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救男主后发现救错人了   作者:何所往   文案:   温连接到任务,他要穿进书找到曾身为乞丐的男主,并在他童年、少年、青年时期,分别给予他阳光般的温暖,养成五好青年,然后再悄然死遁。   温连刚穿进书,一垂头看见个可怜小乞丐,寒冬雪地里,抱紧他的腿不撒手。   好嘛,送上门了。   他一把捞起小崽,语重心长:“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爹,我养你长大。”   表面乞讨,背地偷钱的小崽:……?   你没事吧?   *   童年温暖,温连把他带回原身的家中,暖炉烤着,美食供着,眼看小崽放下心防,变得黏人乖巧。   温连放心地嘎嘣死了。   少年温暖,温连变身书童帮助他读书,怕热扇风,怕冷暖.床,眼看少年愈发开朗,对他感恩不尽。   温连放心地又嘎嘣死了。   青年温暖,温连穿成太傅,当初的小崽竟已摇身一变成为当朝太子,苦受百官弹劾。   温连尽心竭力为他俘获忠臣,任务完成,刚要嘎嘣再死——   “去哪?”   崔晏似笑非笑,指节透青,死死攥紧温连手腕。   “呃,出去走走。”   温连答。   崔晏笑意更深,眼底欲念疯长,   “去孤榻上走走?”   温连:?   不是吧??   死遁失败,还被亲手养大的儿子按倒睡了,再不跑故事没法圆。   被崔晏拴在身边盯紧的温连,只能绞尽脑汁为自己挑选新死法,   直至某日,新科状元入京夜宴,   他意外看见那位状元头顶,黑体加粗大字【我是男主】   那崔晏是谁??   温连偏头看去,崔·五好青年宝贝儿子·晏,笑容矜贵,朝他温柔看来,头顶不知何时多出一行字——   【疯批反派狗太子】   “太傅再看那位新状元,孤会吃味。”   声音微冷,   “只可以,看我。”   温连:??   卧槽救错崽了,现在换人救还来得及吗?!   内容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连(阳光开朗大男孩) ┃ 配角:崔晏(坏蛋小狗反派攻) ┃ 其它:父爱如山受,不孝小狗攻   一句话简介:生米煮成熟饭才知他是反派(泪   立意:温暖是人生必不可缺的元素。 第1章 小红红   大宣七年,隆冬。   天色昏沉,飞雪倾泻,正值三九极寒,万籁俱寂。   顺尧废弃城隍庙的瓦上雪堆,落下一只寒鸦。   寒鸦垂下头颅,洞黑的眼珠空漠地转动片刻,落在远处雪地里的三个幼童身影上。   孩子们颇为艰辛地拄着树枝,踩过厚软雪地,立在城隍庙门前。   黄昏入夜,地风萧瑟,卷着烈雪滚滚而来,吹落庙前榕树枯枝上的浮冰。   “逛了一圈,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为首的孩子叫毛豆,小孩扔开手心的树枝,骂道,“再这么下去,迟早都给饿死!”   “谁说不是,有的人冒大雪出去要饭,有的人在庙里被窝暖暖和和等饭吃,真是天生少爷命。”出声的孩子比毛豆稍矮一头,名叫小剪刀,他冷笑了声,“毛豆,你还不管管药罐子,好吃懒做!”   话音落下,毛豆眯了眯眼,问向身旁的小孩,“核桃,药罐子他人呢?”   “清早起来说身子不舒服,还在灶君庙躺着。”   小剪刀有些不情愿地从袖子里伸出手,哈口气搓了搓,指向灶君庙的东厢房,嫌弃地道:“喏,你进去看就知道了。”   毛豆裹了裹袄子,眉头皱紧,朝东厢房走去。   “就他事儿多。”   顺尧城西的这座城隍庙早已废了多年,自打那信佛的新帝登基那年开始,各地陆陆续续兴建了不少佛寺,道庙的门槛便落寞荒废下来。   不过,也多亏这座城隍庙废了,他们这群无家可归的乞儿才得以有间破庙屋檐遮风避雨。   三个孩子踩在雪地,为首的毛豆气势汹汹地踏进灶君庙里,推开门,一眼望见偌大一尊灶君泥像,泥像台下,有张麻布和草席编的小床,小床上是一沓厚厚的棉被,连个人头都看不着。   “还睡,太阳燎屁股了还睡,前几日都是靠哥几个出门讨食,今天你就是快死了也得拿碗出去要吃的。”毛豆毫不客气地大步走上前,一把掀开那层厚棉被。   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清白如雪的后颈,黑发被汗打湿,在额间肩头散碎地铺陈开来。   像只猫儿一样,小孩在被褥深处蜷起身子,呼吸微弱,听到他们的声音,也只是有些艰难地撑起浓墨似鸦羽般的眼睫,眸光涣散。   匆匆赶在他们身后跑进来的核桃,有些急切地挡在药罐子身前,说道:“他真的不舒服,毛豆,今天咱们仨去就是了,你看他脑袋上都是汗,绝对是生病了。”   毛豆瞥他一眼,伸手将核桃推开。   “我看他就是装的,怎的每次偏偏要轮到他去讨食的时候,他就生病?”   在毛豆身边的小剪刀紧跟着哼了声,“谁身上没个病,我前天还不小心崴了脚,不也给你们讨来热饼子吃,穷矫情,也就你天天护着他,都是你给惯的。”   毛豆不耐烦地说:“行了,大家都饿了一早上,就算他真有病,咱们也不是来伺候他的,把自己当富家少爷了不成?”   核桃咬了咬嘴唇,肚子里咕噜噜响,其实他也早饿了,只是……   他回头看去,凌乱被褥里,小孩白皙的脸上满是红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力气。   其实,药罐子挺可怜的,核桃能看出来,他是真得了病。   入冬以来,天气变冷,街上走动的人愈发少了,他们已经好几天讨不到钱,前天小剪刀从卖饼的老爷爷那要来四个饼子,都能吹到今天。   饭都吃不上,更别说买药。   听财神庙里住着的那群大孩子们说,药罐子肯定活不过这个冬天,他得的是喘鸣,冬天发作得更厉害。   核桃不懂什么是喘鸣,但是他能感受到,药罐子确实很快就会死去了。   像他们这样住在城隍破庙里,无家可归,无亲可靠的孤儿乞丐们,没人敢生病,因为谁都知道,一旦生病,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说起来,崔晏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全靠每次发病的时候他自己坚持,核桃常常听到他夜里大口大口的喘气,迫不得已才抓着药往嘴里塞,背影在月光笼罩下,缩成一团,像个可怜巴巴的小猫。   “毛豆,今天我替他去吧。”核桃收回思绪,目光不忍地在崔晏的脸上划过,“他看起来……挺难受的。”   他们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啊,就跟那流落街头的猫有什么区别?   毛豆瞥他一眼,冷冷道:“刚刚剪刀说什么你没听到么,都是你惯的,你可怜他,谁可怜你!”   说罢,他大步上前,一把将被褥里低声咳嗽的崔晏抓起来,面无表情地说:“今天你要是不去,就别住在我们这了。”   崔晏被他扯起来,瘦薄的肩头,因为咳嗽不住地颤抖。   每一次喘息,都吞吐出薄薄白雾。   他伸出手,扣在毛豆的手腕上,眸光阴沉,带着些冷冽的凶狠。   “放开我。”   毛豆被他的目光慑住,登时哑了嗓子,反应过来自己竟被一个药罐子吓到,只觉面上无光,声音也更厌烦:“前些天都是我们给你饭吃,要不然你能活到现在?”   核桃每次都会把自己的食物,分出一小半来给崔晏。   把吃的装进小碗,放在崔晏睡觉的小床边,第二天再看,小碗里的剩饭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了。   因着生病的缘故,小孩的唇色近乎苍白,看不出半点血色。   闻言,小孩敛起眸光,望向了不远处的核桃。   同样孱弱的小小身躯,充满担忧地看着自己。   半晌,崔晏从草席上爬起,重重咳嗽了几声,身边的孩子们立刻捂住口鼻嫌弃地散开,像是生怕被他传染上什么不治之症。   他早已经习惯这些人的态度,目光淡淡地扫过核桃的脸,一句话也未曾多说,略过他们,朝着庙外漫天的风雪走去。   核桃怔怔的望着他,他莫名有一种预感。   崔晏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灶君庙小,他早觉得崔晏不像是会久居在这里的乞丐,迟早会有一天离去。   至于是死在街头,还是奇迹地活下去,往后都不会与这一方小小庙宇有牵连了。   “再见。”   核桃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了句,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   街道空无一人。   这样冷的天气,不知道还有没有卖炊饼的,总归也是出来了,不能空着手回去。   崔晏一步一步地踏进雪地,低着头,手脚冰凉。   眼前的雪地仿佛没有尽头,冰冷的街道像是通往阴曹地府。   呼吸愈发沉重,他紧紧抿着唇,生怕喉咙灌进冷风,喘疾发作,自己会死在半路。   死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可笑了。   三岁那年母妃亲手用沾了药粉的帕子捂在脸上没弄死他,四岁那年元唐寺贼人纵的大火没烧死他,这些年来断断续续的喘疾发作也没要了他的命。   如今。   居然要冻死在街头。   如何不可笑?   脚底踩在雪面一滑,崔晏瞳孔疾缩了瞬,他猛地摔倒在地。   雪压得很实,他堪堪伸出手撑住身子,膝盖却重重磕在地上。   喉咙里还是呛进了冷气,他用力咳嗽几声,眼前疏忽出现了一双黑色布靴。   整洁、干净,微微浸湿一些雪水。   他沿着那双布靴抬头望去,对方缓缓俯下身子,带着温润笑意,低声道:“你没事吧?”   崔晏愣了片刻,随后伸出手,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像是在风浪里抱住了大船的桅杆。   很温暖,掌心略带一些薄茧。身上衣服料子不错,腰间有一个小钱袋,鼓鼓囊囊的,应该有不少钱。   不过,这张脸,他从未见过。   难道是这阵子病重太久不上街乞讨,街坊里又搬进了新的人家吗?   他努力抑住咳嗽,生怕把对方吓走,艰难地抓紧那人:“能不能,给一些饭吃,求求你。”   这种话他这些年已经说过很多次,刚开始和大和尚在街上乞讨还会觉得抹不开面子,如今也都习惯了。   对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在他脸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片刻。   “你?要饭的?”   崔晏牙关紧了紧,低低应声:“是。”   对方似乎仍然很不可思议,又反复看了看他的脸,说道:“这么好看还要饭果然只存在小说里,幸好哥们穿成个有钱人。”   话音落下,崔晏又咬了咬牙,用更加虚弱的声音道:“有钱的话,能不能请您行行好,给几个饼子吃……”   对方眉头紧锁,眼睛盯着崔晏的脸,从兜里掏出一张字纸反复看了看,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家里父母都去世了,住在城北城隍庙里?”   城北城隍庙是新建的,里面住着的都是不愁吃穿的小和尚,他们住的不过是废弃的旧城隍,里面都是乞丐,这人是傻子吧。   崔晏默了默,干脆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腿,另一只手悄悄往他腰间摸去。   虽然这人不太聪明,但兜里好像有不少钱,足够他再买一副新药。   “是啊,我家里人都死光了。”   崔晏脑海里浮现出那张高高在上俯视他的金冠男人的脸,漠然而阴森地盯着他,华服上的金龙双目狰狞,口中的利齿仿佛打算将他的血肉嚼烂、吃尽。   死光了才好。   他唇角勾了勾,像是找到什么趣味,被自己这句话逗笑了些,“每个人都死得好惨呀,有被刀砍死的,被水淹死的,大火烧死的,还有大冷天被冻死的——估计就是我了,好哥哥,你可怜可怜我吧。”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能要到饭吃,怎么说都行。   然而,对方听着他的话,目光却愈发愕然。   男人反反复复地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到那张已经被捏皱的字纸上。   “刀刮凌迟,急江沉塘,火焚古宅,冻毙寒冬……”男人拿着字纸的手,微微颤抖,喃喃自语道,“全对上了,靠。”   他收起那张字纸,低头看向崔晏,小孩身子孱弱,眼睫负雪,像是蒙上一层水雾,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小手还紧紧地扯着他的衣角。   手冰凉凉的。   小可怜。   他原地静了片刻,忽地一把将崔晏从地上捞进怀里。   小孩吓了一跳,脸上被风雪刮过,仍红扑扑的,掩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着刚偷到手的钱袋,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人。   露馅了吗?   要怎么办?   他会死吗?   原来他最后竟是被人打死的?   早知道就不编那么离谱了,这种鬼话傻子都不信。   崔晏紧闭双眼捂住自己的脑袋,半晌,却没等到对方动手。   他缓缓睁开眼,只见对方笑容满面,仿佛捡到什么大便宜。   “以后我就是你爹,我养你长大。”   崔晏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一时竟然连说些什么都不知道,良久,才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说什么?”   这人不是傻子,怕不是个疯子吧。   他一瞬间联想到对方方才夸他好看,难不成是动了把他卖进青楼的心思?   他连忙道:“我身上有病,就算你把我卖进青楼也不会有人要我的,我的病很难治,很容易死,可能连冬天也活不过……”   闻言,男人顿了顿,目光复又落在崔晏脸上,沉吟片刻,说道:“你说得对,我只有养猫的经验。”顿了顿,他绽开笑容,唇红齿白,眼睛微微眯着,眸光明亮极了,“我的经验是贱名好养活,所以先给你取个名字吧。”   崔晏:?   ???   男人兴高采烈地伸出手,捏了捏崔晏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像是在逗一只猫儿,笑了笑道:“我叫温连,小脸冻得这么红,就给你取名叫……小红红吧。”   崔晏呼吸一滞。   男人似乎已经沉浸在养崽的美好畅想里,喜滋滋道,“回家后爹再给你穿个红裤衩子红背心,以后你一定会活的健健康康的!”   “咱走吧,儿子?”   最后两个字,如同一道闪电自风雪里劈落,从崔晏的脊梁骨麻至脚后跟。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字——   跑。   头也不回地,跑! 第2章 怪人   “放开我!”   天色渐晚,空荡的街头,一大一小两道影子纠缠在一处。   “我发誓我不是人贩子,如果我是人贩子,我诅咒我自己一辈子考不上公务员,娶不到媳妇,发不了大财,我是真心想帮你……靠,别咬我啊!”   “我不需要,放手!”   “……你先放嘴我再放手!”   温连捏着那红扑扑的小脸,试图从小孩的铁嘴獠牙下救出自己无辜的手腕,越捏,崔晏咬得越狠,跟条受惊的小狗似的。   怎么感觉更可怜了。温连有些心虚。   他发誓他本来不是打算直接把人拐走的,至少本来打算带个糖什么的忽悠一下。   但是这破穿书任务来的太快,他连身份介绍都没看完,就被任务催着过来找男主,现在只知道自己这副身体家里好像挺有钱,住在大宅子里,别的都给忘干净了。   这下倒好,可怜巴巴的小男主是找到了,挨了一顿咬。   “松口松口,有事好商量。”温连一脑门汗,轻轻拍了拍崔晏的脸蛋,低声劝哄,“大哥,我真不是人贩子,我家住在吉安巷,有座大宅子,我要是缺钱,直接找俩家丁拿个尿素袋子给你抓起来卖掉不就行了?”   崔晏不知听没听进,仍然死死咬着他的手,眼眶红彤彤的。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做出最后的妥协:“这样吧,以后我喊你大哥,你喊我叫爹,咱俩各论各的。”   小孩抬眼瞥他,随后猛地松开嘴,就在温连以为他终于对这条件心动时,崔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拔腿朝远处跑去。   碍于身体虚弱,雪地厚重,小孩没走几步就重重跌进雪里,远远看去,整个小身子都陷进雪堆,看不见人影。   温连揉了揉手腕上的牙印,低声嘟哝:“属狗的。”   他缓缓靠近被小孩窝出的雪坑,蹲在崔晏身边,轻轻笑了声:“怎么样,饿得跑不动了吧?”   其实今天不带男主回家也行,只是雪下这么大,天这么冷,他有点不放心男主这样小的孩子自己在街上乱逛,还是带回家为好。   个儿还没路边雪堆高呢,会被冻死的。   小孩面朝下,卧在雪堆。   温连以为他要面子,又笑道:“快起来吧,摔倒不丢人,地上凉,别再感冒了。”   半晌,温连听到一阵难耐的喘息,夹杂着轻轻的哽咽。   笑容僵在唇畔,温连猛地沉下脸,伸手将雪地里的小孩捞起。   那张本就生得极其雪白的脸蛋,此刻更加苍白,连唇上那一点沁红也消失不见,小孩竭尽全力地大口呼吸着,手指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裳,如同缺水濒死的鱼儿。   “你怎么了?”温连瞬间慌乱,将他扶坐起来,“你这症状,你有哮喘?!”   呼吸急促得厉害,崔晏的脑海一片空白,拼命想从夹杂雪花的冷风中汲取薄凉的空气。   肺像是被重重的挤压,喉咙钻进无数的寒风。   喘不上气,喘不上气,喘不上气!   他要死了,没有药,没人能救他……   铺天盖地的绝望像漫天的雪花飘落,眼前模糊了瞬。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竟然还会想起母妃的脸,那个抓着带毒药的帕子捂住他口鼻,只为了寻个由头让父皇来见一见她的女人。   母妃,你终于要如愿了,我要死了。   你和二弟在皇宫里过得还开心么?   我也是你的孩子啊。   身体愈发沉重,肺里已然汲取不到半点空气,心跳也越来越慢,崔晏勉强笑了笑。   死得真不体面。   “呼吸!”   一道厉声划破风雪,脸忽地被用力掐住。   胸口被重重按压下去,崔晏却好像感受不到那知觉,眼前迷迷蒙蒙地,只能看到一张男人的脸,他却想不起这张脸的主人是谁。   是谁来着?   他要做什么?   “呼吸啊!”   那声音又重复喊了声,像是呵斥,这次比上一次还要清晰、明亮,崔晏心口快跳了一下,很快又没了声音,眼皮沉得厉害,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别闭眼啊,求你了大哥,电视里只要闭眼就再也睁不开了!”   还管他做什么,他已经很累很累了,在这个世上,他光是呼吸就要竭尽全力,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再也不用为了几文钱的药四处乞讨,也不用想尽办法回宫复仇,一切都会结束了……   就让他死了吧。   温连眼看着崔晏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朝着他耳朵喊了声,   “我要你,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是长夜破晓的第一束光,撕裂不见天日的黑暗,传进崔晏的心底。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敲,一下,两下,逐渐开始恢复跳动,更加有力地、像是带着无穷的信念,跳动起来,他努力睁开眼睛,竟然莫名想要流下眼泪。   为什么想哭?   大概是因为……   疼吧。   *   冰雪覆城,顺尧城家家户户已然点了明灯,照亮雪窗。   温连急切抬起头,望向偌大家宅,朱门鲜亮,画柱雕梁,两个小厮立在旁侧。   “大少爷,您回来了。”其中一个小厮躬身赔笑道,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落在温连怀里的小不点身上。   少爷从哪个犄角旮旯捡来的小毛孩子,穿这么寒酸?   温连没时间废话,扬声喊道:“府里有大夫吗,快点叫过来!”他一路上看遍了医馆,竟然没一个开张的,只盼他这原身家里能有个大夫了。   两个小厮吃了一惊,平日里大少爷性情温润,从来不这样高喊,怎的今日这般急。   少爷吩咐,小的不敢不遵命。   不过片刻,大夫便已经到了,温连把崔晏扶坐在正厅的小榻上,任由那大夫施针。   “少爷,这孩子命大,到现在还硬是有口气撑着,应当不会有大碍。”大夫叹息了声,道,“不过施针也无法根治这孩子的喘疾,只是勉强缓解,一会老夫再熬副药,给他顺进肚里,估摸会好一些。”   听到大夫的话,温连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许,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崽。   呼吸也平稳许多,看样子是捡回来一条命。   刚刚还真是差点把他吓死,幸好上大学时认真学了心肺复苏术,又做了做人工呼吸,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急救手段的原因,总之小崽没事就好。   这可是以后书里的救世主男主啊,万一嘎掉,他可就罪过大了。   药很快便煎好,温连担心下人会再把小崽吓晕,干脆自己经手。   “醒醒。”温连拍了拍崔晏的脸。   不那么冰了,只是脸色还有点难看。   他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崔晏身上,又轻轻捏住小孩的脸颊,笑道:“还睡呀,该吃药了。”   崔晏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男人手里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汤药,眉眼弯弯地朝他笑:“张嘴。”   空气一瞬凝滞,反应过来,崔晏猛地扼住他的手腕,因为生病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看起来反而像撒娇。   他深吸了口气,往小榻角落后退:“什么药?”   温连吹去药汤上浮沫,递到他面前,轻轻笑道:“治你病的药,虽然不能完全治好,至少这段时间能保住性命,你喝不喝?”   两道目光在空中无声的对峙。   房内静了片刻,崔晏忽地垂下头,伸手捧住碗,毫不犹豫地大口喝起药来。   温连讶异他的乖巧,从桌边盘子里摸出颗蜜饯来,说道:“不苦吗,吃不吃果干?”   他还从没见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喝药喝得这么痛快的。   看来是清楚自己身上的病。   一口喝尽碗里的汤药,崔晏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四肢终于有了知觉。   抬头看去,温连指尖捏着一颗小小的杏干。   唾液在舌根分泌得愈来愈多,崔晏知道杏干的滋味,酸酸甜甜的,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顿了顿,他摇头道:“不吃。”   温连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把杏干扔进自己嘴里,边嚼边道:“怕我下毒是吧,不吃我吃,我吃吃吃吃。”   崔晏:……   这人真是幼稚,言语举动哪里像个大人,倒比他更像五岁孩子。   他环顾四周,房内绘着花鸟的屏风精致漂亮,红木的桌椅整齐又干净,茶盏和花瓶好像是从通州运来的云瓷,他母妃的母家是通州人,崔晏从前在宫里常见到这样的云瓷。   他在顺尧城里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家,一定是从其他城池新搬进来的。   崔晏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温连,轻轻道:“我不爱吃果干,天色晚了,我该走了。”   连句谢谢也不说,温连倒是没恼,坐在他身旁,笑眯眯道:“去哪?还记着晕之前我跟你说的事情么,我叫温连,温柔的温,骨肉相连的连。”   顿了顿,温连笑了笑:“记清楚,以后这是你爹的名字。”   一个爹字,令崔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胡说,你不是我爹。”崔晏脱口而出,手心抓住身上温连的衣服把身体裹起来,像是守卫自己什么奇怪的贞操,“我也不是你儿子。”   太荒唐了。   爹这个字,他这一辈子,就连对着父皇都从来没有叫出口过,现在居然有人胆敢当着他的面说要做他爹。   说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也不为过。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窗外风声吹打瓦片。   温连拄着下巴,静静地看他:“三九寒天,你没有药,身上有病,真的不留下来?”   崔晏警惕地盯着他,又向后缩了缩,坚定开口:“我要回去。”   话音落下,温连突然起身,把崔晏吓了一跳。   然而下一刻,温连缓缓踱步到门口,笑意盈盈地拉开大门,说道:“去吧。”   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   崔晏眉头微蹙,试探着把脚丫伸下床,腿有点短,没够到地。小脚悬在半空中尴尬了瞬,崔晏一咬牙,从小榻上跳下来。   嘡啷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   崔晏低头看去,待看清那东西时彻底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和他一身破衣烂裳格格不入的、崭新的钱袋——温连的钱袋,是他在发病之前从温连腰间偷到手的。   头顶传来温连意味深长地淡笑:“哟,怎么下个床还掉装备了。”   那双黑色足靴一步步朝他走来,最终立在了脸色煞白的崔晏面前。   额头冒着冷汗,崔晏甚至不敢抬头,脑海里尽是怎样才能逃脱一顿毒打。   直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如同洁玉在崔晏眼前晃过,温连俯下身子,拾起那钱袋。   汗滴落,崔晏的心也凉到谷底。   “拿好,别再丢了。”他淡淡说。   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提醒。   钱袋被那只白皙的手塞回到自己手心,紧绷的神经崩卸下来,崔晏愕然地望着他。   温连脸上仍然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毫不客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去吧,不是要走么,在等我送你出门啊,再不走可就不让你走了。”   话音落下,崔晏方才回神,他想也不想地抓紧钱袋,朝着房门口跑去,还没跨过门槛,又听见温连在身后说。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想清楚就来,爹就在这里等你。”   听到这话,小孩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   一天这么短,哪考虑得清楚,有这些钱,他今晚就回去收拾东西逃回京城,看温连去哪里找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怪人,自己的钱袋被人偷走还笑眯眯的。   怪人……   身上的袄子温暖干净,有股淡淡的竹木香气,崔晏垂下头,扯起领子遮住脸蛋,两只小巧的耳尖却还是露了出来——   红得厉害。 第3章 老土   雪下了整夜,翌日一早,顺尧城难得出了太阳,窗棂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花,在清冷天光下熠熠泛光。   温府上下从寂静里苏醒,小厮端着热水盆低着头,一队队赶去各位夫人少爷房里,厨房升起一缕奶白色的炊烟。   “顺尧的炭真是不好,闻着总有一股焦糊味。”温家大夫人掩住口鼻,落座在膳厅,两旁的侍女取出暖帕,替她将手指一一擦拭干净。   其中一个侍女附和着道:“可不是么,这地方穷,什么东西都次,哪也比不上咱通州。”   闻言,大夫人叹了口气,缓缓道:“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改日再叫人去通州运些好炭过来,先紧着少爷他们用。”提及少爷,她这才发现对面仍然没人落座,大夫人眉头微蹙,“游青,大少爷和二少爷今天怎么都没来?”   游青和身旁的侍女游蓝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说啊。”大夫人眨了眨眼睛,颇有些不解,“可是昨日看书太用功了?”   闻言,游蓝干脆装死,将目光挪向了远处。   游青见指望不上,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昨夜……二少爷去天乐坊打牌,玩了一整夜,醉倒在天乐坊,清晨才回府。”   大夫人默了默,掐紧额头,道:“我就知道,大少爷呢?”   家里上上下下,就连儿让她省心,性格温顺,好读诗书,除了不善言辞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游青咬住唇,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大少爷昨天捡回个孩子,说要将那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昨夜整理了一晚上厢房,他说打算、打算给孩子做个亲子房。”   话音落下,大夫人一巴掌拍在桌上,声音忽地拔高:“这么大的事,昨夜怎么不通知我?”   闻言,游青欲言又止地道:“夫人息怒,昨夜我和游蓝想要禀报给您,但是……但是昨晚老爷在房里吩咐,没别的事别打扰夫人和老爷的好事。”   大夫人想起昨夜的事,脸上腾地一红。   “哦、这样啊。”她端起茶,抿了口,脸上的热意终于消散些许。   这个混账东西,怎么什么浑话都跟人说。   不过,连儿向来乖巧懂事,怎会突如其来做出这样的事。   大夫人揉了揉额角,长叹一口气,道:“哪来的孩子,和谁的孩子,多大岁数,男孩还是女孩?”   游青立刻事无巨细地报备给她知道:“看着像路边的乞儿,府里大夫说是得了喘疾,进府里时就剩半口气了,是个约摸五岁的男孩。”   闻言,大夫人瞪圆眼睛,重复一遍:“什么?”   她就说他们才来通州不到半月,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孩子,他家连儿竟然从路边捡回个孩子来。   担心大夫人责备,游青连忙道:“夫人别生气,想来是少爷心善,对那孩子起了怜悯之心,招进府里当个小杂役便是。”   温连心善这点,府里上下都是知道的,从外面捡个孩子带回来这种事倒像是温连的风格。   只是,哪能就这么随便让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孩子进入温家的族谱,她没法跟老爷交代。   大夫人站起身来,恰逢端菜的小厮进门,她摆手道:“还吃什么吃,连儿现在在哪?”   “正在西厢房布置房间,熬了个通宵,眼都没合上呢!”   *   温府西厢房。   两张小榻合并成一张双人大榻,上面用厚厚的软被层层叠叠地垫着,一张水青色大被将整张床覆盖严实,柔软芳香。   温连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对旁边小厮道:“怎么样,堪比席梦思大床。”   身旁的小厮听不太懂,挠了挠头,道:“少爷,什么是席梦思?”   “睡着特别舒服的就是席梦思。”温连捏了捏枕头,有些硬,说道:“有没有荞麦壳和决明子,去药房抓来填进去做枕头,再加点安神的香料,料子要用最最好的。”   小厮点点头,道:“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他刚要转身,又被温连叫住:“对了,记得问清楚大夫,对喘疾不利的香料不要。”   小厮呆了呆,感慨道:“那孩子真是好福气,小的还是第一次见少爷这么对人上心。”   听到这话,温连嘴角微抽,这话怎么有点幻视“管家还是第一次看到少爷对别人笑。”   给男主用的东西当然要好一些,不然他的救赎任务可就完不成了。   温连从衣襟内侧掏出那张字纸,字纸上的字迹已经消散了。   每当有救赎任务出现的时候,这张神奇的字纸才会出现一些关键词,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出现一句话,比如上一次男主出现的地点,男主的身世等等。   男主五岁时全家皆亡,沦为乞丐,连名字都没有,温连的原身收养了他,给了他名字。   上次的任务大概就是这些了。   温连就像在玩剧本杀一样,靠着这些关键词去做任务。   字纸的背面,写的是他的总任务。   【找到男主并收为义子,在他幼年时期呵护他长大,完成任务后死遁。】   温连不知道任务完成有什么奖励,他只知道,完不成任务,他连家都回不去。   房贷还没还完呢,他前天刚装修好,打算散散甲醛啥的再住,这下可好,还没享受生活呢,就倒霉催的穿进书里。   不过幸好他博览群书,超爱看小说,对这些网文套路再清楚不过,温连相信自己绝对可以顺利完成任务回家。   这不,男主让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简直就是运气之子。   温连满意地看着布置好的房间,刚要再吩咐点什么其他,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语气不甚愉快。   “什么人让连儿如此上心?”   温连闻声回头,只见一道身着青绿披袄的身影款款走来。   他愣了愣,听到身旁小厮道:“见过大夫人。”   他是大少爷,那么大夫人应该就是原主的亲娘了。   温连不知原身是个什么性格,不过管他呢,反正最多在这副壳子里待几个月就要嗝屁,随便演演就好。   他俯身行礼,笑着道:“娘,你怎么来了。”   大夫人环顾四周,檀木打的书案,金边勾的砚屏,床边垂下的是丝纱,榻上铺盖的是锦被。   她儿真是大手笔,看来是真心喜欢这个“新儿子”。   头又开始突突地跳,大夫人按住额角,问道:“我听游青说,你昨夜捡了个乞儿回家?”   温连笑容顿了顿,心道不妙,他试探着眨眨眼,小声说:“是啊,您不高兴了吗?”   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大夫人刚进门时预备的一肚子劝言都憋了回去。   “倒也不是不高兴,”大夫人低声嘟哝了句,“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娘商量,咱家刚搬到顺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回通州,你说你这带个孩子回来……”   温连还以为要被责骂一番,没想到原身的母亲竟然这么温柔,而且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他悄悄走近大夫人身旁,轻声道:“娘,你是没见那孩子有多可怜。我捡到他时,小脸被冻得通红,穿着破布烂衫,瘦得跟个小猴儿似的,一个劲地咳嗽,哎呦那个可怜……”   大夫人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温连。   她儿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从前可是跟个闷葫芦似的,难道是为了把那孩子留下来才这么紧张么?   温连殷勤地搀扶着大夫人到桌边坐下,递上一杯新茶,又给她按着肩膀。   “那孩子呢,叫什么名字?”大夫人接过茶杯,享受着温连的伺候,心情莫名舒畅了许多,语气也柔和下来,“至少带过来给娘看看啊。”   温家倒不是养不起这么个孩子,只是要入族谱不是小事,必得和老爷商量,查清身份,以免再招致祸事。   此前温家得罪通州知府,不得已才搬来顺尧,家里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温连提起男主,颇为自豪地道:“我给他取名了,就叫小红,温小红。”   大夫人一口茶差点呛死,脱口而出:“什么破名字,老土。”   闻言,温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的确是个起名废。   她把茶碗搁在案上,煞有介事地道:“按族谱来,你的孩儿该是建字辈,跟你侄儿建安同辈。依我看,就叫建军吧,未来可入伍从军,报效国家。”   温连:……   “不不,建军不可,不够文雅。”大夫人认真思考,“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便取个华字,就叫温建华,如何?”   温连:…………   您这名也没洋气到哪去。   “那您是同意让小红来咱家了么,”温连试探着轻声问,“他很乖,吃得也不多,您要是不同意,这事儿就算了。”   大夫人还在畅想温连的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听到这话,猛地回过神来,有些犹豫地道:“你都带进家了,怎么这么轻易就算了,人家孩子岂不是会觉得温家戏弄于他。丧良心的事,咱不做。”   温连简直想给她鼓个掌。   多好的家风,他的任务居然这么顺利就完成了,老天果然待他不薄,好运温连!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小红。   “太好了,太好了。”温连赶紧再给她斟上一杯茶,说道:“多谢娘,娘你真好,我这就去把他带回家!”   大夫人被他性急的模样逗乐,笑道:“看你急的,先用过早饭再去也不迟,今日的书别忘记背,听到没有?”   “听到了,”温连兴奋地道,“我现在就去吃,吃完就接小红回家。”说罢,他便飞奔出门。   “慢点!”大夫人笑着目送他出去,待温连没了人影,她才反应过来。   笑容僵在脸上。   她本来是打算干嘛的来着?   *   与此同时,城北城隍庙内。   崔晏提着只小布袋,踩进雪地,推开庙门。   从庙门里,传来一阵恸哭声。   “核桃你别怕,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崔晏闻言,眼眸微睁。   待他看清庙内的景象,浑身的血一刹凉了,地上草席里,核桃奄奄一息地躺在破被中间,浑头顶鲜血淋漓,粘连在眼睫间。   毛豆和小剪刀听到推门声响,转过头来看向崔晏,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件属于温连的崭新袄子上。   “你昨晚去哪了?”毛豆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身,眼眶通红,“去哪了!”   崔晏怔立在原地,眼底是核桃身上刺目的鲜血,那么多血,那么多伤,脸上全是青紫的痕迹。   他缓缓走近,紧紧盯着核桃的脸。   “昨晚你不在,核桃怕你死在外面,去隔壁财神庙找那群人要你被偷走的药,被打成这样!”   声音愈发尖利,刺痛耳膜,眼前的景象模糊了瞬,毛豆的责骂声也变得忽远忽近。   “你说!你到底去哪了!”   “你过上好日子了是不是?身上衣服是谁给你的,你昨晚到底为什么不回来!”   见崔晏不予回应,毛豆一拳砸在崔晏的脸上。   小布袋从手心摔落,掉出几个热腾腾,圆滚滚的肉包子,滚入庙堂的尘泥。   那本是他为核桃带回来的。 第4章 别怕   崔晏屏住呼吸,胸口那股令人窒息的感觉再次涌上来,面前毛豆通红的双眼像是想要把他活活掐死。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直到毛豆被小剪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   一包药被小剪刀扔到了崔晏怀里。   小剪刀拉住毛豆,愤恨地盯着他,咬牙道:“看,看清楚,这就是核桃帮你要回来的药!”   听到他的话,崔晏缓缓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那包药。   药包破了,漏去很多,外面那层油纸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渍。   见他不说话,毛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又是每天帮你要饭,又是帮你讨回药,核桃被打成这样,你一丁点反应也没有,怎么挨打的人不是你,怎么要死的人不是你!”   手心里的药,被一点点攥紧。   “你弟弟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要把他推倒?”   “他还那么小,咬你一口又怎样,你会死吗?”   “我可怜的清儿!怎么要死的人不是你!”   脑海里母妃的尖利声音退去,胸口的起伏却愈演愈烈,崔晏竭力控制着呼吸,逼自己不要再想起以前的事。   他将那药包扔在地上,推开面前的毛豆和小剪刀,一步步走到草席里的核桃面前。   看到核桃身上的鲜血,崔晏浑身像是失了力气,腿窝软下,他跪坐在核桃面前。   听到他们的争吵,核桃的眼睫颤动了瞬,他微微睁开眼睛,被打断的胳膊,一点点挪动到崔晏的膝边。   指尖轻轻敲了敲他,像是安慰。   他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开口,“没事,不会死,我带你去看大夫。”   “你他妈上哪去看大夫?”毛豆声音拔高,冲上来就要动手,却被小剪刀伸手拦住。   小剪刀的眼底浸满泪水,喊道:“你打他也没用,核桃活不了了,肯定会死的,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在城隍庙里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异父异母,异姓异名的他们就像一家人。   一起讨饭,一起挨揍,一起流浪街头。   没有亲人,他们就是彼此的亲人。苍天不眷顾的角落里,蝼蚁也在奋力呼吸。   神仙?他们就住在城隍庙,庙宇高堂之上,端坐着的不正是神仙么?   他们闭着眼,哪里看得见世间。   崔晏把草席铺平,手指被草刺划开口子也毫无知觉般,努力用孱弱的身躯想要把核桃抱起来。   他尝试了一次,没有抱动,两次,仍然没能抱起,三次、四次……   崔晏的额头滴下汗,他一言不发,执拗地想要独自抱起核桃。   半晌,毛豆和小剪刀竟然安静了下来。   “滚开。”毛豆上前推开崔晏,他年龄大,个头也壮实,咬紧牙关一使劲,便把核桃背在了背上。   崔晏脱下身上那件属于温连的衣袍,盖在了核桃身上,冷静道:“去吉安巷附近的医馆。”   小剪刀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们没钱。”   话音刚落,崔晏解开腰间的钱袋丢给小剪刀,温连给他的,那是崔晏本打算今晚离开顺尧,回京城的盘缠。   小剪刀握着那沉甸甸的钱袋,愕然地盯着崔晏,“你……”   “快走。”崔晏推了他一把,小剪刀这才回神,抓起钱袋跟在了毛豆身后。   待他们冲出城隍庙,崔晏按住胸口,火辣辣地疼痛袭来,他强忍住剧烈咳嗽的欲.望,一步步踩进雪地。   喘疾好像又要发作了。   “为什么要去吉安巷附近的医馆?”小剪刀忍不住问,吉安巷离城隍庙可说不上近,隔着两条街。   崔晏望着毛豆背上的核桃,良久,收回目光:“闭嘴,听我的。”   小剪刀轻吸了一口气,忍住想骂他的冲动。   不知怎么,刚刚有那么一刻,他居然感觉崔晏很靠谱,现在看来果然是错觉吧!   他们总算找到了医馆,离吉安巷很近,名叫济世堂。   吉安巷里住着的非富即贵,而这附近在整个顺尧都说得上是繁华的地段,医馆也大。   一行人立在济世堂的门口,还没等进门,就被门口的药童拦下。   那药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通他们,从鼻腔里发出一道嗤哼:“城隍庙的乞丐啊。”   毛豆和小剪刀的表情瞬间难看起来。   小剪刀方才的气势也荡然无存,举起手心的钱袋,小声说:“我们有钱。”   药童立在阶上,冷眼睨着他,“然后呢?”   巨大的屈辱笼罩在孩子们头顶。   毛豆咬了咬牙,“挡着我们干嘛,我们有钱,有人快要死了!”   那药童漠然地“哦”了一声,从小剪刀手心夺过那沉甸甸的钱袋,随后哼笑道:“这会神气什么,你们前几天还在我们医馆门口晃荡,找老子讨粥喝,这些钱指定是从不干不净的地方偷来的!”   这下小剪刀和毛豆都不说话了。   他们也知道,这么多钱,崔晏一定是偷来的。   药童把那钱袋打开,望见里面的银钱,轻轻吸了口气,目光转到小剪刀脸上:”这些钱我要拿去官府,看看是哪家丢了钱袋,让那脏心烂肺的小贼偷去了,好叫县令大人狠狠揍你们十几大板!”   话音落下,小剪刀和毛豆的脸色瞬间死灰一片,绝望地后退半步。   “不是偷的。”崔晏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药童,抓紧他的领子,说道:“你最好现在就把我们带进去,否则死了人,我要你的命来还!”   那对幽冷的眸子在这一刻仿佛有着无限决绝的恨意,令人望之胆寒。   那眼神就好像……就好像真要当场把药童掐死似的。   毛豆和小剪刀从来没有见过崔晏这样的眼神,没有听他说出过这样的话,浑身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药童同样被他吓得一颤,随后反应过来,对方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爹妈都死光了的乞丐,底气也慢慢回来:“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不是偷的,再不滚,我现在就叫人出来把你们一个个全打死!”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核桃身上,后背的起伏已经很微弱了。   再这样纠缠下去……   他目光陡然变得决绝起来,一把抓住那药童手心的钱袋,对毛豆喊道:“跑!”   毛豆愣怔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背着核桃拔腿就跑。   这样的事,他们做过许多回了,被人拿着木棍追赶打骂的时候,跑得比这还快。   三人立刻跑进吉安巷的深处。   那药童似乎还在身后追着,口中骂骂咧咧个不停。   没人敢停歇。   两侧高大的红墙就这么闯入了孩子们的眼底,简直就像蜉蝣窥见了巨象的世界,他们从没见过这么高大恢宏的墙壁,也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精巧的屋檐,每间宅子都仿佛皇宫玉殿般令人驻目,惟有崔晏熟视无睹般,朝着记忆里的那个地方跑去。   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是最后的法子,老天保佑,不要找错。   *   温府。   吃过早饭,温连在衣橱里挑了件暖和的袍子,披在身上,慢慢悠悠地准备出门。   “少爷早。”   “哎,早早早。”   “少爷去哪儿?”   “哎,遛弯遛弯。”   心情好,温连看谁都无比顺眼,给一路上所有下人都打了一遍招呼。   无痛得子,还是个长得特漂亮,以后特有本事的好儿子,这谁不高兴啊。   虽然他更喜欢女孩,但是男孩也不是不行,就当以后为结婚生子做演练了。   温连胡思乱想着,一路走到门前,两个小厮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   温连回头,“没什么事,都歇着去吧,别跟着我。”跟屁虫似的,他有点不习惯。   两个小厮应声退下。   温连这下彻底舒服了,立在温府大门前,缓缓打开门。   门缝内漏出一隙天光,渐渐地,展露出整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一只手,自天光里伸出,毫不犹疑地抓住了他的衣摆。   温连吓得差点蹦起来,还以为是什么陆地水鬼,低头看去,却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眸子——居然是小红。   崔晏小心翼翼地抓着他一片衣角,像是很紧张,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像是头受伤的小兽,寸厘不移地盯着他。   “你说想要我当你儿子,这话还算数吗?”   话音落下,旁边的毛豆和小剪刀同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晏。   这是在干嘛??   难道这就是崔晏想出的办法?   温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地看着他。   见温连没有出声,崔晏深吸了一口气,忍住喉间的哽意。   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   他对自己道。   “我知道,是我不识好歹,我昨天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拒绝你,更不该偷你的钱,我该死。”   他越说,呼吸便随着他的声音愈发激动,声音也变得无力而脆弱,“我知道就算是当牛做马做猪做狗也好,这份恩情我都还不清,我只想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求求你……”   话音未落,崔晏脚下一空,睁大了眼睛。   清淡的竹香席卷身体的周遭,他落入一个无比温暖的怀抱,对方像是在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温柔而怜惜。   那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感受。   “胡说什么呢,出什么事啦?”   温连轻轻抱着崔晏,似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低声笑了笑。   他说,   “有我给你撑腰,别怕。”   一刹那,时间似乎静止下来。   胸口因喘疾而剧烈的起伏,像是激荡的海啸终于退去,连日的风雨逐渐安息。   此刻风停浪静,万事太平。   他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第5章 神像   “那群混账怕把他打死,倒是不敢往要害上招呼,只是皮外伤严重,伤势最重的是左臂骨头断了。”温府的老大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握住核桃左胳膊,轻轻揉按一番,“不过骨头是可以接好的,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骨头比成人好愈合,少爷不必担心。”   听到老大夫的话,温连稍稍放下心,“那就好。”   刚刚看到小红把毛豆背上的衣服揭开,露出个满身是血的小人儿时,差点把温连心脏吓停了。   他回过头,看到几个小崽的表情也终于缓和下来,毛豆和小剪刀放松地瘫坐在地上,崔晏仍然扒在榻边盯着昏迷的核桃,后脑勺圆圆的,像只眼巴巴的小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几个小崽提心吊胆了一路,看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呢。温连揉了揉崔晏的脑袋,低声安慰:“没事的,多亏小红把他及时送到家里,是你救了他。”   头顶温暖的掌心让崔晏浑身上下都僵住了,他不敢动弹,任由温连像揉弄小猫一样摆弄自己,耳朵也越来越红。   毛豆和小剪刀对视了眼,窃窃私语。   “小红是谁?”   “药罐子吧。”   “咋听着跟个丫头名儿似的。”   “哈哈哈,像他!”   崔晏回头,瞥了一眼他们。   毛豆和小剪刀挑衅地朝他做着口型:“小红,小红?”   崔晏懒得理他们,收回目光,看向床榻里紧闭双眼的核桃,指尖缓缓蜷紧。   “少爷。”老大夫唤了声,“府里伤药不太够,还请少爷命人去吉安巷外的济世堂取些伤药过来。”   听到济世堂三个字,崔晏忽地转过头来,说道:“我去取,我去过。”   话音落下,毛豆和小剪刀对视一眼,明白他的意思,同时开口:“那我们也去。”   温连倒是没放心上,随手把腰间的钱袋解下来,递进崔晏的手心:“去吧,这些应该够的。”   崔晏怔了一下,伸手接过那钱袋,比之前他从温连那偷到的还要沉甸甸。   温连就这么放心地把钱给了他,一丁点也不担心他把钱卷走逃跑?   “去啊?”温连见他没动,笑着又催促一声。   他像是想起什么,望着崔晏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忽地起身:“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穿这样的衣服,估计会吃不少白眼,想起小红方才在门口“泫然欲泣”的样子,温连心头软塌一片。   怎么小红老是这么倒霉呢,难道是男主身份的原因?   崔晏没想到他要一起去,一时愣住,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温连从地上捞起,抱进了怀里。   就像抱小婴儿一样,温连抱他总是这样温柔而珍惜,耳边传来毛豆和小剪刀的偷笑声,崔晏抓紧了温连的衣襟,脸上烫得厉害。   太没分寸了。   在宫里时,就算是乳娘也从未这样亲昵地抱过他。   可是身体却好像不由自主地接纳了温连的体温,贪婪地感受着温连身上清香的气息。   半晌,他干脆不做抵抗,把脑袋轻轻撞进温连的颈间,只露出两只通红的耳朵。   温连:……嗯?   宝乖,宝可爱,宝好黏人!   温连分外满足地把孩子抱紧些,又腾出一只手,想要牵住旁边的小剪刀:“走啊?”   小剪刀愣了一下,有些羞赧地后退半步,温连也只是没太在意地笑了笑。   待温连抱着崔晏走远,小剪刀低下头,望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巴,像是做贼似的,轻轻把袖子拉起来,盖过了手指。   这少爷好像真的是个好人。   崔晏的命,真好。   *   济世堂。   毛豆和小剪刀这回可算挺直了腰板,两人压低声音,对温连怀里的崔晏说:“看这次那王八蛋还敢不敢把咱们堵在门口,一会咱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他!”   崔晏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别做没用的事情。   看到他的反应,毛豆和小剪刀都有些不解。   凭什么?   刚刚那王八蛋怎么对他们的崔晏难道没看见?要是没有这位大少爷,核桃说不定现在早就死在医馆门口了!   闻言,崔晏偏头看他们一眼,没有解释。   他不想再给温连招惹是非的,自从碰见温连,他一直在给温连添麻烦。   “你们要好好收拾谁呀?”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崔晏微微睁大眼睛,“你、你都听到了?”   温连掏了掏耳朵,笑道,“你朋友嗓门这么大,想听不见,还是有点难度。”   闻言,崔晏瞪了一眼毛豆。   毛豆:“……你爹自己听见的,可不关我事。”   “是啊,爹自己听见的,八卦一下不可以吗?”温连伸手拨了拨他的耳尖,他家小红好像很难对他放下心防,就跟一只流浪小猫一样,时时刻刻都提着一颗心在警惕什么。   听见爹字,崔晏轻吸了一口气,还是有些不太适应,在他肩头小声开口:“没什么事,就是……被门口的人拦住,说我的钱是偷来的。”   闻言,温连默了默,良久,若有所思地说了声:“这样啊。”   “你不用帮我出气,拿完药,我们就回去。”崔晏声音越来越小,“如果可以,我想在当你儿子之前,再去一趟城隍庙,拿我的东西。”   温连静静地听他说完,而后拍了拍他的后背:“成。”   没有身份,地位,无论他身上带多少钱,别人也只会瞧不起他,觉得他狗仗人势,狐假虎威。   就算有温连做倚仗,那些人表面对他服软屈服,背地里仍然会对他辱骂嘲笑。   崔晏想要的不是这样。   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太傅的课,但崔晏却能从父皇身上学会一些帝王之术。   只有让别人害怕他,恐惧他,永远不敢招惹他,这样才能把别人踩在脚下——就像父皇做的那样。   到了济世堂,门口的药童还没来得及将小乞丐们拦下,便被穿着锦衣华服的温连给震慑住。   坏了坏了,这几个要饭的还真攀上高枝儿了!   药童面色煞白地立在原地,好久才在温连淡淡的声音下唤回神智。   “伤药,有多少要多少。”   崔晏把腰间的钱袋扔过去,药童连忙慌张的接过,脸上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脸:“是是,咱这伤药多着呢,少爷您放心。”   温连眸光沉下,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就是小说里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炮灰打脸角色罢了。   他抱着崔晏自药童身前走过,淡声道:“医者仁心,要是失了仁心,比畜生都不如。你说对吧?”   药童屏住呼息,点了点头,“是,少爷教训得是。”   毛豆冷笑了声,跟在温连身后,说道:“医者仁心,要都像你脏心烂肺的话,当心改日被人不明不白捆走丢到河里去淹死!”   闻言,药童浑身打了个颤,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们。   毛豆和小剪刀出过气,纷纷嘚瑟了不少。   崔晏轻轻点了点温连的胸口,示意他把自己搁下,“我自己站着就行。”   温连忙顾着跟药童抓药,便顺手把他放在了脚边,下意识说了句:“别乱跑。”   结果话音刚落,他一转眼,小崽就不知跑去哪里了。   温连:……   他家猫属耗子的吗?   药房内室,崔晏缓缓走到药房大夫的身前,低声道:“大夫。”   大夫忙着熬药,头也没抬,问了句:“什么事,抓伤寒药去问门口药童。”   冬日里病人多,他整天都忙得脚不着地。   崔晏轻轻道:“家门口有几条疯狗,见人就咬,我想抓几副毒药。”   话音落下,大夫手上动作停下,回头看他:“你说什么?”   崔晏面不改色,像是无知的孩童般,眼睛无辜而清亮:“我家主人说的,叫我来抓药回去。不过我家主人心善,不想把那群疯狗杀了,有没有只让那疯狗永远动弹不了的药?”   闻言,大夫凝视他一会,半信半疑地道:“这……有倒是有,你是哪家的?”   “吉安巷温府,大少爷就在外面,喊我来传话。”崔晏说得那般自然流畅,仿佛在心底已经演练过无数遍。   大夫回忆了阵,说道:“你家府上那位大少爷我是见过的。”   的确是位面善的少爷,说得这么清楚,一个五岁孩子,应当也不会骗人。   他回头看向崔晏,抓起案上的毛笔,在字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一副药方,说道:“去抓药吧。切记此药,人不可误食,否则精神紊乱,会变成傻子的!”   崔晏点点头,收起那药方,眼底决然:“我记住了。”   把药带回到温家后,温府里的大夫把核桃从头到脚包成了粽子,确定伤势不会再加重后,一行人才终于放下心来。   温连看着累得靠在门框的崔晏,轻轻道:“不用在这看着他了,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顿了顿,他又看向毛豆和小剪刀:“你们也一起留下来吧,给小红做个伴。”   温连知道,这些孩子大概都是跟崔晏一样的身世,大冬天,还是有个住处好。   毛豆和小剪刀瞬间激动不已,本以为自己还得回破庙去,没想到竟沾上了崔晏的光。   只有崔晏看起来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低着头,轻声开口,“我一会还有事要做。”   温连垂眼看他,“什么事?”   “我要回城隍庙一趟拿东西。”小孩顾自坐起身子,眼睛盯着他,像是在做什么承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   温连起身,叹了口气,“一起,我陪你去。”   他伸出手,揉了揉崔晏的脑袋,如同喃喃自语般,低声说道,“小红啊……有时候,可以多依赖一下我,我会很高兴的。”   崔晏乖乖立在他身前,温连的手掌好像有什么魔力,只要碰到他的头顶,他就忍不住想多待一会,让温连多碰一会。   有个爹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   至少比他亲爹强上百倍千倍,他暗暗想。   *   时值傍晚入夜,天色暗沉。   顺尧城隍庙。   崔晏半跪在地上,拾起那包核桃拼命为他抢回来的药,他静静地拍去上面的尘灰,把药塞回衣襟内,又取出另一包药,面无表情地倒进庙里的水井。   那群把核桃打成重伤的人,同样也是住在城隍庙的乞丐。他们仗着年纪大,身材壮,在城里为非作歹,还霸占了房屋最好的财神庙,时不时来偷抢他的东西,崔晏的药,当初便被这群人偷走许多。   这些阴沟里的老鼠,也该死了。   待他不动声色地把药下好,不远处,传来温连的声音。   “灶君李户郎之像。”   他抬起头,看到温连正在仔细端详灶君的神像。   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那尊神像,这本就是一座废庙,神像早就无人供奉,漆皮剥落,泥做的壳子破破烂烂,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这有什么好看的?”   崔晏不懂。   温连转过身,笑着说:“挺有意思的啊。”   他踱步到神像面前,指了指庙堂上的牌匾,说道:“你发现没有,其实人是一种感情特别朴素的生物,他们供奉的神仙,其实就是人们自己。”   “这位李户郎大哥,虽然不知道他生前做了什么,但能够被人当做神仙供奉在这里,一定是做了许多许多的好事,被百姓当成精神的寄托。”   崔晏听着他的话,第一次认真地抬头,看向那高大的神像。   “我不信神仙。”   活着做的事,都归活着的时候。   他娘说过,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他不信神仙。   温连笑了笑,说道:“不信也可以啊。”   想不到他家小红还是个唯物主义者。   顿了顿,崔晏抬起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小声说:“不过,如果你死了,我会给你立一尊神像。”   话音落下,温连的笑容尬在脸上:“啊?”   他还没准备死呢,咋就给他安排上了。   小孩认认真真地重复一遍:“你死了,我要让你当神仙。”   他收拾起自己的小包袱,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要建世上最大的庙,里面放上你的神像,金子做的那种,我要让所有人都来跪拜你,比玉皇大帝还要厉害,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要先给你磕九个响头才可以登上皇位。”   空荡荡的城隍庙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温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向他,说道:“本来以为你性格很害羞内向,没想到也会跟爹开这种玩笑逗我开心啊。”   崔晏定定地看着他的笑容,半晌,也跟着他一起轻轻笑了。   待温连笑过了劲,擦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朝崔晏伸出手去。   “小红,回家吧?”   “好,回家。”   他拍拍尘灰,握紧温连。   回家了,   回他们的家。 第6章 爹爹的小骗子   回到温府时,天已黑透。   北风吹过,窗边红梅树枝头摇晃,拂落一地花瓣。   温连还没进门,便被门边等候已久的小厮拦下。   “少爷,大夫人今日出门前特意嘱咐,让小的提醒您别忘记温习功课。”   小厮搓着手,递来一叠书卷。   温连松开那只牵着崔晏的手,接过书卷,有些困惑地问:“夫人去哪了?”   他本来打算给小红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带去给大夫人见见呢。   “老爷去通州办事,被些小病缠上,夫人前去照看一番,过几天就回来了,”小厮看了一眼温连身边的崔晏,低声说,“夫人说了,顺道把小少爷的事儿,跟老爷说说。”   小少爷?   温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崔晏,忽地笑出声。   温府的小厮倒是一个比一个会看眼色。   他颔首道:“好,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闻言,那小厮面露几分难色,说道:“还有一事,就是二少爷他……”   “二少爷?”温连刚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   小厮点点头,“二少爷他已经在天乐坊待了两天两夜了,估摸今晚上也不回家,夫人说让您寻个空子,把二少爷请回家来。”   大夫人原话是,让温连找个时间,把他那不争气的弟弟逮回家。   “好,我知道了。”温连一并答应下来,脑海里记下天乐坊这个名字,“对了,打一桶热水来,我给小少爷洗个澡。”   听到他学着小厮的话喊自己小少爷,崔晏有些无所适从地扯住了衣角。   非亲非故,他实在想不到温连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世界上当真有这么好的人么?   他抬眼看去,温连的面容在灯火的笼罩下,更加柔软安静。   宫里美人如云,可他却觉得,温连比他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好看。   “进屋看看吧?”温连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   崔晏犹豫片刻,试探着,推开了房门。   屋子干净整齐,燃着一缕清淡的檀香,是很好闻的味道。   一方矮脚书案搁在窗边,正适合他的身高。   “现在东西都买的小些,等你以后长大,让府里再给你换新的。”温连絮絮叨叨地念着,“不过床很大,我特地叫人用两张床拼成一个,你半夜在上面打滚都绝对不会掉下去。”   他拉开砚屏,展露出屏后的书架:“这里的书你有空也可以多看看,这个年纪还是要多读书的,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去私塾读书,回来可以在这温功课。你那三个朋友也可以跟你一起去读书,我让府里人给他们安排了厢房,将来还能做个伴。”   崔晏怔怔地看着,这些东西虽比不上宫里奢贵,但每一份,都是温连精心为他准备的,只为他而准备。   良久,他点了点头,抬眼看向温连,问出那个深藏在心底的问题,“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话音落下,把温连给难住了。   他想了想,说:“因为你是个好孩子。”   就算今天小红不是男主,是毛豆,核桃,小剪刀,他也一样会帮的。   原身会做的选择,他也不例外,并非只因为系统的原因。   而且,温连觉得,但凡穿书的人不是他,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有同理心的人,应该都会跟他一样。   崔晏听着他的回答,脑海里浮现出今日在城隍庙里,自己往水井中撒下的毒药。   他默了默,道,“我知道了。”   温连喜欢好孩子,像核桃那样的,善良温暖的好孩子。   而他,并不是。   温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道:“不用想太多,以后就在这里好好生活。”   崔晏还未回应,门被轻轻叩响,是送热水的小厮来了。   温连赶忙打开门,让小厮把热水搁进屋子当中,“来,把衣服脱了。”   闻言,崔晏愣住。   见他不动,温连轻声解释,“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穿上新衣服再去吃饭。”   小孩在原地立着,面色纠结。   半晌,他轻轻地握住腰带,一点点解开。   衣衫褪去,他赤.身.裸.体地站在温连面前,忽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以前虽然有太监服侍,但也从没有人敢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身体看。   温连看了一会,忍不住评价,“这也太瘦了,瘦得像猴。”他就没见过这么瘦的小孩。   崔晏的头扎得更低了,耳尖也越来越烫。   以后他一定多吃点,长高点,壮一些。   温连从地上把他抱起,轻轻搁进浴桶,又递过来一条毛巾,低声嘱咐:“洗干净点,我去给你拿衣服。”   浴桶里,小孩的脸被水汽蒸红,从浴桶边缘露出一对羞赧而明亮的眼睛,头顶乖乖放着条毛巾,小声答应,“好,爹爹。”   本来转身欲走的温连脚下微顿,转过头来,忍不住捏着小崽的脸肆意“蹂.躏”,把那张雪白的小脸捏得五官乱飞,“谁家小孩这么乖啊,原来是我家的!”   崔晏不习惯他如此豪放不羁的热情,可是心头却涌上一股暖暖的热流。   他能感觉到,他在温连的眼里,真的很可爱。   温连真的很喜欢他。   他……   他也喜欢温连。   如果可以,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好像也不错?   他想。   洗过澡,温连抱着香喷喷的小崽吃晚饭,因为核桃的事,他们都饿了一天,饭桌上几个小崽捧着饭碗狼吞虎咽,活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好吃!”毛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肉,差点把自己噎住。   小剪刀一边吃,一边抹眼泪,“我娘以前过年的时候也给我做排骨吃,跟这个一样。”   温连看着小孩的眼泪,心头微微酸涩,就算知道这只是一本书里的角色,却还是忍不住共情。   他伸出筷子,往小剪刀的碗里又夹了几块肉,“多吃点,你叫小剪刀对么,有没有大名?”   既然说自己有亲娘,应该是有自己的名字才对。   “哪有什么大名,村里孩子都没大名。”毛豆颇为煞风景地说道,“少爷你别理他,他胡编呢,其实他亲娘对他一点也不好,四五岁就给扔了,唯一给他留的东西就是一把破剪刀,所以他才叫小剪刀。”   听到他的话,小剪刀脸色白了白,猛地一拍桌子,说道:“你放屁,我娘特别好,她只是把我弄丢了,迟早有一天会来找我,不像你,你连亲爹亲娘是谁都不知道!”   毛豆顿然沉下脸,扯住他的领子,“你说什么?”   眼见两个小孩要打架,温连用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低声制止,“不可以吵架,好好吃饭。”   虽然心里有怨气,但两个孩子还是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如果得罪了温连这样的少爷,恐怕这来之不易的住处和美餐都会没有了,只好乖乖坐回座位吃饭。   温连静静地看着他们,从怀里掏出一张字纸来。   上面写的是他要做的任务,仍然停留在上一个任务上面。   【找到男主】   也不知道下一个任务什么时候会来,温连不清楚自己还能在这副身体里待多久,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尽可能给这些孩子们好的生活,让他们都能健康的长大——在他将死之前。   哐当一声,   膳厅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道满身酒气的身影,覆盖在温连的头顶,他下意识回头。   来人披着一件烟绯色大氅,眉眼和温连有五六分相似,眼角末梢的尾红却显得他格外慵懒放浪。   “哟,这就吃上团圆饭了?”   男人的语气略带嘲讽,大手随意地搭在了温连的肩头。   在他身后,大夫人的婢女游青赶进来,连声道:“二少爷,大少爷他们还没用完晚膳……”   她刚说了一半,就被男人一把推开,整个膳厅瞬间静若寒蝉,无人敢出声。   温连愣了愣,怀里的崔晏眉头微蹙,紧紧盯着那只搭在温连肩头不怀好意的手。   “哥,听游青说……你捡了群要饭的回来?”手指在温连肩上亲昵捏了捏,力道大得温连忍不住皱眉。   这人就是二少爷?   怎么看着不像什么好东西。   男人的目光掠过他怀里的崔晏,冷嗤了声,猛地伸出手,把小崽直接从温连怀里提着后领拽起来,崔晏一下子双脚悬空,呼吸不得,只能努力想要去攀住温连的手。   温连猛地站起来,“不是,你有毛病啊?”   他声音不算大,却带着十足的怒气,响彻整个膳厅。   所有婢女和小厮顿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温连。   在这个家里,大少爷温连性子柔弱,二少爷温玉性子蛮顽,向来是横着走的。对温玉,温连也常常是忍气吞声,能让则让。   今儿是要变天了吗?   温玉被吼了一遭,有些怔愣地看着温连,手心提着的小崽也被温连眼疾手快地夺回怀里。   他一时呆滞在原地,连想说些什么都忘了。不仅温连,全家对他一直都是十分纵容的,从没有人这样大声呵斥过他。   温玉的目光落在崔晏身上,眸光微深。   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哥捡回个小孩来,哄着骗着也要那要饭的入族谱,当自己的儿子,活跟被下了迷魂汤似的。   这群小要饭的,竟敢把主意打到他温家,打到他哥身上!   “神经病。”温连不解气似的又骂了声,手上小心翼翼地给崔晏整理衣襟,帮他理顺呼吸。   小红有哮喘,这样弄他会发病的。   平白又挨了温连一句骂,温玉深吸了口气,压抑心底的怒火,脑海里尽是怎么才能把这个要饭的小骗子赶出温家。   他哥竟然因为这个小骗子骂他,还整整两句!   崔晏的眼泪被勒出来,脆弱地伏在温连怀里,努力地调整呼吸。   “怎么样?”温连轻拍着他的后背,心疼不已地问,“没事吧,小红。”   崔晏无力地摇了摇头,手臂揽住温连的肩膀,声音哽咽:“没事,爹爹,你别担心我,我就是有点不舒服,好像是喘疾要发作了……”   温连当下慌了,饭也顾不上吃,眼睛怒瞪了一下温玉,毫不犹豫地抱起小崽去吃药。   温玉没想到小崽身上有病,犹豫着开口:“哥,我不知道……”   温玉话音未落,擦肩而过的瞬间,崔晏从温连颈间缓缓探出头来,和温玉对视上目光,小孩眸光淡淡,似乎轻轻朝他笑了笑。   那神情,哪像是有半点不舒服的人。   温玉:?   “他那什么表情?”温玉看向身旁小厮,不可思议地摊开手,“你们都看见了是吧,他压根没有不舒服,他是装的!”   小厮不敢开口,战战兢兢地低着头。   他们看见了有什么用,大少爷相信才行啊。   温玉怒火中烧,拔腿便跟在了温连他们身后。   一个要饭的小乞丐,他神气什么他?   今天非得让哥把他赶出府去不可! 第7章 想通了   温府药房。   空气安静地落针可闻,温连把崔晏抱在腿上,用勺子一点点给小崽喂药喝。   在他身旁,坐着一脸火气的温玉,眼睛怒瞪着,死死盯着他哥和他哥怀里的小崽,被温连无视个彻彻底底。   他生病时也没见温连对他这么殷勤!   直到最后一口药喂进肚里,温玉忍无可忍地说:“现在没事了吧?”   温连分给他一个眼神,淡淡道:“然后呢?”   见温连说话,温玉脸上神情缓和下来,连忙道:“哥,你是不是生我气,我知道我这几天没回家你不高兴,但你也不能随便捡个孩子回家养着啊,又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   “我没有生你气,娘已经说过同意让小红当我儿子,这件事谁也改变不了。”温连把小崽抱进怀里,一副谁来也不好使的架势。   温玉从来没有见过温连这么坚定的态度,就好像眼前坐着的不是他哥似的。   他呆了呆,不可思议地道:“娘同意了?家里是缺儿子还是怎的,你非要他?”   温连无比肯定地重复,“对,非要不可。”   崔晏听着他的话,往他怀里贴了贴。   胸口的心跳稳稳传来,崔晏抬起头。   他说的是真话。   温连非要他,只要他,除了他谁都不行。   心头像是被一只小锤轻轻敲动,崔晏掩住心口,唇角微微牵起。   “你、你,好一个非要不可。”温玉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咬牙道,“我不同意!”   温连猛地起身,吓了温玉一跳。   “哥,我是你亲弟弟。”可不带动手的。   温连瞥他一眼,说道:“既然你不同意,那以后小红就没有你这个二叔了。”   他低头,对崔晏道:“记住了没,你在这个家只有一个奶奶、爷爷,还有你爹爹我。”   崔晏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温玉,又看了看温连,认真地应下:“嗯,我记住了。”   说罢,温连便拉着崔晏的手离开,到门口时,转回身来,“小红,对这位陌生人叔叔说再见。”   崔晏挥了挥手,开朗地笑了,“陌生人叔叔再见。”   温玉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   这家是谁的,谁才是亲弟?   “温连你走出这门一步试试!”   “温连,哥!”   “你还真走?!”   眼见温连带着小崽消失没影了,温玉气得一脚踹在桌腿上,又疼得抱住脚,眼泪都差点冒出来。   “二少爷。”大夫人的丫鬟游青姗姗来迟,见他抱着脚,惊恐道,“大少爷打您了?”   温玉摆了摆手,找个凳子坐下,带着怒气说道:“你说说你们,也不知道拦着点他,带个乞丐回来算怎么回事!”   游青低头道,“二少爷别心急,夫人的意思是少爷心善,在府里养个孩子没什么。拖到这阵子大少爷趣味过去,估摸这入族谱一事便也不会再提及了。”   闻言,温玉哼了声,“那又怎样,还不是让这小子占了便宜?”   他可听说过这顺尧城里的乞丐,穷山头出恶种,个个偷砸抢掠无恶不作。一想到温连被骗,温家还要平白养个小坏蛋在家里,他就觉得不爽至极。   而且,照今天这架势看,他有预感,这小崽来了温家,以后他哥可再也不会惯着他了。   不行,必须得想想其他办法。   *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半月有余,温玉没再来找事,为了不看到崔晏,他干脆彻底不回家,整日流连在天乐坊。   没有温玉,崔晏在温家的生活逐渐步上正轨,喘疾也不再常常发作,脸上气色好了很多,就连重伤的核桃也慢慢可以下地走路。   一切好像都已经尘埃落定,除了大夫人一直没有回顺尧,听说是在通州碰上什么难事,导致崔晏至今也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分。   对此温连心头焦急,生怕哪一天自己突然任务结束死掉,崔晏无名无分地被温府扔下,又变回无依无靠的乞丐去。   好在小崽很让人省心,很快就适应了温家的生活,礼数周全,头脑聪明,好像在什么地方被人仔细教过这些似的。   毛豆和小剪刀在温府管家的教导下,逐渐学会了做家事,两个孩子自小独立,做事也利索,温连以自己的姓给毛豆和核桃取了名字。   “毛豆这孩子聪明有力气,就是性子急,”温府管家叫冯冠,在温府的年头比温连还长,“前几日见到家丁练武,毛豆说想跟着一起学武,长大后可以保护少爷您。”   温连可以看出来,冯冠是很喜欢毛豆这孩子的,不然不会特地来说好话,他想了想,自书案上执起笔,“喜欢武,那就叫温武,怎么样?”   冯冠笑道:“少爷起的名自然是好的。”   温连又说:“核桃这名字已经很好听了,那就只取其中一个字吧,就叫温陶。”   温武温陶,现在听起来跟一家人一样了。   毛豆很喜欢他起的名字,毛豆接过温连写下他姓名的字纸,忍不住一遍遍地抚摸,低声喃喃,“温武……”   从今往后,他也是有姓名的人了。   温连本来打算给小剪刀也起一个,但被小剪刀拒绝了。   “谢谢少爷,”小剪刀笑了笑,说道,“我有爹娘,等他们找到我,我就会有名字的。”   他一直在等他的爹娘回来找到他,尽管他连爹娘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   温连只好作罢,只是在私下里偶尔会问起崔晏小剪刀的身世,“你见过小剪刀的爹娘吗?”   偏厅,崔晏攀住小榻边,落座在他身旁,熟练地递上几个剥开的果仁,摇了摇头,“不知道。”   其实他跟这些庙里的孩子都不算太熟,甚至可以说关系一点也不好。   除了核桃外,毛豆和小剪刀也很少对他有好脸色,他们在核桃出事之后才对他态度转变了些。   “要是能帮他找到爹娘就好了。”每次听见小剪刀念叨他爹娘,温连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   崔晏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等温连接过果仁吃掉一颗,又很快再递上一颗。   “找不到的,”崔晏低声说,“庙里的孩子都是被扔下的,如果他爹娘真心想找,顺尧就这么大点地方,应该早就找到了。”   小剪刀他们每天上街乞讨,不可能一次也碰不到。   温连叹息了声,有些埋怨的说,“不想要孩子干嘛要生,这种人一定会遭报应的。”   闻言,崔晏笑了笑,说,“是啊。”   不想要孩子为什么要生下来?这话真应该让母妃听一听,不过,还是算了,他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母妃的脸。   咚咚两声,门忽然被敲响。   “进。”   进来的竟然是温玉,他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下四周,轻声道:“哥,外面有大夫找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温连愣了下,问道:“找我干嘛?”   温玉摇头,摸了摸笔尖,“我哪知道,好像是来送药的,你去看啊。”   听到他的话,温连犹豫片刻,看向身旁的小崽。   崔晏轻轻推了推他,“爹爹去吧,我看一会书认字,等你回来。”   “好。”温连露出笑容,揉了揉他的脑袋,“等爹回来教你认字。”   小崽很好学,比他强,大夫人留下几本书卷让他读,他拖到现在还没看完两页。   他起身出门。   见温连走得没影,温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目光落在小榻里的崔晏脸上,好像有话要说。   崔晏坐在小榻上,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卷认真地看,把他无视了个彻底。   温玉冷笑了声,“我哥都走了,还装什么?”   话音落下,崔晏缓缓抬头。   “这些天,我在城里打听过了城隍庙的乞丐,你们除了要饭以外,偷抢劫掠、装病卖惨样样都做,你以为你骗得过我哥,就能骗过温府全家么?”   他今天来,就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要把小骗子赶出家门,这几日他可没有一刻闲着,把该打听的全打听了个遍。   这话不假,崔晏下意识后背绷紧,往椅背靠了靠。   温玉踱步贴近他,手心掂着袋银钱,丢在崔晏的脚边,声音淡淡:“不浪费时间,我开门见山地直说,就算你骗得了他一时,也骗不了他一世,我娘之所以不拦着他把你接进府里,你真以为是你命好有福气?”   崔晏低着头,眸光没有波动,好像书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似的。   见他如此,温玉喉头的话梗了梗,片刻,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哥就快成亲了,那女子是康安郡主,你觉得郡主会任由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不白的孩子,当她儿子么?”   温父脾气大,性子直,为官清正,得罪了通州知府,却也因此得到康安王赏识。   全靠康安王从中说和,温父才免除牢狱之灾,两家也因此事有了相交,一次酒后,康安王与温父醉酒中把这门亲事给定了下来。   只不过家里暂时还没人告诉温连这件事,担心温连会接受不了。   说起来,能靠康安王这层关系娶到康安郡主这样身份的女子,本就是温家高攀,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推拒这门亲事。   话音落下,崔晏猛地抬起眼,脑海里全是成亲二字。   温玉俯下身子,盯着他继续道:“我娘说去通州照顾我爹,其实就是个幌子。他们这次去就是为了定下我哥的亲事,过两天两家过大礼的礼书就要送到顺尧了,我劝你还是知难而退,改换别人家去做儿子吧。”   他说罢,见崔晏还是没什么反应,温玉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沓银钱来,这是他做的第二手准备。   “这些钱够不够,听我哥说你身上有那什么喘疾,”温玉干脆把自己腰间的钱袋也解了下来,塞到崔晏怀里,“喏,要是还不够,直接去济世堂,记我温玉账上。”   小孩垂下眼睫,看着那沓银钱,和那鼓鼓囊囊的钱袋,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似的,怔怔地发呆。   脑海里忽闪而过的,是那天温连俯下身子——就像温玉这样,把钱袋从地上拾起,塞到他手心。   告诉他,拿好,别再丢了。   他就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就算有,也不会落到他头上来。   崔晏静静地看着那钱袋,好半晌,在温玉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终于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他以后成亲,也会有孩子吗?”小孩抬起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被丢弃在路边的小猫,最后一次伸出手抓住主人的衣角。   温玉呼吸微滞,撇开头去,“会吧,成亲后有了自己的家,当然要生孩子。”   闻言,崔晏点了点头,低声说,“嗯,也是。”   也是。   温连也会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妻子,有他亲生的孩子。   哪怕不是现在,未来的某一天总会有的。   他们流得不是一样的血,做儿子,迟早有一天会被温连扔下的,就算血脉相同,不在一个家,迟早也会渐行渐远。   温玉说得没错。   除非他能有一个,可以留在温连身边,一辈子不会被丢下的身份。   对了,有个不用离开的身份就好了。   温玉见崔晏低头沉思许久,以为他终于被自己说动,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想通了?”   崔晏点点头。   “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好,”温玉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知道我这也是为我哥好,当弟弟的总要为他想明白些。”   崔晏又点点头。   温玉朝他伸出手,轻轻牵住小崽,笑眯眯道:“那咱们现在去跟我哥说,怎么样?”顿了顿,他小心翼翼地再补一句,“对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让你说的,哥要成亲那事也不许说,婚事搞砸了,你可赔不起。”   崔晏再点头,乖巧地伸手牵住他。   两人走出门,恰逢温连回来。   温连怀里抱着一包清喉利咽的草药,见到温玉牵着崔晏出来,愣了愣。   怎么出去一趟,这俩人关系竟然还变好了?   “爹爹。”崔晏轻轻唤了声。   他有些怀疑地看向温玉,揉了揉小崽柔软的发顶,问道:“刚刚你们说什么了?”   小崽踟蹰着看他,似乎在顾虑什么。   旁侧,温玉怪声怪气地咳嗽一声,以作提醒。   温连以为他被温玉威胁了,脸色微变,望了一眼温玉,低声安慰道,“别怕,有什么就说。”   听到温连的话,小崽眼睛重新有了些亮光,他轻轻扯住温连的衣角,认真地开口:“爹爹,我想通了一件事。”   温连微怔,抚摸两下他的脑袋,笑了笑说道:“什么事,这么郑重呀?”   温玉满脸期待地附和,“是啊,什么事啊,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说吧?”温连俯下身子,温柔地揽住他的肩膀。   崔晏攥紧温连的衣角,好像让他有了些小小的勇气,在内心深处鼓励自己说出来,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   “爹爹,我嫁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温连:? 第8章 天乐坊   小孩纯真无邪的目光,深深震撼了温连。   “你……”温连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崔晏短暂思考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   温连后退半步,抬头看向罪魁祸首,“你都教他什么了?”   王八蛋,给他好好的男主教歪了,他说什么也得跟温玉拼了!   温玉大呼冤枉:“我压根没教他这个!”   刚刚明明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扯到要嫁给温连了?   一只小手扯住温连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爹爹,”崔晏声音很轻,又十分珍重,他认认真真地说,“我见过街坊里有人娶童养媳,我也可以做爹爹的童养媳,虽然我现在还小,但是以后长到十六岁就可以嫁给你。”   他们可以做一对一辈子的夫妻,这样以后温连就不会再娶别人,不会生孩子,他也永远不会被丢下。   宫里也有这样的事情,他见过父皇宫里有个十几岁的美貌少年,是别国送来的质子,母妃常常提起,父皇很喜欢那质子。   他已经不想回宫了,那里脏,他想留在温连身边,什么身份都可以。   温连掐住额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恐怖的事情般,在胸前胡乱拍了拍,最后从衣襟里颤抖着摸出一张字纸。   他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上面没有一个字,写小红是一本什么书的男主。   救世主应该是起点文男主的配置吧?   正当温连病急乱投医时,崔晏的声音弱下许多。   “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温连手腕微顿,连忙俯下身子,“不是,胡说什么呢?”   他觉得有必要跟小红普及一下大众常识了,“一夫一妻才是夫妻,妻子必须得是女孩才行,就算是女孩,我也绝对不会找一个像你这么小的小孩嫁给我,你能明白吗?”   崔晏有些不解:“为什么,男人和男人不能成亲?”   “呃,”温连一下子被问住了,他吞吐半天,干脆道,“这个,男人和男人不成亲的……”   见他支吾,温玉赶忙过来替温连解围,“就是,哪有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俩大男人成何体统,不合伦理,虽然我也不是没见过,”说着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拍了拍温连的肩头,“对了哥,你知道么,上回我去天乐坊看见一对断袖大庭广众抱着亲,那叫一个甜蜜……”   温连额头突突乱跳:“你能不能把嘴闭上一会儿。”   他转过头,小孩的眼睛果然肉眼可见地亮了亮,仿佛在说,“爹爹,他说可以哎。”   温连:……   空气安静了瞬,温连轻吸了口气,安慰自己。   没事,忽悠小孩他最在行了。   半晌,整理好思路,温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男人和男人如果相爱当然可以在一起,只不过会有一个坏妖怪,嫉妒他们的爱情,半夜偷偷进家里,剪掉他们的小鸡鸡。”   话音落下,温玉差点喷了。   在温连眼神的压制下,他强憋住笑,脑海里想得却是,他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意思了。   从前他哥只爱看书,一看看一天,跟个书呆子似的,现在居然能说出这种骗小孩的话来。   崔晏抬起头,看向温连,好像没太信,“真的吗?”   温连面色沉重地颔首,“是的,我以前有个朋友喜欢男人,就是这样被剪掉的,血肉模糊,血呲呼啦,特别痛苦。”   闻言,崔晏睁大眼睛,唇瓣微张,似是想说些什么问清楚,又生生咽了回去。   温连是世上顶好顶善良的人,他不会骗自己的。   良久,崔晏沉默着低下头,说道:“那我不要了。”   温连惊喜:“你改变主意了?”   手指攥紧衣角,崔晏垂下脑袋,闷闷地开口:“我想跟你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所以就让妖怪剪掉吧。”   如果这样的代价就是少块肉,他可以忍耐,没什么大不了,他不怕疼的,很早之前母妃已经打到他习惯疼痛。   温连:“?”   草,合着他是不要小鸡鸡了。   听到崔晏的话,温玉在一旁实在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哥,你要不就从了他吧,童养媳也不是不能入族谱,他都愿意为你放弃这么多了。”   这混账弟弟,正事一点不干,浑水倒是搅了一缸。   温连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想要保持住人设,早就飞起一大脚把温玉踹出去。   他好儿子要是从起点文男主变成晋江文男主,他就直接撂挑子跑路。   谁不知道晋江文男主的尿性,按照任务纸的任务走,这一套救赎小连招整下去,他裤衩别想要了。   如果小红有一丁点向晋江男主的方向发展,他死也要把孩子掰正。   温连把小崽抱起来,狠狠瞪了一眼温玉,说道:“去你的,以后别再告诉小红乱七八糟的话,他才五岁,他懂什么。”   听到他的话,温玉噎了噎,说道:“我是为了咱们这个家着想,以后你成家就会懂我的良苦用心了!”   “我谢谢你啊。”   温连头也不回地抱着小崽踏出门槛,阳光洒落在他肩头,崔晏怔忪地看着他,耳边传来温连一如既往洒脱无谓的声音,“孩子都有了成什么家,你少操点闲心。我这辈子,终身不娶,有他就够了。”   崔晏微微睁大眼睛,窝在他怀里,揪紧了他的衣襟。   太好了,太好了。   温连不会骗他,他们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温连抱着崔晏刚走到小院院门,就见毛豆急冲冲地跑过来,差点半路摔倒,幸亏温连眼疾手快把他扶住,“什么事,这么急?”   毛豆一见到温连,好像找到了靠山似的,眼眶立马红透,“今天我和剪刀陪冯管家出门买炭火,碰到他爹了?”   温连愕然道:“是吗,那是好事啊,哭什么?”   听到他的话,毛豆使劲地摇头:“才不是好事他爹说有个老太监回顺尧老家,想要收个义子,剪刀长得白净,他们把剪刀带回去,就是为了卖给那老太监!”   话音落下,温连呼吸微滞,“冯管家呢,家里人就这么被带走,他没有管?”   一句话把毛豆问住,他忽然支支吾吾起来,“这,不干冯管家的事……”   他没有说完,温连却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言。   他心头瞬间凉透,脸色沉下,“剪刀没有反抗?”   见到心心念念的爹娘,就算对方是想把他送给别人当义子,小剪刀会做什么?   他没有一丝一毫地反抗和怨恨,自然是满心欢喜地跟爹娘离开了,冯管家哪里管得了别人的家事。   毛豆咬紧唇,忽然跪在地上,“是他蠢,他以为他爹娘是真心来找他回家的,他什么也不懂,少爷你救救他!”   见他这样,崔晏忍不住皱眉,在他心里,毛豆和小剪刀相当于是他带进温家的,他们给温连添麻烦,就等于他给温连添麻烦。   他不喜欢这样。   温连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把崔晏搁在地上,“那他们现在在哪?”   听到温连的话,毛豆顿时有了底气,擦掉眼泪,“就在……那什么天乐坊里!”   “天乐坊?”他怎么觉得这名字那么耳熟呢?   温连回头,正好看到温玉从偏厅吊儿郎当地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表情很不爽地哼了声,揣着手刚要和他们擦肩而过,就被温连像逮小鸡子似的一把逮住了。   温玉:“……你、你干嘛?”   温连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二弟,走,带个路。”   *   顺尧天乐坊。   今日是阴天,微微飘雪,路上行人很少,但唯有天乐坊里人满为患,欢声笑语,层出不穷。   “押大押小,下注离手……”   “客官,今晚上您且等着,紫韵姑娘要专门为您唱六郎戏哩!”   “地字上座一位,摆茶——”   温连牵着崔晏的小手,手心微微盗汗。   妈呀,他两辈子都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有点兴奋怎么回事。   本来不打算带崔晏来的,但是一想到小剪刀那么相信他爹娘,温连觉得说不定带崔晏来,剪刀看到他的好朋友们兴许会回心转意。   崔晏感受到他的紧张,回握住他,低低地道:“爹爹,剪刀会没事的吧?”   话题被转移开,温连想起此行的正事,脸色严肃不少:“会的,肯定会没事的。”   他揉了揉小崽的头发,安慰道:“别怕,你们都会没事的,入春还要一起去私塾读书呢。”   “嗯,”崔晏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是的,温连总能把一切事情都解决好,他要做的只是相信温连就行。   甫一进门,几个小厮立刻围将上来,殷勤地给他们带路。   温玉熟轻熟路,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说道:“还有没有上房?”   小厮狗腿地点头:“自然自然,都给少爷您留好了,还是之前那间天字号上房。”   温玉瞥了眼温连,挑了挑眉,“哥,难得也有你来我地盘的一天,今天你放心,包你玩个痛快。”   虽然不知道温连来天乐坊干嘛带俩小毛孩子,但是温玉还是很高兴的。   至少他哥不再像之前那书呆子似的,整日闷在屋里了。   温连牵紧崔晏和毛豆的小手,淡淡说道:“你玩吧,我来是要打听个人。”   说话间,几人来到房门前,温玉笑道:“切,你要打听谁啊,柳红还是柳绿,这里面人我最清楚了。”   在这点上温连还是相信他的,毕竟这位是能够住在这种地方半个月不回家的人,他压低声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老太监?”   温玉:“……想不到哥你喜欢这种。”   在被温连狠掐了一把后,温玉哀嚎着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上哪认识太监去,这地方又不是三宫六院,哪来的太监。”   待他说罢,温连叹息了声,一副我早就猜到你没用的表情。   他哥真是越来越凶了,还不如以前那书呆子模样呢,都怪这个死小红,把他哥变坏了。   温玉委屈地推开房门,只见天字号上房内,桌上两具赤条条的身影,正缠绵悱恻地叠在一起。   一刹那,所有人都被震在原地。   只听死寂的房间内,啪地一声。   温连想也不想,一把拍在身旁崔晏的眼睛上,捂得死紧。   “小红闭眼!!” 第9章 绣花剪刀   闭上眼睛,崔晏静静地感受着温连手心的温度,好像不论什么时候,温连的手都是这样暖暖的。   他听到耳边传来温连带着些急切的声音,催促温玉赶紧把门给人家关上。   片刻后,温连缓缓拿开手,眼前笼上微光,崔晏还是闭着眼睛,轻声问,“刚刚怎么了,爹爹。”   温连额头上微微冒着些细汗,略显尴尬,“没事,就是走错屋了,睁开眼吧。”   得到温连的准允,崔晏这才睁开眼,牵住他的手,问,“爹爹,咱们的屋子在哪儿?”   “就在……”温连看向温玉。   对方挠了挠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定是这群吃干饭的把我的房间记混了,我找他们去!”   温连拉住他,“别跟人家吵,说清楚换个房间就是,咱们来是为了找人……”   他们说话间,崔晏四下观望,看向二楼。   二楼上,有个面色很白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四目相对,崔晏挪开眼睛,对身旁的毛豆小声说,“带走剪刀的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么?”   毛豆努力回忆片刻,说,“那老太监我没看到,我只记得他爹他娘穿着两件靛青的袄子,还有一个听说是那个老太监派来接剪刀的人……”   闻言,崔晏淡淡道,“是不是脸很白,像是涂着粉?”   毛豆听到合适的形容词,使劲点了点头。   崔晏明白了。   宫中太监被净身后控制不好排泄,产生难闻的味道,所以就会在身上涂香粉,母妃宫里的掌事太监便是如此,常常在脸上涂抹一些白色脂粉。   他看向二楼里那个盯着他的男人,准确的说,是那个盯着他的太监,良久,崔晏收回目光。   这个太监不太眼熟,他应该不会被认出来。最重要的是,谁都知道他已经“死”了,在元唐寺被一场大火活活烧死的。   他轻轻拽了拽温连的袖子,“爹爹。”   温连回过神,俯身问他,“怎么了?”   “有一个人,在楼上,总是盯着我看。”崔晏小声说。   温连身形定了定,半晌,他用余光瞥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脸上惨白的男人,穿着一袭黑袍,抄着手立在二楼。   背很佝偻,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姿势,看人时,头也扎得低低的。   宫里的老太监找义子,这种片段他在小说里见过,明面上是找义子,实际是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需求。   所以,他们会盯上一些长得很漂亮的孩子。   就像他家小红这样漂亮的孩子。   温连立刻把崔晏拉到了身边,分外警惕地环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其他可疑的人,看来那老太监就在二楼。   “小红,你和毛豆跟紧陌生人叔叔,我上楼去找他问问。”温连把崔晏轻轻拉到温玉的身侧,低声嘱咐,“如果有事发生,一定躲在陌生人叔叔身后。”   温玉虽然嘴碎了些,但温连能感受到他心地不坏,只是被惯坏了而已,关键时刻,他不会害小红。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摇了摇头,再次拽住他的袖子,小声道:“爹爹,我和剪刀差不多大,我可以做诱饵引诱他们说出剪刀在哪里。”   话音落下,温连呆滞片刻,“你怎么想到的?”   不是,哥们你才五岁,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应该都在玩撒尿和泥巴吗?   “我……”崔晏身子僵了僵。   温连会觉得自己心思深沉么?   正当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时,温连忽然恍然大悟道:“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是男主,当我啥也没说。”   男主的小时候,肯定要比他们这群玩泥巴的小屁孩要厉害得多,这很合理。   闻言,崔晏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地问道:“什么是男主?”   “就是很厉害很聪明的人,你就是哦。”温连揉了揉他的脑袋,认真嘱咐,“但是这个任务很危险,你可能会面对一群坏人,一定不能逞强,记住了么?”   小红有男主光环在身,应该会很安全,不会有事的。   被他夸奖,崔晏耳尖微微泛红,低声道,“我记住了。”   原来在温连心里,他是这样的人。   原来在温连心里,他又厉害又聪明。   “好,一会咱们上楼,一切见机行事。”温连轻吸了一口气,把钱袋从腰间解下来递给温玉,牵住崔晏径直走上二楼。   那白脸太监见他带着崔晏上楼,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朝着角落走去。   温连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直到身前人脚步听了,他抬起头,听到一道略显尖锐嘶哑的声音。   “你这孩子,可缺义父?”   白脸太监缓慢地转过身来,弓着背,脸上挂着渗人的笑意,令温连一下子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靠,像鬼一样。   “什么义父?”温连故作不懂。   白脸太监敛起笑意,轻嗤了声,“还道你是个聪明的,你身边跟着的这孩子品相不错,恰逢安公公从宫里出来回乡探亲,想寻个懂事孩子收作义子,这可是天大的福气。”   太监说话都这样,说话说一半么。   温连继续装傻,“哦,敢问安公公是何许人也?”   “当今最得圣宠的淑妃娘娘宫中,掌事大总管是也。”白脸太监笑了笑,“你可想清楚了,带孩子跟我到天字一号来便是。”   说罢,他便像是鬼魂漂移一样,头也不回地缓缓飘走了。   温连心中暗骂这死太监,一个不够还想要第二个。   但来都来了,他们也只能将计就计。   温连牵着崔晏,一步步紧跟在他身后,很快便来到了一间厢房。   白脸太监见他们跟上来,不动声色地轻嗤了声,缓缓推开门走进,对着扇花鸟屏风俯身行礼:“启禀公公,又来了个小子,想投奔您。”   温连的眼睛紧紧盯着屏风后,生怕错过小剪刀的踪迹,可惜的是,这屏风质量很好,他只能依稀看到有个人影坐在椅子上,手里似乎捏着只茶杯正在慢悠悠地喝茶。   除此外便什么也看不出了。   听到白脸太监的话,屏风内那人也只是懒洋洋地“嗯”了声,便不再说话。   白脸太监得到属意,上前伸手拉开两扇屏风,显现出那安公公的真颜来。   出乎温连意料的是,这安公公并不是他想象中肥头大耳,或是一脸尖酸,反倒长得很像那么回事儿,素素净净,文文弱弱的。   温连刚想说些什么,便见那安公公目光落在身旁崔晏身上,瞳孔陡然微缩,手心里端着的茶杯哐当落地,响起一阵瓷片破碎声。   “你……!”安公公慌张地起身,简直跟什么条件反射似的,一个箭步冲到崔晏面前,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温连心跳瞬间悬到了嗓子眼,立刻把崔晏拉到身后,“你干什么?”   那安公公恍若未闻似的,目光炯炯地盯着崔晏,良久,跟身旁白脸太监递了个眼神。   白脸太监笑眯眯地凑上前来,对温连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公要和这孩子说几句话,咱家请你下楼喝杯茶吧。”   话音落下,温连警惕地把崔晏拽到身边,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活像母鸡护小鸡一样,直截了当地拒绝:“那不行,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面说?”   闻言,安公公冷啧了声,挥挥手,“你下去吧。”   那白脸太监殷勤地应声退下,房间里只剩母鸡和小鸡,紧紧依偎在一起,对抗邪恶的老.鹰。   见他走后,安公公坐回座位,不咸不淡地开口:“得了,别护着了,咱家不是抢孩子的人,收义子也是讲究一个你情我愿,不愿意的,咱家还不稀罕要呢。”   他抿了口茶,对着崔晏的脸又上上下下细看半晌,道,“你这孩子,相貌太盛,而你命薄。他跟着你,迟早会把你克死。”   温连:?   他皮笑肉不笑道,“没想到公公还会算命,好生厉害。”   安公公同样皮笑肉不笑地答他:“浅懂一些,像你这犟嘴脾性,你最多活半年就叫人打死了。”   温连:“……”   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   “说罢,要多少钱?”安公公似是懒得废话,直接自腰间解下钱袋,搁在桌上,“咱家看你穿着,不像缺钱之人,若是求我办事,能帮的,咱家看在这孩子的份上也会略帮一二。”   温连挠了挠脸,他来之前还特地把钱袋解下来塞给温玉藏着呢,没想到还是被看出来了。   他试探着问:“公公这义子是怎么个收法?”   安公公淡淡道:“咱家已是杖家之年,告老还乡,不再回宫伺候。老了老了,寻个伴而已。”   闻言,温连了然点头,“我听说公公早收了一个孩子,怎么还想收第二个,先前那孩子呢?”   听到温连的话,安公公茗茶动作微顿,冷笑了声,“咱家说过,不是心甘情愿来的孩子不要。你既然对此事知道得这么清楚,也该知道那孩子是不情愿跟着我的,自然是让他哪来滚回哪去了。”   太监即便再有权有势,在平民百姓中依然是备受歧视的存在,内心极度渴望得到尊重,因此也更加在意这些你情我愿的事情。   温连讶异道:“所以,你让那孩子滚回他自己家去了?”   安公公颔首,又有些不耐烦道:“你说你的事便是,总东问西问,当心哪天问出不对,掉了脑袋!”   “问清楚对我孩子是好事,公公要是心里没鬼有什么好怕问?”温连毫不示弱地回声。   话音落下,安公公忽地怅然,半晌,低声笑了笑道,“是,也是,咱家还当这是宫里头呢。”   他缓缓从椅子上坐起来,一步步,慢慢走到崔晏面前,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崔晏的脑袋,却被崔晏偏头躲过。   温连也很快挡在了崔晏面前,说道:“公公,你自重一点。”   安公公被他的话气笑,说道,“你这小子,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规矩也不懂,往后叫人连皮带骨吃个干净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许你说我爹爹。”崔晏终于忍不住出声。   听到他的声音,偌大的天字号房间陡然安静下来,安公公弯下身子,像是在哄孩子的语气,带着些笑,“你爹?”   崔晏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说道:“对。”   安公公突然笑得更大声了些,“他不是你爹,我才该是。”   他拍了拍崔晏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以后是成大事的人,跟着这种爹没用,我有门路,咱们去京城安家。”   前半段,崔晏本想反驳,可听到后半段的京城二字,他面色顿了顿,又很快摇了摇头:“我不去,我只跟着我爹爹。”   他早已经想好了,哪里都不去,只跟着温连。   安公公的目光在他坚定的小脸上掠过,良久,长叹了口气,面色归于平淡,转而对温连说道:“不愿拜我为义父,又因何带这孩子来见我?”   温连现在倒是觉得他不像一个难说话的人,便也直接了当地问:“我想知道,先前来找公公的那个孩子,现在去哪了?”   闻言,安公公冷笑了声,说道:“原是为这个,自己滚去外面问,不必再进来烦咱家了。“   说罢,他手上扣住两扇屏风,结结实实地闭严送客。   温连和崔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俩人默契地牵住彼此,走到屋外,那白脸太监仍然弓着身在外面等候。   “你说清早你们带来的那孩子啊,哼,那小混账一见到安公公就发起疯来,硬要跟他爹娘回家,他爹娘可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早就拿了钱拍拍屁股走人了。”   温连怔怔地听着,身上的血一寸寸在血管里冷凝。   “安公公要教他服侍人的本事,他反倒气得脸红脖子粗,竟敢当场给了安公公他老人家一记耳光,就是淑妃娘娘都不曾这样对待公公他,而后扒住窗户从楼上跳下去,楼下那可是一条冻河啊……”   温连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扯住他的领口,脸色沉如浓墨,“然后呢,孩子呢,孩子现在在哪!”   那白脸太监见他气势强横,面色稍变,“那小混账是你什么人,他可得罪大了安公公,他爹他娘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卷了钱就跑。到底还是公公心善,叫酒楼里的小厮用条破草席给他裹起来,葬到城东头乱葬岗里去了。”   话音落下,温连顾不得管他,拔腿便去找那小厮。   小厮哪里记得清楚自己把人埋在哪个位置,乱葬岗上尽是雪天冻死的穷人,个个坟头包都是崭新的,有的甚至连坟也没有,直接一张破席子扔在树根底下,满目看去,他们竟然数也数不清。   从正午时分,到夕阳西下。   乱葬岗的松树上挂着厚重的冰棱,一座座土坟在雪地里安睡。   直至黄昏入夜,他们一刻未停,最终也只在乱葬岗山上搜寻到一件沾满冷血的灰布袄,这件灰布袄是他进温府后,温连随口让下人给他们做的。小孩拿到之后,只是一遍遍地摸着针脚,反复小声地说:“真漂亮,真漂亮啊。”   温连现在都还记得,他的眼睛那么亮。   温连伸手一摸,摸到只冰冰凉凉的东西,翻开看,布袄里子内,缝着一把小小的绣花剪——那是小剪刀他娘扔下他之前,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剪刀到最后也没有披上那件布袄,也没有带走他爹娘留给他的剪刀。   天地为床,草席为被,大雪作枕,他就这么睡在山林里的某一座坟墓里。   在这世上的五年,他有多少日子都是在等待他的爹娘,满怀期待,一心欢喜,最后却因为他的爹娘死在这种地方。   见到那把绣花剪,毛豆彻底抑制不住,瘫坐在乱葬岗无数孤魂亡鬼的坟头嚎啕大哭。   夜色渐深,北风更冷。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温连他们彻底再找不动。   冯管家细心地给温连递上一个热手炉,叹息道:“天黑了,夜里比白日冷得厉害,少爷,先回去歇息,明日再来找吧。”   话音落下,温连想起小剪刀的脸,面色沉暗,摇了摇头,“再找找,至少给他穿件漂亮衣服。”   崔晏安静地跟在他身边,目光扫过那一座座土坟,许久,他把自己身上的袄子脱下来,盖在这片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他跟小剪刀是没有什么情分的。   硬要说起,他甚至还不太喜欢小剪刀。   性子娇纵,脾气很差,总爱煽风点火。   每次吵起架来,总要跟他们呛一句:“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有爹有娘,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来接我走,你们就一辈子留在这破地方吧!”   但第二天气消后,还是会把街上讨来的饼子一个个分给每个人。   他不禁抬头看向温连。   如果没有温连,他和小剪刀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也总是会幻想,有一天回到京城,他要努力当父皇母妃最看重的儿子,再想办法报复当初他们对自己做过的事情。   他也总觉得自己和乞丐不一样,他身份尊贵,性格高傲,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学着毛豆他们出门要饭,更不愿意穿脏兮兮的衣服,吃臭嗖嗖的冷饭。   可是事实上,如果他真的回到京城,说不定只会落得和小剪刀一样的下场。   他们都是不被需要的东西。   就像那把绣花剪刀,   ——其实并不是他爹娘给小剪刀留下来的礼物,而是不需要的、早该扔掉的废物罢了。   如果没有温连,他现在应该是在沿街乞讨,而后冻死某处,被人裹起来扔到这样一个乱葬岗。   只是想到这个如果,他便烦躁难安,恐慌至极。   崔晏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楚一件事。   血肉和骨头长合之后,密不可分,他就是攀附在温连这根骨上的血肉。   他已经彻底离不开温连了。   小孩跟在温连的身后,亦步亦趋,暗暗攥紧拳头,下定决心要以此生追随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天地冷寂。   一阵呼啸冷风忽地自乱葬岗林深处吹来,温连的衣角被剧烈拂动,一张薄薄的字纸从他身上掉落。   他迷了眼睛,揉了半晌,才低头去看。   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角色寿命时限已到,请宿主准备,   三天后,你的角色即将死亡。】 第10章 读心术   温连捏着手心里的字纸,深呼吸了一口气。   完蛋。   他还没做好准备,任务居然这么快就要结束了,那显眼的“死亡”二字短暂将温连从剪刀发生意外的悲伤里拉出来,却还是让心里的石头更沉几分。   “少爷,该回去了。”冯管家看着身边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的毛豆,叹息了声,“明日多叫几个家丁过来找便是,少爷不为自己想,也为这两个可怜孩子想想吧。”   闻言,温连才终于回神,略显慌乱地把那字纸塞进衣襟深处,伸手一抓崔晏,两只小手已经彻底冰透。   哮喘病人不能长时间受风受冷,再这么找下去,小剪刀没找到不说,恐怕小红先受不住了。   “回去吧。”温连无奈地回头,再看了一眼乱葬岗,俯下身子把崔晏抱进怀里,又腾出只手,把毛豆从地上牵起来。   毛豆已经吓坏了,死死抓着小剪刀的灰袄子,眼眶红得厉害。   回去的路上,风疾雪冷。   两个小崽紧紧依偎着温连,像是想从他身上再多汲取一点温暖。   毛豆木然地问,“少爷,冯叔,剪刀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温连和冯管家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良久,温连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说,“没找到尸体,说不定是被哪个好心人救走了,别放弃,今晚上我让家丁一起出来找找,是生是死总会有结果的。”   听到他的话,毛豆抹了一下脸,“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是不是也会被扔到这个地方?”   “怎么可能,有我在,你们都不会出事的。”温连下意识地反驳,然而很快,他又想到胸前衣襟内的那张字纸。   他的寿命只剩下三天了,到时候他也会离开这个世界,而那时,小红和毛豆核桃又该怎么办呢?   大夫人还没有回来,说好入族谱的事情,现在也没见到影,温玉也一直反对这件事。   他好像什么任务也没完成,就要死掉了。   温连低下头,看向怀里的崔晏,小孩一直闷闷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就算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世界有时候很危险,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们一辈子。”   话音落下,崔晏困惑地抬头,“为什么会不在?”   除了温连那桩婚事,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分开?   被小孩的问题噎住,温连想了想,解释道,“你们会长大,我也会变老,总有一天我会陪伴不了你们啊。”   崔晏呼吸微微滞住,倏忽把头靠在了温连的颈间,小声说:“我不要你变老,不要分开。”   小孩子果然还是小孩子,就算是男主也还是小孩子。   温连疼惜地揉了揉他的发顶,说道,“那万一有一天爹会离开呢,你怎么办?”   他本是随口一问,本也没打算得到崔晏的回答。   然而下一刻,崔晏定定地看着他,忽地凑到他耳边道,“那我陪你一起,去哪都一起,阴曹地府也去,我不怕。”   呼吸洒在耳廓,痒痒的,温连的心却变得哇凉哇凉的。   崽说要跟他一起去死,但是他死了还有复活甲,他崽可没有啊!   这怎么行??   不行,必须想办法给小红他们留一条后路再死。   回到温府,已是入夜时分,温连吩咐了几个家丁去乱葬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冷的天,他们如果再找不到小剪刀,恐怕小剪刀也活不过这样的冬夜。   没有小剪刀,毛豆就像被霜打的茄子,到家后没有再说过半句话,饭都没吃多少,温连只好安慰他几句,让他早些去睡觉。   毛豆走后,府里的老大夫到膳厅报了喜讯,说是核桃骨头愈合得差不多,现在已经可以下地了。   “这真是一晚上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冯管家唏嘘地道,“少爷用过晚饭便早些歇息吧,别再劳心劳神,夫人回来知道定要心疼的。”   温连点了点头,心头总算有一块石头落下,对手边的崔晏道,“吃完饭,咱们一起去看看核桃吧。但是,剪刀的事,先别告诉核桃,先让他好好养一养病。”   就算核桃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是徒增伤心罢了。   “我记住了爹爹。”崔晏答应下来。   核桃所住的厢房离膳厅不远,两人吃过饭走几步便到了。   小孩一见到温连,立马要从床上起来,给他跪下磕个响头,幸好崔晏动作快才给他拦住。   “多谢少爷救我性命!”核桃眼眶红红的,这些天,他从毛豆口中知道不少关于温连的事,早就满腔的感激,此刻又看向崔晏,抹了抹鼻涕,“药罐子,你病好了吗?”   “我没事。”崔晏声音淡淡的。   崔晏以前很少回答他的话,这次竟然回应了他,核桃心里有些高兴地说:“没事就太好了,我一直担心呢。”   见他这么热情,崔晏反而有些不太适应,低低道,“也多亏你帮我抢回来的药,谢了。”   核桃弯了弯眼睛,有些腼腆地笑道,“谢什么,你还救了我的命呢,你是我救命恩人。”   看着他的笑容,崔晏不禁有些奇怪,核桃为什么笑起来的时候,感觉和温连很相像呢?   暖暖的,好像有太阳照过来的感觉。   他抬头看去,温连脸上也挂着这样温柔的笑容。   崔晏一时怔愣,莫名有一种,他们才是真正父子的感觉。   这种感受让他心头涌上一阵不适,小孩垂下头不再看,半晌,又伸出小手轻轻揪住了温连的衣角,轻得甚至没让温连有所察觉。   嗯,这下他们才更像父子了。崔晏心想。   核桃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大夫说日后只需要正常饮食即可,几人聊了聊这些天发生的事,也说起了温连给核桃起的新名字,温陶。   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挪下来,踩到久违的地面,核桃悄悄抹了抹眼泪,对温连鞠了一躬,小声说,“谢谢少爷给我起名,我特别喜欢温陶这名字,本来还以为我死定了呢……”   温连笑眯眯道,“哪有那么容易死,大夫都说你命大,既然身子也好了,从明天开始你们就一起去私塾读书吧。”   话音落下,两个小崽异口同声地开口:“私塾??”   “对,要去私塾好好读书,你们几个一起。”   这就是温连为他们想到的后路之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才是彻底改变他们命运的办法,也是最适合男主宝宝体质的自我救赎之路。   核桃和崔晏对视一眼,两个小崽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痛苦。   一个想,“从小到大没读过书一看字就头疼想把书吃掉怎么办?”   另一个想,“不要离开爹爹,不要离开爹爹,哪里也不想去!”   温连看出他们表情不太情愿的模样,笑着道:“读书读得好,我会有奖励,真的不想去吗?”   闻言,崔晏还没张口,便听一旁的核桃说道:“我不用奖励,少爷肯让我去私塾,我已经很知足了,我只怕我学不好让少爷生气,温陶一定好好读书。”   崔晏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想起一件事。   之前,他问温连为什么要对他好。   温连说,因为他是好孩子。   温连喜欢好孩子,像核桃这样的好孩子么?   “还没学过怎么知道学不好?我相信你们都很聪明,一定可以学好。”   耳边传来温连含着笑意的声音,崔晏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他扬起头,坚定地开口,“爹爹,我会学好的,我一定拿第一名。”   听到他的话,温连转回头,有些奇怪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道:“怎么了?”   对上温连的目光,崔晏突然又不敢继续说了,他犹豫着低头,“没什么,爹爹,我说我会好好读书的。”   眼前人忽然俯下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盛着天上最亮的星子,靠得愈近,崔晏的心脏跳得愈快。   扑通,扑通——   直到温连捏了捏他的脸颊,他才回过神,“我是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眼睫颤动,崔晏不敢看他,低头扯着自己的袖子,小声问,“爹爹,我脸上有字么?”   为什么温连可以看出他不高兴。   话音落下,温连忍不住笑起来,又戳了戳他的脸颊上的婴儿肥,“不是啊,因为你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在说,我不想爹爹讨厌我,我要好好读书拿第一名让爹爹高兴才行。”   顿了顿,他又道,“再说了,哪有小孩会喜欢读书的,还说想拿第一名,这本来就很不正常。”   崔晏怔怔地听着,“我……”   “不用拿第一名,爹希望你读书长见识,然后照顾好自己,但爹不希望你难过,再露出刚刚的表情,我会很心疼的。”   温连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从来不会把话藏在心里,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别人的想法,而且总能够准确地知道怎么和自己沟通好,解开他心里一个个小小的疙瘩。   就好像,温连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他有读心术一样。   崔晏久久地看着温连,半晌,忽地用两只小手把眼睛捂上,“那这样呢?”   温连愣了,“啊,这是在干什么呢?”   小孩仰起头,轻轻笑着。   指缝里,浅露出来的眉眼眸光璀璨,笑容狡黠,“这样爹爹还能看出我的眼睛在说什么吗?”   语气带着些小小的得意,像是故意在逗弄温连。   刹那间,温连望着他的笑容呆在原地,心头像是被一个小木锤轻轻敲动,悄然酥动出一道细微裂缝。自裂缝里,飞出几只翩然而至的蝴蝶。   他想,   小红本来就应该一直这样笑的,不用小心翼翼、无所顾忌地甜甜的笑容。   这才是真正的他。 第11章 做饭   夜幕降临,把崔晏哄睡着后。   温连坐在书案边,点燃烛台,铺平字纸。   他决定写一封遗书给温连的爹娘和家人。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承蒙了他们很多照顾。   如果没有温家人的帮助,他也不可能轻松地完成救赎男主的任务。   原身是个很善良的好人,他的家人亦是如此。   虽然这具身体本就应该在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死去,但温连还是想留下点什么,至少让原身的爹娘不要太过伤心。   他提起笔,   “爹,娘,温玉。”   写了几个字,温连便伤感起来,虽然他还会回到这个世界里,但对于温家人来说,“温连”确确实实已经死去了。   他们以后见面,也不会再相认,到时候就是陌生人了。   “爹,你要好好养身体,听娘说你近日生病,照顾好自己,别让娘总操心。”   “娘,以后要少操劳,不要总惯着温玉,他二十多了,也该长大成人了,有什么事放着让温玉做便是。”   “温玉,别再去天乐坊,要听爹娘的话,以后撑起这个家全都要靠你的。”   烛火悠悠,温连叹息了声。   如果此刻在这里的是原身,应该会写更多的话吧,他应该也有很多话想跟自己的爹娘说,可惜却早早去世,让他承了这副壳子。   “娘,小红入族谱的事,还要劳你多费心。他是好孩子,很聪明,也很孝顺,以后一定会有出息,请你们一定善待他,让他把书读下去。”   写到这里,字纸已然占满了。   温连吹了吹墨,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写给小红他们的话。   他绞尽脑汁,半晌,还是没有写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早知道当初就好好学语文了,温连在心底哀嚎了声。   其实他本打算把自己可以复活的事情告诉给小红,比如说透露个暗号之类的,但是网文小说里一般穿越者都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他担心告诉给小红后会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   更何况,小红能听懂并且相信他的话吗?   想了半天,温连还是放弃了,还不如教孩子点实在的,明天开始教小红学做饭吧,至少以后到哪都饿不死自己。   *   翌日,温连早早起床,把睡眼惺忪的崔晏自榻上拽到府里的小厨房。   抹开袖子,一大一小对着案板上一坨猪肉发呆。   “爹爹,咱们要干什么?”崔晏看了眼窗外漆黑一片的夜色,天都还没亮,估摸现在应该还没到寅时。   温连一夜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想着要怎么充分利用剩下的三天时间给小红留下点东西,越想越觉得时间宝贵至极,因此刚五点就把小崽揪起来了。   他拍了拍那坨猪肉,煞有介事地道:“爹要教你做饭。”   凌晨做饭?给谁吃?   崔晏默了默,咽下自己的困惑,“好。”   爹爹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温连握住菜刀,咔嚓一刀下去,“记住,用刀的时候要稳,稳中求狠,要让猪肉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变成两半了。”   崔晏点点头,扒着灶台边,仔细观摩。   “把肉切好,和葱姜蒜一起搁进锅里,先除去腥味。”温连认认真真地教着,尽管他自己也就两把刷子,但养活自己勉强够了,“小红给我递一下锅盖。”   “好,爹爹。”   崔晏努力地想要举起比他人还要大的锅盖,使出全身的力气,最后一个没拿稳,吧唧砸在了温连的脚背上。   膳厅里立马传出一阵痛不欲生的抽气声。   崔晏担心道,“爹爹对不起,你没事吧?”   温连一头冷汗,“没事,死不了……”   温连开始怀疑自己教一个五岁孩子做饭这个决定是否理智。   但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还是硬着头皮教了下去,一大一小很快在厨房忙碌起来。   但是很显然,温连的做饭技术也并不怎么地。   肉要下锅,   “小红当心油会溅出来!”   “爹爹,我没溅到油,你踩到我的脚了。”   “哦哦对不起。”   温连捏着一片猪肉,远远丢进锅里,大喊一声,“快跑快跑,这次真的要下锅了!”   一回头,小崽缩在米缸后朝他挥了挥手,“爹爹我已经躲起来了。”   温连:“?跑得还挺快。”   俩人一直忙活到天边翻起鱼肚白,总算做出一锅喷香香的红烧肉。   一个脸上满是油渍,另一个浑身酱油醋汁,一大一小脏兮兮的,坐在桌边开始享受自己劳动的成果。   “好吃。”崔晏很给面子的给了好评。   温连笑眯眯地说:“以后你也要学着自己做饭,这样去哪都能吃到好吃的。”   闻言,崔晏点了点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爹爹是怎么学会做饭的?”   温府是大户人家,温连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按理说衣食住行都有下人来做才对。   提起这茬,温连分外怀念地说:“这都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啊,当年刚毕业……不是,当年像你陌生人叔叔那个岁数的时候,我自己一人在外漂泊,每顿只够个包子钱,买不起酒楼的饭,当然只能自己做。”   崔晏仔细听着,往温连碗里夹去一块肉,说道:“那爹爹每次做饭都这样吗?”   温连:“……呃,那倒不是。”   每次做饭都跟打.仗似的话,他早饿死了。   只是想多教小红一些肉菜的做法,希望他家小红能以后顿顿都吃上肉。   吃过饭,天已经全亮了,今日是个难得晴朗的好天气,雪花在梅枝枝头缀着莹莹浅光,昨夜沉重的心情仿佛也缓和许多。   家丁搜寻了一夜,坏消息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剪刀的尸体。   但好消息也是没找到尸体,说不定剪刀真的是被好心人救走,所以才不见踪影。   他们也只能如此期待了。   温连带着崔晏、毛豆和核桃去附近的私塾问了教书先生。   先生倒是很乐意地把崔晏他们收下,并拍着胸脯承诺,虽然几个小崽年纪小,但定能给他们教成才富五车的优秀学子。   温连看着对方好像挺靠谱的,便也放心地把崔晏他们交给私塾,等到晚上再来接他们放学。   临走前,三个小崽站在私塾门槛前回望他,眼底满是不舍。   “爹爹,一定要来接我。”   “少爷,回去路上要小心。”   “少爷再见!”   温连立在长街上朝他们挥挥手,目送三个小崽步入私塾,心底突然空了一片。   到底还是当成自己亲生孩子养的,送走小崽们,他这心里酸涩涩的。   希望小红他们能在私塾里好好学习,将来长大成为真正的救世主,造福万千百姓,那他死也知足了。   回到家,温连刚进正厅,便看到温玉满脸戾气地坐在上座,眸光通红。   “怎么了?”温连不甚在意地拉过椅子,坐在对面,端起茶杯轻抿。   自打他进屋,温玉的眼睛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不曾离开,听到他的话,温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甩在桌上。   “这什么意思?”   温连定睛一看,差点把茶喷出来,“你、你偷看我的信?”   那上面赫然是他昨夜刚写好的遗书!   温玉清早找他有事,屋里没人应声,便自己进屋看了看,结果便发现了这封信,他似是怒极,语气也急躁,“你别管我怎么看到的,你这写的什么胡话,说得好像你要去哪里,再也不回来似的。你说,你要去哪?”   这小子倒是挺在意他。   温连搁下茶杯,低低道:“我哪也不去,这就是给爹娘你们写点体己话罢了。”   温玉不知信是没信,眉头蹙紧:“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温连笑了笑,“我还能去哪,我爹娘弟弟和孩子都在这。”   闻言,温玉脸色终于和缓下来,把那封信叠好,说道:“娘过几日就快回来了,这几天你哪也别再乱跑,省得叫娘担心。”   听到这种话从温玉嘴里说出来,温连居然觉得有点好笑:“哟,你现在知道娘会担心了,以前不是经常在天乐坊一住就是好几天?”   温玉揉了揉额头,侧眸看他,“我以后不会再去那地方了。”   温连讶然,“你、你被身穿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温玉瞪他一眼,“说不去就不去了!”   最近几日,他总是做一个怪梦,梦见温连死了,被一架大马车活活撞死的,当场丢了性命。   还梦到,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温连捡的那个小孩跪在血泊里,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嗓子都失了声音也不肯离开。   即便是在梦里,他也感受到了刻骨的寒意,久久不能忘怀,清早他去找温连想提醒他最近不要出门,却发现了这张跟遗书似的信,心都凉了大半。   他实在害怕极了。   好在,他现在看到了活生生的温连,捧着冒热气的茶杯朝他笑的温连。   温玉起身,低低道:“对了,那小毛孩子的事……”   温连抬头看他。   爹娘不可能会让温连把这个孩子养到他的名下的,毕竟温连以后要成亲,对方是康安郡主,这对康安郡主太不尊敬。   他立在原地,良久,开口。   “不就是个孩子么,实在不行,我让爹娘继到我名下。我养着,指定比你养得好,你少操点心吧你。”温玉说完这句,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温连看着他逃走似的背影,忍不住勾起唇角,轻轻笑出声。   好小子,还是个隐藏傲娇款呢。 第12章 礼物   傍晚,温连接孩子们自私塾回家。   这座私塾里的孩子们大多都是十五六岁,只有他家的三个孩子是五岁左右,三个小萝卜丁在人群的末尾抬头张望。   见到温连的时候,小崽们纷纷飞奔上来抱住他。   一路上,三个小崽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温连笑而不语地看着他们,偶尔参与附和几声。   直到到家,温连让毛豆他们去歇息,单独把崔晏留在了偏厅。   小红和毛豆核桃是不一样的,他是男主,在这个世界也肩负着更重大的使命。   温连想到以后他可能会经历的磨难,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五岁时经历就这么惨痛,长大后会变好吗?   他不知道自己死后要多久才能再回到这个世界,只希望那时小红可以健健康康的长大。   檀香袅袅,炭火赤红。   温连挥退偏厅里其他服侍的下人,把小崽抱到红木椅上,递给他一杯热茶暖手。   “今天在私塾学得怎么样?”   崔晏捧着茶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很好,先生夸我聪明。”   这倒是也在温连意料之中,男主当然是十全十美的,从小红平常谈吐举止便也能看出来日后长大绝对不是平凡人。   他笑了笑,“这么棒呀,那你有没有想要的奖励?”   之前他们说好的,好好读书的孩子会有奖励。   崔晏轻轻吹了吹茶盏,抿一小口,微微思考,“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在温连身边,他想要的,温连总是第一时间就给他。   真要说起来,他确实什么都不想要了。   “仔细想想。”温连跟着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正好爹打算给你准备一份礼物,庆祝你到家里一个月的纪念日。”   这也是他早就在计划中的一件事,毛豆喜欢练武,他便给毛豆准备了一只短木剑,核桃爱吃点心,他便给核桃备了一套名贵糕点。   只是,轮到小红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小红喜欢什么。   太失败了,这哪是当爹的。   温连刚唾弃自己一句,便听崔晏忽然开口:“我想到了。”   小孩望向窗外,半晌,收回目光,笑着说,“我喜欢花,开得很漂亮的花,爹爹外面去摘一朵送给我就好。”   温连有些狐疑地看向他,说道:“花?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找我要礼物,才故意说想要一朵花?”   闻言,崔晏摇了摇头。   他的确是喜欢花的,有一年初夏,母妃刚刚复宠,而他正好背书流利讨得父皇欢心,父皇赏给他一盆邻国送来的白色牡丹,宫里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人得了这盆名花。   那是崔晏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花,又觉得是父皇给自己的奖励,因此心里很喜欢,所以每日都亲自去给花浇水。   直到一日,母亲抱着弟弟来看花,伸出手,随意摘下朵雪一样洁白的牡丹,温柔笑着,塞到襁褓里弟弟的手心。   “清儿看看,漂不漂亮?”   弟弟那时才刚满月不久,那朵近乎圣洁的清丽牡丹,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有些新奇的玩意儿,婴儿的手好奇地蜷紧,崔晏呼吸微滞,仿佛那只小手掐住的不是那朵花,而是他。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朵牡丹被揉烂揉碎,裂痕处流淌出血一般的花汁。   后来崔晏便明白了,他喜欢的东西,在弟弟那里是根本一文不值的东西。   思绪收回,崔晏只是轻轻道:“没有骗爹爹,我不缺任何东西,窗外梅花开得漂亮,我正好喜欢,这不是很合适的礼物吗?”   温连自然是知道他懂事的,但这份礼物不是普通礼物,而是纪念日礼物兼离别礼物,只送一朵梅花,未免太敷衍了事。   他绞尽脑汁想了想,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个点子,“有了,爹想到要送你什么了!”   崔晏微微睁大眼睛,“是什么?”   温连笑了声,“爹打算送你一片花海,怎么样,浪漫吧?”   花海?   崔晏有些困惑地看向他,“冬天哪有花海?”   寒冬腊月,有梅花已经很不错了,上哪去找一整片花海,难道温连能够从邻国为他买来一整片的花?   那得花多少钱,就算能买的来,到了大宣也已经被冻成冰渣了。   “看花还不容易,冬天怎么了,冬天也能看到花的,你不信?”温连笑着逗他,“不信就等着看吧。”   崔晏抿了抿唇,他不是不相信温连,只是好奇罢了,“我信爹爹。”   小孩就是好忽悠,温连忍不住偷笑,“好,那你答应我,如果我送你一片花海,你要听我的,做个好孩子,好好活下去,给我争口气。”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忽然举起手来,煞有介事地说:“我发誓,一定做好孩子,好好活下去,给爹争口气。”   就算没有花海,没有礼物,他也是这么想的。   听到他的话,温连满意了,“你答应了可就不能反悔咯,不然爹就生气,我会……我会揍你!”   崔晏想象了一下温连打他的那个画面,忍俊不禁地轻声道:“好,我记住了。”   如果此刻旁边有人,定会觉得这哪像是温连在哄孩子,分明是孩子在哄温连。   *   三天时间实在太短。   温连又是一夜没睡好,不仅仅担心小红的未来,还担心自己死那天会太痛苦。   他很怕疼的。   说起来,他穿越那天也没遭受什么疼痛,只是熬了个大夜,眼睛一闭一睁就穿书了。   这任务纸也没有说清楚他的死法,万一是什么火烧刀捅,那得多疼啊。   光是想想,温连就坐立难安。   真是的,希望赶紧完成任务回家,命运掌握在别人手心的感觉真不好受。   任务纸上所说的第三天,眨眼间便到了。   温连起床后,把屋里所有衣服被褥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将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而后来到账房,找账房里的冯管家。   账房里,一盏烛火悠悠地亮着。   冯管家还在看账本,见他到来,连忙起身行礼道:“少爷,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天还没亮透呢,起这么早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温连摆摆手,把包袱搁在桌上,示意他坐下说,“我是有点事想麻烦你帮个忙。”   “少爷客气,但说无妨。”冯管家总觉得温连这些日子行为举止怪怪的,听厨房的大厨子说,昨日天还抹着黑,少爷就起来带着孩子在厨房捣鼓,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温连斟酌一下词句,试探着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听完温连的话,冯管家瞪大双眼,说道:“这不年不节的,少爷要这玩意儿作甚?”   “具体细节你就甭问了,这事要瞒住家里那几个孩子,不要露出马脚。”温连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把那包袱递给冯管家,“劳烦你了,务必把这包袱装满带回来。”   少爷发话,冯管家尽管一肚子问题,也只好咽下,答应下来。   安排好这最后一件事,温连也就彻底没什么需要忙活的了,接下来,就只需要慢慢等死。   不过,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在等死么?   努力活下去,做饭是为果腹,买房子是为遮风挡雨,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让死时过得更舒服些。   爸妈早逝,能靠着国家的补助上完大学,他已经很幸运了。再后来,独自在外闯荡找工作,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走过来的,对生死并没有什么执念,温连很早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能对这件事看得很通透。   临走之前,他立在账房的门槛,回望了一眼冯管家,笑着道:“管家,这个家和孩子们还要劳你多费心。这些年,你辛苦了。”   一缕朝阳自房顶冒头,照在温府层层叠叠的瓦片上,照亮温连离去的背影,显得那样安静而孤寂。   冯管家远远看着他,竟有一种故友离别的异样感觉,就好像温连再也不会回来了似的,他愣了半晌,俯下身子:“少爷言重了,都是做下人的该做的事,无需客气,为这个家尽一份力,是我管家的责任。”   温连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冯管家目送他离开,心头一阵怅然。   可能只是错觉吧,少爷的家就在这里,他能去哪呢,更何况,少爷如此爱重孩子们,怎么可能会一走了之。   看来他是老了,所以才这么多愁善感。   但谁也没有料到,温连离开温府之后,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风雪,又是一个平静晴朗的好天气,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崔晏在私塾读完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核桃他们聊着天,脑海里都是温连给他准备的礼物。   他思来想去,怎么也猜不到冬天究竟要到哪里弄那么多花种来。   哪怕是问了私塾里的先生,先生也一无所知。   三个小尾巴跟在其他学生身后,兴高采烈地跑出私塾,于崔晏而言,一天里最高兴的一刻就是见到温连来接他回家。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三个小崽在私塾门口呆呆地站着。   核桃小声说:“少爷怎么没来接咱们?”   知道他心思敏感,总会胡思乱想,毛豆连忙道:“嗨,肯定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呗,急什么。”   崔晏的心却微微沉下,他望着以往温连等待他们放学所站的那个路口,心头涌上一阵不安的感觉。   他回过头,对身旁的核桃毛豆道:“你俩在这等着,我去找找。”   毛豆伸手拉住他:“你走了少爷来了看不到人怎么办,别去了,再等等。”   闻言,崔晏也只好作罢。   随着等待的时间愈来愈长,崔晏的心也悬得越来越高,三个孩子也都焦躁起来。   直觉告诉他,温连可能遇到了什么事情。   “少爷是不是……嫌咱们麻烦了?”核桃的声音带了些哭腔。   毛豆毫不犹豫地给了他脑门一巴掌,骂道,“放屁,少爷不是那种人,等着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温连不会这样把他们扔在私塾不管的,所以只有可能是他出了什么事。   崔晏彻底按耐不住,把包袱扔给毛豆,说道:“我去看看。”   还没等毛豆来拦他,崔晏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开。   他沿着往常回家的长街一路奔跑,跑到胸腔里的空气像是刀子一样撕割着他的肺也不敢停,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温连带他们一起吃过的路边的点心摊,温连带他们一起去做过衣服的制衣铺,还有温连闲来无事带他们去听说书的茶坊,他记得这里的一切,记得每一段温连带他走过的土地。   温连说八酥糕难吃,以后要给他做提拉米苏。   温连说红色衣服适合他,显得喜庆漂亮。   温连说茶坊里说书的故事讲得不好,不如郭德纲相声。   温连还说……   他说了太多太多,每一句话都烙印在崔晏的脑海里,无比清晰。   心跳随着奔跑愈发加快,扑通,扑通,心脏在崔岩的胸口热烈急切地跳动着。   “怎么回事,这也太可惜了……”   “就是说呢,还这么年轻。”   “是哪家的男人,没人认识吗?”   他听不懂周遭人在说什么,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附近的人群仿佛越来越多,崔晏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中间,拨开身边人的肩膀,小小的身子努力钻进了人海的最中心。   扑通一声。   天地倏忽寂静下来。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 第13章 温连嘎了   温连死了。   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特地在家外面多逛了逛,为自己寻找合适的死法。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最后居然是被一辆拉货的大马车给活活撞死的,似乎是马受惊挣脱绳子,在街上便开始狂奔,直冲着温连就撞过来,简直跟装了GPS定位似的。   出乎温连意料的是,他死的时候竟然一点疼痛也没有,有点像是十几岁那年阑尾炎手术,被医生打了麻醉针嘎阑尾的感觉。   他能感受到自己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内脏破了,但是并不疼痛,喉咙里很快就涌上一口热血,咕噜咕噜的,令温连话都说不清楚。   围观群众都吓坏了,只希望他没有给旁边围观的小孩留下童年阴影吧,如果有的话,那实在不好意思了。   温连躺在长街积雪的石板路上,眼睛看向广阔无垠的天空,眼皮越来越沉,他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   他走后,冯管家应该会派人去私塾接小红放学吧,也不知道礼物能不能顺利送到小红眼前。   罢了,不想了。冯管家那么事无巨细的一个人,肯定会记得的。   他彻底安心,眼睛慢慢合上,准备迎来自己的第二个身体。   下次再见到小红,小红就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了,想想还有点期待。   希望小红健健康康地长高长大,不要总是难过,要经常笑一笑,要和温玉叔叔处好关系,要好好学习。   马上就该死了,温连却多了一箩筐想要跟小红说的话。   可惜现在也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他终究还是闭上眼,等待着死亡降临。   然而下一刻,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人推了起来。   力道很小,却竭尽全力地想要背起他的身体。   这是干嘛?   有人来给他挪尸吗?   也是,死在路中间还挺挡道儿的,往旁边挪挪也好。   温连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清楚的感觉到,对方一直在拼命地想要推动他的身体,手伸到他的胳膊下,似乎想要把他抱起来。   搞得温连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哥们随便把他身体踢到一个犄角旮旯就行,不用那么客气。   在温连准备陷入沉睡之前,他倏忽听到一个小小的,染着哭腔的声音。   那声音说,   “爹爹,不要死。”   温连听清楚那几个字后,整个人像是被当头一棒打中,他不可置信地想要睁开眼睛看看。   这谁啊,他儿子?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刚刚那是小红的声音吧??   他的死相居然被小红当场撞见了?!   这怎么行,他才五岁,他看见这种事情发生,晚上还怎么能睡得着觉,这对一个五岁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啊!   温连现在恨不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把崽抱住,但是浑身的力气都已经随着血液流淌消失殆尽,他根本做不到。   挣扎半天,温连感觉自己的脸都快抽筋了,还是没把眼睛睁开,现在的死相肯定更加凄惨狰狞。   靠,老天爷,二笔作者,好歹让他安慰小红两句再死啊。   唉。   温连颤抖着在心底叹息了声。   对不起,小红,对不起。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以另一种方式在你身边保护你。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   温府上下已然乱做了一锅粥,温玉得知此事,发了疯般叫人把温连送到最好的医馆去,又让下人快马加鞭唤回温父温母,冯管家更是片刻都没有敢停歇。   “少爷已经送去医馆全力医治了,你们去了也帮不上忙,别添乱。”冯管家无奈地叹息一声,拍拍崔晏的肩头,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放心吧,少爷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崔晏脑海一片空白,望着冯管家,无知无觉般道:“我要怎么做,才能救爹爹?”   核桃被打到满身是血,他可以找温连求救,温连重伤难治,他又能找谁去帮忙?   冯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疲惫道:“少爷最心疼你,自打你来温家之后,他事事都以你为先,满心都是为了你。他若醒来定也不愿看到你难过。你什么也不用做,祈祷少爷能平安就是。”   崔晏木然地点点头,盯着冯管家离去的背影,脑海里想到的却是,是不是他真的是天生煞星。   出生那一日,正好是太后的忌日。   母妃不喜欢他,觉得一切厄运都是他带来的,分明是尊贵的皇子,却没有得到父皇半点器重。   元唐寺祭祀,碰巧遇到贼人放火烧山,害死了一寺僧人。   流落到城隍庙,害得核桃被打成重伤,来到温家,剪刀也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   而现在,他把温连也害死了。   温连是来接他们放课的路上被一辆马车活活撞死的。   如果苍天厌恶他,为什么不让死的人是他呢?   为什么让他得到没见过的爱,又狠心从他手里剥夺呢?   耳边传来核桃的声音,勾回了崔晏的心绪:“管家说可以祈祷,要不我们去城隍庙里为少爷祈福吧?”   话音刚落,毛豆便烦躁不耐地打断,“那顶个屁用,神仙能救得了少爷吗?”   所有人心情都不好,听完毛豆的话,核桃也蔫蔫地不再吭声了。   惟有崔晏忽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喂!你去哪儿?”毛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你别去给少爷添乱!”   崔晏没有回答,闷头跑出家门。   天色昏暗,晴冬的夜晚,天地更静。   小孩奔到吉安巷附近的城隍庙里,这座城隍与他从前所住的那座破落的旧城隍全然不同。   这里干净明亮,一尘不染,堂上摆放着一尊垂头闭目的彩塑菩萨,唇角含着浅淡笑意,善良而慈祥。   崔晏三两步猛地扑到殿前,在阶上长跪不起。   一张口,声音嘶哑极了。   “神仙,求求你,救救温连……”   他一遍遍地在神像前磕头。   旁边洒扫的小弟子们发现他,纷纷在一旁窃窃私语起来,但崔晏恍若未闻般,面不改色地在神像面前一次次叩首。   “求你让他活下来,他从来不做坏事,心地善良,他救了我,也救了毛豆和核桃,他功德无量,不应该就这么死了……”   “我求求你,别让他死,我愿意一生供奉你,他是个好人,他应该活下去,我求你了行不行?”   声音越来越哽咽,泪水在脸侧一滴滴滑下,随着他磕头的动作,溅落在白玉般整洁的石阶上,渐渐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滩。   “我求你,救救温连,用我的寿命换可以么?我可以拿全部寿命换他活下来。神仙,佛祖,菩萨,我求求你们,我愿意死,别让他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他,别让他离开我好不好?”   崔晏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一遍遍在神像前磕头,头破血流也浑然不觉,磕到旁边的小和尚都看不过眼,伸手想要拽起他,却被崔晏甩手推开。   “我愿意一辈子做好事,行善举,我愿意做一切事,救救他!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你们为什么不愿意救他!”   崔晏跪在神像前,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永远不悲不喜的闭目神像,带着无限的恨意,他不懂什么道理,也不怕什么鬼神,他只知道一件事,“连他这样的人都救不了,算什么神仙,我要所有人陪他去死!所有人!”   算什么神仙?   有什么可拜!   他只是想要温连活下来,只是想让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不要死。   仅此而已,他想要的仅此而已,什么皇位,复仇,他全都不想要了。   就这样简单渺小的心愿,为何老天总是令他不得如愿?   为何只有他这样痛苦,一生一世,不得救赎?   崔晏浑身竭力地跪伏在神像前,哭到失声。   偌大的神像仍然闭目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城隍殿里,悲悯而无情地俯视着众生,享受着万民供奉,崔晏的身形就如同巨树脚下一片落叶,大海里的一粒尘埃,渺小至极。   良久,崔晏抬起头,仿佛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   从看到温连躺在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做什么都没用了。   谁也救不了温连,他也是,如果命运即是如此,那他就跟温连一起离开。   天涯海角,阴曹地府,他都愿意陪温连一起去。   崔晏麻木站起身,拍去膝头尘土走出大殿。   温连,很快就会见面的。   等一等就好,等一等他。   他刚要回家,却听“嘭”的一声疾风炮响,天边乍然亮了。   崔晏缓缓抬头,从庙内参天古树的肩头望向天空,刹那间,呼吸顿然滞住。   墨色天幕中,温府的方向,漫天烟火像锦簇花团般争相绽开,一朵紧连一朵,一簇紧接一簇,迫不及待地盛大开放在他面前,如同银河倒泻,璨玉如星。   大片大片的烟火星光如同仙子的衣摆,闪烁流淌着晶莹的光,偶有几颗坠落在天边,又有新的烟花再次闪耀起来,狂风吹不散,骤雷打不灭,团云难掩光辉。   ——“看花还不容易?”   “冬天怎么了,冬天也能看到花的。”   ——“你不信?”   “好,那你答应我,如果我带你看花海,你要听我的,做个好孩子,好好活下去,给我争口气。”   “你答应了可就不能反悔咯,不然爹就生气,我可揍你!”   崔晏怔怔地立在原地,眼底映照着五彩斑斓的烟火光色,泪在脸侧划过。   温连送他的礼物,是一片开在天空的花海。   收下礼物的代价是——   要他好好活下去。 第14章 复活嘞   大宣十七年,顺尧城初夏。   济绯书院。   温连终于从沉睡中苏醒,有了自我意识。   耳膜像是被水包裹,温连恢复意识后,听到的一切声音都模糊极了,只能隐隐分辨出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当心着点,别把他淹死。”   “少爷放心,我哪能让他轻易死了!”   这是在哪儿,他现在这副身体是有听力障碍吗,怎么什么都听不清。   温连正胡思乱想着,然而下一刻,呼吸却突然恢复了,喉咙里瞬间涌进一大口水来,温连猛地睁开眼睛,反应过来——他哪是听不见,是被人按进了水里!   身上被几只大手按压着,像是故意想要把他淹死。强烈的求生意志让温连开始拼命挣扎,力道大到竟然真的把那些混蛋给挣脱开了。   他失力地瘫坐在地上,头发浸透水,湿哒哒地滴着水滴。   温连拼命咳出几口水,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水缸,缸里还窝着几朵睡莲。   靠!   养睡莲的水超臭的好不好!   他低头一闻,自己身上果然已经臭得要命了,倒霉催的,怎么这次刷新在这么个破地方。   温连一肚子火,耳边却又传来了一道在他清醒过来之前的声音。   “臭穷酸鬼,知道怕了吧,下次再敢得罪谢大少爷,定要把你牙齿全给撬掉!”   啊?   他得罪谁了?   温连抬起头,望见不远处有三五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小少爷,个个身上镶金戴玉,好不华贵。   好嘛,看来是碰上网文打脸环节了,按理说这个戏份应该给男主,不应该给他啊。   在众人的眼光中,他短暂思考了片刻,而后一头栽倒在他们脚下,抱住肚子开始哀嚎:“好疼啊,我的肚子好疼啊,好像吃进虫子了,救命,谁救救我……”   头顶还沾着几片睡莲叶子,身上全是污泥,温连想也不想直接扒住离他最近的那人的脚,开始痛哭:“少爷,我肚子里有虫子,你看看我嘴里有没有?”   他张嘴就往那少爷脸上吐了一口水,把那少爷吓得脸色突变,“把他给我拉开!拉开!”   温连死活不放手,一边抱住那少爷把身上睡莲缸的淤泥全蹭上去,一边大哭:“哎呀我再也不敢了,少爷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招惹你了!”   那身娇肉贵的少爷险些被他身上的臭味熏晕,整个人失去理智般疯狂大喊:“滚开!陆子云你给我滚!”   话音刚落,温连立马松手,一把推开他,顺手还有条不紊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把头上的睡莲叶子摘下来。   知道他这副身体叫什么就好办多了,剩下的他可以自己忽悠出来。   温连毫不介意地从水缸里掐下一朵睡莲,远远扔到那少爷怀里,笑道:“好的少爷,小的这就滚。”   他可没时间跟这些人掰扯,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到小红才行,他可想死他家宝贝小红了,当时走得太快太急,他都没好好心疼心疼小红呢。   这次一定要好好补上那份迟到的父爱才行。   那少爷忙顾着擦掉身上的臭泥,直到温连走远,才忽然反应过来:“谁让他走的,你们都他妈给我去追啊!”   旁边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懵了:“不是少爷你说让他滚么?”   少爷气得半死:“你们几个蠢材,给我一起滚!”他一脚踹在他们身上,“陆子云要是跟夫子告状,夫子再跟我爹告状,老子就把你们全弄死!”   话音落下,几人谁也不敢再耽搁,朝着温连离去的方向便追出去。   徒剩那少爷自己站在原地,望着地上温连丢给他的那朵睡莲,气急败坏地怒踩几脚,骂道:“娘的,我整不过温晏,还他妈整不死你陆子云,迟早都给我去死!”   *   温连漫无目的地在他的新复活点乱逛着,不出半晌,他已经把这里全部摸透了。   这里应该是一座书院,房子和院子都很大,时不时能够从不远处的檐下栏杆里,听到学子认真诵书的声音。   把他刷新在这,可能也是因为小红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上私塾了,所以说不定他走走逛逛,很快就能碰见他长大后的儿子。   路过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种着的荷花才露尖尖角,说明现在应当是初夏,借着池塘水面,温连看到了里面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虽然被淤泥染脏,温连依旧可以看出,这副身体长得很清秀,比他自己的脸还要精致些,只不过,肩头瘦削,看起来家境不太好,似乎是个寒门学子。   他变成了小红的同学哎。   这个认知出现在温连的脑海里,他忍不住有些想笑。   到时候可要喊小红同窗了,可千万记得不能说漏嘴才行。   上次是他刚穿书做任务没有经验,这次温连打算瞒住身份,在保护小红长大的同时,不和小红产生太多的感情。   如此一来,下个分别的时刻,小红就不会太难过了吧。   他朝着水面上的自己傻笑一声,而后,看到了自己身后突然出现了几道人影,温连的笑容瞬间收起。   “不是大哥们,你们怎么追上来了,少爷不都说了让我滚吗?”温连一心急着见小红,哪顾得上和他们玩霸凌游戏。   那几人冷笑了声,一人架住他的胳膊,一人架住他的腿,竟然就这么硬生生把他抬了起来。   “少废话,走吧你!”   “我真服了……”温连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试着挣扎两下,还是被对方结结实实地架在了肩头。   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大喊求救的时候,倏忽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淡淡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那声音略显耳熟,带着些少年变声期后的浅淡磁性,听起来很好听。   温连欲张开的口缓缓闭上,他想回头看一眼对方是谁,脑袋却被这群小混账给钳制住,动弹不得。   他听到这伙绑他的人语气警惕道:“我警告你别多管闲事,是谢少爷点名要收拾他,你是知道谢少爷的脾性的,得罪了他,你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话音落下,身后人沉默下来。   那长久的沉默,让温连感觉越来越尴尬,毕竟他现在是被人扛在肩上,四仰八叉跟架在烤架上的烤鸭似的,姿势十分不雅观。   不管是不是认识的人,哥们说句话啊,要走要留都行,难道没人发现现在周围看他的人越来越多了吗?   “那个……我要不还是跟他们走吧,谢谢你哈,好心人。”温连实在忍受不了围观群众的异样眼光,出声道。   熟料话音刚落,对方却开了口,声音仍旧淡无波澜,“武英,让他们把人放下来。”   一刹那,温连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激动起来:“武英?温武英吗?”   那不正是他给毛豆起的名字么?   难道说,他现在屁股后面这人,就是他宝贝儿子小红??   还没等温连动作,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膀,而后只听噗通两声拳头砸肉,身后传来了几道惨叫。   “温武英!你竟敢打我,你、你等着!”   温连被抓着肩膀,像抓小鸡子一样,双脚被稳稳地搁在了地上。   “陆子云,以后自己看着点,听见没有,下次我们可不再管你这闲事。”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少年,对方满脸黝黑,身高一米九,浑身凶猛腱子肉,看起来一拳能给他攘死,这是当初没他腰高的小毛豆??   温连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拍了拍自己受惊的小心脏,顾不上回答,有些急切地朝着毛豆身后看去。   不管了,孩子长大变样很正常,他早有预料,但是……   小红,小红!快让他看看他长大后的乖乖小红!   他越过毛豆宽阔的身体,看向他思念已久的小红。   天光云影下,少年一身清冷素衣,立在白荆树下,长发以一枚银色道簪简单束起,手心握着串雕刻鸾纹的檀木香珠,五官精致绝艳,神色却看起来温和而安静。   半晌,似是察觉到温连怔愣注视他的目光,少年眼睫低垂,眸光冷淡掠过温连,而后漠然转身。   “走了,武英。不必理会这蠢货。”   温连:…… 第15章 快走!   温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半晌,眼看他们就要离开,连忙出声道:“你们要去哪?”   崔晏和毛豆却并未回答他的话,两人像是把他当成空气一样无视了个彻彻底底。   温连紧跟在他们身后,大脑飞快旋转思考。   小红绝对不是坏孩子,他肯出手帮助原身,就说明他是个心地善良会帮助受欺负同学的好孩子,这点绝对没错。   之所以骂他蠢货,说不定是因为原身曾经在哪里得罪过他家小红,所以小红才对他这种态度。   温连快速安慰好自己,继续美滋滋地跟在小红身后。   儿子长高了,也长开了,小脸雪白又漂亮,穿着这身素衣显得像是天边飞下来的小仙子一样。   好帅,和他一样。   在他身前,毛豆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陆子云”目光炯炯,眼神直勾勾盯着崔晏,他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压低声音道:“就让他这么跟着?”   今天他们要去的地方可不能让陆子云这个告状精知道,上次他们私逃出书院,就是陆子云告发,害他们被夫子罚抄了三本大书,手都差点抄断。   要不是今天他们想要给谢允年那臭小子找不痛快,早就任由谢允年的小厮收拾他了。   崔晏面不改色,捻动香珠,淡淡道:“让他跟着。”   话音落下,毛豆瞬间意会,露出些揶揄的笑容:“懂了,你想收拾他,我就说你那么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么可能帮他的忙……”   闻言,崔晏缓缓抬眼看他,“我睚眦必报?”   毛豆:“……我说谢允年呢,没说你没说你。”   自从长大之后,毛豆就越来越觉得崔晏这小子透着一股阴狠的感觉,虽然知道他绝对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可是对上那双洞黑如墨的眼睛,心里总是毛毛的。   这种感觉并非他空穴来风,而是在看到崔晏的种种做法后才开始产生。尽管他们在私塾里被许多人都看不顺眼,仍然能过得风生水起,甚至连最为跋扈的谢家大少爷谢允年都不敢招惹他们。   之所以如此,全靠了崔晏那多智近妖的脑子,别人刚算计他一分,就掉进崔晏挖好的坑里,被崔晏报复回十分。   毛豆看着地上“陆子云”小心翼翼跟过来的影子,心头不免好笑。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   温连跟了崽一路。   当然,这一路上,他也有试图跟崽沟通。   比如说问问崽功课做完了没有,夫子上课讲的内容有没有领会,这时候不回家打算去哪玩云云。   但崽的回应,一律是不搭不理,甚至连个眼神都不肯给。   他越不理,温连心里越是痒痒得不行,恨不得当场暴露身份,抓着崽上上下下好好看看,问他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被人欺负,再拿根尺子量量他崽长了多高。   他就这么一路跟着,直到跟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大门前。   温连抬头一望,竟然是座塔楼。这座塔楼金碧辉煌,在顺尧这样的小城,绝对属于地标性的建筑。   他生前没来过这里,原身还有点近视,温连仔细看了半晌,才从塔楼门殿高高的牌匾上看清几个大字。   ——燕回楼。   是酒楼吧,他悟了。   崽饿了,想吃饭。   也不知道崽身上有没有带够钱,温连掏了掏身上的衣兜,没发现半个铜板,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那个腰缠万贯的温府大少爷温连,而是一个新衣裳都买不起的寒门学子。   但眼看着小红和毛豆都踏进了燕回楼里,温连还是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吃不起,他逛逛总行了吧。   甫一进门,温连立刻被两个小二左右环住,热情得好像他们是什么结拜兄弟一样,小红和毛豆的身影也淹没在燕回楼汹涌人潮里消失不见。   “少爷您来了,里面请!上座一位!”   “哎呦,瞧少爷您瘦得,可得好酒好菜伺候,来人上酒!”   小红的影儿都看不见了,温连有些着急,想说自己身上没多少钱,还没开口,又很快被那两个小二热情的声音打断:“少爷可是跟温家少爷一起的,看你们穿着书院教服,定是同窗,小的带你们上三楼老地方去!”   听到温家少爷,温连明白过来,他们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小红的同学,本欲挣扎的动作也停下来,他干咳了声,“对对,他们在三楼?”   “可不嘛,连着半月光顾,温家少爷可是咱这的老顾客了!”   老顾客……   温连抬头看看,酒楼富丽堂皇的装修风格,赤红绸带绕梁缠栋,精木踏梯层叠数百,奢靡华贵至极。   看来温玉对小红还挺不错的嘛,小红都能连着半月来这种地方消费了。   在小二们的拥护下,温连一步步踏上楼梯,踩着刷过明油的红木地板,走到一间虚掩着门的房间前。   就好像,里面的人知道他要来,在等他进门一样。   温连上下打量一番,探出根手指,轻轻推开门。   门内,一张宽大茶桌,桌上三两杯沁脾凉茶,几个少年俯桌执蛊,见到温连进门,最中央的少年微微眯眼,将手心的骰蛊缓缓搁在桌上。   左边是毛豆,中间是小红,小红右边那位相貌清秀的自然是核桃,温连在心头为他们对上号。   “坐。”   声音很轻,在偌大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温连看到那对熟悉的眉眼,心底踏实许多,带着些笑意靠近过去,想打个招呼,“你们好啊……”   话音未落,温连就被毛豆和核桃一人一边,重重摁在了座位上。   毛豆带着些解气地冷笑,阴森森道:“你好啊,陆子云。”   温连:?   长大的孩子们,力气大到温连甚至感觉被捏得有点疼。   他抬眼看向对座的慢条斯理品茶的小红,低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   闻言,小红似是微抬了抬下巴,淡声答,“自己看。”   温连下意识听从他的话,低头,这才猛地发现,桌上竟是一堆骰蛊和叶子牌。   他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桌上不是放学后夫子留的作业,也不是什么美食佳肴,而是赌坊里那群人玩的叶子牌。   温连眼前一黑,突然有种,老父亲回家看到好学生儿子在阳台抽烟的感觉。   他颤颤巍巍地指向那些牌,问道:“你玩这个?”   崔晏坐在上首,指尖在牌面上漫不经心地划过,轻轻应了声,“不玩这个,你来燕回楼做什么?”   温连哑口无言,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小红是来这里做什么坏事的。   书里的救世主男主,正派代言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赌钱。   半晌,他捋清思路,深吸一口气,“你哪来的钱?”   崔晏摊开指,笑道,“有必要告诉你么?”   温连咬了咬牙,“谁教你来赌钱的?”   他的口吻仿佛是崔晏的长辈在问责似的,毛豆憋不住笑出声来:“陆子云,你以为你是谁,管得比顺尧河还宽,到底玩不玩?”   “不玩。”温连脱口而出,猛地站起身来,越过毛豆和核桃,走到崔晏面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们也不许玩,都给我回家。”   熟料崔晏伸手一拽,竟把温连给扯了回去。   温连脚下踉跄几步,他还没适应这副柔弱的身体,居然连他家身患哮喘的崔晏都拉不动。   耳边传来崔晏漠然的声音:“进了这个门,你若就这么轻易走了,我会回去告诉杨夫子,杨夫子向来最为厌恶赌坊,你猜咱们会有什么下场?”   温连愕然地望着他的眼睛,那对小时候像小猫咪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现今早已变了模样,凤眸如剪,瞳孔墨黑,一枚赤色小痣点在眼角,神色冷然。   小红,小红你怎么了小红?   我的崽啊……!   他不可置信,想要伸手碰一碰崔晏的侧脸,却被崔晏蹙眉躲过,语气平静地命令,“坐下。”   半晌,温连被毛豆和核桃一人一边,再次架回了座位上,看着面前的叶子牌,心如死灰。   难道是当初他死得太意外,给小崽留下了巨大的打击,再加上没人管教,导致现在叛逆期了?   见他乖乖坐下,崔晏唇角微勾,指尖在桌上扣了扣:“知道你不会,那便只玩五局,五局三胜,你押多少钱?”   温连闭了闭眼,坦白,“一分没有。”   闻言,崔晏却仿佛早有预料般,淡淡道:“无妨,有钱押钱,没钱押人。”   温连:“?”   他算明白了,小红这是故意给他设圈跳呢,想让他把自己押出去。   好小子,敢把主意打到爹身上。   爹今天就教教你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顿了顿,温连心头冒出个主意,伸出手,在那排叶子牌上摸过,低声问:“那你押钱还是押人?”   闻言,毛豆和核桃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看着温连的表情也像看一个大傻子一样。   “当然是押钱了,陆子云,这可是你赚买书钱的好机会。”   他们都知道,崔晏玩叶子牌从未输过,就算真的会输,他们也有的是钱来赔,哪里需要押人。   崔晏的眸光落在温连的脸上,他隐约觉得,今日的“陆子云”和往日不太相同,可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以往的“陆子云”,是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坐在这和他们玩牌的,恐怕早就嚷嚷着要回去告诉夫子他们几人威胁于他。但等他告完状,便会发现崔晏他们早已做好了伪证,届时只会被崔晏他们以诬陷的名头反将一军,“陆子云”便会因为告假状受到夫子的责罚。   可今日,“陆子云”竟就这么淡然冷静地坐下,还问起他玩法。   不等崔晏细想出其中关键,对方又开了口:“玩不玩?我玩完还得回去做功课。”   温连特地咬重功课二字,试图唤醒小红沉睡的记忆,“我爹以前跟我说过,要我好好学习,考取功名。”   崔晏默了默,竟然直接无视,抬手道,“开牌。”   眼见牌已经开好,温连连忙又确认一遍:“你得告诉我,你所谓的押人,是要断手断脚取人性命那种,还是只让人听从你吩咐那种。”   崔晏微眯了眯眼,低声道:“你的手脚值几个钱,自然是后者。”   温连这下放心多了,至少他儿子良心未泯嘛。他笑了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   “你也一样。”崔晏面不改色,缓缓打开手底的牌,唇角微勾,“用不用我教你?”   “用不着,”温连头也不抬,随意地翻开牌,而后在其他三人众目睽睽之下,把牌往桌上一摔,“我认输。”   崔晏愣了片刻,手心里还捏着那几张势在必得的牌,眼底少见地流露出几分曾经温连所熟悉的模样,怀疑道:“你认输?”   还没开始就认输,他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吗?   温连站起身,拍拍衣角尘灰,笑眯眯地凑近他,说道:“少爷,从今往后我就把人押给你了。小的必定尽心尽力地跟着你,寸步不离,关心备至,少爷有什么吩咐?”   话音落下,崔晏还在怔愣,他想不通“陆子云”为什么要轻易认输,又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要跟着他。   他们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很要好吧?   然而旁边的毛豆听见这话,脸色却瞬间变了。   房间内陷入沉默,在这死一般尴尬的寂静里,毛豆一把扯开温连,凑到崔晏面前低声耳语道:“我算看明白了,我说这小子怎么一路跟着咱们,原来是冲着你来的!”   崔晏:“……什么意思?”   毛豆急了,一把揽住他,压低声音道:“你傻呀,你放学时为了给谢允年找不痛快,把他救下来了,这傻子肯定以为你是有心帮他呢!”   崔晏长得俊秀,表面看起来又性情温和,聪慧过人,所以温府上下不乏对他有好感的婢女丫鬟。这些毛豆他们都看在眼里,偶尔甚至还会有些嫉妒。   同样都是人,凭什么崔晏越长越好看,能有这么多人喜欢,分明是那个心眼最坏的小子。   见崔晏还是一副困惑的模样,毛豆忍无可忍地点破:“你平日里那么精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通——   陆子云他定是被你英雄救狗熊的姿态迷住了,这怂包蛋他,是个死断袖!”   掩在袖内的指尖猛地一颤,崔晏抬眼,对视上温连笑意盈盈、温柔长情的目光,果真透露着浓浓依恋,仿佛自己就是他心目中最名贵的珍宝。   良久,他轻吸了口气,抓住包袱起身。   “我们走!” 第16章 暗中观察   燕回楼里,一行人急匆匆地挤进人群,在他们身后,还有个少年一边追一边喊,“别跑啊,我愿赌服输还不行,跑什么啊?”   听到他的话,崔晏他们明显跑得更快了。   直到追出燕回楼外,温连累得气喘吁吁,望着几个小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满脸不解,低声嘟囔,“我又不吃小孩,跑这么快干什么。”   他轻抚着胸口,立在长街上休息,眸光却瞥见有一道黑影窜上街口房子的屋脊,飞快地踏着瓦片奔走,似乎是要去崔晏他们方才离去的方向。   温连眯起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副身体近视很严重,只能隐隐看到那是一团黑影闪过,像是一个穿着黑衣的人。   有人在跟踪他们?   他一路跟过来都没有发现这人,难道是冲着小红他们去的?   思及此处,温连心头悬起来,顾不得歇息,赶紧快步跟上。   *   吉安巷附近。   毛豆回头望了眼,确认“陆子云”没有跟上来后,终于松了口气:“没事了,那小子跑不快,跟不上咱们。”   见崔晏一脸黑线,还有闲心打趣他:“行啊,温晏,你魅力够大的,看把陆子云给迷得五迷三道的。”   温晏是崔晏入温府族谱之后,向温玉讨的名字,那时服丧期满,温玉问他要不要叫温小红,觉得这名字不太正式。   崔晏没心思关心自己要叫什么,便随意取了自己本名中的晏字。   胸口起伏地厉害,这些年,喘疾虽然很少再发作,但也不能总是这样剧烈的跑动。   想到方才“陆子云”看他的神情,又听到毛豆的嘲笑,崔晏眉头紧蹙,淡声道:“别再提他。”   若不是同在济绯书院,他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此人了。   毛豆憋住笑,说道:“行行,人家也是好意,你别那么排斥。”   少见有人能把崔晏吓成这样,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的。   崔晏默了默,低声道,“并非排斥。”   话音落下,反倒是毛豆愣住了,困惑地“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崔晏撇开头,将身上包袱扔给他,答非所问道,“今天赢了不少钱,都去还了吧。”   毛豆精准地接住包袱,分外可惜地说:“这么厚一沓钱,还没捂热乎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老爷最近头疼着呢,他那头风病老也不见好,咱多分担着点债,说不定他的病会好得快些。”核桃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向崔晏,笑着说道,“我跟他去,你先回家吧,记得跟冯叔说一声不用给我们留饭。”   长大后,核桃和毛豆就是他在温府里最亲近的人,当初温连留给他的两个朋友,如今都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崔晏点了点头,刚要离开,又停下脚步回头,“拿出一些来也没事,晚上去吃烧鸡。”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毛豆和核桃拎着包袱立在原地,俩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   “他倒还记得你前天说想吃烧鸡。”   “嘿嘿,我看是他也嘴馋了,晚上给他也带一只回去。”   角落里,温连偷偷听着,嘴角忍不住跟着上扬起来。   看来小崽们相处得很好嘛,小红应该也没受过委屈。   不过,他们去赌坊居然是为了挣钱还债,温府如今已经大不如前了么?   他隐隐有些担心,原身他爹的面,他临死前也没见上,不知道是位什么样的人,可大夫人和温玉都心地善良,想必是家风使然。   这么善良的一家子如果出事,温玉那个性子能扛住么?   温连又想起方才看到房顶上偷偷跟踪崽们的黑影,他跟到这里时,那黑影已经不见了,他猜测应当是藏在了暗处观察。   难道那人是来催债的?   他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心里惴惴不安,眼看毛豆和核桃离开,温连不敢停歇,快步跟上了小红。   沿着记忆里回温府的路一直走,温连努力掩藏自己的行踪,偷偷摸摸地跟在小红身后,感觉自己好像个变.态一样,他心里腹诽一句,眼看小红拐进吉安巷,温连脚下还是跟了上去。   熟料刚一拐进巷子,喉咙就被两只手死死掐住,力道大得温连险些一口气喘不上,眼前阵阵发黑。   他隐隐看到小红的脸,在见到他之后,有一瞬的惊愕,又很快转变成厌恶。   然后那双手便松开了。   “怎么是你?”语气好像有点嫌弃。   温连揉着喉咙,使劲咳嗽了几声,差点被自家崽掐晕过去。   脑袋都有些发昏了,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他家崽很有警惕性,不错,至少不会被人害死。   “不是我还能是谁……”温连一边咳嗽,一边嘟哝,“手劲还挺大。”   下一刻,他便看到小红身后冒出一道黑影,温连瞳孔微缩,不等崔晏反应,用力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进了怀里。   后背狠狠撞在坚硬的石墙上,崔晏重心不稳,同样撞在他的胸前,霎时间,五脏肺腑都像挪了位般,温连觉得自己这副柔弱的身体一定又添了点内伤。   可他来不及喊痛,就见那黑影又朝他们冲过来,那果然是一个人,目光狠辣,像是铁了心要弄死他们,手心还抓着把倒映冷光的匕首。   “有人!”温连急切提醒。   崔晏明白过来,眼神陡然冷厉,几乎是瞬间,温连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袖子里抖出一把短刀,反手捅在身后的黑衣人肚子里。   热乎乎的血滋到脸上。   温连傻了。   小红杀人了。   他儿子杀人了!   那黑衣人闷哼一声,捂住伤口,竟然还不死心地对崔晏挥出匕首。   崔晏毫不犹豫地猛推了一把温连,借着这股力气,一脚踹在那黑衣人身上,然后干脆利落地补了几刀。   刀刀致命伤。   温连被他再度推到墙上,这回真的是眼冒金星,险些蹦出句脏话。   太……太tm痛了!   你小子想一虎杀两羊是吧,温小红,我也是你要弄死的目标吗?   眼见那黑衣人彻底失了反抗能力,倒在地上,崔晏手心持着那把沾满鲜血的短刀,冷冷回头,目光落在温连的脸上。   那眼神仿佛是打算把他灭口一样,看得温连直犯怵,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退到墙根,“我跟他不是一伙的,真的!”   从前那个软乎乎的小崽模样,在这一刻都模糊了,温连甚至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小红,而是被掉包的另一个人。   小红那么脆弱,身上染着病,哪有这么厉害,还会拿刀子杀人?!   他上次见到这么多血,还是在核桃身上,那个黑衣人伤得更重,刀刀致命,必死无疑。   一股奇怪的异样感从心底油然而生,温连下意识地避开他看来的目光。   崔晏眸光冷然,面无表情,一步步缓缓走到他面前,盯着温连颤抖的眼睫,打量许久。   时间变得一分一秒都难熬至极,温连不敢呼吸,腿还有点软。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像是要冲破胸腔。   直到身前传来道淡淡的声音,“别再跟着我,否则,这就是你的下场。”   此人乃是死士,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任何身份,就算“陆子云”去告官也决不会有人管。被这蠢货看到,反而是好事,往后少去许多麻烦纠缠。   乌云拂过,遮住天光,为他漠然的面容覆上一道阴影。说完这句,崔晏便将刀子丢在脚下,转身离开。   温连盯着地上那只带血的短刀,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狂躁不安的心跳,他尽力平静。   不,不对。   小红是男主,小说里男主绝不会没有理由的杀人,现在的网文已经不流行“圣父”男主了,男主杀人很正常,像他这种“圣父”,一般都会被骂得很惨。   一定是有理由的,小红也不是那种冷血无情的人,从他对毛豆和核桃的好就能看出来。他把自己这个目睹犯罪现场的人都放过了,只是口头警告,说明他不会滥杀无辜,亦或者说,小红还保留着一丝人性。   他要做的是保护男主,男主就是未来的救世主,如果男主不再是男主,他也有义务把男主掰回来。   温连想了片刻,闭上眼,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选择。   很快,他睁开眼,毅然决然地跟在了崔晏身后。   不管怎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小红才出现的,他没有理由离开小红,总得把事情搞清楚。这不仅是他的任务,也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次温连学聪明了,他将身上的湖蓝色外衣扔下,露出里面的淡色衣衫,这件衣服混在大街里,就算机警如小红也轻易发现不了。   跟着跟着,温连发现,小红杀完人并没有回家,似乎连一个固定的方向都没有,只是随意地在街上走走。   困惑如杂草丛生,温连顶好的脾气都开始有些急躁。   他想不通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可怜变成现在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孤儿怨小孩”,是因为温府欠了很多债,还是因为被人教坏了?   他恨不得现在冲过去,捧住小红的脸,把这十年来的经历一五一十问个清楚。   可惜他不能。   温连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不适合穿书,分明看了那么多网文,轮到自己真穿了,居然什么都没做好,真失败。   直到夕阳西下,赤霞散绮,顺尧城街上行人归家,摊卷铺闭。崔晏终于停下脚步,立在原地。   温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座布满尘灰的破庙,庙脚石碑隐隐可见几个大字——顺尧城隍。   他恍然大悟,环顾四周。   这里果然正是小红当年还是乞丐时,所住的城隍庙。   不回家,来这里干嘛?   他躲在庙墙后,满脸凝重地抱着胳膊。半晌,小红果然从庙里出来了,手心提着只水桶,似乎是要去外面的水井打水。   见小红走远,温连忐忑不安了阵,大脑告诉他,小红现在很危险,绝对不能被发现,否则就完蛋了,可手脚却蠢蠢欲动,想要进庙里看一看。   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他得看,必须看。   时间不等人,他短暂纠结片刻,咬紧牙关,拔腿冲进了城隍庙里。   小红以前住的那间庙是什么来着,好像是灶君庙,叫什么灶君李护栏来着。   温连调动脑海深处的记忆,沿着回廊飞快奔跑,片刻不敢停歇。   跑到灶君庙前时,胸口已然火辣辣地疼痛,他彻底跑不动了,上气不接下气地俯下身子,大口呼吸了几口庙里并不怎么新鲜的空气。   而后,他抬起头。   胸腔的起伏,在一刹那间停住,温连如同被一道闷雷击中般,猛地睁大双眼。   哪有什么灶君李护栏?!   他震撼地望着那触及庑殿庙顶的庞然大物——那是一尊垂头闭目,唇畔含笑的彩塑泥像,如同慈悲的佛陀屈居在凡间,宽仁的巨象自囚于牢笼。手臂作微微拥揽状,像一位无言慈父,温柔而亲善地俯视着足边的众生。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那尊神像,长着他的脸。 第17章 神像,他的   正当温连不可思议地仰望那尊神像时,身后突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你跟踪我。”   语气极冷,几乎听不出任何情感。   温连被这声音激得一个冷颤,他回过身,对上那双隐含怒意的双眼,忍不住后退。   崔晏则是一步步逼近,整座殿内只听得见二人的脚步声。   他淡声开口:“从前是我小看你,是谁让你接近我,你是哪一派的人?”   温连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能依靠本能辩解:“我不是故意接近你,不、不对,我是有意接近你,但我没有害你的意思。”   崔晏风轻云淡似的笑了声,把手心的水桶搁在地上,“说不说?”   “我说什么啊?”温连简直想抓住崽的肩膀摇一摇,问清楚里面是不是换过芯子了,怎么跟变个人一样?   见他执拗,崔晏自衣襟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眸光沉沉:“这是融骨散,你干这一行应该清楚,触之,骨肉会在一炷香内消融成血水。所以,你是要现在说,还是把话留到黄泉地府去?”   温连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不相信?”崔晏歪了歪头。   温连:“……我信。”   妈呀,您老人家一刀子捅死一个刺客还敢不信。   他这小身子骨哪用得着一炷香时间,撒泡尿功夫就化了。   崔晏笑了,仍旧缓慢地朝他走去,慢条斯理地打开手心的纸包,“所以,你说是不说?”   温连已经退无可退了,喉咙里猛咽一口口水,心底老泪纵横。   儿啊,崽啊,大哥,祖宗……别逼我了。   他只是一个兢兢业业打工人穿书进来做任务还没做成的废柴小配角而已啊。   足靴倏忽踩在庙堂里的一摊泥水上,温连重心不稳,竟然整个人向后仰滑倒去,直直地倒在了那座泥塑的神像上。   倒下去时,温连差点一口气憋死。   不是,哪来的泥啊,有必要让他这么倒霉吗?   刹那间,神像的膝头被他硬生生撞出一个大洞,破碎的泥片和颜料的碎屑刷拉拉地掉落下来,劈头盖脸地砸在了温连头上。   温连整个人呆住了。   崔晏也呆住了。   片刻后,一双手狠狠扯住温连的领口,崔晏双目通红:“你干了什么!你毁了它!!”   温连大脑一片空白,任由崔晏抓着他,眼看那包融骨散就要撒下来,他本能地扣紧了崔晏的手腕,将崔晏按倒在身旁空地。   “冷静一点!”温连实在忍无可忍了,他看到小红这副模样,心里就是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委屈和难过,当初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温连甚至想哭,“是我不好,对不起,小红,我跟你道歉,我会帮你补好,我绝不是要害你的人,也不是故意撞坏这东西,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一瞬间,崔晏怔愣地躺在地上,望着他,银钗道簪自发间掉落,墨发凌乱地铺撒在庙堂的大殿里。   “我能感受到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你相信我,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温连顾不得其他,只反复地跟他道歉,想要平稳住他的情绪,“如果你讨厌我,恨我,告诉我解决的办法,要打要骂都可以,我来这里绝不是想杀你,只是想了解你平常都做什么,想知道你的一切。如果这打扰到你,我认识到错误,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他大气也不敢喘,把心里想说的一并说完,直到发现身下人不再挣扎,才敢垂下头仔细去看小红的神情。   令温连意外地是,崔晏愣愣地看着他,像被石化了一样,眼睛连眨也不眨。   额头滑下一滴冷汗,温连终于喘了口气,他知道,小红应该冷静下来了。   “我、我刚刚说那么多,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温连对上他的目光,说话居然都有点结巴了。   毕竟刚砸烂了小红做的泥像,等同于自己的手办被熊孩子弄坏了,这会小红心情肯定很差,他心里愧疚,又不知如何弥补。   温连咬紧下唇,干脆松开了小红的手腕,坐在地上,“你打我吧,如果这能让你心里痛快点。”   挨打而已不痛的,男的挨顿揍没啥大不了的,对小红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总要付出点代价,不然他自己心里也不舒服,温连闭紧眼睛,忐忑不安地等待小红动手。   半晌,他听到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朝他靠近。   脑海里浮现小红手心那包融骨散,温连头皮更麻。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被子弹爆.头,而是行刑之前的倒数准备环节。老天爷千万保佑,他活得也挺不容易的。   片刻,温连突然感受到手背似乎被人撒下了一片粉末,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他猛然睁开双眼,入目的,却是崔晏含着笑意的弯弯眼睛。   “甜的,你尝尝。”他小声说。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目光挪向自己的手背,上面那白色的粉末细看之下,居然是一颗颗晶状体。温连试探着,在小红安静的注视里,轻轻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手背。   是白糖。   他怔忪地想。   小坏蛋,骗他。   崔晏忍不住轻轻笑起来:“真有那么厉害的东西,我还读什么书,不如去鬼市做买卖。”   温连笑不出来,但还是配合着尬笑了一下。   有点想揍人,揍一个坏小孩的屁股。   说完这句话,崔晏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的神情仿佛又变换了另一个人似的,低垂着眼睫,温连竟从他的表情看出一点小心翼翼来。   不是哥们,你双重人格啊?   少年轻咳了声,目光看向地上的碎片,伸手拾起,像是没话找话般,说道:“我还是得修好这尊神像才行,既然、既然是你弄坏的,那你便跟我一起补好吧。”   温连听到他的话,彻底松了一口气,至少此刻他不会再感觉自己有生命危险了。   “嗯,我来就好,你去旁边歇着监工也行,”他俯下身子,跟着拾起那些碎片,“对不起啊,这么大神像应该做了很久,你请人做的么,花了很多钱吧。”   顿了顿,温连又心有余悸地补上一句:“我不是故意打探你的隐私,我就是作为你的同窗,关心一下。你不用理我也行的,就当我放了个屁。”   闻言,不知是哪个词戳中崔晏的笑点,少年唇角微微扬了扬,“都是同窗,不必介怀,这是我亲手捏的,没花钱。”   他似乎特地咬重了同窗二字。   但温连没听出来。   他点了点头,“自己捏没花钱啊,那还挺划算……”片刻,反应过来崔晏说了什么,温连猛地抬头,“自己捏的?!”   没开玩笑吧,这神像脑袋都快顶破城隍庙的房顶了,自己徒手一点点捏,这要捏多少年?   少年好像笑意更深了些,“是啊,捏了十年,是不是做得很好?”   温连震撼在原地,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狗,仰起头,看着那尊巨大的神像。   小红他,在这间破落无人的城隍庙里,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捏造这尊刻着他的脸的神像,足足十年,未曾停歇,直至今日。   他总算知道地上擦他一屁股墩的泥水哪里来的了。   温连隐隐记起小红带他来城隍庙的那一日,似乎的确是说起过要为他做一尊神像的玩笑话。   只是他没有料到,那句并非玩笑。   十年,十年前,不正是小红五岁,他离开的那一年么?   自他死后,小红就开始捏神像了。   简直恐怖如斯,这真的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吗?还是说,只有男主才能持之以恒地做到这种事?   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目光落在那张用泥巴捏就的自己的脸上,心底五味杂陈。   或许小红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他死得太早,又死在小孩面前,所以小红才会性情大变。   或许,一切的源头都是他。   温连垂下头,握起那泥片,上面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小红指腹的纹路。   耳边忽然传来了少年轻淡的声音,“怎么了?”   温连摇摇头,有点想抱着崽大哭一场,但他忍住,“没事,就是……觉得更对不起你了。”   小崽做了十年的神像,让他一胳膊肘杵烂了。   他真该死啊,温连只能在心底嚎啕大哭。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温声道:“既然对不起我,便好歹也夸夸我做得好吧。”   闻言,温连立马被转开注意力,“好!好得很呢,你这手艺堪比那个捏大卫的,大卫你应该不认识,是我老家那里城隍庙的神像,你比他捏得那个都好,简直栩栩如生!”   听着他毫不吝啬的夸奖,崔晏强忍住笑意,继续道:“那我捏的这尊神像和李户郎那尊神像相比呢?”   温连毫不犹豫地竖大拇指,“当然是你捏得好,这还用说吗,李护栏那算啥,你就是马良在世!”   话音落下,崔晏轻轻笑了。   笑得温连莫名其妙的,摸不着头脑,但看他笑了,也只能跟着一起干笑。   “错了,马良是画师,不是捏神像的,而且……”他缓缓踱步到温连身侧,立在那神像前,仿佛在和温连一起仔细端详自己的杰作般,低声徐徐道,“陆同窗,李户郎的灶君神像在我五岁那年,就被我使家丁用锤子砸碎了,你在哪里见得?”   温连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吐出一个字,“啊?”   他瞬间明白过来,他竟然又中了这臭小子的套了!   温连深吸一口气,假装没懂,“我一知半解,顺着你的话头往下说而已,这不是怕你生气嘛。”   崔晏恍然般,又贴近他些,“那……刚刚你推我在地上,喊我小红,也是我听错了?”   他盈盈笑着,手上却死死抓住了温连的手腕,像是生怕他跑了,“温馨提示,我早已改名,全名温晏。”   温连:…………   露馅了你早tm说啊,白演半天! 第18章 咱们兄弟相称   温连掐了掐额头,抬起眼时,自家崽子眼睛还亮晶晶地盯着他,仿佛得不到他亲口承认决不罢休似的。   他不是不肯说,只是担心说出事情真相,这个世界会因为他的泄密而崩塌。   说到底,温连只是小红人生里的过客,就算说出实话,未来还是会离开这本小说构成的世界。   与其两人都分开伤心一场,不如只让他自己一个人知道。   见他不语,崔晏抿了抿唇,收回眸光,看向那尊神像,“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   温连:“……这你都知道。”   崔晏点点头,笑着说,“自你离开后,我想了很多办法。想着就算做不成这世的亲人,也能通过温玉和老爷夫人他们口中得知一些你的过去。”   能了解到一星半点也是好的,至少那样能让他感受到,温连是真实存在过,而非他一场虚梦。   温连怔了怔。   “不过,他们口中的你,和我亲眼见过的你截然不同,老爷说你性子沉闷,不喜多言,总把自己关在屋中读书;大夫人那边又说你心地善良,只是不善言表,许多事喜欢藏在心里;后来去问温玉,只有温玉告诉我……你是自从我来到之后才有所变化的。”   崔晏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过去,仿佛这些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险些以为,我所认识的你不过是一场虚幻。”他垂下头,盯着手心一笔一画描绘上色彩的泥片,低声道,“但是我又想,如果连我也不承认你来过,你就彻底消失了。”   他调查了温连在温府的过去,从许多人口中得知,自从他来到温府后,温连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论行事风格,还是言语谈吐,都不再像以前的温连,就连他平日里说的话,也常常会冒出一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崔晏翻阅无数古籍,最后在书上找到答案。   他断定,温连一定是天上位列星宿的某位神仙,或是一种能够摄人心智的妖怪,再者还有可能是某个不能转世投胎的孤魂,附到这具身体上。   无论是哪一种,温连都绝非常人。   只要温连不是普通人,他就一定可以想尽办法再见到他。   少年带着些许笑意,缓解气氛,“我想,兴许你是天上下凡救苦救难的神仙。如果不是神仙,那就是一只善良的狐妖,因为你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有点像小狐狸。二者皆不是的话,我只能猜测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为了完成什么命令,才来到我身边保护我。”   稍顿,他补上一句,“当然,我知道最后这种情况实在太异想天开,你不要笑我。”   听完他一席话的温连:“……?”   笑??   他哪还敢笑啊,这小子未免也太聪明了吧。   瞎蒙都能准确地蒙出正确答案,这就是男主吗?   “所以我最后认定,你应该是天上的神仙,受了责罚所以被天帝降罪至凡间苦修,只要我努力供奉塑造你的神像,迟早有一天你还会来见我。”崔晏低声笑了笑,似乎放下一切重担,在温连面前,无所顾忌地展露出自己最放松的模样。   骨节分明的指,在细腻陶泥中不断搅拌,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茧,他早已习惯这样做,反复进行这枯燥乏味的工序,每一道都亲自把关,从不假手于人,像是把这件事当成一种虔诚的祈祷。   “一开始做得不好,我去问了捏面人的师傅,学到不少技艺,你看后来就捏得越来越好看了,”他认真地说着,“不过,到后来,我也快要记不得你的样子,做了很多次,都不好看。所以脸就一直反复做了又改,我怕捏不好,不像你。”   温连怔怔地看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那个小团子,在这偌大的城隍庙里,孤独地用小手一点点捏造着记忆里他的模样。   这十年里,他一直在做这件事,并且坚信自己一定会回来。   温连抬起头,那座神像已经高大到似是快要触及庙顶,一架破旧的矮木梯搁在角落,神像的脚下略显粗糙,可越到上面,衣褶弧度就越发细致圆润。   他明白过来,这是因为,小红长大了。   当初踩着木梯才能够到的地方,现在抬手就能碰到。   大脑一片空白,温连想象不出小红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也想象不出小红究竟有多么难过。   分明好不容易得到了救赎,却眼睁睁看着救自己的人死在眼前。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崔晏笑了笑,手上沾满脏兮兮的泥巴,衣角也沾染上尘土,像只灰扑扑的小狗,抬眼看他。   温连挪开眼,稳住呼吸,“没什么。”   空气沉静下来,崔晏似乎看出他的情绪,顿了顿,突然笑道:“至少我真的猜对,以后也不用再造这尊神像了,是不是?”   这个问题,温连更加无法回答,呼吸都慢了几分。   他要怎么说,说自己很快就会再次离开他?让小红再次忍受漫无天日的等待和痛苦,等到十年后才有可能再次见面?   得不到他的回答,崔晏的笑容微微僵滞,手心捧着的泥巴在白皙指缝掉落。   半晌,温连沉气,轻轻“嗯”了声。   世界没有因此而崩塌,小红也没有因此而消失,他承认了身份,也并没有受到惩罚。   崔晏的眼底很快亮起一簇微弱的光,眉眼缓缓放松,凑到他身边,有些高兴地说:“好,等我补好神像,咱们回家吧。”   温连低着头,没有出声。   另一边,崔晏却已经开始絮絮叨叨地念起来,像是打算把这十年来没说过的话,一并跟温连说完:“大夫人若是知道你回来肯定会很高兴,不过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们,否则我担心他们会以为咱们中了邪。对了,这些年我手艺见长,当初你教我做的红烧肉我已经会炖得很好了,武英他们吃过都夸我。我一直想着,等你有朝一日回来可以做给你吃,现在总算等到了……”   温连偏头看他,眸光对视,崔晏的神色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没荒废学业,也有好好读书的,在家里一直很听老爷夫人的话,夫子说我是他最省心的学生,再过几年我就去考乡试,拿头名回来。”   听到这,温连倏忽抬手,从衣襟内取出一片巾帕,握住崔晏的手腕,沉默不语地一寸一厘地仔细擦过。   “唉。”他颤抖着手擦拭,稳住声线,叹了口气。   巾帕不小心掉落在地,温连俯下身子去捡,泪珠却滴在地上,溅开灰尘。   傻不傻?   傻小孩,一个死人而已,为什么要惦记这么久。   在这个虚构的世界,温连已经快要分不清楚,小红究竟是虚假的角色,还是自己不敢细思的真心。   名字是他起的,家是他给的,上学是为了他,学做饭是觉得他会高兴,花费十年在城隍庙里捏神像是认为他是神仙,总有一天可以再回来见自己。   小红的一生,已经被他彻底改变了,就像小红亲手捏出的神像般,小红也是他一手塑造出来的。   他本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意志,有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温连这个名字拴住了他,如同一道枷锁。   分明一开始,他是为小红才来到这个世界的,现在小红却是为了他,活在这个世界上。   “唉。”   声音微含哽咽,他又叹息,揉掉眼角的泪,却怎么也揉不完,眼泪越来越多。   他一把将崔晏抱在怀里,颤抖着叹息了声,“爹爹对不起你,小红,我好想你。”   崔晏愣在他怀中,胸口的心脏猛烈抽动一下,刹那间,一滴泪从脸侧划过,他赶快悄悄擦掉,在温连看到之前让泪痕消失不见。   他笑着说,“没事,回来就好啊……我也好想你。”   好想你。   真的好想你。   温连,其实说那么多,我真正想说的只是这一句而已。   *   回到温府,崔晏牵着温连的小臂,似是担心一松手对方就会从眼皮子底下溜走,熟轻熟路地在青石墙脚下穿梭。   “家里现在欠了很多钱么?”温连忍不住问。   “家里没欠多少钱,是我们擅自想要帮忙找门路挣钱,替他们分担一点。”崔晏回答着温连方才的问题。   他知道,温连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便耐心地一个个回答起来。   “名字是温玉让我改的,入族谱不可用小红这般草率的名字。当然,我更喜欢你起的名字。”   “夫人和温玉身体康健,你不必担心,只是老爷偶尔头风病发作,疼得厉害些……我?我很少发病了。”   “你放心,大家对我都很好,但都不及你对我好。”   听了半天,温连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稳稳落下,只是还有一点,他闹不明白,“小红,你怎么不喊我爹爹了?”   你你你的,听着他浑身不自在。   话音落下,崔晏动作僵滞,没有回头,“我们不是说好要暂时掩藏身份吗,所以,我们还是以同窗相称。”   闻言,温连放下心来,还以为小红跟他生疏了呢,他笑着答应,“这主意好,不过哪有互相喊同窗的,不如你以后就喊我哥哥,我喊你弟弟,咱们兄弟相称。”   崔晏愣了愣,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   “没事。”温连毫不在意地揽住他,发现自己居然还得踮起脚才能够到崽的肩膀,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道:“这不是做戏给别人看么,私下里你还是可以喊我爹爹啊。”   听到他的话,崔晏默了默。   想不通。   温连为何总是执着于此,一定要当他爹呢?   崔晏侧眸看去,望见温连高兴的笑颜,还是把话忍住,轻轻应下,“好。”   他的神仙这么做一定有神仙的道理吧。 第19章 心上人   月朗风恬,万籁俱寂。   天边似乎都被满池碧叶荷花映照成青色,偶有几只摆尾的鲤鱼在船底溜过,藕荷在鱼群穿梭的动静中缓缓摇晃。   微风吹皱湖面,小船漾开清波,草蓬散发着清淡的木香,温连酒兴阑珊,懒懒散散地倚在船头,素色衣衫衬着湖光天色,静静泼洒在船板上。   白皙如玉的指,垂在船畔,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湖水。   好舒服。   人生就是应该如此才对。   小红说要带他去好地方玩一玩,没想到崽是想带着他到湖心泛舟,他们便从温府小厨房偷了几壶酒,又摸了几碟小菜。   酒足饭饱,温连喝了不少,脑袋晕晕的,惬意到连翻个身都懒得动,真想就这么在这艘不知游荡去哪里的小船上,飘一辈子。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扣在他的脑后,温连惺忪地睁眼。   耳边传来小红温润的淡声,“来。”   变声期过了,这小嗓子还真好听。   温连懒得思考,干脆把脑袋搁在他手心,下一刻,脖颈后便被塞进一只柔软芳香的布枕。   躺在枕头上,温连满足的喟叹一声。   有儿子伺候真好啊——   这就是装模作样几个月,荣华富贵一辈子的感觉吗?   崔晏安静坐在温连身边,恭敬细致地为他斟酒,清亮的酒液落入莹透的琉璃杯里,倒映出自己的脸。   他看了半晌,抬起头,又见到温连像熟睡孩子一样温顺的睡脸。   良久,他轻轻问,“还要喝吗?”   温连从湖水里抬起手,哼哼着去够崔晏手心的酒杯,却怎么也握不稳酒杯,“要喝。”   手臂分明都软得没力气了,还要喝。   崔晏失笑了声,“我喂你?”   “不用,算了,不喝了……”温连哼哼唧唧地答,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趴在了他膝上。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趴在了哪里,只知道怎么舒服怎么躺,自然也没有察觉到头顶传来的轻轻吸气声。   崔晏眸光凝落在他的侧脸上,眼睫很纤长,浓密得像一把小扇子,睡着时就跟某种小动物一样,很可爱。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从前躺在温连怀里,他只觉得温连的怀抱很宽大、温暖,今日却觉得他缩在自己膝头像一只小动物般可爱动人。   “小红。”崔晏听到怀里传来一道呼唤,声音轻得似乎能融入湖面微风中。   他下意识应了声,“嗯。”   怀中人闷闷笑了笑,仍闭着眼,“你长高很多,也变样了。”   崔晏附和笑笑,拨开他额头碎发,“是啊,可还让你喜欢?”   温连沉吟了声,说:“喜欢。”   翻个身,他睁开眼,眸光水亮,盯着崔晏傻笑,语气却没有半分调笑意味,全是满满的自豪,“我儿子长大后也太帅了,一点也没长歪。”   崔晏一怔,耳尖微红。   他有些庆幸,至少这张脸很称温连心意。   温连离开的十年里,心底的恐慌像是野草般攀爬生长,逐渐壮大,以致遮天蔽日,他从没有一刻放弃找寻让温连回来的办法。   十年,十年时间行坐睡梦里全部惦念着一个人的面容,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忘记那个最重要的人,温连的名字就像被他自己用尖刀剜在心口般,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温连,不要忘记温连。   可他总觉得,有什么变了。   就连崔晏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变在哪里。   比如,他们分明可以在温府好好歇下,跟毛豆核桃他们坦明身份,一起吃饭叙旧。   但崔晏没有,不知为何,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温连回来了。   那尊神像,是他瞒着毛豆和核桃独自亲手捏就的,这些年来,也是他一个人日日供奉。   崔晏觉得,自己应当是早就把温连当成了神仙,一位独独为他而来的神仙。   耳边传来温连轻笑的声音,“发什么呆?”   崔晏回神,下意识摇了摇头。   “哎,对了,”温连八卦起来,“这些年应该有不少女孩喜欢你吧?”他有点好奇女主是谁。   闻言,崔晏声音淡淡,低声道,“没有,不清楚。”读书是为了温连泉下有知会高兴,这些年来,崔晏从未想过其他。   “哦。”温连蔫了点,他其实是不太相信的,“那你喜欢什么类型,我帮你留意?”   小红看起来太清心寡欲了,脑子里只有他这个爹,孝顺是孝顺,温连就是担心这样下去,再耽误小红错过好姻缘。   听他要给自己留意,崔晏默了默,干脆随口胡诌道:“我喜欢笨的,长得难看点,脾气差的。”   温连:“……咱就不能吃点好的。”   他怀疑这小子又骗他,这口味也太独特了。   闻言,崔晏笑了笑,“骗你的。”   温连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轻哼了声。   然而下一刻,崔晏沉吟了声,认真道,“其实我喜欢男人。”   温连:?   一瞬间,温连差点连滚带爬地从崔晏膝头飞起来。   直到崔晏又笑眯眯道:“也是骗你的,怎么什么都信。”   温连:…………   硬了,拳头硬了。   崔晏不愿再谈这些,转移开话题,“天上是什么样的,有很多像你一样的神仙么?”   温连回忆了一下,说道,“就那样,跟人间没什么区别,就是科学比较先进一些。”   他偏过头,见崔晏似是有些困惑,温连闷了口酒,笑着说,“天上有可以载上百人到处飞行的铁鸟,还有几个时辰就能从顺尧把人带去通州的马车。”   温连该是醉了,胡言乱语起来。   “你知道吗?世界真的很大,我们在这世上就像一粒尘埃。”   “我们脚下的路是没有尽头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你会看到冰天雪地,大山大河,可以看到漫天极光,就像仙女的裙带在天上飘,还可以看到茂盛树林,比人还要高的蘑菇,可以用来吃的面包树。”   “如果你更厉害一点,飞到天上去,还可以踏在月亮上散步。再飞远一些,是整条太阳系、银河系、更大的星系团,我们头顶这片遥远星空永远没有尽头。”   崔晏失神地听着,他完全想象不出那样的一个世界。   “时间很长,长到可以让大江大河、太阳月亮和这漫天的星星都变成尘埃,人也是宇宙里的一颗尘埃。”   温连长叹了一声,他小时候住在乡下,那时常常可以看到夜空里明亮的繁星,自从爸妈意外离世,他似乎也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天空了。   每当抬起头看,所有的烦恼也变成了尘埃。   人如此脆弱,一场大雨便可以淹死一城人,一场车祸就能毁掉一个家庭,可人却又如此坚韧,无论被天地毁灭多少次,仍然生生不息地繁衍下来。   活在这万千星星里的其中一颗,不被风雨灾难杀死,有栖身之所,有一碗热饭,坚强的活下去,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只要时间足够长,一切伤痛都会消失。”温连不知是对崔晏说,还是对自己说,“所以世上没有事值得你难过,因为总有一天不会再疼了。活得开心,及时行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崔晏看着温连,看到对方轻轻垂下的眼睫,温柔含笑的眸光,像是把漫天的星星一齐装进了眼底。   为何明明没有半句悲伤的话语,他却从温连口中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孤独。   他缓缓抬起头,从温连的肩头望向天空,刹那间,呼吸顿然滞住。   天河流淌,星罗浩瀚,广阔的湖水在这一望无垠的星空面前,像是苍天掉落的一滴泪。星星是不会消失的,唯有时间的流逝才可将其身影消匿,然而第二天,这些星星仍然会从天边浮现,生生不息——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天地,唯有时间。   好漂亮。   他震撼地看着,从未觉得天上日复一日可以看到的星星这么漂亮。   “你看星空的时候,也是因为很难过么。”崔晏喃喃自语般道。   温连也会难过么?   难过的时候,也会看星星么?   在崔晏心底,温连早已是真正的神仙。   他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能让自己伤心的事,任何事情在温连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宽容、悲悯,又乐观开朗,像一轮清晨的朝阳。不至灼伤,却带给所有人希望。   可若温连也会伤心呢?   没有回应。   崔晏垂眸看去,温连早已伏在他的膝头沉沉睡去,手心还握着半杯没有饮尽的酒。   他轻轻地自温连手心取出酒杯,看着温连熟睡的侧脸,鬼使神差般张开口,   “以后有我陪你,温连,永远不会离开,我发誓。”   少年轻手轻脚地揽住他的肩膀,像是对待一件不敢磕碰的珍宝,把温连抱进怀里,在他颈间轻柔地蹭了蹭,低声道,“只我们两个,什么艰难险阻我都不怕。”   崔晏小心翼翼地抱住他,在心头铭记此刻温连身上的温度,一个孤寂的灵魂,慰藉了另一个孤寂的灵魂。   桨木斜支,船只飘远。   天地清静,一叶扁舟,荡入满湖星河,消匿在青山倒影中。   ……   翌日一早,温连是在温府醒来的。   睡的是他曾经给小红精心准备的那张“席梦思”双人床。软被温香,天光熹微。   他看到不远处角落里的小榻上,规规矩矩地叠着一床被褥,看来昨日他家孝顺小红是把大床让给他,自己睡去小榻上里。可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出门,恰逢核桃打完水路过,少年下意识打了个招呼,“哟,早啊,陆子云。”而后便挑着水桶从温连身旁擦肩而过。   温连点点头,“早呀。”   片刻后,核桃扛着水桶倒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衣冠不整的温连,“陆、陆子云??”   他像是见鬼了般,一把薅住了温连的胳膊,急切喊道:“你怎么溜进来的,温晏呢,你怎么他了!”   温连:“……冷静冷静,我没有怎么他。”   他能对自家儿子做啥坏事。   核桃却是入戏得根本停不下来,“你别装了,昨天我们都看出来了,你是个断袖,想追求于温晏,可、可你也不能这么追啊!”   话音落下,温连脑袋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你说什么?”   谁,追求谁?   他,追求小红?   这些小崽子们脑回路都怎么长的啊!   核桃一副小红被他糟蹋了的模样,眼眶红红,说道:“你不该这样私闯他房间,追人要讲礼法,你懂不懂礼法,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这样。”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解释道:“我没喜欢他,我对他那是关爱,是欣赏。”   可这话核桃哪相信,他只记得昨天“陆子云”看崔晏的那个表情,那叫一个含情脉脉。   在他这,“陆子云”已经洗不白了。   温连:……   他沉默片刻,决定还是不说了,等小红回来让崽自己想办法解释吧,谁让小红聪明呢,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然而核桃接下来的话,却让温连睁大了眼睛,“而且温晏他不是没可能和你在一起,他以前说过不想成亲,还跟温玉叔叔说过自己是断袖。你要追求他就堂堂正正的追,不要做如此下流无耻的事情!”   “打断一下,”温连愕然地看向他,“温晏真的说他是断袖吗?”   脑海里瞬间闪回到昨夜湖心泛舟,小红笑着对他说自己喜欢男人。   草,这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小红那么聪明,想骗一个人不要太简单,说不定是故意装作骗自己,其实说的是真话!   毕竟核桃是这里最老实的孩子,从不会骗人,这点温连很清楚。   “是啊,我亲耳听到的。”核桃想起那天崔晏和温玉吵架。   一开始,温玉很生气说以后让他娶了媳妇滚出温家住,然后崔晏很淡定地回答,他是断袖,不娶媳妇,到时候娶个男人回来,还要麻烦温玉把人一起加进族谱,然后他说完转身就走,把温玉气得够呛。   温连怔怔地立在原地,有点不死心地再问一句,“那、那他有心上人了吗?”   核桃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神色紧张,更加断定“陆子云”情根深种。   他思考片刻,决定为崔晏铲除这个不懂礼法随意藏在别人房间的猥琐混账。   “有啊,”核桃努了努嘴,假装自己一点也不心虚,“你怎么知道,就在咱们书院里,劝你最好还是别掺和人家了。”   对面,温连听到答案,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穿进了一本晋江文。但是好在小红已经有心上人了,而且核桃他们都知道。   那么,小红昨天说的话。   喜欢笨的,难看的,脾气差的……   会不会也有可能是真的?   温连倒吸了一口冷气。   书院里,笨的,难看的,脾气差的男人。   他似乎的确见到过一位完美符合这些描述的人——那个把他摁进睡莲缸里的混账大少爷! 第20章 不可亵渎神仙   温连正愁怎么跟核桃解释自己不是男同时, 崔晏回来了。   少年立在廊下,手心还端着一碗热粥,远远望着他们, 温连见到他,简直跟看见救星般,连忙躲到崔晏身后,小声道:“快, 跟核桃解释下,他以为我是变态藏你屋里干坏事呢。”   闻言,崔晏神色稍顿, 眸光看向核桃, 点了点头, 示意自己明白了。   “温晏, 昨晚你没出什么事吧,他都对你做什么了?”核桃见他回来,忐忑不安地在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没有看到什么疑似被人糟蹋过的痕迹。   衣襟整齐, 面色静润,不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崔晏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事, 我昨夜请陆兄到府里一起讨论夫子留下的功课。”   话音落下, 核桃瞪圆了眼睛,“陆、陆兄?”   昨天不是还说陆子云是个蠢货么, 今天就称兄道弟上了?   他目光不可置信地在崔晏和温连身上来回看过, 忽地压低声音, 凑到崔晏耳边,“你要是被威胁了就呼吸一下。”   不小心听到这话的温连:……   他到底在核桃心里是怎样一个形象啊?   崔晏面不改色, 伸手将温连揽至身后,说道:“没被威胁,他的事你不用管了,你不相信他,还不相信我么?”   核桃愣了愣,沉思片刻,他明白了。   这一定又是崔晏的新计划,肯定是在准备着要再坑陆子云一次,这是暗示他要好好配合呢!   “好,我相信你!”核桃立马笑逐颜开,走上前来,把温连和崔晏隔开,说道,“陆兄,刚刚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你是温晏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温连:“……你变脸还挺快的。”   小时候怎么没发现核桃这脑袋瓜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看向崔晏,目光落在他手心仔细端稳的热粥上,问道:“早上去做饭了?”   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端着碗粥回来了,难不成是专门去给他做粥喝?   崔晏点点头,把粥递给他,语气似是还带着些隐隐的期待,“尝尝。”   今日是难得的旬假,他们不必去书院上课,崔晏便打算让温连借此机会好好休息,也好缓解缓解昨日醉酒的头痛。   热粥米粒晶莹,浮着一层清亮的油光,应该是鸡汤熬制,还能闻到一股引人开胃的肉香。   看着看着,安静的长廊里响起两道咕噜噜的肚子叫声。   一道来自温连,一道来自核桃。   “温晏,那个……”核桃眼巴巴地看着,小声扭捏道,“有没有我的份啊?”   崔晏瞥他一眼,“没有,膳房马上开饭,你等等再吃不迟。”   听到他的话,核桃蔫了蔫,府里厨子做的虽然也好吃,但崔晏的手艺比厨子还要好,崔晏又很少做饭,他早就馋了很久了。   见他跟小狗似的犯馋,温连忍不住轻笑,对崔晏道:“别逗他了,哪有做粥只做一碗的,去给他盛点,咱们一起吃。”   崔晏本想说,担心温连会吃不够,偏过头,却对上了核桃亮晶晶的眼睛。   他默了默,挪开眼,“自己去,在小厨房。”   “好嘞!”核桃一溜烟奔去了小厨房,边走还不忘回头喊,“我给武英也盛一碗,谢啦!”   崔晏嘴角微抽,看向暗暗憋笑的温连,有些无奈地道,“快吃吧,要凉了。”   语气像哄小孩吃饭一样,温连倒是很受用,回到房间美滋滋地开吃。   崔晏做的粥咸淡适中,入口轻滑,他还没尝出滋味,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喝了个一干二净。   香香~   有儿子伺候真的好爽啊。   温连又一次发出感慨。   吃过饭,空虚的胃得到满足,阳光自窗台照进来,温连觉得人生简直不要太美好。   以前看别人穿书,不是尔虞我诈就是打脸虐渣,他穿进来好像一直没干过啥正事,吃吃喝喝睡睡,还白得了一个孝顺儿子。   虽然儿子是男同,但是又不喜欢他,只要对他没意思,温连还是很尊重自由恋爱的。   温连好久没有看过任务纸,尽管总任务是不会变的,不过偶尔任务纸也会出现一些其他的提示。   温连当着崔晏的面取出任务纸,神神秘秘地扭过身子,叮嘱道:“这是老天爷给我写的天书,你不可以偷看哦。”   神仙的人设还是很好利用的。   崔晏乖巧地坐在原地,为他添茶,“好,我不看。”   他展开任务纸,上面果然和之前没什么变化,除了让他要保护照顾好男主以外,其他什么有用的剧情都没写。   温连耸了耸肩,把任务纸折起,塞回衣襟内。   “老天爷说什么了?”崔晏笑着问。   温连百无聊赖地端起茶杯,抿了抿,“就那点事儿呗,不重要。我现在只想一直陪着你们,就是……”   眸光看向小红,温连立马来了主意,“快,给爹爹想个办法,让我有个身份可以住在温府。”   他家小红长大后堪比喜羊羊,稍微动动脑筋,肯定能想到好办法的。   果不其然,崔晏略一思考,便道:“身份简单,前日陌生人叔叔说要给我找个书童,书童自然可以住进府中。”   当然,温玉的原话是,温小红你等着,老子过两天就找个三百斤壮汉回来给你当书童,上学下学天天管着你,好好治治你这对长辈出言不逊的臭毛病!   温连一听,眼前亮了亮,“我看行,这样我就能无时无刻跟在你们身边了。”   闻言,崔晏却沉吟了声,道,“可有一点,你现在这副身体是陆子云的,陆子云幼时家道中落,家里仅剩一位聋哑的大哥,以锻菜刀为生。”   温连愣了愣,说起来,他还不清楚这副身体的背景,任务纸也并没有过多交代。   耳边崔晏仍在分析,“不过依我看,可以把陆子云的大哥接来温府做家丁。一来是陆子云这副身体恐怕早已死了,有人替他大哥找个活计也是好事。二来温府如今的确缺些人手,工钱由我来结给他,不走温府府账,这样如何?”   话音落下,崔晏却没听到温连的回应,抬头,温连正静静地看着他,“怎么了?”   温连轻笑了声,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没事,就是突然觉得你真的长大了。”   以前窝在他怀里的小可怜,现今长成大孩子,可以独当一面,承担责任了。   手心依旧和从前一样温暖,崔晏任由他揉乱自己的头发,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在指间轻颤。   “那我先去找冯管家,你先去膳房吃饭吧。”温连眨了眨眼,“记得提前跟毛豆打声招呼,可别让他再误会我。”   “嗯。”崔晏小声答应,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早些回来。”   “好。”温连答应一声,便放心地推开房门离开。   温府还是记忆里的温府,只是感觉家丁少了,看着清寥许多。   以往他走在府里,四五步就能碰上一个家丁给他打招呼,现在隔老远也不见一人。   看来温府欠的债并不如小红所说那般简单就能还清,这些年老爷和夫人年纪大了,外加中年丧子之痛,温玉又不像是能撑起家的样子,可想而知,温府现在的情形不会好到哪里去。   只是可怜小红,好日子没享受多久,正在读书的年纪就要替家里想办法还债。   如果有什么是他能做的就好了。   账房内。   温连轻车熟路地敲响门,恭敬地等在原地。   里面传来一道沙哑声音,“进。”   温连这才推开门,账房内,摆设一如从前干净整洁,冯管家坐在案前,书案上堆着高高的账本。   “管家,是温晏少爷引荐我来的,我叫陆子云。”   闻言,冯管家自账本里抬头,眯了眯眼,看清楚温连的相貌,“引荐你来看账么,你从前可有看过?”   温连连忙解释,“不是,小少爷引荐我来做他的书童,特来跟您报备一声。”   “书童啊……”冯管家叹息了声,“如今这时间,哪还有余钱雇请书童。”   他翻开账本看了眼,又是一道长长的叹息。   温连察觉到什么,低声问道,“如今府里很缺钱么?”   冯管家警惕地抬头瞥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既然是小少爷引荐,便留在府里吧,不过一月里批不了你太多钱,你可情愿?”   世家少爷府中的书童都是自小和少爷一起养大的,按理说有核桃与毛豆就足够了,冯管家并不赞成再为崔晏专门找一个书童。   只是,他毕竟人微言轻,少爷吩咐只能听从。   温连点了点头,“我不要钱,有吃有住即可,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言辞诚恳,冯管家不由得多看他一眼,道,“是么,既然如此,少爷的衣食住行便都由你来伺候,你可愿意?”   伺候小红嘛,这本来就在他任务范围之内,温连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说道:“好,您看着给我安排点活干就行。”   冯管家笑了笑,抚须道,“那你就去后院把小少爷的衣服洗了吧。篮子上系着彩绳的都是没洗的衣服。”   温连抹开袖子,干脆利落地应下来:“好嘞,我这就去。”   直到温连出门,冯管家久久凝视着他的背影,一刹那莫名有一种似是故人归的感觉。   他俯下身子,翻开账本,低嘲了声。   “终归是老了……”   *   温府后院。   温连望着满院子里数不清的脏衣篮,陷入了震撼。   府里一天竟然有这么多脏衣服需要洗吗?   他收回那句觉得府里人变少了的话。   沿着衣篮间的狭窄缝隙走过,温连很快找到了那系着彩绳的衣篮。这里的篮子都是用绳带来区分,看来是代表着不同人的衣服。   温连提起小红的衣篮,很轻巧,不用使多少力气,小红的衣篮和他这个人一样让爹省心啊。   来到水房,温连看到几口矮缸,里面都蓄着水,旁边还摆着皂角和搓衣板,看来是下人预备洗衣服用的。   他顺手搬来一个板凳,坐在缸前,把小红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洗。   衣服不多,也很干净,洗起来不费工夫,温连哼着歌就洗完了。   直到洗到最底层时,温连从衣篮里拿出一条赤色的亵裤。   他愣了愣,一瞬间居然还有点想笑。   小红居然这么听他的话,真的一直有穿红裤衩耶!   当初温连捡到小红时,随口说了句要给小崽穿红裤衩,希望他岁岁年年平安,没成想被小崽一直记在心里。   温连忍俊不禁地把那条亵裤搁进水缸,刚要动手洗,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高喝声。   “别动!”   指尖一颤,温连循声回头,恰巧撞见崔晏通红的脸色。   少年跑到他身边,一把将温连手里的亵裤夺走,咬牙问,“来这里做什么?”   温连愣住,看着他把亵裤藏到身后,脑海里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清早小红起那么早出门,该不会不仅仅是为了给他做一碗粥,而是为了把这东西藏到后院里来吧?   他有些无辜地摊开手,给崽看自己手心的泡沫,“管家说我可以帮你洗洗衣服,还没洗完呢,你就来了。”   崔晏咬紧唇,深吸了口气,腾出只手把他从板凳上拽起来,说道,“不用你洗,回去歇着就好。”   温连的眸子在他脸上仔仔细细看过,忽地像是明白了什么,笑了笑道,“小红,你今年十五了,爹爹在你这个年纪偶尔也会这样,这是正常发育会有的生理现象,不用害羞。”   古代人嘛,就是容易害羞。   闻言,崔晏垂下眼睫,抓紧他的手腕,咬牙催促道,“我知道,别说了。”   眼看小崽的耳尖已经红透,温连觉得有趣,拨弄两下他的耳朵,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啊,我是你爹爹,我应该教你这些的。”   崔晏没有回头看他,脚下却越来越快。   “在我们天上,这种事情叫做梦.遗,只要正常发育就会产生,你这个年纪的小男生青春懵懂,可能是做了一些梦,这种情况下只要注意卫生,平常心看待就好……”   崔晏站住了,脸上已经烫得像着火般难堪,他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温连的眼睛,说道,“倘若我不能平常心看待呢?”   这个问题瞬间把温连给问住了。   啊?   不是,这也没人教过他,不能平常心看待要干啥啊。   他沉思片刻,随口道,“呃,你还小,慢慢学着控制自己嘛。”   崔晏抿了抿唇,转身继续拉着他走,“你的话前后自相矛盾,先是说我长大了这样是正常现象,不用在意,后又说我还小,要自己学着控制,好像这是什么错事。”   “……好吧,那爹爹不说了。”   温连说不过他,而且,他觉得小红对自己好像有点埋怨,是因为自己不小心撞破这件让他感到丢脸的事,所以生气了么?   罢了,小孩嘛,一会玩着玩着估计就忘到脑后去了。   走到正厅前时,崔晏停下脚步,低声道,“今日我和毛豆要出门去办件事,你在家等我就好。”   温连点了点头,观察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不生气了,试探着问,“今天又去燕回楼?”   赌.钱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尽管小红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但赌这种事在温连心里罪大恶极,他还是不愿小红他们沾染。   崔晏摇摇头,道,“去天乐坊,燕回楼已经下令不许我们去了。”每次在燕回楼都挣得盆满钵满,捞不回本自然便不欢迎他们了。   天乐坊,温连还是比较熟悉的。   上次和温玉一起去天乐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叹息了声,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现在温府状况的确不太好,以他的角度,实在说不出责备小红的话来。   如果不能阻止,至少让他盯着点。   熟料,崔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行。”   “为什么?”   崔晏坚决地摆手,“不行就是不行,你要好好待在家里,放心,我有分寸。”   天乐坊鱼龙混杂,温连现今又柔弱无依,他担心自己会保护不好温连。   当然,更重要的是,昨夜他的确做了些怪梦。   清晨醒来,崔晏甚至以为自己疯了。   如果没有疯,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温连俯在他身前,眼眸温柔似水,浅浅笑着,探出一寸嫣红舌尖,缓慢温柔地舔舐他,头顶一对雪色狐耳,像是妖魅般颤动。   指尖按在他唇瓣上,低低笑着,   “最喜欢小红了。”   心口猛地一颤,崔晏便醒转过来。   只是看到温连的脸,看到温连的指,亦是温连说话间,不经意在唇齿内半露的舌尖。   崔晏便觉得自惭形秽,恨不能把昨夜的自己于睡梦中掐死。   他的心里有两个温连。   清醒时,是一尘不染高居庙堂的神仙。   入夜时,却是放浪形骸情.欲难持的狐妖。   崔晏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但他知道一件事,倘若他不能平常心看待,温连会恨他,厌他,离开他。   不可亵渎神仙。   永远不可以。 第21章 亵渎神仙   小红把他关在家里, 温连只好自己找些事做,他儿子在外努力挣钱养家,他自己在家躺着睡大觉有点太没人性。   好在核桃还在, 他至少有个能说上话的人。   “温晏他每天都去外面赌钱么?”在小红的房间里还算自在,温连伏在案上,无聊地用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核桃守在他身边,时刻盯着他, 像是怕他会偷走家里什么东西似的。   “当然不是,我们每天都好好读书的。”核桃自豪地挺了挺胸脯,“上次小考, 温晏拿了第一, 夫子夸他的时候你不在?”   温连笑了声, 说道, “这么厉害啊,那你第几?”   闻言,核桃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我……你管我做什么。”   看来是没考好。   温连倒也不揭穿他, 笔尖在纸上来回画着小人,眼眸一转,忽地看到书卷深处, 有一沓黄纸。   他有些困惑地抽出那沓黄纸, 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鬼画符,这竟是一张道家符纸。   温连蹙起眉头, 直觉告诉他哪里不太对劲, 他挨个翻开那摞书卷, 在最底层,找到了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   “起光回圣秘令……”他缓缓念出上面的字, 心头猛地一跳,温连翻开手头古籍,又把那道家符纸搁到眼前,一一比对。   书页翻了一页又一页,哗啦啦的声响像落叶纷飞。   核桃不懂他在看什么,只知道温连在看书,看书最没意思了,光是听到翻书声他就犯困,核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然而一道书卷坠地的声音响起,吓得核桃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你做什么呢?”   温连怔怔地看着书案上一字排开的道家黄符,上面赤红的笔迹,不是来自于朱砂。   “以指尖精血,书九万八千张,日夜悟道拘魂,可使死人魂归故里。”   九万八千张,他看到的眼前这些黄符,不过是冰山一隅。   怪不得见面时他看到小红头顶别着一支道簪,怪不得小红会真的在城隍旧庙给他立一尊神像。   小红想要复活他,并非口头说说而已。   书上写,唤回死人魂魄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立金身像,以金身重塑骨肉,然后用回气复血的丹药使人恢复呼吸,再后面的字被一摊血渍遮挡,温连看不清了。   只是这样看看,温连便头皮发麻,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一阵毛骨悚然。   这根本不可能做到,人怎么能起死回生,他又不是穿进修仙文里。可这么可笑的书小红却相信了,不仅相信,还用自己的血画了这么多张符纸。   究竟进行到哪一步了,接下来是要为他塑金身像,还是炼制回人气血的丹药?   去燕回楼赌钱,是因为家里欠债,还是因为想藉此机会用赌来的钱去换金子,给他造一副金身像?   “你怎么把别人东西乱扔到地上啊,陆子云不是我说你,你这人也太没规矩……”核拾起那本古籍,拍了拍尘土,搁回桌上。   温连怔愣地坐在原地,抬头望着核桃。   四目相对,核桃那双清澈中带着点愚蠢的小鹿眼,让温连悬在高空的心脏稍稍回落,指尖也恢复了温度。   他冷静下来,把古籍合上,连同那些用血写出的符纸,一并塞回原来的位置。   年少无知时轻信一些东西很正常,只要他想办法引导好小红就行。更何况如今他已经复活回来,想必这些符纸小红从今往后都用不着了。   思及此处,温连又是一怔,他想起,自己总有一日还是会离开的。   而且就算这次离开后,告诉小红自己还会回来,迟早有一天他任务完成,会彻底脱离出这个世界。   那以后呢?   在他走后,小红会变成什么样子。   终其一生在庙堂神像前,苦求他的魂魄能靠这几张骗人的假符纸回来吗?   只是想到那个场景,温连的心就开始躁动难安,他不想,不愿。   说不定小红这次还会以为他复活,还因为是那些符纸起了作用,把他的魂魄找回来了。   傻小红,怎么聪明时那么聪明,结果连这种东西都信,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心尖涌上一丝一缕的酸疼,温连伸出指,在符纸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寸寸抚过。   他是很怕疼的人,摔个跟头都会想掉眼泪,这么多血,小红用针扎破指尖流出来,写满九万八千张。   十指连心,该有多疼。   不是说不信神仙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温连怅然地看向窗外,第一次察觉,其实小红要比他想象中更要在乎他。   不仅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么简单,更多的像是一种幼兽恋.母的依赖。   小红十五岁,已经长大,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轻易糊弄。   下一次死亡,他必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要让小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是为了自己。   “怎么这么久没回来,我去看看他。”温连坐不住,迫不及待想现在见到小红,他起身把那些符纸塞到袖内的口袋,又像从前那样轻轻揉了揉核桃的头发,低声道:“好好在家里等着,多看会书,知道么?”   发顶被揉乱,核桃呆了呆,直到温连大步踏出房间才回过神。   他捋了捋头帘,小声嘟哝:“这人真是,没礼数……”   只是为何,方才他会突然回想起那年严冬大雪,穿着狐氅的少爷,俯下身轻轻揉他脑袋时的场景。   温连少爷啊……   距少爷去世已有十年了,他记得半月之后,就是少爷的忌辰,届时崔晏怕是又要跟温玉吵架了。   其实他也不懂。   那是在一次少爷忌辰,崔晏强求温玉叔给他一辆马车,放他去京城,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   温玉叔说他疯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如果他要去京城,此生此世就别再回温府,后来又不管不顾地将他困在家里,两人的关系也是从那时开始变得很差。   向来不着腔调的温玉大发雷霆,把他们都吓坏了,以为他是动真格的想对付崔晏。   可是,核桃和毛豆不觉得崔晏疯了,全府上下也都没人觉得。   一个人好好的,脸上带着笑,声音沉稳,聪明过人,哪像是疯了?   从那之后,崔晏便也再没提起过回京城的事,他规规矩矩地和大家一起进书院,上课,学习,放课,回家。   唯独一日,他们在燕回楼为了还账赌钱,崔晏第一次玩不懂,输了。庄家见他年纪小,让他罚酒十杯抵债。   那夜崔晏是被他们俩人扛回来的,回家的路上,他听到崔晏极轻极淡的声音,带着微微酒气,说,   “核桃……”   “你相信世上有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么?”   核桃和毛豆都忍不住笑他,喝醉之后像个傻子,什么胡话都说出来了。   然而崔晏下一句却是,   “有的,我知道。”   “在皇宫里啊,如果我能拿到,他是不是就可以活过来了……”   他们都知道崔晏在说谁,却没人再接下这段话。   活死人,肉白骨,怎么可能?如果有,这世上就不会有改朝换代,玉玺相传的事情。   想到这,核桃叹息了声,把被温连弄乱的书案一一整理好。他以前觉得崔晏命很好,聪明伶俐,还能有温府这样的靠山,现在竟觉得崔晏其实很可怜。   死去的人是不会活过来的,所有人都懂的道理,他却不懂。   *   小红又遭遇了刺客。   温连是如何得知呢?   事情还要从一炷香前,他揣着一兜子黄符纸打算来天乐坊开解小红开始说起。   甫一进门,温连就听到有许多人大喊着什么“杀人了!”“见血了!”“快去报官啊!”之类的话。   他立马联想到小红的男主招灾体质,拔腿跑到掌柜面前,把小红的所在问了出来。   天乐坊里客人都惊慌失措地乱成一锅粥,连究竟谁是杀人的,谁是被杀的都分不清楚,温连挤在逆流的人群中,寸步难移。   温连心头惴惴,虽然知道小红是男主不会死,但男主也会受伤,他害怕极了地上时不时能看到的鲜血是小红的。   那天小红在巷子里对付黑衣人,动作游刃有余,应该不会太吃亏,可对方人多势众的话,就算是男主也扛不住啊。   也不知道这群人到底是不是催债的,小红又怎么会惹上这些亡命之徒,还有就是家里到底欠了多少债啊!   他焦急地在长廊上朝里挤进去,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小红,却看到了一个可疑的影子。   那是个身穿墨色衣衫的男人,挨个重重踹开二楼房间的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别人都在跑,独独他在踹门,所以在人群里显眼极了。   男人袖间一阵微弱寒光闪过,温连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刀。   眼眸一凛,温连干脆推开那些人群,朝着小红的房间跑去。   所幸小红在一楼的房间,那人在二楼寻找,要找到这里还要等好一阵子。   温连急切推开门,房间内竟然空无一人。   茶盏里的水微凉,温连四下看看,目光落在了床榻上,一袭赤色床帐遮住了里面的光景,只隐隐可以看到有道人影,端坐在小榻上。   红帐掀开,温连眼前竟是一个用被子叠的假人,随后从被子后面探出一把寒刀,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是我!”他惊呼了声。   “你怎么来了?”看清来人后,崔晏深吸口气,立刻收回刀子,顺手把温连摁进被褥深处,“别出声,装没人。”   温连知道小红这准是又摊上了麻烦,就跟上次来暗杀他的黑衣人一样,也知道小说里电光火石之间没空多说废话,但是……   “那个,我鞋刚刚掉在地上了。”   刚刚他跑来太着急,把鞋跑丢了,这会他的鞋说不定正在门口,歪歪斜斜地倒着。   崔晏沉默片刻,脑海里浮现温连拼命朝他跑来结果把鞋跑丢的场景,忍不住低笑了声,“没事,随机应变吧。”   温连不知道他是怎么笑出来的,可能是被自己气笑吧。他有些内疚地摸了摸鼻尖,小声说:“我的问题,下次改正。这人应该是冲你来的,一会你千万别出声,咱俩演一出戏。“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崔晏点头答应。   红帐再次垂落。   很快,推门声响起。   嘈杂的人声被关在门外,屋内顿时死一样的寂静,落针可闻。   “有人么?”果然是男人声音。   温连故作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怒道:“谁啊,这么不长眼色,有人!”   男人似是轻笑了声,继续道,“巡捕查房,有人说天乐坊里有人行刺,你们是做什么的?”   话音落下,温连和崔晏对视一眼,心知这是鬼话,却还是硬着头皮答:“我们自然是客人。”   “出来,随本官走一趟。”男人不疾不徐道。   温连哪能就这么让他看到小红,他沉思片刻,咬牙道:“我一个人去行么?”   “一个人啊……”男人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冷刃,笑意更深。“若你们两个,我都要呢?”   听他牵扯到温连,崔晏眸光陡然沉下,自袖内抖出一把尖刀。   见他拿刀,温连赶紧捉住崔晏的手腕,提醒道:“你忘了,上次那个来杀你的人是一路隐藏自己偷袭的,万一这次还有人埋伏在暗处,就等你验明身份后上钩怎么办?”   他的话不无道理,天乐坊里什么人都有,外面正乱着,防不及他们会有其他人手相互通知,可能就在外面等着这男人摔杯为号。   而且,这群人的目的看来并非是要杀他,而是活捉,如果是铁了心要他死个干净,不会等这么久,说这么些废话。   崔晏抬眼看他,把刀子收回,低声道:“那我们怎么办?”   一纱之隔,他们现在什么伪装都没有,难不成要躺着等死?   温连四下看看,果真什么有用的玩意都没看见,他闭了闭眼,绞尽脑汁,总算蹦出来一个不算点子的点子:“你什么都不用做,听我的吧。”   这一刻,温连感觉自己又找到了当爹保护小崽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对外面男人说道:“我来这是为带我夫人玩玩,现在我夫人她衣着不整,不便见人,还请你体谅体谅。”   闻言,男人倏忽笑了,重复了遭,“你夫人?”   温连对崔晏使了个眼色,崔晏会意,有些无奈地在红帐内点了点头,拟做一副欲说还羞的姿态。   “哈哈哈,倒是有意思,你们夫妻跑到天乐坊这种烟柳之地睡觉。”男人干脆撩开衣摆,落座在屋内的小桌边,竟还有闲心为自己斟杯茶喝。他一边品,一边冷笑着看他们二人演戏,“既然你说你们是夫妻,那便做些夫妻该做的事证明给我看看。”   温连:?   一口脏话差点飙出来,他强忍住,问道,“这要怎么证明?”   男人的声音淡淡传来,“亲嘴儿啊。”   温连:……   他攥住小红的刀柄,面无表情道,“我看还是捅死他吧。”   闻言,崔晏险些笑出声,他伸手按住温连的指,认真道,“方才你教训得是,万一暗处里还藏着暗卫,以这么一把小刀咱们未必可以杀出重围,我看还是先稳住他比较好。”   温连憋住脏话,压低声音道,“那怎么办?”让他亲自己养大的儿子,这不乱.伦吗?   崔晏敛起笑意,温声道,“做做戏罢了,你我都心知肚明是假的,问心无愧即可。”   这话,不止说给温连。   他声音大方平静,反倒让温连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别扭了。   “快点啊!”那男人似是已经开始不耐烦,冷声催促,“嘀嘀咕咕什么,难不成你们是在欺骗于我?”   闻言,温连轻吸了一口气,闭上眼,把手搭在小红的肩头,“你说的对,问心无愧没什么好害臊的,来吧。”   就当给小红做人工呼吸,以前小红喘疾发作时,他俩又不是没碰过嘴,只要他问心无愧就是。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温连闭上双眼时,更像他亲手捏就的那尊神像,他供奉神仙十年,从未想过要和神仙做任何不轨之事。   分明一直是这样想的,分明从未妄图沾染。   可自从温连回来后,杂念也愈发变多。   或许他和那住在皇宫大殿的弟弟一样,生性便是残忍的,喜欢摘下美好无暇的花朵,任它在指间碾碎,流出秾丽刺目的花汁。   他低下头,只吻在温连的唇角,蜻蜓点水,不敢停留。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他想,至少自己现在并不想毁掉温连,只是偶尔想稍稍亵渎一下。   唇角被轻轻触碰,温连眼睫轻颤,猛地睁开眸子,却看到崔晏朝他笑了笑。   红账内,暖意攀升。   温连小声问,   “就完了?”   崔晏顿了顿,   “不然呢?”   有时崔晏的确想不通温连究竟在想什么,就比如此刻。   温连悄悄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这什么破演技,鬼才信啊。”   崔晏:……?   见崔晏不出声,温连干脆摁住崔晏的肩膀,仔细嘱咐,“瞧好了,爹给你演示一遍。”   说罢,温连俯身重重吻在他唇上,手指轻轻贴在崔晏的脸侧,还不忘换口气间,在他耳畔低声道,“没亲过嘴,但是我猜跟人工呼吸差不多,你老实待着别动,看爹表演。”   崔晏震愕地看着他,唇上的触感是那般柔软真实,一遍遍地吻过,耳道内被轻轻吹进来一阵小风,让他甚至感觉自己根本没从昨夜的梦里醒过来。   温连……不介意这样做么?   还是说,只对他不介意?   红帐外的男人津津有味地看戏,甚至夹带嗑瓜子的响声,声音带着笑意,“哟,还真亲上了。”   已经突破心理防线的温连,自信回答:“当然,都说了我们真的是夫妻,不相信,我还能亲一百次。”   崔晏呼吸微滞,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耳尖滚烫,“别乱说……”   看出来了,他是真的问心无愧。   男人搁下茶碗,从牙缝里啐出一片茶叶,兴奋道:“行,那再行个房事给我看。”   温连:???   红账里的两人瞬间都按耐不住了,有种想冲出去把这混账色胚一刀做掉的冲动。   “这怎么行,你要证明我们都证明了,还嫌不够?”温连压抑住火气,死死攥着那把刀。   如果对方执意要伤害小红,那他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事。   谁都别想害小红。   听到他的话,崔晏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安抚他紧张的心绪,“深呼吸,你太紧张了。”   手抖成这样怎么拿刀,防不住还会被人把刀夺去,伤了自己。   崔晏借着红帐薄纱朝外看去,窗子是开着的,这是一楼,跳出去至少能活一个。   半晌,他回过头,把手中刀子递到温连的手心,低声道:“拿好,有一个人能逃出去就有希望。记住,用刀的时候要稳,稳中求狠,要在对方没有反应过来时一刀刺进去。”   刀刃冰冷,温连勉强冷静下来,就是莫名觉得小红这番话有点耳熟。   顿了顿,他反应过来,嘴角微抽,“这不是我当初教你做红烧肉的时候说的词儿么?”   昏暗红帐里,崔晏轻轻笑了,唇角还带着些被温连吻过的艳绯色痕迹,秾丽姝红,   他淡声评价,“人是要比红烧肉难做些。”   掌心按在温连腰间,温连只听得身后少年声音沉缓冷静,像是一块清透坚冰。   “温连。从窗户跑,别回头。”   下一刻,温连还没来得及纠结他怎么喊自己大名,就被腰间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第22章 家人   男人坐在茶桌边, 眼看温连被推出红帐,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温连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一眼,立刻把手中的刀对准他。   男人瞥他一眼, 缓缓起身,刚要掏出刀子,就见温连毫不犹豫地转头朝着窗子的方向逃去。   扒窗户,翻身一跃, 拔腿就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含糊。   男人愣了片刻,很快笑出声, 拍着大腿对红帐内端坐的崔晏道:“你男人不要你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崔晏无动于衷地坐在小榻上, 静默地看着他。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温连回来。温连绝对会回来。   见他没反应,男人兀自笑了一阵, 也觉得没什么滋味, 他敛起笑意,把刀子搁在桌上道:“所以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进去请你?”   房内冷寂。   只听一道缓慢脚步声, 男人用刀尖挑开红帐, 眸光落在崔晏的面容上,微微怔忡。   崔晏反手扼住他持刀的手腕, 向内一拧, 男人吃痛松手, 却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包刺鼻的粉末朝着崔晏撒去。   甫一嗅到那粉末,崔晏瞳孔疾缩, 没有料到他会突然使出这招,一时不备把粉末吸了进去,肺部立刻火辣辣地疼。   尽管他捂住口鼻,却还是重重咳嗽几声,胸口涌上一阵窒息感,他的喘疾发作了。   男人仔细端详着他的反应,而后自腰间解下荷包,迫使崔晏松开手,低声急切道:“把这个吸进去,是药!”   不知过去多久,急咳声终于轻缓下来。   直到崔晏面色不再苍白,男人这才松了口气般松开手。   半晌,他忽地撩开衣摆,沉沉跪在崔晏面前,神色凝重,叩首道,   “臣幽州节度使顾问然参见太子殿下!”   *   温连一路狂奔,头也不回,他知道只要自己耽搁半分时间,小红的性命就多一分凶险。   虽然很丢脸,但不得不承认,他现在没有任何手段可以救下小红,既没有外挂系统,也没有贵人相助,甚至连可以依靠陪伴的人都只有小红。   没有别的办法,官府那边他不熟路,他只能回温府搬救兵。   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温连跑到喉咙冒烟,总算跑回了温府。   一推门,险些被人撞翻在地。   温连手脚都跑软了,踉跄地摔在地上,只听头顶传来一道压抑怒火的骂声,“没长眼?”   这声音熟悉极了,温连惊喜地抬头,果然看到了那张骚包到有些欠揍的脸,他激动道:“温玉,快跟我走!”   当年第一次见,温玉还是二十出头大小伙子,没成想十年过去,这小子下巴居然蓄上胡茬,整个人相貌气质也沉稳许多。   “什么东西直呼你爷爷大名,撞人了不知道道歉?”   看来这张嘴还没有长相那么沉稳。   故人重逢,温连又想哭又想笑,心知肚明对方眼里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连忙起身道了个歉,“少爷恕罪,我这是见到你太高兴了。”   温玉冷哼了声,拍去自己身上压根不存在的尘土,说道:“什么事急火火的,赶着投胎啊?”   闻言,温连顾不得叙旧,赶紧回话道:“是温晏,温晏他在天乐坊出事了,有人要追杀他!”   话音刚落,温玉立马瞪大双眼,眉毛险些扬到天边去:“这么大的事,你他妈不早说!”   温连:……刚刚你少说半句我都说完了。   他一把推在温连肩头,心急道:“带路啊!”   温连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冷静说道:“对面可能人手很多,就凭咱俩上去就是俩经验包,去叫上毛豆和核桃一起,多拿几把菜刀!”   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回府把毛豆和核桃叫起来。   但纳闷的是,偌大个温府,竟然只有两把菜刀,正当温连头疼不已时,毛豆点醒他道:“陆子云,你哥不是开锻刀铺的么,顺路去找你哥要两把就成。”   温连猛地回忆起来,小红的确是说过,他这副身体的主人有个开锻刀铺的聋哑哥哥,小红还说要把聋哑哥哥也请进府来,找个活计干。   小红总是那么周道细心,比他这个当爹的靠谱得多。   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小红推他离开前说的话,“温连。从窗户跑,别回头。”   他心头酸涩,眼眶很快红透,温连忍住哽咽对众人道,“快走吧,咱们一定得把他救出来。”   温玉瞥他一眼,说道:“那是肯定的,不然老子这么大家业谁继承,动作都麻利点!谁敢动我儿子,我砍他祖宗十八代!”   听到他的话,温连怔了怔,浑身的血渐渐因为这些话而变得滚烫起来。   是啊,他们是家人。这种时候,家人可以无条件的依靠相信。   被他的话语感染,温连也忍不住喊了声:“对,砍他祖宗十八代!”   一行人吆喝着砍人十八代,骂骂咧咧地出发,无视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他们士气高昂地冲到吉安街外的锻刀铺。   铺当很小,几把菜刀和猪肉零零散散地用麻绳串起来,像道帘子似的,遮住了铺子深处的模样。   时间不等人,温连只得朝铺子里高喊了声,“哥!”   没人回应,温连这才想起小红说过原身他哥是个聋哑人,他撩开猪肉做的帘子,快步走进去,只见一个彪型大汉背对他们坐在不远处,身材佝偻,手中正拿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反复研磨。   温连吃了一惊,也没人告诉他原身他哥这么彪悍啊,简直跟陆子云完全不是一个画风。   他试探着上去,拍了拍大汉的肩膀,对方转脸过来,相貌果真与陆子云这张脸有七八分相似。   大汉见到温连的瞬间,立刻憨厚地笑了笑,把手中菜刀搁到了离温连很远的地方,像是怕伤到他。   温连不知道要怎么跟他沟通,情况又这样紧急,只得胡乱说了句:“哥,我借几把菜刀用用,有人现在正危险,我得去救人哈。”   他语速并不慢,大汉却在他说完话后,脸色凝重起来,起身从旁边方桌上抓起两把菜刀,一把塞进温连手心,一把自己拿在了手里。   温连愕然地看他,没料到对方会读唇语,“你这是要跟我一起去?”   大汉认真地点了点头,忽地一拳砸在自己胸脯上,发出道结实的闷响,仿佛是在说,哥能帮上忙。   分明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竟然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自己的话。   陆子云真是摊上个好哥哥。   不过,有这么个彪型大汉的确安全感十足,温连只思考了刹那,便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好,咱们一起去救人。”   小红,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   崔晏阴沉看他,把手心用尽的药包扔至地上,尽力稳住呼吸,“节度使大人好手段。”   听出他语气不悦,顾问然不敢抬头,低声恭谨道:“臣罪该万死,但只有此法可辨明殿下身份,是从前照料殿下的周太医透露殿下三岁便噩患喘疾,这包药也是周太医所开。”   “怎么找到我的?”   “淑妃宫中有个老太监,名叫安奉润,十年前告病出宫,在顺尧城落户。安奉润声称当年一眼便认出殿下身份,可唯恐年迈之年又生祸端,便将此事一直压至今日。”   安奉润。   崔晏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五岁那年,的确是和温连一起见过一个姓安的老太监。   良久,他睁开眼,“那他现在怎么又肯说了?”   顾问然低声答,“他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听闻他膝下养了个义子,今方满十岁。”   十岁的义子……正是在那年收了个婴儿当义子啊,看来这安奉润倒是还挺疼儿子的。   崔晏明了,“他把消息卖给你们,你们替他养儿子?”   “是,改日我便要带他回幽州,安排个好身份。”顾问然说罢,又试探着抬眼瞥了瞥崔晏,“另外,此次前来,臣奉命要请殿下一同回幽州。”   闻言,崔晏压低眉眼,声音渐渐冷了几分:“幽州非我亲故所在,节度使何苦千里迢迢跑到顺尧来接我回去。”   他母妃出身寒微,祖籍高阳,不可能与幽州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更别提认识幽州节度使这样身份的人。   “殿下回幽州便知了。”顾问然叹息了声,“三言两语无法言清,只一点殿下可全心相信,幽州是殿下的靠山,从前是,日后也会是。”   自那年元唐寺大火之后,太子失踪,东宫主位空悬,十年来闹得整个大宣动荡不安,人心飘摇,自然没人会希望一个已死之人再活着回来。   崔晏的身份是迟早会被人发现的,未来还会和皇帝长得越来越像,终究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崔晏眯了眯眼,审度过顾问然脸上神情。身居高位的人若想隐瞒欺骗轻而易举,更何况是幽州节度使这样的身份,统领私军,必得百般周旋,恩威并施,哪是一副面孔便用得过来的。   他不信,却还是淡淡道:“顾大人请起,如今我早已不是太子,过去的事也都忘得差不多了,我现在过得很好,大人无须忧心。”   顾问然起身,仍然垂着头,“可是因为方才那人?”那个逃跑的少年似乎很得太子信任。   “是。”崔晏坦然承认。   顾问然却淡笑了声,“恕臣直言,他跑的时候可没有半分犹豫,殿下不在意太子之位,也要在意自己生命安危,有时还是要找靠得住的人为伍。”   听到他的话,崔晏却是缓缓笑了,“我不需与任何人为伍,我要做的是他的靠山。”   顾问然眉头微蹙,显然是不太赞同他的说法,不过任谁站在这里,听一个十五岁孩子说要做那临危逃跑的同伴的靠山,大抵都会和他同样反应。   崔晏也并不在意他的看法,只是走到顾问然身侧,而后目不斜视地略过,自他身后,捡起了地上一只墨色的足靴。   他仔仔细细地为那只足靴擦去尘土,低声道:“况且,你又怎么知道他靠不住?”   话音落下,只听哐当一声巨响,房间大门被人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烂。   尘土飞扬,顾问然愣了愣,看到那破碎房门里冲进来一群人。   三个少年,两个男人,每人手心一把精光锃亮的菜刀,有人瘦弱,有人彪壮,有的吊儿郎当,有的神态怯弱,但却没有一人畏缩不前。   最重要的是,为首的那人竟然就是先前逃跑的少年,少年气势汹汹地攥着菜刀,朝他怒喊了声:“把他放了,不然我们砍死你,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那种!”   顾问然从军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   分明是滑稽可笑的,可他笑不出来。   身前传来崔晏轻轻的笑声,未置一词,顾问然竟奇妙地读懂了他笑声里的含义,   “你看,我早说过的。” 第23章 情窍【一更】   顾问然无奈轻笑了声, 上前扼住崔晏的喉咙,用只可两个人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殿下, 得罪了。”   他并未用多少力道,崔晏明白他的意思,配合着朝温连喊了声:“救命!”   话音刚落,顾问然对温连嗤笑道:“算你厉害, 没想到你居然搬了这么多救兵前来,看来这次只能放过你们了。”   他边说边挟持着崔晏退到窗边,直到后背紧贴窗棂。顾问然轻声在崔晏耳边道:“幽州会一直等待殿下, 如有需要, 可到顺尧钱肆。”   说罢, 顾问然一把推开崔晏, 翻身便从窗子逃走。   温连追上前时,连顾问然的影儿都没看见。   悬在半空的心在此刻总算落地,温连顾不上擦掉额头的冷汗, 拉住崔晏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确信那人没有伤害崔晏后,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幸好, 幸好……”   如果没有赶上,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崔晏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 “我没事, 多亏你来的及时。”   旁边温玉看不惯他们拉拉扯扯, 伸手拽开温连,对崔晏道:“多亏他?你多亏多亏你老子正好在家吧!”   闻言, 温连瞪了他一眼,把小红拽到自己身边,说道:“你怎么跟孩子说话的,他现在刚经历过一劫,正难过的时候,你语气就不能好一点?”   温玉噎了噎,稍顿半晌,忽然反过味来,“你谁啊?”   他们府里好像从没见过这号人,方才事情紧急,温玉把这事给抛之脑后,现在才想起来。   温连刚要回答,被崔晏抢先一步说道:“是我从书院请来的书童,往后住在温府。”   说完,他牵住温连的手腕,像是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俩人急匆匆地从房间里离开。   果不其然,身后很快传来温玉气急败坏的骂声:“你私自请书童经过谁同意了,还有,温晏,你给我站住,谁让你来这种地方!”   温连回头看去,只见毛豆和核桃熟练地挡在温玉身前,轻声安抚着他的情绪,仿佛这种事已经做过很多次般。   手腕被轻轻牵着,温连有些好奇地凑过来,问道:“你和温玉叔叔总是这样吵架?”   虽然知道温玉一直都看不上崔晏,但这次见,好像比从前更加冲突了。   崔晏摇摇头,道:“我没有和他吵架,是他头脑不太好。”   温连偷笑了声,“是有点吧,但其实温玉心地很善良,他也是担心你,刚刚一路提刀狂奔过来,他个富家大少爷,险些累成一头驴。”   方才温玉脸上急色可不是假的,如果不是把小红当成自己的孩子,绝不会紧张至此。   小红有人心疼,温连也开心。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垂下头,低低道:“我知道。”   谁对他好,他都知道。   温玉性子急躁,言语粗鄙,但的确是尽职尽责地照料他长大,吃穿用度从不苛待,就算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刻,他也从来没有对崔晏这个外姓人有过半分埋怨。   他是很幸运的人。   有温连,温玉,还有毛豆他们……有这么多人关心帮助,崔晏已经不再想离开这里,甚至偶尔还会觉得过去的事情像一场大梦,他冷眼旁观,只觉得陌生。   “他帮了我很多,我都会牢记,你放心。”崔晏轻声道。   “确实,比起温玉,我还是太没用了。”温连小声道,有点小忧愁,“如果我再厉害一些,刚刚你就不会陷入危险。”   温连很困惑,为什么让他穿进书里做任务,又不给他一个日天日地的身份,或者什么奇葩强大的金手指。就给一张小破任务纸,赤手空拳,身份比男主还弱,让他怎么帮助男主?   他压根一点作用都没有,刚刚若是没有大家,温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天色渐晚,顺尧城的巷道被晚霞笼罩,两道少年的影子被拉得极长。   沉思片刻,崔晏低声道:“要多厉害才算厉害?”   “起码要聪明过人,再不济也要武功高强吧。”温连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什么也没有,光有一张嘴。”   “从前在话本子里听说,天人下凡是为历劫,若个个都聪明过人,武功高强,有什么劫可以历?”崔晏淡淡开口,手心握紧了温连的腕子,“更何况,你怎么知道自己并不厉害,可以想一想,为什么苍天会让你来到温府,又为什么让你成为陆子云呢?”   温连愣了愣,拧眉思酌。   他还真没想过这种问题,要知道他大学每次考试都只看老师圈好的考试范围,从高考结束后就失去独立思考能力了。   “温连是在你到来时就已经死去的,在他死后,温府必定会一蹶不振,以温玉的性格说不定会终日酗酒,更加放纵。可自从先前你附身温连写了那封遗书后,温玉便再也没去过天乐坊,二老也因为温玉总算回头是岸而有了慰藉,不至过于悲伤。”   “如果不是你收养我,我现在兴许还在城隍庙与毛豆核桃他们一起当乞丐,可能冻死街头,也可能吃草果腹,无论什么发展,都固然不会好过现在我们一起读书,有家人陪伴。”   “陆子云和他聋哑哥哥感情也说不上好,他哥终日锻刀挣钱供养他到顺尧城最好的济绯书院读书,他却常常以有这么一位残疾兄弟自卑,路过都还会装不认识。而如今,陆子云怕是已经死了,可你却代替他活着,你能做的还有很多。”   崔晏仔细地分析,缓缓道,“或许,这些身份本身就是为你存在,并不需要你武功高强,聪慧过人,而需要你付出其他……比如,你的真心?”   半晌,他笑了笑,“我胡言乱语,你随耳听听便是。”   温连愕然地望着他,倏忽伸出手捧住崔晏的脸,震撼道:“哪是胡言乱语,你说得对,你简直就是天才。”   他何必纠结自己有没有金手指,在其位,司其责,把角色的一生走完,完成自己分内的任务,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被温连捧住脸,崔晏的心口快跳了下,脑海内浮现在红帐内,温连俯身吻他时柔软的唇瓣。   他慌乱低头,垂落眼睫,轻声道:“对你有用就好。”   “当然有用,我们小红最聪明,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虽然温连自觉也没做什么操心的事。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温连静静的牵着崔晏。脑海里回忆起,当初他也是在崔晏五岁的时候,这样轻轻牵着他走过放学回家的道路。   那时崔晏总是会静静的听他讲一些废话,有时候讲安徒生童话,有时候也讲铠甲勇士变形金刚,俩人常常因为路上唠嗑,还嘴馋买糖葫芦错过晚饭时间,而被温玉一通好骂。   手心紧握在一起,崔晏抬头看他,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时光。   如果时间能一直停在此刻就好了。   良久,崔晏轻轻问道,“你今天为什么突然到天乐坊来找我?”   温连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本是看到小红在书案上写下的那些符纸,所以才想来找到崔晏,劝他回头是岸,不要再做这些东西了。   结果哪知半路碰上了一个刺客。把这事给耽搁了。   他从怀里已经掏出那些黄符,递去崔晏的手心,正色道:“我本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符纸上已经凝固的血迹,在夕阳下颜色变得鲜亮极了。崔燕微微睁大眼睛,伸手接过那些黄符,一张张看过,低声道,“你看了我的书?”   语气并没有不满,甚至还有几分心虚。   温连挠了挠头,“本来是想帮你收拾收拾书桌的,没想到不小心看见了。”   闻言,崔晏低下声音,说道,“这些都是一些随意写的玩意儿,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我看那书上可是说用指尖血日夜写满九万八千张,这数目可挺值得一提的。”温连淡淡道。   崔晏手心捏紧符纸,一张张看过,耳边还在传来温连滔滔不绝的苦心教诲。   “这种东西都是骗人的,如果真有起死回生的,这世界上哪还有几个死人,大家全都直接写去写九万八千张符纸,所有人一起复活不就好了吗?”   “还有啊,为什么要采取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呢?人死不能复生,人要向前看啊。你不是答应过爹要好好活着吗?”   崔晏答不上他的话,只得低着头,假装认真去看手心的符纸,他知道温连是心疼自己,可这也的确是他唯一能够拯救温连的办法。   指尖在那些黄符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了一张与黄符格格不入的字纸上。   这一张,不是他写的。   他蹙眉翻开,只见上面墨笔横书,龙飞凤舞写下几个大字,崔晏瞳孔瞬间疾缩。   【请宿主加速完成任务,拯救男主,角色寿命时限已到,三天内角色即将死亡。】   耳边风声清晰,掩盖过温连呕心沥血的谆谆教诲,崔晏只感到自己胸腔一阵窒息,眼前开始阵阵泛黑。   这张字纸向来被温连放在衣襟深处,这次应当是无意中和那些符纸一起拿了出来。   是假的么?   这就是温连那日不许他偷看的,上天给他的旨意?   ——温连要死了。   *   黄符纷飞而落,没入尘埃。   崔晏呼吸急促,昏倒在长街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温连吓得六神无主,以为是旧疾复发,他顾不上捡那些符纸,赶忙把人背回温府。   “大夫,他怎么样?”温连急切问。   “温晏少爷今日应当是吸入一些不干净的粉尘,外加受惊情绪激动,所以才使旧病复发,这段日子已经很少再发作,这次身体才防御不住病倒了。”温府的大夫为崔晏诊治多年,早已对他的身体了如指掌。   温连想起今日在天乐坊,他们不在时,崔晏与那刺客共处一室,说不定就是在那时中了招。   他心急如焚地在小榻前来回踱步,问道:“可是人现在怎么还不醒?”   大夫抬头看他一眼,说道:“此次喘疾发作不止是因为粉末之故,更多是心病难医,小少爷这心病已有多年不治。今日偏偏碰上大喜大悲之事,就是健康身体也承受不住,老夫为他施过针后便让他睡吧。”   温连再心急也没办法,只得答应下来,搬来板凳,守在崔晏的榻边。   他不明白崔晏为什么大喜大悲,也不懂大夫所说的什么心病多年不治。   他只知道小红上一秒还好好的,拿到那些符纸看过,整个人便一头栽倒在地。   对了,那些符纸呢?   温连拍了拍胸口,没有摸到,他气馁地坐在板凳上,把头发揉得乱糟糟。身前少年紧闭双目,即使昏睡着,眉头还皱得极紧,仿佛梦中还在不安。   他试探着伸出手,在崔晏的胸口缓慢而轻柔地抚过,低声道:“别怕,小红,爹爹在呢。”   小红没有任何反应,他听不到。   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道身影像带着风似的冲进房间,温连愕然回头,只见温玉面色冷沉,哑声道:“他又怎么了,不是方才还好好的,是不是那畜生给他下了毒药?”   温连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他叹了口气,“不是,大夫说是大喜大悲之后,喘疾发作。”   “大喜大悲?”温玉稍显困惑地拧紧眉头,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开,“我知道了。”   温连愣了片刻,“你知道原因?”   房内徒剩一道颤抖的叹息,温玉掀开衣摆,扯过凳子,和温连一起守在崔晏的榻前。   “马上就该是我哥的忌日了,这次准又是想闹着去京城,怕我不给,所以才去天乐坊赌钱。”   忌日。   温连下意识摇了摇头,他知晓这次崔晏昏倒的原因绝不是因为自己的忌日,因为崔晏分明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哪还会为了忌日空伤悲。   可温玉对此深信不疑,他掐住额角,瞥了一眼小榻上崔晏难受的神色,咬牙道:“这小疯子,从来不听我的话!”   他真不知道,当初崔晏究竟是怎么讨好卖乖,才骗得他哥居然那么信任。   提起往事,温玉又是忍不住一叹,像是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缓缓道:“当初他爹捡他回来,没多久便意外去世,他好像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   温连怔怔地听着,不忍打断。   “但是没有人怪他啊,他就那么傻,偏偏把错归到自己头上,非要想各种歪门邪道,要让他爹复活。本来我们只当是孩子年幼,便也随口哄哄骗骗,给他个希望,于是便任由他自己去琢磨了。”   却没成想,这小疯子执念之深,令他这个丧兄的亲弟弟都自愧不如。   温玉越说越疲倦,能让他感到无可奈何的,恐怕也就只有崔晏,“一开始,是自己捏泥人,捏到手掌起茧子才被我们发现,后来变本加厉,开始学起什么道法,要让他爹起死回生,偷偷使菜刀割开手指,又嫌自己血不够多,便用刀子划开手臂。”   他轻轻卷起崔晏左臂的袖子,上面赫然是密密麻麻的刀子割痕,清晰刺目。   温连呼吸陡然一滞,不可置信地握住崔晏的小臂。   疯了吗?   对自己这么狠,他不想要命了?   “幸好我发现得早,痛揍他一顿,”温玉到底是心疼他,不忍看崔晏再这么下去,“把他绑在凳子上揍,人家一声不吭,活像上战场受拷打的俘虏似的,多牛。”   温连有些听不下去,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手心沁出薄薄的冷汗。   “小时候还好管点,再长大些,我就彻底管不了了。”温玉闭了闭眼,说道,“我知道他读书好,但我从来不求他高官厚禄,我只求我哥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可他决心要去京城,听他说……”   温玉睁开眼,眼底一片冷然,“他说他要去皇宫,皇宫里有枚仙丹,他只差那一步了。”   金身佛像,九万八千符,只差最后一枚起死回生的仙丹。   “我狠狠骂了他一顿,把他关在家里,还敢不吃不喝与我抗争。我便把他拽到我哥的灵位前,我让他当着我哥的面,好好说清楚他要做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如果我哥知道,一定会和我一样骂他。”   温玉替崔晏扯下衣袖,静静地看着他的脸。   十年时间,养条狗也养出感情了,他不得不承认,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够责任,无需再照料崔晏。   可是,每每看到崔晏这样,还是会忍不住责骂。当爹当久了,还真得代入进去,他到现在都未娶妻。   温玉苦笑了声,“他肯定总跟你们这群臭小子说我不好,不过也是,他应该讨厌我。”   闻言,温连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没有,你对他的好,他一定知道。就像你哥对他好,他会感激这么久一样。”   前半句,温玉听了还感动片刻,后半句,温玉收起感动,嗤笑了声:“他那是感激么?”   温连无比肯定地重复,“记了一个逝者这么多年,自然是非常感激。更何况你照料他十年,他必定也会这样感激你的。”   温玉瞥他一眼,说道:“你倒是跟我哥一样蠢。”   温连被他骂得一愣,不解道,“什么意思?”   “对一个人挂念十年,宁可放弃一切伤害自己也要让对方起死回生,你把这些搁进话本里瞧瞧,这是感激?”温玉冷笑了声,“我看是白素贞对许仙的那种感激法才对。你竟一点也不觉得,小子,情窍开了没有?”   话音落下,温玉没有听到回应,偏头去看,只见少年浑身颤抖了一下,而后猛地一个仰身,从凳子上跌落下去。   温玉立马扶他起来,还忍不住无情嘲笑道:“你不会告诉我,你当真一点没看出来吧,就连核桃那头小笨驴子都看得出他断袖已久,你们关系这般要好,他什么都没告诉你?有空去翻翻他那书本子,一笔一画写得满满当当的,通篇都是——温连二字。”   话音半落,仿若一柱沉雷当头劈下,温连胸口跌宕起伏,只觉得被只大手死死扼住喉咙,脑海里浮现无数崔晏对他耳红羞赧的场面。   本以为只是少年内敛腼腆害羞,本以为只是孝子慈父和睦相处。捏塑十年神像不是因为他是男主毅力惊人,清晨睡醒衣裤湿透也不是因为他青春懵懂一时冲动,   ——“倘若我不能平常心看待呢?”   温连掩在袖内的指尖猛颤了瞬,他在此刻终于承认,他的确是很没用,不仅没有教好孩子,反而把小红带上了一条不归歧路。   耳边仍传来温玉困惑的声音,温连却充耳不闻般僵滞在原地。   半晌,他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跑了。 第24章 二嘎【二更】   温府厢房。   书案上到处是翻开的书本, 温连一本接一本的看过,所有书都被摊开平放,他望着书页上随处可见的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的书,处处都是以他的姓名落脚。   他深吸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望着花纹繁复的天花板, 想起第一次带崔晏住进温府时的场景。   小孩怯生生地牵着他的衣角,哪里都不敢乱看,仿佛自己就是他的一棵参天大树, 可以尽情肆意地躲在树下。   明明刚开始好好的, 为什么后来会对他产生这种感情?   这不可能啊。   温连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方才温玉的话很多也可以解释, 他甚至自己就能为崔晏找到借口。   在书上写名字是因为太过思念, 想尽办法复活他也是如此。   青春期会梦到一些和父母的不伦之事也有科学解释,可能是那什么俄狄浦斯情结,小孩整天整天地琢磨让他复活, 所以夜里才会梦到他。正所谓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嘛。   温连努力地说服自己,又忽地想到方才温玉的话。   “核桃那小笨驴子都知道的事,你和他这么要好都不知情?”   对, 温玉是长辈, 可能对感情上面的事不太清楚,小红也不可能会把自己心里话告诉给长辈知道。   但是核桃和毛豆整天和小红待在一处, 久而久之肯定可以看出什么。   核桃不是说过么, 小红有心上人, 不是他,是书院里的一个同窗。   那人脾气有点差, 长得还不好看,脑子还不聪明。   简直就是他的反面嘛。   他脾气好这点毋庸置疑,长相虽说不上惊天地泣鬼神,好歹也是阳光开朗的帅气小哥哥一枚呀。至于脑子不聪明这一点……比起小红来,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聪明!   温连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蹊跷,绝对不是温玉一家之言就能解释清楚的。   若真要得出答案,看来他得仔细问问核桃才行。   他打定主意,起身去找核桃。   *   入夜,烛火在晚风里轻轻摇晃,一缕药香在小院里静静流淌。   核桃打了个哈欠,手心执着把扇子,轻轻地在药炉前扇风。   这药是崔晏每日都要吃的,一日三次,一次一碗,药汤黑糊糊的,味道奇苦,每次帮崔晏试药他都得苦得洗三遍舌头,他都如此,更遑论要一天喝三碗的崔晏。   听前厅说,崔晏今日喘疾又发作了,明明这阵子都安然无事,怎么这病就突然来了呢。   到底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摆脱这喘疾。   想想崔晏还真挺不容易的,要不是有温府这样家底丰厚的家庭收留,光是这药钱,都能买好几条他的小命了。   还是快些煎好药给崔晏送去吧,他抛开杂念。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忽然从小院外传来,核桃听到声响,打了个激灵,赶紧继续认认真真地给药炉扇风。   进来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厮,在府里这么多年,核桃早就和府里上下混得脸熟,这人却是他没见过的。   “药熬好了没有?”那人甫一见到核桃,便横眉冷眼道,“那边急着要呢,你怎的还在这悠哉悠哉地熬,怕不是惦记着少爷难受死!”   核桃被他骂懵了,天可怜见,他怎么可能盼着崔晏难受死。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没受过这样的误会!   一时间,他也顾不得问清对方的身份,满肚子冤枉。   “我正熬着呢,马上熬好。”核桃不甘示弱地回上一句,表情气鼓鼓的,但说出的话却毫无威慑力。   对方压根不把他当回事,嗤笑了声,“动作麻利点,像你这么干活偷懒,担心我告到管家那去!”   那人漫不经心似的走到核桃身边,掀开药炉往里看了一眼,道:“这怎么还半生不熟的,你到底会不会熬药,还是让我来吧。”   核桃再好的脾气都有些不好了,兔子急眼还咬人呢,“用不着,我给少爷熬了这么多年药,我比你清楚得很!”   对方见他恼怒,眼珠一转,说道:“那你可得尽心尽力地熬,可别再出什么差错。”说罢,他从袖内抖出一包药,递给核桃,“给,这是刚刚老大夫说的,这味药也要加进去,我警告你可别让我看到你偷懒啊。”   核桃一把拿过药包,哼了声,“放心吧,我干活从来不偷懒,用不着你指教。”   他把那包药拆开,一一抖落进药炉里。直到看核桃把药放干净,那人才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转身离去。   平白受了一遭冤枉,核桃不解气地往药炉底下添着柴火,一边添一边小声地骂:“你才懒,你全家哪里都懒!”   药炉很快散发出一缕薄烟,核桃正骂骂咧咧着,头顶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骂谁呢?”   他抬头一看,发现是“陆子云”来了。   今天陆子云喊大家去救了崔晏,所以核桃在心底悄悄把他的名字从讨厌的人的小本本上划掉了。   核桃不大高兴地道:“也没什么事,我正给温晏熬药呢,你不是在他房里守床吗?”   温连扯过个板凳,坐在他身边,望着药炉里袅袅升起的烟火,思绪渐渐飘远,声音也低低的,“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核桃困意早就全气没了,这会精神得很。   温连思酌片刻,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前思后想,他还是道:“你之前说温晏有心上人这事,到底是不是骗我?”   听到他的话,核桃往药炉塞柴火的动作微顿,片刻后,他努着嘴抬头望天,“当然是真的咯。”   温连:“……你是在骗我对吧?”   核桃继续望天,“没、没有。”   这傻小子!他根本不会骗人啊!   自己当初居然会相信核桃的话,他难不成也是一头小笨驴子吗?   温连气得想跟大猩猩一样捶胸顿足,他前仰后仰,一阵憋闷,最后只蹦出来句,“那他真的是断袖?”   语气小心翼翼,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些期待。   核桃不再望天,大胆地看着温连的眼睛,点了点头:“嗯!”   那天他亲耳从温玉和崔晏的谈话里听见的,这个不是谎话。   话音落下,温连彻底绝望了。   好耶,他穿进晋江文咯,还成了被主角盯上的小炮灰,好耶。   他自暴自弃地掐住额角,低声道:“这事儿,你们都知道么?”   温连是指崔晏喜欢他的事情。   核桃以为他还在说崔晏是不是断袖,沉思片刻,答道,“武英应该不太清楚,但是温玉叔是知道的。”   对上了,都对上了。   温连从心底长长地叹息了声,放弃抵抗。   事情既然已经就发生了,他现在也改变不了什么,小红还在病榻上躺着,只有等小红醒转过来,他再好好教育一番。   只不过有一点。   下次死遁再重生,他说什么也要把马甲死死捂住,绝对、绝对不能让小红看出自己的身份。   这种感情不能再继续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掩藏身份,完成任务后立刻脱身。   这是畸形的爱啊!红!   只要他可以一直藏住身份,小红久而久之自然会慢慢淡忘掉他的存在。十年不行,二十年总可以。二十年不行,三四十年,五六十年,总会有一天小红会想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对的。   而且,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温连还打算,不要明着对这小坏蛋好了,他得暗着来。   明着来,小红只会像条傻小狗一样,对他慢慢产生依赖。   他得像其他小说里那样,表面对小红很坏,其实他背地里偷偷对小红好,这样一来……   等等,这些小说的结局好像都被拆穿然后酱酱酿酿了。   温连一时间头痛欲裂,本来就不太够用的大学牲的脑子,现在更是跟裂成七八瓣一样。   老天爷,你弄死我吧!   “不管了,要想保全自己,就只能这么干了。”温连暗暗握拳,下定决心说道,“我偏就要当那个晋江文里保住菊花的男人!”   他回头看了眼核桃,少年呆呆地看着他,手心还捏着把小扇子。   温连知道他听不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你去休息吧,这么晚该睡了。”   听他说起休息二字,核桃立刻应景地打了个哈欠,但他又摇了摇头,“不行,药还没熬好呢,今天药多,熬得也慢。”   温连从他手心拿过小扇子,低声道:“放心,你去睡吧,我来熬药。”   闻言,核桃有些不太情愿似的说,“可是……”   “怎么了?”温连笑了笑,“你害怕我往药里下毒药啊?”   核桃犹豫片刻,看向温连,他觉得“陆子云”不太像是会给崔晏下毒药的人。   他就是有点怕“陆子云”给崔晏下春.药……   顿了顿,他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说道:“也不是,就是药煎好之后,我一般都自己尝一尝,试过药温再给温晏喝。你别忘记这个,听说他还昏着,喝药肯定不方便,别烫伤他了。”   核桃虽然脑子有时不太灵敏,但是在照顾人这方面却是一等一的细心,他是个很善良也很温柔的好孩子。   除了崔晏外,温连也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欣慰地点头答应,“你放心吧,我肯定会按你吩咐,尝过再给他喝的。”   核桃这才起身,临走之前,又听身后温连轻轻道,“温陶,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发自内心地特别高兴。”   声音很轻,像是风儿一吹便融化了。   他有些困惑地回头,只看到温连温柔地朝他笑笑,笑容温暖干净,让他的心口慢慢涌进一股热流。   “陆子云,你可别喜欢上我,我不是断袖,你还是喜欢温晏吧。”少年挠挠头,微微吐出舌头做个鬼脸,飞快地跑得没影了。   徒留温连哭笑不得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低低骂了声,“一个个,都是小坏蛋。”   药香四溢,很快便咕嘟咕嘟地冒了泡。   他掀开药炉的盖子,把漆黑的药汁缓缓倒进碗中,放凉后,尝了一口。   不太烫了,但还是很苦。   和他想象中一样,这种药喝一次他就有点不想活了,可小红每次生病都要喝,甚至平日里闲来无事也要喝上一碗预防。   从五岁至今,小红身上总是飘着一阵淡淡的药香,凑近嗅闻,都会感到舌尖发涩。   至于他怎么清楚……   白日里,他在红帐内吻住崔晏时便尝到了。   耳尖忽地像是被一缕火焰烧着一样,温连回忆起自己那时毫不迟疑地吻,吻得那么重,那么自信满满,还扬言称可以吻崔晏一百次。   不是,他怎么就那么不知廉耻呢?这种浑话也说得出来,小红变成小坏蛋跟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只是温连实在想不到,平常究竟有什么举动才引得小红对自己这种态度,思来想去,也只有对小红太好了这一个答案,所以这小坏蛋才会做跟他有关的春.梦。   想到春.梦俩字,温连又是一阵脸如火燎,五脏肺腑都跟着发烫。   这臭小孩到底做什么梦了……   就算真的做那种梦,他应该也是上边那个吧……   当爹的如果在下面未免也太没志气太丢人了点……   他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着,眼前却忽地黑了。   温连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核桃惊慌失措的声音,仿佛在大喊着什么。   “来人啊!”   “陆子云他……”   他听不清剩下的话,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甚至对这具身体的支配也正在慢慢消失。   温连摔倒在地,眼睛缓缓阖上,四肢无力垂下,到最后连指尖也不再颤抖了。   他终于反应过来,那碗药里,真的有毒。   *   这一次比从前两次都要沉睡得更久,温连睁眼醒过来时,看到面前飘着一个散发淡淡金色的小光点。   小光点在他面前晃了晃,有些刺眼,温连下意识后退,发现自己居然没有身体,而他方才所谓睁眼的动作,也不过是他自己的想象。   他现在好像是什么灵魂的状态。   半晌,温连听到面前的小光点用机械地电子音道:“恭喜宿主前两则任务圆满完成,最后一项任务开始之前,我们将会为宿主发放一个任务成功的奖励,奖励下发时间为三十个工作日之内,请宿主注意查收。”   妈呀,他还以为是单机游戏呢,原来有系统的啊!   温连刚在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小光点立刻道:“确切的说,我并不是系统,而是一个普通的修补剧情的机制。”   温连:懂了,会偷听宿主心里话的机制系统。   小光点沉默了片刻,直接转移话题,“在最后的剧情开始之前,宿主还要清楚一件事,此次任务时间很长,难度较高,所以本次任务不特定死亡时间,需要由宿主自行安排。   任务纸已重新发放到宿主身边,请妥善保管,如需使角色死亡,请在任务纸上详细写下死亡方式,我们会为您安排无痛去世。”   温连:懂了,死亡笔记,Deathnote!欧类哇卡密哒!   小光点:“……您开心就好,任务即将开始,请宿主稍作准备。”   温连还沉浸在上段任务给自己带来的震惊里,心头微微不舍。   说到底,能见到小红他挺开心的,他也不想走。就算小红喜欢他又怎样,小红只是个十五岁孩子,还处于青春懵懂的阶段,本来可以慢慢引导他走上正轨的。   他这一走,小红那又是十年。   也不知道小红这十年究竟要怎么过,他只祈祷那劳什子符纸小红不要再写了。   不知是否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在温连身形消失之前,小光点沉静而平淡地低声道,   “系统并不会对宿主进行严格要求,人生本就是一场体验,无论成功与否,希望您都能遵从内心的选择。衷心祝您旅途愉快。”   温连怔了怔,半晌,他在离开之前,急切喊道,“我就知道,你看你自己都说你是系统了!”   小光点:……   下届宿主,还是找高中生吧。 第25章 太子太傅【一更】   崔晏自昏迷中转醒, 胸口仍然疼痛难耐,他缓缓起身,看到核桃红着眼坐在他床前, 手心端着碗汤药,好像刚哭过一场。   他掐了掐额角,淡淡道:“哭什么,我死不了。”   这次发病的确在他意料之外, 看来得想办法把顾问然那里太医给的药方给拿到手,否则喘疾迟早会是他最大的隐患。   见崔晏醒过来,核桃眼眶更加通红, 本来强行忍耐的泪水在这一刻也彻底控制不住, 潸然落下, “你醒了就好。”   “嗯。”崔晏轻轻吸气, 端过核桃手里的药碗,低声道,“陆子云呢?”   他现在很想见到温连, 然后, 问清楚温连到底是不是在骗他。   分明说过不会再离开的,那张字纸又为何写他三日内就会死亡。   他喝了口药,被苦得眉头微蹙, 干脆仰头喝尽, 耳边仍然没有听到核桃的回应。   崔晏心口一跳,他盯上核桃的眼睛, “怎么不说话?”   核桃抿了抿唇, 把药碗从他手心快速夺走, 起身告退,“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你好好休息。”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仿佛在遮掩着不可告人的事情,崔晏几乎瞬间便猜出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扼住核桃的手腕,迫使他回来,声音陡然沉下,“说!”   核桃向来是不会撒谎的,他咬紧唇,扯开崔晏抓着他的手,说道:“温玉叔说了你要静养,这段时间别出门,好好在床上歇着……”   “我问你,陆子云呢!”崔晏声音拔高,忍不住逼出几声咳嗽,他看着核桃支支吾吾的模样,哪里还不清楚,直接掀开软被,一把推开核桃,朝着门外走去。   核桃赶紧上前拽住他,急切道:“温玉叔下令你不能出这个屋,你听到没有,温晏,哪里都不可以去!”   崔晏毫不留情地甩开他,“滚!”   大门外守着的毛豆听到声响,推门进来,见到正在纠缠的两人,快步上前拦住了崔晏,“你要干什么,大夫的话你不听,不想要命了是吧?”   他身材高壮,拦住崔晏不是问题。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咳嗽,抬眼看他,“温武英,让开。”   毛豆被他气势摄住,咽了咽口水,犹豫着道,“真不行,你偶尔也听听我的话吧。”   核桃也忍不住央求,“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能下床。”   他抓起身旁茶桌的瓷碗猛地砸碎,瓷片碎屑飞落,崔晏拾起其中一片,抵在自己喉间,锋利如刀的瓷片瞬间在白皙颈子上割出一道刺目血痕,崔晏淡声重复,“让开。”   血一滴滴染红雪白的瓷片,毛豆额头冷汗直冒,低低骂了声,“王八蛋,早知道应该先给你捆起来!”   他们不敢再拦,也没办法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崔晏走到正厅前的院子里。   那里聚集着不少人,温玉正在逐一排查下毒者,而在院子的角落里——正停放着“陆子云”的尸体。   崔晏眼前黑了黑,他踉跄地朝着那盖着白布的尸体走去,对温玉震惊的声音充耳不闻,直至走到尸体跟前,他静默地注视着那具尸体,心脏仿若停滞般听不见任何声响。   温玉冲上前来,不敢乱碰他,只急切地喊了声,“你出来做什么,见了风又要发病!”   “怎么死的?”崔晏木然地转头,看向温玉,不消掀开那张白布,他也清楚里面究竟是谁。   温玉被他问得一噎,打算囫囵过去,“这些用不着你管,来人,把他给我抬回房里!”   闻言,崔晏忽地掀开了那张白布,看清楚白布下尸体的死状后,他闭了闭眼,在两旁小厮和毛豆他们围上来之前,安静地自己转身离开。   温玉愕然地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一醒过来就专门找这“陆子云”,可怎么见到尸体后却是这个反应。   不对劲,太平静了,平静到令人有些恐怖。   温玉赶忙给核桃和毛豆使了个眼色,“跟上啊。”   核桃和毛豆这才反应过来,跟上崔晏的脚步。   “温晏,你千万别太伤心,大夫说了你不能总是大喜大悲,对你身体很不好……”毛豆苦口婆心地劝导着他。   核桃则是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崔晏,声音也染上一丝哽咽,“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偷懒让陆子云帮我熬药,他就不会出事了,都怪我。”   毛豆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一句,“怎么叫都怪你,当然是怪那个下毒的畜生,如果不是陆子云,死得可就是你了!”   没人知道那畜生是怎么混进府里来的,人死在温府,他们也难辞其咎。温玉下了死命令,今日说什么也要把那人给找出来,必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毒药原封不动让那畜生喝进肚里。   “可是我也有错,我不应该就那么轻信别人,都是我不好,陆子云他人挺好的,我之前还对他说过很难听的话……”核桃越说越伤心,眼泪也彻底抑制不住滚落下来。   毛豆叹息了声,安慰他道,“人各有命,咱们这种平民百姓哪里会料到会有杀手直接混进咱们府里,这杀手怎么偏偏挑中咱们温府!”   他们说了半天,崔晏却仍是没有反应,核桃抬眼一看,只见崔晏立在自己的厢房门前,而后面无表情地推开房门。   他们赶紧跟上,只见崔晏立在窗前,身形被清冷月色笼罩。   在他身前是数不清被翻开的书本,四书五经在皎月光辉下散发莹白的光洁之色,偶然一阵清风吹过,万千书页哗啦啦作响,如落叶纷飞不止,无数字纸散落,飘扬到他们的脚边。   每一页,都写满了温连的名字,墨迹如新。   “温晏,”核桃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他弱弱地出声,“这是……”   崔晏忽地回头,面色已然冷静下来,他喃喃自语般低声道,“他走了。”   核桃和毛豆都吓傻在原地,以为他被刺激到脑子不正常了,“崔晏你别吓我们,你说什么呢?”   闻言,崔晏猛地把桌上所有的书本推到地上,展露出最底层的那些黄澄澄的符纸,他随手拾起一张,脑海里浮现在他昏迷之前,依稀记得那张温连的字纸是夹杂在黄符里一起给他的。   那就说明,温连把这些也全部看过。   温连知道他的心思,清楚他的偏执,所以害怕恐惧他的为人,这才想办法寻死离开自己?   如果是这样,下次再相见,温连是决然不可能会再告诉他身份,反而还会小心翼翼想尽办法隐藏。   手心的黄纸被攥得越来越紧,近乎掐破。   良久,崔晏深吸了口气,抛开阴郁冷沉的杂念。   不会的,他了解温连,他是世上最了解温连的人,就算害怕,温连也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寻死离开。   最可能的原因便是,温连当真寿命时限到了,他不得不走,替核桃喝下毒药是一场巧合。   “我要出门一趟,取个东西。”崔晏冷淡开口,“你们不放心可以跟着,但别告诉温玉。”   核桃和毛豆对视一眼,俩人都松懈下紧绷的神经。   至少还是肯让人跟着的。   他们提着灯笼,跟在崔晏身后,绞尽脑汁护送他从温府后门逃出去,最后竟来到了天乐坊附近的那条长街上。   崔晏当时就是在这里昏过去的。   烛火悠悠,灯笼晕开一片柔和暖光,少年立在夜色里的长街,举目看去,整条街道干净如洗,什么都没剩下。   “帮我找一张纸。”崔晏低声道,“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些字,找到后相互通知。”   毛豆微愣,“你出来就为找一张纸,就不能明天再找?”   崔晏摇了摇头,面色冷沉,“今日必须把它找到不可。”   其实他也并不知道那张纸会不会随着温连离开而消失,但他还是要找。   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三人在朦胧夜色中打着灯笼,搜刮过长街每一个档口的角落,什么也没找到。   就在他们几乎以为那些符纸早就被吹得不见踪影时。   一张黄色符纸忽地从核桃的头顶飘下来,他抬头望去,只见高高的树梢上,沾挂着一团被风裹挟到树杈卡住的纸包。   核桃三两下爬上树,从树梢小心翼翼地摘下那团纸包,像剥菜一样轻轻把纸包剥开,而后眼前亮了亮,欣喜地大喊了声,“温晏!温晏,是你要的字纸!”   半晌,崔晏心跳加速,仔仔细细地将夹杂在黄符里的字纸摊开,抬眼看去,核桃和毛豆都好奇地望过来。   “都转过脸去,谁也不许偷看。”   “……行行。”   崔晏指尖颤抖着,在那张任务纸上轻轻抚平。   他先前看到的那些“任务完成后角色死亡”之类的字迹竟然已经消失不见,变为了一片空白。   难道是因为温连现在死了,但是还没有新的任务出现,还是说之前看到的字迹不过都是假象,是他一场梦境,根本就不是真的?   崔晏呼吸急促,心跳愈来愈快。   顿了顿,他把纸翻过来。   ……原来是拿反了。   他自嘲地苦笑了声,额头蒙上一层薄汗,颤抖着继续往下看。   【宿主本次角色身份:太子太傅,保皇派左丞之子,名江随,字施琅,男,二十二岁。此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太子太傅……   崔晏心口一震,他怔忡地抬头,看向无边月色,繁星如碎玉闪烁,虫鸟在树畔低咛。   从顺尧一路向北,驾马车行七天七夜,就是京城。   ——如果他要再见温连,只能是太子。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任务纸轻轻塞入衣襟深处。   明日,去一趟顺尧钱肆,见见顾问然吧。 第26章 三救【二更】   太医署。   “双瞳震颤, 后脑有铁器重击的伤口,此为脑髓振伤,气闭昏厥, 什么时辰送来的?”   “午时三刻伏枕之时送来的,听刘公公说,路过武场时被一节子断裂的扫棍给打晕,差点断气。”   “胡说八道, 后脑离地七尺,谁家扫棍飞这么高?”   “是顾少傅在武场里练扫棍,‘不小心’打飞的。”   “……顾少傅啊, 情有可原。”   谁不知道那位自幽州护送太子归京的大功臣, 幽州节度使顾问然顾大人, 家中三代从军, 代代英勇。   因救太子有功,圣上亲封太子少傅一职,命他好好教□□武艺。   这上过战场的人, 别说是棍, 估计就是拿根树杈子也能把人打得七窍流血。   老太医看向床榻上仍昏迷不醒的人,长叹一声,“准备施针吧, 咱们尽人事, 听天命。”   “得命。”   一支线香被火折子点燃,升起袅袅蓝烟, 香灰积聚在鎏金的莲花香炉里。很快, 线香燃尽, 老太医探出指,轻轻搁在床榻上苍白的手腕上。   脉搏微弱, 但好在终于是可以摸到脉了。   所有人长舒一口气,老太医接过身旁年轻医正递来的帕巾,擦干额头的汗珠,说道,“去请刘公公回惠妃娘娘宫里复命吧,就说,江太傅他脉象平稳,不时便可苏醒,只是仍需再修养观察几日。”   这江太傅搬入太师府第一日,到武场转了个圈脑子被人打坏了,倒霉催的。   看来是有人诚心想要他变成个傻子,要不是有惠妃娘娘这层关系,他们还真不敢动手治病。   老太医把帕巾扔到一旁,固自揣着手走远。在他走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房内寂静下来,线香的香灰被风吹散,飘落到小榻上。   小榻上的人瞬间僵尸一样坐了起来,胸前衣襟大敞,满脸满身都被细针扎着,他愣了半晌,狠狠打了个喷嚏。   “哪来的灰。”温连伸手揉了揉鼻子,发现自己脸上还扎着针,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脑居然像是被人用大锤子抡过一样疼痛。   他疼得想捂住脑袋,结果后脑上也有针。   温连咬咬牙,把身上脸上的针逐一拔下来。   这什么鬼地方,他怎么被人扎成筛子了。   仔细看去,周遭摆放着许多药柜,上面用朱砂红笔写着许多温连看不懂的药材名。   他简单分析了一下,   1.这里应当是个医馆。   2.他刚挨过揍。   温连想起系统说过的话,从衣襟内的口袋摸了摸,果然摸出一张薄薄字纸,上面写着他这具身体的生平。   “太子太傅?”温连微微睁大眼睛,上次还吐槽嫌自己没有身份,这次直接来了个巨巨巨大的官,他记得太子太傅好像是正一品来着。   他紧接着读下去,越读越了不得,这个叫江施琅的人居然还是左丞之子,这家族个个都是大官啊。   就是这个保皇派是什么意思?   罢了,不重要。   温连随意看完任务纸交代的身份,把它仔细折好,塞回衣襟里的口袋,蹦下床去。   虽然后脑勺还是剧痛无比,但这副身体还算不错,没有温连和陆子云那么薄弱,身形匀称,五体康健,感觉力气也要比前二者大上不少。   温连嘿嘿傻笑了声,这次肯定可以保护好他家柔弱多病的小红了。   他现在就回温府找小红去。   温连兴高采烈地来到门口,缓缓拉开门,面前却忽然被一道高大身影遮盖住视线。   对方穿着一袭靛青色仙鹤补子,居高临下地挪动眼眸,看向矮他一整头的温连,自唇齿间挤出一道讥讽的笑,“江大人身体康复之快,实在令在下咋舌,方才我还以为一棍叫你归西了呢。”   温连脑袋瞬间因他的话更痛了点,当然,不仅因为他说的话,还因为,这张脸,他见过!   ——那个在天乐坊挟持小红的混蛋刺客!   他怎么穿的人模狗样的,难道这人本就是什么大官吗?   不过,这刺客是冲着小红来的,那就说明小红就在附近……对吧?   温连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故作随意地答道:“小伤而已,不妨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话音落下,顾问然笑容凝滞,伸手指向温连的脸侧的针孔,“你脸上都冒血呢,江大人,真的无碍吗?”   温连胡乱抹了把脸,咬牙道,“无碍,你还有事么,没事我要回家了。”   “回家?”顾问然嘲笑一声,“你回哪的家,今日你入宫第一天,不去教课,脑子让我砸坏了?”   待顾问然说罢,温连愕然抬头,从他的肩膀上看向远处。   一眼望去,数不清的红朱墙琉璃瓦,飞檐脊兽,皇宫庑殿,白玉栏杆。   宫人俯首低头,在檐下恭谨走过,半蹲行礼,唤了他一声,“见过二位大人。”   温连怔忡开口,“这是哪儿?”   宫人答,“回大人,这是宫里太医署。”   完了。   系统怎么把他传送到这鬼地方啊!   顺尧城呢,他的快乐老家呢??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倏忽冷沉下面孔,在温连从他身侧即将擦肩而过时,一把扼住了温连的手腕,眸底划过一丝戾色,“江施琅,少给我装傻,我知道你头脑聪明,但你要想清楚,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与何人作对。顾好太子,安守本分,否则……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你总有落单的时候。”   温连:“啊?”   他拍了拍温连的肩膀,力道很重,差点把温连肩膀的针孔也拍冒血,“你说过,我们幽州人士向来粗鄙下流,阴险自私。依你所言,下次可就不是一棍的事了。”   温连只觉得被他拍过的地方都腾然冒出一股冷气,直逼脊髓。   这个人上次刺杀小红,他一定会对小红不利。   不管小红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他都绝不能向这个太子的走狗妥协!   他沉住气,抬眼看向顾问然,淡淡道,“我既然身为太子太傅,必定会尽好分内之事,但是你也要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否则……”   温连学着他的样子,低声凑到他耳边,说道,“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太子是我学生,总有落单的时候吧。”   话音落下,顾问然瞳孔疾缩,一把扯住温连的领口,咬牙道,“你哪来的胆子,江施琅!”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听得,顾问然只觉可笑,可江施琅代表着左丞一派,此人坐到太傅之位绝非运气,年纪轻轻便深得皇帝信任,心机手段可见一斑。   他的意思,自然是左丞一派的意思,甚至说不准,还能代表皇帝的意思。   温连冷哼了声,想要潇洒推开他抓着自己的手,没推动,他掩饰住尴尬,继续道,“管好你自己,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幽州的形象。”   顾问然不可置信,“你拿幽州威胁我?”   温连:?我不是我没有。   “好,好,”顾问然怒极反笑,狠狠甩开温连的领子,冷眼看他,“那便等着瞧吧,江施琅,在这朝中,站错位置便等同走了一步死棋,今天是你第一次入宫,你猜你还能得意几天呢。”   温连整理好自己被抓乱的襟口,分外不爽道,“我不会站错位置,此生此世都不会成为太子的爪牙。”   他永远站在他家宝贝小红那一边。   只是这里,虽然他官大点,但是谁也不认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皇宫深院,人烟稀少处……   今天是他第一次入宫,被人偷摸砸成脑震荡,何况他刚刚还对那人又放了一遍狠话……   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温连辛酸地想。   *   太子寝宫,清宁宫里。   顾问然大步踏进宫门,脸色阴沉至极,手心攥着把刀,像是恨不得直接把谁砍死一样。   自打进宫以来,他处处受限,明着是受封太子少傅,实则将他留在京城,不能再回幽州,暗中盘剥他兵权。   老皇帝明着还了崔晏太子之位,暗处却得了幽州兵马,还能让其余几个蠢蠢欲动想当储君的皇子把愤恨转移到崔晏身上。   好一个一举多得。   顾问然怒火滔天地走到明秀亭外,只见亭内阴凉下一道素色澜衫的身影,正不紧不慢地下着棋。   身侧贴身太监见到顾问然来,远远地朝他行了个礼,快步走来,俯身道,“见过顾大人。”   顾问然眉头微蹙,抬头望向明秀亭的方向,问道,“还在下棋?”   “是。”   顾问然叹息了声,方才满腔的怒火又偃旗息鼓了,“那殿下可曾用过午膳了?”   太监欲说还休地看着他,指了指身后那些端着菜碟的宫女,低声道,“殿下还不愿吃呢,大人您看……”   闻言,顾问然无奈道,“撤下去吧。”   “是。”   顾问然悠悠走到亭中人的身后,打量着棋盘上错落的棋子,良久,低声道,“从前不知道殿下对棋道如此痴迷,下棋下到废寝忘食,只不过依臣之见,这棋路属实变幻莫测,黑与白紧追不舍,撕咬难分,凶悍至极,不知殿下是执白子还是黑子?”   听到他的声音,对方并未有多大反应,仿佛眼眸里只有面前方寸之间的棋子,声音极淡传来,“孤下的五子棋。”   顾问然:“……嗯。”   马屁拍牛身上了。   太子缓缓自棋桌前起身,似是十分惫懒地从凉亭出来,在青砖小路上踱步而行。   “顾大人寻我何事?”太子眯了眯眼,望向灼辣滚烫的日光,又是个无趣至极的酷暑。   顾问然垂头道,“先前殿下命我监视江施琅的动向,此人果真和左丞一脉同源,声称绝不会站到咱们这边来。”   太子早已习惯,低低道,“知道了。”   见他反应平平,顾问然急切道,“殿下,此人不杀,日后必成大患,若是皇帝想要动你,只消江施琅随意在你头上安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便是。”   闻言,太子似是轻吸了口气,“我知道。”   顾问然不明白,自打他们回宫之后,殿下对其他皇子下手之狠辣果断令人吃惊,可唯独对这江施琅一再忍耐,对他的所作所为熟视无睹。   前些日子,江施琅被封做太子太傅,更是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对皇帝说太子品行不端,教养不善,是从幽州带来的陋习。   皇帝因此还罚了殿下在宫中闭门思过一日,殿下居然就这么乖乖地领罚,把这莫须有的罪名忍了下来,他看着就满肚子火。   幽州是地处偏远边陲,但他们那里的人性情豪迈,大方热情,殿下聪慧谨慎,礼数周全,完全是江施琅狗眼看人低罢了!   想了半晌,顾问然还是低沉沉地开口,“殿下忍得了这口气,臣郁结在胸,实在忍不了。”   听到他的话,太子神色微微有了些起伏,他回头看向顾问然,“你做什么了?”   “臣……”顾问然攥紧拳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承认下来,“我在武场用断棍扔在他脑袋上,把他砸晕过去了。”   太子面色变化,扣住顾问然的手腕,“然后呢?”   顾问然以为殿下恼火他闯祸,咬牙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他要去皇帝前告状,都是臣一人做的。他不就是脑子挨了一棍么,还装成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傻子,他哪里不知道这是皇宫,分明是想让皇帝罚我更重!”   话音落下,太子眸光沉如漆墨,呼吸紧促,他死死盯着顾问然的眼睛,逼问道,“你说,他突然变成一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殿下,殿下去哪儿,现在清宁宫还在禁足!”   顾问然望着太子头也不回离去的方向,愣了半晌。   完了。   他怎么有种闯了弥天大祸的感觉? 第27章 别来无恙【三更】   “殿下, 您究竟去哪?”顾问然头疼欲裂,挡在宫门前,“这样硬闯出去是违抗圣令, 到时只会罪上加罪!”   太子望着遥远的宫门外,渐渐平息了胸口波涛汹涌的起伏,他淡淡道,“孤不去, 你去。禀告圣上,就说我痛省昨日过错,决心去当面向太傅请罪, 他会同意的。”   顾问然震愕地看着他, 以为是自己当真犯了重罪, 殿下才如此紧张, 他顿然无话可说,连忙道,“是, 微臣明白。”   在顾问然走后, 太子从衣襟内取出张字纸,上面果然显现出了新的内容,他一字不漏地细细读过, 明白过来。   这是一张名为教案的东西。   只有那人才可以使这张纸发生改变, 足足五年,这张纸终于不再只有那潦草的几个字。   他心潮澎湃, 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字纸, 搁进衣衫内, 贴紧心口。   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   烈日炎炎似火烧,温连擦掉额头的汗, 在太医署漫无目的地闲逛,随手逮住一个过路端水的宫人,低声问道,“你好,从这里怎么去给太子他们上课的地方?”   那人先是行礼,而后有些紧张地思考片刻,回答道,“回禀大人,您是说明德所吧,奴才这就带您前去。”   有人带路,任务变得简单许多。温连稍稍放心下来,等上完课,他再出宫去找小红。   系统应该不会把他投放到陌生地图里,这里肯定有他要完成的任务,顺其自然,见机行事吧。   一路上,温连打听了不少宫里的情况、路线,把皇宫地图大致摸出了个三五分,又问,“你可知道今日刚入宫的一位太子太傅,他平日什么性格?”   宫人不敢隐瞒,如实道来,“奴才只听说是左丞相的贵子,先前几日太傅考核夺了头名,是位世所罕见的旷世奇才,其余奴才并不清楚。”   他们久居深宫,能知道一点身份,都是上面的人好心透露,担心他们无知得罪。   温连明白了,只要他不回丞相府去,不和他丞相老爹打照面,自己的身份就不好暴露。   毕竟,今日是他第一天入宫。   只不过,旷世奇才这个人设也太不好维持了点,他演二傻子倒是能出神入化,演旷世奇才,他一上讲台就露馅了。   说不定还要被皇帝知道,治他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想到那个场面,温连颤了颤,掏出任务纸,而后惊人地发现上面居然写着教案俩字——如果他没看错的话。   教学要求,教学内容,教学手段……好家伙,甚至连开场白怎么自我介绍都有,比教资考试标准答案还全。   温连瞬间就有了信心,要是拿着这么详细专业的教案还教不懂,那他就只能甩出一句,“这需要你们放课后自己慢慢摸索领悟。”   这样一来,既能教出点真东西,又能装得高深莫测,简直完美。   明德所离太医署并不算远,宫人将温连带到,便俯身告退了。   高门上,牌匾崭新明亮,院落里有假山草木,曲水流觞,两侧洒扫宫人为白玉石阶一层层地擦亮。   温连震撼地看着这华丽的装修,回想起自己攒了半辈子钱才买到的郊区两室一厅小屋,突然感觉现代也没那么香了。   光这实木横梁,白玉地板,单建一座宫殿随随便便就能上千万。   他怀揣着敬畏之心踩在宫殿地砖上,只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朝他跑来,行礼道,“见过太傅,圣上得知太傅清晨路过武场受伤,特传话赐假一日,今日不必上课了。”   温连摇了摇头,道,“来都来了,一点小伤,不碍事。”   小太监欲言又止,被他带伤上课的行为深深感动,江大人脑袋上还冒着血珠,刚从太医署抢救回来,竟然立刻来明德所上课,这是何等的毅力啊!   他重重地点头,说道:“禀大人,奴才叫小德子,是惠妃娘娘特地派我来明德所的,娘娘原话说等您寻了空子,您姐弟俩可以好好叙旧一番。”   温连更加震撼,他是太傅,他爹是丞相,他姐是惠妃娘娘,这岂不是一家子神仙?   怪不得任务纸上写他家是保皇派,这要是造.反派,哪个皇帝敢这么养蛊?   他赶紧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劳烦娘娘挂念。”   小德子高兴地点头,他喜欢温连这样礼数周全的主子,哪怕是私底下也会尊称一声娘娘,平日定然也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温连展开自己的任务纸,方才在来的路上,他已经背过一遍教案,一会上台,再把字纸夹在书本里偷看,他只需要照本宣科把课讲好就行。   “还有一事需得告知大人,今日来上课的只有二皇子殿下,三皇子殿下,以及年岁不足来旁听的六皇子殿下。”   小德子把盛有名牌的碟子恭敬递上去,太子殿下昨日才被江施琅打小报告禁足,因此小德子便也没提。   温连接过一看,上面是三份纯金打的名牌,每人姓名旁侧还有一列小字,写着每人的年龄。二皇子崔颖二十岁,三皇子崔清十八岁,六皇子崔允十四岁。   十四岁初中小孩来听啥了,他讲得这些完全不是给初中孩子的课。   指定是六皇子的母妃催促他来的吧,想把孩子培养成天才,十四岁能听懂十八二十岁才懂的课程,借此可以跟老皇帝好好嘚瑟嘚瑟。   甄嬛传十级研究学者温连,对这些后宫的尔虞我诈充满各种刺激的想象,转而想到其实现代也好不到哪去,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态几千年都不会变。   温连叹息了声。   唉,也不知道他家小红如今怎么样,有没有长高长胖,身体有没有好一些,有没有听温玉叔叔的话。   虽然小红被自己教歪了,但是毕竟是自己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对于小红来说他们每隔多年才能见一次面,相处一段时间,可对于温连来说,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称得上十分熟悉的人,只有小红一个。   不断的死遁,不断的复活,每次更换身份,都让他和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断掉,牢固的关系再次归零……除了小红。   只有小红从不间断地想念他,惦记他,哪怕他的身体变成一捧土,一抹灰,小红都在想尽办法复活他,就像追随主人的忠犬八公,一直等候在主人回不来的站台。   温连突然有点想他,很想那种。   他缓缓踏进宫殿,身旁的小德子也立刻噤声,空旷的大殿内,摆着五张红木书案,整座大殿的墙面都被书架排满,仿佛把全国各地的书全给搬了进来。   这皇帝还挺重视教育,温连在心底评价,他用余光瞥去,果然看到了小德子所说的那三位皇子。   个个倒是长得都很眉清目秀,不过比起他家小红还是逊色一些,绝对不是他亲爹滤镜,他家小红就是绝世容颜,倾国倾城!   温连踱步到讲台前,按照教案的开场白,俯身行礼道,“微臣江施琅参见诸位殿下,今后微臣便是诸位殿下的老师,必将竭尽所学,倾囊相授。”   说罢开场白,三位皇子都规规矩矩地起身对他行礼,而后坐下翻开了书本。   学生乖巧懂事,温连突然就觉得这任务好像也没那么难了,他把任务纸塞进书本里,开始仔仔细细地讲课。   三位皇子虽然实力参差不齐,但是都很好学不倦,尤其是那个三皇子崔清,温连记得他只有十八岁,学起课程一点不比二十岁的崔颖差,背课文更是一绝,有时还会引经据典一番。   温连最赞赏地也是这个崔清,主要是省事嘛,几乎都不用自己怎么教。   有时其他皇子提出问题,崔清自己便替温连答了,简直跟个小助教一样。   讲到中途,温连口干舌燥,也站累了,便让大家休息一刻钟,也让自己有时间喝口水。   当老师真累啊,温连正大口大口牛饮宫里名贵的毛尖,眼前忽地被一道身影遮盖住视线。   “太傅,蕲州渊鉴内有一则古文,我看过很有感触,可否与太傅探讨?”   温连一抬头,发现是崔清过来。   崔清相貌清秀白皙,还有两颗小虎牙,看着甚是可爱,温连笑了笑道,“当然可以。”   闻言,崔清弯下眼睫,乖巧地凑上前去,亲密地靠在温连的肩头,“是这则原谷收舆的故事,太傅且看……”   母妃在他来明德所之前特地提点,江施琅一家都是皇帝心腹,惠妃年轻美貌却从不争宠,只为皇帝诞下一位公主,左丞忠心肝胆跟随皇帝多年,江施琅才华横溢入宫教书,又与太子一派结下了梁子。   所以,皇帝最不会忌惮的,就是丞相府。   只要他能得江施琅看重……   崔清轻轻揽住温连的腰际,好像他们有多要好似的,天真无害地笑着道,“太傅,你觉得这故事怎样?”   温连压根一个字没听,半天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居然愣是给听困了,他强撑眼皮,点头道,“此故事甚好,改日我单独拿出来与其他皇子共赏。”   崔清故作激动,“果然知我者,太傅也,伯牙子期不过如此!”   温连被他夸得都有点飘飘然了,“微臣不敢当,是殿下聪慧过人,微臣还从未见过像殿下这般好教的学生。”   他话音刚落,只听宫殿外一道冷冷声音忽地传来,“不如太傅也教一教孤,看看孤是否也聪慧过人?”   听到这熟悉无比的声音,温连登时愣住,心头莫名其妙咯噔了声。   他下意识心虚地转头去看,只见大殿内倏忽哗啦啦跪下一片宫人,齐声喊道,“参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清对方的面容后,温连猛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险些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小,小红??   小红是太子?!   宫门处,崔晏身着玄紫色四爪蟒袍,眸光冷如冬日寒潭,落在崔清搭在温连腰际的手指上,愈发阴郁冷沉。他们两人倒是亲密无间,紧紧依偎,好一对挚友亲朋,知己佳音。   知我者太傅也,伯牙子期,聪慧过人……   他指尖蜷紧,狠狠掐碎一枚绯玉扳指。   别来无恙。温连。   这就是你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第28章 红门宴【一更】   御书房外, 得了赦令。   顾问然脚下一刻不敢停歇,他刚从御书房出来,便急急忙忙赶去明德所。   在他身后, 正打算回宫当值的温武英,碰巧撞见顾问然急急忙忙的神色,困惑不已地追上来,问道, “顾哥,你这么着急去干什么?”   温武英现在已经是太子亲侍,掌管清宁宫侍卫统领大权。   那年顾问然把崔晏接回幽州, 崔晏的条件是要将他们举家一起搬去, 而且要对温府厚待。   顾问然便以经商为由, 把幽州最闻名的香料茶叶生意交给温府, 大把银两终究还是把本不愿搬家的温家老爷的心给砸动。   温府一家就这么搬到了西迁至幽州,如今在幽州,有顾问然做靠山, 温府不仅还清了欠债, 而且已然成了整个幽州财力最雄厚的商贾之家。   温武英也渐渐和顾问然混熟,知道了当年顾问然假扮“刺客”的内情,私下里尊称他一声顾哥。   顾问然这些年运筹帷幄, 才智手段非比寻常, 能把崔晏送回到太子之位,怎么也说得上是崔晏的左膀右臂, 温武英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   “别提了。”顾问然额头突突乱跳, 脑海里回忆起崔晏的表情, 只觉得心底冒着寒气,阵阵不安, “武英,你从前见过殿下发怒是什么模样么?”   温武英思酌片刻,笑了笑,“见过啊,挺吓人的。”   崔晏平常很少发怒,甚至很少有情绪波动,永远一副面无波澜的神情。越长大,越不喜将自己展露人前,但对于一国太子来说,这是好事。   这些年来,他掰着手指都能算出来崔晏动过几次怒。   顾问然轻吸了口气,加快脚步,“他动怒时会做什么?”   “也没什么,可能会砸点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吧,他脾气一直挺好的。”温武英跟上他的步伐,好奇道,“顾哥,你见到殿下发火了?”   顾问然面色纠结,喉头的话吞也不是,吐也不是,早知如此,今天晌午他就不应该往江施琅头上扔棍子!   江施琅此人心机深沉,殿下定是清楚他的手段,所以才命他立刻到御前求取解禁令,还要为他犯的错误亲自去向江施琅道歉。   堂堂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为了他,去跟江施琅这种小人道歉,顾问然愧疚难当,心头更加不是滋味。   “我现在就去见江施琅,大不了老子给他跪下磕一百个响头,磕到他肯放过咱们为止。”顾问然下定决心,眼眸逐渐坚定,“武英,咱们走,我决不能让殿下为我受江施琅的羞辱!”   温武英愣了愣,虽然不懂其中关窍,还是被他大义舍身的气势所感染,答应下来,“好,我也给他磕,磕到江施琅无计可施为止!”   俩人慷慨激昂地冲进明德所,只见大殿之内,一片鸦雀无声,崔晏静静立在殿前,江施琅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好像已经发生过什么的样子。   顾问然深吸了一口气,冲上前去,挡在了崔晏身前,对不远处的江施琅道,“还请江大人莫要为难殿下,今早武场之事是我一人之过。太子殿下并不知情,此事与殿下无关,大人若要惩罚,罚我便是!”   说罢,他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发出一道闷响,在寂静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而万众瞩目的最中心,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讲台上的“江施琅”出声。   温连望着跪在台下一副“要不你今天弄死我”表情的顾问然,傻眼了。   不是,大哥你又是来干嘛的?   温连想不通,顾问然口中的太子竟然是小红,而他怎么突然成大反派了。   这还不算完,温连目光挪向顾问然身后的温武英,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九尺黑脸大汉应该是他家毛豆吧?   温武英感受到他的眼神,冷嗤了声,跟在顾问然身边一齐跪下,气沉丹田道,“今日在武场与顾大人一起练武的人是我,若江大人要罚,便也连我一起罚吧。”   片刻间,整座大殿站着的人只剩下了几位呆若木鸡的皇子和目瞪口呆的温连。   温连觉得自己最近应该是水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找到他头上来。   他掐了掐额头,当着崔晏的面,只得努力维持人设,“顾大人何出此言,我早说过,晌午我只是受了点小伤,顾大人不必挂念在心,你们快些回去当值吧。”   这话他是真心的,现在温连只想把这群人全部轰出去,自己清静一下。   顾问然哪里相信,以为他故意拿乔,想借此机会给崔晏难堪,只得压下声音道,“若江大人不信,我只能叩首谢罪了。”   话音落下,温连微微睁大眼睛,赶紧挣脱开了身旁崔清的手,走下台去,说道:“你这不是折煞我吗?”   他看向旁边许久不发一言的崔晏,有些心急地道,“殿下,您快劝劝顾大人吧。”   这还是温连对崔晏说的第一句话。   崔晏眸光冷然,在温连脸上转过一圈,终究还是淡淡开口,“既然太傅开口,顾大人、武英,你们都起来吧,别让太傅为难。”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怔了片刻,在温武英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他怎么感觉殿下这火气,好像是冲着江施琅去的呢?   难道殿下终于对江施琅看不过眼,想要反击了?顾问然喜出望外,立在了崔晏身后,准备见机行事。   而后便听崔晏声音沉沉道,“今日是太傅入明德所执教第一日,学生来得匆忙,并未准备拜师礼,还请太傅毕课后,专程来清宁宫一趟。”   温连没敢抬头仔细看他,生怕自己一个眼神就把身份暴露了,只轻轻答应,“好,微臣正有此意,午后毕课,微臣会专门去清宁宫为殿下补课的。”   听到他爽快答应,崔晏神色微微缓和下来,他眉眼舒展,“好,那孤便回宫稍作准备,先行告退。”   临走之前,望着不肯抬头的温连,他抿了抿唇,伸出手,在温连肩膀被崔清碰触过的地方,轻轻拍过,   “有尘土。”   声音低得像是在同温连轻声私语,还隐隐有些怨念。   温连啥都没听出来,他紧张到不敢抬眼,俯身行礼,小声道,“多谢殿下。”   小红长大了,肯定变得更加聪明。   他千万千不能露馅,小红现在可是太子,要真露馅,他想管都管不住。   崔晏轻轻勾唇,收回莹润的指尖,带着顾问然他们转身离开。   察觉到头顶那灼灼的视线消失,温连总算松了口气,回过头,却又对上了三皇子崔清朝他看来的目光。   “太傅当真温润君子,宽厚大方。”崔清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道,“太子殿下确实不太懂宫里的规矩,毕竟才从幽州那等粗鄙之地回宫一年,礼数不周,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太傅多多担待。”   听到他的话,温连眉头微蹙,有些纳闷地道,“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本欲投其所好的崔清,被他怼得喉头一噎,眼神有一瞬间的愣怔。   温连毫不在意地翻开书本,语气还有些急切似的,“殿下请回座位,上过这堂课,微臣还要去清宁宫为太子殿下补课。”   他还要好好看看小红有没有在宫里受委屈呢。   怕引得温连不悦,崔清只好忍下煽风点火的话语,坐回自己的书案前开始听课。   母妃不是说江施琅很厌恶崔晏么怎么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么好的机会,江施琅竟然真的半点要追责太子的意思都没有?   他望向讲台上故作深沉的“江施琅”,心头蹦出个猜测,难不成“江施琅”是在下一盘大棋,等待更大的机会一鼓作气把太子搞下马去?   崔清心头兴奋,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可能,更加殷勤地听起课来。   一堂课很快讲罢。   温连按着教案讲完,除了口渴以外倒是不觉得累,他简单布置了篇文章给诸位皇子,而后起身告退。   明德所里,太傅比皇子要更加受尊敬,温连走后,其他皇子才起身离开。   见温连讲完课,小德子连忙凑上前来,递上一杯润喉茶,“大人现在可是要去清宁宫?”   温连点了点头,他这堂课上得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小红怎么会变成太子,是冒名顶替还是阴差阳错,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早就迫不及待想见到小红。   小德子却一脸骇然,紧张兮兮地说道,“不可,万万不可啊,大人!”   “有何不可?”温连困惑看他。   小德子猛咽一口口水,说道:“大人您想想,前日您在御前说太子殿下品行不端,害殿下被禁足一日。殿下面上波澜不惊,私下里却让顾大人把您脑袋打破,这次又专程过来,让您去清宁宫里一趟……”   温连悚然一惊,发现了盲点,小红现在可还不知道他这副壳子里已经换人了,说不准真是小红让那顾大人一棍子砸在原身头上。   “你看那清宁宫是什么地方,太子殿下的地盘,四面高墙围着。您孤身一人在皇宫,万一又出了什么事,左丞相他老人家就是有心救也救不及啊。”   小德子仿佛已经参透了崔晏的目的,咬牙道,“奴才敢说,这必定是太子殿下设的鸿门宴,冲着您来的,大人您千万三思!”   鸿门宴……!   以小红的脑子,这种主意的确是他能想得出来的,在这前朝后宫里,如果没有些手段头脑,小红也不会能轻易坐到太子之位。   温连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一阵后怕,他心惊胆战地喝了口茶水,说道,“惠妃娘娘的宫苑在哪,小德子,你快去请示一番,就说我想在娘娘那先躲一躲……不是,先叙叙旧。”   至于小红那里……先鸽一下吧。   浅浅鸽一下,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第29章 放鸽子【二更】   清宁宫。   宫人们精心打扫着宫殿, 一片忙碌。   小太监把花瓶擦拭干净,望向身旁给花盆浇水的小宫女,压低声音, 好奇地问,“今个是皇上要来宫里么?”   上次这么隆重地清扫大殿,还是太子殿下刚搬进来的时候。   小宫女摇摇头,凑近他些, 小声道,“听嬷嬷说,是殿下的老师要来, 殿下特地命人在小厨房做了一席子好酒好菜。”   闻言, 那小太监若有所思, 嘿嘿笑了声, “殿下的老师定然很严苛,不然怎会这么用心布置。你瞧外面莲花池里,殿下专门叫人去把鱼都给喂了一遭呢。”   小宫女被他的话逗笑, 眼见顾问然走进殿内, 赶紧噤声,“顾大人来了。”   一众宫人顿然不敢耽搁,老老实实地收拾起来。   顾问然环顾四周, 没见到崔晏的影子, 转身出殿门,果然在明秀亭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静静走过去, 只见亭子两旁各立着一排端着瓜果的宫女, 角落里还搁着清凉散爽的冰鉴。   “殿下。”顾问然轻唤了声, 在崔晏朝他看来时,俯身道, “咱们不准备着些什么吗。”   比如说什么暗器、毒药之类的。   这会他估摸着江施琅已经讲完最后一堂课,说不定已经站在清宁宫门口了。   他看了一圈,宫里一切似乎与往常并没什么两样,要对江施琅下手是有些难度,但以殿下的聪明谨慎,杀个年轻气盛的江施琅绰绰有余。   闻言,崔晏执棋落下,淡声道,“都准备过了。”   顾问然明白过来,笑道,“好,可有需要微臣帮忙的地方?”比如说帮忙把江施琅装到麻袋里乱棍打死,他还是很乐意效劳的。   崔晏沉思片刻,捻起一枚棋子,缓缓道,“有。”   “殿下尽管吩咐,微臣这就去办。”顾问然一时激动,指尖都已经搭在了腰间长剑上。   却听崔晏风轻云淡地开口,递给他一盘荔枝,“去把荔枝剥了,再把你从幽州带来的乌骓宝马牵来,待太傅赶到,亲自送给太傅谢罪。”   话音落下,顾问然微愕,不可思议道,“殿下,那马是专程送来给您练骑术的!”   那可是匹千里好马,送给江施琅这种卑鄙小人,他心里跟割肉一样疼。   崔晏不再出声,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棋盘上暗流涌动的棋子,抬手落下一子。   下棋时,时间会过得更快一些,等待也不会太过难熬。   “殿下……”顾问然见他如此,便知道此事无法转圜了,无奈地长叹一声,“臣那宝马良驹啊,要被别人给骑走咯。”   虽然心里不爽,但顾问然还是乖乖动身,去马厩牵马。   在他走后,崔晏仍静静地独自下着棋。   晌午的饭已放凉重温三回,日头西斜,虫鸟嗡鸣,寂静的明秀亭里,只有崔晏落寞的背影。   棋盘上已成死局,没有棋子可以再落。   崔晏仿若无知无觉般,抬眼望向亭外的天空,半晌,低声喃喃道,“几时了?”   “回殿下,申时三刻了。”   崔晏怔了半晌,偏头看去,身侧的宫人来去几波,顾问然牵来的乌骓沉默地被拴在栏杆,盘子里精心备好的饭菜,已然冷透。   温连没有来。   指尖缓缓蜷紧,麻木的心脏忽地传来久违的涩楚,像是被细小的针扎进来,虽不致死,却疼痛绵长。   良久,崔晏站起身。   恰逢去明德所打探消息的太监回来报信,“殿下,听说江大人一放课就去了惠妃娘娘的巧善宫里头,到这会也没见让人送信儿过来,可见今天应该是不来了,这饭菜……”   “扔了。”他倏地冷冷打断,将周遭宫人瞬间吓得全部跪在地上,无人敢抬头看他此刻的神情。   太监额头的冷汗一滴滴渗出皮肤,滴落在地。   夕阳斜入树梢,崔晏将棋桌上的棋子尽数拢至掌心,再漠然地任由那些棋子从指缝间漏出,坠落在地,眸色洞黑如墨,他声音淡淡,对身侧太监道,“李忻,去通报惠妃娘娘,孤要到巧善宫去……”最后几个字,他一字一顿地吐出,   “接太傅回来。”   *   惠妃宫中。   温连被惠妃热情招待,酒足饭饱,又聊了聊家里老人身体,温连都机智地答上了问题。   “爹身体很好,娘娘大可放心,在这深宫里顾好自己身体,爹他才能少一分担忧挂念。”   惠妃娘娘容貌并算不上最好,但性格却很不错,和她聊天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她淡笑了声,说道,“琅儿说得对,这次见面,姐姐倒觉得你变了些。”   温连心头一跳,故作懵懂道:“娘娘何出此言?”   闻言,惠妃对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周遭宫人皆纷纷退下,她悄然凑近温连身侧,沉声道,“瘦了不少,琅儿,你实话告诉姐姐,是不是那新太子对你不善?”   晌午的事早已传到宫里,本就是寂寞深宫,一点小吵闹便很快落到各位贵人耳中,更何况是惠妃娘娘这等一宫之主,耳目更是遍布各处。   温连端起茶杯,装作认真品茶地模样,沉吟了声,“与太子殿下无关,娘娘怎么会这么想?”   话音落下,惠妃抿了抿唇,叹息一声,“琅儿在外受了委屈,也不肯知会这个姐姐一声。到底是多年不见,生分了。”   眼见美女姐姐面露难过,温连险些一口茶呛到自己,连忙解释道,“怎么会,娘娘多想了,殿下聪慧有礼,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听到他的话,惠妃轻笑道,“什么栋梁之才,你前些天还在御前怒斥他不知礼数,品行不端,这会又成栋梁之才了?”   看来原身是真不待见他家小红啊。   温连思酌片刻词句,缓声解释,“殿下乃一国太子,行为举止自然要比其他人要求更甚,我鞭策他是为了令他更好的进步,如此他便不敢松懈了。”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外加“江施琅”这张沉静谨慎的面容,更加有说服力。   惠妃眉头微蹙,低声道,“你当真看好这新太子?”   “太子文雅洁淑,才识广达,实在令人佩服。”温连夸起自家小红来滔滔不绝,“不仅如此,殿下相貌堂堂,足智多谋,识文断字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担当得起一国太子的位子。”   见他越说越夸张,惠妃困惑半晌,忽地朝温连招了招手,“琅儿,你来。”   温连从凳上起身,小心翼翼把耳朵地凑到她面前,听到惠妃压低声音,徐徐道,“可若太子并非圣上亲生子呢,你可还支持太子?”   一刹那,一股寒气从天灵盖贯穿到脚底,温连不可置信地看向惠妃,压下心头的震愕,低声道,“娘娘如何得知?”   虽然他也猜测,小红根本不是太子,而是什么冒名顶替的狗血剧情,但是这种皇室秘辛,惠妃怎么会知道?   惠妃知道了,还有谁会知道?   皇上知不知道?   惠妃徐徐道,“传言道太子生母并不是丽妃,当年在我入宫之前,宫里百废待兴,与皇上一起风雨同行打下江山的,是如今已然薨逝多年的明皇后。”   明皇后性情温善,得皇上专宠,却不喜后宫纷争,于是后宫大权一直旁落其他妃子手中。   恰逢那几年战事吃紧,皇上无瑕顾及后宫,有时常常几月才进后宫一次。   这大权旁落,底下的人自然会蒙生各种腌臜心思。一年深冬,明皇后被宫人污蔑与侍卫私通,皇上虽然没有相信,但到底心里留了个疙瘩,将皇后宫中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宫人斩首示众。   其中就有明皇后的几个手足姐妹。   明皇后因此大病一场,却意外发现自己怀了孩子,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让明皇后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重上加重。   皇子诞生不久,因着是嫡长子,很快被册封为太子。   册封太子当日,明皇后被人发现死在软榻上,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而小太子正戴着御赐的金锁子,在软榻嚎啕大哭。   皇后是郁郁而终的。   消息传出去,宫中忽地流言四起,有人说那孩子是明皇后与那侍卫的种,皇上杀了侍卫,所以明皇后才死得那么悲痛。   知晓这些传言后,皇上勃然大怒,将所有传谣的宫人全部残忍斩杀,头颅挂在后宫宫墙上,暴晒十日,以示警戒。   尸体腐败后烂臭无比,整座后宫无论何处都好像透着一股死人的尸臭似的,这些事便也没人敢再提起。   流言蜚语虽了,皇上却也因此对明皇后诞下的皇子心生隔阂,把孩子丢给了当时一个意外承宠,恰巧也有身孕的贵人代为抚养。   那贵人是个美艳戏子,出身不好,地位卑贱,承宠后很快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也是个皇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自然比别人生的好,于是那贵人在暗地各种苛待太子殿下,甚至期盼有一日太子死后,她的儿子能成为太子。   惠妃收回思绪,望向对面已经震撼到石化的温连,轻声道,“琅儿,你认真在听么?”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在心底用最脏最难听的话,骂了一句。   皇帝,你***脑子有**啊?   怎么别人说啥这二笔皇帝都信呢,别人说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他信了,别人说他孩子不是亲生的,他又信了,那要是别人说他先天性.无能呢?   这死皇帝指定早就拔刀去砍人了。   说到底,根本就是皇帝他自己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皇后,所以才总是幻想猜测皇后会不会真的和人私通。   堂堂一国之母,皇后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傻的事情?   男人的面子有那么重要吗?   温连一肚子火,还没见过皇帝,已经想要给他一刀了。   谁当他的老婆孩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思及此处,温连看向惠妃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同情,“娘娘,这些年,你辛苦了。”   惠妃被他说得一怔,眼眶微酸,“不辛苦,有你和爹为我撑腰,我在宫中的日子还算安稳。”   她垂眸,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低声道,“琅儿,太子的身份不清不白,只要有人能找到当年明皇后私通的证据,皇上必定会废去太子,改立他人。你在朝中行事定要想清楚再做,世事难料,落子无悔。”   等等。温连猛地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小红如果真的是男主的话,他的父母定然是已经去世的,这也就代表着,小红还真不是皇帝亲生的。   如果这证据真的被人找到,小红的下场大概就是……欺君之罪,举家抄斩!   不仅小红要死,连带温家、幽州,一个都跑不了!   温连额头冒汗,连忙道,“此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惠妃沉思片刻,答,“宫里的老人应当都知情,不过,有证据的恐怕只有明皇后宫里的人,只不过那地方已是冷宫禁地。没有皇上圣旨,谁也不可出入,就连每日吃饭都是只能开一个狗洞大小的小门,由皇上内侍亲信去送饭。”   这也就代表着,没有皇帝的准许,小红暂时还是安全的。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如果真有人想对付小红,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就比如说这原身江施琅,倘若不是温连及时穿来,江施琅听过惠妃这一番话,肯定会想尽办法搞死小红。   幸好,幸好是他在这。   小红不慌,爹会誓死保护你!   温连沉声叮嘱,“娘娘,此事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外传,以免打草惊蛇。”   “江施琅”的聪敏,惠妃向来是清楚的,她重重点头,说道,“这你放心,此次请你来最重要的便是此事。太子回宫当日这些流言曾经出现过几次,都是我叫人压下,就等你入宫之后再做商量呢。”   温连感激涕零,他都想要喊惠妃一声亲姐,这也太周到了,无形之中还帮小红躲避了一场浩劫呀。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忽地宫门外传来急切匆忙地脚步声,一道尖细声音响起,“启禀娘娘——”   二人立刻不再谈及此事,惠妃扬声道,“进。”   一个小太监步履飞快地跑进殿内,手中的拂尘都险些甩丢,“娘娘,太子殿下现在正在巧善宫外,说是要求请太傅与殿下一道回宫去!”   惠妃和温连同时站起来,惊诧开口,“什么?!”   小红居然追杀他追杀到惠妃宫里来了! 第30章 他青春期了【三更】   清宁宫内, 温连与惠妃对视一眼,他飞快道,“娘娘, 宫里可有后门?”   惠妃略显困惑,却仍颔首道,“有一扇运菜运粮的后门,你要做什么?”   “烦请娘娘去通知太子殿下, 就说时辰太晚,微臣不宜在后宫久留,方才已经出宫回府了。”温连想出个堪称完美的借口, 这个借口哪怕是小红肯定也找不出错来。   惠妃无奈地笑了笑, “太子根基不稳, 以咱家的家势, 何须怕他,我猜是那太子为了讨好于你,才特地来登门请你过去。”   真要说起来, 太子在宫中除了身边那几个幽州来的莽夫, 连个亲信幕僚都没有。眼看琅儿成了太子太傅,颇受皇上器重,眼下不知多少人巴巴地想凑到琅儿跟前来卖乖。   惠妃自以为看得通透, 却不知道他们仨人各自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 惠妃一百,崔晏一千, 温连负三百, 仨人也没猜对谁。   温连已经起身, 拂去衣衫褶皱,低声告退, “并非怕他,只是今日时辰已晚,上了一天课,微臣也累了,无暇应付于他。殿下那边还要劳烦娘娘同他演戏,微臣就先走一步,改日再来叨扰。”   闻言,惠妃也不好再留他,便命人带温连从后门离开,又借故拖了一会崔晏,才让宫人出去传话。   巧善宫的殿门前,太子的舆车落地,崔晏静静垂首,等待里面人出来回话。   晚霞似火,斜阳将他身上玄紫澜衫染成绯色,崔晏像一棵树,动也不动,袖内的指却寸寸攥紧,微微盗汗。   很快,终于有人出来。   小太监把头扎得极低,哆哆嗦嗦地道,“启禀太子殿下,娘娘说您来得实在不巧,江大人方才在巧善宫待了一阵,自觉时辰太晚,已经出宫回太师府去了。”   话音落下,整条宫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袖内的指一刹松开,崔晏面色怔忪,身形犹如一片枝头随时可以被风吹落的枯叶,他定定望着那小太监,重复道,“已经回太师府去了?”   “回殿下,是……”   崔晏忽地抬起头,夕阳如浓浓鲜血般刺目煊红,每一道光仿佛都在争先恐后地扎进他的眼底。   他倏然回忆起五年前,温府厢房书案上那满桌被翻开的书本符纸,以及月光洒落时,上面满满当当触目惊心的温连的名字。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他是个疯子罢,九万八千张用血写就的符纸,庙宇高堂之上亲手捏塑的神像,他在日日夜夜思念一个不该肖想的人。   温连什么都知道,如今只是不想再见他,不想再靠近他。   也对,他心思肮脏,对神仙产生亵渎之心,是他有罪。   温连该厌他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是温连心中的好孩子。但是说不定,只要他更听温连的话些,温连就不会离开他。   他本想等温连上完课,来清宁宫,他可以还像从前那般和温连说一说这些年自己有多么想他,每日每夜,不得安眠。   可是温连却离开了,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温连有意为之,崔晏心底都有些酸楚。   半晌,他敛起眸光,听到不远处宫道里有人快步走来,抬头看去,是李忻。   李忻神神秘秘凑近崔晏,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开口道,“殿下,刚刚奴才手底下的太监小年子说,他看到江大人从巧善宫后门走了,刚走!是听到您到巧善宫才走的!”   崔晏怔在原地,李忻还在愤愤不平地念叨着。   “这个江太傅啊,实在是欺人太甚,根本不把殿下您放在眼里……”   “别说了。”   崔晏木然地抬手,打断李忻剩下的话。   温连不是巧合离开,是有意为之,甚至为了躲开他,悄悄从后门溜走,只为了不和他碰面。   五年苦等,换来那人连一面都不肯见。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回宫。”   李忻愣了愣,“这就回去啊,殿下,要不咱们直接把那江太傅半路截住,好好质问质问他,给他个下马威?”   崔晏漠然地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倏忽顾自笑了声,“不必了。”   既然温连铁了心要离开他,他现在去又有何用。   崔晏想清楚一切,彻底打消与温连相认的念头,在心底缓缓重复着江施琅三个字。   从今日起,他要把温连,当成江太傅。   神仙高坐庙堂,不可妄念。   但江太傅,却是可以妄念的,不仅可以妄念,还可以百般纠缠,任意施为,太子与太傅,往后还有无数漫长的日子可以消磨,他有时间,也有耐心。   是温连执意要做江太傅,是温连执意要落到他手里。   爹爹,他再也做不得好孩子了。   *   太师府。   温连一路偷偷摸摸,总算苟到家门口,这一天的工作量还真不少,又是装老师,又是装深沉,应付过小红还有应付惠妃,可给他累得够呛。   小德子跟在他身边,激动地道,“大人,您快看,皇上果然还是最看重您,这大宅子,在整个京城里头都少见,快比上王爷府了!”   温连循声看去,只见一间比温府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豪宅映入眼帘。   瓦片宅墙,屋檐牌匾,处处都是崭新的,两侧各摆一个口衔宝珠的石狮子,还有两个站岗的家丁。   甫一见到温连,那两个家丁立马从他的衣裳认出他的身份,殷勤地凑上前来,将温连乘坐的马车给牵住,声音嘹亮,高喊道,“恭迎太傅回府——”   这一声,给温连心里喊得那叫一个舒坦。   之前在温府,那是温家老爷的房子,这次直接给他自己一座这么大的宅子,如何让他不高兴?   温连最喜欢房子了,越大越好,越贵越喜欢。   光是看着院落里的亭台草木,心里就跟吃了蜜一样甜,白日里的那些烦恼疲累瞬间一扫而空。   温连看向身旁的小德子,努力维持了下人设,“小德子,回府吧。”   小德子是惠妃特地派给他的,可以跟随温连一起出宫,平日里随时陪侍着温连,是贴身太监。   如今见主子得意,小德子也跟着高兴,脸上有光极了,“得命,大人!”   回到府里,温连把太师府上上下下都看了一个遍,还挨个看了家仆的名单,他越看越满意,直到最后累得走不动,才回到厢房,彻底瘫在床上。   窗外天色已晚,温连在柔软的床榻上反复滚了滚,夜色朦胧,虫鸟低鸣,失去人群的掩护,他忽然感觉有点孤单。   这种时候,旁边应该有人在的。   应该是一个小孩,黏在腿边甜甜地喊他爹爹的那种,亦或是一个少年,乖巧温顺地依偎在他身边帮他剥果仁吃。   他忍不住长叹了声,把脸埋进枕被里。   不得不承认,今天见到小红的时候,他真的被吓到了。   小红比以前更高了些,相貌也从青涩钝感的少年模样彻底长开,五官变得更加精致绝艳,若以前的小红是一首挥笔游龙的七言律,现在的小红便是一幅书至绝笔的绝句诗。较之从前,眉眼锋利许多,那双眸子又极其墨黑,目光灼灼,像是藏着一个能够把人吸进去的漩涡。   只是多看了眼,温连便有一种自己被剥光了,赤.身.裸.体展露在对方面前的感觉,他忍不住低下头。   ——其实本来是想多看几眼的。   人的身份一变,从小少爷成了太子殿下,身上的气质也跟着变了。   温连莫名其妙不敢看他。   这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有点奇怪。   就好像每天一起哭穷的好兄弟,突然有天去他家里,发现人家是富二代。   温连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望着花纹繁复的天花板,旋即想到自己还是陆子云时,在天乐坊里和小红一起躲在红帐里的场景。   脸红害羞的时候,其实还挺可爱的,像在逗一只狸花猫似的。   顿了顿,温连忽然发现自己刚刚脑海里的想象,居然莫名把那个小小红的脸,代入成了现在大小红的脸。   耳尖瞬间烫起来,温连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畜生啊,想什么呢!那是小红!!”   食色性也,食色性也,温连努力安慰自己只是太好色了。   夜深。   小德子特地在他房里点了熏香,兰花味道的熏香袅袅升起,温连逐渐安宁地睡去,进入梦境。   梦里,一双大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肩膀被人咬过一口,留下几个极其霏靡,侵占欲极强的牙印。温连几乎失去意识,天地旋转,眼前模糊,身体好似不由自己控制般,在身后人莽撞急切地动作中,像一艘在大海里飘摇的小船,荡啊荡,荡啊荡……   翌日一早。   温连自梦中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望着床单被褥上湿漉漉的痕迹。   他呆滞半晌,像是一刹回魂似的,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他又青春期了??   温连颤抖着把床单被褥揉成一团,而后翻箱倒柜,找出个空箱子,把床单被褥塞进去,像是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一脚恨恨地踹进床底下。   先前还大义凛然,振振有词教导小红不要羞赧的温连,此刻大脑只剩一个念头,   今天的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小红,死也不能! 第31章 画画【一更】   明德所内, 温连赶到殿前时,守在门口的小德子已经在明德所打点好一切,为他呈上今日来上课的皇子名牌。   温连打眼一看, 最左边搁着太子的纯金名牌,太子崔晏,二十岁。   他看得怔了一会,旋即想到, 这样才对,小红现在是太子,太子怎么可能还跟着他姓温呢。   “大人, 您这仪容……奴才帮您整理一下。”眼看就要上课, 温连头顶还炸着一缕毛。小德子赶紧伸出手, 从怀里衣襟掏出把小梳子, 给他仔仔细细梳了一遍。   温连一早上都是急急忙忙的,因为发现那床单的事,一下子把他的美好清晨全给打乱了, 连带穿衣吃饭都耗了不少时间。   待小德子给他梳好头发, 温连略显紧张地问道,“殿下他们可都来了?”   小德子道,“还差一位六皇子殿下。”   听到这话, 温连放心下来, 只要他不是最后一个迟到的就行。   他迈开步子,方要踏过门槛, 突然想到小红就在里面等候, 温连猛地顿住脚步, 心头快跳了几下。   莫名怪紧张的。   思想来去,温连把这种紧张归结于昨天放小红鸽子的内疚感。还有就是小红太聪明了, 当着其他皇子的面讲课他没什么好怕,随便忽悠几句就行,可小红是一定可以看出端倪的。   “大人?”小德子都有点急了。   温连沉了沉气,换上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淡声道,“走吧。”   他缓缓踏进殿中,诸位皇子都在翻书写字,似乎在复习昨日温连讲过的内容,并没有人察觉到他,就连最中央的小红,也仍然静静地看着书本,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温连心底稍稍安定下来,他走到讲台上,翻开书,把任务纸塞进去,清了清嗓子,“咳咳。”   诸位皇子闻声朝他看过来,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太傅。”   温连客套一番,不敢去看小红的表情,顾自对着书里夹着的任务纸开始讲课,“今日需要研读的是赵陇德所书的晟君古志……”   意外的是,整堂课进行的十分顺利。   没人找事,没人看穿,大家都认认真真地听他讲课。   温连那颗悬着的心脏总算落了下来,趁皇子们背书时,他一边用书遮掩,一边悄悄用余光打量去小红的方向。   小红坐得很正,姿容端雅,神态清贵淡然,捧着书的手指修长白皙,像一截截莹润干净的明玉,他认真看书,似乎并未察觉到温连的目光。   看到那双手,温连脑海里突然显现出清早那个诡异奇怪的梦,在梦里,就是这样一双手在抓着他的肩膀。   刹那间,温连尴尬到头皮发紧,脚趾扣地,赶紧把目光挪开,看向旁边的崔清。   见温连朝自己看过来,崔清笑盈盈地道,“太傅,学生有个问题不解,可否劳烦太傅解释?”   温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   他起身走到崔清的身边,掠过了旁侧的崔晏。   “这个啊,微臣仔细跟您讲讲……”温连半俯着身子,撑在崔清的桌上,用毛笔为崔清勾画着重点,“殿下可懂这前半句治世无需同道,便国不必法古的意思?”   崔清笑了笑,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崔晏,偏头说道,“学生不懂,还请太傅详解。”   闻言,温连有点纳闷,这孩子昨天怪聪明的,怎么今天脑子是被啥堵了么,这么简单的一篇古文都没看懂。   他刚要耐心同崔清解释一番,却听到身侧传来平淡无波的声音,“古来往矣,时事多变,为君之道应当多有变法,应运而生,不可固执一道,一味法效前人。太傅,学生可说对了?”   温连怔了怔,他没敢回头,干笑了声,“是,正如太子殿下所言。”   还是他家小红更省心,就是这语气听起来怪怪的。   一堂课讲罢,诸皇子回宫休息,温连也总算得空歇息,吃上了小德子从御膳房领来的饭菜,八菜一汤两盘葡萄,可谓极其丰盛。   温连看得直流口水,刚下筷子,还没吃几口,小德子便急匆匆跑进殿内,“禀大人,清宁宫太子殿下有请。”   一口肉还在嘴里嚼着,温连顿时连味道都尝不出来了,“殿下说请我去做什么?”   小德子摇了摇头,“奴才不知。”   温连心底凉了几分,小红这么执着请他去宫里,看来这次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缓缓起身,把衣襟拍平,万分不舍地看了眼还没吃够的饭菜,揪下一颗葡萄边嚼边道,“走吧。”   总也不能一直躲着小红,只要藏好人设便是,没什么好怕的,小红是好孩子,不会随便杀人。   温连在小德子的引路下,绕过弯曲的宫道,来到了清宁宫前。   清宁宫离明德所很远,甚至于离皇上的寝宫都远极了,虽然自外边看去幽静典雅,但太过冷清,加上地处偏僻,犹如一座冷宫似的。   “这清宁宫是不久前太子殿下归京后才翻新的,奴才只能送到大人这里了。”小德子停在宫门口,俯身悄声道,“殿下明说了,只请大人您进去。”   温连:“……?”   他瞬间一阵毛骨悚然,一把扯住了小德子的袖子,“什么意思,你先别走。”   小德子忍住哽咽,轻轻拍了拍温连的后背,“大人莫慌,只要大人超过三刻钟没出来,奴才立马去惠妃娘娘宫里求娘娘来救您!”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这话,温连彻底连门也不敢进,瞳孔地震,“三刻钟都够他们把我捅成筛子了,你不能跟我一起进去吗?”   小德子吓得赶忙摇头,“奴才就是个伺候人的贱.奴,哪里敢违抗贵人的命令,求大人别难为奴才。”   温连咬了咬牙,知道这也不是他的过错,深吸一口气道,“装病吧,我就说我突然头疼,你扶住我,咱们先跑。”   小德子听得呆滞,还没来得及配合,只见守在宫门前的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忽地上前来,左右架住温连,语气恭敬道,“大人,殿下等候多时,还请大人快快进去,莫要让殿下等急了。”   这些侍卫都是顾问然从幽州兵营里为崔晏挑出来的,性子直爽,不认权贵。   看到温连和小德子在门口磨磨唧唧,竟直接把他给拖进了清宁宫里。   “等等,我头疼……”温连戏都还没演上,侍卫已经先他一步把话头堵上了。   “清宁宫里恰逢太医为殿下看诊,大人不必担心。”   温连心如死灰地被侍卫拖入清宁宫,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在一间侧殿前停下了脚步。   殿门敞开,阳光自脚下泻入房内,温连紧张地抬头去看,看到侧殿内摆着一排书架,看起来像是书房。   “回殿下,江大人带到了。”侍卫说罢,松开温连,转身便毫不犹豫地离开,活像是把犯人给押到崔晏面前似的。   “嗯。”   一道如弦似玉的声音在房内响起,并未多言其他。   温连听得出是小红的声音,若是以前,他早就直接冲进去,可如今小红不知他的身份,两人关系也说不上好。   他立在原地,踌躇不前,不知是该进还是该扭头跑掉。   良久,温连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玄色玉砖被擦拭地深邃洁亮,甫一进殿,温连便嗅到了熟悉的香味。   那是小红从前在温府时用的檀香,每次靠近,都能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柔和香气,让他莫名联想到道山上终年不散的冷薄晨雾,很好闻。   他抬眼看去,果然在窗边见到一支香,悠悠燃着。   熟悉的味道偶尔会令人一瞬间唤醒过去的回忆中,不知为何,闻到这香气,温连脑海里浮现了那些用血一笔一画写下的黄符纸,也不知道小红如今还有没有再写那些符纸。   这次穿来,他真心觉得小红长大了,和任务纸上描绘的救世主男主也愈发相像。   二十岁的崔晏,应该不会像十五岁的小红一样,再写那些明知是假的骗人符纸了。   “太傅。”   声音清冷,一刹唤回温连飘远的思绪。   他连忙俯首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话音刚落,那股对这香气的熟悉感随着一句君臣脱口骤然消失,温连低笑了声。   有一种鲁迅先生和闰土多年分别再相见的感觉,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无须多礼。”崔晏淡然出声,“太傅且抬头罢。”   闻言,温连缓缓抬起头,目光与崔晏的双眸交汇,见到那熟悉的眉眼,心尖就这么软塌了下去。   当年他一眼就觉得小红该是男主,正因为这张一看就不像是池中物的容貌。   这么漂亮好看的人,本身就不该藏在尘埃角落里。   温连平静下起伏不定的心潮,低声道,“不知殿下叫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崔晏不知在写些什么,动作微停,微微笑着,指尖将手边的墨砚朝着温连的方向推了推,“孤想画一幅画,还差最后的人面还未画好,太傅可否帮孤磨墨?”   温连愣了片刻,上前接过墨砚,应声道,“自然。”   他将墨条按在砚上,认真地磨着,方才进殿时恐慌不安的心也安静下来,甚至觉得现在这样也还不错。   小红语气温和,态度平静,完全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嘛。   温连专心致志地磨了会墨,望着对面小红认真画画的神态,突然对他的画起了兴致。   在崔晏看不到的角度,温连踮起脚尖,偷偷瞥了一眼——   那是一张,春宫图。   看清上面光秃秃横陈的玉.体,温连手上猛地一抖,磨好的墨汁以一个极佳的弧度飞溅到崔晏的手背上,缓缓淌下。   耳边传来崔晏似是有些困惑地问询声,“太傅,怎么了?”   温连努力扼制住喉间的颤音,试图冷静地回答,“没事。”   崔晏似是轻轻笑了,带着些懒散玩味,自嘲道,“拙笔一张,太傅可不要窥看。”   温连呼吸紧促,脚下泛软,甚至迫不及待想要扔下手心里的墨砚,而后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头也不回地逃——那幅春宫图上画好的人面,分明是他和崔晏的脸! 第32章 情根深种【二更】   温连不敢回答, 垂下头去,颤抖着磨着墨,仿佛勤勤恳恳到已经充耳不闻般。   对于崔晏来说, 温连那张脸已经十五年没再见过,可他却能够如此精准清晰地描绘出当时他的模样。   孩子没救了,真的,他有点想弃号重练了。   温连想要捂好马甲的决心此刻更加坚定了些。   死也不能让小红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然就真的死定了!   “殿下来寻微臣,只是让臣帮忙磨墨?”温连若无其事般扯开话题,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他现在只想赶紧应付完小红, 回明德所去。   崔晏摇了摇头, 神色专注, 每一笔都极其认真, 声音平静,“非也。”   温连还在等他下半句,没想到他竟然就此不再出声了。   说啊, 你倒是说啊……   孩子你哑巴了吗?   温连现在真的有些头痛, 自打穿书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一下子找到男主,一下子完成任务, 认识的人基本都是善良的好人, 没想到霉运是在这等着他呢。   混蛋小红。   只会捉弄爹的小坏蛋。   越想越气,温连磨墨渐渐也带上一些私人感情, 动作粗暴起来。   “太傅, 墨条快要过半了。”崔晏低声提醒,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不够磨么?”   温连:“……”   他轻吸了口气, 想起惠妃先前提点他的话,小红现在势单力薄,他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反而还要讨好自己,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算小红是一只聪明绝顶会吃人的狼,现在也还只是小狼崽子而已。   温连沉声道,“如若殿下没有要事,微臣就先回明德所备课了。”   听到这话,崔晏总算停下画画的手,抬眼看他,“有的。”   “什么事?”温连催促,“殿下但说无妨。”   闻言,崔晏静静地望着他,声音很轻,开口道,“我想让你陪我一会。”   他不再自称孤,而是我。   只一会,只在在他身边陪一会。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也好。   温连急躁的内心仿佛瞬间被这句话给熨平了,对上小红定定的目光,喉头微噎。   良久,他小声嘟哝,“这可不算什么要事,殿下若是清闲,可多温习课上臣所讲的古文。”   “晟君古志,五年前孤便已经通读数遍,不劳太傅费心。”崔晏淡淡开口,“太傅还是多辅导三皇子的功课吧,毕竟,三皇子与太傅是知己挚友,比孤要更投缘。”   温连愣了愣,没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却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那一丝丝的阴阳怪气,“殿下为什么这么说,三皇子和殿下都是臣的学生,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不。”崔晏垂下头,吹干画纸上的墨迹,缓缓举到窗前,透过窗外阳光细细地欣赏,“一母同胞尚且有个先后,太傅还是要厚此薄彼的。”   温连见他把画拿起来对着窗户,简直想蹦到窗前把他手心的画抢走撕碎,怼在窗户前,这是要给外面的宫人全看到吗,堂堂一国太子,要是让别人知道画这种画,成何体统?   臭小红!爹开始有点讨厌现在的你了!   温连咬牙切齿道,“殿下若是对臣执教有所怨言,大可以去御前指摘臣的过错,不必这样与臣针锋相对。”   崔晏把画收回来,搁在案上,温连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下来,熟料崔晏的下一句,又硬生生把他的心给揪了上去。   “若孤是想太傅厚我薄他呢?”   他笑了笑,忽地欺身过来,温连怔怔地看着他凑近的面容,竟然忘记了后退。   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崔晏把他手心的墨条取下,温连才恍惚回神,结结巴巴道,“殿下,此言何意?”   天光落在他玄色锦袍,照得他发丝微微泛着淡泽,崔晏神色安静,柔和,像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死水。   但在温连看不到的地方,袖内的指却紧紧蜷起,险些掐破掌心。   “三皇子崔清是孤的弟弟。”   温连怔怔地看他,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   任这宫里任何一个宫女太监,都知道三皇子是太子的弟弟。   “三岁那年,崔清刚满月不久,孤被母妃当成崔清的仇敌,每每父皇来看望孤,母妃便用带着毒.粉的帕子掩住孤的口鼻。直到孤喘不上气,面色青紫,母妃便以孤病重为由,婉拒父皇的看望,转而把年幼的崔清送去父皇怀里。”   “她从未把我放在心里,孤当时只觉这世上,连一个真心对孤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不如死了。”   崔晏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他只知道,他想让温连知道这些。   他想让温连讨厌崔清,想让温连永远站在自己这边。就像幼子在外受了欺辱,想要得到亲人的关爱,亦或是什么其他他现在并未想明白的情感。   “孤也因此患上终生不治的喘疾,直至今日,岁岁年年。”崔晏缓缓自书案旁走下来,靠近温连,“药太苦了,有时孤也想一死了之,无数次有这样的念头,可偏偏有人不许孤死得这样简单,要孤好好活下去。”   温连浑身一颤,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在此刻弄了个清楚明白。小红并不是天生哮喘,而是从小一直被人逼着吸入大量的毒.粉。而且,小红早就不想活下去了,一直以来,都是为了他而活着。   “他叫温连,就是画上此人。”崔晏饶有兴致地给温连看自己的大作,“他是第一个告诉我,要我好好活下去的人。但其实,没人在乎我的死活,他只让我好好活下去,但我想不明白,他究竟心不心疼我。”   深渊里,第一束光照进来的时候,最刻骨铭心,也最易灼伤眼睛。   温连撇开头,不想看那幅乱七八糟的画,心头却涌上一股酸涩的痛楚。   怎么不心疼,自己养大的,怎么不心疼?   他也不想走的,他也想一直陪小红长大。   “好好活下去,可比死要难得多。”崔晏淡笑了声,“一颗糖并不能盖过药的苦味,但人性贪婪,吃过一次糖,便再也不想吃药了。”   房内一时安静,崔晏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温连不由得挪开眼,低声道,“如今殿下也苦尽甘来了。”   当上了太子,再接下来,只要他能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帮助小红当上救世主,一切都会春暖花开,到那时,也就不再需要他了。   崔晏默然地看着他,半晌,声音渐冷,“你真的不懂?”   温连被这声音激得浑身一凉,他只得硬着头皮,答道,“臣愚钝。”   闻言,崔晏倏忽笑了,他轻轻道,“太傅若是愚钝,便不会当孤的老师。”   他悄然无声地凑近温连,在温连身侧,低声道,“想来是孤说得不明白,那便开门见山吧。”   一只手轻轻揽在温连的腰间,将他猝不及防地拉进了怀里,耳边传来崔晏滚烫的呼吸和冷静的声音,“甜压不过苦,所以孤只能一直吃糖,糖就是孤解苦的药。”   温连登时慌乱,把手抵在崔晏的心口上,被他狂跳的心跳震得一惊,“殿下,微臣听不懂。”   干啥啊,他现在还是江施琅呢!   难不成小红已经聪明到随随便便两三句话就把他身份看穿了吗!!   这剧本到底是在谁手里啊?   崔晏漫不经心地扣紧他的腰际,将他牢牢摁进怀里,“实话实说吧,孤早对江太傅情根深种,发觉惟有太傅才是孤的解苦良药,从太傅擢考开始,见到你第一眼,便已经不可自拔。”   听到他突如其来的土味情话,温连挣扎地动作顿了一下,紧接着,他震撼地抬头,“嗯???”   他不可思议地重复,一时忘记了挣扎,指着自己的脸,“你、你对我情根深种?我?”   崔晏轻笑了声,抓紧温连的腰带,迫使他逃无可逃,“太傅若是不信,大可去问一问孤的亲信顾大人,孤对你当真痴心一片,此生不改。”   温连慌慌张张地护住自己的裤腰带,满脑袋冷汗,“殿下你定是忘记吃药了,臣去请太医来为你看病。”   他是江施琅啊,江施琅!有没有搞错?   “孤没有病,有太傅陪伴,现在感觉就连喘疾也已经痊愈了。”崔晏压根一个字不听,抱住人便坐进椅子中,面色淡然地执起笔,将刚才的画作撕掉,重新铺好画纸,“故人已逝,那张脸如今已画不得了,太傅陪朕重画一张吧,这次便画你的脸。”   温连觉得崔晏的脑子真的出问题了,而且是很严重的问题。他拒绝崔晏递过来的笔,不肯接过,又听到崔晏淡淡的声音,“太傅不必吃味,他是故人,也是死人,永远活不过来的。”   温连:……我真谢谢你啊。   他实在无力吐槽,又被崔晏掐着腰,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崔晏当着他的面,画他俩的小黄.图。   温连撇开头去装死,他现在也只能装死了。   “此处是否应当再放荡些,太傅平日太拘谨。”温连不看,崔晏便故意低声评价,指尖也毫不收敛地探入温连的衣襟。   “衣衫也该敞开,太傅将衣服脱下,孤好对照实物画得更加逼真。你我的这幅定情之画不必遮遮掩掩,还有这身子……”   他动作愈发放肆,像是在试探温连的底线。   终于,在他将要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时。   温连忍无可忍道,“够了没有?”   声音并不大,却极其清晰地在殿内回响。   崔晏动作微滞,望着他,眼底划过一丝懵然。   “我问你够了没有?”温连压抑着火气再重复一遭。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力道松卸。   半晌,在这堪称恐怖的死寂里,他很小声道,“够了。”   温连理好衣襟,从他身上下来,满腔怒火、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哐当一声——   门窗都震得嗡嗡作响。   崔晏浑身一颤,他低头看去,手中的笔已然掉在纸上,于笔尖处晕开一片浓厚的墨色。   完了。 第33章 恭候太傅【一更】   从清宁宫出来, 小德子见到温连铁青着脸色,吓得六神无主,急忙凑上前问道, “大人,您没事吧?殿下对您做什么了,刚刚奴才差点就要去娘娘宫里搬救兵了……”   脸色这么差,难不成是严刑拷打, 羞辱谩骂?   温连深吸了口气,把脏话忍住,“无事发生, 回明德所。”   见状, 小德子笃定是那太子殿下狠狠言辞羞辱了他一番, 当即不敢在温连的气头上多言, 连忙道,“得命。”   俩人回到明德所时,温连仍然怒气未消, 小德子呈上午后来上课的皇子名单, 他一眼看见最左侧的太子名牌,心里的小火苗蹭地一下又烧起来。   小王八蛋。   他一边心底骂着,一边在那太子名牌重重用手拍了一下。   早知道在你小时候就该天天揍你屁股, 让你见到我就怕得要命。还敢摸你爹, 揍到你嗷嗷大哭,看你还敢不敢有这种念头!   小德子看到他的动作, 吓得低声提醒, “大人, 宫里很多眼睛看着呢。”   就是再厌恨这太子殿下,当众也该忍一忍, 否则给那小心眼的太子知道,又该想办法磋磨他了。   温连瞥他一眼,冷哼了声,“若真有他的眼线,那就让他看。”   从今天起,他不会再对小坏蛋心软,绝对不会。   午后的第一堂课很快就要开始,皇子们陆陆续续赶到明德所,那位讨人厌的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课堂开始,诸位皇子起身行礼,温连回礼。   与上午一样,温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讲课,期间绝不给崔晏半分眼神。   尽管如此,他还是能感受到从崔晏的方向,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烫目光。   这臭小红,根本不好好听课!   温连故意不看他,挨个提问皇子们上午所学的古文,轮到崔晏时,温连抿了抿唇,干脆将他直接略过了。   皇子们自然都发现了这一点,察觉到太傅对崔晏的“特殊对待”,心底不禁开始盘算。   听宫人说,太子晌午又请了江太傅去清宁宫,这次人是请进宫了,出来时脸却是黑着的。   也不知他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不过,江施琅不喜欢崔晏,这件事对他们大有好处,便都乐得看个热闹。   “太傅。”   温连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额头便突突狂跳,疼得厉害,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故作平静问,“太子殿下,何事?”   崔晏乖乖地举着胳膊,眉宇微蹙,似是有些委屈,“太傅未提问我,可是忘了?”   温连:……没忘,我故意的,你装看不出来是吧?   有时他不得不承认,他拿这小坏蛋很没办法。   “确实忘了,”温连撒谎不带脸红,淡淡道,“那殿下便背一背上午的古文吧。”   闻言,崔晏轻轻点头,将书本合紧,把上午的古文全篇背了出来。   背完古文,他安静地道,“回太傅,学生背完了。”除此之外,崔晏并未再说其他,仿佛真的只是想要被老师提问似的。   温连眯了眯眼,直觉告诉他,以小红的性子绝不可能只是如此。   “好,殿下背得不错……”   客套话刚说了一半,果不其然,崔晏缓缓从书本底下,抽出一张字纸,递给身旁的太监,低低道,“还有晌午完成的课业,也要劳烦太傅检查。”   这小子什么时候做的作业,中午不是一直在画小黄.图吗?   太监将那字纸恭恭敬敬地呈上来,递给温连。   温连困惑着瞥他一眼,接过字纸,只见上面端正娟秀的写着几排小字。   【晌午之事是孤之错,实乃自幼无人陪伴教导所致,情意偏激,不知轻重深浅。孤深深自省过后,已觉伤太傅至深至痛。学生心有愧疚,往后必定不会再犯,恳求太傅饶恕。】   【如有再犯,必遭亲离子散,一生孤独悲惨,死无葬身之地。】   温连眼睛微微睁大,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滋味,他想起当初正是自己离开的太快,所以才没能教导好小红。   本来小红是很乖很可爱的孩子,都是他两次重生都没有处理好与小红的关系。   他责怪小红,但自己又何尝没有错。   孩子只是长歪了,教教还能正过来的。   小红会写小纸条道歉,说明他还是之前那个良心未泯的孩子,只是太久缺爱,太需要人陪伴,才会强硬地想要和他亲密。   这孩子……怎么发这么毒的誓,都把他看得心疼了,本来说好不想再对小坏蛋心软的。   温连眼角微微湿润,指尖抚过那些字,像是想要把那些恶毒的誓言全部抹去。   顿了顿,温连发现上面似乎有些洇深的墨迹。   他微愣了瞬,翻开字纸背面。   【但孤更想和太傅同床共枕,合榻而眠,辰时三刻,诚邀太傅清宁宫见。】   温连:?   他愕然抬头,对上崔晏无辜淡然的神情,偏头问他,“太傅,学生的课业可是有什么错处?”   指尖在薄薄字纸上掐紧,温连轻吸了口气,努力微笑,“写得……挺好的,只不过有些地方错字比较多,回去再重写一张罢。”   说罢,他当着崔晏的面,从字纸正中央,缓慢而毫不留情地撕开,撕碎。   小红,爹是为了你好。   这畸形的爱,还是从一开始就打消你的念头吧。   温连将那张字纸撕到彻底分辨不出字迹,而后才回身到讲台上,面不改色地继续讲课。   讲着讲着,太监又捧着张新的字纸,递给温连,“禀太傅,此乃殿下重写过后的课业,请您检查。”   温连摊开一看,好嘛,这次藏都不藏了,直接满篇土味情话小作文。如果江施琅是同性恋,说不定还真的会被这言辞恳切的文笔打动。   可惜温连不是江施琅,也不是同性恋。   他冷着脸,再次撕碎,“殿下,劳您课后再重写一次吧。”   崔晏静静地看着太监呈回来的情书碎纸,眼睫低垂,低声道,“学生明白。”   他提起笔,摊平空白的字纸。   低着头,一笔一画,固执地写。   温连知道小红从小便是一个很轻易钻牛角尖的小孩,性子偏执,打定主意的事情想尽办法也要做成。   就像那城隍庙里的神像,一次做不好,便用锤子尽数打碎,加水和泥,重新再捏。他可以心无旁骛,重复枯燥乏味的事情千千万万次,直到神像成型。   温连死后,为了复活温连,他也可以割开自己的手放血,不怕疼,也不怕累,足足写满九万八千张符纸。   想做的事一定要做成,认定的人绝不会改变为此他可以付出漫长的时间,无数的精力,或是惨痛的代价。   如果他是小红,在一个从小不被爱,不被信任的环境里长大,兴许也会变成这样。   小红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至少现在没有,甚至看起来偏执到有些笨拙。   温连看着他提笔写字时认真的神情,抿了抿唇,终究忍不住打断他的动作,低声道,“殿下,本堂课要讲的古文你可学会了?”   他忽地点名,诸位皇子以为是温连刻意发难,都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看向崔晏。   “祝勇刺字明志的文章,孤清晨已经背过学会了。”崔晏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讲起古文,“古传泽州安县有一名叫祝勇的富家弟子,行事浪荡,为安县四害之首。   众百姓多年受祝勇折磨,苦不堪言。后有一名教书先生路经此地,知晓祝勇此人争强好胜,与祝勇舌战交锋。   祝勇不敌他口舌伶俐,气急呕血,晕厥过去之后,众人群起而攻之,任他求饶也不管不顾,险些将祝勇打死。”   温连愣了愣,翻开书里夹着的任务纸。教案的确讲得是祝勇刺字这一段,崔晏分明一个字没听,一直低头写字,怎么记得还这么清楚。   他不知道的是,崔晏每日清早都能通过另一张任务纸,得知他每天要教的内容,仔细看过两遍便都学会了。   温连微微蹙眉,不大相信地继续问,“那后面呢?”   “后来祝勇病愈,悔不当初,决心要拜此教书先生为师,誓要好好读书,重新做人,于是敞开后背衣衫,让先生使匕首在背上刺字以明志,先生便刺了一篇向学诗。”崔晏缓缓说罢,唇角微勾,低低道,“这篇向学诗,太傅可还需要孤再通背一遍?”   温连:“……不必了。”   温连此刻算彻底明白了,他可不是乱背的,他是有备而来的。   崔晏抬头看向他,轻轻道,“太傅,可是我背得不好?”   温连敷衍,“挺好的。”   闻言,崔晏垂下眼睫,继续开口,“学生对这篇古文感悟颇深,可否请太傅放课后来清宁宫一趟,与我探讨?”   听到这话,温连微微睁大眼睛,刚想拒绝,就听在他一旁的崔清先他一步,冷冷开口,“皇兄,太傅这两日教学疲累,是否应该让太傅在放课后好好休息,而非一再缠着太傅到清宁宫去。”   听到他开口,二皇子崔颖也紧跟着道,“是啊,虽说太傅是太子之师,但毕竟父皇命我们一同旁听,也算太傅的学生,哪有只教皇兄的道理。”   崔颖年长,本是皇子里最有可能被册封太子的人选,结果被从幽州回来的崔晏横插一脚,与崔清斗了多年,什么也没捞到,自然心中早有怨气。   闻言,崔晏默了片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抬眼,看向温连。   对视上目光的刹那,崔晏定定地望了他一阵,而后似是十分失落地挪开眼,缓缓撕碎书案上的字纸,声音很轻,“那便算了。”   那眼神让温连本来差点脱口而出,想要拒绝的话,一瞬间噎了回去。   他不是看不出崔晏的处境,崔晏虽是太子,四周却虎狼环伺,争先恐后地想要借机将崔晏从太子之位拉下来。   这段日子,小红付出多少辛酸才走到这里,周遭却连一个知心得力的人都没有。   良久,温连在百般纠结中,低声开口,“我会去的。殿下好学是好事,应当嘉奖,臣身为太子太傅自然要尽职尽责。”   话音落下,他清楚看到小红眼底似乎微微亮起了一簇微光。温连轻咳了声,避开不看崔晏的眼睛,耳尖却不由自主地稍稍泛红,“辰时三刻,清宁宫见。”   崔晏笑了笑,“好,学生在清宁宫,恭候太傅。” 第34章 谨遵教诲【二更】   华清宫。   到处是破碎的瓷片, 瓷瓶茶碗被扫落一地。   “殿下息怒,是那江施琅不知好歹,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崔清一脚踹开前来阻拦的太监, 恨声骂道,“都给我滚,日后谁再跟我提江施琅三个字,我剁了他的舌头!”   屏风后, 一道婀娜身影款款走来,声音婉转清透,“谁惹清儿发这么大火?”   听到她的声音, 崔清立刻红了眼眶, 急切地走上前去, 低声道, “母妃,今日在明德所里,那江施琅实在太不给儿臣面子。儿臣本是好意帮他解了崔晏的刁难, 他倒一点不领情, 放课后直接跟崔晏走了!”   三皇子的母妃,乃是当今最受宠的丽妃娘娘。   丽妃垂下蛾眉,静静地瞥他一眼, 说道,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有什么好哭。”   她不急不缓地落座在桌边, 慵懒扬声道, “明珠鸣翠, 把殿下摔的这些玩意儿物什扫起来。”   两旁的贴身宫女应声,招呼其他人赶紧收拾。   崔清见她不紧不慢, 心中更加愤怼,“母妃……”   “闭嘴。”丽妃淡淡出声,打断了崔清未说完的话。   崔清立刻不敢再出声,紧抿着唇,立在她身旁。   丽妃悠悠地品了口茶,说道,“忘了母妃如何叮嘱你的了?现在他是太子,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该唤他什么?”   闻言,崔清万分不情愿地答道,“皇兄。”   “是了,”丽妃满意了些,起身拍去崔清身上的褶皱,俯在他耳边低低道,“你皇兄他不过是一只纸糊的老虎,有他替你占着太子之位,你现在身边少了多少阴谋算计。让他再得意一阵又何妨?”   崔清攥紧拳头,压低声音道,“可儿臣实在厌恶他,还有那个江施琅。”   “知道,知道。”丽妃敷衍了声,“江施琅不是咱们现在碰得了的。只要左丞还是皇上那边的心腹大臣,你就得陪着些好脸色去,谁让人家有个好爹?”   “可……”崔清咬了咬牙,说道,“他根本不喜欢儿臣,开始倒对儿臣颇为满意,皇兄他一来,江施琅便很少再注意儿臣了。”   丽妃神色稍顿,眉头微蹙,“江施琅不是与你皇兄关系极差?”   崔清摇了摇头,“看着像是,可江施琅几次三番被崔晏请进清宁宫,他都欣然前去。就算顾问然砸了他的脑袋,他都能当什么都没发生。”   闻言,丽妃面色凝重了几分,指尖在茶碗的边沿轻扣几下,若有所思道,“寻个机会……把你皇兄请到华清宫来,就说母妃想他了。”   她笑了笑,像是觉得这句话很可笑般,重复道,“对,就说母妃想念儿时抚养他的那段日子,请他来一趟。”   崔清心头的石头落下来,他跟着笑了笑,“好,多谢母妃。”   只要母妃肯出手,崔晏和江施琅,一个都跑不了。   *   清宁宫外,温连跟在崔晏的轿辇后,缓缓走着。如今身份大不相同,小红可以坐轿,他只能走着。   小红坐在轿上,单手撑着下巴,懒懒散散地盯着他笑,笑得温连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盯上的肥肉。   早知道就心狠一狠,不来了。   “太傅。”   臭小孩又在叫魂了。   温连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抬头道,“殿下,何事?”   崔晏抿了抿唇,低声道,“太傅可知道一个夫妻骑驴的故事?”   “不知道。”温连果断结束话题。   崔晏却根本不在意,自顾自地聊起来,“一夫一妻在赶路,女子骑着驴子,男子只能走着,有人路过,说这男人真没用,竟是个怕老婆的,让女人骑驴。”   说到这儿,温连已经知道他讲的是什么故事,也知道他在含沙射影什么,微不可察地轻哼了声。   “后来,男子觉得不好意思,便自己骑驴,让妻子走路,又有人路过,说这男人真没用,一点也不心疼老婆,让老婆走路。”   温连忍不住打断他,“那殿下觉得自己是男人还是女人?”   话音落下,崔晏垂下眼睫,正经道,“孤本就是男人啊,太傅,你真笨。”   温连:“……”   “其实,孤觉得,男人抱着女人一起骑着驴子不就好了么?”崔晏意有所指地低声道。   温连嘴角微抽,“殿下,驴命也是命。”   闻言,崔晏忍不住笑出声,鸦羽般浓密的眼睫轻轻弯下,垂落一片暗色阴影。   只要在温连身边,心情就会变好,就算温连骂他,远离他,摔门而去,最后却还是跟着自己回到清宁宫。   温连在意他,心疼他。   就算他做了坏事,温连也舍不得抛下他,只是想到这里,心里便更想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招惹。   到清宁宫殿外,崔晏缓缓下轿,二人刚进殿里,就听一道声音远远传来。   “殿下可算回来了,微臣还没问你昨日那江施琅来之后……”顾问然说了一半,就看到崔晏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温连不怀好意地朝他笑了笑,“顾大人想问什么,不如直接问我。”   这刺客居然成了小红的手下幕僚,缘分可真奇妙,也不知道小红是怎么原谅他当初行刺的举动,但在温连这,顾大人还是一个混蛋东西。   他可是很记仇的。   当初这个姓顾的,让他和小红在床榻上亲嘴,看他们笑话,这个仇他可一直都记着呢。   昨天他特地问了小德子,原来这人叫顾问然,是什么幽州节度使,现在被封做太子少傅,专门教皇子们练武。   不过就算是太子少傅,也跟温连的官差着一级,温连可以想怎么怼他就怎么怼他。   见到温连,顾问然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看温连,又看看崔晏,连忙改口道,“江大人来了,那微臣也不好再叨扰殿下,改日再来。”   说罢,他起身就走,临走之前,还不忘跟崔晏使个眼色,用只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兴奋地低声道,“弄死他。”   崔晏默了默,缓声道,“顾少傅慢走,二位老师既然都来了,不妨一会待补课结束,一起在清宁宫用晚膳。”   顾问然以为崔晏的计划需要他动手,更加兴奋,俯首道,“那微臣便尊敬不如从命,恭候殿下和江大人。”   “侯着吧,顾大人。”温连悠悠地从他面前走过,轻哼了声,“让开些,别耽搁了殿下温习功课。”   顾问然面上笑眯眯,袖内的指却已然攥得死紧,像是迫不及待想给他一拳,低低道:“江大人说得对。”   嘚瑟吧,江施琅,看你还能笑多久。   熟悉的侧殿书房,晌午在这发生的事情,温连还历历在目似的,门在身后缓慢合上,殿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殿下,想从哪一课开始温习?”温连翻开手里的书,盯着上面任务纸里的教案,暗暗寻思,快点讲完快点回去,省得又节外生枝。   崔晏落座在书案前,沉思片刻,说道,“从今日课上所讲的祝勇刺字开始吧。”   温连一听,这个他熟,刚要侃侃而谈一番,又听崔晏继续说道,“孤想让太傅为孤刺字一首。”   温连愣了愣,便见崔晏缓缓解开腰间衣带,不疾不徐地开始脱起衣服,他登时警惕,猛地后退,“你、殿下,这是做什么?”   崔晏似是十分茫然地抬眼看他,将衣襟解开,“刺字,孤不是说过了么?”   衣衫随着腰带的松垮而坠落在地,露出雪色的锦衣,温连呼吸一滞,靠在身后的书架上,低声道,“不行,殿下乃是千金之躯,微臣不过一介臣子,怎么能在你身上刺字?”   “祝勇乃四害之一,为众人所厌恨,犯错之后,由他的老师在他身上刺字以明志。四害都可以做得,孤是太子,有何做不得。”崔晏淡淡地开口,仿佛这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温连赶紧摇头,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这是重罪,微臣担当不起,还请殿下把衣服穿好。”   闻言,崔晏似是觉得十分可惜般,低低道,“晌午孤做错事,惹怒太傅,这是孤唯一能想得出认错改正的办法。只要像祝勇般请太傅在我身上写字,说不定太傅便可以相信孤会痛改前非了。”   眼看他又脱一件,马上就要脱到只剩里衣,温连冷汗直冒,有种菊花马上不保的预感,他颤声道:“微臣已经相信殿下了。”   “不够。”崔晏微笑道,自书案上拾起毛笔,递向温连,定定地看着他,“那便以笔代刀,请太傅在学生背上写一首向学诗?”   他神色认真,言语举止也并无轻佻,温连压根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   只不过晌午是崔晏碰他,而晚上变成了他被迫要碰崔晏。   温连哪里想不明白,这是又陷进崔小红给他下好的圈套里,但是以他的脑子,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拒绝。   人家的理由很光明正大,学生请老师像典故里一样为自己写诗明志,何错之有?   “书上说师者需以身作则,太傅可是不愿效仿祝勇与祝勇的老师?”   半晌,在崔晏灼灼的目光中,温连咽了咽喉咙,终究还是伸手接过那支笔。   反正……只是在背上写写字,又不是脱光,况且脱得是小红的衣服,跟他也没关系。   温连安慰好自己,小声低低道,“写。殿下你……背过身去。”   听到他答应,崔晏颔首笑道,“谨遵太傅教诲。”   他转过身,将最后一件轻薄的里衣在温连眼前脱了下来。 第35章 写诗【一更】   笔尖吸饱墨汁, 滴落在地。   温连颤抖着指尖,轻轻触在崔晏的后背,满目疮痍, 尽是刀枪的伤口,刻印在他苍白的身体,如同攀附在玉石上狰狞的毒蛇。   尽管温连知道,这不过是崔晏故意给他看的, 可是仍然彻骨的心疼,眼眶热烫,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伤疤, 忍住声音里的哽咽, 低低地问, “怎么弄的?”   崔晏垂下颈子, 温顺回答,“幽州往西是阿兰兹尔贡的部族,常常带兵犯幽州, 孤在幽州和顾问然一起御边, 落下些伤。”   他说得轻松,温连却知道,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疤绝不是那么简单的御边, 小红是真的九死一生才从战场上活下来。   他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笔尖悬在半空, 竟连落脚之处都寻觅不见。良久,温连提笔落在崔晏的肩头。   墨汁微凉, 崔晏静静地感受笔尖在身上划过的痕迹, 半晌, 行笔落尽,他怔了怔。   温连为他写得是, “平安顺遂”。   祝勇的先生用刀尖为他刺了一首向学诗,温连小心翼翼地用毛笔在崔晏肩头写下,平安顺遂。   不求他隆登大宝,只求他平安顺遂。   分明就是心疼他的,分明就是心里有他。   “太傅无需替孤挂怀。”崔晏垂下眼帘,轻声道,“此事已经过去三年有余了。”   温连收起笔,眼眶红红的,不忍再看崔晏满背的伤疤。   他想象不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战场上被人砍过这么多刀,究竟是怎样的场景。   从小小红身世坎坷,一路以来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明明他是来拯救小红,帮助小红,可到头来,温连觉得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   如果有什么忙是他能帮的就好了,还来得及,他还有时间,完成最后的任务。   他想帮崔晏登上皇位,想要让崔晏当救世主,必须得有足够的权力,皇位便是最好的选择。   见他久久不出声,崔晏轻声道,“太傅可写完了?”   温连怔恍了瞬,他回过神,暗暗下定决心,开口道,“殿下,臣有一事想告诉你,其实我是……”   他还没说出口,崔晏忽地转过身来,冰凉的指扣在他的脸侧,轻轻吻上来。   温连呆滞在原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崔晏的面容,对方纤长的眼睫仿佛在他的脸上轻轻刷过,唇被蜻蜓点水般蹭了蹭,笨拙而生疏。   “既然太傅写完了,那便该由孤为太傅写了。”崔晏自他手心拿过毛笔,微微笑道,“太傅可有喜欢的诗词?”   腰带被崔晏捉住,灵活地解开,温连睁大双眼,猛地抵住他的胸口,按住腰间那只意图不轨的手,“你要干什么?”   崔晏笑着转了转毛笔,不知是跟谁学的,笔尖在砚台上蘸足墨水,他低低道,“太傅是臣,孤是君,君为臣写字明志,也说得过去。”   他抽出被温连抓着的手,反手将温连摁在书案重重叠叠的字纸上,一把扯开了温连的衣带,扔落在地。   “等等,你听我说,”温连深吸了口气,“我不是臣,也不是江施琅。”   闻言,崔晏面色淡淡,冷静开口,“太傅,你糊涂了,竟说出如此违逆的话来,孤便当做什么都没听过。”   温连本以为说到这崔晏会有什么吃惊的反应,没想到他竟然压根不听不信,而是更加心无旁骛地开始脱温连身上的衣服。   “我真的不是江施琅,小红,我是……”温连还没说完,唇瓣又一次被严严实实堵住。   崔晏一手捂住他的唇,把他牢牢压在书案上,另一手慢条斯理地将他的里衣推至胸口。   看到温连半截白皙匀称的窄腰,崔晏呼吸缓缓屏住,他执起笔,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太傅觉得,写一首什么好?”   温连支吾两声,眉头紧紧蹙着,刚要抬脚踹他下去,就听崔晏轻咳了两声。   “太傅别乱动,孤身上陈疾颇多,若是忽地犯起病来,说不准可会死在这里。”   温连瞪圆眼睛,被崔晏按到在身下丝毫丝毫动弹不得,心底已经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叫陈疾颇多,看你tm挺有劲的啊!   笔尖落在皮肤上,冰冷的触感沁得温连止不住打了个激灵,心头瞬间恐慌起来。   他顾不得什么,伸手扯开崔晏的手,咬牙切齿道:“温小红,我是你爹!我就是温连,你到底要干什么?”   话音落下,崔晏动作微微停了片刻,就在温连以为他总算良心发现时,那支笔竟缓缓在他身上挪动起来。   “太傅休要胡说,孤的亲生父亲是当今圣上,母亲是明皇后,并不认得什么温连。”崔晏静静地在他身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字,甚至煞有介事地评价,“太傅的腰是世上最好的纸,孤的字写上去,比平日要好看许多。”   话音落下,温连脸上爆红,忍无可忍地喊道:“温小红!”   惯的,都是他惯的。这小王八蛋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将他底裤都给看穿了,还一直装作不知道哄得他团团转。   当初真就应该每天踹小王八蛋一脚,见面踹一脚,吃饭踹一脚,睡前踹一脚,看他还敢不敢这样!   见把人惹急了,崔晏轻轻笑了声,停下笔,将温连的里衣扯回原位,低声道:“太傅,孤姓崔,崔晏。”   温连努力压抑住火气,沉声问他:“你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再也不认我,要和我断绝关系是吧?”   他说得极狠,崔晏抬眼看向他,眸光决然,“太傅可知道如何与狼共处?”   温连没有料到他忽然转移话题,一时没反应过来,哑了声音。   “幽州多山多野狼,兵营里便有专人负责驯狼,狼群在杀人时比兵人动手要狠辣得多。”崔晏一寸寸靠近他,紧紧盯着温连的眼睛,缓声道,“专司驯狼的士兵告诉我,驯一只狼,首先要心狠,如遇狼崽啃咬撕扯主人,就该狠狠地打回去,咬回去。可如果主人放纵,任由狼崽挑战自己的地位,那么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狼确信自己可以成为狼群的首领,它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主人。”   温连呼吸颤抖,感受到他靠近时滚烫的气息,莫名地开始腿软,“你想说什么?”   闻言,崔晏摇了摇头,道,“你总是不懂这个道理,因为你的心太软,会纵容一次,还会纵容第二次、第三次。”   第一次的时候,温连知道他的心思,当时就应该发狠地打他一顿,可温连没有,不仅没有,还十分不长记性地跟他走了第二次。   崔晏笑了笑,他知道,这就是温连。   就算发现他满屋写满名字的字纸,温连第一个念头也只会是,想办法让他走上正途,将他掰正,而不是逃离他,拒绝他,厌恨他。   因为温连最疼爱他。   “不论君臣,也不论父子,你心中可有过我?”崔晏紧紧抱住他,低声询问,“十五年来,有没有半分其他的感情?”   温连被他箍在怀里,崔晏激烈的心跳似乎能透过层层的衣衫撞进他的心底,温连想也不想地答他,“没有!”   怕崔晏又说什么胡话自我催眠,温连再次斩钉截铁地重复,“从来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根本不喜欢男人,就算我喜欢男人,也绝不会喜欢你!”   话音落下,殿内只剩温连急促的呼吸,与崔晏逐渐僵冷的心跳。   他顿了良久,只轻轻道,“嗯。”   温连整理好衣襟,狼狈地从他身下钻出来,没好气地道:“请殿下牢记臣今日的话,既然殿下如今是圣上的儿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心里要清楚,微臣告退。”   他自地上拾起自己的衣带,胡乱敷衍地缠好衣服,刚要离开,却被一双手揽住腰际环抱住。   温连以为他还要乱来,刚要出声,却听身后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对不起。”   崔晏把下巴抵在他颈间,小声再重复了一遍,“对不起,爹爹,以后不会了。”   温连非常该死的、记吃不记打地又心软了片刻,他咬紧唇瓣,逼自己不要说什么再让崔晏误会的话。   忍了半天,颈间似乎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进来,很快又洇入衣襟,化作一片小小的湿痕。   温连微愕,听到耳边脆弱的声音,“别走,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会听你话,什么都听。”   半晌,温连转过头,望向他。   那对漂亮至极的眸子微含水光,浓密的眼睫沾挂着几滴泪珠,委屈而隐忍地盯着他。   温连轻吸了一口气,说道:“少来这套,装哭是吧。”像崔晏这种多智近妖的狗脑子,装模作样掉几颗眼泪完全简简单单,温连已经被骗出经验了。   崔晏摇了摇头,未置一词,只是缓缓靠近他,把额头贴在他的心口,像受伤的小兽般讨好可怜地抱住他。   温连推开他,目光坚定地像要入党,“我不吃这套,你别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鳄鱼的眼泪。”   话音落下,崔晏轻轻叹息了声,似是非常可惜般,收回手。   “变聪明了,方才不该提起那些所谓驯狼之道的。”   温连:……?   你tm果然是装的!   “刚刚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心里去?”温连震撼而骇然地看着他,“我说了我不喜欢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眼泪早就干涸,崔晏浅浅笑了笑,拱手道:“天色已晚,孤让武英护送你出宫,太傅慢走。”   温连不可置信地扯住他的领子,试图把他晃清醒一点,“温小红,你耳朵不好使是怎么的,我说我……”   “再不走,就留这睡吧。”崔晏淡声打断。   话音落下,温连猛地头皮一紧,他止住话头,抓起自己讲课的书本,毫不犹豫地朝着门口逃了出去,活像有鬼在身后撵似的。 第36章 长命百岁【二更】   温连一边逃, 一边在心底怒骂,   小王八蛋翅膀硬了,气死他爹。以后再也不来了, 永远不要再来这劳什子清宁宫!   他刚出殿门,就见顾问然候在假山廊亭后,朝他似笑非笑地招了招手。   “江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差?”顾问然好整以暇地踱步而来, 立在温连身侧,压低声音道,“有什么烦心事, 不妨跟下官也说说, 都是同僚, 能帮上的下官一定尽心竭力。”   温连怒气未消, 瞪他一眼,站定身子:“顾大人倒是好心,那便多替我教导教导太子, 何为尊师重道, 何为父子伦常。”   一生气,成语都一套一套的了。   见他气得不轻,顾问然心底更加舒畅, 以为必定是崔晏替他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故作大方道,“那是自然, 下官也是殿下的老师, 一定帮温大人分忧解难, 只不过……”   他拍了拍温连的肩膀,长叹一声, “只不过殿下他向来知是非,明事理,江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殿下不够尊师重道,会不会是因为你……不配为师?”   听到这话,温连深深地吸了口气,逼近他些,咬牙道:“天下雨了你要洗衣服,锅着火了你开始倒油。顾大人说我不配为师,好,请你回去转告殿下,那自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踏入清宁宫半步。”说罢,温连气愤地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顾问然冷笑了声,拂袖道:“谁稀罕!”   他揣着手,乐滋滋地哼着曲踏进侧殿,心情好得不得了,“殿下怎把那江施琅给放走了,不过他走之前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臣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出去,把江施琅气得说日后再也不来清宁宫……”   书案边,崔晏执着一枚铜镜,正仔细地看着自己肩头温连写的字,听到此话,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臣说把他打发走了,给他气得够呛,临走前还跟臣放狠话,不过下次再让臣看见他,定叫他哭丧着脸出去。”顾问然还没察觉到崔晏陡然沉下的脸色,略显困惑地继续道,“殿下这身上怎么写着字?”   闻言,崔晏叹息了声,将铜镜搁在桌上,他淡淡道:“江太傅写的。”   “什么?”顾问然拧紧眉头,脸色铁青道,“他竟敢这样羞辱你,等着,我找他算账去!”   说着,顾问然拔出腰间的匕首,方要出门,被崔晏出声拦住。   “算账倒不必了。”崔晏缓缓穿好外衣,低声道,“大人去替我跟江太傅好好道个歉,让他明日还来。”   顾问然:?   “江施琅都、都这样对殿下你了,”顾问然震撼地看着他,伸出手,摸了摸崔晏的额头,“得罪,他给你下过降头?”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孤像是疯了么?”   “……”顾问然百般不解,深吸了口气,说道,“殿下可是怕他那左丞老爹会刁难与你,但凡幽州兵权一日没全落到皇帝手心,左丞便一日不敢对你发难。”   江施琅虽是太子太傅,可这太傅之名也不过是一个虚职,离开明德所便毫无实权,真正令他们所忌惮的只是左丞在朝中的势力罢了。   崔晏系好衣带,提起笔,按照记忆,在字纸上一笔一画地拓下温连的字,轻声道:“孤对太傅并非恐惧。”   顾问然:“那是什么?”   崔晏无奈地看向他,说道:“当初在幽州孤就说过,有时你这头脑还不如温玉灵活。”   听他提起温玉,顾问然嗤笑了声,“殿下笑话我可以,温玉那蠢驴一样的脑子,哪里比得过我。”   崔晏伸出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笑道:“顾大人,你情窍也还没开过吧。”   独身二十六年的顾问然,被一个刚刚及冠的毛头小子点破。   他默了默,脑海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诡异而可怕的念头,“殿下莫非是……”   崔晏继续写着字,头也未抬,大方地承认,“嗯,孤是断袖,倾慕江太傅已久。”   此话如同当空一道惊雷响起,顾问然被这雷劈得外焦里嫩,手脚发软,“江施琅?”   怪不得,崔晏自从入京城后便一直打听江施琅,那时江施琅甚至还不是太子太傅,只是左丞相家的嫡少爷。   顾问然还以为他是在打探朝中重臣的底细,便仔仔细细地替他盯着江施琅。   后来,崔晏好不容易入主清宁宫,坐回了太子之位,江施琅几次三番地发难,崔晏也都忍气吞声。   原来竟是因为……崔晏倾慕江施琅已久!   一切莫名其妙的事件都在此刻完美联系上,顾问然仍然不敢相信,指着崔晏肩头那处“江施琅”的大作,问道:“所以,你们方才是在殿里……”   崔晏衣衫半敞,身上还写着墨字,不知发生了什么,江施琅怒气冲冲离开,还说日后再也不来清宁宫。   其中缺少的关键,顾问然不敢深想。   “什么都没做。”崔晏及时打断他的思绪,淡声道,“江太傅对孤并无此意,是孤一厢情愿,强他所难。”   顾问然:“……这江施琅有什么好的,除了脸还凑合,脾气那么臭,还一点也不识好歹。最重要的是,那江施琅根本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绝对不可能会成为咱们这边的幕僚。殿下此举说难听些,完全是在自取其辱。殿下,就不能换个人?”   崔晏瞥他一眼,“换谁,顾大人你么?”   话音落下,顾问然立刻俯首,“微臣领旨,臣这就去找江大人负荆请罪,先行告退。”   开玩笑,如果要换他,还是让江施琅受着吧。   顾问然拔腿从侧殿跑出来,不敢看崔晏的神色。   然而一想到还要去跟江施琅道歉,心里还是堵得慌。   崔晏喜欢谁不好,偏喜欢个男人,男人也就罢了,还偏是那最难搞的江施琅。   他倒不是厌恶断袖,只是……多少觉得太怪了。太子和臣子,虽然都仪表堂堂,才华横溢,但两个男子站在一处,怎么看怎么奇怪。   顾问然回忆起那时“江施琅”从侧殿出来时黑压压的脸色,以及稍显凌乱的衣襟,就连身上的腰带也是胡乱缠在腰间,他莫名觉得,江施琅似乎也并非对崔晏有多排斥。   昨日江施琅和崔晏也在侧殿,不知两人还做过什么,既然知道会被崔晏这般折腾,江施琅怎的还敢来。   不对劲,十有八分的不对劲。   未开情窍的顾大人,此刻突然开了一点点。   该不会是江施琅也对崔晏有意,只是两人因谁在上在下而起了争执吧?   他大胆猜测。   如果是这样,崔晏的意思应当是让他来劝一劝江施琅,说不定……他们还真能把江施琅这块硬骨头给啃下来当幕僚,虽然是以这么不光彩的办法。   如果能借此得到左丞那边的势力,这倒不失为一件美事,值得他跑这么一趟。   到太师府时,天已经黑透。   顾问然立在府门前,命门口的小厮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小厮推门出来,板着脸道,“大人说了,谁也不见。”   顾问然咬了咬牙,说道:“你告诉他,我是顾问然。”   小厮揣着手,依旧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大人还说了,你是畜生也不行。”   顾问然:“……”   好个江施琅,以为把大门一关他就进不去了?   顾问然敛起眸光,低声道:“好,那便改日再来叨扰江大人。”   他转身离开,拐进太师府一墙之隔的小巷,抓住墙上青砖,三两步跃进了府里。   *   另一边,温连用过晚膳,准备洗漱休息。   小厮把浴桶搬进屋内,温连便让他们下去了。他褪下衣物,把脚缓缓伸进水里,水温正正好。   温连满意地钻进浴桶,温暖的水包裹住身体,一整日的疲惫烦恼尽数消散。   忽然间,温连发现浴桶里的水似乎被他的身体染黑了些,仔细看去,竟是一团团的墨色,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是小王八蛋用毛笔在他身上写的诗被水洇开了。   温连看向腰际,想起当时衣衫被扯开的场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王八蛋绝对又是写了什么闷骚的土味情诗。   他想赶紧擦掉,低下头,在腰间看到一列几不可察的小字,不是什么情诗,字迹被水晕染开,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一笔一画地写着——   温连长命百岁。   心脏一刹那仿佛被鼓槌敲动,震颤不已。   温连不敢触碰那些小字,却仍然看到墨迹在水中渐渐模糊消散,就像崔晏这份小心翼翼的心愿,也被人从这个世上抹除掉似的。   让他活过来,活下去,早已成了崔晏的执念。   兴许,让崔晏变成现在这样的人,是他呢?   温连恍惚地坐在浴桶里,正望着那列小字出神,耳边倏然出现一道颇为嫌弃的声音。   “江大人?”   温连一个激灵,险些在浴桶里打滑,他猛地回头,看到窗外有道黑糊糊的影子,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我,顾问然。”   温连睁大双眼,立马从衣架上拽下自己的里衣外衣胡乱套上,“你怎么进来的!”   外面的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简单,翻个墙就进来了。”   温连这才想起顾问然之前就是干刺客这行的,这小子翻进他家来简直轻而易举,他刚想喊下人来捉拿刺客,又听窗外道,“你喊人,我就进屋了。”   温连:“……你到底要干嘛?”   窗外,顾问然悠悠道,“江大人把衣服穿好,下官好进去细说。”   这货竟然连他在洗澡都知道,难不成已经偷看过?   温连gay达狂响,警惕地躲到墙角,将身体掩藏起来。   “怕什么,下官只是耳力不错,听到水声罢了。”顾问然仿佛能透过窗子看到他的举动般,竟然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江施琅有些好笑,他低低道,“而且,我不是断袖,你放心。就算是,也不会喜欢太傅这样干瘦的男子。”   他果然是偷看了吧!   温连深吸了口气,朝窗外扬声怒喊道:“你滚,还有你家太子,你俩一起滚!” 第37章 雪色牡丹【三更】   “江大人, 下官真是有要事相商。”顾问然压低声音,问道,“大人近日是否觉得太子殿下行为怪异, 可有需要下官帮忙的地方?”   闻言,温连没好气道:“用不着顾大人操闲心,我倒觉得顾大人所言极是,是我不配为太子之师, 日后要请你好好教导太子殿下了。”   听到他的声音,顾问然这次不再恼了,他一想到“江施琅”会被崔晏压在身下, 莫名其妙就想笑, “大人何必说这些气话, 咱们都是为了殿下着想, 之前是下官唐突,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江大人多多担待。”   “担待不了, 滚。”   见他这么不给面子, 顾问然轻轻“啧”了声,干脆也不再遮掩,低声道, “江大人, 按照如今你和殿下的关系,日后咱们迟早会共事一主, 你就别再挣扎了。你也不想你和殿下在书房的事情被传出去吧?”   温连:?   这顾问然果真是个二流子, 搁到现代就是个骑鬼火的精神小伙。   怎么什么狗话都敢说?   “顾大人, 你也不想明日上朝,我告你个私闯民宅吧, ”温连恶狠狠道,“滚远点,回你自己家去。”   顾问然被他逗乐,自从知道崔晏和江施琅的事情,他不知怎的,看着江施琅比从前顺眼多了。   他隔着窗子轻轻笑了两声,“行,这就滚,不过下官说的话江大人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否则我明日还来,后日也来,大后日大大后日……”   “来人啊,抓贼!”温连高喊了一声。   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便恢复了安静。   跑得倒快!   温连分外不爽,决心明日要好好质问崔晏一番,到底派个傻缺顾问然过来是什么意思,故意找茬气死他是吧?   他拧干头发,躺回床上。   一身的警惕总算在此刻卸下,温连疲惫不堪,很快便进入了睡梦之中。   梦里,却仍不安宁。   一支笔蘸着清水在他身上轻轻掠过,温连浑身颤抖着,腿被人强硬地分开,那支毛笔在砚台上蘸取一点墨汁,复又落在他的腿侧深处。   写字的人含着浅浅的笑意,勾唇道:“原来太傅的腿才是最好的纸。”   笔尖轻柔地扫过皮肤,引发一阵阵难言的战栗。   温连呼吸紧促,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上面浓黑的墨与雪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赤晃晃地四个字——   崔晏之妻。   *   翌日一早。   华清宫。   崔晏请了一日的假,没去明德所,反而立在熟悉的宫门前,抬起头,清晨下过一场雨,这时微风拂面,阳光正好,温暖而明亮。   他缓缓收回目光,眼底是宽阔敞开的朱红宫门,分明是典雅风致的宫闱,却在他眼里如同一张血盆大口缓缓张开。   一时间,他呼吸渐促,手脚泛凉。   清早丽妃突然命太监传诏来,说想要见一见他,与他叙旧。   丽妃是他的母妃,是幼时养他三年的人。   崔晏的思绪被拉回到久远以前的某个午后。   那时华清宫不是母妃为主位,那时的母妃还叫丽贵人,一个丽字道穿她的一生,她生得美艳,是江南名伶妓子。   父皇对身份家室极为看重,听说是在途径江南时,“不小心”着了妓子的道,上了她的花舫,一夜留情。   当然,这些也都是后来的后来顾问然告诉他的。   妓子成了丽贵人,肚里怀着个三皇子,以为自己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熟料帝王无情,后宫里尽是盘枝错节的利益姻亲,故此反倒对出身卑贱丽贵人冷淡至极。   她日夜悲慨,悲慨自己为何没有生在富贵人家,这份悲慨随着腹中孩儿的长大,渐渐又成了憎恨,憎恨这世上一切过得比她好的人,憎恨所有出身高贵高人一等的人,可日子还是一天天过,没有任何起色。   这时候,宫中忽然传来消息,明皇后薨了。   皇帝抱着被谣传血脉不清,还是个婴孩的太子,周遭是无数劝他滴血认亲的臣子,帝王自尊被触犯,他杀了好多人,把太子也丢给当时唯一怀有身孕的丽贵人。   丽贵人靠着这孩子和她腹中胎儿,很快东山再起,入了皇帝青眼。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丽贵人怀着皇儿,抚养着太子,这是多大的荣宠。   人在得意时,心也是善的。她对太子殿下礼遇有加,甚至有时看太子殿下孤单落寞,还会偷偷把太子殿下抱到腿上,逗着孩子叫她一声娘亲。   她说,“以后娘做了妃子,生了弟弟,晏儿还要一直把我当成亲生母亲,要把弟弟当成亲生弟弟,可记住了?”   小太子垂着脑袋摆弄着她衣襟领口的绣花,羞赧地答应,“好,晏儿记住了。”   从一生下来,他便被丽妃养在身边,即便不是亲生母子,他们也胜似亲生母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丽贵人第一胎没有保住,一个宫女下台阶时绊了她一脚,丽贵人自昏迷中醒过来时,孩子已经没了。   她陷入近乎绝望的悲痛里,偶然间,丽贵人看到活蹦乱跳,神采奕奕的小太子殿下,又联想到她的孩子——现在已化作一团死肉,被所有人视为不详,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掩埋了。   那是她的孩子啊。   这一刻,望着太子小心翼翼陪笑的笑脸,她竟生出恨不得将太子活活掐死的念头。   为什么她的孩子胎死腹中,而明皇后一介死人,却能留下一个儿子成为太子?   世上为何有这么多的不公?   她的儿子在腹中就要低人一等?   恨比爱来得更快速,更深沉,如附骨之疽,渐渐蚕食殆尽了她的心,丽贵人一夜便恨上了那个会拽着她衣角轻轻喊娘亲的孩子。   那不是她的孩子,她们长得不像,也并未留着一样的血。   丽贵人掐着他的脸,分明笑着,声音却冷如冰窖,她说,“殿下更像你父皇,你们父子二人才是真正的帝王,无情、冷血,就和毒蛇一样。”   太子不明白她为何改变,仍像从前一样小心讨好,渴望娘亲的疼爱。   直到丽贵人为了恢复宠爱,将沾着毒粉的帕子捂住太子的口鼻,让他自此染上终生不愈的喘疾,动辄发病便可能濒临死亡的边缘。   她发疯般想要一个孩子,兴许不止是为稳固自己的宠爱和地位,丽贵人只是想要一个和太子一样聪明伶俐、真真正正属于她的孩子。   但从那天起,年幼的太子明白了一件事,他再也没有娘亲了。   丽贵人如愿得了第二个孩子,正是现今的崔清,她一跃晋升为丽妃娘娘,坐拥整个华清宫,可仍觉不够。   丽妃想,她的孩子才该是太子。   思绪收回,崔晏忽觉可笑,他总以为自己这些过往已经如同云烟散去,可故地重逢,旧事仍然如同一场阴魂不散的噩梦纠缠上来。   直到他长大很久,才知道当年抱着他说,自己是他亲生母亲的女人与他没有任何血缘,自己的亲生弟弟更和自己毫无瓜葛。   崔晏一下子便同时失去了两个亲人,只剩下一个对他勉强称得上怜悯和同情的父皇。   如今也都没有了。这偌大皇宫里,皇帝只把他当成一枚好用是棋子,他们不是父子,只是君臣。   “劳烦殿下等候多时,丽妃娘娘身子不适,方才听说殿下来了,急急忙忙便起身收拾,生怕被殿下看到面色不好再徒生担忧。”华清宫的太监总管笑着躬身,请崔晏进殿。   崔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没信。   让他在太阳下等着,不过是丽妃磋磨他傲气的手段。   他并不介意,正好可以得空抬头,看看太阳。   温连教过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抬头看看星空,便会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温连是这世上最通透的人,讲的也是最通透的道理。   看不到星空,看看太阳,也是一样的。   甫一进入殿内,崔晏便见到崔清笑着从侧殿出来,同他行过一道礼,“给皇兄请安了。”   “嗯。”崔晏淡淡应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崔清与他擦肩而过,忽地又回过头,问道:“昨夜在清宁宫,皇兄和太傅探讨古文,结论如何?”   闻言,崔晏沉吟了声,言简意赅地答道,“不错。”   崔清微微笑着,说道:“那就好,皇兄与太傅关系这样和睦,弟弟看了心里也高兴得很,不如改日皇兄同太傅说一说,让太傅也卖弟弟一个面子,到华清宫来讲讲课。”   话音落下,崔晏缓慢地抬起眼,静默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好。”   分明他笑着答应,崔清却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眉头蹙紧,从心底冒出些许寒意,随意敷衍过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后,又只剩崔晏立在殿中。   良久,丽妃自殿内走出来,她还和从前记忆里的相貌别无二致,似乎连一丝皱纹都没有生过,还是那般漂亮惊艳,腰肢款款,含着笑意对他俯身道歉,亲和开口,“殿下等急了吧,都是母妃不好,近日总是头疼难忍,也不知是不是被殿下那不成器的弟弟气得。”   崔晏摇了摇头,“娘娘不必多礼,”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无话。   丽妃敛起笑容,“殿下与我到底生疏了,从前可不曾唤我娘娘。”   崔晏没再出声。   良久的沉默中,丽妃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面不改色道:“今日请殿下来华清宫只是为了叙叙旧,殿下不必拘礼,快请坐吧。”   崔晏随着她进殿,方要落座,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窗台上的一盆花。   正是他三岁那年,皇帝送给他作为奖赏的雪色牡丹,丽妃特地将它摆在显眼的位置,崔晏自然清楚她的意思。   眸光微滞,崔晏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花还是当年那般漂亮,却不再是当年的花了。   耳边传来丽妃有一句没一句的叙旧,聊他们从前相处,也聊崔晏的过去。   崔晏静静地听着,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茶不错,明日可以带给温连喝。   今天没去上课,不知温连会不会思念他。   应该不会吧,听说昨夜顾问然去惹了他,早知道顾问然办不好这事,他该亲自去的。   夜里去,没准还能有机会,和温连一起睡。   丽妃仍自顾自在他耳边念着,丝毫没有发觉崔晏思绪飘远。   “殿下,清儿他年幼,日后少不了要殿下多多照拂。”提起崔清,丽妃便笑容满面,“听说殿下近日与江太傅正交好?”   提起温连,崔晏眼底也露出笑意,“还好。”   “殿下平日里也可多带着弟弟一起带江太傅到华清宫侧殿里来听课,有你这个好皇兄提携,你们二人作伴,母妃也放心。”丽妃终是道出自己的目的。   崔晏也一并全都答应,“这是自然,清儿聪慧,太傅常常夸奖。”   丽妃立刻弯下眼睫,笑着道:“哪里,总归比不得殿下的。”   他们又像熟人般随意客套了几句,但不过都是丽妃在提一些要求,而崔晏在旁倾听罢了。   达到目的,丽妃此刻也确信崔晏仍是从前那个崔晏,那个可以任由她搓圆捏扁的崔晏,再聊下去便也意兴阑珊,她心满意足地结束话题,起身送客,“聊这么久,殿下也累了吧,母妃不好再耽搁你用功学习,便就此回宫去吧。”   崔晏起身答应,他又看向那盆雪色牡丹,低声问:“这盆花,娘娘一直留着?”   听他提起,丽妃像是才想起来似的,笑着说:“是啊,知道你喜欢,便一直让宫人养着,就等你有朝一日回来能看见。”   提起旧事,她仿佛伤心极了,“当初的事都过去了,殿下如今能回来,母妃便知足了。”   崔晏点了点头,像是倏忽想起什么般,缓声说道:“那前些日子,清宁宫送来的檀香,娘娘可也一直用着?”   那檀香是他从幽州回来时,各宫都送去过一份,作为礼物。   闻言,丽妃的面色有一瞬的僵滞,“用是用着,怎么了?”   崔晏笑着摇头,“没事,只是说檀香静心静气,是好东西。”   说过这句,崔晏俯身行礼,转身离开了华清宫。   在他走后,丽妃望着宫墙角落里燃着的檀香,眉头微蹙。半晌,她冷声道:“来人啊,把宫里所有檀香撤下去,一把火尽数烧干净!”   ……   当日午后,华清宫传来高亢的哭声,太监急匆匆地扣响了清宁宫的宫门。   崔晏从午睡中醒来,听到那太监说,华清宫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气,丽妃娘娘和三皇子竟中毒昏迷,再过半刻钟怕是就要双双薨了!   崔晏静静地抬头,阳光正好,午后还有温连的课,他想了想,淡淡开口,“孤再睡半刻钟,死透了,再来唤我。”   那雪色牡丹是从邻国送来,当年由他一人精心栽培,邻国使者说过,这牡丹虽美艳至极,但香气含有剧毒,惟有檀木香气可解,因此育花时,宫里檀香不可断绝。   他送去各宫的檀香都是无毒的,但凡丽妃信他一次,便也不会有今日。   到底是自己心虚,只是可惜无辜的宫人被她白白害死。   崔晏走回榻边,望着床头贴着的,用毛笔拓印下来的“平安顺遂”,眉宇轻轻舒展开,他静心躺下来,叹息了声。   他什么都不在意,皇位,荣宠,过去,亦或是谁的性命,一切都不重要。   星辰从天边升起,再渐次隐入云间,世上没有什么亘古不变,他的一生短暂,只想陪伴温连。 第38章 鬼魂【一更】   清宁宫里, 檀香袅袅,琴声悠扬,顾问然大步踏入殿中。   “禀殿下, 丽妃薨了,听说是因着丽妃清早私自叫宫人从侍花所搬走带毒的异色牡丹,却未察毒气,一宫人死的死, 病的病,被太医断为了一桩意外。三皇子吸入毒气不多,被太医院抢救了回来。”顾问然俯身行礼, 冷笑了声, “那三皇子倒是命好, 不过, 他虽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终身难愈的喘疾。这可真是现世报。”   指尖抚过长琴,崔晏静垂眼眸, 面无波澜道, “父皇那边如何说的。”   闻言,顾问然起身,低低道:“听说只在御书房叹了几口气, 叫人好生操办丽妃的后事, 追封为丽贵妃,宫中上下着素服服丧三日。这几日殿下怕是都用不着去明德所了。”   按理说以丽妃的身份, 太子是不必服丧的。可崔晏曾被丽妃教养过三年, 再怎么样, 崔晏也该做做表面功夫,在丽妃宫里祭奠三日, 以免落得话柄。   崔晏颔首应下,“传话去明德所吧,就说孤悲伤过度,这段日子在华清宫服丧,不再去明德所。”   “得命。”顾问然转身欲走,又想起昨夜的事,有些犹豫地回头,“殿下,江施琅那边,微臣还用再去道歉么?”   话音落下,琴声铮然作响,戛然而止。   崔晏沉吟片刻,缓缓道,“不必了。”   顾问然愣了愣,他不明白,为何崔晏这时候又让他不去纠缠江施琅,难道崔晏不想尽快将江施琅收入麾下么?   殿内,崔晏自长琴边缓缓起身,任宫人替自己换上一身素色的外衣,依次取下腰间佩珏锦带,声音淡然笃定,低低道,“太傅自己会来找孤。”   说罢,穿戴整齐,崔晏便与宫人一同离开了。   徒剩顾问然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依他昨天所见,那江施琅看着恨不得把崔晏打一顿似的,怎么可能再来找崔晏?   明德所里,顾问然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殿内上首,那道熟悉的身影仍在埋头苦读,似是在预备下堂课的古文。   小德子见他进来,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扬声道:“见过顾大人——”   闻言,温连抬起头,见到那张欠揍的脸,嘴角微抽,“顾大人何事?”   这人怎么没完没了的,又来纠缠,看来他得找个机会好好跟崔晏说清楚,别再派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在他眼前晃悠了。   顾问然吊儿郎当地走来,面上一副若无其事地模样,俯身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江大人,此次来是替太子殿下传话的。”   听到是崔晏让他来,温连更加不耐烦,“什么话?”   昨夜又做了可耻的怪梦,温连清早醒过来,床单又是一片不可描述,回想起梦的内容,他羞辱至极,恰逢上午崔晏旷课,温连本来还松了口气。   没想到下午崔晏又喊人来找茬,这任务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   “太傅别急,”顾问然悄然走近他些,带着沉沉的笑意,开口道,“晌午丽妃娘娘在华清宫薨了,三皇子殿下也伤势严重,这事想必还没传到明德所,丽妃娘娘乃是太子殿下幼时养母,因此殿下专门要为娘娘着丧服,替代病重的三皇子殿下在华清宫吊唁三日。”   丽妃。温连倏忽想起,崔晏的确有提到过,他在宫中原是有一位抚养他的母妃,是崔清的生母,只是那位娘娘待他并不好,为了争宠用沾着毒.粉的帕子让崔晏染上了喘疾。   提起那所谓的母妃时,崔晏神色淡淡的,仿佛他们只是一介陌生人。十多年过去,当初的事情虽然留下不可磨灭的痛苦,但崔晏说不定也会有些伤感。   ——“她从未把我放在心里,孤当时只觉这世上,连一个真心对孤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不如死了。”   崔晏说,世上没有人真心待他,温连却觉得,崔晏是想要母妃真心待他,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   如同一个求死的人告诉别人自己想死,其实说不定,他是很努力地正在向别人求救。   “江大人,怎么了?”   良久,温连听到顾问然有些困惑的声音。   他回过神,摇了摇头。   “没事就好,这几天宫里怕是要忙些,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的名牌便先撤了吧。”顾问然仔细观察着“江施琅”脸上的神色,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殿下为何那么笃定江施琅会去找他?   温连点了点头,吩咐下去,“小德子,撤去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的名牌。”   该说的都说完,顾问然看了他一会,见温连还是没什么反应,只好道,“那下官便不打扰了,江大人且备课吧。”   温连微微俯身,送客,“顾大人慢走。”   顾问然点头离开,边走边想,看来这次是崔晏猜错了,江施琅可半点要找他的意思都没有。   这江家人都是保皇一派,说不定私下里,江施琅早被左丞耳提面命,要他不许与太子私交。   想让江施琅当太子幕僚,实在太过异想天开了些,还是从长计议吧。   必要时,他们仍得除掉江施琅。   *   昼漏尽,夜漏起。   恢宏典雅的宫殿笼上一层薄凉月色,朱墙冷,青瓦淡。   丽贵妃死于意外,按规矩在华清宫停灵三日,宫中鸣炮三响,代表一条人命便就此消失了,清晨还是后宫最受宠的妃嫔,眨眼间,已经躺在冰冷冷的棺柩里。   华清宫到处已撒过了消毒清气的药粉,听闻那株牡丹花也被烧成了灰烬。   崔晏静默地跪在宫苑里,稍显形单影只,宫人们为丽妃烧过纸,心中都还提防着那杀人的毒气,便也纷纷退下去了。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白日那般晴朗的天气,入夜后阴云积郁,遮住了繁星的光辉。   看不到星星,崔晏心底莫名烦躁了些。   忽然间,一颗石子从身后丢了过来,圆溜溜地滚到他眼下,他微微怔愣,回过头。   一道侍卫打扮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朝他走了过来,穿着铁皮的盔甲,冷邦邦开口道:“殿下去休息吧,外面没人盯着。”   那声音似是故意压着嗓子说话,怪声怪气,更显可疑。   崔晏望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胸口的烦郁也烟消云散。   侍卫干咳两声,有些讪讪,“殿下笑什么,快去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这侍卫,正是乔装打扮而来的温连,说是乔装打扮,其实不过是去侍卫处借了身衣裳罢了。   分明是不该来的,可脚底不由自主就走到了这。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轻轻摇头,继续跪着,“孤要代三皇子守灵,睡不得。”   见他执着,温连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般,在胸前甲衣里摸来摸去,摸出两片小小的软垫,朝崔晏递过去,用气声低低道,“那蒲团硬不硬,再垫一层罢。”   崔晏看着那两片软垫,像是用针自己一针一线缝的,针脚缝得歪歪扭扭,有点像一口烂牙,他轻轻接过,心潮在细密参差的针脚中起伏翻涌,他抬起眼,小声问,“你亲手做的?”   话音落下,温连自己也知道缝得丑陋,略显尴尬地干笑两声,支支吾吾着答:“不是,找、找别人缝的。”   “嗯,”崔晏将那软垫捏在手心,笑了笑,“孤很喜欢,你费心了。”   他缓缓起身,自一旁的香桌上,取出三炷香,低声道,“陪我一起去为娘娘上香吧。”   温连愣了愣,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四周,确信周遭无人看见,才悄然跟上了崔晏。   甫一进入殿内,到处是浓厚的檀木和艾草混杂的气味,一阵冷嗖嗖的寒气倏地自脚下袭来,崔晏无动于衷立在殿前,手执着香,在白蜡烛火上引燃。   棺椁就摆在正殿中央,因着是盛夏时节,尸体易腐,故此只停灵三日,周遭都用冰盆时刻维持着温度。   空旷大殿内,温连莫名有些心慌,他颤颤巍巍地看向那角落里的棺椁,总感觉里面会有人会突然蹦出来似的,他忍不住猛咽一口口水。   再回头去看,崔晏倒是一身坦荡自然,上过香,他微微俯身,捻动手心的红木香珠,低声道:“娘娘,安息吧。”   这串香珠,温连记得是崔晏很久以前便随身带着的,他信道,信道法自然,也信天道轮回,那本十五岁时通读的道法书,至今也还留在他身边。   思及此处,温连又开始担心他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写那些害己伤身的符纸了。   “殿下不必太过伤心。”   身后传来温连的声音,崔晏转头,看向他,“你害怕?”   两腿打着颤的温连,摇了摇头,“不怕。”   崔晏忍住笑意,将手心的红木香珠手串送到他眼前,“喏,拿着吧。”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温连嘀嘀咕咕地接过,以为自己声音很低,不会被听见。他把那香珠握进手心,却隐隐能从这红木手串里感受到崔晏掌心的温度,意外地很暖。   他嘴上又赶紧道,“多谢殿下。”   崔晏神色微顿,似是思考了片刻,缓声说道:“也并非一点用都没有,这是开过光的。”   温连没想到自己的碎嘴子被他听见,面色略显尴尬,捏着那串红木香珠,半信半疑地带在手上,小声道,“原是如此,多谢殿下。这香珠可是佛祖开的光,还是张三丰?”   崔晏面不改色,“是我。”   温连默了默,干脆不再说话。   臭小子张口就来,他觉得崔晏压根对什么鬼神都没有概念,在崔晏眼里,温连可以成为神仙,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神仙,就连崔晏自己也可以为手串开光。   忽然间,一阵阴风吹过,哐当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从窗边掉落。   温连吓得差点蹦起来,连忙跑到崔晏身前,把他严严实实护在身后,“谁?”   半晌,没有声音。   崔晏拍了拍他的肩膀,失笑道,“是风,别怕。”   话音刚落,就听又是一道瓷片破碎的声响,嘁哩喀嚓地响起。   温连瞬间脚软下去,差点给丽妃跪下,被崔晏眼疾手快地捞进怀里。   “鬼……是鬼,丽妃她回来了!”温连惊恐万分地抓紧崔晏的衣襟,“快跑,你先走,我保护你……”   崔晏把他抱得更紧些,带着些笑意,轻声安抚道,“别怕,世上没有鬼。若真有鬼,你死过两次,不应该也是鬼魂么?”   “对哦,我也……”温连恍然大悟,忽地反应过来,止住话头,抬眼看他,咬牙切齿地道,“下次露馅的时候,劳烦你提前说一声,我也少费点功夫。”   刚说完,温连便见崔晏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嘘,刚刚有东西过去,好像真的有鬼魂在此。”   温连猛然睁大双眼,颤抖着呼吸,死死缩进他怀里,四下观望,“哪呢,搁哪呢,你看见什么了?”   怀里的脑袋拱来拱去,温连很少这样主动亲近他了。   崔晏忍不住笑出声,趁他没有防备,飞快地在温连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骗你的。”   他抬起手,指向窗边慵懒舔毛的白色小猫。   没有什么鬼魂,只是一只路过的小猫罢了。   看清楚窗边的小猫,温连咬紧牙关,满腔火气地给他胸口来了一拳,没好气道,“以后再相信你,我就是狗。”   见他生气,崔晏吃痛地吸了口气,无奈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好痛,下手真重。”   幼稚不幼稚?   温连在心底唾弃他一句,明明跟个人精似的,在他跟前还总装可怜。   温连从他手心扯回自己的衣服,面无表情道,“既然没别的事,那臣便先回去了。”   闻言,崔晏略显不解,问道,“你来不是陪我守夜么?”   “明日还有课,我陪你守什么夜?我来是为了……”   说到一半,温连忽然哑了嗓子。   良久,他垂下头,在转身离开之前,终于扔下一句,   “我来不是为你,是为丽妃娘娘。如果真有她的鬼魂在此,那便告知她泉下——   赶紧轮回投胎去吧,崔晏如今过得很好,有很多人疼爱,现在是,以后也是。”   任何人都休想欺负伤害他的小红,哪怕是黄泉之下,已死的厉鬼。 第39章 你见过么【二更】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离开大殿, 快步追上温连,捉住了他的手,“那你呢?”   有很多人疼爱他, 那温连呢?   温连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道:“我是你爹,当然也是疼爱你的。”顿了顿,他着重强调, “当然,是父亲对孩子的疼爱。”   听到他的话,崔晏缓缓松开手, 说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问的是, 有人疼爱你么?”   话音落下, 温连身子一僵,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到崔晏伸出手, 指了指天空, 眼眸凝定,“你在天上,过得好吗?”   一刹那, 温连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在他的世界里, 他只不过是无数普通人的缩影,一个身世稍微悲惨点的打工人, 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 攒钱还房贷。   过得不好吗, 好像没有什么不好。   过得好吗,好像也说不上有多好。   一个人的日子他早就过习惯了,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他偶尔也会交几个朋友,但大多都是浅尝辄止,恰到好处的社交。   几乎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是,是个好人,很善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   温连的座右铭便是人生是自己的道路,这条道路上失去谁都有可能,他唯独不能失去自己。   所以只要他自己对自己好就够了。   不开心就看看天空,烦恼时就去楼下跑一圈,想到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他就觉得自己多少还是很幸福的。   这样独来独往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小半生。   没人问他过得好不好,是否有人疼爱。   旁人眼里他独立,阳光,永远可以带给别人能量。   可他自己呢?   温连对上崔晏直勾勾看来的目光,竟在此刻有种想要逃避的冲动,他挪开眼,随意地敷衍一句:“我过得挺好的,很多人喜欢我,也有很多朋友,用不着你担心。”   他来这里的任务是帮助崔晏,至于他自己,重要吗?   听到他的答案,崔晏指尖的力道微微松卸,抿了抿唇,说道:“你骗不到我。”   温连自然知道他聪明,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忽悠了,他干笑两声,拍拍崔晏的脑袋,说道:“行了,我骗你做什么,少多愁善感。”   “天上的天上,你说的宇宙,太阳系、银河系、更大的星系团,你见过么?”崔晏出声发问,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冰天雪地,大山大河,漫天极光,比人高的蘑菇,可以吃的面包树,你真的见过么?”   温连哑然地看着他,手掌顿在半空,半晌,讪讪地收回手。   哪里见过呢,他哪里都没去过,冰岛的极光,热带雨林的面包树,温连最多也只是在书本网络上看过几眼。那时不过是随口说说,想要崔晏有活下去的希望,让他觉得世界很美好罢了。   “你在骗我,也在骗你自己。”崔晏攥紧他的手腕,沉声开口,“人生苦痛孤单,你告诉我这些,其实就像当初你受了伤,难过到无法排解,不得救赎时,自己告诉自己这些一样。”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那双仿若可以摄人魂魄的洞黑眸子,竟在此刻让温连心慌意乱。   脑海里倏忽闪过无数不愿面对的片段,十几岁时在父母的葬礼上,他孤单茫然地立在两张冷冰冰的相片前,分明一滴泪都掉不出来,可自己却清楚知道,他整个人在渐渐的崩塌破碎,陷入无止境的深渊。   那时他只能住到乡下亲戚家,寄人篱下,夜深难眠,温连便偷溜出去,抱着腿坐在门口板凳上,望向天边的夜空,想象父母会在天上看着他。   他告诉自己,这颗星星是爸爸,那颗星星是妈妈……   后来再长大些,他知道那些星星谁也不是,每颗星星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可每次痛苦难过,温连还是会习惯性地看看夜空,这样就好像他还是小时候那个有家人陪伴的自己。   最疼爱他的人已经都不在了,他只剩他自己,和天上的星星。   星星是不会消失的,唯有时间的流逝才可将其身影消匿,第二天,这些星星仍然会从天边浮现,生生不息。   如果不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他也早就不想活了——为谁而活呢?   他的人生本就没有意义,难道他还不能自己给自己一点堪称可怜的意义吗?   温连呼吸微微停滞,难得焦躁,他试图把手腕从他掌心挣扎出来,胡乱搪塞道,“你别瞎想了,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   “我知道。”崔晏捉着他的手,贴向自己的心口,眸光灼灼地看着他,“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们是一样的,不过都是想在这痛苦的世界里,找寻一隅真正属于自己的角落,相互依偎,舔舐伤口。   他需要温连,温连也需要他。   良久,温连立在原地,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崔晏,你喜欢我什么?”   听到他的话,崔晏茫然地抬眼,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件事。   他在脑海中仔细寻找了片刻答案,低低道:“在这个世上,我只会不加任何揣测地信任你,我可以笃定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永远不会伤害我,想和你亲近,难道这还不够么?”   温连忽地笑了,他伸出手,指尖点在崔晏的心口,像敲门一样轻轻扣了扣,说道:“这些都是借口,喜欢一个人需要的是理由,而不是借口。”   长这么大,虽然温连也没有谈过恋爱,但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喜欢一个人不该只是想和对方亲密,相互信任,相互依赖,这太简单。   “如果只是互相信任,想要亲近我,那父子朋友都可以做到这点,”温连收回指,仔细斟酌一下词句,低声道,“想和一个人亲密,并不代表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是可以在心底强烈感受到的。舍不得让他烦恼却独自烦恼,不敢让对方讨厌自己还觉得自己还不够优秀,喜欢本质是小心翼翼、焦虑不安和自我怀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   崔晏定定地看着他,轻声反驳,“你说得不对。”   孩子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不好糊弄了。   温连无奈地看向他,将手腕上那串红木香珠摘下来,递还回去,“随便你,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我不跟你抬杠。如果想和人亲近就是喜欢,你怎么不喜欢核桃毛豆顾问然?”   红木香珠落在手心,温连走出大殿,肩头披洒上一片盈盈月光。   崔晏忽然道:“温连,如果我说对你的亲近,是想同床共枕的亲近呢?”   温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身后人仍然在不知死活胆大包天地继续说着,“想抱你,想和你躺在床上,跟你睡觉,这样难道还不算?”   天地无声,温连脸颊滚烫,脑海里不可抑制地随着他的话,想到昨夜诡异的怪梦,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打断道,“你胡说什么,怎么越说还越不要脸了?”   挨了句骂,崔晏仍无动于衷,踏着满地檀木艾草的干叶,缓缓走向温连,被踏碎的干裂草叶发出酥脆的轻响,有种莫名的压迫感逼近。   温连下意识想跑,还未动作,就被冷冷唤住。   “不许逃跑。”   这小坏蛋自从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有时说起话也像在命令人似的,可偏偏听到他这么说,温连还真有点不太敢动。   “我说过,我长大了,”崔晏伸出手,扳过他的脸,迫使温连看着自己,无比困惑地问,“为什么总是把我当成孩子?”   方才瓷瓶摔落在地,温连以为有危险,第一时间便把他护在身后,就好像他还是当年那个手无寸铁脆弱无依的五岁孩子。   时过境迁,温连离开的日子很长,长到有时他会忘记,自己究竟是喜欢温连,还是喜欢那种被人拯救的安全感。   如果是后者,他的神仙就应该永远端坐明台上,而不该出现在他午夜旖旎的梦里。   十五岁那年,见到温连回来。   他便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不仅于此。   想留下温连,想让温连长命百岁,永远陪着他,眼里只有他,不许娶妻生子离开他。   难道说,这也是父子之情?   崔晏松开禁锢他的指,缓缓后退半步,退到一个不至于令自己吓到温连的距离,眸光沉沉,低声道,“温连,我是断袖,喜欢男子。自小便是如此,是你一直待我太好,你亲手把我养成这样,亲手把我惯得无法无天。”   “我?”温连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崔晏深吸了口气,自顾自道:“对,就是你,所以你得对我负责。”   温连忍无可忍,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看到崔晏吃痛拧眉也不松手,“少PUA我,这套你爹我也不吃!”   良久,崔晏跪在蒲团上,耳朵通红,眼角疼得泛泪。   “自己跪着吧,想清楚,爹给你机会再说一遍。”温连冷着脸立在他面前。   崔晏捂住耳朵,依旧丝毫不肯妥协,一字一顿重复,“我早已想清楚一切,你得对我负责。”   半晌,崔晏另一只耳朵,也被拧得红透了。 第40章 不择手段   月色清冷, 积水空明,崔晏执拗地跪在庭中,二人都在置气。   温连知道他性子固执, 懒得和他再在此事上纠缠,抬头望了望天色,他低声道,“我该走了, 外臣留在后宫里被人发现是重罪,今日跟你说的话,你仔细想清楚。”   崔晏方要张口, 就被温连打断, 冷声道, “别说你已经想清楚了, 我给你时间考虑。有些话说出来,不仅做不成父子,可能连朋友也做不成。”   他态度果决, 崔晏愕然地听着, 仿佛从未料到温连会对他说出这种话。   “如今你在朝中势力单薄,但凡有我能帮的地方,我会帮的。”这是温连任务所在, 并不只为了崔晏, “左丞那边你放心,我会想尽办法劝说他, 帮你登上皇位。”   他语气客气而疏离, 崔晏的手脚似乎都因为他的话渐渐发冷, 失去知觉。   温连说完该说的话,淡淡道:“我能做的只是帮你去沟通, 真要他们认可你,还是要你自己努力。别忘记,你现在是太子,将来会是这天下的救世主。”   无人回应。   温连转头看向怔在原地的崔晏,神色失魂落魄的,茫然无措地跪在蒲团上,忽地又生出些许于心不忍来,补上一句,“别总跪着,对膝盖不好,我明日……有时间的话,还会来看你。”   他知道,登上皇位这条道路注定艰难险阻,鲜血淋漓,可这就是崔晏的命数,崔晏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能做到的事情比他要多得多。   他们是不一样的。   说罢,他踩着那些艾草干叶离开,叶片破碎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华清宫寂寥安静,万籁无声。   崔晏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探入胸口衣襟,取出一张薄薄的字纸,这些年,他翻看过无数遍,纸张已经皱痕累累。   上面那些字,就是温连的任务。   【此次任务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温连说过,他是男主,是很厉害很聪明的人。   温连还说,他会成为救世主。   这些年,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当年他被温连捡走,是因为他随口胡编的一句谎话,他说自己父母双亡,家中人都死光了,因此温连才将他收留。   后来温连说他是男主,是很聪明很厉害的人,是听话的好孩子。   再后来,温连说他会成为救世主。   可这一切都并非是他本意。   他的确是父皇的孩子没错,哪怕是从相貌也看得出来,他有父亲。   他不是好孩子,也并不乖巧,虽然很多人说他聪明,但更多的评价是阴险。   更不可能会成为救世主,他入宫以来,从未想过要登上皇位,温连所说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什么皇位,复仇,一统天下,他一概不想要。   这世间能人异士,有志之辈,多如雨后春笋,源源不竭。而他没什么志气,只想陪伴在温连身边走过一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一直以来,崔晏从不敢细想此事。   ——倘若他不是温连要找的人呢?   温连会离开他,毫不犹豫地离开,就像方才他头也不回离开自己一样。毕竟温连已经没有任何和他纠缠下去的必要,何况还是一个犯上作乱、心思不正的逆子。   他耽搁了温连十五年的时间,毁掉了所有任务,温连怎么可能还会再留在他身边?   扑通一声。   一滴露水滴落在地,心湖荡开涟漪,愈演愈烈,最终掀起一片风波巨浪。   崔晏指尖紧紧蜷拢,掐破掌心,淌出滴滴殷红的血珠。   真有那一天,   他会疯的。   必须留住温连,不论以什么方式。   *   温连回到太师府时,小德子在门口已等候多时,见他回来,脸上顿时像看到救星般,“哎呦江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他神色紧张,温连困惑地问,“怎么了?”   小德子替他借了身侍卫的盔甲,这小子对自己还算忠心耿耿,这种掉脑袋的大罪都敢帮忙做,是靠得住的。   听到他的话,小德子赶忙道,“江大人,丞相大人他老人家来了,在府里都等您老半天,奴才说您出门去和同僚吃饭,一会大人可千万别说漏嘴咯!”   丞相大人……该不会是他爹吧?   温连顿时紧张起来,抓住小德子问道,“丞相大人来找我何事,都说什么了?”   小德子面露难色,“这……奴才也不知道,大人坐在正厅喝茶看书呢,模样看着不像急事。”   不是急事,那就应该没什么了。   温连稍稍放下心来,把包袱里的盔甲递还给小德子,“我明日再穿一次,先藏到我厢房去,千万别让人看见。”   小德子重重点头,结果那包袱牢牢抱进怀里,战战兢兢道:“得命,就是为了奴才的小命也绝不敢叫别人看见啊。”   温连带着小德子进府,来到正厅,甫一进门便见有位发须半白的老者坐在上首。   看来这就是他爹了。   “爹。”温连热情地喊了一声。   那老者微微一怔,随后大笑了声,起身道:“施琅啊,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管伯伯叫上爹了。”   温连:?   不是说丞相大人来了吗?   小德子吓了一跳,连忙在温连身后道:“大人你怎么了,这是右丞陆允城陆大人啊。”   温连在心底卧槽一声,赶紧改口道:“近日课业繁多,瞧我这眼睛都看花了,原是陆伯伯来了。”   陆允城抚了抚胡须,笑意不减,意味深长道,“是该好好歇歇,听说你这几日在明德所教课,放课后还要去清宁宫辅导太子,可够累的。”   额头冒汗,温连俯身行礼,干笑一声,“是,幸好太子殿下聪慧,倒也不算特别费力气。”   陆允城将他扶起来,笑眯眯道:“你爹最近常跟我说,说你颇得圣上看重,整日在我跟前得意,我家那个小子可不如你,差得远呢,有空还得劳烦你也多教教他。”   这种客套话让温连有点幻视亲戚串门,虽然他小时候没啥亲戚,还是从善如流道:“自然自然,伯伯近来身体可好?”   “老了,不中用咯,”陆允城叹息一声,和温连一同落座,感慨道,“到底是后浪推前浪,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温连笑道,“哪里,伯伯正值壮年,晚辈还得多向您学习。”   寒暄至此,陆允城也该切入正题了,他打量着周遭的下人,低声道:“施琅,伯伯有些心里话想同你讲。”   温连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扬声道:“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待到下人离去,陆允城神色微微凝重,指尖在茶桌上轻扣两下,沉沉道:“伯伯听说,最近你和太子殿下相交甚好?”   温连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思酌片刻,应声下来,“是。”   见他大方承认,陆允城似是轻轻吸了口凉气,收回指尖,若有所思般道:“这太子殿下回宫也有月余了,朝中形势并不明朗,这是你爹的意思?”   闻言,温连摇了摇头,“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陆允城顿时讶然,看向温连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不解,“你爹肯教你这么做?”   “我爹他……”温连想起这事,还是有些头痛,“此事还未跟家父商量,是我自作主张。”   话音落下,陆允城面色沉重几分,端起茶盏轻轻吹去茶叶,低声道:“原是如此。”   温连不清楚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陆允城究竟是站在哪一边。但他知道,原身他爹,左丞相必定是站在皇帝那边的,铁打的保皇派。   “陆伯伯,”温连试探着开口唤了一声,问道,“可是此事有何不妥?”   陆允城瞥他一眼,忽地露出笑意,摇了摇头道,“并未不妥,只是恐怕你爹知道了,要结结实实收拾你一顿。”   温连:“……侄儿也有料到一些。”   右丞相在朝中的势力应当与左丞相是相互制约掣肘的,温连猜测是不是陆允城和他爹意见并不相同,所以才来打探他的想法。   果然,陆允城悠悠开口,却并不是在说方才他们聊起的话题,“盛夏时节多阴雨,百姓怕是又要遭殃,听说各地都已陆陆续续出现灾情,早上上朝时,幽州刺史上奏,说是那边已经暴雨多日,洪涝频发,这大雨之后就是疫,今年恐怕又会不安生了。”   此番话说得没头没尾,温连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微微蹙眉,半晌,干脆起身行礼道:“侄儿愚钝,还请陆伯伯直言。”   陆允城失笑,扶他起身,“你若愚钝,这朝中可就没人比你聪明了。”   说罢,陆允城搁下茶盏,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转而捶了捶老腰,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我是见过的,的确聪明,但聪明人往往都被聪明误。施琅,为师者就是要带学生走去正道。”   温连静静地听着,认真点了点头,“侄儿明白。”   “我跟你爹常常意见相左,但入朝为官者,不为黎民百姓,苍生大计,便不配为官,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爹是同道中人。”陆允城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开口,“开国至今已有二十二年矣,王朝兴衰胜败乃是天地铁律。如今的大宣就如襁褓婴儿,方才破除万难,走出新生,未来是要靠你们,而非我们这些老臣。”   温连怅然地看着他,在这一刻仿佛突然理解了历史书中那些为国为民的朝臣将领,陆允城是真心为国尽忠,而不只是为皇帝忠心耿耿。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他只在乎谁能带给国家安定富足,而不在乎那皇位上究竟做的是谁。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似是回忆起从前种种,声音悲慨,“明皇后是位好皇后,太子也是好太子,遇到你,是太子殿下天命所致。”顿了顿,他凝眸落在温连身上,继而道,“施琅,放手去做吧。但愿你和太子,能带来大宣国祚绵长。”   在陆允城走后,温连立在太师府门口,抬眼望向门上的牌匾,太师二字高悬在头顶,他倏忽觉得,自己的确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给别人带来什么,从未想过人生有什么意义。   不妨这一次让他试试,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好。   他想辅佐小红,成为一代明君。 第41章 牺牲【一更】   翌日。   上了一整日课, 温连望着空空如也的大殿,崔晏和崔清不来,这明德所比之从前更加空旷了。   听说崔清已经从昏迷转醒, 情况依旧严重,靠太医院的药吊着口气,这段日子怕是不再能来明德所上课了。   “大人,奴才把三皇子殿下的牌子撤下来了。”小德子叹了口气, 说道:“这三皇子殿下也是倒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中毒, 也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连思绪微顿, 忽然间, 他想到那一日上午, 崔晏似乎请了半堂课的假,说是被华清宫召见。   这二者间难道有什么联系?   虽然崔晏脑子灵活,谋略深厚, 但不至于会心狠到把丽妃和三皇子一网打尽的程度。   他儿子不是那样的人, 小红是看到核桃受伤会想尽办法找到他家,以当牛做马为条件求他救人的好孩子。   应当只是一场意外吧。   温连不敢深思。   黄昏,后宫因丽妃的死寂寥许多, 宫里行人也少了, 近些日子,常常还能听到一些传言。   有人说丽妃是惨死的, 会化成厉鬼在夜半索命。大抵是这个缘故, 入夜时分, 宫里的宫人才会这样少。   温连在明德所换上侍卫的衣物,跟在小德子身后, 鬼鬼祟祟地来到华清宫。   “大人,奴才只能送你到这了,宫里眼熟奴才的人多。”小德子把怀里的干粮递给他,活像俩逃难到皇宫的难民,“这点心和干粮大人拿着,晚上好歹垫垫肚子。”   温连颇为感慨地拍了拍小德子的肩膀,接过干粮,“还是你懂我。”   昨夜偷溜来时,晚饭都没顾得上吃,回去差点饿得眼冒金星。   小德子对他还是很上心的,不愧是惠妃娘娘信任的身边人。   温连抓着干粮,绕过宫门口的侍卫,找到一处宫墙的缺口,这缺口是他们昨天来发现的,周围没什么人经过,很安全。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一点点从缺口里钻进去,刚钻了一半,忽地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冷声,“什么人?”   温连登时愣住,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脑袋冒汗,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温连试探着抬头看去,只见一双黑色足靴悬在他头顶,那人竟是坐在墙檐上的。   “问你话,老实点答。”一块石头扔在他头顶,力道很大,头盔顿时被砸得嗡嗡作响。   温连差点被这石头砸晕过去,连忙道,“我是来给太子殿下送吃食的!”   话音落下,那人饶有兴致地笑了声,翻墙下来,温连抬起脑袋,看到一张熟悉且欠揍的面孔,“顾问然?!”   顾问然自然也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惊讶地俯下身子,端详着温连卡在缺口的姿态,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江大人,怎么,觉得大门不称您身份,跑来这钻起狗洞了?”   没想到,还真让崔晏说中了,这“江施琅”竟然宁肯钻狗洞也要来见他。   温连面皮发烫,咬牙道:“照这么说,翻墙这种小偷小摸的做贼手段,也称得上顾大人的身份?”   “哎,大人何必跟我争一时口舌之快,咱们都是为了太子殿下,”顾问然故作大方地扣住他的肩膀,将他一把拉出来,“不过,江大人这张嘴还真够硬的。”   明明都卡住出不来了,还敢在这跟他犟嘴叫嚣,也不怕他趁机一刀子给他捅死。“江施琅”若是上战场去,估计活不过半天。   温连被他猛地一拽,整个人重心不稳,没蹲住,朝着顾问然便扑了过去,瞬间将顾问然给压倒在地。   顾问然愣了愣,望着坐在他身上的温连,倏忽失笑道,“大人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温连毫不客气地踩在他身上一脚,起身拍去包袱上的尘土,说道,“乌鸦坐飞机,不懂吧?”   小臂被踩痛,顾问然眉头狠蹙了下,倒吸一口凉气,居然生生被温连气出些笑意,“成,领教了。”   乌鸦坐飞机,没听说过,哪来的邪门歪道。   温连懒得跟他纠缠,朝着崔晏所在的方向而去,身后,顾问然快步跟了上来。   “江大人,下官先前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若你愿做太子殿下的幕僚,下官必定日后都对大人毕恭毕敬,服服帖帖。”   “不需要。”温连毫不犹豫地拒绝,虽然他本意还是会帮小红登上皇位,但他才不想跟顾问然这种混账二流子共事。   说不定小红被教坏,就有这二流子一份功劳。   顾问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笑道,“不需要,大人何苦专门到华清宫来给殿下送吃食,若是叫旁的人发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大人当真对殿下情深一片啊。”   原来江施琅还真对崔晏有几分真情,从前是他小看崔晏了,能把江施琅拿下,在前朝后宫可都算是一大助力。   温连被他问得烦燥,顿了顿,他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立定,朝顾问然微微笑着道,“是啊,殿下他的确乖巧懂事,任我施为,这么好的殿下,我自然也要多多疼爱他些。”   话音落下,顾问然愣怔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指向温连,“你……疼爱他?”   温连冷冷道,“不像么?”   见顾问然面色呆滞,温连轻嗤了声,转身离开。   身后顾问然不甘心地喊了声,“江大人,你说笑吧?”   崔晏那般高傲的性子,怎么可能……可也没准,以崔晏对“江施琅”的容忍程度,这种事情还真有可能发生!   温连不置一词,任由他胡乱猜测去,来到前庭,崔晏还跪在老地方,面前搁着个瓷盆,瓷盆里的黄纸已经烧过一轮了。   他缓缓走近,轻咳了声。   崔晏闻声抬头,一眼便从那身形认出了温连,低低道,“你来了。”   今日崔晏看着倒是很温顺,想必是昨天的话起了作用。温连稍稍放心下来,看着崔晏瘦削的身形,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四下望了望,没有其他侍卫,把包裹打开,拿出块精致的小点心,递给崔晏,“吃吧,还热呢。”   崔晏抿了抿唇,他其实已经用过晚膳。不过温连给他的东西,他还是伸手接过,一点点吃掉。   见他乖乖吃东西,温连心头又软乎乎起来,仿佛能看到当初那个五岁的小崽在他怀里,像只小猫一样认真吃饭时的模样。   啊……那时候多可爱啊。   “今天又跪一天?”温连拽过一只蒲团,坐在他身边,有些心疼道,“不是告诉过你,没人的时候就不用跪了么,对膝盖不好。”   崔晏轻轻点头,诚实答,“做做样子罢了,并未跪多久。”   见状,温连便也不好再说,他回想起昨晚陆允城的话来,低声道:“昨天右丞相陆大人来我府上了。”   昨晚,陆允城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有些他想了一整晚都没想明白,以他的智商玩权谋等于白瞎,思来想去还是直接告诉给崔晏知道更好些,他不懂的,男主肯定能懂。   崔晏神色并无起伏,双手合十,似是闭目祈祷着些什么,手上那串那串殷红的香珠在苍白指间更加鲜艳夺目,“嗯,他说什么了?”   “他说,”温连把陆允城的话一一复述给崔晏,“幽州刺史上奏,那边早已多日暴雨,洪涝频发。今年怕是又要不安生了。”   顾问然恰好赶到,听见此话,心脏瞬间悬起来,急切地问:“幽州发涝灾了,情况严不严重?”   温连摇了摇头,这些话都是他从陆允城那里听说,他的职务只有教好皇子,朝堂的事,他并不清楚。   “殿下,”顾问然焦急地看向崔晏,说道,“幽州有难,咱们不能就这么干看着!”   幽州地远势偏,外有异族来犯,内有朝廷不管,每次遇到天灾,更是伤亡惨重一片凄惨。   在温连和顾问然紧张的注视下,崔晏终于缓缓开口,“孤去不得。”   “为什么?”温连和顾问然同时发问。   崔晏睁开眼,指尖捻动香珠,淡淡道,“陆允城与孤无冤无仇,不会轻易帮孤这种事情。”   温连赶紧凑到他面前,说道,“可他也不会轻易害你,昨天陆大人说了,他是为了国事,希望天下安宁,不像是揣着坏心。”   闻言,崔晏轻轻笑了,低声道,“你看谁都是好的。”看陆允城如此,看他也是如此,在温连眼里,仿佛谁都是善良热诚之人。   温连不太认可,指了指身边顾问然,“不啊,我看他就挺坏的。”   顾问然:……   被他逗笑了些,一整日守孝,死水般的心境也在此刻泛起波澜,崔晏耐心地同他解释:“陆允城在朝中并非中立,他看好的是年幼的六弟,崔允。崔允乃是皇贵妃所出,皇贵妃正是陆允城的胞姐。”   “崔允虽年幼,但心智赤诚,先前在孤回京之前,左丞坚持立长不立幼,想助崔颖登上太子之位。右丞认为崔颖才识有亏,性格偏激急躁,并不适合成为太子,二人常常因此起争执。”   温连仔细地听着他分析,越听越有种奇异的自豪感。虽然感觉还是啥也没听懂,但是他儿子真的很厉害啊。   “陆允城此举并非为了帮孤,他是在试探你。”崔晏沉吟片刻,缓缓道,“在他眼里,你必定是和你爹一样支持崔颖,与孤交好也不过是表面做戏罢了。”   顾问然十分不合时宜地插进一句来,“所以,江大人真的不是和殿下表面做戏么?”   俩人同时瞥他一眼,十分默契地无视掉他,温连轻声问,“他以为我支持崔颖,所以必定会把幽州有灾的事情瞒着你,反而告诉给崔颖知道。”   “对。”崔晏赞许地点头,“聪明。”   温连被夸了,腰板也挺直了不少,“还好啦。”   崔晏忍住笑意,继续道,“治理灾情是皇子功绩的重要评判之一,若是真有这么大的功劳,陆允城怎么可能会专门留给崔颖?他巴不得崔颖德行有亏,遭皇帝嫌弃。这其中必有蹊跷,此举是陆允城特地挖了个坑,给江家和崔颖跳。”   温连恍然大悟,“他害我!”   “朝堂事诡谲多变,人心复杂,太傅日后要小心。”崔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顺势想要将温连拉得更近些。   旁观的顾问然嘴角微抽,忽然有点没眼看。   温连浑然不觉,仍在紧张,“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他就不怕我真的瞒着我爹告诉你?”   “那也无妨,孤和崔颖都是六皇子登位之路的阻碍,除掉一个算一个。”崔晏半揽着他,声音愈发低沉,“依孤所料,幽州涝情应当并不严重,但若有皇子急着去赈灾立功,收揽民心,落在皇帝眼里,其心必异。”   听到这里,温连冷不丁地颤了颤,由衷感慨道,“真是人心叵测啊,那咱们将计就计,祸水东引到崔颖身上,还是怎么办?”   话音落下,温连没有得到回应,却突然发觉自己胸前多出来双手,他扭头看去,臭小红的脸已经近在咫尺,身上淡淡的檀香裹挟着略显急促的呼吸扑洒在耳侧。   他面无表情,伸手想去扯住崔晏的耳朵,“又来?”   崔晏动作极快地捉住他的指,稍微松开温连些,抬眼看向顾问然道,“顾大人先请回吧。”   顾问然早想走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得命,殿下,江大人,下官便不打扰了。”   被最讨厌的顾问然撞见这种事,温连脸上已然滚烫,像是快烧着了似的,咬紧下唇,不肯出声理他。   直到顾问然离开,温连瞪向崔晏,带着些薄怒,沉声道,“温小红,昨天爹说的话你没听进去?”   “听进去了。”崔晏垂下头,指尖在温连的手上缓缓划下,攥紧了他的腕子,“你说想要我做救世主,我听进去了。”   “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温连没好气地想挣脱开他的手,挣扎半晌,崔晏的手仿佛铁铐般,纹丝不动。   “当救世主有什么好处?”崔晏忽地发问,“当皇帝又有什么好处?”   温连一时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大脑飞速旋转,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来,“这个……可以做很多对百姓好的事情,能救更多像核桃毛豆一样的孩子。”   闻言,崔晏淡笑了声,“那是你的心愿,并非我的。”   为人父母者,总喜欢将自己的志向强加给孩子,哪怕温连与他没有任何相似的血脉,却还是不可控制地犯了这个错误。因为疼爱他,所以总想让他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长大成人。   他以为的好,并非就是真的对崔晏好。   温连哑然失语,一下子找不到理由来解释,半晌,闷闷道:“世上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按你的心愿发生。”   闻言,崔晏松开他的腕子,闭上眼,继续双手合十,不知在祈祷谁,“会的,我想做的一定会做到,十五年来,一向如此。”   这发言怎么那么像要被打脸的反派,温连眉头微蹙,刚想教育他几句,却听崔晏不疾不徐道,“当救世主不难,只是成大事者,必须伴随着牺牲,你愿意为之牺牲自己么?”   这题简单,温连想也不想便答,“我当然愿意。”   他活在世上一直顺水逐流,这还是温连第一次想做成什么事情。   听他答应,崔晏微微勾唇,“好,把衣服脱了。”   温连:“?”   一只微凉的手沿着他腰腹攀上,扣紧温连的腰,崔晏将他摁入身下,眸光沉郁,“牺牲自己,换得天下太平,你也愿意?” 第42章 多亲亲我【二更】   一股凉意袭来, 激得温连心神一震,他抓住崔晏的手甩开,“温小红, 你能不能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丽妃娘娘棺材盖还没钉结实呢,崔晏居然敢在华清宫就对他动手动脚,这还了得?   “你说得对。”崔晏沉思片刻,忽地将他打横抱起, 虽然身体虚弱动作稍显吃力,但好歹也是抱起来了。   温连双脚腾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下意识紧紧扒住了崔晏的颈子, “你要干什么?”   崔晏煞有介事道, “得有一张榻。”   他抱着温连缓缓走进殿内, 轻手轻脚地搁在软榻上,掌心微微冒汗,按住温连的手, 一层层地剥开他身上的衣服。   “不孝子……”温连抵住他的胸口, 刚想把他从身上推下去,却见崔晏自己怔在了原地,眉宇紧蹙, 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 崔晏俯下头,亲昵地在他颈间蹭了蹭, 茫然地低声问, “然后该怎么做, 你教教我?”   他只有在五岁那年和温连去天乐坊时,意外撞见过一次男子与男子行房事,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被温连捂住双眼。再之后,崔晏偶尔也从核桃和毛豆他们那见过几次男子与女子之间的画册子。   之前画的那些春宫图,正是仿照那些画册画的,很多地方其实并不对仗。   真要做起,他竟然不知如何下手。   温连僵滞着看向他,半晌,从他的表情看出崔晏没有开玩笑,他爆发出一道无情的嘲笑,“我教个屁!”   臭小红,也有你不会的,果然上帝给人开了窗得把门关上,关的好啊耶大人。   崔晏紧抿着唇,闷不做声,笨拙而固执地攥住温连的腕子,他约摸是记着些的,温连越不喜他靠近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对的。   他欺身过去,墨发垂落,衬得白皙皮肤更加苍白,像是透着一抹淡淡的青色。   温连赶忙后退,腾出只手,掐住崔晏的脸,“不许再靠过来,否则爹真的会生气。”   “是这样么?”崔晏带着股隐隐的幽怨,抱住温连的腰身,压入软榻深处,口中肆意猜测,“还是这样?”   是要怎么做的,要怎样温连才会喜欢他?   其他断袖都是如何,他只见过自己是断袖。   温连见他快要找到门路,稍显慌乱地爬起身来,把崔晏摁回榻上,“什么都不懂你还乱来,消停点。”   “我迟早会懂。”崔晏从背后抱住他,不甘心地将他锁进怀里,“就算你不教我,我自己也会懂。”   简直就像一块粘人的狗皮膏药成精了。   温连又是无奈,又是觉得好笑,崔晏虽然长大了,但是在某些方面似乎还像个孩子一样。他嘴上敷衍着说:“好好好,知道你聪明,能不能跟爹聊正事?”   “正事就是如此,你牺牲自己成全大义,我牺牲自己做救世主。”崔晏言辞凿凿,“为大宣牺牲,这是你教我的,难道轮到你你便不情愿了?”   温连说不过他,这小子歪理邪说一套一套,杠起人来能把他气死,直接捂住他的唇,压低声音威胁道,“如今你是太子,这是你该做的事,别强加在我身上,不然我真的撒手不再管你。”   听到他的话,崔晏眸光微暗,脑海里回忆起那张任务纸所写的内容,若他不是救世主,温连恐怕真的会抛下他——在那个真正的救世主出现时。   他必须做些什么,把温连留住。   “好,我答应你,”崔晏倏地松开温连,恢复往日的冷静,低声道,“但我有条件,如果我真的去赈灾,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温连愣了愣,反问道,“你不是说幽州去不得?”   崔晏凝眸看他,沉着道,“我主动去不得,但别人求我,我便去得。”   他有的是办法,只是想做与不想做的问题罢了。   “你……”温连望着他决然的目光,深吸了口气,说道,“那你先说,是什么事?”   如果是什么下流无耻的事情,他死也不答应。   崔晏抿了抿唇,伸手指向了温连的心口,说道,“我要你,亲我。”   温连:“……我服了。”   他服了,真真正正的服气了。   摸也摸过,亲也不是没亲过,这小孩怎么总是想着占他点便宜。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断袖这种生物?   温连掐住额角,长叹了声,“不行,换一个。”   就是要金山银山,他都能想办法给崔晏搞来,但是出卖人格不行啊。   他主意打得倒是精明。今天亲一下,明天摸一下,后天睡个觉也不是事儿了,这是要温水煮青蛙,给他泡熟吧?   崔晏坚决地重复一遍,“我要你,亲我。”   温连:“……说了不行。”   话音落下,崔晏起身便要拂袖离去,声音冷淡,“那便请太傅回去吧,日后也不必再来看孤,所谓救世主,还是留给有能之士替孤去做。”   见他耍赖,温连无可奈何地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到面前,“小红,爹真的不行,爹不是断袖,你能明白么?”   崔晏瞥他一眼,毫无动容,淡声道:“可我是断袖。”   ——没得商量。   这是一场交易,并非请求。   良久,温连深吸了口气,努力地克服心里障碍,“是不是真的只亲一下,你就愿意?”   崔晏心头一跳,快速应下,“是。”   “不许反悔的。”温连眯了眯眼,“如果亲完你又扯东扯西,往后我再也不信你。”   “不会反悔。”   话音落下,温连稍稍放心些许,他朝崔晏伸手招了招,“来。”   心跳愈来愈快,似是要冲破胸腔跳出来,掌心又开始冒汗,浑身都紧绷着,崔晏垂下头,凑到他身边,闭上眼睛。   一个吻,轻柔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半晌,崔晏睁开眼,有些恍惚,“结束了?”   温连若无其事般耸了耸肩,说道,“结束了,答应爹的事情要做到,知道么。”   崔晏默了默,见他起身就要走,伸手扼住了温连的腕子,将他带回身前,“不算,重来。”   就这样敷衍他,温连还是把他当成那个可以随便糊弄的五岁孩子?   温连咬牙切齿道,“说好不能反悔的,你答应我但做不到是么?”   闻言,崔晏缓缓抬头,分明微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重来。”   那目光令温连莫名有些心虚犯怵,他扒拉开崔晏的手,轻哼了声,说道:“不行,这是另外的价钱。”   “温连。”崔晏眸光平静地看着他,说出的话却让温连脊椎骨泛凉,“如果我不答应,你便完成不了天界的任务,现在是你在求我。”   温连:“……你怎么知道??”   他震撼地后退,第一次发觉眼前的小王八蛋已经深不可测,温连记得自己并没有把全部任务都告诉给崔晏,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这小子是不是真有个系统什么的一直给他开外挂?   崔晏没再开口,凝眸看向温连,仿佛捏准了他的死脉。   他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他们相处的每一天都极其珍贵,一旦真正的救世主出现,温连必定会离开他。   “你是现在做,还是说,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崔晏挪开目光,有条不紊地整理衣襟,“放心,你也可以不做,这是你的权利,我们还和从前一样,情同父子。”而他也有不做救世主的权利,温连不可以再逼他。   温连微愕,给三天时间考虑的办法怎么听着也那么耳熟,这不是他当年把小孩拐到温府时用的话术吗?   好家伙,全学会了,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一时间温连竟然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流泪,好消息:孩子真的翅膀硬了,会威胁人了,坏消息:威胁的是他。   “那今日太傅便先回去吧,孤也要继续守夜了。”崔晏恭敬地给他鞠了一躬,好像刚刚把人压在榻上乱摸一气的人不是他似的,其无耻又一次刷新了温连对他的认知。   当初那个乖巧小红一去不复返,是不是中途换人了。   亲一口其实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也不是没亲过,上次不是还当着顾问然的面亲过么。   只是温连总担心会助长崔晏的气焰,让他更加得寸进尺。   不过……如果崔晏真的答应去赈灾,那他们必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说不定崔晏会消停一些?   眼看他转身要离开,温连心头天人交战终见分晓,他忍不住轻轻扯住崔晏的衣角,小声道,“这次不许反悔了,就这一次可以亲……”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妥协,除此之外,崔晏让他再做什么都不可能了。   崔晏脚下微滞,他僵硬地回头,看到温连红得滴血的耳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因此而迅速滚烫起来,心脏在胸腔横冲直撞,撞得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头脑发昏。   这些话是有效果的,为了那些任务,温连还是答应了。   他轻轻踮起脚,拉住自己的襟口——无数个午夜梦回,崔晏从梦里怅然醒来时,梦到的都是这样一副场景。   温连主动吻他。   一对唇覆在崔晏的唇上,柔软至极,方要轻触即分离开,便被崔晏扣住后脑,强硬地探进舌尖,不予任何温连逃跑的余地,急切的呼吸和温柔的亲吻几乎席卷了他所有残存理智,他从未意识到,自己居然如此需要一个吻。   一个可以证明他们是彼此世上最亲密的人的吻。   “温连,张嘴。”分明是命令,他的语气却更似乞求,像只贪得无厌的小狗,“多亲亲我。”   多亲亲我,求你了。 第43章 画册子【一更】   呼吸在唇齿间交换, 温连挣脱不开他压在后脑的手,只觉得自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被迫依附在面前人的身上才能得以喘息, 眼尾被吻到微微泛红,激出生理性的眼泪来。   “够了……”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间逸出几个字,温连能明显地感受到崔晏的身体越来越热, 这信号太危险了。   再这么下去……   他快憋死了!   温连急切地拍了拍他的胸口,口中呜呜几声,崔晏扯住他衣襟的手微松开些, 眼底被月光浅浅照亮, 透着肉眼可见的欲念。   半晌, 发现温连是真的要难受哭了, 崔晏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舌尖餍足地舔过唇瓣,喉结轻滚, 缓慢吞咽下温连的津液。   简直像一只在狩猎猎物的狼, 眸光兴奋极了。   看到这对眸子,温连浑身一颤,立刻后退几步, 直至退到安全距离后才敢松懈下来, 喘了一大口气。   小王八蛋想亲死他似的,太吓人了。早知道会这样, 他就该死也不答应。   唇角被磨得红肿泛疼, 就连舌尖似乎也被咬得发麻, 和之前人工呼吸似的吻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温连一瞬间感觉自己不干净了。   他伸出手, 用衣袖抹掉唇上亮津津的水光,刚要开口骂崔晏一顿,襟口又被忽地扯住。   “擦掉也不算。”   崔晏捧住他的脸,在温连惊恐的眼神中再次吻上来。   半晌,被崔晏紧紧禁锢,衔着唇瓣吻到双腿发软的温连,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崔晏狠狠推开了,“你、你没完了?”   声音染怒,气势却弱了些许。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出声。   在他灼灼目光中,温连想要抬手擦嘴的动作微顿,片刻,又悻悻地把手放了下去。   不敢了,这回他真有点怕了。这小王八蛋绝对做得出逮住他再亲一次这种事,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见温连没再嫌弃自己,崔晏面上终于带上些笑意,唇角微勾,业务熟练地低声道歉,“别生气,是我错了。”   温连本来已经不太敢生气,甚至想要找个机会先跑路,可听他道歉,又感觉自己还能再说几句再跑,“既然……你目的都达到了,明日想想办法,尽快去赈灾吧。”   “好。”崔晏温顺答应,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前不远处,像是怕吓到他一样,“明日我自有安排,你放心。”   温连现在看到他这副乖巧的模样就有点犯怵,唇上被缠咬过的知觉久久不散,仿佛那个吻还未结束似的。   他还是赶快跑吧,有多快跑多快,等小王八蛋完成任务回京城后,他再想其他主意辞官,这太傅真是一天也当不下去了。   “甜的。”   空旷大殿内,崔晏倏忽轻轻说了一句。   温连用脚趾盖想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不敢接话,转移话题道,“今天也太晚了,我得赶快出宫,不然会出事。”   崔晏颔首应下,抬起眼,仍是那副无辜乖巧的模样,“温连,糖吃起来很甜,以后我还能吃到么?”   温连头皮一紧,咬牙道,“你乖乖听话,以后再说。”   闻言,崔晏的神情似是有些失落,他轻轻“嗯”了声,说道,“我会听的,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这话怎么越听越像男人贤者时间说的话,活像他们刚刚真干了什么似的,温连脸上热起来,随口搪塞道,“行,你遵守约定就好。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崔晏回应,温连转身拔腿就跑,经过门槛时还险些摔了一跤,头也不敢回,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在他身后,崔晏久久立着,望着温连在转角处消失的身影,淡漠出声,“顾大人。”   宫室里的小窗边,顾问然露出半个脑袋,略显尴尬地干笑两声,“殿下,臣是担心江施琅他会对你做些什么……”   “是么?”崔晏缓缓回身,眸光凝定在他脸上。   当然是假的,顾问然就是想知道崔晏和“江施琅”到底谁在上面才偷看,或者说,他更想知道崔晏他俩到底是不是真有一腿。   顾问然敛起笑容,给了自己脸上一巴掌,“臣有罪,下次绝对不再偷看殿下和江大人的私事,臣这就回清宁宫领罚十鞭!”   “等等。”   顾问然以为崔晏心软,期待地回头,却见崔晏淡淡道,“二十鞭。”   顾问然:“……得命。”   他这该死的好奇心啊!   方要离开前,顾问然倏忽想起什么,他搓了搓手,转身回来,笑眯眯道,“殿下,若是臣能找来些好看易学的画册子,这二十鞭……?”   话音落下,崔晏身形微僵。   半晌,他轻声道,“减十鞭。”   好嘛,他还真想要。   顾问然哀叹了口气,也罢,十鞭子就十鞭子,至少让他知道件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值了,赚了!   *   明銮殿。   众朝臣面色沉重,无人敢出言先奏。   最上首,正当壮年的帝王缓缓垂眼,眉宇间略显疲惫,将手心的折子一概丢下殿去,“谁来告诉朕,赈灾粮为何迟迟送不进通州四府?”   四下无言,一位老臣不得不顶着龙威上前,跪伏在地,“启禀圣上,赈灾粮已经送去三波,可入通州四府的路有水匪趁灾作乱,赈灾粮送了三波,水匪截了三波,实在可恨至极!”   闻言,皇帝压低眉眼,那双近乎与崔晏如出一辙的阴戾眸子,冷冷扫过那老臣的脸,漠声道,“只是水匪?”   通州四府四通八达,乃是南方枢纽,只是区区水匪,怎有那个胆子截皇家的赈灾粮?   老臣身子一抖,头顶官帽颤颤巍巍,冷汗从脊背上渗出来,他摇了摇头,“微臣……微臣实在不清楚这通州……”   “堂堂户部尚书,呈递国需折子时急不可待,几次三番催促朕广纳赋税,到用粮钱赈灾急需时,却连一波赈灾粮都送不进通州四府。”皇帝极不耐烦地沉声打断他,在老臣绝望的目光中,漠然扔下一句,“朕看你不是不清楚通州,你啊,是脑袋糊涂了,砍了去罢。”   言罢,他扬声道,“来人——”   在户部尚书高喊饶命的呼声中,皇帝掐了掐额角,压抑住胸口的燥郁,冷声道,“将这赵永禄打入大牢,若赈灾粮仍送不进通州,秋后问斩。”   这些日子,通州、幽州频发水患,幽州地偏尚且不算严重,通州紧邻西赤江,内有青扇湖,阴雨时节涝灾不断,今年比之往年灾情更重,偏偏消息还被那些水匪给断了,颇有一股要自立为王的架势。   区区一群蚁贼蝼寇,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自然是通州有人起了异心。   天灾出乱世,决计不能再任由通州如此下去。   皇帝抬眼望去,满朝文武无一人有这个胆量撑起这个重担。   有赵永禄的人头在前,谁敢接了通州的差事无异于送死,他们个个紧张自己项上人头,哪管人管通州?   可笑二十来年大宣无战,竟养出了一群废物!   “江从安何在?”皇帝阴沉抬眼。   左丞江从安听到这话,心下打了个冷战,户部为他所管。赵永禄出了岔子,他知道迟早会问到自己头上,只盼圣上惦念旧情,能多给他些机会。   皇帝仰坐在龙椅之上,长叹了声,“依你所见,江随可否前去通州?”   江随名随字施琅,朝堂之上,便唤他全名。   丽妃死后,他这阵子都宿在惠妃宫里。   昨夜惠妃忽然提及江施琅在明德所带伤上课,甚是用心刻苦,他才记起,江施琅此人多智近妖,若说解决通州水匪这种小事,以他的头脑简直是大材小用。   因此,江施琅去再合适不过,若赈灾归来,他也可顺理成章再给江施琅一份实职。   太傅毕竟还是虚职,当初江施琅年少,自己惜才,想把江施琅留在身边才给了太傅一职,也该命他做些实事了。   江从安心神巨震,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提起了江施琅,竟然还让江施琅一介太傅文人前去通州,他儿子岂能应付那些凶悍水匪?   “回禀圣上,江随年幼,只略懂纸上谈兵,此去通州恐怕难担大任。”   闻言,皇帝微微眯眼,对江从安的回应略有不满,“江随聪慧谨慎,胸怀谋略,朕看他担得起。”   江从安汗流浃背,事关江施琅的小命,他不得不为自家儿子谋一条活路。   去了通州,刀剑无眼,一个不留神便是天人永隔了。   江从安脑海里拼命寻找着对策,余光看向身旁的陆允城,在心底恨恨骂了句。   定是陆允城又从中给他使绊子,想借此机会害死施琅!   绝不能让他得逞。   理清思路,江从安沉声道,“启禀圣上,圣上所言极是,江随如今年幼正是缺少机会,圣上肯给他锻炼的机会,微臣感恩不尽。只是微臣觉得,此次通州水患不失为一件操练皇子的好时机,由江随陪同,可让皇子深入接触民情,了解民生疾苦。”   这样一来,有皇子跟在身边,他家施琅必定会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至少能护着性命回来。   听到他的提议,皇帝微微蹙眉,但很快又舒展开,“那依你之见,由哪位皇子前去合适?”   二皇子崔颖是左丞支持之人,此行险恶,搞不好还会引得圣上龙颜大怒,万万不可让崔颖冒这个险。   三皇子崔清如今缠绵病榻,又刚刚丧失生母,自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六皇子……六皇子今年方十四岁!   只剩下太子崔晏,他年龄合适,缺少功绩,朝中无人相护,是绝顶合适的替死鬼。   “臣认为,太子殿下前去正合适。”江从安扬声叩拜,“臣恳请太子殿下为万民谋福祉,殿下皇脉在身,必将带去通州民康物阜,战事太平!”   话音落下,皇帝神色微微怔恍,从脑海记忆的最深处,将崔晏的面容挖出来。   自从崔晏回宫后,他还未曾见过崔晏一面,只是在朝上复了他太子之位,说到底,也是他有些不记挂在心。   也不知这些年是否长高了。   听说,崔晏这几日都在跟丽妃跟前守夜尽孝,莫不是真把丽妃当成了他的生母,把自己的母后忘得个干净彻底。   想起明皇后,额角又开始剧烈的作痛,仿佛是当年一事后落下的病根,时刻提醒着他与明皇后的那些过往。   思及此处,皇帝顿时神色寡然,了无兴味地起身拂袖下堂去,   “那便让他去吧。” 第44章 你尝尝?【一更】   温连脸色极沉, 手心抓着明黄色圣旨,脚下飞快地穿过回廊,推开清宁宫侧殿书房的大门, 恰逢房内人有些怔愣地抬眼,他立刻腾起一股火气来,将手心的圣旨拍在桌上。   “你想的办法就是,让我跟你一起去?”温连大清早被左丞找上府来, 头没梳脸没洗,左丞拉着他的手一通嘱咐。   “通州路远有匪,儿, 你要小心啊, 一定要时时刻刻黏在太子身边, 有太子在你一定不会出事, 万万不可离开太子身边半步!”   “爹拨几个年轻力壮的府卫给你,通州此行你做错了也不打紧,出事有爹兜着, 皇帝知道你年轻经验少, 绝对不要逞能……”   诸如此类,左丞一通教育,把温连说得晕头转向, 听了半晌, 下发圣旨的太监也来了,他这才知道, 原来崔晏昨夜说的办法, 是让他也一起去通州!   温连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以为能糊弄崔晏去通州,自己能消停一阵子, 结果圣旨下来,他午后就要跟着崔晏一起去通州了。   见他气得不轻,崔晏似是早已料到,轻轻笑了声,“这是最好的办法。”   惠妃在他宫里留着眼线,崔晏放出消息说要想办法将江施琅这个碍事的太傅给换掉,惠妃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便会到皇帝跟前说起江施琅的好处。   通州此行麻烦事多,朝中没人敢硬接这差事,皇帝自然联想到江施琅,想给江施琅机会谋一些功劳,以待日后重用。   左丞心疼爱子,必定会拉皇子一起下水,有皇子的身份保障,皇帝会命许多侍卫一起同行,江施琅便也安全了。   如此一来,他就能和温连一起去通州。   留温连一个人在京城,他不放心。   “没有别的办法?”温连不信,以崔晏的脑子,绝对可以想出一百种去通州的办法,他就是想把自己锁在他身边罢了!   崔晏展开圣旨,漫不经心地看过,低声道,“太傅莫不是把我当成什么神人了,孤才疏学浅,冥思苦想,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放屁。   温连现在连他一个字也不相信了。   坏小红,小王八蛋。   在皇宫他就敢对自己动手动脚,此去通州,路遥地远,路上不知道还要干些什么坏事。   温连想想那个场面就浑身别扭,难受,想嘎。   任务快点完成吧,他真的想嘎了。   “太傅可收拾好行李了?”崔晏转开话题,将圣旨搁在桌上,眼眸含笑道,“用不着带多少,到通州自会有人安排好。”   温连瞪他一眼,方要说些什么,便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微臣参见殿下,江大人,你也在啊?”   温连回头看去,看到那张烦人的脸,更加心烦意乱,指着他,对崔晏道:“他也去?”   要是连顾问然也去,他真的不想活了。   顾问然亲切地凑上前来,想要揽住温连的肩膀,倏忽想起崔晏还在看着,又赶紧怕死地收回手,笑道,“江大人怎么对下官意见这么大,幽州也算下官的故里,虽然这次是去通州,但也要途径幽州视察一番,下官怎能不去?”   “是,”崔晏低声安慰,“幽州也有孤的恩人,温府自五年前便迁居幽州了,所以打算顺路去看一看。”   听到温府,温连怔忡了片刻,自打这次来,他还没见过温府的人,此刻想起,不禁还有些怀念,“是该去,他们有写信给你么?”   崔晏颔首,自书案上取出几封信,递给温连。   温连顿了片刻,缓缓接过那些信,一一摊开。   核桃的信最多,嘴也有点碎,信里说他近日已经在学着和大夫人一起出门做生意,只是天气不好,一到阴天,风沙就裹挟着大雨落下来,常常做到中途就得改日再约。   小孩还说他算账很厉害,如果皇宫也缺人看账的话,不知道他能不能也到皇宫来,和武英一起陪在崔晏身边。   还是那个孩子样。   温连忍俊不禁,低声问,“武英也在皇宫,怎么没见过?”   “他整日操练侍卫,平常都在武场,午后跟咱们一起去通州,届时你就能见了。”崔晏道。   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分外熟稔地提起幽州的家人,顾问然满脑袋问号。江施琅自小便是京城人士,从哪认识的温陶和温武英?   温连继续翻下去,总算看到了一张温玉的信。   和温玉的人一样,信写得潦草敷衍,字像狗爬似的,通篇扯东扯西,废话连篇,唯独最后一句还像人话。   “加冠的字挑好了,今年生辰回幽州否?”   他怔了怔,仿佛能够透过纸张,看到温玉别扭的神色。   应该是很希望崔晏回去罢,在温玉心里,还是把崔晏当成温家人,而不是太子殿下。   温连叹息了声,把那些信递还给崔晏,说道,“收好吧,回去要对温玉叔好好说话,不可以再吵架了。”   崔晏点点头,说道,“嗯,我清楚。”   这些年,若没有温府和顾问然的支持,他连京城都到不了,他们对自己恩重如山,崔晏心底都清楚。   温府早已是他的家,这一点,不论他身份如何,永不会变。   “好。”温连本来还对和崔晏一起去通州有些不爽,现在一想可能再见到温玉他们,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不爽也烟消云散了,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起来。   不得不说,崔晏真的很会想办法哄他高兴。   “此行艰险,水路有水匪作乱,”崔晏抬眼望向顾问然,说道,“将所有暗卫精兵尽数带去,顾大人,还要劳烦你护好江大人,千万不得出任何差池。”   顾问然常年从军,武功高强,杀人于无形,有他保护温连,崔晏才算放心。   顾问然见他正色,也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认真说道,“属下明白。”   闻言,温连嘴角微撇,凑到崔晏身边,低声道,“有武英护着我就够了,我爹给我拨了些府卫,这顾问然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看出他的嫌弃,崔晏抿了抿唇,道,“那你贴身在我身边,我护着你。”   温连上下打量他片刻,笑道,“太子殿下,您这身子骨,我护着你还差不多。”   “也对。”崔晏轻声道,毫不介意地应声下来,“我身体孱弱多病,你贴身护着我,午后与我同坐一辆马车。”   温连:“……”   他这张贱嘴!   *   去往通州的马车共有十八架,承载着要运去通州四府的赈灾粮,随行者有太子亲侍和江家府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京城出发了。   “武英在哪?”温连刚上马车,就见到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在捧着药碗轻抿,他从腰间摸索片刻,摸出颗杏仁糖来,扔给崔晏。   崔晏从善如流地接下,伸手拉开马车窗帘,指了指窗外,“在这。”   温连循着他手指看去,望见了马车边骑马随行的青年。   他震撼地看着,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与他想象中的毛豆截然不同,毛豆个还是那么高,可脸却雀黑雀黑的,活像被炮轰了似的。   “他、他怎么了?”温连坐进马车,有些恍惚地看着毛豆。   崔晏低笑了声,解释道,“武英常年操练,日晒雨淋,略微变样了。”   “哦……”温连感慨地看着毛豆,说道,“他也辛苦了。”   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毛豆眨眼就从白面小生,变成铁血硬汉了。每次死遁回来见到崔晏,他心中觉得熟悉,便没有那么多陌生感,可每每见到毛豆和核桃,都觉得好像在演大变活人似的。   马车还未动,外面的府卫和侍卫正在搬货,两人相对无话,温连有些如坐针毡,耳边传来崔晏缓慢喝药的声音,他忍不住提醒,“喝快一点,喝完再吃糖就不苦了。”   崔晏微愣片刻,眼眸微微染上些许笑意,低声说道,“烫。”   他偶尔也喜欢温连像小时候那样对待他,尤其是这种细微之处的关心。   “笨呢,吹一吹再喝。”温连这爱操心的性子又犯了,他起身上前拿过崔晏手心的药碗,轻吹了几下,递回去,“快喝吧,一会马车动身,路上颠簸就不好喝了。”   崔晏从他手心接过药碗,乖乖地点头,“嗯。”   温连盯着他一口喝尽,然后低垂着眼睫,摊开手心把杏仁糖吃进嘴里。这臭小孩莫名越看越乖,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当爹的感觉被充分满足,他微微露出些笑意,问,“好吃吗?”   他特意给崔晏带的,两大包糖,路上每日一碗药太苦,吃点糖也能补充体力。   崔晏轻轻点头,“甜的。”   而后他抬起眼,意味不明地道,“你尝尝?”   温连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刚想推拒,领口已被紧紧捉住。   唇瓣被撬开,那颗甜腻的杏仁糖夹杂着淡淡的中药苦味,被崔晏不由分说地送进他口中。温连震愕地瞪大双眼看着他,没想到在周遭满是侍卫的马车里,崔晏竟然也敢做这种事。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马车外,货物已经清点完毕,温武英扬声对马车里道,“启禀殿下,赈灾粮已经全部装进马车,可以出发了!”   无人回应,温武英有些困惑地重复道,“殿下?”   马车内,温连被摁在座上死死吻住,衣衫被扯开一半,面色通红。   喘息的间隙,崔晏捂住他的唇,怜惜地吻过温连紧蹙的眉头,压下心头躁动,替温连紧好衣衫,而后才朝马车外淡淡道,   “知道了,出发。”   不可以再吓到温连。   通州此行水远路长,他有的是时间,不急。 第45章 青梅竹马【二更】   崔晏说罢, 转眼看向怀里的温连,低声道,“好吃么?”   温连额头突突乱跳, 把嘴里的杏仁糖吐出来,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要换马车。”   他起身要走, 崔晏也并未拦着他,只是在他身后小声说,“我只是想让你也尝尝。”   温连气愤地扯开马车帘子, 回头道, “你自己信吗?”   他跳下马车, 走向后面的马车里, 掀开帘子坐进去,还没坐稳当,就听身边传来一声轻笑, “哟, 江大人,你坐下官这辆马车,不合适吧?”   温连:“……”   他就不应该来的, 真的。   温连刚想再跑, 却被顾问然出声叫住,“江大人留步, 下官有些话想同你说。”   他身形微顿, 看向顾问然, 仍然没好气道,“有话快说。”   顾问然规规矩矩地起身, 给他行了个鞠躬礼,说道,“先前对江大人多有冒犯,是下官的错,还望江大人不计前嫌,宽恕下官做人不周。”   要是早知道江施琅和崔晏这么熟,连温府的事都知情,他也不会得罪江施琅。   温连狐疑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目光,干脆利落地道,“不宽恕。”   顾问然嘴角微抽,挤出个微笑来,说道,“日后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下官会尽量赎罪,还请江大人多多包涵。”   “不包涵。”   顾问然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彻底气笑,“江大人你真是……有个性。”   这奇怪的个性让顾问然有些似曾相识,总感觉很像之前见过的一个人,可他又记不起来像谁。   温连白他一眼,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罢了。”   闻言,顾问然敛起眸光,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地图,递给温连,缓缓道,“这是通州四府的地图,虽然咱们会先去幽州,但也只是小作停留一日,隔日便会在幽州乘船抵达通州康安府。”   温连接过地图,敞开仔细看了看,坐回马车里,示意顾问然继续说,“然后。”   “康安府是康安王的辖地,是通州四府中唯一水匪不敢大肆作乱的地方,咱们必须要在进康安前,得到康安王的助力,否则赈灾粮仍有被水匪劫走的风险。”顾问然徐徐道来,聊起正事,神色也认真不少。   温连静静听着,忽然想起通州这地名似乎有点耳熟。   当初温府好像就是从通州迁至顺尧的,他偶尔听过几嘴府里人的闲话,说是温家老爷得罪了通州知府,这才搬到了顺尧。   温家上下都是善人,怎么才会得罪人?   良久,温连低声道,“这通州知府是个什么样人?”   顾问然愣了愣,说道,“此人名叫孙楼,先前我与他因幽州和通州的往来贸易打过几次交道,为人贪得无厌,自私至极。”   大贪官啊,那温连明白了。   “你觉得水匪猖獗,跟孙楼有关?”温连仔细思考,“所以你打算避开孙楼,直接联系康安王一起把赈灾粮送进通州?”   顾问然满意地点头,笑道,“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省事,这是殿下的主意,孙楼做了什么可以暂且不管,把赈灾粮送进幽州,让百姓们先吃上饭才是头等要事。”   温连怔了怔,原来崔晏也不只是被他逼着才去做这些事,这不是早就安排得很好么。   “他早就跟你聊过这些?”温连试探着问。   顾问然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那倒没有,昨夜才商量出来。”   温连默了默。   好好好,一夜就谋划完了,这就是男主。   “还有些其他的计划,下官路上再同大人细说。”顾问然从身边包袱里摸了摸,摸出一包点心来,递给温连,“大人要不要尝一些,甜的。”   温连现在对甜的这俩字有心理阴影,他扭过脸,耳尖微烫,“不吃。”   见他不吃,顾问然以为他嫌弃自己,便自己吃起来,还吃得喷香,“说起来,大人究竟是怎么和殿下熟识的,下官整日陪在殿下身边,竟然一点也没发觉,是互传书信么?”   温连正愁找不到借口,顺着他的话道,“是,写信写熟的,我俩是笔友。”   顾问然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江大人可是在我们面前演了一出好戏,不得了,不得了。”   他刚开始还真以为江施琅看他们不顺眼,铁了心想弄死崔晏呢,原来只是为了伪装。   温连懒得理他,顾问然却越说越起劲,“有江大人相助,想必殿下日后在朝中会更加顺利。殿下对你当真用心,专门把暗卫也叫上保护你,那暗卫可都是我从幽州精心培养……”   “顾大人,歇会吧。”温连被他念叨的头疼,忍不住打断,转眼看向顾问然,却发现顾问然肩头似乎有一片洇湿的血迹,他愣了愣,道,“顾大人,你肩上……”   顾问然止下话头,看向左肩,不甚在意地道,“哦,没事,昨天挨了十鞭子,流点血罢了。”   眼看那血越渗越多,温连震撼地道,“真的没事么?”   闻言,顾问然轻笑了声,脱下外衣,露出那俨然已经被血浸透的肩背,说道,“殿下昨夜罚的,区区十鞭子,死不了不碍事。”   温连骇然看着他肩膀冒血,感觉下一秒就会滋出来似的,不由肃然起敬,抱拳道,“牛逼。”   这群人没一个正常的,不能再跟他们待在一起,不然他也会变不正常。温连掀开马车帘,还良心大发地给顾问然叫了个大夫进去包扎,转头钻进第三辆马车。   第三辆马车不比前两辆宽敞,堆积着一些行礼,还有货物。   温连却在这里感受到久违的安全感,他挤进马车最里面,找个小小的角落缩进去开始打盹。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是五岁的崔晏,小孩朝他张开手要抱,眼睫弯弯的,甚是乖巧。   温连俯身将他抱起来,感觉还能闻到一股小崽的奶味,温连忍不住在他额间轻轻亲了一口,夸道,“我家小红就是可爱。”   而后眨眼间,怀里的小崽一瞬长大,温连被扣在怀里,对方像小狗一样在他颈间乱蹭乱亲,颇不讲理地道,“温连,我都是你惯出来的,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温连瞬间吓醒,再睁开眼,天光暗下,马车似乎停了下来。   他惊魂未定,抚着胸口。   绝对不能再这么放纵崔晏下去,否则他真的完了。   温连下车去看,原来是中途扎营准备吃饭。   见他出来,顾问然老远朝他招手,肩头后背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像个木乃伊,“江大人睡醒了?”   温连点头,走近过去,发现他们在烤什么动物的肉排。   “殿下打了两头野猪,专门给你加餐。”顾问然掏出刀子,锋利的刀刃在肉排上轻而易举剜下一大块,他随意抓了点调料撒上去,把刀子递给温连。   肉香四溢,烤肉的味道引得温连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是有点饿了。   他伸手接过,尝了口,肉烤得刚刚好。   温连四下看去,没找到崔晏的身影,故作随意问,“殿下呢?”   “不知道,在车里歇息吧。”顾问然舔了舔指,还不忘在温连面前夸一夸崔晏,笑着道,“殿下的弓箭实在太准了,大人你是不知道那野猪横冲直撞,殿下一箭射中心肺,野猪跑了小半里路,血都差点流干。”   温连坐在他身边,有些好奇地问,“殿下射箭很准?”   “嗯,”顾问然回忆片刻,说道,“当初刚到幽州,殿下说他体弱有疾不易习剑,我便专门找了弓箭手教殿下用弓箭,短短三日,殿下练得炉火纯青,精准至极,当真厉害。”   像崔晏这种做什么都能无比出色的人,简直世所罕见,天生大才,这也是顾问然坚定跟随崔晏的原因之一。   温连听着他的话,心底隐隐有些高兴,低笑道,“殿下在幽州过得好吗?”   见温连对崔晏在幽州的过去好奇,顾问然立刻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侃侃而谈起来,“那是自然,到我的地盘,岂能亏待了殿下。”   “殿下刚开始对我多有防备,直到后来我告诉殿下他的身世,自从知道幽州是明皇后的母家,殿下才慢慢信任我。”顾问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坏心眼地笑了笑,“说来,我妹妹对殿下也是一见倾心,一往情深,回头介绍江大人认识。”   温连愣了愣,说道,“你妹妹?”   “是啊,我妹妹,和殿下同岁,殿下到幽州后他们关系还不错,两人也算青梅竹马。”顾问然坏笑了声,“但江大人不必吃味,殿下从未对家妹有过任何逾矩之行,那臭丫头没戏。”   看妹妹吃瘪,他这个做哥哥的早乐开花了。   刹那间,温连仿佛明白了什么秘密,他抓住顾问然的肩膀,仔细问道,“你妹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倾国倾城,特别聪明,而且和崔晏一样十项全能?”   见他突然紧张,好像把这茬当真了,顾问然有些不知所措地道,“还、还行吧,要说倾国倾城……好像也有人这么说过?”他眼看着小丫头长大的,早就看习惯那张脸,虽然他有亲哥眼,但不得不承认,的确是漂亮的。   温连怔怔听着,青梅竹马,同吃苦共患难,长得还倾国倾城,对男主一见倾心,一往情深。   这不妥妥的起点文女主配置吗?   如果男女主感情线推动,是不是他家小红还能被剧情掰正?   温连恍然大悟,激动不已地晃着顾问然,“顾大人,令妹是我的救星啊!”   顾问然:……? 第46章 天命之人【三更】   顾问然被他晃得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 伸出手贴在温连额头,声音微颤,“江大人, 你没事吧?”   这也没发热啊。   “我没事,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温连兴冲冲地问。   闻言,顾问然咽了咽口水,抓住了温连的袖子, “江大人,下官真的就是开了个玩笑。”   温连笑了声,拍拍顾问然的肩膀道, “我知道, 你妹妹叫什么?”   “顾、顾斐然。”   温连牢牢记下这个名字, 只要一到幽州, 他就去见顾斐然,如果那位真的是女主,就把这剧情给掰正回去。   他笑眯眯对顾问然道了声谢, 起身拂去身上尘土, “我去看看殿下。”温连攥着那把叉着烤肉的刀,直奔崔晏的马车。   在他身后,顾问然呆滞地看着温连离去, 在心底默默给妹妹点了根蜡。   对不住了臭丫头, 好像给你招了一桩记恨,都怪大哥嘴贱, 等到幽州……你自己解决吧。   太子马车。   温连立在门帘前, 犹豫片刻, 看向手心的烤肉。崔晏一直惦记他,怕他路上吃不好, 专门打野猪给他做烤肉吃。   他这会关心一下也正常,应该不算是惯着崔晏吧?   良久,温连还是缓缓推开帘子。   马车里,崔晏紧靠在车窗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面色苍白至极。   温连瞳孔疾缩,立刻凑上前去,让崔晏躺在马车的车板上,高喊了声,“来人!”   崔晏一把抓住温连的手,咬紧牙关,指向自己衣袖襟口道,“我没事,帮我拿药。”   “药在哪呢?”温连急得满头大汗,顺着崔晏的指,从他袖管深处的袖兜里取出一包药,哆哆嗦嗦地摊开那药包,递到崔晏面前,“快,吃药。”   崔晏抓住那药包,用鼻腔轻轻吸进,身体的颤抖也渐渐随着呼吸而平息下来。   他近来已经很少发病了,这次是突发情况。   “好端端的怎么又发病了?”温连心疼得要命,抱住他的肩头拍了拍,“没事,爹在这呢。”   听到他的话,崔晏竟还有闲心牵起唇角笑了笑,“你不是我爹,江太傅。”   温连没心情跟他斗嘴,手上的烤肉刚刚被他随手丢在车板上,沾了些灰,吃不得了。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道,“这病真是……”   如果他是医生就好了,虽然哮喘在现代也不能完全治愈。   都怪丽妃,害他家小红这么好的孩子,偏得了这种终生不愈的重病。   崔晏抓着温连的手紧了紧,低声道,“没事,早就习惯了,不是么?”   温连垂眸看向他,小声嘟哝了句,“你倒是看得开,自己躲在马车里,发病了也不吭声,强行忍着。你傻是吧?”   被数落了一通,崔晏也不恼,反而还很喜欢这种被温连教训的感觉似的,洗耳恭听着。   温连看他这样就数落不下去,再骂他怕把他给骂爽了,干脆撇开头,说道,“还有余药么,常备在身边,别到时候又偷偷摸摸发病。”   崔晏抿唇,指向车座下的包裹,“在行李里。”   闻言,温连俯身刚要去拿,崔晏仿佛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捉住了温连的腕子,“等等,还是我自己拿吧。”   少见崔晏会露出这种心虚的神情,温连登时好奇起来,瞥他一眼,问道,“藏什么了?”   “没、没藏。”崔晏额头略覆着一层薄汗,当真是心虚了。   温连轻笑了声,“好,我不看,爹尊重你的隐私。”   待崔晏放心地松开手,温连立刻不讲道理地一手摁住他,一手打开了那包裹。   “你……”崔晏无奈地看着他,刚犯过病,身子还虚弱着,只得放弃了抵抗,眼睁睁看着温连开始翻他的包裹。   温连翻来翻去,除了一些药包,衣物,就是些破书。   “这也没什么啊。”温连奇怪道,拿出其中一本书,看清上面的书名,“老君二十六簿真经……你还在修炼?”   这种书崔晏居然随身携带,打算修炼飞升成仙是吧。   崔晏低垂眉眼,轻声道,“偶尔看一看,符纸已经很久不写了,你放心。”   他看这些书,只是想了解温连的世界。   温连是天上的神仙,他想,万一有一天温连不想再在人间生活,想回天上该怎么办。   每次想到这些无依无据的事情,崔晏便会心乱如麻。   他是人,人成不了仙。尽管知道,崔晏还是想试试,不想坐以待毙。   温连确实没有找到之前那些黄符,稍稍安心些许,至少证明崔晏现在已经不会伤害自己了。   他刚要随意翻开那本老君二十六簿真经,就被崔晏按住了手。   “有点渴。”他小声说。   温连抬眼看他,忽地笑了,“又跟我玩转移话题呀?”   崔晏那点把戏他早就一清二楚了,他今天非得知道这小混蛋藏了什么秘密!   “我告诉你,这招已经对爹没用了,以后少看这种书,看点有助学习的书不行么。”温连得逞地笑着,把那本书打开,见到上面的图画的瞬间,温连笑容僵滞。   啪地一声,他重重把书合上,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耳边传来崔晏毫无罪恶感的笑声,“都说让你别看了。”   温连深吸一口气,说道,“这书我拿去烧了。”   话音落下,崔晏无辜地开口,“可我还没看完……”   “没得商量!”   温连抓着那本书,冲出马车,走到顾问然面前的烤肉的火堆边,面无表情扔了进去,“给你加点柴。”   顾问然本在喝茶解腻,见他脸色阴沉,笑着道,“怎么了江大人,何事这么恼火,殿下他干什么了?”   目光缓缓挪到温连方扔进去的那本书,书页在火光翻开几页,顾问然看清上面的图案,紧跟着把一口茶都喷了出去。   这不是他昨天刚帮崔晏找到的画册子么??   男子和男子的画册子难找得很,他托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这么一本的!   怕别人发现,顾问然还特地把崔晏常看的书封扯下来,贴在画册上以假乱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发现了,还是被江施琅本人发现。   温连偏头看他,望着顾问然心虚喝茶的神色,眯了眯眼,“顾大人,这书,跟你有关系么?”   感受到从温连身上爆发的杀气,顾问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义正辞严道,“太子殿下也真是,臣屡次教导他不可太过放纵,没想到啊没想到……江大人别生气,等下官找个机会一定好好劝说教育殿下,保证不会再让殿下看这种玩意儿!”   也温连不知信是没信,冷笑了声,道,“那便劳烦顾大人了。”   “是是。”顾问然头皮发麻,干咳几声,说道,“下官身为少傅,此乃应尽之责。”   殿下你自求多福吧,江施琅看着舍不得弄死你,但是看起来很舍得弄死我。   温连掐了掐额头,听到不远处温武英喊了声,“马已经休息好,可以出发了,咱们今明两日得加快赶路到幽州,洪水等不得人。”   闻言,温连这才回神过来,他是带着任务来的,不能再和崔晏这么过家家下去。   决定了,他这两天要躲着崔晏,然后到幽州,撮合男女主在一起,然后完成最终任务死遁。   想到这,温连稍稍放松下来,他隔着马车车窗对里面的崔晏道,“殿下,该走了。”   “嗯。”崔晏低低应声,“书烧也烧了,太傅不回来和孤同乘么?”   他还有脸提书,温连咬了咬牙,倏然间,他想到更好的办法怼回去,“听闻殿下在幽州有位青梅竹马?”   话音落下,一只白皙玉透的手缓缓掀开车帘,崔晏敛眸盯着他,定定地道,“没有,孤绝对没有对任何人有过非分之想,从来没有。”   他一连说了三个没有,生怕温连会多想似的。   “殿下不必隐瞒于臣,”温连凑近他些,压低声音,带着些笑意道,“我不是说过,我是神仙,我知道在幽州有位同龄的小姑娘一直倾慕你,和你一起长大,经历许多困难险阻,这还不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崔晏静静看着他,无比笃定地重复一遍,“没有什么青梅竹马,若真有,从小到大,一直陪着我的只有你。”   温连听懂他的未尽之言,喉头噎了噎,干脆直接道,“崔晏,她是你天命之人,你们才是注定会在一起的。”   “为何这么说?”崔晏淡淡道。   温连卡壳在这个问题上,顿了顿,他胡乱搪塞道,“你也知道我是神仙,是老天爷告诉我的,你是男主,那小姑娘是女主,你们是天生一对,只是缘分未到而已。就算你现在没发现,以后总会发现的。”   马车前方的车队已经开始前行,温武英骑着马指挥着众人准备出发。   听到男主二字,崔晏目光凝在温连身上,似是想明白什么关键,半晌,唇角微勾,道:“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温连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崔晏居然会接受良好。   崔晏轻轻放下车帘,低声道,“孤知道了,她就是那所谓的女主,太傅快回马车歇息吧,今夜还要赶路,多睡会。”   看到他这副平静如水,游刃有余的模样,温连不仅没有怼到人的爽快,反而还有种奇异的憋闷感。   这臭小孩到底知道什么了?   感觉更不爽了,靠。   待温连离去,崔晏缓缓从衣襟内取出那张任务纸,面色漠然。   他既不是男主,也不是救世主。   女主是谁的天命之人,与他又有何干?   什么天命,笑话。   他这条烂命就是温连给的,温连才是他的天。 第47章 亲事【一更】   一夜车马劳顿。   温连是被一阵嘈杂人声吵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 发现自己的脑袋竟然枕着旁人的肩膀,温连猛地醒神过来,听到耳畔道, “再睡会吧,正在搬货,一会到温府叫你。”   声音温柔,简直像哄孩子似的。   温连瞌睡都吓醒了, 摸了摸自己身上,衣服都还整整齐齐,确认节操没丢, 才后怕道,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崔晏笑了笑, “刚来。”   外面的侍卫把搬运赈灾粮进幽州府衙, 这种事他不需出面,便来看看温连。   一进马车,便看到温连缩在角落, 睡得正熟, 不忍心叫他醒过来,于是把肩膀借给温连靠了会。   温连还是有点不太适应这么亲密的距离,总感觉崔晏有所图谋似的, 他干咳了声, 直起身道,“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没有, 幽州有专人负责, 只需把赈灾粮送到就好。”   幽州和通州不同, 幽州地广人稀,通州地窄人密。通州水运发达, 财力深厚,相比之下幽州就显得偏远而穷苦些。   虽然穷苦,但幽州在治理上却更加严密。因此水患涝灾发生时,幽州并未有太多伤亡损失。   温连掀开马车帘朝外看去,果真一切井井有条,所有人有条不紊地搬货交接,一一登账处理,俨然是有专门的一套管理方式。   看来幽州刺史很有手段。   “以这个速度,是不是咱们在幽州停留不了太久?”温连放下车帘,有些怅然,他本以为还可以多和温玉他们相处一阵子的。   崔晏颔首道,“通州事态严重,最多只能在幽州停留一天,连夜便要乘船离开。”   不过,幽州早已收到太子运送赈灾粮的消息,想必温府现在正在家等着他们,吃两顿好饭还是有时间的。   交接完赈灾粮,马车很快动身。   到温府时,温连掀开马车帘,远远地便看见一座大宅,大宅门前满满当当立着一群人。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对崔晏道,“可是到了?”   崔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恰好看到门口懒散斜靠着的温玉,好像有多不耐烦似的,他低笑了声,“是。”   “一会到了温府,你尽量让着些温玉,他嘴贱是贱点,但心思不坏。”温连叮嘱了句,生怕他俩又把场面闹僵。   从温玉给崔晏写的信来看,这臭小子肯定是想崔晏了,就是嘴硬要面子,不肯直说而已。   崔晏似是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忍了回去,只道,“好。”   马车甫一停下,温连立刻忐忑地下了马车,崔晏紧随其后。   为首立着的,是温家老爷,那位他到死前都没能见上一面的温家老爷,如今已两鬓略有斑白,看到他们下车,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温连依次看过去,大夫人,还是和以前那样漂亮,核桃,还是和以前那样开朗,温玉,还是和以前那样二笔。   大家都没变,一点没变。   这曾经都是他的家人啊……   眼眶泛红,久别重逢,温连竟然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   “太傅,扶孤下车。”崔晏在他身后提醒,“你现在是江施琅,不是温连。”   温连回神过来,赶忙伸手扶着崔晏下车。   一道嗓门嘹亮的声音,带着些阴阳怪气在他们身后响起,“草民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温家老爷听到这声音,赶紧给了温玉一脚,“好好跟殿下说话。”   温玉轻嗤了声,不屑一顾道,“我态度还不好,要不我给太子殿下跪一个吧?”   他们声音并不算小,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温连和崔晏的耳朵里。   二人对视一眼。   崔晏淡淡道,“你看。”   温连默了默,“确实不怪你。”   纯属是温玉这小子嘴太欠了,要他是崔晏,也会忍不住想怼死这货。   崔晏走近,静静望着将要给他下跪的温府众人,抬手道,“祖父无需多礼,一切还像从前一样便是。”   听到这一声祖父,温家老爷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道,“殿下万万不可,如今身份不同,草民担不起这一声祖父了。”   崔晏无谓地笑笑,“天高皇帝远,无人会在意这等小事,不必拘礼。”   话音落下,温玉跟着道,“既然太子殿下都说了,那草民便也不跪了。”   说罢,他转身刚要走,就听一道冷森森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温玉,殿下让你不跪,此乃殿下开恩,对待太子殿下不可无礼。”   温玉听到这声音,头皮瞬间像是被人揪紧了似的,回头看去,“顾大人,您没死在京城啊?”   “你咒我死?”顾问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指尖在腰间长剑的剑鞘上轻弹一下,发出铮然响声。   温玉脸色微变,僵硬地笑道,“哪敢啊,顾大人,草民是担心你。”   另一头。   温连立在崔晏身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出好戏,压低声音问道,“他俩谁更贱?”   闻言,崔晏略微思酌片刻,轻声答,“顾大人应该更胜一筹,温玉打不过他。”   或许这就是恶人还需恶人磨吧。   温连忍不住轻轻偷笑起来,见到这些亲人朋友,感觉整个人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见他露出笑意,崔晏也被他感染几分,唇角微勾,低声道,“进去休息吧。”   崔晏将温连带到身边,对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孤在京城的老师,江太傅,也是此次同我一起运送赈灾粮的官员。”   温家老爷忙不迭行礼道,“见过江大人,没想到江大人竟如此年轻有为,快都请进寒舍休息吧。”   二十二岁的太傅,的确称得上年轻有为。   温连笑吟吟回礼,“多谢老爷招待,那便不客气了。”   一行人进了温府,温连有些讶异地看着,这里的一切装潢竟然和从前在顺尧时别无二致。   假山流水,厢房排布,都和之前他们在顺尧的宅子如出一辙。   崔晏走在人群最前方,与温连并肩而行,“是温玉要的,他更喜欢从前那宅子。”   温玉念旧。   哪怕搬家到幽州,他还是想念那个在顺尧的小家,虽然那时也说不上阔绰,但一家人住在一起和和美美,已成了他最珍惜的回忆。   温连的厢房也一直留着,好像只要那房间不变,温连也还一直在他们身边。   目光在熟悉的场景一一看过,温连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和崔晏相处的时间分明没有多久,可一眨眼,在崔晏的世界里,已经十五年过去。   他也“死”了十五年了。   众人吃过饭客套几句家常,知道崔晏他们赶路辛苦,便纷纷告退,将崔晏安排在从前住着的厢房休息。   温连推开房门,这里的一桌一椅,屏风罗扇,竟什么都没变。   当年给小孩准备的矮脚书案,如今都用不得了,还规规矩矩地摆在原位。就连他当初给崔晏用两张软榻拼成的“席梦思”大床,居然也被千里迢迢从顺尧搬到幽州。   指尖在床榻上的软被抚过,温连心头微酸,仿佛能看到那个五岁的小可怜第一次进温府时的场景。   小孩紧张而手足无措地立在床边,扯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那时候小红又可怜又可爱,温连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小崽看看,自己有多喜欢他。   现在是不行了。   温连用余光瞥了眼身旁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小崽”,心底长叹了声。   怎么人心就变得这么快呢,要是小红长不大就好了,一直那么天真可爱多好。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崔晏偏头看去,低声道,“这张床舒服,你睡这里,我换一间厢房?”   听到他出声,温连还以为自己偷瞥被发现,心头一跳,下意识道,“行,正好我也困了。”   崔晏笑而不语,推门离开,“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待他脚步声走远,温连趴在门边看了半晌,确认崔晏已经回屋歇息,而后才飞扑到大床上,舒舒服服地打了个滚。   累了一天一夜,总算可以休息了。   他小憩了会,忽然听到阵敲门声,温连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穿鞋下床,“谁啊?”   打开门,温连被灼目的正午阳光烫了下眼睛,视线模模糊糊,依稀看到面前立着的是个身形瘦削的青年。   “你是?”青年歪了歪头,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人,有些不解地问道,“敢问太子殿下不是在这间房住下么?”   听到这声音,温连定睛一看,惊喜地睁大眼睛。   面前青年眼眸如星,眉似远山,相貌清秀而温润,最重要的是,这人居然是当年那个又瘦又小的小核桃。   核桃变化比毛豆还要大,一身水青色锦衣,周身气质仿佛也跟着变了。   “殿下住在隔壁。”温连指向旁边的厢房。   核桃点了点头,同他行礼道谢,作势便要去找崔晏,却被温连一把拉住。   “等等。”温连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低道,“殿下累了一日,正在歇息,有什么事同我说吧。”   话音落下,核桃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在温连热情地迎接下,还是走进了屋里。   温连给他斟了杯茶,道,“出什么事了?”   核桃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杯,小声道,“在下温陶,还没问过公子的姓名?”   孩子大了,有警惕心了,挺好。   温连笑着道,“我叫江施琅,是和殿下一起从京城来的,你喊我江公子便是。”   听到此话,核桃面露吃惊,立刻站起身又要给温连行礼,“见过江大人。”   太子崔晏和太傅江施琅一起到幽州赈灾的消息早传遍了温府上下,核桃自然是知道面前人身份有多贵重的。   温连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道,“不必多礼,你找殿下何事?”   他语气和缓,平易近人,核桃不由得放松了些,捧着茶杯,小小口抿了抿,道,“是一些家事,与殿下许久未见,思念得很。”   崔晏顾问然还有毛豆他们离开幽州已有半年了,只有核桃被留在温府,他常常会想念崔晏他们。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从破烂不堪的城隍庙里一起活下来的朋友。这些年,他们不是兄弟,却也早已胜似兄弟了。   温连颔首道,“是该叙叙旧,要不,我去喊殿下起来?”   “不必了!”核桃连忙道,“整日舟车劳顿,还是让殿下好好休息吧,左不过就是老爷又让我催促他一些事,不重要的。”   闻言,温连神色微顿,对他的话起了兴趣,“老爷催促他什么事?”   见自己说漏嘴,核桃赶紧把嘴严丝合缝地闭上,摇了摇头。   温连面带微笑,又给他斟了杯茶,“看来还是我把殿下叫醒,你们一家人好好商量吧。”   核桃:“……别!”   他瘪了瘪嘴,老老实实接过温连递来的茶杯喝下,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之前殿下还在幽州,身份未坦明的时候,老爷和刺史大人在家中喝酒,俩人喝到酣处,一不小心……”   温连挑了挑眉,继续把茶杯给他满上,“一不小心怎么了?”   喝太多茶,核桃甚至有点想如厕了,可面前这位笑眯眯的江大人,好像并没有想轻易放他走的意思。   他纠结地咬紧下唇,最终还是缓缓开口,“一不小心……把殿下的婚事给定下了。”   温连愣了愣。   “老爷说,让我来探探殿下的口风,刺史大人家嫡女性情活泼,心地善良,和殿下在幽州时关系匪浅,家世身份与殿下倒也匹配。当初他做主定下这门亲事,的确是他考虑不周,但一诺千金,刺史大人毕竟对温府和殿下恩重如山,还望殿下能考虑考虑……”   房内一片寂静,核桃浑然不觉,继续小声道,“当然,如果殿下实在不喜欢,此事便就此作罢,他会去跟刺史大人好好断去这门婚事。只是这段情谊,恐怕往后也就彻底结束了。”   说完,核桃又小口抿了抿茶水,凉津津的,耳边传来温连轻轻的声音,“刺史大人家嫡女,叫什么名字?”   核桃怔然抬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仍然如实回答。   “顾斐然。” 第48章 手到擒来【二更】   顾斐然。   刺史大人家嫡女, 顾问然的妹妹,崔晏的未婚妻,这本书的女主!   buff叠满了, 温连这下几乎可以确信顾斐然就是原书女主。   温家老爷真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如此一来,他可以堂而皇之道德绑架(划掉)借机劝说崔晏和女主在一起了。   到时候崔晏和顾斐然成亲,久而久之必定可以体会到真正恋爱的感觉, 应该也能明白自己现在的苦心了。   先婚后爱,这也是经典题材!   温连激动地刚要再给他斟茶水喝,核桃吓得连忙推拒, “江大人, 不喝了不喝了。”   再喝他得憋死在这。   核桃规矩地喝掉最后一杯茶, 实在忍不住, 起身道,“这些话还请江大人替我转达给殿下,小人不敢打扰江大人歇息, 先行告退。”   温连心头正舒畅着, 一并应下来,送核桃出门,“好, 我会告诉他的。”   核桃前脚刚走, 温连后脚就敲开了隔壁房门。   房间里,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随后, 门被缓缓拉开。   崔晏只着一件素白色的里衣, 衣袖宽大,露出半截苍白的手臂, 他神色平淡,像是刚醒,“怎么了?”   一出声,嗓音还微微的哑。   温连感觉心尖像是被一片羽毛给不轻不重的拂过似的,莫名发痒。   他干咳了声,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杂念,道,“方才核桃来找你。”   闻言,崔晏什么也没说,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来,示意温连进门。   温连迫切想跟他分享这桩喜事,便也毫无顾虑地踏进门里,刚想开口,后腰却被一双手紧紧揽住,猝不及防地落入温热怀抱里。   身体紧贴着,温连甚至能感受到身后的心脏跳动,扑通扑通,简直像一把小锤子在敲打他的后背。这人怎么回事,没进屋的时候表情看着挺冷静的,一进屋就突然变脸。   崔晏在他后颈上轻轻吻贴着,眼眸微垂,遮住眼底朦胧而蓬勃的欲念,低声喃喃他的姓名,“温连。”   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没睡醒,还迷糊着,说不定连这是现实还是梦都没分清。   温连明显感受到有什么不明物体在身后靠近,心脏悬到嗓子眼,他结结巴巴哄着崔晏道,“听话,松手,爹有正事要跟你说。”   听到他的话,崔晏眸光更深,喉结轻滚,掌心在温连的腰间掠过,恍若未闻般,避而不答道,“我梦见你了。”   温连干笑了声,扒开他的手,“是么,梦见爹干嘛,不如梦一梦你未来妻子孩子。”   话音落下,不知哪个字好笑,崔晏忽地低低笑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将他用力抱紧,“我哪来妻儿,除非你可以生。”   温连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浑身紧绷,屏住呼吸,吐出几个字,“我真有正事说,温府老爷给你说了门亲事,是刺史……”   “刺史府上嫡女,我知道。”崔晏面色淡然地接下他的话,“他乱喝酒帮我允下亲事,就像当年给你也应承下一门亲事一样。”   温连:“啊?”   怎么还有他的事儿呢?   崔晏轻轻笑着道,“当初他与康安王饮酒作乐,相谈甚欢,把你许给了康安郡主做女婿,可惜你死了,康安郡主连你一面都没能见上,此事才作罢。”   温连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这老头咋回事,喝点b酒就给家里孩子乱点鸳鸯谱。   他刚想说些什么批判一下这种行为,手腕却被崔晏牵住,白皙的指缓缓下移,扣进温连的指间。   “不想知道我梦到你什么了么?”崔晏在他耳边呢喃,“我梦见你抱着我,说要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呼吸渐渐沉重,空气中仿佛都氤氲着崔晏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把温连牢牢包裹在其中。   温连浑身鸡皮疙瘩起来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他赶紧转过身,抵住崔晏的胸口,说道,“当然,我是你爹,咱们父子肯定会一直在一起。”   他特地咬重父子二字,试图借此唤醒崔晏残存的理智。   崔晏抿了抿唇,眸光落定在温连的唇上,喉结轻滚,唤了声,“爹……”   听到这声久违的爹,温连大喜过望,应声道,“怎么了?”   然而下一句,崔晏静静望着他,解开了衣带,“我想要……你。”   好难受,梦里的温连太美好,不会躲避他,也不会排斥他的靠近,会亲密地抱着他吻他的额头。可他醒过来却看到温连不在身边,好难受。   温连差点一脚踢过去,要不是怕把柔弱不能自理的太子殿下一脚踢死。   他咬牙道,“胡说什么,你疯了?”   温连转身欲逃,又被崔晏从身后紧紧抱住,他试图扒拉开崔晏的手。   正在此时,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温晏,你回来怎么没叫人告诉我一声?”   温连和崔晏同时抬眼看去,门外立着的少女也看向他们。   目光缓缓落在了崔晏紧抱着温连的手上时,少女微笑的面容上出现一丝裂痕。   半晌,在这堪称恐怖的寂静里,温连慌乱地挣脱开崔晏,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不小心抱住了!”   少女的脸色缓和些许,抚了抚胸口,笑道,“原来是不小心,我还当你俩是断袖呢,嗨。”   温连:……   不是,你有点太好骗了吧。   少女蹦蹦跳跳地冲进房内,抓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嘟咕嘟喝尽,抹了抹嘴,“可给我渴死了,我一路上快马加鞭过来的,温晏,你怎么不让我哥告诉我,要不是我自己看见府衙门口在发赈灾粮,恐怕得错过了!”   崔晏神色平静,淡声道,“错过便错过吧,本也没什么好见。”   话音落下,少女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委屈了些,小声道,“你老是这样,好不容易从京城回来,就不能说点好听话?”   崔晏还未开口,少女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向温连,气鼓鼓道,“想必这位就是江大人吧,大人,您评评理,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温连轻吸了一口气,略显尴尬,附和着道,“是,我改日好好说他。”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沉下眉眼,从少女手中拿过茶杯,低声送客,“顾斐然,回家去吧。”   顾斐然三个字落入温连耳朵的瞬间,他震撼地看向旁边的小姑娘,没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主,连忙道,“不着急,殿下,人家才刚来怎能就这么赶回去?”   “就是就是。”顾斐然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苹果,口齿不清地小声碎碎念,“怎么能当上太子殿下就对以前的朋友不管不顾呢?“   他俩倒是能搭上话。   崔晏微微眯起眼,伸出手,抓住了温连的手,十指紧扣,“顾斐然。”   顾斐然嘴里一口苹果还没嚼烂,愕然地听着。   “第一,孤如今名为崔晏,不是温晏。”离开幽州多年,现在只有顾斐然还执拗地喊他温晏。   “第二,孤的确是断袖。”崔晏终于露出笑意,“而且和太傅已经私定终身,往后别再来了。”   话音落下,顾斐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温连使劲挣了两下,居然死活没从他的铁掌里救出自己的爪子,只能干笑着讪讪道,“你别信,殿下没睡醒,胡说八道呢,我是他的老师。”   听到他的解释,顾斐然恍然地竖了个大拇指,“原来是没睡醒,我还以为他说真的呢,好逼真!”   崔晏:……   跟这小丫头说不通的,从前在幽州,崔晏早就领教过顾斐然的混账逻辑,她只听自己想听的,只信自己想信的,跟她哥一样不讲道理。   见顾斐然这么轻易就相信了,温连也震撼地看着她,问道,“你相信我的话?”   “信啊。”乐天派小丫头扬起笑脸,自信满满道,“我的眼睛可以看穿一个人的内心,我刚刚看过了,江大人是顶好顶好的大好人!”   温连一瞬间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好笑,他突然觉得可能这才是适合崔晏的女主。   二货克高手,顾斐然还是第一个让温连感觉崔晏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人。   “随你。”崔晏漠然道,“我们吃过晚饭就走,让你哥哥管教你。”   说罢,他牵住温连出门,毫不犹豫地把顾斐然丢在身后。   顾斐然哀嚎了声,追出来,“不行!你告诉我哥哥的话,我就……我就跟你拼了!”   看来还是个食物链,温连认真点评,二货克高手,贱嘴克二货,高手克贱嘴,挺好,完美闭环。   崔晏毫不在意,低声对温连道,“晚饭应该已经备好了,今天早些吃饭,傍晚就要去坐船了。”   幽州傍晚的船只在辰时左右有最后一班,可以去往通州,他们得赶上这最后一班船。   温连扯开他的手,眉头微蹙道,“为什么对人家这么冷漠?”   闻言,崔晏脚下顿了顿,回头看他,平静开口,“太傅难道不觉得令一个心有所属之人再对其他女子温柔以待,对二人都是一种残忍么?”   温连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甚至还觉得有点道理,半晌,他回过味来,咬牙道,“你逼我对你温柔以待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崔晏低笑了声,扣住他的手腕,道,“你我不一样。”   若他规矩守礼,温连怕不是真的会把他当成儿子看待,他们之间永远都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温连对他的强词说理无语片刻,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膳厅。   小厮和婢女端着菜盘酒壶在膳厅门口穿梭,里面传来一道热情的吆喝,“殿下,江大人,快请入座吧,酒菜都备好了。”   顾问然执着两壶好酒,美滋滋地看着门口的两人,忽然间,在崔晏和温连身后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脸色微僵,“臭丫头不是让你别来吗,我的话你又当耳旁风!”   他专门叫人回家传信,让顾斐然千万别来温府,万一让江施琅撞见那还得了?   没想到他千防万防,顾斐然居然还是偷偷跑来了。   听到顾问然的怒声,顾斐然立刻躲到了温连身后,可怜巴巴地揪着温连的衣角,“江大人救我。”   柿子专挑软的捏,温晏是决计不可能替他求情的,只有江大人看着是会为她说话的好人!   温连拍了拍她的肩膀,对顾问然笑道,“顾大人,既然是家宴,在座的都是亲朋好友,何必发这么大火?”   顾问然噎了噎,“……行吧。”   江施琅还是不清楚这小丫头的脾性,她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心思多着呢,到时可别怪他没提前把人赶走。   得到顾问然的准允,顾斐然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高高兴兴地跟着温连和崔晏进门。   今日的酒全是烈酒,若是她再从中做些手脚,温晏必定被灌得神魂颠倒,然后她就把温晏带回家,生米煮成熟饭!   届时看温晏还敢不娶她?   三人落座,顾斐然眼疾手快地拿过酒杯,一一倒好酒,分发给温连和崔晏。   见他们接过酒杯,她得逞地笑了笑。   她在杯子里下了药,只要温晏把带着药的酒喝进肚里,她可就手到擒来了!   顿了顿,顾斐然兴奋的大脑短暂停了片刻。   等等,她把药放进哪个杯子里来着? 第49章 烛熄【三更】   温连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上次喝酒, 好像还是在他名叫陆子云的时候。   那时崔晏对他仍很规矩,两人泛舟湖上,一艘小小的草棚船载着满湖月色, 当真是极美的景色。   温连不禁有些怀念,端起酒杯,还不忘提醒一下崔晏,“你要少饮酒, 饮酒伤身。”   闻言,崔晏淡淡道,“太傅可是忘了孤已及冠, 喝点酒不算什么。”   温连默了默, 小声嘟哝了句, “及冠又怎样, 叛逆期没过,惯会犟嘴。”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壶似乎在冰窖专门冰过, 沁冷的酒液入口, 苦辣中带着丝回甘,温连浑身都痛快了。   顾斐然开始还紧张地盯着温连和崔晏,生怕自己下错了药, 喝着喝着, 反倒比温连他们先醉了。   小丫头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抓住顾问然的衣角, 嘟哝着, “讨厌哥哥, 哥哥离我远点!”   顾问然知道她是个一杯倒,无奈地对温连他们笑笑, 道,“家妹见丑了。”   “无妨,令妹很有趣。”温连倒是很喜欢像顾斐然这样的人,性情直爽,比皇宫里那些一句话藏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要好相处得多。   对,说得就是崔晏。   小丫头迷蒙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温连脸上,小声道,“江大人,你从小在京城长大吗?”   温连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点了点头。   “京城好看吗?”小丫头猛地凑上前来,眼睛亮津津地望着他,一连串地问起,“京城的房子是不是比幽州大,是不是有很多漂亮的花,有高耸入云的皇宫,一整条街的花楼?”   温连哪知道这些,自打这次穿来,太师府明德所清宁宫,三点一线,他天天跟上班没什么两样。   京城具体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   见顾斐然缠着温连,顾问然故意板起脸来,数落她道,“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又不带你去。”   听到他的话,小丫头皱起脸来,那对大眼睛红彤彤的,仿佛要掉泪般,生气地道,“我果然还是最讨厌哥哥,偏不带我去京城,你都带温晏去了的!”   “你跟太子殿下能比吗?”顾问然扯住她的耳朵晃了晃,“不许去,就你这脑子,去了还不够给我们添乱的。”   顾斐然呜呜假哭了两声,耍起赖来,“我就要去京城,我要看花,我也要去皇宫里,我要看龙椅!”   顾问然揍了她一巴掌,小丫头这才消停了。   温连笑着看他们,能有这么开朗天真的性子,说明顾家上下都很宠溺顾斐然,虽然顾问然嘴上总是嫌弃,但暗地应该一直都在很仔细地保护着她的天真。   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顾斐然的性子确实不适合。   他想了想,开口道,“斐然,京城一点也不好,到处都是灰,又脏又烂,不如幽州。”   小丫头抬眼看他,汪地一声又哭了,“你们都骗我,我不信,明明温晏可以去,人人都去得,偏我去不得!”   把人给惹哭了,温连一下子也阵脚大乱,只得和顾问然一起哄起她来。   酒桌上众人又是推杯换盏,温玉似乎也喝多了,端起酒杯饮尽,起身道,“既然大家都在,不如趁这个机会,咱们聊聊温晏及冠赐字的事……”   他还没说完,温家老爷立刻起身捂住了他的嘴,咬牙切齿地道,“小王八蛋,江大人还在听着,你不想要命了?”   温玉甩开他的手,眸光沉沉地落在崔晏身上,那模样,哪里像是喝醉的人,“太子殿下,草民可以继续说么?”   当年崔晏要去京城,只有温玉不同意。   他知道,幽州不比京城,温府不比皇宫,崔晏这一去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当初若没有温连,没有温家,哪来崔晏的现在。   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温连泉下有知,知道他把崔晏亲手送去了皇宫,定会担心的。   所以他千不愿万不愿,竭力阻止,最终却还是没能拦住。   崔晏就这样一走了之了。   温府上下,乃至整个幽州,可能都系在了他的身上。   温玉想知道,崔晏还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他还想知道,皇权富贵,究竟会不会改变一个人。   满堂皆静。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向崔晏和温玉。   崔晏轻轻叹息了声,执起酒杯,对着温玉缓缓喝尽,低声道,“什么字?”   见他喝光了酒,温玉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   他知道答案了。   “长庚。”温玉轻轻开口,“温长庚。”   崔晏笑了笑,“不太好听。”   “谁管你。”温玉切了声,撇开脸去,离桌而去,“我喝多了,睡觉去了,走时不必叫我。”   转身的刹那,泪水忍不住从眼眶滑落,温玉没出息地抹了抹眼睛,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当初那个小屁孩长大了,哥,你看见了么?   温连死的那年正是及冠之年,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温连的表字,   就叫长庚。   温连怔怔地看着温玉的背影,心头莫名酸涩,温玉的确把崔晏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对于温玉来说,这是一桩好事么?   在温玉走后,众人又开始继续喝酒,唠起家常,像是想要掩盖过这个说不上愉快的插曲。   他偏头看向身旁人,崔晏低垂着眼睫,望着杯中的酒,在嘈杂人声里,轻声开口,“虽然不太好听,但是比起小红,似乎还不错?”   闻声,温连忍不住笑了笑,“是啊,比我起得要好听多了。”   “那便就叫长庚吧。”崔晏为他斟满酒,唇角弯了弯。   温连看着他的笑容,心头那点怅然若失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好事吧,他想。   *   酒过三巡,温连不胜酒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明明觉得自己酒量没有这么差,不知是幽州的酒太烈,还是他这具身子不能喝酒,才简单喝过几杯温连便涌上困意。   他在酒桌告辞,崔晏也紧跟着离席,搀扶着温连回厢房。   “温晏别走!”顾斐然还想留住崔晏,却被顾问然一把薅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崔晏和温连离开。   药,那酒里的药,到底是下在哪一杯里了?   顾斐然今夜注定得不到答案了。   温府厢房,崔晏托着温连,脚下踉踉跄跄地走进房内。   他把温连搁在软榻上,而后到桌边小心点燃烛火。   烛火刚明。   软榻上,倏忽传来一声呢喃。   “小红……”   崔晏心口怦然一动,他回过头,“我在。”   温连感觉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又热又闷,难受得紧,他翻了身,小声嘟哝,“好热,开一下空调。”   闻言,崔晏缓缓走到榻边,执起床头小扇,半跪在他身旁,轻轻地扇风,“好些么?”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空调,但温连口中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字眼,他早已习惯。   大概也都是些天上的东西吧。   感受到面上有微风拂过,温连仍然不得缓解,反而在听到崔晏的声音后,更像被一团烈火烧着似的。   他难受地低低哽咽道,“还是热。”   好热,口也渴。   感觉像是快死了。   胸口燥得厉害,好像有千万只密密麻麻的小虫在爬。   温连转过身,朝崔晏伸出手去,立刻摸到了他冰凉的指尖。   身体里的火焰似乎被短暂浇熄了片刻,又很快熊熊燃烧起来,引得温连更加难受。   他忍不住抓住崔晏的手,搁到自己脸上,温连甚至已经分辨不清眼前人究竟是谁,只知道这只手很冰,很凉快。   好想再多碰碰。   察觉到他的异样,崔晏眉宇微蹙,低声道,“你吃了什么?”   温连哪里还有心思去回答他的话,捉住崔晏一只手还不够,又去找寻他另一只手。   不一会儿,崔晏不得不双手捧着他的脸,失笑道,“这是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不清不楚的低低喘息。   “好热……”   月色透过窗子洒落,阴蓝的月光和灼灼的烛火,在崔晏眼底交错。   半晌,他鬼使神差般,俯下身子,问,“温连,看清楚,我是谁?”   温连无力地自榻边垂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小声道,“……不知道。”   崔晏低低笑了,“不知道,你还敢乱蹭。”   “唔……”温连已经彻底没了力气,喉头干渴得连话都说不出。   崔晏搁下扇子,越过温连,躺在他身侧,将他扳过来,“我帮你?”   温连不知听是没听懂,委屈地哼哼了两声,主动往崔晏怀里钻进去。   “你放心,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崔晏替他撩开墨发,望着他额头的汗珠,仔细地擦拭干净,低叹了声,“至少现在不是,否则明日你定会恨死我。”   今日恐怕是没办法赶路了,只得明日寻一艘快船,争取能按原计划赶到吧。   他刚掀开温连的外衣,温连的脑袋便凑了过来,在他怀里漫无目的地蹭着。   崔晏倒吸了口冷气,按耐住心头的冲动,把温连轻手轻脚地按回榻上。   这次机会是上天赏赐给他的,他不贪心。   他不敢再看温连的神色,生怕多看一眼,今天就会闯下弥天大祸。   崔晏小心翼翼地帮助他抒解,像是对待一件不得磕碰的珍贵宝玉,轻柔而谨慎。   “温连……”他一遍遍地唤着温连的名字,“明日醒了,要记得今晚是我,是崔晏,一定要记得。”   烛花被风吹动,温柔地摇晃,床榻帐落,掩去一片春光,直至夜深烛熄。   一夜长梦。 第50章 神仙庇佑   翌日清晨。   有下人来叫温连起床。   温连闻声醒来, 大脑一片空白。   上次喝到断片,还是在大学毕业的时候。   他只依稀记得昨夜有人同他说了什么话,蚊子叮咛似的, 嗡嗡半天也没听清,最后沉沉睡去了。   身上没有没有多少酒气,反而神清气爽,是他这些天来睡得最舒服的一晚。   昨夜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外衣被人脱去只剩下件里衣,勉强还算整齐,温连放心下来。   他穿戴收拾好, 出门正逢顾问然提着两笼包子, 对方打了个哈欠, 递来其中一笼, 说道,“江大人早,包子还热着, 路上吃吧。”   原本的计划是夜里坐船, 但因着众人重逢,都喝多了些,只好推到早晨。   温连接过包子, 有些困惑地问, “殿下呢,船已经备好了?”   “嗯, ”顾问然伸了个懒腰, 看样子也是宿醉头疼得不轻, “昨天夜里就在装船了,今早殿下说让你多睡会, 便都没喊你,现在殿下应是在幽州口岸的船上清货。”   温连看着手心的包子,心头稍暖,“他有心了。”他这个当爹的,有时还没有儿子细心会照顾人。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朝正厅里走。   正厅内,见到顾问然和温连一起出现,温玉嘴角抽了抽,俯身行礼道,“江大人早。”   温连笑了笑,跟着回礼,“温公子早。”   臭小子长大了,礼数倒还挺周全。   顾问然瞥了温玉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呢,温公子。”   温玉直接无视掉他,对温连道,“此去通州,若是有困难,还望江大人多多帮助照拂太子殿下,殿下毕竟年轻,经验不足。”   到底还是担心着的,这么多年,就是养条狗也变成亲生的狗了。   温玉隐约知道通州的情况,水匪猖獗,涝灾频发,比幽州要严峻得多,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他听刺史大人说,江施琅是太子太傅,先不论是否对太子殿下尽心尽职,光是头脑这一块,温玉觉得江施琅比顾问然要靠谱得多。   温连认真应下,“公子放心,昨日多谢温府款待。”能够再见到温玉他们,温连真心很高兴,尽管他并不是他们的亲人,只是一个穿越来的过客,可那段时光的确是最温暖的。   闻言,温玉深深地看他一眼,俯身鞠躬下去,腰压得极低,“多谢江大人,我送你们出去。”   一路上,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到送到了门前,温玉立在门边,又朝他们拱手,“恭送江大人,殿下便托付给你了。”   温连点了点头,与顾问然并肩而行,方要上马车时,他回过头看,温玉的身影仍然立在门前,目光落在他们的马车上,久久不离。   心头莫名一酸,他忽然想到,此次一走,恐怕再见温玉就难了。   他的任务是帮助崔晏成为救世主,可究竟怎么才算是救世主,谁也说不准。   如果当上皇帝才算救世主,他们往后怕是再难回幽州。   良久,顾问然低声道,“没想到江大人也有多愁善感的时候。”   他转头看向温玉,笑了笑,“放心吧,他坚强着呢。”   听到这话,温连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顾问然干咳了声,“我就是知道。”   反应怪怪的,温连不由得多看他一眼,出言警告道,“顾大人,你可别打人家温公子的主意。”温玉可是他弟。   “我打他主意?”顾问然差点咬断自己舌头,“江大人你真会寒碜人,他打我主意还差不多!”   闻言,温连轻轻笑了,掀开手心的笼屉,发现最上面是一碗粥。   粥的旁边,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写着三个字。   趁热喝。   笔迹文秀端雅,语气亲密体贴,实在再好认不过,温连做贼心虚般,趁着顾问然没看到,把那张字条拾起,塞进袖子深处,就连温连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藏。   马车行至幽州口岸,一艘大船停在岸边,货物和粮食被绳子固定码齐垛好,在大船旁,还有一艘偏小的客船。   顾问然得意地介绍,“此乃幽州最出名的澎河快船,内设二十四扇木板大窗,甚至有六间单独的船房。”   温连立在岸边,望着那精致漂亮的客船,由衷感慨了句,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真伟大。   两人登船入舱,温连总算见到了崔晏,身上披着一件靛青色罩衣,俯在案边似乎正在写着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过去,立在崔晏身后偷偷打量。   看了几行,温连明白过来,崔晏在给通州那边接应的官员写信。   其中有一封信,是写去康安郡府的。   崔晏低声问,“太傅昨夜如何,睡得还好么?”   “昨夜睡得挺好的,怎么了?”温连微愣,把笼屉搁在案旁,笑着道,“你是说我喝多那事么,早上起来头不疼,神清气爽的,的确奇怪。”   崔晏抬眼看着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了抿唇,“嗯,是挺怪的。”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权当练练手腕拉弓。   阴雨绵绵,船很快离岸,一阵摇晃,开始驶向海的远方,晨风夹杂着雨丝拂面而来,煞是清凉,温连舒爽地眯了眯眼。   崔晏安静地在案边写字,墨香被雨冲散,他抬起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眉宇稍沉。   “雨势还会更大,到通州时恐有大浪。”顾问然立在他身边研墨,低声问道,“虽然咱们的船翻不了,但毕竟咱们在明,水匪在暗,如此多的货物更没办法掩藏,难防中途劫船,不知殿下何解?”   崔晏挥笔蘸墨,头也不抬道,“让他们劫。”   写下最后一笔,他落下自己的太子印,看向面露困惑地顾问然,笑了笑,“水匪是人,是人总要上岸。”   他将所有书信递给顾问然,说道,“传信去康安郡府,康安王若是有良心,知道怎么做。”   温玉之前提起过康安王此人,能与温家老爷这样的平民百姓交好,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通州四府水匪作乱,封锁消息,也只有康安郡府可以将书信送出来,说明康安王有些手段。   “岸上有精兵包围,你我兵分两路,客船先行,货船殿后。”崔晏淡淡道,“顾大人,届时还要劳烦你和武英,扮做孤和太傅的模样。”   太子归京也只有半年,没人认得太子的相貌,江施琅从未离开过京城,他们的身份很好掩盖。   顾问然正色道,“是。”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不仅他们懂,那些水匪必然也懂,如果不劫持太子,他们连岸都不敢上。   有顾问然和温武英,那些水匪即便先劫持了太子的客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届时水匪带着承载崔晏和温连的货船上岸时,由康安王带兵一网打尽。   这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上了岸,那些依靠水性为非作歹的水匪不足为惧。   他们安排好一切,忽地一声闷雷自头顶响起,崔晏神色微凝,“如今万事俱备,只需看这场雨。”   若是遇上暴雨天气,他们的计划也会有变。   但愿一切顺利。   崔晏看向不远处船板上淋雨看海的温连,心底有一阵不好的预感浮现。   或许,他不该让温连来的。   可他真的害怕,若温连这次回来,又是短短几日就离开他该怎么办?   那张温连的任务纸上写,这是最后一次任务,如果温连再死掉,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想到会有这个可能,崔晏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难以呼吸。   雨渐渐大了,天沉风晕,像是前方有什么可怕之事在等待他们。   他搁下笔,撑开一把纸伞,缓缓走到温连身侧,看向温连面前的海。   “都淋湿了,会生病。”崔晏将伞面朝温连的方向倾斜了些。   温连似乎很兴奋,指尖拨着海水,低声道,“在我家乡见不到海,也没有这么大的船,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崔晏在幽州生活了几年,海边也见多了,他不知这有什么新奇,仍然配合地笑笑,“孤还以为太傅这般人物,见识过雪山极光和银河系,会觉得这人间乏味无趣。”   温连噎了噎,敛起笑容,闷闷道,“没见过的。”就连皇宫他都是头一回见到那么大的房子。   崔晏发觉自己似是说错了话,默了默,小声问,“那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   温连很少说起自己,先前说的那些天花乱坠的话,也都是随口骗他。   就像锁在壳里的一只蜗牛,下起雨时,才会出来探头,遇到风浪,又立刻胆小地缩回壳里。   如果没人问起,他便什么也都不会说。   海风吹乱温连的额发,他低下头,声音极轻,像是融进了风里,“我家是一个小城,连座山都没有,出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矮房子。”   就连水泥浇筑的钢筋大楼,也是温连考上大学之后才见到。   崔晏心头微跳,想象着温连在天上住的地方,继续问,“还有呢?”   他想听更多,关于温连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嗯……”温连犹豫着开口,“也没什么特别的,天上和地下区别并不大,平民百姓到哪里都是平民百姓。”   他转头看向崔晏,开玩笑似的拍了拍崔晏的肩头,“不像你,太子殿下到哪里都会很厉害,如果你在天上,那绝对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崔晏没有出声,或许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并不是男主,也不是救世主,就连太子的身份也可有可无。   他和温连有什么区别?   半晌,崔晏低声问,“温连,你在天上有很重要的人么?”   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温连撇开头去,略显支吾地道,“有,我有些同学朋友什么的,就像你跟顾大人,毛豆核桃他们一样。我们关系特别好,在天上经常一起喝酒呢。”   话音落下,崔晏嘴唇翕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温连没有提及他的家人,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在天上的世界里,有人疼爱温连么?   像他心疼温连那样?   天气更阴,雨快要下大似的,温连用袖子遮住脑袋,低低道,“下大了,殿下也快回船里吧。”   他方要走,崔晏倏忽捉住他的手腕,低声道,“私下里还像以前一样喊我,你我之间不需要这种虚名。”   温连愣了愣,失笑道,“好,那你也要喊我爹。”   崔晏无奈地看向他,说道,“随你。”   话音落下,温连的笑容又再浮现出来,像是可以突破阴云的阳光,温暖而平淡,“行,小红。”   崔晏看着他离去,心尖的不安奇异地逐渐消散,所有的烦躁恐慌都被一一熨平。   只要看到温连,他便会安心。   他们有神仙庇佑,何惧水匪?   在他们都回到船舱里后,甲班上的杂货堆里,冒出一双眼睛。   “走了没有?”   “温晏和江大人都走了,我们先出去,不然要被这些货压死了!”   “啊!斐然姐你踩到我的脚了……”   “笨核桃,小点声!” 第51章 风雨【二更】   顾斐然咬牙推开核桃, 从货堆里抬起头,“就知道跟你在一起肯定会暴露,笨核桃, 你什么时候能机灵点。”   挨了大小姐一通埋怨,核桃委屈地揉了揉脚趾,小声道,“斐然姐, 我看咱们还是先别出去为妙,现在离幽州还不远,万一暴露, 顾大人说什么也会把咱们送回去。”   “你也知道呀, 那还不声音小点?”顾斐然敲他个暴栗, 压低声音道, “要是我被哥哥送回去,我就揍你。”   核桃捂住脑袋,用小小的气声问, “那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他一直都想跟着毛豆和崔晏他们一起出去, 只是每次崔晏都不许,说他没有武功,去了还得分人保护他。   可是, 他觉得自己也能帮上忙的, 最起码可以打打下手嘛。   顾斐然沉思片刻,悄悄探出头, 看向船尾的货船, 低声道, “两个人一起太不好藏身了,刚刚险些被温晏发现。”   温晏那个人, 聪明得吓人,要是让他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他们就全完了。   “这样,你跟我兵分两路,我悄悄藏到船舱里的货堆,你藏在这。如此一来咱俩至少可以留下一个人,如果有人暴露了,绝对不许说出另一个人也在船上!”顾斐然信心满满地说出自己的盘算。   听到她所谓的计划,核桃欲言又止,还是开口道,“这样行吗……”   顾斐然哼哼笑了声,“怎么不行,听姐姐的就够了,难道你想被哥哥逼着游回幽州?”   核桃想象了一下顾问然发怒的场景,打了个冷颤,使劲摇着头。   见他答应,顾斐然打量片刻四周,确认没人,偷偷摸摸地从角落溜进了船舱。   核桃见她进了船舱,紧张极了,直到过了一阵,才看到不远处的顾斐然钻进货堆,笑眯眯地朝他伸出个拇指哥来。   他这才放心些许,乖乖地躲回杂货堆里,默默祈祷在到通州之前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船在海上飘摇,风浪愈发狂暴,像是双沉重的大手不断推打着船身。   温连有点晕船了。   他躺平在船上的小榻里,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奄奄一息地问,“还有多久能到?”   崔晏递给他一杯水,安抚道,“就快了,再忍忍,幽州离通州不算远,很快就可以上岸休息。”   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可风浪却没有要停歇的架势,乌云黑压压地布满天空,叫人喘不上气。   还未到通州,雨已经隐隐有下大的迹象,看来通州的水患比传去京城的消息要更加严重。   “这么大雨,通州府内还有青扇湖,湖水不得把田地全都淹了。”顾问然也是一脸愁容,尽管通州不在他管辖之内,但百姓都是一样的百姓,“遇到这样的天灾,今年恐怕要死很多人了。”   温连接过水杯,润了润唇,一点也喝不进,“听说涝灾后易发疫病,到通州后得好好想办法安置难民,让通州知府多发些药。”   崔晏点了点头,脱下外衣,整整齐齐叠好,垫到温连的脑袋下,“睡会吧,睡着了身体会好受些。”   温连早撑不住了,脑袋沾到崔晏的衣服上,嗅到那熟悉而清淡的檀香,晕眩和困意便席卷上来,模糊不清地应了声,“好,我睡一会。”   有崔晏和顾问然在,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晕晕乎乎地睡去。   崔晏看向船舱外漫无边际的乌云,面色凝重,“信送出去了么?”   闻言,顾问然点头道:“信鸽已放出去了,现在这点雨不算大,他们那边一定能收到。”   等他们快到通州时,康安王的兵马估计也都埋伏好了。   崔晏颔首,心头那阵不安再次涌上来,他心神不宁地起身,立在木板窗前,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他不是男主,更不是天命之子。   正相反,他的运气一直说不上有多好。   如果不是温连来到他身边,他现在恐怕连身边这些家人朋友以及这所谓的太子之位都没有。   人生在世,充满变数。   他讨厌变数。   崔晏从袖间取出那串红木香珠,捻动片刻,心尖烦躁没有消减分毫。   顿了顿,他俯身下去,将那串香珠戴在温连手腕上。   白皙似玉的手腕与绯红如血的香珠交相辉映,比戴在他手上,要漂亮得多。   崔晏的心境也渐渐平静下来。   只要温连没事就好,其他任何人是死是活,无所谓。   *   船只很快便将要抵达通州,崔晏叫醒温连,开始施行计划。   顾问然简单跟温连解释了一下他们兵分两路,掩盖身份的谋略,“江大人,快要到通州了,通州水匪猖獗,不得不防。你和殿下是通州水匪的目标,这群匪寇定然会想尽办法先劫持你们二人,否则有康安王在岸边列兵,他们上不得岸。所以你和殿下要藏去货船。”   温连明白过来,“好办法,他们肯定料不到我和殿下会敢藏在他们要劫走的货船里。”   如此一来,哪怕水匪劫了客船,客船上只有武功高强的顾问然和温武英,两人脱身几率极大,等船上了岸,就可以立刻动兵剿灭这群匪寇。   见他明白,顾问然便道,“好,现在咱们就动身吧,我去叫人把客船停靠在货船边上。”   众人收拾好东西,离开船舱,雨忽然下得更大。   风急浪高,两艘船好不容易才十分艰难地停靠在一处。   温连看得心焦,忍不住出声道,“顾大人,劳烦你先送殿下过去,他身子弱,呛不得水。”   崔晏身上的喘疾不能入水,只能靠顾问然使轻功带他过去。   听到温连的话,崔晏鲜见地犹豫了片刻,“先送太傅吧。”   话音刚落,顾问然便一把捞住崔晏,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殿下这种时候还分什么谁先谁后,等送你过去,微臣立马过来接江大人便是。”   崔晏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看向温连朝他微微笑着的面容,终是忍了回去。   顾问然带着崔晏运起轻功,轻而易举地跳上了货船,二人脚尖刚刚落地,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惊雷仿佛结结实实打进了耳朵里,紧接着,天际被闪电照亮,大雨滂沱而落,将所有人淋得湿透。   崔晏下意识察觉到不妙,厉声道,“去接江大人!”   可他话音刚落,两艘船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船只依靠处被浪水狠狠击打碰撞,所有人都摔得歪七扭八,就连顾问然都险些没站稳。   下一刻,无数持刀的黑衣人从水中蹿出,跳上了甲板,其中一个,劫住了温连。   水匪竟在他们天降暴雨准备换船时正好赶到!   崔晏瞳孔疾缩,扯住顾问然喊道,“先去救他!”   他们这艘货船上已经跳上不少水匪,顾问然即便听到他的话,却也只能咬牙道,“不行!”   他走了,崔晏怎么办?   顾问然把崔晏牢牢护在身后,高喊了声,“武英,去接江大人!”   温武英自顾不暇,他身前围着五个水匪汉子,实在有苦难言,只能握紧刀子努力想要杀出一条血路。   一时间,所有侍卫和水匪们厮杀起来。   天边打了一个怒雷,雨像从天而泻的洪水倾落,又是一道惊涛骇浪,两艘船彻底被浪涛分离开。   崔晏眼睁睁看着客船上温连被人挟持住,渐行渐远,他只能看到雪亮的刀尖染着冰冷的寒意,抵在温连的喉咙上,渗出一滴滴鲜红刺目的血珠。   浑身冷透,不知是被冰雨浸透,还是被海水浇湿,崔晏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推开顾问然从腰间拔出匕首,方要自己下船,便见温连在客船上,朝他蹙眉摇了摇头。   他看到他用口型轻轻说,   “冷静点。”   “别过来。”   *   温连被人绑住手脚,扔到船舱里,浑身湿透,水滴滴答答地从额发间滴落,稍显狼狈。   他抬眼看去,一个男人坐在他方才睡过的小榻上,翘着腿,眼睛如同恶狼一样打量着温连。   外面兵刃相接和皮肉绽开的声音还在响起,温连穿书以来还是头一回遇到如此凶险的场面。   上一次,好像还是十五岁的崔晏拿刀子抵着他的时候。   他咽了咽口水,静静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男人懒散地倚在榻边,用刀尖挑起温连的墨发,仔细看着他的脸,问,“你就是太子殿下?”   他们并不知道谁是崔晏,谁是温连。   但是却能精准知道哪一艘是载着太子的客船,说明他们船上有内鬼。   可能是藏进了江家的府卫里,或是顾问然带来的侍卫。   如果他认下太子身份,对方说不定会真的把他当成太子,这样崔晏他们那边也就少了些威胁。   温连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低声说道,“不是。”   听到他的话,男人果然笑了,“还堂堂太子呢,怂包。”   刀尖沿着发丝缓缓落下,冰冷的刀沾着雨水,在温连侧脸上拍了拍,男人淡淡道,“这皇宫里的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细皮嫩肉。”   温连没有应声。   男人倒也不急,自言自语起来,“半月前截得那头猪,好像是什么户部粮官,肥头大耳,一看便知是大鱼大肉养起来的。”   他蹲在温连面前,恶劣地扯起嘴角,笑道,“太子殿下,你猜那头猪后来怎么样了?”   离得很近,温连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海腥味,或者还掺杂着血的气息,令他本就晕船的身体更加作呕。   他眉头皱得很紧,摇了摇头。   男人似乎很满意看到温连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大笑着道,“这么肥的猪当然要拿来宰了,老子赏了他一个凌迟之刑,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温连倏忽想到顾问然闲来无事时曾提起过,之前赈灾粮三次都没能送进通州,听说都是被水匪劫走了,而那些水匪的下落,没人知道,也没人提及。   恐怕都是这样死在了这群畜生手里。   温连心底寒意更甚,不清楚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刚想开口应对,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打斗声,不一会儿,一个水匪压着个人走进来。   “头儿,从外面货堆里找到个藏着的!”   听到这话,温连愣了愣,抬眼看去,对上了核桃战战兢兢的惊恐目光。   他竭力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震撼不已地看着核桃。   不是,这小子什么时候上的船?   核桃也被一脚踹倒在地,而且,就倒在温连的身边。   “哟,这位是谁。太子殿下,你认识么?”男人嗤笑着看向温连,眼底却丝毫笑意都无。   温连和核桃对视一眼,咬牙抬头道,“我不认识,哪来个小贼,应是偷偷藏在船上跟来的。”   话音落下,男人略微思酌片刻,目光在核桃身上看过,忽地诡异一笑,“你撒谎。”   他扯住温连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冷笑道,“太子殿下,自己都性命难保了,还有闲心要为江太傅打掩护?”   温连:?   对方似乎认准了这一点,极其笃定地道,“实话告诉你,老子早收到消息,知道这船上有太子和太子太傅,我警告你最后一次,别再骗我。”   刀尖划入温连的襟口,冰得他打了个颤,耳边传来男人漠然的威胁,“否则,不论你是太子还是什么人,老子一样当猪宰了你。”   温连:“……好。”   你牛逼,哥怕了。   现在他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观其变,这些水匪的目的就是劫走赈灾粮安全上岸,只要没到岸上,他们不敢杀人灭口。   想到此处,温连稍稍放心下来,他刚想与面前的男人再周旋几句,却看到船舱角落里,露出一角水蓝色的衣襟。   片刻后,货箱的盖子悄然打开一条缝,温连的呼吸瞬间停了。   趁所有人注意力在温连身上,少女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衣襟收回来,然后对着温连比了个大拇哥,用口型暗示温连,好像在说……   放心有我。   温连:……   他欲哭无泪,心中哀嚎,怎么这还藏着一个。   顾斐然你究竟是怎么跟上船的! 第52章 愿【三更】   顾斐然小心地藏进货箱, 借着木板间的缝隙,悄悄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在幽州安分守己十八年,今天, 就是她顾斐然大展身手的时刻!   温晏你放心,我一定可以救出江大人和小核桃的!   少女暗暗握拳,活动着手指筋骨。   顾问然是幽州节度使,他们家掌有幽州兵权, 顾斐然从小也是跟着顾问然习武,身上有些三脚猫的功夫,比核桃要厉害得多。   虽然打不过这么多人, 但是等到关键时刻, 她肯定可以派上用场的。   都怪爹爹, 要是小时候爹爹让他跟哥哥一起习武, 说不定这会这群人她早就全都打飞了。   等她英勇地救出江大人和小核桃,那时候,哥哥肯定就再也不会骂她, 说不定温晏也会彻底爱上她呢!   货箱外, 温连面如死灰地看向对面的男人,说道,“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男人拄着下巴, 低笑了声, 说道,“我们都是群难民, 难民能干什么, 当然是来领我们的赈灾粮。多亏有殿下你在, 那船赈灾粮跑不了。”   听着他厚颜无耻的话,温连心头更冷。   这群人别提什么良心, 怕是根本没有心,杀朝廷官员,抢赈灾粮,再高价卖给通州难民,发国难财。   实在恶心,等此劫过去,他一定要和崔晏一起彻底剿灭这群水匪!   *   另一边,靠巨浪推送,崔晏他们的客船竟然神乎其技般被早早送到了岸边。   他们和岸边等候已久的康安王精兵汇合,将赈灾粮一一搬下,上船搬货的所有人都被船上的场景震慑住。   满船竟然都是各种各样的死尸,水匪和侍卫的尸体交叠横竖,血水混合着大雨像一道蜿蜒的小河在船板上流淌。   顾问然浑身都被血浸透,手中的长剑都砍卷了刃,他颤抖着伸出手,拍了拍崔晏的肩膀,“殿下。”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重复道,“殿下!”   崔晏缓缓回头,没有出声,匕首的冷刃在手心划破,一滴一滴地淌着血。   脑海里尽是温连最后朝他看来的目光,他亲手丢下了温连。   他把温连一个人扔在那群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手中。   从未有一刻,崔晏竟觉得自己如此无力,仿佛十五年来,什么都没变。   他仍然是被温连保护着的那个孱弱的乞丐。   什么都没变,和废物没什么区别。   若温连有半点闪失,他必将这些水匪,一个不留,统统杀个精光!   “还请殿下立刻奉皇上之命和康安王交接赈灾粮!”顾问然重重跪在他面前,合剑行礼,“望殿下保全大局!”   良久,理智渐渐冲散血液里疯狂叫嚣的杀戮冲动,崔晏丢开那匕首,掌心已然血肉模糊。   他戾声道,“让康安王来见孤。”   *   客船上,已经隐隐可以看到陆地的边缘,他们愈发接近通州了。   暴雨如注,幽州的船质量果真不错,这么大的雨都没散架,也算是值得谢天谢地的一件事。   温连被这雨浇得有些焦躁不安,比起自己,他更担心崔晏他们那边。   崔晏现在在哪,到没到岸,赈灾粮护住了么?   到了岸上,才是真正的恶战。   温连不想被当成威胁的人质,可现在根本不是他能选择的情景。   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死了便死了,可核桃和顾斐然却是真真切切生活在这里,温连不能不顾他们的性命。   他就知道,小说里哪那么轻易就能当上救世主呢,现在会这么危险也情有可原。   只盼一切能平安。   船摇得厉害,温连昏昏沉沉地蜷缩起身子,莫名发冷,垂下眼睫,看到手腕上有一串红木珠子。   崔晏竟在他睡着的时候,把这串红木香珠给他戴上了。   担心他么。   哎,傻小红……   温连在心底长叹了声,忽地听到有人喊了声,“头儿,岸上好像有兵!”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走到甲板上朝岸边望去,半晌,眉头紧锁。   他转身走到温连身边,一把扯住温连的领子,将他拉到甲板上,狞笑着道,“太子殿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温连深吸了口气,镇定地答他,“是来交接赈灾粮的人,本殿下性命捏在你手心,你还怕什么?”   闻言,男人似是觉出些道理,力道微微松懈些许,冷声道,“最好别给老子耍花样。”   他对身旁一个手下道,“去,到岸上,就说让他们交出赈灾粮,否则太子和太傅这两条金贵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手下领命,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着岸边游过去。   这么大的浪也敢下水,这群水匪的水性果真非同一般。   温连暗暗揣度,既然赈灾粮已经送到岸上,说明崔晏他们也平安抵达,只要人没事就好。   接下来,他得想办法把顾斐然和核桃先救出去。   核桃颤颤巍巍地跟在温连身旁,两腿抖得像筛子,显然是吓坏了。   而顾斐然……   温连没看到顾斐然的身影,想必是还藏在船舱的货堆里,这样也好,比他们要安全许多,到时候上岸自然也就被一起救下了。   岸边,崔晏见到客船上被挟持住的温连的身影,心头悚然,他转头对顾问然道,“传令下去,所有人不许放箭!”   他的指尖和声音都在颤抖,顾问然从未见过这样的崔晏,好像恐慌到极致般,就连当初进京面圣,皇帝面前,崔晏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激动的神情,而此刻为了江施琅,他竟紧张到这种地步。   顾问然掩去眼底难言的心思,沉声应下,立刻去和康安王传令。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载着温连的客船在万众瞩目中,终于将要靠岸。   水匪派来交涉的人也到了,扬言说用赈灾粮换太子与太傅性命。   崔晏他们立刻明白,温连假扮了他们的身份,借此才能存活下来。   很好,这样很好。   温连很聪明,崔晏在心底喃喃。   “殿下,赈灾粮不能给他们。”顾问然拽住崔晏的袖子,摇了摇头,眸光凝重,“咱们此行是负皇命前来,赈灾粮被劫走没送到便也罢了,若是送到还让出去,那便是砍头的罪名啊!”   听到此话,崔晏冷冷地看向他,反问道,“所以便让太傅死在他们手里?”   顾问然登时噎住,努力同他解释道,“微臣怎么可能会情愿江大人死在这群水匪手里,只是……不仅是皇命不可负,这些赈灾粮还是整个通州百姓的希望,如果粮食送不到,不知道通州还要死多少人。”   崔晏清楚他的意思,缓缓走近顾问然,眼眸深处透着一丝绝望的孤狠。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恨声道,“顾问然,从一开始我便同你说过,皇权富贵、明君正主、太子之位,我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此刻全通州百姓都要死,我也要他活着,听得懂么?”   话音落下,顾问然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仿佛时至今日,他才认识了真正的崔晏,一个以往他没有察觉到的崔晏。   从没有什么无欲无求的太子,也并无胸怀天下的明主,崔晏只是崔晏,崔晏也有私欲。   失去江施琅,他便是这样一副陌生到可怖的面容。   两人哑然僵持片刻,崔晏毫不犹豫地漠然回头,传令道,“告诉他们,赈灾粮即可会给,但绝不可伤及太子和太傅。”   水匪手下收到消息,便转身扑进水里,朝着货船游去,准备把消息传到首领那边。   顾问然默然地看着,缓缓闭上眼。   ……   另一头货船上,温连被男人用刀尖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只能揪心地看着对岸。   不知道崔晏那边一切是否顺利,如果崔晏真的拿赈灾粮换他,通州百姓又该怎么办?   崔晏答应过他要做救世主,应当不会做傻事,这种时候一定可以想出其他办法吧。   毕竟崔晏是男主嘛,他一定可以的。   温连也只得如此祈祷了。   那传信的水匪手下,身影一会被浪花淹没,一会又浮出水面,跟条鱼似的飞快游到了货船旁。   众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上船,目光寸厘不移地看着他的动作。   不一会儿,水匪手下从水里冒出头来,抓住船舷,跃上甲板。   男人问,“他们怎么说?”   那人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忽然间,一支利箭自后精准地穿透了他的心口。   水匪手下竟然连句信都没来得传出口,当场一命呜呼。   温连瞬间睁大眼睛,在场所有人都看着那水匪手下倒在了他面前。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还是知道的,对面把前去交涉的水匪杀了是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咋办,好像要完了??   ……   岸边,看到那水匪中箭倒下,崔晏呼吸停滞,眼前几乎黑了黑。他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人头攒动的精兵,“是谁放的箭?”   他分明吩咐过所有人不得放箭,是谁放的箭!   在他身后,顾问然双膝跪在他面前,搁下手心的弓箭,沉声道,“是微臣。”   崔晏的弓箭,是他亲手教过的,也只有他可以千里一箭精准刺穿心口。   顾问然别无他法,通州千万百姓的性命,比江施琅一人的性命要沉重千万倍。   崔晏是君,君做不到的,臣替君做。   之后崔晏恨他也好,杀他也罢,他都悉听君便,死而无憾。   崔晏木然地盯着他,俯身上前,单手死死掐住了顾问然的喉咙,直到将顾问然掐到面色苍白,无力呼吸,他缓缓道,“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   他什么都没有,从他出生起的那一刻失去母亲,长大后失去太子之位,失去健康的身体,失去富足的生活。   他只有肯在他最痛苦时唯一出手救他离开深渊的温连。   他明明已经想尽办法决心要把温连留在身边。   凭什么,凭什么因为其他人的性命,又要将温连从他身边剥夺走?   太子不是他想做的,救世主也并非他所愿。   他一生所求,不过温连!   为何……所有人都不让他如愿?   手心力道渐渐缩紧,在他快要将掐死顾问然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人急匆匆地上前禀报,“启禀殿下,船上放人了!”   崔晏怔了怔,放开顾问然。   他回身去看,身前漫无边际的阴云辟出一道天光,光下,一道瘦削的身影缩在小船上,朝他们缓缓驶来。 第53章 不留活口   雨将停了, 潮湿的客船血气更浓,传信的手下尸体还热着,一片死寂。   “太子殿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男人冷戾开口,剜了眼温连,猛然抓着他后领撞在船头上,面色狰狞, “真以为我不敢动手?”   温连只觉五脏肺腑都险些挪位,眼前陡然模糊了阵,他看到对岸密密麻麻的军队, 似乎能感受到崔晏的存在。   崔晏在看着他么, 他现在还不能死, 至少不能再次死在崔晏眼前。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他不能干等着崔晏救他。   温连竭力冷静,指尖扣在船板上,用疼痛唤醒理智, 低声道, “等等,再让人去传信,这次必定是场意外。”   “意外?”男人掌心上移, 绕到温连的喉间, 如同一条冰冷毒蛇,阴沉沉道, “你当我好糊弄, 我警告过你, 我最恨别人骗我。”   温连轻吸了口气,循循善诱道, “命在你手里,现在他们要杀你,也就等于要杀我。相信我一次,再去派人传信,这次派我的人。”   闻言,男人眯了眯眼,“你的人?”   “让江太傅去。”温连用余光看向核桃,不动声色地继续道,“他们不敢轻易杀朝廷命官,让江太傅去传信。”   男人倏忽嗤笑了声,五指合紧,死死掐住温连的喉咙,“那他万一要是跑了呢?”   窒息的痛楚传来,温连竭力挣扎开他的手,难耐地咳嗽几声,“现在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江太傅不去,你我一起死,江太傅去了不回,你依然可以拉我垫背。”   话音落下,男人目光在温连面上凝滞片刻,起身将他推开,对旁边的手下喊道,“来人,给他艘船。”   一艘小船被人从船舱里搜刮出来,连同解开绳子捆绑的核桃,一并扔进水里。   核桃跪坐在小船上,望着船头的温连,张了张口,眼泪倏然而落。   温连颤抖着叹息了声,自他身上收回目光,转身以背影相对。   身体疼得厉害,刚刚又差点被掐死,再加上晕船,温连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   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   核桃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温连靠在船头,肺部微微刺痛,像是搁浅的鱼沉重呼吸,身体上的难受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好像要被杀了,崔晏现在不来救他才是最好的做法。堂堂救世主,总不能为了救他扔下无数百姓不管,这种电车难题崔晏肯定能拎得清轻重。   放弃他是对的,小红,别自责。   虽然死之后,他可能还会被系统复活,但这次恐怕会比前两次死遁要疼痛得多。   温连很怕疼,更别提这群以折磨人为乐的水匪。   如果核桃没带消息回来,他们说不定真的会活活凌迟自己。   想象到那个场面,温连不禁打了个冷颤,好像已经挨上刀子似的。   忽然间,温连想起一件事。   系统说过,如果他要主动去世,得用笔把自己的死法写在任务纸上,这样系统才会给他安排无痛死亡。   思及此处,温连心头一动,他抬起头,对那水匪头子道,“我能不能给康安王写一封信。”   男人漠然看他,说道,“你想干什么?”   “岸上的是康安王的军队,我写信一封命他收兵,他看到之后必然不敢动手。”温连解释道,“如果他真的敢动手杀我,日后这封信被被人找出来,康安王对太子见死不救乃是死罪,他逃不了要被皇帝砍头。”   闻言,男人似是冷笑了声,“你倒是阴损。”   温连:……彼此彼此吧。   他还是允了温连,只不过是命人盯着温连,让温连在船舱里写信。   温连来到崔晏曾写过信的那方小案,缓缓落座,自衣襟内悄然取出那张任务纸,深吸了口气,提起笔。   他现在没有完成任务,也不知系统会不会允许他这么早申请无痛死亡。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总不能干等着被凌迟三百刀吧。   想象到那个场面,温连笔都有些拿不稳当,他控制住手腕力道,摊平任务纸。   刚要落笔,他忽然看到桌上的字纸堆里,有一张上写着字。   温连眉头微蹙,在身旁水匪看不到的地方,他轻轻扯出那张写字的字纸。   “江大人,别轻举妄动。”   娟秀漂亮的小字,温连瞬间联想到船舱里货箱堆中藏身的顾斐然。   这小丫头胆子真大,难道是刚刚在他挨揍的时候出来写的字?   不过他也不算轻举妄动了,现在他无论做什么都等同死路一条,还不如给自己找个舒服的死法。   温连静静地看着那行字,闭了闭眼,提起笔,在那行字下方轻轻写下。   别出来,活下去。   温连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在这种时候死去倒也合适,甚至还能派上些用场。他的死可以救很多人,这样好像也不错。   他的性命不重要,天地间多他不多,少他不少。   就算有人会痛苦,伤痕也很快会被时间抹去,没有什么亘古不变,死也是人之常情。   温连望向木板窗外辽阔的大海,怔忡地想,是不是应该给崔晏写一封告别信或是遗书什么的再死。   上次写遗书,还是在温府的时候。   那时他以为小红会慢慢忘记他,觉得就算不留下什么也无所谓。   可是后来……   还是写些吧。   温连垂下头,认认真真地蘸饱墨汁。   “小红亲启。”   爹要死了,不过别担心,任务没有完成,爹可能会回到天上去。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可自怨自艾,不可自暴自弃,做一个善良的人。   温连自认没什么文化,写不出感人至深的话语,他满意地看了看信纸上的字,觉得这样就够了。   他所希望的也仅此而已。   顿了顿,温连脑海里倏然浮现出崔晏看到自己尸体时的场景,再看到这封干巴巴的信,心底肯定更难受。   他讪讪地想,还是再添几句比较好——   小红,断袖就断袖吧,人活着就图一乐。   要是活着的时候不开心,就等于白活了,所以,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吧。   写罢,温连放心地把字纸塞进桌案深处,在任务纸上着笔写下自己的死法,“系统,申请无痛死亡,死法是被水匪杀掉。”   然而他方落笔写完,却听船舱外一阵喧闹,似乎有什么人上船了。   温连微微一愣,困惑地转头看去。   按理说核桃那艘小船得摇上一阵子才能到岸,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一刻,他看到水匪头子面色铁青,撩开船上门帘,一边朝温连大步走来,一边拔出了腰间的长刀,高声喊道,“我说过我最恨别人骗我!”   温连瞳孔疾缩,他下意识后退,急切道,“怎么了,我没有骗你。”   男人一把掐住温连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提起,怒极反笑道,“没骗我?来人!”   在男人身后,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走进来,指着温连便道,“对,头儿,他才是江太傅。刚刚我潜去岸上打探消息,太子早都和货船一起已经到岸上了!”   话音落下,温连心脏停了一瞬,他骇然地转头看向男人,听到他狞笑着开口,“怪不得你一直在这拖延时间,原来是知道太子不会救你!”   温连额头冒汗,本来还打算再帮崔晏他们拖一拖时间,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望着水匪手中的利刃,温连硬着头皮开口,“你现在杀了我,太子便会毫无顾忌地将你们全部杀光,你大可以动手。”   也不知道系统收没收到他在任务纸上的申请,他现在已经是免伤状态么?   听到他的话,男人却只是冷冷笑了声,“好啊,如你所愿。”   眼见那把长刀高高举起,温连心脏悬高,他闭上眼,祈祷着系统能够反应快一点。   耳边忽地传来刀尖刺入皮肉的声音,温连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他愣了愣,以为是系统的免伤状态。   可等温连睁开眼的刹那,呼吸却陡然滞住。   在他身前,是一道瘦弱的少女身影,长刀生生穿透脊背,血液鲜红刺目,一滴滴沿着刃口淌下。   她声音虚弱,低低开口,   “江大人,快跑。”   温连嘴唇颤动,不可置信地道,“斐然?”   男人见刀子被挡下,一把掐住顾斐然的喉咙,将她狠狠摔在地上,踩在她腹部的血洞,不屑道,“哪来的娘们?”   顾斐然吐出口血,又狠狠拽住男人的裤腿,咬牙将他拖住,却因此再次被踩在了伤口上。   见状,温连眼前黑了黑,他冲上前去推开男人,将顾斐然护在身后,竭力维持冷静道,“你不能杀她!”   “你说了算?”男人仿佛已经烦躁起来,甩去长刀上的血迹,漠然道,“把他们俩都给我按住。”   他要亲自动手凌迟,再把江太傅的血肉送到那狗太子面前去。   “等等!”温连急中生智,不得已开口说道,“她是幽州刺史之女,也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你不能杀她,杀了她,你们就彻底休想活着逃到岸上去!”他不敢停下,一口气说完,“你以为你们水性好可以从水里逃出去?我告诉你,岸边已经围满了太子和康安王的人,但凡你们上岸,必定会被一箭射死,不如听我的。”   对方神色微顿,眼眸如枭鹰般死死凝在温连的脸上。   温连喘了口气,极尽诚恳地低声道,“听我的,再信我一次,等送消息的人回来,你再杀我们不迟。太子正是知道他未婚妻在此,所以才久久不肯直接剿灭你们。他一定会用赈灾粮来换的,先别动手。”   船舱静得可怖,男人望着奄奄一息的顾斐然,冷嗤了声,大步踏出了船舱,徒剩温连和顾斐然两人。   温连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落回原位,他转过身,看到顾斐然身上的血洞,眼眶顿然红透,“斐然……”   他颤着指把顾斐然扶起,手掌堵在她腹部的伤口上,血却愈来愈多,像是要将她浑身的血流干、流尽。   顾斐然望着他,眼睛湿润着,掉下眼泪来,她小声地说,“对不起。”   她总是那么没用,从前哥哥和温晏就不喜欢带她一起玩,因为她很笨,不聪明,经常给人添麻烦。   她只是想救人,想帮忙。   温连没料到她第一句竟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心如刀绞,他连话都说不出口。   “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江大人,我救到你了,对么?”她声音极轻,染着丝哽咽。   血汩汩而流,她的生命在温连的手心一点点流逝。   温连从未如此真切地感知到,死亡是那么绝望而恐惧。   “对,斐然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你现在要活下去,知道么?”温连把自己的衣服扯成布条,手指发着抖,小心翼翼地裹在顾斐然的伤口上,想为她堵住那血洞,可很快,布条也被殷红色的血染透。   血止不住,不到半个小时人就要没了,这艘船上没有大夫,更没有人能帮他们。   温连垂下头,眼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要让他穿书,他什么都救不了,他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听到他的答案,顾斐然脸上血渍斑斑,仍然勉强笑着,“谢谢江大人,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说不了了。”   眼泪大颗大颗簌簌而落,温连捂住她的伤口,把她抱进怀里,努力平稳住声音,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斐然,别说了,保存体力,哥哥会来救咱们。”   在他怀里,顾斐然摇了摇头,小声道,“江大人,其实我知道温晏是断袖。我装不知道是因为……我好生气,为什么温晏会喜欢你呢,我想不明白。”   温连愣在原地,听她自顾自地轻声呢喃,“温晏看你的时候很温柔,他从没那样看过我,是不是我不够好?”   温连心口像是被刀子割开,随着顾斐然的声音一滴滴淌下血,“你很好,你特别好,别说了斐然,咱们坚持到哥哥来好吗?”   顾斐然笑了笑,擦去他的眼泪,说道:“我好像等不到哥哥了,我从来不听哥哥的话,你帮我跟哥哥道个歉,要告诉他,其实我一点也不讨厌他。”   她从小在幽州长大,哥哥一直都在保护她,她心里都清楚。哥哥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可惜她没办法跟哥哥道别了。   温连哽咽着答应,“我知道,哥哥也知道,你要亲口告诉他,千万别放弃!”   “不行了。”顾斐然轻轻叹息了声,望着腹部将衣衫染透的血洞,神色落寞,“如果能继续陪在你们身边就好了,哪怕不只陪在温晏身边,我也很高兴的。”   温连忍住泪水,点头道,“好,你坚持住,等治好伤,咱们一起去京城,去看花听戏,去皇宫里看看龙椅……”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温连从未有一刻如此无力,眼睁睁看着手心里的生命一寸寸流逝。   她不是什么小说里的角色,起码这一刻,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江大人,你是顶好顶好的大好人,我说过我的眼睛不会骗人。”顾斐然眨了眨眼,眼睫上的血像一滴泪缓缓沿着脸侧滑下。   她说,“没人能看到自己的眼神,但是旁人可以看到,温晏看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亮亮的,像是有小鸟飞出来,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她知道这样的眼神,因为她在看温晏的时候,就是这样。   “江大人,我想哥哥了。”   她的呼吸愈发微弱,缓慢闭上眼,声音渐渐几不可闻。   “江大人,我不去京城了……我想回家。”   幽州是她的家,她哪里都不想去了,她想陪着哥哥,陪着爹娘。永远做个讨人厌的小丫头,也挺好的。   温连近乎失声地抱紧她,泪水坠落,他竟然连带她回家都做不到,他要如何跟顾问然交代?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这样善良的人要死在这种地方?   她只是想救人,只是想帮忙,她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良久,尸体在怀中冷透。   温连仿若空壳,木然地跪在她身边,颤着指,拂去顾斐然脸上的血泪,低声道,“我带你回家,斐然。”   睡吧,以后都不会再疼了。   在他身旁,那张任务纸沾着血渍飘落,字迹渐渐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不曾写过。   *   小船悠悠驶来,崔晏气息微停,甩开顾问然,屏息凝神等待那艘船靠岸。   不一会儿,小船靠岸。   崔晏看清船上人的面容,心神震颤,险些站立不稳。   核桃泪流满面,跪在崔晏面前,“殿下,江大人他还在船上。”   “他怎么样?”崔晏深吸了口气,问。   “江大人还在周旋,水匪说若是不把赈灾粮送去,就把江大人杀了!”   闻言,崔晏扯住核桃的领子,定定地看着他,“回去报信,就说赈灾粮马上送到。”   身旁,顾问然还想再说些什么,崔晏冷然看他一眼,继续道,“孤亲自去送,赈灾粮全部腾空,顾问然带暗卫埋伏在货船上,两船相靠,立刻登船剿匪,不留活口。”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沉声应下,“微臣遵旨!” 第54章 他的走马灯来了   海风吹拂海面, 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涛,天光逐渐大亮,风雨平息, 浪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明媚的光辉。   温连抱着顾斐然的尸体搁在小榻上,用衣服一点点擦拭干净她脸上的血渍污秽,为她整理凌乱的发丝, 再轻轻盖上软被。   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低低道, “斐然, 我一定带你回家。”   温连从顾斐然的衣袖里摸出一把匕首, 他敛起眸光, 不动声色地塞入后腰的腰带里。   敌众我寡,他不可能将这些水匪全杀掉,眼下崔晏他们那边也没有动作, 只能先等待时机。   如果核桃不回来交涉, 他只能和那男人拼了,如果核桃回来,那他就好好留着这条被顾斐然救回来的性命, 为她报仇。   他偏头看去, 任务纸就落在脚边,温连俯身自地上拾起, 看到自己方才写过的字迹已经消失。   他略微怔忡, 拧眉思索。   字迹消失了, 是不是意味着,就算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死法, 仍然有可能会被人阻止。   顾斐然救了他,他没有死成,活了下来。   如果他真的要自杀,便不能被外界干扰,否则就死不成了。   温连抬头看去,窗外天亮风停,海面平静,却不知海面之下,有多少暗流涌动。   通州的水匪胆子大到敢劫持太子,不可能没有通州官员从中帮扶,坐收渔利。   如果真的有通州官员插手,劫太子、抢赈灾粮、以水匪为障眼法封锁消息,他们的目的可就不止劫赈灾粮这么简单了。   说不定……是想要借机造反。   何楼一个小小的通州知府,有什么胆量支持他造反?   温连想得头痛,这些麻烦事实在不适合让他来考虑,都是原书里的大人物才会思考的问题,比如让小红这样的男主来考虑。   也不知小红现在在做什么,温连望着手腕上那串红木香珠,心底长叹了声。   他有点想见小红。   人在将死之时才觉活得不够。   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他以后就不再想各种办法从小红身边跑掉了,至少在他任务完成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要好好陪伴小红走完自己最后一程。   海面上,一艘小船吱悠悠地摇来。   核桃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抡着船桨,眼眶红透,脑海里全是“江施琅”送他走时的模样,这次换他回来救江大人了,江大人,千万坚持住不要放弃啊!   “头儿,那小船回来了!”   男人眯了眯眼,落在不远处的小船上,冷然道,“算他们识相,把他捞上来。”   水匪把核桃带到他面前,核桃累得喘着粗气,片刻不敢停歇,开口道,“赈灾粮……马上送过来,正在装货!”   男人满意地嗤笑了声,“来人,去把那个姓江的带过来。”   不一会儿,温连被人挟持到船头,手腕被结结实实地捆紧,迎面吹来一阵风,激得温连头脑清醒许多。   一只大手掐住他的喉咙,迫使他看向对岸,刀尖抵在温连的心窝,耳边传来男人兴奋而嗜血的笑意,“那娘们已经死了罢,如果他们敢在赈灾粮做任何手脚,老子也会一刀捅死你。”   温连抬眼看向对岸驶来的货船,敛眸道,“随你。”   崔晏很聪明,只要冷静下来一定可以想到办法。他唯一担心的是崔晏冷静不下来。   刚才那支箭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温连猜测应当是崔晏和别人起了争执,以他那么固执的性子,偏激起来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   但愿这次不要再出意外。   捆在身后的手轻轻触及后腰间的匕首,温连深深呼吸,若有意外,他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货船缓缓停靠在客船旁侧,核桃努力稳住声线,喊道:“赈灾粮已经送到了,你们、你们把江大人放了。”   男人剜他一眼,冷笑道,“先验货。”   几个水匪立刻应声跳上货船,前去验货。   温连屏住呼吸,目光寸厘不移地盯着水匪的动作。   他们用刀尖插进盛着赈灾粮的货袋里,里面很快流出各种各样的米粮,水匪们一件件地排查,最后扬声对男人道,“头儿,货是真的!”   温连悬着的心落回原位。   男人露出满意地笑意,扯住温连,说道,“好,让你的人回去报信,把岸上的兵全部遣散,等顺利到了岸边,我自会放人。”   温连微微睁大眼,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货已经给你,你不肯放人?”   “不抓着你,我们怎么上岸?”男人漠然笑了,“江大人,想必太子殿下应该也料得到这一点,你还是老老实实配合为妙。”   温连咬紧牙关,手中摸到那把匕首,恨不能现在就一刀捅死他。   他没杀过人,也从不敢杀人,这是温连人生头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让一个人在这世上销声匿迹。   这个畜生!   核桃又一次乘着小船出发去报信。   水匪用绳子把两船链接到一起,船帆打开,船只开始缓缓朝着岸边移动。   温连不敢轻举妄动,紧紧盯着岸边,岸上的军队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离开。   崔晏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要做什么?   温连不合时宜地想,真tm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男人松开他,去检查那些赈灾粮,温连见他离开,身子贴在船板上,小心翼翼地取出后腰上的匕首。   绳子捆得死紧,他费好大力气才勉强够到匕首的刀套,温连将匕首从腰带里推下来,额头微微冒汗。   他打开刀套,反手抓着匕首,一点点地割开手上的绳子。   温连会游泳,现在风平浪静,只要他能在快到岸边时跳下海,肯定可以游出去。   周遭的水匪似乎已经开始庆祝这一次的胜利,纷纷用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辱骂着朝廷和太子。   温连权当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割着绳子。   很快,麻绳在他手腕上落下。温连松了口气,又提起心脏来,依然把手背在身后,装作被捆着的样子抓紧匕首。   斐然,多谢你。   这把匕首说不准真的会救他的性命。   眼看船离岸边越来越近,温连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男人缓缓从船舱里走出,看到空荡荡的海岸,心情畅快极了,甚至还有心思同温连闲话,“江大人,你要怪就怪皇帝把你派到通州,若不是他,你也不会死在这里。”   温连不回答,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知道,到岸边自己也一定会死,这群残忍成性的水匪不会放过他的。   男人倒也毫不在意,继续道,“哎,天命不可违,你错就错在事错主忠非人。下辈子投胎,自己注意点吧。”   温连额头突突地跳,实在被恶心得不行。   马上要靠岸了,这男人在他身边,他不好动作,得想个办法把他支开。   他正犹豫思考着办法,只听船舱里传来一声巨响,男人循声回头看去。   如此绝佳的机会,温连瞳孔疾缩,毫不犹豫地一刀捅进他的后心,那把匕首像是钉进去对方身体里般,力道之大,险些让温连抽都抽不出。   男人痛极怒喊了声,愤恨地转头看向温连。   温连松开匕首,踉踉跄跄地后退,靠在船头,刚想跳船,就被对方一把掐住喉咙,硬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没想到这人居然被捅了一刀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间,眼前涌上黑暗,死亡的绝望涌上心头。   从前的一切渐渐浮现在他眼前,他看到五岁的小可怜卧在雪里喘疾发作,看到小孩牵着他的衣角喊他爹爹,眼前画面忽转,他又看到了少年立在书院的白荆树下,墨发垂落,眉目青涩。   他看到长大后的崔晏,手起刀落,苍白的面容上溅开一片血迹,红得刺眼。   完了,走马灯了。   他的走马灯居然全是崔晏,离谱。   温连缓缓闭上眼,失语地想,这辈子全围着这王八蛋男主转,有苦一起吃,有福他却享不到了,有点亏啊。   “温连!”   温连愣了愣,努力睁开眼,看到他的走马灯朝他走来。   “我来了,我来了,温连。”崔晏把他抱进怀里,狂跳的心几乎能冲破胸膛,擂得温连都有些胸痛。   原来他没死,崔晏真的来了。   温连怔怔地看着他,崔晏把他抱得更紧,本来还在隐隐作痛的肺腑被他一抱,差点真吐出点什么来,他拍了拍崔晏的后背,一边咳嗽一边道,“我没事,先放手。”   快给他抱死了。   崔晏赶紧松开他,将温连浑身上下检查一遍,确信没有其他地方受伤,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温连望着他身后,无数暗卫精兵像是神兵天降般从船舱里走出来,所有水匪都被他们一刀一个杀死,一切好像在做梦似的。   “你们怎么上船的?”温连震撼地低声喃喃。   货船上的赈灾粮全都被水匪检查过一遍,用刀子捅进去,流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米粮,这说明船上应该确实都是赈灾粮没错。   崔晏伸手抹去温连脸侧飞溅上的血,声音沙哑,道,“军队里有水匪的接应,若我让人藏进货船,届时必定会有人报信作乱。水匪一旦知道赈灾粮里有人藏身,说不准会直接动手杀你。”   他一开始的确是如此考虑,想着让所有人藏进货船,直接上船剿匪。   临出发的一刻,崔晏想到温连在船上分别时的话,温连让他冷静点,这话如同鬼使神差般令他冷静下来。   崔晏改了主意,让所有暗卫潜入水底,扒着船底以饲时机,就像那些水匪埋伏在水底劫船一样,两船相靠,他们再悄无声息地从水底上船,把所有水匪全部杀了。   听完他的话,温连总算明白方才为什么船舱里会传出一声巨响。   看来是那些暗卫为了掩盖上船的声音故意制造的奇怪响声,不过这也的确为温连拖延了不少时间。   劫后余生,温连感觉紧绷的精神总算松懈下来,稍顿片刻,他抬眼看向船舱里,忽然想起更重要的事。   船舱内。   顾问然立在小榻前,见到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浑身如坠冰窟,他脱力地跪坐在顾斐然的身边。   指尖颤抖着,掀开顾斐然身上的软被,水蓝色柔纱被血染透,血迹已干。   就在昨夜,小丫头还吵着要跟他一起去京城,喝醉了酒,扯着他耳朵嚎啕大哭,哭得他耳朵又痒又痛。   怎么会这样?   斐然为什么会在这里?   温连走进船舱,看到顾问然,手脚刹那冰凉,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解释,对方却先出了声。   “怎么死的?”   顾问然低着头,额头青筋暴起,抬眼看向温连,一把扯住他的领口,“我问你怎么死的?”   温连哑然地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身后崔晏冷然道,“放开他。”   顾问然的眸子如同冷刃朝崔晏看去,两道目光交聚,彼此都看到对方眼底浓郁的恨意。   良久,顾问然甩开温连,俯身抱起顾斐然的尸身,触碰到那冰冷的身体,眼泪在眼眶里溢满,他强忍住,将牙咬紧,颤巍巍地低声道,“傻丫头,谁让你跟来的,从来不听哥哥的话。”   他把顾斐然抱进怀里,就像小时候抱她那样,头也不回,一步步朝船舱外走去。   见他离开,温连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是为了救我,斐然是想救我才死的。她说……她想回家。”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没有回眸,只低低地在顾斐然的额头上蹭了蹭,脸侧滑落下两道温热的泪,他木然地轻声道,“斐然,哥哥来了,咱们回家。”   回幽州,回他们的家。   他抱紧顾斐然,朝船舱外走去,天色明亮,照在怀里少女安静的面容上,仿佛她只是轻轻睡着了。   温连想起身追上顾问然,却被崔晏伸手捉住腕子,带回身边。   “你真的没事么?”崔晏眉头紧蹙,掀开温连的外衣,检查他有没有什么隐藏的伤口。   温连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快去看看顾大人……”   听到他的话,崔晏眼眸微沉,避之不答,转而问道,“顾斐然究竟怎么死的?”   温连默了默,良久,轻轻道,“水匪有探子上岸,将我真实身份暴露。水匪要杀我,她本来躲在船舱的货堆里,见我有危险,便出来挡在我面前……”   待他说完事情原委,崔晏明白一切。   “是么。”崔晏望着小榻上的血痕,眼睫低垂,“怪不得核桃也在。”   他们两人一直想要跑出幽州,没想到这次竟然胆子大到躲在船上,偷偷跟来。   人间千万事,自有定数,他与顾斐然虽说不上有多么关系深厚,但也算相识一场。   她救了温连。温连的恩人,便也是他的恩人。   他拍了拍温连的肩头,安慰道:“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是顾问然的错。”   闻言,温连怔愣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崔晏思及那时顾问然的狠心,冷声道,“若不是他执意要留下赈灾粮,枉顾你的性命,也不会拖延那么多时间。”   第一次水匪派手下来交涉时,若是没有顾问然一箭穿心导致交涉失败,温连的身份不会暴露,顾斐然也不会死。   他淡漠道,“你该同他说清楚,顾斐然不是为了救你而死,是被他拖延时间才死。”   口口声声君臣尊卑,关键时刻,顾问然却全然不听他的命令,自持为民着想,大义凛然地让他放弃温连的性命,难道这放弃至亲之人性命的责任落到他顾问然身上就不行?   听到他的话,温连怔了怔,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扬起头说道,“你胡说什么?”   崔晏抿了抿唇,继续道,“我说错什么,他不许我救你,是他害死顾斐然,与任何人无关。”   “他做的对,”温连捧住他的脸,低哄道,“你是太子,天下百姓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顾大人是为大局考虑,放弃我是对的,你明白吗?”   闻言,崔晏猛然抬眼,眸光通红,紧紧盯着他恨声道,“我不明白,我只要你活着。”   那双眼眸决绝而固执,几乎吓了温连一跳,让他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顾问然凭何替我做主,若今日死的是你,我要他顾问然同这群水匪和通州百姓全部陪你一起……”崔晏攥紧指,话尾还剩一个死字未脱口,唇瓣就被一只手用力捂住。   “别说了!”   心头涌上来的万千戾气一瞬僵滞,崔晏顿在原地。   温连很少这样斥责他,崔晏不知所措地望着温连,他不知自己说错在哪,既满腔怨恨着顾问然,却又恐慌被温连厌弃。   “别说了,小红,别说了。”   温连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深吸一口气,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怒极发抖的崔晏理顺呼吸,“伤人的话一旦脱口,不论是不是你的本意,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你当真恨不得将顾问然杀之而后快?若没有真得那么恨,就别再说这种话!”   崔晏闭上眼,克制住身体的战栗,沉默不语。   他和顾问然相处五年,知根知底,没有顾问然相助,就没有他的今天。   这些年,他们什么困难都共同经历,抵御外寇,建设幽州,谋划未来。顾问然一直对他忠心耿耿,他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别生气,”温连声音极轻,似是叹息,“我知道你难过,觉得被顾问然背叛。但是先冷静冷静,别说这么难听的话,这些话会伤害他也会伤害你自己。顾问然不是要背叛你,他是为你好,想让你做一位救世明君,所以才不得已射箭杀掉那传信的水匪。”   温连的声音温柔下来,崔晏紧攥的指亦缓缓松开。   “若有机会,顾问然又何尝不想救我?现在斐然已经因为救我而死了,顾问然是最痛苦悲伤的人,听话,别再争执究竟谁是谁非。”   他的声音循循渐次传进崔晏的耳朵,像一缕涓涓细流,逐渐浇灭心头的恐惧和怒火,让自己慢慢地恢复理智。   只有温连最懂怎么安抚他。   良久,崔晏伏在他肩头,把温连一寸寸抱紧,感受着怀里温热的身体,疲惫低声道,“可我不想做太子,也不想再做明君了。”   只是想到会失去温连,他便一瞬间像是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深冬,他眼睁睁看着温连在长街上绝气,而自己只能无力地跪在温连面前流泪。   那种噩梦一般的恐怖遭遇,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成,等通州的事情结束,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经此一役,温连也看开不少,他不想再逼崔晏去登上什么皇位,如果崔晏真的是男主,他只需要顺手帮助,崔晏自己便会成为救世主。   温连的怀抱很暖,听着他的安慰,崔晏温顺地靠在他颈间,应声道,“嗯,我会想办法,以后咱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生活,就我们两个……”   温连默了默,不忍打破他的幻想,低声答应。   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但是,这种事没必要和崔晏说。   让他开心地度过这段日子,不更好么?   *   赈灾粮很快送进了通州,这批粮几乎成了通州百姓的救命稻草,在康安王的支持下,官府有条不紊地开始陆续放粮。   城中到处都被洪水侵袭过,房屋倒塌,连日的雨让这片曾经繁荣昌盛的地方,变成举目破败的烂屋碎瓦,散发着潮湿的土地气息和氤氲不散的尸臭。   温连和崔晏下榻在康安王府,这里地势较高,算是极其幸运没有被涝害冲垮的地方之一。   他们在城中休整了一日,温连也整整睡了一日。   身体太过疲惫,他总感觉自己好像还在那艘亡命客船上,随浪摇晃,胃里翻江倒海,什么都吃不进,甚至到夜里还发起烧来。   崔晏觉得温连病得很重,可府里的大夫却信誓旦旦地说他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淋雨加惊吓过度才发烧。   可能确实是惊吓过度吧,外加晕船晕得厉害,他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崔晏知道他难受,便俯在榻边,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喂温连吃饭。   温连难得享受了一把天伦之乐,躺在床上任由尊贵的太子殿下伺候自己。   虽然有崔晏喂饭,可温连还是食欲不振,看啥都想吐,有几次看着崔晏的脸也想吐。   直把崔晏吐得脸色黑如锅底,幽幽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恶心。   温连沉思了下,跟他胡说八道,“别多想,爹应该是怀孕了。”   崔晏被他说得无语,往他嘴里塞了口饭,堵住他鬼话连篇的嘴。   如此过了三日,康安王办事效率很高,通州赈灾一事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他们把赈灾粮一并运去其他四府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   温连的病仍然没好。   他渐渐意识到了些什么。   恰逢核桃前来探病,傻孩子立在门口,也不往前走,似乎和他保持着什么诡异的距离。温连便问他城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   崔晏从来不告诉他跟通州灾情有关的坏消息,只叫他好好休息,少管闲事,少操闲心。   核桃只是小声说,江大人,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   温连再问下去,核桃却怎么也不肯说,嘴里反反复复地为那日船上的救命之恩跟他道谢,临走还给他磕了个响头。   待核桃走后,温连躺回榻上,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木手串,深吸了一口气。   他妈的,他悟了。   这回怕是真的要嘎了——   城里的人越来越少,恐怕是官府已经发现了某些事情在城中肆虐……大雨之后就是疫! 第55章 信【二更】   康安王府。   崔晏坐在上首, 手心捏紧一张医书,目光自医书书页从头到尾扫过,沉声开口, “诊不出病,开不出药,要你们这群大夫有何用?”   他甩手将那医书狠狠扔在地上,在他对面, 齐刷刷跪着十多个大夫,个个冷汗直冒,头也不敢抬。   崔晏身旁落座的康安王眯了眯眼, 说道, “殿下不必心急, 城里染病的百姓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起了疹子, 上吐下泻。如今江大人只是头晕发热,并没有其他征兆,不一定就是身染疫病。”   崔晏青筋直跳, 他掐了掐额角, 低低问道,“顾问然在哪?”他已经有几天没看到顾问然了,温连说让他找个机会跟顾问然道歉, 他虽不愿, 可温连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康安王颔首低眉,答道, “顾大人在灵堂为妹妹守灵, 这几日都未怎么出来。”   崔晏敛眸, 心头烦郁更甚,“知道了。”   不一会儿, 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个侍卫,单膝跪地,“启禀殿下,在客船上搜出一封信。”   闻言,崔晏眉宇微蹙,心下忖度,应当是水匪要传信给什么人,立刻道,“呈上来。”   他展开信,目光落在第一行的字上,崔晏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   待他逐字逐句地看过,崔晏猛地起身,竟连一句话都没说。   他脚下不敢停歇,指尖紧紧捏着那封信,呼吸愈发急促,崔晏来到温连的房间,推开门。   半晌,他望着空无一人、整洁干净的床榻,手脚冷透,如立寒冬。   *   时间回溯至核桃刚走时。   温连躺在床榻上,闭上眼,感觉自己的生命也在缓慢流逝,现在只是难受点,以后病重起来估计会更痛苦。   而且,这疫病可能还会传染,崔晏这几日总来亲自照顾他,万一染上疫病可怎么办?   崔晏可只有一条命。   他本想和崔晏在好好生活一阵子的,可惜,天意弄人啊。   如今赈灾粮送到通州,千万百姓得救,是不是也算任务完成了呢?   他的小红现在的确算是救世主,他也该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在死在崔晏面前,那太折磨崔晏了。   当时顾斐然死在他面前,那种从灵魂深处蒙生出来对死亡的恐惧实在太过深刻。   那是温连第一次看着相识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也是温连第一次体会到崔晏的感受。   ——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人,血流不止,死在面前,生命在手心流逝。那个时候,崔晏该有多痛苦?   他死是死了,却没怎么想过自己的身后事。   也怪系统,前两次都搞得那么突然,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次倒好,温连现在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死,可以多做些准备。   他睁开眼,轻手轻脚地从床榻上下来,穿好衣服,套上靴子,立在镜前。   在太师府里他每天早上洗漱完都可以看到这张脸,江施琅的脸,比他自己的要好看得多,细看之下,眉目之间还有些相似之处。   不过智商就差的远了,他远比不上江施琅的才智,如果他有江施琅那么聪明,崔晏的登位之路说不定会轻松不少。   温连静默地看了一会,轻轻扯起嘴角笑了笑。   小红,爹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他仔仔细细地梳好头发,而后笨拙地挽了个不算太好看的发髻,用银冠套牢。   把自己拾掇地干净又整齐,用头纱和斗笠简单做了个防护服,然后大步踏出门去。   兜兜转转,温连一边问路,一边在康安王府后街里找到了顾斐然的灵堂。   白幡挂在灵堂前,是用一个简易的棚子搭盖出来的。   天色渐晚,斜阳初上,灵堂前的白纸灯笼也早早燃上了烛火,在闷热的风里悠悠地摇。   温连原地看了一会,长叹了声,踏进灵堂里。   灵堂内,顾问然坐在木凳上,面前搁着只小小的火盆,眼眶泛红,像是好几夜都没怎么睡过。在他身旁还摆放着一桌饭菜,不过筷子规规矩矩地搁在桌上,饭菜也纹丝未动,看来他是一口没吃。   听到脚步声,顾问然缓缓回头,见到是他,眉头稍蹙了瞬,又扭过头去,“出去。”   温连抿了抿唇,立在与他十步之遥的地方,淡淡道,“我就不过去给斐然烧纸了,来这是有些话要跟你说。”   顾问然猛地回头,声音拔高,“我让你,出去!”   好家伙,嗓门还不小,看来是一点没饿坏。   温连叹息了声,说道,“消消气,顾大人,听我先把话说完……”   话音刚落,顾问然起身朝他走来,扯住他的领口要将他丢出门外,温连见状立刻喊道,“我马上就要死了!”   顾问然动作刹那顿住,他愕然地看向温连,力道松懈。   温连将他推开,赶紧后退几步,保持好距离。耳边传来顾问然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要死了?”   一阵过堂风,拂开温连面前的头纱,他脸色苍白,唇瓣几近无色,低声道,“嗯,我身上得了病,你别过来。”   顾问然踉跄地后退几步,整个人如同树木被抽去了根,深深看向温连,“我妹妹用命救你,你说死就死?”   话音落下,温连心底也不是滋味,他抬眼看向顾斐然的灵棺,心头像是被长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来。   他苦笑了声,说,“没办法,我这命也不太好。”   顾问然坐回木凳,双手支着额头,良久,恨恨地怒骂了句什么,抬头问他,“所以你来做什么?”   闻言,温连叹息着开口,道出此行的目的,“我是想问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顾问然冷笑道,“我还能怎么办,回幽州,继续做我的节度使去。”   果然,这俩人还是闹掰了。   温连最担心的情况就是这个,他斟酌着措辞,试探着开口:“不跟着太子殿下了?”   “你觉得呢?”顾问然听到这个称谓,眉眼立即染上戾气。   温连知道他心里有气,失去家人的痛苦漫长而折磨,那些水匪已经被尽数剿灭,他有恨无处安放,总要找个角度出出气,恨一恨,这都情有可原。   岂料顾问然下一句是,“他这种人,不配我与幽州以命相随。”   温连愣了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顾问然抬眼看他,眸光炯炯彼逼视过来,说道:“太傅自己不知?千万百姓和一人性命,孰轻孰重,你分不清?”   他自认自己无错,若是当时知道斐然在船上,顾问然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是他的觉悟,是他的决心。   “为天下统领者,必要舍小爱全大爱,如此道理,太傅不懂?”顾问然一口一个太傅,似是想让温连记清自己的身份。   良久,温连默然地看着他,小声道,“是我的错。”   他一直娇纵溺爱崔晏,是他作为父亲的错。   他让崔晏对自己产生不该有的心思,是他作为朋友的错。   他没有教导崔晏为君之道、爱民之心,是他作为太傅的错。   在他眼里,崔晏好像永远都是当初那个依偎在他身边叫爹爹的小孩,他们之间一直风平浪静地相处到今日,从未有过一件像水匪劫船这样的事情,考验他的内心。   说穿了,说到底。是他不好。   半晌,温连轻声开口,“殿下虽在此事上没有选对,但他依然可以成为一位明君,这点你可以相信。”   崔晏是男主,如果没有他把崔晏带跑偏,崔晏最后必定会成为救世主,这一点不会有错。   顾问然冷笑着没有回答。   温连无奈,只好继续道,“殿下自小缺失亲情,对我产生了异样的依赖,这点你应该知道。我马上就会死,这世上也就没有殿下留恋的人了……”   他说了一半,倏忽被顾问然打断,“你怎么知道?”   温连噎了噎,一时间,他竟然还真找不到理由。   “你怎么就那么笃定你死了之后他就没有留恋的人?”顾问然眯了眯眼,字字珠玑,“江大人,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他生性自私独利,这是他的本性!”   听到这话,温连心口像是腾起一股怒火,烧干了所有理智,他咬牙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   温连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咬牙切齿道:“我发现你跟崔晏真是相像,一个比一个会放狠话,说得一个比一个难听,真那么恨?是更恨造成这一切的水匪,还是找个借口发泄心中的埋怨委屈?真要是有那么恨,你干脆提一把刀去把他杀了,反正他是个病秧子,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比不过你这身经百战的节度使大人!”   顾问然被他一通臭骂,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温连气不打一出来,他马上就要死了,这群人还在这婆婆妈妈地纠结这种说开了就没事的废话,“斐然的死我们都很心痛,这本就是那些水匪造成,没有这些水匪,斐然不会死,崔晏也不会枉顾百姓性命选择救我,为何你只选择恨他,埋怨他,而不是恨那些罪该万死的水匪?”   他一步步走近,声音更沉,“你知道如何为君,又知道如何为臣么?辅佐一个人不是见他做不好一件事就选择放弃,而是在他走错路时及时纠正,冒死谏言!”   温连知道崔晏的为人,清楚他的性子,崔晏并非听不进别人意见的人,恰恰相反,他心思敏感,知恩图报,只是不善言表。   他定定地看着顾问然,“很多事他都是默默记在心里,从不表现在明面上,你对他的恩情他一直都记着,从我跟殿下相见起,殿下从来都对你尊重有加,即便是私下里也规规矩矩地尊称你一声顾大人。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顾问然默然无声,低下头。   “因为他不只把你当成一个可以随意使唤的臣子下人,而是当成自己的恩人。”温连深深地看着他,“你是他的恩人,挚友,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他的人。殿下只是这次做错了选择,但下一次,我希望他再面临这种选择时,有一个人能替我冲出来拦住他,别让他发疯,别让他昏头昏脑做出后悔一生的事。”   温连闭了闭眼,低声道,“算我求你,我活在这世上也就这一件事放不下了。”   他把心底积压的话尽数说出来,顾问然坐在小木凳上,一个字不说,只是面色更加难看。   见他如此,温连无奈地甩手转身,准备离开,“算了,实在是跟你说不通,我现在还急着找个没人地方去死呢。死了之后你们爱怎么吵怎么吵,只要你们各自都不后悔,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干我事……”   “知道了。”顾问然突然出声。   温连身形微顿,听到身后顾问然稍显别扭地声音,“你不就是,想让我继续跟着他?”   他转过身,看向顾问然,有些恍惚,“你现在肯了?”   听到他的话,顾问然叹了口气,从他脸上挪开目光,缓缓道,“死人的话还是要听一听,你说得对,我原也没有多恨他。”   他心中尽是怒火与怨恨,无处排解,无法消散,这怨恨本身并非冲着崔晏去的,只是他自己气糊涂了,想不通了。   并不是真要找什么人来恨,说到底,顾问然更恨自己没本事救下妹妹。   温连总算松了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他现在可以放心地嘎了。   “江施琅。”   温连愣了愣,应声道,“嗯?”   顾问然偏过头,掩盖眼底的水痕,淡淡道,“每年这个日子,我会去给你和妹妹一起上坟的……”   他抹去泪,转眸看向温连,从木凳上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开口,   “江大人,一路好走。” 第56章 眼神【一更】   今日还算晴朗, 几片乌云稀稀落落地飘在通州广阔的天空,夜幕降临。   温连走出灵堂,心底怅然若失, 接下来就要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疫病不知崔晏要怎么解决,以网文小说的发展,这种时候男主应该很快能找到药方,拯救世人。   虽然之前崔晏一直贴身照料他, 但是温连猜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因为就算真的有疫病,小红是男主,男主有主角光环肯定不会出事的。   他从怀里掏出任务纸, 看了看, 果然字纸上的笔迹都消失了, 系统上次应当没有通过他的死亡申请。   如果不是顾斐然救他, 温连现在早已是一缕亡魂了。   这回没人能救他了,天意不可违。   温连低叹了声,踏进康安王府, 这座府邸虽然宽阔, 但陈设都比较简朴,可见康安王是个节俭淡泊之人。   能跟温家老爷相谈甚欢,甚至愿意把女儿下嫁到温家这样的小门小户, 康安王再坏应该也坏不到哪去。   通州有他们在, 温连挺放心的。   温连循着记忆找到自己先前住下的那间厢房,发现门开着, 像是有人来过。   他困惑了片刻, 又很快抛之脑后, 懒得再管乱七八糟的闲事,只以为是有小厮进过屋忘记关门。   桌案上, 笔墨纸砚俱在,温连在砚台上倒了些水,开始磨墨。   任务纸摊平搁在案首,温连提起笔,在纸上写下自己新的死亡申请。   【系统,申请无痛死亡,死法是身染疫病而死。】   落完最后一笔,温连满意地吹了吹纸张,让墨汁干得更快一些。   申请已经写给系统,他可以收拾收拾找个安静没人的角落静静死去了。   等崔晏看到他的尸体,那时……顾问然应该会帮助他振作起来罢。   小红,人总是要死的,死得其所是最合适的死法。   良久,温连把墨迹干透的任务纸仔细折好,塞进衣襟内侧,又把自己所有穿过的衣服,和有可能沾染着病毒的东西全部收拾进包袱里。   这些东西他都用过,往后都不能再用了,以防传染,不如让他拿走去丢掉。   准备好一切,温连终于推开门。   门缝缓缓打开,一缕微弱的月光自缝隙处泻出,洒落在温连泛着乌青的墨发上。   入目的,是一截靛青色襟口,玄色锦线钩织而成的华贵蟒纹,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温连怔了怔,沿着那襟口向上看去。   “你要去哪儿?”   对上那双微微泛红的眸子,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刚想后退,就被一把扼住了手腕。   崔晏面色极沉,鸦羽般浓密的眼睫落下阴翳,眼底暗流涌动,像是蒙着一层薄薄水雾,胸口轻促起伏着,抓紧温连的手,冷声重复,“去哪?”   每一个字都好像咬牙念出来般,温连瞬间慌了阵脚,他原本是想躲开崔晏,写完就走的。   怎么看崔晏这幅样子,好像已经猜到他的计划似的。   不是吧,这小子难道会读心术?   “呃,”他支吾了阵,眼神乱瞟,低低地小声道,“屋里有点闷,我就是出去走走……”   夏天闷热,连日下雨,他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崔晏眸光从温连肩头的包袱扫过,在这一刻,他竟觉得有些可笑。   这种狗屁不通的理由,也就只有温连会说出来骗骗他。   因为温连知道他什么都信,什么都听。   在温连眼里,他永远都是个孩子,好哄,好骗,可以放心丢弃。   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他说过不要离开,可温连还是要走,究竟有没有一刻把他的话放在心里?   究竟有没有一刻,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没别的事,我就出门了?”温连小心翼翼地问。   话音落下,崔晏缓缓勾起唇角,抬眸看他,分明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隐隐含着一种让温连看不懂、看不透的疯念。   温连:“……我真的得出去了!”   他刚跑了两步,就被崔晏死死攥住腕子拽回了面前,力道之大,指节都微微透着青色,温连被他攥痛,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头顶传来冷然的笑意。   “去孤榻上走走?”   温连愣怔片刻,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直到崔晏将他推进房门,干脆利索地反手把锁落上。   温连终于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冷汗瞬间从额头渗出来,咬牙道,“你疯了?”   崔晏无声漠然地看着他,缓慢抬手,把窗子也闭紧落锁。   “崔晏!”温连慌乱地后退,还不忘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高声道,“别闹了,我现在身上有疫病,会传染的,你难道不知道么,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   空旷房间内,崔晏剪熄烛火,天地色暗,他在清冷月色下一步步靠近,墨色足靴踏着窗棂树影,面容隐匿在阴霾之下,眼底雾色更深。   温连已经退无可退,身后就是那张床,他总不能退到床上去,这不是直接把自己放案板上任人宰割吗?   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就揍他一顿吧!   可是崔晏身体不好,万一给他打死怎么办?!   温连欲哭无泪,抓起身后的枕头,对准崔晏,试图打一张感情牌出去,“小红,别闹了,爹今天真的没心思陪你玩。你知道我染了疫病,这几日一直难受,你这一弄,爹感觉寿命又短了好大一截……”   听到他颤抖的声音,崔晏仍无动于衷,默然地走来,扣住了他抓着枕头的手腕,淡淡开口,“那就一起死吧。”   他想好了,既然留不住,那就一起走,他们永远不分开。   温连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连忙道:“别胡说,你冷静一点,听到没有?”   下一刻,崔晏猛地将他拽到怀里,打横抱起,扔到了软榻上。   温连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再一睁眼,自己居然已经躺在了床上。   温连:???   他力气一直这么大的吗,到底谁是病秧子?   对方有条不紊地单手扯开腰带,而后腾出另一只手将他摁进软被。   温连挣扎着推开他,嘴上胡言乱语道,“崔晏,小红,你听爹说这疫病真的会传染到你……”   还未说完,温连只听刺啦一声,身上外衣连带里衣竟然一齐被对方用力扯开,冷气袭来,刹那间,他浑身凉透,心头陡然跳空一拍。   温连忍无可忍,朝着面前人的脸狠狠甩去一巴掌。   清脆的掌声在房间尤其清晰明亮,崔晏的脸都被他打偏些,发丝凌乱垂落,幽蓝的月光映照在他面容上,指印很快令那张雪色苍白的脸泛起一片殷红。   这是他第一次对崔晏动手,不仅崔晏疼,他的掌心也疼着。   见崔晏终于停下,温连呼吸急促,努力平稳着心绪,刚想开口,倏忽察觉到唇畔落下一滴温热的湿润。   他愣了愣,抬眼望去,终于看清崔晏眼底的雾——那是崔晏绝望无助的眼泪。   温连心口所有的怒火都被这一滴泪尽数浇熄,他沉默着看向崔晏,当年牵着他喊爹爹的小孩已经长大,身形高可以遮盖住他头顶的月光。   一切不该是这样的,他一直觉得,此情此景不该出现崔晏身上。   他的小红应当是带着温润的笑意,和自己心仪的女子,在洞房花烛夜剪去灯花,落下红帐,喜结连理,白首到老。   那时他应该也是笑着的,或许会递上一杯酒祝福他们,或许是打趣着让新婚夫妇以后好好孝敬自己。   总之一切不该是这样。   他快要死了,小红掉着眼泪,两人闹到这样僵持的局面。   良久,温连忽地想明白了,他低低问,“你看过我的信了?”   只有这个可能,除此外,崔晏哪里知道他的想法。   崔晏没有出声,但即便他不说,温连也知道他的意思。   他担心自己知道身染疫病之后,会放弃生命,选择自杀。   崔晏一向聪明,从小在学堂夫子就总夸他会举一反三。   温连想起自己在信中的话,本是写来开导崔晏的,没成想如今,他却拿来开导自己。   人活着就图一乐。   要是活着的时候不开心,就等于白活了,所以,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吧。   温连希望他能高高兴兴地活下去,怎样都好。   如果现在这样就是,崔晏最后的心愿……   温连闭了闭眼,半晌,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崔晏的脸侧,指印仍渲红着,沾着湿漉漉的眼泪,眼眶通红,挂着晶亮的泪。   他一点一点,把崔晏脸上的泪擦干,低声笑了笑,轻哄道,“别哭了,孩子似的。”   崔晏垂下头,缓慢而用力地抱紧他的身体,他柔顺的发顶一如从前,像只受伤的狗崽一样在他颈间用牙齿放肆咬着,力道不轻不重,像是想伤害温连,却更像在折磨自己。   泪水浸湿胸口的衣襟,崔晏抬起头,继续闷声固执地扯去他的衣服,温连恍惚间从那对沾满水光的眼底,看见了自己的目光。一霎那,他脑海里鬼使神差般响起了一句话。   “江大人,没人可以看到自己的眼神,只有旁人能看到。”   “温晏看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亮亮的,像是有小鸟飞出来,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那是一道,充满爱怜、溺纵至极的目光,那是他看向崔晏的眼神。   温连从未想过会接受崔晏,便也从未仔细想过自己究竟该如何看待崔晏,然而他却一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崔晏。   他没有类似的人生经验。   这难道是喜欢么?   没有刹然心动,一瞬欢喜,怎么算喜欢呢?   可如果不算,为何从第一天相认起,明知崔晏有意却仍然不舍离开,为何给他无数机会靠近自己,为何狠不下心让他滚蛋?   为何不给自己临死之前,一次最后验证内心的机会?   半晌,温连呼吸微停,心跳渐缓。   “小红。”   他倏忽出声,怔然地看向床帐帐顶,低声道,“是不是这样做,你会活得开心一些?”   闻言,崔晏愕然地抬眼,还未回答,便听到温连略含无奈地笑声,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小声道,   “那就来吧,速战速决,别掉链子,知道么?” 第57章 要也给他【二更】   崔晏指尖微颤, 剥开他衣衫的手微顿,心脏在胸膛跳得震声不已。   他惊惶地看着温连,带着一丝不敢确信, 低声道,“真的么?”   见他不信,温连干脆开始自己脱起衣服,“废话那么多, 你来不来?”   崔晏呆滞在原地,坐在榻上,失魂落魄地缓声道, “你是要从此与我一刀两断, 分道扬镳么?”   温连:“……?”   他上下打量着崔晏, 眯了眯眼, “你是不是不行?”   闻言,崔晏微微张口,“我……”   温连见他纠结, 还以为他当真不行, 一时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起身从崔晏身上的衣襟翻翻找找,“不是还藏着那小黄书, 放哪了, 拿出来现学。”   听到他的话,崔晏扣住他的手, 眸光紧盯着温连的脸, 生怕看到温连的神色里流露出厌恨的情绪。   “没带?”温连耐着性子继续问, “那别学了,我在上也行, 就是你得忍着点疼。”   虽然他没跟人试过,但是温连还是十分自信自己这份能力的。   他握住崔晏的手腕,压在小榻边,认认真真地脱起崔晏的衣服,嘴上还不忘数落,“该学的时候不学,不该学的时候学得倒起劲。我看你只一件本事最大,就是气死我……”   倏然间,崔晏伸手抱住了他,温连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试探着问,“怎么了?”   下一刻,崔晏不发一言,反手将他按进软被里。   温连低低惊呼了声,很快便明白了。   这小子根本不是不行,那天那本小黄书,他早就看得烂熟于心了!   崔晏一边掉着泪一边用力抱紧他,手指摁在着温连的肩膀将他压下,力道几乎能掐出绯色的指痕,分毫不由他逃窜。   每一次都仿佛是想将自己整个人的灵魂与温连相碰、相撞、深深相融。   ……   温连吃不消,从软榻里探出头呼吸新鲜空气,隐忍许久,在崔晏张口咬住他肩头时,还是忍不住低骂了声,“属狗的?别咬了,疼。”   无人回应。   泪水一滴滴落在温连白皙匀称的后背,缓缓滑下,直至随着床榻摇晃而无声地坠落。   温连不解,憋屈,不解。   被做饭的人是他,崔晏反倒一直搁这掉小珍珠,这叫什么事儿啊,搞得好像是他把崔晏怎么了一样。   他咬紧下唇,克制自己别发出什么不体面的声音,对方却仿佛铁了心要折腾死他,不听到他出声誓不罢休似的。   一次次隐忍换来的,都是更加凶狠的侵略。   小没良心的。   他在心底气得低骂了声。   抬起头,温连又看到崔晏眼底氤氲的水光,眼睛红红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在此刻可以尽数倾泻,温连一下子什么都骂不出来了。   他真是……   行吧,他自作自受。谁让他养出这么个好儿子,受着吧!   温连认命地抿了抿唇,只在对方掐住他的脸要吻上来时,眉头微蹙。   不是,怎么还有这个环节?   “张嘴。”崔晏小声催促道。   他默了默,在崔晏灼灼目光中,轻轻张开双唇,对方立刻扑吻上来。   舌尖相缠,呼吸颤抖,唇瓣碾磨到泛着薄红的水色。   温连耳尖红透,脸侧烫得像是着火,他闭紧双眼不看,唇上的触感却更加清晰。   事实证明,崔晏的确聪明,温水煮青蛙那套对温连非常有用,他现在甚至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很自然熟练,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要做就做全套吧。   见他有所回应,崔晏的动作忽地停下,温连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像把小锤子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   忽然间,崔晏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温连,轻柔捧住他的脸,什么也不做,只是专心地吻。   喘息的间隙,温连听到他在耳边呢喃,   “我会永远记得今天,永远不会忘。温连,这是我这一生、这辈子,最好的一天。”   温连怔怔地听着崔晏兴奋到语无伦次的话,泪痕还沾挂在眼睫上,像只灰扑扑的小狗扑向心爱的主人。在这一瞬间,温连仿佛也被他内心深处浓浓的喜悦所感染,莫名地牵起唇笑了笑。   这样啊,原来做这种事他就这么开心,可以开心到一直掉眼泪的程度。   傻不傻?   崔晏再次俯身上来。   ……   不知多久过去,温连实在体力不支,眼尾飘红,他终于小小反抗了下,忍住哽咽,轻声道,“小红,差不多了吧?”   回答他的却是崔晏看似道歉,实际却毫无诚意的安慰一吻,声音温柔而体贴,“对不起,再忍一下行么?”   听到他沉沉的声音,温连心头倏地悸动了瞬,他犹豫片刻,含糊应声,“嗯……也行吧。”   话刚脱口,温连很快便后悔了,只能忍住泪水咽回肚子里。   某些人贪得无厌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这世上恐怕没人比这小坏蛋更懂怎么得一寸进一尺。   怕是真心想要他命吧。   温连脑袋混沌,胡思乱想着——   算了,要也给他。   ……   风动床摇,直至月牙隐入树梢,婆娑树影映在帐上。   良久,万籁俱寂,春消帐暖。   急促的喘息渐渐停歇,心脏的鼓动归于宁静。   崔晏餍足地把他抱紧,低声在温连说着乱七八糟的情话,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   “温连,你真的很好,你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好的人。”   “温连,如果可以现在死掉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一天。”   “温连……”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廓,痒痒的,温连浑身都快累得散架,没心思理他的胡话,干脆翻了个身,无精打采地道,“别胡说,快睡吧。”   听到他的话,崔晏抿了抿唇,忍住未尽之言,轻轻俯下身去,紧靠在温连身边小心翼翼躺下。   他们躺在一起,如同树和树叶,水和鱼儿,崔晏静默地想,他们终于是世上最最亲密的人。   偏头看去,温连瘦弱身躯上,星星点点,都是他的痕迹。   崔晏收回目光,极快地露出笑意,又谨慎地敛起,像是生怕这一刻的喜悦太盛,幸福会从唇畔悄悄溜走。   半晌,他还是坐起身,为温连仔细地掖了掖被角,耳朵里传来温连低低的嘟哝,略带着些不满,“小红,滚一边去……”   崔晏无声地笑笑,目光落在杂乱无章的衣物上,他们的衣服凌乱地掺在一起,任谁也能看出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温连的一切都属于他的感觉。   “睡吧,温连。”他轻声细语地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他现在不想和温连一起死了,他想和温连一起活着,像那封信里写得那样,高高兴兴地活着。   明日他就去寻药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治好温连的病。   崔晏刚欲躺下,眸光微转,忽地看到那堆杂乱衣物里,有什么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他眉头微蹙,伸手拨开层层衣服,在温连的外衣里,看到一张纸。   心口忽地一窒,崔晏预感到什么,立刻拾起那张纸,逐字逐句地看过。   手心微微沁着冷汗,崔晏在自己的衣物里翻找,找到了张一模一样的字纸。   这张任务纸他很久没看过了。   今日若不是看到温连在船上留下的那封遗书,他也不会猜到温连想自杀。   他本就困惑温连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哪怕得了疫病,为什么不等他找到药方就自杀。   看过这张任务纸,崔晏已然明白了一切,他面色苍白,屏住气息。   温连在对一个叫系统的人,申请不会痛苦的死亡。   他根本不是要死,而是要离开这里,回天上去!   身旁,温连仍然熟睡着,呼吸平稳,安然无恙。   可但凡他今天晚来一步,温连便要走了。   崔晏心冷了大半,翻过任务纸的背面,上面清楚写着温连的最终任务。   【此次任务为终极任务,请您务必协助青年时期的男主成为救世主】   温连不知道他不是那所谓的男主,所以这任务也必定是不可能完成的。   如果下一次温连还要选择离开,在这张任务纸上写下自己的死法,而胸有成竹的去面对死亡——那么温连真的会彻底死去。   绝对不行,他必须做些什么,既要瞒住身份,还要时刻盯着温连,以防他悄悄离开。   崔晏努力冷静,理清思绪,将其中张任务纸原封不动放回原位。   这两张纸是一样的,温连在其中一张写下死亡申请,另一张也可以看到。   这张纸便是他最大的筹码。   他要永远留住温连,不惜一切。 第58章 看病【二合一】   翌日, 身染疫病的征兆开始初步显现。温连在床榻上昏睡了一上午,兴许也有被某个没良心的折腾狠了的缘故,身体虚弱得厉害。   大夫来看过, 还是之前那套说辞。温连情况特殊,虽然发烧,但到现在也没有上吐下泻的反应,症状与疫病不太相符。   只开了一些疗养身子的胃药, 便让温连静心休息了。   晌午,崔晏端来粥,一点点地喂给他喝。   温连一上午未曾进食, 肚子里却一点不饿, 只抿了几口, 就吃不下了。胃里难受得要命不说, 还反反复复地发烧。   他浑身没劲,推开崔晏递来的粥,躺回榻上, “不用管我了, 赈灾情况如何?”   见他不舒服,崔晏垂下眼睫,把粥碗搁在一旁, 脱去靴子, 轻手轻脚地躺进他身侧,低声道, “你放心, 康安王办事牢靠, 前日就已经将赈灾粮分发去其他三府。”   康安郡府在通州最西,与幽州相近, 通州最发达富足的是东边的秦安郡,北有殷安郡,南有顺安郡,受灾最严重的是殷安郡。   康安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通知殷安郡那边准备接收赈灾粮,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们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听到他的话,温连稍稍放心了些,闭上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望着崔晏,问道,“你的身体呢?”   和他这般亲密相处,崔晏反倒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   崔晏敛眸看他,淡声道,“我没事,不用操心我。你不是说过么,我是男主。”   闻言,温连轻轻地笑了,伸出手,点在他鼻尖,“也是,但谁说男主不会生病,我还是神仙呢。”   崔晏低低道,“你也会没事的。”   他打算今日去其他四府找寻药方,只要是病,就一定可以找到药。   从前都是温连救他,这回换他来救温连。   但有一点,他不放心温连离开自己身边。   若是再分开,说不定什么时候,温连又会动了寻死的念头。   崔晏起身,伸手在他脸侧碰了碰,被灼热的温度烫到,心尖酸疼,“还能动么?”   温连点了点头,不忍他替自己担心,轻声说,“放心,没什么事,比你结实着呢。”   听到他的话,崔晏也不反驳,只是忽地掀开他的被子,说道,“去看病吧,我陪你去。”   城中路面积水河泥已经由官府派人清扫去不少,马车暂且可以通行,而且康安郡府地势较高,这几天雨势渐歇,不会有洪水袭来。   温连微微愕然,说道,“不是,你还真信啊?”   他嘴上说自己没事,崔晏还真让他下地?   “嗯。”崔晏紧抿下唇,伸手将他捞起来,不由分说地背在背上,“抱着我。”   温连睁大眼睛,被他用力抱起,整个人伏在他瘦削的后背上,感觉自己能把他压死,连忙开口,“别别,我自己能走。”   崔晏摇了摇头,沉声重复,“抱着我。”   温连:“……让我下来。”   让崔晏堂堂太子殿下背他出门,太子威严还要不要了?他小命还要不要了?   两人僵持不下,半晌,崔晏还是拗不过他,将温连放回床上,小心地搀扶着他出门。   刚一出门,迎面便见一道墨色身影,撑着把伞立在淅沥雨幕中。   崔晏和温连身形顿住,听到对方闷声开口,“我来吧。”   是顾问然。   崔晏动作微滞,抬眼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又忍了回去。   君臣有别,从前他并不在意所谓君臣之纲,可后来却导致顾问然不听他的命令,自作主张。   顾问然缓缓走近过来,眉目冷峻,单膝跪入院内薄凉雨水中,定定开口,“微臣顾问然愿领罚五十鞭,恳请殿下降罪!”   清宁宫的鞭子乃是幽州军中兵械,水磨钢鞭,常人熬不过二十鞭即会当场毙命,五十鞭,哪怕是顾问然也决然抗不下,不死也残废。   他怎么可能会命人鞭杀顾问然?   崔晏眉宇蹙起,声音漠然:“你这是威胁孤?”   话音刚落,温连捅咕他一下,小声数落道,“人家是来赎罪了。”   崔晏就这点不好,太聪明也太敏感,一件很普通的事都能想出八百种花样来。   闻言,崔晏抿了抿唇,虽然仍不太高兴,但皱紧的眉头却轻轻松开些许,“如今各地涝灾严重,你若有赎罪的心思,不如放在救灾抢险保护百姓上。”   顾问然猛地抬头,继续道,“还请殿下降罪于臣。”   他早已想明白一切,既然是他的罪责,他必须承担,否则君无以为君,臣无以为臣。   温连看着这两头倔驴,气乐了,“拿鞭子来,我先亲自抽顾大人几鞭子再说。殿下既然已经开口放过你,你就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把你打残打坏了谁护着殿下归京,靠我么?”   半晌,顾问然这才别别扭扭地起身,撑着伞凑到崔晏身边,“那微臣回宫之后再领罚。”   崔晏瞥他一眼,无奈说道,“过来帮忙搀着江大人。”   “得命。”   顾问然眼底微微亮了亮,他忍住泪意,赶紧把胳膊递过去,又道,“微臣刚刚去打听了一遭,听说康安郡的疫病并不严重,原因是城东有个裁云阁,里面有位神医圣手,什么病都能看好。不过那人平日里常常外出诊病,行踪难觅,今个刚好回康安,城里都传疯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顾问然立马奔来见温连,没成想正好撞见了崔晏。   听到有人能治,崔晏神色微变,当即道:“备好马车,现在就去。”   *   康安郡,裁云阁。   人满为患,崔晏他们乔装而来,规规矩矩地在百姓后面排队,手里拿着叫号的名牌。   时不时还能听到看诊出来的百姓夸赞,“这裁云阁大夫的医术太高妙了,我现在感觉可以出去扛五十斤米面!”   “谁说不是,别说疫病,我原本根深蒂固的那头风病都一齐治好了,真神呐!这裁云阁大夫简直就是康安救世主一般的人物。”   温连漫不经心地听着,皱了皱鼻尖。   他家小红也不赖啊,城中居然没一个人提及负责运粮的太子殿下。   那可都是他们在险象环生的大海,与凶神恶煞的水匪殊死搏杀才送来的。   他在心底叹息了声,忽然听到前方有药童扬声喊道,“癸已七号!”   温连听着耳熟,看向自己的手牌,立刻欣喜地道,“是我是我。”   熟料那药童继续平淡开口,“大夫说从癸已七号开始,今日不再看诊了,还望诸位街坊邻里改日再来。”   众人哗然,有人急着要看病,也都被药童们阻拦下来。   顾问然坐不住了,问道,“殿下,怎么办?”   等了一下午,居然正好到他们这就不诊了,江施琅这命也真是不好。   温连哭笑不得道,“还能怎么办,明日早点来吧。”   他刚要转身离开,崔晏却轻轻拉住他,垂手立在原地道,“再等等。”   不一会儿,那药童果真折返,来到崔晏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道,“三位,我们阁主有请。”   温连诧异地看向崔晏,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请咱们进去?”   这小子不会真有什么读心术吧?   崔晏默了默,低声道,“方才有两个药童朝咱们看来,窃窃私语,而后才有人说到癸已七号便不再看诊,我猜测是有些内情,恰好料中罢了,我并没有读心术。”   温连:……   把他心里话都猜得一清二楚的还说没有!   药童还在身前立着,他们不好耽搁,便随着药童一起进了正厅里。   正厅内摆着一扇花鸟屏风,屏风后看来就是那位传言里的神医圣手裁云阁阁主了。   “阁主,患者来了。”   药童缓缓拉开屏风。   温连好奇抬眼,只见屏风后那人一袭流云水袖,鱼白长衫散发着浅淡银光,端坐在茶桌边,十指青葱似玉,在珠盘上轻拨算子。   年纪与崔晏相仿,看来也是个青年才俊啊。   “二位造访裁云阁,所为何事?”   声音清透朗润,含着些笑意。   他缓缓抬头,那张脸分明不算多么出类拔萃,却处处透着一股清正温敛的舒适感,看起来像极了小说里那种喜欢下棋对弈的翩翩君子。   温连一时看得呆住,潜意识告诉他,长成这样的一定在小说里有点东西。   说不定……是男主身边的左膀右臂!   是了是了,虽然崔晏身边有顾问然这样的忠臣良将,但是还缺少一群真正的智囊团,只他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   在他身旁,崔晏望见温连怔忡出神的目光,眉宇陡然压下,略一侧身,挡在了温连的面前,沉声道,“自然是看病,抓药。你是大夫,开的是医馆,竟连我们来此的目的都不知道?”   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醋味,顾问然捏了捏鼻子,阴阳怪气地俯在温连耳侧,小声嘟哝,“江大人闻到没,什么味儿这么酸呐?”   温连正沉思着,瞥他一眼,没懂,“你该洗澡了吧。”   顾问然:……   思虑良久,温连轻轻拉住崔晏的胳膊,示意他退后些,低声道,“这位大夫定然是好意询问,别心急,请问大夫尊姓大名?”   听到温连的话,年轻大夫微微笑了笑,起身拱手道,“不敢,草民姓文名淮,字淮之。大人喊我文淮之便是。”   话音落下,温连愣了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文淮之的目光在他面上掠过,收起折扇,低头行礼的动作虽然尊敬,却也不卑不亢,“江大人丰神俊朗,气质斐然,草民斗胆猜测罢了。”   温连:?   是吗,这还是他头一次被人当面夸长得帅。   他一时有些想笑,强行忍住,问道,“到底如何猜出来的?”   见他唇畔笑意,文淮之短暂停顿片刻,眸光流转,忽地绽开笑容道,“太子殿下与江大人携赈灾粮赶送通州的事,如今在城中人尽皆知。雨天道路泥泞,二位进门时,鞋袜干净如新,定是乘马车前来,非富即贵。”   温连恍然地看向自己和崔晏的鞋子,果然如他所说干净极了。   “其二,大人身上这件锦衣并非通州制衣坊产出的服制,通州湿热多雨,百姓多着轻快薄纱。想必是大人从京城而来,不熟悉通州天气地情,亦或是因为海上风冷,才穿了一件不算薄透的锦衣。”文淮之谦逊低头,声音沉稳,礼数周全,分毫没有因为猜对他们身份而得意自喜。   温连不由得对他多了些好感,只不过仍然有些困惑,“只从衣服,你就确定了我们的身份?”   闻言,文淮之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非也,这几日草民也在坊间听说过送赈灾粮来的太子殿下和江大人英雄之名。偶然得知江大人身患怪病,与疫病症状相似,而后听大人嗓音含沙,面色潮红,应当是在发热,这才妄加揣测。”   他心思很细,头脑灵活,言语流畅不失风度,温连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恰巧的是,文淮之也正好抬起眼眸,和温连对视上目光,笑容清浅。   两道目光在崔晏面前交汇,他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一根弦断掉的声音响起,面色难看几分。   耳边传来顾问然的声音,凉嗖嗖地,“行了,就说这病能不能看吧,别让殿下在这干等着。”   闻言,崔晏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无视那文淮之,对温连轻声道,“顾大人说得对,先看病。”   听到他们的话,文淮之缓缓笑着道,“好,那便请江大人随草民到内屋诊脉吧。”   温连应声点头,跟在文淮之的身后,越过屏风踏入里面的小屋里,刚一进去,就听文淮之又道,“抱歉,草民诊脉治病有一原则,那就是在我看病期间,房间内只能留下我和患者两人。”   “为何?”崔晏声音陡然冷沉,这次就连温连都听出他语气不悦。   文淮之避开他的目光,执着扇子,弯腰行礼道:“殿下息怒,行医诊脉关系草民家族绝学,祖上有死训,绝对不得外传,患者受诊时也必须蒙住双眼,闭去嗅听。如若需要草民为江大人治病,只能如此。”   崔晏眼眸微眯,寸厘不移地盯着他的面容,开口道:“若孤执意要在旁陪同呢?”   对方身子压得更低,口中却不曾松懈半分,“那草民便也无法诊治了,此乃家祖之训,草民不得不遵守。”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温连刚想缓和一下气氛,便听崔晏忽地开口,“孤与你似乎有些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他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一双熟悉的眼睛,哪怕是过去二十年崔晏也认得出。   文淮之直起身子,低垂的眼睫缓缓看向崔晏,“草民未曾面见过殿下。”   眸光交错,崔晏冷然开口:“从未?”   文淮之淡淡答,“从未。”   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空气中好似都有电光火花噼里啪啦地闪过,把温连和顾问然看得愣怔在原地,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   半晌,察觉到气氛尴尬,温连还是开口道,“看病要紧,这病本就古怪,能碰上肯看的大夫已经很难得。殿下和顾大人就在这稍等片刻,不妨事。”   “可……”崔晏还想再说,被温连用眼神制止。   他在文淮之身后做了个口型,“听话。”   崔晏看懂他的意思,张了张口,还是咽下想说的话,闷声道,“好,孤和顾大人在此等候便是。”   见他妥协,温连松了口气,这小子倔劲上来十头驴都拉不住,幸好还是听他话的。   文淮之行礼道,“多谢殿下谅解。”他转身带着温连走进里屋,而后缓缓关上房门,隔开了所有人的视线。   屋内,温连看着他熟练地从柜台上取出药箱,扯开一张板凳,示意温连落座。   温连环顾四周,这里摆设都很简单,除了药就是一些搁在书架上的医书,细看之下还有些四书五经掺杂其中。   看来是个好学之人,温连对文淮之的印象还算不错。   “江大人,请蒙上双眼。”文淮之恭敬地递给他一张青色丝帕。   温连伸手接过,绑在眼上,然后伸出手腕,等待文淮之诊脉。   然而等了半天,文淮之却迟迟并未将手搁在他的脉搏处。   正当温连困惑时,听到身前人低沉开口,声音仿佛紧贴着他的耳际传来般,“江大人,我有一事实在不明,大人究竟为何要辅佐太子?”   温连心口猛地一跳,他立刻睁开眼,透过眼上丝帕,隐约看到对方模糊朦胧的面容。文淮之就立在他不远处,眸光似有实质,哪怕隔着丝帕温连也能感受到对方炯炯的目光。   “文大夫何出此言?”温连强定下心神,不敢轻举妄动。   文淮之低叹了声,悠悠道,“此处没有外人,江大人无需与我隐瞒。大人是绝顶聪明的人,明知太子此人难成大事,定然不会做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事,所以我才百思不得其解。”   温连慌了阵脚,怎么听他这么说,文淮之好像认识江施琅似的。   不是说江施琅从来没离开过京城吗??   而且干嘛说小红难成大事,他家小红很厉害的好不好。   “数月前,大人传信给我,让我静待时机。如今时机已到,为何大人会转而帮助太子?”文淮之沁凉的指,轻轻扣住他的手腕,一碰便摸出温连的脉搏,他闭了闭眼,道,“邪气亢盛,阴长阳亏,大人,你近日都做过什么?”   他话题转变太快,温连的舌头都险些打结,赶忙道,“在海上坐船过来,路上遇见水匪。当时除去晕船外没有其他症状,到通州便开始发热,食欲不振。”   文淮之略微颔首,继续道,“行过房事么?”   温连浑身一僵,瞬间支吾起来,“我……”   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文淮之已然猜测出一切,“大人受过暗算,应是有人在你吃食中下过助兴药,那药产于幽州本身无害,但如若过度纵欲,会使身体亏损。外加渡海疲劳,水土不服,所以才引起发热食欲不振。”   听到这儿,温连觉出不对,反驳道,“可是在出海之前我并未行过那事,而且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被人下过药……”   说到一半,温连倏忽顿住。   幽州?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醉酒醒来的早上,身上外衣被人褪去,前夜发生的事也什么都记不起来。   然后,崔晏问他昨夜睡得好么。   温连很快联想到一切,脑袋越扎越低,耳尖也逐渐红得滴血。   小王八蛋……   “这助兴之药来自幽州,通州府里大夫少有知晓其药性者,所以诊断不出。我开些药,大人回去按剂服用便是。”文淮之缓慢起身,摘下来温连眼上的丝帕。   眸光交簇,文淮之静静地看着他,低声道,“大人可是打定主意,从今往后都要支持太子殿下了?”   温连看不透他是哪一边的,犹豫良久,试探着开口,“你猜?”   闻言,文淮之忽地笑了,“大人说笑了,我与大人相识这些年,还从未有轻易猜透你的时候。”   温连:“……你不愿我与太子结盟?”   “并非不愿。”   文淮之轻叹了声,抬手竟是一副要送客的意思,“大人慢走,明日若症状还未减轻,可再来裁云阁找我。”   温连默了默,干脆把他的话都记在心中,回去问问崔晏,他听不懂的话,崔晏肯定都能听懂。   他道了声谢,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文淮之眼底涌动着晦暗不明的心绪,许久,握紧了手中那方曾遮住温连双眸的丝帕。   江施琅,你难道当真忘记我同你说过的话?   崔晏此人有多危险可怖,我在信中与你道过无数次,难道你尽数忘之脑后?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里尽是前世崔晏端坐在金殿之上,冷然看着他的眼神。   “文大人,既然你和江大人关系甚笃,不如便让江大人替你顶去这桩罪名。”男人支着下巴,慵懒地半倚在软榻上。分明面色平静,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令文淮之遍体生寒,恨到战栗。   “来人,将江施琅双手砍去,双腿打断,流放幽州。”   “永生永世,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   思绪收回,文淮之只觉心口剧痛,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   江施琅,你为何还不离开?   崔晏他根本不是人,他是地狱里前来复仇的恶鬼! 第59章 岂不更好【二更】   康安王府。   温连喝过药,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整个人真的好了不少,浑身都轻快许多。   “真管用, 我现在都快好全了似的。”温连搁下药碗,伸了个懒腰,困意上来。   听到温连夸这药不错。崔晏塞给他一颗杏仁糖,闷声道:“药哪有那么快见效, 是你太相信那文淮之了。”   温连瞥他一眼,说道:“咱们太子殿下好像对文大夫很不满啊?”   他接过杏仁糖丢进嘴里,甜滋滋的糖味很快压盖过中药的苦涩, 温连漫不经心道, “吃醋了?”   崔晏抿了抿唇, 轻声说, “有点吧。”   他坦诚应下,温连反倒觉得有些好笑,盯着他道, “看个病都吃醋, 你是想把我锁起来从今往后都不和任何人来往?”   崔晏抬眼看他,仔细思酌片刻,吐出一句, “行。”   见他居然认真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温连眯了眯眼,狠狠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行什么行, 我告诉你这是违法的, 不人道的,堂堂一国太子, 整日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若是我把你关起来锁进小黑屋,你什么感受?”   崔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轻轻笑了声,又道,“也行。”   温连:……   跟他说不通。   温连躺回榻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想起今日文淮之跟他说的那些怪话。   他又赶紧坐起来,把文淮之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崔晏。   崔晏听罢,眉头愈蹙愈紧,指尖蜷起,冷声道,“看来是文大夫对我不满更甚。”   温连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在他眉头舒展两下,“别生气,你看你总皱眉头,以后就变丑了。”   被他打岔这一下,崔晏面色稍缓,展开眉宇,低低分析道:“我入京那段日子,江施琅的确平白对我有很多恶意,处处在皇帝面前道我是非。”   当时他只以为,江施琅是左丞之子,左丞家对二皇子崔颖支持多年,因此才对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太子极为不满。   “现在想来,应当是文淮之与江施琅关系密切,从中告诉给江施琅些什么事情,才导致江施琅对我多有针对。”崔晏分析出来,心底冷笑。   这群人总是如此,自认为他这太子会挡他们的路,便迫不及待想将他除掉。   “他为什么会对你有意见呢……”温连想不明白,躺在床榻上翻了个身,“难道他暗恋江施琅?”   崔晏默了默,莫名被他这话逗笑了些。   “温连,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是断袖。”   闻言,温连干咳了声,说道:“我开个玩笑。”   “或许,”崔晏思虑片刻,淡声道,“文淮之以为我会谋权篡位?”   温连愣了愣,扭头看他,“此话怎讲?”   崔晏垂眸看着他,缓缓道,“明皇后是我母后,丽妃是养育我的妃子,当初我年幼住在丽妃宫里,受过一些伤。”   明皇后是宫里所有人的忌讳,没人敢提起,所以年幼时,崔晏当真以为丽妃才是自己的生母,直到后来顾问然告诉他,他才知道自己是皇后的孩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温连却倏地坐起身来,问道:“什么伤?”   温连知道崔晏的喘疾是因为丽妃才患上的,但除此之外,崔晏从未跟他提及过任何其他的细枝末节。   崔晏静默片刻,轻轻开口:“崔清是三皇子,但其实,丽妃在生下崔清之前还有一个孩子,只不过那孩子还在肚里时便夭折了。”   他娓娓道来,仿佛那些过去都是旁人的故事,与他无关。   “丽妃自那以后性情大变,誓要重夺圣宠,便以我为跳板,令我患上喘疾。冬日里逼我溺在水中,高热风寒,以此为理由让皇帝来看望他。”   崔晏淡淡笑了,“她实在高估帝王之家的父子之情,皇帝对我并无半点怜爱之意,自从母后蒙冤死去,他认为我是他人生里的一个污点,认定我不是他亲生儿子。”   温连渐渐睁大双眼,呼吸微停,“然后呢?”   “皇帝没来看我。”崔晏平淡开口,“他让丽妃自己去寻太医,丽妃因此勃然大怒,把对皇帝薄情之恨转嫁到我身上,知道皇帝不在乎我,便对我变本加厉地虐待。”   温连险些一口脏话骂出来,“然后呢!”   崔晏伸出手,在他眉间抚了抚,笑道,“别皱眉,当心变丑。”   见他拿这话搪塞自己,温连咬了咬牙,“你快说。”   “这些事在宫中人尽皆知,我这一国太子,地位等同婢女宫人。”崔晏几乎已经快忘了那段日子,如今回忆都变得模糊许多,“三岁那年,一次祭祀大典,为了躲避丽妃的折磨,我同皇帝毛遂自荐,跪求他让我在元唐寺为黄泉下的皇后娘娘祈福。”   祭祀大典,太子不想参加也要参加,丽妃拦不住他。   皇帝兴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他动了恻隐之心,也兴许是因为实在看他心烦厌倦,便答应下来,只派两个宫人陪伴,让崔晏安心在元唐寺祈福一年。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崔晏静静说,“意味着我可以一年不用再被丽妃折磨,我便满心欢喜地住进寺里。”   听到这话,温连心尖像是被刀刃划开,血涌不止。   旁人避之不及的寺庙苦修,对于那个三岁的太子殿下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是皇帝的恩赐。   “不过很快,我没住多久,元唐寺便出了事。”崔晏叹息一声,“有贼人上山放火,将整个元唐寺烧得一干二净,寺里百十僧人,连同皇后娘娘的牌位,全部尘灰不剩。”   温连骇然地听着,他隐隐猜得出,这绝对不是一场意外。   以崔晏的聪明才智,也一定能猜出,这是有人故意针对他,想将他杀之而后快。   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他甚至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躲避宫中的虐待,住在寺庙里礼佛,然后为去世的娘亲祈福而已!   崔晏见他胸口起伏,似是动气,伸手抚了抚他的胸口,道,“不说了,你刚喝过药,先睡吧。”   温连猛地扣住他的手,沉声道,“继续说。”   在他的坚持下,崔晏只好继续道,“幸好那日寺里有位大和尚,他慈悲为怀,会些拳脚功夫,半夜见到寺庙走水,连忙抱着我从后门逃出,一路上我们历尽艰险,躲避开那些追杀我们的贼人,不敢停歇。最后,大和尚身受重伤,勉强带我乘船到了顺尧城,找了间城隍庙安置我,留下些我平日要吃的药材,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也正是如此,他才能苟活至今。   温连听罢,拳头死死攥紧,他难以想象一个三岁孩子居然经受过这么多困苦灾难。   就算这是一篇小说,这也太过了吧?   忽然,崔晏话锋一转,轻轻道:“宫中人人都知我在外过得不好,我也的确受了不少折磨,挨过打,受过冻,当过乞丐,被人追杀。文淮之大抵是以为我回宫是为了复仇,这也情有可原。”   因为他在未认识温连之前,的确是靠着要回宫杀了他们所有人这一个念头,才吃着野草,喝着雪水,在街头行乞要饭,勉强活下来的。   原本令他活下去的,只有恨。   他当时年纪太小了,什么都不懂,不明白,不理解,他想不通为何世上所有亲人都厌弃他,为何所有磨难都轮到他,为何母妃只偏爱弟弟而伤害他?   这种无助绝望的困惑最后都渐渐演变成了一种最原始的恨。   他恨皇帝,也恨“母妃”,恨那个受尽万千宠爱的弟弟。   崔晏自认自己并不是一个良善之辈,反而恰恰相反,他自小就冷漠而残忍。   如果没有温连,他死也会爬到京城,一个个掐断他们的脖子。   温连怅然地看着他,轻声道,“所以,你现在回宫是为了复仇?”   如果崔晏要复仇,要杀皇帝夺位,那他该怎么做?   温连竟还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闻言,崔晏怪异地看他一眼,低声道:“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你一次也不记进心里去么?”   温连愣了愣,不等他想明白,面前,崔晏忽地凑近过来,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声音染上一丝轻笑,“我是为了你。”   “我?”   温连心头怦然一跳,躲开他灼灼的目光,“怎么什么都是为了我。”   崔晏声音沉缓,幽幽道,“你说呢。”   温连翻过身去,假装不懂,“说正事就说正事,少扯别的。”   见他如此,崔晏无奈地叹息了声,躺在他身侧,思绪飘远,“旁人都以为我是要来复仇,兴许皇帝也这样猜忌,不过我都已不在乎了。”   甚至有些时候,他还会庆幸当初自己遭遇那些苦难,才能让他流落到顺尧城,遇到这世上最好最温柔的神仙。   “人就是如此古怪,喝了满满一大碗苦药,再吃一颗糖就会觉得甜得心痒痒。”   分明经历了那么多伤害磨难,却只要遇到一个人,便觉得从前种种,不过如此。   多奇怪。   他闭上眼,感受温连身体的温热,那熟悉的温度总能令他很快心安。   “文淮之以为我要复仇,要将这个国家颠覆,让世间水深火热,其实我未曾想过那么多,你信我么?”   “温连。”   “温连?”   崔晏睁开眼,偏头看去,身旁人已如一只猫儿一样蜷缩着阖眼睡去。   他垂下眼睫,微微笑了笑,抱紧温连的后腰,随他一同睡去。   当什么皇帝,复什么仇,他不想再过被仇恨裹挟的日子。   当个被人数落的任性孩子,快快乐乐地过完此生,岂不更好?   岂不更好。 第60章 欲嘎   在康安王府治病的日子里, 天气不再连日暴雨,城中涝灾渐渐得到控制,百姓在官府的组织下开始重建房屋。   崔晏将温连安置在康安王府, 带着顾问然和康安王私军数千沿着通州口岸剿灭水匪。他们各显身手,康安王与崔晏共同指挥,顾问然勇猛杀敌。水匪本就是自立为王的土霸主,很快被剿灭得不剩多少。   一切都好起来了。   温连卧床修养数日, 身体也康复不少。   这其实不算一个好消息,因为温连本来的打算是干完这一票,早死早超生。   他已经跟崔晏做了超出父子之情的事, 但他死期未至, 还得整日和崔晏见面, 实在尴尬。   文淮之的药药效很好, 但有一点忌讳,就是服药期间,不可同房, 以免邪气侵体, 五脏亏虚。   温连怀疑这人是故意点他呢。   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喜欢纵欲的人么?   文大夫每隔一日便差人送信一封,每封信崔晏都要当着温连的面拆开看,幸好里面只写了一些用药的剂量, 简单问候了几句温连, 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又是一日清晨,康安王忽地命人来请温连到正厅去。   温连到了之后, 发现崔晏他们都在, 门口还立着个笑眯眯的年轻太监, 面色苍白,身形瘦削, 与从前温连见过的太监不太一样,相貌清秀爽朗。   年轻太监见了他,笑容更盛,拱手道:“奴才李仕安见过江大人。”   温连出宫以后还是头一次在宫外看见太监,他不免新奇地多看几眼,“你认得我?”   他好像这几天总说这句话。   “曾在大人金殿受封时见过一面,奴才与您府里的那位小德子是老相识,关系很好。”李仕安弯腰行礼,脸上仍挂着笑意,“奴才此次奉圣上之命赶来通州,就是为了见殿下与大人。”   是小德子的朋友啊。   温连微怔,刚欲开口问问小德子如今过得怎么样,却听崔晏在上首扬声道:“江大人,先请落座吧。”   闻言,温连抬眼瞥向崔晏,咽回想说的话,坐到他左手侧。   李仕安低头俯身,朝在座的崔晏、康安王、温连和江施琅依次行礼过去,而后从怀中取出一个明黄色卷轴,哗啦啦摊开,扬声道,“昊天有命皇王,诏曰——”   众人纷纷起身,婢女小厮紧接着跪下,温连见状赶紧跟着一起要跪,被崔晏用手轻轻扶住。   “皇帝特命你不用跪。”   温连立刻从善如流地起身,听着那李仕安宣读圣旨。   “朕闻讯通幽二州水患得缓,太子、皇弟康安王与爱卿江随共同剿匪,运送灾粮,功不可没,特此钦赏。”   听到这儿,温连忍不住抬头。   李仕安面不改色,继续道,“太子赏八宝玉如意一对,康安王赏南域夜明珠三颗,其女康安郡主锦缎千匹……”   皇帝对自己弟弟出手倒是大方,怎的对自己儿子就这么不上心,只赏一对玉如意。   温连又开始为小红打抱不平,这皇帝明显是偏爱康安王吧。   “爱卿江随,升任户部尚书,无量佛金尊一座,普贤菩萨像一尊,朝云丝绸九车,良田千倾,黄金万两,钦此——”   话音落下,温连震撼地抬头,突然发现他好像才是被特别偏爱的那个……   皇帝居然这么重视他,温连不可思议地接过圣旨,整个人好像还在云边飘着,腿软下去,耳边传来李仕安的道喜声,“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户部后继有人,江丞相定然以你骄傲。”   左丞本就是户部尚书的上司,原来的户部尚书也是左丞的人,这等于是皇帝杀了左丞的一个心腹,又把左丞儿子给升了上来。   崔晏在心底揣度。   皇帝此招的确厉害,左丞势力被打压,斩了心腹赵永禄项上人头,心有不忿。他转手又这差事赏给左丞的儿子江施琅,以次拉拢回左丞的心。   而且,皇帝故意给他这一国太子的赏赐远远不如康安王和江施琅,为的是试探他品性如何,对皇帝有无异心不满。   可惜他失策了。   看到温连开心,崔晏只会更开心。   接过诏书,温连喜形于色,眼睛亮津津地看向崔晏。   “那么高兴?”   崔晏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问道。   温连俩眼睛里就差冒金光了,略显激动道,“升官发财,黄金万两啊,还有座大金佛,你亲爹出手真大方!”   崔晏一时失笑,竟不知道该答些什么,顿了顿,低声道,“江施琅家财如流水,这些赏赐怕是只有那户部尚书一职对他还有用些,矜持些。”   温连立刻收声,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架势,清了清嗓子道,“臣谢主隆恩。”   有些时候,崔晏简直就像他的随身系统一样,不仅可以帮他分析局势,还时刻提醒他保持人设,恐怕比某些系统文里的二货系统还要靠谱得多。   领过圣旨,得到厚赏,温连不禁又开始琢磨,自己的任务到此算不算完成了。   按理说应该算的,通州万千百姓都因赈灾粮得救,如果这情节是在小说里,皇帝封赏之后就算结束。   如今水匪也被崔晏陆陆续续派兵剿灭,一切告一段落,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不走是不行的,剧情好不容易走上正轨,崔晏解决水患成为救世主,后面还要登基称帝,他不能挡路。   万一以后自己迟迟不死,崔晏岂不是要成为史书上最枉顾人伦、荒淫无道的断袖皇帝?   只是想象着那个场面,温连就浑身发冷。   绝对不行,剧情绝不能这样发展下去。   温连心虚地避开崔晏的目光,暗自琢磨,再陪伴崔晏快乐地度过这最后几天,他要寻个机会想办法离开。   不过这段日子里,崔晏想做什么都好。   只要是崔晏想要的,温连能给的,全都给他。   *   通州事毕,他们近些日子就要返程,在温连修养这几天,康安王以太子之名,率通州四府军队剿灭沿岸水匪,并抓住水匪逼供。   本来都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在临返程前几日,竟还真让他们逼供出来。   他们从水匪那里,得到何楼私自纠集水匪拦船的证据。崔晏和康安王立刻联合上奏,奏发通州知府何楼贪污赈灾粮。   证据俱全,何楼无可辩白,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即刻缉拿何楼,择日由崔晏亲自押送何楼归京。   事发之后,何楼还想逃跑,对着崔晏大呼冤枉,虽然崔晏没听亦没管,按律法将人关了起来。但却也觉得这事顺利得太过蹊跷。   他们打算找出水匪幕后之人,就正好就在临行前几日找到了压死何楼的关键证据,仿佛是什么人精心准备好的计划似的。   崔晏直觉哪里不对,可归京的日子临近,他忙着调查收押与何楼贪案相关的官员,无暇分神去思考其他。   夜里回了康安府,顾问然立刻送上一封信来。   “又是裁云阁的信?”崔晏眉宇微蹙。   顾问然干咳了声,目光瞥向温连的厢房,“对,裁云阁的文淮之给江大人的信,被我拦下了。”   闻言,崔晏眉心更痛,心口涌上一阵烦躁,抬手便要拆开信。   身旁顾问然见状,赶忙开口道,“哎哎,殿下,这不好吧?”   崔晏抬眼看他,面不改色淡淡说道:“看完孤会给他原封不动塞回去的,哪里不好?”   总之他也当着温连的面,正大光明看过很多次了。   顾问然:“呃,微臣是说,万一让江大人知道咱们偷看他的信,到时可怎么办?”   闻言,崔晏抿了抿唇,还是毫不犹豫地拆开信笺,低声笑道,“无妨,那就挨一顿骂。”   顾问然:……怎么感觉他挨骂还挺开心。   江大人,我可是拦过的,是他自己非要偷看,到时候别骂我。   信笺展开,文淮之的信字如其人,字迹灵动飘逸,潇洒漂亮。   崔晏心底冷笑,烦躁更甚。   【江大人前鉴,那日匆匆几句,言多语淡,多觉烦忧,在此致歉。听闻通州各地疫病频发,草民有一药方,乃是数月心血苦心研究,特此奉上,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望改日你我可在京城相见再叙前话,敬颂钧安,恕不多写。】   落款处,写着文淮二字。   在信封后,果然有几张密密麻麻的药方。   这封信并未提及崔晏半个字,他拧眉沉思,将药方仔细看过,没什么异样。   文淮之打算去京城?   如果真要去,为何不与他们同路。文淮之治愈温连的病,乃是贵客。有皇家侍卫从中保护,他归京之路会顺畅安稳许多。   他到底要去京城做什么?   崔晏脑海里忽然浮出一个诡异的猜测。   崔晏知道自己不是男主,而是温连误将他当成了男主。   那么为何……老天会让温连在江施琅的身体里复活?   江施琅这具身体的任务是,帮助男主成为救世主。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江施琅都绝非会自愿成为太子的幕僚,而是会辅佐那所谓的男主。   二皇子崔颖不足为惧,性格粗放,眼底只有皇权,决然不可能成为救世主。   三皇子崔清虽聪明一些,但终究是个冷心冷血之人,比他差不了多少。   六皇子年方十六,更不可能。   倘若——文淮之才是江施琅要辅佐的、真正的男主呢?   刹那间,所有前因后果都紧密联系在一起,崔晏怔怔地望着手心里的信。   就算他厌恶此人,崔晏亦不得不承认,文淮之的确有着难能可贵的清正良善之心,处处为民着想。   他常年吃药,文淮之写下的药方,崔晏大部分都识得,都是些不贵易寻的普通药材,像疫病这样难治的病,文淮之定是穷思竭虑才找到可以替换名贵药材的普通药材。   这是一份真正天下万民皆可得救的药方。   比起他这不得已才选择运送赈灾粮的太子,文淮之才更像一位救世主。   ……而他,不是。   崔晏眼睫微颤,一刹那,他仿佛从这封信里,窥见了真正的天命之子的命运。   先是四处行医治病,拯救百姓性命,后来到京城入朝为官,拯救万千苍生。   而他这自私无情的太子,只不过是一个窃取文淮之命运的蝇营狗苟之辈。   也对,温连那样温善明理之人,站在文淮之身边才更合适。任谁看来应当都会这么觉得。   崔晏不可抑制地想到这些自我伤害的话,心尖却无半分痛快之意。   脑海里倏忽浮现出那日在裁云阁,温连和文淮之相视一笑的模样,二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   那是平等自如的交谈,如同两位久别重逢的故友,没有什么父子伦理,亦没有什么君臣之纲。和他不一样。   那一刻,崔晏突然觉得,自己在眼睁睁看着什么东西失去。   温连离他愈来愈远,他好像,就要抓不住温连了。   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一切都是错的,温连原本便不是因为他而来的。   如果温连最后知道文淮之的身份,会怎么做?   如果温连真的要离开他,他又该怎么做?   思绪繁杂,额角更加疼痛,他阖上眼,迅速将信纸原封不动地放回,心底躁郁难平,耳边传来顾问然试探地询问,   “殿下,这信……”   “烧了。”崔晏缓缓睁开眼,漠然开口。   顾问然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啊?”   崔晏陡然冷沉下声音,重复一遍,“我说,烧了!” 第61章 我讨厌他【一更】   押送何楼回京的日子马上要到了, 温连的身体也终于痊愈,不仅不头疼发热,一顿甚至可以猛吃三碗饭, 简直像是打算把之前挨得饿全吃回来似的。   离开通州的清晨,温连立在马车边,看到马车后侍卫押着一辆囚车。   “这就是那通州知府何楼?”他压低声音问。   在他身旁,崔晏抬眼看去, 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是。”   何楼是重犯, 凌晨时候便已经从大牢里押送去船上。现在这些, 都是和何楼一起贪污受贿, 克扣赈灾粮的其他涉案官员。   个个满面愁容, 平日有多风光,此刻就有多落魄。   温连听他解释,对这些人不由得生了些厌恶, “就是他们一直贪污腐败啊, 真该罚他们坐几十年大牢”要不是这群人,通州事态哪会严重到这种地步。   闻言,崔晏轻描淡写地说, “几十年大牢可远远不够, 这些人进京定罪之后便是斩首的罪名,九族皆诛, 一个都跑不了。”   听到这, 温连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古代的刑罚果然严重,不过这些官员明知刑罚严重还敢贪污国库灾粮, 害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惨重,显然是根本没把国法放在眼中,罚个斩首不过分。   只是可怜他们的妻儿老小了。   温连缓缓收回目光,从那些囚车旁经过,忽然间,有人似乎认出了他,喊道:“江大人!江大人下官冤枉啊!”   他顿住脚步,回首去看,那竟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跪在他面前。   老人披头散发,涕泗横流,紧紧抓着囚车的铁栏杆,喊道:“下官曾经任职过户部侍郎,丞相大人是知道我的为人的,下官怎么可能会贪污啊!”   温连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崔晏见他立在原地顿住脚步,知晓他心头软,低声道,“怎么了?”   温连摇了摇头,叹息了声,道,“看他年纪已有七十,能活到这般长寿,临了临了却落得个全家斩首,实在唏嘘。”   话音落下,崔晏看向那老人,声音淡淡,“何谈唏嘘,此人从他家中池塘里搜出黄金打的鲤鱼九万只,他这一生,足够比他人享受得多了。”   听清楚那个数目,温连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夺少?”   “黄金鲤鱼九万只,全部雕得和真鱼似的,栩栩如生。”   温连瞬间一点同情也没了,咬牙道,“真是个老畜生,惯会装模作样。”   “官场如此,为官清廉者少有,平常心看待便是。”崔晏倒是没什么感觉,只颇为无谓地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员贪污并非十恶不赦的罪名,有时皇帝下发的军饷,幽州也会贪一些。”   闻言,温连讶然地看向他。   崔晏笑了笑,道:“每次贪多一些,他下次发得也会多一些,这些省出的军饷,可以额外拿来建设幽州。总归要看为官者如何贪,什么目的贪,不可一概而论。”   更何况,臣子不贪,皇帝也会起疑。   什么都不想要的臣子,要拿什么来操控呢?   温连恍然大悟,“受教了,红老师。”   崔晏:……   此时,康安王也收拾妥当,出门送别崔晏他们,见他们还立在囚车前,康安王缓缓走到温连身边,问道:“出了何事?”   温连赶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答道:“见过王爷,并无什么要紧事,只是刚刚这犯人一直在囚车里喊冤,因此便多停留了会。”   “喊冤?”康安王目光扫视过囚车,里面大大小小的官员,他多少还是认识些的,笑了笑,道,“大人切勿相信,他们没什么可冤的,这些人跟着何楼数年间捞过不少油水,该是还债的时候了。要怪也只怪他们事错主,忠非人。”   话音落下,温连倏地一愣,康安王的话似乎有些许耳熟,可自己却有点想不起来是从谁那里听到过。   马车停在不远处,有侍卫前来禀报:“启禀殿下,马车已备好,犯人清点完毕。”   崔晏略一颔首,“知道了。”   他转眸看向温连,见他微微出神,轻咳了声,“江大人,该走了。”   思绪被打断,温连有些怔恍地应了声,跟在崔晏身后上了马车。   两人落座下来,宽敞的马车里,四目相对,温连又开始尴尬起来。   上次坐在同一辆马车的时候,他还想尽办法要躲开崔晏呢,这会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过了。面对崔晏,温连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他只得在心底安慰自己,任务马上就完成可以离开了,能让崔晏多满足一个心愿是好事。   “回京之后,接受完封赏,你打算做什么?”崔晏忽然出声问他。   从今以后温连便不再只是挂着虚职的太子太傅了,有了实权,他能做的会更多。   但温连并未想过这个问题,朝中大臣个个比他要老谋深算,他爹左丞掌户部礼部和吏部,就算真有什么让他搞不定的,想必他爹也能帮他搞定。   最重要的是,他马上就该离开这里,以后的局势如何发展,与他也不会有太大干系。   良久,温连轻声答:“没什么想做的。”   其实如果可以,温连也是有想做的事的,他想看着崔晏登基,成为真正的皇帝。   听到他的答案,崔晏敛起眸子,心头不安更甚。   没什么想做的,便代表着温连已经在谋划如何离开他了。   他太了解温连。   只是他没想到,分明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温连仍然想要离开。   本以为温连是接受了他的心意,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温连可怜他。   他闭了闭眼,轻靠在马车窗边,望向周围渐次后退的景色,耳边忽地传来温连的声音,“对了,通州的疫病你打算怎么解决?”   疫病并未流传开,街上的人也愈来愈多了,温连不禁有些好奇。   崔晏喉头一紧,转眸看向温连,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清澈而干净。   他不想骗温连,也不想骗自己,若他隐瞒这件事,才是真正输给了文淮之。   半晌,崔晏深吸了口气,道,“是文淮之给了药方,药方里的药材并不难寻,官府搜集完全,已经发放给了那些染病的病人。”   温连颇有些惊讶:“文淮之这么厉害?”   崔晏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温连没有察觉到他的沉默,继续畅想道,“那你回宫之后可得好好帮他也讨一份功劳,你爹出手那么大方,也封给文淮之个官当当,以后说不定可以救更多人的性命。”   崔晏挪开眼,淡淡道,“封什么官,他最多也是太医,太医院只为皇帝治病看诊。”   “太医不行,依我看此人很有本事,你把他招到清宁宫做个幕僚不错。”温连积极地为他筹谋着,“文淮之很细心,日后不是凡辈,有他帮助你,以后一定会有帮得上大忙的时候……”   崔晏心绪起伏,眉宇稍蹙,“不了,我身边并不缺人,有你和顾问然便够了。”   温连看他一味拒绝,有些无奈道,“顾问然哪够,你不能这样只信任自己认可的人,身为太子要广纳贤才,多一个帮手多一分胜算。”   “没有他,我照样还是太子。”崔晏毫不犹豫地脱口,目光紧紧盯着温连,他低声道,“你不信我?”   温连哑然片刻,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把他惹得不高兴,只好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不信你,是你总不相信别人。”   听到这句话,崔晏倏忽觉得自己似乎和皇帝越来越相像了,血脉的确是难以隔绝的东西。他们一样的多疑,一样的偏执,分明从前他最恨皇帝这一点,可现在他却变成了这样的人。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就算我相信文淮之,可他会相信我吗?”   说罢,崔晏转头看向窗外,不想再聊起文淮之此人。   温连看出他的抗拒,顿了顿,伸出手在他头发上揉了揉,低声道:“为什么生气?”   掌心温暖,动作柔和,崔晏回头看他,触及到温连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他忍不住俯身钻入温连怀里,一把抱紧他的腰。   温连微微吃惊,下意识在他后背轻拍两下,“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啊?”   “我讨厌他。”崔晏轻声开口,“不想听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   闻言,温连意识到崔晏口中的他是谁,忍不住绽开笑意,“是因为这个啊……”   他抱着崔晏轻声低哄道,“没事,我以前也会嫉妒学习比我好的同学,这是人之常情嘛。”   崔晏闻声抬头,反驳道,“并非如此。”   他讨厌文淮之,是怕文淮之会夺走温连。   可这些话,他又如何告诉给温连知道?   “如果有一日,”崔晏试探着开口,“我变得和你想象中不一样,温连,你会离开我么?”   他生性敏感,是因为经受过太多人的抛弃。   温连沉思了会,无比肯定地答他:“不会,你不会变的,因为你是我教出来的。”   他一直知道,崔晏的内心有一块很柔软的地方,装着所有对他好过的人。   他的小红永远不会变的。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心口渐渐空了。   温连没有回答,要不要留在他的身边。   他还是会走,迟早有一天会走!   绝不能让那一天发生。崔晏沉下眸子,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他要先一步,把文淮之除掉。 第62章 抓人回来【二更】   回京之路较来时顺利得多, 没几日,他们便乘水路抵达京城。只是顾问然没跟他们一起回来,温连问过崔晏, 听说是打算把顾斐然的尸骨运回幽州。   想起顾斐然的死,温连心疼不已,没多过问便相信了他的话。   何楼被押入大牢择日定罪处斩,这些人终于得到了作恶的惩罚。   温连他们也受到了皇帝的封赏。   这还是温连第一次见到皇帝, 帝王威压果然不同凡响,他壮着胆子偷看了一眼,发现皇帝和崔晏细看之下还真有那么点相像。   奇怪。   按理说崔晏应该不是皇帝的儿子才对, 为何真的长得这么相似?   尤其那双眉眼, 皇帝不苟言笑时, 简直和冷着脸的崔晏一模一样, 叫人莫名瘆得慌。   思来想去,温连琢磨不出答案,只能当做是一场巧合。   说不定是崔晏生父和皇帝本就长得相像呢。   他紧绷着精神, 应付完皇帝, 打道回府,又得应付一遍前来祝贺他的官员大臣们。   把所有人应付完,温连浑身疲惫, 整个人瘫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温连从衣襟里掏出任务纸, 上次写过的字迹又消失了,系统也没有什么新的通知下发, 之前说要给他的前两个任务的奖励也一直没给。   他怀疑系统是不是不想给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 温连赶紧把任务纸乱折一通塞回衣服里, 扬声问,“谁啊?”   门外, 小德子的声音传来:“大人,丞相大人来了,请您到正厅一趟。”   温连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心底嘟哝他这丞相老爹精明至极,肯定又是要嘱咐他什么。   来到正厅,他那左丞老爹果然正在悠哉悠哉地品茶,面露红光,好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施琅,来。”左丞笑容慈祥,将温连招到身边,“这次你可真是给爹脸上争光,诸多朝臣都搞不定的事,你一出手,解决得干干净净。”   温连干笑了下,应承道:“还好,爹谬赞了。”   他没出什么力,除了杀掉个水匪头子,其他都是崔晏和康安王他们负责的。   又是抓贪官,又是剿水匪,顺便还找到了疫病的药方。真要说起来,他这功劳就是顺手蹭到的。   闻言,左丞笑容更甚,看向温连的目光里尽是疼爱,“你啊你,就是太谦逊了。爹叫你来,是有些事要问问你。”   温连知道他不可能就是这么简单过来夸夸自己,便从善如流道,“爹不需客气,请讲。”   “你走这些日子,我听惠妃娘娘说,你好像对那太子殿下颇为看好?”   这一关果然还是来了。   温连轻吸了口气,垂下头道:“是。”   左丞压了压嘴角,语气却仍然和缓,“施琅,那二皇子殿下那边,你让爹可如何交代啊……”   他们家一直是支持二皇子崔颖的,听崔晏说,是因为左丞坚持立长不立幼,当时崔晏又未曾归京,这才一直选择追随二皇子。   闻言,温连冷静思考分析片刻,说道:“在儿子任太傅一职期间,二皇子表现并不特殊,甚至才思谋略远远不如太子和三皇子殿下。”   崔清都比崔颖要聪明得多,他真不知左丞到底为什么要坚持立长不立幼。   “爹知道。”左丞抿了口茶水,长叹了声,“可二皇子是德妃娘娘的孩子,放眼这后宫,能制衡贵妃娘娘的六皇子之人,也只有二皇子。太子殿下朝中无人,母家又是远在天边的幽州,没有圣上偏爱做靠山,他注定只是个棋子罢了。”   左丞丝毫不把崔晏放在眼中,一个在幽州生活多年,没有受到任何培养的太子,根本难成大事。   温连静静听着,缓声开口,“若是我们做他的靠山呢?”   左丞品茶的动作微滞,诧异地抬眼看他,“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温连默然,点了点头。   见他如此,左丞面容微沉,搁下茶盏,徐徐道,“今日那何楼及涉案官员被打入大牢时,爹去看了,不少人年逾半百,头发花白,跟你爹我差不了多少。”   温连愕然地抬头看向他,听到左丞继续道:“爹老了,朝中局势实在诡谲多变,常常力不从心,或许有一日,爹也会落得和那何楼一个下场。”   他起身要走,温连也跟着站起身来,看向他。   “不用送了。”左丞低叹了声,“你自小聪慧至极,和你弟弟妹妹都不同,世人都夸赞我有你这样得意的儿子,可爹也知道,你只是心性高傲,认定的事情必须要做到。旁人读不懂的书,你非得硬啃下来,挑灯夜读险些读瞎了眼睛。”   他说的是江施琅的性子,温连怔然听着,在脑海中随着他的话勾勒出江施琅的形象。   哪有什么不世天才,江施琅只是比任何人都更要强。   “既然你执意,爹拦不住你。”左丞转身离开,声音渐行渐远,“爹会考虑太子一事,你只需知道,爹永远是为了你好。”   在他走后,温连心头怅然若失地想,如果左丞知道自己的儿子江施琅,早已离开这个世界,恐怕会伤心欲绝吧。   他是那么疼爱江施琅,甚至江施琅说要辅佐太子,他也会认真考虑,而不是强硬逼他放弃。   貌似他穿来的每具身体,都有着非常疼爱他们的家人。   温连有温玉和温府老爷夫人。   陆子云有他的聋哑哥哥。   江施琅有尊重他疼爱他的父亲。   偶尔,温连感受到他们的关爱,也会觉得心里酸酸疼疼的。   大概是羡慕更多吧,他想。   温连从小住在舅舅家里,舅舅舅妈并不疼他,谁不疼自己的亲生孩子呢,温连可以理解他们。   家中唯一心疼他的,只有姥姥,姥姥知道他爱吃玉米,每次放学回家都给他煮一个大玉米,背着舅舅和舅妈偷偷塞给他吃。   听舅舅说,姥姥常常会把家里的玉米放到发霉也舍不得吃,就是为了等他回去,留给温连。   后来姥姥得了老年痴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唯独还记得他,常常会问舅舅,小连什么时候放学,你们别忘了接他回家。   想起姥姥,温连眼眶微湿,心口酸疼。   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想家,好想好想回家啊。   左丞前脚刚走,正厅的门又被敲响,小德子悄悄摸摸地走进来,对着温连行了个礼,轻声道:“大人,奴才有一事禀告。”   温连收回思绪,赶紧将眼泪憋回去,生怕被看出怪异,沉声问:“什么事?”   小德子把门窗一齐关好,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大人可还记得李仕安?”   温连愣了愣,想起那日给他颁圣旨的年轻太监,颔首道:“记得,怎么了?”   “奴才跟李仕安是打入宫起就一块长大的手足发小,今儿您朝上领赏,奴才在外头侯着,李仕安偷偷跟奴才说了一件事。”小德子声音轻得温连几乎听不见,紧张得微微发抖,“李仕安说,圣上表面对太子殿下随意赏了对玉如意,其实私下里对太子甚是改观,对他此次作为非常满意。”   温连睁大眼睛,也紧张起来,“这么重要的事,他也告诉你?”   闻言,小德子不再紧张,反而还得意地挺起胸膛,说道,“那是,奴才在宫里头还是有点人脉的,李仕安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他虽然官大但什么都听我的,有事从不瞒着我,这点您放心就成。”   温连忍俊不禁,说道:“行,那他还说什么了?”   小德子赶紧又凑近些,继续道:“圣上说了一句,这太子之位空悬这么多年,如今也算原璧归赵了。”   话音落下,温连大喜过望,他忍住激动的心绪,问道:“圣上这是打算要培养太子了!”   “是啊,大人这可怎么办啊?”小德子心慌意乱,“大人你之前那么得罪太子殿下,如今他重获圣意,往后怕是要对付于你啊。”   温连瞥他一眼,“赛季都更新了,你怎么还在上个版本。”   小德子:?   “这点小事用不着你操心。”温连笑道,“你家大人我早就和太子殿下冰释前嫌,他得了势,咱们只会跟着鸡犬升天。”   闻言,小德子呆了呆,瞬间也跟着激动起来,“原来如此,大人果真高见!那想必奴才这只土鸡往后就跟着殿下和大人升天变凤凰了,奴才这就给您搬洗脚水去!”   见他态度转变这么快,温连失笑了声,说道:“去吧去吧。”   顿了顿,小德子走后,温连忽然反过味儿来。   他说他是鸡,那自己就是狗呗?   靠,臭小子。   温连得知好消息,心情一下子舒慰了不少,舒舒服服地躺进椅子,掏出那张任务纸。   上次的字迹尽数消失,温连虽不确定系统有没有判定他任务成功,但他还是想再试试。   如今皇帝对崔晏改观,左丞也转而开始支持崔晏,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崔晏的才智品性,得到皇帝赏识是早晚的事。   一切都好起来,他成功完成帮助崔晏成为救世主的任务,也可以安心地去了。   左思右想,不知为何,只要想到崔晏眼巴巴望着他时的眼神,他就总是狠不下心离开。   在书里待得久了,温连已经快把这里当成了真实的世界。   可他的世界不是这里,这里不过是某个作者写下的故事,就像让他做了一场大梦一样。   他得回去,尽管他的家又破又小,至少那是真实存在的。姥姥年纪大了,说不定还在痴痴地等他回家。   必须得回去。   他也有家,他……想家了。   梦再好,迟早也是会醒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早点醒过来,于他,于崔晏,都是好事。   这段剧情中本就不该产生的感情,也该结束了。   他总不可能一辈子给崔晏睡吧?那像什么话。   温连觉得自己性取向是正常的,做那种事……嘶,虽然也还挺舒服的。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他真不是断袖,对崔晏其实还是当成个任性孩子看待,心底觉得崔晏很可怜。   ……只是想满足他的愿望,仅此而已,温连对自己说。   现在愿望已经满足了崔晏,自己功成身退才是最好的结局。   若这是一篇以他和崔晏为主角的故事,以此为结尾就好,否则再往后就该闹成虐恋情深强制爱了。   他思绪繁杂,复又看向任务纸。   不能再错下去。   半晌,温连闭了闭眼,下定决心提起笔,认认真真写下几个字。   【系统,申请死亡,死亡方式是在太师府暴毙而亡。】   *   与此同时,清宁宫里。   烛火摇曳,风动树影。   崔晏眼底映照着烛光,把玩那对皇帝赏下来的玉如意,这对曾是他生母明皇后的定亲之礼,于他而言毫无用处。   他知道,这不过是皇帝想唤起他对亲情的渴望,可他现在有人疼,早已不在乎这迟来的父爱。   有什么用,都是做戏罢了。   半晌,崔晏兴味缺缺,将那对玉如意丢进了床榻角落里,权当摆设。   今夜没有温连在身边睡着,他不习惯,半点无法入眠。总觉得怀里缺些什么,不抱着人睡,便浑身不自在。   虽然他睡不着,但崔晏知道,温连没有他定然会睡得很好。   要是可以真的把温连锁在身边就好了,只不过那恐怕会被温连厌恨。   还是算了。   许久,他叹息一声,抛去这个想法,知道注定只有自己会难以入睡,便脱去外衣,准备逼自己睡觉。   可脑海里抑制不住,又忽闪出温连和文淮之对视时的眼神。   心头闷燥,崔晏辗转反侧。   他每想一次,就更想除掉文淮之一分。   他把顾问然留在通州,不止是让他带顾斐然回乡,还命他仔细去调查文淮之,如有发现此人存着任何逆反筹谋之心,当即杀无赦。   只要文淮之是那所谓的男主,他便一定会想做皇帝。   崔晏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休想从他身边,带走温连,即便这是天命也不行。   正思索着,崔晏里衣的衣襟忽地亮起微光,他动作一滞,心头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脊背发冷。   崔晏不假思索,迅速将那张字纸取出来。   待看清上面熟悉的字眼,他额头青筋猛跳,攥紧任务纸,朝殿外咬牙喊道:“来人,备驾。”   听到这声,守夜瞌睡的温武英在门外一个激灵惊醒,甚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呆呆地道:“啊?殿下,何事这么晚动身?”   崔晏猛地推开殿门,呼吸紧促,心跳快到令他胸口闷胀。   怒气难消,他尽力平复着胸前起伏,声音冷戾至极,“备驾太师府,孤要,抓人回来。”   温连,为何突然不打招呼要走?   前有文淮之要与我争抢,后有你夜半私自离开,妄图自杀。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怎么做你才会留下来?   你真的,一定要把我逼疯么? 第63章 红绳   太师府。   温连攥紧床头红帐, 一把拽下来拧成绳子,这条床帐倒是结实,想来就是吊死也够用。   他立在椅子上, 轻轻闭上眼。   脑海里倏然想到吊死的人似乎会特别丑,他犹豫片刻,坐回椅子上,仔细分析。   如果他吊死的话, 众人肯定会议论纷纷,猜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那丞相老爹肯定也会非常痛苦伤心。   最重要的是……崔晏。   那天他要寻死, 崔晏的反应实在吓人。   如果再来这么一次, 温连有点怕崔晏情绪激动, 直接喘疾发作, 跟他一块嘎了。   不行,不能这么吊死,太突然了。   他死也得死的干净利落, 不能给大家添麻烦。   要是有什么办法可以顺理成章的嘎掉, 还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就好了。   改天准备好再死吧,温连懒得动脑,果断放弃。   他刚准备脱衣服睡觉, 忽然听到门被人敲响。   三更半夜, 夜深人静,谁闲的没事又来找他?   温连啧了声, 扬声问:“谁啊?”   门外一片安静, 无人回应。   他困惑地起身, 走到门边,缓缓推开门。   下一刻, 一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腕子,将他推进房内,反手落锁。   温连吓了一跳,被对方裹挟着后退,整个人跌在身后椅子上。   待看清眼前人时,温连狂跳的心脏一瞬停滞,他愕然开口,“小红,你来干嘛?”   崔晏眼眸通红,将他摁进椅子里,扫视四周,在桌案上找到那条被温连拧紧的红绳。   他居高而下望着温连,声音冷戾,“你要做什么?”   温连见被他发现,一时心虚,结结巴巴地道:“什么也不做,准备睡觉,你怎么来了?”   他本来打算做什么的,但是刚刚真的是要睡了。   红绳落在崔晏手心,五指渐渐蜷紧,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来陪你睡。”   他捉住温连的腕子,用红绳死死缠紧。温连见状眉心猛地一跳,咬牙切齿地挣扎道,“你专门半夜出宫过来绑我是吧,崔晏,你脑子……”   崔晏俯身吻住他的唇,将他剩余的话尽数堵回去。   温连试图推开他,却被崔晏强硬地掐住脸侧,动弹不得。   崔晏紧紧盯着他,扳过温连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一字一顿道:“要不你杀了我,要不你发毒誓,从今往后,绝不离开我身边半步。”   “啊?”温连刚喘上气,被他问得一懵。   见他不答,崔晏从腰间抽出匕首,拔出刀鞘摔在桌上,冰冷的刀刃映照着惨白的月光,“说吧。”   温连震撼地看着他,想问一句,崔晏你大脑清醒否?   这是大半夜专门过来找他事么?   “我说什么,我真的只是准备睡觉。”温连大呼冤枉。   “不想说?”崔晏松开他的脸,抓住匕首,在自己手腕上狠狠割下,血汩汩而流,“还是不能说?”   温连瞳孔疾缩,挣开那团还未捆紧的红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咬牙骂道:“崔晏,你疯了,找死呢?”   崔晏沉默不语,恍若未闻地望着温连,猛然将匕首狠狠钉进自己的掌心,一刹那,血如泉涌,额头冒了冷汗,他强忍着颤声开口,“温连,是不是还不够?”   要怎么做,温连才肯留下来?   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有一千万种办法杀文淮之,却只能以自残的方式让温连放弃离开留下来。   温连看着那把插进崔晏手心的匕首,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像在做一场噩梦似的,他攥住崔晏的手,眼角泛红,冷声喊道,“够了!你拿你自己的性命威胁我?”   不公平。   真不公平。   崔晏捅穿他自己的手掌,可受惩罚的却是温连的心。   “算是吧。”崔晏冷静地沉声答他,将那把匕首抽出来,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血一滴滴溅落在温连的衣衫上,温连屏住呼吸,不敢碰他,“小红,你冷静点,听我的,先把血止住!”   “我不听。”崔晏声音平淡,眼眸定定地望着他,“你次次让我听你的话,但没有一次真的听过我的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你有在乎过我么?”   温连被他质问得哑口无言,下意识道:“我当然在乎你。”   崔晏冷笑了声,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尤其是对温连,可这一刻他却忍不住笑了,“温连,你的在乎就是让我割舍不断又疼痛万分的一把尖刀,就像插进我手掌的这把一样,拔出来会痛,不拔出来也会痛。”   温连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被他冷声打断。   “你到底要去哪,到底要见谁,为什么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好?”   崔晏扯住他的领口,每说一个字,心更痛一分,压抑数日的委屈与不甘在心底腾然燃烧,如同一簇火苗落入干草,逐渐燎原。   “说啊!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温连呆滞地看着他,试图解释,“小红,我真的不走,哪也不去。”   “你心里根本没有我。”崔晏绝望地笑了声,松开他,“在你心里,我跟毛豆核桃都没什么两样,兴许还不如他们,只是一个你年少时兴起捡回家的乞丐,只是一个任务,一个阻拦你离开的负担。”   “我替你解决这个负担。”他闭了闭眼,从桌上拾起匕首,刚要再动手,便被温连一把抱进怀里。   温连惊慌地抓住他握刀的手,狠狠夺过,扔到窗外去,再看向崔晏,眼泪一瞬间止不住地往外涌,“你有没有耳朵,我都说一万遍了,我哪也不去,真的哪也不去。我以后只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我搬去清宁宫伺候你这祖宗,你满意了?”   崔晏目光落在温连眼角的泪上,一丝一毫不敢错过,直到确信温连说的是真心话,才终于缓缓呼出口气,悬在半空的心渐渐沉底。   至少,他赌对一次,温连心里有他……   半晌。   温连红着眼睛,帮他包扎好伤口。   崔晏靠在他额头,感受着温连呼吸的温度,心绪终于平缓过来,他低低道歉,虽然语气并无几分真心的歉意,“别哭了,对不起。我不疼。”   掌心这些疼痛,抵不过温连要离开的万分之一。   每次都是这样,先是做了让温连生气的事,达成目的后又乖乖巧巧地道歉。   温连敛起眸子,撇开脸,不想去看他这装模作样的温顺,哑声道:“你到底怎么发现的?”   他要走这事没让任何人知道,崔晏究竟怎么得知?   难道在他身边安插了什么眼线?   闻言,崔晏垂眸,避而不答道:“温连,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你说什么都会信的孩子。你答应我的,不能再骗我了。”   染血的指尖艰难地抓住那团红绳,他低着头,颤抖着把红绳一圈圈捆在温连的手腕上,似是觉得这样就能留住温连。   温连抿唇看他,莫名觉得心有点酸酸的疼。   他想说些什么,又怕说错话,崔晏会太过激动,只好无奈地伸出手腕,让他绑自己的时候能轻松些。   红绳捆在他雪白的腕子上,形成鲜明对比,崔晏开始埋头剥他的衣服。   温连隐隐猜到他想做什么,仰天长叹了声,“弄快点,否则被人知道你夜里出宫就完了。”   话刚脱口,温连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明明被人大半夜折腾的人是他,居然还在想着为那个罪魁祸首想后路。   人真是贱。   温玉说得对,就算一条狗,养久了也都养出感情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第一天见到崔晏的时候,就不能那么宠着他,溺着他。   如果当初他能狠下心来,哪里还有现在这么多事。   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崔晏从棵饱受摧残的小树苗,长成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现在他已经骗不过崔晏了,甚至根本逃不出这臭小子的手掌心。   肩头被狠狠咬了一口,温连吃痛轻呼了声,思绪被疼痛唤回,他睁开眼,对上一双阴沉幽冷的眸子,耳畔传来淡淡声音,“腿分开。”   温连默了默,看着他缓缓举起自己“残疾”的手,半晌,深吸一口气,只得依着他的话照做。   崔晏温柔地触碰他,小心翼翼地问:“疼吗?”   大不了挨一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温连自暴自弃地想,没好气道:“绑都绑了,别客气了,动作快点。”   崔晏察觉到他的不满,轻轻跪在他身前,掀开他里衣衣摆。   温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用缠着红绳的手,一把摁住他的脑袋,“你要干嘛?”   崔晏抬眼看他,将身旁一截剩下的红绳,系在自己的颈间,“温连,你总觉得是我绑住你,我不让你离开,其实不然。”   他用牙齿咬紧颈间那截红绳,跪在温连面前,垂下头虔诚地吻过温连每一寸皮肤,沉沉道,   “你看,是你在锁住我,用一根这样的绳子,紧紧勒在我的喉咙上。”   夜风微凉,随着他的动作,温连控制不住地战栗一瞬,怔怔地看着崔晏缓慢将绳子的另一头,递进自己的手心。   “温连,绳子是一直握在你手心里的。” 第64章 殿试第一   温连一直自认清楚崔晏的性子, 知道他心底有一片柔软,也知道他对所有事都表现的冷淡。   温连也曾经试图追溯过,这种堪称漠然的冷淡究竟来自于哪里。   思来想去, 最后只能归结于他太缺爱。   是的,崔晏太缺爱了。   一点点爱是不能让他满足的,他需要更多、更深、更毫无保留的爱,只有那才能让他产生安全感。   他多疑且敏感, 就像一只被抛弃过的流浪狗,被温连扔下第一次的时候他还可以安慰自己,一定能把温连找回来。   所以他去写了那些符纸, 开始信虚无缥缈的道, 觉得这样可以把温连救回来。   这是他五岁的时候, 温连五岁在干嘛, 好像还在为怎么做作业而头疼。   而崔晏,一个五岁的小孩,用刀子划开自己的手臂, 近乎入魔似的写了九万多张符纸。   他甚至不知道那些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用。   兴许他知道没用, 但是在强逼自己相信。   第二次抛弃他离开的时候,崔晏没有哭也没有闹,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温连承认, 第一次看到那些写满温连名字的书页, 实在是吓了一跳。   这感觉很奇怪,有种像是变成在逃犯被警方通缉的感觉, 让温连觉得心里毛毛的。   不过温连当时还是没想太多, 温连觉得他还是那个在大雪纷飞的天乞讨的小可怜, 只是太缺少关爱了。   现在想想,自己的确天真。   他早不是什么乞丐了, 他有家,有朋友,还缺什么呢?   他缺自己啊,崔晏铁了心想把他弄活,然后锁在身边每天翻来覆去地睡。   这混账现在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温连被他“请”去来清宁宫,崔晏跟皇帝说,这些日子缺了不少课,想请太傅到清宁宫小住一段日子,精心教养。   皇帝对他正是改观的时候,觉得这事没什么不行,在金殿上分外慈祥地问温连,“江爱卿,太子说的话,你可愿意?”   温连愿意吗?   温连愿意个屁。   可温连一抬眼,看见崔晏淡淡的神色,一瞬间鸡皮疙瘩起来了,尾巴根都发凉,渗着冷风似的。   温连真是怕了他了,一个胆大的半夜出宫闯进太师府割腕的小王八蛋。   他只能低着头说臣愿意,话音刚落,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不消抬头,温连也知道崔晏此时脸上的神态——一定是一副将自己牢牢掌控在手心,心满意足的恶魔表情。   下朝后,在左丞老爹的带领下,温连总算逃离了崔晏灼得烫人的目光。老爹带他熟悉了户部尚书的日常事务,其实没啥事,只要不碰上上次通州水患那么严重的事态,基本就是一座倒不了的大山,俗称铁饭碗。   临走之前,左丞老爹还偷偷告诉温连,说他以后打算跟着温连支持太子了。左丞是铁打的保皇派,看到皇帝对太子的态度,眨眨眼就明白过来皇帝现在更待见谁。   温连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好的是,起码温连这左丞老爹还挺聪明,怪不得能当上丞相。   坏的是,左丞老爹让温连在清宁宫跟太子好好拉近关系,别在太子风头正盛的时候惹他不高兴。   温连干笑了声,实在没法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他跟崔晏,还用再拉近关系么?   崔晏不把他五花大绑绑在身上就算这混账人性未泯了。   回到清宁宫,顾问然笑眯眯地跟温连打招呼,嘴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恭喜江大人荣升户部尚书啊。”   太傅是虚职,说是荣升也没错了。   “多谢顾大人,走了。”温连提不起兴致与他闲谈,昨晚被崔晏足足折腾到夜半三更,早朝听皇帝讲话差点都听睡着。   见温连要走,顾问然一个箭步冲上来拦在温连面前,鬼鬼祟祟地说:“江大人,殿下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你多顺着他些。”   温连一听,顿时怒从心中起,没好气道,“我还心情不好呢,谁顺着我?”   顾问然愣了愣,笑道,“我顺着你啊,只要殿下高兴,下官为江大人做牛做马都行。”   温连:……   哪来的狗腿子。   温连懒得跟他开玩笑,随意问,“殿下为什么不高兴?”明明早朝间那会,知道能把他关在清宁宫,这小子还挺高兴的。   闻言,顾问然犹豫片刻,似是不知该不该开口,最后还是说了,“大人可还记得文淮之?”   温连默了默,“记得。”   他压低声音,凑近温连些,小声道:“那文淮之本事不小,今年殿试成绩,大人可都知道了?”   好像听左丞老爹提起过一嘴,但温连当时沉浸在要被关进清宁宫不见天日天天被日的悲哀中,没怎么注意听。   温连问:“不知道,怎么了?”   顾问然:“今年殿试名单里有文淮之。”   温连:“那怎么了?”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讳莫如深道,“他是殿试第一。”   温连震撼地听着,瞬间对文淮之的印象更加拔高了一层,现在文淮之的形象在他心里已经堪称伟岸。   这也太牛了。   不仅医术厉害,学术造诣也这么深厚,果然是注定要当大官的人,就是不一样。   见温连好像没懂他的意思,顾问然叹了口气,说道:“江大人,你可别替人家高兴了,一会见了殿下,千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温连点头应下,心里腹诽,顾问然要是不告诉他他压根都不知道,何谈故意往崔晏枪口上撞。   这么傻的事,他也做不出来。   一进侧殿,见到崔晏正在看书,温连下意识脱口来了句,“这么用功,你也考状元啊?”   崔晏动作微滞,半晌,缓缓抬眸看向温连,眯了眯眼。   一看他这表情,温连就知道他想做什么,险些想给自己俩大嘴巴,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昨夜被人摁在椅子上粗暴对待的场景,温连窒息了片刻,腿根非常没出息地软下去。   “我瞎说的,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转头想走,听到崔晏将笔搁在桌案上的声音,清晰极了,像是在温连心头敲了一下。   “太傅,请来。”他声音平淡,客客气气。   温连心里松了口气,回头看向他,试探着道:“什么事?”   他眸光落定在温连身上,重复一遍,“过来。”   声音凉嗖嗖的,一听就知道是在生气。温连抬头望天,在心底把顾问然骂了个狗血淋头。   待他走近,崔晏伸手将温连拉到他身边,摊开案上字纸,上面果然是今年殿试的名单,第一名赫然正是文淮之的名字。他漫不经心似的问道,“当年你送我去学堂,是想让我也考一个状元?”   他的手指在温连脊背上抚过,轻轻的,声音也低沉沉,“可惜我没去考,你心里有没有怨我?对我很失望?”   温连怔了怔,下意识摇头。   他对崔晏从来没有失望过,在他心里,崔晏是很聪明的孩子,聪明到有时会让温连感觉到有点害怕。   不是温连觉得掌控不了崔晏才害怕,而是因为感觉会被他掌控才害怕。   没有人掌控过温连,严格的说,是从来没人管过他。就像一根放养在野外的小草,喝点西北风吃点花露水就长大了。   如果有人想要掌控他,他会发自内心地想跑,想逃。   于是温连说,“没有,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崔晏好像对温连的答案没什么感觉,他眼眸轻敛,指尖在文淮之的名字上抚过,说道:“文淮之三日后就要入京了。”   新科状元有三日时间可以回故乡禀报这个好消息,在故乡与家人庆贺过一番后,就可以正式到京城入朝为官。   三日时间,文淮之就要来了。   以温连对崔晏的了解,这小子一准还在讨厌文淮之,但这种讨厌,他猜测是因为自己。   崔晏是因为自己才讨厌文淮之。   “他入他的,不关咱们的事。”温连小声说。   这次崔晏轻轻笑了,从他唇角的弧度温连就能看出他是真心实意地满意这个答案。   他把脑袋搁到温连身上,像什么小动物一样蹭了蹭,抱着温连,抬起头,眼睛亮津津的,和方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轻声问道,“你真这么想?”   温连干脆捡着他爱听的说,“是啊,我跟他又不熟,他来京城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没撒谎,文淮之来了,崔晏那一条缝的心眼肯定会受不了,各种吃醋,然后继续找他麻烦。   在这方面,崔晏就像叛逆期的小孩一样,硬缠着温连站队站到他身边,否则就要生气。   跟这种叛逆期小孩有什么好较真的,温连顺毛撸他就完了。   崔晏心情立刻好起来,牵住温连的手,让他陪同一旁画画写字。   温连打眼一看,厚厚的一沓画纸,上面全是自己的画像,有吃饭时候的,上朝穿官服的,晚上躺在他怀里睡觉的。   无药可救了这死小孩,温连心如死灰地想。   一想到被崔晏一直这样锁在身边,他顿然觉得逃跑无望,以崔晏的聪明才智,想完美死遁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   有人帮他。   温连用余光瞥向那张殿试名单,文淮之的名字好像一个魔咒在吸引他的目光。   如果是文淮之,说不定真的能帮他离开。   半晌,温连还是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如果文淮之帮他跑,崔晏肯定得疯,而且疯得非常彻底那种。   到时候别说剧情崩塌,这个世界也就崩塌了。绝对不能这样。   温连虽然想跑,但还是更想让崔晏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想伤害到崔晏一星半点。   在他预想中最好的结局是,崔晏得知他的死因,短暂伤心了阵,便很快振作起来,带着温连的期望继续前行,最终靠自己的努力成为大宣王朝救世主一样的明君正主。   思及此处,温连忽然欲哭无泪地发现,这才是剧情本来的正常发展吧!   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要让崔晏对温连没有感情才行。   换言之,让他讨厌自己,或者喜欢上别人。   前者任务难度太高,崔晏现在对他正是热恋期,脑子都不正常了。   后者倒是还有一点希望,说不定崔晏遇到更好的人,会发现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只是年少时对年长者的依赖而已。   可惜斐然已逝,斐然如果是女主的话,应该不会被剧情杀才对,真正的女主可能另有其人。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决心要找到真正的女主。   然后,让崔晏爱上她。 第65章 医嘱头一条   三日如白驹过隙, 眨眼间流逝。   状元入京夜宴就在今晚,听闻皇帝对此次新科状元的殿试表现十分满意,恰逢疆外的阿兰兹尔贡派使者来访, 皇帝特命人在宫中大摆宴席,双喜同贺。   清宁宫上下却并未有这样喜悦的氛围。   “阿兰兹尔贡的使者到哪了。”崔晏随口问道,手上执着一本古籍,将其仔细安插进书架中。   他所有的书都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 分门别类,按序索引,像有什么奇怪的强迫症似的, 从不允许任何人帮忙整理他的书架。   “听说是暂住在鸿胪寺, 怎么了, 太子殿下?”温连在一旁撑着脑袋看他摆书, 懒洋洋道。   白日里,崔晏也同样半步不让他离开身边,只能崔晏在哪他在哪。   不过这小子倒是老实不少, 除了在太师府那夜把他收拾得够呛, 这几日夜里都规规矩矩的,居然真的只是和温连盖着大被纯睡觉,总感觉又是在玩之前温水煮青蛙那套。   崔晏点头应了声, 缓缓道:“我们在幽州时常与阿兰兹尔贡打交道, 这些使者此次前来必定没安好心。”   温连顿然想起崔晏背后的那些伤疤,之前崔晏说过, 那些伤都是和在幽州抵御外敌时留下的, 那所谓的外敌, 正是阿兰兹尔贡。   这几天被关在清宁宫,他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顾问然, 顾问然也提起过几次这个部族。阿兰兹尔贡在西边势力很大,紧邻大宣疆土,战斗力凶猛至极。这次来的不仅仅有使者,还有一位公主,估计是冲着和亲来的。   不过,这跟温连也没多大关系。   他伏在案上,外面蝉虫嗡鸣,殿内的冰壶里散发着清凉的冷气,分外舒适。   如果没有人凑上来乱摸他的话。   温连看向自己腰间环上来的手,瞥了眼崔晏:“做什么?”   崔晏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抱住他,低低道:“宫宴的时候,你能不能找个借口,不去参加?”   温连:“……还惦记呢,你放心吧,我到时肯定不跟文淮之说话。”   他抵着崔晏凑来的脑袋,推到一边去,对方立马锲而不舍地再缠过来。   “别去了。”崔晏将下巴搁进温连的颈间,低声诱哄,“你不去也没人会在意,就在清宁宫等我回来就好,这段时间你想做什么都行,我让顾大人陪你。”   他不想让文淮之和温连碰面,哪怕是看一眼都不愿。   温连无奈地垂眸看他,说道,“你让顾问然盯着我啊?”   崔晏抿了抿唇,反驳道,“不是盯着,是陪你聊天。”   “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新状元入宫,众大臣都在,我不去成何体统,”温连这几天快被憋死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能离开清宁宫,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宴席上我全程陪着你不就行了?”   闻言,崔晏沉下眸子,抿唇不语。   没听到回应,温连抬头一看崔晏的神色,便知道他肯定又是对自己的答案不满意。   温连嘴角微抽,“差不多得了,我是你爹还是你是我爹,我事事顺着你?”   听到他的话,崔晏乖乖低下头,抚着温连胸口,像是想把他积郁的火气抚平,轻声说道:“别生气,我顺着你。”   他总是如此,在每次要把温连惹急眼的时候,立刻悬崖勒马,等到温连心情平复,又会加倍得寸进尺。   温连长抒出一口浊气,干脆不再看他。   窗外飞过来一只蓝羽鸟儿,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向他们。   他伸出手,在小鸟脑袋上点了点,小鸟乖顺地在他指尖蹭了蹭,抖耸两下脖子,可爱极了。   鸟都比崔晏懂事。   温连在心中腹诽,下一刻,鸟儿忽然轻啄一下他的指腹。   他吃痛蹙眉,看到小鸟毛茸茸的毛屁股的下面,居然藏着一张纸条。   耳边崔晏的声音还在响起,“近日酷暑炎热,我让御膳房冰了些荔枝给你,晌午别出门,陪我一起阅折子吧。“   为了培养崔晏,皇帝特地每日分给崔晏一些奏折批阅,让他跟着学学,温连看到脑袋就痛,可崔晏却看得很入神。   温连不动声色地将小鸟屁股底下的纸条取出,淡声答他,“行,不用管我,你批你的折子就是。”   崔晏并未发现温连的动作,趁他不注意,温连悄悄展开那张纸条,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怎么感觉崔晏真成他爹了,看张纸条都得偷偷摸摸的。   然而纸条一展开,看清上面的字迹,温连瞬间心脏跳到嗓子眼里。   【江大人,夜宴开始前申时三刻,子午殿见,有要事相商,文淮。】   文淮,是文淮之!   温连赶紧将纸条蜷成一团,塞进腰间荷包里,此刻无比庆幸刚刚没有把纸条的事告诉崔晏,否则今晚宫宴说不定又要见点血了——当然,很有可能是崔晏自残的血。   文淮之到底怎么找到这的,他刚到京城,居然已经如此熟悉宫中的地点,难道这小子也有外挂?   一想到文淮之,温连心里就好像有块石头压着似的,受崔晏影响,他现在看到文淮之就想躲着。   可文淮之又说有要事相商,去还是不去呢?   他偏头看去,崔晏正神色认真地翻着折子,提笔著改。   如果自己真去了,崔晏知道,一定又要怪他骗人。   温连垂下眼睫,伸出手,轻轻捧住崔晏那缠着绸带的手腕察看,低声道:“今天伤口还疼么?”   崔晏熟练地反握住他,轻轻地答:“不疼。”   当太子真是辛苦,温连以前觉得小说里的太子想干嘛就干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却觉得一点也不好。   崔晏手上被刀子捅个血洞,还要担心被皇帝起疑,要用绸带裹起来不说,还要在这么热的天气穿大长袖遮掩。   没人心疼他的伤势,他们在乎的是一国太子,而不是崔晏。   如果温连不疼他,还有谁会疼他呢?   良久,温连轻轻叹息了声,取出小榻上的药箱,抓着崔晏的手给他换药,“晚上夜宴时我不会多待,申时三刻前便找借口说不胜酒力,回宫里等你,怎么样?”   崔晏怔了怔,抬眼看他,轻声道:“真的?”   他歪着头看向温连,简直跟方才那只小鸟一个样,温连忍不住被逗笑了声,伸手戳在他脸侧,戳出一个浅浅的小梨窝,说道:“当然啊。”   他毕竟和文淮之不熟,实在没理由瞒着崔晏去见文淮之。有什么好见,见了他们也没什么好聊,只是徒增麻烦罢了。   听到他的话,崔晏眉眼舒展开,乖顺地贴近他,随后钻入温连的怀抱,“好,你放心,我一定也提早回来陪你。”   温连被他抱了个满怀,不得不腾出只手来摁着他,摁着摁着,他察觉到对方的身体开始微微变化,呼吸也渐次滚烫起来。   “不行……”温连猜出他想干什么,连忙阻止,“崔晏,寅时快到了,夜宴很快开始了。”   “我知道。”崔晏低声嘟哝,模糊不清地答他,手上却有条不紊地脱着他的衣服。   温连咬牙道:“真不行,这种时候你就不能消停点,今天可还有外邦的使者,万一被看出来……”   “不会,”崔晏眸光沉沉,伸手捂在他的唇上,望着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欲念更深,“没人会知道。”   指尖探入温连的衣襟,崔晏轻轻咬在他的锁骨上,笑着低声道,“只要你流出不该有的东西就好。”   温连:?   说什么呢小兔崽子!   他还没来得及骂崔晏一句,唇边被严严实实地堵上,整个人被按入软榻深处,衣衫敞开。   ……   许久,温连颤颤巍巍地从软榻上起身,两股战战,感觉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脑子也不是自己的了。   尤其那久久不散地被侵入的异样感,和泥泞不堪的湿漉痕迹,根本令人无法忽视。   抬起头,崔晏早已穿戴整齐,一身墨色蟒袍规矩严谨,束发丝毫不乱,风轻云淡地笑着开口:“太傅,该走了,夜宴要迟了。”   温连:“……还不是因为你!”   他懂了,他明白了,崔晏就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在夜宴上时刻提心吊胆,这样就无暇分心去管什么文淮之武淮之了。   崔晏伸手将他从榻上扶起,感受到温连仍然杂乱无章的心跳,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里衣,心头满足感更甚。他俯在温连身前,有条不紊地帮忙穿衣,用只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都湿透了,温连,要我帮你吗?”   温连实在忍受不了他这么跟自己说话,掐住他的脸挪开,“滚一边去,不用你帮。”   他就该去见文淮之,然后气死崔晏,急死这小兔崽子。   崔晏静静地看着他去探榻边的锦帕,忽地伸出手,摁在温连的腕子上,“不许擦。”   闻言,温连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别太过分了!   崔晏垂眸看着他,平淡无波地开口:“若你擦干净,夜宴中途,我会把你带去内殿再来一次,我说到做到。”   温连:“……”   他当然说到做到,温连哪敢不信,这世上还有他崔晏做不出来的混账事么?   崔晏收起那块锦帕,温声开口:“继续穿衣服吧,就这么直接穿,还需要我帮忙么?”   温连震惊地看着他变脸,怀疑他真的有两个人格住在这具身体里,他一字一顿地咬牙重复:“不用你帮!”   太赫人了太赫人了。   温连不想跟叛逆期小兔崽子再纠缠下去,反正只待一刻钟就可以离席,他只要快些回来洗个澡就好。   待他胡乱穿好衣服,立在镜前看了一眼,颈间尽是被人吮吻过的痕迹,温连深吸了一口气,将领子拉高些,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大殿。   夜宴设在清和宫,寅时一刻,宫灯初上,众大臣熙熙攘攘前来。   温连望着周遭大大小小的官员,一一寒暄过去,果然只有他一个人跟傻子似的在大夏天把领子拉这么高。   身后崔晏不紧不慢地跟着,在清宁宫外,他装得倒是还挺人模人样的,不敢与温连过多接触。   “太傅,你该走在孤身后才对。”崔晏低声提醒他。   温连回头剜他一眼,没好气道:“知道。”   他走到崔晏身后,每走一步,身下似乎真如崔晏所说在有什么东西淌下。   温连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跟在崔晏身边,总算熬过这段不算长的路程,来到清和宫。   刚要进殿,温连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温润声音,在熙攘人群中,清晰地传来。   “江大人,好久不见。”   是文淮之!   听出文淮之的声音,温连刚想回头,却在抬眼的瞬间对上了崔晏平静的目光,霎那间,他浑身一颤,那些本就控制不住的东西,还是在这一刻浸湿了衣裤。   里衣不算薄,他穿的也是深色衣服,应该不会被看出来的吧……   “江大人,你怎么了?”身后的声音如同催命魔音,“可是身体不适?之前草民嘱咐大人的话,大人是不是没遵从医嘱?”   文淮之的医嘱头一条:不要行房事。   温连欲哭无泪,崔晏仍然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但凡温连说错一个字,就要把他拉去内殿再来一次似的。   想象到那个场面,他抿了抿唇,耳尖逐渐攀上绯色,吞吞吐吐道:“我、我……”   我……我招谁惹谁了我?? 第66章 色令智昏   “我、我没事, 身体早已痊愈了,”温连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文淮之, 匆匆开口,“祝贺文公子金榜题名,喜夺魁首。宴会马上开始,我便和殿下先进去了。”   他全程没和文淮之对视, 说完这一句,便转身跟在了崔晏身后离开。   文淮之神色微沉,目光落在崔晏身上。   崔晏仿佛也察觉到他的目光, 缓缓回头, 唇角微勾, 什么也没说, 似乎文淮之根本入不得他的眼般。   那笑容格外刺痛文淮之的眼睛,袖内的指渐渐蜷紧。   他能看得出来江施琅方才躲躲闪闪的神色,江施琅必定是被崔晏所胁迫的。   至于用了什么手段, 他不清楚, 文淮之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江施琅绝不会和崔晏这种人同流合污。   怪他,是他来得太晚了。   他们初次相识是在京城, 那年义父带他来为宫里一位娘娘治病, 顺便见见世面。   前世今生,两次与江施琅相遇, 都是在京城, 他们在以诗会友的画舫上对相识, 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文淮之知道他有一腔抱负, 奈何年轻气盛,左丞总想压着他的性子,让他沉淀心气,不许他及冠前参政,也知道他心智纯诚,眼里揉不得半点为害国家的沙子。   从京城会面后,义父便带他回了通州,他们也只能用信笺交流,从通州到京城,最快的车马要三日,一封信要送半月之余。   他们之间却为彼此足足写了百封信。   后来一次他意外受伤,撞坏了脑子,虽然身体受损,但竟然因祸得福觉醒了前世的记忆。   他连夜写信给江施琅,盼江施琅能离开京城,离开崔晏的身边。   可江施琅给他的回信却是,若真有崔晏这种十恶不赦的储君,他必定要为国铲除奸人。   自那以后,江施琅便不再给他回信。   文淮之焦心至极,甚至几次三番想要去京城劝说江施琅。   没成想通州在此时竟然突发百十年难遇的严重涝灾,他被义父留在通州,研发能够医治疫病的药方。   再见到江施琅,竟然是在裁云阁。   江施琅依然是记忆里那样的温润君子,可身边人,不是他,而是那个前世将他折磨致死的恶鬼——   崔晏。   文淮之敛眸看向江施琅的背影,他们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像隔了千山万水般无法触及。   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江施琅为何这样做的答案。   申时三刻,如果江施琅还是他认识的那人,一定会赴约。   清和宫内,清和宫有三座殿,一座主殿,两座侧殿,东边是益和殿,西边是子午殿。众臣子在主殿纷纷落座,惟有皇帝姗姗来迟。   温连没和左丞坐在一起,而是作为通州剿匪的功臣,和崔晏顾问然坐在一处。是皇帝身边的太监李仕安安排的,听说在宴会上皇帝还要当众夸奖他们此次解决通州水患的功劳。   都说帝心难测,皇帝对他倒是比亲儿子还疼。   在皇帝座次左侧,还有几个身上穿着外邦罩袍的人,眉宇之间都与大宣人相貌不同,透着一股狠戾的野气。   温连偷看了一眼,大约能猜到这就是阿兰兹尔贡来访的公主和使者。   发觉他在偷瞥,顾问然抬起茶盏,略显防备地挡住他的视线,道:“江大人,别看,当心被他们盯上。”   温连愣了愣,偏头看他,小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阿兰的公主不同大宣,是马背上狼堆里长大的战士。尤其这位,她叫木措娅,从五岁起就握着刀子学杀人了,听说她有三十多房男姬男妾,你当心被她盯上。”   温连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真的假的,三十多房男姬男妾??   顾问然神神道道地更凑近些,语气颇为不忿,“还有,看到她肩头那只金雕了么?”   听到这番话,温连不禁好奇地循着他的眼神看去,果真看到那位阿兰公主木措娅的肩头有一只巨大的金雕,看着足有十几斤的模样,那公主竟然轻而易举地扛在肩上。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问,“看到了,然后呢?”   顾问然深吸了口气,说道:“那只雕,名叫二百五。“   温连:“……啊?”   原来是沙雕啊。   他差点被逗笑,强忍笑意,“怎么取这么个名字?”起名技术比他还烂的人,温连还是第一次见。   顾问然没懂他的笑点,继续道,“笑什么?据传闻,那金雕是在战场上啄烂过二百五十只眼睛,所以取名为二百五。”   话音落下,温连再看向那只金雕,雕喙仿佛还沾着血似的,微微泛着红,他瞬间毛骨悚然,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好像再多看一眼,那只金雕就会飞过来把自己眼珠子啄掉似的。   酒桌下袖内的手却被轻轻拍了拍,温连吃了一惊,收回手,听到身旁人淡淡安慰道,“别怕,阿兰兹尔贡虽常年在幽州作乱,但至今还未有一次在我们手里讨到好处。”   不知为何,听到崔晏这话,温连心里竟真的安定许多。   顿了顿,温连突然想起一件事,“没讨到好处,那你背上的伤怎么回事?”   崔晏还未开口,顾问然便快嘴接上,“嗨呀,那是殿下之前硬要学武,让幽州将士教他。结果身子太弱,武没学精,反倒受了不少伤,下官怎么劝他他也不听……”   话音落下,崔晏抬手扶额,将一盘西瓜递到顾问然面前,叹声道:“顾大人,多吃点吧,别说了。”   闻言,温连嘴角微抽,想到自己之前居然还因为看到崔晏背上的伤心疼得要命,顿时感觉自己像个大傻子。   这小子就是故意让他看见心疼的!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崔晏,低声问,“殿下嘴里有一句实话么?”   崔晏抿了抿唇,轻声道,“也有的,孤说想睡你,是真心的。”   温连:?   旁边吃瓜的顾问然噗嗤一声喷出来,想说些什么,几次欲言又止,生生忍了回去。   还是算了,他少说话。   “你是不是疯了,这种场合,万一让别人听到你……”温连恨不得现在拔腿就走,省得到时候皇帝耳朵里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话,直接给他治一个诛九族的大罪!   “无妨,除了你我,没人听见。”崔晏淡声打断,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   温连环顾四周,好像的确没人听见,他愤愤道,“没人听到也不行,别再说这种话了。”   “好,皆听太傅教诲。”   旁边听到一切的顾问然:……   算了,他不是人,还是闭嘴吃瓜吧。   宴席已经准备好,众大臣也都落座,上首的皇帝举起杯来,道:“此次宫宴不仅是为祝贺朕喜得一位新科状元,还为庆贺阿兰兹尔贡的公主来访。诸爱卿都是朕多年亲朋,不必拘礼,尽情尽兴便好。”   所有人立刻哗啦啦地站起身来,行礼问安。   温连混在人堆里跟着行礼,只要一动弹,身下那异样感便传来,久久不散,他顿时脸色变幻,咬紧了后牙槽。   温连心里有鬼,便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他抬头看去,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文淮之。   他穿着一袭状元红袍,比之先前少了些清渺飘然感,多了几分入世烟火气。   皇帝重文轻武,对文淮之这样的人才定然倍加爱护。   今日本应是文淮之人生最得意之时,可他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眉宇微蹙着,起身行礼时,与温连不经意对上了目光。   半晌,温连看到他牵起唇角笑了笑,心头悚然一惊,赶紧收回目光。   也是怪了,他和文淮之好像就有什么奇怪的磁场绑定似的,眼神总能撞到一块去。   偏头看去,崔晏好像并未发觉他的动作,微垂着眼睫,安静地落座。   幸好没被看见,否则又要平生是非。   温连决定从现在起不再看任何地方,只盯着面前的饭菜,库库吃就完了。   刚吃起来,一群宫娥便悠悠然漫步进殿,雅乐奏响,好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简直跟从前在古画里看到的场景一样。   温连一边吃一边看,吃得喷香。   “太傅,快要申时三刻了,你该走了。”   耳畔传来崔晏平淡无波的声音,温连端着碗的手微顿,略显委屈地抬眼看他,“我还没吃饱。”   闻言,崔晏低笑了声,“清宁宫里给你备着呢,回去吃,不比宫宴的饭菜差。”   “哦。”   崔晏总是会把所有事情都面面俱到地替他想好,完全用不着操心。   温连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吃完的酥点,低声道,“点心给我偷偷带回去几个,这个清宁宫没有。”   崔晏又笑了声,尽数答应,“好,一定带,你放心。”   温连同李仕安道明自己身体不适需要离席,皇帝没有多想便同意下来。   临走之前,温连没注意到的是,在他不远处,文淮之将一切落入眼底,缓缓起身,跟着离席。   待温连走后,顾问然凑到崔晏身边,奇怪地问道:“殿下,江大人怎的跟个小孩似的,一口点心还要殿下带。”   崔晏瞥他一眼,淡淡道:“江大人赤子之心,尤为可爱,此乃相处情趣,你不会懂的。”   顾问然这辈子也没想过赤子之心和可爱这几个字能从崔晏嘴里说出来。   上一句让他这么震惊的,还是崔晏方才说的想睡江施琅。   他讷讷地呆在原地,半晌,顾问然嘟哝道,“我看是江大人做什么殿下都觉得可爱吧。”   原来色令智昏是真的,这情爱之事,果然可怕。 第67章 前世今生【一更】   从主殿出来, 温连循着记忆找寻出口,身下黏腻的异样感一直没有消散,每每抬起脚走路都觉得难受极了。   以前上网冲浪听说过一点点这方面的事情, 好像那种东西留在体内,会导致生病拉肚子。   这么一想,温连竟还真的有点不舒服了。   他随手拽住一个小太监,脑门冒了点汗, 低声问道:“这里哪里可以如厕?”   小太监被他吓了一跳,打眼一扫便知温连身份不凡,连忙道, “奴才带您去。”   温连松了口气, 打算先把身体里那些东西弄出来再回清宁宫。   然而他刚要跟着那小太监走,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唤, “江大人,且留步。”   温连浑身一颤,肚子都疼了几分, 他僵硬地回头, 果然对上了文淮之的目光。   不是,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他现在是真的不舒服,没时间跟文淮之耗下去, 温连只好硬着头皮道:“文公子, 今天的宫宴你是主角,怎么这就出来了, 我身体不适, 先走了哈……”   他转过身, 刚要走,就被文淮之再次叫住。   “江大人, 我是大夫。”他淡声开口,提醒温连,“身子哪里不适?”   闻言,温连欲哭无泪地想,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早知道就直接说尿急了。   他转过脸,干咳了声,说:“一点不适,还不至于劳烦文公子,私自离开宫宴,公子当心被圣上知道会责罚于你。”   “无妨。”   文淮之就像听不懂他话里意思似的,缓缓朝他走来,捉住他的手腕。   指尖很冰,触碰在温连的皮肤上,令他下意识躲开。   文淮之动作微滞,眼眸微敛,说道,“江大人,只是诊脉而已。”   温连抿了抿唇,只能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那冰冷的指探在脉搏处,半晌,文淮之眉头微蹙,说道:“身体略有亏虚,之前给你的药,都吃尽了?”   温连并拢双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疑,咬紧牙关道,“吃、吃完了。”   “嗯,回去之后我再开几份补药给你。”文淮之说罢,却并没有要松开他的意思,转而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劳烦,先退下吧,此处有我便好。”   今日来参加宫宴的人个个都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人惹不起的,小太监赶紧应声,不等温连开口阻拦,便低着头快步离开。   见小太监走远,温连无奈地抹了把脸,看向文淮之,说道:“文公子,脉诊完了么?”   文淮之这才松开他的腕子,垂首恭敬道:“诊完了,江大人这段日子最好先不要再行房事,以免身体承受不住。”   话音落下,温连脸上腾地热起来,好像有火烧着似的,他胡乱地错开目光,含糊道:“其实我也没有总是做那种事……”   “这是医嘱。”文淮之声音平淡,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大人有没有过,有过多少次,我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神医就是神医哈,这都能看出来。   温连头扎得更低,在文淮之面前,简直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似的,他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一律应下,“好好好,现在我可以回去休息休息么?”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仍然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那封信,大人没有收到?”   温连装傻:“啊?什么信?”   文淮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温连被他灼灼目光逼视,下意识低下头去。   不知他究竟看出什么,良久,文淮之低声道:“现在知道也行,可否请大人到子午殿一叙,只耽搁大人一刻钟时间。”   子午殿在西边,距离这也就几步距离,温连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把嘴闭上了。   一刻钟时间,崔晏应该……不会知道的吧?   他默默跟在文淮之身后,两人来到子午殿里。   所有太监宫人都去了主殿伺候,此时子午殿空无一人,就好像是文淮之早有准备一样。   殿门轻轻关上,外面的宫灯烛火也随着门缝消失,温连不由得惴惴不安了些,试探着问道:“文公子究竟要说什么?”   文淮之将门严丝合缝关紧,缓缓抒出一口气。   他背对着温连,温连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文淮之似乎很落寞。   “大人是决意要追随太子殿下了么?”他轻轻问。   温连挠了挠脸,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低声道:“算是吧。”   闻言,文淮之忽地转过身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温连,他一字一顿地问:“江随,你是不是疯了?”   温连愣了愣,紧接着,他看到文淮之重重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梁柱上,恨声道:“若你要扶持祸国太子,那是不是也打算从今往后,与我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为何不再给我回信,是从那时候起,你就打定主意要扶持崔晏了?”文淮之抓住温连的手腕,忽地冷声问,“你和谁行的房事,丞相府、太师府,你连一房姬妾都没有!”   温连没想到他把自己调查得这么清楚,一瞬间后背有些发凉,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只有从崔晏身上才感受到过。   文淮之的心思很深,绝不亚于崔晏。   “你管得太宽了,文公子,”温连试图从他手心挣扎,救出自己的手腕,咬牙道:“就连圣上也不会直呼太子殿下名讳,这次我就当没听见。”   “是,我现在是文公子了。”文淮之笑了声,心头像被针尖刺痛,“可是江随,你真的了解崔晏么?”   温连头皮发麻,被他用力抓着手,莫名激出些火气来,他脱口便道:“我当然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文淮之攥紧他的手腕,不由他逃脱,冷静的外表下眼底透露着痛苦和不甘,冷声逼问,“你清楚崔晏?你清楚他什么?”   “你清楚他日后杀你时用的什么刀,还是清楚他让整个大宣毁于一旦时脸上的表情?”文淮之一声比一声冷,直直地盯着温连的眼睛,像是想要在这对眼睛里看穿他所有想法,“江随,这句话,我只问一次。”   “你信他,还是信我?”   温连怔怔地看着他,文淮之神色和平日的他完全不一样,脱去游刃有余的外衣,他眼底几乎是一种令温连感到心疼的恐惧和绝望。   他害怕自己的答案。   半晌,没有得到温连的回应,文淮之手上力道松懈,仿佛极其疲惫般靠在身后的梁柱上,低低道,“在这个世上,我只信你。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只要他伤害你,我一定会来救你……”   温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文淮之抬眼看他,一时之间竟然失笑出声,却还是开口答他,“因为你是江随,江施琅。前世今生,两辈子,只有你对我最好。”   话音落下,温连一瞬间呆在原地,嘴里喃喃重复他的话,“前世今生两辈子……什么意思?”   不会吧,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我重生到十八岁那年,从上一世的十八岁我就认识你,江随,你还想听什么,我全都告诉你。”文淮之淡淡地开口。   温连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被这剧情给劈了个外焦里嫩。   他颤颤巍巍地道,“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   文淮之似是觉得好笑,无奈地道,“我什么人也不是,你只需知道,我永远不会害你。”   见到他如此坦诚的态度,温连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他如果发现自己不是江施琅后,会对他们做些什么。这大哥会不会觉得是他害死了江施琅?   “那你说的崔晏日后会杀我,毁了大宣……”温连突然想起这段话,心底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   文淮之冷然答他,“我从不会骗你。”   “可是……”温连还是不相信,他咬了咬下唇,低低道,“是不是你记错人了,是二皇子,或者三皇子、六皇子?”   闻言,文淮之毫不犹豫地打消他的希望,“他们哪有这个本事,你不是说你清楚崔晏么?”   他步步逼近温连,声音沉重,“难道你就半点没发觉,他这人残忍偏执,无心无情,苍生社稷在他眼中如同粪土?”   随着他的话,温连脑海里还真闪现过几个片段。   ——他这种人,不配我与幽州以命相随。   ——千万百姓性命与一人性命,孰轻孰重,太傅不懂?   温连眼睫颤了颤,他摇头道:“可他没做过坏事,他只是很多道理不懂……”   ”道理不懂?江随,他二十及冠了!”文淮之深吸了一口气,扒住他的肩膀,想要把他晃得清醒一些,“他不是孩子,他什么都懂,只是他生性如此,残忍冷酷,百姓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心待你,我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是左丞之子、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当今圣上眼前的红人!”   他情绪激动,温连的脑子差点被文淮之摇成浆糊。   理智告诉他有什么不对,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哪里不对。   崔晏是男主,他怎么可能会做危害江山社稷的事?   他是男主,又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什么道理都不懂?   一连串的问题让温连头更晕,他抓着文淮之的手甩开,坐在殿内的凳子上,深深呼吸一口空气,说道:“我相信他,他不会做那种事。”   文淮之震愕地看着他,刚欲开口,就被温连打断。   “如果你也相信我,就别再觉得我是蠢货,我和他相处这么久,又怎么会轻易判断失误?旁人能道他千万句不是,可我不能!”   温连眼眸红透,扯住他的领口。   “因为他在这世上只有我可以全心全意信任依赖,文淮之,也只有我,我不能对他不好。”   温连的声音带着浓郁的怒气,文淮之哑然看着他半晌,什么都不再说了。   殿内一时寂静。   温连静默地整理思绪。   崔晏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不会有错。   崔晏知恩图报,对温家和顾问然都很好,这也不会有错。   他亲眼所见的事实就是如此,他知道崔晏不是坏人,只是个很缺爱的孩子。   受过那么多苦,他没有要报复所有伤害过他的人,甚至没有打算回宫当太子。   难道就是文淮之口中的残忍冷酷,无心无情么?   他一个字也不信。   温连冷静下来,拂了拂衣摆,漠然道:“文公子,若没有其他事,我先回清宁宫了。”   文淮之怔滞地看着他,忽地伸出手,从背后将温连抱住,声音难掩颤抖,“江随,你和崔晏是什么关系?”   温连被他抱着,额头猛地一跳,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什么来着!   文淮之果然跟江施琅有点什么,崔晏当初还不相信!   他咬牙想要扯开文淮之的胳膊,“文淮之,我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江……”   吱嘎一声,殿门被缓缓推开。   崔晏立在门外,目光落在温连腰间上文淮之的手,他似笑非笑,眼眸寒意凛凛,“看来,孤来得不巧了。” 第68章 穿越者手札【二更】   崔晏的声音很轻, 落到温连耳里却像一道闷雷,他微微睁大眼睛,扒拉开文淮之的手, 急忙解释:“崔晏,你别想多,我……”   “江大人不许我直呼殿下名讳,此时又自己明知故犯了?”文淮之眼眸通红, 死死盯着崔晏。   温连简直想回头一巴掌把他嘴给捂上,这种时候,文淮之还敢出声, 难道他分不清状况么?   闻言, 崔晏缓缓走进殿里, 足靴落在地面, 每一步都像踩在温连心尖上似的。   他手足无措地继续道:“你冷静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剧情未免也太狗血了点吧!   熟料崔晏却缓缓露出笑容,似是半点没有生气, 只淡淡开口道:“太傅, 过来。”   文淮之警惕地捉住温连的手腕,急切道:“你想对他做什么,是我执意如此, 与江大人无关!”   崔晏没有朝他投去半分目光, 只静静地凝眸看着温连,重复一遍, “过来。”   温连立刻腿软下去, 本来已经察觉不到的那轻微异样感, 此刻又变得清晰极了。   “文公子,松手。”他懊恼地扯开文淮之的手, 垂着头朝崔晏走去。   崔晏见他过来,从衣襟内取出一方锦帕,握起温连的手腕,在他愕然的目光中,一寸寸一厘厘地擦干净文淮之碰过的地方,低声道:“回去吧。”   温柔平和的语调让温连有些没反应过来,本来还以为崔晏会气得发疯,可现在看起来又那么平静。   这该不会是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他忐忑地想。   崔晏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擦干净他的手腕,便转身离开,温连见状赶紧跟上去。   徒剩文淮之立在大殿,如同失去魂魄的躯壳,怔怔地望着温连的背影。   他想不通今生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让他们之间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随……   你真的要永远离开我么?   *   温连额头冒着冷汗,跟在崔晏身后,想偷瞄看看他脸上的神色。   直到走到无人之处,崔晏终于停下脚步。   温连心头一紧,干咳了声,“我、我看我还是先回清宁宫吧,有点饿了。”   闻言,崔晏缓慢转过身,看向他,眸光平静,“不想问问我什么时候来的?”   “啊?”温连被他问得一懵,下意识跟着他的话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崔晏轻笑了声,“你踏进这座殿的时候,我就在了。”   温连不可思议地抬眼看他,“你跟踪我?”   原来他都听见了,因为全都听到他和文淮之的话,所以才不生气?   “说得真难听。”崔晏摇了摇头,道,“只是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回清宁宫罢了。”   温连舌头险些打结,“跟我有什么关系,那还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崔晏非要把那东西弄到他身体里,他怎么会临时起意想先上个厕所再回宫,又怎么会这么巧被文淮之逮到。   “因为我?”崔晏敛眸看他,上扬的尾音让温连觉得更加不舒服,身体痒乎乎的,奇怪极了。   温连干脆撇开脸,避而不答:“总之你知道我没有特意见他就行了,我真的不舒服,要走了。”   “别走了,回殿参宴,就在我身边待着。”崔晏淡淡道,“省得再跑到什么地方,被人抱了亲了按在床上我都不知道。”   温连耳朵脸颊又开始烫起来,“你胡说什么,要是生气你就直说,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崔晏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掀了掀眼皮,问道:“哪里不舒服?”   话锋转变太快,温连一下子噎住,他哪能告诉崔晏自己是哪里不舒服,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于是他含含糊糊地说:“你别管了,我还能再忍一会。”   崔晏漫不经心地“嗯”了声,继续道:“也好,那孤去找文大夫来为太傅诊治一番吧,文大夫医术高超,自然能满足太傅。”   话音落下,温连咬牙切齿地看向他:“你没完了?你说我哪不舒服,在清宁宫干了什么好事,你都忘了?”   闻言,崔晏神色微滞,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温连身上,“你说什么?”   温连本就羞耻难当,被他这么盯着,感觉更难受了,声音染上几分怒火:“我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如果不是你把那东西弄到我身体里,我怎么会一直流、流……”   后面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了,太要命了。   话脱口的一瞬间,空气仿佛凝顿在这一刻了般。   温连久久没有听到崔晏开口,以为这小混账是心生愧疚,他轻嗤了声,“行了,回去吧,以后别再这样,文淮之刚还说我身体亏虚呢,都是因为你……”   “温连。”   温连倏然被他打断,抬头看向崔晏,“怎么了?”   崔晏眸光怔忡,似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他低低道,“在清宁宫里,我没有射进去。”   温连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他懵懵地开口,声音越来越弱,“不可能……那为什么我总是感觉有东西?”   他两眼茫然,眼神透露着清澈和懵懂。   崔晏抿唇看他,忽地绽开笑意,仿佛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似的沉沉笑起来,温连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胸腔微微的嗡鸣。   半晌,他强忍了阵笑意,突然捧住他的脸,粗暴而难耐地掐着他的下巴吻上来。   温连被崔晏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后退,随着他灼烫呼吸一同抵达耳畔的,却是一句,   “温连,兴许……那是你自己的呢?”   原来世上也有温连不懂的事,原来,温连也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他根本不知道何为喜欢啊。   温连如遭雷劈地呆滞在原地,唇被对方反复碾磨也像没了知觉般。   脑海里只剩下五个大字——   温、水、煮、青、蛙。   这段时间,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被崔晏当青蛙一样“煮”,看到崔晏冷起脸就腿软,听到崔晏生气就想哄他,知道崔晏会不高兴就会排斥拒绝,甚至崔晏想让他做的事他都潜意识照做。   就像刚刚他在清和宫殿前,听到文淮之的声音也不敢回头,只要崔晏一个眼神,他脑海里就会想起在清宁宫侧殿被摁在软榻上扯开双腿时的场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他已经快被煮透了!!   “温连,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崔晏附在他耳边低低地问,他的声音就像一片小小的羽毛在温连的耳道内轻柔搔过,引起一阵难抑的痒意,“想到我就会有反应,夜里会不会也梦到我,梦里的我是怎么对你的?”   脑海里随着他的话冒出梦境的场面,温连耳尖瞬间红得滴血。   梦到过的,还梦了很多次……   温连略显心虚地推开他,快步走在他身前,低声道:“我没有,你别自己想象。”   崔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唇畔笑意更深,低声道:“温连,为什么舍不得伤我的心?”   温连身形一僵,想到这是他刚刚和文淮之在大殿内说的话。   他抿了抿唇,胡乱搪塞道,“因为你是我儿子。”   以往他说这句话都很有底气,可今天却气势弱了不少。   崔晏自然也发现了,他没有再问,只静静地跟在温连身后,脑海里尽是方才他听到的温连对文淮之说的话。   “旁人能道他千万句不是,可我不能。”   “文淮之,也只有我,我不能对他不好。”   那一刻,所有的不安和躁动都风平浪静,内心近乎疯魔的恨意也归于安寂,最终化作一句简单的话。   温连信他。   文淮之前世今生的两次相识,又怎抵得过他与温连三次死生纠缠?   只是这样想,胸前怒气便全然消散,至于文淮之所说他是什么祸国太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崔晏并不在乎,俘天巨树怎会在意耳边蝇蚊嗡鸣。   他们回到宫宴上,崔晏心情不错,温连心情就说不上好了,甚至还有点沉重。   皇帝注意到他,扬声问道:“江爱卿,身体不适可有好些?”   话音落下,所有人齐刷刷地都朝温连看过来,温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谢圣上体恤关怀,方才在侧殿休息片刻,已经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皇帝展开笑容,对他格外的慈祥,“江爱卿可是我国未来栋梁之臣,这次通州水患,朕还未好好答谢你。”   得,解锁成就,皇帝的感谢。   温连赶紧起身,恭敬行礼道:“圣上言重,为圣上效劳乃是微臣的荣幸,微臣幸不辱命。”   皇帝见他如此客气,故意板起脸来,说道:“爱卿生分了,朕说过这是家宴,诸位爱卿都是朕的家臣。”   温连只好笑笑,举起杯中酒说道:“那微臣便代诸位同僚敬圣上一杯。”   说罢,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皇帝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宴席上忽地传来一道响亮地叫好声。   “好!”   温连吃惊地循声看去,只见客席上,那位阿兰兹尔贡的公主木措娅也站起身来,手心还捏着杯酒,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颇为豪气道:“没想到大宣有如此爽快之辈,本公主也敬圣上一杯。”   她仰头便把那杯子里的酒尽数喝光,罩袍笼罩着她的面容,温连看到一对深邃而漂亮的眼睛朝他看过来,眼尾弯弯,少女将酒杯倒悬在半空,笑着向他示意——自己这酒杯可是一滴不剩。   温连顿时想起顾问然的叮嘱,面前的少女她有三十多房男姬妾。   应该不会被盯上吧……只是喝个酒而已。   他咽了咽口水,行礼道:“公主酒量过人,微臣自愧不如。”   话音落下,皇帝轻笑道:“江爱卿身子不适,少喝些罢。”   温连这才落回座去,只是仍然感觉到阿兰公主的方向有几道目光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就像狼群盯上猎物似的,温连浑身发毛。   有个崔晏和文淮之就够他喝一壶的了,老天保佑别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   “没事,有我在。”崔晏轻轻抿了口酒,淡声道,“木措娅忌惮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在幽州交手过很多次,阿兰兹尔贡的将领基本上不认识大宣皇帝,也认得崔晏。   温连这才放心下来,落座他身边,忽然发觉自己胸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亮着,温连顿了顿,猛然想到是那张任务纸。   他一时激动,借着众人都在喝酒庆贺,悄悄从衣襟取出那张任务纸。   难道是系统终于判定他任务完成了?   还是说系统大发慈悲不想让他再继续把剧情这么歪下去了?   温连低声对崔晏道,“帮我挡着点,我看个东西。”   崔晏余光看到他手心捏着的任务纸,只要一想到上面可能会出现什么令温连想要离开的字眼,他便心绪不宁,眉宇微蹙,沉沉道:“宫宴人多眼杂,过后再看罢。”   听到这话,温连纠结了阵,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只好先把任务纸塞回衣襟里。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任务纸上出现了两行新字,写得是——   【前两个任务的奖励三分钟后到账,请宿主注意查收奖励名称:穿越者手札。   奖励描述:为宿主揭示两个关键角色的身份。   请宿主务必协助真正的男主完成任务。】   其中真正二字,黑体加粗标黄,显眼至极。 第69章 哪来的字?【三更】   温连将任务纸塞回衣襟里, 闷头吃起菜来。   不多时,皇帝开始向诸位大臣介绍起今年的这位新科状元,文淮之。   温连听到他说文淮之在殿试上表现极为优越, 几乎是数年来唯一一位让众位出题的大臣都挑不出任何错处的人。   皇帝还说,“经太子上奏,朕得知此次通州水患,也正是有了文淮之的药方才抑制了病疫散播, 医学双全,可谓是天降奇才也。”   听到这,温连往嘴里扒菜的动作一顿。   原来, 崔晏还是把文淮之的功劳跟皇帝说过了。   想到这里, 他心头莫名软了下来。   挺好的, 至少证明他儿子才不是文淮之口中的大坏蛋。   温连有些自豪地抬头看向文淮之, 却忽地看到文淮之头顶有几个字在晃。   他愣了一下,看着文淮之头顶显眼无比的四个大字,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温连轻轻搁下酒杯, 揉了揉眼睛, 他努力闭紧眼,再反复睁开,可那四个字就像粘在文淮之头上似的, 随着文淮之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那四个字是——【我是男主】。   温连颤抖着举起酒杯, 垂下眼,喝了口酒压惊。   半晌, 他还是忍不住再次看向文淮之。   这一次, 就连文淮之都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他远远地朝温连看来, 眸光淡然,眼尾仍泛着浅浅绯色, 像是染上几分他身上那鲜艳华贵的状元红袍的颜色。   文淮之静静看着他,那四个字落入温连眼底,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告诉温连,睁大狗眼看清楚,究竟谁才是男主。   温连呆呆地喝酒,动作机械生硬,不知是喝醉,还是他真的头晕眼花,脑海混乱一片。   文淮之……是男主?   怎么可能,如果他是男主。   那崔晏是谁?   温连缓缓抬起头,看向身侧执着玉筷给他夹菜的崔晏,刹那间,呼吸停滞,他满身的汗毛都仿佛倒立起来。   那是一行字,鲜红刺目的大字,静默无声地悬在崔晏头顶,简直像一幕恐怖游戏里最终boss的出场。   他指尖猛地一抖,酒水霎时洒落在衣摆上,崔晏察觉到他的怪异,微微抬眼看向他,低声道:“不能喝便别再喝了,逞什么强。”   崔晏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正是先前他擦拭温连手腕的那方帕子,动作轻柔地在他衣摆上擦拭酒水,而后道,“太傅,吃些菜吧。”   温连盯着他头顶的大字,一言不发,如鲠在喉。   崔晏蹙眉看向自己身后,并未看到什么可疑人物,困惑出声,“怎么了?”   温连为何……一直盯着他看?   “没、没事。”温连突然转回脸,从他手心接过锦帕,手忙脚乱地将身上酒水擦干净,低垂下头。   错觉?   剧情bug?   还是什么其他灵异事件?   那行字究竟……是他妈什么玩意儿?   他又揉了揉眼睛,力道之大将整个眼眶都揉得红透了,崔晏拧眉看他,捉住他的手腕,低声问,“太傅,再揉就揉坏眼睛了,可是身体不适?”   听到他的话,温连睁开眼,缓慢而小心地抬头看向崔晏,那刺目到像鲜血般的红字仍然岿然不动地伫立在崔晏头顶。   崔晏还想靠近他,温连却下意识后退,一个没坐稳,整个人从凳上跌坐下来。   “太傅?”崔晏微愕,连忙看向顾问然,示意顾问然将他扶起来。   顾问然正吃着酒,听到动静,顺手便把温连捞了起来,拍去他身上尘土,问道:“怎么了江大人,你脸色好像不太好?”   温连仍然紧紧盯着崔晏的头顶,半晌,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急切地从自己怀中掏出那张任务纸,任务纸写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他看看崔晏,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文淮之。   文淮之看到他跌落,也跟着皱了皱眉,他头顶的【我是男主】 四个字显得那么温良而无害,光明而伟大,而当温连缓缓转移目光,看到崔晏头顶那行字,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他猛咽口水,再次看向文淮之。   这次崔晏也发现了他的目光不对劲,他心下一沉,微微侧身挡住了二人交汇的眼神。   可温连却颤巍巍地伸出手,将他扯开,如同着了魔一般看向文淮之。   他看到文淮之面上担忧的神色,用口型低问自己,“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温连反复诘问自己,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发现,为什么可以迟钝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不相信文淮之的话,究竟为什么……   “太傅。”   身前的声音倏然冷了几分。   温连下意识抬眼看去,那明晃晃的几个大字让他几乎有种要掉眼泪的冲动——他那自小养大,一直以为乖巧懂事又聪明只是占有欲强的宝贝儿子,头顶究竟为什么会有【疯批反派狗太子】这几个字啊!!!   他养的儿子不是男主,真正的男主就在不久前的刚刚,让他狠狠吼了一顿,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相信反派,而不会相信真正男主的鬼话。   温连感觉自己手脚都是冰凉的,整个人像是飘在云上,他仍不死心地最后看了眼文淮之,颈间忽地盈进一股冷意。   他打了个激灵,往后躲了躲,抬起眼却对上了崔晏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   “太傅再看那位新状元,孤会吃味。”   声音微冷。   “只可以,看我。”   温连瞬间麻了,他踉跄起身,众人的目光皆在此刻汇聚到他身上,温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何处,连忙俯身对皇帝禀报道:“启禀圣上,微臣体况不佳,不胜酒力,需得先行告退,打道回府,臣改日再好好与圣上痛饮一番。”   皇帝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并未多疑,扬声道:“爱卿且去吧,回府好好歇息歇息。”   得了圣旨,温连立刻要走,他不敢看崔晏脸上的表情,更准确地说,他是不敢看崔晏头顶的字。   “你要回府?”崔晏眼眸微眯,很快便捕捉到他话中的意思,“从今往后,再也不在清宁宫了?”   温连垂着头,咬紧牙关,使自己冷静下来,低声道,“不是,我还会去教课的,你放心,我不会再寻死。”   他倒是想!   依他看一时半会就是想死也死不成了,别说一时半会,一年半载都未必!   谁懂,冒险之旅到终点了,才发现自己最信任的伙伴是boss。   温连欲哭无泪,不听崔晏的阻拦,快步逃出了清和宫。   半晌,他察觉到身后有人追上来,温连以为是崔晏,硬着头皮回身看去,却见是文淮之。   他神色凝重,立在温连很远的地方,没有靠近。   “江大人,什么事,怎么了?”   温连看到他头顶的字就一阵气闷,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立刻朝文淮之走去,文淮之看到他气势汹汹的架势有些惊愕,但也未后退半步。   “文公子,你五岁那年,叫什么名字,在哪,你父母亲朋健在吗?”温连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文淮之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温连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稍顿片刻,他回忆着道:“我是义父养大,从前没有名姓,或许有过,但我记不清了。”   “父母亲人呢?”温连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文淮之怔了怔,似是回忆起什么伤痛之事,眼睫微垂,“我父母亲人在我五岁时扔下我,我是很久之后才得知,他们全都去世了。”   温连呼吸停了一瞬,胸腔起伏更甚,他颤声道,“怎么死的?”   “我父亲是罪臣,多年前受凌迟之刑而死,”虽然不知温连为何想知道这些,但文淮之却仍然告诉给他,“我母亲沦落官妓,不堪受辱,腰间缠石,自沉在一条急江里。我家中老宅也因此被官府一把火全部烧了个干净。我还有一个弟弟,不过,在发配边疆的路上便被寒冬冻死了,只有四岁那年便被父母扔下的我苟活至今。”   都对上了,这才是真正的都对上了!!   话音落下,温连险些都被自己气笑,可他笑了两声,又有点想哭,时至今日他才知道百味杂陈是什么滋味,“那你五岁时在哪生活?”   文淮之默了默,似是不太愿意揭开那段往事。   温连已经大脑过载,想要消化一下,他干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想说就不用说了。”   闻言,文淮之犹豫着,还是缓缓开口:“在顺尧城隍庙,当乞丐。”   温连猛地抬头,“你?”   他的目光微微刺痛文淮之的心,这段往事,是他从未跟任何人诉说过的、最耻辱的过去。   如若不是义父救他,他如今兴许还是一个乞丐,也兴许早就亡命在五岁那年。   良久,文淮之低低应声,“嗯。”   温连发觉他情绪不高,连忙道:“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姓没有,绰号总该有一个……”   他的确记得城隍庙里有不少小乞丐,但是他在灶君庙里,只找到崔晏他们几个年龄对得上号的啊。   文淮之眉宇轻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温连:“……我有急事。”   闻言,文淮之轻笑了声,似是觉得这样的江施琅很有趣味,甚至还有闲心同他说笑,“好,大人的急事,便是我的急事。虽不知大人从何得知此事,但我那时在城隍庙里的朋友,确实给我取过一个绰号,名叫……”   他唇角微勾,在温连期待的目光中,轻轻道:“小剪刀,尚且算是可爱的名字,对不对?”   温连整个人傻在原地,望着他的脸,那张与记忆里的小剪刀完全不同的脸。   “小剪刀?你说你是小剪刀?”温连不可置信地看他。   直到文淮之点了点头,温连才如梦初醒。   他怔忡地看向文淮之,忽地伸出手,像打量自己的孩子一样,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低声在心底喃喃,“真的是你,竟然真的是你,长大了,也长开了……”   是了,剪刀的样子他记得的,那是一张很白净的小脸,巴掌那么大点,很清秀的容貌。如果不是这张脸,小剪刀也不会被拐去天乐坊,被卖给一个老太监。   后来,也不会死。   温连对小剪刀当初的死一直愧疚在心,总觉得自己早到一步,小剪刀是不是就会和如今的崔晏毛豆核桃他们一样长大。   原来他还活着,而且活得这样好,很聪明,考上了状元,还变得很俊逸,个子也拔高很多,那些偏像女孩的五官轮廓如今尽数消失,难怪大家都认不出他了。   他依稀记得崔晏第一次见到文淮之时,似乎说过一句,觉得文淮之很面熟。   崔晏的眼睛不会有错,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再仔细想想究竟是哪里相像呢。   “江大人……”文淮之被他这样触碰,心头微跳,连忙伸出手,摁住温连,“周围还有宫人。”   温连回过神来,想起更重要的事,继续问他,只是这一次语气比从前都要缓和温柔,“那后来呢?”   文淮之愣了愣,“什么后来?”   “我知道很多你的事情,”温连急切开口,顿了顿,又觉不好,改口道,“可能也没有那么多,但是我知道你五岁那年冬天经历了一场祸事,险些死在顺尧。那之后呢,名字,是谁为你取的?”   他的任务是帮助幼年时期的男主,当初他确实把小剪刀接到温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可很快,小剪刀便出事了,从那以后便了无音讯。   书上说男主的名字是他取的,可小剪刀当时并没有要他的名字,他的任务怎么会成功完成?   闻言,文淮之抿了抿唇,“看来大人没少调查我的身份,我还以为这些事,除我和义父之外无人知晓呢。”   他缓缓道,“当初我被一个姓文的少爷接回府中,过了一段算是在幼时最快乐最富足的日子,我一直感激他,后来义父要为我取名,我便想到当初那位姓文的少爷也曾打算为我取名。当时后悔至极,每日都在想,如果当时我答应他就好了,便自己给自己取名为文淮,文是文家少爷的姓,淮是当初义父捡到我的那条冰河的名字。”   姓文的少爷?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半晌,明白过来,“大哥,他姓温啊!”   文淮之愣了片刻,随后轻轻笑起来,略显怀念地道,“真的?江大人这也可以查到,好生厉害。”他越想越觉有趣,低声说,“我一直以为他姓文,当时年幼并未识字,便只记了一个音调。原来他姓温啊,那我岂不是要改叫温淮之了?”   温连:……   一口老血喷出来。   老天爷,你玩死我吧! 第70章 大行那事   清和宫主殿, 崔晏望着温连离去的背影,刚想起身告退,却听皇帝悠然开口:“太子, 公主问你话,怎的不答?”   崔晏身形一滞,回头看去,木措娅恰巧朝他眯了眯眼, 眼底是恶劣的笑意。他方才注意着温连和文淮之,根本没听到其他人说了什么。   半晌,顾问然小声在他身侧出言提醒:“木措娅问你怎么解决水匪的。”   崔晏定下心神, 淡淡道, “通州水匪不过一群鼠蚁之辈, 大宣兵强军齐, 自然轻易取之。”   皇帝对他的答案甚是满意,笑着对他道:“兵强赖于将帅,这些年太子在幽州的锻炼, 果然成效显著。”   话音落下, 木措娅眼底的笑意陡然消失。   崔晏上哪锻炼,可不正是拿他们阿兰兹尔贡锻炼么!   她猛地执起酒杯,灌了自己一杯酒, 冷淡道:“原是如此, 不如以后也请太子殿下,为我阿兰将领指点传授几招?”   闻言, 崔晏眉宇微蹙, 他不想再和木措娅耗下去, 可看她的架势,今日是势必要将自己留在这。   “指点传授倒谈不上, ”他平静开口,“公主若情愿,不如把阿兰将士带来大宣,孤好仔细操练他们一番,只是孤在军中向来军法严苛,公主的部下怕是难免会受些小伤。”   木措娅指尖蜷紧,本来语言就生疏,此刻更是找不出话回怼他,只好举起酒杯,咬牙道:“那便不必了,本公主敬你一杯。”   崔晏点头,望着她喝尽,而后轻抿了一口酒,淡淡道:“孤近日服药,不得饮酒过度,浅酌一口便罢,改日再回敬公主。”   “你!”木措娅瞪得眼睛都圆了,明知崔晏是故意为之,却又挑不出他的错处,实在窝火!   崔晏丝毫不在意木措娅脸上腾然燃烧的怒火,他缓缓落座,对身旁顾问然用只二人可以听得到的声音低低道:“去追太傅,若遇文淮之纠缠他,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顾问然立刻搁下酒杯,应声下来,起身告退。   待他走后,崔晏心头疑窦难消,他记得,温连是看到那张任务纸之后,才突然惊慌离开的。   那张纸必定写了什么东西。   崔晏悄然自衣襟取出那张与温连一模一样的任务纸,垂眸望去,看清上面的字眼后霎时怔愣在原地。   两个关键角色的身份。   温连当时先看了文淮之,后看了他。所以,温连是看到了他们两人的身份。   他不是男主,这也意味着,文淮之……一定是那所谓的男主。   崔晏怔怔地看了半晌,随后胡乱地将那张纸塞回衣襟。   他握起酒杯,手腕微微发着抖,方才木措娅朝他发难,崔晏都未有过如此紧张的一刻。   温连发现了?   因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温连才仓惶跑走,甚至不敢回头看他?   不、不会的,温连刚刚说过的,不会对他不好,不会让他伤心……   崔晏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紧扣在酒杯上,直至指尖泛红,力道之大甚至微微渗出血珠。   疼痛是最好的镇定剂,崔晏的理智逐渐随着指尖的痛楚回笼,他还是愿意相信温连不会轻易弃他而去,他们之间已经逾越过最后一道底线,还有什么好怕。   如果在这时候他一味逼迫温连,让温连感到恐慌想要逃跑,说不定那样才会真正将温连推出自己身边。   他愿意给温连一点冷静的时间接受自己,只要温连不离开他,什么都行,什么都好,他任何事都愿意做。   多年以来,他已经将一切都做得很好,不是么。   不需要担心,崔晏告诉自己。   *   清和宫外,殿介覆着月光,宫灯在晚风里摇晃,映照在文淮之眼底,仿佛晕着一潭清澈温润的水光。   “江大人,你从哪调查来这些?”文淮之低声问他,“其实如果你直接写信给我,我自会全部告诉你。”   温连:“……我告诉你,你别太惊讶。”   文淮之愣了愣,“好。”   文淮之是可以信任的,至少书里写过的男主是一个心地赤诚之人,虽有锋芒但仍然心怀天下,是真正的救世主。   温连不想瞒他,“我不是江施琅,真正的江施琅,早已经意外去世了。”   文淮之与江施琅的情谊有多深厚,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不想让文淮之对他产生误会,把他当成江施琅对待。   “什么?”文淮之怔怔看他,那张熟悉的面容在烛灯掩映下,竟有一刹那的模糊。   温连深吸了口气,把对崔晏说过的那套说辞照搬过来,同他耐心解释,“可能你听着会觉得可笑,但其实我是天上派下来帮助你的,你是真正的天命之子,你五岁那年遇到的温家少爷就是我,我就是温连。这也是我清楚你过去的原因。”   文淮之没有说话,仍然看着他。   见状,温连也摸不清他的想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当初崔晏和你们仨人一起住进了温府,我把崔晏误当成了天命之子,让他成为我的儿子。”   话音落下,文淮之倏地打断,“崔晏?”   “对,”温连顺手指向大殿内,“崔晏你不认得了?你们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   文淮之陷入回忆中,半晌,试探着道:“难道他是……核桃?”   温连:?   合着你连核桃长什么样也忘了是吧?   “核桃是崔晏,这,这怎么可能呢?”文淮之混乱地喃喃自语。   温连扶额道:“当然不可能,因为核桃现在还在幽州呢。他是药罐子,就是你们当中经常吃药的那个,你忘记了?”   闻言,文淮之略显讶然地道,“原来是他。”   他莫名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仿佛一切本该如此。当年文淮之便觉得药罐子此人和他们都不太一样,得了那么难缠的病,周身气度却全然不像个百姓家孩子。而且,药罐子是他见过唯一一个识字的乞丐,那些药材的名字,他们连念都念不出,只有药罐子才说得出来。   温连抬眼看他,轻声问:“所以你现在是相信我了?”   文淮之敛眸看向温连,轻轻摇了摇头,低低道,“你说你是温连,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施琅,这点不会有错的。”   温连呆滞地看他,被他气笑几分,“你别瞎感觉了,你连崔晏和核桃都分不清,还想分清我和江施琅?”   “我……”文淮之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辩白,最后却只是叹息了声,看向温连,眸底闪烁着浅淡的光辉,“于我而言,不重要的人,无需分得那么清楚。”   可你不同。   温连懒得同他争辩,又想起一桩困惑,“你十五岁那年,回过顺尧么?”   如果文淮之是男主,那么就意味着十五岁那年,温连是成功帮到过他的,不然系统怎么会提示任务成功?   文淮之对这些陈年旧事都已记不太清,他仔细思索,缓声道,“似乎跟着义父回去过一次。”   “当时你有碰到过一个叫陆子云的人么?”温连急切问。   文淮之却摇了摇头,“没有,我当时是去寻找生父母的下落,结果意外得知我生父母早已全都去世。”   五岁那年,他见到的根本不是他的亲生父母,而是两个曾经在他家府上做工的仆人。   他们发现文淮之沦落成乞丐,恰逢天乐坊有个老太监在收义子,便起了骗走文淮之卖给老太监的歹心。   文淮之早已记不清父母的样子,他只记得,爹娘身上都穿着靛青色的袄子。   而那两个骗他走的仆人,那日,正好穿得也是靛青色袄子。   他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了,最后发现他们要把自己卖掉,才恍然大悟那两个人根本不是爹娘。   爹娘那么疼他,当年是因为遇到危机才迫不得已把他扔掉,如今又怎么可能会再一次抛弃他?   当时他害怕极了,一个劲地跑,从窗子上跳出去,他想回温府,可那日下着雪,窗外雪地白茫茫一片,眼前只有一条冰河。   文淮之便沿着那条冰河,一直走,一直走,期望能走回家,却最终冻晕在雪地里,万幸才被义父救走。   “后来,我和义父打算顺道去拜见一下那位温家少爷……”文淮之徐徐道。   温连:“就是我,我就是温家少爷。”   “不,不是你。”文淮之淡淡带过,还是不愿承认他就是温连,“本来一切都很顺利,我和义父却不小心走散了,我只得就近在天乐坊里等待他,然后……”   他认真回忆着,突然灵光一闪,将一切都想起来了,“对,然后忽地有人开始喊天乐坊里有人在杀人,听说流了好多血。我当时学医不久,便想去帮忙医治一番,结果碰上了那刺客。”   温连瞬间鸡皮疙瘩起来了,他低低道:“是不是一个黑衣人,拿着把小匕首,长得还跟崔晏身边那个顾问然顾大人有点像?”   闻言,文淮之点了点头,笑道:“是,你怎么知道?”   温连:……   因为他就在现场,并且那真的就是顾问然。   “那刺客当时拿着匕首一间房一间房地搜索,我猜测他是在找什么人,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赶快躲到厢房内的柜子里。”   “不过还是被他发现了端倪,我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却没成想,突然有道响亮的脚步声跑过,那刺客闻声便拔腿追上去。”   “可惜的是,我没有看清那位救命恩人的脸,只在走廊上,捡到了他一只墨色足靴。”   文淮之叹了口气,惋惜道,“也不知他后来是生是死,但愿他能从刺客手中生还吧。”   温连面无表情地想到自己作为“陆子云”的死相,“不好意思,还是死了,不过跟你没啥关系。”   要不要这么巧合?怎么这也能接上啊?!   “江大人,在这立了许久,不累么?”文淮之似乎都已经说得有些口渴了,低声暗示。   温连默了默,吸了口气,说道:“去清宁宫吧,我想带你见见毛豆。”   闻言,文淮之立刻展开眉眼,惊讶道,“毛豆在宫中?”   “对,现在是太子亲侍,你见了就知道了。”温连心绪杂乱,不知道要从何理起。   太子亲侍。   文淮之眉头微蹙,终是咽下了想说的话。   两人静静地漫步在夜晚宫道上,丝毫没有察觉宫墙墙檐上蹲着个黑衣人。   白日灼热,夜风却极其清冷,拂过衣袖领襟,让温连禁不住缩了缩脖颈。   文淮之察觉到他的动作,轻轻脱下外衣,规矩地递到他手边。   温连垂眸看向那间红袍,再抬起眼,看到文淮之温润淡然的目光,他抿了抿唇,说道,“你应该知道我如今和崔晏的关系,他要是知道恐怕会恼火你,衣服你自己穿吧。”   文淮之身形微僵,握着那件鲜红的状元红袍,半晌,缓缓收回手,静默地垂下头跟在他身边。   他什么都不说,温连反倒有点小愧疚,他干咳了声,说道:“其实在我心里,你和崔晏毛豆他们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文淮之望向天边高悬的冷月,淡淡道,“我和他,哪里一样?”   温连被他问得一噎,陡然想到,由于他的失误,他让文淮之错失了作为主角该有的机遇,还阴差阳错扶持了原书中的反派崔晏。   对文淮之而言,他本来通畅顺利的天命之子的旅程平添了崔晏这样难搞的对手,本来以他为主展开的故事,如今也被崔晏占有。   良久,温连轻轻开口,“认错天命之子是我的错。”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倏然轻笑,说道:“无妨,乌云遮得住一时皎月之光,但终有一日会被光辉驱散。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说不定,你会将他认成我,也是天命的安排呢?”   温连怔愣片刻,没想到他的答案会是这样简单平淡的几句话。   也是,能成为男主的人,肯定是有着与众不同的思想的。   不愧是男主!   文淮之在温连心中的形象瞬间拔高了一大截。   “但是,”文淮之话锋急转,“我方才问你的话,并非这个意思。”   温连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我和他,哪里一样?”   文淮之淡声重复。   “你会和他大行房事,但绝不会和我。”   温连:?   什么叫,大——行——房——事? 第71章 替我问问【二更】   温连耳尖脸颊全都因他这句话烧起来, 他驻足在原地,微微咬牙,“我对他是有些纵容, 这我承认。只是你不清楚,当时情况危急,我以为自己即将病死,便依了他的要求……”   话音刚落, 文淮之便干脆利落地打断温连口中的未尽之言,“江大人,如果现在情况危急, 我求你同我做这般事, 你可情愿?”   温连倏地抬眼看他, 那双清澈眼眸灼得他眼前一虚, 好像自己的灵魂都被他看穿看尽了,温连低垂下头,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给出答案——   不情愿的。   “可……我对崔晏从没有心动过, 我只当他是个孩子。”温连也想不通自己了, “喜欢一个人,应该会见到他就心跳得厉害,呼吸都跟着加快, 整个人眼睛都只盯着对方看, 这样才对。”   “单单心口一跳,呼吸加快, 那不叫喜欢。”   文淮之淡淡笑了声。   “那叫, 错觉。”   温连怔在原地, 仿佛想证明什么,低低道:“怎么叫错觉, 照你这么说,世上大部分眷侣都是因为错觉才在一起么?”   “非也,”文淮之背手走在温连身前,踩过月色漫漫,他低声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顿了顿,文淮之回头看向他。   “只是一点喜欢,一瞬心动,何以做到与君共绝?”   温连刹然怔住。   “前世你死在我面前,死在崔晏手里,我也想过与你共绝,今世一切都没发生,这是我最庆幸之事。”   文淮之平静地看着他,前世那些未敢道出、未能脱口的话,此时说起竟如此轻易简单。   “施琅,替我问问你的心,你喜欢他么?”   温连下意识后退半步,没人问过他这样的话,他能清晰感受到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他想起那日崔晏眼眶通红,将他按在榻上,认认真真地说要陪他一起死。   十几年来,这样的想法兴许在崔晏脑海里闪现过无数次。   温连总以为他是年纪轻,不知道什么是心动,便把最依赖的人当成了喜欢的人。   崔晏一直都心如明镜,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会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去得到。   兴许,不知心动为何物的人是他。   崔晏对他,是生死相携,共赴黄泉。   何止一点喜欢,一瞬心动。   良久,温连叹息了声,低低道:“我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样不对,这样不好,至于其他,他不敢深思。   他毕竟是注定要离开这里的人,怎么能不负责任地回应崔晏这种本就不该有的事情?   “嗯。”文淮之敛起眼眸,神色寞然,“我明白了。”   没有否认,已是最隐晦不伤人的答案。   这样就够了,他不想再听了。   温连愣了愣,刚想问他明白什么,就听文淮之转开话题,淡然问道,“这个时辰,毛豆还会当值么?”   闻言,温连便知道他不想再聊下去,只好顺着他的话低声道,“应该在的,听顾大人说,他常常在武场练到很晚才回宫歇息。”   “好。”文淮之故作轻松地笑笑,说道,“那我们快些走吧,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要问他。”   两人来到武场,温连每每路过此地都觉得后脑勺疼。   当初顾问然就是在这敲他一闷棍,跟做了个开颅手术似的,害他疼了俩星期都没好。   温连推开武场小门,只见练武台上稀稀落落地立着几个高个汉子,个个赤着上膊,肌肉邦邦硬。   他揉了揉后脑勺,寻找毛豆的身影,这小子好认得很,个最高脸最黑那个就是。   不多时,温连便寻见了,他扬声道:“温统领!”   毛豆听到声音,循声看来,见到是温连,撑着栏杆从武场跃出来,“江大人,可是殿下寻我有要事?”   闻言,温连摇了摇头,笑着道:“不是,我是带了个朋友让你见见。”   “朋友?”毛豆挑了挑眉,眸光从温连脸上,缓缓落在他身后的文淮之身上,“哟,这不是裁云阁的文大夫么?”   在通州,文淮之的名号响亮得很,十个人里有九个都知道,裁云阁里有位神医文大夫。   文淮之望着那张和记忆里相差甚远的脸,一时之间激动得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怎么,文大夫,哑巴了?”毛豆纳闷地看着他,“没事我可走了。”   闻言,文淮之看向温连,两人相视一眼,都没忍住笑了笑。   “你这张嘴还是一如既往不会说话。”文淮之低低笑着,那股生疏感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   毛豆一听他这语气,摸不着头脑,两条粗眉紧紧皱起,“文大夫,我跟你很熟么?”   “熟,熟得很。”文淮之自腰间拔出扇子,故意在脸前遮了一半,笑道,“你再看看,看清楚点,我是谁?”   毛豆有点想骂人了。   “我管你……”   温连赶紧一把拉住他,干咳了声,给他点提示:“武英,他说他是你幼时住在城隍庙里的朋友。”   闻言,毛豆眉头拧得更紧,他琢磨半天,也只崩出一句,“谁啊,我朋友都在这,不在这的也早死了。”   话音落下,文淮之摇扇子的动作微滞,他怔忡地看向毛豆,问道:“你还记得你早死的朋友?”   毛豆瞥他一眼,不耐烦道:“废话,你兄弟死了你记不记?”   文淮之一瞬间喉头微梗,望着他,低低道:“毛豆,如果他没死呢?”   “什么没死,现在估计都化灰了,文淮之你故意找茬是不是……”毛豆说了半截,忽地呆住,他猛地反应过来,抓住文淮之的肩膀,将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那眼睛,鼻子,还有那能说会道的嘴。   好像,真的好像……怎么可以这么像,他居然半点没有察觉。   毛豆眼眶微热,不敢置信地颤声问道,   “剪刀?”   文淮之轻轻点头。   “真的是你?”毛豆眼泪霎时间掉下来,一米九的大汉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一把抱住文淮之,“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没死怎么不回来找我们!”   温连也忍不住有些触景生情,他感慨地想,如果崔晏知道文淮之的身份,说不定他们之间敌意也会少去很多。   都是从小一起玩的伙伴,一起吃过那么多苦,如今还有什么好介怀?   “我回去找过你们,”文淮之努力解释,“只不过当时温府在办丧事,我又有急事在身,不得不错过,后来……”   “不用说了。”毛豆擦掉眼泪,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能活着回来我就知足。你看你,现在也像个人样了。”   文淮之哭笑不得道,“我从前不是人样?”   “从前说话没这么文绉绉的,听着欠揍。”武夫毛豆如是说道,顿了顿,他忽然道,“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跑到武场边,将自己的衣服提起来,而后又急匆匆地跑回文淮之面前,喘着粗气开口。   “我也有个东西给你。”   文淮之不知他要做什么,茫然道:“什么东西?”   毛豆气喘吁吁,平复狂跳的心脏,将自己的外衣展开里子,他看向文淮之,声音激动,“是你的东西,五岁那年冬天,你丢的东西。”   文淮之浑身像是被定在原地般,他颤抖着探出指尖,拂在毛豆那件衣服上。   衣服里,缝着一把小小的绣花剪刀。   那是当年,他娘送给他的,唯一的遗物。   文淮之眼眶滑落一行泪,将那件衣服紧紧抱在怀中,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早就丢在哪个角落了呢,他以为……此生都再也找寻不见了。   “知道这玩意儿对你重要,我就缝在我衣服上,每年换季我都缝进去,这样就不会丢了。”毛豆擦了擦额头的汗,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行了别哭了,幸好这玩意还能物归原主,不然我岂不是得缝一辈子去,麻烦死了。”   文淮之感激不尽,抹掉眼角的泪,抬眼看他,“多谢,毛豆,谢谢你,这把剪刀是我娘给我的遗物。”   毛豆“嗨”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坐在练武台上,说道:“客气什么啊,你回来也不早知会一声,我好跟殿下说,今晚上咱们哥几个好好聚一聚呀。”   听他提起崔晏,文淮之倏然抬眸,声音淡了些许,“不必劳烦殿下了,想来他也并不愿意看到我的。”   温连见缝插针道:“怎么会?你都没有告诉殿下你的身份,你怎么知道殿下不想看到你?”   毛豆虽然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但也跟着温连说道:“是啊,当初你走丢,我们和少爷一起半夜摸黑找你,殿下他身上带着病都还跟着呢。”   文淮之淡笑了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我与殿下,岂是说清身份就可以一笑泯之的事情。”   “怎么不可?”温连不解地看他,“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从没对付过你,你也从没妨碍过他,有什么不能一笑泯之?”   文淮之挪眼看他,吐出几个字,“夺爱之仇,不共戴天。”   “……”温连真心想把他脑壳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跟崔晏一样,装得都是恋爱脑。   文淮之很快又道,“此乃其一而已,最重要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殿下所行之道也并不相通,早便不是同路人了。”   听到他的话,毛豆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意思,你要跟殿下作对?”   “算是吧。”文淮之坦荡承认。   毛豆盯着他看了一会,忽地笑了声,“拉倒吧,你斗不过他,你跟江大人俩人加一块都未必呢。”   文淮之:“……你从何而知?”   前世他的确和江施琅一起联手多次对付崔晏,最后却还是一时不察让崔晏险胜一招,活活逼死了江施琅。   温连幽幽道,“我没说要斗谁啊,我只是一个善良的好心人。”   毛豆抱着胳膊,一副看穿他俩心思的模样,痞里痞气地笑笑,“你信不信,崔晏现在对你们在哪,在做什么,说了什么都清清楚楚。”   被他的话吓到,温·吃亏经验丰富·连,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寻找踪迹,果然看到墙边有一角未来得及遮掩的黑衣,顿时脊椎骨都凉了大半。   小王八蛋又派人跟踪他!   文·没有吃亏经验·淮之,拧紧眉,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毛豆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文淮之的肩膀,半晌,还是绷不住了似的,嘿嘿笑着说道,“既然回来就好好享受人生吧,我会规劝殿下以后收拾你的时候下手轻点的。毕竟都是兄弟一场,他必定也不会下死手,顶多就是可能挨几顿揍,不妨事,你不是大夫么,可以给自己疗伤呀。”   文淮之:“……”   他真的看起来那么弱么。 第72章 礼待,要礼待   文淮之似乎明白过来温连执意要带他来见毛豆的理由, 无非就是想让他听一听其他人口中的崔晏是什么模样。   温连默默听着,见话题走向正轨,便退到一旁, 准备找个时机偷偷溜走。   崔晏那小王八蛋派人看着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赶过来,要是被逮住估计遭殃的人又是他。   一旁,文淮之叹息了声, 顺着温连的意,低声问道:“殿下待你如何?”   “殿下他自然待我们很好。”毛豆思绪飘远,低低道, “我和核桃都得福于他, 没有殿下, 就没有今日的我们。”   文淮之不置可否, 淡淡道,“我没有他,不也照样过得很好。”   “那是你, 世上有几人会像你一样, 二十郎当岁就成了新科状元?”毛豆轻笑了声,趴在栏杆上,拄着下巴回忆起来, “刚从顺尧搬去幽州的时候, 那里条件艰苦,温府刚搬去时正值深冬。雪灾严重, 有很长一段时间连米粮都供应不及。殿下省下自己的药钱, 用那些钱给我们购置了御寒的衣裳, 和过冬的伙食,独自在夜里咳嗽, 几次都咳出血来。”   文淮之默然听着,毛豆口中的崔晏仿佛是另一个人似的,总之跟他认识的崔晏,完全不同。   他认识的崔晏手段残忍,冷血至极,他从未见过崔晏会在乎什么人,在意什么事,一时兴起说不定就会屠人满门。   毛豆的话,若是前世听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般荒谬可笑。   “他不太喜欢表达,有些话憋在自己心里不说,我们开始也觉得他这人奇怪,后来却明白,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不喜欢矫情,不爱收买人心,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自从温连死后,他越来越沉默,性情也孤僻起来,我和核桃都担心他兴许哪个瞬间没仔细看着他,他就会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行了断。”   “你要问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应该是很重情重义的人,否则幽州数万弟兄,怎会全都心悦诚服地追随殿下?”   温连听了简直想给毛豆鼓个掌,这番话说得漂亮,可信度还高,这下文淮之肯定可以发现崔晏已经和前世不一样了。   然而他掠眼看去,文淮之似乎却不这么想。   袖内的指微微蜷紧,文淮之愈发觉得毛豆的话可笑极了。   重情重义?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重情重义,但在他眼里,崔晏绝对不会。   他撇开头,淡淡道,“他和温连相识能有多久,感情又能有多深厚,所谓重情重义不过是你们自行想象出来的。”   温连:……哥,要是跟你说的一样就好了。   闻言,毛豆静静看着他,冷冷道:“别再跟我说这种话,剪刀。我拿你当兄弟,也拿殿下当兄弟,有些话说出口会让一切都变得无法挽回。”   这番警告像一根针,直直地刺进文淮之心底,他苦笑了声,说道:“如今是你和他关系更好,你是,核桃是,就连江大人亦是如此,我才是局外之人。”   闻言,毛豆轻嗤了声,说道:“你啊,从小性子就别扭,比殿下矫情得多,其实你心里肯定知道我不会骗你,就是不愿相信罢了。还是说,你想跟殿下争抢什么?”   听到毛豆提起江施琅,文淮之垂落眼睫,指尖蜷得更紧,几乎掐破掌心,他沉声道,“或许吧。”   “你要同孤抢什么?”   在他们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冷冽彻骨的声音,温连身形一僵,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崔晏漠然立在原地。   玄紫蟒袍在月色下,如同一道洇开的浓墨,他眸光幽暗,阴戾冷绝。   小王八蛋果然知道他们在这,宫宴已经结束了?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好像很生气?   温连慌乱一瞬,看到崔晏身后跟着一排带刀侍卫,隐隐察觉到什么,温连心头悚然一惊,立刻回头对毛豆道:“武英,先带文大夫退下。”   毛豆愣了愣,“怎么了,怕什么,殿下又不会……”   “快!”温连扬声打断他。   然而下一刻,崔晏微微抬手,对身后顾问然淡淡道,“押下。”   顾问然立刻冲上前来,将文淮之死死扣住肩膀,一脚踹在他的膝窝里,迫使他跪落在地,这阵仗把毛豆吓了一跳。   “殿下,他是剪刀啊,就是当年在城隍庙里咱们一起生活的小剪刀……”   “嗯。”崔晏没什么兴趣地应了声,眸光在夜色里模糊,晦明莫深,他立在文淮之面前冷冷睨着,像打量一只蝼蚁、一粒浮尘,唇角缓慢勾起一个冰冷的笑。   “文大夫不如再重复一次,想与孤抢什么?”   文淮之膝盖处仍疼得厉害,他咬紧牙关忍耐那疼痛,眼眸猩红,这一幕令他仿佛又回到前世,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崔晏处死江施琅,却丝毫无能为力的场景。   崔晏此人永远都那么狠毒冷血,虚伪至极,所有人都被他骗了,就连施琅和毛豆也都被他骗得团团转!   温连没料到他会对小剪刀这么狠,连忙上前试着推开顾问然,急切地对崔晏道:“崔晏,别闹了,有事好好说。”   崔晏缓缓抬眼望向他,倏地一把扯住温连的手腕,将他拉到身边。   温连猝不及防被他拽进怀里,吓得睁大眼,下一刻,崔晏的指便放肆地探入他衣襟内,几乎沁得温连心口一颤。   “你疯了,这是皇宫!”温连险些想抬手给他一巴掌。   崔晏扣住他的腕子,很快收回了手。   在他手心,是那张任务纸。   “你都知道了。”崔晏平静开口,这并非一个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温连讶然看着他,“你说什么?”   “自然是我的身份。”崔晏淡淡开口,而后不紧不慢地展平那张薄薄字纸,当着温连的面,一寸寸撕开。   温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伸手便要去夺,却被崔晏轻易躲开,他漫不经心地摁住温连,将字纸撕得更碎,“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是坏人,是他口中的祸国太子,社稷蛀虫。现在你也这么认为,不是么?温连。”   “温连?温连在哪?”   毛豆傻眼了,怎么又有一个死人复活?   今天经历的事情比他这辈子都精彩。   崔晏没有同他解释过,甚至从未告诉任何人温连的真实身份,他一直以为,这是他和温连的秘密,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可现在,温连如此轻易就告诉给了文淮之。   只因为,文淮之才是那真正的救世主、天命之人,就这么信任文淮之啊……   既然如此,那他又有什么必要再遮掩下去?   只是看到他们相处亲密,他就快要疯了,要被温连逼疯了。   为什么温连不在乎他的感受呢?   他在温连那里,究竟算什么,一个失去价值后就可以不用在意的过路人?   “你有想过我吗?”   他猛地掐住温连的脸,目光冷透,   “我分明说过,无数次,不要接近文淮之。”   温连被他掐得腮帮子微微发疼,扒开他的手,咬牙道:“我当然想过你,但是,他是剪刀啊,他不是坏人,大家好好相处不行么……”   崔晏忽地笑了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如何相处?孤给过他机会的,是他自己说要同我争抢。”   文淮之死死盯着他,恨声道:“你对我不满,冲我来便是,不要迁怒他人。”   “迁怒?”崔晏敛起笑意,漠然道,“难为你能这么快想出挑拨我们之间关系的词来,但……文淮之,孤乃大宣太子,一国储君。凭你,也配孤花费心思?”   什么儿时情谊,当年将他赶出城隍庙的人,不正是毛豆和剪刀么。   他险些死在大雪纷飞的三九寒冬里,也正是拜他们所赐。   就算知道他们并没有坏心思,就算和毛豆朝夕相处一起长大,早已不在意那段过往,可文淮之算什么东西。   他们之间有什么情谊?   见他铁了心要和文淮之争到底,温连心头升起不妙的预感来,他第一次这么清晰感受到,崔晏的确是在走书里的老路。   崔晏越来越狠心,越来越偏执,如果不是今日文淮之是新科状元的身份,恐怕他真会当场命人杀了文淮之。   可造成这一切的是因为温连自己,他才是这场闹剧的源头。   不能让剧情这么发展下去,这样下去,之前一切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必须要想个办法,一个能够完美解决这个局面的办法。   温连大脑飞速运转,半晌,在崔晏一步步朝着文淮之走近时,他猛然抓住崔晏的手腕,将他拉到身旁。   “小红!”   他声音响亮极了,几乎在场所有人包括那些看热闹的侍卫都清楚听到了他的话,文淮之也愣了愣。   小红……谁叫这个?   崔晏身形微滞,混乱之中,仍然被这名字给唤醒了片刻理智,他抬眸看向温连。   “其实、其实我从很久之前就喜欢你!”   温连闭紧双眼,咽了咽口水说道,他心知这是唯一的机会,就算再羞耻丢脸,再昧良心,也必须得抓住机会勇敢地上了!   他的话如同一盆降温的凉水浇在崔晏头顶,一刹那浇熄了胸腔内大半的怒火。   崔晏怔在原地片刻,还未反应过来,又听温连硬着头皮继续道。   “我没撒谎,也不是为了救剪刀才这么说,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剪刀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我并不喜欢他,若是天命使然,不得不做任务,你陪我一起把那些任务做完不就好了?”   他一点点抚平崔晏心尖的烦郁冷戾,把所有事情掰开揉碎了让崔晏自己想清楚。   “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争个高低,往后……”   温连脸上烫得厉害,实在他大爷的有点开不了口。   但,不能开也要开!   他走近崔晏,压低声音,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往后,我们成婚还要请他来喝喜酒,何必闹这么僵呢?”   耳廓被他轻淡声音吹进一阵微弱的小风,那阵小风在崔晏的心尖又掀起一阵狂风巨浪,久久难以平息。   半晌,崔晏颤抖着眼睫看向温连,手脚失重,竟恍惚觉得这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温连说喜欢他。   还说,想跟他成亲。   温连以后会叫他夫君么?   他们会一起生活直至白头偕老?   成亲之后要住在哪里,京城,幽州,还是顺尧?   可他是太子,难道温连是想做太子妃?   还是说,温连想当皇后?   皇后也不是不行,有臣子胆敢反对,尽皆杀了便是……   心绪胡乱飘远到天边去,崔晏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温连有些担忧地问了声,“小红?”   崔晏终于缓缓回神过来,面色居然柔和不少,声音听起来甚至还有些小心翼翼。   “你说想和我成婚,是真的?”   温连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红晕更甚,他不自然地撇开脸,“当然是真的,你还想听什么,我继续说?”   崔晏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地回身望向那群侍卫,“都退下吧,今日之事传出去,你们知道后果。”   侍卫都是幽州带来的,忠心耿耿,他并不担心。   温连愕然地看向崔晏,他准备了好多套词儿还没说完呢,这就结束了?   他看着顾问然把地上的文淮之放开,不可思议地回头,“ 你、你相信我了?”   “嗯。”崔晏面色温柔,轻声道,“都听你的,孤往后会礼待文大夫。”   这下不光温连震撼,就连一旁立着的毛豆和顾问然,以及本以为难免一场恶斗的文淮之也全部看呆了。   前世,崔晏会这么听江施琅的话么?   文淮之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有些模糊了,方才崔晏盛怒之下的场景,搁到前世,必定是要血流成河才能平息的,这也是文淮之不惜惹怒崔晏也要将他的怒火转到自己头上的原因,如果不这样做,他担心温连会受到崔晏的折磨报复。   可是,为何今世的发展跟他认知中不太一样?   毛豆惊叹着吧嗒两下嘴,把身旁文淮之扶到身边,帮他拍掉身上土,感慨道:“看到没,江大人几句话的威力,顶别人千万句,这世上能治得住殿下的,怕是也就江大人一人了。”   文淮之眼眸掠过暗色,刚想再说些什么,就被毛豆眼疾手快地捂住嘴,直接将人扛在肩上,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跟崔晏禀报,“启禀殿下,怎么处置这个死剪刀?”   崔晏轻描淡写瞥去一眼,“礼待,孤说过了,要礼待。”   文淮之险些被这话气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扯开毛豆的手,“我不需你装模作样,崔晏,我……”   话还没说完,毛豆掏出个布巾塞进他嘴里,笑呵呵道:“殿下,够礼待了不?”   “文大夫如今乃是状元,身份不同寻常,”崔晏扔去一方帕子,淡淡道:“用锦帕。”   文淮之:?   温连心有余悸地看着被堵嘴的文淮之,默默给毛豆比了个大拇指,太赞了,要让文淮之这张嘴再说下去,说不定崔晏又要发作什么神经兮兮的占有欲。   不过。   温连抬头看向崔晏,有些困惑。   崔晏那么聪明,真就这么轻易便相信了他的话?   为什么总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好像这小子有什么后招在等着他似的…… 第73章 你走吧【二更】   文淮之被崔晏带去了清宁宫, 正好皇帝赐给状元在京中的宅子还未整修,毛豆便把他安排进了清宁宫侍卫所里,当然, 是捆着胳膊堵着嘴安排进去的,估计把文淮之气得够呛。   而清宁宫殿内。   崔晏轻轻牵住温连的手,一路将温连带到榻边坐下。   温连忐忑不安地偷瞥他一眼,轻声问, “你要干什么?”   “什么也不做。”崔晏坐在他身边,缓缓闭上眼,忽地笑了笑, “如果咱们成亲, 成亲那一夜应该就是这样坐在一起吧?”   话音落下, 温连怔了片刻, 看到崔晏扯下床头的红帐,小心而郑重地将其叠成一块方巾,而后看向温连, 盖在了他的头顶上。   他小声说, “这帐子还挺合适,不过日后我定会用更名贵的料子。”   这话听起来就像小朋友玩过家家一样,温连透过薄透的红纱, 看到他在床头露出一点笑意, 不知怎的,他感觉自己很久没看到过崔晏这样轻快的笑了。   自从通州回来, 崔晏就算是笑, 眼睛里也像蒙着一层忧愁似的, 听说太聪明的人,往往都过得不开心, 因为他们比普通人更加敏感细致。   温连看着看着,心尖渐渐软下来。   系统给的提示如今褪去,他已经看不到崔晏头顶的字了。   其实就算有那些字,在他心里,崔晏也还是崔晏,并非什么疯批反派狗太子。   哪里疯了?   哪里狗了?   只要顺毛捋,崔晏依然是很乖很听话的。   隔着一层红纱,温连伸出手,轻轻捧住崔晏的脸,使劲捏了两下,触感细腻极了。   “今天为什么对剪刀发那么大脾气?”   那表情太吓人了,温连感觉自己好像都不认识他了似的。   崔晏直勾勾地盯着他,感受着温连指腹的温度,缓慢垂下眼睫,轻声答道:“他该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此次只是略施警告,再有下次,他是谁都没用。”   “嚯。”温连收回指,摘下头顶红帐,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问,“谁教给你这些狠话?”   崔晏抿了抿唇,“自学成才。”   好一个自学成才。   温连被气笑出声,又问他,“今天如果我不拦着,你真要杀剪刀?”   崔晏没有应声,微微向温连身旁靠了靠,下巴抵在他的颈间,“想杀,杀了清静。”   温连瞪大双眼,推开他的脑袋,严肃道:“崔晏,你没人性了是吧。”   闻言,崔晏竟还有闲心低笑了声,又凑将上去,将他抱住。   “当初我留顾问然在通州停留几日,便是去查他身份。如若不是知道他就是当初的小剪刀,你觉得……他能活着到京城么?”   温连微愕,望着崔晏头顶那支精巧的银簪,心底莫名掠过一丝微凉的寒意。   “原来你早知道。”   崔晏没有否认,只是靠在温连身上,眉目间尽是眷恋,轻声开口:“温连,我把救世主让给他做,我们假死离开,隐姓埋名,回幽州成亲吧。”   温连说想和他成亲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是太子,是储君。一国之君者绝不可能与男子成亲,这太违背伦理俗常,就算把全部大臣杀光,又怎能堵住天下百姓悠悠众口。   他可以做暴君昏君,但他忍受不了任何人对温连不敬。   他也知道温连不过是为了救文淮之才这么说。   可他愿意被骗,心甘情愿被温连骗,温连肯当着文淮之的面说喜欢他,退让三分又何妨?   “啊这,”温连犹豫片刻,说道,“可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任务完成之后,你便要回天上去,”崔晏淡淡开口,“你不是说要同我成亲么,我可去不到天上。”   温连顿时噎住,整个人震惊惶恐地后退了些,“你,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崔晏究竟怎么知道的,这些事,他从来没有跟崔晏提起过,按理说他根本不应该知道才对。   就算他聪明敏锐,这也有点太过了吧!   崔晏静静看他,半晌,自衣襟内取出一张字纸,“十五岁那年,你丢在天乐坊外长街上的纸,我一直留到今日。”   话音落下,温连呆滞地看着那张字纸,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颤抖着手想要去拿那张纸,却被崔晏轻易躲过。   “你……”温连没抢到任务纸,深吸了一口气,隐隐有些恼火,“你早知道我会走,我的任务你全都看到了?”   他就说,崔晏怎么能每次在他想要死遁的时候都能精准把控时机赶到,跟开了挂一样,原来是一早就拿着他之前丢的那张任务纸!   崔晏默然地点头。   温连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崔晏玩得团团转,“我想回去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你当我是真心想扔下你一走了之?”   闻言,崔晏声音冷了几分,“那你便清清楚楚告诉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你……”温连咬了咬牙,他实在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说,说了会有什么后果。   崔晏紧紧盯着他,一再逼问,“说。”   温连望了他一阵,知道他不弄明白绝不会罢休,干脆狠下心来道,“因为你只是书里的一个角色,明白么,这里的一切只是一本书的剧情!我有我的世界,有我的家人在等我回去!”   话音落下,崔晏怔忪着看他,“书?”   “对,一本书,话本子。你和文淮之都是书里的角色,只不过你是坏人,他是好人,而我,我只是一个倒霉催的被送到这里来做任务的老倒霉蛋子!”   温连一口气说完,耳边突然听到一阵警报声响起。   他愣了愣,悚然地看向四周,周遭环境都闪烁着红光,好像是什么危急警告一般。   温连立刻明白过来,这是系统在警告他!   完蛋了,他就知道不能乱说,这下怎么办?!   崔晏的声音也忽远忽近,变得不太清晰真切,温连微眯着眼,依稀从他的口型,分辨出他的话。   他说,   “温连,我的人生都是因你而改变的,不是因为什么话本子的剧情而改变。”   他活在世上是为了温连,去幽州是为了温连,当上太子亦是为了温连。   这一切与天命何干?   而温连眼前,红光更甚,面前的桌椅幔帐,和崔晏的面容身躯都扭曲奇怪起来,像是一圈圈荡开的波纹。温连心口狂跳,喉咙窒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要死了吗,这是系统的惩罚,还是剧情在崩坏?   “温连,依你所言,这是本书,可这书中能改写我的结局的人——”   “只有你一个。”   还有一句,温连实在听不清也看不清,他只看到崔晏的唇翕合片刻,似乎说了什么。   一刹那,耳边警告声陡然消散,所有闪烁的红光也尽数消失,一切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温连额头冷汗直冒,刚刚的感觉像是陷入了一个异次元,周围的一切都模糊扭曲,却在崔晏说过那些话之后,又归于平静。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崔晏,问道:“你说了什么?”   崔晏眉头微蹙,发觉他状态不好,立刻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温连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咳嗽两声,继续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崔晏神情微顿,而后抿了抿唇,道,“我说,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便把那张字纸撕了。”   温连:?   他伸手便要去抢那张字纸,又被崔晏躲过。   温连急切道:“没跟你闹,有很重要的事,给我看看。”   崔晏瞥他一眼,将字纸拿高些,“不许抢,就这么看。”   温连拗不过他,无奈地看向那张字纸。   只见那张八百年都不怎么换字的字纸上,突然出现两行鲜红大字。   【请宿主立即阻止反派撕毁系统任务纸。这是最后备份,没有存货!!!!!】   好家伙,五个感叹号。   崔晏狠起来连系统都吓得不行。   温连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掐了掐额头,劫后余生般松下口气,这次是躲过了一次系统的惩罚,但这件事绝不能再往外说。   之前温连委婉告诉他们自己来自天上,系统没有警告,估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这次温连直接说出这是一本书,系统便出手警告了他。   原来他的系统还是管事的,不只是个睁眼瞎啊。   “崔晏,我想回去,是为了看一看我姥姥。”温连叹息了声,说道,“我姥姥她年纪大了,不知道还会活多久,如果不是因为姥姥,我也不会总是想要离开。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你能明白么?”   崔晏直勾勾地看着他,墨色瞳孔微颤了瞬,他缓缓垂下头,“也是,你有真正的亲人,和我不同。”   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拦温连,又能说些什么呢?舌根泛酸,崔晏想过千万种温连要离开的理由,却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让他完全无可辩驳的理由。   温连歪着头偷看他神情,低声道:“难过了啊?”   崔晏无语半晌,抬眼看他,眼底一片幽怨和委屈。   温连:“……别啊,趁我还没走,高兴点。”   他有些心软地捧住崔晏的脸,手感不错,顺手蹂.躏两下,“我对姥姥的感情就像你对我一样,你想一想,如果我在另一个世界,快要去世了,你想不想见我,送我最后一程?”   掌心很暖,和许多年前将他从风雪里拉出的手一样。   温连为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可他总是贪心不足,温连是他的光,可他却想要把温连留下,夺走温连的光。   他的确是个自私之人。   这一点,文淮之说得没错,那本书写得也没错。   良久,崔晏撇开脸,轻声道:“那你走吧。”   温连愣了一下,几乎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啊……”   他是不是听错了?   崔晏倏地起身,整理抚平自己衣摆上的褶皱,低声开口,“你走吧,我不拦你了。”   温连呆在原地,伸手掏了两下耳朵,确信不是自己有问题,试探着问道:“你让我走?”   “嗯。”崔晏回眸看向他,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既然与太傅此生此世没有缘分,那你便走吧,回去好好孝敬祖母,代我问好。”   温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直到崔晏转身离开,踏过门槛关紧殿门,脚步声渐渐走远,温连才猛地打了个激灵,恍若隔世般回过神来。   他……他说什么??? 第74章 是我   不对劲, 这小子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   温连若是再那么容易被他骗过,可以直接找块豆腐代替脑仁塞脑袋里了。   他狐疑地看向崔晏离去的方向,发现他似乎是要去侍卫所, 瞬间明白过来——崔晏该不会是怒急攻心,想直接去侍卫所杀了文淮之吧?   不行,他得去看看。   温连顾不得停留,快步跟上崔晏, 想要在他到侍卫所之前把人拦住。   追赶了半天,温连总算在侍卫所门口堵住了崔晏。   “你想干什么?”他气喘吁吁地抓住崔晏的胳膊。   崔晏轻轻抿唇,说道:“孤来看看文公子, 既然他未来会是救世主, 说不准大宣就要因他而改朝换代。孤有几样心得想传授于他。”   温连:“……?”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都不信, 更别提文淮之了。   然而崔晏却并未理睬他, 转头对侍卫所里喊了声:“武英,将文公子请到我侧殿书房去。”   “是。”   毛豆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伸手抓起被捆着的文淮之, 笑眯眯道:“走吧, 文公子?”   文淮之吐出口中锦帕,发丝稍显凌乱,看向崔晏身后的温连, 直到确认温连看起来没什么事后才放心下来。   半晌,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解开。”   崔晏眸光沉静, 意味不明地落在他身上, 文淮之毫不怯弱地迎上他的视线。   “给他解开。”崔晏忽地笑了, 望着毛豆轻手轻脚地解开文淮之手腕上的绳子,而后道, “这下可否请文公子同孤到书房一叙?”   文淮之凝顿片刻,抬起头,却见温连在他身后努力做着拒绝的手势。   温连担心他。   但他并不惧怕崔晏,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进京。如今他是圣上钦定的新科状元,不日便要入朝为官。   崔晏再想杀他,也得掂量着皇帝的意思。   于是文淮之朝温连投去一个让他安心的目光,应声下来:“好,凭殿下吩咐。”   不多时,清宁宫侧殿书房。   书案上,一缕檀香袅然升起,盈得满室雅香。   文淮之立在崔晏对面的桌案前,温连和毛豆趴在殿门边暗中观察。   “殿下唤我来,所为何事?”   崔晏仔细看着案上层层叠叠的奏折,随意挑拣出几本,搁在文淮之面前。   他掀起眼,道,“听闻文公子在殿试表现精彩绝伦,孤这里有几分奏折,不知文公子能否同孤一起参阅一二?”   话音落下,满堂皆静。   毛豆挠了挠头,偷偷问温连:“江大人,这奏折可以随便给人批阅?”   “可以个头!”温连咬了咬牙。   崔晏到底是要干什么?   “文淮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文淮之眉头微蹙,还算客气地拒绝。   他是臣子,这些奏折,他万万批不得,否则定会被崔晏安一个居心叵测意图谋反的罪名。   崔晏似是恍然般,说道:“文公子无需担心,父皇分发这些奏折给孤,本意便是让孤学习为君之道,为君者自要广纳民意,请文公子指点一二算不得什么,难道说文公子并不以为自己是民?”   文淮之抬眼看他,此时也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那文淮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闻言,崔晏随意递给他一本奏折,又看向角落里狗狗祟祟的温连,扬声道:“太傅也请进吧,以你二人的才智相助,想必这些奏折,孤今夜就可以批完了。”   此处没有外人,他竟还这么规矩地喊自己太傅,温连愣了愣,问:“你要我跟他一起?”   “嗯。”崔晏淡淡应声,“太傅可是觉得孤在此碍事?”   温连抿了抿唇,分明感受到他话里带刺。   果然是故意闹脾气吧。   他走进殿内,望向文淮之手心的奏折,故意说道:“是有点碍事,殿下出去?”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他。   毛豆嘶了一声,闭上眼,预感到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然而崔晏却只是轻轻笑了声,自案前起身,踱步走向温连。   温连警惕地看向他,直到崔晏路过他身旁,走到门槛外,“好,那孤便先去睡了,这些奏折劳烦二位批奏完后写到字纸上,明日起来孤再一一临过便是。”   说罢,在温连不可思议的目光中,他缓缓关紧了大门,将温连和文淮之留在了书房内。   待到脚步声走远,书房内,两人面面相觑,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怎么了?”文淮之率先开口。   “我不道啊。”温连一脸懵逼。   难道崔晏真心想放他离开,甚至情愿他辅佐文淮之登上皇位?   如若不是这样,为何崔晏要让文淮之学着批奏折?   他快步溜到门边,打开一道门缝,发现毛豆和崔晏正立在不远处,两人似乎在聊着什么。   温连眼前一亮,遂道:“他肯定是交代毛豆盯着咱俩,我就知道他不可能那么容易死心。”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却只是立在原处,静静地看他。   “施琅。”   他轻唤了声。   温连没有回头,继续紧盯着崔晏的动作,想要看穿他的伪装,头也不抬地应声:“嗯,怎么了?”   文淮之抿了抿唇,有些话,他不知要如何开口,也不知要不要说出来。   半晌,他低声道:“你是不是,不想他走。”   “啊?”温连这下回过头来,看向文淮之,“什么意思?”   文淮之倏地摇了摇头,勉强笑笑,道:“没什么。”   亲密关系是世上最无法割舍的东西,就比如一个人每日都做一件相同的事,和相同的人在一起。只要突然有一天这个循环被打破,此人便会觉得难受至极,拼命想要恢复到从前的循环里。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情。   习惯一个人之后,对方的好会放大,遮掩住对方的坏,对方的坏也会放大,从而遮掩住对方的好。   崔晏真的走了。   温连反倒有些怅然。   从前每次他和文淮之说几句话,崔晏就会恼火,可这次崔晏真的让他和文淮之独处一室。   怎么想的?   温连没心思放在这些奏折上,关键他也不太懂这些。   崔晏挑出来的这些奏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某某地需要拨款,某某府想开凿渠道等。   奏折并不多,不像故意为难他们,倒像真心实意让文淮之学习来的。   他百无聊赖地陪着文淮之将那些奏折看完,困意上心头,温连打了个哈欠。   文淮之沉浸在那些从前从未接触过的奏折里,兴奋而好奇地将所有奏折全部看过,在字纸上写下自己的意见。   这种感觉很奇妙,匆匆几笔,就能够决定一座城池的发展,决定千万百姓的命运,再远大些,说不定还能决定江山社稷的兴荣衰败。   从前要花费无数努力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只用写几个字。   原来,做皇帝是这种感觉。   文淮之把温连彻底忘在一旁,整个人痴迷地翻阅那些奏折,时不时还跟温连搭几句话,他欢欣而喜悦地举起其中一本,“施琅,这是通州的折子!水患之后换了新知府,如今百废待兴,你觉得拨款多少合适?”   温连沉吟了下,“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多拨些,减轻赋税,而后再放开口岸……”文淮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想法,全然没注意温连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要是真能这样就太好了,对了,你看!”   温连努力撑起眼皮,闻声看过去,“看什么?”   “这些奏折上都有崔晏的注脚。”文淮之指尖点了点奏本,激动说道,“他写的跟我想的一样!如果真能这样的话,那通州未来必定会……”   半晌,他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方才反应过来似的,陷入了沉默。   崔晏现在不是皇帝,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   更有甚者,崔晏还会从他身边抢走施琅。   身怀如此才谋之人,为何偏偏是崔晏。   “我看看。”温连无精打采地接过奏本,上面隽逸漂亮的小字,几乎瞬间便能让人联想到他这个人。   不知怎的,温连好像有点不困了。   他低笑了声,说:“这个啊,前几日他给我看过,当时他还说会想办法再让通州开一道通西运河,直通海外,这样就可以将通州本土贸易由水路带去邻国,他还说……”   闻言,文淮之的眼睛亮了亮,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温连却卡了壳,“不好意思哈,后面他怎么说的,我忘了。”   文淮之:“……无妨。”   温连瞥他一眼,没忍住笑了,那表情哪像是无妨,明明就很失落。   “那么想知道,你明日自己去问他啊。”   文淮之撇开脸,捧起奏本,说道:“算了,我自己慢慢想便是。”   一个比一个嘴硬。   温连拄着下巴看他,又打了个哈欠,估摸着让文淮之再这么琢磨下去,自己今晚上别想睡了,他试探着道:“你在这看,我先回去睡觉?”   崔晏现在应该都气得不行了吧,他想回去看看这小子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好。”文淮之没有抬头,埋头沉浸在那些奏折里,随口道,“施琅,路上慢些。”   温连看着他挑灯夜读的模样,忽然明白为什么小剪刀可以考中状元,也明白了小剪刀为什么会是男主。   他确实很适合做皇帝。   温连欣慰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为他把门关好。   一回头,猛地撞入一对幽深如墨的眸子里。   崔晏提着盏琉璃宫灯,瑰异烛火映在眼底幽幽燃着,轻轻抬手扶住他,淡声道,“是我。”   温连吓得差点跪地上。   “你要吓死我啊?!”   他刚说罢,唇便被崔晏捂住。   “文公子还在用功,别吵到他。”   温连:?   他愈发觉得崔晏这句话好笑,堂堂太子殿下大半夜不睡觉,跑到书房门口来干什么?   温连扯开他的手,故意问:“所以,你是来督工的?”   崔晏撇开眼,立如松竹,看向远处天边明暗闪烁的星子,心情稍缓,低声答他,“算是吧。”   又装,看你忍到什么时候才肯坦诚一点。   温连低低嗤笑了声,说道:“劳殿下费心了,文公子不多时就能批阅完了,这么晚还来督工,殿下可真是用心良苦。”   “嗯。”崔晏毫不在意地应下来,“那太傅便回去睡吧,孤命武英送你回太师府。”   温连脸上笑意微顿,“回哪?”   “太师府。”崔晏重复一遍,将宫灯递进他手心,“夜深露重,太傅路上小心。”   温连:“……你说真的?”   崔晏:“自然。”   好好好,还这么玩是吧。   说走咱就走,白走白不走,小坏蛋,自己别扭去吧!   温连禁不住笑道:“也对,殿下长大了,以后都不用爹爹陪着睡觉了,那我走了。”   他立刻转身,提着宫灯,背对崔晏,扬了扬手道:“不用送了,让武英歇着吧!”   直到温连走远,崔晏也没有出声拦他,竟真的就这么目送温连离去。   半晌,一个暗卫自他身后拐角处缓缓走出,“殿下,都安排好了。”   崔晏眼眸微深,自衣襟内取出一片锦帕,擦拭过掌心,低声道,“嗯。”   那张雪白的锦帕上,已然血迹斑斑。   温连,当真比谁都要心宽啊……   一点也不心疼他。 第75章 咚的一声【二更】   京城, 太师府。   温连回府时,更夫都打了第二更。   他实在困得不行,崔晏肯轻易放他回来, 温连高兴还来不及,压根没心思琢磨这小子又憋了什么坏水。   憋就憋吧,总之他只要能顺利完成任务就行。   改天他就偷偷跑去崔晏寝宫,把任务纸偷……不, 取回来。   温连胡思乱想着,推开卧房房门,甫一进屋, 就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异香, 像是什么花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又感觉有点像他小时候最讨厌的香椿味, 冲得温连天灵盖懵懵的,他立刻捂紧口鼻。   蹙了蹙眉,温连把门大敞, 走到桌边用火折子点燃烛台。   四下看去, 果然看到窗台上燃着一支香。   谁放的?   小德子进他房间收拾了么?   困意袭来,温连懒得去找小德子再问仔细,干脆堵着鼻子把那香掐断, 就着窗台扔了出去。   他把窗户和门全部打开, 好好散了一会味,而后才爬上床。   温连困得眼皮子打架, 脱掉鞋便瘫倒在榻上, 整个人昏睡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 长街上传来更夫打三更时的声响。   房门忽然被轻轻推开。   温连毫无察觉地睡死,感受到门外凉风钻进来, 忍不住翻了个身。   半晌,一道如墨身影覆盖在软榻上,冰凉的手轻轻抚在温连的肩头。   温连几乎是一瞬间便醒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上的衣服便被人轻轻脱下。   温连:?   靠,大半夜遇鬼了吗?   刹那间,温连动也不敢动弹,担心一回头看到一张恐怖的鬼脸。   然而那只冰凉的手却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顺着衣裳的缝隙悄然溜进温连衣服的下摆,轻柔地抚摸着。   温连:……还是只色鬼。   一想到是色鬼,温连心头那点恐惧马上就消散得无影无踪,甚至还有点无语。   都什么玩意儿啊,让不让人睡觉。   直到那只手探进他胸口,那熟悉的手法,让温连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看向对方。   “崔晏,好玩么?”   崔晏身形一僵,似是没有料到他没睡,怔怔地坐在床头,缓慢地收回了手。   他神情失落,还有几分挫败,这表情可少见出现在他脸上,硬生生把温连看乐了。   半晌,崔晏低声道:“我就知道他们办不好事。”   早知该他自己来。   温连实在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你想跟我睡觉,有什么好装的啊,堂堂太子殿下一国储君,还专门派人在我房间放迷魂香?”   闻言,崔晏没有吭声。   “是不是要是他们把事办好了,你今晚上打算在这做点啥不要脸的事,明天一早起来,还在我面前装什么都不知道?”温连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轻哼了声,“算了吧你,你想的什么,我一下就能看出来,你高不高兴眼睛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难得算无遗策的太子殿下失手一回,温连不得抓着这机会好好刺激他一下?   “知道狼来了的故事么?”温连支着下巴看他,笑道,“你总耍花招骗人,到最后就没人会信你了。”   听到他的话,崔晏抬起眼,看向温连,“总骗人的是你。”   “我?”温连眯了眯眼,“我骗你什么啦?”   崔晏淡声阐述他的罪行,“你明知我离不开你,还跟我说过不会离开我,但是背地里一直想方设法回去。”   温连噎了噎。   好吧,在这事上,他是有一点不厚道。   顿了顿,温连干咳了声,解释,“你这前提条件不对啊,我本来就是为完成任务才来你身边,要怪你就怪狗作者吧。”   “诡辩。”崔晏低低道,“尽皆诡辩。”   温连想走的理由正大光明,冠冕堂皇,他没有理由留住温连,还能怎么做呢?   下策亦是策。   “好好好,我不跟你说这些。”温连推了推他的脑袋,“回宫去吧,我今儿困死了。你留的那些破奏折对剪刀来说是享受,对你爹我来说是折磨。”   从前他一上课就困,一做作业就想上厕所,能陪文淮之看奏折看到半夜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崔晏静静盯着他转身盖被,眼底暗流涌动,忽地翻身上来,将温连摁在身下。   温连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什么时候学的,乌鸦坐飞机啊,要压死我?”   没人回应,崔晏俯身咬在他颈间精巧喉结上,反复碾磨,温连每说一个字,喉结便轻轻振动。   眸子里掠过一丝欲念,崔晏干脆开始脱他衣服。   温连当真累了,困了,招架不住了。   “别!”温连刚脱口一个字,就感觉喉结被对方咬得更深,有种被凶狠恶狼咬住喉管的感觉。   完了,一出声他好像更兴奋了。   “别弄了,乖,今晚上困死了……”温连伸手摁在他脑袋上,无奈地推了推,纹丝不动,依旧认真郑重地舔舐啃咬着他的颈子,好像吃上瘾了般。   身上夜风冷气渐渐融化,呼吸也缓慢升温,崔晏轻轻咬了一口,听到温连吃痛的低呼声。   “你要吃人啊,小混蛋。”   崔晏恍惚看他,忽地抱紧温连,像是想从他怀里汲取一点温暖。   “温连,我不是孩子。”   “我是男人。”   “未来是你的男人,你的夫君。”   温连怔然看他,这样的话,他从崔晏口中听到过无数次,偏这一次,他觉得有什么不同了。   “温连,你像一只鸟,关在笼子里会郁郁寡欢,愁眉不展。”   “我想留住你,又怕成为你厌恨的笼子。你没有我仍然有广阔天空,无限自由。可我没有你就是一口无用的笼子,是多余的杂物,废物,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   “你教过我无数道理,现在你教教我,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温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脏像是被剜开一个口子,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怎么会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杂物废物呢?   他怎么会让崔晏这样想?   温连颤抖着叹息了声,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抚过,“其实……都是我不好。”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崔晏抬眼看他,揉了揉他泛红的眼尾,低低道:“我知道,是我贪心。”   “我想想办法。”温连忽地开口,“一定有什么办法的。”   崔晏指尖微顿,凝望着他,“什么办法?”   温连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把任务纸拿出来,快。”   闻言,崔晏犹豫片刻,拒绝了他,“不。”   温连:“……听话,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不。”崔晏仍然拒绝,甚至作势起身要离开。   温连一时焦急,赶忙拽住他:“我不是要抢它,那天跟你说过要回家的事后,系统警告过我一次。”   “系统?”   温连口中总是有这些新奇的字眼。   崔晏微微眯眼,“系统是做什么的?”   温连深吸了口气,“这我不能说太多,万一说错哪句话,系统可能又要惩罚我,你就把它当成天道什么的东西,天机不可泄露。”   闻言,崔晏似乎仍然不大相信。   温连只好耐心地换个措辞跟他解释:“这张任务纸就相当于天道和我联系的唯一方式,你已经撕了一张,这是最后一张,如果你撕了它,我的任务就别想完成了。”   他的任务是帮助男主成为救世主,然后悄然死遁。   崔晏挑了挑眉,“那不正好。”   “正好什么正好。”温连就猜到他会这么说,懒得跟他争辩,继续道:“那天你说想撕掉它,天道显示了几个字,它害怕你会真的把任务纸撕掉。”   话音落下,崔晏好像有些明白了,“你想让我用这张任务纸,威胁天道?”   不愧是全书大反派,干起坏事一点就通。   温连欣慰地道:“天道管得住我,但很显然,它管不住你。”   谁能管住他啊,温连想管都有点费劲。   “可以考虑。”崔晏淡淡开口,仍然没有要把任务纸交给温连的意思,“不过明日再说,今天还有正事要办。”   温连:?   “什么正事?”   他看着崔晏眼眸微沉,脱下外衣,立刻全都明白了。   温连往床榻角落缩了缩,咬牙道:“你就不能把这破事推到明天?”   崔晏笑了。   “不能。”   年轻小孩怎么这么需求旺盛呢,他在崔晏这个年纪也没这样过啊?   “不行,我真的太困了,没有那个精力。”温连伸手抵在他胸膛前,猛地一搡。   他已经困得脑袋迷糊了,下手也没轻没重,力道稍微大了些,竟真的把毫无防备的崔晏从床榻上推了下去,被推下床的那刻,崔晏眼底还带着微微的惊愕。   咚的一声清脆声响。   ——好像是脑瓜开花的声音。   温连瞬间清醒了。 第76章 疼昏过去了   温连连忙下床, 想要把崔晏扶起来,崔晏似是撞到床角,雪白的额头冒着血, 紧闭双眼,看起来疼得要命。   “小红,没事吧?”温连吓得心都凉了,晃了晃他的肩膀, 却发现崔晏没有反应。   他颤抖着伸出手搁在崔晏的人中。   哦,没死,还有气儿。   温连稍稍放心了一点, 又把崔晏抱进怀里, 试着叫他几声:“听得到吗, 小红, 说话啊?”   没人回应。   崔晏这身体素质未免也太弱了些,竟然就这么昏了过去。   温连心急如焚,干脆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想要去找府医来看。   在太师府找了一圈, 温连许久不回府,居然险些在自己家里迷路,要不是最后万幸碰见了起夜的小德子, 恐怕崔晏这全书大反派就要让他给摔死了。   “大人, 太子殿下怎会在此?”小德子看见他怀里昏去的崔晏,惊讶得嘴巴都合不上, “这头上又是怎么回事?”   温连一时半会跟他也解释不清, 只能捡着重要的说:“殿下受伤了, 府里有大夫么?”   “哎哟。”小德子一脸愁容,“真不凑巧, 咱府里大夫昨天刚说要回乡探亲,奴才想着您也很久没回府里住,这事就没管!”   温连:“……”   他偏头看去,崔晏的头顶仍然在渗着血珠,顺着苍白的脸侧一点点滑落下来,看着惊心动魄。   温连咬了咬牙:“那就进宫吧。”   太师府离皇宫更近,与其去外面再找大夫,不如直接回清宁宫让文淮之看,反正那小子肯定现在也没睡。   话音落下,小德子立刻诚惶诚恐地从他身上背过崔晏:“大人,奴才来吧。”   温连看着他颤颤巍巍的细胳膊细腿儿,默了默,把崔晏背回来,“算了吧你,我自己来。”   他把崔晏背在身上,头一次发觉到崔晏真的长大了,这身子骨看着虽然弱气,但是还真沉!   小德子连忙替他掌着灯笼,从崔晏腰间取下太子令牌来,这玩意儿一会进宫好使。   一切准备就绪,温连咬紧牙关,把崔晏往身上提了提,立刻朝着皇宫赶去。   夜半三更。   清宁宫前的宫道覆着月霜,像刚下过一场皑皑白雪。   温连踩在月色里,一步一步背着崔晏走在宫道上,颈间喷洒进来崔晏虚弱而温暖的呼吸,微微泛起些痒意。   他恍惚想起崔晏小时候自己也是这么背他的,那时初见,小孩还没他膝盖高,瘦骨嶙峋,巴掌小脸上可怜得只剩两只大眼睛,跟只小猫一样,警惕得很。   那时温连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和这个小孩发生什么,只单纯觉得可怜他,看到他那副倔强的样子就心软软的。   如果他一开始遇到的就是长大后的崔晏,可能温连不会想要接近收留他,反而会觉得这人怎么那么坏,城府那么深,他交的所有朋友里,没有一个人是崔晏这样的。   当然,长大后的崔晏大概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应该就像对待文淮之那般嫌弃他又笨又烦人才对。   命运的确是很奇妙的东西,文淮之说得对,他会把崔晏认错成男主,这是天命的安排。   即使崔晏总是吃醋发脾气,跟他犟嘴,较真,有时还特别偏执顽固,不爱听人说话,像个幼稚的小孩,但温连无论如何也讨厌不起他。   偶尔被人管着的感觉还挺有意思的,在此之前,温连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觉得自己像个无关紧要的人,没有亲人,也没有知心的朋友,他是所有人的过客。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得到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爱,想尽任何手段,任何办法,也要和他纠缠在一起。   浮萍靠岸,落叶生根。   是天命的安排。   就在他们即将赶到清宁宫时,一队太监却出现在了宫门口。   “站住,是谁?”   温连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把崔晏从身上再摔下去。   他悻悻地把人捞回来,抬眼望去,对上了李仕安的脸。   李仕安有些惊讶,“江大人?”   温连见到是他,心头立刻紧绷起来,这位可是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李总管,万一要是把崔晏私自出宫去太师府的事情在皇帝跟前随口那么一说……   李仕安眉头微蹙,提着盏宫灯,朝温连肩头的人仔细看去,又吃了一惊,“太子殿下?这头上怎地磕出个血洞!”   “情况紧急,还望李公公今晚就当什么都没看见。”温连朝身边掌灯的小德子使了个眼色,便拔腿朝清宁宫去,小德子立刻会意,拦住了要上前再问的李仕安。   “哎哎,李公公,别耽搁了殿下看大夫啊。”小德子努了努嘴,小声道:“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卖我个面子。”   李仕安瞥他一眼,甩开袖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卖。”   小德子啧了声,趁人不注意,在他腰间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怎么跟兄长说话的。”   望着温连匆忙离去的背影,李仕安眼底多了几分深意。   江大人……似乎跟太子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啊。   半晌,他长叹了口气,将宫灯塞进身旁太监的手心,淡淡道,“你还知道你是兄长,哪有为兄长的人整日给弟弟添麻烦。行了,快滚吧,今儿我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小德子立刻嘿嘿笑道:“得嘞,李大总管,回头请您上盛京楼吃饭去。”   “滚。”   李仕安本也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犯不上。小德子跟了江施琅,主仆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只盼着江施琅别真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届时他还得替爹娘收小德子的尸骨。   李仕安回头看向周遭的小太监们,冷冷道:“都把嘴给我管严实点,要是让咱家听到些风言风语,可别怪咱家不讲人情。”   太监们都清楚他的手段,尽皆吓得哆哆嗦嗦,连声应下。   “是,公公。”   *   清宁宫书房,文淮之手心捏着一张通州知府送来的奏折,指尖力道大到微微颤抖。   他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又看,确信自己真的没看错后,猛地站起身来,焦急地在殿内踱步。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通州的新知府名叫尹亭丰,他是认得的,前世尹亭丰官至大理寺少卿,侦破无数地方冤假错案,为人铁面无私,王公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前世见过此人几面,的确是个清正廉洁,刚正不阿之人。   因此刚开始听说会是尹亭丰迁任通州知府时,他还为通州高兴过几日。   可这本奏折,的确是尹亭丰上奏的。   文淮之心乱如麻,一瞬间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他没有处理如此大案的经验,但也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罪行,偏偏犯罪之人,是他的义父!   如果是崔晏……他会怎么做?   他不可抑制地想到崔晏在奏折上写下的那些注脚,崔晏给他分的那些奏折,他早已看完了。文淮之意犹未尽,一时没有忍住,又拿起那些崔晏没给他分发的奏折继续看。   结果便看到了这本尹亭丰的奏折。   文淮之焦心至极,只觉得一切和前世都不一样了。   到底为什么?   爹,康安王这位子,你坐腻了是么?   竟敢私自在康安府攒兵,要做什么,你要造反吗?!   前世明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究竟是因为什么?   正当文淮之心烦意乱、头痛欲裂时,殿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   冷冷夜风忽地吹进,将文淮之吹得清醒片刻,门外,温连背着摇摇欲坠崔晏,朝他看来。   文淮之愣了愣,听到温连咬牙切齿地开口:“救人了大夫,还傻站着干什么?”   文淮之猛地回神,赶紧从他身上扶过崔晏,带到殿内的小榻上平躺。   “额头被锐物所伤,怎么回事?”文淮之迅速冷静下来,“打盆温水,拿干毛巾来。”   温连扭头刚看向小德子,小德子转身就奔出去了。   行,好兄弟。   他收回目光,心有余悸地跟文淮之解释道:“他白天跟我冷战,晚上偷偷去我府里,结果不小心被我推倒在地,头磕到床角了。”   闻言,文淮之瞥他一眼,“大人倒是诚实。”   温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脸上腾地一红,“……主要是,骗谁不能骗大夫啊。”   文淮之没再继续问,伸手撑开崔晏的眼皮,仔细观察着他的瞳孔,半晌,眉宇微蹙:“失去意识了。”   指尖按在崔晏的手腕上,文淮之有些吃惊地开口,“他的脉太弱!喘疾有多久没发作过?”   温连绞尽脑汁地回忆,“上次发作,是在去通州的路上,大概十日之前?”   闻言,文淮之果断开口:“不可能。”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向温连,“他几乎每日都会发作一次,或轻或重,你从没发现?”   话音落下,温连刹那怔住,呼吸微窒,喃喃自语般道:“怎么会,你来之前他每天都跟我在一块。”   “天气转凉,下雨阴湿,他的病会比常日更易发作,尤其是到晚上。”   “可……”温连声音倏然停滞,他确实并不是整日都被崔晏黏着的,晚上睡着之后,崔晏做了什么他都不知道。   而且,崔晏的确能忍。   之前要不是在马车上意外撞见,他根本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喘疾发作了,而是自己强行忍到平复为止。   所以,崔晏每晚都是自己跑出殿外,忍到喘疾过去之后,才回到他身边继续陪他睡觉么?   傻不傻啊?   温连眼眶微热,垂眸看向崔晏额角的伤口,心头更加疼得厉害。   “大人大人,毛巾还有水盆带来了!”小德子不知从哪端来盆水,递到文淮之手边。   文淮之从衣襟内翻出枚雪白的药丸,塞进崔晏口中,低声道:“没事,别难过。有我在这,他死不了。”   他好歹也是名医,虽不能痊愈喘疾,但也比宫里这些太医要高明些。   “头上的伤是小事,他喘疾在昏迷中发作才要命。不过他吃过这药,今晚绝不会发病。”文淮之将干毛巾压在崔晏的伤口处,将血止住。   温连担忧地看向崔晏,小声问道:“那他怎么还不醒?”   文淮之沉吟了声,“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疼昏过去了吧。”   罪魁祸首温连:“啊,这样啊。”   文淮之见他内疚,无奈地笑了声,“明日一定会醒,不是什么要命的伤,磕破点皮罢了,别担心。”   温连趴在榻边,垂下眼睫,打算就这么静静陪着崔晏,以防他半夜醒来找不到自己,他已经决定了,第二天崔晏醒来,无论他怎么别扭怎么混账,自己都会对他更好一点。   “对了,还有一事……”文淮之想起那本奏折,稍顿,看着昏倒过去的崔晏,还是忍住了不在这个时候开口,“没事了。”   也罢,等崔晏明日醒过来再问不迟,说不定,他早看过这本奏折,已想出了应对的办法。   *   翌日一早,书房内。   崔晏的确如文淮之所料,醒了。   温连趴在他床头,整整守了他一夜,听到床榻上的动静,睡眼惺忪地看向崔晏,有些高兴凑上前道,“醒了?”   对方环顾打量着四周,目光缓缓垂落回温连脸上,半晌,一脚把温连从床上踹了下去,警惕地缩进床榻角落,抓着圣上亲赐的那把邦邦硬的玉如意,对向温连。   “你是谁?”   从地上爬起来的温连:?   你猜呢?   清晨的清宁宫发出第一声惊慌失措的大喊。   “文大夫!!文淮之!!你快来看啊!!!”   片刻,文淮之立在被温连像八爪鱼般死死抱住的崔晏床前,深吸了一口气,问。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崔晏咬了温连肩头一口。   “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崔晏又咬了温连颈间一口。   “那你知道自己如今几岁,家住哪,有几个朋友……”   温连腾出只手,一手捂住崔晏的嘴,一手捂住文淮之的嘴,“先别问了,他要咬死我了。”   文淮之:“……”   他稍显颤意地深吸了一口气,拿开温连的手,沉声道,“殿下这是,失魂症。”   “而且他的症状,显然只有五岁幼童的智力和记忆!” 第77章 无耻之徒【二更】   寂静大殿里,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   顾问然新奇地看向被丝带捆住手腕的崔晏,稍显幸灾乐祸地笑道:“殿下也有今天啊。”   温连为了捆住他,累得一脑门汗, “你不早点来,早来我就省劲多了。”   如果不绑住他,崔晏逮住机会就往殿外跑,好像把他们当成鬼一样。   真是怪了, 分明刚才私下里告诉他,自己就是温连,崔晏竟然还是要跑, 看来是连温连是谁都不记得了。   “文大夫, 这怎么办?”温连忧心地问文淮之, 现在在场的几人里, 顾问然就武功高些,脑子不是特别好使,毛豆更别提, 他自己也不咋地, 只有文淮之是唯一靠谱的人。   别人没办法,男主肯定会有。   半晌,没得到答复, 他回头看去, 文淮之揉着额角,眼底死灰一片。   温连:……   怎么看着比他还着急呢?   文淮之叹息了声, 说道:“失魂症无药可解, 我只能开些安神补脑的药给他先吃, 但依他症状来看,这情况不会维持很久。”   闻言, 温连放心些许,又有些困惑,“那你叹什么气?”   闻言,文淮之欲言又止地看向他,朝温连做了个手势,请他过去。   温连忐忑地凑过去,“有什么你就说吧,崔晏到底病得严重么,我扛得住。”   文淮之摇了摇头,无奈地将桌案上的奏折递给他,“他病情不重,但是这折子……你看看吧。”   接过那奏折,温连半信半疑地翻开,只看了一眼,险些爆出一句脏话,“这、这是真的?”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康安王崔凌昀以剿匪为名在康安郡府屯私兵数万,自邻国水运兵械八十船,康安王规模日益扩大,意图谋反,其心可诛,请圣上立做决断,未雨而绸缪。   “尹亭丰此人我识得,为官清正廉明,断然不会有假。而这康安王……是我先前同你说过的义父。”文淮之不是是非不分之人,重生一遭,他最是清楚尹亭丰公正冷硬的性子,而在通州临行前,他也的确见过义父派人买船。   当时义父同他说的原因是,打算去邻国采买粮食,救济灾民。   没成想……那些昂贵的大船竟是用在了这种地方。   他闭了闭眼,说道:“这折子从通州送来,起码也要三日,此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我想恳求殿下暂时压下此事,回通州规劝义父。可偏偏殿下在这时间得了失魂症,这可如何是好。”   这份奏折不能让皇帝知晓,只能由崔晏来解决。否则,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康安王死罪难逃,整个康安府说不准也会因此饱受责难。   温连抿了抿唇,知道他心里难受,轻叹了声,“所以,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文淮之眉宇展开,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为我解忧。”   无论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江施琅”都是唯一一个无条件愿意帮他的人。   片刻后,温连回到榻边,把凑热闹的顾问然和毛豆都赶出去,关紧殿门。   文淮之想要快一些恢复崔晏的记忆,这样一来,崔晏可以作为太子以回通州复察之名,带着他一起回通州,再由他亲自调查康安王究竟是不是真要造反。   这些奏折也要靠崔晏想办法从中周旋,没有太子亲笔诏书及印章,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而快速恢复记忆的办法,就是带崔晏故地重游。   顺尧城是去不得了,崔晏连他都不记得,更别提记得顺尧城。   所谓故地,就是皇宫。   文淮之要他带崔晏去以前生活过的地方看看。   温连有些拿不准主意,他只知道崔晏以前在皇宫里的生活很惨,让他重温这些过去,岂不是徒增伤心?   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蹲在崔晏面前,望着那双洞黑幽冷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总感觉崔晏什么事都没有,这小子的表情好像只是单纯看他不爽似的。   “小红?”温连试探着开口。   崔晏并未有多大反应,果然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温连有些忧伤地想,以前总想让崔晏忘掉自己,开始新生活。   但这会崔晏真忘了,他还有点接受不了。   “殿下,微臣是圣上为你安排的太傅,是老师,你不用害怕我。”温连安抚地理了理他头顶发丝,轻声细语地道,“脑袋还疼不疼?”   崔晏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像受伤的幼狼,警惕地退了退。   “不想跟我说话,那臣送你回宫好不好?”温连低低道,“你还记得华清宫的路怎么走么?”   听到熟悉的字眼,崔晏瞳孔疾缩了瞬,登时剧烈挣扎起来。   温连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道:“别别别,不去了,咱们就留在这!”   崔晏呼吸急促,眼底蒙上一片水雾,分明是只听见华清宫三个字便绝望透顶。   是啊,他当初宁肯离开皇宫去寺庙烧香礼佛,都不愿再留在华清宫,一定不愿再回到丽妃的手心里忍受磋磨。   文淮之还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温连于心不忍,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别担心,丽妃已经死了,这里是你的寝宫,清宁宫,你现在已经成年,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话音落下,崔晏仿佛定在了原地,半晌,他终于出声,“你说什么?”   嗓音沙哑极了,温连赶紧给他递过去一杯茶,解开他手上束缚的丝带,轻声道:“先润润嗓子,我刚刚说,你现在已经成年,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母妃死了?”崔晏干脆直接地打断他,忽然凑近,眼睛直勾勾望着温连,有些急切道,“怎么死的?”   温连干咳一声,条件反射地顿了片刻。   崔晏一凑近他这么近,总感觉下一刻要亲上来似的。   “中毒,宫里种着盆有毒的花,丽妃晌午就被毒死了,三皇子虽然没死,却也落下了终身的喘疾。”   听到他的话,崔晏怔怔地坐回原位,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半晌,他缩起身体,抱住腿,用余光悄悄瞥了眼温连,低声道:“拿镜子来。”   被这样颐指气使,温连也不恼火,立刻起身给他去拿,不一会儿,崔晏捧着银镜,看着镜子里长大后的自己的脸,肉眼可见地呆滞良久。   “看吧,微臣没骗你。”温连拄着下巴看他,说道,“殿下还想知道什么,臣一并告诉你?”   崔晏抿了抿唇,摇头下了逐客令,“我不想知道,你出去。”   温连噎住,指了指自己,“真的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就不问问我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在他灼灼目光中,崔晏又摇摇头,眉眼压下,避开他的视线,声音轻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   可温连听清了。   他说的是,   “我看得出来,你是断袖。”   温连:…………   他真的,我哭死。   当初是谁一口一个自己是断袖?   还说什么,温连,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是断袖的~   他想起这茬,气得想笑,心头那点怜惜之心顿然消散了,毫不留情地道,“对对对,臣是断袖,殿下不想知道微臣断得是谁的袖吗?”   崔晏往床榻角落又缩了缩,用行动表示他不想知道。   半晌,温连嗤笑了声,爬上床榻,故意吓唬他:“殿下不问,臣也不能欺瞒殿下是不是,微臣告诉你……”   见他靠近过来,崔晏稍显失措地躲进角落,伸出手,把耳朵捂上了。   温连默了片刻,没憋住,笑出声来,“你捂什么耳朵,听我说话会掉块肉吗?”   他莫名觉得这样的崔晏还挺可爱的,果然,他当初才不是太傻所以才认错男主,而是因为这小子幼年期太具有迷惑性了。   怎么看都是只怕人的小猫,温连总也忍不住想逗一逗他,欺负欺负他。   以前多可爱啊,长大后一点也不可爱了。   他得趁着现在,先好好玩玩。   于是温连一边捻着手心的红木香珠,一边坏笑着接近崔晏,扯掉他捂着耳朵的手,“是殿下当初先说喜欢我的,喏,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崔晏被他攥住腕子,试图挣脱,目光却落在那串红木香珠上,“这珠子是我的!”   他作势要抢,温连赶紧把手抬高,崔晏还没适应自己已经长大这件事,整个人扑来,直接把温连重重压倒在软榻上。   温连险些被他压死,手上那串红木香珠瞬间被崔晏夺走,宝贝极了似的,揣进怀里。   他咳嗽两声,抚平胸口的阵痛,无奈道:“你想整死我是吧,那东西真是你给我的。”   只不过没说是定情信物罢了。   话音落下,崔晏头也不抬地小声反驳他:“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温连饶有兴致地盯着崔晏,故意恶心他,“需要我形容一下当时的场景吗,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咱俩在一艘大船上运送货物,即将要面临凶神恶煞的强盗。你担心我会出事,趁我睡着觉,把这串珠子戴在我手上,多温柔啊,简直是泰坦尼克古代版……”   “不可能,”崔晏撇开脸不看他,把红木香珠攥得更紧,嘟哝着道,“这是当初救我的大和尚给我留下的护身珠。”   温连霎时顿住,“大和尚?当初把你从元唐寺救出的大和尚?”   崔晏诧异地看他一眼,似是没料到他会知道大和尚的事,迟疑片刻,他还是说道:“你说这是我送你的,但是你连我是怎么得到的都不知道,你果然是骗我。”   温连:“……”   他的确不知道这是大和尚留给崔晏的。   温连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崔晏看了道书之后才特地买来的念珠,没想到居然是当初救崔晏死里逃生的大和尚给他的。   崔晏什么都没说过,从来不提半个字,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他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全都可以给温连。   温连心尖酸疼,垂下眼,低声道:“你早说啊,早说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肯定天天盘。”   听到他的话,崔晏又道:“你别装了,我不会喜欢你的。”   “那不一定。”温连哼了声,逗小孩似的逗他,“你喜欢我喜欢得命都不要啦,还打算跟我成亲呢。”   “你撒谎。”崔晏波澜不惊地戳穿他,“我是太子,太子怎可和男子成亲,你的假话太蠢了,我不可能喜欢这么蠢的男人。”   “……”   你聪明,你最聪明行了吧,臭小孩。   温连见他一点也不信,刚想再怼他一句,忽地想起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哦,那这也不是你咬的了?”   他解开束在颈间的衣襟,露出昨夜被崔晏反复啃咬吮吻过的喉结,颈间一片星星点点的红癍,全是某人拦也拦不住创造的杰作。   崔晏呆呆地看了一会,呼吸微滞,抓起身旁的枕头猛地朝温连脸上扔过去。   “无耻之徒!!” 第78章 心   温连挨了一枕头, 彻底相信了崔晏不是装模做样,因为这小子绝对是用了全力才把枕头扔过来。   他轻吸了口气,把枕头捡起, 看着崔晏道:“行行行,我无耻,你高尚。”   “出去。”崔晏紧盯着他的动作,又重复一遍。   温连拿他没办法, 只好把枕头扔回床榻上,轻声嘱咐:“那你别乱跑,一会传膳进来, 记得吃饭。”   说罢, 见他还一副提防模样, 温连无奈地叹息一声, 转身离开,帮他把门关紧。   他得跟文淮之好好商量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否则, 让皇帝知道他那太子成了傻子, 恐怕好不容易攒来的那点好感度都会尽数消失。   然而温连刚离开书房不久,他在文淮之那屁股还没坐热,就收到宫人报信。   “启禀大人, 太子殿下自己从窗户跑出去了!”   温连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 “他去哪了?”   “好像是……好像是华清宫的方向。”   两人对视一眼,温连立刻起身道:“你在后宫不好走动, 我去看看就是。”   文淮之颔首道:“听说三皇子现今还住在华清宫里, 万事小心。”   前世这个崔清可不是什么善茬, 要不是崔晏跟他有仇,崔晏将他给解决了, 恐怕此人必定难缠百倍。   温连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待他急匆匆赶到华清宫时,一个瓷瓶正好砸在脚边。   青兰玉竹的云瓷碎片散落一地,温连心头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快步走近。   果然,崔晏立在殿前,而崔清就站在他的对面,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滚出去,你给我滚!”   崔晏的目光在他面上打量,听到他情绪激动的咳嗽声,面无表情地挪开眼,朝着殿内更深处走去。   温连连忙追近,问道:“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听到他的话,病榻上,无力阻拦崔晏的崔清陡然看向了温连。   “江施琅,你当他是什么良善之辈,当心最后自己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崔清急促喘息着,面露狰狞,大笑出声,“崔晏,你就是个畜生,畜生,当年还在襁褓时就该让母妃用手掐死你,把你活活掐死才好!”   话刚落罢,崔清猛然咳出一道血来,飞溅在身旁茶桌上,眼睛仍然如同想要将崔晏瞪毙般,死死咬着牙,嘶声道:“来人,拿剑来。”   周遭宫人没有一个动弹,都被这口血惊得呆立在原地,直到崔清用像是想要把嗓子撕裂般的声音怒吼一声:“拿剑来!”   众人终于回神,一个个相视几眼,所有人纷纷跪落在地,胆战心惊,生怕被崔清连累。   谁人不知这位太子殿下现在风头正盛,崔清难不成得了失心疯么,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弑兄灭储之罪,他几颗脑袋担当得起?   “够了!你想干什么,想杀当今大宣的储君?”温连挡在他眼前,沉下声音对崔清喝道,“兄弟阋墙传到圣上耳朵里的后果殿下不清楚?若殿下还想留住这条性命,就老老实实地待着!   他真的动了气,先前在温连眼中的崔清并非如此,起码是个好学懂礼之人,现在竟疯到连理智都失去了。   崔清猛地抬眼看向他,冷笑了声,压下咳嗽,“江施琅,那盆毒花摆在宫里是不会死人的,只要燃着檀香,檀香的气味可以中和花毒,您难道就不奇怪么,为何我和母妃还是中了毒?”   温连愣了愣。   这些日子,崔清已被病痛折磨到快要发疯,整日缠绵病榻,倒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因为那日,崔晏他问母妃送来的檀香宫里有没有在用,母妃知道他心思险恶,这才命人把所有檀香撤了去。母妃和我不知花的毒性,可你猜那花的毒性谁最清楚?那盆毒花是崔晏从小亲手所植,他全都知道,他全都知道!!”   “如今他来,是来杀我的,你还不明白?他是来杀我的啊——”   话音落下,温连骇然地转头看向崔晏,崔晏冷冷盯着崔清,一句话也没有辩驳。   看他这样子,温连还有什么不明白。   ——丽妃一事,真是他做的。   一句话便葬送了华清宫一宫之主的性命,在后宫恃宠而骄的丽妃娘娘就此陨落,败给了自己的多疑,三皇子也因此病重难医,失去竞争太子之位的可能。   而始作俑者却毫发无伤地脱身,甚至还有心情在华清宫里为死去的丽妃烧纸守灵。   这是何等心狠手辣的城府和手段。   温连倒吸了口凉气,欲言又止地收回目光,崔清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显然是喘疾就要发作了。   当初他母妃给崔晏留下的终身难愈的喘疾,如今因果循环,落在他的头上。   “来人,快去请太医!”温连顾不得崔晏,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崔清就这么死在眼前,好歹也是个皇子。   温连将崔清摁回床榻上,发觉他已经全然失去力气了,神态痛苦,看起来比崔晏要严重的多。   可这样的痛苦,他只经历了一个多月,而崔晏已经忍受了半生。   崔清快要昏过去了。   温连无奈地看向崔晏,问道:“把药给我。”   闻言,崔晏缓缓垂眼看向他,从衣襟内取出一颗药丸,这药丸是宫里太医给他做的,虽不及文淮之的药效果好,但也能暂时抑制喘疾。   他将那枚药丸举到温连眼前,而后,面无波澜地捏碎了。   粉末顺着他的指尖簌簌而落,温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问道:“崔晏?”   崔晏望着温连,眼底尽是自嘲,他像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在你眼里,我是很坏的人,对不对?”   温连哑然失声,听到他继续说,   “可这世界总是需要坏人的,没有坏人,大家全都好,那怎么得了……永远都会有坏人在的,我从不认为我做的是错事。”   “没有好人,就凸显不出来坏人,我只要稍稍比其他坏人少坏那么一点,我就是好人。   可若没有坏人,只要我稍稍比别人少好那么一点,我就是坏人。”   “凭什么救他呢。   不救他,我就是坏人吗?”   崔晏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他只知自己做这些事,并不后悔。   不仅如此,他还想把父皇一并送上黄泉,杀掉所有欺辱过他的人,找出在元唐寺放火的罪魁祸首,再将他们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   如果不是父皇一直不喜欢他,冷落嫌弃,任由丽妃和宫人们排挤折磨他,他也不会沦落到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从天边云端掉到无穷地狱,造成这一切的人,崔晏都想让他们死掉。   他不够宽善大度,不够能忍耐苦难折磨,这难道就是错么?   崔晏一开始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他甚至从未想过要成为皇帝。   他年纪小,理解不了什么是善良,什么是罪恶,理解不了母妃为什么更喜欢弟弟不喜欢自己,理解不了分明他和父皇是父子至亲,父皇待他却像陌路人一样无情,更理解不了弟弟为什么从出生起就万众宠爱,健康快乐。   为何受折磨的人是他,不是弟弟?   太多困惑,太多绝望,只有恨能排解。   既然弟弟想杀他,那他也不救弟弟。   温连饱受震撼地看着他,崔晏现在只有五岁的心智,可他居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文淮之和崔晏的身世在书里如此相像,同样是遭受磨难沦落成乞丐,一个成为男主,另一个成为了反派。   如果这本书没有所谓男主和反派,没有标签来标榜正义与邪恶,崔晏所做的事,只是每一个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受尽磨难的人绝望反击却被定义反派,得到救赎的人享受光明就被称颂正义,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错的是崔晏五岁那年,没有人救他,没有人从深渊里拉他一把,而文淮之遇到了肯救他的人。   原书里,温连、陆子云、江施琅、他的义父……文淮之有着无数善良的人相助,崔晏什么也没有。   他只有自己,踩着尸山血海,血迹斑斑地从地狱里爬出来,向所有亏欠他的人复仇。   “我回去了。”   崔晏本意是来看看母妃的牌位,现在牌位没能看到,也没兴趣再呆在华清宫里,他不想看见崔清狰狞的死相。   此地较他记忆中变了样子,可那股阴寒冷戾的气息永远不会消散,好像下一刻丽妃仍然会带着令人发指的笑意,从屏风后幽然走来,细长尖利的指甲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他冷得发抖。   崔晏转过身,低垂着头,默然地踩着玉砖离开。   温连怔怔地看着他,自从穿成江施琅后,他见到的崔晏永远冷静稳重、无所不能,仿佛世上什么事在他手心里都能迎刃而解。   哪怕知道自己不是男主,崔晏也没有多少反应,文淮之骂他是祸国太子都毫不在意。   只有现在温连能感觉到,崔晏只是一个无助的小孩,被困在过去的阴霾中,走不出来。   小时候的崔晏,是否也曾经想象过自己成为一国之君的场景,是否也有过自己想做的事,想成为的人?   可没有人帮他,没有人站在他这边,他一直都是独自走在人生这条漫长痛苦的道路上。   温连凝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胸膛里心脏逐渐开始激烈地跳动,晨曦初升,清风习习。他忽地冲上前去,抓住了崔晏的手。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甚至觉得恰到好处,天气是好的,风是好的,人也是好的,一切时机正好。   温连立在崔晏身侧,缓缓与他十指紧扣,心跳怦然。   崔晏愕然地看向他,努力挣了挣,试图拯救出自己的爪子,嘴角微抽。   “放开,你无礼。”   虽然周遭没人,但这人未免也太大胆些!   “崔晏,等恢复记忆之后,要记得我今天说的话。”   温连不仅没放开,反而牵得更紧。颤抖的脉搏自掌心传来,崔晏动作倏然顿住,一股奇异的直觉告诉他,温连将要说的话,可能很重要,非常重要。   他徐徐道,   “你要记得,我无条件站在你这边,就算所有人都说你是疯子,说你有多坏,多狠毒,多混蛋,但是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就好,你有一颗世上最需要爱,也最珍惜爱的心。”   崔晏怔怔地看着他,浑身冷凝的血液都因为这些话而渐渐融化。   “我会永远陪着你,不管这有多难,我一定可以想到解决的办法,我们一起过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枯燥乏味平平无奇的人生里,温连头一次生出想要和另一个人一起度过余生的想法。   感觉,还不错。   温连抬眸看向崔晏,忽地笑了笑,那笑容灿烂极了,与明媚的曦光一同照映进崔晏的眼底,仿若点缀着璀璨的星子,炽热发烫。   “当然,不是作为臣子,亦不是老师、父亲,只是作为……”   他抿了抿唇,捧住崔晏的脸,极轻极缓地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声音沉沉而诉。   “一个这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来到这里有原因,认错男主有原因,舍不得离开小坏蛋也有原因,温连如今才恍然大悟——缘分之所以纠缠难断,是因为身体和理智在想尽办法远离,心却披荆斩棘地靠近。 第79章 一支签   崔晏在他怀里僵硬了瞬, 耳尖像被温连的灼烫呼吸蒸熟了般,瞬间红得滴血。   这人怎么没有羞耻心的,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额头上被温连轻轻亲过的地方好像趴着一只小蝴蝶,呼扇着翅膀,痒痒的。   崔晏伸出手蹭了蹭额头,微微咬牙, “我说了我不是断袖。”   “你是,你断得可比我早得多。”温连扣住他的手腕,复又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笑意更深, “再擦掉我可就再亲一次咯, 亲到你不擦为止。”   场景似曾相识, 崔晏隐隐觉得这一幕好像在什么时候发生过,不过当时说这句话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奇怪,太奇怪了。   难不成他长大后真的是个断袖?   片刻, 察觉到即将有宫人过来, 崔晏思绪收回,立刻顾不得再擦,略显心虚地推开温连, 煞有介事地看向那宫人。   “殿下……”一个白发苍苍的宫人抱着盆花, 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   他手心的花,正是那盆将丽妃娘娘送上绝路的雪色牡丹。   崔晏眉头微蹙, 问道:“怎么了?”   宫人将那盆花递上, 年迈的嗓音沙哑极了, “奴才是侍花所的,奉命精心培育雪色牡丹已十几年有余, 三皇子殿下命奴才们将这盆牡丹砸烂,可花是无罪的……”   老人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苍老的指在柔嫩的花瓣上轻轻抚过,低声道:“奴才恳求殿下将这盆花带走,夏日一过,花就要落种了,这样它明年夏天还能再开。”   崔晏望着那盆雪色牡丹,虽早已不是当年他亲手养育呵护的花,却在此时仍像见到故人一般心头怅然。   花是无罪的。   那是之前父皇给他的奖赏,是属于他的东西。   雪色牡丹是一种很怪异的花,精细养着它时,它才会开花,所以养育它时,很多人都会误以为它离不开精心的呵护。   可事实上,就算不用心养育它,雪色牡丹只要能活下去就能落种。   待到好时机,明年仍能再开。   他喜欢这花,喜欢它无论是宠溺还是轻贱,都能再破土而出的韧性。   崔晏转头看向温连,看到对方朝他挑了挑眉。   “不是最喜欢花么,收下啊,带回宫里养着,反正你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不点檀香。”   没想到温连连自己喜欢花都知道,崔晏指尖蜷得更紧,有些埋怨长大后的自己嘴上把不住门,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恰逢太医赶进华清宫里为崔清急救,崔晏不便久留,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地收下了那盆花。   半晌。   清宁宫里。   崔晏把花盆搁在最显眼的窗台上,循着记忆里的养花方法,提起水壶,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在花盆里浇水。   花开得很好看,养它的人一定很细心。   温连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很开心,崔晏开心的时候,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能够感受到他整个人是很放松的。   他真的很喜欢漂亮的小花呀。   倒是个很可爱的爱好。   要是以后都能见他这么开心就好了,温连暗暗想。   另一边。   文淮之听说崔清发病一事,知道肯定是崔晏出了什么乱子,急急忙忙地赶来清宁宫。   一进殿门,就见崔晏抱着盆花玩,而他的监护人温连笑眯眯地看着他玩。   文淮之:“……施琅,殿下记忆恢复了?”   听到他的声音,温连有些心虚,莫名其妙有一种偷偷谈恋爱被父母逮住的感觉,他干咳了声,“还没,不过你看他玩得挺开心的,说不定现在是他最快乐的日子,咱们还是不要强行逼他吧。”   “通州一事刻不容缓,必须要尽快让殿下恢复记忆。”文淮之也知道急不得,但现在的情况,急不得也要急,“施琅,劳烦你去叫毛豆过来。”   温连不敢再耽搁,点了点头快步跑出去喊人。   待他走后,文淮之缓缓走到崔晏面前,眸光复杂,问他,“殿下还记得我是谁么?”   崔晏从花上挪开眼,瞥向文淮之,“开药的大夫。”   文淮之默了默,“不是问你这个,你记得小时候有个朋友叫小剪刀吗,我就是当初那个小剪刀。”   “我跟你,”话音落下,崔晏动作停顿了片刻,回头看向他,“是朋友吗?”   文淮之陡然噎住,又听崔晏毫不留情地说,“我跟你不熟,套近乎,去找刚刚那傻子吧。”   “……”果然软硬不吃,竟还连带施琅一块挨了骂。   骂吧,最好骂得施琅生气,以后不理你。   文淮之在心中腹诽,彻底没了办法,要想让崔晏恢复记忆,比让崔晏直接演戏来得更难。   对了,为何不直接让崔晏演一出戏呢。   文淮之猛然想到,“殿下,我有一事相求,想请殿下去面见圣上,请命去通州复察。你放心,要说的话我都会为殿下备好,殿下只需在圣前背出来即可。”   不一会儿,崔晏听罢他的话,只掀了掀眼皮,说道:“我不。”   他现在已经不是乞丐,又是太子殿下了,有了自己的宫殿,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文淮之急道:“事关重大,殿下,你再想想。”   正当崔晏又要拒绝时,温连带着毛豆进来。   崔晏见到他,耳尖又微微泛上些红,悄悄地往角落又缩了缩,扭开脸不看他。   “外面有宫人通报,阿兰兹尔贡的木措娅公主派人来求见殿下。”   文淮之眼眸微睁,暗道不妙。   “木措娅派人来找殿下做什么?”   她还真是会挑时候,偏偏在崔晏失忆时找上门来。   毛豆沉吟了声,摇头道:“不知道,不过人已经在外面侯着了。”   闻言,温连转眸看向角落里还是专心致志垂头侍弄那盆雪色牡丹花的崔晏,无奈道,“要不,我去看看。”   “随意寻个藉口将人打发便是,不要过多纠缠。”文淮之对阿兰兹尔贡的印象很深,前世木措娅可真是难缠得很,硬要在大宣开擂台选驸马,要让大宣男子嫁入阿兰兹尔贡。   简直荒谬至极。   温连点头应下,出宫去,正好在宫门口看见那三个阿兰兹尔贡的使者。   为首的使者身穿黑色罩袍,又以纯墨缎布蒙面,衣襟边缘绘制着羽翅般排列的独特棘草花纹,将整个脸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浓眉大眼来。见温连出来,使者俯身行了个大宣的礼节,道:“见过江大人。”   他声音缓慢,语调平稳,一点不像是外邦男子,反倒像个真正的大宣男子。   “你认得我?”温连有些诧异。   使者笑了笑,道:“宫宴上见过大人,公主对您印象很深。我叫依拉木江,是阿兰的大祭司。”   大祭司,好高深莫测的职业。   温连不由得肃然起敬,“所以,你因何事想要求见太子殿下?”   依拉木江看了看宫殿里,目光落回温连脸上,神秘地笑笑,说道:“看来今天是见不到太子殿下了,不知能否有机会,请大人去宫外盛京楼小酌几杯?”   温连想到崔晏还失忆着,他没心思和这些难搞的外邦使者吃饭,刚想推拒,却听依拉木江道:“劝大人还是来一趟为好,大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有关通州的事么?”   闻言,温连眉头微蹙,问道:“通州?”   阿兰兹尔贡和通州之间隔着个幽州,他们怎么会知道通州的事?   刹那间,温连忽然想到文淮之所说的康安王意图谋反之事,似乎当时听他提到过一句,康安王从邻国买了八十艘大船的武器。   这个邻国……该不会就是阿兰兹尔贡吧!   他脸色突变,看向依拉木江的目光更加警惕。   “别紧张。”依拉木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木盒晃了晃,里面传出沙沙的声响,半晌,他像拉开抽屉一样,拉开那个小木盒,递给温连,“大宣有句话说得好,相见即是缘分,要不要抽签算一下您近来的天运?”   原来大祭司是干这个的。   温连狐疑地看向依拉木江,确认对方没耍什么花招之后,试探着从小木盒里抽出一支竹签来。   竹签上面用小刀剜刻着几个温连看不懂的字。   依拉木江笑着伸手拿过,脸上笑意顿然僵住,仿佛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般,猛然抬头再看向温连。   温连:“……怎么,我有血光之灾?”   他呆滞地摇了摇头,再次看向那支竹签,“你、你……”   依拉木江你你你了半天,仍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半晌,温连有些忍不住,“大宣还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说不出口的话就别说了,我随你去盛京楼,不过我要先回宫里同太子殿下知会一声。”   听到他的话,依拉木江面如土色,讷讷地道:“好,好。”   等温连进宫之后,在依拉木江身旁的使者用阿兰话不解地问道:“大羽司,这支签怎么了?”   依拉木江幽幽望着温连离去的方向,看向手心的竹签,“这支签是天地母亲的签。”   “天地母亲?”使者骇然道,“可天地之母乃是身负凤命之人的签语,江施琅明显是一个男人。”   依拉木江比他还要震撼,“废话,我看不出他是男人么?”   江施琅,你怎么会成为皇后呢?   这、这……大宣的未来倒比他想象中要更加不可思议,难不成还能是崔晏做皇帝后娶了江施琅当皇后?   怎么可能呢,崔晏此人他再清楚不过,心比乌鸦的羽毛还黑,别说他喜欢男人,就是听到崔晏会喜欢一个活生生的人,依拉木江都会感到震撼,更何况是一个男人。   崔晏断然不可能会喜欢上江施琅,否则就太惊世骇俗了,一定是阿兰兹尔贡将大宣吞并,江施琅最后成了木措娅公主的男人。   是了,一定是了,这样才对!   阿兰兹尔贡以女子为贵,木措娅未来将是阿兰的国主,如果他们能得到江施琅,说明他们才是最终统领天下的主宰!   依拉木江立刻扭头对身旁的使者急促开口:“快,快去告诉公主,驸马找到了,我们务必要在盛京楼拿下江施琅!” 第80章 聘礼   清宁宫里, 温连急匆匆赶回来,将方才依拉木江同他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给文淮之。   “他提到通州?”文淮之眉宇微蹙,略一思量, 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温连点了点头,又看向不远处毫无反应的崔晏,嘴角微抽, “殿下可不要再在宫中乱跑,万一被人知道你失去记忆,肯定会出大乱子, 知道么?”   崔晏窝在角落, 头也不抬地给雪色牡丹浇水, 没有理他。   “那花都快让你浇死了。”温连戳穿他的故作镇定, 继续道,“记得吃药,不想跟我说话就算了, 我走了。“   对方仍然没有反应, 甚至也没回头看他一眼,温连懒得跟他较真,便带着文淮之一同出门。   临走前, 温连才发现毛豆不见了。   “毛豆呢?”温连四下环顾, 没看到毛豆的身影。   “我请他去帮我做一件事。”文淮之敛眸,声音低低, “现在在京城里, 我也只能先借殿下的人一用了, 如果义父真要谋逆,以我对义父的了解, 恐怕已经有船快要到京城了。”   义父此人外表温厚,实则心思颇深,文淮之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造反,自十五岁起,他便脱离义父身边,自己在外游学行医。   没有义父的教导,就没有他文淮之的今日。   前世义父也根本没有造反,这才是让文淮之想不通的真正原因——有什么事情悄然变了,和前世的发展不一样了。   崔晏不再像前世那般残忍难缠,江施琅也不再和前世那般厌恶崔晏,他的义父却暗中屯兵意图造反。   文淮之想不通这些事之间的联系,现在他能做的只是想办法先拦下义父,问清原因,能拖一时是一时。   “施琅,你是否会觉得我做事犹豫,狠不下心。”文淮之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杂乱的思绪。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如果真像尹亭丰的奏折里所写,此时形势必定非常严峻才对,可他还是想要拖一拖,再拖一拖。   一旦谋反,只剩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结局,他不愿看到义父落得个乱臣贼子的罪名。   皇帝诚然有许多不察之处,但在文淮之心里,皇帝的确还算是个好皇帝,至少在大宣改朝换代以来,二十多年无战乱,百姓安居乐业。   大宣的皇帝无功但也无过,何苦要造反开战?   这不是让百姓平白无故地遭殃吗?   义父分明教导他要爱民如子,如今究竟是为了什么……   温连抬眼看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安慰道:“一切尚未定论,你也不要急着给自己下定论,待我们会过依拉木江之后再做打算。”   文淮之点了点头,眸光回落到不远处的崔晏身上,男人和记忆里那副面容相差无几,略显冷郁的模样,却没有半点前世残忍无情的可怖气息。   曾经最难缠的对手,变成了失忆的孩童,这还真是……   他莫名涌上一个念头,如果崔晏没有失忆的话,兴许这些事很轻易就会被崔晏解决,要是他可以恢复记忆就好了。   半晌,他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可笑至极,自己竟也会有一天想要和崔晏成为盟友,真是好日子过惯了。   “文公子,别看了。”一只手忽地在文淮之眼前晃了晃,温连瞥他一眼,笑道,“做人要坦诚些,像我一样。想要和崔晏做朋友很简单,你直接告诉他就行。”   文淮之默了默,抓着温连的手腕挪开,轻咳一声,“我并不想。”   温连笑了笑,没再说破。   分明文淮之又没失忆,但是怎么也跟崔晏一样别扭幼稚。   依他看,这俩人才是最合适当好兄弟的,说不定以后玩得老铁了,现在立的flag,以后可都是要还的。   *   盛京楼里。   温连和文淮之缓缓步上二楼,很快便有一群小婢迎上,像是早被吩咐过,将他们带到了二楼的包厢。   “江大人。”依拉木江甫一看到温连,立刻笑眯眯地起身。在包厢里,他并没有穿平日的那件墨色覆面罩袍,金色的头发温润的眉眼有点像一只毛茸茸的大金毛,耳垂上戴着一只红宝石的羽毛坠子,相貌精致俊雅。   “你是依拉木江?”温连和文淮之落座在他对面,他对依拉木江的长相有些意外,他还以为依拉木江会长得神神叨叨贼眉鼠眼的,没成想相貌竟有点像某个外国明星似的。   依拉木江颔首,又看向他身侧的文淮之,道:“文状元今日也来盛京楼饮酒,用你们大宣的话来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来人,给状元郎倒酒。”   文淮之含蓄地婉拒,说道:“今日还要读书,不便饮酒。”外邦多有蛊虫毒药之邪术,他作为大夫最是了解。   “好。”依拉木江似乎并未太过在意,只是微笑着对温连道,“江大人可有婚配?”   本欲开门见山先问通州一事的温连登时卡壳,脑袋上缓缓冒出个问号,“没有,怎么了?”   依拉木江眼前亮了亮,立刻道:“那太好了,大人有没有兴趣和我们木措娅公主喜结连理?”   话音落下,满堂皆静。   温连和文淮之都呆了呆。   传说中纳了三十多房男姬妾的阿兰公主,居然想要娶他??   “没有兴趣。”温连毫不犹豫想也不想赶紧拒绝,“我不想成亲,咱们还是先说一说通州的事……”   “哎,”依拉木江一摆手,说道,“且慢,来人。”   温连愣了愣,而后便看着依拉木江身后的使者将酒楼的屏风缓慢拉开,一只毛色雪白锃亮的白虎在笼子里盘卧,白虎懒懒散散地掀起眼皮,望向温连,只一眼,把温连吓得腿都软了。   “你、你要干什么!”   温连惊慌地想拔腿就跑,文淮之额头也冒了些冷汗,挡在温连身前,冷声道:“这里是大宣,是京城,天子脚下,断然没有逼迫大宣臣子为外邦驸马的道理!”   见他们紧张,依拉木江连忙道:“不是不是,此乃聘礼,是公主为了迎娶驸马而特地带来的聘礼昭虎。他很听话,是会护主的好虎!”   闻言,温连和文淮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了一言难尽的费解之意。   谁见过这阵仗,哪有人来下聘直接送一头大老虎的??   “还有还有,”依拉木江略显紧张地搓了搓手,扬声道:“把东西搬上来。”   吩咐落下,几个使者立刻开始动身。   不一会儿,偌大的包厢被几十个装满金银财宝的宝箱给填满。   温连看傻了眼,这特么比皇帝给他的奖赏还多。   依拉木江看到他们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说道:“公主此行是来娶国母,放在你们大宣就是一国皇后,这些聘礼只是一些小菜,还有许多兵马粮草武器军备陆陆续续都会运来,作为聘礼交换带给大宣。”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似是明白过来什么,抬眼看向依拉木江,皱眉道:“兵马粮草,武器军备?”   他记得阿兰兹尔贡并非是富庶之地,而是一片举目无尽的名叫的纳兰东的大漠。他们整日身着罩袍从头遮到脚,也是为了能够遮挡风沙和烈日。   这些金银财宝说不定是从哪个国家那里劫掠过来的。   但兵马粮草武器军备,此乃一国立根之本,阿兰兹尔贡怎会舍得用这些东西来换一个驸马?   恐怕没那么简单。   “当然,大宣皇帝也需要出一份和亲的嫁妆。”依拉木江眼眸一凛,低声道:“我们想要幽州十城。”   话音落下,温连和文淮之皆是一震。   幽州十城,这些人疯了!   想用一点金银财宝粮草武备就换大宣割地十城?未免太过贪心!   “不可能。”温连冷冷看着他,说道,“不光我不会答应跟一个陌生人成亲,圣上也绝不会允许将幽州拱手让人,公主未免太高估我在大宣的分量。”   依拉木江淡淡地看着他,说道:“不,他会答应的,方才江大人不是想问通州一事么?”   闻言,温连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通州以西是玛拉干,我们阿兰与玛拉干素来也有些贸易来往,因此知道一些秘辛,”依拉木江笑着说,“玛拉干这一月在通州大挣了一笔生意,我们看着可真是打心眼里艳羡,大人可知是什么生意?”   温连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沉沉看着依拉木江,说道:“船,还有武器。”   依拉木江有些讶然地看向他,像是没料到他会知道这些,“你知道?那你就应该明白大宣如今的处境了,这可不止是一个通州的事,通州背后和玛拉干有着盘根错节的关联,我们闻讯前来,可是为了来助大宣一臂之力的。”   温连在心底冷笑,什么一臂之力,分明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以和亲的名义,好好坑大宣皇帝一笔!   他刚想再说什么,文淮之却在他身侧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回宫。”   听到他的声音,温连心下稍定,对依拉木江道:“此事不是我一人就能决断的,我人微言轻,大祭司找我算是找错人了,我还有事要办,先回宫了。”   依拉木江倒也不拦他,只缓缓举起茶盏轻抿一口,唇角微勾,“恭送江大人,你是聪明人,太子殿下也是聪明人。如果你决断不了,那便问问太子殿下吧,他知道该怎么做。”   阿兰兹尔贡和幽州纠缠多年,他们最了解的人还是崔晏,最厌恶的人亦是崔晏。   一想到能让崔晏心甘情愿无可奈何地求助他们,他们这心里就痛快极了。   温连听他提起崔晏,本欲离开的脚步微顿,他回过头,看向依拉木江,轻笑了声,“那你就更找错人了,殿下他兴许更听我的话一些。要想趁火打劫,首先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别到头来,瞎子摸象,一知半解,反倒将自个赔了进去。”   他说完转身便走,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文淮之望了眼依拉木江,什么也没说,紧随温连其后离开。   依拉木江端着茶盏的手腕微僵,暗暗咬了咬牙。   在他们走后,一道女子身影在床帘幔帐里悠然起身,慵懒地拨开帘子,赤着脚走下床。正是阿兰兹尔贡的公主木措娅。   脚腕上金铃沙沙作响,木措娅俯下身,打着哈欠,葱白如玉的指尖逗弄着笼中白虎,用阿兰语低声道:“看来江施琅是不会答应了。”   依拉木江怨念道:“公主放心,仗打起来,由不得他不答应!”   话音落下,木措娅轻轻笑道:“算了吧,我正好也不喜欢有夫之夫。”   依拉木江愣了愣,“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白了依拉木江一眼,指向自己的颈子,说道,“他啊……一脖子被人咬出来的印儿呢,自己都不知道,傻乎乎的。”   依拉木江登时呆滞,回忆片刻,好像还真的在温连身上看到了些痕迹,不过他还以为是大宣酷夏蚊虫叮咬出来的,难不成……   他忽然想到——为什么他会在太子寝宫碰见“江施琅”出来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第81章 花灯   自盛京楼出来后, 温连还沉浸在对依拉木江的霸王条款的愤怒里,喋喋不休地骂着,“这群人还真是坏透了, 专门捏着时机要坑我们,还敢要幽州十城,也不怕撑死自个。”   文淮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了声, “阿兰兹尔贡地大贫瘠,光靠大漠是无法供养得起部落子民的,因此才会总想侵占大宣的土地, 不过从他们所说的话看来, 义父怕是真的从玛拉干买了武器。”   他实在想不通义父究竟所图为何, 若是想要当皇帝, 义父当初也绝不可能自请到离京城很远的通州去当闲散王爷。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关窍,问题就出在这个关窍中,文淮之不相信义父要造反, 只是, 他也不知要如何解释义父的行为。   “哎。”温连知道他肯定心里是最难受纠结的那个,忍不住道,“别想那么多, 先回宫吧, 一定会有办法的。”   “嗯……”文淮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先回宫吧, 毛豆应当也查了一些消息回来。”   他请毛豆帮忙去各个口岸探察近日入京的船只,八十艘大船的武器, 还有数万精兵,绝对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入京。   文淮之猜测他们一定是分批分次将人运来,尹亭丰的奏折是三天前才送到京城……当然,也可能是更早的时候,如果是这样,京城里的各个口岸应该已经有异样,说不定那些反贼已经秘密潜入了京城。   温连点了点头,抬眼望去,太阳高悬,行人纷杂,街道热闹起来,盛京楼地处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各个商铺门前都挂着一盏花灯,还多了许多卖花灯的小摊。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皇宫后在京城里逛逛,温连有些好奇地问,“京城里怎么这么多卖花灯的?”   闻言,文淮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许多摊贩都在吆喝着卖花灯,他略一思量,说道:“今日好像是中元节,祭祖之时,百姓们要在河边放灯祈福,夜里皇宫也会举办祭祖仪式,大概也就是在皇宫宫楼上放放天灯罢。”   温连在以前的电视剧里看到过文淮之所说的场景,了然地点点头,转眸时,他忽地看到一盏雪色的花灯,外形酷似崔晏养的那朵雪色牡丹,绸缎编织的花灯漂亮极了。   以崔晏如今五岁的心智,应当很喜欢这些玩意儿吧,给他带一盏回去。   他扭头对文淮之道:“带钱了没?”   文淮之愣了愣,摸向腰间的荷包,递给他:“你要买什么?”   “那小花像不像崔晏养的那朵宝贝牡丹?”温连笑了笑,“我给他买一盏玩玩,钱我回去还你。”   话音落下,文淮之神色微顿,眸光落在那朵雪色花灯上,心底忽然被刺痛了瞬。   即便离开崔晏,和他单独共处,施琅心里想的依然还是崔晏。   半晌,他缓缓递出自己的荷包,低声道:“去吧,你我之间,不必还了。”   温连高兴地接过他手心的荷包,转身便走向了那卖花灯的小摊。   文淮之寞然地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自嘲地笑笑,他现在失去了义父,也失去了施琅。   还剩下什么呢?   就算他是那救世主,又能得到什么呢?   他终究比不过崔晏,前世败给他的狠毒算计,今生却败给了他的一切,才谋、身份、还有最亲近的人。   不一会儿,温连美滋滋地提着那盏漂亮的雪色花灯回来,文淮之敛起眸光,逼迫自己抛去杂念,淡声道:“回宫吧。”   “等等。”温连指尖戳了戳他的肩膀。   文淮之脚下稍顿,回身看他,刚想问他怎么了,却见温连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居然提着一大兜子花灯,干咳了声,说道:“帮我拿,把你钱花了不少,不好意思哈。”   “……”文淮之默了默,还是伸手接过那些花灯,“无妨,钱财乃身外之物,你开心最重要。”   心口像是被一团湿透的棉絮堵着,他不愿再看那些花灯,快步走在温连前方。   身后忽然传来温连轻轻的声音,   “你喜欢哪一盏?”   文淮之愣了愣,回头看向他,“我?”   温连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中元节的花灯不是用来祭奠亲人祈福告安的么,所以顺道帮你还有顾大人、毛豆他们一齐都买了。反正现在又什么都做不了,等到晚上的时候,咱们可以一块到护城河去放灯祈福……”   他神色温柔,一刹那,仿佛让文淮之唤醒记忆深处的一段久远的记忆,也是这样的某个午后,温家少爷立在私塾门口,提着两大袋子新鲜出炉的核桃糕。   “路上看到突然想吃,顺道给你们买的,都傻愣着干什么啊,每个人都有,快分一分趁热吃呀。”   眼前江施琅的模样仿佛模糊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多年以前那个自己早就记不太清楚的人的相貌。   那是一张和施琅全然不相似的脸,但很温柔耐看,笑起来的时候,让冬日都会像夏天一样温暖。   文淮之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他垂下眼,看向手心里那一大兜子各式各样的花灯。   有狗头灯,鸭子灯,还有像小船一样的花灯……简直跟哄孩子的玩意儿似的。   文淮之怅然轻笑了声,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眼眶微热,他竟在此刻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真蠢。   明明温连已经告诉过他无数次真相,可他偏偏一次都不相信。   温连和江施琅是不一样的。   江施琅是江施琅,温连是温连。   施琅的花灯只会给他一人,而温连会把他们都当成孩子一样每人一份。   今生不是前世,原来到底是他认错了人,就像温连误把崔晏认成他,他也把温连认错成了施琅。   如此可笑滑稽的事,竟还真的会出现两次。   原来是他一直在跟崔晏争抢温连,而他所认识的施琅,早已魂断在他入京之前。   义父反了,施琅死了,一切都……   文淮之脚下微晃,只觉浑身都快要支持不住,太多太重的压力和情绪,突然像一座快要倒下的泰山般将他倾轧而来,眼前黑了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昏厥倒地。   见他晕倒,温连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手上花灯,忙不迭地扶住他,“文淮之,你怎么了,中暑了?”   他的身体极沉,将那些花灯也都尽数压坏,温连顾不得其他,焦急地朝周围大喊道:“大夫呢,帮忙找一下大夫啊!”   ……   一个时辰过去。   清宁宫里。   文淮之醒过来时,床榻前是正打瞌睡的毛豆。   头疼得厉害,他皱了皱眉,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发不出声音似的。   “毛豆,江大人呢……”   毛豆睡得猪一样死沉,头顶却传来了另一道淡淡声音。   “你找他做什么?”   文淮之心头一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听到崔晏的声音,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威胁。   他回头看向声音响起的地方,只见崔晏手上已经多了盏雪色的花灯,正提着金笔小心仔细地在花灯上写字。   看样子,是温连把他带回宫的。   人没事就好,他本是有些担心阿兰的使者会把温连私自掳走,如今知道温连平安回来就好。   不论怎样,温连都是他的恩人。   虽然这也意味着江施琅已逝,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是施琅,也定不会允许他在国难当头之际伤春悲秋。   他那么想为国尽忠,报效圣恩,那些未实现的抱负,就让自己来替他完成吧。   想起江施琅,文淮之的神色黯然些许,低声答:“没什么事。”   见他不愿多说,崔晏也没兴趣理会他,仍然捧着花灯继续写字。   虽然那人是个下流无耻之徒,但倒是很会投其所好,崔晏很喜欢这盏花灯,以前在华清宫,他都只有看着宫人们提着花灯出门放灯的份儿。   丽妃从不许他放灯,觉得祭拜死人的东西晦气,会脏了宫里的风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他一盏花灯,还说傍晚会陪他一起出宫到护城河里放灯。   花灯的式样绸料他都很喜欢,便半推半就地要下这份“贿赂”了。   文淮之看向床榻边打瞌睡的毛豆,把人喊醒,“毛豆,醒醒。”   毛豆猛地打了个激灵,从睡梦里惊醒,也不知做得是什么噩梦,“怎、怎么了?”   “京城各个临海口岸的船只有异样吗?”文淮之咳嗽两声,低声问。   毛豆见到是他,赶忙把他摁回床上,说道:“你好好歇着吧,别管了,大夫说你这几天劳累过度,大喜大悲,要静养几日。”   文淮之艰难地扯开他的手,说道:“我就是大夫,我知道自己的身体……”   “放屁,”毛豆掀了掀眼皮,说道,“医者难自医,你少说废话了,好生歇着吧。你让我看的我都看过了,没什么异样,今天过节,来往的都是卖货的商船。”   文淮之噎了噎,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殿外传来温连急切的声音,“完了完了完了!”   三人都朝他看去,温连提着那兜子被文淮之压烂的花灯,焦急难耐地快步走进来,说道:“这些花灯全坏了!”   崔晏瞥过去一眼,收回目光,“再买就是,钱不够,去库房领。”   温连啧了声,把那兜子花灯一齐搁在他面前的桌上,说道:“你钻钱眼里了?看看清楚这里面都是什么!”   闻言,崔晏垂眸看去,那些破碎的花灯里面,竟然流出一片片的黑色粉末,他眉头微蹙,轻轻用指尖捻了一点,搁到鼻尖轻嗅。   半晌,他愕然地道:“是火药味。”   这个味道他记得,每年宫里祭典鸣炮的时候都会弥漫着这种味道。   温连没想到他连火药都认识,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哟,还挺聪明,晚上奖励你。”   崔晏嘴角微抽,拍开了他的手,小声嘟哝道:“你只是想占我便宜罢了。”   坏男人。   温连被他气笑,更加放肆地抓着他揉乱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哪怕崔晏反抗也不停手。   “火药,怎么会有火药……”文淮之怔恍了瞬,忽地从床上爬起,不顾毛豆的阻拦,缓缓走到桌前,伸手捻起黑色的粉末来,只闻了闻,他便大惊失色,“真的是火药!”   温连这才饶过崔晏,点了点头道:“对,你仔细看看,里面每一盏花灯里都装着火药,这可是花灯啊,相当于一个炸弹一样!”   入夜之后,全京城各处的百姓都会点花灯,有的是在河边放,有的是天灯,如果有人都点燃花灯……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文淮之猛然想到一件事,抬头看向毛豆,“你说口岸停靠了许多商船,那些都是卖什么的商船?”   闻言,毛豆冒了一身冷汗,“卖灯的……全是卖灯的!” 第82章 人情【二更】   话音落下, 文淮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立刻喊道:“快通知所有官兵侍卫去截住那些商船,快!”   绝对不能让这些商船再运花灯进京, 那哪里是什么商船,分明就是移动的火药库!   义父竟然动作如此之快,正好赶在中元节这一天,用所有人都不会怀疑的方式, 把炸药大摇大摆地送进了京城!   毛豆也反应过来,登时对着崔晏跪下,“请殿下下令。”   他如今是崔晏的亲侍, 哪怕崔晏如今记忆全失, 没有太子的命令, 他不可私自调动侍卫。   一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崔晏,他抿了抿唇,从腰间解下太子令牌, 说道:“去吧, 带着侍卫和官兵缉拿所有商船。”   崔晏并不是分不清形势的人,听文淮之话里的意思,这些火药做的花灯现在已经遍布京城, 说不定今晚这些反贼就要开始行动。   虽然他乐得看父皇从皇位上被人打下来, 但他还是更希望那个把父皇打下来的人是自己。   温连欣慰地看向他,说道:“殿下长大了。”   崔晏瞥他一眼, 把手心里的雪色花灯扔还给温连, 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 “自己拿着吧,送人礼物送个炸药, 你什么时候长大?”   温连:“……”   臭小子,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嘴也这么欠。   温连把雪色花灯拆开一个小口,里面果然也装满了炸药。   他叹息了声,说道:“看来康安王从玛拉干买的所谓的武器就是火药,我就说,纠集数万士兵也不可能胜得过京城十五万禁军,原来他们是要玩阴的。”   闻言,文淮之眉头拧得更紧,“当务之急还是先保护城中百姓安全,咱们还有没有其他人手,咱们得去派人通知百姓们今夜不要点灯。”   温连犹豫了阵,还是抬眼看向他,道:“我府上倒还有些人,但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事要禀报给圣上,由圣上再做决定。”   再拖下去,定会酿成大祸。   听到他的话,文淮之怔了半晌,无力地靠在廊柱边,脑海里尽是过去与义父相处的一幕幕。   义父教他学医,教他读书,教他人心诡测,世事道理。   没有义父,何来今日的文淮之。   可若义父决意要反呢?   他该怎么做,眼睁睁看着义父的头颅被快刀斩下,还是随义父一同起兵造反……   温连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有些不忍再开口,悄然坐到崔晏旁边,用只二人可听到的声音偷偷问他,“当好人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还是当坏蛋舒服,遇到这种事只用看戏就成。”   崔晏:“……你是说我看戏吗?”   闻言,温连干咳了声,故作随意道:“我可没说你是坏蛋。”   崔晏默了默,掀起眼看向文淮之,半晌,低声道:“如果是我,我早已经想清楚了。”   温连讶异地问,“你想清楚什么了?”   “要是我,就借康安王的兵,假装配合,待康安王把皇帝杀掉,以剿灭反贼的名义再带皇帝的旧党杀康安王,最后自己当皇帝。”崔晏摆弄着自己手心的红木香珠,温柔恬静的外表,安静地说出杀伤力极大的话来。   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温连呆了呆,不禁真的开始怀疑崔晏的大脑构造。   他试探着低声问:“你一直都这样么?”   崔晏:“什么?”   温连:“你的心眼,从五岁就这么多吗?”   崔晏:“……”   怪不得当时私塾的教书先生总夸崔晏,这这这……这哪是正常人啊?   可当时的崔晏还跟他小鸟依人似的贴贴抱抱,黏人极了,和现在这副真实的嘴脸完全不同。   温连倏然想到崔晏还是个小萝卜丁的时候,好像问过他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当时温连的回答是……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   思及此处,温连霎时怔愣,望向面前的崔晏,心底微微涌上些许酸涩。   是因为他喜欢好孩子,所以才装成好孩子吗?   许久,温连伸出手,在他乱糟糟的发顶捋顺那些凌乱的发丝,崔晏下意识躲开他的手,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温连俯下身子,轻声跟他说:“对不起啊。”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崔晏变得陌生了,可现在想想,其实只是他从前一直在强行改变崔晏罢了。   他一直是这样的性格,像吐着信子的毒蛇,时刻威胁着要靠近他的所有人,如果不是这些毒,他怎么活过这密不透风的深宫?   崔晏奇怪地看他一眼,指向文淮之道:“你不妨先管一管那个人,形势这么紧迫,他还在犹豫呢。”   听到他的话,温连看向文淮之,文淮之自然也听到了崔晏的话,他神色沉重,闭了闭眼,似是已经做好了决断。   “我相信义父,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以下犯上的事。”文淮之睁开眼,眸光坚定地望向温连,说道,“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如果今日我贸然给义父定罪,恐怕多年之后入土之时我都不得安息。”   他亲生父母当年就是因为一桩冤假错案导致全家惨死,文淮之宁肯担下一切罪名,也绝不能在没查清此事之前给义父的行为盖棺定论。   温连眉头微蹙,抿了抿唇,刚想再说些什么,又听文淮之冷静开口:“但我依然会如实禀报圣上,危难当前,瞒而不报是懦夫之举。待一切平定,若造反是真,我亲自送义父一程,今世恩情,来世再报。若造反是假,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我也会为义父平冤,还义父清白!”   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温连愕然看着他,仿佛在这一刻明白了他为什么是男主。   好,够果断!   他定定地看向文淮之,认真说道:”好,一起放手去做吧。”   文淮之将桌上奏折拾起,呈给崔晏:“还请殿下如实将一切禀报给圣上。”   崔晏望着那本奏折,不咸不淡地开口:“我凭什么要帮你?”   话音落下,文淮之愣了愣,“我……”   一时间,他竟想不到一个理由让崔晏帮他。   是啊,康安王与崔晏没有关系,皇帝的死活和太子之位他也都不在乎,他们关系说不上好,甚至还在幼时结过仇怨。   崔晏凭什么帮他呢?   崔晏淡淡道:“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在他这里,文淮之给他的这点印象,还不如刚刚那个跪在地上请他下令的侍卫要好,起码人家求他办事的时候,态度比较端正。   他现在已经不是任人欺辱的废物太子,他有了自己的宫殿,喘疾也稳定下来,想离开拿着令牌和钱财就可以走,去哪都可以,就是对这些事不管不顾也不会受到影响。   闻言,文淮之沉默下去。   的确,这是一场交易,他什么都不是,就连官职也要看圣上的脸色,他拿什么去让崔晏帮他的忙?   “你想要什么?”文淮之抬眼看向他,目光如炬,“是人就会有想要的东西,你说罢,我不会占你失忆的便宜,你先前最想要的是我放手,离开温连,现在你想要什么,我也不清楚了。”   温连:“……还有我的事呢?”   崔晏拄着下巴,指尖在桌上懒散地扣了扣,倒是有几分他日后的模样,“我想要……”   文淮之屏息凝神,直直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开的条件。   “你欠我个人情。”崔晏轻声道。   刹那,文淮之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一个人情?还是说你打算收我做你的幕僚,再或者,你不想让我辅佐你坐上皇位?”   如果只是这么简单欠一个人情,文淮之反倒会觉得内心不安,人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实在是太飘忽不定的东西。   崔晏像是看傻子般,盯了他一会,“我本就是太子,用得着你辅佐?”   闻言,文淮之自嘲般失笑了声,擦掉额头渗出的汗珠,“是我忘了。”   也对,一国储君,又多智近妖,这样的人就算没有他的辅佐,照样也能当上皇帝。   他实在没有更吸引人的条件可以跟崔晏交换。   温连见缝插针道:“欠一个人情就够了,要是以后殿下遇到急难,你便鼎力相助,一个人情换一个人情,还不好么?”   幸亏崔晏失忆了,否则这节骨眼上,这小子还真未必会轻易答应,指不定要怎么为难收拾文淮之。   而且,崔晏迟早是要恢复记忆的,万一他还是走了以前反派的老路,至少文淮之这个男主可以拉他一把。   “我……”文淮之抿了抿唇,眸光在崔晏的面容上看过,前世记忆里崔晏的模样已经淡去不少,他现在清楚的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五岁的崔晏,是一个有温连教导陪伴着的孩子。   良久,他缓缓开口。   “我答应,日后若是殿下有需,我文淮之对天发誓,定会不惜一切鼎力相助,万死不辞。”   他曾经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一切真说出口时,又是这样自然而然,仿佛早在他看到那些崔晏做过注脚的奏本时就该如此。   他想试着相信崔晏一次,当然,不是因为崔晏有多好,而是因为他相信有温连在,崔晏绝坏不到哪去。   既然温连希望他们成为朋友,他也的确欣赏和需要崔晏这个朋友。   那么,有何不可?   “好,很有精神!”   温连忽地站起身来,鼓掌叫好,立刻吩咐起来,“那就开干吧,我去通知官府,你和崔晏去禀告圣上,天黑之前,务必将一切隐患扼杀在萌芽之中,一切结束后回清宁宫见面 ”   他眨了眨眼,笑道:“如果顺利的话,晚上咱们还要一起看花灯呢。”   听到温连的话,文淮之心底莫名涌上一阵暖意,他也并不是孤单一人……至少,他还有很多愿意帮助他的人啊。   崔晏,你这辈子,真是好福气。 第83章 琉璃赤龙灯   于此同时。   京郊河岸, 无数只商船围在岸边,大批运出花灯,一艘停靠在角落里的客船上, 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坐在船头,脸侧的血一滴滴自脸侧滑下,溅落在他足靴下踩着的死不瞑目的人头上。   “头儿,探子回来了, 不知道是货被查出来还是有人发现端倪,离京城最近的口岸,商船全都被截下来了!”   话音落下, 男人拧动眉头, 狠狠将脚下踩着的那颗人头一脚踢下船, 鲜红的血渐渐浸染在清澈透亮的河水里。   他冷笑了声, “没事,最重要的货已经运进去了,还怕什么, 截下就截下。”   现在才发现, 未免有点太晚了。   就算把船截下,他们的人也早就潜进京城里。   男人眸光如刀,划过手下的脸, 冷声问:“玛拉干那边怎么说?”   手下咽了咽唾沫, 略显紧张地抬眼,说道:“他们说援兵晚上才能到, 叫咱们先动手。”   听到这话, 男人嗤笑道:“想让老子先送死, 想得倒美,告诉他们, 火药已经全运进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这次,让他们投胎等下辈子吧。”   “是!”手下转身跳下水,朝着不见天际的大河中游去。   男人静静望着大河上烈日的光芒,山与天的倒影是那般清晰。   他缓缓闭上眼,分外享受地呼吸一口京城的空气,夹杂着刚杀过人的浓厚血腥气息。   好味道,血洗过的江山才干净。   今夜一过,这里将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   半晌,男人走进船舱里,目光落在一个小小的狗笼子里,笼子内,蜷缩着一个乱糟糟血淋淋的几乎难以分辨的生物。   他一脚踢在那笼子上,语气里隐隐能听出他的兴奋:“等着看吧,今晚有最好的烟花看,是为我改朝换代登上皇位而庆祝的烟花。”   笼子里的生物仿佛已经失去知觉,男人又踢了几脚,顿觉无趣,转身吩咐道,“放消息出去,让咱们的人做好准备。”   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容,他低低道,   “太阳落山,好戏开场。”   *   温连面见了京城都尉,将反贼意图将炸药藏在祈福花灯里的事尽数告知,并让他们立刻派人到各地去通知百姓不要点灯,收缴所有含有火药的花灯,且京城以外五十里的船只也要搜查。   都尉识得他的身份,以为是左丞吩咐,当即派出衙内所有官兵,照温连的话把京城各处都贴满了告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高悬在头顶的太阳渐渐掩入树梢,斜阳似火,晚霞弥天。   尽管有官兵的驱赶,街上的行人依旧多得摩肩擦踵。   温连心头不安,莫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阿爹,为什么今年不能放灯?”一个小孩略带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连循声看去,是一个卖面人的摊贩和他的孩子。   摊贩拍了拍小孩的脑袋,安慰道:“回去给你放啊,别哭了。”   听到这话,温连瞳孔疾缩,想也不想便上前道:“不能放,回去之后也不要放,都说了里面有火药,你还敢放?”   那摊贩被他声音吓了一跳,见他穿戴华贵,本欲骂出的脏话也偃旗息鼓,只嘟哝着道:“你管得着吗?”   温连噎了噎,不可思议地道:“你想死别拉着你孩子一起死!”   见他急躁,摊贩的脸色也憋红许多,将刚买的花灯摔在他面前,一脚将花灯踩烂,里面空空如也,他喊道,“看清楚了,我们买的灯里可没有火药!”   温连看清里面的确没有火药后,稍稍定下心来,抿了抿唇道:“一个没有,不代表其他的没有。”   这些花灯肯定是有货的和没货的掺着卖,如果都有火药,说不定早就被人发现问题了。   这些百姓真是……根本不把官府的话放在眼里。   如果一个点了,其他人说不定也会抱着侥幸心理点灯,到时京城必定会是一片生灵涂炭。   “中元节祭拜祖先是顶天的大事,你没祖先么,你们这群当官的,整天说着体恤民情,倒是把那些卖灯的抓起来啊,都是你们没管好,害得我们连过节都过不安生!”那摊贩怒骂他一顿,而后从地上抱起孩子,转身推着面人车离开,“娘的,晦气,白瞎老子买的灯。”   温连沉默地看着摊贩和孩子的背影离去,小孩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生气吵架,小脑袋从父亲宽厚的背上探出来,眼神懵懂地看着温连。   目光对视,温连有些勉强地牵起嘴角朝他笑笑,半晌,小孩抿了抿嘴,羞涩地将脑袋埋进父亲的怀里,朝他挥了挥软乎乎的小手。   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温连方才的不痛快一下子尽数消失,也学着他的样子,悄悄地跟他挥了挥手道别。   他想,至少,那盏花灯里真的没有火药,世界上有一个小孩可以平安地长大了。   夕阳的余晖在街道上流淌,一切都笼罩上鲜红的暖色。   温连打算继续去下一个地方和官兵一起收缴有火药的花灯,转身欲走时,目光在地上那盏碎开的花灯上看过,突然脚步顿住。   他俯下身子,将那盏花灯轻轻拾起,这花灯的料子和形式,跟他当时在街上买的有火药的花灯都不一样。   温连买的灯,形式各异,比较新奇漂亮,而这盏灯样式简单,颜色也俗气。   半晌,他明白过来,为了把花灯更好更快的卖出去,反贼特地采用的是漂亮的花灯,而京城卖的灯样式普通,所以也就只有像摊贩这样舍不得买太贵的花灯的人会买。   他找到那些装有火药的花灯,最后发现了一个他们的共同点,那就是,京城的花灯是竹编的,而那些装有火药的花灯多是不透明的花色纸,或是色泽艳丽繁杂的琉璃烧制,其中琉璃灯最多,这种琉璃爆炸之后,碎片也会伤害到不少人。   温连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其他官兵,让他们全力搜查琉璃样式的花灯,这些琉璃灯不管有没有火药都直接没收。   不一会儿,衙内就堆满了从各地搜集的花灯。   夜幕很快降临,温连离开衙门时,万家灯火已经点亮,街上行人依旧很多。   他微微蹙眉,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太平静了,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心慌。   温连乘马车回宫,到清宁宫时,却发现宫内上下被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愕然地看着,刚想进宫,头顶却猛地被人拽到角落里。   “大人,别进去!”   温连登时一惊,听出这是小德子的声音。   他回过头,果然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而在小德子身后,还立着一个面色凝重的人。   李仕安。   “太子殿下他怎么了?”温连急切地问。   小德子刚要开口,就被李仕安叫住:“此地不宜久留,大人先去奴才那里歇歇脚吧。”   温连欲言又止,回头望去,侍卫密不透风地把清宁宫围起,他只好跟着李仕安他们离开不多时,太监所里。   李仕安带着他们从小门进入,将温连带进在其中一间厢房。   甫一进门,李仕安便将门锁落下,长抒了一口气,道:“今日朝上,刑部侍郎带人告发殿下通敌之罪。”   “什么?”温连不可思议地道,“他?他通敌?”   崔晏现在就是一个只有五岁智商的孩子,上哪通敌去!   “嗯。”李仕安掐了掐额头,说道,“大人平日与殿下素来交往甚密,但好在现今圣上只是让人先进清宁宫查证据,不是要定罪,只是这段日子,大人还是不要再去清宁宫为妙,免得引火上身。”   小德子也跟着劝道:“是啊大人,奴才方才都找您半天了,生怕您回宫来,您上哪去了?”   温连感觉脑袋都快炸了,他就知道事情一定不会这么顺利,要是这么顺利的话,小说还有什么看头?   “没去哪,”他深吸了一口气,“刑部侍郎是怎么告发的,劳烦你把事情原委跟我说一说。”   “刑部侍郎带了一个人来,那人叫尹亭丰,大人可认识?”   话音落下,温连愣了愣,“尹亭丰?”   “对,那人从通州长途跋涉而来,说自己早就上书朝廷康安王造反一事,但久久未见朝廷发兵,圣上便当堂质问太子殿下,近日来的奏折为何没有一一回禀,殿下答不上来。”   李仕安想到当时的场景仍然心惊肉跳,“那刑部侍郎便又问,太子殿下在通州时和康安王一同剿匪,为何没有察觉到康安王异样,又为何将康安王谋反屯兵一事瞒而不报?”   温连指尖微颤,低声问:“然后呢,殿下什么也没辩驳?”   “殿下说了,”李仕安叹息一声,“殿下说事情尚未查清,康安王又素有忠良之名,是圣上手足兄弟,因此先派人去查探情报。也幸好殿下果真有查探情报的书信为证,圣上便命人先查太子寝宫,待真相大白,再做定论。对了,那位新科状元因为是通州人士,也被暂时关押在清宁宫。”   刑部侍郎是右丞的属下官员,右丞又意图辅佐二皇子崔颖登位,他们会为难崔晏,温连并不意外。   只是偏偏在这个时间,这群大臣竟然非但不管通州造反的事,反倒揪着崔晏不放,死活要趁这时候把崔晏一起拉下马才甘心,甚至他们连文淮之都一起给害了。   当真是孰轻孰重都分不清,只顾自己眼前的利益!   温连气得不轻,但他又不能贸然进入清宁宫去,现在能继续救人的只有他一个,他不能再出事了。   忽然间,宫中响起钟声,温连微微怔住,打开窗子,看到外面太监宫人纷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他眉头蹙起,问道:“外面他们在干什么?”   小德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地道:“哦,今夜是中元节,祭祖之日,按规矩要由圣上主持点天灯为万民祈福,所以宫人们都去参加祭典了。”   闻言,温连猛地意识到什么,他回过头来,急切问道:“什么样的灯?”   小德子被他问得一滞,绞尽脑汁回忆了下,“奴才没去看,听他们说,好像是……一盏很大很大的琉璃赤龙灯,有半个宫殿那么高!” 第84章 弓【二更】   清宁宫内。   来搜查的侍卫几乎把整个清宁宫翻了个底朝天, 到处都是被翻乱的杂物。   太子寝宫内,所有东西都被乱七八糟的扔在地上,这里已被侍卫通通搜查过一遍。   文淮之焦头烂额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崔晏则是坐在满地杂物的桌案边,不急不躁地缓缓品着茶看书。   “这可如何是好,”文淮之重重一拳砸在身旁廊柱上,指节都渗出些许血珠来, 他恨声道,“他们竟然还要去办什么祭典,真是一点没把反贼当回事。”   皇帝未免太过自信, 他竟一点不把这些反贼放在眼底, 不仅没有在意他们所说反贼已经开始准备潜进京城的话, 反倒扬言他数十万禁军何惧贼寇鼠辈。   到底是大宣安宁了二十多年, 让所有人都沉浸在歌舞升平安逸祥和的天下里太久了!   他回头看向崔晏,崔晏仍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捧着本书看。   “殿下……”   文淮之欲哭无泪地想, 他从未有过这么一刻希望崔晏恢复记忆就好了, 哪怕是恢复前世的记忆都行,至少他一定能有办法将这群反贼都尽数赶出去。   崔晏翻了一页,缓缓抬眸, “你走路声音有点吵, 去别的殿吧。”   文淮之噎了噎,咬牙道:“我还能去哪, 宫里宫外都将我视若洪水猛兽。”不久前, 他还是举宫合迎的新科状元, 崔晏还是一国太子,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眨眼间皇帝一声令下,他们便成了阶下囚。   闻言,崔晏缓缓抬眸看向他,淡淡道:“刚刚在父皇面前,你知道为什么会查出那些书信吗?”   文淮之微愣,当时情况紧急,他只当是崔晏派人假造的,并没有细思。如今想来,崔晏现在失去记忆,怎么可能想出假造书信的办法。   半晌,他似乎明白过来,眼眸微微亮了亮,“你之前早就查过。”   一定是在崔晏没失忆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尹亭丰的奏折,并且派人去查了通州是否真的造反,所以才会正好能拿出这些通信。   他当时看的奏折都是崔晏挑选过才给他的,所以那些奏折崔晏一定都看过。   文淮之惊喜地道:“那殿下再细细回忆一下,当时还有没有做其他准备?”   崔晏瞥他一眼,“我怎么记得?”   如果能记得倒好了,至少在这时候,他不至于连自己手底下都有什么人可以用都不知道。   文淮之:“……”   这不还等于一堆废话吗?   他又急切地踱步半晌,被崔晏无视了个彻底。   “太阳落山了。”   崔晏望向窗外,烧红的晚霞此时已消退,天幕被阴郁的深蓝色吞噬,夕阳如同被大海吞没的异火。   放眼看去,宫灯闪烁。   十几年来,或者更早以前,千百年来,不论王朝如何更迭,太阳都会升起再落山,循环往复,此起彼消。   这天下并不只有大宣一个名字,而它接下来的名字,却也不能平白落在一个反贼头上。   “我之前是怎么失忆的?”崔晏淡声问。   文淮之猛然停下脚步,怔了片刻,“听温连说,是因为不小心磕到了脑袋。”   闻言,崔晏点了点头,忽地起身,从那些被翻了个乱七八糟的杂物底下,找到一把弓和箭袋。   方才那群侍卫翻东西的时候他便看到了。   崔晏伸手将弓拉满,发觉这把弓很合手,应当是他平日就在用的。   “你要做什么?”文淮之愕然地看着他。   崔晏不答,将弓箭背在后背,再走到窗边将那盆开得正盛的雪色牡丹,轻轻搁在地上。   而后,他双手撑着窗台,纵身一跃。   文淮之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飞奔到窗边,咬牙切齿道:“这样硬摔下去怎么可能恢复记忆?”   只见崔晏稳稳当当地立在窗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怪异地看他:“谁说我要摔了。”   文淮之:“……好吧,那你现在要干什么,至少告诉我一声。”   崔晏又笑了声,仿佛觉得他这个问题傻透了,“当然是跑啊。”   他转身朝着墙角无人处走去,文淮之见状,暗暗咬了咬牙,私自离宫,这不是违背圣旨,罪上加罪吗!   本来他们是无辜蒙冤,现在可倒真的有罪了!   眼睁睁看着崔晏的身影渐行渐远,半晌,文淮之最终还是跟着他一起翻出窗子,追上了崔晏的步伐。   崔晏找到一处紧挨着凉亭的后墙,又搬来几块假山石,踩着石头,扒住墙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翻过去,紧接着双脚稳稳落地,有些发麻。   “殿下,等等我……”文淮之不免有些兴奋起来,之前他做这种事,还是小时候和毛豆他们一起当乞丐的时候。   那是他们翻墙爬树,什么事都敢做。   越长大后,反而胆量也愈发小了。   崔晏无视掉他,目光在宫道两侧扫视,没有看到人影。   他这才想起。   今天是中元节,宫里所有人应当都去了宫楼城墙那里参加祭典,祈福放灯。   以前他也去看过,没什么好看的。   崔晏沿着宫道一路走,顺着小时候参加祭典的记忆,朝最大的宫楼而去。   文淮之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他身后,略显紧张,时不时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正当文淮之快要赶上崔晏时,崔晏却猛地回身过来,一把将文淮之推了回去。   “有人。”崔晏摸向背后的弓箭,摸出一支箭,他试探着将箭像一把刀一样握在手心,屏息凝视,如同一只准备狩猎的狼,紧紧盯着转角处,放轻呼吸。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射箭,但这样近的距离,过来的人,直接用箭捅也能捅死的。   然而,文淮之悄然探头看去,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恰巧路过的小太监,再看到崔晏的动作,于心不忍地低声道:“何必要杀无辜之人,想办法避过就是。”   崔晏没有理他,不一会儿,脚步声渐远。   那个小太监似乎被什么人叫住,转身和同伴一同离开了。   崔晏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回眸看向文淮之,冷冷道:“像你这样心软,能成什么大事,如果今天咱们被人发现,连宫楼都到不了,晚一刻说不定所有人都要死。”   说罢,他不再理会文淮之,转身继续走向那宫楼,徒剩文淮之怔怔地立在原地。   如果方才那个小太监真的朝他们走过来了,他会怎么做呢?   耽搁的时间,晚一刻,大家都要死。   他恍惚明白了崔晏的意思,有时……极端的办法,的确是最合适的办法。   为君之道,更应如此。   *   另一边。   温连听过李仕安的话,也坐不住了。   “半个宫殿大小?!”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好不容易在宫外奔波收集了一整日的琉璃灯,他竟然不知道宫里有一盏超大的巨无霸琉璃灯炸弹!   开玩笑吧?   温连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说道:“小德子,你见到顾大人了没有?”现在只能靠他跟顾问然了,有顾问然的武功在,至少能帮忙做些什么。   小德子愣了愣,说:“没有,当时殿下宫里没有顾大人,奴才也不知道顾大人去了哪里。”   闻言,温连眉头微蹙,觉察出一丝不对来:“你们一直没见到他?”   “没有啊……”小德子声音越来越小,“怎么了,大人?”   温连垂下眼睫,干脆道:“不管了,咱们先上吧,李公公,劳烦你现在立刻去启禀圣上,那琉璃灯绝对不能点,里面说不定会有炸药。”   话音落下,李仕安微微睁大眼睛,“什么?”   “火药,”温连定定地看着他,重复一遍,“半座宫殿那么大的火药,能将整个皇宫炸为齑粉的火药。”   李仕安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片刻,他扬声道:“快走!”   *   皇宫正西,喜善台。   高耸的城楼上,坐落着一个巨大的天灯,外形是一条盘卧的赤色巨龙,每个鳞片都由精细透亮的琉璃瓦片贴合,即便没有点燃,在月光的照耀下,依然散发着神秘震撼的光辉。   琉璃烧制的灯可以在夜里,让全京城的子民看到皇宫的盛象。   谕为万民祈福,为社稷祷应。   无数宫人齐聚,后宫嫔妃和文武大臣,皆跪伏在地,等待着皇帝用火焰点燃天灯的灯芯。   在天灯前,一个小太监走上前来,双膝跪地,双手捧上一盏长明宫灯,这盏宫灯是用来引火的。   宣帝捏着用亲笔所写的祷福书,而后念出向天祷告的祷福词:“尊天万象,恭祈于此,集地之灵,载德载物,望临福祉,风调雨顺……”   他写得很长,众人谁也不敢抬头,纷纷恭敬地跪在地上聆听。   直到皇帝终于念完,“如运如生,皇土诏福,先祖既回,赐运苍生,敬拜,凉月朔日中元。”   偌大的琉璃赤龙灯栩栩如生,龙眼洞黑幽深地垂眸望向皇帝,仿佛它是真正俾睨众生的龙,正漠然地听着他们的祷告。   皇帝将那张祷福纸轻轻搁进长明宫灯里引燃,而后,在万众此起彼伏高呼着“先祖既回,赐运苍生”的祈福声里,一步步迈上喜善台的宫阶。   不远处,成功率先一步摸到喜善台附近的崔晏和文淮之,望着皇帝朝台阶上走去的步伐,还有那盏大到宫楼都快盛不下的巨大龙灯,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殿下,架弓,射落那祷福书!”   说罢,文淮之毫不犹豫地想要上前去拦住皇帝,却听崔晏淡声道:“我忘了怎么用弓,你来。”   文淮之:“啊??”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崔晏,说道:“我是大夫,射术哪里比得上殿下?”   闻言,崔晏当机立断道:“那你教我。”   文淮之差点被这句话噎死,“这是能现教就会的吗,你难道不知道射箭有多么难,现在哪是做这些的时候,我们……”   “少废话!”崔晏毫不犹豫地将箭拔出来,“说啊!”   文淮之被他猛地喝住,深吸了一口气,干脆闭上眼,把一切交给命运,“把箭直搭弦上,手握虎口与鱼际相交处,感受风向……”   他话音未落,只听咻地一声,箭已脱弦。   文淮之呆了呆,下意识回首看去,   长箭破风,几乎眨眼间,皇帝手心的那张祷福书便□□脆利落地射碎,碎落纸页的火焰在夜幕里渐渐消失,惟有一支长箭,死死钉在那琉璃赤龙的瞳孔上,精准无误。   在嫔妃臣子们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中,只有五岁记忆的崔晏轻描淡写扔开弓,随意地对目瞪口呆的文淮之道,   “也没那么难。” 第85章 腊肉   京郊口岸, 自京城里打探回来的探子跪在地上,“头儿,吉时过了, 皇帝还是没有点灯!”   话音落下,在他面前的男人面色突变,一脚将他踹开,怒道:“怎么回事?”   他们的计划是在龙灯炸死皇帝之后, 再以此为信号,一举攻进皇宫,如今龙灯没炸, 计划都打乱了!   探子吓得双腿发软, 颤颤巍巍道:“我也不知道, 龙灯运进宫了, 可就是……就是没炸。”   听到他的话,男人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险些将他从船头扇飞到河里, 额头青筋暴起, 男人原地踱步半晌,又听一个探子跳上船,扬声道:“头儿, 玛拉干答应派兵了, 他们的船一直在近海晃荡,半个时辰就能攻进来!”   男人面色稍缓, 他眉头紧蹙着, 说道:“没时间耽搁了, 不管龙灯炸没炸,有玛拉干的十五万援兵也够了, 都给我上岸,杀人,见一个杀一个!”   他轻易地自船头跳下来,稳稳落地,手心抓着一把血淋淋的冷刀,眼眸如饥饿的野狼,扫视过面前的京城。   而在他身边,无数黑衣人自商船里冲出,和那些截船的官兵厮杀起来。   不知是谁,自空中扔出一个火折子,满船的花灯尽皆爆炸,将官兵炸得死伤惨重,无数黑烟腾空,如同一团团漆黑的乌云遮蔽住皎洁的月色。   黑烟升起的地方,无数身着黑衣,头戴碧巾的人在大火中和京城的官兵厮杀。   为首之人,一身烈烈黑袍,狞笑着举刀砍下面前官兵的头颅,大笑着道:“谁第一个冲进皇宫,赏黄金万两!”   话音落下,无数反贼士气高涨,兴奋残忍地杀戮起来,朝着偌大辉煌的皇宫逼近。   *   京城内,一声巨大的轰鸣声传到宫内,奔跑在夜色宫道里的众人都吃了一惊,忍不住闻声看去。   只见远处鳞次栉比的碧瓦朱檐,开始渐渐冒出无数道触目惊心的黑烟。   温连脚步顿在原地,他骇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不妙的预感传来。   不是花灯已经收缴得差不多了么?   为什么还是有爆炸,难道京城里已经潜伏进了反贼?   他收回目光,急声对还在原地怔愣的众宫人道:“快走,快去阻止圣上!”   再晚下去,一切就全都完了!   可等他们跑到喜善台时,却发现那盏巨大的龙灯竟然已经被人砸个稀碎,里面堪称恐怖的火药像小山一样堆起来,被宫人搬来水桶一桶一桶地浸湿。   温连愕然地看着,提心吊胆了一路,没想到竟然早已被人解决,只见禁卫军将皇帝团团护住,皇帝面色极沉,怒而下诏:“将所有反贼立杀无赦!”   而在皇帝身侧不远处,崔晏和文淮之立在一旁,俩人静静看着远处的硝烟,立在城楼上远眺,一个比一个淡定。   急冲冲跑来救驾的温连:?   不是说被关在清宁宫了吗,怎么俩人都跑出来了,救世主都让他们当完了他干什么?   温连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得知一切都化险为夷,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他刚想上前与崔晏他们汇合,只听一阵朔朔声响,紧接着,一支利箭狠狠钉在了温连的脚下。   他心头陡然一惊,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漫天箭雨倾盆袭来,密不透风地笼罩在城楼上方。   禁卫军立刻高喊:“护驾!”   无数绳索从城楼下扔上来,温连下意识看向崔晏,“崔晏,快……”   他还没说完,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他的口,在他身后,传来一个熟悉而可怖的声音,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好久不见啊,江太傅。”   温连浑身猛然僵住,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刺骨寒意,不消回头,他也听得出身后此人的声音——正是那日在通州船上将他劫持的水匪头子!   “我没死,是不是很惊讶?”男人掐住他的喉咙,将他大力拽到身前。   温连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抬头看去,不知何时,李仕安和小德子他们已然被水匪头子的属下给通通抓住。   “多亏了我命大,”男人冷冷笑着,“身受重伤被海浪冲到了岸边,我活下来了,这是天意,天意啊……”   温连被他掐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自己的手腕捆起来。   片刻,男人松开了掐紧他的手,笑着道:“我一直想着有今天这一天,你放心,我现在不杀你,我不仅不会让你死,反而还会让你活过今天,我要杀的人不是你。”   他缓缓抬眸,看向了崔晏,眼底渐次蒙上刻骨的恨意,“是他。”   如果不是太子坏他好事,他现在也不会对太子恨之入骨。太子害他险些死在海中,身体受损,这辈子都不能再下水,弟兄们死伤惨重,他要太子承受比他百倍的痛苦!   男人将温连像垃圾一样扔在一边,而后对身边人吩咐道:“把他搁到城墙边上挂着,太子把他当亲爹一样宝贝,会来救他的。”   话音落下,温连立刻被人抬起来,几个手下将他倒挂在了城墙上,头顶便是猎猎风声,他朝下望了一眼,觉得有三层楼那么高。   他咽了咽口水,心道掉下去不死也残废,但温连并没有多少恐惧。   因为崔晏不会来救他的,那臭小子现在连他是谁都还没记清,又怎么会来救他。   他只要等崔晏和文淮之带领禁卫军将这群反贼尽数剿灭,就可以从城墙上被人放下来了……吧?   被倒挂着,温连的脑袋开始充血,昏昏沉沉的,他开始想,为什么这水匪头子没有死,当时都伤成那样,胸口都被崔晏的刀洞穿,竟然还活了下来。   难道这个世界真有天道一说?   不、不对……   有系统倒是真的。   他猜,应该是原本作为反派的崔晏没有干坏事,导致剧情失去了反派。   所以这个水匪头子才活了下来,他成了反派,是剧情用他来对抗主角。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不是也代表着,崔晏的命运已经彻底改写了,他不再是书里那个反派太子了?   而本应帮助文淮之救驾的自己,啥忙也没帮上,是不是也说明,是崔晏代替了他完成帮助男主的任务?   温连越思考越觉得应该就是这样,他有些欣慰地想,崔晏不管是失忆了还是没失忆,这小子一直都很靠谱啊,比他那连个屁都不会放的哑巴系统可强多了,还会帮他做任务。   顿了顿,温连转念又想,其实……他现在就是死掉也没什么事。   崔晏不记得他了,他的任务也完成了,现在就死掉,水匪头子也没办法拿他来当人质,一切太平。   温连抬头看向宫楼城墙外,此处面东,没有箭雨飞来,但能看到漫天的黑烟像弥漫的浓雾,遍布整个京城,熊熊大火拉开战争的序章,而这一切,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一没有金手指,二不知道剧情发展,三连个武功都不会。   普通人穿到这样的世界,究竟能做什么呢?   温连想,不给主角团添麻烦,应该已经是一种最大的贡献了吧。   不过,他答应过崔晏,要找到留下来的两全其美的办法,哪怕崔晏已经不记得一切,温连这次也绝不会食言。   因为,他也想留下来。   留下来,陪着崔晏。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城楼上一阵兵刃相交,血肉横飞的声音,温连眼睁睁看到一只胳膊从自己眼前掉下城墙,浓郁的血腥气险些让他把隔夜饭都给呕出来。   他现在有点感谢水匪头子把他挂这了,简直是天然的安全庇护所,在这挂着,他们打得再凶再狠也伤不到温连分毫。   不一会儿,温连忽然听到一阵绳索破空的声音,他下意识仰头看向城楼下,只见一个黑衣人拽着绳索快步朝他踩着城墙爬上来。   温连吓了一跳,以为是反贼的属下,可待那人走近之后,温连定睛一看,俩人都呆住了。   “江大人??”   “顾、顾问然??”   温连此时看到顾问然,简直两行热泪都快掉下来了,成年的不靠谱男人,你来得太是时候了,“你去哪了?”   “殿下失忆之前吩咐我派人从幽州调兵十万到京城外郊五十里外暗中镇守,一旦反贼有入京的苗头,立刻带兵驰援京城。”   顾问然看向满城纷飞的战火,此刻由衷地佩服崔晏那堪称妖孽的未雨绸缪,“我来时,看到邻国玛拉干派了无数大船浮于海域,若是今日只有京城的二十万禁军,恐怕还真会让反贼钻了空子!”   现在有了幽州援兵,还是他特地从幽州挑选的最骁勇善战的精兵十万,就是玛拉干来了二十万大军也不足为惧。   温连怔怔地听着,没想到崔晏在失忆前就将一切都早早安排好了,“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顾问然:“……我以为殿下早跟你说了的,那天他半夜去你府上没说吗?”   温连:“……那天他失忆了。”   闻言,顾问然失笑了声,“那就没办法了,对了,你在这干嘛,看风景呢?”   温连嘴角微抽,脑子都快木了,“你看我像是看风景吗,快带我上去,当日害死斐然的那水匪就在上面,他就是反贼的头子!”   话音落下,顾问然瞳孔陡然一缩,“你说什么?”   他立刻毫不犹豫地攥紧绳索,朝着城墙上爬去,温连见他居然就这么走了,连忙道:“哎哎,大哥,救我啊!”   顾问然头也不回地甩他一句:“上面不安全,你先在这挂会,一会我把那狗贼杀了就来救你。”   说罢,他猛地一蹬城墙,整个人翻了上去,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温连默了默,缓缓阖上双眼。   也罢——   只希望他不会在这风干成一块腊肉就行。 第86章 去救他【二更】   喜善台上。   夜色笼罩, 地上的鲜血汇聚成一条殷红的河流,蜿蜒曲折地在这千百年来用作祈福的城楼上流淌。   皇帝和大臣嫔妃们已经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临走之前龙颜大怒愤而下诏, 将所有反贼格杀无赦。   禁卫军统领立刻领命,带大军和冲上皇宫京城的反贼厮杀起来。   现今城楼上,只有崔晏和文淮之没有跟随皇帝离开。   几个禁卫在他们身边守护,倒也没有多大危险。   崔晏从地上拾起弓箭防身,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箭射得这样准,大概是他长大后的身体记忆,文淮之略一提点他就会用了。   “殿下, 你身份贵重, 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先撤。”文淮之的目的就是先救皇帝, 只要皇帝活着就好,不能再造成无用的伤亡。   崔晏脚踩在城楼边缘上,眯了眯眼, 一箭射穿城下敌将的首级, 回眸看他,“父皇怕死,可我不怕, 敌军打到头上来, 岂能临阵脱逃。父皇走了,我留下, 军心就不会散。”   这是从小他在宫里听太傅讲过的道理, 文淮之不懂, 可他得懂。   文淮之愣了愣,凝望着崔晏的背影,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何前世一直斗不过崔晏。   崔晏诚然是一个固执的人,可没人可以否认,有他的存在,大宣王朝就不会落幕。   有他在,这万里河山便永远会是崔家人的。   良久,他轻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拾起不知是谁遗落的长剑来,冷静开口:“好,入朝一日君臣一世,今日我便护你到死。”   不论是谁要靠近崔晏,他这双救人的手,就变成杀人的手!   文淮之抬头看去,警惕地护在崔晏身边,却忽地在乱战的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   他震愕地看着对方,那张脸,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魏仓隆,曾经被义父因贪污而贬职的前部下!   此人手段狠辣,武功高强,曾经是义父的贴身侍卫,杀人于无形。听说他被义父贬职后,连声招呼也不打,独自离开了康安王府,再后来文淮之就不知晓他去了哪里了。   可在他对面交手的人,文淮之竟然也认识,那不是崔晏的心腹大臣顾问然么?   两人厮杀在一起,长刀和利剑锵然作响,顾问然下手招招致命,魏仓隆和身边的手下一起围攻他甚至还有些难以招架。   魏仓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文淮之想不通,此人和义父俨然决裂,是绝对不可能帮助义父造反的。   半晌,他心底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道义父已遭不测,而魏仓隆鸠占鹊巢?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再抬眼时,眼底划过一丝恨意。   不管魏仓隆是不是假借义父之名造反,此不忠不义,害国害民之辈,都必须要除掉!   文淮之打定主意,从腰间取出一个药包,这药他极少会用,此乃绝命散,顾名思义,只要渗进伤口内,半刻钟内便会立刻破坏头脑神经,毒发身亡,必死无疑。   他转过身,抽出崔晏箭袋里的一支箭,把毒药仔仔细细地涂抹在箭刃上,对崔晏道:“殿下,劳烦你,将那反贼首领的头颅射下来!”   崔晏回身看他抹药的动作,淡淡道:“谁?”   文淮之指向魏仓隆的方向,可好巧不巧,魏仓隆也正正好朝他们看过来一眼,目光死死盯在崔晏身上,仿佛恨不得将他血肉吃尽。   崔晏蹙了蹙眉,将弓拉满,对准魏仓隆的头颅,却见魏仓隆一刀挡下顾问然的攻击,朝他们大笑道:“文淮!你如今是太子的走狗了,但是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好义父如今身在何处吗?”   话音落下,崔晏刚要松手放箭,就被文淮之一把拦住,“等等!”   崔晏眉宇拧得更紧,冷声道:“放开。”   “义父与我恩重如山,先慢着!”文淮之眼眸通红。   闻言,崔晏仍然不甚在意,继续拉弓对准顾问然,“我说过,心软是大忌。”   然而魏仓隆看他拉弓,又继续笑着道:“殿下,你也不想知道你那宝贝太傅在哪吗?”   话音落下,崔晏手腕微颤,心口猛然涌上一阵悸痛,哪怕失去记忆,忘记一切,可听到他会有危险,身体仍然会做出最诚实的反应——疼痛,任凭他如何努力想要压制住这股翻涌上来的疼痛都无济于事,手腕抖得厉害。   片刻,崔晏把箭扔了。   文淮之:?   文淮之有点想骂他,但这情况又实在不合适,于是只能强忍了回去。   见魏仓隆对崔晏放着狠话,顾问然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你还有心思对我主挑衅,先想清楚你能不能留住这条烂命吧!”   魏仓隆胸口本就有当初被温连和崔晏一同捅出的伤口,此刻旧伤复发,疼得他冷汗直冒。   趁此时机,顾问然解决掉身边围攻的反贼手下,对崔晏扬声道:“殿下,不用担心,江大人就在我身后十米处的城墙上挂着!”   闻言,崔晏抬眼看向他,几乎瞬间便夺过了文淮之手中的长剑,一步一步地朝着城墙走去。   顾问然怔了怔,他张开口,本想劝崔晏别过来,可喉咙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抿了抿唇,一剑捅进再次围上来的手心头颅里,而后朝崔晏笑着高喊了句:“殿下,去吧,去救他!把江太傅救下来,明日咱们再一齐去盛京楼庆功喝酒!”   这次不会再有人拦你了。   太子殿下,微臣会尽所有努力,为你扫清一切所到之处的障碍。   所以,去吧,把最重要的人救回来。   人活一世,别再留下任何遗憾。   崔晏抬眼望向他,不仅是文淮之,顾问然,还有他自己的心,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告诉他,温连对他有多重要。   温连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人。   他讨厌特殊的东西,对他而言,越特殊越代表着致命,就像文淮之的义父那样,有了软肋,人便会失去判断,抛弃理智,沉浸在情感里不能自拔。   可就算他想要逃避,想要切断这份软肋,崔晏的心却给出来了更深重的惩罚,只是想一想失去温连的后果,便疼得要命。   这钻心剜骨的疼痛,让崔晏隐隐约约地想起些什么,脑海里猝然忽闪过几个画面,每一个场景里,都有温连的存在。   幼时倾泻出阳光的门缝中,温连缓缓推开大门,笑容温柔,将他珍贵而亲昵的抱进怀里安抚。   少时承载满船月色的小船上,温连躺在船头喝酒,睡意惺忪,眼睛像是蕴着一潭盈亮的春水。   再后来在寝宫柔软的床榻里,温连在他身下眼眶红透,泪水涟涟,脆弱漂亮的身体上尽是红痕。   分明场景里的脸都长得完全不同,可他偏偏就是知道,那些不同的脸,都属于温连。   那是他的温连。   崔晏提着剑在顾问然和禁卫军的掩护下,走到城墙前,抓住那根拴着温连的绳子,竭尽全力地想要将温连拉上来。   城楼下,硝烟滚滚,黑色的浓烟像大雾般扑面而来,崔晏冷不丁地吸进,胸腔内像是着了火般,疼痛难忍,他咳嗽两声,一想到温连在底下吊着,已然感受了很久这样的痛苦,心就疼得更加厉害。   这种疼痛不能控制,无法遏止,好像他的脑袋在反复告诉他,唯一消除痛苦的办法是要将温连救上来,然后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崔晏轻笑了声,脑海里莫名想的却是,他的过去一定比他想象的要更精彩啊。   所有人都知道他爱温连,包括他的内心。   而另一边,城墙上,被吊了半天的温连感受到绳子在被人拉动,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试探着低头去看。只见一双白如朗玉的手死死抓着他的绳子,正努力地想要将他拉上来。   他只看得到绳子晃动,但却不知道对方是谁,一想到那水匪头子先前说的要将崔晏引过来的话,那人是针对崔晏而来的,如果让崔晏继续留在城楼上一定会有危险。   温连思及此处,连忙道:“上面的大哥,别管我了,先去救太子殿下!”   城楼上听到了他的话,但没人回应,那双手仍然在固执地抓着绳子往上拉。   温连见劝他不动,急切又道:“快去啊,我在这又死不了。算我求你了,先去救太子殿下,千万让他离开这里,他跟个病秧子似的,又不会武功,脑子还傻了,他比我容易死!”   话音落下,城楼上的人终于回应了他,声音淡淡,似乎还带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温连,你夫君有这么弱?”   温连浑身一僵,甚至不敢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呼吸渐渐急促,心跳像是战鼓擂动,愈发强烈而清晰地在胸口震颤不息,眼眶一瞬间湿润,没出息地掉下来。   他忍住想要哽咽的冲动,强装出一道冷静成熟的声色:“你还知道你有老婆啊?”   话脱口的刹那,温连的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好想他啊。   分明就在身边,分明天天在一起,可是真的好想他啊。 第87章 苍鹰   绳索拉上来, 温连双脚刚落地,绳子便被一剑割断,崔晏将他抱进怀里。   分明以前总觉得崔晏的身体很冷, 可这一刻,温连却觉得好暖和。   他轻轻拍了怕崔晏的后背,失笑着说:“先干正事。”   “嗯。”崔晏沉沉应了声,握紧长剑, 回眸看向被顾问然缠住的魏仓隆。   想当反贼,想做皇帝,还真是异想天开。   他冷声扬言:“幽州援兵已经赶到, 左右统领听令, 将反贼格杀勿论!”   崔晏的声音如同一道定心咒落在众人心底, 听到援兵赶到的消息, 先前还对皇宫被反贼攻进而有些不安的禁军登时士气大振。   太子都还在跟他们并肩杀敌,他们还有什么好怕?   魏仓隆带来的反贼却已经有些踟蹰,他们本就是半路起义的水匪组成, 外加一些康安王的旧部, 本以为能攻进京城皇宫必定胜券在握,可没想到会有幽州派来的援军。   幽州将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个个都身怀在边疆厮杀出来的血性, 一人顶十人, 他们岂能敌过?   见情势不妙,魏仓隆也高喊一声, “怕什么!咱们的援兵也到了!杀!”   他冷戾地看向崔晏, 忽地扯起嘴角, 笑道:“你以为皇宫里就没有我安排进的人?”   那座巨大的龙灯可不是随随便便运进来的。   他一刀捅向身边冲杀上来的禁军胸口,再看向崔晏, “现在宫门大开,玛拉干的人已经杀到皇帝面前了,你们现在所做的,不过是负隅顽抗!”   闻言,众人脸色突变,文淮之听到此话,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金銮殿奔去。   而崔晏眸光平静地看向他,忽地笑了声,“困兽在笼中挣扎,将笼子磕坏,便以为自己战胜了笼子,何其可笑。”   杀了皇帝又如何,皇帝一死,他就是皇帝。   见他丝毫不在意生父宣帝死活,魏仓隆恨得咬牙,转眸看向了他身旁的温连。   是了,不在乎宣帝,但他在乎眼前这个江太傅啊。   把江太傅杀了,崔晏还会是现在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么?   他狞笑了声,声音几近疯狂,“来人,拿下江太傅首级者,封侯拜相,官至极品!”   *   魏仓隆并没说错,此刻京城里已经杀进玛拉干的大军,与幽州将士拼杀起来。   而皇宫正殿里,宣帝也已经和禁军们被玛拉干团团包围。   玛拉干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冷笑着走近,手心里还提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圣上,别来无恙。”   宣帝坐在龙椅上,冷冷地盯着那人,大手几乎要将龙椅掐破,在他身后,众大臣和后宫嫔妃都缩在后殿里。   右丞陆允诚怒道:“涂苏迩卡,尔等小国也胆敢来犯大宣!”   涂苏迩卡缓缓抬起眼,那对细细的眼睛如同剜肉的刀子在陆允诚脸上刮过,狞笑着道:“大宣如今不过是一块案板,圣上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玛拉干很快就不是小国了。”   话音落下,众大臣纷纷变了脸色。   有人怒斥,有人却十分有眼色地跟皇上提议,不如先顺了玛拉干的心意,割几块地出去,待日后再夺回来,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甚至还有人责怪陆允诚不识时务。   宣帝一言不发,怒极反笑,眼睛死死盯着涂苏迩卡,他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做出如此耻辱的妥协?   可现在,他竟因一时的失误,着了这蝇狗小国的道!   正在此时,二皇子崔颖壮着胆子上前来,说道:“父皇,当今权宜之计,不如先听听他们想要什么,咱们先答应下来,韬光养晦,以待改日东山再起啊!”   听到他的话,宣帝眯了眯眼,猛地抬手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怒声道:“滚!”   崔颖错愕地看着他,整个人都被扇飞到一边去,惟有陆允诚连忙上前扶住他,恨铁不成钢地道:“殿下,您这时候出来干什么!”   崔颖还想再说什么,便被陆允诚不由分说地拉到后殿去。   “是进是退,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您来说,玛拉干打到眼前了,岂有俯首投降任人宰割之理?您这不是上赶着惹圣上怒恨么!”   闻言,崔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现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陆允诚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就算没有也不能降,咱们二十万禁军将士在外面拼杀,咱们怎可在里面投降!”   涂苏迩卡却放声嘲笑起来:“圣上,有时还是听一听儿子的良言较好,”他眼眸陡转,漠然地睨着龙椅上的宣帝,“你觉得以皇宫这些禁军,可以敌过我玛拉干二十万的战士?跪下,磕三个响头,臣服于玛拉干,今日便饶你一命。”   话音落下,全殿哗然。   正在此时,一只苍鹰在天空划过,锋利如刀的爪尖狠狠划烂了涂苏迩卡的眼睛,他痛呼一声,听到身后传来道桀骜声音。   “且慢。”   一行穿着墨色罩袍的人缓缓踱步进殿,为首之人缓缓摘下头上罩帽,露出一张眉眼透露着浓郁野性之美的容貌。   正是阿兰兹尔贡的公主木措娅。   而在她身后,则是气喘吁吁紧随其后赶到的文淮之。   木措娅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河心,水花纷飞。   涂苏迩卡捂住还在流血的眼睛,咬紧牙关,回身看向她,心头猛地一跳,如临大敌,“你怎么在这?”   玛拉干与阿兰兹尔贡素有贸易,但关系并说不上多密切,之前魏仓隆从玛拉干采买武器,消息被阿兰兹尔贡的探子得了去。   没想到她们竟是在这出现。   木措娅唇角挂着一抹笑意,声音淡淡:“我们是来跟大宣和亲的,虽亲事未定,但日后仍会成为亲家。”   听着她的话,涂苏迩卡脸色瞬间沉下去,“你确定要在这时候……”   “给我闭嘴。”   木措娅眸光陡然冷下,肩头的苍鹰展翅高飞,在金銮殿里盘旋,用生疏的汉语说出最令人胆寒的话来,“这话我只说一遍,玛拉干但敢与大宣开战,那便休怪我阿兰下手不留情面!”   她可不仅仅是一国公主,还相当于未来阿兰兹尔贡的新国主。   这话的分量,自然和阿兰国主亲自说出来的效果一样。   此刻幽州将士也成功突破玛拉干的包围杀了进来,玛拉干大势已去,再拖下去,二十万战士必定有来无回。   到手的鸭子,竟然飞了!   涂苏迩卡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死死盯在宣帝和木措娅的脸上,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   片刻,他再不甘心,也只得牵动缰绳,高喊道:“退兵!”   玛拉干战士军心已散,立刻如潮水般自皇宫大殿内退出去。   文淮之望着眼前的一切,总算松了口气,至少没白跑一趟。   而坐在龙椅上的宣帝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般,眸光黯淡,白发横生。   建国二十余年,他年岁大了,好日子也过惯了,到底是人不如前。   他回头看向这恢宏大殿里的众位大臣,和他的儿子们。   竟觉自己这二十年来,连个能撑得起大宣的儿子都没教出,实在颓废无用。   宣帝看向木措娅,声音沙哑,冷然道:“你想要什么?”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帮助,更何况是阿兰兹尔贡这样他们从前从未放在眼里的边陲小国,若说什么也不求,只为和亲,他是不信的。   木措娅敛起笑容,面色平静,“我要幽州十城和通州四府……”   话音落下,宣帝猝然睁大双眼,抓紧龙椅扶手,“幽州将士现今就在殿外为朕拼杀,你让朕将他们的家乡拱手让人?”   苍鹰回落在木措娅的肩头,她眸光漠然,“圣上,我说过,我是来和亲的,圣上不妨听我说完。”   和亲安邦,是两国交好最佳的办法。   宣帝实在是被方才涂苏迩卡给气得头脑胀痛,他沉下气来,闭了闭眼,说道:“说罢。”   木措娅偏头看向文淮之,轻笑了声,道:“我要幽州十城和通州四府开通运河,直连阿兰兹尔贡,大通贸易,大宣负责修建运河,我们可出一些人力,以期快点解决我阿兰粮食短缺的燃眉之急,这是对大宣和阿兰都好的主意,是你的状元郎想出来的。”   闻言,宣帝紧绷的神经倏然一松,他抬眼看向殿下立着的文淮之,“只有开运河一事?”   文淮之当即跪落在地,拱手相告:“回禀圣上,运河建设可由两国子民共同努力,阿兰需求旺盛,幽通二州盛产粮食布匹,一来可促百姓营生,二来可近两国情谊。”   这是他那天在清宁宫批奏折时,听温连说的崔晏打算要做的事情。   虽然有点像是抢了崔晏的功劳,可当时情势紧急,他只能借来一用。   用这个条件去诱惑木措娅,她果然心动,阿兰不缺地,她们土地广袤但贫瘠,只缺粮食。   就算要来幽州十城,也只不过是为了幽州的粮食,但幽州地处偏远,又能有多少粮食可产,开通运河之后,她们可以更快的买到粮食。   只要木措娅想清楚其中关键,便一定会同意帮助大宣的。   果不其然,他料对了。   宣帝的目光在文淮之脸上定定地看了许久,而后道:“朕允了,此事全权交由你来操办,担正三品工部尚书。”   看来他大宣,总算有些新鲜血液涌入,也该新人换旧人了。   文淮之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对自己如此重用,连忙叩首谢恩,还不忘道:“微臣叩谢圣上,只是太子殿下还在喜善台带禁军苦守,微臣实在受恩有愧!”   听到他的话,宣帝微微愣了愣,“太子为何还在苦守?”   文淮之头也不抬,震声开口:“圣上龙威不可冒犯,殿下他誓死护卫皇宫杀退敌军,与禁军共进退!”   此话一出,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宣帝偏过头,眸光掠过二皇子崔晏的脸上,不消开口,崔颖也领悟了他的意思。   他脸色煞白,两腿发软,竟就这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陆允诚想扶他都扶不住。   崔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入不得父皇的眼底了。   宣帝冷笑着从他脸上收回眼,低骂了声,“不成器的东西。”   他身上这股血性,没成想倒是在他往日最不在意的太子身上体现出来。   他扬声道:“所有武将即刻带兵到喜善台,全力襄助太子,若太子今日有一二闪失,尽数提头来见朕!” 第88章 读心术   喜善台上, 幽州的援兵已经尽数杀进京城,而玛拉干的大军却已经逃散。   如今只剩下魏仓隆带来的十万反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冒着箭雨, 一个手下抓住魏仓隆的胳膊,惊恐地大喊,“头儿,玛拉干的人都跑了, 全都跑了!”   “你说什么!”魏仓隆睚眦欲裂,一脚踹开那手下,眼睛血红, 狠狠盯着对面的崔晏。   他不知道玛拉干为什么退兵, 但他知道, 一定是崔晏搞的鬼。   早知如此, 他刚刚就该先一刀杀了那个江太傅!   他怒吼一声,从禁军身上抽出长刀,热血飞溅到脸侧, 魏仓隆朝着崔晏他们一步步逼近。   他打听过的, 崔晏不会武功,就是个病秧子,就算今日他要死在这, 也要拉崔晏垫背!   顾问然见他要对崔晏动手, 想要过去护住崔晏,却被反贼团团围住。   这群反贼轮番上阵打车轮战, 他再武功高强也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腰腹处还挨了几刀, 血流不止。   “护住太子!”顾问然竭力打退身前围上来的反贼,朝禁卫高喊了声。   可魏仓隆同样不是吃素的, 上前来围堵他的禁军都尽皆被他砍掉脑袋,他像一头濒临绝境的野狼,愤怒和仇恨充斥在脑海,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崔晏。   崔晏冷冷盯着他,将长刀对准魏仓隆,对身旁的温连低声道:“你先走。”   温连望着一路杀过来的魏仓隆,咬了咬牙:“一起跑啊!”   崔晏怎么可能打得过整日在海上厮杀的匪军头子,这不是等死吗?   “我跑了他也会追上来,到时咱们都跑不了,你先走,放心,我不会死的!”崔晏一把推开他,深吸了口气,朝着与温连的反方向跑去。   他不会死的,他有温连,有家人,有朋友,他不能死。   胸口本就因吸入黑烟而隐隐作痛,一旦奔跑起来,那股窒息的感觉更加明显,像是喉咙里吞进一把刀子。   偏偏在这时候……   崔晏重重咳嗽几声,攥紧手心长刀,身后传来了魏仓隆的冷笑:“你跑啊,怎么不跑了?”   他猛地转身,刀刃相接,铮地一声,魏仓隆的刀瞬间将他的刀凶狠打落。   虎口都几乎被这力道震碎,痛得麻木,崔晏努力稳住呼吸,魏仓隆的眼睛却仍死死盯着他,像是打算将他剥皮抽筋似的。   崔晏退到城墙边,他已经逃无可逃了,身后就是京城。   大火染红山河,黑烟团团升起,阴云厚重,遮盖月色,天边倏地打了个怒雷,照亮惨白淌血的刀刃。   有禁军冲上来试图保护他,皆被魏仓隆一刀砍死。   “殿下!”顾问然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将面前所有人杀了,赶到崔晏的身边,“狗贼,你岂敢!”   杀了他的妹妹,如今还要杀他主君!   一柄长刀刺进顾问然的肩头,他闷哼了声,回头砍掉那人的胳膊,捏紧刀刃,将肩头的刀寸寸拔出,血流如注。   明明已经要赢了,明明很快就都结束了……可到头来,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连殿下都保护不了!   魏仓隆一步步朝着崔晏靠近,狞笑着举起长刀,正在此时,一支箭猛地从他脸侧擦过,射得不算准。   他顿在原地,缓缓回过头,只见温连正执着弓箭,第二支箭颤抖着指向他。   “离他,远点!”   魏仓隆的脸色陡然沉如浓墨,额头青筋暴起,刚要开口,后心却猛地挨了一刀。   崔晏早已从地上惨死的禁军手心拾起长剑,趁着他注意力被温连引去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对准魏仓隆的心口,他拔出剑来,复要再刺,剑尖却被魏仓隆单手抓住。   他漠然地看向崔晏,即便掌心已经皮开肉绽,也浑然无觉似的,形容癫狂地大笑起来,“想杀我,下辈子吧。”   崔晏呼吸停滞,刚刚那一剑刺得不算深,他喘疾发作,身上几乎快没了力气,方才那剑已经是他最后一击,没想到这样都没能将他杀了。   魏仓隆握紧剑身反手一拧,从他手心将那把刀拧落,而后掐住崔晏的喉咙,将他提到城墙上。   就在他打算把崔晏扔下去时,却被人猛地扑倒,紧接着,温连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砸在魏仓隆眼睛上。   崔晏倒在城墙边,呼吸急促,五脏肺腑仿佛都被一只大手攥紧,眼前阵阵发黑,只看得到温连朝他跑过来,似乎是要带他逃走。   他看到在温连身后,魏仓隆从地上爬起来,提起长刀,高高挥起,对准了温连的颈子。   他想说让温连快跑,可他发不出声音,想推开温连,身体却动弹不得,再然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耳道内嗡鸣一片,眼前只剩下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穷无尽的绝望,他空洞的眼底落下一滴泪。   虽然他从来不信神仙,也不信命。   可如果真的有所谓天道,所谓神仙——   让他救到温连一次吧!   他已经……失去温连两次了。   至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让他的温连活下来。   崔晏猛地抓住身前人的腕子,凭着这股不知从而来的力气,将他护在了身下。   长刀入腹,沉云落雨。   温热的血和冰冷的雨,溅落在温连的脸边,他怔愣地看着眼前人,颤抖的呼吸扑洒在颈间。   一柄尖刀自崔晏的身体里捅出,雪白的刀尖,仅余一寸便会触到温连的身体。   在崔晏身后,魏仓隆刺完那一剑,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白花花一片。   他努力想看清,却头痛欲裂。   不一会儿,魏仓隆突然倒在地上,整个人口吐白沫抽搐不已,脸色铁青,嘴唇苍白,而在他的脸侧,那道温连用箭擦伤的伤口已经隐隐泛着黑紫色。   温连射的那一箭上,有毒。   那是文淮之先前涂在箭上的剧毒,天上地下,无药可解,触之,半刻钟内神经会被毒素腐蚀殆尽,绝无生还可能,当场七孔流血暴毙而死。   温连看着眼前的崔晏,不可置信地抚上他的脸,仿若失去魂魄般紧紧盯着他,喃喃道,“你过来干什么,为什么非要救我……你过来干什么!”   崔晏在他颈间靠着,此时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在一点点变弱,连身上的血洞流了多少血都能发觉。   他笑了笑,低声说:“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温连吼了他一声,捧住他的脸,两行泪控制不住地滑下,声音染上哽咽,“我要你救了吗,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崔晏,我死了又没事,你明明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总看你死,这回报复你该看我死了。”崔晏声音很轻,这种时候,竟还有闲心跟他胡扯。   温连笑不出来。   他无力地抱紧崔晏,眼泪一滴滴地和着雨水坠落,心尖被崔晏滚烫的鲜血烫出同样一个血洞,肝肠寸断,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崔晏伸出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轻叹了声,“不想看你哭这么惨,别哭了,我并没有多疼,说不定死不了呢。”   听到他的话,温连彻底崩溃,哽咽着抱紧他:“你撒谎,你总是骗我,崔晏,你把我当什么,当成傻子还是瞎子!你就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让我一辈子忘不了你……”   这么深的伤口,这么多的血,上一次,斐然就是这样在他怀里一点一点死的!   他宁肯刚刚被捅的人是自己,他宁肯现在要死的人是自己!   崔晏“唔”了声,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你哪里瞎了,你的眼睛会读心,我早就知道。”   温连总是懂他腌臜糜烂的心思,懂他自卑偏执的古怪,温连一点也不傻,他是这世上最通透聪明的人,他是真正降落人间的神仙。   “那这样呢?”   温连愣了愣,不知他在说什么。   直到崔晏颤抖着伸出手,捂在眼上,笑着道,   “这样……你还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   他仍然像小时候那样,笨拙地想逗温连开心。   崔晏知道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没有核桃善良,没有毛豆活泼,甚至比不上顾问然和温玉他们说话风趣。   他只有这个办法逗温连开心了。   至少,临死的时候,他不想让温连像当初的自己那样伤心。   温连愕然地看着他,清楚听到自己心口,被崔晏唇角的笑容撕碎的声音,一阵冷风曝过,恍惚又回到大雪飘零的日子,小小的崔晏立在他面前,眉眼明亮,笑容狡黠。   ——“那这样呢,这样爹爹还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   那是一生在悲苦折磨中挣扎的小孩,第一次不用担心害怕,不用小心顾忌,坦荡张扬的笑意。   他无声地张开口,喉头哽住,竟什么话都说不出。   半晌,温连俯下身,吻在他的唇上。   他闭紧眼睛,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恳求,“别死,小红。”   “活下来,好不好?”   “我求求你。”   “小红……”   “我们还没成亲呢。”   “小红,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唇瓣的温度愈发冰凉,温连的眼泪浸透崔晏的领口,直至雨过天晴,直至云消雨散,直至指尖冷透。   崔晏再没能回答。 第89章 心愿【二更】   混沌之中, 崔晏缓缓睁开眼,意识唤醒。   温连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而下一刻,他却发现自己没有死。   身体上的血洞, 已经不再喷涌出鲜血,感受不到疼痛,感受不到周围任何事物。   他站在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抬起头, 连太阳月亮都看不到。   难道世上真有地府一说?   正当他困惑时,眼前忽闪过一个白色光点。   崔晏眉头微蹙,伸手将那光点抓在手心。   下一刻, 便听到有“人”开口,   “你好, 崔晏。”   他环顾四周, 并未看到出声的人,声音仿佛是从他手心的光点里传出来。   崔晏摊开手心,那团光点悠悠飞到他面前, 声音干涩, 不太像人能发出的声音。   “我是给温连发布任务的系统。”   崔晏掀了掀眼皮,并未太过讶然。   毕竟温连会重生这件事已经让他波澜不惊了。   “你有任务给我?”崔晏淡淡出声,一语道破。   将他带到这里, 除了所谓的任务, 不会有其他事。   系统光点在半空悬滞片刻,似乎被他的敏锐吓到, 许久才继续说道:“聪明, 你可以这么理解。”   和崔晏沟通, 果然比温连简单。   崔晏低声道:“说罢。”   系统:“温连的终极任务完成了,男主文淮之成为救世主, 而反派也死了——也就是说,你死了,剧情彻底完成了。”   虽然完成得十分曲折,而且是以一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但终归是算成功了。   “作为终极任务的奖励,温连可以回到他原先的世界,可他不愿意回来。”系统无奈地开口,“系统检测到他有轻生的念头,所以将书中世界的时间线暂时停止。”   系统不是为了杀死宿主而存在的,宿主死亡,他们也会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崔晏听到此话,眉宇微蹙,可想到温连在他生前的模样,只得叹息了声。   这也并非他本意。   系统继续道:“温连现在情绪几近崩溃,我没办法让他看任务纸,也没办法让他选择奖励,所以只能找到你。”   它动用了一些系统的权限,把崔晏的魂魄带到这里,“只要你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到那个世界,和温连继续生活,这一次不会再有任何剧情的干扰。”   剧情已经彻底结束了,系统并不能直接行使复活角色的权限,只能通过对新宿主发布任务,宿主完成任务,发布任务奖励的方式使角色重生。   这是唯一的办法。   崔晏怔了怔,“我的任务是什么?”   系统静静开口:“完成温连的心愿——给姥姥送终。”   这的确是一个奖励。   一个真正的奖励。   *   崔晏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广阔蓝天,肥沃土地,几个短头发的孩童捏着只小风车在田野里奔跑。   他怔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耳边还回荡着系统告诉他的话。   完成温连的心愿。   温连很少告诉他自己的过去,更别提什么心愿。   他唯一一次说出自己想回家的原因,也是崔晏威逼利诱才开口。   系统将他送到了温连的世界里,那个他十五岁时在梦里畅想过许多次的“天上世界”。   半晌,他望着眼前滚滚麦浪,忍不住轻笑了声。   “天上”和“人间”,好像没什么两样。   温连说的冰川大河,太阳系银河系,他似乎也没看到在哪。   温连才是骗子,他暗暗想。   忽然间,一个抓着小风车的小孩骑着怪异的两轮车朝他疾驰过来,脸上脏兮兮的,沾满泥巴,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喊着:“让开,让开啊!”   崔晏静静看着他,在对方的两轮车快要撞上时,轻松闪身躲过。   那小孩便没有他那么好运了,两轮车歪歪扭扭地,为了躲开他,小孩把车骑进了麦田,栽了个狗啃泥。   崔晏看了他一会,有条不紊地拂去衣上尘灰,而后不紧不慢地走到那小孩面前,大发慈悲地伸出手。   小孩脑袋上插根麦子,狼狈地从地里爬起来,怒气冲冲瞪向崔晏:“不是,你瞎啊,说了让你让开,还傻杵着!”   离得这样近,崔晏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刹那间愣在原地。   “温、温连?”   不是江施琅的脸,亦不是陆子云的脸,就是温连,小小的,青涩至极的温连的脸。   长得很可爱,脸上还有些软乎乎的肉,很白,头发很短,有两只尖尖的小虎牙,看起来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   崔晏只觉心口好像都被小小的温连给融化了一般,脑海里莫名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他和温连有个孩子,会不会就是长成这样?   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小温连仿佛被人抓住把柄似的,脸色突变,提起两轮车就要跑,跑之前还要非常不客气地甩他一句,   “滚一边去。”   他刚要骑车,却发现怎么也蹬不动,正纳闷着,回头一看,崔晏轻轻笑着,捉住他的后车座,将他轻松地拽了回去。   温连脸色更加难看,还透露着一丝害怕,脑海里想起无数街坊邻居的八卦来。   这个人长得很好看,他们村里压根就没有这样的人,更何况,他身上这件像古装的衣服上,还有血,好多血!   村外来的?拐小孩的人贩子?还是杀人犯?   熟料对方下一句就是,“你几岁?”   温连吓得一颤,抓住车把,两腿都软了下去:“我、我十八。”   崔晏低笑了声,“可你看着才十二三岁。”   “我营养不良而已!”温连推了他一把,咬牙道:“我早成年了,可不好惹,快滚!”   不好惹的人可不会直接告诉别人自己不好惹。   笨笨的。   但是也还是很可爱。   被他如此警戒提防,崔晏抿了抿唇,干脆将他凌空抱起,温连跑也跑不掉,整个人奋力挣扎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   他挣扎得厉害,崔晏无奈,刚要把他放在地上,却忽然被一颗小石子砸在头顶。   “小克星,你找了个新爹啊?”   小温连听到这声音,倏地停下挣扎,猛地回头看向那出声的小孩:“你说什么?”   崔晏抬眼看去,三四个和温连差不多年岁的孩童就立在不远处,正是先前他看到的拿着小风车的孩子们。   “我说你啊,快把小克星扔了吧,他刚克死他爹妈!”那小孩仍然站在原地,气势汹汹地说着,“省得到时候出车祸,人都被撞成两截咯!”   崔晏眼眸陡然沉下,面色渐冷。   听到他们的话,温连眼眶瞬间红了,他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愤怒地骂道:“你再说一遍试试,我到你家去,克死你全家!”   话音落下,崔晏愣了愣。   手上力道微松,温连从他怀里跳出来,疯狂地冲进孩子堆里,和那群孩子扭打起来。   “我弄死你!”温连嘴上骂得狠,但细胳膊细腿,别说打人,不被人家打折都是万幸。   崔晏毫不犹豫地上前去,将温连提起来抱进怀里。   那群小孩本来还想揍温连几拳,可看到有大人过来,立刻一溜烟地跑了,边跑还边骂着:“小克星,死爹妈,没人要!”   温连气得眼眶红透,把拳头都砸在了拦住他的崔晏身上。   “你有病吗,拦着我!”温连一口咬在他手上,把崔晏的手给咬流血。   崔晏微微蹙眉,低声道:“你打不过他们。”   “打不过怎么了?”温连怒火冲天地瞪着他,“打不过我也要打,你敢拦着我我连你一起打!”   闻言,崔晏忽地笑了,“我的意思是,何必要亲自动手,想杀一个人很简单。”   “你说得轻松,你以为……”话说了一半,温连猛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色瞬间煞白,“我、我没说要杀人啊。”   这次轮到崔晏不解,“他们那么骂你,你不想杀他们么?”   温连噎了噎,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人,“那是违法的!”   崔晏默了半晌,俯下身子,为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低低道:“你的心太软了。”   本来还想把对方揍到喊爸爸的温连:……   “如果被人欺负,一次两次都选择忍耐,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崔晏回忆起从前,神色淡然,“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杀了他们,可以在他们每天要吃的东西里下毒,我这正好有些毒药,你要用么?”   他解开衣襟,从里面取出一包药,递给温连,淡淡开口:“喝了之后,肠子会一寸寸烂开,七窍流血,去买一些他们可能爱吃的东西,把药下在里面,一切就清净了。”   闻言,温连震撼地看着他,以及他手心里躺着的小药包,毛骨悚然。   他甚至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我是很讨厌他们……”温连结结巴巴地说,“但是好像,也不至于要杀他们。”   这个人好怪,好可怕。   崔晏抿了抿唇,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我知道了,那么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他们死不掉但很痛苦……”   温连伸手捂住他的唇,“你、你别说了,我还有点事,要回家了。”   温连转身推着自行车就走,崔晏默然起身,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察觉到崔晏在跟着自己,温连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就差飞奔起来。   可他家本就离得很近,他已经快要走到门口了,这个怪人居然还在跟着!   难道他不怕自己家里有大人吗?   温连走到门口,朝家里大喊了一声:“叔、婶儿!我回来了!”   他妄图用叔叔婶婶两个大人来吓退崔晏,可家里却传出一道和蔼的声音:“连儿啊,你忘了叔婶他俩去外面打工啦,这几个月都不在家,就咱姥俩,快进来。”   话音落下,温连欲哭无泪,他不敢回头,掏出钥匙拼命想要快点拧开大门。   然而下一刻,门开了,温连还没来得及进去,一只黑色足靴却先他一步踏进门里。   温连吓了一跳,连忙要喊:“姥姥,快跑,快……唔!”   他还没说完,就被崔晏轻轻捂住了嘴,声音极轻极淡。   “乖,我不会对你做什么。”顿了顿,崔晏又觉得小时候的温连很可爱,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但是你再喊,就不一定了。”   一个乖字,温连身上鸡皮疙瘩又起来了。   坏人!他绝对是坏人!   ——电视里坏人都是这么说的! 第90章 画册   温连惊恐地看着他, 下一刻,姥姥拄着拐棍从房间里走出来。   看到崔晏,姥姥推了推眼镜, 问道:“哎,你是谁啊?”   温连刚要开口,崔晏一个眼神甩过来,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这人一定是个神经病, 如果把他惹急了,说不定真的会伤害他和姥姥。   他憋了憋气,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 希望过一会神经病发疯的时候, 他和姥姥可以跑出去。   “我是他的老师。”崔晏微微垂首, 朝姥姥行了个规矩的礼数。   姥姥和温连都看傻了。   这人怎么撒谎都不带脸红的!   “哟, 老师,这么客气干什么,快坐快坐。”姥姥连忙拉开饭桌边的小凳子, 老花眼让她根本就看不清崔晏的相貌和外表, 只能依稀看到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于是丝毫没有怀疑崔晏的身份,甚至还笑眯眯地说, “正好做了饭, 一块吃点吧。”   “姥姥,他不是……”温连试图戳穿他, 又被崔晏一个含笑的眼神制止。   那眼神好像在说, 再乱说话, 他就要干点什么了。   “连儿,嘟囔什么呢, 快坐下吃饭。”   “没、没什么。”   温连浑身抖得像筛子,默默走到饭桌边,想要坐到姥姥身边,崔晏却拉开了自己身旁的椅子。   他还真不要脸,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   温连欲哭无泪,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崔晏的身边,一动也不敢动。   “老师啊,温连在学校学习怎么样啊?”姥姥端上菜来,和蔼地看向崔晏,问道,“没惹事打架吧?”   崔晏颔首道:“他很乖,学习很认真。”   话音落下,温连脸颊都烧了起来,老师之前还让他晚上叫家长呢,他拖了好几天都没敢跟姥姥说。   小温连把脑袋扎得越来越低,闷头扒着大米饭,不一会儿,眼前的饭碗里被夹进几块鸡蛋。   家里也就这点鸡蛋称得上是荤菜了。   他顺着那双筷子看去,崔晏神色自若,仿佛真的代入进了他老师的角色,和姥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我们家连儿让老师费心啦。”   “没有,他很懂事,很省心。”   “他老师,这一百块钱你拿着,以后还要靠老师照顾照顾连儿。”   “谢谢。”   温连差点一口饭喷出来,眼巴巴看着姥姥把那一百块钱递给“老师”崔晏,而这个假老师,竟然还真的收下了。   他哪来的脸!   那一百块钱,可是姥姥辛辛苦苦卖废品攒的钱!   一百块,可以买多少书本家用,这个疯子,骗子,死小偷!   温连伸出手想要抢过那一百块,崔晏却把手举得高高的,他够不着,急切地道,“还给我!”   崔晏偏头看他,半晌,顺手把钱塞进了衣襟里。   温连气得眼眶都红了一片,可当着姥姥,他害怕这个疯子对姥姥做些什么。   崔晏静静地拾起筷子,低声对温连道:“吃饭,吃了饭,给你。”   听到这话,温连半信半疑地看向他,抓起筷子开始拼命地扒饭,直到把碗里的饭全吃光,他连个味儿都没尝出来。   “我吃完了。”温连气冲冲地瞪着他。   崔晏不紧不慢地自衣襟抽出那张红钞票,塞在温连背心的领子里。   “还你。”   他并不知道温连的姥姥给了他多少钱,崔晏也并不缺钱,只是想留着当一个纪念。   这张纸币,和他的世界里的钱大不相同。   但从温连的反应来看,应该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   任务完成之后,他还会离开这里,因此他留着这东西也没什么用了。   温连的家很小,比城隍庙的破屋还要狭窄,但却处处透露着温馨。   桌子上摆放着一瓶小黄花,像是某种菜结出来的花。椅子上垫着毛绒绒的软布,还有一只白色小狗窝在桌脚边睡觉。   一顿饭他并没吃多少,崔晏脑海里只想把这个小家牢牢记在脑海里。   等回去之后,他要讲给温连听。   虽然不知系统为何把他送到温连的小时候,但他很喜欢现在和小温连相处的时间。   温连见过小时候的他,可他没见过小时候的温连。   温连的性格看起来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很可爱。   “吃完饭了,你也该走了吧?”温连咬牙切齿地问他。   崔晏淡淡起身,又对姥姥作揖道:“祖母,用过饭,我便带温连去温习功课了。”   “什么??”温连终于忍无可忍地喊出声来,“你还真装上瘾了……”   他扭头想对姥姥说出崔晏的身份,结果姥姥却十分高兴地起身道:“好好好,老师太客气了,你看咱也不懂他那个作业什么的,有你辅导太好了。你们去连儿屋里学习,我去给你们切盘苹果。”   说着,温连便被姥姥急急忙忙推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紧接着崔晏便跟进屋里,咔嚓一声,将门关严了。   房间一瞬寂静。   对方直勾勾的目光落在温连身上,他打了个哆嗦,缓缓后退到桌边。   “你到底要干嘛?”温连颤颤巍巍举起一摞书,作势要扔他,“我家很穷,没钱,你快走吧。”   崔晏点了点头,说道:“我看得出来。”   他从腰间解下荷包,从里面取出几粒金瓜子,搁在手心。   这本是他平日里用来赏赐给下人的,全身上下只有这些东西兴许还会值些钱。   顿了顿,在温连讶异的目光中,崔晏又摘下随身携带的环佩,一齐递向温连,低声道:“我只想在你家住一晚,用这些付钱,够不够?”   温连愣愣地看着他——以及他手心里的金瓜子。   半晌,小孩咽了咽口水,狐疑地问:“是真的金子吗?”   崔晏笑了声,“是真的,你可以拿去卖来看看。”   温连半信半疑地盯了他一会,问道:“你没有现金?”   “如果你指得是方才那种银票,我身上没有。”崔晏淡声答他,“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和你姥姥,只是在这住一晚。”   温连默了默,还是不太相信他。   直到崔晏将那荷包远远丢给他,温连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吓了他一跳。   好沉!   听说金子搁在水里会沉下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温连瞥他一眼,悄悄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金瓜子,扔进桌上的水杯里,金瓜子果然很快沉底。   这、这是真的?   温连不可思议地看向荷包里,这样的金瓜子竟然还有一大把。   如果是真的,得要上万块钱吧!   “你家里很有钱么?”温连怯怯地看向他。   崔晏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些,“应该算有。”   熟料,温连立马把那荷包递给他,毫不犹豫地道:“我不要,你拿回去吧。如果你没地方住,我可以让你今晚上在我家打地铺。”   话音落下,崔晏微怔了片刻。   分明他可以看出温连是很需要这些东西的,可小孩却想也不想地把这些东西还给他。   “我妈说过,不能随便要别人钱,何况……”温连声音越来越小,“何况还这么多钱。”   温连抬眼看向面前高大的男人,他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皙,手指也很漂亮,不像是在村里干活的男人,反而像是大城市养尊处优惯的人。   而且看他穿得奇奇怪怪,说起话来也让人有点听不太懂,应该是有什么精神疾病,不小心从家里附近走丢了。   这种钱,他不能要。   崔晏抿了抿唇,没再劝他。   温连的性子一直都是如此,钱财对他而言固然有用,但也不会看得非常重要。   他的心纯粹而干净,自幼如此,温连才是真正的神仙。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有没有认识的家里人的电话?”温连从桌上摸出张纸,抓起笔来,认认真真地说,“我帮你找找你家人。”   崔晏静静地坐到他的小床上,将房间里的装潢看了一遍,温连的家已经足够小,可这个小房间更是不像给人居住的地方。   到处堆满了杂物,有些杂物上甚至还覆满灰尘,说此处是一个杂物间也不为过。   他能看得出,温连在这里的生活并不好,当年他在皇宫里住在华清宫,丽妃好歹也会给他一间合适的屋子住下。   半晌,崔晏的目光在小床上的一本画册停滞下来。   “你是忘了电话吗?”没听到崔晏的回应,温连扭过头来看向他。   只见崔晏捧着那画册,正一页页仔细地翻看。   温连微微睁大眼睛,猛地扑上床,抢过自己的画册,生气地道:“有没有人教过你进别人家不要乱动东西!”   崔晏被他教训,垂下头,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   听到他客客气气的道歉,温连到嘴边的骂人的话又噎了回去,他没好气地道:“你要先跟我说,然后才可以碰我的东西,听懂了吗?”   崔晏乖巧地点头。   温连盯了他一会,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小孩脱掉鞋上床,把那本画册摊开。   他现在觉得眼前这个人绝对是个精神病,因为大人不会道歉,更不会这么听话。   他跟病人没什么好计较的。   “你想看什么?”   温连翻开画册,美滋滋地跟他讲解,“这是我妈去国外旅游的时候给我带回来的,我告诉你在村里都买不到的,这里只有我有,不过……”   他妈妈已经车祸去世了,就在前几天。   温连笑容陡然消失,眼眶微微泛起阵湿漉热意。   叔叔把他家的东西都卖走换成了他的抚养费,他现在只剩下这本小画册。   他再也没有新的画册可以看,也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   崔晏察觉到他情绪低落,轻轻伸出手,指在画册其中一页上,低声问,“劳烦你给我讲讲?”   温连很快被他转移开注意力,定睛一看,了然开口道:“这个啊,这是太阳系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闻言,崔晏神色微顿。   小孩却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兴致盎然跟他讲起来:“太阳系有太阳和八个行星,你看这个蓝色小球,这个就是地球,咱们生活的地方。”   “这个呢,是银河系,银河系包含太阳系,太阳也只是银河里面一颗恒星。”   画册一页页翻过,崔晏怔怔地看着他,目光早已不在那本画册上。   “这个是非洲的猴面包树,可以吃,而且非常巨大,我以后就打算去尝尝看。”   “还有这个,这个我最喜欢了,冰岛的极光和冰山,五颜六色的,好看吧,我以后肯定也可以看到的。”   半晌,没有听到崔晏的声音,小孩懵懂地抬起头,捧着小画册,望向他,“你不看了吗?”   小孩眸光清澈,干净明亮,直盯得崔晏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看。”   小温连见他有兴趣,更加兴奋地跟他讲起来,画册上的每一页好像都已被他烂熟于心,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上面画了什么。   原来温连没有骗他,世上真的有这些东西。   他在温连珍藏的画册上,看到了跑得飞快不用马拉的“马车”,看到了可以载几百人到处飞行的铁鸟,看到了冰天雪地,漫天极光大山大河,比人还要高的蘑菇,可以用来吃的面包树,太阳系,银河系,还有无穷极的广袤宇宙……   崔晏在心底默念,原来是这样啊。   他自嘲地低笑了声,笑自己竟然时至今日才发觉,对温连的了解只不过是窥豹一斑。   原来温连自己也从未亲眼看过,一切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在一本翻得皱皱巴巴的画册上见到的。   他用自己的想象,给少时的崔晏构筑了一个没有痛苦悲伤,没有烦恼牵绊的美好世界,只为让崔晏能够坚强快乐的活下去。   温连用自己的童年,去治愈崔晏的童年。   ——即便他自己就生活在痛苦的世界里。 第91章 神仙无所不能   “你自己看一会吧, 我还要做作业。”温连把画册递到崔晏的手心,还仔细叮嘱,“你可别弄坏了, 我就这一本。”   崔晏颔首道:“你放心。”   见他答应,温连才放心下来,从小书包里掏出自己的作业,趴到书桌上开始写。   不一会儿, 一方绣着蛟龙纹的雪色手帕轻轻搁在了他的手边。   温连微愣,抬眼看去,崔晏指了指自己的脸, 淡淡道:“脸上有东西, 擦一擦。”   今天放学的时候被人耽误时间, 村里那群小孩排挤他, 拿泥巴扔在温连脸上,害他浑身脏兮兮的。   小孩早把这茬忘到了脑后,脸上的泥巴都快干了, 看到崔晏那方干净漂亮的帕巾, 有些不忍心用,“你拿着吧,我一会洗个澡就行。”   崔晏默了默, 伸出手, 捧住他的脸,在温连略显惊慌失措的目光中, 用雪白的帕巾一点一点为他擦干净脸上的泥水。   “他们每天都这么欺负你么?”崔晏低声问。   温柔的指尖在他脸上擦拭, 温连有些扭捏, 不自然地躲开他的手,垂下头装作认真写作业的模样, 小声说道:“也没有,我也会揍他们的。”   “嗯,”崔晏应了声,眸光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连却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朝他挥了挥小手:“你去看画吧,别在这看着我。”   崔晏很听话地起身离开,回到床上,规规矩矩地坐着看那本画册。   温连也渐渐放松下来。   正当他做作业做得认真时,房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道痛呼声。   温连吓了一跳,立刻起身,循着声音打开门,只见姥姥摔倒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喊着。   “姥姥!”温连大惊失色,蹲下来想把姥姥扶起,“你怎么又摔了?”   崔晏眉头微蹙,搁下画册,帮着温连把姥姥扶起来。   他把姥姥扶正,温连看到姥姥的头发里渗出一片血,整个人呆在原地,“血!你流血了!”   姥姥本就有点老年痴呆,有时候干着干着活就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每天迷迷糊糊的,以前也摔倒过几次,但都没有这次严重。   温连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跑到桌边,急匆匆地摁着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是一个粗犷的男声。   “喂?”   温连赶紧说:“叔,姥姥摔了,你快回家一趟!”   听到他的话,电话那头不轻不重地啧了声,说道:“没空,滚蛋。”   话音落下,温连听到一阵嘟嘟的电子音,他手脚都冷透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身后姥姥还在难受地呼喊他的名字,温连咬了咬牙,再次拨开婶子的电话。   但婶子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就像是故意不接一样。   温连无助地一遍遍地拨着电话,听到崔晏在身后开口:“先送医,她流了很多血。”   他不是不知道要送医院,可是他没有钱,到医院里,人家会给姥姥治病吗?   温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他努力忍住眼泪,说道:“你先在这看着姥姥,我出去找隔壁的刘婶帮忙。”   隔壁的刘婶人很好,知道温连身世可怜,常常会在给自家孩子买零食的时候,顺便给温连捎个冰棍吃。   小孩一路狂奔,停也不敢停,直到跑到刘婶家门口,正好看到隔壁刘婶正在翻菜园子,连忙把姥姥摔倒的事情告诉她。   刘婶也吃了一惊,立马从家里开出小电三轮车,带着温连回到家里,看到已经被崔晏搁在床上躺着的姥姥。   “你叔怎么说啊?”刘婶问。   温连抿了抿唇,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看他的表情,刘婶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叹了口气,说:“我先拉她上医院吧。”   “我也去。”   声音清冽,落在耳朵里像一阵清透的风。   她眼神一瞥,终于瞥见了房间内高大俊美的男人。   刘婶呆了一瞬,好像眼睛短暂地被一道强光照耀过似的,她揉了揉眼,怀疑自己出了幻觉,“这咋还有个古代人呢?”   见崔晏被发现,温连顾不得跟刘婶解释原委,只能说:“他是我学校的老师,婶子,你能先开车把姥姥带去医院吗?”   刘婶这才回过神来,要把姥姥扛起来,崔晏却先她一步,把姥姥背在了背上。   “行行行……”刘婶没见过崔晏这样长得这么俊俏的人,一时间说话都有点不太利索,“力气还挺大,放车上吧。”   崔晏便默默地背着姥姥,将老人搁在了三轮车上,温连也紧跟着跳上来。   刘婶开着三轮车,一溜烟地赶进了县城里。   一路上,无数路人都侧目朝他们看过来,温连满心都是姥姥,一概没有察觉,崔晏更不在乎。   他凝望着温连焦急如焚的神色,低声道:“别着急,一定会没事的。”   温连抱着膝盖坐在车上,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打湿了衣服,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   崔晏的确不太会安慰人,他恍然发觉,从前都是温连安慰他更多一些。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温连都会想办法去解决,因为并没有人能够帮他,他一直都是这样独自面对过来的。   此刻,崔晏明白了为何温连一定要回来的原因。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温连比他的处境要更加艰难。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温连却有疼他爱他的姥姥。   他有不得不回来的理由。   崔晏倏地想起系统给他的任务——给温连的姥姥送终。   他眉宇轻蹙,心底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难道说,温连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里,温连的姥姥已经快要去世了么?   如果温连不能亲自给姥姥送终,见姥姥最后一眼,这算什么任务奖励?   电三轮停下,崔晏的思绪很快收回,他抬起眼,只见面前是一座高大的“宫殿”,说不上漂亮,但整洁干净,他不由得新奇地多看了一会。   周围人也觉得他们这一老一少一古代人的组合很新奇,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温连顾不上管别人怎么看他,戳了戳崔晏:“帮我把姥姥背下来。”   闻言,崔晏毫不犹豫地把姥姥从车上抱下,跟随着刘婶的步伐进了医院。   在他身后,小温连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眼眶微微湿润。   虽然这人精神有点问题,但至少是个成年男人,有他在身边,温连心底也稍稍有了些安慰。   医院很快开始做检查,包扎,让病人家属去交医药费。   刘婶人很好,自掏腰包帮他们交了钱。   “先治病,钱不钱的,以后你叔回来再说,小孩不用管这个。”刘婶揉了揉温连的小脑袋,帮他擦掉眼泪,又叹了口气,“没事,你姥姥有福,你是好孩子,以后长大了肯定好好孝敬她。”   温连听到这话,眼泪掉得更凶。   他强忍住泪水,看着病床上昏睡过去的姥姥,悄悄走到门外走廊上蹲下,抱着自己哭起来。   崔晏跟着他离开,两人默然无声,空荡的走廊里只能听到小孩闷闷的哭声。   听到他哭,崔晏心尖涌上丝丝缕缕的疼痛,像是被细细密密的长针扎进。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来到这里,是被系统送来的,并不能陪伴温连一辈子,也不能为温连抚平所有伤痛,解决他人生中的困难。   看到有人欺负温连,他没办法帮温连出头,看到温连的姥姥摔伤,他没办法帮姥姥治病。   当初温连来到他的世界,看到身陷痛苦中的他,应当也是同样的心情。   温连离开的那几年里,崔晏常常会想,温连为什么狠得下心抛弃他。   时至今日崔晏才明白,那不是抛弃,温连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任何事,他已经尽力了。   半晌,崔晏取出荷包,将荷包递给温连,低声道:“收下吧。”   温连从胳膊里抬头看他,吸了吸鼻子,犹豫着说:“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能要。”   崔晏把荷包塞进他的手心,缓缓握紧他的小手,目光紧紧盯着温连,郑重开口:“急人之急,应人之需,你犹豫不决的时候,可能会因此失去最亲密最重要的人。把钱收下,我并不缺这些东西。”   温连怔愣地看着他,不知听懂没听懂,手心握着荷包,眼眶溢满了泪水。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挣了钱一定还给你。”小孩认认真真地问他。   崔晏顿了顿,忽然想起件有趣的事,唇角微勾,低声道:“我是神仙,天上来的神仙,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助你,所以这些钱不用还。”   温连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啊?”   “你平日读书用功,孝心天地可鉴,于是老天爷派我来帮你。”崔晏故作高深地哄骗他,“你没发现么,我的衣服和你们都不一样。”   温连目光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小孩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崔晏笑着点了点头。   温连激动起来:“那你能不能把我变成百万富翁,不不不,先把我爸爸妈妈复活,然后再让姥姥的病好起来,还有还有……”   崔晏默了默,干咳一声,撇开脸去,“神仙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闻言,温连的小脸又耷拉下来,“哦。”   他站起身子,作势要回病房里,被崔晏轻轻拉住,“怎么不先去换钱?”   温连瞥他一眼,把荷包扔回给他,哼哼两声,“行啦,别安慰我了,你是神仙,我还玉皇大帝呢。”   崔晏噎了噎,握着那只荷包出神,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想送钱都送不出去的一天。   “不过,不是神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在推门进去之前,身形微顿,转过头来,极轻极快地说了声,“你是个好人,我挺喜欢你的,谢谢啦。”   说完,小孩耳尖微红,迅速转身,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砰地一声,走廊里陷入安静。   徒剩崔晏在门前怔忡地立着,脑海里回荡着温连的声音。半晌,唇角微微上扬了些。   好可爱。   他真的,好喜欢温连。 第92章 誓   交完医药费的刘婶回到病房前, 远远便瞧见了高大的身影,心里毛毛的。   她就没见过像崔晏这样一身贵气的男人,气质太出众, 又穿着身奇装异服,更加显眼瞩目。在他们这样的小城镇里,简直跟天上掉下来的似的。   她略显拘谨地瞥了崔晏几眼,斟酌着词句, 低声问道:“老师,你叫啥啊,在哪高就啊?”   崔晏微微颔首, 以示礼节, 低声答她:“崔晏, 高就不谈, 现在是温连的老师,其他不便告知。”   他答得很好,因为多说半句就会露馅。   “哦哦……”刘婶握着手, 气氛一下子有些局促而尴尬。   崔晏适时出声, 打破了尴尬,“方才的药钱多少?”   闻言,刘婶登时找到话头, 分外不爽地吐槽起来:“就那么点药膏, 花了我一百多!真坑人啊!”   一百多是多少,崔晏并不清楚, 但从之前温连对那么一张纸票都心疼得要命的表现来看, 应当也是一笔不小的钱财。   他沉思片刻, 将手心的荷包摊开,递给了刘婶, 说道:“这些可够?”   “哎呀不用,我给他掏了,老师你还真客气……”刘婶摆了摆手,目光下移,落在崔晏手心敞开的荷包上,差点把舌头咬断,“这、这是金子啊?”   崔晏不动声色地开口解释:“嗯,出门急,只带了这些。”   刘婶呆滞地看着他,崔晏直接将那荷包塞进了她的的手心,刘婶这才回过神来,吓得连忙推拒,硬要把荷包塞回给崔晏,“太贵重了,老师这些金子估计都要上万了,那点药膏不值多少钱,你拿着吧!”   崔晏见她不收,眸光微动,也大致猜到他带来的这些金瓜子在温连的世界的确可以当做钱财来使用,而且价值不菲。   刘婶为人善良,不贪钱财,这些钱托付给她也正合适。   “听说温连的叔父苛待于他,你收下这些财物,日后还要劳烦你多多照顾接济温连。”崔晏轻轻说道,“我并不缺钱,而他需要,就当做是我一片心意。”   说罢,崔晏对着刘婶缓缓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大宣最为敬重的太子礼节,低声道:“多谢。”   被崔晏行了个大礼,刘婶反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赶紧上前扶住他,“哎呀老师,你看你,你们文化人就是太客气了,就是你不说我也会照顾连儿这孩子,钱你留着。”   她不收,崔晏也不起。   俩人僵持半晌,刘婶只好把那只小荷包收起来,叹了口气,想到温连在这世上至少还有这么一位老师尽心尽力的帮助,刘婶眼眶微微湿润起来,哽咽着道:“你是好人啊,我替连儿谢谢你,我回去肯定像亲儿子一样疼他。”   崔晏默然看着她,竟在此刻有些羡慕起刘婶来。   至少她可以留在温连身边,保护小小的温连长大成人,不受风雨所摧。   而他,只是温连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或者言,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系统想让他看到的场景,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还不得而知。   说不定只是一场梦境罢了。   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   崔晏的目光在病房门上停滞片刻,他缓缓伸出手,将病房的门轻轻推开。   眼前忽地天旋地转,一切场景都在他掌心变幻,紧随而来的是一道强光蔽目,崔晏眉心蹙起,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却发现病房里早已没了温连的身影。   而温连的姥姥仍然是躺在病床上的,和他们来时的位置动作一模一样,双目紧闭,两鬓白发苍苍,竟是一副年过花甲的模样。   崔晏微怔,四下看去,就连刘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几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子走进,恍若无物地无视了崔晏,在温连的姥姥面前窃窃私语起来。   “几天了,她家属还没来过。”   “要不说呢,真丧良心,老人都快不行了。”   “唉,这一辈子真可怜。她女儿死得就早,儿子也不孝顺,听说之前唯一来看她的那个外孙前阵子也死了,还那么年轻呢!”   “啊!怎么死的?”   “好像听人说是车祸,赔了不少钱给她家里那个儿子,结果她那儿子一分也不拿出来救她,真是畜生都不如。”   她们说完,给老人换了瓶吊水,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寥寥几语,崔晏心头倏然冷下,他明白过来,现在才是温连真正穿进书里之后的世界。   温连在此方世界的身体已经死了,而他的姥姥也性命垂危,很快就要不行了。   崔晏轻吸了一口气,心口的闷痛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从未想过温连的处境竟是这样凄惨。   或许温连自己从来不说的原因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悲惨,而是早已在痛苦的人生里习惯。   有什么是他能做的?   至少让他来到这里,做些什么吧?   姥姥静静地躺在床上,房内寂静无声。   崔晏缓缓走到病床前,坐在凳上,眼睫微垂,低低唤了声,“温连,我该怎么做……”   病床上,像是听到了崔晏的声音,姥姥竟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般,沙哑着声音开口道:“连儿,你来啦。”   崔晏错愕地看向她,连忙俯身下去,问道:“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能啊,姥姥听得清楚哩。”姥姥牵起嘴角笑了笑,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向身旁的小桌,说道:”抽屉里……”   崔晏立刻起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你要拿什么?”   “苞米,抽屉里……”   姥姥哑着声音又重复一遍,崔晏循声拉开那抽屉,只见抽屉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抽屉的苞米,不知她是从何时开始积攒,有些苞米甚至已经腐烂发芽。   崔晏呼吸微滞,心口震颤,看着那整齐的苞米,喉头泛起阵阵苦涩之意,耳边传来姥姥的声音。   “你拿着吃,别让你叔知道啊。”   崔晏知道她把自己认错成了温连,但此情此景,他只得点头应下,“好。”   姥姥似乎很高兴,伸出手去,轻轻抓住了崔晏的手腕,“你怎么才来看姥姥,姥姥都想你了,过得好不好啊……”   崔晏闭了闭眼,将温连可能会说出的回答告诉给她:“我过得很好,你放心。”   “那就好,你也该找个媳妇结婚了,姥姥还等着抱重孙哩。”姥姥声音清楚,此刻好像回光返照一般,竟还有力气撑着病床坐起身来。   崔晏吃惊地扶住她,低声道:“你躺着歇息吧。”   姥姥摇了摇头,浑浊的瞳孔仍紧紧盯着崔晏,她看不清楚,只是凭感觉觉得眼前人是自己的孙儿,“姥姥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   崔晏不是没有听见,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抿了抿唇,说道:“姥姥放心,我已有心仪之人。”   姥姥:“啊?”   见她没听懂,崔晏轻咳了声,换了种说法:“我已有喜欢的人。”   此话太直白,但温连先前就是这么跟他说的,但崔晏说起却有些不太自然。   温连和他不同,温连是一个从来不会扭捏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只要发现自己的心意,他便会坦坦荡荡地开口。   听到崔晏的话,姥姥更加高兴起来:“长什么样子啊,漂不漂亮……带给姥姥看看。”   崔晏低下头,耳尖微烫,想起温连之前说过很喜欢他的脸,于是轻声道,“还可以。”   姥姥:“屁股大不大,屁股大能生养哩。”   崔晏:“也、也还好……”   姥姥笑了笑,“哦哟,不大也没事,她喜欢你就够了。”   崔晏认真点头,像宣誓一般道,“嗯,他很喜欢我,非常喜欢。”   “好好好,”姥姥宽心地躺回床上,满意地说,“那我就放心了,连儿啊,人活这一辈子能遇上知心人不容易。”   崔晏安静地听着她的话。   “如果有人作伴,再难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你们要相互扶持,不要吵架,你要让着她些,知道么?”   姥姥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崔晏都牢牢记在心底。   半晌,姥姥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一只银镯子,塞进了身旁崔晏的手心,“来,拿着。”   崔晏微愣,又听她道:“姥姥可能见不到你媳妇了,你把镯子给她。你喜欢的人,肯定哪哪都是好的,姥姥也喜欢。”   镯子带着些姥姥身上的温度,银镯已经黯淡无光,可崔晏却觉得这只镯子,是他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比老皇帝送他的那两只玉如意要好上千倍、万倍。   他紧紧攥着那只镯子,低声道:“我记住了。”   听到他的声音,姥姥交代完一切,心头松下,她笑了笑,缓缓闭上眼睛,“连儿,姥姥有点困了……”   崔晏知道她是快要不行了,立刻急切地开口道:“姥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温连。我会娶他回家,让他一辈子顺遂平安。崔晏以命起誓,温连此后余生都不会再受苦,如有背誓,不得好死!”   姥姥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双眼阖起,已然沉沉睡去。   不多时,崔晏身旁的一架机器发出了警报声响,一群人乌泱泱地赶到,没有一个人发现崔晏的存在。   他怔然地立着,在人群之外,伸出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稍显完好些的苞米搁进衣襟,随后捻动大和尚送给他的红木香珠,静默地为姥姥念了一道往生咒。   这是他先前为温连学的,没想到会有一日,用在这样的场合。   但愿温连的姥姥能够往生西去,来世不要再这样辛苦罢。   崔晏在心底发誓,今日所说的一切他都会做到,他会让温连幸福,永远不会再过愁苦的日子,绝不会让姥姥失望。   他缓缓将那只银镯戴在手腕上,刹那间,耳边嘈杂声音忽然尽数消失。   一阵风声袭来。   崔晏抬起头,只见眼前的场景竟然尽数变化。   一道瘦削身影严严实实地挡在他身前,而魏仓隆正高高举起长刀,朝崔晏狠狠劈来。   崔晏瞬间明悟,他回来了。   回到了魏仓隆要杀他,温连替他挡刀的时候!   一切都尚未发生,他在此时还没有死,而且身体可以动!   他猛然抓住温连的肩膀,抱着他朝身旁空地扑去,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刀。   温连吓了一跳,似是没料到他喘疾发作,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愕然开口道:“你怎么……”   崔晏沉声道:“我没事。”   温连:“是么……”   怎么突然感觉崔晏好像比他还精神一点。   两人劫后余生,心脏皆在狂跳,温连短暂休息片刻,复又开口:“你先跑,我拖住他他是冲着你来的!”   崔晏却并未动身,而是将温连按在怀中,眼眸死死盯着魏仓隆。   “你以为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么?”   魏仓隆大笑了声,再次气势汹汹地提刀朝他们奔来。   温连心急如焚,伸手抱住崔晏,催促道:“跑啊!”   这时候还不跑,在等死吗!   崔晏目光如刀,落在魏仓隆脸上,冷冷道:“想杀我,还是等你走到我面前再开口不迟。”   魏仓隆没懂他的意思,冷哼了声,提着大刀就朝他们冲过来。   危急时刻,温连闭紧眼睛,干脆把崔晏牢牢护在怀中。   抱得那样紧,崔晏险些被他勒死。   风声猎猎,温连呼吸颤抖,许久也没有感受到刀子扎进血肉的痛楚,头顶忽地传来一道稍显忍耐的笑声,“温连,你弄疼我了。”   温连愕然地睁开眼,对面的魏仓隆七孔流血,眼睛仍死死盯着他们,却再不能向前一步,半晌,轰然倒地。   “你、他……”温连难以置信地反复看了看崔晏,又看了看魏仓隆的尸体,渐渐平复下心情,他咽了咽口水,“你给他下诅咒了吗?”   崔晏忍不住低笑了声,将他抱进怀里,声音轻轻,“是你杀了他,你先前射的那支箭上,有文淮之涂抹的剧毒。”   他记得在他中刀之后,魏仓隆还来不及杀温连就已经倒下,所以估摸时间,只要他能躲过方才那致命的一刀,魏仓隆便不可能再杀得了他们。   温连瞪大双眼,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招,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随手捡的弓箭恰好就是崔晏先前扔下的那只,恰恰好上面还有文淮之涂上去的毒药。   太戏剧了吧这也,不愧是小说情节!   温连惊魂未定地抚了抚胸口,喜善台上还有将士在拼杀,他干咳了声,从崔晏怀里起身,走到魏仓隆的身边,踹了两脚。   没反应。   两眼泛白,口吐白沫。   有男主独家秘制的毒药,这回魏仓隆真的死得透透的了!   “太好了!”温连喜出望外,眼眶湿润地看向崔晏,“咱们打赢了,魏仓隆真死了!”   崔晏按耐住胸口的刺痛,虽然方才他不知为何喘疾不再发作,让他能够有力气推开温连,但现在隐痛再次泛上,他唇色微微苍白,笑着应和温连道:“全都有赖于太傅,经此一役,太傅怕是要官至一品了。”   闻言,温连奇怪地看他,“你瞎说什么呢,怎么又叫我太傅,再说,我可不想当大官。”   崔晏低低轻笑了声,自手腕上摘下那枚银色手镯。   看到手镯的瞬间,温连整个人呆在原地,他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不愿官至一品……那你愿不愿做太子妃?”   崔晏笑意沉沉,晃了晃那只镯子,   “我可是已经获得你祖母的认可了。” 第93章 白首【正文完结】   魏仓隆一死, 将士们已经开始一鼓作气剿灭起残兵败将,一切尘埃落定。   银镯在京城飘摇的战火中熠熠闪光,温连颤抖着手接过那只镯子, 眼泪倏然落下。   这是姥姥的镯子,姥姥一直戴着的镯子,哪怕病入膏肓也不肯让人给她摘下来。   “你怎么拿到的?”   即便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可温连还是问出了口。   崔晏敛起笑容, 轻轻将他抱进了怀里,声音低低,“方才本该死的人是我, 是你的系统让我回到你的世界去, 完成给你祖母送终的任务, 这样我才可以活过来。”   听到送终二字, 温连终于克制不住自己,脱力般靠在崔晏的怀中痛哭。   其实他猜到他在那个世界的身体已经死了,否则系统不会把他传送到书里。   “姥姥她死得时候难不难受?”温连哽咽着攥紧镯子, 问他。   崔晏摇了摇头, 说道:“她说她困了,就像睡着了一样,很安详的去世的。”   温连抓着他的衣襟, 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崔晏小心地替他擦掉眼泪,低声哄道, “祖母把我当成了你, 她还催我赶紧成亲呢。”   闻言, 温连心底稍稍有了些慰藉,至少在姥姥临走之前, 她身边是有“自己”陪着的。   饱受病痛折磨,离去的时候却像睡着了一样,姥姥以后再也不会痛了。   “对了,”崔晏突然想起来另一件事,从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个苞米来,他略显高兴地道,“果然还在,这是祖母留给你的,不过放得太久,我猜应当吃不得了,不过我们可以把它种下。这么多种子,可以种一片地,待到来年一定可以吃上……”   温连怔怔地望着他,以及他手心那个小小的苞米,半晌,不等崔晏说完,忽地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崔晏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前传来温连微微沙哑的声音。   “谢谢你。”   他知道的,崔晏一定是帮他挡了一刀,所以才会被系统送到他的世界去。   温连抬起头,擦了擦眼泪,执着那只银镯,轻轻握住崔晏的手,缓缓将银镯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忍住泪,笑了笑,“这是我姥姥留给未来媳妇的传家宝,戴上这只镯子,以后你可就是我家的人了。”   崔晏心尖微颤,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大军兵临城下面不改色,此刻竟然紧张起来,“我跟祖母发过誓了,我会一直对你好,此生此世如有背誓,崔晏不得好死……”   “胡说什么?”温连被他逗笑了些,明明是一国储君,这时候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我相信你,我家小红从来都是对我最好的人,从来不会骗我,不用发誓我也相信。”   崔晏紧张的心绪在他的笑容中缓和下来,他不知想到什么,低低开口:“说起来,还有件事,的确瞒你许久。”   温连愣了愣,“什、什么事?”   “你想知道?”崔晏抬眼望去,笑意盈盈。   温连啧了声,“能不能别卖关子?”   崔晏悄然瞥他一眼,轻笑道,“其实小红这名字听起来的确挺傻的。”   话音落下,温连默了默,伸手逮住说完就想跑路的崔晏,狠掐了一把,咬牙切齿地低声问,“合着你早就嫌弃这名字是吧?”   崔晏吃痛低呼了声,连忙求饶,“疼,温连……”   当然,温连清楚地知道这小子自作自受,并且他还乐在其中呢,于是又狠狠地收拾了一顿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不小心把柔弱不能自理的太子殿下给撞倒在地。   顾问然见到鼻青脸肿的崔晏时,怒吃一惊,“魏仓隆竟把殿下打得这样惨!我要把他脑袋剁了!”   温连和崔晏二人干咳一声,谁也没好意思解释。   待他们将所有反贼俘虏缉拿时,京城战火已停,天色既亮鱼肚白,喜善台上横尸数千。   经此一役,宣帝明晰了崔晏和其他皇子的差距,心中将崔晏暗定为真正的储君人选。   后又大肆嘉奖了文淮之和温连,一个是救驾有功,还有一个是取敌将性命有功。   文淮之查明了魏仓隆造反真相,发现是魏仓隆趁康安王向邻国采买赈灾物资时,借着水匪残党的擅长打水战之便,在海上劫掠了康安王的船只,并以康安王的名义在通州起兵造反。   魏仓隆曾是康安王的部下,因贪污国款,被康安王贬职,一直怀恨心中,暗中组织了大批通州水匪,以伺时机。   在把康安王抓住后,康安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文淮之救出康安王时,康安王在水匪船只的笼子里蜷缩,受尽魏仓隆手下的折磨,父子二人相见,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康安王本无造反之意,是受水匪胁迫,因此皇帝并未责罚于他,并让他好好修养,此事终了。   *   大宣二十七年,皇帝重病,让位于太子崔晏。   半年时间,新帝逐渐掌揽朝中大权,赐任文淮之国相之位。   此后三年内,先平内乱,再开国门。   大宣开凿运河,西北与阿兰兹尔贡通商交好,西南攻破收服玛拉干,继续向西广扩国土,陆续攻下五国八十城。   至此,大宣朝兵强马壮,国力之富厚,达至鼎盛,疆域之广阔,史所罕见。   国富民强,天下太平。   有臣子提议广纳后宫,增添国嗣。   新帝力排众议,与左丞之子在喜善台隆重大婚,并以此为介,斩杀想要反对的贪官,将斩首贪官家财散于百姓。   此后民间不再有断袖之癖歧视,男子和男子成婚渐渐成为司空见惯的无谓之事,甚至还流出男子断袖,贪官要亡,百姓要发的奇怪说法……   后有正史记载,大宣三十六年冬,宣帝在御书房著信一封,禅位于文淮之。   宣帝对新帝文淮之唯一的要求是,天地所覆之地,风雨经掠之处,每座寺庙佛堂内,必须要有一尊渡世菩萨温连像。   宣帝立下铁诏,凡历代登基之储君,必先在渡世菩萨像前行九拜九叩九祷之礼,否则视为不敬天地,不敬先皇,立杀无赦。   在众大臣见过圣旨时,帝后二人早已寥无行踪,遍寻不见。   三十七年春,文淮之奉诏书即位,改号大燕。   有人见帝后二人闲游天地间,问其要去往何处,帝后相视一笑,答曰,“历览山河风光,璀璨星川,而后执手相携,白首到老。”   更有传言道,帝后已化作两只仙鹤羽化登仙,至于他们真正去往何处,经历什么,便再无人知晓了。   世事变化万千,兴许他们就在街坊闹市,你我左右,安居天涯一隅,潇洒悠闲。   但不论他们去向哪里,高堂庙宇内,渡世菩萨的神像永远会端坐明台上,含笑垂眸,千秋万载,岿然不动,赐福于往来世人。   唯一朵雪色牡丹伴生菩萨像前,任海枯石烂,任星河翩跹,相缠万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