样一来,在他的心中,我自然会比苍生更重要。”尘艳郎的手轻轻放在胸口处,他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我想要得到他对苍生的关注,对苍生的怜爱,不想跟其他人分享,你之前看着崔嵬的时候,难道不是有同样的感觉吗?他给你的,跟给别人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无关紧要的时候,你也会伪装,伪装自己好像很在意那些人,好让他开心一些。”尘艳郎轻笑了一声,“可实际上,你并没那么在乎,甚至也不在乎未东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说到未东明的时候,他忽然将声音压得很沉,也很重,脸色都有几分狰狞起来,像是要在唇齿间将这个人挫骨扬灰。   于观真从字里行间辨别出些许情绪,恍然道:“你也不在乎,你当时并非是真的对他有情,只是……只是……”   只是不愿意灵煜忧心其他多过你。   他本以为尘艳郎会否认,哪料对方点了点头,干脆利落道:“不错,可惜我当时涉世未深,不知晓人心种种,我答应献出龙珠之后,许多人喜不自胜,非常感激我,令我十分得意。唯有灵煜更为伤悲,他是个极为聪慧的人,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事。”   “我那时连自己为何要这么做都不大明白,他却已经看透,说皆是因他才害我至此。”   “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已对我动情。”   于观真沉默片刻道:“你错过了。”   “是啊。”尘艳郎的神情终于悲伤起来,“我错过了,在我无知时,得到这世间的至宝,却又轻易将它丢弃了;而之后无论我如何寻找,都再得不到了。中原与苗疆素无来往,灵煜为寻求起死回生之法,特意前往苗疆求取神血与异法,正逢上中原与苗疆战乱,那一任的大巫祝便用两处万人坑作为条件。”   “我活转过来那一日,他却兵解血池。”   死而复生……死而复生……说来何等轻巧容易,焉知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我不愿意相信灵煜就此魂飞魄散,之后前往苗疆去追查他的蛛丝马迹,那一任的大巫祝蠢笨如猪,大祭司倒还算有些本事,他对我说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灵煜已得到他的结果,只可惜看不着我的下场了。”   尘艳郎轻描淡写道:“我那时尚算年轻气盛,很不喜欢他的言语,就将他的脑袋砍下来,挂在神殿上,气得苗疆要通缉我。”   于观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怎么我认识的每个人,都上过苗疆的通缉令。”   尘艳郎并没有理会这句笑语,他只是很平淡地继续了下去:“我很是憎恨苗疆,之后再没踏足此地,也不愿意再多费心起什么名字,就这样无名无姓地过了千年,只是凡躯难以承受我的魂魄,崩溃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这具身体就只剩下六十年,而我正好在此刻,听说血池附近出现了山鬼。”   于观真心里一沉,知道尘艳郎终于要说到重点了。   “她并非是寻常的山鬼。”尘艳郎淡淡道,“血池是怨气丛生之处,本不该诞生任何精灵鬼怪,我想她也许是灵煜的一抹精魄,那时正好在更换身体,便选了男身。”   于观真迟疑道:“她…………是个女人?”   尘艳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不是认识吗?”   “……”于观真已经猜到了答案,他认识的山鬼除了阿灵,再没有其他人了,不由得瞠目结舌起来,嘴巴微微一动,“可是……你并没有接近阿灵。”   “她身上的确有灵煜的气息。”尘艳郎垂眸道,“却并不是灵煜。”   于观真忽然想到了阿灵曾经嘱托他的一件事,那时候她已说出许多线索,只是与大巫祝的话一般,他都没多在意。   “我也听说过苗疆大巫祝的威名,听说他能叫死人复生,以人躯承载神力,可是从没见过。那地方的气息,我不大喜欢,看来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小鱼干,你到时候能不能帮我探听一下,他们那儿的大神是什么样的?我也想知道自己的来历。”   她早已说过了。   于观真倏然警觉起来,他意识到尘艳郎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在将话题引向深渊。   “我一腔欢喜成空,很是不快,但凡惹我不快,难免都要遭殃。”尘艳郎低低道,“可我很快发现发现,她竟然生了一个孩子。”   崔嵬。   琵琶倏然“铮”了一声,惊动了于观真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将断未断。   而尘艳郎只将这当做灵煜本不存在的暗示,他再度柔情万分地看了过去,如千年以来一般。   只是那人再没有看他一眼。 第209章   “我听不懂你的暗示。”   于观真背过身去,正对上了灵煜,这个只存在于记忆之中的幻影无知无觉,他只是偶尔抬起头来欣赏着这月色,醉心在自己的演奏之中。   真有意思,一个死去千年的人,却仍能令今人为他奔走,设下一场场局,做出一件件事。   只是他再不会知道,也再不能接受与拒绝。   尘艳郎错过的岂止是一份情意,他还错过了灵煜最终的回应,这本该两个人的故事最终沦为他一人的疯狂,甚至不惜将这种疯狂蔓延到其他无辜的人身上。   这句话让尘艳郎笑了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你已经听懂了,而且你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说话时总令人觉得高高在上,似是仙人俯身观察尘寰,并非寻常的鄙夷轻蔑,而是一种漠视,就如人漠视蝼蚁那般。   于观真淡淡道:“崔嵬就是崔嵬,他不会是灵煜,也不会是任何其他的人。”   过了一会儿,尘艳郎又问道:“你何必这么戒备?”   “难道不应该吗?”于观真觉得有点讥讽,“莫非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良民不成?”   尘艳郎微微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起码会敬重我当年为救苍生而死的壮举,毕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都无法否认它是一桩善举,不是吗?”   于观真干巴巴道:“又也许它只是癫狂的另一种表现。”   “癫狂吗?那何谓正常呢。”   “在灵煜死后,我学他的模样,练他的字,弹他的琵琶,走他走过的每条路,帮助我所见过的每个人。”尘艳郎轻笑起来,“我学得很像,甚至有天玄门的人以为是灵煜死里逃生,我……也去天玄门做客了一阵。”   于观真微微侧过身体聆听,低声叹气道:“你对我这样推心置腹,实在让我有点害怕。”   “只是那些人实在叫我觉得厌烦,贪得无厌,蠢笨如猪不说,而且心如蛇蝎。”尘艳郎并没有接这句话,而是继续将自己的话题进行下去,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没露出半点愤恨之情,就好像在谈一棵枯死的木,命中注定的事,“弱小并不意味着不会作恶,为了利益,为了生命,有许许多多的借口,我曾被许多自己救下的人出卖,他们辩解时总是只有一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因为灵煜,我最终还是宽恕了他们。”   于观真欲言又止,好在尘艳郎很快也沉默下来,等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你遇到的总是这样的人吗?”   “当然不是,也有所谓善良的人。”提到这些人的时候,尘艳郎也并没有露出欣喜与安慰的神色,他的眼神并无半点波澜,也全无动摇,“我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所谓正常甚至算得上良善的时光,不过我想,这也并非是你所谓的正常吧。”   于观真没有说话。   “我越来越不明白灵煜为何要这么做,也越来越懒得理会这些反复无常的凡人,他们无论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   “从这之后,我终于觉得轻松了许多。”尘艳郎忍不住笑出声来,看起来的确非常愉悦,“我记得所有仇恨,因此我使用了许多办法来折磨那些人,我要他们数十年都被梦魇缠身,看着自己手脚溃烂,失去至亲至爱,最终仍不得不奄奄一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于观真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本能令他倒退了一步。   “有仇报仇,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无非是手段的差别罢了,更何况我救过他们的命,这是他们理所应当该回报我的,不是吗?”   于观真没办法否认,人在愤怒与仇恨之下很容易沦为野兽,又或者说,人本身就是野兽。   当初于观真看到谢长源的惨状,因此在言谈上相逼小石村的村长,他从未对村长与利用他们的沈秀娥心生怜悯过。   怜悯他们的人是崔嵬。   在仇恨这点上,于观真的确没办法反驳尘艳郎,只好冷冰冰地转移话题:“所以你也这样对你的几个徒弟?你这种行为在我那边,叫做诈骗,诱之以利,胁之以威,难怪如今落一个孤家寡人的下场。”   “有趣,我记得你当初跟那山鬼住在一起的时候,找了一个花农,叫做什么来着?”   于观真皱眉道:“王磊之,他是一个书生,不是花农。”   “不错。”尘艳郎点了点头,他似乎并没有记住这个名字,叫于观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父亲的至交好友,也算是他的岳父,当时并没有收留他,你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对吗?”   于观真抿着唇,没有说话。   尘艳郎眼中的笑意却越发浓郁起来:“你看,你很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你不怪他的岳父薄情,却厌我恩重,这是什么道理?既已定下婚约,本就当是一家人,山鬼尚且发怒,你却全不动容,只因每个人对癫狂都认知不同。也许对山鬼而言,全不在乎礼教的你也极为癫狂呢?”   “我的行为正如你一般,这些恰好对我毫无意义,而我在意的事情,又并非你们所在意的。”尘艳郎懒散地垂着眼看他,“你与这尘世同样格格不入,又何必如此看我?”   于观真面无表情道:“你花费这么多精力,就是想告诉我,我们是同一类人吗?”   “千年转瞬,人的所思所想大有不同,你怎知自己此刻的想法,往后不会更改。”尘艳郎并不为他的态度恼怒,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于观真,微微笑道,“千年之前,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女子操控权势比比皆是;然而今时今日,越盈缺却要屈居于愚夫之下,甚至我相信,比起让女人重新掌控权力,男人更不介意多杀几个人。”   “你又觉得这是对是错?若是错,为何整个天下都在错?”   于观真淡淡道:“你未免将话题扯得太远了些。”   尘艳郎闲散地坐在一块礁石上,慢悠悠道:“远吗?也许是你太短命了,因此难以明白。昨日是,今朝非;王朝兴替,无数人感慨过昔日的繁华与强大,可又当真想到回到那时吗?凡人活得如此短暂,连同性情都反复无常,我经历过尘寰无数次变更,即便是同一件事,在不同的时候做,结果也全然不同,不是吗?”   “世界上何来正常一言,只是我的所行所为不合你的心意,对你来讲,我便是癫狂。”   “你到底想说什么?”于观真的脸沉了下去,“明说吧。”   “我在给你一个机会了解我,你难道不曾好奇昔日愿意为苍生付出性命的蜃龙女,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尘艳郎微微侧过脸,漫不经心道,“何必这样抗拒呢?”   于观真默然片刻,转头看向了大海,忽然开口道:“长生,修道,原来如此,对无能的人来讲,长生不过是一种酷刑;而对你这样的人而言,长生更是一种折磨,时间会击溃认知,改变想法,碾碎所有的规则,令你变成如今的模样。”   礼教,本质上就是一个社会的行为准则,并非是人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是环境带来的差异,这个时代重义,而于观真的时代重利,正如见义勇为一般,于观真小时候还曾热心地给迷路的老人指明方向,长大后他却避之唯恐不及。   是利益,道德上的满足感最终难以匹敌个人的利益,造就于观真的冷漠。   正如尘艳郎所说,他不过是以自己的认知来评断眼下的局面,也许……还有更深更沉更黑暗的时刻会带来。   尘艳郎彻彻底底凌驾于这种心照不宣的规则之上,要求他如常人一般,本身就是天方夜谭。   这让于观真感觉到一种极端的无力涌上心头,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真真正正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这种感觉,于观真曾经在玄素子的身上也见到过,只是玄素子令人感觉如沐春风,而尘艳郎却如一口看不见底的深渊,似要将他吞噬。   最终于观真只是苦笑起来:“得道方能长生,你的长生却没得道。”   尘艳郎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隔了好一会儿,于观真才缓缓开了口:“你说这些话,我想不单单是为了说服我吧。要是真如你所说,我不过是一个擅自闯入这个故事的局外人,你应当很恨我才是,为何希望我理解你,认识你,知道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因为有趣,我要你自己选择命运。”   尘艳郎终于笑起来:“我告诉过你,这世间绝大多数事情,我都不在意,你当然也不例外,所以我现在想知道,你要怎么选?”   “你还没有真正杀过人吧。”   “想试试做截然不同的自己吗?”   尘艳郎微微倾过身,他身上传来美人手似有若无的香气,犹如无形的丝罗拂面而来,让于观真额间沁出了冷汗。   他的声音轻柔,贴近于观真耳语道:“若你只当我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自然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全无半点负担。”   “那岂不是,无趣至极。” 第210章   截然不同的自己……   于观真默默将这句话含在口中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他似是明白了什么,一时间默默紧握住拳头。   “你不觉得自己太过高估我的道德了吗?”   灵煜正含笑凝视着于观真,他的眼波灵动,似是赞赏与肯定这个猜想,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个虚影,即便于观真知道对方并不是在看自己,仍有一种跨越千年与对方偶然相遇的奇妙之感。   然而灵煜越是逼真,就越说明尘艳郎对他灌注了多少心血,又在心中描绘了他的容颜多少次。   人心有情,波澜难平。   “纵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有提笔为刀者,口诛笔伐,杀死的人未必就比武人少。虽说我的确没动过刀子,但是为了自己的性命,破例一回,杀你其实并不困难。”于观真站在原地巍然不动,他背着手,忽然道,“拿性命当筹码的确是你的风格,不过我想你的赌注不会这么小,更不会将宝全压在我个人的品德上。”   “毕竟你看起来很了解我。”   尘艳郎不动声色:“你来此就是为了杀我,我给了你机会,你却开始犹豫不决,是担心难以回头?还是担心掉入陷阱,须知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下次的我就未必有这样的耐心陪你玩耍,毕竟这具躯体还未到彻底崩溃的时刻,我并不在意再使用它一段时间。”   “你听起来好像是在逼我杀你。”于观真转过身来看他,“你不像急着找死的人。”   “死有很多种方法,也有无数种意义,倘若有趣,为什么不试试。”尘艳郎轻松地笑起来,“你的表情很有趣,我很喜欢,如何?如果还是不确定的话,需要我加重筹码吗?”   于观真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厌琼玉就在附近,她身上也流淌着神血,她能进入你的域,是吗?”   “不错。”尘艳郎略有些惊讶地看着于观真,大概是有些没想到他一下子抓住了核心,又很快化为赞赏,“神血所开启的域本该互不相干,不过你应当记得大巫祝通过血脉抓住了后辛这件事,我虽与厌琼玉并无血缘关系,不过为了获得更多的力量,也曾汲取过她的血。”   于观真又道:“所以当日厌琼玉刺杀大巫祝受伤时,神血能够相呼应。”   “确实如此。”尘艳郎点了点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反而愉快道,“你果然猜出来了。”   于观真冷冷道:“你总不会毫无意义地告诉我一些废话,千方百计告知我有关灵煜与崔嵬的消息,我若是还不明白,岂不是辜负你的良苦用心。你将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引诱崔嵬前来,只要他进入域中,我与他都得束手就擒。”   尘艳郎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看起来甚至说得上是气定神闲,伸手撩过额前的碎发,神态竟然很是文雅端庄,全然看不出皮囊之下裹藏的疯态。   他是一把坟墓里掘出来的刀刃,带着泥土之中的腥与血,其他的都已经腐烂消无,只剩下杀人的刃口还未彻底卷翘,没了主人,就只剩下了害人这一用途,擦着就伤,挨着便死。   然而刀本身,仍是那般华美剔透,是一柄绝世的凶器。   “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崔嵬,我都该立刻动手。”于观真的身体紧绷着,看上去犹如一把被拉开的弓,又好似正准备狩猎的野兽,然而他依旧待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反应,“我说得对吗?”   尘艳郎笑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我所说的这些,对你都是大大不利的事,甚至可以说,都是促使我快些动手的理由。”于观真淡淡道,“你就是希望我动手,你就是希望我失去理智,你当日做了一件与本性相悖的事,今日你也要我做悖逆本性的事。”   “你的筹码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崔嵬。”   这下子尘艳郎重新打量了于观真一番,长袖随风一舞,吹得鼓胀,如同飘摇在风中的旗幡那般猎猎作响,他微微眯起眼睛,漫不经心道:“你到此刻还能保持如此理智,倒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为何?”于观真反问,“你在用谁做参照,自己吗?”   尘艳郎没有回答。   于观真也没有坚持:“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说吧。”尘艳郎显得很有风度,他支起身体,像是只羽毛丰满却又伶仃窈窕的飞鸟,甚至有心情说句笑语,“我确实不是这么急着死。”   “我一直在想,姑且不论我会不会杀人,你又凭什么认为我杀了你会令崔嵬对我生出嫌隙。你与他非亲非故,又是旧敌,即便当真是我擅自占据你的身体,只要你一死,就再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了,崔嵬并不是真的神通广大,他怎能知道真正的来龙去脉,而我杀你天公地道,不过是几句谎言的事,莫说夫妻,就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母女也未必没有秘密。”   尘艳郎不由得轻笑了两声:“你未免过于坦诚。”   “因此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你未必真的会死。”于观真脸上仍然维持着一种极为难得的平静,他心里其实有点七上八下的,可仍故意做作地整理一下袖子,好平复焦虑,“我以前听过一出戏,有句话说你心中若认定一人该死,便已在心中杀了他一回。”   尘艳郎若有所思:“听起来是出有意思的戏。”   “简单的杀戮远不能满足你。”于观真复杂地看着他,“你要我死,从里到外,正如当初的你一般。”   尘艳郎不置可否,只是好半晌才道:“人有这么容易死吗?”   人是一瞬间死去的,做出某个决定,在某个时刻,遭遇某些事……   虽然已将尘艳郎的盘算猜出来,但于观真仍然觉得憋屈,他的确看懂了,可是没有破招的办法,看起来似乎除了困在这里等待崔嵬到来之外,别无他法。可是真要面对这项选择,于观真宁愿杀了尘艳郎,好歹有一定概率真的杀掉,而不是束手无策地等待崔嵬自投罗网。   于观真闭了闭眼睛:“你问我这句话不觉得可笑吗?我早已经死了,不是吗?”   尘艳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的眼睛沉如深渊,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你比我想得更敏锐,只是有些话也许不说更好,说出来无非是徒增痛苦,令人不快。”   “再令人不快的事,总得接受。”于观真淡淡道,“只是我想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你给白城主留下的口信,总不会是一时兴起吧。”   尘艳郎轻笑起来:“你在拖延时间?你口口声声要保护他,可临到头来,仍不愿意选择他。”   “选择?”于观真深呼吸一口气,“你当年也是这样选择的吗?选择一厢情愿地对灵煜好。”   “住口!”   尘艳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也许是大怒的缘故,本在演奏的灵煜很快就失去了身影,消散于天地之中,徒留下空荡荡的怒浪惊涛,一波波涌来。   天地皆为之变色,于观真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生气了?我接下来却还有更难听的话要说呢。”   “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也很有耐心,只借蜃气就兵不血刃地杀了未东明,困住我。”于观真的脸色稍稍冷下来,“我方才一直在想,崔嵬到底有什么本事令你如此恐惧,总不能是一腔浩然正气。”   “你在看着崔嵬的时候,看见的人到底是谁呢?”于观真的神色淡漠,“我想一定不是崔嵬本人吧,你永远都没有看见他,你的眼里只有灵煜,是那个死去多年的人,你所害怕的也不是崔嵬的剑招,是崔嵬看你的眼神。”   尘艳郎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过他仍然没有阻止于观真。   于观真慢条斯理地继续下去:“因为你很清楚,如果灵煜如今还活着,他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你。”   尘艳郎忽然猛地逼近于观真,他来的速度太快,令人避无可避,瞬间就用手扼住了于观真的脖子,力道之大,令肌肤都隐隐泛出青色来,他欣赏了一会儿于观真挣扎的模样,这才轻柔道:“我说过,有些话不说更好,说出来无非是徒增痛苦,徒增……你的痛苦。”   气息被顷刻间阻断,肺部不合时宜地传来灼烧感,于观真下意识去抓尘艳郎的手,却到底失了力气,脸色越发惨白起来,喉咙处发出嗬嗬的声响,在空中如同飘絮一般。   尘艳郎并不打算真要他的命,因此很快就松开了手,于观真一下子摔落在地,脖子处已青了大片,只能拼命咳嗽起来。   他又重新变成了自己。   于观真痛苦地吸着气,错觉喉咙处还有一只手在掐着,气息艰难地通向肺部,他看见自己的手,孱弱、养尊处优、平凡无奇。   尘艳郎的力量从这具身体之中完完全全地流淌出去,连同鲜活的生命力,这种随之而来的虚弱感远比窒息更可怖,叫人感觉无休止的寒冷与绝望。   “这么愤怒吗?”好在于观真从来不止拥有这一份力量,他还没有彻底恢复过来,眼前仍是一阵阵发黑,瑟缩着,却依旧嘶哑着嗓音继续说了下去,“我之前还不能肯定,如今倒是能确定你到底在想什么了。”   尘艳郎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你真是冥顽不灵。”   “我对你根本微不足道,咳,你找了他千百年,不愿意接受灵煜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不是我在拖延时间,而是你想知道今日的崔嵬到底会怎么选。”于观真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快要裂开了,仍然大笑起来,“你想知道当初的灵煜会怎么选。”   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是拖延时间,在目的没能达成之前,你当真会允许崔嵬来此吗?   可我……不想逼他选。 第211章   幽谷寂静空旷,通道却并不复杂,不多时就叫崔嵬等人找到了霜花之地。   未东明身上尸气渐浓,身上火血仍温,犹如未死,崔嵬抱着他的尸身走入霜花之中,只觉得寒意刺骨犹如针扎,才将尸身放下,就发现寒意更浓了三分,而未东明颊上晕出桃色,火血更炙,来与这寒气抵抗。   崔嵬退后一步,洞内幽静无声,只有无穷无尽的苦寒,他并没有再继续看下去,已明白结局。   火血永远不会停歇,血沸人冷,若未东明寻常身死,皮囊一腐坏,火血定然沸腾而出,蔓延千里,他天生就是封存火血的容器,如今又中尸毒,人虽死犹生,身受冰火煎熬之苦,神思昏昏,无知无识,永生永世沉眠此地。   直到火血消融,霜花不再。   白鹤生的修为不足,不敢踏入此地,只能在外头等待,他听见崔嵬走出来的动静,不动声色地询问道:“我们到处都走过了,并没有另一位前辈的身影,若他不是遭遇不测,恐怕现在正在神域中。此地蜃毒浓重,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为上。”   崔嵬知他说得有理,点头答应后,二人按照原路离开了山谷,来到外面溪流之中。   入内时月华盈满,等二人来到外头,已是天光大亮,虽才过去几个时辰,但对崔嵬而言恍若隔世,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于观真下落不明,未东明身陨苗疆,他心中沉重不已,却已下好决断,便先转过身来道:“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哼,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我不会谢你,你也不必谢我。”白鹤生嗤笑一声,随后又垂着脸想了想,又道,“你要是现在没有主意,我倒是有个想法。”   崔嵬沉吟片刻:“不知阁下有何高见?”   “高见算不上。”白鹤生道,“馊主意我倒是有一个,不知道你听不听。”   崔嵬垂眸道:“请说。”   “琼玉身上虽有神血,但到底修为浅薄,要是找她帮忙,伤命事小,失败事大。”白鹤生有心想撇开厌琼玉,他知晓若让小师妹卷入这摊浑水,只怕她不死也要脱层皮,只是在缥缈峰上向来只谈成败不谈情义,因而言语中冷冰冰没半分人情味,“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那位于前辈,此事该找大巫祝。”   崔嵬听得不由皱眉,到底没有说出什么,而是专注在这件事上,他知晓大巫祝是何等麻烦的人物,纵然做了同样的打算,仍不由得叹息道:“恐怕大巫祝不会答应帮忙救人。”   “权衡利害,他会答应的。”   在于观真与未东明离开之后,白鹤生就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向来浅眠,又甚为警觉,很快就察觉到二人的失踪。这些时日下来,白鹤生隐隐约约意识到他们二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加上晚间不断提及的起死回生之术,他大概猜出厌琼玉为何坚持来此,有何所图。   因此白鹤生才会半夜来访“赤霞女”,只是没想到见到的不是女娇娥,而是藏锋客。   而进入幽谷之后,未东明又带来了更令人震撼的消息。   尘艳郎就在此处。   崔嵬叹了口气,并没有说话,大抵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其实白鹤生如今已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些许人的身影,只是谁也不曾告诉,若非如此,也不敢孤身一人出行,他看见眼前对自己毫无防备的模糊人影,不觉捏了一把汗,轻视残缺之人几乎是人的天性,未必是轻蔑,而是一种心态。   对瞎眼之人不必遮遮掩掩,对耳聋之人不必注意谈话声调,而哑口之人当然也不必忧心他们会泄露秘密。   白鹤生知晓这很有可能是自己唯一能胜过崔嵬的机会,却又不免迟疑起来,他向来对所谓的道义公平不屑一顾,自无这方面的忧虑,可是如今的局势紧张,他也当权衡利弊。   尘艳郎狡诈狠辣,此刻若偷袭崔嵬,且不论败,纵然是赢,也谈不上划算,到头来仍是因小失大。   如此一想,白鹤生的杀意顿歇,只是伸手轻轻握住峥嵘,却觉峥嵘剑身颤抖不止,竟已出鞘半截。   他心中顿觉不好,知峥嵘定是方才感到杀意,此刻已是躁动无比,立刻伸手去压制剑柄欲归剑入鞘,哪知峥嵘气盛,不退分毫。   峥嵘乃不世之器,若非白鹤生这一双剑骨,恐也难压制它。   正当白鹤生想要千方百计地压下峥嵘的杀意时,忽觉得腕上一沉,虚虚搭上来几根手指,柔软、冰凉,还留存半点美人手的香气,崔嵬不知道何时已近在眼前,不由得心下凛然,只觉得那手指慢慢顺着腕子一推,峥嵘如水的剑身便无声无息地滑入剑鞘,头一遭显出温顺来。   “道长路险。”崔嵬并没有拿走峥嵘,而是很快就将手收了回去,云淡风轻道,“赶紧动身吧。”   尽管崔嵬什么都没有说,可白鹤生已经明白,倘若方才出剑,死的人绝不会是崔嵬,这个男人已将十年前的他远远抛在身后,然而那昔日之影,至今仍是白鹤生的梦魇与目标,他终于明白自己跟崔嵬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手上劲力顿时一松,软绵绵地搭在峥嵘之上,遍体生寒。   白鹤生的心在跳,他倏然想起了自己当日握住于观真的手,已忘了那是什么滋味,只听见了如鼓的心跳声,无意燎到他,又烫又冷。   他没学过,没尝过,对这种情感一无所知,只知晓峥嵘是天下至宝,只看得见有形之物,不知珍爱的若非凡夫,就是愚昧之人。   愚昧的凡夫正在前面走,对峥嵘视若无睹,全无半分留恋,是这剑依恋他,分离数年仍心甘情愿地臣服。   崔嵬超然脱俗,目下无尘,他的心不曾为外物所动,却为一人而动。   白鹤生忍不住道:“你一点都不怀疑他吗?”   崔嵬停下脚步,不解道:“何意?”   “我是说,你当真知晓他的品性,明白他会做什么?未东明成尸,幽谷不见他的身影,他若死,我们本该在山谷之中看到两具尸体才是;他若没有死,又凭什么让尘艳郎不动杀心。尘艳郎又为何独独留他一人的性命?”   “你难道没有想过,他同样是敌人,尤其是对你而言,是与未东明乃至尘艳郎相同的敌人。”   白鹤生喜欢玩弄人心,喜欢看世人沉沦苦痛,好缓解自己心中的苦楚,尘艳郎教导他的并不只有本事,还有本性,然而那些时候他总是胜券在握,若烹小鲜,刀尖挑开皮肉,露出筋骨跟炙热跳动的心脏,品尝那些绝望与癫狂。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才是盘中肉,等待崔嵬下刀。   崔嵬淡淡道:“你既问出这样的话,足见你根本不了解他,他绝不会让我失望,我永远不会怀疑这件事。”   这种信任简直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可言。   白鹤生伸手细细抚摸过峥嵘,冷笑一声:“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只是千万记住,我与你合作是为杀尘艳郎,此次凶险无比,你若感情用事,恐怕我也难逃毒手。”   崔嵬只是淡淡一笑,并没做声。   两人才走不久,忽听远处传来兵器相交的铿锵之声,显是有人在打斗,此地偏僻不说,瘴气又密,寻常人实难深入其中,白鹤生心下顿时一惊,顿时抢身往声音来源处飞奔而去,果见两把皎月似的弯刀环绕在厌琼玉身侧,她身形轻盈,刀锋凌厉,正与一名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战作一团。   两人显然动手已久,见到来人也不做理会,厌琼玉修为较差些,被逼得难有喘息,一时间难以出声求援。   白鹤生知崔嵬在侧,定会做个和事佬,他有心相助,忽提高嗓门道:“师妹,这人本事倒不小,你可要帮忙?”   他这一嗓浑厚有劲,余音未绝,只震得风动树摇,二人相距虽还远,但此声清晰无比,那黑衣人果然心神不稳,他其实早已知晓来了两人,只是不知敌我,听得话声,当即退出战圈,谨慎地看向来者。   这一声并无伤人,而为示威,如今看来目的已经达到,白鹤生便走向了厌琼玉。   厌琼玉战得疲惫,喘息未止,额上珠汗滴滴,见着白鹤生到来,不由得旋刀暂收,大喜道:“师兄,你之前跑哪儿去了,我四处都寻你们不到,真怕是师……是他们将你害了。”   方才槐庚并没细看,此刻站定下来,才发现来者居然是熟人,他木着脸看向崔嵬,淡淡道:“你并非苗疆之人,何必非要插手苗疆之事?”   崔嵬淡淡道:“我并无此意,不过确有要事求见大巫祝。”   “哼,你想见便能见的吗?”槐庚性情冷漠,见到崔嵬这般强敌也不畏怯,他知自己此时并无胜算,却仍不肯退,“真有诚心,九座圣山任你参拜。”   厌琼玉看见崔嵬简直比槐庚还要一头雾水,她眨了眨眼,心思机敏,立刻扯起这张虎皮做大旗,恶声恶气道:“槐庚!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此处来的!”   “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槐庚冷冰冰道,“游花杀人害命,被我查出,他为求自保,戴罪立功,自将你们的下落说出,”   厌琼玉冷笑道:“好哇,那小子果然是个靠不住的。”   崔嵬道:“这孩子实在倔强,你若再不出现,我只怕动起手来不知轻重。”   他这话显然不是说给在场任何一人听的,白鹤生闻声登时脸色一变,也顾不得打半句招呼,立刻带着厌琼玉往后奔去,瞬间没了踪影。   槐庚正要追,肩头忽然一沉,犹如压上一座大山,竟难挪寸步,只听虚空之中传出笑语来,声音轻曼,语调慵懒:“崔蠢材,你这人其他的长处虽多,却也没什么稀罕,世上千千万万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能找出几样来,有你一个不多,没你一个不少,唯有这胆气,实在叫我刮目相看。”   崔嵬面不改色:“大巫祝见笑。”   大巫祝倒没太过调侃他,反倒是直接将槐庚抓了回去,又再打开域的通道:“也罢,你既是盛情拜访,我也当给你这个面子。,若你无惧,请入内——”   “多谢。”   崔嵬看见了通道的另一头乃在神殿,他稳定心神,慢慢走了进去。   神殿仍是昔日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大改变,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九神柱皆被点燃,照得大殿甚是明亮,而大巫祝似乎正在休憩,他垂着头,半张脸面避着光,藏下被九神柱照到无所遁形的阴暗。   “大巫祝。”槐庚脸色苍白,站在殿下坐立难安,他身上的禁锢已消除,心中却又增了一把禁锢,“他们二人逃了。”   “我瞧见了。”   大巫祝不悲不喜,淡淡道:“尘艳郎并非蠢材,你杀厌琼玉倒不难,不过再多一人,就未必了。逃就逃吧,反正你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也未必能杀成,既然早知道结果,又何必浪费时间,枉费你的性命。”   槐庚面露难堪之色:“是属下无能。”   “无能?”大巫祝终于睁开眼睛,他看向不紧不慢的崔嵬,轻声笑道,“恐怕这位才是无能之辈,崔嵬,你当日斩断玄素子的俗缘,可曾想过今日会因自己的俗缘来求我吗?舍得舍得,有舍有得,怎到了你,只劝他人舍,却由自己得?”   崔嵬甚是淡然:“我二人所求不同,无非如此而已。”   “巧舌如簧,不过人世间七情六欲,见你这石头崩裂,木头开花,倒也算一桩趣事。”大巫祝轻声笑起来,他慢悠悠地打着拍子,似乎在哼苗疆的一首小调,声音似有还无,好半晌才缓缓道,“你不怕这是个陷阱?还是有求于我时,刀山火海也敢闯得。”   崔嵬道:“你是玄素子的朋友。”   “如今还是吗?”大巫祝无动于衷,“你屡屡借玄素子的名头说话,来戳我的伤心事,不觉得自己卑鄙吗?”   “玄素子道心如初。”崔嵬皱眉道,“我所言句句是真,拒他于千里之外的人,本就是大巫祝。”   大巫祝忽道:“那我为何拒他千里之外,你如今明白了吗?”   崔嵬缄默不语。   “看来明白了。”大巫祝略笑了笑,他半倚着座,不知是想到什么事,缓缓道,“玄素子曾说你是个痴人,我却说你是个蠢人,不过你说得对,你与他选择不同,是我无端迁怒你,也罢,既然你今日总算明白我的心情,我倒也不是不能帮你个小忙,说吧,你有何求?”   崔嵬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谢大巫祝大义。”   “哼。”大巫祝慢悠悠道,“就当我偿还昔日戏弄之举了,别婆婆妈妈的,快说吧。”   崔嵬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次,又道:“想请大巫祝开启神域,找寻尘艳郎。”   大巫祝长长地“嗯”了一声,他用手卷起一缕头发,好半晌才道:“并非是我不愿意帮你,尘艳郎确实有几分本事,若说凡人之中需是奇才,方可求仙问道,那尘艳郎就是问道人之中的奇才。他生性冥顽,眉间又有一段痴情,既疯也狂,要是落在他手里,恐怕是没好果子吃,不如……你换个人喜欢,倒还来得及。”   崔嵬淡淡道:“大巫祝如今便肯见玄素子了吗?你至今难断自己的缘,又何必来嘲笑崔某呢。”   大巫祝的手一顿,他漫不经心道:“伶牙俐齿,调侃你两句就发火,石头就是石头,求人也不知道把身段放软一些。”   崔嵬便没做声。   “也罢,此事倒也不是不行,还有两个办法。”   “望大巫祝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不过一个要看你的本事,另一个要看他的本事。”大巫祝琢磨片刻道,“尘艳郎身上神血,大半是我所赠,之后都是厌琼玉所续,你要么将她抓来,用她的血强开神域。不然……就只能看你那位心上人的本事了,他若能激得尘艳郎心绪不稳,我倒也能找出影踪。”   那岂不是十分危险。   崔嵬默默想道,他沉吟片刻后,又问了一句:“只有这两个办法么?”   “不错。”大巫祝道,“你要能自己想出第三个,我倒也不是不能帮忙。”   崔嵬垂眸道:“我若要杀厌琼玉,方才便该动手,既没动手,此刻更不应该。”   大巫祝忽然一笑:“倒是我之前说错了,舍得舍得,你倒真肯舍。”   其实修道之人并非多数当真无情,只是时长日久,得道后自是什么都看淡了,世间痴情缠爱,犹如朝露转瞬即逝,跳脱轮回之后,岁月无穷,抱守道心。常言道仙凡有别,这个别字,难道真是妄念嗔恨么?仙寿无穷,人命有尽,有缘无分,终是难求,至最后无非是弃情绝爱,只是如此一来,却误了求仙问道之人,反将弃情绝爱放在最前。   崔嵬缓缓道:“我相信他。”   人间爱恨,譬如朝露。   我亦是朝露。 第212章   在今日之前,大巫祝都不曾想过崔嵬竟会如此天真。   “相信?”神殿之中安静得几乎有些异常了,槐庚只是温顺而谦恭地融入暗影之中,好似这座大殿里只站着两个活人,大巫祝低垂着脸,似是在思索什么,他的双眼微微含笑,却看不出半丝情感,带着一种近乎妖邪的神性,“崔嵬,你应当明白,相信可救不了性命。”   崔嵬仍旧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解释起来:“那就要请大巫祝费心寻觅了。”   大巫祝的身体如蛇一般倚在座上,姿态虽慵懒,但并不显得颓靡,反倒令他看起来更加难以捉摸:“你当真以为按他的本事,能激得尘艳郎露出破绽?”   “以为二字未免太过浅薄。”崔嵬缓缓道,“我是确信他能做到。”   大巫祝轻哼一声,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缓缓举起手一挥,崔嵬顿时感到九神柱上传来极剧烈的灵力波动,犹如汹涌波涛般层层翻涌,他置身其中,生不出半点抵抗之心,可怖的惊涛很快就化无形清风没过他的身体,往外扩散而去,连绵不绝。   这就是仙神的力量。   崔嵬在心中叹息一声,任何人在知道这力量的起源后,恐怕都很难再生出艳羡之情,更何况是他。   大巫祝自然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倒是确信你现在神志不清,竟在跟我说这样疯话,只不过既然我答应帮你,总要好人做到底。”   崔嵬冷淡道:“是吗?我还以为大巫祝是与我等有共同的利益。”   大巫祝微微一笑道:“这倒也不假。”   随着神力的催动,九神柱的火光越来越旺盛,大巫祝的脸颊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而不知为何,唯有那双眼瞳愈发深邃起来:“既你早已做好选择,我也不会多言什么,只不过后果如何,你要自己想好。”   “于观真从不会止步不前。”崔嵬沉默了片刻后才再度开口,他看起来有些神游天外,似乎并没太在意大巫祝,“与我在一起时亦是如此,他永远不会留在原地,也不会等我救他,也许,我是他最后的计划,甚至不是他的计划之一。”   大巫祝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他很珍爱你。”   崔嵬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握紧了手,情爱会令人痛苦,他很早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知道这痛苦之中,竟然还会藏有这样的甘甜。   难怪世人总说:情如鸩酒,药石罔效。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做声,至于槐庚,他对外事向来不怎么关心,崔嵬是有情无情,他更是半点都不在乎,脑子里仍是逃跑的厌琼玉等人,然而没有吩咐,只能站在这儿当雕像。   神血并无任何回响,大巫祝与于观真的来往不多,实在不认为那个青年人能够胜过尘艳郎,毕竟即便是对他而言,尘艳郎也已算疯得足够厉害了。   不过大巫祝不至于傻到当面对崔嵬说出实情来,更何况说了也是无用,他做事向来随性,可是亲口答应的事从不反悔,倘若于观真当真死在尘艳郎手中,那今日这忙便是白忙活一场,自然算不上什么帮忙,他心中一动,已起了另一个念头:“当年你来苗疆所查的事,有结果了吗?”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巫祝。”崔嵬乍听大巫祝提起陈年旧事,不由得蹙起眉头来,这是一桩私事,他并不愿意明说,又不知道大巫祝知晓了多少,只含糊其辞道,“确实已有些眉目了。”   大巫祝看得出崔嵬不愿多谈,却是半点都不在意:“当年山灵诞生于死地,懵懵懂懂之间辗转前往中原,又生下你,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回过故土,想来更不可能与你提起苗疆,你当初到底为了什么而来?”   他虽打定主意要帮忙,但高高在上久了,口吻甚是强硬,反倒像是审问一般。   崔嵬平静道:“这就是帮助崔某的代价吗?”   “好小子。”大巫祝轻笑了起来,“你擅闯苗疆,我不问罪已算开恩,你还敢跟我提条件。”   崔嵬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大巫祝仍是耿耿于怀当年我相助玄素子前辈一事吗?”   “那等前尘过往,我早已抛在脑后。”大巫祝闭了闭眼睛,自降生之后,大巫祝就只能是大巫祝,再不会是任何人,时光被停滞在神殿之中,除了认识玄素子时,他曾短暂地得到片刻残缺的喘息之外,从不曾是自己,然而那也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只是好奇而已,左右无事,不如说说闲话,你是个聪明人,总不会蠢到是来苗疆斩妖除魔的吧。”   只要跳不出这个枷锁,大巫祝清楚明白,自己与上任乃至以往任何一任大巫祝都并没有任何差别,无论是贤明圣德,亦或是暴虐狂妄,无非都是九神的代替品,大祭司手中的工具。   无论他何等强大,何等聪慧,都无法将自己从后辛的诅咒之中解救出来,也不曾拥有片刻的自我。   这一生,大巫祝都不曾有过任何选择的机会,他当初以为玄素子会是一个例外,只可惜天命最终仍是清晰地告知他,这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这并非是崔嵬的过错,他不过是恰好在那个时刻出现的倒霉蛋罢了。   崔嵬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这件事:“我听见了死地的呼唤,我想她也经常听见,只是不愿意去理会,死地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所在。”   死地便是当年的万人坑所在,战乱带来尸山血海,煞气冲天,无数悍勇的人在那里争战不休,从生到死,仍不停下兵戈,直至灵煜的到来,才算平息涌动的怨魂。只是魂魄尚有鬼门关可去,累累白骨却淹没群山,时长日久,当地寸草不生,死气甚浓,别说人影,连鸟兽蛇虫都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片赤土,尤能闻到血的腥味。   “如此说来,你是为自己而来。”   “不错。”崔嵬很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曾经听过灵煜的传说,来到死地后才知道他做了一件怎样的大功德,我便以为也许是他的魂魄还有残留,若真是如此,我定然要帮他收集残魂,好入轮回。”   大巫祝道:“结果又如何?”   “白骨都已化为尘埃,无数亡魂也已安眠,又何况是死去千年的人。”崔嵬显得极为平静,他望着大巫祝的座位,好似看见昔日走过的死地一般,“并非是他,是死地的生机终于在千年后又发,它已重新活转过来,才会诞生出她,只是她走得太远了。”   大巫祝淡淡道:“好一个只有一点眉目。”   崔嵬不语,这本是他的秘密,只不过大巫祝乃苗疆之主,迟早会知晓死地重新焕发生机一事,实在没必要隐瞒,倒显得他行为不端,这才说出口来,听大巫祝言谈又恢复成平日古怪习性,心中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松了口气。   二人本就谈不上相熟,更没多少话好说,大巫祝听他这点眉目,就已知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倒不如说崔嵬反倒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一时间神殿之中便安静下来。   神殿内无昼无夜,不知过去多久,大巫祝忽“咦”了一声。   崔嵬精神一振,凝神望去:“如何?”   大巫祝的神情很快古怪了起来,他奇异地看了一眼崔嵬,也不说话,顷刻间神殿之中浮现出无数星芒,犹如夜幕垂降。   这无数银色的星芒细若尘埃,只是闪烁着微弱的光,很快就凝聚成一个奇特的图腾,又似要很快消散。   大巫祝道:“看来如你所愿。”   …………   喉咙如烧灼一般。   失去尘艳郎的力量后,于观真又恢复成了凡人的身体,他久违地感觉到剧烈且持续性的疼痛,感觉到海风的湿冷,感觉到自己昏昏沉沉,苦不堪言。   奇异的是,他倒比往常更轻松自在。   头昏脑涨跟思维清晰显然是两个不能兼容的词汇,此刻却清晰地展现出于观真如今的状态,他被掐得几乎要闭过气去,借着残留的力量说完最后那几句话,等到恢复孱弱的凡身时,情况反倒比之前更差,偏偏大脑仍旧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信息,告诉他情况到底有多绝望。   尘艳郎只想警告,于观真的性命对他无关紧要,然而若为一时之气而彻底失去灵煜的答案,难免得不偿失。   于观真缓了许久,靠在石头上慢慢直起身来,捂着咽喉嘶哑道:“我还是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在白下城留的那封信,到底是不是特意为我而留的?”   尘艳郎有趣地打量了他一眼,“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咳,反正你不打算杀我。我们也要这样耗下去。”于观真没有反驳,“我不喜欢一头雾水。”   尘艳郎不喜欢于观真,他从没喜欢过什么人,只有过一个例外,于观真显然不是这个例外,甚至于因为某些缘故,他对于观真的厌恶较寻常人还要更深些。   不过这并不意味尘艳郎不会解答,就好像他收那几个徒弟时一样,觉得有趣,顺手,也不妨碍之后的残忍。   “你我同源。”尘艳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没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当日玄素子所说的并没有错,只是不够多。我曾想用域来找寻灵煜的残魂,越是深入,所见就愈是繁杂,而你只不过是我所见的大千世界其一。”   “不过你的确出人意料,竟在出窍那一刻进入了域,我那时候受伤极重,便不慎被你夺去了身体。”   于观真唉声叹气:“看来我的确是死了。”   “作为一个即将要再死一次的人,你倒很是冷静。”尘艳郎对他的表演不为所动,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道,“这点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也罢,白下城是我为未东明设下的圈套,他求索无门,最后自然会来到此处。”   于观真抚着自己疼痛尚未消除的咽喉,忽又道:“其实你自己也不相信崔嵬就是灵煜,对吗?”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尘艳郎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于观真全无畏惧,他抬头看着尘艳郎的眼睛,一字一顿,轻声细语道:“你会,所以我才问,你是不相信,还是害怕相信,因为你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你已明白,你们根本就不是同路人。”   尘艳郎直接扼住他的脖子将人提了起来,喉骨不堪重负,几乎错位,这次下手远比上一次重得多,于观真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陷入了濒死的边缘。   “我杀的人不差你一个。”尘艳郎冷冷地看着他,“愚蠢。”   于观真就如同一条被草绳穿过的鱼,只能无力地挣动着身体,然而他最后所做的既不是挣扎,也不是反抗,而是大笑,笑声从他的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来,活像一声被截断的惨叫,然而那毕竟是笑,令人不快、煎熬、反感的笑,甚至叫他扭曲的神态都显出一种狂热的不正常来。   他的眼睛亮得出奇,正盯着尘艳郎。   尘艳郎好似被烫了手一样,立刻将于观真整个人丢在地上。   于观真说不出话来,也笑不出来,他在死的边缘又感觉到身体里重新被灌入力量,似魂魄被粗暴地揉塞回来,令他想要作呕。   “哎呀。”于观真缓了口气,他这会儿的喉咙比方才倒要更好了,轻柔地说道,“这场面好似刚刚也发生过,只不过你当时夺走了太多力量,这会儿倒麻烦送回来了。”   实力相差太远,如果说于观真之前还有机会,那么在进入神域甚至被夺走力量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再没有什么可能了。   如果左右是要死,他要在死前,送尘艳郎一份终生难忘的大礼,最好是能将这个人的心活生生剖出来的程度。   亡者的痛苦,只有活人来承受,如同现在的尘艳郎,未来的崔嵬。   尘艳郎脸色阴晴不定,他淡淡道:“你实在该多了解我一下。”   “了解什么?”于观真嘲讽道,“了解你杀人之前,还要散去幻影的多此一举吗?”   他还没有说完,就感觉皮肤似乎从内到外地烧灼了起来,与其比起来,咽喉的剧痛简直只能算得上挠痒痒,于观真几乎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一下子蜷了起来,他想到幼时曾撒盐在水蛭身上的场景,觉得自己如今也成了那只脱水流血的水蛭。   尘艳郎慢悠悠道:“了解这种事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麻烦。”   力量很好,而过于庞大的力量却会令人饱受折磨,正如繁茂的花草一般,恰当好处是美丽,胡乱生长就成了吸食土壤的祸根。   尘艳郎站起身来,他的手指轻轻扬起,就如同在捻动琵琶的弦,每落一下,于观真就觉得自己被细细剖开,倒上了一罐雪白的细盐,那些盐在他身上生根发芽,将血肉吸食一空。   他却始终没有干瘪,也没有彻底崩溃。   “你实在不该来,恨大巫祝吧,他守着这样的力量却无动于衷。”   云端之中忽传来他人的声音。   “卜筮者窥探天命,多短寿残缺,神血所展域界,你怎知不会将人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只见得星芒闪烁,云霄忽泄银河,铺出一条长道,两道人影在其中展现朦胧轮廓。   尘艳郎望见了一双绿瞳,正流露出关切温柔的情意,他恍惚着,似看到了千年之前潜入深海之中的那个男人,也是这般一心一意。   那双绿瞳,却并未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第213章   “你无恙否?”   崔嵬伸手去挽他。   “没什么。”于观真借了一把力,满不在乎地挥去衣摆上不存在的尘埃,轻描淡写道,“不慎滑了一跤,叫你看笑话了。”   他握着崔嵬的腕,好似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就该这么握着;而崔嵬任由他,并没抽手,也好似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就该这么被握着。   尘艳郎看着他们,不算久,可足够让大巫祝看出破绽,他强迫自己稳定心神,不再关注崔嵬分毫,而是冷冷开口:“你当真要为他们二人与我为敌?”   崔嵬纵强,然而毕竟已主动进入域中,尘艳郎倒也无畏,他唯一忌惮的就是这阴晴不定的大巫祝。   “千不该,万不该。”大巫祝微微一笑,“尘艳郎,你实在不该将手伸到苗疆身上来,竟令厌琼玉相信死而复生这等谎言。”   尘艳郎冷笑道:“是谎言吗?那站在你面前的我,又算是什么?”   “你已时日无多。”大巫祝轻描淡写道,“而且你的下场,绝不会比当年的灵煜好到哪里去。”   尘艳郎避开脸,似有意避开灵煜,又道:“我还以为你会感谢我。”   “我会拿此事刺激刺激后辛,只是这与我恼怒你的行为并不相关。”大巫祝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那高山悬挂明月何等皎洁,这苍穹布下星汉何等灿烂,全然不知血染江河,才酿出这等人世间的绝景,“对了,托你的福,大祭司们忽然就对槐庚的亲事上了心,他近日来人缘好得出奇,若他知晓你才是幕后主使,必然会送你一份大礼。”   尘艳郎拿捏不准大巫祝的态度,对方虽有意为敌,但似乎并没有打算动手,因此不动声色:“客气。”   男人总是有些好面子,崔嵬也是男人,他自然看得出来于观真显然在与尘艳郎的争斗之中处于下风,闹了个灰头土脸,同样明白不适合追问到底,否则尘艳郎带来的只是□□上的伤害,他可能会打击到道侣坚强的内心。   于是崔嵬并没有多说,而是半侧过身来看着尘艳郎道:“缥缈主人……亦或者,我应当称呼你为,蜃龙女。”   乍闻此声,尘艳郎一时间全然顾不上大巫祝是否还在身侧,神态大变,极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崔嵬,只觉得心头涌上许多难以说清道明的情感,似还有怨恨委屈,千百年来竟头一遭恍恍惚惚的,什么都不顾了。   他尤记得,黑茫茫的深海之中,那人的声音随着水波层层荡漾:“我唤你蜃龙女好么?”   任何生灵都会遗忘,千年过去了,就连尘艳郎也没能保住所有记忆,他用蜃气存下灵煜的声音,存下灵煜的样貌,可那终究是他记忆之中的灵煜,而并非是真正的灵煜。   无论唤多少次。   都只是尘艳郎自己最绝望的呼喊。   “你唤我什么?”尘艳郎轻声道,“你……为什么叫那个名字。”   于观真一下子抓紧了崔嵬的手腕,他的神色全无变化,可手指极为用力,几乎要刺破衣物抠进皮肉。   崔嵬不明所以,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无事。”于观真松了力道,目光幽暗,话在唇边绕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口来,有比他更想要知道答案的人在这里,他不想问,也不能问,更不是那个最适合询问的人,最终只微微笑道,“我只是在想,未东明果然靠不住。”   崔嵬柔声解释道:“他死前让我来救你。”   于观真虽知未东明想来已无生机,但听此消息,仍不由得目光微微一黯:“这样啊。”   他们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尘艳郎全然不做理会,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那个答案,他终于看向崔嵬,描绘那陌生的眉眼,满打满算起来,他们不过见了两面,这次则是第三次。   在缥缈峰上,尘艳郎察觉到了崔嵬身上带有山灵的气息,可惜这具身体的确太过脆弱,他以相当惨烈的代价才赢过崔嵬,又不得不休养数年避免提前崩溃,而这些年里,他也查过崔嵬的来历,知晓他曾进入苗疆的死地。   似乎一切都在指向某个模糊的答案。   而在地宫之中,尘艳郎利用自己的原身再次施展了蜃气,他问了崔嵬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敢杀我吗?”   你敢杀犯下过错的于观真吗?你又会杀如今的我吗?灵煜。   然而当时的崔嵬只是冷淡地回答他:“你不该问。”   尘艳郎当然听得懂言下之意,是崔嵬不该在尘艳郎的身上只能看见于观真,灵煜就永远不会认错蜃龙女,可尘艳郎却又一时间没那么确定了,他也不曾在第一眼就认出灵煜,千年的时光实在是太久了,又怎能怪罪灵煜认不出如今改换样貌的自己。   “未东明临死前曾告知我,不是织梦术,而是蜃气。”崔嵬淡淡道,“我曾与他们二人一同去过地宫,也是唯一中过幻术的人,我本以为是阵法所致,可如今想来,当时应也是蜃气所致的幻象,这世上若有人能与灵煜如此酷似,又善用蜃气,我想,只有蜃龙女了。”   尘艳郎错开那双碧绿的眼,他的心倏然冷下来,失望至极,就连口吻都显得淡漠:“你是推论而出的?”   崔嵬犀利如常,他待凡人还算有几分悲悯,待同道却不大留情,更不必提尘艳郎:“千载已过,崔某并非阁下的故人,只好循着蛛丝马迹猜测,不知可有说错?”   这不是尘艳郎想听到的答案,眼更冷,色更沉,半晌都没有答话。   只是尘艳郎不开口,自然有人会说话,于观真问道:“大巫祝言他时日无多,是何意?”   于观真当然不至于圣母到同情自己的死对头,这种事换成狄桐在这里还有几分可能,对他来讲,最好是尘艳郎当场暴毙。只不过暴毙总要有个说法,如果他真跟尘艳郎同源,是他们命中注定特别短寿一些还是怎么回事?   他猝死,姑且说是工作压力过大,熬夜所至;怎么连尘艳郎都已经时日无多,本来六十年就够短了,没想到这会儿直接死期将近,那说好的六十年寿命到底算不算数?   尘艳郎没动声色,更是漠不关心,他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只是看着崔嵬,像看一个陌生人,又像看一个痴念,他这一生通博多闻,不知创下多少术法,兼明医道蛊术,纵然苗疆许多蛊师恐也没有他于蛊上十分之一的本事,偏偏治不好千年前那道无形的伤。   也许这伤早已腐烂发脓,伤筋动骨,才令他步步至今,无可救药。   大巫祝笑道:“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你倒紧要。”   “大巫祝不要说笑。”于观真神色淡淡,“若他死得早,我与崔嵬未必不能等,也省得脏手。”   这让尘艳郎不由得侧目,他在等,可崔嵬却没有说话。   大巫祝脸上露出奇妙的笑意来,他在尘艳郎跟于观真身上扫了一圈,倒没有什么反应,只平淡道:“你照过镜子没有?”   于观真不解:“这荒郊野外,哪来的镜子?”   “那你不好奇,崔嵬为何立刻能认出你的面貌吗?”   于观真这才恍然,他进入域中,本该恢复自己原本的面貌,而他本来的样貌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过,崔嵬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向了崔嵬,崔嵬眸光如玉般温润:“你与他长得原来并不相同么?”   此话一出,于观真已明白答案,他叹了口气,有心想讲两句俏皮话,却实在提不起力气讲这单口相声,只好对大巫祝道:“还请大巫祝解惑。”   大巫祝却问道:“我听说崔嵬曾请来玄素子为你诊治,他当时说了什么?”   于观真认真回忆,片刻后才迟疑地重复当日所听见的话语。   【你既是缥缈主人,缥缈主人亦是你,你们共享百骸九窍六脏,全无半分偏私;他亦得到你的名号,你的所思所想,所求所欲,你们已是无分彼此,何以断定你我,不必纠葛。   所眷恋者终有一日逝去,所曾经历的过往已然消散。你想要寻觅的究竟是到底是什么呢?   倘若如你所言,你要回到你自己,你已然站在我眼前,又要回到哪里去?   你想找的,是身份,是窠臼,是所恋所爱之物,而非自我,你永远都是你自己,无论身在何处,都已在此间之中,切不可忘。】   于观真说着说着,声音倏然悄不可闻起来,不禁又喃喃地重复了一次:“所眷恋者终有一日逝去,所曾经历的过往已然消散。他当时是在劝我,也是在劝尘艳郎……他跟你一样,他所看到的都是我们,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   “他倒是还那么喜欢说废话。”大巫祝冷淡道,不知为何,他这时听见玄素子的名字竟显得阴沉不快,没有初见时的殷勤期盼了,“不过他说得不错,神域所展,与其说是血缘,不如说是同源,更甚者能够找寻到自己的本源,只是这种尝试极为可怖。”   崔嵬蹙眉道:“本源?何意?”   “说得简单些,中原与苗疆有截然不同的规矩,不光言语、习俗、乃至风土人情都大大不同。纵然是自南到北,都有水土不服之人,更何况域可连通的岂止是天地。”大巫祝不快道,“纵然是镜花水月,亦有其颠倒虚无的规矩在,而有些时候,镜中非花,水中非月,倒映出乃是你的面容。”   “平行世界。”于观真脱口而出。   崔嵬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已习惯这些自己不大明白的话了,只是这次他连大巫祝的话都已不大明白了,他谨慎思考片刻,灵光一闪,迟疑问道:“大巫祝所言,可是六合之外,亦有另一处六合?”   六合意为上下东南西北。   “不错。”大巫祝看着面露难色的崔嵬,嗤笑一声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正是因此,法度不同,规则亦不相同,后辛身死后进入域中,借血脉而存,才被我抓住她。而尘艳郎却要去寻觅一个早已不存的游魂,他所走过的域,恐怕超乎你我的想象。”   尘艳郎忽然开口:“我还以为你不是信命的人,拥有这等能力却不为所动,我想不通。”   “逞口舌之快也无法改变事实。”大巫祝并不恼怒,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尘艳郎,“你越发短寿,并非肉身有亏,而是魂灵缺损的缘故,逼得身体早早崩溃,造成如今的局面,他比你更适合这具身体,才将你被困在神域之中,如后辛一般进退两难。”   尘艳郎只是冷冷道:“只要能让我找到灵煜,千次万次又何妨。”   于观真幽幽道:“我虽欣喜并不想死,但这种活法怎么听来总有几分不是滋味。”   如果把这个世界的法力修为理解成科技,于观真甚至觉得这很像自己看到的某些有关平行世界的电视剧,取代某个世界死去的自己。   尘艳郎是一个死去多年的灵魂,而他死去的是身体。   其实生死之事还要再退位让贤,于观真不经意看了一眼崔嵬,其实崔嵬到底是不是灵煜并不是很重要,可这件事若是真的,很难说尘艳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也罢。”尘艳郎失了谈话的兴致,他今日的宽容已经足够多了,耐性已失,“大巫祝,你明白我的能为,罪窟之人能否死而复生,只看你今日是不是真要与我为敌了。”   这句话让于观真警铃大作,纵然大巫祝刚刚的确帮过他们,不过很难说对方会如何站位,神血这件事上他的行家,要是两人联手,不要说谁胜谁负不好说了,很明显将是一面倒的局面。   如果大巫祝真是个讲道德的好人,他也不会跟尘艳郎曾是旧交,甚至救命赠血了。   崔嵬倒显得很平静,他的话语之中向来埋伏着汹涌的波涛,这次也不例外,他显然与于观真所思所想相同,于是在大巫祝开口之前抢先问道:“方才之言,我还有一个疑虑,请缥缈主人不吝赐教。”   尘艳郎对他极有耐心,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只道:“你说就是了。”   “你方才所言,是将我认作什么人?”   尘艳郎的唇微微一动,他露出戒备又提防的神态,犹如张开防卫的刺猬,目光冰冷,神态狠辣,让于观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最终他只是生硬地说道:“你如今不记得,我说也无用。”   “你将我认作灵煜。”崔嵬道,“是吗?”   灵煜像是什么开关,尘艳郎的面色很快就如常:“我不是将你认作灵煜,你就是灵煜。”   “以你的聪慧,怎会相信如此荒唐的谎言。”崔嵬望着他,“你很清楚,灵煜已消散在这天地之间,再难找到了,也很明白我与灵煜全然不相似。就连死地都已开始恢复生机,诞生灵物,你却仍旧偏执于不属于你的存在近千年。”   尘艳郎的脸色惨白了一瞬,又很快死死盯着崔嵬:“若你并非灵煜,凭什么说我是偏执,又凭什么说灵煜不属于我。”   “我原是不明白的,只是……”崔嵬顿了顿,煞是柔情万种地看着于观真,“我今生遇到一人,终于领会。”   尘艳郎面无表情。   “灵煜确实苦痛万分,却并非是为情,而不过是愧疚罢了。”崔嵬顿了顿,“他曾言自己误你良多,甚至令你失了性命。”   于观真悄声与他简单说了下蜃龙女献珠的来龙去脉,又趁机偷偷告了尘艳郎一状。   说罢,于观真仍不由得感慨,也不知道献珠跟烽火戏诸侯比起来哪个更可怕一点,都是拿自己的命在玩。   崔嵬一怔,顿时想通许多关节,他的神态严肃起来:“他早已给了你答案,不是吗?”   尘艳郎的态度越发冷淡下来,似也意识到眼前人绝不可能是自己当年深爱的那个人:“我醒来他已战死,然而他已认我做道侣,你在地宫所见种种,可不是我虚造的幻象。”   “你献珠时愿为他死。”崔嵬反问道,“他是何反应?”   “哼,他不是都已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了吗?”尘艳郎眉毛微挑,冷哼一声,已是十分不快,“灵煜待我有情,因而私心复活我,碍着你们名门正派什么。”   “那他救你醒转,又可曾为你而活?”崔嵬的声音依旧平淡。   他这一声平淡无奇,却叫尘艳郎如遭雷击,连身体都稍稍摇晃了下。   “也许他当日待你确有私心,之后也都没有了。”   尘艳郎低声喃喃道:“为我而活……”   他想起许多许多年前,自己曾问询过灵煜何为至真至纯的人间情爱,灵煜只是微微笑着答道:“世间最重,性命为首,有人若愿为你而死,便是深情厚爱。”   那时还是蜃龙女的他又问道:“那你愿意为我死吗?”   灵煜的眼神温暖而柔软:“愿意,我亦愿意为你而活。”   他却道:“活有什么稀罕的,世人不都在活着,死才值得。”   尘艳郎喷出一大口血来,他当日苏醒,欣喜若狂,知晓灵煜待自己终究不同,甚至为这句话活了千年之久,却从来没有一次想过灵煜为何会战死万人坑,在他心中,灵煜的死有许多种可能,无可奈何,信守承诺……   唯独不是……唯独不是……   他站在原地,本还坚实的身体竟如飘散的游魂般开始模糊不清,只好用手捂口,鲜血不止地滴滴答答渗透指缝流出来,双眼无泪,便用另一种方式淌出来,喃喃道:“不可能的,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灵煜愿意为所有人而死,只因他爱众生。   这是尘艳郎很早就知道的事,只是千年来,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亦是众生,也只能是众生了。   既是众生,自是尘艳郎行善,灵煜心生欢喜;尘艳郎作恶,灵煜只觉厌烦。   尘艳郎咬牙忍耐肺腑剧痛,他本是极为耐痛的人,然而此刻才意识到剖心是何等苦楚,甚至觉得世间疼痛二字,全然不足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烈火焚身烧做细粉,只怕也不过如此。   “滚!”尘艳郎忽然怒吼起来,“都滚出去!滚!”   神域顿生排斥之感,众人感觉到一阵推挤之感,四周的空气都有了实体一般,将外来三人一同挤出域界。   大巫祝离去得最快,崔嵬其次,于观真留到了最后,他望见了灵煜从海中信步走来,含着笑,衣未占尘,足未入水。   无数声音回荡在空中。   “蜃龙女,你在看什么?”   “这种味道叫做甜,你喜欢吗?”   “若有人愿为你而死,此乃深情厚爱。”   “众人信我,不可负也。”   ……   “我也不愿再为你而活了。”   尘艳郎只是淡漠地站在原地,天地在崩碎,连同身形都已经消散,最终灵煜也不曾走到他面前,二人的身影隔着山海化作点点灵光,成为这坍塌的神域之中最后的光芒。 第214章   这是一个与于观真全然无关的故事。   他醒来时,晚霞已出,似秋后的枫,姑娘脸颊上的胭脂,被水洇在云雾这张画纸上,红得有几分烧心。   于观真慢慢直起身来,用手扶着窗往外看去,这时候的苗疆很宁静,喧嚣大多都藏在林丛之中,因着春日的缘故,花绽得极热切,他却无心观赏,只是怔怔看向被云雾缠绕的无数青山,最后望着那被众星捧月般的圣山,定定地望了许久,似乎还能看见那位深藏在神殿之中喜怒无常的大巫祝。   他认识的人不算多,有两位都葬在了这群山之中,大巫祝永远不能离开苗疆,而未东明则再也离不开了。   “要喝些粥吗?”崔嵬的脚步无声,不知何时已坐在了身旁,他端了一盅粥来,盛在碗里,水加少了,煮得略有些稠,他见于观真看下来,下意识解释道,“我熬粥时走了神。”   “你怕醒来的不是我吗?”于观真低头喝了一口崔嵬舀来的粥,没有焦味,于是微微弯起眼笑,“好喝。”   崔嵬吹了吹粥上的热气,淡淡应了一声,又道:“喜欢就多喝些。”   一连下去半碗,于观真才恢复了些气力,觉得身体都随着粥变得暖洋洋起来,他干脆将勺子放下,将仅剩的粥直接喝了进去,总算觉得乱糟糟的脑子平静了些许。   于观真将碗放在食盘上,伸手探过崔嵬的肩膀去摸脊背,对方似乎消瘦了些,一节节的脊椎透过轻薄的衣物落在指间,好似天生就该这么生长着,他凑过去枕在对方肩头,又缓慢地闭上眼睛,想到了记忆里残留的最后一点片段。   他离开域的时候,尘艳郎回头望了一眼。   真可笑,一个人竟然在将死时才真正活了过来,于观真想起了尘艳郎的眼睛,那双冰冷、轻蔑、满怀恶意的眼睛,漆黑得似乎看不见一点光,甚至不像野兽,倒像不见底的深渊。   可正是这双眼,在最后一刻燃起了光,亮得触目惊心。   也许千载以来,只有死前的片刻,蜃龙女才真正活了过来。   “你在哪里找到我的?”   崔嵬顺了顺他的头发:“我又去了一次。”   “然后你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于观真轻笑了一声,“咱们就这样毫不客气地用大巫祝的屋子,会不会有些厚颜无耻。”   “他不介意。”   于观真还是有些累,他懒倦地靠在崔嵬的肩膀上许久,看着晚霞焚尽最后一丝红,苍凉的冷月破开云层升起来,凄冷的霜照在他们的身上,日光仅剩的些许温存似乎都消散了,崔嵬又问道:“你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不。”于观真拒绝,“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崔嵬怔了怔:“我不会走的。”   “那更不好了,我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待着。”于观真抵着他的肩膀,看着月光落在这片青色的布料上,透出密密麻麻的针脚,上面绣了一小片竹叶,嫩绿的丝线断裂开,松松垮垮地缺了几根,周围起卷不说,连叶子都显得活像被虫蛀过,他用手指摩挲着那根线头,忽然道,“这里怎么被划破了。”   崔嵬颇为简洁:“山路难行。”   “噢。”于观真很是认真地摸了许久,缓缓道,“丹阳城有一位绣娘的手艺很好,我与灵夫人住在那里的时候,衣衫若有破损,总是找她帮忙,等到回去让她给你缝好,包管一点痕迹也瞧不出来。”   崔嵬这次干脆只说了个“好”。   两人又再度安静下来,于观真默默攥紧那片布料,将线细细密密地压进掌心,疑心松手时是否会留下一片残叶的印记,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件事竟然当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不过是……”   “不过是一个路过的人,无意被卷入这场风波,却以为自己是戏台上最紧要的角色。”   崔嵬低垂着脸,用手抚了抚于观真的头发,柔声道:“我还以为这是一件好事?”   “这的确是件好事,只是不知怎么,觉得自己竟有几分自作多情。”于观真卸了力,完完全全地靠在了崔嵬的怀里,头抵着胸膛,“我还以为找到尘艳郎后能得到一个答案,无论生死,无论去留,总归有个结果,没想到……”   “崔嵬,我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了。”   崔嵬只是极为平静地回答他:“你现在还活着。”   “我是还活着……”于观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怔怔道,“你不觉得尘艳郎很可笑吗?他为了灵煜,不知道掌控摧毁了多少人,到最后竟选择就这样洒脱地去死了。”   于观真感觉到疲惫,愤怒,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厌倦感,好似一个人奋力去踹一扇锁死的门,却一下子扑了个空,发现那门非但没锁,连门后也没有任何东西一般空落落的。他花费那么多心思,耗去那么多精力,做过无数的准备,历经许多磨难,到头来居然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的确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的,却也没有人刻意要挟。   这是一场徒劳的追寻。   “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惜,更何况是他人。”崔嵬轻声叹息道,“他的结局不足为奇,你就是为此闷闷不乐吗?”   于观真摇头,仔细想了想,却是怎么都说不出自己的心思,只好苦笑起来:“不,我只是……觉得自己浪费光阴。”   “原来如此。”崔嵬似懂了,他想了想,忽问道,“你觉得这是无用的么?”   于观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崔嵬将他攥成拳的手握在手中,颇为温柔地抚着,缓缓道:“你看窗外的花,它们也许有些会簪在妇人的发上;有些会凋零于水;有些落在尘埃里任人践踏,化作春泥;虽知终要匆匆花谢,但你此刻看它如此盛烈地绽放,又会觉得毫无意义吗?”   “这怎么一样。”于观真并不买账,低声道,“这生死大事,我还没想不开到这份上。”   崔嵬轻轻笑了声,他笑得很淡,似是带着月色的凉意,于观真想仔细看看,却被抱在怀中挣脱不开,只好听着心脏的跳动声,看见袖子滑落露出的一截肌肤,青色的血管潜伏在雪白的画纸下,是一笔令人心安的墨痕。   于观真下意识咬上去,留下个圆圆的齿痕,崔嵬吃了一惊,下意识松了手,他脸上的笑意还没完完全全褪去,惊愕已挤上眉梢,最终又很快化为无可奈何。   “我自己也懂得这些道理。”于观真有些心虚地看了眼那齿痕,他咬时没留余力,已微微泛起红来,好在没有出血,“你忘了,小石村时你想不开谢长源的事,还是我宽慰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好,大道理人人会说,摊在自己头上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要是未东明在这里,大概就要直接嘲笑他了。   好在崔嵬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不过饶是如此,于观真还是不由得看了一眼崔嵬,对方却只是垂着脸道:“不错,小石村之后,我想了很多次你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为什么师兄会选择那样的结局,甚至我想,倘若我当时没有去,那他所救的人岂不是又要死在鬼雾之中,甚至……甚至是他自己的手里。”   于观真怔了怔,低声问道:“那你想到什么了吗?”   “我回到剑阁之前,仍是没有想通,师飞尘很是恼恨凡人,赤霞痛心无比。”崔嵬的声音放轻了,“掌门师兄看出我的心思,就约我夜谈,我便将这个问题告诉了他,哪知道他却笑起来。”   于观真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我也很纳闷。”崔嵬笑了笑,“掌门师兄笑够了,才对我说,你这不是来了吗?”   于观真并没有说话。   “谁能知晓真正的结局呢,我想就连灵煜也不曾想过自己身陨万人坑后,蜃龙女会为他祸乱世间;大师兄更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凡人背叛。”崔嵬慢慢抚开于观真的拳头,指尖描绘着那些被指甲刺后所留下的月牙痕迹,“正如你一样没有想过追寻至今,最后的答案竟是如此。”   “可是你这一路走来,并非徒劳无功啊。”   崔嵬很快收回手,柔声道:“不错,尘艳郎与你不过是神域所致的一场意外,可是帮沈秀娥找出真相的人是你,找出小石村过往的是你,在丹凤城留下踪影的人是你,认识王磊之的人是你,松口允许越盈缺掌控权力的人更是你,现在要为我介绍绣娘的人还是你。”   “你亦有你自己的旅程,怎会是无用?”   于观真忽道:“掌门他,只说了那么一句吗?”   “当然不止,他说,大师兄在成为尸的时候,就已经等待着一个人来斩自己的脑袋。”崔嵬轻声道,“来的人也许是我,也许不是我,可终究会来这么一个人,如他一般为了世人而行善举。”   “也许这个人连谢长源是谁都不知道,只将他当做一具无名的尸,青魔手下的倒霉鬼。”   于观真轻声道:“那也没关系,这就是谢长源希望的。”   崔嵬很轻地“嗯”了一声。   答案到底是什么样的,其实倒没那么重要,于观真从来想得到的,只是一个答案而已,如今他的确得到了。   世人总是太过贪婪了,许多事因而才错综复杂起来,其实那都是一些很简单很简单的事,灵煜、谢长源、崔嵬,他们都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无怨无悔地去做。这就如同一场人生的比赛,在旁人纠缠输赢的时刻,他们享受着比赛最为本质的乐趣。   “其实你根本没问陆常月吧。”于观真忽然道,“你只是想给我留些面子。”   崔嵬只是含着笑看他,并没有说什么。   苗疆正值在春夏交际的时光,花开得很盛,水波粼粼,被阳光照得格外璀璨,崔嵬在前牵着马,于观真身体还有些虚弱,戴了一顶斗笠遮蔽日光,坐在马上微微打着晃,他看见远处飘落的花,有一瓣落在了崔嵬的头发上,有一朵则飘落在水中,摇摇摆摆地像只船,顺着水波走了。   于观真微微笑着,探身唤崔嵬停下,轻轻摘去那瓣花,夏日的炎热顺着风穿透他的袖子,掌心里都带着几分暖意,倒显得花瓣冰凉。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崔嵬转过脸来,他背着光,并没有笑,和于观真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然而那两汪翡色的寒潭如今已荡起涟漪,恰似这春日的碧波。   “去找一位厉害的绣娘来绣好我的衣裳。”   于观真轻快地笑起来,听着马蹄声哒哒而行,转身去看太阳升起的方向,他们要回到中原去了。   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故事即将启程。   他听见自己的回应,声音如春色般绵柔。   “莫敢不从。”   [正文完] 第215章 番外:取而代之   槐庚并不信仰九神。   这件事听来多少令人有些骇然,毕竟槐庚身处高位,手握重权,是唯一一位罪窟出身的大祭司,若非是极致的虔诚,怎会得到九神如此垂怜。   世人总是认为他是九神的大祭司,是苗疆的大祭司,正如大巫祝同样是九神的大巫祝,苗疆的大巫祝一般。   有时候槐庚总是疑惑世人的矛盾与可笑,他们在攻击槐庚的出身时,总是得意洋洋地搬出罪窟遗民早被九神抛弃的陈词滥调;可在大巫祝赠予的尊荣面前,又满怀嫉妒地认定这是九神的慈悲,要槐庚感恩戴德。   既九神从未垂怜过罪窟遗民,它们又怎会垂怜槐庚。   槐庚的信仰是大巫祝。   时间一长,槐庚慢慢意识到当初对自己的人生而言堪称巨大的转折,其实不过是大巫祝惩戒大祭司们时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好似他如今与其他大祭司争斗时,会无意间影响许许多多人的命运一般。   他从被强者掌控的弱者,变成了掌控弱者的强者。   而大巫祝,大巫祝是不同的。   槐庚仍然记得初次来到神殿的那一日,那时他还很小,如同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兽,许多带着盘王面具的大祭司们站立在两旁,黑红色的祭服垂落在地,汇成苗疆流动的脉络,他们将自己遮蔽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既不是轻蔑,也不是傲慢,而是嗜血的审视。   这令槐庚想起盘桓在罪窟天空之中乌黑的恶鸟,转动着漆色闪烁着恶毒光芒的眼睛,带着死亡一同降临,等待着生人咽下最后一□□气。   大祭司是啃食着九神躯体的恶鸟,他们不断吸食着地位、权力、甚至于荣耀,而每一任大巫祝是保证这具已经活过接近万载的尸体源源不断再生的血液,兴起时,偶尔也会屈尊低头,撕咬下一片血肉,囫囵吞下,满足饱食的快乐。   而他,祂是截然不同的。   神殿之中总是弥漫着消散不去的血腥味还有腐败的尘埃气,大祭司们身上的虫蛊总是因饥饿而骚动着,唯独大巫祝干净如新,他向槐庚走来,驱散围绕身侧的恶鸟,涤荡颓靡的尘埃,似云挪开身影,终将光投入黑暗之中。   他们在等待大巫祝决定这一滩罪血的命运。   不错,罪血,他们不将他看做孩子,看做苗疆子民,看做一个孱弱无辜的人,而是一滩正活着的罪血。   哪怕在大巫祝身上流动着相同的血液,然而那是沟通九神的血,是神所遗留的血脉,唯独只有大巫祝是无罪的。   “你的资质很不错,不如留下来给我当个小祭司,只不过现在祭司之位满了,得想个办法才行。”   槐庚低垂着头,看着眼前铺陈而来的暗河,大巫祝的衣物犹如裁下天边的夜幕织成,光滑柔软,随着行走而涌动,还有一截垂落在衣摆上的长发,氤氲着一层极浅淡的灵光,他从不曾在任何生灵身上见过这样的美,鸟类的羽毛并无这样的光泽,野兽的绒毛更无这般柔顺,游鱼的鳞片也不似这样的相照烂然。   罪窟没有活着的人,他们是血皿,是未死的尸体,是奄奄一息的,丧失精气的,是虫蛊的寄生之物,是鸟兽一时兴起的餐宴。   槐庚见过最具有生命力的存在,是进食他们的飞禽走兽,是赤日与白月,是巍巍青山,脉脉长河。   而大巫祝又与那些不同。   他听不明白大巫祝在说什么,那些话对他来讲还太过晦涩,只是知道自己的脸触碰到对方的手指,感觉是冰凉而柔软的,像落水时裹挟而来的青苔,却被晴笼昼熏,毫无半点潮意,于是他只是动了动鼻子。   槐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见这世间仅存的神明,他沮丧又畏惧地低头,觉察自己是光下的秽,无所遁形。   大祭司里有人开口,他的声音苍老,让人想起几近腐朽的大树,内部已经全然被虫子蛀空,发出的声音也沉闷得传不久远,然而外表看起来,多少仍是令人敬畏的,他并不在乎大巫祝说了什么,而是倨傲地给出自己的答案:“大巫祝,我等还是认为此子胆敢以下犯上,擅入神殿,理应丢入虫冢受噬心之苦,令这一身罪血勉强有尺寸之功,以抵罪责。”   他的话音刚落,盘王面具倏然一歪,连带着黑红色的祭服都变成了锁链,一时间将人束缚起来,顷刻之间支撑衣物与面具的存在就消失了,木质的盘王面具坠落在地,发出沉闷响动,衣物则如落地的蛇,轻盈无声地蜷缩着,九神柱似乎燃烧得更旺盛了。   大巫祝凝视着槐庚,平淡无波地说道:“好了,现在有位置了。”   神殿之内鸦雀无声。   随后大巫祝问道:“害怕吗?”   槐庚摇了摇头。   大巫祝若有所思,又问道:“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槐庚终于张开嘴,流露出些许孩子的心虚胆怯:“他死了。”   大巫祝笑了起来,那并不是一种喜悦,也不是一种快乐,而是满意,比起他自己,更像是给予槐庚的奖励。   大祭司们却终于从错愕之中回过神来,急促的呼吸透过盘王的面具形成低啸,在神殿里回荡着,有人忍不住压抑的怒火,咆哮出声:“大巫祝!”   他死得并不比第一人体面,与面具与衣物彻底结合在一起,像是春日里交缠拥抱的蛇。   槐庚原本就看不见这位祭司的面容,现在就更看不清了,他只是茫茫然地意识到,原来有些人死后的模样其实与虫子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鲜血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骨头折断的声音姗姗来迟地撑开皮肉与血液,随着躯体的变形而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   “两个位置了。”大巫祝淡淡笑了下,“看来你有的挑。”   死亡刺激神经,大祭司们前仆后继,等到大巫祝在寂静声里慢慢走回到原先的座位上,鲜血已经淌满整座神殿,站着的祭司只剩下三位,他淡淡道:“去做你们应做的事。”   槐庚起初并不明白为什么大祭司们如此悍不畏死,后来他终于意识到,是权力,权力令他们紧密相连,蔑视自己的生死,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彻底死亡,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都要大巫祝屈服,只要神明屈服,他就沦落成人,也将沦落成任人掌控的祭品。   也正是权力,令那三位祭司屈从。   大巫祝从不询问,也不征求,只是高坐神殿,行他所行之事。   神永远就应当是神,他应当端坐在云端,应该俯瞰凡人,应当如大巫祝那般无人能够亲近,就连槐庚也没有例外。   祭司们总是嫉妒槐庚受到大巫祝的宠爱,可槐庚却从不这么想,凡人偶然心血来潮时送给蝼蚁食物时,称得上是偏爱吗?凡人无知无觉地践踏过蝼蚁时,难道是憎恨吗?   都不是,从来就什么都不是。   不过槐庚并不在意,他开始一日变得比一日更强,可以为大巫祝做许许多多的事,这已令他十分满足,直到有一日,一个叫做玄素子的中原人出现了。   玄素子像苗疆所曾想象的那种中原人,雍容、儒雅、谈吐风流,他的脸上总是微微带着笑,声音也极为轻柔。   槐庚看得出来玄素子对大巫祝时是不同的,按照他们中原的话说是知音,是知己,对槐庚来讲,不过说明大巫祝对玄素子是特殊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大巫祝却破天荒给予了玄素子回应,这不应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槐庚讨厌玄素子。   而玄素子却相反,他看得出来槐庚尊崇、敬爱着大巫祝,因此同样地喜爱槐庚,正如他喜爱其他的苗疆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玄素子并没有留多久,另一个叫崔嵬的中原人带走了他,他们长谈了一夜,那一夜打了很大的雷,似要天塌地陷,几乎叫人恐慌是什么不可知的天灾,却奇异地并没有带走任何人的性命与财产。   不,不对。槐庚否决,它还带走了玄素子。   玄素子与崔嵬来圣山上道别,槐庚依稀记得那时的玄素子并没有任何改变,看见任何人时都是那般温和、舒适、令人如沐春风。   直到大巫祝出现,他才变了,他同样以这样温和、舒适、令人如沐春风的眼神看着大巫祝,好似大巫祝是他在路上见到的行人,在山间见到盛放的花,在林间磕碰到发髻时饱满的果,并无任何分别。   雷声将喜爱着大巫祝的玄素子带走了。   槐庚讨厌喜爱大巫祝的玄素子,也憎恶不再喜爱大巫祝的玄素子。   大巫祝并没有动怒,他只是游刃有余地戏弄着玄素子与崔嵬,令他们离开苗疆时灰头土脸,苦不堪言,可不知道为什么,槐庚看着大巫祝的模样,忽然想起了当年死去的祭司们,鲜血流了满地,大巫祝并不为结果显得开心,也没有失落的模样。   槐庚既觉得放松,又感到不安,他想大巫祝大概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又忍不住想:大巫祝是不是很难过呢?   槐庚并没有问,他很少说话,这样才能避免说出不该说的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中原又来了个放荡无礼的人,他不像玄素子,并不与任何人来往,也很少对外事外物感兴趣,槐庚并不了解他,更何况那时候的槐庚正忙着苗疆的事,他察觉祭司之中有人为了利益而出卖苗疆,令许多地方允许中苗混居,学习中原的文字与律法,当时正追查得焦头烂额,只隐隐约约知道大巫祝很欣赏这个人。   最后大巫祝并没有让他查下去,许许多多的苗人就如同那个放荡无礼的人一般,他们贪婪地索取走了大巫祝所给予的一切,又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大巫祝并不在意那个人,就如同他不在意那些苗人一般,反倒让槐庚也去学习。   起初槐庚不解,而大巫祝只说他以后会用得着,之后数年,事态愈演愈烈,苗疆本就是百越之地,多年混居下来,竟慢慢分出生苗熟苗,生出无数摩擦,而就连槐庚也不得不承认,中原规定的许多律法的确要比苗疆的更实用。   他又渐渐生出不同的心思来,觉得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再后来,就是厌琼玉。   槐庚并没有想到厌琼玉竟然在刺杀大巫祝失败后,会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来,她将整座罪窟的人杀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尸体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大巫祝最初很是愤怒,可很快,他的愤怒就平息了,而是以一种极难以捉摸的目光看着槐庚,他忽然问道:“槐庚,若有个人带着治不好的疫病,你会如何决断呢?”   槐庚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连大巫祝都无法治好吗?”   “……”大巫祝笑了笑,他轻佻道,“若我病得最重呢?”   槐庚拧着眉头,大巫祝却很快道:“不逗你了,不错,是连我都无法治好的疫病。”   “死。”   槐庚并不明白大巫祝为什么这么问,却仍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仍是当年那个顽固地爬上圣山要采长生花的幼童,却也已明白,人间生死有时候是难以勉强的。   大巫祝轻声道:“说得很好。”   并不止是神血,还有后辛所下为奴的诅咒,罪窟的人无法逃脱的枷锁何止一个,就连这个大巫祝的座位,都累积着尸山血海。   死亡,这世间至为不公,又最为公平的选择。   人们总能询问活着的人能否愿意死去,却从没有人能够询问出生的婴儿是否愿意以如今的身份与姿态降临这个世间。   无论你有何等的才华,何等的本事,何等的性情,都不再有未来,也不再有其他的结局,罪窟移民,命中注定的四个字,令他们在出生那一刻就已死亡。甚至为了延续,苗疆不断拖入无辜的鲜血,无辜的人,来延续这一直在吞噬人命的神血。   之后的许多年,槐庚都在追杀厌琼玉,只可惜不是功亏一篑,就是根本找不到踪影,他甚至隐隐约约意识到,也许苗疆有不少的力量在支持着厌琼玉,可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   厌琼玉本该没有任何筹码才是。   直到数十年后,槐庚才得到了答案。   那年槐庚四十岁,他没有蓄须,看起来仍然像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大巫祝当然也与往年一模一样,唯一变化的是苗疆。   大巫祝带着槐庚走下圣山,他走得很随意,好似只是夜游一般,可没有多久,槐庚就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土包,并没有墓碑,只垒着三块雪白的石头,看得出来已经有许多年了。   应是某个人的坟冢。   大巫祝说:“这是我曾经为玄素子所立的坟冢。”   槐庚惊诧地看着大巫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今日才见过玄素子,对方好手好脚,活生生地站着。   “是作为凡人的玄素子。”大巫祝看着他见鬼的模样,忽然笑起来,“你在想什么?他们中原说成仙之后,就会忘却前尘过往,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死得无声无息。”   槐庚并没有明白,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大巫祝看了会儿那三个石头,忽然又道:“槐庚,等到我死了,你就将我葬在这里,我不想一辈子都留在圣山上。”   历来大巫祝的遗体都会焚烧成灰,洒在圣山之上,以保苗疆昌盛。   这句话却让槐庚更不明白了,他困惑地问道:“您……?”   一只手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大巫祝的手,很多很多年前,槐庚的脸颊曾触碰过,依稀记得柔软而冰冷,而如今,它已变得苍白而枯瘦,显出主人的虚弱。   “怎么会这样呢。”槐庚喃喃道,他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大巫祝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很久,而是带着槐庚重新回到了圣山之上,终于将厌琼玉十六岁就得知的真相,尽数告诉了槐庚。   “神血本就会互相吞噬,罪窟的人越是虚弱,我得到的神力就越充沛,你以为为什么每任只有一位大巫祝。”大巫祝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他疲惫地坐下来,望着震撼无比的槐庚,又轻又慢地说道,“我的寿命不长了。”   槐庚的声音几乎都干瘪起来,眼眶发红:“是玉琼辛……还有……我。”   “早死一些,晚死一些,对我来讲都没有什么差别。”大巫祝冷淡地说道,“不要哭丧着脸,我知道玄素子今日来过苗疆,你去告诉他,我明日见他。”   槐庚神思恍惚,默默听令。   天有时候很爱捉弄人,第二日是个雷雨天,正如玄素子辞别那日一般,似要考验他的耐心,而他仍旧依约前来。   槐庚被支去神殿之中翻阅往年的典籍与记载,甚至打开神域,与那位传说之中弑神的后辛相见。   玄素子望着槐庚消失于雨中的身影,很快回过头来看着大巫祝,他的眼中并无往昔的情意,也无半点动摇。   “我已见你。”大巫祝看着他,心中有许多滋味难言,最终只是开门见山,“你说吧。”   玄素子只是温温润润地笑了起来,他并没有显得无奈,而是温声细语道:“我不明白是何处得罪了好友,令你多年来拒我于千里之外。”   大巫祝嗤笑起来:“这么多年,你就只是为问这件事?”   “山人愚钝。”   “……当初我让你跟崔嵬吃尽了苦头,险些走不出苗疆,到头来你却觉得是自己得罪了我?”大巫祝望着他,“你们中原人是不是脑子长得有些奇怪。”   玄素子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想知晓我是何处得罪了好友。”   他神色坚定,叫大巫祝动摇,神殿的主人沉默片刻,忽道,“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玄素子对这个问题略有些迷惑不解,不过还是摇了摇头:“你从不曾告知过山人。”   “不错。”大巫祝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玄素子,对方的眼神依旧无波无澜,平静无比,倏然纵声大笑起来,“我也不记得了。”   玄素子仍是不动声色:“好友何以悲而发笑?可是山人所言不当?”   大巫祝只是望着他。   你永远不会记得了,因为你再没有办法感受到。   “你走吧。”大巫祝站起身来,他站在雨前,忽然侧过身体看向玄素子,神情已恢复成往日的模样,“永远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你。”   玄素子的手动了动,最终他还是没有牵住大巫祝的手,只是无可奈何地拿起伞,平静地接受这场不欢而散的事实,默默往山下走去。   当玄素子走至半路时,雨过天晴,日光和煦,看见几个避雨的脚夫重新露出笑容,兴冲冲地挑起担子;孩子们几乎是冲出了家门,迫不及待活跃还在生长的身体;妇人们追逐其后,轻斥呼骂,他望见大地吐出新芽,心又再度平静了下来。   雷霆雨露,皆有其意,人亦如此。   等到晚上槐庚再见到大巫祝的时候,死亡比前一日更深刻地笼罩在了大巫祝的身上,他看上去似已彻底衰败。   大巫祝招手让他前来,槐庚从没走到这么近,近得能看清楚大巫祝的面容。   槐庚的心中泛起以为早就消失的酸楚与委屈:“大巫祝……”   “你看完了?”   槐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槐庚。”大巫祝很少触碰别人,也许是不甘愿,也许是觉得他人不配,然而此刻,他轻轻抓住了槐庚的手,低声道,“我如今你教最后一件事。”   最后,这个词太过不祥,令槐庚心惊肉跳,可他仍然咬牙,低声道:“是。”   “既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大巫祝洞悉他内心的愤怒与痛苦,知晓苗疆那漫长而畸形的神权究竟多么令人作呕,因而只是淡淡地笑,“不如就从弑神开始。”   他将槐庚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温暖的神力涌入槐庚的躯体,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此刻已经明了,厌琼玉为什么能够得到那么多支持,因为祭司们等待着唯一的母体落入手中,重现苗疆昔日的繁荣。他所信奉的神明则如凡人一般,会老去,会死去,被禁锢在一个可怕的诅咒之中永世不得解脱,是剥落金漆的泥胎,是腐朽毁坏的神像。   他并非永远能与昭昭日月齐光。   而自己,正在弑神。   槐庚的神明并未能完全看到苗疆的结局,就悄然逝于新神的怀中,他在生前铺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远胜过如今。   槐庚将大巫祝抱起,倏然感到巨大的悲怆与痛楚,在取代神明的这一刻,他意识到了对方不过是一个凡人。   只是他从没明白。   玄素子则再不会明白。   九神柱的火焰随着槐庚的离去缓缓熄灭,它们曾熊熊燃烧着照亮整个苗疆,天地同成赤色,流淌遍地的鲜血令它跳跃得越发猛烈旺盛,勇士们的战意叫它昼夜不熄。   而今它也苍老消逝,变作风中残烛。   大巫祝没能等到它熄灭,可在不久的将来,终究是会熄灭的。   直到再度燃起新的截然不同的火焰。 第216章 番外:叶培风惨案   第一个受害者是叶培风。   跟其他几个徒弟不同,叶培风并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身世,他早先是个读书人,父母又早亡,家中甚是清贫,只将满腔的心思都投在了读书做官上,可惜屡屡不中,好在学问高,常有人请他去做西席到府上教读,脩金并不少给,每日茶饭也足,只是叶培风志不在此,见做官无缘,干脆散财而去,落了个狂生的名。   叶培风的心中有一头猛兽,饥饿多时,贪婪地等待着进食,他很清楚,倘若自己永远沉溺于这种安乐的生活,这头猛兽的牙齿会脱落,利爪会消磨,最终即便囚笼打开,也再难以施展腿脚。   猛兽只有始终保持警惕跟饥饿,才能令它永远凶猛下去。   而尘艳郎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与叶培风坐了同一艘船,船客并不算多,摆渡人是个谋财害命的主,船行至水中央,忽然倾翻,一时间浪卷涛涌,不知吞了多少人的性命。   叶培风喝了一肚子的水,好不容易攀上船板,就见得摆渡人被蛊兽吃剩半截的身,场面纵然凶残,可勉强将就,称得上是行侠仗义,接着那蛊兽纵身入水,又将还活着的船客都尽数咬死,一时间江水涌红,叶培风的后背也冒出冷汗来。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遇到的不是什么手段毒辣的侠客,而是毫无人性的魔鬼。   叶培风没花什么力气就将自己从蛊兽的储备粮变成了尘艳郎的二徒弟,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太多人性,也并没有留存什么道德。   官场所求的是乃是权衡二字,而非是仁义,叶培风对蛊兽吃人的表现极为良好,他知晓自己往后做官大抵不会比蛊兽好到哪里去,只是蛊兽吃人血淋淋,官场却是扒皮抽筋不留痕。   叶培风喜欢权力,也喜欢力量,对这两者本质的渴望来源于他试图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当他有足够的能力,尘艳郎又完全将他当做一个玩物时,叶培风只能做好与这位带领他走上另一条道路的师尊为敌的准备。   当然,一旦对方回心转意,叶培风也不会傻到以卵击石。   于观真跟崔嵬初次上缥缈峰的时候,叶培风忍不住呆滞了片刻,他确实久居缥缈峰,可消息恐怕比任何人都灵通。   他知道自己这位性情古怪的师尊上剑阁大闹了一番,叫三宗一同上当受骗,还去白下城弄死了一个城主,扶持了个女人上位;也知道自己几位不知所踪的师兄师弟还有师妹到底都前往何方,更知道师尊甚至在罪窟灭族之后去了一趟苗疆。   只是没想到对方甚至能好手好脚地领着藏锋客回到缥缈峰来。   叶培风岂止是感到惊讶,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出去迎接了。   藏锋客仍然是当年的模样。   这并不是叶培风第一次见到崔嵬,初见要在更久之前,他曾在京都的街头望见坐在马车之中的世子,高冠博带,仪态从容,王爷对他爱若性命,迎入京时只见千灯万彩,黄帘狂舞,绛幕摇曳,是人间的富丽堂皇。   可车内所坐的却是山中仙客,心无爱,意难迷,声不乱,色怎动。   一双碧目,漠然看着凡人们欢声笑语沿锦街而行,任摇翠高歌蔓过耳畔,由脂粉浓香随风而去。   叶培风当初望他,只觉得是天下一等一的无趣,如今再看他,仍觉得是一等一的无趣,不由得摸摸鼻子,闹不明白这两人怎么非但没有杀得死去活来,看着倒还显得关系不差。   “敢问师尊,这位前辈是?”叶培风刻意为难,想要试探于观真的态度,崔嵬此番前来到底敌是友,是送上门来给万蛊加餐,还是抓住把柄来上门抄家,他卷铺盖走人并非头一遭,总要先做好万全准备。   于观真神情古怪,不由得回望了崔嵬一眼,想到在苗疆时白鹤生得到的虚假情报,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一视同仁地作弄一下叶培风。   如今尘艳郎已死,遗产继承人也从五变成一,厌琼玉跟白鹤生在苗疆闹出那么大的乱子,恐怕大半生都要耗在其中,一时间不太可能回来竞争;而莫离愁与巫月明则选择了同样的道路,显然也不打算再回到这个伤心地来。   至于于观真本人,他在丹阳城时意识到比起惬意快活的日子,自己更喜欢跟崔嵬在一起时,就已明白自己已经完蛋了。   叶培风这岂止是天上掉馅饼,简直是天上掉金砖。   不过其实仔细想想,叶培风也不算是空手套白狼,缥缈峰就好比一家公司,董事长因意外跟恋爱脑消失数年,其他高管基本上无心正事,只有叶培风一人支撑,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否决他的苦劳。   崔嵬错误理解了于观真的意思,还当对方是在问询叶培风是否认识自己,他细思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记忆之中并无此人踪影,纵然当真见过面,恐怕也记忆不深了。   于观真不由得迷惑,崔嵬为什么摇头?莫非是想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兹事体大,不应当草率做决定?   叶培风左看右看,看不懂两人之间在打什么哑谜,他跟自作多情的白鹤生不同,从很多年前起他就明白,人并不是一定会像他人所以为的那个模样,甚至也不一定像自己所认为的那个模样。   尘艳郎到底是不是最强这件事除了在要命的时候值得关注之外,其他时间根本毫无意义,而在叶培风最难以忍受的那段时间,尘艳郎突然离开缥缈峰去祸害他人,因此他如今对现状还算满意,已没有早先迫不及待要动手弒师的打算。   当然,眼下他孤掌难鸣,倘若尘艳郎真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叶培风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崔嵬既然在这里,想来性命应当还有些保障。   最终对话以于观真的一声轻咳结束:“他是我的贵客。”   贵客是一个巧妙的身份,意味着尊重、邀请、受欢迎的造访,正邪来往倒算不上什么极稀罕的事,人不会永远不变,叶培风从善如流,为崔嵬安排了客房。   缥缈峰上的许多事务本就是叶培风在处理,另外四位同门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后,他就顺手全都揽下了,本以为师尊的回来会改变些许现状,没想到对方只是偶尔考校他一些问题,却并没有收回他手上的权力。   这个举动让叶培风感到些许奇妙,他疑心对方是在培养继任者,下一任缥缈主人,又担心这只是因为崔嵬。   崔嵬……至于崔嵬,他只是偶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偶尔有不长眼的问起是谁,叶培风摸不准对方的来意,只能咳嗽两声,镇定自若地说一句“贵客”。   而整件事是从某个晚上开始失控的。   那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叶培风才忙碌完,正在路上试图揣摩于观真回山的意思,为何回来,会待多久?倘若对方是一个人回来,叶培风这边的战力迅速减四,意味受到的折磨即将要翻四倍,他一定会做好自杀或者是谋杀师尊的准备。   可带崔嵬回来,意义就大不相同。   原因?理由?目的?缥缈峰不可能留下崔嵬太长时间,除非他心甘情愿,可是又是什么值得藏锋客心甘情愿待在这座山上,缥缈峰跟其他的邪窟不同,既没酒池肉林,也谈不上夜夜笙歌,而且崔嵬看来不好这口,至于虫子跟麻烦倒是有一大堆,然而即便崔嵬对虫蛊情有独钟,那也该去苗疆才是。   叶培风暗自怀疑,也许崔嵬与师尊互为人质,互相牵制,这倒有些说头。   九幽君未东明当日在师尊的帮助下逃出了剑阁,剑阁岂肯善罢甘休,这些名门正派虽不是笨蛋,但到底自持所谓的身份颜面,藏锋客被师尊骗上缥缈峰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来,九幽君不见踪影,莫非是他出卖师尊……?   正当叶培风思考之时,冷不防看到一条身影一闪而过,看方向,似乎是冲着师尊的房间去的,他下意识追出两步,发现竟是崔嵬。   崔嵬?   他深更半夜找师尊做什么?   叶培风的思绪还没能从互相坑害上扭转过来,就见着侍女都已退去,房门被人推开,屋内灯火通明,驱散浓浓寒气,主人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门上投出师尊的影子,他已卸了平日的装束,随意披了件外衣,看起来是要入睡的模样了,却提了一盏灯,漫不经心地为行色匆匆的藏锋客照亮路途。   这叫叶培风心惊肉跳,顿觉大事不妙,脑中闪烁过无数线索消息,没有一样与此刻对应得上,最终只落下一声响。   如木鱼叩下,似晨钟响起,叶培风一时间福至心灵:师尊既要睡下,为何以这等面貌接待藏锋客?   而藏锋客似是见怪不怪,他漫步走入房内,接过提灯躬身吹熄,露出师尊狡黠又温存的笑,房门被闭合,两道人影在窗棂上纠缠片刻又再分开。   佛音梵唱回荡在叶培风的脑海之中,他一时间觉得脑袋空空,疑心自己是不是对师尊的怨念过于深重,叫梦魇趁虚而入,于是掌掴了自己一下。   很痛。   这时叶培风忽然听见崔嵬的声音:“有人。”   “呵。”师尊的笑声低哑又令人发毛,叶培风简直想不到他居然有一日会这样对别人笑,“是只无伤大雅的小猫,来不及跑罢了。”   崔嵬似乎叹了口气,很轻柔地说了一声:“别欺负他了。”   “我可没叫他三更半夜出来乱走。”师尊大概是咬了崔嵬一口,声音显得有些含糊,“小孩子半夜不睡觉,会撞着鬼的。”   崔嵬问他:“你说我是鬼吗?”   师尊懒懒道:“我可没这么说,你自己应的。”   叶培风以猫见到鬼的速度逃回了之前处理公务的书房,他沉重地坐在那把梨木椅上,痛恨起自己对风月之事的敏感性,然后双手交握,枕在下巴处,细细思索自己的人生到底是哪里出现了什么差错。   男人与男人之间秉烛夜谈,并不稀奇,甚至叶培风自己也曾与同窗(哪怕现在他已经忘了对方的长相跟姓名)同床共枕,彻夜长谈。   可正经的交谈之间,绝不会出现只有情人才存在的亲昵。   倘若有可能,叶培风很想连夜潜逃下山,隐姓埋名,从此不问世事,他确实有对抗尘艳郎的勇气,可要是再加上一个崔嵬,那就很难说是勇气还是愚蠢了。   只不过如此一来,不但往昔所得都化烟云,自己往后也要躲躲藏藏,叶培风迟疑片刻,决定书信几封,他细细思索,发觉白鹤生与厌琼玉远在苗疆,自身尚且难保,根本无从倚靠;巫月明与他恩断义绝,倘若发信给她,恐怕那女人要放声大笑;到头来居然只剩下莫离愁。   叶培风深深叹息,不知自己算是遇人不淑,还是倒霉透顶。   他意兴阑珊地写了一封信,托纸鹤捎送给莫离愁,倘若这位四师弟还有几分良心,回来正好收拾他的骨灰;倘若立刻马不停蹄地回来,他们正好能一道黄泉相见。   这一夜,叶培风无眠。   他认真思考了师尊抛弃、玩弄、欺骗藏锋客的可能性,详细推测了自己存在的各种死法,房中的灯火亮了一夜,倒比叶培风黯淡的双眼更闪烁几分。   尘艳郎对他动手,好歹有个师徒的名义,要是被他们二人的私事惨遭迁怒,那实在得不偿失。   叶培风顶着两个熊猫眼,特意去见了崔嵬。   崔嵬正在山巅舞剑,姿态优雅,剑招凌厉,他手中虽不见利器,但整个人都已是一把利刃。   “二徒弟,你来做什么?”   远处于观真似笑非笑,翘首以盼,等着看一出好戏。   叶培风愁云惨淡,期期艾艾,半晌后悲哀地发出一声:“我是来拜见师母的。”   于观真实在没忍住,浪费了一壶好茶:“噗——”   崔嵬:“……”   叶培风提心吊胆,察言观色。   “师……师公?”   崔嵬:“我总算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又数日,于观真与崔嵬从容下山,莫离愁的回信姗姗来迟,信上只有两个字。   已阅。 第217章 番外:玷污   尘艳郎杀过人。   这不奇怪,许多人都会杀人,却鲜少有人能如同尘艳郎那般重新造人。   造人是神的能为,而孕育是女人的本事,昔日的蜃龙女那平坦柔韧的腹部从未隆起过,也不曾任由另一个生命在其中茁壮成长,她只是利用他人的性命来不断创造新的身体。   孕育会带来新的躯体与灵魂。   而蜃龙女只需要一具空白的躯壳,一张人皮,一个全新的身份,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   性别、身份、名字,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在数百年前,他甚至还做过一件更为惊世骇俗的事——令灵煜死而复生。   当蜃龙女苏醒时,世间已匆匆过去数十年,她不知晓灵煜变成了什么模样,也许蓄了须,也许添了伤疤,留存于记忆之中的灵煜仍是当年的模样,灵煜没有尸体,他兵解在那座山上,化作青山,化为草木,随岁月一同枯荣。   天玄门出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意外,烧毁了灵煜的画像与一些古籍,还有些记载也随着时光的前进而消逝,蜃龙女找不到他。   灵煜死了,被烙在纸上,被书在字里行间,被口口相传,他永远不会再老去,也永远没有人记得他的模样,人们只是记得曾有这样一位叫做灵煜的传说,甚至有人迷惑不解,他是否真的存在。   蜃龙女茫然无措,只好在数百年后的此时此刻,笨拙地描绘出初见灵煜时他的模样。   她造出了一具全新的空壳,平静地将这具身体的胸膛剖了开来,露出暗红的心脏,鲜血被凝滞住,宛如时间止步于此刻。   杀人是极简单的事,蜃龙女见过凡人的鲜血,也见过修士的鲜血,她知晓那些涌动在人体内的鲜血是何等炙热的红浆,尽职尽责地支撑着一具身体运作,只是它们流淌到手上的时候,很快就会冷却,顺道一同带走主人的性命。   空壳是冰冷的,血液未曾感知到主人的降临,顽固地不肯解冻,干涸在青色的血管之中,像是龟裂多年的河床。   蜃龙女低垂下头,她今日并不杀人,反倒要叫一条生命重新活转过来,于是将无数蜃梦灌注进这具冰冷的身体之中,幽蓝色的灵力丝丝缕缕地进入四肢百骸,替代奔流的血液,她将自己的所有爱与恨送入空壳,好填充那颗空洞的心脏,期望死去多时的爱侣能够再度睁开双眼。   灵煜如她所愿。   “蜃龙女。”灵煜轻抚他的脸庞,凝视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容,毫不迟疑地认出本质,“是你。”   蜃龙女行走在人世之间,用过男人的躯体,也用过女人的躯体,各有各的便捷与好处,大多数时候男人的躯体更好用一些,他依赖地依偎在灵煜的手掌之中,歪着头凝视眼前这个男人,充满贪欲地叹息着:“灵煜,我的灵煜。”   凡人用男女来分化与打压他们各自的本性,将他们囚禁在形状不同的牢笼之中,生长成一模一样的形态,这凡俗之间曾有人待蜃龙女如妻子一般温柔小意,亦有人对他似丈夫一般温存贴心,更有人如长者,似晚辈,渴望从蜃龙女身上得到一星半点的回馈。   灵煜不是妻子,不是丈夫,不是长者,不是晚辈,只是灵煜而已,他凝视蜃龙女的目光与当年并无任何不同。   蜃龙女明白,若在世人看来,甚至是在初来世间的自己看来,他最好是女身,才能与灵煜相匹配,尤其是天玄门那群人,阴阳交合才是天道。   可是当他用男人的野心与欲望吐露出这句话时,感到了更深刻的餍足,人们总是轻视女人的威胁,只因这世间只有男人才被允许占有,男人才被允许侵略,男人才能够掠夺与威胁,而他恰好也是想要如此……明目张胆的得到灵煜。   而灵煜只是纵容着他的言语,一如往常。   蜃龙女第一次意识到不对,是在他杀人的时候,原因早已淡忘,亡者则微不足道,他只是看见自己的手染了血,便在溪流边清洗,鲜血随着流水被冲走,却没冲走灵煜的面容。   那温柔的神色倒映在水流之中,令蜃龙女心颤。   “灵煜。”他猛然转身,险些跌入水中,望进盈盈微笑的灵煜双眸之中,心中泛起说不清的苦涩,“你生气了吗?”   他小心翼翼,生怕惊动眼前的人,恐惧对方会动摇伤悲,似当年听闻他要献珠时一般难过愤怒。   “我为何要生气?”然而灵煜只是询问,真心实意的不解,他面容平静,对亡者视而不见,唯有双膝跪倒在尘埃之中,用袖口擦拭眼前人凄楚的泪水,真心实意地流露困惑,“你为何流泪?为了方才那个人吗?他伤到你了吗”   蜃龙女只是投入他的怀抱,悄然获得一点窃喜:“没有……我安然无恙,你不要担心。”   只是惊喜之余,他仍有一丝不解。   蜃龙女在此刻已隐约察觉厄运降临,却直到心头涌出脓血,才真真正正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第二次察觉不对,是在一个村落当中,他们路过那里,留宿了一夜,却正遇到河口决堤,奔流的洪水百年难得一见,瞬间淹没无数生灵,蜃龙女在水中苏醒,他看见灵煜站在被淹没的屋顶上,正在望向浑浊的水面,那里漂浮着几具尸体。   灵煜似有所感,却没有救他们,连尝试都没有。   于是蜃龙女轻声喊道:“灵煜。”   灵煜转过身来,他仍用那种温柔而动人的神态凝视着蜃龙女,月色很冷,远处的青山巍然不动,正如眼前的灵煜一般,他看着水流缓缓冲过衣摆,并不惊慌,也未曾因此动容。   他竟漠视苍生受苦,也漠视蜃龙女,连同自己一起。   蜃龙女已记不得灵煜真实的模样了,除去仅存的记忆,所有与灵煜有关的蜃梦都被存入这具活过来的躯体,只余下一片空茫。   可他……他不该如此。   蜃龙女揪住灵煜的衣袖,那里已被泥水打湿了,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灵煜,你为什么不喊我?我可以跟你一起救他们。”   灵煜凝视着他:“你睡得很沉。”   蜃龙女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他笨拙地寻找着口舌,试图不那么强硬地反驳灵煜:“其实也没有那么沉,这些人都性命更要紧,不是吗?”   他说着违心之语,试图拉近自己与灵煜的距离。   其实这些人迟早要死,何必做这样的无用之举。   然而灵煜想做,就比什么都重要。   “为什么呢?”灵煜不太明白,只是用那种温柔的目光继续注视他,不管此刻看起来多么令人毛骨悚然,“何必做这样的无用之举。”   蜃龙女心神一震,握住他的手,近乎讨好道:“不是无用的,我知道你很开心,你喜欢做那些,我喜欢你笑,这样就不是无用的。对不对?”   灵煜只是悲悯地凝视着他:“为什么要问我呢?这是你所不明白的问题,便同样是我不明白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答案的。”   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的,你也不明白……   蜃龙女只觉得浑身好似被惊雷劈了一下,他一下子紧握住了灵煜的手,几乎要将对方的手拧碎,厉声道:“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东西?!灵煜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我在这儿。”灵煜只是看着他,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叫蜃龙女并不熟悉的淡漠来,“我就在此处。”   蜃龙女却只是摇摇头,冷酷无比地看着他:“不对,你不是灵煜。”   在两者最为相似的这个瞬间,蜃龙女却倏然意识到了眼前的人绝不可能是灵煜,他既不慈悲,也绝非坚定之人,真可笑,他怎么会以为这就是灵煜,他们看起来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人。   “是你给了我这个名字。”灵煜轻轻抚过他垂落的一缕头发,仍如诞生时一样平静,“如今你不高兴了,要收回去吗?”   蜃龙女冷冰冰地说道,强压下心中陡然升起的厌恶之情:“不错。”   灵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轻声道:“好。”   这个答案却让蜃龙女有些退却,他犹豫不决地问道:“为什么说好?你不在乎自己吗?你为什么不怕死。你是不是在骗我,其实你心里并不想跟我在一起,所以故意装模作样,让我误会起疑,好走个干干净净?可是灵煜会做这样的事吗?”   他的目光多疑又犀利,像一只狡诈的猛兽,却也脆弱又迷茫,无助得令人心生怜惜。   “我只是你想要的灵煜。”灵煜叹息一声,披着月光,他的容颜显得虚幻且不真实,“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你所造的幻影,是你所渴望的蜃景,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又为何要惧怕死亡呢。”   “可你是活着的。”蜃龙女执拗地想要说服他,“你不是个死人,你摸摸你的心跳,你的血在流,你的心在跳,你是真的活过来了。”   灵煜只是握着他的手,轻轻探入自己的胸膛,那张面容上流露出微笑,带出来时,顺着手涌出的并非温热的鲜血,而是幽蓝色的蜃梦,凝结着蜃龙女对灵煜的所有记忆。   “还不明白吗?我只是你做来承载一段记忆的容器。”蜃梦在不断外泄,灵煜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你看,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活过。”   “蜃龙女。”灵煜抬起冰凉的手轻抚他的面容,就如同初次醒来时一般,“你我皆一无所有。”   蜃龙女只是惨白着脸看着这些流逝的蜃气,那些记忆追寻着主人回到了他的身体当中,有关灵煜的记忆又再度清晰起来。   而那具躯壳,只是温柔地依靠在他肩头。   蜃龙女环着他,看见自己的双手,上面似乎沾着擦不掉的鲜血。   心因恐惧而颤抖。   数百年后,他用另一种方式玷污灵煜,将这个圣人杀死在自己怀中,他所造出一场活在现实里的幻梦,最终也悄然破碎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