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魔尊,在线救人[穿书]   作者:解初一   文案:   封霄阳一朝穿书,成了点家后宫文里的炮灰魔尊。   原书的魔尊被仙尊程渺一剑穿心、死得渣也不剩,是块主角成神的垫脚石。   穿书一场,他只想拿着剧本卑微苟命,没料到一睁眼就看见了自己房里被折腾的半死不活、还中了x药的仙尊。   外有修士恩怨,内有魔人觊觎,封霄阳眼前一黑:我只想当个好人,您看还有机会吗……   为了保命,他决定日行一善,顺便多刷刷仙尊的好感度,从此走上济世救人的康庄大道。   系统:?   #魔尊选择济世救人,这不河里   ——   那之后多年,随着魔尊兢兢业业的不懈努力,三界终于是歌舞升平,成了修士们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封霄阳正想功成身退,却突然传来一条劲爆消息。   修真界三大宗门一夜被屠尽,那个浑身染血、状似癫狂的人竟是仙尊程渺。   “不许走,更不许离开我。”   封霄阳:“……哦豁。”   这好感度,好像刷的有点太高了……   ——   修真界人人皆叹看走了眼,仙尊嗜杀入了魔,那被打为邪魔歪道的魔尊却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   却不知这二位之间曾有过个交易。   “我想当个好人。”   “可。”   “仙尊想要什么?”   “你。”   从此前路所有不平,均有剑荡乾坤。   ——   叫声老公,命都给你(x)   偏执冷漠仙尊攻x咸鱼憨憨魔尊受   上辈子你骗人骗心,这一世我虐身虐魂。   ——   ps:   1.1v1,我醋我自己   2.仙尊是攻仙尊是攻仙尊是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要站反呀   3.追妻火葬场有,强迫戏份也会有,百因必有果攻的报应就是受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渺,封霄阳 ┃ 配角:李致典,滕夭 ┃ 其它:穿书,魔尊仙尊   一句话简介:魔尊救人怎么啦!   立意:无论身份如何,都要为了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努力奋斗 第一章 洞房花烛   大凶之日结新禧,倒霉鬼是我自己   木门吱呀一响。   封霄阳推门时黑着脸,虽说穿了通身喜服却是一副要发丧的样子,看见屋内场景时脸色又变得更差了,像是下一秒就要厥过去。   只见屋里铺了一色大红绸缎,榻上躺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发丝掩盖下看不清面目,只能瞧见唇色殷红,似是被咬出了血。一身大红薄纱被汗水浸透,露出些如玉般温润的肤色,又沾上些暧昧的轻粉。   眼前所见极为旖旎诱人,如果不是那满屋密密麻麻、扣进榻上人体内的血色锁链,封霄阳定会以为自己进了什么不正当场所。   他沉默地放下了脚,又默默退了半步。   【宿主,这里可是重要剧情,不能退缩哦。】   封霄阳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你说原主和程渺折腾得不死不休,怎么就没告诉过我原主还玩病娇强制爱啊?!”   系统像是没听见封霄阳的抗议,自顾自地说:【任务目标:保证人设不崩,完成原书“洞房花烛夜”剧情。若任务失败,宿主将于三天内死亡。】   丢下这句,刚才还七嘴八舌的系统直接成了哑巴,任他再怎么叫也不肯出来了。   见状封霄阳愁的几乎要仰天长叹,站在房门口努力回忆剧情。   没错,他穿书了。   穿的还是本标准的点家种马文。与他同名同姓的原主封霄阳是文中最大的反派,前期神秘强大,令仙门百家噤若寒蝉;后期却成了一条癞皮狗,趴在主角脚下摇尾乞怜,最后落得个剥皮抽骨、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而原书中将他一剑穿心、送上西天的人,不巧正是如今被他锁在榻上下了药,正难耐挣扎着的这位——   仙尊,程渺。   他欲哭无泪地想,原主招惹谁不好,偏偏要把这位绑进魔宫里来……   按原书剧情,今晚是他和程渺的“洞房花烛夜”,原主不但将程渺折腾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甚至还把程渺那个什么了。   思及此,封霄阳想起之前系统说的话,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穿成反派也就算了,他该不会还要搞基吧?!   这时榻上又传来几声响动,似是有人难耐低喘,这本让人无限遐想的声音,听在封霄阳耳朵里却成了阴间的索命符,令他不由自主地往房内瞟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封霄阳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程渺身上锁链捆的密密麻麻,竟是全部都嵌进了肉里,没入之处深可见骨,周围被丝丝魔气缭绕。   连他身上披着的薄纱,也不知是本就是红色,还是被满身鲜血染红的了。   封霄阳惊得目瞪口呆,来自现代社会的脑回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   这么重的伤,不会得破伤风吗?   显然是不会的。   因为对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抬眼看向僵在门口的封霄阳,目光触及他身上时瞬间烧起了熊熊烈火,显然是恨他恨得入了骨。   骑虎难下,封霄阳只好壮着胆子,在对方的怒视下缓缓走进了门。   越走近,屋内状况就看的越是清楚。   那满屋锁链像是密不透风的蜘蛛网,越挣扎便缠的越紧,程渺如今已是被折腾的血肉模糊、模样极为难堪,却还是抬起了头狠狠瞪着他。   按照原书的走向,这是程渺被囚禁在魔宫的第二年。   仙尊性子清冷高傲,原主却想他变成自己的一条哈巴狗。对程渺来讲,鞭挞凌虐都是家常便饭,被折腾到血肉模糊也是常有的事,甚至连丹田,也被原主毁了大半。   程渺现在已与废人没有差别,原主还不肯放过他,用着淬了魔气的锁链吊着程渺最后一口气。   封霄阳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变态——吊命的方式如此之多,原主却用了最为折磨人的法子,实是万分狠毒!   他做了个深呼吸,顶着程渺警惕的目光伸手握上锁链,想把这些锁链都给撤了。   谁知下一秒,他的心尖忽地一痛,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封霄阳疼的两眼冒金星,自然没注意到榻上的程渺眯起了眼,脸上闪过一丝狐疑。   【宿宿宿主!!】刚刚还掉线装死的系统突然出声,【您要是救了他人设就全崩了啊喂!!】   穿书守则第一条,坚守人设不动摇。   违反者,魂飞魄散。   封霄阳在心底骂了句草,闪电般收回了自己要碰上锁链的手,看向一直打量着自己的程渺,在当场去世和苟到完结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心尖还在止不住地痛,封霄阳心里一横,狠狠冲榻上的程渺踹了一脚:“今儿可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仙尊要死不活的瘫着,不怕冲了喜气?”   踹完这一脚,封霄阳心口的疼痛似乎缓解不少,他战战兢兢的想:阿弥陀佛,我不是故意的……   他踹的看似凶狠,实则是收了力的,没料到这一脚下去程渺竟是径直撞上了床柱、摔在地上,猛地咳出口乌血来。   满屋锁链一阵乱响,烛火摇动。   卧槽。   封霄阳差点喊出声。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扶,想起之前系统的话又收了回去。   封霄阳当真是没想到,程渺的身体已是虚弱破败至此,连自己轻轻一脚也受不住!   而对方此时极为狼狈地趴在地上。地面玉石冰冷,程渺浑身上下却是犹如火焰灼烧般,意识虽是极度混沌,神情也显得错乱迷蒙,一双眸子却是满含杀意、亮的吓人。   封霄阳打了个寒颤——他丝毫不怀疑,但凡条件允许,这人会直接把他送上西天。   思来想去,他还是往前走了几步,再次握上血色锁链。果不其然,刚一触上,钻心疼痛便如排山倒海之势涌来。   【宿主大人,请维护好您的疯批反派形象。】   “可要是现在就把这位仙尊大人折磨残了或者死了,以后就没得玩了啊。”封霄阳忽的一笑,语气里满是玩世不恭,像极了被激起奇怪兴趣的变态。   他觉得这个理由很好,即维持了变态人设,又不至于把程渺往死里整。   果不其然,系统又陷入了沉默,估计是没想到刚刚还心慈手软、婆婆妈妈的封霄阳怎么突然就变态了。   半晌没有得到回复,封霄阳试探性地触摸上锁链,并没有预期的剧烈疼痛,他便知道系统默许了他,于是将还在战栗的程渺扶了起来。   方才的程渺还是一幅冷静自持的模样,此时似乎是药效上了头,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往地上歪。   他猛地晃了晃脑袋,靠着床榻努力直了身子,薄唇微抿,一双墨眸几乎要喷出火,露出的指节攥得生紧,是能把自己掌心掐出血印的程度,却止不住地喘息。   程渺喘得急,一张清冷脸上多了红晕,那双平素不带情感的眸子也氤氲了层水汽,唇上多了点嫣红,明显是咬出来的。   有点……诱人犯罪。   封霄阳咽了一口口水,随后俯下身来。   他下不去手,没法实行□□折磨,但至少要说点狠话,来维持原主的人设。   封霄阳一边心道罪过罪过,一边调笑般在程渺耳边低喃:“听闻仙尊无情道大成,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如此……”   他贴的离程渺耳畔极近,微垂了眼,正巧瞥见这人红成一片的脖颈,鼻息之间似能嗅到糅了血气的悠悠冷香。   而程渺却是冷哼一声,闭了眼似是不愿看他,连句话也不屑说似的,傲的厉害。全然没个阶下囚的样子,倒像是还在他那虚怀宗当仙尊。   “也罢。仙尊既不愿说,那便好好听为夫说便是。”   程渺身子一僵。   封霄阳眼尖,看见了这细小的变化,知道自己浑不要脸的话起了作用,便继续说道:“你我大婚的请帖可是发遍了三界,如今天下人都知道仙尊已成了我这魔宫里人。怎么?仙尊听我道一声‘为夫’便害了臊?”   说完他便在心里恶寒了半晌。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答。封霄阳也是无奈,只得热脸贴冷屁股地演他的独角戏:“仙尊如今这模样倒是好看的紧,不知若是让你那师父师叔看见了,该怎么想?”   “听说你那师尊修无情道快修成了个呆子,却是成神无门,在仙界挣扎了几千年?我看呐,你们虚怀宗不过是……”   封霄阳话说的快意,没提防地上那个正难耐磨蹭,仿佛理智全失、情迷意乱的人却忽然诈尸般窜起了半个身子,直直向他冲来!   程渺挑的角度相当之刁钻,纵使封霄阳一瞬间脑中如过电般冒出无数想法,却还是躲不开了!   血肉闷响。   红发魔尊被仙尊那飞蛾扑火般地一扑压在了地上,胸口处正正插了把泛着妖异蓝光的匕首。   封霄阳摔的两眼发花,胸口一凉低头就见多了把刀子,一句“我去”卡在胸口,硬是忍着没喊出声来。   在魔宫里被囚禁了两年,这人从哪搞到的刀子?!   还是淬了毒的!   【程渺现在对宿主大人您的仇恨值高达999,会抓住一切机会攻击您哟。】   【只要按原书剧情走完这一段,就可以选择将程渺留在魔宫里自己去走主线剧情啦!】系统给他加油打气。   可算是有个盼头了……   听了系统这句,封霄阳像是突然打了鸡血,虽说疼的额头冒了冷汗,却硬是装出了副悠闲样子,低低笑起:“仙尊如此投怀送抱,我便不客气了。”   程渺猛地抬头,眼里尽是杀意,看得封霄阳打了个寒颤。而后便开始手脚并用的从封霄阳身上挣扎着往下挪,是相当的不待见他。   他浑身捆满了锁链,眼见着就要摔到一旁的烛座上去,封霄阳怕他摔了下意识上手一扶,却是半搂半抱的摸上了程渺的腰。   封霄阳:……   想起原著中的剧情,他索性眼一闭心一横,借势胡乱揉了几下。   而后便听到了程渺猛然沉重的喘息,甚至还带了点磨牙声。   封霄阳战战兢兢的抬头,果然看见了程渺那张从前仿佛千年不化的冰块脸,如今却是脸颊红润,明显是火气上头,满脑门的“今天你封霄阳和我程渺俩人只能活一个”。   就算封霄阳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糨糊,可剧情还得走。他反手把胸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当着程渺的面把匕首化成了一摊蓝水。   照原主的脾性,被捅了这么一刀,不说是暴跳如雷,多少也得动上几分火气。   封霄阳吸了口气酝酿好感情,看着身上情迷意乱的程渺“呵”了声,扯住一团锁链随意一拉。   这动作牵一发而动全身,程渺因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锁链上血色又鲜红了几分。   见状刚才做好心理建设的封霄阳又怂了,慌忙松开手,嘴里却是恶狠狠地说:“仙尊真以为我看得上你?”   仙尊程渺是何等心思缜密之人,只这慌忙撒手的一个动作,就让他打心底泛起一丝疑惑,就连看向封霄阳的眼神都带了些打量。   封霄阳心里咯噔一下,发觉了程渺眼中的那丝疑虑,于是不带怯意地对上程渺的视线,抬手勾住对方的下巴,笑得邪魅狂狷,“我的眼光可还没有烂到这等地步。”   “不过是为了让仙界看看,被他们奉为仙尊、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你,也只配当我的一条狗罢了!”   他原以为这侮辱性的语句能让程渺打消疑虑,没料到对方微微眯起眼,忽的冷哼一声:“是么?”   “那魔尊的手,又为何在抖?”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二章 今非昔比   仙尊魔尊之间,多少是有些禁断情缘在的   “那魔尊的手,又为何在抖?”   程渺早就察觉到了封霄阳的不对劲,现在说出这句,也只是稍作试探,并没有多想什么。   没料到封霄阳听了这句竟是猛地一颤,像是被吓到了似的。   这异常的反应让程渺心中疑虑更深——封霄阳今日如此反常,可是又想了什么新法子出来折腾他?   封霄阳喜怒无常,做事全凭一时兴趣,近来不知是又发了什么疯,要与他办什么“结契大典”。   这两年间程渺被他折腾的生不如死、度日如年,初初听闻这消息时只当是玩笑,可封霄阳竟好像是上了心的,一心扑在了大典筹备上,连折腾他的次数也减少了,对程渺来讲,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那把匕首藏了好几月,是早存了杀心、要找个好机会捅进封霄阳身体里去的。程渺在心底里做好了打算——要是这一刀伤不到魔尊,他便转手给自己脖子上来一刀。   被自己当作宠物的人捅了一刀,封霄阳本该是要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的,程渺也做好了被折磨的准备,却没料到今天的封霄阳如此心慈手软,一些小动作甚至像是想要帮他治伤似的。   他不由得提了心,看向封霄阳的眼里多了许多防备。   而封霄阳也只奇怪了一霎。脖颈猛地一痛,程渺眼前一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狠狠摔在了地上,耳边是封霄阳怒极反笑的声音:“仙尊本事长了,话说的如此咄咄逼人,可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脖颈锁链紧的使人窒息,程渺来不及喘过气来便又被从地上扯起,拖死狗似的往榻边拖。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封霄阳的动作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像是不想让他撞上东西似的。   拖至榻边,封霄阳将他往地上随意一丢,冷笑道:“‘虚怀剑尊’……这名头倒是好使,不知明日我牵着仙尊出去到那群表里不一的修士面前转上一圈,会惊掉多少人的大牙?”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难以抑制地笑了几声,俯身伸手在这人因窒息红透了的脖颈上摩挲:“我可真是爱惨了仙尊这副身子骨,要折腾到仙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高兴呢。”   “你说……若是将仙尊剥皮抽骨、魂魄炼成个手把件儿,时时刻刻攥在手里盘着捻着,仙尊还能端得住你那高高在上的架子么?”   他话说的凶狠,程渺却是面色平淡、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显然是习惯了。   先是寻衅侮辱,而后是嘲讽鞭挞,不把他折腾到昏迷又醒来个几遍便不会收手。   这样的折磨在这两年间几乎是每日一次、成了必做的功课,程渺早就习惯了。   可……这人狠话说了不少,却压根没上手折磨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程渺虽是昏昏沉沉,却还是强撑着精神,提防着封霄阳。   而封霄阳骂的口干舌燥,看上去气势足的狠,却是脸色发白,连手指都在细细的颤抖。   程渺刚刚,是真在怀疑他的身份!   心口疼痛愈演愈烈,封霄阳知道自己若是还下不去手折磨程渺,就很有可能受到系统的惩罚!   他疼的额头出了细汗,为了不被程渺发现便转过身去,榻上摆着的东西顿时映入封霄阳眼帘。他傻了眼,脱口而出一句:“卧……”   按原主的记忆,这榻上放了不少折磨人的物事,可直到封霄阳真正看见了,才知道剧情里那句“将程渺折磨的生不如死”的真正意义。   从长鞭到小刀再到各类毒物,近乎集齐了刑罚界的十八般武器,寒光闪闪、暗色幽幽,看得封霄阳胆战心惊。   他暗暗吸了一口凉气,担心程渺看出端倪不敢低头,只垂下目光看了眼,正巧看见那蜿蜒几丈、被他一路拖出来的鲜红血迹。   ……变态!   封霄阳心口疼的厉害,知道这是系统的警告,如果再不动手折磨程渺,便会让他魂飞魄散。   他不得已尝试着拿起榻上放的东西,手却是抖的不成样子,怎么都拿不起来。   看在程渺眼里,就是这魔尊挑刑具挑的入了迷,竟是端详上了。   他失了太多血,浑身冷的厉害,又被情毒带的虚热上头,端的是冰火两重天。   程渺头晕目眩,忽然感到脖子上力度一松,自己腾空而起,紧接着便听到句:“仙尊今日格外主动,我便不用这些小玩意。”   不用?   程渺昏昏沉沉,听见这句仿佛近在耳边的话语后稍微清醒了些,这才发现自己正被封霄阳扛在肩上,往不知何处走。   他心中大乱,不知道这人会如何处置自己,冷淡面容第一次露出了些别的神色。   封霄阳自然没看见程渺脸上的复杂神情,只觉得这人轻的不像样子,身上连点肉都摸不到、净是骨头,不由得在心里又骂了原主句变态。   他又在心中问了句确认:“系统,你说那灵泉有着治愈之能,可程渺他能用吗?”   封霄阳下不去手。   他不是原主,做不出对个半死不活的人极尽折磨的变态事。   程渺本就伤的不轻,方才又经了一扑一踹的折腾,如今满身的血,连封霄阳脸上都蹭上了些。   魔宫深处有灵泉,具有治愈一切生灵的功能,原主常去修养,可也不知道程渺这仙人之躯受不受得住。   【可以使用。但系统需要警告您,天亮之前要是没有完成折磨程渺的剧情,会被认为任务失败。】   “我说过,留着程渺只是为了以后有的玩,剩下的我知道该怎么做。”封霄阳勾唇一笑,不再搭理系统,转而对着肩上的程渺说:“听闻仙尊常去凡间历练,不知可否听闻过一个好玩的东西?”   “将人捆起固定,头上置一木桶,底部钻小孔使可滴出水滴,就这么滴上一二年,便可使那人头骨穿孔,唤作滴刑。”   封霄阳低低一笑:“我这宫里恰好有座泉水,正好可以一试。”   滴刑?程渺暗暗思忖,这魔人何时如此有闲情逸致了?   灵泉离的不远,程渺来不及想出个所以然就到了。只见眼前泉水云雾缭绕,隐隐有灵气波光显现,端的是修养疗愈的好地方。   封霄阳伸手一招,漆黑锁链飞来,将程渺结结实实的捆在了灵泉中心的石柱上。   “可那滴刑来的太慢,我总觉得不好。”他慢条斯理的说道,“所以擅自改了些,不知能否将仙尊伺候的舒服。”   声音未落,一股水柱兜头而下,冲的程渺满头满脸是水,转眼便呛了几口进去,口鼻之间竟是流出血来!   可当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时,那水柱却是停了下来。   浑身燥热被水冲的一干二净,只留下彻骨的冰冷。程渺咳出几口血水,便听见封霄阳饶有兴趣的声音:“我寻思着,如今你我已有了夫妻之名,总将仙尊折腾的半死不活也不行,便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   说罢没等程渺喘过起来,又是一道水柱浇下!   他眼前金星直冒,连水声也听不清,只有混乱的心跳声与鬼魅般的话语听的清晰:   “仙尊,舒服么?”   舒服么?   程渺慢慢失去知觉,连疼痛也模糊起来,心底却冷的厉害,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他怎么会觉得封霄阳是想帮他治伤?   不过是这喜怒无常的魔尊又想了别的法子折磨他罢了。   程渺也不知是被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几遭,终是昏了过去。   封霄阳见他昏了过去,腿一软跌坐在泉水旁,颤抖着吸了几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这不是折磨这是治伤……   【‘洞房花烛夜’任务完成,宿主寿元增至二十六天。发布‘回门’任务,目标为使程渺形象变为‘魔尊禁脔’。】   【再次提醒宿主,不要对书中人物产生任何感情。】   系统冷漠的机械音像是当头棒喝,将封霄阳从浑浑噩噩中扯出来,他这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腿软的站都站不起来。   封霄阳做不来折磨他人的事,可他如今穿成了魔尊,这只是个开始,日后必然还会有类似的事。   他不敢让系统发觉自己的害怕和抗拒,只能在心底里悄悄地想。   我只想当个苟命炮灰推动剧情,压根不想伤人啊qwq   更何况那人还是程渺……   算了,保命要紧。他挪动身体找了处墙角窝着,打开系统面板决定看看剧情资料。   现实太可怕了,只有看看小说才能不做噩梦这样。   原主早屏退了整个魔宫的人,阴差阳错的给了封霄阳个喘息的空子,让他有机会坐下来好好看看原主请来这“结契大典”的,都有些什么人。   他总不能明天两眼一抹黑的跑去毁坏程渺形象,既然有了系统这金手指,就得好好利用。   毕竟时间宝贵,他要是不能在二十六天内赶去凡间披上马甲开始走成神主线,就得直接魂飞魄散。   “原主请来的都有些什么人?”   【百越宗宗主及座上宾,鬼宗掌门,地刀门门主……】   系统说的详细,每报一个头衔就在封霄阳面前蹦出个写着那人生平的光屏。随着光屏越积越多,封霄阳眉头也是越皱越紧——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这原主,是要把仙尊进了魔宫这事闹得三界皆知——且不说修真界七大宗门长老客卿几乎到齐,连那向来避世的佛门弟子,竟也被“请”来了几个!   而这些人里很大一部分,是迫于原主淫威,不得不来、恨不得将原主食肉寝皮的。   在魔宫里搞修士party,当真是作了大死啊。   封霄阳看的眼晕,揉着太阳穴从铺天盖地的光屏里随意拉出一张来,本想看来当个消遣,瞧见那光屏上写着的人时却猛地一惊,眯了眼仔仔细细的看了遍。   青莲仙尊虞清道——虚怀宗三峰主,也是那位正躺在他榻上的清冷仙尊的小师叔。   而在《仙途》原文里,这位可是和程渺结了契办了大典的、妥妥的仙尊正宫。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哦豁,是正宫呢~   程渺:就你一个。 第三章 得见故人   恶婆婆小师叔在线刁难新女婿魔尊   纵使封霄阳愁剧情怎么走愁的要一夜白头、几乎想自己跳进轮回里去重开,可时辰该怎么走还是得怎么走,眨眼间天便蒙蒙亮了。   修士们起了个大早,一半是八卦天性,一半是情势所迫。   魔宫里的侍卫都没等到鸡叫,天边刚亮了一点就把这群修士们全薅起来了。   修士们扎了堆,自然少不了说上几句闲话:   “你说,那魔尊怕不是真看上了仙尊?这结契大典的排场未免铺得太大了些……”   “在下觉得该是如此。这魔头把仙尊囚入宫中两年,怕是……”那修士话没说尽,只抛给周围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仙尊程渺不是修了多年的无情道、早就断情绝欲、六根清净了么?”   “谁知道呢?我听闻,这程渺打着清修的名号避世多年,实际上却是跑去凡间逍遥,正巧碰上了魔尊,从此便情根深种!”   “啊?!不是说魔尊喜欢上了祁玉门的木槿仙子,却被仙尊横刀夺爱,这才怀恨多年,借这机会折辱仙尊么?”   “不不不,我可还听说,是……”   两个修士越聊越是劲爆,言辞之恶劣连与他们同出一门的修士都忍不住出言斥责:“这里可是魔宫,你就不怕有什么大人物留了心眼,把你们大逆不道的话听了去?”   说的最起劲的修士翻了个白眼:“听便听了。这两年间整个修真界闹的风风雨雨,‘霸道魔尊强取豪夺,清冷仙尊苦苦哀求’的话本在各大宗门间传了个遍,他虚怀宗能禁了我两人的嘴,还能禁了天下人的嘴不成?”   “住口!你不怕遇上杀身之祸?”一旁的修士慌忙掩住了他的嘴——人多口杂,若真有什么人听了去,他们都落不了好!   那修士虽是被捂了嘴,仍是瞪了眼支支吾吾地叫个不停,看样子是把虚怀宗上下翻着弟子谱骂了几十遍。   他骂的畅快,却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有人听的咬牙切齿、手中法决早已掐好,若不是那修士被捂住了嘴再不能大放厥词,怕是要被轰的骨灰都不留一点。   好在他也没了继续碎嘴的机会。只听一声低沉号响,在场的魔族兵士面容一肃,显然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   魔宫早铺了厚厚的红缎,张灯结彩雕金画银的装饰了一番。城门一声鼓响,万千魔军齐声大喝,空中忽的飘下无数血色花瓣,而后一架车辇缓缓驶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多数修士都是敢怒不敢言,少数冲着那车辇怒目而视,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极少数神色平淡,似乎这十里红妆、万人来贺的盛景并不能打动他一丝一毫似的。   紧接着便是带了邪佞笑意的一声:“诸位不远千里来贺,鄙人当真是倍感荣幸。”   血色身影自车辇中走出,修士们虽看不清楚那人面目,却也都咬紧了牙关。   必是那魔尊封霄阳!   “哪里。师侄大婚,我这做师叔的可少不得过来……道、喜。”说话人声音艰涩,最后两字仿佛是生生从喉间挤出、又在齿间磨碎,才被吐出的。   修士之中有人眼尖,望见了说话的那人,不由得惊呼:“虚、虚怀宗主?”   魔宫前有处广场,早早便立了座高台。如今在高台上坐着的,可不就是那闻鹤才虞清道二位?   人群顿时炸了锅——   “虚怀宗竟也来人了?”   “不是说虚怀宗向来不屑与妖魔为伍,连请帖都没看就把魔族使者砍了么?”   “虚怀宗主既已出山,竟能放任仙尊受人欺辱?”   封霄阳听着这些修士胡乱猜测,脸上笑意越浓,嘴里苦涩就越重。   原主身为一个喜爱找事、作不死就不休的人,自然是恨不得把整个修真界都叫来,将程渺的脸面毁的越彻底越好。   可就连原主,也没料到闻鹤才这位隐世多年的大能出了山,作为程渺“正宫”的虞清道也跟着来了。   这二位与程渺交情不浅,也许会成为他完成任务的阻碍。   封霄阳微微眯了眼,往高台上瞥。   白衣乌发、神情冷漠,那是闻鹤才,而他身旁那位青衫玉冠、儒雅温和却难掩怒意的,就是虞清道了。   ……不愧是仙尊正宫,长得倒是真不错。   封霄阳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突然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威压,像是极寒凛风般冲来,压的他喘不过气。   只一瞬,像是幻觉般,来的快去的也快,却激得封霄阳额头冒了汗。   【宿主大人,不是幻觉,是闻鹤才!】   封霄阳一惊——那含了强烈杀意的威压,竟是闻鹤才发出的?   难不成是看出他是个冒牌货了?   【他们是书里的人物,受到规则制约,是绝对试探不出来宿主大人的,请您继续剧情哦。】   修炼到闻鹤才这个境界,为了成神路上少些障碍,是不便杀人的。而原主的命运早已注定,界面规则就是封霄阳的免死金牌。   封霄阳松了口气,全当刚才那威压从来没出现过,转身冲着车辇挑了眉:“请。”   车辇里的人虽是百般不愿,也只得掀了帘布出来。   修士们又是一阵惊呼——仙尊受了这两年的折磨,竟还好端端的能动能跑!   这二人必是有些私情,没准还行过苟且之事!   程渺虽仍是憔悴不堪的样子,气色却是好了许多,身上一袭暗色锦袍,更衬得人瘦,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似的。   却好歹还像个人样子,封霄阳暗暗想。   “白衣青剑纵冰雪,一剑霜寒十四州”,程渺可是《仙途》一文里人气仅次于原主的配角,也是他封霄阳最喜欢的人物。   只可惜如今穿成了魔尊,这份憧憬与欣赏也就该被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永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今日本该回门。”封霄阳微微一笑,极为顺手的揽上程渺腰身,冲着高台抬了下巴,“可你那虚怀宗忒不给面子,竟不许为夫陪你回去一趟,我便请了你师父师叔来,也算是全了礼节。”   程渺瞥他一眼,看不出情绪如何,只是由着封霄阳把自己往高台上带。   封霄阳却被这淡淡一眼瞧的提了心,决心过了今日就把这位仙尊扔进魔宫里再不相见,省的被提前弄死了。   程渺是清冷仙尊不假,却也不是个庸人。在魔宫被拘了两年还能搞到沾了毒的匕首,日后要真天天与他同榻而眠那还得了。   他携着程渺飘然而下,一人清冷一人狂傲,倒是诡异的般配。   虞清道本是坐着的,现在却是激动地直接站了起来,看见程渺时眼中掠过一丝痛色,又转为怒意。   一旁的闻鹤才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封霄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落地时动了些手脚,将程渺抱了个满怀:“哎呦。仙尊今日倒是主动。”   甚至还刻意朝虞清道戏谑的一挑眉。   “你!”虞清道咬牙。   “大喜的日子,小婿一时激动,说错话也是常事。师叔您大人有大量,万万别同我一般见识。”封霄阳笑道。   “倒是仙尊你,不去拜拜你那多年未见的师父师叔?”   程渺从他名为怀抱实是钳制的双臂间挣出来,看见那正襟危坐的白衣人时眼中少见的有了些波动,声音微颤:“师……宗主。”   说着便是深深一躬,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闻鹤才淡淡道:“不必唤我‘宗主’,仙尊已与我虚怀宗毫无瓜葛。”   “……您说的是。”程渺还维持着那个将跪不跪的姿势,额头上透了冷汗,慢慢撑起身来,“乘风道人,好久不见。”   闻鹤才下巴微动,就当是点过头,同意了这个叫法。   “放屁,闻鹤才你……”纵是虞清道向来好脾气,此时也忍不住爆了粗口,却不能当场发作,“轩儿,日后若是回来,无论情形如何,莫忘了我那青莲峰还为你留着门。”   程渺垂了眼,轻轻答了声“好”。   他这师父修的是无情道,本就对他严苛冷淡,现在竟是连徒弟也不叫他做了。   如今想来,从小到大对他好的人也就只有眼前这位怒发冲冠的小师叔。   无情道断情绝欲,程渺没觉得有多难过,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垂眸看见了身上的暗色锦袍,又是一阵恶心。   若早知如今,还不如当初死在魔人刀下来的痛快。   他心中暗恨、血气上头,只觉得眼前又是一阵昏花,鼻间一股血腥气,恍惚之后竟是又进了封霄阳怀里。   封霄阳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样子也是心中一惊,连忙扶住了程渺,同时暗暗叹了口气——这人看似心硬的很,却是个缺人疼的。   原书里魔尊可是折磨了程渺十年,也没磨灭那一身傲骨,而就是闻鹤才的一句话,竟能让这人失魂落魄的站都站不住。   程渺几乎是立刻便推开了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甚至还刻意撇开了头,竟是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虞清道一声哼笑。   被扫了面子的封霄阳:“……”   算了,他早就知道这人是个难搞的。   “小婿实在寒酸,无法上虚怀宗办场回门宴,拜见了二位就算是回过门全了礼节。如今大典已成,招待不周,万望各位担待。”   说着甚至还朝四面八方拱了手,端的是个送客姿态。   他琢磨着,这人也带了话也放了,修士也开始胡编乱造仙尊魔尊二人禁断情史了,这段剧情应该是走的差不多,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修士们巴不得早早离了这魔界,一时间“恭喜”“不送”之声频起,甚至有人已然化作流光,头也不回的向魔界边界冲去。   【嘀。前置剧情已完成,发布任务:前去凡间,成为主角李致典的宿敌,并在最后关头放他一马,时限二十五天。】   封霄阳松了口气,总算是要进主线了。   他摆明了是个送客姿态,却没料到还有个不识相的:“魔尊既与我这师侄有了夫妻名分,那我这当师叔的便不得不多问上几句。”   封霄阳心又提了起来,面上笑意盈盈,内心却是警惕万分:“师叔请问。”   虞清道显然是个特别标准的恶婆婆,上来就问了个要命的问题:“日后若我这师侄与魔族同时遭了大难,魔尊先救哪个?”   “自然是先程渺。”封霄阳微微一笑,“魔族可不会如修士般临阵倒戈,甚至还可能自己把这大难平了呢。”   不但答的体面,甚至还反踩了修真界一脚。   毕竟两年前仙魔大战,修士阵前倒戈,猝不及防被囚入魔宫的程渺还在他俩边上站着呢。   “不愧是魔尊。”虞清道又是一声嗤笑,“情深义重的紧,想来也会好好待我这师侄。”   封霄阳应声:“那是那是。”   “魔尊办这大典劳心费力,花海漫天、红缎铺地,好大的排场!不禁让我想起三四年前,魔尊也在虚怀宗搞过这么一遭呢。”虞清道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一双桃花眼微弯,脸上却是一丝笑意没有,冷的厉害。   “只可惜啊,被我这师侄一剑劈的没了半截头发。”   “那时魔尊口出狂言,若是能与我这师侄结契,便要割魔界三分用作聘礼。我觉得有趣,索性录了场景存下。如今时过境迁,可魔尊重情重义,不知这话,魔尊认是不认?”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我说过这话?   ——   在线回收不要的收藏评论营养液qvq 第四章 争奇斗艳   封霄阳:我原以为你们只是馋我的地位,没料到竟还馋我身子……   “割地三分?”封霄阳笑出声来,又强行转变成一声轻咳,“若此事为真,那小婿自该有所考虑。阁下若是当真有十分的把握,不妨把影像拿出来放给在场诸位瞧瞧。”   虞清道冷冷一笑,手上折扇“啪”的一合,挥袖抛出块青玉来,在半空中炸开,铺成个丈许的光屏。   光屏之中云雾蔼蔼、鹿鸣悠悠,是个相当标准的仙山样子。   忽然之间风云骤变,黑云漫天,自云层中透出丝丝红光。   镜头拉近,却是红发魔尊坐在他那车辇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施法抛花瓣。   魔尊看似抛的漫不经心,脸上也是幅轻松写意的神情,一双眼睛却是不由得向下瞟,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仙山顶上铺浓云抛花瓣,可谓是太岁头上动土的作孽事,自然来了人制止。   一道青色剑光转瞬而至,魔尊却是不惊反喜,直起身子笑道:“美人儿,你今日可算是出来了。”   那“美人儿”一身寡淡白衣,神情也是淡淡的:“魔尊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自然要紧。再过上半月便是十年难遇的大凶之日,正正适合结亲。我今日来便是下聘的。”魔尊笑盈盈地起了身,随手又往来人头上抛了些花瓣。   “美人儿”程渺没搭理他,只提了手上青剑,另一只手迅速掐诀,叱道:“去。”   只一瞬间,那青剑便化了漫天光影,将浓云搅的破碎。剑势凶猛,就是魔尊也不得不退避几分,却被剑气削断了束发银扣,一头红发披散下来,略有狼狈。   魔尊却不恼,转手收了花瓣,缓步走到程渺面前,微微勾了唇:“美人儿今日不愿,那我改日再来拜访。你程渺早晚是我道侣,我也不急这一时。”   “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封霄阳哈哈一笑,转身又坐回车辇之中,“日后到了你与我结契那天,我割魔界三分作聘,仙尊又该出些什么嫁妆?”   程渺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微微启唇好似想说些什么,整张光屏却忽然被搅散。   许多修士正伸着脖子看,没提防光屏被人搅散,不由发出几声恼怒叹息,待看见搅局者时却纷纷噤了声。   “看来这录像阁下是给不出来了。”封霄阳将那块青玉握在手中,笑的人畜无害,“阁下空口无凭,可服不了众啊。”   “……无耻!”虞清道气的咬牙,却毫无办法——这人摆明了要赖账,脸都不要了他还怎么争?   封霄阳手上使力,那块青玉化作灰烬,修士们来不及表达不满,就被他冷冷目光扫过,纷纷背后一凉。只听封霄阳带了笑意低语:“这‘割地三分’空口无凭,念在阁下与小婿有些情分,我便再不计较。日后若还有人在我面前说些闲话,且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份实力!”   “送客!”   ——   “大王,可要再来一杯?”女妖媚眼如丝,柔若无骨般往身旁壮汉身上贴。   “不嘛,大王不许喝她的酒,吃红儿的果子~”那自称红儿的魔人美目微嗔,纤纤玉指捻住樱桃,往那壮汉口中送。   壮汉身材魁梧、面容粗野,被这二位美人争宠逗的哈哈大笑,一人一口狠狠嘬了两下:“好好好,都吃都吃,今儿大王好好疼疼你们两个!”   二女被他一手搂进怀中,又是几声娇软惊呼,转成咯咯笑声。   这壮汉左拥右抱,堂下铃音艳舞、莺声燕语,一番淫靡景象。   若是封霄阳在此,定能认出那壮汉姓甚名谁——魔尊座下大将,狼妖独孤朔。   他正同二女调情,忽的进来个兵士打扮的妖魔,躬身道:“大王。”   独孤朔笑意微敛,沉声道:“都下去。”   满屋舞女奴仆默默退下,只有身旁二女还在与他缠绵厮磨。   “大典已成,看那场景,魔尊竟是动了真心。”   独孤朔哼笑一声:“真心?不过是个脸长得好些的仙人罢了。我倒是当真没想到那封姓小儿竟喜欢这一口,还是个走后门的……”   他说的粗鄙,惹来身旁女子娇嗔捶打,独孤朔便顺势握住那双细软玉手:“寻些面容清秀、气质冷清的仙门人士送进魔宫去,就说是我送的新婚贺礼。”   “可……大王不怕惹怒了魔尊?”   “男人嘛。”独孤朔一笑,“哪有不花心的?更何况那程渺一身硬骨头,他啃不动了可不就需要些别的玩意?”   “大王说的是。”   兵士退下,舞女奴仆又回了堂中,依旧是靡靡之音、淫歌艳舞,独孤朔却没了观赏的性致。   要是那封霄阳真能倒在美人计上……   ——   封霄阳那句“送客”说的漂亮,自己却是虚的厉害,从大典之中刚脱了身就寻了个僻静处,躲开了一路上的侍卫奴仆,甚至连程渺也没去管。   “系统,为什么我没有与那块青玉里情形相关的记忆?”封霄阳找了处草丛蹲下,浑身气质一变,成了卑微苟命人,“你早说原主之前还追过仙尊啊,现在这误会不是越来越多了吗……”   他昨日亲口对着程渺来了句“我只是把你当了一条狗”,本以为算是解开了一些误会,没料到却是误会的更深了。   这不就是渣男婚前说真爱,婚后说只是为了繁衍后代的戏码。   【宿主您有原主所有的记忆哦,如果没有这段记忆的话,那一定是原主都没想起来。】   封霄阳:“……”   那更狠了好不好,还要加上蓄意欺骗侮辱程渺,甚至不把人家当回事,只当个打修真界脸的工具人。   况且经了这么一遭,他才发现原主的记忆缺漏还挺多,没准哪儿又是一个坑等着他进去呢。   这么玩下去,他真的还能苟住小命吗……   他唉声叹气的往草丛深处躲了躲,忽的摸到了个温热的物事,吓得直接窜了起来:“谁?!!”   封霄阳吓得不轻,把周围的花草踩倒了一大片,掐了个决照明,这才敢伸手试探那个东西。   那东西触手温软,似是布匹材质,他下手重些一戳,便听到了“嘤咛”一声。   这好像是个人诶。   封霄阳正准备把草丛拨开看看这个胆敢夜闯魔宫、还躺在他后花园睡大觉的人是哪个胆大之徒,那人突然自己动了动,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谁……”那人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待看清了眼前人后忽的眼睛一亮,顶着满头草叶就扑进了封霄阳怀里:“陛下!”   封霄阳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扑惊得僵住,被系统提醒后才回过神,忙把身上无尾熊一般的少年扯下来:“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陛下不认识我了?”少年有一双格外好看的碧色猫儿眼,如今却是雨雾弥漫,仿佛下一秒就会哭出来,“我是侍奉您的滕夭啊,您还与我同床共枕过呢……”   封霄阳:“……你再说一遍。”   “陛下曾与我同床共枕、共度云雨过,还夸我身段好看、手感舒适,虽说比不上别的哥哥姐姐,也别有一番风味……”   母胎solo多年的封霄阳眼前一黑。   这又是哪来的一段孽缘???   原主pua仙尊也就算了,浪迹花丛也就算了,怎么连看起来这么幼的也不放过?   ——   大典已成,魔族自然少不了庆祝,各处灯红酒绿一片靡乱,魔宫里却是冷清的很,只有个一身红衣的仙尊孤孤单单坐在榻上,看着跳动灯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洞房花烛已过,魔宫里人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上,卧房门前的是两只年岁尚幼的小妖,好奇心颇重,不时偷偷透过窗纸瞧上程渺几眼。   一个小妖梳了包子头,脸因偷看而变得红扑扑的,低声对另一个扎了单股辫的小妖道:“仙尊大人可真好看!”   “我在这宫里,还没见过比仙尊大人还好看的人呢!”单股辫小妖也是红了脸,悄声回道。   “仙尊这么好看,陛下怎么还不来……”   “听说陛下根本不喜欢仙尊,只喜欢折磨仙尊,可坏了!”   “啊……”   语声渐低,纵使是程渺,也再听不清字句了。   已是子时,他看着月亮想,这魔尊打“回门”后似是躲着他,如今连自己的卧房都没回,没准是去哪里逍遥了。   封霄阳昨日所作所为像是要彻底与他撕破脸般,将自己的目的倒了个干净。   他不过是魔尊用来侮辱整个修真界的工具罢了,多活一天,修真界就要在魔界面前多低一天的头,虚怀宗也要多蒙一天的羞。   程渺,你当真还要这般苟活下去么?   他早知道自己已被虚怀宗除名,却没料到再见故人会是如此之尴尬。   从小将他带大的师父不要他,整个修真界都在传各色闲话,多得是艳色本子,而师叔今日为他说了那一番话,回去注定要遭人白眼。   他何德何能,让这二位、让虚怀宗因他而被天下人唾弃?   还不如,一死了之……   封霄阳为程渺在人前能好看些,特地除了他满身的锁链,只留下两根极细的链子扣在脚上,不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   可毕竟有了行动的力气,程渺能做的事也就多了些,比如自我了结。   他身上伤口只结了薄薄一层痂,轻轻一扯便能撕开。   依封霄阳的性子,定是要出去逍遥上一夜,这一夜已足够他把浑身血液流干了。   程渺看着自己手腕上贯穿的伤口,神色莫名。   分明只要简单的一下,就可了结这一切——虚怀宗不必蒙羞,修真界也不必受人要挟,可他偏偏动不了手。   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咆哮,让他务必活下去。   虚怀剑尊从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如今却是犹豫万分——活成如今这副样子,生死与否,又有什么区别呢。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你才能等到……   等到什么?   活下去……   灯花爆响,程渺惊的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发觉子时已过。他忘了时辰,吹了许久的风,如今手脚冰凉,冷的厉害。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程渺循声望去,却是个生面孔。   形容清隽,身形颀长,一身素衣,不像魔族,倒像个仙门子弟。   那人看见程渺也是一惊,讶道:“仙尊?”   程渺未答,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来做什么?”   “仙、仙门弟子……魔尊命我来侍寝。”那人似有些羞耻般,低声答道。   单折辱他还不够么,如今还要在他面前演场春戏,污他的眼?   程渺心中起了火,却不待彻底烧起来,门口就哗啦啦的涌入了一大群人,各个都是清冷那一挂。   “他们……”最初进门那人难堪道,“都是来侍寝的。”   程渺:“???”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咕咕躺平) 第五章 二美相争   “难不成仙尊是醋了,要亲身上阵,与我共度云雨?”“也可。”   夜黑风高夜,适合杀人越货。   魔宫后花园里,忽然传来几声响动,引来巡逻魔兵奇怪一瞥。   草丛中,封霄阳捂紧了滕夭的嘴,恶狠狠地低声道:“别哭了!我……我今日还有事,来日再来‘宠幸’你!”   说罢颇为紧张地朝外瞧了眼,看见巡逻魔兵已转身离去才放下心来。   方才这小滕夭哭的声音颇大,还打了几个哭嗝,连巡逻的魔兵都引来了。   他松了口气,不再捂着滕夭的嘴,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枯枝落叶,偷偷摸摸地搓了法术,要换个地躲着。   系统说过,做完前期剧情后他就可以把程渺丢在魔宫里,自己去走接下来的主线剧情。现在剧情已经结束,他也就没必要回去和程渺维护表面关系了。   毕竟这人满心想杀他,还是能躲就躲比较好。   滕夭哭得梨花带雨,看见他要走慌忙伸出手,拽住了封霄阳的袖子:“陛下,你今日当真不需要滕夭侍奉么?”   封霄阳“啧”了声,有些恼怒的转头,却在看见滕夭满脸泪痕、一副害怕样子时哑了火。   这孩子怕什么呢?   【原主性格暴虐,对宫中仆侍也是想杀就杀,滕夭是怕触怒了宿主被惩罚吧。】   滕夭低着头,一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像是握着一根救命稻草。   尽管孱弱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抓住他袍袖的手却是攥的生紧。   封霄阳在心里叹了口气,重新蹲下身来,帮少年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我有些倦了,你也回去歇下吧。”   滕夭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似的,惊讶道:“陛下让我回去歇息?现在吗?”   “嗯。”   滕夭有些为难,却又好像突然懂了些什么似的,小脸绷地紧紧的站起身来,在封霄阳的目瞪口呆中变成了一棵足有磨盘粗的大树。   封霄阳:“你这是……”   “陛下以往……总喜欢在我身上歇息。”清亮的声音从树干中传来,“只是平日里我都处于沉眠当中,虽对陛下有所感应,却苦于无法言说。今日好不容易变成人形,却没想到陛下喜欢的是这副样子……”   说到最后,滕夭的声音又带上了泣音:“明明我的人形比之前那些哥哥姐姐们好看的多,陛下怎么就不喜欢呢……呜呜……”   封霄阳满头黑线,眼前滕夭变成的大树不断抖动,洒了满地的树叶,显然是伤心极了。   这一番动静可是不小。他眼见着远处巡逻的灯光越来越近,慌忙对着大树温声细语:“我不是不喜欢,只是第一次见你这副样子,难免有些惊讶罢了。”   “陛、陛下说的是真话吗?”   “是。”封霄阳咬牙道。   “那陛下觉得,我和仙尊大人,谁更好看?”少年仿佛有些赌气。   “自然是你。”封霄阳飞快地往外看了眼,嘴上随意答道。   却没想到这句话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眼前高大的树木转眼又变成了个身形娇小的少年,气呼呼攥着拳,却不敢对他怎么样:“陛下说什么瞎话?陛下只有在仙尊大人那里受了气才会来找滕夭和哥哥姐姐们,对我们又是掐又是薅的,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下次必然将他……’,若是陛下觉得我比仙尊大人还好看,怎会欺负的那么狠呢?”   封霄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是谁?”   “都是这后花园中的花花草草呀!”滕夭仍是气呼呼的。   封霄阳哽住:“……”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又是想气又是想笑,一瞬间便明白了滕夭那些带了些歧义的话语。   原主受了气便会跑到后花园糟蹋花花草草,薅开心了便会随意找个地方睡上一觉,自己倒是解了郁气,这满园的花草却是遭了殃。   滕夭开始那几句“共赴云雨”所说的,怕也只是原主在他身上睡过几觉。   而滕夭为何对他这么怕,也有了缘由。   封霄阳脸上神色晦暗不明,滕夭气呼呼地说了一句就直接怂了,悄悄瞧了他几眼,看他脸色不好有些害怕,于是找补似的说:“陛下日后若是又受了气,可要记得来找滕夭呀。”   “好好好。”封霄阳无奈道。   “那陛下快回去看看仙尊大人吧,滕夭刚刚看到好多好多人去陛下的屋子里了呢!”少年焦急又害怕地眨巴着眼。   好多好多人?封霄阳暗暗思忖,莫非又是程渺搞出了什么幺蛾子?   虽说他已经是下定决心要把程渺扔进魔宫从此再不相见,可要是程渺真的现在出了什么事,这本书的剧情一样走不下去。   此时的封霄阳还不知道,已来了几十上百个仙门弟子等着“侍寝”。他心中一紧,随意安抚了滕夭几句,掐了决往自己的住处赶。   魔界无日无月,夜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封霄阳一路飞的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自己的住处,却听到了嘈杂人声。   平日里的魔尊住处可是生人勿近,什么时候这么吵过?   封霄阳的小心脏又是一提,生怕程渺出了什么事。   脚没沾地,就听到了许多声此起彼伏的“魔尊大人”。   这声“魔尊大人”叫的封霄阳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没什么好事,抬头果然看见了敞开的房门,以及密密麻麻、一色素白的修士们。   他抬眼扫了一圈,被这一水的白衣白衫刺的眼晕,更何况这些修士之间不止衣衫相似,连面容也是如出一辙,都是清清淡淡的风格,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封霄阳就更迷糊了。   这一群看起来跟奔丧似的人杵在他住处门口干嘛?   眼前人山人海,从青年到少年,什么样儿的清冷修士都有,唯独没有本该等在这儿的程渺。封霄阳心里咯噔一下,沉着脸大步走进房中,直到看到卧房小桌边那个拿着本书看得正入神的人才放下心来。   说来也怪,封霄阳一直知道程渺生的好,却总不觉得这人美的有多超群。今日看了一大群清冷白衣修士,猛然一见程渺,顿觉这人不愧为曾经的仙尊,清冷出尘跟刻进骨子里了似的,带了几丝天生的贵气,像是仙山之顶的雾凇,高矜华贵,衬得屋里屋外所有修士都显得灰头土脸了起来。   他脸上神情只晴了一瞬,转眼便又阴沉下去,冲着那一大群复制粘贴般的修士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原主的魔宫向来没几个仆从侍卫,而这里屋更是连最亲近的下属都不许进的,今日这些修士都是怎么进来的?   白衣修士们面面相觑,终是走出一人来,向着封霄阳一拱手:“回魔尊,今日这在场的一百六十余位修士,都是被您宣来侍寝的。”   封霄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侍寝?”   那主动走出来的人轻轻点了头:“独孤王爷说魔尊您今夜心情不佳,故从战俘营里挑了我等出来,特地来为魔尊‘侍寝’。”   封霄阳听得是满头黑线——撇开他是个母单直男不论,就是原主也做不到一晚上睡了这么多人吧?   难怪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一群人看起来跟复制粘贴似的,看起来还有点莫名的熟悉,原来是有人给他精心准备的低配版程渺。   还特地拉了这么一大堆人来,可见用心之细、对原主的心思拿捏之透。   只是……他微微皱眉,这“独孤王爷”又是谁?   能将原主的喜好摸的这么清楚,怕也不是什么平常人。   【狼妖独孤朔,是原主手下的四将之一……】系统及时出现。   在系统的阐述中,封霄阳渐渐知道了这“独孤王爷”的身份。   魔界有四大将二十一军,独孤朔是四大将里的“魔狼将”,因在仙魔之战中战功赫赫,故而被原主封了个王爷,在魔界的地位算是原主之下万魔之上。而在几次大胜后,独孤朔的名号是越来越响,又因他奖罚有度、不滥杀无辜,在魔界军中隐隐有功高盖主之势。   封霄阳听着系统介绍,在心里“啧”了声——他要是魔界的兵士,肯定也会更崇敬这位“独孤王爷”。   毕竟原主喜怒无常,病娇还嗜杀,动不动就要砍人脑袋,打仗也总是用的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险路子。战术的不同于整体战局影响如何,封霄阳是说不来,可对于普通的士兵来讲,自然是不愿意自己被当做炮灰的。   原主一贯是莽夫打法,连自己都常常会是一身血污、伤痕累累的下战场,也难怪得不了民心。   【检测到人物‘独孤朔’篡位几率为50%,宿主请加以注意。】   有权还有势,更重要的是得了军心,想要篡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这今日送来的一大群极对原主胃口的“美人”,可不仅仅是拿来讨好他的,更像是一种试探。   封霄阳只觉得一阵阵头疼,怎么当个魔尊这么多事?   要是真被这独孤朔把自己的位子篡了,剧情也还是走不下去。   也就是说他在去凡间走主线剧情之前,还得把魔界的事安排好,至少保住自己的魔尊位子……   这难道不是一本简简单单的男频种马文吗,怎么会有这么多弯弯绕qwq   封霄阳满心的思量,懒得去管那一大群低配程渺,于是随意挥了挥手:“退下吧。”   “这……”主动走出的人似乎有些为难,“魔尊当真不需要我等‘侍寝’么?”   侍寝?   可别了,他可不想和男人那个什么。   封霄阳愁的要命,自然是希望这群人哪来的回哪去,千万别来打扰他。可话没说出口,突然又是一阵心口剧痛。   【警报,宿主行为偏离人设。】   封霄阳心头一紧,慌忙改口:“那还是留下吧。”   剧痛转瞬消失,他一口气没吁完,便听到身后一声冷笑。   程渺合了书,神情淡漠,语气也是不咸不淡的,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嘲讽:“魔尊既是宣了人来‘侍寝’,这一赶一留又是作什么?”   ……要命了,怎么忘了这位还听着呢。   封霄阳硬着头皮答他:“我要做些什么,可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说罢他没等程渺反应,转身俯下身子,弯着眼两指并起,压住了程渺手中的书,戏谑道:“难不成仙尊是醋了,要自己亲身上阵,陪我熬过这一晚?”   他笑容有七分假,话说得吊儿郎当,态度也不甚认真,全然是下意识维持人设的反应。   却没想到程渺应了声:“也可。”   封霄阳:“?”   不是,他穿的这本书是怎么了,先是从种马文变成了权谋文,现在连正派人物的人设也开始崩了?!   封霄阳勉强压下满心的震惊,却没等他做出反应,身后的“低配程渺”堆里忽然传来一声话语:   “仙尊既是勉强,不如让小生做了这‘侍寝’之事。”   封霄阳:“???”   他惊得连色鬼人设都端不住,一张脸瞬间便垮了下来,心中冒出无数乱七八糟的想法,最后融合成一句疑问:   这世界终于疯了吗?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这不是种马后宫文吗??这俩男人疯了?   程渺:……呵呵。   某不愿透露姓名的修士:……呵呵。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六章 同床共枕   封霄阳:憋说话,抱着我。   程渺听见这句明摆着是要“争宠”的话语,微微皱起了眉,越过封霄阳往出声处看。   那说出这大胆之言的修士面容俊秀清冷,眉心一点红痣,眼尾天生带了一丝艳色,虽是口出狂言、要主动“侍寝”,脸上神情却是端庄的很,像是真把这“侍寝”一事上了心,要主动献身给个魔人似的。   修士似是察觉到了程渺的视线,向着他微微一笑,眉眼间水波流动,多了几分难言的艳色,神情竟是带了几丝嘲讽意味的。   修真界何时出了这般没有骨气、甘愿委身魔人的东西?!   程渺心中起了火,脸上神色更冷,厉声道:“你姓甚名谁,又是何方人士?”   那修士似是有些惊讶般微挑了眉,略略抬了手,向着程渺行了个半礼:“小生苏云墨,潇湘门下散修罢了。今日得见仙尊,实乃三生有幸。”   这苏云墨虽是生的俊秀清冷,一举一动却难掩艳气,显见是风月丛里滚过几遭的。   程渺眉头皱的更紧,还想出声,却被封霄阳带了丝笑意的话语打断:“哟,这是刮了什么妖风,平素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修士们,怎的一个个上赶着来侍寝了?”   “自然是仰慕魔尊风度,早就等着与您春宵一度了。”苏云墨说的万分镇静,全然不顾这大逆不道的话语会产生多大的影响,身后修士们无不震惊万分,却碍于身处险境无法发作。即使是身处魔尊眼皮子底下、随时有可能触怒魔尊、小命不保,也有许多修士气得涨红了脸,对着苏云墨怒目而视。   可苏云墨好似全然感受不到身后想把自己千刀万剐的无数视线般,仍是微微拱着手、一幅淡漠模样,只一双眼睛盯紧了封霄阳。   就是封霄阳这种母胎单身、不解风情的钢铁直男,也能察觉出那眼神中的灼人热意。   程渺冷哼一声,靠上椅背,打算看看这苏云墨还能做出些什么。   他出声相阻,本是想着自己若是松了口,封霄阳便能放这些修士们一条生路。   往日里封霄阳不是没宣过些花枝招展的妖魔鬼怪侍寝,常会当着他的面将这来侍寝的人折磨的血肉模糊,像是拙劣的杀鸡儆猴法子。   程渺从前都是冷眼旁观,这魔头折磨自己手下的人,关他什么事?   可今日来的全是修士,程渺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虽已是丢尽了脸面,无颜回虚怀宗去,更无颜认下这“仙尊”名号,可若是能救下百十号人,也愿意勉强忍气吞声、在封霄阳面前摆低姿态。   好歹这魔尊还没玩够,还想留着他的命,程渺有些自嘲的想。   他做好了被封霄阳往死里折磨的准备,却没料到半路里杀出个苏云墨,争着抢着要“侍寝”。   程渺拿不准这苏云墨的身份,却下意识觉得这人必有隐情,见封霄阳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也乐得清静,冷哼一声看戏。   “你倒是乖觉。”封霄阳有些诧异的一挑眉,“不怕我杀了你么?”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是早被“卧槽”淹没,满心的惊恐,恨不得把原主的记忆全部扒拉出来条分缕析地再查上一遍。   原主杀人还放火,整一个深井冰加病娇,居然还有人“早就等着春宵一度”?   这苏云墨真的没有斯德哥尔摩吗?能把“我是仙奸”四个大字摆在明面上,马屁还拍的这么顺溜,换到现代社会里,简直就是行走的五十万……   “若是能死在魔尊手上,小生也是此生无憾了。”苏云墨声音逐渐低沉,像是突然羞涩了起来般。   苏云墨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仍是用着那种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般的火热眼神盯着他,看得封霄阳心里直发毛。   妈耶,这不会是招惹来真断袖了吧。   他被看的毛骨悚然,想及这些修士身份时猛然冷静下来,将满脑子的乱七八糟压下,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苏云墨……是个妙人。你不必回战俘营了,在魔宫内安置下罢。”   说完伸手一招,幻化出一枚符印,丢到苏云墨手中:“拿着这枚符印,这宫中便不会有人难为你。”   苏云墨微微一颤,接下符印向前一步,急切问道:“魔尊今日不需人侍寝么?小生……”   ……怎么还有人上门想被那啥的啊。   封霄阳抬手一挥,懒懒道:“今日爷倦了,来日再宣你们,都回去吧。”   说罢袍袖一挥,将屋内所有修士都卷了出去,紧接着哐啷一响,竟是连房门都关了。   修士们毫无防备、摔成一团,魔宫里巡逻的魔兵们听见响动赶来,看清情形后也只是嗤笑一声,赶鸭子似的把这群落魄修士们往外哄。   本就是俘虏身份,若不是独孤王爷发话要留他们一命,这群白白净净的修士们早就成了妖魔的血食。   那群修士虽是被哄赶的狼狈,却是拼着掉了鞋、散了发也要回头朝着身后唾一口。   如此小人,不屑为伍!   苏云墨虽也被卷出房门,却是站的端正,如今捏着那枚符印笑的清浅,衣冠端正、姿态风流,与被狼狈驱赶出的修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修士们吵吵闹闹地渐行渐远,魔兵见他看的入神,不免出声提醒:“苏……修士,这魔尊卧房向来不许闲人踏足,您多担待些,随小的去宫后歇下罢。”   “好。”苏云墨笑道,“不许闲人踏足?”   他笑的老神在在,脸上透露出几丝得意——这“闲人”里,可不包括他苏云墨。   魔兵见苏云墨一副得意模样,虽是弓着身子在前引路,却难以抑制地翻了个白眼。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这魔宫里的所有人,对魔尊来讲都比不上屋里那位的一根头毛要紧。   毕竟那位,可是魔尊拼了全力、经脉尽断,才从乱军里捞出来的。   ——   屋里,封霄阳听着人声越来越远,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一次性叫来百十个修士“侍寝”,不愧是妖魔,真是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   看魔兵那副司空见惯的样子,难不成这还是常事?   【是的哦,原主经常会叫很多人“侍寝”,实际上却是找个借口折磨他们呢。】   ……确实变态。   封霄阳啧了声,抛掉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走到榻边坐下,对着不知何时又打开书看的程渺笑道:“仙尊不是说要来‘侍寝’么?干坐在那里看书,可不算是侍寝啊。”   程渺闻声一僵,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走一步停两步的往榻边挪。   封霄阳也不急,一双凤眸带了笑,将程渺从上到下细细的看了个遍。   看上去稳得很,实际上只有他知道,自己连呼吸都不太顺畅,手心里全是汗。   心口一阵阵发疼,是系统在警告他,必须维持好原主的人设。   从他将低配版程渺们丢出门去的那一瞬,心口的疼痛就没停过,直到他说出那句“来侍寝”后才稍微缓解了些。   封霄阳今日所为,相较原主的确是心慈手软的厉害。若是原主,就算是程渺松口要主动侍寝,也少说杀上几个人才尽兴。   可原主本就是喜怒无常的性子,封霄阳原以为他的所作所为与原主人设相当贴合,却没想到还是被程渺看出了端倪。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他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仍是一副色鬼样——原书把程渺写的这么聪明干嘛?   纵使程渺再怎么不愿接近封霄阳,最终也是不情不愿的走到了榻边。   他满心的戒备,只觉得这魔尊一日更比一日怪,昨日是“滴刑”,今日不知又要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程渺心头还记挂着被哄走的那群修士,更记挂着那个没皮没脸、满口“自愿”的苏云墨,心中思量一多就少了些对外界的感知,猛然听到封霄阳懒散的话语:   “仙尊今日主动侍寝,是想救下那些修士吧。”   程渺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人都说了些什么,惊的僵在榻边,全然没想起来抗拒封霄阳的动作。   封霄阳伸手抚上他的脸,眼中带了笑意:“我这魔宫向来不许闲人出入,今日那些修士,我本是想都杀了的。”   风动幔帐,烛花噼啪一响,程渺微微皱了眉,却并没有躲开封霄阳的手。   那是百十条人命,他不敢。   “可仙尊如此乖顺,确实是世间罕有。”封霄阳似是微微叹了口气,“留他们一命也未尝不可。”   “魔尊想要什么,便说吧。”程渺冷声道。   封霄阳轻笑一声:“不愧是仙尊。那我便直说了……”   他微微直起些身子,轻车熟路地解了程渺领口的盘扣:“既是侍寝,便上榻来吧。”   程渺的脸逆着烛光,看不清神色如何,只是在封霄阳解到第三颗盘扣时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像是在抗拒。   封霄阳也不急,只低声一笑,诡谲邪气:“看来那些修士还是杀了好。”   抓住他手的力度猛地一紧,而后很快松开。程渺默不作声的上了榻,却是自觉的找了处角落缩着,整个人僵成一根木头,别说主动干点什么,连看都没看封霄阳一眼。   他半个身子都贴上了墙,硬生生和封霄阳之间空出了一个半人的距离,显然是嫌弃的厉害。   程渺心头思绪万千,几乎是想尽了封霄阳能使出来折磨他的法子,满心的警惕防备,却只听见几声布料摩擦响动,紧接着软榻微微下陷,像是有人躺下了。   他下意识绷紧了身子,等着即将到来的折磨,却只听到一句低低的:“抱着我。”   程渺:“?”   他仍是提防着,慢慢转过身,拿两条胳膊拢住身边的魔人,就当是抱了。   封霄阳也是个不挑的,在程渺略显紧张的注视下闭了眼,竟是慢慢睡了过去。   程渺脑中思量了无数结果,却从没想到过眼前这种情形,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不敢动弹,总觉得封霄阳不是真睡,只是要找个合理的借口继续折磨他,被封霄阳压着的胳膊却感受到了一股湿意。   ……是泪?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心好累,要漂亮美人哥哥抱抱(三岁半语气)。   程渺:……爬。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嘿嘿 第七章 身不由己   “前路不明,道心将毁……救也是做了无用功。”“我不管。”   程渺心中疑惑万分,却是不敢有所动作,就算是胳膊被枕的麻了也没动弹一下。   他满心的思量揣测,封霄阳是清楚的。   毕竟心口疼的厉害,系统还在不停的出声提醒他维持人设,疼的他连闭上眼睡觉都做不到,出了满头的冷汗,却还是咬牙死撑着装睡。   好在他是背对着程渺躺下的,且程渺“抱”的属实是敷衍万分,自然也没法知道他的情况。   今日程渺一反常态的主动,封霄阳起初是相当震惊的——毕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人究竟是个什么人设了。   原书中的程渺冷漠无情、不问世事,像是无情道的完美代表,吸引封霄阳喜欢上这一人物的,也正是他这种超然物外的气质。   因此今日程渺出言相阻,确实是把封霄阳吓了一跳。   震惊过了又是无限的感慨,甚至有些心疼。   程渺已进了魔宫两年,修真界谣言传的乱七八糟什么样式都有,又被原主借着“结契大典”一番侮辱,在许多修士的心里,这曾经的虚怀剑尊早就成了他封霄阳的玩物,是魔人恨的咬牙切齿、修士也不愿多看,两边都讨不了好。   而这些流言蜚语、嘲讽中伤,程渺清楚的很,却全然不在意似的。   但就是这么一个清冷淡漠、十年没对着原主软过脊梁骨的仙尊,今天却是放下身段主动“侍寝”,只为了保下那些修士的性命。   封霄阳有些感慨地想,也不知道那群被赶回战俘营的修士们,能不能听明白程渺那句忍气吞声的“侍寝”,多少念一丝曾经仙尊的情分。   多半是不能的。   心口疼的厉害,封霄阳皱紧眉头,不易察觉地往程渺身边蹭了蹭。   他想任性一把。   一朝穿书,听起来十分快意,手握剧本掌生杀大局,实际上却是难以言喻的孤独。   何况原主是个疯子加变态,也不可能有什么体己人。   就连今日身边这一丝温暖,也是他要挟得来的。   他非常确信,即便是与他同榻而眠,程渺的心中所想也只有杀了他封霄阳。   察觉到封霄阳的心思,连一贯冷血的系统也沉默了,只在他快要疼晕之前出了声:【宿主大人,您要是继续这样下去,很有可能立刻魂飞魄散哟。】   封霄阳一动不动。   系统见他没什么反应,又补了一句:【根据系统规定,您在做完前面的剧情后,有几率改变自己的命运哦。】   改变命运?   也就是说,他不用死了?   封霄阳逐渐提起了兴趣:“你说来听听。”   【按照原书剧情,宿主被程渺所杀,死后被炼化为长鞭供主角驱使,只要宿主您能找到替死的方法,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封霄阳火气上头:“你怎么不早说?”   要早知道还有替死的方法,他也不至于那么绝望啊!   【……】系统全当没听见封霄阳的骂声,又提醒了他一句:【宿主大人,请维持好自己的人设哦。】   【根据现在的事态发展,系统建议您模仿原主的所作所为……】   封霄阳火还没消,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不用。”   他一直是背对着程渺的,忽的转过身来,正好对上程渺那双惊疑不定的眼。   看见封霄阳转过身来,程渺脸上飞快地划过一丝尴尬,虽是掩饰的极好,却还是被封霄阳捕捉到了。   “夜已深,仙尊不睡,是等着我‘宠幸’你么?”封霄阳慢慢伸出一只手,覆上程渺敷衍搭在他身上的手,慢慢地揉捏着,“……还是说,仙尊也是‘早就想着与我一度春宵’?”   烛火昏暗,辨不清程渺面目,只能听见极清极冷的声音:“与魔尊同榻而眠,就如身处极渊,在下不敢睡。”   极渊是三界之间的裂隙,淤积了三界邪气,是极险极恶之地。   封霄阳被这人夹枪带棒的讽刺过多次,早练就了一张厚脸皮,浑不在意地继续自说自话:“今日我高兴的很。”   他打了个哈欠,把自己往锦被中缩了缩,含糊道:“整个修真界的修士都是一副狗样子,你又是我养的狗,看狗咬狗,可比我自己动手收拾他们来的快活多了。”   “仙尊不是想救那些修士的命么?既是娇妻之请,为夫便把他们都放了。”   程渺身形一僵。   “也不知……”封霄阳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群修士回了修真界,对救他们一命的仙尊你,又该如何评说呢。”   他听着身边人越发激烈的心跳,感受到心口疼痛逐渐消失,满意一笑:“一句‘侍寝’换百十人性命安稳,仙尊不亏。”   封霄阳确信,自己听到了低低的磨牙声。   困意逐渐袭来,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又打了个哈欠,不去管程渺如何,慢慢睡了过去。   这人不在乎自己如何,却是格外好面子,要在修真界端出个好名声,也是奇怪。   他睡的安稳,程渺却是再没了一丝倦意,墨眸里恨意滔天,就这么盯了封霄阳一晚上。   ——   魔尊的结契大典搞得沸沸扬扬,随着参与典礼的修士们回到修真界,“仙尊是魔尊禁脔”的说法更是在几个时辰内传遍了修真界,一时之间满城风雨,就连明令谈论相关事宜的虚怀宗,也听到了几丝风声。   宗主与青莲峰主两人消失半月,竟是去了魔界?   据可靠消息,青莲峰主竟是当着魔尊的面为仙尊据理力争,有抢人之意?   而他们的宗主却是翻脸不认人,甚至将仙尊逐出师门?   虚怀宗上下无不震惊,听说北峰的三长老听见这消息更是直接揪下了自己的一缕胡子,火冒三丈地要找宗主要个说法。   程渺再如何,他也是曾经的虚怀剑尊,是天下第一剑,是所有剑修都崇拜憧憬的“霜落通天”!   败于魔尊、被囚入魔宫,那是技不如人,不该因此被逐出师门,更不该因此被除名!   不少人找上门要讨个说法,可虞清道与闻鹤才回宗后一个闭了青莲峰,一个干脆躲进后山闭关去了,明摆着是不见客。   有能人冲上凌虚峰顶,却被大阵阻隔,只好愤愤离去。   凌虚峰顶有座阵法,据说是当初成神飞升的某位先祖所设,自然不是常人能打开的。   而此时本该闭关的虞清道闻鹤才两人,却正在阵法之中。   阵法中只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凳,如今石桌上典籍纸笔摆的乱七八糟,堆成一团,最上面放了个颜色斑驳的罗盘,映出许多纷乱光点,像是繁星万千。   闻鹤才脸上少见的有些凝重,一只手不断调整着光点的位置,另一只手飞速捻动,似是在算着什么。   虞清道不知他是在做些什么,只是越看越是着急,气愤道:“师兄!你当真听得下去他们如此编排轩儿?那可是你最疼的徒弟!”   闻鹤才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剑眉星目,眉目间似是含了冰雪,看人的眼神也是毫无波澜的:“清道,不可妄动伤人。”   “好,不伤人,不伤人!你修的大道无情众生道,却连自己的徒弟都不管,没了一个,现在又要把另一个也送进轮回去!”虞清道气的双目通红,站起身来与白衣人对视,“这两年间传言满天飞,都是我压下去的,你只管说什么‘天命难违’,把程渺双手奉上给那魔人折磨,如今更是将轩儿逐出师门……闻鹤才,你对自己的徒弟也能见死不救,不怕心有忧虑、过不了天劫?”   白衣人默然不语,继续拨动罗盘。   虞清道本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性子,如今却是气的怒发冲冠、双目通红。一看自己师兄这副模样,便知道是指望不上了,索性推开闻鹤才,拿了法器就要往外走:“你不去救轩儿,我去!”   他前脚尚未踏出,就被一股大力压的动弹不得,茫然无措地挣扎了几下,猛地反应过来,冲着身后人破口大骂:“好你个闻鹤才,你是修了无情道,又不是真成了天理!你断情绝义要做圣人,就别管我要杀人还是放火!”   他骂个不停,一张温文儒雅的脸气的通红,闻鹤才却好似一点也听不见般,用着拎鸡崽的法子把虞清道提到了石凳上:“前路不明、道心将毁……你去救,也只是做了无用功。”   “星盘?”虞清道怒极反笑,“你不是平素最烦这些东西,说什么‘人定胜天’的么?”   他一张清俊脸上满是怒意与痛色,嘟嘟囔囔的又骂了几句,忽的掉下泪来:“……你不是说,人定胜天的。”   闻鹤才默然。   “我不管。”虞清道忽的抬了头,眼角通红,“只要我虞清道还活着一天,就不会眼睁睁看着轩儿平白送了命!”   “事有天定,你我不过是天道的棋子罢了。”闻鹤才冷道。   而后挥袖转身,竟是一副要离去的样子。   虞清道忽的喊住了他:“闻鹤才。”   “逸轩、予圭,他师兄弟二人的字,可都是你对着典籍一页一页查过去的。”   闻鹤才面色无波,只低声说了句“早些歇息”便缓步离去。   他一身白衣,端的是脚步沉稳、姿态轻松,一副天下人皆不入眼的端庄样子。   就好像程渺程逸轩,那个天下第一的虚怀剑尊,并不是被他从小养到大、疼爱备至的徒弟似的。   ——   月换星移,又是一日。   封霄阳榻上有了人,睡的是相当舒适,被系统叫醒时也罕见的没了起床气。   他靠在床边伸了个懒腰,看着身旁一动不动的程渺挑了眉:“仙尊怎么不动?”   程渺:“……”   这魔人枕着他的胳膊睡了一夜,他半边身子都是麻的,还怎么动?   封霄阳将他的窘况尽收眼底,掩下心中笑意,说:“今日为夫去处理些魔界事务,仙尊作为如今的魔后,又是个男子,理当随行。”   程渺薄唇微抿,眼中隐有怒意。   在修士面前欺辱他还不够,还要他在一群邪魔外道面前也颜面尽失么?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八章 杀鸡儆猴   封霄阳:我是十好小市民,从不杀人放火……都是当年的事了(惆怅点烟)   封霄阳见他不动,皱眉“啧”了声:“收拾快些,今日我心情好,莫逼我将你捆过去。”   程渺沉着脸起身,心中又是一番思量,只觉得这魔人心思深重,从昨日到今日的一切异常行为都像是刻意做出的,也不知是在筹备些什么。   从前两年,封霄阳别说带着他上朝,就连这寝宫都压根没让程渺出过,程渺每日所要做的只是在被折磨到昏迷再被折磨醒中不断循环。   若是封霄阳得知这位仙尊都在想些什么,必然要向着被埋进地里的原主再唾上一口——这是把一个清冷仙尊硬生生折腾成了被害妄想症啊。   可惜他并不知情,甚至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做的不错。   毕竟这是程渺两年间第一次离开寝宫,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没准心情会变得好一点呢。   封霄阳愉快地想。   他的心情很好,好到连程渺从起床到进车辇都在给他摆脸色也没在意,甚至主动坐到了车辇外,想体验一把拿魔气飙车的快乐。   封霄阳哼着小调,在车把上屁股都没坐稳,就感受到了熟悉的心口疼。   封霄阳:“……草。”   系统看不过去,再次跑出来提醒他:【程渺对您的关注度和仇恨值都是爆表的,宿主可千万不能松懈哦。】   他暗道一声晦气,也钻进了车辇里,不顾程渺黑如锅底的脸,躺在了他腿上假寐。   果然,在封霄阳躺下的瞬间,疼痛又神奇的消失了。   封霄阳似乎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对系统说:“我发现了,以后程渺只要怀疑我的身份,我就去和他肢体接触!”   对待程渺这种心思深重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打直球,我就是睡了躺了撩拨你了,什么意思让他自己瞎想去。   封霄阳有信心,仙尊大人的想象力肯定能丰富到帮他补全人设。   况且这样的精神折磨也是折磨,还免了让他动手凌虐程渺,可谓是一举两得。   【……这也表明程渺确实非常恨您呢。】系与言方统冷酷地说,【您不怕这样会提前了您的死亡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封霄阳无赖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魔宫与议事殿之间的距离不远,封霄阳和系统没斗几句嘴便到了。   只见议事殿上方黑雾缭绕,隐隐透露出几丝血气,显然是有着大魔在内。   封霄阳有些紧张。   原主的记忆里有许多缺漏,他看了一晚上系统的资料也没补全,只好又端起原主喜怒无常的人设,小心翼翼地装疯卖傻。   他做了许多心理准备,杵在原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对着车辇微微一笑:“出来吧。”   程渺微微挑了眉。   他本以为这魔人只是带他来做个陪衬,准备随意往什么地方一丢了事,没料到这魔人竟是要与他一同走入议事殿。   魔界不重礼仪,程渺却是清楚的。按他之前看过的些许宫斗话本,这带着他上朝的举动是表明了他在后宫的地位,在“抬位份”。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有些好笑。   他一介男子,怎么就成了话本里宫斗的妃嫔?   也许封霄阳只是又多了新法子折磨他呢。   程渺按下心中的胡思乱想,快步跟上了前面大步流星的封霄阳。   他脚上还系着锁链,走路时丁零当啷的乱响,引来魔人注意,在看见他的面容后更是如沸水泼入滚油般,粗言秽语不绝于耳:   “哟,这不是那‘虚怀剑尊’么?久仰久仰啊。”一粗壮魔人面上嘲弄之色满满,手舞足蹈地向着程渺行了个礼,说完又是哈哈一笑。   一旁的绿发妖魔手上折扇一合,在那粗壮魔人头上来了下,神态正经,却是突然微微一笑:“熊兄此言差矣,如今改叫‘魔妃’了。”   “哈哈,不愧是‘纸笔将’,果是比我们这些粗人懂得礼数!”那粗壮魔人揉着头,眼神里除了嘲弄还有垂涎,止不住地往程渺的腰间扫。   与他一样目光垂涎的,大多数都是身形魁梧、满面横肉的魔界武将。   从前他们在战场上远远望见青碧剑光,唯恐避之不及,同修真界打了多少年,也没能得见这仙尊真容,只听说程渺生的极好,若不是那剑气太凛、神情太冷不似活人,都能评上仙界美人第一名。   如今得见,果真是天人之貌。更兼上程渺被折磨了两年,肤色添了几丝病态的红,身形也显得有些清减,多了不少人气,一张脸却仍是清冷漠然的样子,脚上却锁了条血色锁链,行走间不时露出,竟是平添了几丝魅惑。   那些垂涎眼神有如实质,阻的程渺脚步微微一滞。   他不是没见过这种眼神,只是敢垂涎他的早就死在了霜落剑下。   可如今身陷魔宫,丹田尽毁,虽是被那些眼神恶心到反胃,却是毫无办法。   程渺只觉得那些眼神像是想扒了他的衣服、将他拆吃入腹一般,是全无遮掩的垂涎与□□。   他恶心到微微发抖,攥紧的拳掐出了血,可封霄阳仍在大步流星地走着,程渺也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议事殿不小,封霄阳紧张过了头,直到坐上那简约大气、处于议事殿正中的王座时才松了口气,正想吩咐近侍为程渺在他身边加把椅子,就看见了程渺那张黑透了的冷脸,同眼神中掩盖不住的怒火。   怎么了这是?   封霄阳微微一愣,却是很快明白了为什么。   那些魔人的粗言秽语听得他微微皱眉,而在注意到他们看程渺的眼神时更是猛地起了火。   程渺如今就算再落魄,那也不是他们该碰的!   魔人散漫惯了,看封霄阳坐上王座后也没静下来,有人没皮没脸的出声:“魔尊大人,你什么时候玩够了仙尊,就赏给小的们呗……”   话没说完,便被魔人们的肆意□□吞没,甚至还有人站起身来对着堂中正立着的程渺比划,像是在盘算着自己能分到哪个部位似的。   他们笑的肆意,却猛然间听到一声爆响,紧接着便被扑面而来的血肉糊了满脸。   “……赏给你们?”封霄阳轻轻一笑,手指微动,将溅到自己身上的几丝血肉化掉,温声细语地说,“还有谁想要程渺?”   鸦雀无声。   那先前出声的魔人,如今已是一团模糊血肉,血雾弥漫了大半个议事殿,许多魔人顶着满头血色,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封霄阳打了个哈欠,歪在王座上,眯起眼伸出手指:“你、你、你……方才的动作,是想就地把程渺办了吧。”   他一头红发铺散,脸上神情散漫,眼尾魔纹极艳,像是一道永不凝固的血污,说话的态度也显得有些吊儿郎当。   可被他点到的魔人无不惊恐万分,甚至有人当场失禁,顿时一片腥膻臭味。   魔尊喜怒无常,却也有着规律,若是喊打喊杀,满口杀人放火,那多半是心情极好,而像今日这样神情散漫,就是勃然大怒了。   “怎么连自己的屎尿都管不住。”封霄阳微微皱眉,伸手一挥,顿时便是无数利刃显现,“今日我心情好,只废你们的一双眼目。自己动手剜了罢。”   他打了个哈欠,将僵立一旁的程渺拉进自己怀中:“日后如何待仙尊,各位可清楚了?”   自剜眼目,痛苦万分,可无人抗议,都是一副如获大赦似的模样,飞快将眼珠挖出,强忍疼痛向着封霄阳的方向拼命磕头:“谢……谢大人不杀之恩!”   红发魔人歪在王座里,似是没听见他们感恩涕零的话语,只是睁圆了一双桃花眼,伸手细细抹去怀中人脸上的几丝血迹,温和道:“仙尊沾了脏污,便不好看了。”   态度温和、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自己的情人。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却是猛然噤声。   程渺僵在他怀里,只觉得毛骨悚然,第一次对封霄阳有了惧意。   紧接着是满心的茫然。   这魔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一边说着他程渺只是工具,又一边将垂涎他的人全部剜了眼?   封霄阳将他脸上的血污拂去,仍是一手拥着他,歪在王座上懒散道:“既是叫了我来,有些什么事要上报,便直说吧。”   往日散漫的魔人今日鸦雀无声,互相推拒了多次,才在封霄阳不耐的冷哼声中走出个身形娇小的魔人,战战兢兢的报告事宜,声音颤抖,连战事情形都说错了几次。   魔人之中,独孤朔神色微冷,看着王座上的封霄阳程渺二人,忽的轻蔑一笑。   ——   封霄阳那一手震撼力颇大,直到下朝那群魔人也还是噤若寒蝉的样子,直到离开魔宫几十里远也还是遍体生寒、面带惧意。   可做出这一举动的封霄阳本人却是屏退了所有仆侍,连程渺也叫近侍带了出去,自己软在王座里,面色惨白。   【宿主,您今天做的不错,非常符合原主人设。】   封霄阳有气无力的骂它:“……给老子滚。”   他颤抖着支起身来,却在看到满地血污时脸色一绿,来不及转身便“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可干呕了好几次,也只是吐出了些乌水——毕竟他已是魔人,早就辟谷多年,胃里自然没什么东西。   封霄阳难受的要命,不受控制的流出了几滴生理眼泪,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看见满地各色的眼珠时又是一阵干呕。   【您要学会习惯。】   习惯什么?习惯将人炸成一团血雾,还是叫人把眼珠子剜出来?   封霄阳又干呕了几次,无力地靠在王座上,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   凭什么身为魔人就该嗜血滥杀?   他在这满是血污、一地狼藉的议事殿里一刻也再呆不下去,拖着虚脱的两条腿往殿外挪,却没承想听见了情意绵绵的一声唤:   “魔尊可是公务繁忙,偶感不适?不如让小生为魔尊温一壶热汤?”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你不晦气吗你。   苏云墨(睁着眼说瞎话):和魔尊相见是毕生之幸!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在线回收没人要的营养液~ 第九章 以身相许   封霄阳:你你你你不要过来啊!!!   这句话说的情意绵长,说话人还特意拉长了尾音,听起来有些娇嗔意味,却是自个男子口中说出的,听的封霄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一阵恶寒,抬眼看去竟是个白衣修士,一双手里正捧着个飘着热气的餐盘,满脸殷切地看着他。   那修士眉心一点朱砂红痣,封霄阳瞧着眼熟,却想不起来这人姓甚名谁。   【宿主,是苏云墨。】   封霄阳恍然大悟,而后轻“咦”一声,问道:“你来这里做甚?”   他是给了苏云墨一枚符印,将他留在了魔宫,却只是因为这修士的表现着实有些奇怪,想留下再观察几日罢了。   可就算苏云墨如今成了他的宫内人,可“入宫”第二日就迫不及待的来献殷勤,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听闻魔尊今日朝会后屏退外人,小生便有些忧虑,故而前来服侍魔尊。”苏云墨说的情深意切,一双眸子里似有点点泪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封霄阳又是一阵恶寒,连苏云墨看都不想看,抬脚要走:“我无事,你也回去吧。”   他走的急,一张脸绷的极紧,全然是不想与苏云墨产生任何接触的样儿。   封霄阳也不是没见过娘gay,但确实是没见过这么娘的。   还长了张与程渺极其相像的脸,真是晦气。   他撩了袍袖正要下台阶,猛然间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便被滚烫的汤水泼了满身,烫的他抽了口冷气。   封霄阳站稳身形,也不顾满身的狼藉汤水,皱眉看向阶下正在手足无措擦着他身上汤水的罪魁祸首苏云墨。   “魔尊大人恕罪,小生、小生……”苏云墨低着头不断擦拭,却是越擦越乱,声音里隐隐带了泣音,“小生不是有意的!”   你不是有意的,你是故意的。   他比苏云墨高了半头,恰好能瞧见这人绾的松散的发髻,同领口中露出的雪白肌肤。   与旖旎景色一同而来的,还有股难言的甜香,封霄阳猝不及防,只吸入了几口,某个部位便有了些不可言说的反应。   这是被算计了。   可封霄阳不但不恼,还有些好笑——他上朝是清晨的事,屏退所有人时也不过刚过了正午,就算魔界无日无月,这苏云墨现在便一副要就寝的样子,还带了催/情的药来诱惑他,不觉得自己白日宣/淫,有些太不要脸了么?   议事殿门口阶梯有九级,又是丈许宽的青石铺就,封霄阳与苏云墨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按理说是怎么摔也摔不到一起去的。   而苏云墨在这短短一瞬间,居然愣是跨越了好几阶台阶,将汤水泼在了他的身上,堪称仙界快银。   苏云墨擦了几下,战战兢兢地捏着帕子抬起头来,红了眼角,看起来颇为可怜:“魔尊大人,小生当真不是有意……”   话未说完,便掉了一连串的泪下来。   封霄阳自叹弗如,对着系统说:“你说你当初绑定我干嘛?就苏云墨这演技,演个疯批反派还不轻轻松松?”   【……】系统也是满头黑线。   他看着眼前哭的梨花带雨、还不忘把身上本就没多少的衣服往下扯的苏云墨,相当想提醒一句,现在魔界都入冬了,你穿着里衣就跑过来,还露了大半个上身,真的不冷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现在的反常程度,最低都是个四大凶兽在等着他。   可既然人家都这么努力了,封霄阳若是还不进圈套,确实有些过分。   他脱了外衫,披在低声啜泣的苏云墨身上,温声道:“魔界天冷,别冻坏了身子。我将你送回去罢。”   同时被自己油腻的够呛。   苏云墨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声音极小:“可小生泼了魔尊一身热汤,眼见着这衣服是穿不了了……”   “无妨,我先送你回去。”他一边虚情假意的深情一笑,一边调动魔气,将侵入体内的药力都逼了出来。   虽说这药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但最好还是注意些,没准这只是个药引子,大的还在后头。   封霄阳脱了外衫,此时又要表现出色心已起的模样,难免贴的离苏云墨近了些,从远处看便是微微拥着苏云墨的姿势。   他忽的后颈一凉,像是被人在暗处窥探,可魔息一扫什么也没有。   封霄阳收回魔息,晃了晃头,一定是最近事情太多,出现幻觉了。   却没注意到苏云墨眼中极快地划过一丝得意。   苏云墨被安排在了魔宫后方,离这议事殿少说也有几公里。修士在魔宫之中灵气会受到压制,术法使不出,也不知这人是怎么过来、还保证着手中的汤仍然滚烫的。   封霄阳带着苏云墨一边往魔宫飞,一边在心里琢磨这人的一系列行为,越想越觉得苏云墨不是常人,没准是别的世界来的神奇物种。   待到他们落下之时,封霄阳看苏云墨的眼神已经完全是看外星生物的了。   苏云墨被他看的毛骨悚然,可封霄阳脸色变的极快,又恢复了一副见色起意的样子,苏云墨觉得自己也许是看错了,提起精神把他往房中引。   他盘算着,这魔尊向来都是流连花丛、放浪不羁的,只要能将封霄阳引入自己的房中,自己的盘算便是已经完成了七分,剩下的三分便要看他苏云墨的表现了。   封霄阳不知他心中打算,只是颇为新奇地跟着苏云墨进了房。   这位既不守男德也不守仙德的修士能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他还真是挺好奇的。   苏云墨有了那枚符印,在魔宫仆侍看来便是得了魔尊大人的格外青睐。就都下了心思要细细收拾一番,在原主八百年不去的后宫里腾出了一处新院落,短短一天时间,院落内便移了花还栽了草,显得整洁雅致,同院外一人高的荒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进了院落,苏云墨也不搭话,只是含羞带怯的看了封霄阳一眼,伸手拉上他的袖子,半引半扯的把他往房中带。   封霄阳觉得好笑,也就跟着他去了。   房门一开,原本轻轻扯着他袖子的苏云墨像是突然打了鸡血,猛地将封霄阳扯了进来,而后极快地关上了房门。   封霄阳猝不及防,被他扯的一个趔趄,一句“卧槽”出口的同时,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好家伙,这苏云墨深藏不露,居然是个怪力母0!   他扶着房门站稳了身形,皱眉出声,声音里带了丝愠怒:“你……”   话音戛然而止。   苏云墨本就穿的少,如今更是把身上穿着的都扔到了地上,一张与程渺极其相似的脸上飞了红,眼角微红,低声道:“小生将热汤泼了魔尊一身,自知罪无可赦,只好……只好以身相许了。”   封霄阳惊的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不对——   这房间中的气味甜到发腻,显然是点了不少催/情的东西!   草,他这次可是要被自己坑死了!   ——   程渺站在议事殿外,脸上神色不定。   整个议事殿被封霄阳淡淡几句话逼得腥风血雨、一片狼藉,震慑到的不止是魔人,还有程渺。   他从前大多是在闭关清修,从未入过世,一手霜落剑法又是极为干净利落、杀人也不见血的。过往只是听闻封霄阳嗜血滥杀,从未真正见过。   今日正面得见,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样残暴嗜血的人,杀自己的下属眼都不带眨,对他的态度却是突然转好,很难不叫人多想。   程渺本就思虑深重,如今更是满心疑虑,隐隐有心神不稳之势。   他却没发现自己的危险境况,一张脸上神色复杂,连魔兵叫他也没听见。   那魔兵也是无奈,又重复叫了几次,程渺才忽然有了反应,猛地一抖,厉声道:“什么?”   他眼神如刀,刺的那魔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就要掏出武器,反应过来程渺已被毁了丹田、成了废人后才反应过来,慢慢收回了防御姿势,眼神却还是警惕的:“仙尊大人,魔尊有命,叫我等带大人回去歇息。大人若是待够了,便上车吧。”   程渺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是浑身冷汗,竟是思虑过重,差些将自己魇住,不由得微微一叹。   师……乘风道人曾提醒过他,他魂魄有缺,自小便缺损一魄,若是思虑过重,极易走火入魔。   因而他这几百年之中能不入世便不入世,却没承想被魔尊所囚,自此不复以往。   他敛了衣袖,正准备坐进车辇中去,不经意间一扫,却看见了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人看见他时先是一惊,而后微微一笑,不顾程渺猛然阴沉下去的脸色躬身拱手:“仙尊安好。”   躬身的同时,那一身穿了又好像没穿的衣服微微散开,露出大片胸脯。   程渺脸色更黑,沉声道:“你同为修士,怎能主动以身侍魔?”   这简直是、简直是……“不知廉耻!”他咬牙又加了句。   那“不知廉耻”的修士抬起头来,眉心一点红痣,正是苏云墨。   苏云墨微微一笑:“不知廉耻?若小生以身侍魔是不知廉耻,那在魔宫中呆了两年的仙尊,又是什么呢。”   程渺脸色阴沉,却是无法反驳。   在他人看来,他已跌落云端,成了魔尊禁脔。这关系的确是如苏云墨所言,不堪入目。   而这样的他,的确没有反驳的立场。   苏云墨见他沉默不言,又是一笑,悠悠离去,临走前丢下一句:“仙尊莫要自视清高,或许有朝一日,仙尊还需仰仗小生苟活呢。”   程渺的脸色已是黑的能滴出墨来了。   一旁的魔兵见他脸色阴沉,不敢造次,更不敢擅自驾车,只得守在车辇边等他发话。   “你们先回去吧。”程渺突然出声,“我在此处再等等。”   他脸色黑的厉害,周身似有凛冽剑鸣,魔兵不敢反抗,更不敢搭话,脚底抹油似的驾着车辇溜了。   真是罕见,往日清冷的仙尊竟也会气成这样子。   程渺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又是因什么而怒,只是顽固地等着封霄阳出来。   他等了许久,才瞧见那一道血色身影走出,正想冲上前去质问封霄阳,却看见了一抹碍眼的白色身影。   而后便是那一场谋划过的混乱。程渺远远看着封霄阳为苏云墨披上外衫、两人相携而去,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魔宫有禁制,他使不出术法,只得慢慢往回走,却是走的不大当心,脚上锁链被树枝勾住,摔了个结实。   四下无人。程渺慢慢转过身来,看着魔宫黑成一团、无日无月的天空,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章 暗潮汹涌   苏云墨得了宠,仙尊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自然该进进冷宫了。   屋内气味甜的发腻,封霄阳虽是及时屏住了呼吸,却仍是不由自主的面色发红、血气上涌。   他反手摸上房门,发现竟是落了锁。   苏云墨一介修士,在魔宫里灵力受限,是怎么在短短一瞬间做到关门落锁脱衣服这一连串事的?!   耳边喘息声越来越重,封霄阳暗道不好,对着眼前的苏云墨尴尬笑道:“苏修士这又是何意?”   苏云墨同样是吸入了不少情毒,如今已是浑身发红、眼角带泪,一副撩人模样,封霄阳不敢多看,只微微瞟了眼便把眼神移到了别的东西上。   他似乎已是情迷意乱,听不懂封霄阳在说些什么,软软呢喃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后便开始往封霄阳身上贴。   “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啊!”封霄阳急了,手忙脚乱的开始到处躲,生怕这不守男德的苏云墨对他做出点什么。   他是直男!钢管直!   可屋子就那么大,两人老鹰捉小鸡似的你追我逃了好几圈,苏云墨还是扯住了封霄阳的袖子。   封霄阳急了眼,将自己被拽住的袖子割了,慌不择路的蹦到了桌子上,顺着柱子开始往上爬。   【噗嗤。】系统冷眼旁观,对他进行了无情的嘲笑。   “别笑了,快想点办法!我不想和男的那啥!”封霄阳气急败坏。   苏云墨在情毒驱使下已经全然没了神智,站在原地看了爬在柱子上的封霄阳一会,开始难耐的磨蹭。   这画面极其不美好,封霄阳简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何处放,只能闭着眼睛继续吼系统:“别人家的系统多少都有点金手指,你除了每天索命似的催我做剧情,还有什么用?!”   【虽然系统很想建议宿主亲自动手,帮苏云墨解决这个问题……】系统难掩笑意,【但既然宿主大人不愿意,那系统还是为您解决眼前的危机吧。】   系统话音刚落,刚才还一副精虫上脑样的苏云墨忽的直起身来,双目涣散,机械的往榻上走。   而后榻上便传来了极为旖旎的呻/吟喘息,就好像封霄阳真和苏云墨做了什么似的。   封霄阳惊魂未定的从柱子上爬下来,远远往床榻的方向瞧了眼,只看见苏云墨被被子包的严实,一双眼睛紧闭,口中却不断发出些少儿不宜的声音。   【宿主放心,苏云墨绝不会发现,您压根没跟他做过什么的。】系统的声音里带了些促狭。   封霄阳的小心脏还在怦怦直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皱眉问:“你有这个功能,为什么之前不对程渺用?”   要是当时有这个金手指在,他也不用辛辛苦苦的琢磨什么“滴刑”了。   【程渺是原书中的重要人物,与宿主您有很深的交集,并且当时的程渺并没有像苏云墨一样完全失去神智,贸然使用会让他对您的身份产生怀疑哦。】系统耐心解释。   总而言之,今天这一系列的破事好歹是完了。   他真是被折腾的够呛……   封霄阳松了口气,被房内过于甜腻的气味熏的打了好几个喷嚏,施法术开了房门上的锁想走。   房门一开,新鲜空气涌入,封霄阳因情毒变得有些浑沌的神智恢复了些,猛然反应过来:   这是个机会啊!   他一直觉得这苏云墨挺奇怪,不像是个正经修士,想要查探一番,现在不正是个查探的好时机?   封霄阳瞬间精神百倍,腰也不酸了头也不晕了,满屋子的乱翻乱转,指望着能找出来些什么东西。   可他找的灰头土脸,连地板都差点拆了一层下来,也是什么都没找见。   不在屋子里,那就一定是在苏云墨身上了。   封霄阳望着床榻,有些犹豫,几番思量后还是一咬牙一闭眼,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就当我在大澡堂子里洗澡了。   他一边自我催眠,一边掀开了苏云墨身上的锦被,面无表情的把苏云墨全身搜了个遍,却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封霄阳不由得“啧”了声。   什么都查不出来,就更奇怪了。   他原以为苏云墨只是单方面跟他有仇,忍辱负重的接近他、讨好他只是为了一有机会就弄死他。   可如今房也翻了人也搜了,居然是任何能表明这人身份的东西都没有。   有宗门的修士往往都会随身携带一些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比如虚怀宗的玉牌、潇湘门的竹剑,既是身份的凭证,也是出门在外的一份保障。   苏云墨自称出身潇湘门,却连标志身份的竹剑也没有,房屋摆设也是笔墨纸砚、修真典籍的老几套,像极了编造身份的黑户。   封霄阳按了按太阳穴,这人查不出身份也就罢了,还搞了这么浓的香,熏的他头疼。   等等,香?   他眼中一亮,问系统:“能分析出来房中的香是哪里来的吗?”   【没问题。棠梨、血斛……这是合欢宗的香。】系统先是分析了一番,又有些遗憾地说,【可是单凭这一点,并不能确定苏云墨的身份……】   “已经能确定了。”封霄阳打断它。   他就说这苏云墨怎么看怎么奇怪,原来是合欢宗出身的!   合欢宗中多美人,修的是采阴补阳的法子,往往修为增长极快,因此被修真界艳羡又不齿,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   而合欢宗功法有个极为隐晦的特点,便是修炼之人体内灵气是可以逆行的。   难怪苏云墨就算是在魔宫里也能使出术法……   要问封霄阳为什么知道……便不得不提到原书主角的某位红颜知己了。   可魔界与合欢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这苏云墨费尽心机造了个潇湘门的身份接近他,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这其中还有隐情?   封霄阳又打了几个喷嚏,实在是受不住,开了扇窗户通风,看向苏云墨的眼神中满是思量。   这苏云墨长得像极了程渺,是从战俘营里提出来的。   话是这么说,可独孤朔往那日送来的一大堆人里掺几个自己的人进去,估计也不会被人发现。   原主仇人满三界,可知道原主爱好程渺这一口、还能提前做了准备的,也就只有魔界的四将二十一军了。   如果再算上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往他宫中插人这一项,那就可以直接敲定是独孤朔干的了。   封霄阳眼神一厉。   他完全可以今夜一过就把苏云墨哪来的丢回那里去,然后暗地里敲打独孤朔一番,让他不敢造次,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二十几天后他便要去凡间走主线剧情,且一走就是十几年,程渺留在魔宫中,要是被谁算计死了那封霄阳哭都没地哭去。   普通魔兵与原主之间积怨已久,独孤朔又是个急性子,稍加挑拨便有可能直接逼宫,而封霄阳正巧能借这个机会杀鸡儆猴,将整个魔界有独孤朔一般心思的人都敲打一番,也免了日后的麻烦。   就算是魔界四将二十一军同时反了,也篡不了他的位——封霄阳有这份自信。   此时的原主还没有突然多了什么奇怪体质,也没有因为莫名其妙的去挑战什么凶兽而元气大伤,连离成神只差一步的闻鹤才要向他动手,也得先掂量掂量,更别说魔界的一群妖魔鬼怪。   既然已是理清了来龙去脉,他封霄阳便要在这接下来的日子里装成个被色所惑的昏君,等着独孤朔逼宫了。   这出戏,想必十分好看。   ——   魔尊在苏修士的屋子里呆了一宿,两人春宵一度,好不快意。   魔宫里的消息瞒不住,很快就连洒扫的小厮都知道,魔尊喜新厌旧,仙尊娶到手还没过三天,就又宠幸了一位仙界美人。   有人感叹,不愧是魔尊大人,有了仙尊这仙界第一美人还不知足,敢明目张胆的出去一夜春宵。   又有人猜测,那得宠的苏姓修士与仙尊相貌相似,或许是魔尊在仙尊那里受了气,想找个代替品解解火气呢。   可无论是哪种猜测,都逃不过一句感叹:“过了这一夜,那苏云墨在这宫中可是要飞升了。”   魔宫内议论纷纷,连远在百里之外的四将二十一军也得了信,有人感叹魔尊好福气,也有人羡慕之声不绝、对这美人在怀、左拥右抱的生活无限向往,想着找个好日子再收些妃嫔的。   唯有一人得了信后嘲弄一笑,吩咐下属:“带着虎符,把我的奔狼军精锐三千拨回来。”   “可奔狼军镇守极北,若是突然撤回,极渊里的那些东西会不会出来……”下属有些迟疑。   “就要让那些东西出来呢。”独孤朔冷冷一笑。   他说完这句,便又躺回床榻之上,同两位美人调情嬉笑,好生快活。   下属不敢多言,默默下去了。   极渊里的东西,是连魔尊都觉得棘手的东西,上代魔尊身具神龙血脉,已有了半副神格,却仍是在散尽修为镇压极渊后陷入沉眠。这几百年极渊封印松动,虽有魔尊全力镇压,逃出的东西也够他们喝上一壶,如今大王竟是要把那些东西都放出来?   他只觉得满心恐惧,却不知自家大王已被即将登临大位的喜悦冲昏了头,哪里会怕?   ——   封霄阳既是决定了要扮猪吃老虎,便安心当他的昏君,这几日都与苏云墨形影不离的粘在一起,在外人看来是亲密至极,却只有苏云墨知道,这看似沉迷美色的魔尊,只在第一日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其后的日子要么借口公务繁忙要么就是说身体不适,从来没碰过他!   苏云墨有些担心,生怕这魔尊已是知道了他心中的那些小九九,可白日里封霄阳仍是一副深情模样,对他也是有机会便揩上几把油,吃尽了豆腐,完全是一幅昏君模样。   他如此表现,苏云墨也只好按下担忧,撑着一张笑脸陪着封霄阳今日论诗明日下棋的风花雪月。   这魔尊的想法那是相当异想天开,前日大半夜拖着苏云墨出去要“赏月观景”,听起来是雅趣横生,颇为浪漫。   可魔界无日无月,夜里连星星都没有一颗。当日苏云墨披着一身薄纱冻得哆嗦,陪着封霄阳在坟地里看了一夜的鬼火,第二天就着了凉,打了一连串的喷嚏,好不容易撑起身子把主动上门的封霄阳迎进房中,满心以为这魔尊要干点什么事。   却没料到封霄阳灿然一笑,大袖一挥,给他带了满屋子的冰!   见他满面难色,封霄阳还笑盈盈的解释了一番:“冬日围炉吃西瓜是魔界风俗,吃些凉的有助于下火,我看你火气颇重,便特地采了这些冰来,怎么样,可还满意?”   苏云墨气的牙都要咬碎,却还是要忍气吞声,娇娇弱弱地说满意。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得忍到魔尊这位子换人那一天。   今日的封霄阳依旧是正常发挥,一如既往地思维清奇。外间飘了鹅毛大雪,他却扯着苏云墨说要看什么冬日繁花。   苏云墨穿着一身清凉夏装,走在一片枯枝败叶之中,看着前面快活地像是发了羊癫疯的魔尊,觉得自己肯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主动请缨来当这个卧底。   封霄阳不但自己要快活,还要强行带着别人也快活。他弯腰攒了个雪球,笑盈盈的转身:“苏修士看……”   他话说了半截,手也只挥了半截,雪球没抛出去,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苏云墨似有所感,回过头去,看见了袭清冷白衣。   那人一身单薄锦袍,怀里抱了几枝魔界特有的血梅,脸上神色淡漠,乌发绾起,像是块千年不化的寒冰。   是程渺。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打进冷宫……   程渺:你敢。   封霄阳:qvq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给撸给抱给亲亲! 第十一章 欲拒还迎   匿名求助:我是个直男,但我对着仙尊心脏砰砰跳,这合理吗?   程渺如今虽说名义上是封霄阳明媒正娶来的“妃子”,可仍是受着囚徒的待遇,不但没什么侍卫仆人跟着,就连过冬的衣服也没几套,一身素色锦袍,看着就冷的厉害。   不怪魔宫下人没眼色,实在是主子变的太快。前几日魔尊还是把仙尊囚在魔宫里,一副要继续强取豪夺、不把仙尊折磨死不罢休的样子,转眼间便换了人宠,对仙尊不闻不问,显见着仙尊是要被打入冷宫了。   况且就算是丹田被废、虎落平阳,仙尊也曾是天下第一剑,单是身上那股凛冽剑气就不是一般魔人扛得住的。侍奉仙尊固然容易在魔尊面前混个脸熟,却也要有命才行。   这一来二去,便没了魔人敢去照料程渺,更没人敢去叫他莫要到处乱逛,安分呆在魔宫里。   程渺觉得奇怪,以为是封霄阳玩够了折磨他的戏码,被苏云墨勾了心去,却又不能直接放了他,索性就任他自生自灭去。   他乐得清静,这几日在魔宫中打理出了一片僻静地方,打算等封霄阳对他彻底失去兴趣后就搬去,等个好时机逃出魔宫。   程渺做好了此生再不见封霄阳一次的准备,却没料到今日两人竟又碰见了。   若是封霄阳孤身一人与他撞见也还好,可那一身夏装、站在封霄阳身侧的分明是苏云墨。   程渺脸色不变,心中暗叹一声。   苏云墨自己选了以身侍魔的路子,他本是痛心万分,想着能劝则劝,没料到人家乐在其中,如今也只好按下怒火、尊重祝福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程渺不想自己去招惹晦气,全当没看见那甜甜蜜蜜的一对狗男男,转了身要走。   却被苏云墨出声叫住:“多日不见,仙尊近来可好?”   那声音虽是娇娇弱弱,却分明是带着三分得意的。   苏云墨满心得意,存心要踩程渺一脚,却没料到程渺竟像是全然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仍是抱着梅花闷头走路,甚至还加快了步子。   苏云墨气的磨牙,却毫无办法,心里正气着,突然感到身边刮过一阵风,那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封霄阳竟是迈开大步,向着程渺的方向追了过去。   程渺走的急,封霄阳赶了好几步也没追上,只得催动锁链,强行让他停下了。   锁链一紧,程渺再迈不开步子,只得转过身冷冷盯着追的直喘、满面通红的封霄阳。   封霄阳赶上来,伸手按在程渺肩上,正待说话,却是眉头一皱,问道:“仙尊怎么穿的这么薄?”   程渺眸色一冷,淡淡道:“与魔尊无关。”   封霄阳看着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是颇为无奈。   虽说他偷偷帮这人治了伤,可原主两年折磨所留下的后遗症毕竟不是灵泉一洗就能治好的。   程渺身上暗伤那么多,若是被冻出了什么好歹,一命呜呼了可怎么办?   “我叫下人送些衣物给你。”封霄阳皱眉道,“仙尊若是冻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程渺眉头一挑。   封霄阳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就知道不好,果不其然,钻心疼痛涌来,疼的他打了个寒颤。   可也只疼了一瞬,紧接着便是程渺冷淡的声音:“不用。”   可魔界冬天能冻死牛诶!你穿那么点真的不行!   封霄阳心中焦急,脸上却是不能表现出半分,只得微微一笑:“不用?也好,省了绸缎棉花出来。”   反正他早就知道了程渺这身臭脾气,吃硬不吃软,大不了晚上偷偷跑过去把保暖衣物直接塞给他,然后再说上几句威胁的话儿。   “魔尊若无事,我便回去了。”程渺话音刚落,脸色猛地阴沉下来,双目紧紧盯着封霄阳身后。   封霄阳似有所感,可还没等他转过身去,便感受到了突然而来的压力与热度。   苏云墨踮了脚,脸垫在封霄阳肩上,一双手更是不安稳地环上了封霄阳的腰,温声道:“魔尊与仙尊在聊些什么呢?小生也能听听么?”   卧槽卧槽卧槽!   封霄阳一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脚趾在靴子里尴尬到抠出三室一厅两卫还带个储物间,拿出打娘胎里攒出来的所有耐心才压住了自己想杀人的冲动,硬是装出了一幅笑脸:“你看仙尊怀里抱的梅花好看么?那便是我同你讲的‘冬日梅花’。”   “好看。”苏云墨软软答道,眼睛像是粘在了那些梅花上,看了好几眼才不舍地挪开目光。   封霄阳微带笑意,温声问他:“好看么?我也带你去采些,回去插在瓶中赏玩吧。”   “我要那一枝。”苏云墨微微嘟了唇,伸手指着程渺怀中花朵最盛、颜色最艳的一枝。   程渺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封霄阳脸上笑容也有些挂不住。   “贱不贱啊草!”封霄阳对着系统咆哮,“好家伙一股茶味还这么欠,这人绿茶成精了?”   【宿主,淡定淡定……】系统安慰他。   封霄阳额头青筋直跳,硬生生是忍了下来,对着程渺笑道:“仙尊向来锦绣加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不会计较这一枝梅花吧?”   程渺脸色仍是阴沉万分,一双墨眸紧紧盯着封霄阳,看的封霄阳后颈发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原主的凄惨死法。   魂魄尽散、尸骨无存……   好惨啊他死的好惨啊qwq   他本以为程渺是不会给那枝梅花的,已在心中做好了忍着恶心哄苏云墨的打算,却没料到程渺忽的微微一笑,伸手将那枝梅花递出:“魔尊要,那便拿去吧。”   程渺生了张极为清俊冷漠的脸,平素总是副万年寒冰似的样子,如今却是带了几分温柔笑意,像是春日融雪,一时间封霄阳竟是看得呆了。   那梅花艳红如血,衬得程渺越发的白,几乎是白的有些病态了。   而那拿着梅枝的手骨肉匀亭,像是被精雕细琢出的艺术品,手腕处却有着一片铜钱大的溃烂。   封霄阳怔怔盯着那处溃烂,心头忽的一痛。   苏云墨却没察觉到他的异状,笑盈盈地一把将那枝梅花半接半抢地拿了过来,端详一番后竟是猛地一捋,将那枝上所有的梅花尽数薅了下来!   封霄阳一惊:“你干什么?”   他没掌握好分寸,吼出的声音又怒又急,苏云墨吓了一跳,低声道:“小生、小生想着,这梅花好看的紧,不如拿去做些花糕……”   苏云墨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不住地往程渺怀里瞟:“反正仙尊还有不少……”   给你脸了!?   封霄阳深吸一口气,牙磨的咯咯响。   程渺听他这么说,索性伸手将怀中所有的梅花都递了出来,仍是微微带了笑的:“苏修士喜欢,便拿去吧。”   苏云墨开开心心地接过,又是一番糟蹋,封霄阳看的眼皮直跳,程渺却仍是那副带了微微笑意的神态。   封霄阳偷偷瞧了他几眼,只觉得程渺那副样子不像是在看个活人,倒像是看在猴戏。   ……倒是挺符合他的人设。   不知为何,封霄阳见了程渺这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自己的气竟是也消了些。   苏云墨说是要拿去做花糕,却把那满枝的梅花全薅在了地上,薅完后似是还觉得不够,拉着封霄阳要去再采几枝。   封霄阳满心无奈,被苏云墨拉着走远,却是留了心思,悄悄瞥着仍站在雪地里的程渺。   要是程渺真的被冻出来个好歹,那他就是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程渺在原地站了半晌,突然微微蹲下/身去,拾起了一朵梅花,袖口露出一截精瘦小臂,却是血迹斑驳的。   封霄阳的心微微一咯噔。   苏云墨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转头便看到满脸心不在焉的封霄阳,于是提起胆子戳了戳封霄阳的肩膀,问道:“魔尊在想些什么?”   封霄阳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事。”   他仍是忍不住,悄悄往程渺原先站的地方瞧了一眼,却是早就人去楼空了。   可封霄阳的心仍是跳的激烈,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可他是个直男啊!   ——   程渺回到魔宫寝殿之时,已是半夜。   他在外面待了一天,又没个仆侍跟着,在魔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差点迷路,走错了好几次才走回来。   或许是身份作祟,他不由自主的开始记魔宫里的各处设施,反应过来之后已是将整座魔宫摸了个八分透,不由得有些无奈。   回来的路上,他鬼差神使地绕去了魔宫后殿,望着那一片黑暗中的唯一一点亮光,心中有些堵。   程渺自认是不会对封霄阳产生什么除了恨之外的情感,毕竟这两年的折磨足够磨灭许多,包括曾经两人作为对手时的敬意。   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当年封霄阳“追他”之时,可是全然不要了那张老脸,恨不得每天都赖在虚怀宗,别说花海铺地,就是更荒唐的事也干出过。   烽火戏诸侯、杀人博一笑的事情,过去的魔尊是干得出来的。   可如今的封霄阳自结契大典之后,行事收敛的太多,全无之前的疯癫姿态,倒像个正常的魔界之君了。   要么是从前的封霄阳是在装疯卖傻,要么就是现在的封霄阳在计划着什么。   从魔宫中下人以及那日见到的魔兵魔将的反应判断,应当是后者。   而那苏云墨的表现,也确实是有些过于奇怪了。   潇湘门下弟子行事风格如何,程渺是知道的。那苏云墨起初装的端庄冷漠,现在却是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着实是从头到尾都不像是潇湘门出身。   他一边这般想着,一边踏入了寝殿之中。   虽是万般不愿,如今的程渺也就只有这一处地方可去。   他前脚踏入殿中,后脚就发现了不对——这寝殿中今日冷清的厉害,连往日叽叽喳喳的那对小妖也不见了。   程渺提了心,轻轻走入殿中,脚步落地无声,似猫儿般轻巧,脚上的锁链却是拖了后腿,磕在烛座上,低低一声响。   要糟!   身后一股大力扑来,程渺猝不及防,被推到了榻上。   他胡乱挣扎了几下,忽然闻到了一股相当熟悉的血腥味。   是封霄阳?   他不是正和那苏云墨在一处么,怎的又来了这里?   作者有话说:   程渺:尊重,祝福,锁死。   封霄阳:……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二章 假意真心   “从前是真心,现在也是真心……仙尊信或不信,我都是这么想的。”   随着那股血腥气味一同冲入程渺鼻腔的,是一股极其浓烈的酒气。   这魔人喝了酒?   程渺受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撞,摔在了床榻之上,被封霄阳压的结实。   他挣扎着想要翻过身去,却是动弹不得,上半身陷进柔软的绸缎之中,只听得见身后封霄阳越发浓重的呼吸声,以及身上火热的温度。   这魔人看样子醉的不轻,不会是将他错认成了苏云墨,要行那苟且之事吧?   程渺不由得心中一紧,挣扎的越发激烈,孰料封霄阳手脚相当麻利,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挣扎的双手,不知从何处抽出来根带子,极为迅速地将程渺的手腕捆在一起,而后掀了锦被,将他裹成了个严严实实的蚕蛹。   做完这一切后,封霄阳诡异地松了口气,跳下榻去,站在床榻边得意洋洋地叉腰:“就凭你也想和爷上床?呸!你也配?!”   被骂的一头雾水还包成个蚕蛹的程渺:“?”   这又是什么个情况?   封霄阳这几日实在是被苏云墨折磨的不轻,又加上喝醉了酒,全然没看清眼前是谁,想当然的以为床上躺着的是那个不守男德、每天都在给他下x药的苏云墨。   虽说苏云墨今天有些奇怪,被他捆的结结实实也没骚不拉几的出声求饶,安静的有些过分,可他封霄阳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机会,可以借酒装疯狠狠骂上苏云墨一顿,自然不能放过。   ……能这么想,可见封霄阳确实是醉的厉害。   “下药的时候不是很拽么?”封霄阳哼笑一声,踹了床上的蚕蛹一脚,“还要人程渺的梅花,你当你谁啊!”   他面上凶恶,却是被酒精麻痹了头脑,踹出的那一脚毫无力气,踹完还收不回来了。   封霄阳踹的一个趔趄,迷迷瞪瞪地看着自己高高抬起、搭在床边的那条腿,有点奇怪的嘟哝:“怎么今天这腿不听使唤呢……”   他吭哧吭哧地弯下/身子,要把自己的腿从床上挪下来,却是重心失衡,摔了个狗吃屎。   被裹的严严实实、挣出一身汗依旧没从被子卷里钻出来的程渺:“……”   挣扎无果,程渺索性停了下来,看着努力撑起身子、满身狼狈还要装出一副凶恶样,嘴里嘟嘟囔囔骂人的封霄阳,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这位魔尊是被那苏云墨折腾的不轻啊。   程渺心中莫名其妙地有一丝快意,仔细琢磨了一番封霄阳方才那些颠三倒四的胡话,眉头微微一皱。   若是封霄阳当真如此排斥苏云墨,又为何要天天与那修士厮混在一处?   几乎是他心中刚冒出这个疑问,封霄阳就给他解答了:“……要、要不是爷想搞死那妄图篡位的独孤朔,爷才不搭理你呢!”   封霄阳这句话说的苦大仇深,瞪圆了一双桃花眼、额头青筋直跳,明显是深受其扰,满心愤懑借着酒劲一处发了。   魔界以实力为尊,各个部族之间打打杀杀是常事,虚怀宗早就想插一脚进去,虽总是以失败告终,却仍是攒下了不少资料。   比如封霄阳口中说到的那个四将之一独孤朔,便是虚怀宗早就记录在册,标明了“有篡位之心”的。   程渺看着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儿,莫名觉得这人有些像炸了毛的猫。   却没有任何一只猫,是如封霄阳般心狠手辣、将他囚在魔宫中折磨了足足两年的。   程渺眸色一沉。   封霄阳疯便疯去,与他何干?   “宠幸”苏云墨是为了给独孤朔下套,囚禁他却不杀是为了打修真界的脸,这封霄阳看似行事毫无章法,却是一举一动都有着自己的考量、心机颇为深重。   如此想来,当初封霄阳每日蹲在虚怀宗外,满口“愿与仙尊结秦晋之好”、腆着脸巴巴的要见程渺一眼,如此荒唐行事,是不是表明这人从那时起,就计划好了之后的一切?   眼前的红发魔人仍在细细嘟囔着什么,程渺却是全然再不想听下去,再次尝试着从被子中挣出,无果。   他干脆闭了眼,阻绝了五感,想要靠硬睡来熬过这一晚上。   却被耳边一阵一阵吹拂的热气逼的不得不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张俊美邪魅的脸。   封霄阳不知何时又爬上了榻,正愣愣地瞧着他看。   单论长相,封霄阳虽没有程渺生的那般动人心魄,却也是不差的。薄唇剑眉桃花眼,未语先带三分笑,若不是右眼眼角处那道妖冶奇异的血色魔纹,整个人竟是有几分少年气。   可惜周身魔气太重,那血色魔纹又太艳,那几分少年气便结了霜,成了阴沉邪佞。   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有些太近,程渺被封霄阳满身的酒气熏的恶心,眉间不由自主的皱出个疙瘩。   封霄阳见他皱眉,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伸手想抚上程渺的脸,被程渺转头躲开。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有些失望的慢慢放下,一双明亮的桃花眼也黯淡了下来:“奇怪,今天这苏云墨……怎么这么像程渺……”   “也对,本来就是独孤朔按着我的喜好挑的,自然像程渺。”封霄阳自嘲一笑,“要真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尊,早就该开骂了。”   他似乎有些失落般,慢慢趴在了被子卷上,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程渺看。   那视线太过明显,程渺就算再想无视也没法彻底当看不见,只得微微垂下了眸子。   封霄阳盯了他一会,自顾自地开口:“你说,程渺为什么会生成那副性子呢?”   程渺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封霄阳也不在意,撑着头迷迷瞪瞪地想了一会,像是恍然大悟般大声喊:“一定是小的时候没人爱,才会变成现在这一副像是每天都在奔丧的样子!”   “那闻鹤才不是他师父么,怎么就没把这人教的乖顺些,省得现在每天只会对着我阴阳怪气……”封霄阳有些遗憾地说,而后猛地摇了摇头,“不对,闻鹤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紧接着就是一番对于闻鹤才的各种编排,包括但不限于辱骂闻鹤才是老废物几千年没成神,以及“衷心祝福”闻鹤才和自己的师弟甜甜蜜蜜,早日破除无情道还俗去。   程渺:“……”   他听的耳朵嗡嗡响,颇想给这魔人一个禁言咒了事,却是灵力全失、行动受限,只得面无表情的听着。   封霄阳骂了好一阵子才停了嘴,又是盯着程渺一阵猛看,忽然落下泪来。   程渺被这喜怒无常的人折磨的已经是麻木了,看见封霄阳突然落泪也没什么反应,只薄唇微动,转眼又是一副冷漠无情的样子。   “我不想死……”封霄阳哭的连喘带咳、满面通红,“我不想当这个魔尊……”   程渺眉头一挑。   这倒是有趣,一个在魔尊位子上坐了几百年,行事乖张狠厉、杀人不眨眼的人哭着说自己不想当魔尊?   封霄阳这魔尊位子,是他自己一路杀出来的。   前代魔尊因镇压极渊散尽修为、陷入沉眠,魔界群龙无首,大大小小的势力为了个魔尊位子抢的头破血流,后因修士进攻,迫不得已打算以势力大小分位次,轮着当魔尊。   没承想半路杀出来个封霄阳,一柄夜虹长刀斩下了不少魔人头颅,踩着满地尸骨坐上了魔尊的位子。   这封霄阳不像寻常魔人,起初登位时既不好美色也不好金银,只一味的往凡间跑,像是要找些什么。   那时程渺刚从百年清修中醒转,对这位异于常魔的新任魔尊一丝兴趣也没有,只是听了虞清道的猜测,说这封霄阳出身颇为神秘,像是原为修士,走火入魔才成了魔人。   “轩儿也要多注意些。”虞清道满脸兴味的八卦完封霄阳,又对他殷切道,“你天生缺一魄,虽是……侥幸过了成仙的天劫,却仍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他当时只当是市井八卦,从没上过心。如今看这情形,莫非真如师叔所说,这封霄阳是修士出身?   程渺望着封霄阳的眼神又沉了几分。   封霄阳哭声越来越弱,迷迷瞪瞪的趴在程渺身上,一双桃花眼不断闭上又睁开,看样子竟是哭累了。   他血色长发乱成一团,衣服也被揉的乱七八糟,趴在被子上困的小鸡啄米,看起来居然有些孩子气。   烛火飘摇,寝殿里仍是一色大红的布置,那些曾经用来锁住程渺的血色锁链也还没撤下去。   只要程渺稍微往边上转一转,便能看见那曾在他身上挨个试过的、令他痛不欲生的各类刑具。   封霄阳折磨了他两年,程渺该是对封霄阳恨之入骨、食肉寝皮的。   可不知是今夜听了太多胡话、看了太多荒唐,还是被封霄阳身上酒气熏的有了醉意,程渺不由自主地开口:“魔尊当年曾在虚怀宗上发下豪言壮语,说早对仙尊情根深种、愿结秦晋之好,可是真心?”   程渺一句话问出,没等到封霄阳答复,自己便是黑了脸。   他问这个干什么?   无非是这魔人一时兴起,想羞辱他找些乐子罢了!   封霄阳已是全然软了身子,在被子卷上趴的平整,看样子是已经睡熟了。   程渺看他这副样子也是松了口气,以为这魔人没听见他方才那一问。   正当他闭了眼,打算熬过这一夜时,封霄阳忽然出声:“当时是真心的。”   程渺那张百年都不变的冷脸上,出现了几丝裂痕。   “现在也是真心……”封霄阳语声越来越低,最后竟是打起了小呼噜。   此后,无论程渺怎么叫,封霄阳都是雷打不动的打着呼噜,睡的那是相当死。   ——   封霄阳是被疼醒的。   他疼的喘不过气来,睁开眼看见了熟悉的床顶,又闭上了眼,对着系统颇为不耐烦的骂:“咋了又什么事?我不是说了别这么叫醒我吗?”   【宿主,系统建议您好好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系统相当冷漠无情的说。   干了什么?   封霄阳仍是不想睁眼,闭着眼向被子里蜷了蜷,在心中回想。   昨日他一直记挂着要给程渺带点衣物,和苏云墨下棋下的相当心不在焉,被灌了不少的酒,有点喝大了。   紧接着苏云墨再次尝试给他下药,封霄阳拉了系统出来帮忙,把苏云墨放倒了。   而后因为实在头晕的不行,又怕程渺冻出个好歹,于是一步三摇的往魔宫跑。   他只记得自己在魔宫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程渺,酒意上了头,剩下的事情只记得些零碎的画面。   再然后,程渺回来了……   封霄阳猛地坐起身来,醉意全无。   他只记得自己把程渺推倒在榻上,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话,最后好像还扒了不知道谁的衣服。   ……他不会把程渺上了吧?!   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封霄阳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果然看到了睡的正香的程渺。   程渺双目紧闭,眼下一片青黑,眉头微微皱着,衣衫凌乱地丢在一旁,露出的脖颈上除了斑驳的旧伤,明显还有几道新的红痕,看起来颇为暧昧。   而封霄阳自己……不用看都知道,他现在是光着的。   你感受过死神在召唤吗?   封霄阳看着身旁双目紧闭、脸色青黑,看上去像是被折腾了一宿的程渺,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碗孟婆汤。   作者有话说:   是谁心动却还装冷脸,我不说。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三章 极渊之破   仙尊其人,格外的吃硬不吃软,每天都在激情emo。   封霄阳满脸惊恐,飞一般的胡乱套上了几件衣物,这才有了几分安全感。   他人是醒了,脸部肌肉却没醒完全,如今满心的茫然慌张同疑惑,一张俊脸皱的像苦瓜,顾不得掀开锦被看看程渺的样子,鞋都没穿就撒开腿要往出跑。   封霄阳急的冒烟,系统却还在一边火上浇油:【宿主大人,您确定不去看看程渺现在的状态吗?】   “看屁啊!”封霄阳气的直骂,“都把人上了我还不跑,是等他又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刀子捅我吗?”   这拔x无情的怂话被他说的相当光明磊落,脸上更是一片坦然。   “洞房花烛夜”程渺那刁钻一刀,属实是给封霄阳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以致于他现在一想起来这位仙尊,首先想到的不是程渺周身的清冷气质,而是那把淬了毒的匕首。   原主被刀捅是罪有应得,可封霄阳本以为自己穿过来后好好对待程渺,能使程渺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结果居然是喝大了没管住自己的下半身,把程渺给上了!   如果说之前程渺对自己的印象是乱咬人的狗,现在估计已经变成了不但乱咬人,还日天日地的泰迪。   完了,程渺一定要恨死他了……   封霄阳冲的太急,撞在了床顶上,疼的眼前一黑,恍惚中似乎看见了不远的将来,程渺满面寒霜、将他一剑穿心的场景。   呜呜,如果注定要死的话,有没有人给他收尸啊qwq   他这一下撞的相当结实,整个床榻都微微动了动,将程渺惊醒了。   封霄阳眼前金星直冒,还没缓过来,就听到一道冷淡的声音:“魔尊这是在做什么?”   “……仙尊早上好啊。”封霄阳惊的一跳,尴尬地转过来,极为僵硬的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和你……昨天晚上……”   程渺看他脸色难看,微微挑眉:“魔尊昨夜说了不少胡话,又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相当叫人恶心。”   封霄阳:“……还、还有干别的什么吗。”   比如和你那啥了什么的……   “别的?”程渺的脸上多了一丝嫌恶,“并无。”   “那那……那个是怎么弄出来的……”封霄阳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程渺胸膛上那几道显眼的红痕。   什么东西?   程渺垂下眸子,正巧看到脖颈上的几道红痕,眉头皱的更紧,冷声道:“这个?魔尊挠出来的罢了。”   昨夜封霄阳说完那句惊世骇俗的话后便打起了呼噜,程渺怎么都叫不醒他,只得自己找了处角落窝着。   本想着两人相安无事,熬过这一夜便能各奔东西,没料到半夜封霄阳突然撑起了身子,迷迷糊糊的要往被子里钻。   可榻上仅剩的一床锦被裹在了程渺身上,程渺有心无力,解不开被子卷儿,故而演变成了封霄阳一心要贴在程渺身上,而程渺又是对他厌恶万分,拼命往床边躲的奇特场景。   程渺那满身的印子,就是在两人拉扯中被封霄阳挠出来的。   封霄阳此时也在系统的不断提醒下补全了昨夜的记忆,只觉得尴尬万分,却又松了一口气——还好没上啊。   他尴尬的不行,对着程渺“你”了好几次也没说出来句完整的话,只好沉默。   程渺是个比他还不愿意说话的,一瞬间寝殿中寂静无声,静的掉根针都听得见。   封霄阳同他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只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权衡一番后艰难开口:“我给仙尊带了些御寒衣物,放在柜中了……那我就先走了。”   他毫无感情的说完了这几个字,脸憋得通红,在程渺的注视下极为机械的起了身,飞一般地往出逃。   “我丹田已毁,成了废人。”程渺突然出声,“魔尊想毁修真界的脸面,如今也毁的差不多了。”   “近日听闻魔尊对苏修士青睐有加……既是玩够了我,要杀要剐便给个准话。成王败寇的道理,我程某还是懂的。”   他声音冷的厉害,似乎口中所说的人并不是自己。   封霄阳脚步一顿。   程渺寓家番看着他的背影,自嘲一笑:“如此苟活于世,像什么样子。魔尊若是对折磨程某没了兴趣,便给个痛快吧。”   封霄阳脸上由红变白,听着这几句毫无生气的话语,心头忽的一痛。   如此卑微,生意全无、只求一死的人,不该是程渺!   来不及细想,封霄阳转过身去,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讽刺:“仙尊要死?”   他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大步走回榻边,扼住程渺的脖颈,血色眸中阴沉一片:“你是我养来逗趣的狗,是死是活,都该由我说了算。”   说罢,封霄阳再不敢看程渺一眼,将接近窒息的程渺摔在榻上,逃一般的离开了魔宫。   他姿态仓皇,藏在袖子下的一双手抖的厉害。   程渺不能死,更不能因原主而死!   天下第一的霜落剑,就算是暂时失去光芒,却也一定会有再度震慑三界的那一天!   封霄阳闷头冲了不知多久,直到碰到了魔界边界的阵法才反应过来。   他寻了处山洞躲着,慢慢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双腿。   无论是出于曾经的读者身份,还是因原主的行为心有愧疚,他都不愿意看见程渺这幅毫无生气的样子。   【宿主越来越融入这个世界了呢。】系统有些欣慰。   封霄阳却是只想苦笑。   这样发展下去,他真的还能成功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   眨眼之间,十日已过。   这十日之中魔尊带着苏云墨到处游山玩水、嬉戏取乐,连朝会都顾不上开,赏赐的锦缎金银、灵丹妙药更是堆满了苏云墨那处不大的小院落。   而那原本就闲人勿近的魔宫寝殿,如今更是人迹罕至,就连原本总争着抢着要去寝殿当值的美貌小妖们也不愿去了。   魔宫中人已经逐渐接受了仙尊失宠、苏云墨上位的事实。虽说仙尊如今仍住在魔宫寝殿之中,名义上也还是魔尊的第一位“妃子”,可明眼人都能看的出,苏云墨入主魔宫,已是势在必行、板上钉钉的事。   今日前线战事传来,正待魔尊决断,本是极为重要的朝会,封霄阳却借口生病推了。   可所有魔人都清楚,称了病的魔尊如今在魔界中风景最好的一处秘境里,正同那近来得宠的苏云墨欢歌对酒。   满朝文武百魔被放了鸽子,乌泱泱一群魔人衣冠楚楚地看着空荡荡的王座,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武将大多是调戏几句,互相暧昧地挤挤眼,打算效法魔尊,也去找些修士来尝尝滋味,也就作罢了。   男人嘛,总有那么些个头脑一热的时候。   况且前线战事并未吃紧,也不需要魔尊亲自上阵,故而魔将们说了几句闲话也就散了。   文官们却是不能这么宽心,下朝时脸上大多带了些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打算回去写上千言谏君辞,挑个机会进谏。   可不能让魔尊有了美人便忘了江山!   这样的机会正顺了独孤朔的意。   他借着封霄阳不在的机会,凭着自己的手段与声望积极联络,几乎撬动了半个朝中的武将与他一同叛变,就连当初跟着封霄阳打天下的大鹏一族也有些意动。   与其跟着一个喜怒无常、残忍嗜杀,能当着魔界千万魔人面不改色的叫下属剜眼谢罪的君主,还不如干脆反了。   况且这封霄阳原本就是来历不明的魔人,背后没有部族支撑,与魔界军队早就是貌合神离。   魔界原本有虫豸、虎豹、飞禽三大部族,百年前魔界内斗,也多是这三大部族打来打去,原本已是打出了个结果,签了协定要轮番掌管魔界,却被突然杀出的封霄阳打了个猝不及防,将三大部族硬生生拆成了如今的四将二十一军。   但凡是这些部族内活的久些的魔人,都是打心底里不服封霄阳的。   “推翻了这封姓小儿,从此这魔界便归于我等之手。我独孤朔以部族为誓,愿与百年前一般,轮坐魔尊之位。”独孤朔说的诚恳,那些原本有些踟躇的部族经他这么一鼓动,也都有了逆反之心。   那封霄阳再怎么强,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抵抗这万千魔人吧?   封霄阳沉迷美色、不管朝事,独孤朔又在朝中拉帮结派,搅得这魔界看似平稳,实际上暗地里早已是暗潮涌动、一盘乱象了。   独孤朔经营了这一番,自我感觉颇好,满心等着前线回报。   极渊封印一破,便是他攻入魔宫之时。   至于那些与他结盟的三大部族残部,不过是棋子罢了。   他被野心冲昏了头,全然没考虑到极渊封印若是一破,首先波及到的可是独孤朔自己手下的一批狼魔。   ——   封霄阳同苏云墨回到魔宫之时,已是夜半时分。   他喝了不少酒,醉眼朦胧的歪在车辇中,被苏云墨搀着才能走上几步路。   “美人……”封霄阳整个身子都压在苏云墨身上,醉的双眼迷蒙,挑起一抹自以为邪魅狂狷的笑,“来香一个……”   封霄阳今日一反常态,主动接近他,苏云墨本该借势而上撩拨一番,却是没了那般旖旎心思,咬着唇满脸紧张。   依独孤朔的暗线所说,逼宫之日便是今天。   故而他将封霄阳灌了个烂醉,又强行将他带回了魔宫。   既然要篡位,便干脆不藏着掖着了,直接当面逼宫——独孤朔是这么想的。   苏云墨只好无条件服从,却打心底里感到一丝不安。   他看着身旁烂醉如泥、毫无威胁的封霄阳,打算将这份不安归结为独孤朔没有在预订时间发出信号。   毕竟今日封霄阳喝的酒里,下了苏云墨意外得到的一份秘药,可令人灵息阻塞、手足无力,且越挣扎起效越快。   即便如此,苏云墨仍是放不下心,再次拿灵力查探了一番,确定那秘药已起了作用才彻底放下心来。   没等他把封霄阳在魔宫正殿的大座上安顿好,正殿大门突然被人撞开,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一声喊:   “魔尊大人!极渊的封印破了!!”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抓住程渺猛摇):不可以emo!!给我振作!!!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四章 黄雀在后   苏云墨:我不装了,我是奸细。封霄阳:我也不装了,我是13王。   极渊封印破了?   阶下兵士满身污血,因恐惧而破了音,撕心裂肺地又喊了一遍。   “没看见魔尊正睡着么?”苏云墨皱眉,轻声呵斥,“还不退下!”   那兵士听见这娇娇弱弱的一声,猛地抬了头,正好瞧见王座上醉的东倒西歪地魔尊,眼中几丝恨意几丝绝望,终究还是退了下去。   主君沉迷美色,这魔界终究是要没落了!   既是魔尊不仁,便休怪他不义!   封霄阳歪在王座中,仍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眼中却少见的划过一丝凝重。   “系统,极渊的封印怎么会破的这么早?”   原书中极渊封印也破过,可那已是主角李致典结丹之后的事。   李致典意外落入极渊,却是混的如鱼得水,拿到了不少被界面乱流带了的秘宝。   令整个魔界如临大敌、上任魔尊为封印它而散了全部修为的极渊,却成了当时仅有金丹期修为的主角表现自己的舞台——要么说位面之子着实令人羡慕呢。   可现在李致典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极渊的封印怎么就破了?   【回宿主大人,是因为独孤朔撤走了维持极渊封印运转的军队。】   前任魔尊虽说设下封印,可时光流逝,封印之中的魔气也越来越稀薄,只得是靠魔界二十一军轮番镇守极渊,来维持封印运转,一年一换。   怎么就这么巧,今年镇守极渊的偏偏是独孤朔手底下的人?!   封霄阳本想着借独孤朔逼宫之事发难,敲打一番同样有着篡位之心的其他魔人,却没料到这狼妖居然玩的这么大,连极渊也给开了。   整个三界之中,封霄阳最忌惮的就是这极渊。不是因为镇压极渊需要大量的魔息,而是因为按照原书中所写,极渊是时空的交汇之点,极渊里逸散出的东西更有着操纵时空之能,天生与封霄阳这道异界之魂相克。   【宿主的一举一动都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这次封印提前破裂,就是一个警告。】   这极渊一破,封霄阳之前想好的谋划便全都落了空。   他头疼的紧——想在魔人面前立威,要再次封印这极渊,想安抚平常魔人,也要再次封印这极渊,想维持住修真界和魔界的平衡,还要封印这极渊。   想来想去,还是躲不过极渊。   他封霄阳的命,怎的就这么苦啊……   封霄阳简直想掀开独孤朔的天灵盖,看看那狼妖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蠢到逼宫也就算了,怎么能蠢到连极渊的封印都开了?   他头疼的厉害,闭紧了眼在脑内搜索原主的记忆,想找出封印极渊的全部术法。   外间喊杀声越来越响,隐隐有紫色妖火腾起,又有金铁相交之声,声音极为清晰,竟是近的好似就在正殿之外。   独孤朔领着的一群乱臣贼子,已是越来越近了。   苏云墨望着窗外透出的通天火光,竟是挑起了一抹笑。   这笑容朗然洒脱,不同于他平素总带了些撩拨妩媚的神情,衬着那张与程渺极其相似的脸,竟是有些飘渺仙气。   他再不掩饰,慢慢站起身来,看着满目茫然睁开眼的封霄阳,一张脸上尽是快意:“封霄阳,你可曾想过,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封霄阳头疼的厉害,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一时之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勉力撑起了身子,嗓音沙哑:“你……”   “当代魔尊残忍嗜杀,刀下亡魂无数……”苏云墨再无从前的妩媚样子,一张脸上是扭曲的快意,“如今这便是你的报应!”   封霄阳只觉得自己万般委屈,他只是个卑微穿书人,别说杀人了,就连折磨人都没干过,怎么原主干的这些事都要算到他头上?   他疼的整个脑袋都在嗡嗡响,连苏云墨的骂声也听的支离破碎,终于是意识到了不对:“系统,这具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这是……宿主大人!这是中了冰鸱毒!】   冰鸱毒,世间少有的奇毒,中毒者全身修为会慢慢散失,每逢大凶之日还会遭受炼魂之痛。   如此功效,已是令人闻风丧胆,而令其在三界名声大振的,却是中毒后所能带来的副作用。   这毒物,可是能毁了修道之人灵根、彻底断了修真之路的。   却也有着极小极小的可能,能使服用者重塑灵根,拥有人人艳羡的超品灵根,譬如原书主角李致典,就有了这么一番大机缘。   封霄阳在听到系统报出“冰鸱毒”三字之时已是满面苦涩,想到这里时脸色更难看了。   他一个抽卡必然大保底的非酋,怎么可能有着这种运气……   可冰鸱毒不说三界唯一,也是世间少有,苏云墨一介普通修士,是怎么拿到这玩意的?   封霄阳心中疑惑,可当下形势不容他多想,几乎是他刚刚压下头疼,苏云墨那满含杀意的术法便拍了过来,封霄阳极为狼狈地向后躲闪,从王座上摔了下去,才勉强躲过了术法。   他趴在地上,下意识想蹦起身来,却是手脚酸软,使不上力。   糟了。   怎么能忘了这冰鸱毒还有令人灵力全失、手足无力的功效?   苏云墨看他狼狈挣扎,笑的更加快意,捏着术法缓缓走近,揪着封霄阳披散下来的头发,强行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封霄阳那张满是怒意却又无可奈何的脸,忽的恨声问道:“你可知你杀了多少人?”   他一张清俊面庞被恨意割裂成上下不同的两个部分,薄唇仍是温和笑意,眼神之中却全是滔天仇恨。   “你会记得你吃过多少粒米么?”封霄阳脸上怒意慢慢消失,转变成极为嘲讽的笑。   他一双桃花眼弯的极为好看,说出的话却是毫不留情,狂的厉害,好似完全不是正处于魔息全失、任人宰割的处境一般。   苏云墨被他这嘲讽一笑激的怒意翻卷,一道术法拍的封霄阳倒飞而去,撞上了殿中的柱子。   封霄阳被摔的昏昏沉沉,差点吐出一口血来。   窗外喊杀之声越来越近,苏云墨仔细听了一会,竟是慢慢悠悠的在桌前坐下,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   “我不杀你。”苏云墨的声音温柔万分,“我等着看你被魔人撕碎、万劫不复那一天。”   门口一身爆响,大门被轰开,一群奇形怪状的魔人潮水般涌入,看见软倒在柱子下的封霄阳,竟是突然鸦雀无声。   在场的所有魔人,都是见过封霄阳在战场上的样子,知道这看似俊逸的魔人心有多黑手有所狠的。   那浑身浴血、一把夜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魔人,属实是太狠太凶了。   纵使封霄阳如今已是虎落平阳,一副再起不能的狼狈样子,但仍是没有魔人愿意向他走近一步。   封霄阳软倒在柱子下,一群魔人挤挤挨挨拥在殿门口不敢上前,苏云墨坐在桌前淡定喝茶,场景颇为奇特。   正是这魔人犹豫的空隙,给了封霄阳喘息的机会。   【冰鸱毒已暂时压制,扣除宿主百分之一的寿元。】   随着系统话音落下,封霄阳顿时感到浑身一轻,失去的魔息也暂时恢复,实力恢复到了原本的八九分。   虽是已然恢复,他却仍是坐在地上,装出一副软弱姿态。   他在等一个人。   好不容易碰上封霄阳如此软弱的时刻,这么好的机会,独孤朔怎能错过?   果然,不过一会,殿门口拥挤的魔人忽然如潮水般分开,从中走出几个器宇轩昂的大魔,走在最前的正是那独孤朔。   封霄阳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怒意,盯紧了走入殿中的几名魔人。   跟在独孤朔身后的几名魔人顿时有些踟躇。   独孤朔似乎没感受到封霄阳身上那股杀意,向前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礼数周全,说出的话却是无礼至极:“君上夜安。”   封霄阳轻轻一笑,声音仍是哑的:“我方才还奇怪,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要我这位子,原来是‘魔狼将’。”   “君上此言差矣。魔尊滥杀无度,暴虐成性,如今魔界人心散漫、军中疑声一片,臣等也是为魔界的未来考虑!”独孤朔说的义正辞严,一张狼脸上写满了忠诚守直,就好似自己从没有暗地里联络朝臣,更没有做出解开极渊封印的龌龊事来。   “说的甚是。”封霄阳轻咳几声,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独孤将军说的不错。若是将这魔尊位子交予你便可解魔界之围,那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独孤朔先是一惊,而后惊喜万分。   这封姓小儿若是真的主动将魔尊位子让给了他,那些老家伙再怎么编排,都再找不出他的错处,史书上的他也就不是妄图篡位的乱臣贼子,而是名正言顺的魔君!   “魔尊无需担忧,臣自信可将魔族发扬光大!”独孤朔朗声道。   封霄阳脸上流露出几丝笑意:“那好。我在此问你三问,若是你都答的上,这魔尊的位子便是你的了。”   苏云墨看他站起身来,脸上快意神色逐渐褪去,心中升起不安:这封霄阳已是中了那秘药,本该魔息尽失、全无反抗之力才是,怎么还能站得起来?   莫非那药物出了差错?!   他手一抖,竟是将手中的茶盏摔在了地上,可独孤朔早被即将得到大位的喜悦冲昏了头,全然没听到那一声响。   “第一问,若是魔界遇袭,你当如何?”封霄阳声音不再沙哑,带了几丝严肃。   独孤朔正色答道:“自当联合各部,保全妇孺小儿,全力抵御!”   “好。”封霄阳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第二问,若是登临大位,你想做些什么?”   话音未落,一股极为强大的气势自封霄阳周身爆发出来,瞬间封住了殿中殿外所有人的口舌,有些修为尚浅的魔人更是直接跪下了。   这般强横气势,是独孤朔口中“身中奇毒,魔息尽失”的魔尊?   殿中魔人大多已冷汗涔涔,满心恐惧,在毫无悬念的碾压下再提不起反抗心思,对仍在冠冕堂皇答话、对他们的处境毫无所觉的独孤朔起了恨意。   若不是这人撺掇,他们又怎会猪油蒙了心,要篡这位子?   “这……”独孤朔感受不到那股强横气势,却是微微冒了汗,思量了许久才做出回答:“我将励精图治,重农轻税,日日自省,绝不轻信他人,不为金银美人所诱!”   封霄阳又是轻轻一笑,脸上那副虚弱样子荡然无存:“好。第三问,这与你同来谋权篡位的诸位,可知道独孤将军你私自解开了极渊的封印,若是篡位不成,便要拉着整个魔界陪葬?!”   一时间如霹雳炸响,惊的独孤朔从头至尾打了一个哆嗦,猛然抬起头来,正巧撞进了封霄阳那双嗜血的红眸中。   这周身气势强横、面上似笑非笑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身中奇毒的封霄阳?   独孤朔下意识回头,便看见了无数愤懑眼神,其中蕴含的恨意足够他死上千千万万次。   殿中殿外魔人全被封霄阳身上爆发出的气势压得跪在了地上,依旧站立着的只有一个他。   是万魔朝拜、天地无声的盛景。   却不是对着他独孤朔的。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爷不装了,爷就是那在后的黄雀(qiao)儿!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五章 江山不顾   “我本想着魔尊该去镇压极渊,却没料到魔尊还在此地与美人耳鬓厮磨…”   万魔朝拜,拜的不是他独孤朔,只有那殿内殿外无数道刀子般的狠毒视线,是盯紧了他的。   虽是不能言语更不能动作,可光是魔人们眼中如刀子般的目光,就刺的独孤朔浑身发冷。   若是封霄阳撤了压制,那群魔人定会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独孤朔自知大势已去,一张狼脸僵在他最张扬得意的一瞬,心中冒出无数想法。   他这一辈子声色犬马,在酒池肉林里放浪形骸,却总是消不去心中那想篡位的勃勃野心。   魔界的君王之位,怎能任由一个来历不明的魔人坐?   为这次篡位独孤朔计划了多年,在朝中拉拢了无数势力,甚至狠心开了极渊的封印,却仍是在封霄阳碾压般的力量下溃不成军。   独孤朔额头渗出冷汗,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逼宫失败,他独孤朔是一定要死无葬身之处的,而按着封霄阳的脾性,难免会怒火中烧、殃及池鱼,将与他同族的魔人杀个干净。   他自知自己酿下大错,死上千千万遍都不足惜,可银狼全族不该因他一人之错而被屠个干净!   如今大势已去,他独孤朔降是死,叛也是死,不如拿这条贱命拼上一把,将这篡位之责一人担下,也不知能不能保得下银狼一族。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微微一叹——他若是早能想到这些该多好。   可如今再后悔再遗憾也只是马后炮,独孤朔下定决心提起精神,催动体内魔核,浑身魔息翻卷,“哇”的吐出一口乌血,眼目凸出,竟是要自爆了!   独孤朔身为魔界四将之一,自身实力已然半步化神之境,若是在此处自爆,那威力怕是要掀掉半个魔界!   他全然不顾周围魔人的惊骇眼神,放肆狂笑:“封姓小儿,这逼宫篡位之事乃我一人所为,你若还是个男人,便只冲着我来!”   封霄阳微微一笑,眼中戏谑满满:“谋权篡位,株连九族……独孤将军想保下银狼一族?”   “若是你不应,我便将这一身修为尽数散了!”独孤朔面容可怖,却仍是艰难维持着神智,“纵使是魔尊你,也经不住这一炸吧?”   那倒也是,纵使是全盛时期的原主,要想扛下如独孤朔这般修为的魔人自爆所造成的伤害,也得先掂量掂量。   况且就算他扛的住,这在场的万千魔人也不知扛不扛的住。魔界精锐今夜几乎尽汇于此,要是真由着独孤朔自爆,魔界战力少说也要折损个三成。   极渊的封印已解,急需军队镇压,修真界的活动也逐渐频繁,又有了进攻之势……如今的魔界可谓是内忧外患,缺人缺的厉害。   如此情形之下,必然是不能让这独孤朔就这么自爆了的……那狼妖看似蠢笨,倒是好算计,临死之前使出这么一手,是在逼他立下誓言,以此保下银狼一族。   封霄阳看着已没了狼形的独孤朔,微微皱眉。   可他又不大想留着这个满心算计、野心勃勃的狼妖在身侧,更不想留下那满族野心勃勃的狼人……   封霄阳脑中过电般权衡了一番利弊,忽的灵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想出了解决之法。   独孤朔已全然没了狼样子,鼓成个暗红血球,却硬是压抑着不去自爆,等着封霄阳立誓保下银狼一族。   “同我谈条件?你大可以试试。”封霄阳微微弯了眼,嘲弄一笑。   !!!   满殿魔人震悚,却碍于被封霄阳所压制无法行动,不少魔人已是骇破了胆,血气上涌,魔息在经脉中乱窜,吐出血来。   疯了疯了,这两人都疯了!!   独孤朔已是发不出声,听了封霄阳这嘲弄之语后再压制不住周身魔气,不成型的身体爆裂开来!   满殿魔人满脸绝望,不少人已闭上了眼,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魔息冲刷。   此时的他们无比后悔,为何要听信了那独孤朔的谗言,为何要忍不住诱惑、天真的以为只要人多就能成功篡位?   又是为何会以为封霄阳会为了顾全大局,不去大开杀戒?   当代魔尊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等了许久,仍是没有预想中的□□魔息冲刷,更是没有一丝疼痛。   难不成是直接进了地府?   魔人们疑惑的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然毫发无损,难以置信的互相望着,一时间竟分不清这是地府还是现实。   “独孤朔谋权篡位,已被本尊清除,银狼一族从此便灭了罢。”语声自阶上传来,是相当熟悉的,带了几丝吊儿郎当的声音。   魔人们惊惶抬头,便看见当代魔尊好端端地站在阶上,脸上仍是带了微微的笑意,衣冠整洁、姿态随意,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断。   死里逃生的喜悦没持续几秒,便是一阵难言的恐惧。   封霄阳竟已经强到了这个地步?!   不少魔人可是将方才的情形看得清楚——独孤朔自爆的一瞬间封霄阳便出了手,随意一挥袖就将那毁天灭地般的爆炸全收了进去。   半步化神的魔修自爆,该有多么大的动静?   他们却是连一丝儿逸散出的魔息都没能察觉到!   半步化神与化神期只两字之差,其间差距便已大到如此地步了么?   魔人们不约而同冒了一身冷汗——这般实力,他们之前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以为自己一定能篡了封霄阳的位?   “魔尊千秋万代、一统三界,吾等愿为魔尊座下牛马!”不知是谁带了头高呼,头磕的哐哐响。   机灵些的魔人迅速跟上,稍微木讷些的也很快明白了情况,同样高呼起来。   如今他们就是魔尊砧板上的一块肉,稍微识相些,没准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封霄阳看着阶下拼命高呼的一众魔人,有些好笑。   魔界现在缺人缺的厉害,因而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杀了这些魔人,甚至还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如何才能让这些魔人对他心悦诚服,从乱臣贼子变成可靠战力。   谁知道这群人这么识相,一见独孤朔死了立马倒戈,连“愿为座下牛马”的话都说出来了。   封霄阳只觉得是这些魔人还没笨到无药可救,知道顺坡下驴,却不知眼前这副景象产生的缘由,极大一部分是因为原主的手段过于狠辣,在场的魔人一想到魔尊的暴虐手段,无不心惊胆战,才会突然转变态度。   “莫要再喊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都聚在我这魔宫作甚?”封霄阳慢慢自阶上走下,语声温和,却似是带了些杀意,“极渊已破,正是用人的时候,该怎么办诸位比我更清楚。今日之事,待到极渊安定后再清算。”   魔人们如蒙大赦,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溜了。   封霄阳发了话,便是将今日之事暂时揭过,要他们为镇压极渊尽上全力,这些魔人本以为自己已是必死无疑,猛然间得了这么个机会,都是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冲到战场上与极渊里出来的秽怨厮杀去。   多清除一处秽怨,便多一分生存的机会。   眨眼间,封霄阳眼前便是一空,只留下一道纤弱白影。   是苏云墨。   几刻之前苏云墨还是一幅快意样子,现在却是吐了满身的血,气息奄奄,有了出气没进气了。   封霄阳看着满地的血,有些慌神。   他拿来镇压魔人的术法极为霸道,越是挣扎便受伤的越重,魔人大多是挣扎一番后就没了动力,而这苏云墨却是从头到尾一直在拼了命挣扎,受的伤自然比魔人重上几分。   如今殿中空空荡荡,除他和苏云墨外没了别人,封霄阳也就不再去掩饰,满脸的纠结与慌张,急急忙忙地蹲在苏云墨身旁施治疗术法。   果不其然,术法的光芒刚照到苏云墨身上,封霄阳的心口又是一痛。   虽说他已是习惯了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可仍是疼的微微皱起了眉,指尖微颤。   【宿主,您的行为不符合原著人设。】是系统冷漠的机械音。   “我明白。”封霄阳仍是没有停下手上的术法,“可你就不想知道,他苏云墨不过一介普通修士,身上为什么会有冰鸱毒?”   这玩意可是主角标配,现在突然被用在了他身上,主角的灵根还能不能被重塑,能不能顺利成神?   涉及剧情发展,封霄阳不敢懈怠,系统也在听到他的解释后沉默的停止了惩罚。   它看着封霄阳着急上火的样子,终究还是有些不情不愿地出声:【宿主要是早听我说的话,只折磨程渺,也不会闹出这么多事……】   封霄阳听了系统这似乎带着埋怨的话语,无法可答,只得苦笑。   若是他不去治疗程渺,那就不会有第三日带着程渺上朝的事情;若是不带着程渺上朝,独孤朔便不会起了篡位之心;若是独孤朔不起篡位之心,苏云墨便不会被送进宫来,他也不会中了这极大可能是为主角准备的毒。   他以为只是改变了一小段剧情,却没想到整本书的剧情都有可能因此偏差,而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心软。   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做不到对无辜之人下手,更做不到折磨已经被原主折腾的奄奄一息的程渺,无论这般行事会酿成多么大的后果,封霄阳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苏云墨看起来只是吐了几口血,内伤却是极重,原主惯用的术法全是杀招,基本上没用过什么治愈的法决,因而封霄阳如今搓术法搓的满头大汗,竟是比方才挥袖收了要自爆的独孤朔还要累些。   不过方才那震撼群魔的一手,却也不是他使出的,而是系统提供的自由传送业务。   独孤朔的确是自爆了,却是被系统挪到了宇宙中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自爆的。   这一次传送,系统只扣了他千分之一的寿元。   可为什么要扣寿元?   封霄阳心中奇怪,却是无暇多想,调动全身气力努力将苏云墨体内纠结的经脉理顺。   他为方便治伤,将苏云墨扶了起来,从远处看便是个两人依偎的姿态。   封霄阳治伤治的满头大汗,正聚精会神的修复苏云墨体内的伤处,猛然听到一声冷淡嫌恶的:   “极渊已破,我原想着魔尊该是去镇压极渊,却没料到魔尊竟还在此地同美人耳鬓厮磨……呵,倒是我高看了魔尊。”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你为什么要关注这么多细节,你究竟是不是那个啥……   程渺:……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六章 奋不顾身   来不及细想,他便冲了上去,帮程渺挡下那道致命的秽怨。   封霄阳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手上术法差些便要消了去。   他重新捏稳了术法,也不转身,只带了些笑意,吊儿郎当的问:“仙尊来此又是为何?我和美人耳鬓厮磨并不碍着仙尊的事。”   不必转身,单听那清冷淡然、夹枪带棒的声音便知道,是程渺来了。   “极渊封印破裂,是三界之灾,我自然该来看看,尽到己身之责。”程渺站在殿门口不愿进来,只淡淡的继续说,“不过如今看魔尊这样子,是打算彻底不去管那极渊了?”   他说的正经,一张冷脸上多了几分严肃之色,封霄阳也就不好继续打趣:“仙尊说的是。那夜我说了不少胡话,想来仙尊也知道这苏云墨‘受宠’是为了什么,如今我救他也是同一个理。”   封霄阳话说出口便开始后悔——他说这些干什么?   怎么像是被捉奸在床,在心虚解释似的。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程渺听完他这解释的话语后阴沉脸色微微晴了几分,将封霄阳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仓促地转了目光,冷声道:“那便走吧。”   苏云墨那一身的伤如今也被封霄阳治好了七七八八,却仍是昏着,封霄阳本就没有让他醒来的意思,苏云墨如今的状态刚好趁了他的意,于是叫来魔兵吩咐了一番,嘱咐下属要将这苏修士看严了。   做完这一切,封霄阳几步踏出殿门,向着分明是在等他的程渺挑了眉:“仙尊一个灵力全失的废人,不在魔宫好生待着,去极渊那险地若是丢了命,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消魔尊操心。倒是魔尊你,方才挡下了半步化神的魔修自爆,现在又留了多少魔息在,可够镇住这极渊?”程渺的声音虽仍是冷淡的,却好似多了几分紧张。   封霄阳想当然的以为,程渺是在担心极渊封印破裂会给三界带来危机,于是洒然一笑:“仙尊还是先操心自己吧。”   说罢他抬脚在虚空中一踏,便是浮空而起,又伸手招出那架大红车辇,不顾仍站在地面上的程渺,弯了腰要坐进去。   封霄阳不带着程渺去那极渊,是经了多番思量的。   一是程渺如今丹田已毁、灵力全失,就算还有着一身凛冽剑法,可霜落不在,他又能发挥出几成实力?   二则是那极渊中逸散出的秽怨极易被修士吸引,且灵根品质越高,对秽怨的吸引力便越大。程渺身具超品灵根,对那些秽怨而言简直像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都想拼了命的接近他。   最重要的是,若是去了极渊,就连封霄阳也不敢说准话,能保证程渺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他正打算催动车辇,便听到一句:“魔尊且慢。那封印极渊的术法,是我……是虚怀宗研究出来的,我也曾修习过。如今距离前任魔尊封印极渊已有千年,魔尊当真记得清楚那术法该如何施展?”   被戳中痛点的封霄阳:“……”   他确实是不清楚,甚至已经做好了拿寿元换系统帮忙的准备。   程渺说的信誓旦旦,他本该深信不疑,却是有些踟躇。   带着程渺去了极渊,要是真有了什么好歹……   他下定决心要拒绝程渺,于是撩开车帘,满心坚决却在看到程渺那张带了些许焦急的脸后溃不成军,只得郁闷无奈地叹了口气:“仙尊上来吧。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仙尊被秽怨断了胳膊腿什么的,我可不管。”   程渺似是就在等着这一刻,没等他话音落地便钻进了车辇之中,脚上锁链磕的叮当响。   车辇催动,在天穹中划过一道暗色流光,向着极渊而去。   封霄阳看着自上车后便开始闭眼调息的程渺,心中郁闷万分,越想越是头疼,好几次都想直接开口让程渺打道回府,却都在出口的前一刻咽了下去。   这人虽说被囚禁了两年,却仍是个当过仙尊的。大灾面前能放下私人恩怨,主动找他,要往最险的极渊去,如此大义无私,倒显得硬要程渺找个安全地方窝着的他有些不识趣了。   况且……封霄阳偷偷摸摸地往程渺那边瞧了眼,这人能跟着来,他心里竟是奇妙的有几丝安心。   毕竟可是原书中除原主之外的武力值天花板啊。   程渺闭眼调息,对他偷偷摸摸的几眼恍若未觉,封霄阳也就没了忌惮,相当放肆地把程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他的目光最后定在了程渺脚上那条黑色锁链上,越看越是碍眼,微微皱起了眉。   都要上战场上了,这玩意就给去了吧……   【宿主请注意维持原主人设。】系统提醒他,并冷漠无情的又打开了心疼开关。   封霄阳却是已然习惯了这种程度的疼痛,义正辞严地和系统争辩:“可现在是危急时刻诶,原主也不会让人拴着链子上战场吧?”   系统:【原主根本不会让极渊封印这么早就解开。】   “……啧。”封霄阳有点尴尬,却飞快地恢复了常态,继续臭不要脸的和系统争:“可现在极渊不都已经开了嘛,原书中也没写怎么应对这情况,你就信哥一次呗。”   【……】系统争不过他,气鼓鼓的没了声,只把心疼提了个档,一瞬间封霄阳额头上便冒了汗。   他和系统争辩的全过程都紧紧盯着程渺脚上那根链子,就是瞎子也能察觉到那相当不对劲的目光,程渺自然也是睁开了眼,皱眉看向封霄阳。   封霄阳猝不及防和程渺对上了眼神,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强行压下满心的尴尬,问道:“仙尊不怕死么?”   “不怕。”   可我怕。封霄阳腹诽。   他伸手抚上手上灵戒,光芒闪动,一柄长剑慢慢出现,其上碧绿光芒疯狂跃动,似是在挣扎。   程渺看着那柄对他而言相当熟悉的剑,一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霜落。”封霄阳顶着猛然加剧的心痛,硬生生弯出了个还算美好的笑,将拼命挣扎、不愿呆在他手中的霜落递给程渺,“今日便暂借于仙尊。”   程渺把黏在霜落上的目光撕下,皱眉盯着封霄阳,眼中满是疑虑,全然没有伸手接剑的意思。   他不接,封霄阳便一直举着那柄霜落,直到霜落发出哀泣般的剑鸣,剑身抖动的像是下一秒便要碎裂时,程渺才接过了它。   霜落到了程渺手中,剑鸣陡然欢快起来,程渺心不在焉地安抚了几下霜落,又是抬起头来,用着怀疑的目光盯视着封霄阳。   封霄阳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心中却是郁闷的厉害。   他一定是疯了。封霄阳疼的出了一身冷汗,在心中无奈的想。   程渺自己就是个浑身带刺的玩意,现在还把霜落都给了他,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看吧,光这一个给剑的动作,便引起了程渺的无尽怀疑。   可若是真由着这人手无寸铁地杀入秽怨堆里,他又实在是放不下心。   算了,封霄阳在心中苦笑,便任性这一次吧。   他心尖疼的有些受不住,便闭眼强行躺在了程渺腿上,可以往起效极快的“身体接触法”今日却是没了用处,疼痛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封霄阳虽是心脏疼痛,却是感受到了一股子奇妙的安心,也就硬撑着闭眼装睡,直到车辇飞至极渊上方才睁开了眼。   极渊已破的消息传的极快,而自独孤朔逼宫到独孤朔自爆也不过短短的一个时辰,封霄阳又是全力催动车辇,从魔宫到极渊这万里路程只飞了一刻多些,可即便如此迅速,赶到极渊时,却仍是看到了满地断壁残垣、秽怨遍地,不少魔人身受重伤、痛苦嘶吼。   地面被火光照亮,映出伤亡情形,封霄阳看着那仿佛地狱般的惨状,心头一紧。   魔界本就无日无月,夜间黑的厉害,可若是点上火把、挂上油灯,也是能看清些物事的。   而极渊却不同,它本就是三界之中一处空间裂隙,滋生了全三界最阴暗的物事——秽怨,从头到尾便黑的厉害,是任何灯火都照不亮的。   秽怨非人非物,是会被灵气所吸引、吞噬灵气的奇怪物事,就形态而言,像是一团团黑的连光都不去反射的泥沼,以缓慢的速度蔓延。   而秽怨所到之处,便是一片如极渊般的黑暗,不管是人是魔还是法术,它都会吞吃下去,转化为自身力量的一部分,吞吃的力量越多,它便爬的越快,极渊也就蔓延的越大。   若是想清除秽怨,便要用比秽怨所具有的力量更强的力量来压制住它们,还要同时抵御住秽怨的不断吞噬,不可谓不难。   封霄阳赶到极渊时,魔人已围成了个大圈,以魔界四将中剩余的三将为首,配合二十一军之力,将秽怨压在了火把圈外。   可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秽怨来的密密麻麻,为首的三将脸色逐渐发白,彼此对视一眼,都是满脸苦笑。   这般耗下去,纵使是他们,也扛不住多久,甚至有可能被秽怨吞噬,成为极渊力量的一部分。   正当他们体感疲乏、渐有抵御不住之势时,一股磅礴魔气从天而降,将那密密麻麻的秽怨又压了回去。   有魔人抬头望去,看见那熟悉的车辇,眼前一亮:“是魔尊!”   “魔尊来了,便是有救了!”   “魔尊陛下千秋万代!”   底下呼声一片,封霄阳听着这些激动呼声,脸色却是逐渐凝重起来。   这压制秽怨比他所想的还要麻烦。秽怨虽是暂时被压制回去,却竟是连他一介化神期魔修的魔息也能吞噬,即便这吞噬的魔息极为微弱,封霄阳的魂魄却是有了几丝即将破碎之感。   若是不能尽快封印极渊,他这道魂魄都有可能被生生扯碎了!   封霄阳心中一紧,却是一时间难以脱身,腾不出手来施那封印术法!   程渺见他面色难看,心中也是明白了七八分,食指轻敲霜落,叱道:“去!”   他如今虽是修为全失,可霜落作为一柄生了灵智的剑,自身也带着不少灵力,虽是不能派上大用,可拿来暂时压制这些秽怨,还是做得到的。   随着程渺话语,霜落化为无数剑光纷飞而去,封霄阳只觉得身上压力徒然一轻,微微转了头想对程渺说声谢谢。   可他甚至没能张开嘴,便被眼前所见骇的睁大了眼——   一道秽怨不知是何时突破了封锁,闪电一般直冲程渺后心而去!   而程渺正皱着眉催动霜落,对身后的动静全无反应!   那道秽怨越来越近,电光火石般突破了层层禁制,眼见着就要碰上程渺那身素色锦袍!   血肉闷响。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七章 炉鼎期至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压制完极渊又来情期,这不是很正常的事?   程渺正凝神操纵着霜落压制秽怨,没提防眼前一花,天地旋转,鼻息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气,可没等他皱眉出声嫌弃,便摸到了满手湿润黏腻的东西。   是……什么?   他下意识的往后一退,身上那人没了支撑,软软地从他面前滑下来。   程渺微微有些茫然地低头,正好看见锦袍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   而那个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红发魔人,如今却是浑身颤抖、跪在他面前,疼的话都说不出,只能断断续续的喘息。   封霄阳胸口被一团疯狂攒动的秽怨包裹,半跪半趴地蜷在地上,浑身颤抖,身体下意识催动魔息,要强行压下秽怨,却是被他的神智硬生生阻住。   若是现在贸然拿魔息压制,极有可能会助长了这团秽怨的威力!   车辇没了魔气催动,在半空中抖了几下,猛地开始向下坠落,引得魔人惊呼,而与此同时,那原本正在镇压秽怨的无数青碧剑光也像是突然被抽去了灵气,发出一声低沉悲鸣,破碎成无数浮光。   霜落一瞬间从灵光璀璨变得光芒黯淡,像是成了一柄废铁,而此时的程渺却是全然无暇顾及到它——车辇仍在下落,原本蜷在车厢底的封霄阳狠狠地撞上了车顶,纵使看不清那人脸上神情,却也知道该是疼的厉害。   他心中急切,试图催动霜落接住这不断加速坠落的车辇,灵息探出,却是泥牛入海般毫无反应。   程渺微微转眼,余光瞥到一旁哀哀低鸣、光芒尽失的霜落,便知道这柄灵剑已是被秽怨吞干净了灵力、帮不上任何忙了。   车辇下落的速度越发快,程渺是伸手抓住了车窗,才不至于如封霄阳般对身形失去控制。   情势危急,已容不得他多想,程渺脑中一空,反应过来时已是半搂半抓的抱稳了封霄阳的身子,索性一咬牙便要从车窗往出跳。   身形跃出窗外,便看见了地面上一群仰头看天的魔人。   程渺:“……?”   这群魔人怎么就没有一个上来搭把手的?就这么看着封霄阳的车辇往下掉?   程渺心中暗恼,却是有所不知,霜落失了他的控制,原本被压下的秽怨再次反扑,又是没了封霄阳的魔息压制,此次进攻的力度竟是比先前那次还强上几分,魔人之中,察觉情况不对、有心相助的都被秽怨掣了肘,而有那个力接上一把的普通魔人,却是全然不知道这车辇之中的险况。   是以程渺扛着封霄阳跳出车窗后,车辇正下方的魔人门不知发生何事,下意识地纷纷退避,给他们两个正自由落体的人让出了片相当空旷的地方。   这处空旷地方里不但没有魔人,甚至连点能减缓冲击的东西都没有。程渺看见这般情形,只得在心中苦笑——就这般直直坠下去,不说摔出个脑震荡,也得断上几条骨头。   他已做好了与大地亲密接触的准备,坠落之势却在距地面不足一尺时硬生生停住。封霄阳是被他半扛在肩上的,如今没了冲势,那头火般张扬的红发便慢慢飘落下来。   程渺怔怔地看着那几丝红发,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顶到喉咙口的心脏终是落了地,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响。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在车辇坠落的整个过程中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鼻息之间净是封霄阳身上那股特殊的血腥味,程渺落了地,却没什么实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霜落,一双眼盯在虚空某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周围的秽怨像是饿狼嗅到了肥肉,拼了命的要往程渺身边挤,而程渺却像突然失去了行动能力一般,连霜落都没往起提。   封霄阳刚从疼痛中缓过来,便看到程渺这木头人般的样子,顿时又气又急,顾不得胸口还没压制完全的秽怨,化作一道流光冲到程渺面前,夜虹一扫,将周围秽怨尽数逼退,这才转身,握住了程渺的肩膀,气的直骂:“程渺你死了吗?那么多秽怨在你面前不知道动一动啊?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的命是老子的……”   他话音未落,便感到手下的身躯猛然一颤。程渺竟是比他反应还大,猛地抓住了他的手,眼中从迷茫到冷漠,几番变化,只过了短短一瞬。   他一双墨眸盯紧了封霄阳的脸,薄唇几番开合,最后却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默默地退了半步,垂下眸子冷声道:“魔尊既是无事,便去把这极渊镇压了罢。”   程渺声音压的稳,却是在句尾破了功,那个“罢”字尾音拖的转了音,隐隐有些心疼的意思。   封霄阳手被程渺抓的有点疼,站在原地有些无措——他敢确信,方才程渺看他的目光中是有着担忧和痛色的。   这人是在担心我么?   可我救他只是因为不想让自己死啊……封霄阳想到此处,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程渺垂眸不语,封霄阳提着一把夜虹手足无措,尴尬的厉害。   他身上的秽怨已被全然清除下去,成了一团晦暗的黑雾,胸口处被贯穿的伤口却还在,如今疼的厉害。   只是程渺不问,他也就不说,两人心照不宣的拉开了些距离,似是在为方才那都有些过界的举动赔罪。   好在封霄阳今日穿了身黑袍,只要不说,便没人知道。   周围魔人已将扑上来的秽怨尽数压制,却都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摸摸的瞧上几眼,要看看这圈中的二人是个什么情况。   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魔宫中发生的一切,更不知道那突然受宠的苏云墨是封霄阳用来钓出独孤朔的饵,只模模糊糊的听说独孤朔昏了头,为个魔尊位子开了极渊封印,是魔界的罪人。   是以这突然出现的仙尊,便显得相当奇怪。   魔人们不敢多言,只得在压制秽怨的间隙里偷偷交换眼神:   魔尊也就算了,怎么连仙尊也来了?   灵力全失、丹田尽毁,分明就是个已然不受宠的废人,魔尊带他来干什么?   秽怨不断反扑,这些魔人的掩饰也就做的不多精细,被封霄阳看的清楚,微微皱起了眉。   秽怨反扑、极渊蔓延,此情此景,断然不是个纠结他和程渺关系的好地方,先将极渊封印了才是正事。   他提起夜虹随意一挥,脸上又带了几分惯常的笑,朗声道:“今日魔界遭逢大难,我亦是军中一卒!还请诸位催动魔息将这秽怨压下几分,为封某争取些时间,将这极渊彻底封印了去!”   这“彻底封印极渊”的大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只会惹人耻笑,但如今说出这句狂言的可是三界顶尖的化神期魔修,魔界之尊封霄阳!   “魔尊都这么说了,我等自然该全力压制秽怨!”   “愿为魔尊座下牛马!”   魔人们精神一振,秽怨顿时便又被压下几分,时机宝贵,封霄阳不敢耽误,立刻催动起周身魔息,浮空而起,在空中勾勒出复杂阵法。   那阵法相当繁复,纵使封霄阳有着系统相助,仍是画的额头冒汗,紧张万分。   毕竟这阵法成功与否,可关系到魔界万千魔人乃至整个三界的性命!   他周身魔息翻涌,满头红发在风中猎猎飞舞,将阵法勾勒出个大概后冲着仍站在地面上的程渺喊:“我已尽了全力,剩下的便看仙尊了!”   程渺听了他这句,双眸微微眯起,手指飞快掐算,沉声道:“杜门走震、景门走兑,乾位入休门,闭英星!”   封霄阳手忙脚乱的照做,一边做一边在心中满怀感叹的想,幸亏自己还有着系统这金手指在。   要不然光是这繁琐的奇门八卦,就能听的他头晕,更别说还要画阵法了。   随着第一道敕令发下,大阵缓缓成型,是个刻了九龙的大鼎,在封霄阳紧张的操纵下缓缓翻转,鼎口朝着那黑成一片的深渊。   “伤门属巽,惊门属坤……休门放七杀星。”   程渺的话音依旧沉稳,封霄阳原本紧张的满身冷汗,现在却是奇异的沉静下来,操纵大鼎的手也稳了不少。   这一道敕令发出,大鼎上陡然爆发出万丈血光,其上九龙眼瞳皆是一亮,似是有了神智般张口嘶吼。   而秽怨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像是在临死挣扎一般,反扑之势突然猛烈起来,眼见着魔人们就要顶不住了。   “闭生门,开死门,以天地为祭,行逆转之道!”程渺的声音仍是极为冷静的。   话音一落,那口血光大鼎飞快旋转,九龙自鼎中飞出,张须动爪、牵动云气,盘成个极为玄妙的阵型。   封霄阳脸色发白,喉中一阵腥甜,双手颤抖、丹田震颤,却仍是没停止向着大阵输送魔息。   催动大阵所需的魔息远超他如今所拥有的,大阵只发动了一半,封霄阳浑身的魔息却已经是空了!   难怪前任魔尊会因此沉眠!   他心中一紧,在心中呼唤:“系统,借我些魔息用!”   【好的。险境金手指,代价是……】   后面的话封霄阳没听清,只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横的魔息自枯竭的丹田中爆发出来,那血色大鼎顿时又扩大了几分,竟是将整个极渊都包了进去!   阵法之力越发强横,已有脱离控制之势,封霄阳不敢耽搁,手上飞快结印,十指一扣一合,叱道:“镇!”   大鼎应声飞出,将整个极渊包了个严实,随后血色光芒爆发,刺的人双目发疼,而那满地的秽怨也是在光芒照射下慢慢消散、化为黑雾!   魔人们眼前顿时一清,提着各式武器面面相觑,无不震撼——这被三界视为极险极恶之地的极渊,竟然这么轻易的便被魔尊封了?   难不成,这一任的魔尊真能完成那句统一三界的豪言壮语?   魔人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那突然膨胀起来的勃勃野心。   魔修与修士最大的区别,便是魔修们不会压抑本性,更不会去修什么劳什子的无情道。对于他们而言,快意纵情才是魔生真谛,崇武慕强更是刻进了魔人骨髓之中的东西。   因而封霄阳虽说只干了封印极渊这一件事,在魔界中的人气却是在短短一瞬之间飙至顶点,无数魔人甘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方才还在构筑阵法的仙尊魔尊二人,满腔热血只得付之东流了。   这二位,是去了哪儿呢?   说实话,程渺也想问这个问题。   阵法刚刚起效,程渺本想着观察一番做些加固,却没料到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没了意识。   他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块石壁,有着星星点点的微光点缀。   程渺慢慢爬起身来,四下打量了一番。   是个石洞。   能在一群魔人的注视下将他带到此处,必是个修为高深之人所为。   远处似有光亮,程渺提起了心,握紧仍在身边的霜落,小心翼翼的顺着石洞内壁往光亮处摸。   离光亮处越近,越能听见些隐隐约约的奇异声响。   程渺不知那声响是什么,只是提起一颗心,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眉头更是皱的极紧,几要皱出个疙瘩来。   几步一转,眼前一片大亮。程渺被光芒刺激的微微眯起了眼,待看清眼前场景后更是惊的瞪大了一双凤眸,连手中的霜落也落在了地上,哐啷一响。   只见石洞中灵石成堆、光芒璀璨,映的整间石室亮的好似白昼。   而那成堆的灵石上,躺了个人。   那人媚眼如丝,一张俊逸脸上尽是迷乱神色,露出的皮肤泛出些病态的潮红,衣衫半褪、虾子般蜷缩在灵石之上,似是在借着灵石的凉意降温。   像是极为难耐一般,那人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不断在灵石堆上小范围地磨蹭着,露出的小腿上已被磨蹭的满是血痕,却好似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似的。   空气中除去血腥气,还有着一股诡异的甜香,即便是修习无情道多年的程渺,猝不及防嗅到那股气味,也不免有些失神。   这股足以动摇无情道大成之人的诡异甜香,分明是极品炉鼎进入了情期才会发出的!   可那灵石堆上双目无神、满面迷乱的,分明是封霄阳!!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我怎么就这么惨啊qvq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八章 心狠心乱   仙尊他几百年不动不摇的那颗凡心,乱了。   石室中亮的好似白昼,充斥着声声低喘,又兼着甜腻香气,端的是一片好光景。   程渺手中霜落落地的声响颇大,纵是已然被欲/望折磨的意乱神迷、浑身发热的封霄阳,也被这声响惊的回了些神智,撑起身子眯起眼往发声处看。   他眼前景象模糊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程渺水墨画般的眉眼,还未辨清这人脸色如何,却是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漠然视线,不由得浑身发凉。   封霄阳在心中苦笑。   看见这样的自己,程渺一定是极为厌恶的吧。   他有些难堪。即使已被情/欲折磨的不轻、手脚软的像团棉花,却仍是勉力撑起了些身子,扯动衣物,试图掩住自己裸露出的部位。可是衣服就那么大一件,还被他揉成了一团,他这动作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哪里都遮不严实。   封霄阳索性闭上了眼,强行压住难耐的喘息,沙哑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滚出去。”   说出这三字的瞬间,又是一阵热浪翻卷,封霄阳是又蜷紧了些、将头埋进衣服里去,才没让那几声呻/吟脱口而出。   可那道冷淡的视线却依旧停在他身上。   自己这副样子,算不算污了这人的眼?   但这炉鼎之体突然爆发,又不是他的错……   封霄阳难堪的几乎要掉眼泪,昏昏沉沉地把自己卷在衣服里不愿抬头,无奈又委屈的想。   几刻前,大阵刚刚结成,封霄阳甚至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了系统的提示:【情期发作倒计时:半个时辰。】   浑身魔息被大阵抽了个干净,甚至连维持住自己的身形都是勉强的封霄阳:“……什么玩意儿?!”   【情期是拥有炉鼎之体的人所具有的一段特殊时期,在情期内的人会面色潮红、浑身发热……简而言之就是想要被那啥了,也只有和别人那啥才能安稳度过。】系统贴心解释。   “不是,怎么就突然有了炉鼎之体了?”系统话音刚落,封霄阳就感受到了一股从身体内部传来的热意,不由得睁大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这谁知道呢。】系统的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幸灾乐祸,【没准是宿主大人违背原主人设的行为太多,世界意识将这炉鼎之体出现的日期提前了。】   封霄阳:“……草。”   炉鼎之体万中无一,是世间稀物,可原书中所有身具炉鼎之体的人,无论男女都没什么好下场。只因这炉鼎之体是修炼的一大助力,据说对修仙之人提升境界、增长修为都有着奇效,是以人人觊觎,无不垂涎万分。   原主本是一方巨擘,却在剧情发展的中后期莫名其妙地有了个什么炉鼎之体,实力因此大跌,又被修真界追杀,这才沦落到要去主角面前摇尾乞怜的地步。   封霄阳看书时一直觉得,肯定是作者实在整不出什么新活,才干脆把男主后宫的戏份安给魔尊了。   这炉鼎之体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开后宫啊。   虽说后宫碍于两位当事人的性别没开成,但原书那段□□魔尊的戏份确实写的还不错,看起来挺爽的。   但如今这个角色成了自己,封霄阳就一点都不觉得爽了。   【而且……恭喜宿主大人,您是千年一遇的绝、代、炉、鼎哦。】   封霄阳本来还心存侥幸,觉得要只是个普通的炉鼎之体的话,以自己魔尊的实力至少能自保,可一听到系统铿锵有力的“绝代炉鼎”四个字,整个人想死的心都有了,黑着脸哑着嗓子骂:“系统,今天你必须跟我说明白,这具躯体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的?”   原主一堆纰漏的记忆就像是片兔子窝,满地的大坑,他刚爬出来一个又掉进一个,一坑更比一坑深,现在看来是要把他生生坑死了啊!   连普通的炉鼎之体都会被万人哄抢,更别说他这个绝代炉鼎了。   现在已经够惨了,可再别出来什么幺蛾子了……   【有的呢。宿主大人身中冰鸱毒,虽说如今被系统暂时压制下去,可若是一到情期,那炉鼎之体特有的异香爆发出来,这冰鸱毒也就压不住了。】   封霄阳眼前一黑,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若是没有这令人魔息全失、手脚无力的冰鸱毒,那他在情期之时至少还能留下几分魔息,有着自保之力!   【宿主大人,您的炉鼎之体会在十秒后全面爆发,建议您找个地方躲过情期,以免夜长梦多~】系统的声音怎么听怎么欠揍。   封霄阳却是无暇顾及今天格外贱不兮兮的它了——大阵刚刚结成,满战场的魔人都在往他这里聚,若是炉鼎之体真在这里爆发了,那极有可能是个相当离谱的场面!   大半个魔界的魔人同时被欲/望冲昏头脑什么的……那场面想想就可怕好吗。   要是真这么一闹,这本书的剧情得崩成什么样子?   他咬紧牙关,一张脸已被热意染的通红,双手飞快结印,想用空间传送术法逃到个僻静地方去。   术法结成的前一瞬,他鬼差神使地低头看了程渺一眼。   大阵光芒尚未散去,天地之间一片血光,战场上仍有着大块小块的秽怨苟延残喘。程渺一身白衣,提着光芒黯淡的青剑站在那里,脸色平静,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般,令人安心。   似是感受到了封霄阳的灼灼视线,程渺抬头与他对视,眼神里除了惯常的冷淡嫌恶,还掺杂了几丝掩不住的担忧,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眼神太重又太轻,封霄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连程渺带霜落一同带到了自己挑好的山洞里,不由得在心里骂了自己句,飞一般地把明显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程渺敲晕了。   而后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灵戒中能镇静心神的灵石全铺了出来,把浑身酸软的自己往上面一扔,想着多少能将“情期”压下几分。   可那股燥热愈演愈烈,封霄阳的神智也渐渐模糊,却仍是靠着最后的几分神智死死咬住了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之声。   他本想着若是无人干扰,自己这般煎熬这度过情期也未尝不可,但程渺却醒了,还顺着声音摸过来了!   封霄阳被程渺看的难堪不已,可即使是咬着牙说了“滚出去”这般色厉内荏的狠话,程渺却好似全然不会看人脸色一般,仍是定定地看着他。   又一股热浪涌来,封霄阳再忍不住,一声呻/吟脱口而出,媚的他打了个激灵——这低哑魅惑的声音,竟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程渺仍是没动,封霄阳又气又急,硬生生找回了三分神智,撑起身子骂:“你听不懂老子说的什么话吗?往出滚!”   他身子虚软的厉害,几乎是刚爬起来一点便又摔了回去,额头擦出一道血痕。   耳畔有布料摩擦之声,封霄阳没敢抬头看,却也知道应是程渺走了。   走了也好。   身体热的厉害,某个部位像是要炸开一般,燥的厉害,封霄阳下意识并住了双腿,无意识的磨蹭。   真难看啊这个样子。   灵石被封霄阳的体温烧的灼人,身躯燥热的厉害,渴望着一丝清凉。他想翻个身,却听到了一道极为冷淡的声音:“别动。”   紧接着便有一个极为冰冷的物事抵在了他的眉心,传来道沁人心脾的凉意。   “静气凝神。”那道声音冷漠淡然,似有安抚人心之效,封霄阳满身的燥热似是突然被安抚了一般,神智逐渐回笼,看清了那个正坐在他身边的人。   “……程渺。”封霄阳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满心的话到了嘴边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只得泄了气般嘟囔出一句,“我不是叫你滚了么。”   程渺没有回答他,冰冷的手指开始在封霄阳身上游走,似是在查探穴位:“我没有灵力,只得以点穴之法暂时封住你的经脉。这几日魔尊切勿动用魔息,待到情期退却后再疏通经脉。”   封霄阳被他冰的一个激灵,神智逐渐回归,这才发觉自己如今是个半躺在程渺怀里的姿态,一睁眼便能看见那张相当熟悉的冷脸。   他睁开眼,怔怔地盯着程渺看。   封霄阳正是情期,身上爆发出的信香浓的惊人,纵是程渺这修了多年无情道的也不大好过,眉头微蹙,脸上更是渗出了几滴汗。   封霄阳神智有些模糊,撑不起别的心思,只是有点委屈地想,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是想当面问问程渺的。   比如这人为什么在那时突然出现,要和他一起去极渊,又为什么不听他的话,非要留下帮他压制情期。   ……程渺对他的情感,不该全是恨么。   那现在这个样子,又叫什么?   他心中有无数的疑虑,却没有一句适合在这个时候问出口,百般踌躇后只问出了一句:   “为什么。”   程渺本是在一门心思的找穴位,听到这道低哑声音后手指微抖,也不去看封霄阳的脸,只冷声道:“极渊封印新设,尚且不知能维持多久,魔尊若是因此出个什么好歹,三界必将大乱。”   他话说的淡然,手上却是没了轻重,将穴位之处生生按出了片青紫。   可封霄阳已被情期折磨的神智模糊,全然没感觉出来程渺这少见的失态。   “……好。”封霄阳像是疲惫已极,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却带了丝模糊笑意,“不愧是仙尊。”   他怎能妄想,这一个心中只有三界安危的人,会是因什么额外的情感而留下呢?   封霄阳再撑不住,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程渺看他睡的安稳,呼吸也渐渐平和下来,脸上潮红虽是仍未完全褪去,却已比方才那副情难自已的样子好看太多,这才停了点穴的手,松了一口气。   这心一放下,便嗅到了那满室的异香,甜腻诱人,闻得程渺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   方才形势危急,他来不及多想,心一横便几步上前,帮封霄阳暂时压制住了情期,现在才来得及仔细思索这其中的不对——   他可从未听说过,名震天下的魔尊竟身具炉鼎之体!   况且这突然爆发的情期,也来的太不凑巧了些,怎么恰恰赶上极渊封印破碎,封霄阳全身魔息都用在了封印极渊之上,连情期也压制不住,只能狼狈逃走?   如今魔界动乱未平,三界各方势力估计也都察觉到了极渊的动静,要伸出触角试探魔界虚实,于情于理,封霄阳都不该在这个时间倒下。   程渺慢慢从灵石堆上站起,将睡的踏实的封霄阳小心翼翼地抱了回去,甚至还不由自主的帮他理了衣服,将某些不便显露于人前的部位挡严实了。   他重新提起霜落,脸色逐渐转冷,看向封霄阳的眼神中杀意满满,拿着剑的手却是压根没紧过。   过了好一会,程渺才收回那满含杀意的目光,在石室中随意找了处地方闭眼调息。   封霄阳是该死,却不该死在现在。   且不说乘虚而入非君子所为,单论如今的三界情形,封霄阳便不能死。   魔尊一死,魔界群魔无首,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他修了多年无情道,早已不知爱恨为何物,只是隐隐觉得有些心慌,又有些心悸。   程渺不知那奇特感受是因为什么,只得将其归为忧心三界前途,又不得不留封霄阳一条活路的不甘与不愿。   可他心中所想究竟如何,怕也只有灵力全失的霜落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程渺:问就是为了天下大义,再问就是因为想杀了魔尊,反正不会是什么别的感情。   封霄阳:……您,开心就好。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十九章 李代桃僵   天道:魔尊当师尊,仙尊做剑灵,刑啊你小子,就这还当气运之子呢。   封霄阳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燥热已是消了下去,那周身信香却并未淡下,甚至还强了些。   他浑身酸软的厉害,活动了几下胳膊腿从灵石堆上坐起来,却将身上披着的东西抖落了下去。   是件白色外衫,素的连点暗纹都没有,显然是石洞里那个被他鬼迷心窍带过来的人的。   封霄阳看看那件外衫,又看看身上已被整理齐整的衣服,神智逐渐回笼,想起了那日情期爆发后的事。   【宿主大人,您昏迷了整整三天,距离主线剧情开启只剩下短短的两天零八个时辰了哟。】   系统的话说的不紧不慢,话中的内容却是相当惊人,但封霄阳却好似全然没听见一般,愣愣地盯着那件素白外衫。   过了好一会,他才有了动作,慢慢把自己蜷成一团,脸涨的通红。   我到底都干了些啥啊……   不但让程渺这个满心想杀了他的人知道了身上的秘密,甚至还在情期之中迷迷糊糊地对程渺产生了依赖。   封霄阳记得清楚,自己昏迷的这三天之中,每次程渺过来查探他的情况,他都会跟个考拉似的黏在程渺身上不下来,还会下意识地扒开程渺的衣服……泰迪都干不出来这样的事!   完了,封霄阳哭丧着脸,这么搞下去剧情可怎么走?   程渺说的明白,救他只是因为魔界还需要魔尊坐镇,因此先将私情放在一旁,来日再清算。   而碍于大局,程渺不但不能杀了他,还得忍气吞声的照顾他,这简直就是在卧薪尝胆啊。   也就是说,自己不但没能在程渺面前刷成好感度,甚至还让程渺更恨他了。   程渺不在,封霄阳索性瘫了一张脸向后一躺,语调深沉而悲伤:“系统,剧情偏离度有多少?”   他已经做好了听到系统报出一个恐怖数字的准备,却听到系统温和的机械音:【目前已完成所有剧情前置任务,剧情偏离度为1%。】   封霄阳:“?”   他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言语里尽是不可置信:“怎么才1%?”   系统解释道,由于他之前做出的行为并没有对后续剧情的发展产生影响,极渊封印破裂的消息并没有造成极大的影响,只有身中冰鸱毒这一点改变了剧情的走向,因此剧情只偏离了一点点,完全是无伤大雅。   封霄阳听完了系统长篇大论的解释,表情从惊讶到狂喜再到感叹,最后只能反复感慨自己的狗屎运。   极渊封印破裂又被修好只在一日之内,修真界只有几位大能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却在查探到封印被重新修补完整后对魔界多了几分忌惮,甚至决定要更加重视这位来历不明的新任魔尊封霄阳。   在魔界实力就是一切,而轻松镇压了极渊的封霄阳,显然是最不能惹的那个。因而魔界动乱也在独孤朔自爆、极渊被封霄阳镇压后自然而然地平息了下来。   原本的四将二十一军现在只剩下了三将十九军,却都是被封霄阳的雷霆手段所震慑,明面上对他忠心耿耿、恨不得肝脑涂地以报,背地里也没胆子再闹出来什么谋权篡位的祸事的。   甚至于那些以往总是不服魔尊管的部族,也有了臣服的意思,正在积极和封霄阳的亲信联络,想在这位实力强大的魔尊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从长远来讲,极渊封印破裂这件事,是利大于弊的。   二十多天前让封霄阳差点愁白了头发的修士觊觎、魔界内乱,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妥善解决。   封霄阳感慨了一会,又瞟到了地上那件素白衣衫,脸上笑容顿时僵住,不由得想起了某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仙尊。   魔界的危机是没了,对他恨之入骨的程渺却还在呢。   而且如今他们俩这情况……既不像仇人也不像友人,硬要说的话就像是被迫统一战线的战友,面上和颜悦色,背地里却都想捅上对方一刀。   石室外传来脚步声,封霄阳连忙闭了眼,躺回灵石堆上装睡。   经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对程渺的感情复杂的不行,完全不敢看程渺那张端庄冷淡的脸,更别说和程渺说话。   能躲一时是一时,封霄阳暗暗想。   程渺端了个不知哪里来的石碗,装了满满一碗的凉水,踏入石室后先是看见了地上的素白外衫,而后才看见灵石堆上那个分明醒了却闭紧了眼装睡的人。   “魔尊既是醒了,又何必装睡?”程渺将手中石碗放在了地上,捡起沾了些尘土的衣衫,微微皱眉。   “……仙尊早啊。”封霄阳被无情揭穿,只得慢慢悠悠地爬起来,有些尴尬地笑道,“这几日是仙尊在照顾我?倒是会看人眼色,不亏我养了你那么久。”   话音刚落,封霄阳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这像是对救命恩人说的话吗?   程渺却好似习惯了封霄阳的侮辱,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定定地盯着他,冷声问道:“炉鼎之体?”   信香依旧漂浮在空气中,铁证如山,封霄阳再怎么否认也没用,索性微微弯了眼:“怎么,仙尊是想同我双修试试,看这炉鼎之体是否有传说中的奇效?”   他话说的无赖,脸上却仍是有着几分情/欲未褪的潮红,微挑的桃花眼里也带了几丝湿润,是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似是有些口渴,那红发魔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留下一片朦胧水光。   程渺的眼神在他红润唇上微微一定,又极快挪开,冷声道:“情期今日便能结束,魔尊好自为之。”   说罢也不看他,快步走出石洞,在石碗边停下脚步:“这三日内魔界发来无数传音符,都在叫魔尊回去主持大局,魔尊可别在这个时候不明不白的死了。”   “怎么敢。”封霄阳慵懒一笑,“仙尊竟也会搭救我这个作恶多端的魔人……着实有趣,我可还没玩够呢,怎么舍得死。”   程渺身形微微一僵,似是冷哼一声,袍袖一挥,便走出了石洞。   封霄阳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顿时从邪魅魔尊变回了畏畏缩缩打工人,哭丧着一张脸问系统:“你说我把程渺留在魔宫里安全吗?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人长了一幅要杀出魔宫的面相……”   魔界内乱已解,主线剧情很快就要开始,按封霄阳之前的计划,程渺是一定要留在魔宫里的,现在想来却是多少有些不妥。   这位都能在洞房花烛夜捅他一刀,面冷手黑的仙尊大人,真能安安分分的在魔宫里呆上个小十年?   程渺逃出魔宫后,形容憔悴,是主角搭救了一把才顺利回到虚怀宗。而正是因为这搭救之恩,原本天赋平平的主角才能成功拜入虚怀宗这修真界第一仙门。   【如果宿主大人肯像原主那样把程渺锁在魔宫里,那自然是安全的。】   ……他也知道这样安全,可要是真这么干了,那他封霄阳和程渺之间的关系岂不是又回到从前了?   虽说百般不顺,但封霄阳心中仍是想要多刷刷这位仙尊的好感度的。   封霄阳苦着脸思量一番,仍是拿不定心思,只得吩咐系统:“你把主线剧情再给我复述一遍吧。”   系统应声开始了讲解,甚至还调出了原文,帮助封霄阳更好的想起剧情。   主角李致典,出生在一处贫寒人家,七岁时父母双亡,自此走上流浪生涯,并立志为父母报仇。   他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还被有钱人家的孩子当成玩物呼来喝去,本是注定要当一辈子的乞丐,这一切却在十一岁那年迎来了转机。   李致典身具灵根。虽说只是个算不上多好的杂灵根,却也被过路的一位落魄修士发觉,待查明他的遭遇后更是动了恻隐之心,将他收为了自己的徒弟。李致典的命运从此改变,而他波澜壮阔的成神之路,也同时拉开了序幕。   而魔尊不知为何看上了李致典家传的宝物铜铃,要强行杀人越货,那位落魄修士及时出现,救了李致典一命,也让李致典意识到了唯有变强才能保护自己的真理,因而拜入修士门下,从此开始修炼之路。   简而言之,原主在这段剧情里是个跑龙套的过场角色,并且在原书中类似的龙套剧情更多——主角去秘境他跟着,主角拜入宗门他还跟着,主角掉进了极渊他都在边上守着,可见是爱的深沉。   而那枚铜铃直到原主被炼成骨鞭,也没再出现过,明显是作者忘了填这个早早挖下的大坑。   堂堂一介魔尊,为了个铜铃追着主角跑了大半本书,这真的合理吗。   “所以说我所有的戏份就是围着主角打转?”封霄阳听的一阵无语,“就这么点戏份,还要一直在凡间待着?”   【是的,因为根据作者的设定,那枚铜铃是原主的重要之物。】   封霄阳:“……”槽多无口啊。   原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偏偏看上了个破铃铛?   他又仔细梳理了一遍剧情,微微皱起了眉头。   作者不知是想要拉高逼格还是想塑造出一个落魄大佬的形象,将那个收主角为徒的修士描写的极为神秘,包括那修士拿出的奇妙术法、后期一点痕迹都没留的神秘羽化,都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偏偏到了结尾也没说明白那修士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又是一个大坑。   来路不明的修士,世间少有的术法,更重要的是这修士还随身带了个人形剑灵……封霄阳眼中光芒一闪。   他坐直了身子,极快地把主角与那落魄修士相处的戏份又看了几遍,露出个志得意满的笑。   “系统啊,你看我能不能当得了主角的师尊?”   作者有话说:   恭喜李致典先生迎来修真界历史上最有逼格的师尊(狗头)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二十章 剑起剑落   “程渺,你下不了手。”   系统闻声沉默,像是在判断封霄阳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是否可行,好一会才给出答案:【可行,改变任务目标为‘伪装身份并辅佐主角成神’,主角李致典修为到达分神期前不得离开他超过一千公里。】   封霄阳脸上笑容一僵:“……什么?”   【宿主想以更容易的方式完成剧情,自然要付出代价。】系统冷漠无情的说,【不过这条规定也有空子可钻啦……比如炼制分/身、或元神出窍什么的,就不在限制范围内。】   封霄阳“嗷”的嚎了声,双手抱头,满脸愁相。   系统说的轻巧,这俩法子可没一个是简单的!炼制分/身是禁术,操作难度极高;元神则是极为敏感脆弱、每个修士都会尽力保护的东西——毕竟身体受伤嗑药就能好,元神受伤可是要损伤境界的。   他唉声叹气的打开系统界面,将主线剧情又细细看了遍,确定在李致典修为到达分神期前仙魔两界都很安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出意外的话,封霄阳只需要披好马甲、伪装成一位好师父,就能顺利走完这所有的剧情。   也不知道那位面冷心冷的冰块仙尊会不会愿意装成个剑灵……   算了,他不愿意也得愿意!   封霄阳心中这般想着,将散落的衣服穿好,拖着酸软的身子走下灵石堆,慢慢悠悠的伸了个懒腰,眼神微转,瞟见了山洞角落堆的足有一人高的传音符。   他身形一僵,而后若无其事的挪开了眼神,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情期都还没过呢,工作还是先推一推吧。   封霄阳厚着脸皮,给自己的无赖行径找到了个相当合理的解释——能拖一天是一天。   他将程渺端来的水喝了,走出山洞想透透气。   魔界无日无月,白日也是个雾蒙蒙的阴沉模样。封霄阳当日情急之下挑的山头相当偏僻,是处鸟不拉屎的地方,草不长莺不飞,只有一股股刀子般的冷风还刮着。   封霄阳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紧了紧衣物。   他仍处在情期之中,周身魔息被限制在体内,虽是不需食物饱腹,却如凡人般知起了冷热。在山洞时尚且不觉,被冷风一吹,一身被汗浸透的衣物顿时变得湿黏。   程渺不在洞外,不知是去了哪里。封霄阳等待半晌,仍是等不到人回来,身上实在难受,索性留了张字条,走入山林之中,打算找处泉水先洗洗身子。   反正这座山附近百里都没什么大妖大魔,程渺虽说丹田被毁,却拿着他那柄霜落剑,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他魔息全失,无法拿魔息来寻找泉水,只能听着隐隐的水声摸索,一路上走的磕磕绊绊,好在是终于找到了处腾着氤氲热气的泉水。   竟还是处温泉。   魔宫里只有座冷冰冰的灵泉,原主又是出了名的喜欢洗冷水澡,这些日子里封霄阳在冰水里泡的直哆嗦,如今看见这孔温泉,竟有些泪奔的冲动。   热水澡才是人生真理啊!   他飞一般的脱了衣物,“芜湖”一声扎进了温泉里,开开心心的扑棱了几圈,脸蒸的通红,舒服的直打瞌睡,索性靠在池壁上眯起了眼,吩咐系统等上两个时辰便把他叫醒,打算美美睡上一觉。   情期虽已到了最后一天,封霄阳身上的信香却仍浓的厉害,他自己却全然不知,不一会便去会了周公。   热水有激化之效,情期又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封霄阳周身魔息渐渐恢复,程渺所封的穴位被猛然冲开,顿时一股磅礴魔息夹杂着难言的甜腻信香自泉水中爆发而出,瞬间蔓延开来!   封霄阳所处的山峰是处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假,可这山峰周围可都是妖兽聚集的地方!   那魔息虽磅礴却无比混乱,失了压制之能,引来无数妖兽注意,在嗅到甜腻信香后更是红了眼——   如此强烈的信香,如此磅礴的魔息,定是个修为极高的炉鼎进了情期!   情期之中的炉鼎毫无反抗之力,只会下意识的寻求慰藉、与人交/合,是道能让妖兽突破境界的大机缘!   信香甜腻诱人、引兽迷乱,无数妖兽红了眼,欲望顿起、仰头长啸,足下生风,直奔封霄阳所处的山峰而来。   危机在即,封霄阳却浑然不知,在梦中咂了咂嘴,怀念着许久没吃到的火锅麻辣烫。   系统得了他的命令,虽是察觉到了涌来的兽潮,却并未做出警报。   林中传来窸窣之声,一只皮毛雪白、身材高大的双尾雪豹现出身形,眼中绿光在看到泉水中的人影时瞬间强盛,口中流涎、喘着粗气,高高跃起,向着仍在熟睡的封霄阳扑去!   “你敢!!”   它身形刚刚跃起,就见道碧光闪过,来不及哀嚎一声,便被割开喉咙,摔在地上,却仍不死心的伸出爪子,向着封霄阳的方向挥舞。   碧光再闪,将它的头颅整个砍下,雪豹双目圆睁,眼中尽是不甘之色,彻底断了气。   程渺满头是汗,连霜落也操纵不稳,单膝跪在泉水边,撑地的手微微颤抖,另一只手却仍捏着剑诀。   他见封霄阳已醒,本想去寻些食物回来,不免便走的远了些。发觉异常时程渺已离山洞有了几里之遥,心中一急,竟是割破手掌,以血御剑,一路跌跌撞撞飞回来的。   好在赶上了……   程渺艰难起身,便瞧见了泉水中封霄阳那张熟睡的脸,一时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一巴掌扇上了那魔人的脸,冷道:“还不醒?”   封霄阳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仍是副茫然无知的模样,看见程渺时眼前忽的一亮,从泉水里窜出来,将半跪着的程渺抱了个结实,弯起一双桃花眼,嘟囔道:“我以为刚刚是做梦呢……原来不是啊。”   程渺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抱,差点摔进泉水中去,又气又急,怒道:“你——”   话音戛然而止。   封霄阳脱了个精光,赤/裸的胸膛紧贴着他,双手勾住他的脖颈,身上还带着水滴,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   空气中是浓到几乎已成实质般的甜香,红发魔人脸泛潮红、双目迷离,嘴角挂着道有些稚气的笑容,张扬红发已然湿透,粘在身上。他如今是个半挂在程渺身上的姿态,以程渺的角度,正好能看见那对流畅腰线旁的小小腰窝,与其下若隐若现的一道曲线。   程渺嘴唇几番开合,竟是不知说些什么,少见的愣住了。   发丝粘在脸上,封霄阳有些不大舒服,下意识甩了甩脑袋,又在程渺胸前的衣服上蹭了蹭,这才抬起头来,痴痴的看着眼前那张冷淡万分的脸,委屈道:“仙尊怎么才来……要杀我也要赶早啊,我要是被别人杀了你怎么报仇……”   程渺:“……?”   看这样子,是还在梦里没出来呢。   远处兽吼声渐近,程渺心中一急,想将身上如树袋熊般的封霄阳扯下来,却被抱的更紧。   信香甜腻粘稠,饶是程渺也有些顶不住,连忙咬住舌尖维持清醒,看着眼前明显不大对劲的封霄阳,脑中猛然蹦出一个猜测:难道是这人的情期从头到尾都没被压制住,到如今才全盘爆发了?!   绝代炉鼎世间少有,纵使是程渺也从未得见过,只从书中得知,身具如此体质之人,情期较之普通炉鼎更长,也更加剧烈。   他脑中一片混乱,碧落在空中毫无章法的飞了几遭,差些便要掉入泉水中去。   封霄阳抱了半晌,似是觉得还有些不够,眼尾泛了泪,开始无意识的磨蹭,嘟囔道:“……难受。”   程渺感觉到了些非同寻常的反应,眼神不由自主的向下,猛地定住,难以忍耐的深吸一口气,额头蹦出几道青筋,怒道:“够了……够了!”   这魔人究竟是要怎样?   囚禁他、折辱他,废他丹田毁他修为,却又不断在撩拨他,不断改变着对他的态度,如今更是在他眼前做出这副情动样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气的浑身发抖,却挣不开封霄阳那双紧紧箍着的胳膊,一时气急,竟是掐动剑诀,将霜落抵在了封霄阳脖颈上!   程渺手抖的厉害,碧落在封霄阳脖颈上划出道细长伤口,逼的封霄阳回了些神智。   他垂下眼眸,看着那柄抵在自己颈间的碧剑,忽的轻轻一笑,主动将自己的脖颈往前一送。   程渺脑中猛地一空,反应过来时霜落已被甩在了泉水之外,发出委屈的呜声。   封霄阳抬起头来,脖颈上的细长伤口像道纤长红绳,同眼下的血红魔纹交织,显出些妖冶来。   他看着程渺惊疑不定的脸,忽的笑了起来,笑声苍凉又无奈,像是蕴含了无数复杂情绪在其中。   “程渺,你下不了手。”封霄阳轻声道,“仙尊大人,你怎么能对一个囚禁你、折辱你、将你当只狗的人心慈手软呢。”   他怎么能手软?!   程渺脑中无数思绪交织,却得不出个结论,只觉得自己像是只被封霄阳拘在网里的猎物,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网去,无力又愤怒,偏偏手抖的厉害,剑诀掐起又取消,霜落浮起又坠落,怎么都起不了作用。   封霄阳笑到最后,竟是带了些泪意,轻声道:“……不,你怎么可能下不了手呢?你不早就杀了我一次么。”   程渺看着他那张比起笑来更像哭的脸,心中忽的一痛。   就好像他真在某个时间,将眼前这人杀死过一次,又因此痛苦了多年、等待了多年似的。   他心中一片茫然,来不及思考这种奇特感受来自于何处,便感受到唇上一股湿润热意,紧接着便有个柔软物事探了进来。   “……!?”   作者有话说:   仙尊大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别扭……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二十一章 前世今生   “程渺啊,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了两辈子了。”   程渺心中本就乱的厉害,如今感受着唇上的异常温度,脑内猛然炸开道烟花,只觉得一股凉气过电般在四肢百骸走了遭,浑身都失了温度,只有与眼前魔人相贴合的位置还烧着灼心的火。   他睁着眼,能看见封霄阳眼下那道血污般的魔纹,与颤动眼睫上的几丝水雾。   封霄阳虽是看起来强势的很,脑中却糊涂的厉害,只是跟随本能行事,下意识觉得他该借程渺的薄唇冰冰自己过热的唇舌。   他放过程渺的唇,却仍未松开勾住他脖颈的胳膊,歪着头眯了眼,仔仔细细地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极力想思索出这究竟是个什么境况,一向清冷端庄、对他极为厌弃的仙尊怎么会由着他胡作非为。   浑身燥的像是上了火焰山,脑子胡乱转了几圈,也很快宣布罢工,封霄阳愣了好一会,得出一个结论:   这定然是在做梦,估计还是个春梦。   他既是将眼前场景只当了黄粱一梦,动作也变得大胆起来,正要胆大包天再做些什么事,便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兽吼声。   兽群被信香所诱引,已是发了狂,只顾闷头往这信香爆发之处冲,全不顾身上会被山石擦出多少伤口。   封霄阳微微皱眉,嘟囔道:“……碍事。”   程渺听见那兽吼声,也已反应过来,正要唤起霜落,眼前却是一花,被拖进了泉水之中。   他猝不及防,呛了几口水,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却被封霄阳圈的更紧,唇上温度再度变化,渡过一口气来。   “别动。”封霄阳以灵力传音,“外面有好多妖兽。”   程渺身子一僵,猛然挣动起来,封霄阳拉不住,索性将腿缠上了他的腰,有些泄气的传音:“……怎么就算是在我的梦里,仙尊也这么不配合呢。”   话未传完,唇上便猛地一疼,封霄阳疼的眉毛直抽抽,却仍是没放开程渺。   他的思维相当简单——进水躲妖兽,程渺不能呼吸,所以要渡气。   却不知此时的程渺已是方寸大乱,胳膊腿都不知道该怎么摆,霜落在他混乱的操纵下同样落入泉水中,搅出串串气泡。   封霄阳身上热的像团火,偏生又将他压死在了冰冷的池壁上,浑身伤口被泉水泡开,传来些微的疼痛。呼吸被阻,眼前又只看得清封霄阳漂浮在水中的红发,竟是有些灭顶般的窒息感。   世人皆知炉鼎信香诱人疯狂,却不知炉鼎之体本就带着催/情之效,而处于情期之中的炉鼎,其自己本身就是味功效绝顶的情药。   随着温热气息一同渡来的,还有源源不断的奇异甜香,使人迷乱。   红发与白袍交缠,泉水中散开几缕淡淡血色,相互融合、慢慢消失。   ……   不知是过了多久,那诱人情动的信香散去,兽潮也逐渐退去,泉水上只余了些热气氤氲。   忽的一声水响,是程渺露出头来,大口喘着气,脸上再无清冷神色,只余下一片愤恨屈辱,衣衫凌乱,露出身上仍流着血的伤口来,一双墨眸盯紧了仍挂在自己身上的红发魔人,像极了只被泼的精湿、翎毛倒竖的鹤。   封霄阳懒懒趴在他胸前,脸上一片餍足之色,桃花眼微微眯起,嗓音微哑:“仙尊当真是修无情道的么?我瞧着不大像……”   程渺恨的咬牙,却无计可施——方才在泉水中,他拼了命的想挣开这魔人,却被封霄阳借机抓住了手腕,之后的事不便言说,只是现在指尖上仿佛还残留着些黏腻之感,让他简直想剁掉自己的两只手。   封霄阳脸上潮红早已褪去,却仍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看着程渺咬牙切齿的脸,不由得叹出口气,道:“又是这幅冷冰冰的样子……算了,这才是那位冷冰冰的仙尊嘛,就跟块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   他皱着眉思考半晌,又道:“你要是觉得被我亲了恶心,就只当被狗啃了一口,反正我也不是个好人。”   程渺虽是连恨带怒,泡在热水里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听了封霄阳这一番骂完别人又骂自己的胡话,竟是奇异的冷静了下来,咬牙道:“魔尊如此作践狗,考虑过狗的心情么?”   封霄阳梦中的脸皮比现实中厚的多,相当自然的接受了这句“比狗不如”的称赞,甚至谦虚道:“哎,受教了。下次绝对换个动物作践。”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程渺差点气的白眼一翻归了西,却想不出什么话怼回去,干脆闭了嘴。   情期已然结束,封霄阳的魔息自然也恢复回了之前的水平,程渺挣不开、躲不过,索性眼观鼻鼻观心,成了块冷冰冰的硬石头。   封霄阳看着他这幅僵硬样子有些好笑,暗暗在心里感叹一句,他对这位仙尊的了解可真是透彻万分,连做梦都想不出程渺深情款款的样子来。   反正是在梦里,他说话也就没了顾忌,眼神肆无忌惮的将程渺那张清俊冷淡的脸仔细描摹了遍,便开始满嘴跑火车:“啧,你看你长着这么一张脸,去卖身也能挣上不少银两,怎的就进了那劳什子虚怀宗修了无情道……”   封霄阳自顾自的摇头咂嘴叹息了番,又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如果不进虚怀宗,你也不会被他利用了。”   程渺眉头一动——谁?   “也是你不对,长着张这么好看的脸,怎么就这么正呢?”封霄阳像是有些愤懑,空出的手拍着水,搅起阵阵涟漪,“怎么人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怎么就不会怀疑怀疑别人呢!”   《仙途》一文中,原主炉鼎体质爆发,魔息全失、压制不住魔界的动乱,只得躲在魔界大荒之中苟活,却被李致典察觉到了踪迹。   正值魔人屠了虚怀宗,闻鹤才重伤昏迷、虞清道被掳去魔界,虚怀宗人心惶惶,李致典借机以“宗主弟子”的身份主掌大局,又将屠宗之事安在了原主头上。宗门被毁、恩师重伤,程渺当即暴走,提着一柄霜落杀入魔界,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原主揪了出来。   封霄阳当时看这段剧情的时候便气的牙痒痒,怒刷无数差评——程渺怎么可能会被如此拙劣的谎言骗到?作者你要衬托出主角的老谋深算也别踩别的角色好不好!   他越想越气,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话,手上的劲力也松了几分,贴着程渺的胸膛往下滑。   程渺听的一头雾水,眼见着封霄阳就要慢慢滑进水中去,下意识捞了把,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阵无可奈何的愤怒。   定是这魔人给他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   不然他今日怎么会做出这么些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事?   封霄阳直起些身子,下巴垫在他颈窝里,嗅着程渺身上的阵阵冷香,忽的有些丧气的喃喃道:“算了,程渺你是真挺傻x的。”   看上去冷冰冰的不好接近,实际上却是个致力于三界和平的老好人,瞧着是个世间万物皆不入眼的无情仙尊,却把虚怀宗和修真界看的比自己的命还重。   这样的人,可太好拿捏了——怪不得会被李致典连蒙带骗,都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程渺:“……?”   “我也挺傻x。”封霄阳的声音里又带了点哭音儿,“我根本就不想当魔尊,但是没办法,不当就得死。”   他说的是实话——不当魔尊不走剧情,寿元耗尽就会魂飞魄散,程渺却会错了意。   封霄阳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说出“不当魔尊就得死”这话虽说有些奇怪,却也诡异的合理。   魔界本就是个要争得你死我活的地方,一个孤身魔人若是不想死,最好的方法的确是踩着所有人的枯骨走上最高位。   “仙尊定是见过虚怀宗上仙雾缥缈、灵鹤起舞的场面的。”魔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断断续续,“修真界有八大奇山、十处灵沼,无数的大小秘境、奇趣妙处。”   “可魔界只有穷山恶水,只有无数张着大嘴的吃人妖兽。”   他终于是再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做梦都想去看看,我做梦都想只当个小小的散修!”   “我不想杀人,我不想逼着他们剜眼睛,我只想御剑而行,去看看这大千世界、朗朗乾坤!”   “我想当个好人……”   封霄阳边说边嚎,眼泪蹭在程渺身上,全无从前那副狂妄嚣张的魔尊样子,倒是像极了个无助的小小孩童。   程渺眼中神情复杂万分,竟是觉得眼前这个抱着自己嚎啕大哭的魔人有些可怜。   阻止魔修自爆、封印极渊、又进了情期,魔息尽失、还成了现在这副任人宰割的样儿,就算是老天爷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可怜,却又可憎。   封霄阳囚禁他两年,废他丹田、毁他修为,是该被他恨的刻了骨的。   世人皆知当代魔尊残暴滥杀,手下有无数条人命;却不知,在他在任的这么多年里,仙魔两界从无大的战事,最大的一场便是两年前那一场,最后却也以修真界将仙尊奉为人质留在魔界、两界和谈而告终。   若是仔细算算,封霄阳这百年来杀的最多的,竟是魔人。   他打心底里觉得封霄阳可憎,却又难以抑制的在这连咳带喘的哭声里品出几丝无助意味。   程渺叹了口气。   ……罢了,反正他只以为自己在梦中。   封霄阳哭的止不住,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丢人,索性将自己的脑袋埋入程渺的衣物中,正哭的起劲,便感觉到头上添了些重量,有人动作拙劣的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和声线听起来极为僵硬:“既是有心归化,多做善事便是,不必在意他人。”   封霄阳起先有些怔愣,听了程渺这别扭万分的安慰,眼中还带着泪,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仙尊去修佛了么?讲什么‘归化’……”   程渺顿时黑了脸,飞快的放下了手——他就不该同情这神经病魔人!   封霄阳自顾自笑了会,又抬起了脸,痴痴盯着程渺的脸看。   程渺不知他还想作什么妖,眉头微皱,薄唇微抿。   要是现实中的程渺也像梦里这样就好了,封霄阳有些遗憾的想,不过能做一场这样的美梦,他也知足了。   程渺那张脸着实生的好,眉目如画、轮廓清俊,墨眸如深潭般引人沦陷。   他看了会,觉出了几丝困意,不自觉的打了几个小哈欠,声音里带了些微微的笑,低喃道:“程渺啊,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了两辈子了。”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两辈子了,我还是个母胎solo(微笑)   程渺:……没事,至少你今天离脱离母单又近了一步。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二十二章 改头换面   霜落:我还是个孩子,不能看这么刺激的东西……我脏了。   温泉之上热气氤氲、水雾弥漫,红发魔人靠在池壁上睡的昏沉,一头锦缎似的长发披散,皮肤被热气蒸的泛了微红,胸前被秽怨贯穿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透出些黑红血色来,是幅美好又妖冶的美人入浴图。   时间悠悠走了两个时辰,系统尽忠职守的发出提醒,一道电流在封霄阳心中极快地转了遭,将睡的踏实的他叫醒了。   封霄阳泡的浑身酸软,从池中撑起身子来,却是觉出了几丝奇特的轻松意味,就好像是压抑许久终得释放一般,轻快了许多。   洗了个热水澡,果然是轻松多了。   更令封霄阳欣喜的,便是周身那已经完全恢复、标志着情期彻底结束的磅礴魔息。   封霄阳直起身来,头仍是有些晕,仿佛犹在梦中。   可这泉水附近既没有那只被砍断了头的双尾雪豹,也没有那些被妖兽冲毁的树木,魔息一扫,方圆百里内都没有妖兽的气息。   那泉水中的几刻缱绻,终究只是一场幻梦。   程渺的脸、程渺的唇、水中的气息交缠……   封霄阳轻嘶一声,皱眉看向某个不大听话的玩意,无奈道:“做个春梦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这样……”   跟某位冷脸仙尊一样,都是不服管的。   他嘟嘟囔囔的骂着娘,决定让它自己冷静冷静,用魔息蒸干了身上的水汽,套上衣物,御空而行,直奔自己那山洞而去。   情期结束,封霄阳便再没了逃避工作的借口,只得不情不愿的继续当他的魔尊。   除去收拾魔界的一堆子麻烦,他还得去跟程渺商量披马甲装剑灵的事儿。   封霄阳御空而行,愁的要命——拿脚趾头想都知道,程渺肯定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就答应这件事,想让这位冷情冷性的仙尊顺着自己的想法干,必然少不了强迫与要挟。   他纠结了半晌,索性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他封霄阳已经在程渺面前没了什么好印象,强迫就强迫呗,他程渺一个修为全失的废人,还能反抗怎的?   温泉离山洞不过一里之遥,转瞬便至。   只见程渺坐在山洞前一块奇石上,不知从何处扯了块白布,正在认认真真的擦拭那柄碧剑。他未披外衫,只着了一身中衣,看起来从穿着到脸色都冷的紧。   封霄阳远远便瞧见了山洞门前的那道白色身影,连忙落下身来,笑道:“仙尊这是在等我?”   他只是一时嘴欠,想着随口调笑句,谁知程渺竟是抬了眼,一双波澜不惊的墨眸对上他的眼,应了声:“嗯。”   封霄阳微怔,很快回过神来,先是挑眉“哟”了声,食指在下巴上轻叩,做出个风流样子来:“这倒是奇了。仙尊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如今又做出这幅样子来,究竟是所为何事?”   “魔尊一声不吭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程某心焦罢了。”程渺自嘲般说道,“毕竟程某早成了废人,若想苟下这条贱命,还需依仗魔尊。”   封霄阳早在听见那句“程某心焦”时心中便警铃大作,听完了这一串子夹枪带棒的话,简直能看见自己头上大大的红色“危”字。   话说的没毛病,却是从程渺嘴中吐出来的,不由得他不警惕。   程渺刚刚还在擦剑诶,不会是又开始想弄死他吧……   封霄阳惴惴不安,脑中原主被一剑穿心的景象又在不断循环播放,索性冷哼一声,抓住程渺的胳膊往洞中带:“知道便好。外间风大,可别将仙尊这位废人吹飞了去。”   魔界入了冬,洞外的温度早已低至零下,程渺却只穿了一袭单薄中衣,还抱着一把常年结冰的霜落擦,这不是上赶着要感冒吗。   衣物触手便是一片湿冷,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似的,封霄阳轻“咦”一声,来不及思考,程渺便使了个巧劲儿,将自己的衣物从他手中扯了出来,冷道:“程某自己会走。”   封霄阳向来也不是个会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人,当下便哼笑一声,转身便走。   只是衣服不知在何处湿了片罢了,总归不可能是进了他的梦,同他在温泉里乱七八糟的缠了一遭。   他却不知,自己刚转过头,程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口血液涌上喉头,却是生生咽了回去,没发出丝毫声响。   于此同时,温泉边的空气逐渐扭曲,雪豹身影慢慢显现,仍是个死不瞑目的样子。   程渺灵力全失不假,可做了这么多年的仙尊,终究是懂些不用灵力便能施展的术法,可凡人施术,终归是有着代价的。   他垂下眸子,拭去唇角的一丝血迹,品着口中的血腥味,心中微微一叹。   就让封霄阳永远只将那温泉里的一切当作幻梦吧。   程渺叹完了气,收起那丝多余的可怜,又变回了那个冷冰冰的仙尊。   封霄阳是魔尊,他是被囚禁被侮辱的狗,他们之间的关系注定如此,无法可解。   与这种主宠关系相冲突的事,发生一次便够了。   封霄阳满脑子都是“如何将被自己囚禁两年的仙尊诓成剑灵”及“如果仙尊暴起伤人怎么办”这两个世纪难题,自然没注意到身后程渺的细微动作。   他唉声叹气的同系统抱怨:“我都给自己揽了个这么难办的活,你居然不给点福利?”   系统相当高冷,表示自作自受,不约。   山洞里点了火堆,比外面暖和的多,封霄阳却是还嫌不够似的,招出来一团极为招摇的龙形火焰围着两人,又从灵戒里找了些软和的东西出来,丢在灵石堆上,心满意足的往上一躺,这才看起那堆传音符来。   传音符实在是攒的太多,封霄阳嫌一个一个看起来麻烦,索性一道魔息注入,将所有的传音符同时催发,顿时石洞中你叫我嚷,吵的像是进了鹦鹉窝。   所有传音符全部听完,纵使是封霄阳,也觉得有些头疼。   极渊已被镇压、魔尊修为高深,正是该魔界大力宣传、助长声势的时候,封霄阳却一个招呼不打的玩了消失,魔界那余下的三将吸取了独孤朔的教训,不敢擅自决断,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传音符简直是不要钱似的往出发。   除去这些魔界大事,还有几件小事需要他亲自决断——   独孤朔一死,银狼一族便没了依仗,魔界军士虽是得了封霄阳的吩咐,将银狼全族关押入狱,等他回来再做决断,可经过这篡位一事,银狼早成了魔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难猜想,他们在牢中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另外一件事,便是那位合欢宗出身、卧薪尝胆许久的苏云墨了。   封霄阳有心要留他一命,以此查出那本该被下在主角身上的冰鸱毒的来历,可听这传音符中所描述的,他要是不早早赶回去,恐怕连苏云墨的尸首都见不到了。   魔人性子散漫,讲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独孤朔这篡他位又开极渊的行为算是犯了众怒,苏云墨身为从犯,虽是被魔尊保下,却也少不了暗里的折腾。   封霄阳面上仍是那个邪魅狂狷的魔尊,内里却早哭成了一片——怎么就这么多事呢?明明他只想好好当个咸鱼啊……   程渺在他作妖的全过程中都在默然无声的擦霜落,只在传音符吵的最凶时皱了眉。   “你那霜落性子冷,剑身上常年结一层冰霜,是杀人都不沾血的,又擦个什么劲?”封霄阳早注意到了程渺的不对,懒散开口。   “它自己觉得自己脏了,我也只得顺着它。”程渺仍是冷着一张脸,话音里却能听出几丝无奈与宠溺来。   他一时慌乱,剑诀出错,霜落在温泉水里泡了足足一个时辰,将二人纠缠的场景看了个全,又觉得自己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整柄剑都不好了。   霜落被从水中捞出时气的直抖,委屈的不断发出呜声,程渺劝了许久也不见好,只得顺了它的意,不断擦拭着它。   封霄阳听了他这十足宠溺的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哼出一声,酸溜溜道:“仙尊对自己的剑倒是关心。”   程渺擦拭霜落的动作微微一顿,道:“剑心纯粹,剑性刚直,比人可干净的多,不愿沾染污秽,也是正常的。”   封霄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剑修都这样,拿自己的剑当老婆,恨不得直接同自己的剑办个结契大典。   他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大顺畅,在灵石堆上转了身,有些赌气般想:既是如此喜欢那柄霜落,想来让他扮成霜落的剑灵,也会愿意的吧?   心里堵的厉害,封霄阳在灵石堆上滚了几遭,终于还是坐起身来,大步走到程渺面前,强行抬起他的脸,自以为风流的打量了一番,道:“我后日要去凡间走一遭,仙尊随行。”   程渺瞧着他这张气的歪了鼻子的脸,眉头微微一挑,不动声色的将忽然疯狂颤动的霜落放在一旁:“好。”   “仙尊不问问为何?”   “不必问。”脖子仰久了,终究是有些不大适应,程渺微微挣了下,发觉挣不开也就放弃了,语气仍是冷冷的,“魔尊要程某如何,程某做便是。”   封霄阳只觉得满心是气,却找不出个发泄的口,看着程渺那张毫无变化的脸,忽然觉得晦气又败兴,便放开那只钳住他下巴的手,随意往地上一坐,赌气道:“让你装成霜落的剑灵跟在我身边,你干不干?”   话音未落,霜落便发出一阵刺眼白光,紧接着便是疯狂的颤动与尖利剑鸣。   若是霜落能张嘴说话,此时定是在破口大骂了。   脏了它家主人的身子还不成,如今又让它家主人做剑灵?欺负人也没有这么欺负的!   霜落是见过修真界里某些修士如何对待剑灵的——抹除神智、随意捏造出个自己喜爱的形态来,借口锻炼心性行些不大光彩的事——便想当然的以为封霄阳也要这么干。   封霄阳微微皱眉,不明白霜落为何会突然发出如此大的动静,程渺却仍是端着一张冷冰冰的脸,手上剑诀一掐,便将叽叽歪歪的霜落送到了角落面壁,这才在封霄阳看外星人般的目光注视下冷静开口:“可,只是有个条件。”   封霄阳下意识便要回句“你没有和我谈条件的权利”,想到原主的惨状,硬生生将话转了音:“……说来听听。”   好感度还是要刷的,没准有一天就能不被这人捅死了是不是……   “魔尊如今修为已至化神期,若是贸然跑去凡间,魔息受限不说,还有可能破坏三界之间的稳定。”   封霄阳点了点头:“是。因此我会将魔息封印大半,仙尊大可不必担心三界安危。”   程渺瞥他一眼,又道:“魔尊让我装作霜落剑灵,又将魔息封印大半,想来是要装成个剑修了。”   封霄阳再次点头,同时在心里惊恐吐槽:“卧槽这人是不是有读心术?”   系统:【……】   就自己宿主那堪比三岁小儿的掩饰技术,不被程渺这心机深重的看出来简直是天下第一等的奇事。   也就只有扮作魔尊的时候宿主的智商还在线。   “程某的条件,便是在扮作剑灵的这段时间里,魔尊不可滥杀无辜之人。”程渺冷声道,“封霄阳你当了这么久魔尊,就不好奇当个好人又会是如何?”   作者有话说:   霜落(悲痛欲绝):我脏了呜呜呜。   封霄阳(意味深长):小落啊,你以后的福气还长着呢。   霜落:你滚啊qvq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二十三章 高山流水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封霄阳微微挑眉,撑着程渺盘起的腿凑近,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张依旧毫无波澜的冷脸,笑道:“仙尊今日是抽了什么疯,竟是想劝个当魔尊的魔人改邪归正了?”   他凑的极近,一双赤色双眸微弯,脸上又多少带了几分略显天真的少年气,眼下的魔纹颜色艳的灼人,程渺只是略略看了眼,便似被光刺了般仓皇转开视线,放在身侧的手猛然一攥,嗓音微哑:“何妨一试?”   程渺虽仍是冷着一张脸,可说出的话多少有了些放软声气好言相劝的意味,封霄阳看着他这副低声下气的样子,打心底里想抓住他的肩膀摇上一遭——仙尊你看看清楚啊!你眼前的可是杀人如麻的魔界之尊!不是什么误入歧途的小修士!   面硬心软成这般样子,难怪连着两世都会栽在原主手里呢。   “仙尊高风亮节,我比不得。”封霄阳悠哉悠哉的往后一倒,将自己摆平在了冰凉的地板上,跷起一条腿,“我去凡间是有要事要办,自然不会滥杀无辜,仙尊无须多虑。”   原书主角李致典的师尊可是修真界有名的救苦救难度厄真君,别说杀人,就是连个伤了腿的鸟兽也会好生医治,也不知道这么个纯良温文的人,是怎么教出来李致典那个狗畜生的。   程渺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倒也不意外,只瞟了眼在角落里连委屈带生气,连带着周围的地面都结了一层霜的霜落,皱眉斥道:“性子也该耍够了,还不回来?”   霜落呜咽一声,剑不甘灵不愿的回到了程渺手中,还来不及蹭蹭自己主人的手撒撒娇,便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主人冷着一张脸将自己递给了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魔尊既是要借霜落一用,不如现在便试试它?”   霜落:……   它是看明白了,自家主人定是被这妖孽魔尊迷了心智,不然怎能做出这种有了道侣忘了剑的缺德事?   封霄阳瞟了不断颤抖的霜落一眼,后颈一寒,连忙摆手:“不必了。我也是学过剑法的,待到用时仙尊再将它给我也不迟。”   原主实在是死的太惨,以至于他现在一看见霜落就打寒颤,若不是为了给程渺防身,简直都想把这柄碧剑能扔多远扔多远。   时间紧迫,封霄阳心里也多少有些急,将传音符随意一收,又把山洞恢复成先前的样子,这才招来车辇,拽着程渺往魔宫赶。   仙尊这边的事是解决了,魔宫那边还有一堆事呢。   ——   “魔尊万安!”   封霄阳一下车辇,便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欢迎声,惊的微微一颤,四下扫了一圈,见魔界三将十九军齐至,这才冷着脸点了头,化作一道红影,坐回了王座上,相当自然的跷起了腿。   他早在洞中时便发了传音,说要“清算旧账”,魔界不少人得了信都是心中慌乱,担心是魔尊要大开杀戒,紧赶慢赶的到了魔宫提前候着。如今一见魔尊这幅懒懒散散的样子,心便提的更起了,几乎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   谁知魔尊开口便是:“我是来算旧账的,又不是来杀人的,都摆着张臭脸干什么?”   魔人慌乱抬头,见封霄阳脸上竟是带了几分笑意,语气也是相当随意,这才将提起的心微微放下一点,放松绷紧的身子,打算听听这魔尊究竟要如何“清算旧账”。   “银狼一族从今日起镇守极渊,独孤朔三代以内服刑至死。剩余的部族,参与镇压极渊的,谋反之事既往不咎,不得暗中对银狼一族下手。”封霄阳懒散道,“我这里还有三处大秘境、五所小秘境的洞府文牒,按功劳自分了去。魔宫通天塔第三层中的灵材药物、典籍宝具等,也都分下去吧。”   封霄阳顿了顿,喝了口茶水,这才继续说下去:“开无间谷,各部族可派人入内试炼,强我魔界之能;再去妖界叫那条五爪蛟来……”   随着他说出的条目越来越多,魔人们脸上的惊讶之色也是越来越重。   洞府文牒、通天塔里的灵材宝具、无间谷……这都是他们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物事!   如今竟被封霄阳这么随随便便的赏了?   难不成这魔尊当真是转了性?   封霄阳说完,见满座魔人都是幅难以置信却不敢出声询问的样儿,索性将话挑明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跟着我干有肉吃,不跟着我干就等着夜虹吧,这么说诸位可是懂了?”   他刻意拖了长音,是个地痞无赖的样儿,明摆着是要拿独孤朔谋反一事杀鸡儆猴,提醒他们收回那份野心,不要再妄想魔尊的位子。   魔人们想到此处,都是不由得苦笑——封霄阳实在是多虑了。   经了独孤朔一事,谁还敢妄想那魔尊之位?   半步化神的修士自爆说收就收,逼得前任魔尊沉眠的极渊说镇就镇,如此恐怖的实力,只怕是早就能问鼎三界、只是碍于天道阻碍无法成神罢了。   而那盲目自信、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篡位成功,甚至还异想天开的开了极渊、来逼封霄阳折损修为,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死的魂飞魄散的独孤朔,在这比对下越发显得像个跳梁小丑。   封霄阳将事情吩咐完,又刻意顿了顿,待阶下掌事的魔人将事务分门别类记下,这才说出最重要的事:“即日起我要闭关冲击大境界,遭逢大事自然出关。”   四座皆惊,魔人们吵成一片,可抬眼一看,那任性妄为的魔尊早就不在座上了。   既是正主都不在此处了,自然也没了争吵的理。魔人们纷纷散去,都是神色复杂,一面觉得封霄阳这魔尊当的着实任性万分,一面又觉得人家有任性的本钱,思来想去得不了个结论,只得叹上几声,再回去好生管教部族、挑选人才,去争夺魔尊散下的无数秘宝。   魔尊的事,他们最好还是莫要多管。   ——   封霄阳化作一道红光,急急忙忙的安排完所有事出了魔宫,直直朝自己的寝殿赶去。   当日苏云墨内伤极重、吐血昏迷,他又急着去镇压极渊,简单治好伤后便随便吩咐了几句,将苏云墨关在了寝殿的地下室里。   冰鸱毒从何而来、天下是否还有其他的冰鸱毒存留,关系着主角能否重塑灵根、顺利成神,他不敢大意。   封霄阳心中焦急,几步踏入地下室中,却看到了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惊讶道:“滕夭?”   “滕夭”转过头来,脸上一丝儿惊讶也没有,就好似早就料到了封霄阳要来一般,低声道:“苏修士睡了,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封霄阳心下奇怪——这“滕夭”虽说仍是记忆里那幅带了些稚气的少年模样,周身气质却大为不同、冷淡邪气,好似全然变了个人——却还是跟着他一同出去了。   “滕夭”一出地下室,便朝他深深的行了个大礼,道:“在下滕杨,是陛下曾见过的滕夭之兄。贸然进入陛下寝宫之中,自知罪该万死,只求陛下听完滕杨所言,再做处置。”   封霄阳心说你都这么讲了我肯定不好直接处置你,无奈道:“说来听听。”   滕杨又是深深一礼,这才将来源去路娓娓道来。   原来,那苏云墨虽是出身合欢宗,却有着一颗除妖降魔的向道之心,手中有不少条妖命,包括滕夭与滕杨的亲生“母亲”。   滕夭二人是树妖,全族皆是依附母树而生,母树一倒,全族皆亡。若不是封霄阳拿自己的魔息保下了滕夭二人,移植于魔宫之中,以建木温养,滕夭这一脉怕是就要从此断绝了。   滕杨眼圈微红:“弑母之仇,滕杨不敢忘!滕杨只要这苏云墨死,苏云墨一死,滕杨任凭陛下处置!”   封霄阳看着他稚气脸上满盈的怨恨,忽的叹了口气:“满口胡话。你若是真想杀了他,我离开这几天中早就下手了。”   滕杨微微一怔。   “滕夭,独孤朔在这宫中的内应,是你吧。”封霄阳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你哥还在园里睡着呢……树妖能知晓自己根系范围内的所有事,可你压根就没在魔宫中扎下过根系,那日又是如何一口说出‘有不少人向着我屋子去’的话儿来的?”   被识破了身份的滕夭咬紧下唇,闭口不言。   千算万算,没算到竟然是被自己院里的一棵树偷了家。   封霄阳叹了口气,又道:“苏云墨是合欢宗弟子,从来不插手仙魔两界争斗,倒是与妖界走的近些……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他一个合欢宗的为何会被俘虏,如今倒是想通了。”   “独孤朔早挑好了这位苏云墨苏修士,只待个机会送进宫里来,而他却不知,苏云墨是被你送进俘虏营中的……”封霄阳说到此处,也有些好笑,“滕夭,你这好一番算计,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若我说是为了魔尊这位子,陛下信么?”滕夭恨声道。   封霄阳叹道:“我不信。”   至于他为何如此笃定,那必然是因为在系统给出的人员档案里,滕夭头上顶着大大的“忠心耿耿”四个字。   就算魔界所有人都反了,滕夭也不会想要这魔尊之位——这是系统经过一番检测后给出的结论。   那究竟是什么条件,才会让他成了独孤朔的内应?   滕夭听了他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忽的落下泪来,哽咽道:“滕夭也不愿的……”   “苏云墨与我乃知音之交。他有一胞妹,名唤云雾遥,在仙魔之战中失踪,苏修士经过数番打听,得知云雾遥如今正在魔宫之中,便求我让他进入宫中。可我只是一介树妖,没有通天之能,百般也只能将他送入俘虏营之中。云墨他心焦万分,便答应了独孤朔的要求,进了宫中……”   封霄阳听着他连哭带喘的讲述,脸色变得有些奇怪,活像是吞了只苍蝇进去。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云雾遥吧?   他连忙打断滕夭的讲述:“苏修士可是去过虚弥秘境?”   滕夭有些茫然的点头:“云墨确是去过,甚至还带出了些东西,说是味上古秘药,有防身之效。他那胞妹向来脾气火辣,又兼长相颇佳,常会被些奇奇怪怪的人缠上,云墨便将秘药给她分了大半……”   封霄阳:“……”   那这苏云墨的胞妹,必然就是他所想的那位云雾遥了。   一般的点家后宫文中,主角的红颜知己都少不了一位娇俏傲娇、敢爱敢恨的魔女,《仙途》也不能免俗,塑造出了个手持长鞭、身材火辣的小魔女云雾遥,在被主角意外看到洗浴场景后便开始对主角的追杀,甚至还下了要命的冰鸱毒,却被主角抓住了那千万种可能中的一线生计,重塑灵根,甚至借这毒物洗经伐髓、提升了境界。   原书说过这小魔女有个“不成器的哥哥”,死在了仙魔大战之中,因而云雾遥常会追着主角叫哥哥,全了不少宅男的虚荣心。   但原书也没说过,这拿着鞭子咔咔抽人、仇视修士的小魔女云雾遥,原本是个仙家子弟啊!   封霄阳只觉得自己的额头一跳一跳的疼,直想找个地方哭上一场——他这到底是什么破烂运气哦。   难怪系统会说剧情偏离度只有1%呢……这么一想,原主为何会突然成了绝代炉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上一世中,没有信心膨胀、胆大包天直接篡位的独孤朔,只有个滕夭为了知音之谊隐瞒多年,最终将苏云墨送入魔宫之中。而苏云墨搜索一番,终是失去了云雾遥的消息,想当然的以为自己的胞妹已死在了封霄阳刀下,便将这要命的冰鸱毒下在了他的身上,最后被秘密处死在魔宫之中。   前世的原主同他一样命不好,硬是roll出了个绝代炉鼎的体质,就此沦落。   而那时的云雾遥,早已成了主角后宫之中的一员,再没想起过她的亲哥哥。   是人是魔都在秀,只有他封霄阳在受苦受难qvq   可如今诸事已成定局,人进了宫毒也下了,就算是苏云墨和滕夭都去见了阎王,也不会对眼前的形式造成任何好的影响。   换句话说,就是情形再也不可能比现在还坏了。   封霄阳思索一番,忽的转了身,朗声道:“今日我从未来过寝殿,我也不知你与苏云墨的任何情谊。魔宫北边有处空洞,从那边出去,趁夜再走上个百里,便到了妖界地界。”   滕夭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喜,却说不出话,只得扑通一声五体投地跪在了地上,磕起头来。   封霄阳听着身后的磕头声,轻轻吸了口凉气,笑道:“不必如此。帮我给苏云墨带句话,就说是他欠我个人情。再带句‘云山雾罩,薄暮遥遥’,他会知道意思的。”   也不知苏云墨若是与在魔界混的如鱼得水的云雾遥相见,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他边想边笑边叹世事无常,满脑门子官司,直到上了车辇、看见抱着碧落闭目养神的程渺才回过神来,正要将程渺叫醒,再驱动车辇直奔凡间,忽的注意到了那柄不断颤抖、发出寒气的霜落剑,微微皱起了眉。   霜落察觉到了他的嫌弃,顿时颤抖的更加厉害,封霄阳看着自它剑身里不断渗出的寒气,“啧”了一声,打了个响指出来。   霜落这剑通体纤长,剑身呈半透明,乃是寒铁铸造而成,自带冰雪特效与磅礴灵气,虽是看起来拉风且炫酷,可若是拿去凡间,就未免有些太过惹眼了。   一声响指过后,霜落变成了把貌不惊人、隐隐透出灵光的铁剑,颜值直线下跌,从仙剑变成了把平平无奇的仙家剑器。   霜落在意识到自己被迫换了皮肤后极为悲痛的尖鸣一声,成功将程渺吵醒了。   封霄阳顶着程渺的谴责目光移开了眼神,打着哈哈道:“行走凡间,你这剑太过张扬了,还是朴素些为好。”   他仗着自己脸皮厚,全当耳朵聋了听不见霜落悲痛万分的呜咽,将程渺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的伸出手来,扯开了程渺的衣服!   作者有话说:   高山流水觅知音,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感情,苏云墨只是妹控罢了(咳)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二十四章 黑色莲纹   霜落:我真傻,我单知道魔尊馋我主人身子,我不知道主人是自愿的……   封霄阳扯的那一下又急又狠,程渺措手不及,被他吓了一跳,错愕道:“你……”   “我倒是失算了。”封霄阳指尖魔息凝聚,在眼前人敞开的胸前画下奇异阵法,似调戏又似慨叹的笑道,“单是改了霜落的样貌,却没注意到仙尊才是最惹人注意的那一个。”   他说的不假——程渺一张脸生的清冷端庄,又兼着周身冷淡气质,简直是鹤立鸡群一般的存在。   魔息入体,引来一阵酥麻,封霄阳画的专注,一缕红发自肩上垂落,搔的他有些痒,程渺眉头微皱,忍耐着不适。   阵法勾画完成,封霄阳满意收手,细细打量一番,颇感满意。   黑色魔息凝线,被他在程渺心口处勾画出个形似莲纹的阵法,衬着那因长时间囚禁而变得苍白的皮肤,多少透出了几分邪气。   莲纹是圣洁无暇的,仙尊是高矜贵气的,两者结合起来,看起来倒是有点……有点那啥啊。   封霄阳看了一会,脸上莫名其妙的有些发红,尴尬的别开视线,低咳一声,招出水镜来:“仙尊看看,可还满意?”   他那阵法有着幻化外形、修改气息之效,程渺定睛一看,只见镜中的自己已然成了个清俊青年的样子,面容也是略显平凡,眉心一点红痣,仔细一看竟是个小小的印记。唯有那双眸子还是如从前般冰冷,带的整个人的气质都为止一变,是个不知情爱如何的剑灵模样。   程渺看了一会,忽的发觉出了什么,低头一看,果见身上的伤口好了多半,虽仍有些微微的疼,从面上却再看不出是受过经年折磨的样子了。   他脑中瞬间掠过无数思绪,乱的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咬了牙,皱眉冷道:“魔尊这是何意?”   折磨了这么久、造出了满身的伤来,怎么忽然舍得将他治好了?   霜落自封霄阳扯开程渺衣服时起便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剑鸣,活像是在骂娘,封霄阳被它吵的头疼,索性一脚踹开已成了寻常铁剑的霜落,相当自然的躺在了程渺的腿上:“做我的剑,自然不能伤了损了,有失魔尊颜面。”   “对了。”封霄阳瞥了眼被踹到地上、愤怒尖鸣的霜落,索性打了个响指强行静音,贱不兮兮的跷起腿来,“既是要去凡间,这名字自然也该遮掩一番……不如就叫皓轩剑吧,轩儿,且应一声?”   程渺字逸轩,从前这天下敢叫他“轩儿”的也只有青莲峰上那位,便早将这称呼当成了最亲近的人之间才能叫的。如今听了这句多少有些欠的“轩儿”,犹如被当面抽了一耳光,心中飞一般的起了火,他咬牙想骂上这仗势欺人的魔人几句,却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来。   封霄阳早料到了现在的境况,笑着在那莲纹上一点:“轩儿,你如今可是一柄剑,该知道谨言慎行的理。”   那阵法画在程渺心口之处,自然不止是拿来换个样儿的。   如今的程渺已完完全全成了个剑灵的样子,体内损毁的丹田也被遮掩起来,更是与封霄阳血脉相连,能在一定程度上调取他的魔息为己所用。最重要的是,剑灵程渺的一举一动都在封霄阳的掌控下,从源头根绝了因程渺蓄意报复而暴露两人身份的可能。   他占够了便宜,再不去看气的咬牙切齿的程渺,闭眼装睡,心头的彻骨疼痛荡然无存。   【宿主真是……】系统找不出词语来形容封霄阳,可听它那语气,分明是写满了叹服的。   封霄阳志得意满的“哼”出一声:“他程渺是怎么样一个人,我还不知道?”   这人看起来是个冷酷无情的仙尊,实际上却只是个严重缺爱、吃硬不吃软的,相处的最好办法便是给个甜枣再打上一棒子,摆出个“你只是个物件”的态度,省的程渺瞎猜。   也不知道究竟是经了多少的苦,才能怕人爱怕成这个样子……封霄阳想到此处,多少有些唏嘘。   他倒是想给仙尊多点关怀多点爱呢,就是怕被程渺一剑捅没了——刷程渺好感度这件事,道阻且长啊。   系统察觉到宿主的内心想法,看着后台数据,有些沉默。   程渺对宿主的仇恨值降低、关注度增加,应该、也许、可能……不会出什么事的吧?   车辇早被催动,穿过三界间隙,直冲凡间而去。   程渺牌膝枕功效颇佳,封霄阳只枕了片刻便有些昏昏欲睡,得知路程还有四五个时辰后便不再强撑,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睡的昏沉,全然没察觉到程渺那几乎要将他活拆了的灼灼眼神。   他瞪了半晌,忽的软了神色,微微一叹,将外衫脱下,披在封霄阳身上。   霜落起初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乱颤,待看到自家主人脱外衫披衣的一套动作后猛然僵住,发出“嘎嘣”一声,又在程渺满含威胁的目光逼视下默默的翻了个面,彻底成了柄没有灵气的铁剑。   完了,自家主人这那是被蛊惑,这是心甘情愿进了魔人下的套啊……   霜落觉得自己不能好了。   ——   “小叫花子!看这鸡腿,哟——好大好香一个!想不想吃?”圆脸男孩一手一个鸡腿,唇边满是油光,正拿着那鸡腿逗狗似的叫路旁蜷成一团、满身脏污的乞儿。   那乞儿眼中流露出几丝恨意,可肚中空空、响如雷鸣,终是馋虫作祟,低低叫出一声:“……想。”   圆脸男孩哈哈大笑,将鞋子伸至乞儿面前,脸上净是嘲弄之意:“舔!舔的好了小爷便把这两只鸡腿都赏给你!”   乞儿看着那鞋底上沾着的一坨不明物体,面露恨色,迟迟未动。   “怎么不舔呀?你不是天天都和那群野狗睡在一块儿么?”圆脸男孩身后还跟了几个同他一般大小的孩童,都是面色红润、衣冠整洁,与衣衫褴褛的乞儿形成鲜明的对比,正在极力撺掇,“舔了就有鸡腿吃了!”   乞儿紧紧盯着那坨狗屎,缓缓直起身来,向着那圆脸男孩唾了一口!   圆脸男孩猝不及防,被直直唾到身上,脸上也溅了几丝唾沫星子,气的红了脸:“妈的,不识好歹!给小爷往死里揍!!!”   那乞儿看起来也只是个半大孩子的样儿,起初还招架几下,后来似乎是被踹到了小腹,疼的蜷成一团,只护着脑袋,一声不吭的忍受着踢踹。   几人所处之地是条繁华街道,来往行人如潮,却无人向这小乞儿投来同情目光。   “你看,如此幼小的孩童受人欺辱,路人却是视而不见,当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呐。”一人坐在窗边,端了酒盏摇晃,饶有兴趣地看着楼下的混乱场景。   他这话拖了尾音,明摆着是要说与那已握紧了拳、面露不忍之色的人听,却惹来不少明里暗里的打量。   不为什么,只因这二人虽都是男子,搭配却着实有些奇怪。   说话人青衣乌发,一双含情桃花目,长发随意挽起,以一支红木簪固定,薄唇天生带了几分笑意,又兼着面容精致俊朗,眼波睥睨间携了几丝魅惑意味,举手投足间却透出几丝懒散浪荡气来,与他那红绿搭配的穿着极为相似,都矛盾的厉害。   此时的他,正躺在另一位白衣男子的腿上,一只手端着酒盏,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男子胸前点着,活脱脱是个调戏佳人的纨绔子弟。   可……那被“调戏”之人面容只能算是平庸之流,众人暗暗打量一番,面上都是露出几丝古怪之色。   瞧这情形,占便宜的到底是谁,还真不好说——活脱脱一枝花儿看上了牛粪啊。   罢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两人可是带着剑的,说不准被看恼了会拿出剑来砍上一圈,那就得不偿失了。   这矛盾万分的二位“花儿并牛粪”,便是那下凡了的仙尊魔尊了。   而那正被人踢踹侮辱、衣衫褴褛的乞儿,便是《仙途》一书中的主角、后来的仙魔共主李致典。   封霄阳早察觉到了四周明里暗里的打量,却是毫不在意,转回眼神,瞧见了程渺那张黑沉的脸,挑眉笑道:“怎的了?难不成轩儿还要去为那小叫花子出头?”   他嚣张惯了,一句“轩儿”叫的又亮又响,程渺脸色更黑,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够了。”   封霄阳将霜落变成了铁剑、光风霁月的仙尊画成了个普普通通的剑灵,却没舍得对自己的脸动手,只变了显眼的发色瞳色、掩了魔纹,颜值足足留了九分在。   “轩儿还没习惯呢?”封霄阳弯起一双桃花眼,微微撑起身子来,拉进与程渺的距离,压低声线调笑,“你已成了我的剑灵,怎的还未习惯叫我声主人?不认主的剑可不是把好剑呐。”   程渺脸色已黑成了锅底般的颜色,咬紧嘴唇,别过头去。   封霄阳调戏完成,瞥了眼楼下,见那小叫花子寻了个空子夺路而去,便知道该是到了出场的时候,慢慢悠悠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喝干了杯盏里的酒,这才化作一道红光,直追乞儿而去。   程渺膝间一空,眼见着封霄阳追着那小叫花子去了,心中不由得一紧,担心这魔人是要大开杀戒,连忙拿起一旁的霜落,掏出几星碎银往桌上一放,俯身从窗口跳下,惹来众人惊呼。   有人抻着脖子往下看,便见那平庸男子单手掐诀、面容冷肃,竟是在御剑而行!   “原来是神仙老爷……”有人低声喃喃,身后已是渗出团团冷汗,暗自庆幸方才只是暗中打量,并未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程渺心中焦急,却被错综复杂的小巷绕昏了头,找到封霄阳时便看见那魔人已恢复了红发红瞳的样子,蹲在方才被踢踹的乞儿身前,似在说着什么。   他听不清两人交谈,看着变回魔人形态的封霄阳,没来由的心中一紧,正要赶上前去,便见封霄阳猛地直起身来,手中搓出道乌黑光团,直直向着那乞儿胸前拍去!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十年。 1瓶。 第二十五章 无知小儿   李致典:神仙公子,你说的那个天材地宝,它好吃吗?   这魔人当真如此嗜杀,连一日也忍不得,刚入凡间便要大开杀戒么?   程渺虽料到封霄阳必然不会乖乖遵守他立下的规则,却从未想到这撕毁规则的一天会来的这么快,来不及多想,便提剑迎上了要将术法拍出的封霄阳!   霜落与乌黑光团相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气劲反震,吹的封霄阳一头红发猎猎飞舞,他微微挑眉,看着眼前咬牙拿剑挡了术法的剑灵程渺,饶有兴味道:“你是谁?挡了魔尊的道,不怕身死道消么?”   竟是个翻脸不认人、全当从未见过他的样子。   程渺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正茫然着,那股恼恨封霄阳违背两人约定、要滥杀无辜的怒意倒是腾了上来,激的他咬紧了后槽牙,却总归还记得要顾全大局,只低声怒道:“你这又是在做些什么?!”   封霄阳面上似是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忽的邪魅狂狷一笑,却传了道有些尴尬的音过来:“咳咳,不过是要演出大戏罢了。”   演戏?   程渺微微皱眉,来不及理清他话里的弯弯绕,胸前便是猛地灼烧起来,一团乌火从心间腾起,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逃了?呵……本尊倒要看看……”目眩神迷之中,他模模糊糊听到句满含杀意的笑音,却是一头雾水,抓不住个头绪来。   封霄阳究竟又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眼前场景逐渐清晰,是处偏僻荒凉的山岗。   程渺自传送中缓过神来,发觉腿上似乎有些阻力,低头一看,竟是那先前的乞儿,如今将一张小脸埋在他的衣物里,浑身颤抖,却是连点声儿都没有,显然是被吓的不轻。   他薄唇微抿,正要蹲下身去安抚乞儿,便听后面传来声带了几丝庆幸与后怕的温和声线:“好险……好在是赶在最后关头救下了你这小崽子,那魔尊封霄阳的术法可不是好挡的……”   程渺神色一厉,转身飞一般的做出个防备姿态,却在看清身后人是谁后傻了眼——   只见一青衣修士自林间踏出,头上一支暗红木簪,眉宇间自带几分邪魅之色,俊朗英气,如今脸上带了几分后怕,桃花眼微动,却是朝他极为狡黠的眨了眨眼。   可不就是那舍不得对自己颜值下手、变凡人也变的像个妖孽的封霄阳?   程渺放下霜落,冷眼看着走近的封霄阳,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织,一阵噼里啪啦:   魔尊这是在做些什么?   不过是一时兴起,想演出英雄救美的戏码罢了。封霄阳微微一笑,眼神极快地往那乞儿身上瞟了下。   程渺也明白了这魔人纯粹是想找些特别的乐子,一时间怒从心中起,冷冷逼视着眼前的封霄阳:戏弄程某好玩么?   封霄阳笑眯眯地瞪回去:好玩。   不怪他不把这出戏的剧本拿给程渺看——程渺若是提前知道他封霄阳做出个杀人的样子只是为了演戏,必然是不会配合他的,甚至还有可能苦口婆心的劝他将这出危急关头拼死相救的戏改成伯乐遇良马、英雄见英雄的惺惺相惜戏码。   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好比那孙猴子几救唐长老与桃园三结义,大的直接串了书。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究是程渺脸皮薄些,冷哼一声移开目光。   小乞儿见周围没了声儿,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只觉得这二人间气场当真是无比奇怪,却不敢多话,将程渺的衣摆攥的更紧。   封霄阳这才注意到那大腿挂件般的乞儿,收住一脸贱兮兮的笑容,换上幅担忧神色,蹲下身来握住乞儿的手腕,名为关心实为硬拽的将那脏兮兮的两只小手从程渺衣摆上扯了下来:“你觉得如何,可有受伤?”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看那两只脏手抓在程渺身上不顺眼。   乞儿怔怔摇头,一双灿若星子的眸子盯紧了封霄阳的脸看,又猛地一惊,似是有些自惭形秽般低下头来,小声嗫嚅:“……无事。”   如此好看的人,多看一眼都像是玷污了他。   单看这一副孱弱害羞的样儿,很难相信这小崽子会是日后的仙魔共主。   封霄阳想到《仙途》后期李致典狡诈阴险的样儿,心中感慨万分,可剧情还是得走,便收起感慨,装出个温和热情的大哥哥样子来。   “无事便好。”封霄阳长长松了口气,细细摸了小乞儿的脉门,确认他毫发无损、只有些皮肉伤后放下心来,有些僵硬的后怕道,“你可知方才那要杀了你的人是谁?那可是当代魔尊!也不知你这小崽子是哪里得了那魔尊的青眼了……”   程渺瞧着他这副大尾巴狼硬装绵羊、虚情假意演关心的样儿,暗地里早不知翻了多少白眼,曲里拐弯的自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惹来封霄阳威胁一瞪。   “魔尊?那是什么……”乞儿似是从未听过这词汇一般,脸上一片茫然之色。   封霄阳一惊,愁眉苦脸的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是我多话了。同你个凡人说这些做甚……咦?”   他极快的捏了捏乞儿的腕骨,又上下拍了拍他的身子,又是轻咦一声:“你这小崽子居然身具灵根?!”   小乞儿更迷惑了,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虑,出声询问道:“这位……这位公子,你口中的‘魔尊’、‘灵根’都是些什么?公子可是话本看的太多……”   他虽是见了不少奇特景象,却打心底里不信那些神魔妖鬼的玩意,只当做是街坊戏法。   话音戛然而止,乞儿目瞪口呆的盯紧了封霄阳的手——只见一团蓝火自他指尖冒出,变幻出无数形状!   封霄阳见他惊的下巴都要掉在地上,心中满意,与乞儿解释道:“这世间不止凡间一界,还有仙魔两大界面、佛妖鬼三小界面……”   凡人修道,多是志在修仙,以此延年益寿。修炼之途艰险,或身死道消、心有执念成鬼,或灵气走岔、邪妄入神成魔,而非人之物则成妖、或成魔,又有心有众生、悲悯天下的佛修,独立于五界之外,唯有危及到六界安定时才会出手。   修道共分八个境界,自筑基修起,至化神期封顶,再走一步,便是飞升成神、超脱位面。凡人之中,有极少一部分人天生身具灵根,有修道之基。灵根共金木水火土冰雷七种,越是单一,在修炼中的裨益便越高,更有超品灵根居于七者之上,得天地独厚,修炼速度较之平常修士会快上许多。   他一边介绍着这修真界的基础知识,一边又插科打诨似的将这六界之中的大小势力都谈了个遍,着力批评了一番那暴虐无能、滥杀无辜的魔尊封霄阳。   属于是孙猴子骂弼马温,说来说去都是一具皮囊,全靠一张城墙厚的脸皮撑着不露馅儿。   程渺实在是服了这人的厚脸皮,听着封霄阳狠批魔尊的那些话,无言失笑。   “而你身具金木双灵根,虽说不上极致,也是万中无一了。”封霄阳拍拍乞儿的脑袋,甚感满意,见乞儿仍是一副惊讶模样,便露出了狐狸尾巴,要将这懵懂无知的小儿诓进自己家门来,“你姓甚名谁?既是身具灵根,可有修道之心?”   乞儿思索一番,忽的露出几分精明神色,谨慎道:“我……我叫李致典,公、神仙公子,若是我成了个修士,能天天吃上大鱼大肉吗?”   封霄阳轻咳一声,笑道:“修仙要辟谷,到时就算是龙肝凤髓,吃在你嘴中也没了意义,倒不如吃些天材地宝,还能有助于修行。”   “那不行。”李致典眼睛忽闪忽闪,露出一幅嫌弃之色,“都成了神仙了,大鱼大肉怎么能不吃呢……”   他偷偷瞥了眼封霄阳,见他神色未变、仍是个温和儒雅的样子,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似乎有些过于大胆,顿时低了声,找补似的道:“……神仙公子,天材地宝好吃么?我不想饿肚子。”   封霄阳的笑容僵在脸上:“……还算好吃吧。”   系统早已笑成了一团:【哈哈哈主角果然不同凡响!】   出彩修真人了属于是,封霄阳暗暗腹诽,仍是一幅温和慈祥的样子,说出的话里却多少带了些磨牙的音儿:“李致典,你可还有什么别的话想问?”   李致典又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有的。我要是成了修士,还能再回凡间看看吗?”   “自然可以。修士本就源于凡人之中,虽说有些派系要断绝情爱、斩断尘缘,可我这宗门却全不是这样,你想回便回,若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想要娶妻生子,我也不拦着你。”   李致典眉头一皱,看着眼前笑的殷切的人,越发觉得这“修道”像极了儿戏。   他也是听过说书先生讲话本的,书中那修真教派无不是要断情绝欲、避红尘如避蛇蝎的,修道之人也往往是孤苦终老,哪有结了婚还能当修士的理?   可……他脑中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先是家中腾起的滚滚大火,再是多年被侮辱欺凌的场景,最后则是那个看上了他仅剩的家传铜铃、一言不合就要将他拍死的所谓“魔尊”,终是在封霄阳指尖的蓝色火焰上定格。   “考虑的如何了?我这宗门可是包吃住的!”封霄阳见他眉头皱成了个疙瘩,便加了个极为诱人的筹码上去。   李致典日后再如何叱咤风云,如今也只是个总角小儿,心中思量一番,终是被那句“包吃住”扰动了心神,后退一步,纳头便拜:“稚儿李致典,求二位神仙收我为徒!”   【“收李致典为徒”任务完成,宿主寿元增至半年,发布“建立宗门、帮助主角成丹”任务。】   封霄阳听着脑中系统的提醒,心情大好,笑着对跪在地上的李致典道:“好了。还不来见过师父?”   李致典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是”,直起身来换了个方向,对着站在一旁的程渺磕了个响头,喊道:“见过师父!”   紧接着又直起了身子,在封霄阳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朝他也磕了个头:“见过师娘!”   作者有话说: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理智点叫的也没错(狗头)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二十六章 飞剑之上   李致典:乖乖,这玩意可比弹弓好用多了。   师娘?!   封霄阳气的白了脸,揪起李致典的耳朵,在他哎呦哎呦的叫唤里摆出张笑脸,磨牙道:“你叫谁师娘呢?叫师尊!我长得不像能开宗立派的样儿吗?”   程渺袖手旁观,听到他后半句话时挑了挑眉,将封霄阳上下打量一番,心道这人确实不像个能开宗立派的样儿,倒像个借色上位的男狐狸精。   李致典委委屈屈的叫了声“师尊”,又极为乖觉的认了错,封霄阳这才气顺了些,放开揪着他耳朵的手,自鼻孔里哼出一声来:“我姓萧名沫,乃逍遥门门主。你既已拜入我门下,从此便是逍遥门首徒了。”   “那个师尊啊……”李致典弱弱举手,“咱们这逍遥门共有多少人?”   这“逍遥”一名,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啊……   封霄阳翻了个白眼:“加上你总共俩人,站在那边的是把剑,叫他皓轩主事就好,想省事了就直接叫剑兄。”说着伸手向站在一旁的程渺一指。   李致典:“……”   别欺负他见识少,剑灵剑灵,本就是没有实体的东西,那“皓轩剑”可是被他抱了腿的,身上还带着几分温度,分明就是个活人。   该不会是对江湖骗子吧?   他越想越是觉得封霄阳同那桥头卖大力丸的人哪哪儿都相像,脑中想象出的日后御剑飞行、移山填海的景象轰然倒塌,心中绝望的冒出个念头——完了,这逍遥门该不会是干杂耍的吧。   他带着最后的几分期待,小心翼翼的问封霄阳:“师父,既是入了门,可有什么功法之类的赐予徒儿?”   封霄阳“哦”了声,满面恍然之色,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合掌一拍,按住李致典的肩膀往后一转:“入门第一件功课,去给为师抓只鸡来,我方才在那林中听到鸡叫了。”   李致典被这极为接地气的功课冲昏了头,愣愣地应了声,就要往林中走,直到一只脚踏入林中,他才反应过来,转头不死心的问道:“师尊,可有什么灵器要赠予徒儿?”   不送典籍不教修炼法门,这仙剑灵器之类的总该给上一二个吧……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封霄阳一拍脑门,在李致典期待的眼神中折了支树杈子下来,“杀鸡焉用牛刀,喏,绝品灵器之为师碰过的树枝,拿去吧。”   李致典最后一丝对于修仙的期待也被封霄阳打碎,臊眉耷眼的接过树枝,转身往林中走。   说来也奇怪,即便是被封霄阳如此戏弄,他也生不起气来,反倒下意识的对这二人有着几丝惧意,下意识的想去服从他们的吩咐。   他有些无奈的想,没准这荒唐无比的“功课”就同那韩信遇老翁同理,是在考验他呢?   程渺看着封霄阳那一脸坦荡的无赖样,又看了看脸憋得通红、敢怒不敢言,委委屈屈拖着树杈子进了树林里的李致典,实在是憋不住,无奈道:“我原以为你是发了好心,真要将这小儿收入门中。如今看来,不过又是一场戏弄罢了。”   封霄阳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闻声伸手拿扇子将程渺下巴一挑,微微眯起了眼,轻笑道:“轩儿,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想真心要收他为徒,这才蓄意刁难他,以此考验他的本性?”   程渺心道若你真是这样的人那我这名字便倒过来写,却是抿紧了唇没说话。   他有些无奈的想,想戏弄凡人便让他戏弄去好了,总归是没有滥杀无辜,也不算是违背了两人之间的约定。   程渺这般想着,却没有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对封霄阳的要求已经宽松到了堪称纵容的地步。   封霄阳打了个哈欠,收回折扇啪的打开,大大咧咧的坐在一旁的枯树上一边惬意摇扇一边吩咐程渺:“轩儿,搬柴点火,等那小子打了鸡回来,咱几个烤鸡吃。”   程渺:“……”   他终究是脸皮太薄,瞪了封霄阳半晌便败下阵来,黑着脸收集散落在地的干燥树枝,拿灵力点了火,这才瞧见那无赖透顶的魔人已将自己舒舒服服的躺平在了枯树上,折扇打开遮了脸,仔细一看,那扇子竟是写了铁画银钩般的“好吃懒做”四字。   倒是与他现在的行径极为贴合。   封霄阳无赖的坦坦荡荡,倒是令程渺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站在火堆旁愣愣看了脸上盖着“好吃懒做”的封霄阳半晌,忽的笑了。   那一笑如冰雪消解、春水叮当般,极为温文柔和,就算是仍用着那副平庸的凡人壳子,也能看出几分往日仙尊的风采气度来,连与程渺最为亲近的霜落都是看的一愣。   自家主人向来高冷淡漠,什么时候这么笑过?   好在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几乎只是眨眼间,程渺脸上便恢复了平素的冷漠神情,遮脸装睡的封霄阳自然没能见到。   他听到耳边细微的衣物摩擦声,料想是程渺自寻了处地方调息去,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得意洋洋地向系统炫耀:“如何?我这个慈祥师尊演的还不错吧?”   系统心道你演的浑然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骗子样儿,也就是主角现在只有个十一二岁才会鸡屎迷了眼死心塌地的跟你走,可看着封霄阳那张乐在其中的脸不好揭穿,只得冷漠道:【嗯。】   封霄阳听出了系统话中的敷衍,嫌弃的“切”了声,不再理它。   他虽然本质上就是个无赖透顶的屑人,却不会真做出什么戏弄总角小儿的事来。   无知者无罪,日后的李致典再怎么阴险狡诈不要脸那也是日后的事,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可怜小孩儿罢了。   而为何会让他去抓鸡,封霄阳也是有着自己的考虑的——   原书之中,主角李致典可谓是逢山得秘宝、逢水撞奇遇,被天道偏心到了极致,几乎是跺一跺脚便能震出一地灵丹妙药。而这看似荒芜的林子里,恰好就有一味名唤“栖灵果”的灵药,李致典本是与其师尊误入其中,却意外找见了这味灵药,稀里糊涂的筑了基,这才得了那落魄修士的青眼,被他收入宗门之中。   封霄阳到现在都还记得原书中那如同小学作文般的描写:   林中枝节蔓延,李致典看不清路,跌跌撞撞地被那蒙面人拖了半晌,浑身脱力,忽的一脚踩空,来不及惊呼出声,便直直跌落下去!   好在那坑洞不深,李致典跌了个狗吃屎,哎哎呦呦地爬起身来,定睛一看,眼前竟有个发光的果实,看起来娇艳欲滴、似有灵气缭绕!   然后就是一大篇描写那果子如何如何诱人、李致典又如何如何饥肠辘辘的话,总而言之主角把那果子一吃就像是舔了经验包一样,修为蹭蹭往上涨,瞬间就成了别人一辈子才能修到的筑基修士!   封霄阳看着剧本,无奈扶额。   罢了,他是主角他任性好吧,毕竟是天道之子,有这种福利也算是圆的过去……   他与程渺实际上昨日就到了凡间,本想着趁着夜间将那埋藏在这片林子里的栖灵果找出来,可找了整一夜,连地皮都铲起了三分,却连个栖灵果的影子也瞧不见,只得放弃。   主角的机缘,果然不是那么好抢的啊。   明面上看,封霄阳仍是化神期的大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潜伏在他体内的冰鸱毒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他的魔息,总归有一天会将他的魔息吞噬殆尽的。   为了日后多少能保留几分还手之力,他只得拉下脸来,同主角抢起了机缘。   那树杈子上附了几缕他的魔息,会在主角寻见栖灵果的第一时间将果实夺走,递到他的手上。   这李致典简直就是个天生的寻宝罗盘,不用白不用。   ——   且不说这边封霄阳早算计好了一切,只待李致典寻到栖灵果时便会动手,单说李致典垂头丧气的拖着树杈进了林中,很快便听到了鸡叫。   他心中有些奇怪——听那鸣声,倒像是个家养的老母鸡,怎会出现在这密林之中?   鸡鸣声越来越近,李致典来不及多想,连忙躲在树木之后,将那树杈救命稻草似的抱在怀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的往发出声响的地方看。   只见林中有片空地,几只胖的几乎都走不动的母鸡在空地上慢慢悠悠的踏着步,场景极为奇异。   这奇异场景看在李致典眼中,却幻化成了一顿大餐。   烧鸡烤鸡鸡腿鸡翅鸡锁骨……   他咽了口口水,俯下/身子,做出个老鹰扑小鸡般的姿势,正要扑向那几只肥美的老母鸡,猝不及防的被什么东西砸了脑袋,下意识“哎呦”一声,可抬起头却是什么都没看到。   那几只鸡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一跳,惊慌的扑棱着翅膀“咯咯”乱叫,李致典心中一急,扑鸡的动作也没了章法,眼见着那些鸡便要躲进密林中去,已是暗暗叹了口气,料定自己是吃不上这顿鸡肉大餐了。   谁知那因他一时心急被扔下的“绝品灵器”竟是猛然发出万丈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所有的肥鸡困了起来!   李致典看着那张将所有肥鸡都困住的黑色大网,又看了看一旁看似平平无奇的树杈,惊的瞠目结舌:   乖乖,这玩意可比弹弓好用多了!   他狠狠揉了揉眼,又看了一圈,听着肥鸡凄惨的叫声,这才明白那看似无赖的公子说的并不是瞎话,一时间心间竟有些雀跃,连忙拎起黑色大网往密林外走。   既是确定了那位公子就是神仙,可不能轻慢了他。   李致典走的不深,不时便走出了林子,抬眼便瞧见自家师父黑了一张脸,哗哗的摇着扇子,那位“皓轩主事”正站在他身后,看动作像是在给师父捶肩。   “徒儿回来了?”封霄阳看见自林中走出的李致典,连忙摆出张笑脸,“哟,你还真是捉了不少鸡来!”   李致典乖乖的应了声,走近二人,将拎着的几只鸡放在一旁,相当自觉的说:“徒儿先去将这些鸡收拾了,再提回来由师父处置。”   封霄阳眉毛一挑,戏谑道:“这下不当为师是个玩杂耍的了?”   李致典没料到这人竟能看出他内心所想,顿时便红了脸,嘴硬道:“哪有。徒儿从来都是信着师父的。”   封霄阳冷哼一声,也不揭穿他,“啪”的合了折扇,在李致典惊叹的目光中招来道炽红火焰,眨眼间便把那几只鸡褪毛掏肠的做熟了:“喏,为师看你也饿了,还不赶紧拿上一只?”   “得嘞。”李致典眼睛里早冒了绿光,如今一听封霄阳这话,连忙取过一只,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应付完自己的便宜徒弟,封霄阳便没了好气色,换出个不耐烦的声线问身后正被迫给自己捶肩的人:“你不去吃几口?”   捶肩动作一停,紧接着便是带了几丝冷意的话语:“盗窃之物,我不屑食。”   林中哪会有如此肥胖的母鸡?不过是封霄阳路过一处农户,见那院中所养的鸡个个膘肥体壮,一时手痒,没忍住便偷了几只。   封霄阳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解释自己给那农户留了足够再买下几千只鸡的银两,只嘟囔道:“不吃便不吃,反正饿的又不是我……”   话虽如此,他还是自灵戒中摸出了张油饼,没好气的丢给了身后的程渺:“你现在知冷知热的,饿上一顿又不知会多出些什么毛病。主人赏你,你便受着。”   程渺虽是接下了油饼,却将它又收入了灵戒中:“我不饿。”   分明是在赌气。   封霄阳被他这不识抬举的样子气的不轻,却碍于眼前还有个李致典不好发作,只得一边揉着胸口一边在心中将程渺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心尖本就疼的厉害,被程渺这么一气,便更难受了,只得长长吐了几口气,这才缓过来些,不由得暗暗苦笑。   他封霄阳单知道主角的机缘不好抢,却不知道抢了主角的机缘还会附赠后遗症——方才李致典被空中掉下的栖灵果砸了脑袋,树杈上的魔息瞬间发动,将栖灵果传到了他的手中。   几乎是封霄阳碰到栖灵果的一瞬间,蚀骨的疼痛便如潮水般将他覆没,他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跪倒在了地上,浑身颤抖。   【宿主,你越界了。】系统冷冰冰的提醒他。   封霄阳疼的浑身冒冷汗,却强撑着心神,与系统讨价还价:“你看,主角现在还只是个孩子,让他吃栖灵果,要是控制不住灵气,该多危险啊!不如让我用魔息帮他疏通经脉,反、反正你只需要他很快到达筑基期不是?”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无理取闹,却咬紧了牙关抵死不让——这主角的机缘,他封霄阳是抢定了!   反正系统要的只是个结果,至于过程如何,有那么重要吗?   这六界之中机缘千千万,李致典没了那些机缘也能顺利成神,只因他是界面之子、为天道所偏爱。   可他不一样。   封霄阳如今的状况像极了将将爆发的火山,平静的表象下掩盖的是暗潮汹涌,一旦冰鸱毒爆发,便会陷于魔息全无、炉鼎之体脱离控制的险境,再逃不出被仙魔两界追杀、死无葬身之地的境地。   他不想死!   系统没有再说话,过了好一会,那灭顶般的疼痛才慢慢消失,封霄阳从濒死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慢慢吁出一口气。   他终是又胜了一次。   浑身的汗被风一次,冷的厉害,封霄阳冻的一哆嗦,这才看见眼前满脸焦急、正死命掐着他人中的程渺,瞬间有些不明所以:“?”   几乎是下一秒,他便感到那只掐在他人中上的手一抖,程渺光速收敛了脸上的焦急之色,直起身来冷声道:“我瞧魔尊方才的样子,倒像是得了羊癫疯似的,还是早日寻个医修看看为好。”   话说的冷硬,耳尖却是不由自主的红了。   封霄阳自然没看漏这人露出的几丝尴尬之色,桃花眼微眯,划过几丝促狭之色,极为上道的顺杆儿爬了:“我无事,只是胸闷气短罢了。轩儿既是如此关心,何不过来帮我捶捶背揉揉肩?”   程渺自是百般别扭,却拗不过那道画在胸前的黑色莲纹,是以李致典回来时,便瞧见了那副主慈剑孝的景象。   封霄阳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柔和力度,不由得又翻了个白眼——这人当真是面硬心软到了极致,也别扭到了极致。   李致典饿了许久,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一只鸡,还想伸手再拿一只,却被封霄阳拿折扇敲了手:“还吃?小心涨破了肚子。”   李致典嘿嘿一笑,收回手背在身后,一双星星眼盯紧了封霄阳:“师父,我们接下来做些什么?”   “功课做了饭也吃了,是时候让你看看咱这逍遥门了。”封霄阳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再次甩开那把折扇,上面的字却变成了“至圣尊师”,“小崽子,可听说过御剑而行?”   御剑而行!   有那个小男孩儿时没有梦想过御剑而行、睥睨天下的盛景呢?   李致典眼中一亮,下意识的瞟了眼封霄阳身后的“皓轩剑”,“啊”了一声,面露难色。   按师父所说,这面容平庸的男子便是他的剑,那这御剑而行……难不成要骑着这男人飞过去?   封霄阳见他面露难色,也知道了这小崽子必然是在想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没好气的敲了他的脑袋:“想什么呢你。皓轩,变个飞剑让这小崽子看看世面。”   程渺闻声抬手,将身后背着的霜落抽了出来,飞速掐诀结印,眨眼间霜落便伸长到丈许,是个能供几人乘坐的模样。   李致典惊的差点要瞪掉眼珠子,封霄阳瞧着好笑,踏上飞剑,见他一幅犹犹豫豫的样子,便提着李致典的衣领提溜到了飞剑上:“坐稳。”   程渺应声掐诀,霜落悬浮而起,他纵身一跃,也跟着上了飞剑,随即手势一变,轻叱一声,飞剑便横飞而起,直冲云端。   李致典惊呼一声,连忙捂住了眼睛,好一会才敢放开,瞬间便被眼前所见惊得瞪大了眼,目瞪口呆地扒着飞剑的边缘,又是害怕又是好奇的往下看。   眼前所见,是云雾缭绕、山河纵横,凡人村落隐入其中,山间溪水似条银色飘带,将错落峰群系在一起。   他看的眼也不眨,身上还粘着几根鸡毛,却身居云层之上、俯瞰众生,只觉这简直是自己做过最美好的一场幻梦。   耳旁有缥缈笛声,回头一看,竟是封霄阳掏出了支粗制滥造的竹笛,正随意吹着。   他似是察觉到了李致典的目光,放下竹笛微微一笑:“游于天地之间,这便是‘逍遥’。”   李致典愣愣点了点头,似有所悟,站在飞剑最前端的程渺却是皱起了眉头。   无他,只是因为封霄阳那竹笛吹的着实太难听了,简直算得上是鬼哭狼嚎。   他悄悄瞥了眼满面自得的封霄阳,暗暗叹了口气。   ……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微笑):您礼貌吗。   —— 第二十七章 谁上青楼   封霄阳:娘的,爷今儿就要睡遍全花楼,看那石头还敢不敢再同我讲男德!   正是黄昏,日头已埋了半个身子,虽说今日是大集,可时候实在是太晚了些,街上人只剩下那么小猫两三只,冷清的厉害。   卖油饼的大婶打了个呵欠,见锅内热油滚起,赶忙撸了袖子要将余下的面饼下锅去,刚将油饼倒入滚油之中,便听到声极为谦和有礼的:“赵婶子,同往常一样,拿上八张油饼、一包白糖,拿荷叶包好,是要带回山上去的。”   赵婶一惊,抬眼便瞧见了个面容俊朗、自带几分温和笑意,犹如和煦春风般的少年,直起身子抹去了头上的汗,笑着应声:“得嘞!我当是谁呢,原是李小道长。小道长你那师父近来可好?许久不来这城中转转,那春华楼的姑娘可是想极了他呢。”   李致典脸上流露出几丝有些微妙的尴尬神色,只得打着哈哈掩盖过去:“师尊近来好的很,谢过婶子关心了。”   确实好得很——若是抛开师父天天致力于进皓轩主事的房、上皓轩主事的床,而后被那位常年冷着脸的剑灵提溜着后脖颈丢出来的话。   油饼炸好,李致典低声谢过赵婶,转身向着城外走去。他已有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气度,又背了柄足有三尺长的大剑,远远看来倒有了几分话本里的大侠风范。   赵婶伸着脖子追着李致典远去的身影瞧,口中啧啧连声:“瞧李小道长这样子,日后定会出落成个与他那师父相似的标致男儿……说来小道长年近弱冠,怎的就没个中意的美人儿呢?”   视野范围内再看不见李致典的身影,赵婶满面遗憾的收回目光,暗暗下了决心,要将这城中大家闺秀都寻上一遭,上逍遥门说媒去。   李致典却不知赵婶已在心中为他安排了终身大事,顺着石阶慢慢上了山,在一块写了狗爬般“逍遥”二字的青石前停驻,气沉丹田,单手掐诀,叱道:“开!”   青石应声而裂,现出其后的景象来——   只见云雾缭绕、青竹桃花,隐有鸟鸣兽啸之声,又有泉水叮咚、草虫私语,端的是处神仙地方。   李致典看着青石后的熟悉景象,一时竟有些怔愣。   自封霄阳收他入门、授他修行之法起,至今已是过了足足七年。   他从个垂髫小儿变成了如今的俊朗少年,那位多少有些不大靠谱的师父却是丝毫未变,甚至还显得更加年轻了些。   李致典回过神来,伸手轻抚着那块青石,脸上流露出几丝兴奋之色。   今日便是他的十八岁生辰,师父曾应过他,说要在他十八岁生辰之日予他一把本命剑,再带他下山历练一番,体验一番凡间众生万象。   说来惭愧,他入了逍遥门七年,修为已臻筑基顶峰,却总是不得法门,凝不出那颗金丹来。   每每询问师父,那位一向不大靠谱的风流修士便会收敛神色,眯起眼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而后故作高深莫测的道出一句:“时机未到,自然突破不得。”   而后说上几句胡话,将李致典搪塞过去。   李致典哭笑不得,只得耐下性子继续修炼,可前几日夜间他那便宜师父却是偷偷摸摸的寻到了他,一双桃花眼弯出个狐狸样子,同他讲他的机缘到了。   李致典忙不迭的追问,他那师父却是卖了个关子,说是等他生辰之时便会告诉他机缘为何。   今日便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他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紧张?   李致典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抬脚往林中走,边走边提了声大喊:“师父!皓轩主事!徒儿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道极为凌厉的破空之声,极为熟练的蹲下身抱住了脑袋,嘴里吐出的话像是经了千百次磨炼般,流畅的厉害:“皓轩主事莫要生气,师父也不是无意——”   只见竹林边小屋木门猛然被气劲震开,飞出道红色人影来,边灵活的躲闪着屋内人刺来的无数剑光边不干不净的骂:“你是老子的剑,不是谁家的贞洁烈女,让老子抱着睡上一觉又不会怎么样……哎呦别捅了,轩儿,你这是要造反么你?”   他躲的极快,几要变成道红色残影,可单听这声儿,便知道说话人定是李致典那位不大正经的风流师尊——披着马甲的魔尊封霄阳了。   李致典身经百战,早已习惯了两人异乎寻常的相处模式,相当自然的将话头拐了个弯:“就算师父他是有意,那也是一片真心向皓轩主事,纯然是人剑之间的吸引之情罢了。”   屋内传来冷冷一哼,刺向红色人影的剑光变的更急,封霄阳躲闪不及,被剑光割下了一缕头发,顿时气的嘴上乱了章法:“我不过是去找了三座青楼里的四十位姑娘听曲儿,又没真和她们有些什么!嘿你说你一把剑而已,气性怎的这么大呢?”   四十位姑娘……难怪皓轩主事会气成那个样儿呢。   李致典暗暗腹诽,嘴上却仍在为着自家师父说情:“是啊,皓轩主事,我以自己担保,师父确实只是去春华楼听了几支小曲儿,一个姑娘的手都没敢摸啊!”   “春华楼?”一道极为清冷的淡漠的声音响起,似是带了几分森森冷意。   四周的竹叶被两人相抗时的气波卷起,刮在李致典脸上,多少有些微疼。他本已闭起了眼,闻声一个激灵,连忙直起身,做出个端庄严肃的姿势来,微微撩开眼皮,便瞧见了那木屋门前长身而立、面容冷漠的男子,下意识压低了声线,道:“皓轩主事。”   他面上严肃,却忍不住偷眼瞧着那位冷冰冰的剑灵。只见皓轩主事额头青筋直冒,一手执剑一手结印,正冷冷逼视着空中狼狈逃窜着的那人。   那身平时整整齐齐的衣物被扯开,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来,仔细一看,竟似有片片红晕盈于其上,心口处隐隐能瞧见个黑色的影儿,却看不大清楚。   李致典正要眯起眼细看,程渺却似发觉了他的视线般,冷哼一声,将衣物闪电般拉上整好,提剑回了木屋之中,狠狠摔上了屋门。   封霄阳大松了一口气,笑盈盈的打开折扇,落到李致典身边,大大咧咧的勾上他的肩膀:“哦呦,今日当真是危险万分,幸而有乖徒儿你帮为师解围。”   李致典无言一对,目光下移,先是瞧见了自家师尊从不好好穿的衣服下露出的大片肌肤,紧接着便看见了那折扇上大大的“法外狂徒”四字。   李致典:“……”   他在“及时吐槽”和“能忍则忍”之间权衡一番,选了后者,目光四下转了圈,掩嘴小声道:“师父,皓轩主事今儿又是为何生气啊?”   虽说他早已习惯了看皓轩主事将自家师尊往门外丢的场面,可实在是忍耐不住熊熊腾起的八卦之心,抓心挠肝的想问个清楚。   封霄阳“害”了声,将那折扇摇了几摇,一半遗憾一半恼怒的道:“为师只是想帮他点个穴位而已,怎知他如此不知好歹?早知如此,我便不帮他疏通那长强腰愈二……”   话音未落,便有道竹叶携着愠怒利风而来,在他耳尖上擦出道血痕。   封霄阳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耳朵,望着房门紧闭的木屋咋舌:“怎的还不让人说了……”   李致典被那道劲风惊的将怀中油饼掉到了地上,此刻正默不作声的捡着,闻声实在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我的师父诶,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那长强腰愈两穴都在什么地方。   他虽是习惯了这二人之间的诡异相处模式,却觉得这一人一剑之间多少有些太旖旎了些,连那隐秘至极的穴位也要点上一点,却不知封霄阳心中全然没想过这些,脸上流露出的几丝遗憾也只是感叹自己没抓住机会,不知要等上多久,才能再要遇上个能为程渺疏通经脉的好时机。   封霄阳心知那位犟脾气的仙尊既是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没个十天半个月的便不会出来,不由得无奈叹气。   七年了!七年了!都结契七年要七年之痒了!他和程渺别说上个床,就是点个穴摸个身子那人都不让!   他纯纯一个直男,又不想和程渺真搞到一起去,只是担忧他的身子,想偷偷摸摸的帮他疏通经脉、修复丹田,谁知道那块茅坑里的石头硬是撑了七年,任他怎么闹怎么装,都没让他碰过身子!   这样下去,估计到世界毁灭那一天,程渺这一身修为也恢复不了了。   仙尊恢复不了修为,还怎么走后面的仙魔大战、一剑穿心剧情啊?!   况且他心中一直留着个风流多情、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梦想,却被个程渺时时刻刻盯着,别说找个妹子谈谈革命感情了,连去花楼听个小曲都不畅快!   封霄阳只觉得自己碰见这驴脾气的仙尊实在是倒了大霉,愁眉苦脸的将目光转到了一旁乖顺的李致典身上,多少得了些慰藉。   原生家庭的教育果然重要,这七年间李致典被他调/教的乖顺温和、尊师重道,心怀天下、悲悯众生,是个正道大侠的样儿,怎么看怎么顺眼。   封霄阳眼神慈爱,将李致典盯的浑身发毛,十分怀疑自家师父又在想着法子算计自己,心中正胡乱想着,便感到肩膀上多了些重量,那向来风流且离谱的修士朝他眨了眨眼:“乖徒儿等急了吧?昨夜可是一晚上没睡好,满心都在想着你那本命剑?”   “也是巧了,你那剑我打了九九八十一日,今日早上剑炉才灭的火,还有些烫手呢。”封霄阳桃花眼微弯,是个狡黠万分的狐狸样儿,忽的拿折扇在李致典头上一敲,正色道,“还不接剑?”   李致典一惊,难以抑制的露出几丝激动来,整肃神色,正身在封霄阳面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请师尊赐剑!”   封霄阳居高临下,看着他头上的小小发旋,想到眼前之人便是未来的仙魔共主、原书主角,心中顿时有些奇妙的得意感,伸手自灵戒中化出柄宽长大剑来:“接好了!”   原书之中,主角李致典诸武精通,可最擅长的还是大剑。一柄宽刃长身在手,再兼上几声低沉吼声,大力劈下,几有移山填海之能,翻天覆地之势。单是看着文字描述,便能体会出几分驰骋天地之间的豪气来。   剑修的本命剑与神魂相连,随着修士修为的增长提升自身能力,本命剑打造之时材料品质越高,其上限便越高,是以剑修往往都不会贸然选择本命剑,更不会轻易更换自己的本命剑。   李致典性子刚强坚定,有做剑修的潜质,他那原本的师尊自然也是着力将他往剑修上培养,花了不少时间去寻找天材地宝,为他锻造出了一把堪比天品灵器的辰昏剑当做本命剑,甚至因此折损了修为。   可那把辰昏剑后来的结局,却是在一场争斗中被震了个粉碎,而主角的武器也开始变得五花八门。   反正最后都是要被震碎的,材料差上一点也没差啦——是以如今那柄被他拿在手中的大剑,顶多是个人级顶峰的灵器,到不了天级,比原书中那柄辰昏剑要差上不少。   封霄阳对此毫无心理负担,甚至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在节约资源为六界做贡献,尖牙利齿怼的系统再次失语,只得赌气般让他足足心疼了半个多月。   李致典只觉得手上一沉,被大剑的重量压的弯了身子,额头眨眼间便下了冷汗,一双眼睛却似粘在了那柄大剑上。   “剑身长三尺一,宽九寸,重四十斤,乃血星铁铸造而成,添了些天陨石,性烈刚直,正适合你用。”是封霄阳带了几丝笑意的声音,“起个名儿吧。”   李致典怔怔看着手中的暗红大剑,伸手轻柔的抚上剑身,盯着剑上映出自己的面庞,轻声道:“既是炽如虹、烈如火……不如便叫逸霄剑吧。”   封霄阳微微挑了眉,也不去说这逸霄之名起的有多妙有多奇,单手将李致典从地上拎起,神神秘秘的凑近他的耳旁,悄悄给程渺那木屋下了个术法,这才与李致典传音道:“乖徒儿,你今儿也有十八了,可想去见见世面?”   李致典正沉浸在得到本命剑的欢喜里,闻言胡乱点了头,下意识以为自家师父是要同他讲那成丹“大机缘”了。   直到两人飞上高空、被凛冽寒风如刀子般割划着脸,李致典这才回过神来,暗暗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低声问一旁正提了瓶酒喝的畅快的封霄阳:“师、师父,咱两个这是要到何处去?”   封霄阳酒量不深,几口下去便红了一张脸,闻言眯起一双细长桃花眼,笑道:“自然是要去寻些乐子——你如今也十八了,该知道这人世间最爽利最快活之事为何了。”   酒壮怂人胆,他如今酒精淹了脑,满心愤懑便泛了上来,觉得程渺真就不是个东西,不但挡了他做剧情的路,还挡了他谈恋爱的路。   他心头火起,伸手在小桌上一敲,怒语里带了几分醉意:“娘的,爷到现在了都还是个童子身,真是日了那前魔尊了……”   李致典瞧着他这副醉醺醺的样儿,想及那句“童子身”,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暗道不好,又低下头去看了眼他们的行驶方向,脸上顿时露出幅吞了苍蝇般的尴尬神色来。   他哭丧着一张脸想,完了,也不知皓轩主事能否手下留情,只打断他的两条腿……   果然,车辇在一座雕金画银的小楼前停下,封霄阳酒意上了头,七扭八拐的起了身,挥袖扫开大门,醉醺醺的喊道:“把……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都给爷呈上来,爷今儿就要睡遍全、全花楼!看那石头还会不会多话!”   作者有话说:   李致典&霜落(冷漠看穿):呵,一对狗男男。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二十八章 似醉非醉   这楼中姑娘环肥燕瘦风采各异,在他心中却怎么也比不上个程渺   他醉的不轻,自然没掌握好力度,推门的动作极大,摔出重重一声,将小楼中的姑娘们吓了一跳,顿时一片惊呼之声。   那门前浓妆淡抹的老鸨也是一惊,眯眼看清了这砸门而入的不速之客,连忙唾了几口吐沫将鬓发往后一抹,几步赶上前来,一张脸笑成个菊花样子,声线柔的能掐出水来:“哟,这不是萧公子么,今儿可舍得从你那逍遥门山上下来了?姑娘们,快给公子收拾了二楼雅座,好酒好菜都拿上来!”   封霄阳醉眼迷离,靠着老鸨的支撑站稳了身子,闻言摇了摇手指,眉头一皱,又急又怒的含糊道:“收拾什么雅座?爷……爷今儿是来寻乐子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姑娘给爷叫过来!”   老鸨闻言一惊,面露难色,下意识将目光移到了封霄阳身后的李致典身上,见他满面尴尬的比了个“千万别”的口型出来,这才重新摆出张笑脸,对着封霄阳有些歉意的笑道:“这……萧公子啊,不是小店不愿意接待您,实在是这楼中的各位姑娘今儿都多少有些不适,不便服侍公子。”   身有不适?   封霄阳冷哼一声,折扇一开,上书“青天白日”四字,自己却浑然是个烂醉迷糊样子,整个身子也好似没了骨头似的左右乱歪:“上周你是这么搪塞我的,上上周你还是说这楼中姑娘身体不适,这样的话都说了足足一个月了,再怎么不适,也不该连着一个月都不适吧?”   李致典见他晃的危险,似乎下一刻便要倒在地上一般,连忙低低道了声“得罪”,暗暗扶了自家师尊一把,闻着封霄阳身上飘来的浓重酒气,也没了辙——听这话倒还像是个清醒的,可看那神情态势,便跟从酒里刚捞出来似的,醉成了坨烂泥样。   “这……”老鸨本想说上几句胡话将这醉鬼搪塞过去,可满腹打算遇上封霄阳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般的墨色眼眸,便如冰雪遇上烈火般消了去,只得讪笑道,“萧公子啊,要不你先去我这楼上坐坐,夜还早着呢,先听听曲儿如何?”   她实在是万分无奈,只得出此下策——逍遥门中那位冷冰冰的皓轩修士早暗中提醒过这城中的大小花楼,若是遇上萧道长上门,只需听曲不许劝酒,更不许他叫姑娘,说是会损了道行。   老鸨在这花街柳巷中混迹多年,什么没见过?只是略略一扫,便知这二人之间定是存了些不便与外人言说的东西,又为那皓轩修士周身凛冽寒气所慑,自是一口应下。   可看如今这情形,直接劝阻定是不行了,只得先将这位爷请上楼去好酒好菜的招待着,拖上些时间再做打算。   “……不去。”封霄阳含混道,“这听……听曲儿哪、哪里比得上颠鸾倒凤来的快活?”   她见封霄阳仍是幅打定心思要寻欢作乐的样儿,心中一急,捏着帕子强做出个笑来:“萧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我这楼中可请来了位大人物!”   “一舞动京城的花魁清玉,萧公子可知道?”老鸨神神秘秘地低了声,“那身段、那舞姿……哦呦,只比我年轻时差上半分!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请来那清玉姑娘的,公子若是错失了这倾城一舞,只怕是要后悔半生哟!”   封霄阳如今已是彻底歪在了李致典身上,嘴里“乖徒儿”“死石头”的轮番叫着,眼神迷离,俨然是醉的不轻。闻声拿折扇往手心里一打,将个风流样子做的迟钝万分,他却好似精神了些,撑着李致典的肩膀直起了身子,一双桃花眼似嗔似怒的在老鸨身上一扫:“你早说嘛,既有如此美人在此,还不快带小爷上去?”   老鸨心中顿时松了口气,暗道总算是把这位爷安抚下来了,若是真让他由着性子去,也不知那皓轩修士该气成个什么模样。   那人长得虽不大出众,一身气质却高洁冷淡的很,想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这位萧公子出来流连花丛,却不愿自己出面相阻,只苦了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啊。   她心中这般想着,动作却是极为条理清晰:先是提了声吩咐小厮备酒,再是笑言招呼着来往的客人,最后还不忘将个封霄阳妥帖搀到了二楼雅座之中,甚至还借机传了话儿去,叫人快些将那花魁清玉请出来。   这小楼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场所,来来往往间时不时能瞥见些少儿不宜的场面,李致典虽是满心担忧,却已在心中做好了被皓轩主事打断腿的准备,多少有了些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又是个正值青春的男子,未免看的有些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连忙低下头来凝神闭气,念起了道经。   封霄阳看着眼前这茶壶般臊的直冒气的小徒弟,不由失笑,拿扇子敲了李致典的头:“你小子平日里脸皮不是厚如城墙的么?怎么羞成这样?”   “师尊倒是不羞。”李致典抬起头来,一张脸早成了柿子般的红色,看着眼前笑面狐狸精般的人翻了个白眼,“只是与我一样,都还是个童子身罢了。”   这人同他一样,只见过猪跑又没吃过猪肉,嚣张个什么嘛!   封霄阳脸上笑容一滞,恨恨的磨了牙,在李致典背上一拍,几乎要将他拍进桌上的菜盘里去,咬牙道:“回去后每日加训半个时辰!让你再多话!”   李致典被拍的直咳嗽,正揉着胸膛顺气,闻言又想翻白眼——他这师父如今根本就是仗酒欺人,看上去厉害的很,到时回了逍遥门中受苦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他同这一人一剑相处了七年,早就清楚了这二人中,那看似冷淡不理俗务的皓轩主事,才是最不能得罪的那个。   封霄阳被那句“与我一样都是童子身”戳的心疼肺疼,将一盆脏水全泼在了程渺身上,坚定不移的觉得必然是这位仙尊管他管太严,这才让他毫无脱单的机会。   今日他借着一股莫名的火气给程渺下了屏蔽术法,偷偷摸摸的跑出来要破了自己这两世的处男身子,本是个极为完满的计划,可直到他坐入雅座之中才发觉出来几丝索然无味的疲乏感——眼前所见多是庸脂俗粉,那些长相姣好、身材火辣的姑娘在他眼里也是怎么看怎么不对。   他总觉得那花花绿绿的衣服都不够好看,要一色素,连点暗纹也不带便算好;那满头钗簪也显得有些太过繁琐了些,不如拿支玉簪挽起,再滑出几丝乌发来;那秋波送的不够自然,要淡淡一瞥,翩若游鸿般才舒服……   都是不如程渺。   封霄阳本要给自己杯中再添些酒,动作却忽然顿住,一双眼睛愣愣地盯着杯中不断溢出的酒液,醍醐灌顶般想:啊,原来是这样的。   这楼中姑娘环肥燕瘦风采各异,却都比不上那日雪地拾梅、微带病色的程渺。   他但凡神智清醒些,都该觉出自己的不对,可实在是贪灌了太多黄汤,脑中模模糊糊的想不出个好歹来,吃力的皱眉思索了一会,忽的笑了。   “比不上程渺本就是正常的嘛。”他笑着拿起酒盏,盯着杯中倒影轻声道,“毕竟他那张脸,生的属实是太好看了些……”   心中微微有些奇特感受,似要破土而出般喧嚣着,封霄阳懒得再去思索,一杯一杯接连灌着酒,看的李致典心惊胆战,连忙悄悄溜了出去,打定心思要给皓轩主事通风报信。   再让师父这么喝下去,难免酒后乱性啊。   以及,程渺又是谁?看师父那怅然若失、一杯接一杯灌酒的样儿,李致典敢以自己的性命保证,这人必然和他师父有过一腿!   封霄阳只顾着给自己添酒,全然没注意到小徒弟已偷偷跑了出去要给那“死石头”通风报信,猛然间听到声锣鼓震响,惊的差些将杯中酒液顺着楼梯泼下去。   “花魁清玉到——”有人捏了嗓子,将这一声喊的又细又长,听的封霄阳一个激灵,连忙直起身来,眯起一双醉眼往台上看。   只见台上花瓣纷纷扬扬,垂下几道红绫来,一女子身缠红纱,正低声哼唱着什么,顺着红绫缓缓而下。   楼中顿时一静,无数眼睛盯紧了那身缠红纱的女子,想看看这一舞倾城的花魁清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琵琶一响,如玉石相击般,杂了铮然琴音,合出个婉转调子来,清玉提了声,若鸾鸟啼鸣般柔声唱道:“桃花盈于坊,亭亭蕴其芳;有一状元郎,骑马在桥上……”   倒是个极其浅显易懂的词儿。   他是个俗人,听了几句温声软语轻吟浅唱便厌烦了,凝神眯起眼,将这花魁清玉细细打量了一番。   明眸皓齿、樱桃小口柳叶眉,自带三分愁色,眉目似嗔似怨,微张的唇看起来却红润温软,露出些贝齿香舌来,又兼玉般肤色、前凸后翘,单凭这身材容貌,便不负那花魁之名。   清玉柔声唱了半晌,慢慢解开身上的红纱托在手中,露出其下半透明的薄纱来,脚上铃铛一颤,竟是当场做了个幅度极大的旋身动作,而后双腿直直劈开,坐于地上,上半身若无骨般躺倒,腿部发力,将那薄纱与红绫缠在一处,搅出个花般的形状来!   一时间铃响纱动,夹杂着陡然变调的丝竹之声与清玉似有似无送来的道道秋波,也不知惹动了多少人的心神。   台下一片惊呼之声,封霄阳却是神色未变,甚至还倒吸了一口冷气——瞧那动作,看起来就疼得很。   他又看了半晌,被人群喧嚣吵的头疼,确认自己对床的兴趣都对这清玉的兴趣大之后悠悠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寻了处上房歇着。   虽是躺在床上,封霄阳却半点睡意没有,心底一片乱糟糟,却做不出个完善的反应,思考也变得断断续续,只记得自己要放纵一把解解气,却不知该如何放纵,只得一口接一口的灌酒。   ……都怪程渺。   可究竟该怪他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封霄阳酒量不深,却是有着自知的。之前下术法、进青楼顶多是五分醉,是仗着酒劲要放纵一把,可按现在这样子,便是醉了八分半,只欠一分半便要全醉了。   程渺此人,恰恰能让他醉上半分。   他醉的浑身发热,瞪着眼珠子躺在窗台上,一身衣物早散了腰带,露出大片肌肤,沾了几片落雪,转瞬化成水滴。   原主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薄肌微乳、线条流畅,是个在现世极为招人喜欢的样子,就算是被封霄阳躺窗台蹭灰土的折腾,也能显出几分独特的性感来。   封霄阳躺在窗台上晒了许久的月亮,直到将身边的酒坛全部喝空才回过神来,动作笨拙的滚下窗台,有些不满的哼唧几声。他正要叫小厮再送几坛子酒来,却冷不丁听见木门吱呀一响,一道柔和婉转的声音传来:“萧公子,妈妈吩咐清玉来伺候你。”   封霄阳头疼的紧,有些不耐烦的抬起头,皱了一双长眉,正要将这清玉叱出去,让自己好生睡上一觉,眼睛却落在了她身后的地面上。   竟是一丝儿影子都没有的。   封霄阳挑眉,演技瞬间便到了位——话语里带了几分垂涎,目光带刀般在清玉周身转了圈,几要将她拆吃入腹般眼冒绿光,含混道:“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二十九章 捉奸在床   程渺曾经想,若是这人一直如此,那真同他结契,好像也未尝不可。   清玉低低“嗳”了声,微微一福,脸上带了个清浅婉约的笑意,鬓发松散,几步走到矮桌旁,小葱般的十指捉了酒壶,柔声道:“清玉为公子斟酒。”   封霄阳酒灌的直犯头疼,虽是强打精神拿折扇撑了脑袋,却仍是小鸡啄米似一点一点的要往桌上趴。   身子虽失了掌控,他的神智倒是清醒的很,桃花眼微眯,摇头晃脑间将这清玉细细打量了番,眼神着重在她那白的耀眼的手指同涂成厚厚一层的口脂上点了点,得出个结论来——   这漂亮的出类拔萃的清玉,必然不是个活人。   清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暂且不论,怎么就千挑万选的找上了他呢?   封霄阳轻轻“啧”了声,索性不再折腾他那折扇,安安稳稳的趴在了桌上,只露出一双醉意迷蒙的桃花眼来,是个不胜酒力、烂醉如泥的样儿。   清玉却好似全然没看到他的不对劲,仍端着那满盈的酒盏,柔声笑着要往封霄阳口中送:“公子,你喝呀。”   封霄阳嘟哝一声,胳膊随意一拨,将桌上下酒的花生米全扫在了地上,嘴里含混不清的不知在说些什么话,眼睛却亮的出奇,紧紧盯着那被扫到地上的花生米们。   耳旁仍是那柔的能滴出水、在屋中油灯映照下显得多少有些瘆人的劝酒声,封霄阳被她叨叨的心中刺挠,稳下心神只当是听个黄莺唱曲儿,一双眼睛不断往地上瞟,果然瞧见地上的花生米少了些。   这清玉方才穿的还是件薄到透明的白纱,似遮不遮的极为诱人,如今却是换了身极为繁复的红裙,裙摆极长,在地上拖出长长一道暗影。裙上隐隐有些花纹,却便不清究竟是些什么。   单看这制式……倒像是个嫁衣的样子。   他暗暗一惊,眯起眼正要将这样式奇异的裙子看个仔细,那裙摆下却伸出只白嫩小手来,飞一般的将地上的花生米抓进了裙中去,传来道诡异万分的孩童笑声。   “新嫁娘,棺里躺。众人只道此生长……”   封霄阳被那笑声刺的心中一个咯噔,酒醒了三分,皱着眉思索一会,又暗中拿魔息探了圈,难以抑制的倒吸了口凉气,只觉得自己周身比那尤在飘雪的外间还冷——画皮鬼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玩意不是要半年后才从那棺材里出来么?   【宿主,画皮鬼母是李致典成丹后遇到的第一个boss。如今主角李致典提前半年多到达了筑基顶峰,若不是宿主压制,必然已经成了金丹修士,这鬼母自然也提早出来了。】   封霄阳脸色发绿,暗道不好。   他今日来这花楼,一是压抑太久借机释放,二则是有着剧情需求——主角李致典,就是在这花楼中遇到了他的第一个后宫、娇艳逼人的解语花曲玲珑。   可看如今这情形,不但鬼母提前出现,那鬼头鬼脑的小子也不知跑到了何处去,老鸨又是个胆小怕事能说出“全花楼的姑娘身体都不适”的孬种,这段剧情怕是怎么也走不了了。   【这段剧情系统会向上级申请跳过,请宿主着意眼前的boss。】系统出了声。   封霄阳挑了眉,暗道你们也知道这剧情除了看起来爽外对情节推进毫无助力,却又有些淡淡的惋惜——这半年里李致典可是有着不少奇遇、碰见了许多姑娘呢,剧情这么一跳过,也不知他那后宫该缩水上多少。   他晃了晃脑袋,垂眸装出个醉的人事不省的样儿,桌下的手暗暗搓出个术法,就要让这鬼母从哪来回哪儿去。   李致典尚未成丹,还没到这鬼母该出来的时候,还是先封进那口棺材为好。   封霄阳这般想着,手上术法逐渐成型,却猛地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湿意,猛地低头,便与一张惨白肿胀、天真无邪,正咬着他手指的小脸看对了眼。   封霄阳:“……”   那小脸仍咬着他的手指,嘴角却是向上弯起,显出个极为诡异的笑来。   术法消失的无影无踪,封霄阳浑身一颤,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那张极为诡异的脸,表情扭曲到好似下一刻就能哭出声来。   这东西竟是将他那术法生生吞了进去?!   他毕竟是当代魔尊,术法中蕴含着的魔息极为磅礴,那小脸来不及吐出他的手指,便发出“咯”的一声,双目翻白、爆裂开来!   “卧槽!”封霄阳的酒是彻底被吓醒了,连蹦带跳的窜到了床上,闭眼抖着手瞎甩了一连串的术法,炸的整个屋子里噼啪作响、乱作一团。   若不是闭着眼,他怕是都能哭出来——娘的,他封霄阳一个看恐怖片都能吓到失眠好几晚的人,如今正面撞了鬼,怎能不怕?   待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他才敢微微掀开一点眼皮,四下扫了扫,确认这地上只剩下片乱糟糟的器物残骸,这才松了口气,颤颤巍巍的放出魔息,要探探那鬼母究竟跑到了何处去。   魔息仍萦绕在指间,来不及放出,他便感觉到衣摆被微微一扯,下意识的看了过去。   一具只有上半身成型的婴儿躯体伸出青白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眼中流出血泪来,傀儡般张嘴唱道:“鬼嫁娘,入洞房。吓死一个状元郎……”   封霄阳浑身都在抖,脸上冷汗滚滚而下,张开嘴想喊却出不了声,唇上察觉到微微一点凉意。   他不敢抬头,眼睛左转右转落不到个实处,隐约看到天花板上垂下的一道黑色帘子,以及一道柔媚入了骨的声音:“公子,怎么不喝酒呀。”   抵在他唇边的,是个极为精致的银酒盏,随着柔媚声音响起,一滴黑红液体滴落酒液之中,将整杯酒浸染成妖冶红色。   封霄阳看着那杯中缓缓化开的血丝,与映出的头顶景象,强忍着厥过去的冲动,只觉得自己这条命今儿便要折在这儿了。   ……救命啊!!   ——   程渺摔上房门,脸上仍是黑沉一片,垂眸看见自己身上格外旖旎的无数印记,更是气的厉害。   这七年之间,这魔人从来都没停过对他的各类骚扰,先前还是抱了被子站在他屋前冻得抖抖索索的装可怜,后来便连装都懒得装了,将他这屋子当自己家似的一天能进个四五回。   若是只进屋便也算了。两年间封霄阳不知借着那莲纹胡作非为了多少次,他恨得牙都要气成骨头,却被阵法所拘,无法对这人真下了杀手。   可近些日子,封霄阳是做的越来越过分了——每每趁夜潜入他的屋子里,一门心思的要给他“疏通经脉”,程渺起初虽是将信将疑,却默许了他的行为。   程渺想到这里,便气的更狠了:哪有人经脉疏通着疏通着就开始乱摸乱揉的?!   他却不知,封霄阳也是无奈——程渺此人向来吃软不吃硬,疑心颇重,疏通了没几个穴位就能怀疑到他的身份上,封霄阳忍心疼简直要忍的精神分裂,只得使出身体接触大法,减轻自己的负担。   霜落似乎是察觉出了主人的怒气,发出低声剑鸣,似在安抚。   程渺回过神来,看着已成了把普通铁剑样儿的霜落,压下心中的火气,低声问道:“你觉得我该原谅他是么?”   霜落一颤,疯狂抖动着,整把剑上写满了“并没有”三个大字。   “……你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程渺皱起眉头,忽的一叹,“罢了,魔尊这七年间也算是守约,甚至还做出了些不同于寻常的行动,便不同他计较这俗事了罢。”   显然是将霜落的剧烈反应会错了意,以为它是在为封霄阳求情。   霜落被这句“不计较”惊得连灵气都不再往外冒了,程渺却只当是它劝阻成功便不再多言,摩挲着霜落微微叹了口气:“魔尊这七年间,救死者有,扶伤者也有,将个逍遥门办成了当地的菩萨庙,香火从来不断……”   “我总在想,可是这魔人一时走岔了路才成了魔尊,其本心还是好的,只是碍于身份无法表现出来?”   不,他只是为了讨好你罢了——霜落冷漠无情的想到。   “他手中虽有人命,可若是本心温良,多加规劝未必不能向善。”程渺微微叹了口气,似有些难以启齿般说道,“霜落,魔尊囚禁我几年,对我多番折辱,可我却对他下不了手,当真是……”   程渺轻轻一笑,几分无奈几分苍凉,垂下眸子看着霜落剑身上映出的倒影,轻声道:“我从前对魔尊,其实是没有恨的。”   甚至还有着几分好奇——那时封霄阳才当上魔尊,天天往他那虚怀宗跑。虚怀宗上所有阵法屏障,在当代魔尊面前形同虚设,程渺每每出关,头一个看到的便是封霄阳那张笑弯了眼的俊脸。   那时仙魔两界还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顶多是看彼此都不大顺眼、互相霍霍彼此的资源罢了,封霄阳也没显露出暴虐滥杀的性子,上任后甚至强行镇压了不少胡作非为的魔人,堪称两界和平推广大使。   闻鹤才仍在闭关,虞清道倒是看封霄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却是无计可施,只能每天跑上他的虚怀峰,细数封霄阳的各类过错。   程渺起初还听上几句,后来便把他的话全当成了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连把封霄阳往虚怀宗外赶的剑法也变得柔和起来。   他从小便是一人一剑一剑谱,在只有师尊和他的虚怀山上生生磨出了冷清万分的性子,却打心底里渴望着一份关爱。   封霄阳会同他讲凡间的琐碎小事,会偷偷给他送魔界的特色食物,会拼着半条命去给他找炼器用的材料……他做的太好,以至于程渺一日渡劫之时被心魔所扰,想,若是这人一直如此,那真同他结契,好像也未尝不可。   可惜都只是过去了。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程渺也如此;可伤疤好了终究要留痕,程渺身上的痕迹便是那一身淡漠高矜、死要面子的壳子。   他实在被折辱的太狠,打心底里不信封霄阳对他是真心,却又会被一些极为细小的细节所触动,下意识觉得这魔尊多少是存了些善心、是能感化能拉回正道的。   是以,怎么都下不去手。   心里乱的厉害,程渺索性不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坐在床上调息一会,听着窗外鸟兽啼鸣,忽然想起今日还未给园中养的灵宠添吃食,连忙睁眼下榻,急急拿上食水要往出走。   园中有只小貘是近日才被封霄阳救回来的,腿上伤了处,需要额外照顾。   他心里着急,推门的动作也猛了些,可竟是没能推得动。   程渺微微皱眉,抚上房门查探一番,便发现了股熟悉的魔息。   那魔人给他房门施术法干嘛?   他虽仍是个丹田被毁的状态,却能借着那莲纹借封霄阳的魔息一用,两人法力本是一脉,这术法自然也是极快便打开了。   程渺推开房门,四下扫了一圈,没看见那道红色人影,心中已是有了些不太好的猜测。   这封霄阳又是去哪里瞎胡闹了……   罢了,反正与他无关。   话虽如此,他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反而皱的更深,手指紧紧攥起,咬牙忍下莫名的火气,正要往园中走,脚下却踩到了个东西。   是只拿黄纸折成的纸鹤。   那纸鹤被他一踩,竟似活了过来似的,扑闪着歪斜的翅膀飞上半空,脖颈一伸一扬,发出李致典的声音来:“皓轩主事!你快来!!我师尊他包了一整座花楼,还点了自己的老相好陪酒,眼见着两人就要滚到床上啦!!”   程渺:“???”   ——   花楼外。   屋外天冷,李致典冻的浑身哆嗦,不断跺着脚,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天上,不时有来往行人经过,向他抛来奇怪一瞥。   这小公子不进去逍遥快活,却甘愿站在门口冻成个鹌鹑样?   李致典自然也察觉到了那无数道目光,却全不在意,只在心中惴惴不安地想:   完了,我给皓轩主事传的音加了不少艺术加工,皓轩主事来了之后不会把我骂死吧……   他愁眉苦脸的想了半晌,得出个结论——总比不说好。   天上飘了雪,李致典冻的直打哆嗦,却不敢回花楼去暖和暖和。   他怕皓轩主事来看到他在花楼之中,直接把他打断腿。   可要是皓轩主事来了,他该不该帮师父说话啊……   李致典纠结万分,愁的蹲下身子抱住脑袋长吁短叹,猛然听到句冷的似乎要掉出冰碴儿的话:“萧沫人呢?”   李致典连忙站起身来,果然看见了自家的皓轩主事,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多话,只得伸手指了指楼上:“二楼南厢房包间……”   娘诶,这哪还是皓轩主事?这分明就是个冷面活阎王!   程渺也不多话,飞身而上。   厢房窗关的结实,隐隐有术法牵制,他懒得花时间去解,索性闪身进了楼中,一脚踹开厢房大门,便瞧见了其中景象——   只见封霄阳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身上坐了个同样衣衫不整的女人,两人都是气喘吁吁,明显正在做那苟且之事!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三十章 好久不见   贵门真乱,神仙的世界果然不是我等小民能理解的……   程渺一张冷脸已黑成了锅底般的颜色,看着床上滚作一团的那对狗男女,提剑恨声道:“我一刻不盯着,你便来这地方作践良家……”   他正要说出“良家妇女”四字,却忽的意识到这花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生硬的转了话头:“……你便来这地方作践凡人女子。不怕她承不住你那魔……”   程渺这几句冷言冷语带了要杀人的意思,听在封霄阳耳中却好似是天籁般动听,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带着哭音儿唤程渺:“仙仙仙尊!救命!!”   话音落了地,他才反应过来程渺那句“作践”的意思,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原来此人管他管的那么严,不是因为在意他封霄阳,而是怕他去寻欢作乐的时候伤了凡人。   程渺闻言皱了眉,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丝不对,提剑谨慎地向着两人走近几步,冷声道:“姑娘,烦请转过头来。”   那鬼母如今头发披散,发丝遮掩下的脸上几道血痕,舌头吊出半尺长,是个死不瞑目的含恨鬼模样,如今一听程渺这话,浑身先是一抖,紧接着便细细的诡笑了起来,木偶般将自己的头转了大半个圈:“呀……又是个俊俏公子呢,你也要来喝酒么?”   随着她的动作,一头乌发转瞬伸长,蔓延至地,瞬间这屋中便没了落脚之处!   诡异童声也渐渐清晰,却是不再唱歌,而是发出凄惨痛苦的哀嚎。   无数双惨白肥短的小手从鬼母红裙中伸出,将鬼母从床上托举而起,那双流着血泪的无神双眸居高临下的看着程渺,忽的咧出个裂了嘴角的笑:“这位公子,你身上的味道好生熟悉。想来与床上那位萧公子同出一脉,都是好吃的——呜!!”   娇媚诡异的声音戛然而止,发出凄厉尖锐的哀嚎,无数小手在空中疯狂挥舞,程渺看着眼前那张七窍流血的鬼脸,将手中霜落猛力翻转,将那女鬼整个胸口捣了个稀碎!   这一剑捅的极狠,又带了拿仙家道法画出的法阵,鬼母的身形瞬间便变得有些虚浮起来,满地乌发受痛般挥舞着,向鬼母本体回缩而来,却被程渺周身的凛冽剑气斩的粉碎。   他剑眉倒竖,墨眸带火,显然是动了怒:“身存害人之心,便留不得了。”   随即手上掐诀,直直拍向鬼母!   封霄阳仍是怕的厉害,心中也酸酸的有些不是滋味,却将眼皮掀开了些,关注着屋内的情形,如今一见程渺竟是动了杀手,料想那一掌下去这鬼母不说被拍个魂飞魄散,也得是个重伤,便再顾不得上怕,连忙出声阻拦:“手下留鬼啊程渺!!这鬼我留着还有用……”   今儿这仙尊是怎么了,一出手便是杀招,竟是完全不听别人解释的?   程渺冷哼一声,并没有停止手上的术法:“有用?魔尊是变了口味,要尝尝这鬼母的滋味么?”   封霄阳被他怼的一愣,心道我这是哪里又得罪了这位,怎么程渺今儿说话都像是吞了火药似的,一点便炸?   他心中这般想着,整个身子仍怕的颤抖,却是顶着满头的冷汗抖着音笑道:“不过是看她那周身围着的小鬼有趣,想着留下观察一番。至于这位清玉姑娘——”   封霄阳撑着小桌慢慢站起身来,衣衫散乱,头发也乱的厉害,发尾处甚至还透了点红色,明显是怕的连易容术法都捏不住,差些便要现了原型。   即便如此,那双桃花眼却仍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他慢慢晃到鬼母正面,对上那双无神且蒙着层白翳的眼睛:“姑娘,别人家的孩子,就算抢来了也不是你的,还是早些放回去为好。”   没错,这围着鬼母的一大群小鬼,无一是她亲生,都是刚生出来便被这女鬼吞吃了魂魄,只留下个不言不动的壳子。   这群小鬼年龄尚小,不辨善恶,只知道有奶便是娘的理,都是依附这鬼母而活的,若是程渺将这鬼母一掌拍死,这群小鬼也得跟着魂飞魄散了去。   鬼母木偶般扭转了脑袋,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似是在思考听到的话,忽的浑身一颤,疯狂的摇着脑袋,满地乌发乱舞,无数小手也害怕的蠕动起来,惹人作呕。   她拼命的摇着头,手指在耳朵上抓挠,竟是将两只耳朵都抓了下来,尖啸一声:“不……不!那就是我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封霄阳见她发狂,连连后退,腿软的简直要坐倒在地上,手上法决几番折腾,却愣是没搓出来个完整的术法;程渺也盯紧了她,一手掐诀一手执剑,是个随时准备下杀手的样子。   正在这紧要关头,那紧闭的房门却被忽然打开,一脸正气、满面通红的李致典站在门口,声如洪钟般喊道:“皓轩主事!这花楼是我带师父来的!您要罚就罚我吧!”   对峙中的两人一鬼:“?”   程渺咬牙:“你带他来的?”   封霄阳崩溃:“都这时候了还翻什么旧账——徒儿小心!”   两人被这振聋发聩的一声惊得一震,防御自然有了空档,那鬼母借着空隙钻了过去,将一脸懵逼、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李致典掐着脖子举到半空,发出细细的咯咯笑声。   竟是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把李致典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程渺脸色更黑,手中霜落灵光波动,眼见着便要突破封霄阳的阵法;封霄阳也是强打精神,白着脸搓了法术出来:“有话好好说,先放开我这徒儿!”   两人如今都是投鼠忌器,虽有术法在身,却不得施展——程渺丹田尚未修复,只能借用封霄阳的魔息,如今实力仅仅相当于金丹修士,方才能令这实力接近出窍期的鬼母元气大伤,是借了仙家术法的功劳;封霄阳虽仍是个化神期的魔修,却自己将自己的修为封印了多半,要是全部施展出来,定然会干扰三界稳定!   李致典一张小脸憋的青紫,眼睛却不由得往鬼母脸上瞟,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师、师父,你这老相好,长得也有些太怪了……”   都这时候了,还不忘损他一句?   封霄阳好气又好笑,白着脸骂他:“想活命就闭嘴!”   鬼母咯咯一笑,也似明白了手中之人是极好的要挟,锁在李致典脖颈上的手慢慢收紧,掐的李致典双目翻白,眼见着便要断了气!   封霄阳心中一急,周身空气波动,身上魔息暴涨,便要冲破那些封印!   他正咬着牙催动魔息,颈间忽的一凉,竟是程渺将霜落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停下。”   封霄阳被他这一剑气的简直要当场暴走,却硬是压住了周身魔息,咬牙低声道:“那可是你的徒弟!”   如今见死不救,日后想起时当真不会内疚么?   程渺本就心乱如麻,一见封霄阳那双已全然变红的眸子便是怔住,下意识将霜落移开,却是僵立在场,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封霄阳心中虽恼他不识轻重缓急,却也知道如今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背手催动术法,就要将眼前的鬼母炸个魂飞魄散!   李致典已是有了出气没了进气,喉间发出的声音竟比那鬼母还要恐怖几分,封霄阳也搓好了术法,正要招出他那柄夜虹长刀来。   正值此紧急时刻,李致典身上忽然爆发出一道耀眼金光,将鬼母如筛子般捅了个通透!   封霄阳心中一惊,感受到了那金光中的磅礴灵气,正要抬手抵抗,便被金光漫过了半个身子,无比惊骇的发现这金光竟是对他毫无攻击欲/望,甚至还能察觉出几分亲近之意!   他被金光刺的睁不开眼,耳旁除了鬼母凄惨至极的尖啸,还有低沉的闷哼之声。   封霄阳循声看去,却看见程渺双目紧闭,面露痛苦之色。   他啧了声,一边觉得此人是遭了报应,一边又口嫌体正直的朝程渺丢了道清心术法。   罢了,反正他早就知道仙尊这人是个将三界太平看的比一切都重的圣人。   术法丢过,程渺脸上痛苦之色减轻,有些迷茫的睁开眼,眼神在封霄阳身上定住,张了嘴像是要说些什么话,却又紧紧闭上。   金光散去,画皮鬼母消散不见,只留下个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李致典。   封霄阳懒得理这肠子足有九曲十八弯从不把话直着说的别扭仙尊,见李致典死了一般躺在地上,连忙颤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察觉到并无大碍后才放下一颗心来,垂眸问系统:“那画皮鬼母死了吗?”   【根据系统检测,画皮鬼母实力折损七成,已经逃走了,宿主不必担忧。】   剧情没有崩盘,封霄阳也是松了口气,皱着眉在李致典身上翻找一会,拿出个样式古朴、看似平平无奇,还裂了条大口子的铃铛来。   方才那道金色灵光,便是从这铃铛之中发出来的。   封霄阳拿着那枚铃铛左看右看,都没看出什么特别来,便在心中下了个定论,敲定这铃铛定是个一次性的护身符,对着系统吐槽:“魔尊拼了半辈子,要找的就是这铃铛?好像也没啥特别的嘛。”   系统的声音好像有些含糊:【……嗯。系统也不知道原主为何会对这枚铃铛如此在意。】   封霄阳又看了看那枚平平无奇的铃铛,也没了兴趣,将它重新挂回李致典身上,把自家昏过去的徒儿抱起,冷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一旁满面无措的程渺,独自出了房门。   被鬼母仙尊这二位加起来一闹,他是一点儿寻欢作乐的心思都没有了,反倒觉出了几丝困意来,满心只想赶紧回去睡上一觉。   至于程渺……他虽清楚这人的性子,可还是恼他不识好歹,索性先冷上几天,再做打算。   程渺见他抬脚要走,连忙跟上,三人前脚接着后脚的出了门,等在门口的老鸨见三人出了门,瞧见程渺那张黑沉万分的冷脸,心道不好,几步赶上,赔笑道:“几位客官玩的如何?”   封霄阳冷哼一声,斜睨一眼身后的程渺,阴阳怪气道:“玩的倒是不错,若没有那个搅局的人便更好了。”   他自怀中摸出几两碎银,往老鸨怀中一丢,冷声道:“小爷今儿不高兴,拿了钱便让道。”   老鸨接下碎银,连忙退到一旁,偷眼瞧着这奇怪的三人。   瞧这样子,难不成是萧公子正要与那皓轩主事□□好,却被自己的徒弟撞破了,萧公子不把这当回事,想要过起三人世界,皓轩主事却是不愿,因而出手重伤了那位李小道长?   老鸨越想越是离谱,最后神情复杂的叹出口气——贵门真乱,神仙的世界当真不是她一个凡人能理解的。   已回到山上的三人自然不知,经此一夜,逍遥门的名声又变得怪了不少,日渐向着“萧公子与他的后宫们”的诡异方向发展,仍是晕的晕着恼的恼着,该冷战的二位也仍在冷战。   封霄阳一进逍遥门便抱着李致典进了自己的房中,转手便在自己的房门上设了无数禁制,是个明摆着要“程渺勿近”的样儿。   程渺站在屋外,提着霜落愣了许久的神,直到霜落上当真落了霜才回过神来,面色无波的转回自己房中去,指尖却是抖着的。   他踏入房中关了门,透过窗户望了眼那扇紧闭的门,眼中流露出几丝迷茫来,摊开从出那花楼起便紧紧攥着的手,竟是握着枚裂了口子的铃铛。   若是封霄阳在此,必会惊呼出声:程渺手中的铃铛,正是那枚他瞧着没什么特别,又挂回到了李致典身上的、原主对此甘愿拼出命去的铜铃!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拿到那枚铃铛的。程渺看着那枚铃铛,忽的叹了口气,伸出几根手指,细细摩挲着手中的铜铃:“那金光分明是虚怀宗的道法,却并不攻击魔尊,反倒是将我震的头昏……你究竟是谁的东西?”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全不敢相信——金光漫过程渺时,有道极其细微的笑音入了他的耳,是道清朗悠扬的少年语声,带着几丝张扬笑意,轻声说:“好久不见。”   那声音,像极了封霄阳。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宝子们新年快乐,祝小可爱们在新的一年学业有成、家庭和睦、工作顺利、财源滚滚,睡舒服觉吃称心饭!   新的一年,也会一直有我的陪伴哒!   —— 第三十一章 赠尔金铃   封霄阳:原来程渺不是x无能啊我趣。   程渺心中存着几丝疑虑,总觉得这铃铛上必然有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惜只是觉得其上术法眼熟,一点也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同样的术法,便皱眉将铃铛捏起对着光想细看一番,隐隐看到了个狗爬般的字。   他左右看了一圈,也没看明白那写的张牙舞爪的字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又怕拿魔息试探遭受反噬,只得将它收入灵戒,想着等来日再去细细查看。   月华凉如水,顺着他打开的窗户漫入屋中,吹熄了桌上烛火。   程渺虽已躺回了床上,却是横竖都睡不着,满心都是今日那双眼通红喊出“他可是你徒弟”的封霄阳,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自己当时提剑压上他脖颈的动作对是不对。   舍一人救天下是天下大义,李致典的命与三界平衡相比,未免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但……自己的这番比较,又是如何做出的呢?   他从来只当李致典是封霄阳一时兴起,觉得凡间无趣给自己寻来的新乐子,总冷眼旁观着二人的相处,认为这魔人必然有玩腻了的一天,因此对李致典也并没有多少感情。   可单看今日的情形,那魔人好像真是把这捡来的小乞儿当作自己的徒弟看,倒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修仙人讲舍一人而救天下,可若是真要将自己至亲至近之人舍弃出去,又有谁能立刻下定决心?   程渺能做出舍弃李致典的决断,不过是因为觉得他与自己的关系极为淡薄,却下意识忽略了,对李致典来讲,“皓轩主事”与封霄阳便是这些年中同自己最为亲近的两个人。   想及此处,他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程渺忘不掉七年前与闻道才的最后一面,也忘不了当时的神魂震颤、失魂落魄之感。可如今他的行径,与那冷情冷性的闻道才又有何区别?   思绪纷乱,他索性坐了起来,将霜落拿过,看着它如今普通铁剑般的剑身下意识拿了软布要擦,却在接触到剑身时叹了口气,无奈道:“同魔尊相比,我反倒才是那个冷酷无情、视万物为虫豸的人……当真是,十分好笑。”   霜落察觉到了他的复杂情感,安抚般低鸣一声。   “不必担心。”程渺倒回榻上,将霜落如儿时般放于枕边,闭上眼低声呢喃,“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情况。”   天生失却一魄、思虑过重有走火入魔之险。这句话他从小听到大,早就听的耳朵起了茧子,也因此练出了个想不通的事绝不多想、坚定自己信念不动摇的绝技。   往好的说是心思单纯信念坚定,往不好的说便是性格太犟什么话都听不到耳朵里去。   程渺虽打定心思不去多想,可梦却脱离了掌控,纷乱又迷茫,他在错乱梦境里迷了路,恍惚间竟是回了虚怀宗般。   只见云山雾霭、隐隐有仙鹤飞转其中,山上山下都蒙了层淡淡的金光,耳边人声喧嚣,似是在筹办什么大典。   可……虚怀宗上从没有过如此的盛景,更没有如此灿烂灼目的满山桃花。   他站在桃花林中愣神,觉得自己该是个练剑不成、被拉出来逍遥的样儿,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拉自己出来的人究竟是谁。   头上传来簌簌低响,跳下个一身劲装的少年来,正正落在他的面前,程渺被惊了一跳,嗓子却不受控制的压低了声音,似在咬牙:“你不好好窝在那客栈中,来我宗门作甚?”   “哎,阿轩你这可就不对了。”少年对着他狡黠的眨了眨眼,扯住他的袖子往桃花林更深处带,“你这宗门好不容易才搞个比武大会,守卫松懈,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程渺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道虚怀宗居于修真界首席多年,从他上山起便从没办过比武大会,这究竟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梦境?   难不成这便是那铜铃中的记忆?   却听“自己”埋怨般说出一句:“你是魔人,今日门中大比,列席大能不知来了多少,何必来此……”   那少年却是毫不在意:“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嘛。今儿我可是瞅准了你那师父不在的机会,悄悄摸进来的,你可不许再甩脸子推脱啊。”   “知道了知道了。”被称为阿轩的少年似乎叹了口气,强打精神,“今儿又是让我去陪你做些什么?”   两人已穿过了桃花林,目光所及隐隐有几道炊烟飘起,像是个小小的城镇样子。   那少年将他的袖子松开,抬手拿出只枣红纸马,轻轻吹了口气,便见那马迎风暴涨,眨眼间便成了个高头大马的样子,动了动鼻子,喷出口热气。   少年纵身一跃,骑在马上,笑着将他也拉上了马:“今儿可是七夕,城里有灯会,那花灯盏盏、火树银花,可好看的紧!”   被称为阿轩的少年虽是跟着少年上了马,脸上却流露出几丝不大乐意,低声嘟哝几句,程渺没听清,那少年却是听见了,轻笑出声:“阿轩你练剑练成呆子了么?若说入世便是破戒,那你与我一个魔人相交,早不知将这戒律破成了什么地步!”   他笑的极为清朗天真,颇有些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一声,手上缰绳一抖,便将红马策起,向着远处城镇而去。   眼前场景再变,程渺只当自己是在看那铜铃中的记忆,还很不巧的附身在了记忆中某个人身上,便也神色如常的忍过了那阵因场景变化而造成的眩晕,待到看清眼前景象时,脸色却是骤然大变。   这不就是他与封霄阳刚才去过的那栋花楼?   场景也同他踹开门后看到的那副场景如出一辙,只是躺在床上的人换成了他与封霄阳,位置也打了个颠倒。   他看着封霄阳脸上沁出细微的泪水,一双红色眸子带了些微的水汽,发丝末端也有几丝微红,仰着脖子“啊”了声,两手扣紧他的肩膀,颤着声求饶:“阿轩,你轻些……”   程渺:“……?!!”   他是修了无情道,却不是不知人事如何的稚儿,如今一见封霄阳这副样子,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不必垂眸便知道自己正在做些什么,却如被大锤敲了头般,整个人震悚万分——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怎么会是封霄阳?   程渺越想越是震惊头疼,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正在他沉浸在自我怀疑又不断推翻的循环里不可自拔时,猛然间听到自己喉间发出句低沉压抑的:“你不许走。”   那句话咬的极狠,像是下了死力说出的,却带了几分微弱的哭腔。   随着话音一同下了力气的,还有个别的地方。封霄阳被激的一颤,垂下眸子勾出个淡淡的笑来,无奈道:“我不会走,阿轩你今儿是吃了什么东西了,怎的如此不依不饶……”   程渺瞬间便明白了——这仍是那铜铃中的记忆,只是他下意识将其中看不清面目的少年补上了封霄阳的脸。   ……这更怪了好么。   “阿轩”没有答话,只带着狠劲儿又将力道升了个级,封霄阳起初还能嘴欠几句,后面便没了力气,满嘴都是求饶的话。   “你、你不是怕我走么。”封霄阳唇被自己咬的通红,眼中也流露出几丝迷乱之色,却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自灵戒中摸出对叮当响着的东西来,“送你个铃铛,你那边摇了,我必然听得见……呜!!”   却是那“阿轩”带着几丝狠意坐起了身子,咬上他不断张合的唇。   那一口咬的极狠,程渺口中也好似能察觉到几丝铁腥气,那长着封霄阳脸的少年更是疼的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却将身子放的更软,是幅予取予求的姿态,在亲吻的间隙里低声道:“阿轩,我不叫‘那个魔人’,我姓萧——”   梦境戛然而止,程渺坐起身来,急促的喘/息着,脸上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心脏跳的厉害,脑中更是乱成一片,不断飘过梦中封霄阳的模样,与之前那温泉中的场景,只得蜷起身子,将头埋入腿间,深深叹出口气。   没救了,当真是没救了。   霜落不知自家主人为何会忽然从梦中惊醒,还是幅惊魂甫定的模样,只能发出担忧的鸣声,程渺却全然没注意到它的低鸣。   之前那次还能当做是无意所为,如今又当如何,将梦中景象都推作是被迫附身、身不由己么?   ——   封霄阳喝多了酒,将李致典治好伤脱了衣物摆上床,便也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他被窗外投下的阳光晒的醒来,慢慢悠悠的直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才发觉自己竟是将唯一的床榻让给了李致典,自己窝在一旁的软椅上睡了一夜。   身上披了件不长的道衫,看样式像是李致典的东西。封霄阳直起身子,便看见了小几上摆着的那只纸鹤,弹指打去一道魔息,便听到了李致典明显有些精神过头的声音:“师父早好,我就不给您当面问好啦哈哈哈,我去练剑了,师父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同我讲……”   封霄阳听着纸鹤中传来的声音,无言失笑——这小崽子倒是乖觉,知道程渺必然要罚他,早早便逃下了山去。   也好,算是给了他个机会,让他能和那位不识轻重缓急的仙尊大人好好算算账。   酒意消散了多半,封霄阳的气也消了不少,却仍留着几分恼意,索性仗着股起床的戾气几步走到了程渺门前,一脚踹开了他的门:“程渺,昨天的事情你怎么解——”   屋内光线昏暗,一向早起的程渺今日却是破了例,仍蜷在床上,听到他踹门的声响才转过身来,脸上竟有几丝惊慌,欲盖弥彰般扯了扯裹在自己身上的锦被。   就是这一扯露了馅,让封霄阳正正撞见了些不大方便的东西。   他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早起的几分倦意被眼前景象搅得烟消云散,震惊道:“卧槽,原来你是行的?!”   作者有话说:   程渺:谢谢,我本来就很行。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三十二章 魅惑狐言   封霄阳:怎么的,继多了个仙尊媳妇之后,又多了个狐狸崽子是吧:)   不怪他惊讶——封霄阳一向以为修了无情道便是断绝七情六欲,成了能与天地同寿、满心只有三界太平的高洁圣人,圣人自然是不该有着人间情/欲的。   且这七年中他常常不打招呼便进了程渺的房门,从没见过这位仙尊失态的样子,下意识便把他当做了个不会有凡人情感的冷硬冰块儿看。   却不知,再冷的冰块儿终究也是个有着欲/望和需求的正常人。   封霄阳惊得愣住,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脸上飞一般染了红色,慌忙收回脚闭紧了门,站在门前忙不迭的喊:“那什么我啥也没看见哈,仙尊你慢慢收拾,千万别急!”   他喊的太过刻意,连自己的尴尬也没法驱散,一张脸涨的通红,暗暗嘟囔:“我这是怎么了……大早上的,正常反应嘛。”   大学住宿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甚至还能调侃上个几句,可这在别人身上就显得极为平常的事,一到程渺身上,怎么就这么怪呢?   程渺在他心中可是剑仙般的人物,这样的人早上也会那啥……就像你突然听到有人说,那道教的三清也会抽空去某亮着小粉灯的场所逛一逛似的,怎么想怎么离谱。   屋内半晌无声,过了许久才有些细微的衣物声响,紧接着便是轻巧的鞋履踩地声。   封霄阳脸上红色渐渐褪去,脖颈却仍是红成一片的样儿。   他两只手不知该放到哪儿去,只好绕着指头玩,一边玩一边皱着眉头认认真真的想:仙尊早上也会那啥吗?这是个什么原理?不是都说修无情道的断情绝欲么,难不成只是单纯的生理反应?   某位不大靠谱的魔尊越想越歪,眉头也是越皱越近,最后终于是没忍住,对着刚刚才推了门出来、眼圈乌青脸色也不大好的程渺脱口而出一句荤话:“那什么,仙尊你真的知道该怎么解决刚才那情况么?”   程渺的脸色本就极差,闻言更是黑了几分,两条长眉几乎要挑的飞进鬓发里去,像是很想骂句脏话,却碍于修养无法出口的样子。   封霄阳尴尬的脚趾蜷起,表情扭曲:“……罢了,你就当我放了个屁。”   不怪他担心啊,要是一个人从小就没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那不知道也很正常对不对……   正常个屁啊。   封霄阳瞅了眼程渺额角爆出的几条青筋,默默收回了继续追问的冲动。   这人好歹也活了千年,若是一点儿人事都不知道那真是见了鬼了。   他真是脑子搭错了弦,才会问出这么奇葩的问题……   程渺被这人在梦中折腾了一夜,如今满脑子都是梦中的旖旎景象,眼圈黑的像是被墨画了道,对封霄阳自然也没了什么好声气,耐下性子问:“魔尊来,可是有什么事?”   封霄阳这才反应过来,暗想千万不能在这人面前失了面子,从记忆里找出了几分底气,叉着腰理直气壮地问程渺:“我来也没别的事,只想问上仙尊一句:在你心中,可是从来没把李致典当成过自己的徒弟?”   他一双桃花眼瞪的溜圆,目光灼灼,程渺只看了一眼便别开眼神,冷声道:“是。”   不是心虚,单纯是因为一看见那双被法术遮成黑色的眼眸,脑中就会不由自主的开始回放那双桃花眼原本的妖冶红色,与眼角微红、蒙着水雾的模样。   令他心乱。   封霄阳被这句斩钉截铁的“是”搅的肝火上升,心中一边觉得这冷情冷性的仙尊着实忒不是东西,一边又暗暗觉得这坦坦荡荡有话直说的脾性也还不错,讽笑着“呵”了声,又道:“这七年间的相处,当真没在你心中留下些许痕迹?”   “不过是你一时兴起捡来耍弄的凡人。”程渺神色淡淡,一双墨眸中意味不明,“魔尊就能保证,自己当真能将这捡来的乞儿当做自己的徒弟对待?”   封霄阳沉声答:“我自然能保证。”   无论他收李致典为徒的初心为何,经了这七年的相处,封霄阳早将这孩子视为己出,虽说在机缘上欠了些,可在照料衣食上却从未短过李致典的。   况且,李致典毕竟有个主角的头衔在身,就算是这些年中一直被他压着机缘,修为也像是坐了火箭般蹭蹭往上窜,竟是比原书更早到达了筑基顶峰,逼的封霄阳不得不出手压制。   程渺看着他那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冷哼一声:“是么?那你昨夜又为何要给他下封修为的术法?”   封霄阳闻声一愣,脸上飞也似的划过几丝尴尬之色,嘴却仍是梆硬:“少年人性子急,修为增长太快对他来讲未必就是件好事。”   他也是无奈——原书中那画皮鬼母是李致典成丹的关键,如今却提前了半年出现在城中,打了封霄阳一个猝不及防,甚至都有了拉快剧情进度的打算。   亏的是那铜铃在最危急之时起了作用,将鬼母击退,却触动了他下在李致典体内、封印修为的封印,逼得他不得不连夜加固阵法。   程渺又是冷哼一声,脸上明摆着写了句“我才不信你会如此好心”,是幅话已至此不必再说的厌弃样子。   封霄阳一看他这副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手上折扇一合挑起程渺的下巴,危险的眯起眼低声威胁:“轩儿,今日如此任性,可不算是柄好剑。你如今这条命可是握在我的手上,不怕我将你这浑身骨头都拆了去么?”   程渺垂眸淡淡看着他,闻言竟是极轻的勾了勾唇:“程某又不是没受过断骨抽髓之痛,魔尊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不必虚张声势。”   说着还极为刻意的歪了歪脑袋,眼神蜻蜓点水般往地上一点。   封霄阳气的牙痒痒——他比程渺低上半头,这挑下巴眯眼睛的动作看似嚣张霸道,脚却是悄悄踮起了些的,的确是个有些色厉内荏的样子。   他像个吹牛皮被揭穿了身份的小孩儿,气的跳脚:“程渺,你信不信我真把你打得魂飞魄散,让你连个剑灵也没法做——”   “皓轩主事早好,我师父他醒了……哦您二老正忙着呢,我就不打扰了哈哈哈……”一道声音从竹林外传来,清朗热情,却在看清二人身形后变得尴尬起来,后半句话的声调变得极为奇怪,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般。   封霄阳猛地转头,便看见了一个飞一般逃窜的身影,眉头一皱,沉声道:“滚过来!”   李致典逃跑的身形一僵,哭丧着脸转过身来:“是,师父……”   天地良心,他只看了一眼,完全没看清这二位在做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师父把那位冷情冷性的皓轩主事压在门上、两人凑的极近,眼见着便要亲上去!   可事到如今,再多解释也是徒劳,纵使李致典心中后悔万分,觉得自己千错万错错在不该担忧自家师父被皓轩主事追着打、早早跑回山上来,也只得臊眉耷眼磨磨唧唧地走到了两人面前来,垂着脑袋行了个礼:“师父,皓轩主事。”   封霄阳早在听见李致典那一声时便放开了程渺,如今正端立在屋前,是个极为标准的严厉师尊样儿。   就算他心中被程渺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激的起了三丈高的火,可那终究是他二人之间的事,况且他如今还是个为人师表的身份,若是在徒弟面前丢了脸像个什么样儿。   封霄阳却不知,在李致典心中,他作为师父的颜面,早就被丢了个干净。   哪有师父会带着自己徒弟上青楼喝花酒,事后还把脏水全泼在他身上的?   他轻咳一声,正要按着平常的套路问问李致典剑法练的如何,眼神却在扫到李致典胸前时猛地定住,冷声喝道:“出来!”   声音刚落,便见李致典胸前的衣物微微一颤,慢慢钻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却是只大着耳朵的红色狐狸,一双狐目含了薄薄一层水雾,喉间低声呜咽着,看起来委屈的厉害。   李致典将怀中的小狐狸抱出来,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埋怨般说:“师父,你这么凶作甚?”   “我凶?”封霄阳冷哼一声,伸手在李致典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又一把将那狐狸揪着尾巴从他怀中拎了出来,“你且看看这被你温在怀里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李致典被他弹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里散了出去似的,灵台顿时清醒了不少,定睛一看,顿时惊得“啊”了声——   只见眼前被封霄阳抓在手中的,那里还是那只委屈巴巴的赤色小狐?分明是只有小童般大的四尾白狐,腹部诡异的肿胀着,尾巴受痛,正四蹄扑腾着发出凄切的“嘤”叫。   “被狐狸精附了身,连阳气都差点被吸了去,还当自己是捡了只无害的小宠物呢。”封霄阳冷哼一声,看到李致典面露惭色,气也消了几分,转过目光盯着手中的白狐,一道魔息如蛇般绕上了它的脖颈,小指一勾,便缓缓收紧。   他见白狐面露惊慌之色,这才开口逼问:“你呢?缠上我这徒儿又是为何?”   白狐惊的浑身一颤,一双含情眸子哀哀望着他,抖着音儿口吐人言:“萧道长,你忘了奴家么?奴家这腹中的孩儿,可是道长你的啊……”   作者有话说:   李致典:fine,自打做了这萧师父的徒弟,就没碰见过好事……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三十三章 狐腹人子   舔到最后一无所有,甚至还要给自己爱人和情敌的孩子又当爹又当妈。   它这话一出,三人都是惊的微微一震。   程渺系上领口的盘扣,墨眸淡淡在那白狐臃肿的腹部一扫,冷声道:“你的种?”   他目光如刀,看的那只白狐打了个冷颤,没等封霄阳做出反应,便急急答道:“确是这位道长的孩子。奴家看这位道长生的俊俏,一时便动了凡心……奴家虽可恶,可孩子无辜……”   “你与这狐狸是在何处有了私情?”程渺眉头皱的更紧。   没去作践凡间女子,反倒是作践了只狐狸?   这魔尊的口味当真是日渐离谱了起来。   他虽问的是封霄阳,一双墨眸却盯紧了白狐,白狐不敢怠慢,连忙回答:“是……是十月前一个夜间,奴家化作人形进了这道长的房中……”   封霄阳一句解释的话没说出来,倒被这狐狸泼了一身的脏水,脸上虽仍是带着几分慈祥笑意,心中却早已想出狐狸肉怎么做好吃的无数法子。   “奴家自知僭越,这半年多来从未麻烦过道长,可如今这孩子即将降世,道长你可不能不管……呃!”   封霄阳见它这胡话越说越是离谱,实在是再忍不住,先是狠狠剜了一旁站着的程渺一眼,紧接着手上一紧,将那白狐捆的话也说不出来,沉声道:“我不杀你,是念你腹中胎儿无辜,若再满口胡话,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致典惊道:“原来不是师父你的孩子么?”   他一边恍然大悟般敲了自己的脑袋,一边颇为为难的看着那只不断挣扎的白狐:“师父,这狐狸精只是吸了点我的阳气,又没做坏事,不至于要下杀手吧……”   “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为师这几年来晚上都在干些什么。”封霄阳翻了个白眼,又弹了李致典个脑瓜崩儿,“这狐狸精肚子里怀的崽子是个凡人的种,人妖之子出世必遭天谴,它缠上你是为了借你的命保它的胎,若不是我发现及时,这事可就成了——这么一说,你还觉得它无辜么?”   李致典捂着脑门疼的眼泪汪汪,却不敢出言抱怨,这才想起自家师尊这些年每晚都致力于进皓轩主事的房爬皓轩主事的床,要不然就是拎着他跑到花楼上喝小酒,的确是没有和这狐狸那啥的机会。   程渺闻言却是脸色稍霁,将目光移到了封霄阳身上,声音也比方才那冷意森然的样子柔和了几分:“萧门主想如何处理这白狐?”   却是幅想把刚才之事轻轻揭过的样子。   封霄阳却不买他的账,当下从鼻腔中嗤出一声,传音道:“仙尊现在倒是关心起凡人生死了?方才不还是幅天下人皆不入我眼、七年交情都是虚妄的矫情样么。”   程渺微微一僵,透过两人之间的联系传了句清清浅浅的话儿来:那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一个是素昧平生的狐腹子,一个是跟了自己七年的小徒弟。二者孰轻孰重一看便知,仙尊却非要反其道而行,选了一般人都不会选的那个。   封霄阳心中又是烦闷又是好笑,只觉得这程渺着实是个钻牛角尖的一把好手,单恨他还不够,还要爱屋及乌的把自己收来的徒弟也一块儿不当人看。   若他不是李致典的师父,程渺可还会是现在这个态度?   也不知李致典若是知道了程渺内心的想法,又该怎么想。   封霄阳想的胸口直发堵,便将一口气都撒在了那白狐身上,手指微动撤去魔息,声音也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说不说?”   他心中烦的厉害,实在没了同这狐狸慢慢僵持的心,索性将那独属于魔尊的强势魔息放出了些,好让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精明白自己招惹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白狐本存了仙人跳的心,被封霄阳这么蛮不讲理的一捉一提自己也是慌了神,待到察觉他身上释放出的魔息后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光速滑跪:“奴家……是我鼠目寸光,没认出大人来!我都说!都说!万望大人给我留条贱命……”   封霄阳微微挑眉:这狐狸倒是个识相的,看出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慌成这样也没说漏嘴道出那句“魔尊”来,比那犟驴似的仙尊好多了。   他把那狐狸往地上一丢,啪的开了折扇,上面的字又变成了“救苦救难活菩萨”:“说吧。”   白狐先是“哎呦”一声,下意识拱起身子护住腹中的孩儿,发觉封霄阳那一丢压根没用力、甚至还悄悄打了道魔息给它垫着后怯怯的抬了头,又直起身子艰难的向着两人深鞠一躬,这才将自己缠上李致典的缘由娓娓道来:“确如大人所说,奴家这腹中胎儿是个凡人的,且已怀了十月,将将临盆了。”   “可有一点奴家要喊声冤枉。奴家腹中这胎儿的父母,均是凡人。”   均是凡人?   李致典惊得“霍”了声,封霄阳也被它这话挑起了几分兴趣:“说来听听,若是实在悲惨,那我帮上一把,也不是不行。”   白狐闻言眼中立刻有了泪,又艰难的拜了几拜,才说了下去。   原来这狐狸年少无知,懵懵懂懂便出了山,路遇道士伤了妖丹、再变不出人形,好不容易逃出百里,却已是奄奄一息,被个看它可怜的烟花女子拾了回去。   那烟花女子年轻时风华绝代,可红颜易老,她过了气候,连原本常来的恩客也再不上门。好在拾了只小狐回来,一人一狐时常谈些琐碎,倒也可消磨岁月。   可好景不长,这烟花女子便怀了孕。   “奴家总劝她,身子骨老了,可经不起生产这一道死门关。可她是铁了心的要生下这孩子……”   那烟花女子平素温婉,这次倒是反常的强硬,任它如何软磨硬泡也不愿把这胎儿打了去,每日在腰上缠上布带掩盖日渐隆起的肚子。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女子打楼梯上失足滚了下去,身下顿时血流如注,人也昏了过去。   老鸨慌了神,慌慌张张把她包了草席扔出城去,临走还唾了口嫌晦气。   白狐一路跟着,好容易叫醒了昏过去的烟花女,本想着拼尽全力也要保下大人,可她抵死不愿,口中喃喃着让它救孩子。   “那孩子当时只在娘胎里呆了七月,清凝又伤了身子气息奄奄,奴家修为有限,定是保不下来两个的。”   白狐拗不过她,急的嘤嘤叫,眼见着她存了出气没进气一咬牙行了个狠招,噙着泪使了秘法,把那胎儿移到了自己肚里养着。   它疼的死去活来,撑着身子立起来就看见清凝已断了气,是个死不瞑目的面相。   那胎儿本该是个死胎,点芳散了修为才打鬼差手上抢下一口气,却再变不出人形,只得挺着个相较狐形显得有些可怖的肚子行走在人世间。   “奴家没了修为,单靠一颗千年的妖丹撑着这孩儿的消耗,本想着养足了月便把这胎儿产下,再寻处好人家寄了去。”白狐喉中不断发出低沉的“呜”声,显然被方才说的那些事触及了伤心处。   “可天不遂人愿,这胎儿在奴家腹中养了三月,竟有了成狐之势,身上的气息也变得诡异起来。奴家实在是无路可走,这才缠上了这位身有修为的小道长,想借此躲过一劫……万望大人留这胎儿一条活路啊!”   “狐腹人子,闻未所闻……更别提你这种把个凡人孩子养着养成狐狸的了。”封霄阳摇着折扇,轻嘶一声,忽的厉声逼问道,“你所言属实,可有隐瞒?”   “没有!”白狐忙不迭的摇头,“奴家名胡点芳,方才所说绝无虚言,若有半句假话,便教奴家天打雷劈、五内崩摧而死!”   ……倒也不必发此毒誓。   封霄阳听完它方才那番声泪俱下的述说,心中已信了七分,如今逼问出这一句,只是对它的狐狸本性有所怀疑,担心它说一半留一半罢了。   【宿主不必担忧,根据系统检测,公狐‘胡点芳’方才那一段话,全是真的。】   “那确实挺惨……”封霄阳暗暗唏嘘,将系统的话又咂摸了遍,才觉出几分不对劲来,“等等,这狐狸是公的?!”   【是的。】   封霄阳:“……”   好家伙,这是什么狗血戏码。   哪里是他以为的一人一狐相互陪伴、姐妹情长戏份,分明是这狐狸痴恋那烟花女,却从未表达过心迹,最后甚至还甘愿拿自己的修为养着那烟花女同另一个人的孩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舔狐舔到最后一无所有,还心甘情愿给自己爱人和情敌的孩子又当爹又当妈么……   封霄阳看胡点芳的眼神里顿时带了几分怜悯——兄弟这辈子活的挺苦啊。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将手中“救苦救难活菩萨”的折扇放到一旁,伸手搭上那狐狸的前腿:“别的先不提,我且为你诊一诊脉,莫要动了胎气。”   胡点芳被他的动作惊的微微一颤,下意识便要收回前爪,听明白封霄阳的意思后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冲动,眼中尽是感激之色,却打心底里有着几分疑惑。   魔尊不是想来暴虐嗜杀、连他这样的狐狸看都不看一眼就会捉来做围脖么?怎么今日竟如此好说话了?   封霄阳摸着那狐狸的前腿,脸上神色莫名。   手下两条脉,一条虽强,却有了疲态,另一条虽极为微弱,却是在顽强的跳动着。   这狐狸体内有两条脉不假,可他摸了许久,也只摸出一个魂魄来。   那被他怀在腹中的孩子,心脏仍在跳动,也在下意识吸取着母体的营养,却是没了魂魄。   封霄阳眉头一皱,低声问那狐狸:“你近日可是去过那请了花魁清玉的茗春坊?”   胡点芳微微一愣,不知这位大人出此一问又是为何,忙不迭的点头:“是。说来惭愧,那救了奴家一命的烟花女清凝,便是清玉的胞姐……”   封霄阳面上神色未动,心中却是暗暗一惊:那鬼母三月前便在这城中活动了?   这样一来,那胎儿为何会气息变化,也有了解释。   画皮鬼母吸取婴魂精气,而婴魂又要从母体之中吸取营养,这胡点芳妖丹中的妖气也不知被鬼母吸走了多少,才会将一个人类胎儿都熏染的有了狐形。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破了这局,还是得彻底解决了那只boss再做打算。   “你这样子,还真是不好说……罢了,我便帮了你这个忙。”封霄阳沉吟半晌,计上心来,拍拍那狐狸的脑袋,站起身将折扇一摇,“既是要躲劫,便要借些与这孩子血脉相连之人的物件。狐狸你路熟,不如带我去这胎儿母亲生前常呆的地方走上一遭?”   白狐与李致典不明所以,一个感激一个松气,都是觉得走了大运躲过这一劫,唯有程渺瞧着他那把扇子上黑纸白字的“混世魔王”四字黑了脸——   烟花女清凝生前最常呆的地方,还不就是那座青楼么?!   作者有话说:   程渺:我是一个很会抓细节的男人。(指吃醋上)   仙尊为什么会这么别扭自然是有原因的!   做x梦也是!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三十四章 心绪暗藏   李致典:师父你不知道,我亲眼看着主事抱你回去好多回了!   程渺本是对他信了七分,觉得这魔人是诚心要帮忙,心中正有些宽慰,可听了这句明着是寻东西躲劫、实则是想再去逍遥一番的话,还是不由得黑了脸,出言相劝:“萧门主,照胡兄现在的身体状况,怕是经不起这番折腾,不如先让他在门中歇上几日,再做打算?”   封霄阳话说的冠冕堂皇,是要找“血脉相通之物”躲劫,可这天地间避劫法子千千万,偏生没有靠父母遗物躲劫的道法。魔尊做出这副样子,大概率是昨晚被他搅了局没能玩的尽兴,借机寻欢作乐罢了。   封霄阳瞥了眼他青黑一片的脸,轻哼一声,却是让出一步,不再闹着要连夜赶去那青楼:“轩儿说的不错,是本门主心急了。喏,那狐狸,你且在我这徒儿的房子中歇上几日可好?”   他本来也是不愿让这有孕在身的公狐狸多折腾,说出那急火话儿来也只是想看看程渺会作何反应罢了。   白狐忙不迭的起身回礼,口中感激之语不绝,狐脸上却流露出几分犹豫之色。   它好歹还懂得掩饰几分,李致典却是个直肠子的,愣头愣脑地将心中疑问说出了口:“那个师父啊,这生孩子又不能忍,若是胡兄在这几日之中便要临盆,又寻不来那些避劫的东西,又当如何?”   封霄阳“啧”了声,被这说话不过脑子的愣头青闹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合了折扇在他脑袋上一敲:“你当为师是个摆设?为师既是应下了要帮这个忙,便不会让那胎儿在没准备好前降下,只是要再苦一苦胡兄。”   胡点芳连忙应声:“不碍事的,大人愿应下此事,奴家已是感激涕零了。”   这狐狸倒是懂事。   “李小道长他那屋子需要收拾一番才能住人,我与你一同去吧。”沉默许久的程渺忽的出了声,躬身将白狐抱起,向着封霄阳微微点了头,便算作是打过招呼了。   封霄阳瞅着他的背影,“啧”了一声,大大的翻了个白眼——这会倒是慈眉善目的像个人了?刚还斩钉截铁地说对李致典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呢。   李致典捂着饱受摧残的脑门,再不敢多言,眼瞅着程渺抱着白狐慢慢悠悠踱进了自己的小屋,有些委屈的嘟囔:“师父,胡兄他毕竟有孕在身,我不便打扰,可他若是占了屋子,徒儿我晚上又到哪儿睡去……”   “还想睡?”封霄阳揪起他的耳朵往竹林中扯,“昨日你生辰,不练剑我就当是给你放个假;今儿又没练剑,偷偷跑下山去,还捡了个大麻烦来……今日你给我练剑练到子时再停!”   “哎呦,那不是徒儿陪着师父您……”李致典正想争辩,却被封霄阳狠狠剜了一眼,顿时便没了底气,“得嘞,谢师父教导,徒弟一定好好练剑!”   封霄阳心中虽仍是有气,可看了他这副乖顺无比的样子,也不好再迁怒了,只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一声,放开揪着李致典耳朵的手:“还不快走?”   李致典揉着耳朵抽着气,不敢多言,低眉顺眼地跟着自家师父往林中走,心道这萧师父怎么跟个猫儿似的,总需要人顺毛才能消气。   逍遥门坐落在山顶,门内仨人俩大木屋一小木屋,另置了个什么都放的偏房,如今已被各类鸟食饲料占的满满当当,显然是住不得人的。   屋后是大片竹林杂桃花,一条丝带般的溪水萦绕其间,被封霄阳锁住了道地脉,水中灵气弥漫,是处修炼的好地方。   若是从空中鸟瞰整个逍遥门,便会发现,这看似简朴随意的宗门,布局上却是极费心思,以整个宗门构架出了一座聚灵阵,阵心便是李致典所住的小小木屋,明显是以整个门中的灵气蕴养着屋中之人。   正因如此,封霄阳才会将胡点芳安排在那间木屋中——他一片真心天地可昭,只是想让那狐狸呆的舒适些,绝对不是想找李致典的事儿。   李致典却不知这其中的关窍,垂着头跟着封霄阳走到了林中空地,满心都是要熬夜加练的郁闷。   封霄阳见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做的似乎有些太过了,冤有头债有主,再怎么气也不该迁怒自己的小徒儿。   他放软了声气,在李致典肩上轻轻一拍:“今儿为师便教你式剑法,借你的逸霄剑一用。”   李致典闻言一震,眼中顿时放了光,飞一般的将逸霄剑拿出,双手递给封霄阳:“请师父赐教!”   那逸霄剑再怎么说也是把大剑,入手极沉,封霄阳本想单手接过,却差点被坠的脱了臼,便面不改色的双手握上大剑剑柄,提气凝神,沉声喝道:“看好!”   “你学的是重剑,较之平常剑法便失了几分轻灵之感,是靠劲力取胜,是以万万不可松懈,底盘尤其要稳。”   他马步一扎,将重剑斜拎而起,以单足为轴,带起大剑,上身一拧,便将那重剑携着劲力劈下,砍得大树震颤、树叶纷纷而下!   “为师今日便授你一式‘无工剑法’,可练步法,也可练下盘劲力。剑法重点便是一个‘简’字。”   封霄阳又是一个急转,单手抡起那柄沉甸甸的大剑,姿势舒展,像是个要将大剑丢出的样子,却在最后一刻将重剑拉回、一剑横劈!   “大巧不工,这‘无工剑法’每一招每一式都只是最简单最随意的动作,做来却并不简单……你杵在那儿作甚?还不快来操练一番?”   李致典站在一旁看他演示剑法,脸上起初还有着几分惊叹之色,可随着封霄阳这剑法演示越来越多,他脸上的神情也是越来越古怪,闻言有些尴尬的举了右手,结巴道:“那个、师父……这个剑法徒儿是学过的……”   封霄阳:“??”   他左思右想,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教过李致典这“无工剑法”,只得归结于自己这小徒儿勤勉万分,将他给的剑谱琢磨了个通透,顿时便有些欣慰的将逸霄剑往他怀中一丢:“纸上得来终觉浅,你既是学过,便来给为师演练一番。”   “可是……”李致典还想说话,却被封霄阳一眼瞪了回去,只得耷拉着肩膀心不甘情不愿的提起重剑,在他面前站端立正,气沉丹田,开始操练。   封霄阳看着他手中舞出的无工剑法,眼中流露出几丝欣慰之色:不愧是主角,连自己看书学来的剑法都能舞的这么好!   可看着看着,他就觉出几丝奇怪来了——李致典手中虽拿的是把重剑,行步走剑间却有几丝轻灵之感,倒像是个用惯了长剑的人似的,步法却极为稳重,让他挑不出错处来。   怪了,这李致典玩剑的法子,怎么那么像从虚怀宗上学来的……   想及此处,封霄阳神色一紧,赶忙扣住李致典的肩膀:“且别练了。师父问你,你这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要是真有人自学能学出来虚怀宗的味儿,那这天下第一宗还不直接就落魄了?   逸霄剑沉,李致典额上已渗了些细汗出来,说话也带了些喘声:“师父您平日里俗务缠身,常常只是丢给徒儿一本剑谱便跑到了不知何处去。徒儿愚钝,体味不了剑谱真意,只得私下去寻皓轩主事。这‘无工剑法’,便是主事所授……”   话里话外尽是对他枉为人师、从不负责的各类埋怨。   给完剑谱就跑,连个要诀也不说一句,活像个只撩不娶的渣男。   封霄阳神色复杂:“……不错。”   天下第一、无剑不通的虚怀剑尊亲手教出来的弟子,剑法有几丝虚怀宗的味儿也是正常。   这二人竟早早的便搅在了一起,倒是将他一个门主瞒在鼓里……难怪这小崽子刚看他的眼神那么怪呢。   封霄阳擅长的并不是剑,而是刀,以及各类乱七八糟的法决。可他偏偏要演个剑修,又不愿去同程渺请教,这几年间看了无数的剑谱,也只学来个皮毛,怕误人子弟,才丢了剑谱让李致典自学。   这“无工剑法”是他偷摸着练了半年多的,就是为了在自己的小徒儿面前长上几分脸面,却不知竟是班门弄斧了——他学的再怎么好,也比不上程渺这个将剑当自己道侣看、剑法已臻化境的虚怀剑尊。   他先是有些气恼,觉得是程渺惹的他在自己徒弟面前丢了颜面,可细细一想,竟是有些无奈又好气的笑了起来。   程渺此人,不但吃硬不吃软,还生了一张梆硬的嘴。   能将他这小徒儿教的舞重剑都有几分虚怀宗的味儿,也不知那位仙尊是费了多少心思在教学上。   虚怀宗上下多用长剑,剑法轻灵飘逸,而李致典所习的重剑因其特点,在剑法上较之长剑简化许多,对战时若是遇上灵巧型选手,必然会被克的死死的。   他想教李致典这“无工剑法”,也是出于此方面的考量,可谁知竟被程渺捷足先登、早早便教给了李致典这一剑法,甚至还针对李致典的自身情况对剑法进行了一些改进,也就是在他看来的那股“虚怀宗味儿”。   “皓轩主事都教了你多少剑法?”   “书上的九剑十七法,徒儿都练熟了。主事前几日还问徒儿,想不想学长剑剑法……”李致典答的唯唯诺诺,一双眼睛时刻注意着封霄阳的神情,看他面色淡淡,找补般又加了句,“自然,若是师父不愿,那徒儿同主事说一声便是。”   九剑十七法都练熟了?   封霄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揉了揉李致典的脑袋,叹出口气来:“不必。他既有心教你,你用心学便好。他毕竟是……剑灵,对剑的领悟,自然比为师更加透彻。”   好家伙,程渺这是闷声发大财,偷偷摸摸的把重剑所有的路数给李致典教完了,甚至还开始问他要不要学长剑……如此细致妥帖的教法,封霄阳自认定然是做不到的。   都快把家底全教给李致典了,嘴上还说不把他当自己徒弟呢?   封霄阳越想越是想笑,脑中几乎是瞬间补全了程渺臭着一张冷脸教李致典的样儿,实在是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将一旁惴惴不安、担忧自己师父不让他继续跟着皓轩主事学剑的李致典吓了一跳。   “徒儿啊,你觉得皓轩主事是个什么样的人?”封霄阳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揉着眼角问李致典,“不必担忧他听见,为师早就下了术法。”   李致典见他笑眼弯弯,便知道自己师父并没有计较自己偷学剑法一事,心下一定。他思索一番,皱着眉有些纠结的回答:“这……主事他是个好人,教了徒儿剑法。”   “还有呢?”   “嘶……”李致典眉头皱出个小疙瘩,似乎很难描述似的,忽的眼中一亮,“是个对师父你也很好的人!”   “师父你可能有所不知,你偷偷摸进主事房中的次数远比自己所知的多,偶尔还会折腾着折腾着就没了声。恕徒儿冒昧,有一次实在是没忍住好奇,探出头去看了眼。”   李致典手舞足蹈,指天发誓:“徒儿发誓就看过那一次!师父你不知道,你闹的睡着之后,可都是主事把你抱回屋里去的!”   作者有话说:   【霸道仙尊暗里宠】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贴贴噜噜宝! 第三十五章 情催酒意   封霄阳(装醉版):仙尊,帮帮我,我解不开腰带了……   “皓轩主事抱师父您的时候,可是连点声儿都不出,轻的跟个小燕儿似……师父您当、当真都不知道么……”李致典见封霄阳的脸色越来越白,声音也是越来越小,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心中暗暗叫苦——单看师父这张煞白的脸,就知道自己这几句话透的着实不是时候。   完了,师父他老人家该不会气的昏了脑袋,要把他扫地出门吧……   李致典惴惴不安,满心的害怕,封霄阳却是一点儿没察觉,被“摸进他房中的次数远比所知道的多”与“都是主事把你抱回房中去的”这两句话炸的脑袋嗡嗡响,浑身的血一瞬间被抽了个干净似的,僵在一旁,只能看见李致典不断开合的嘴唇,却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这么说来,这七年间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都是真的了。   李致典嘴皮子不停,都是些试图转移话题的废话,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时偷偷瞟上封霄阳几眼。可自家脸皮向来极厚的师尊今日却好似中了邪一般愣在一旁,连被路过的团雀留了坨鸟屎在身上也没动,居然还慢慢的红了脸。   封霄阳这幅皮相留了本体的九分颜值在,掩去了身为魔尊时的几分诡谲死气,余下的便是清俊倜傥来。如今怔愣在一旁、一张带些少年气的脸微微泛红,竟是有了几分格外奇特的魅气,李致典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暗道当初相遇时那句“师娘”叫的确实贴切。   就自家师父这张脸,女娲娘娘看了都该夸声着实杰作。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要等自家师父回过神,同平时一般恼羞成怒地把火气都发到他身上,然后自觉的领罚去,却冷不丁听到句有些干巴巴的话语:“练完剑就快走吧,反正我也没啥教你的。”   李致典:“???”   这不符合常理啊,正常的师父在这种时候不该是要先给他个脑瓜崩儿,再吹嘘一番自己的“丰功伟绩”,最后拖着他去凡间偷鸡摸狗搞点小酒喝才对吗?   他猛地抬了头,正要出声询问,却看见了封霄阳那张红透了的脸,顿时惊的咬了舌头:“师父你当真不罚鹅……呸。”   “还不走等我骂你?”封霄阳看着自家蠢徒弟那张震惊到能塞进去一只鹅蛋的嘴,终是恼羞成怒,长袖一扫,便将李致典摔出了竹林,“快滚!没事别来烦我!”   分明是个藏了许久的心意被无意中揭开、又恼又气,偏偏还带了几分雀跃与不安,被人一说便红了脸的纯情样子。   没想到萧师父平日里看起来那么花心浪荡,一幅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撩人撩的驾熟就轻的样子,居然不但是个童子身,还是个一被说就脸红的……   李致典灰头土脸的爬起,头上忽的一黑,被落下的竹枝砸的“哎呦”一声,耳旁鸟雀惊鸣、竹叶婆娑,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住。   他被灰土迷了眼,揉了许久才睁开,却是一看到眼前的场景便惊的目瞪口呆,脱口而出句:“我滴个亲娘诶……”   只见整片竹林都被剃的秃了瓢,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杆儿直愣愣戳在地里,翠绿竹叶积了满地,而那位心绪纷乱、恼羞成怒的始作俑者,却早就不在这林间了。   李致典入了逍遥门七年,却极少见过自家师父出手,是以如今惊得口干舌燥,一颗心脏跳的砰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拾起掉在一旁的逸霄剑,整好衣衫,急急的回了门中,要将师父今日格外反常之事汇报给皓轩主事。   这一人一剑在他看来,早就是道侣似的关系,只不过主事脸皮薄些,总不愿承认,师父又是个玩性重的,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可今日见了师父那副脸色煞白、恼羞成怒的样子,好像又不是这么简单?   李致典仔细琢磨了一番刚才的场景,虽没想出个所以然,却也知道自己那句话说的着实不是时候。   完了,闯大祸了。   他抄了近路,不过半刻就回了门中,见两座大木屋房门皆是紧闭,只有自己那间小木屋还亮着灯,便知道了那位主事定是还在拾掇他房中的杂物,顿时有些尴尬。   每天早练剑午学术,没时间收拾内务也是正常的——李致典厚着脸皮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站在阶下运气半晌,才鼓起勇气几步上了石阶,就要抬手敲响那扇厚重木门。   指节尚未碰到木门,便听屋中传来道极清极冷的声音:“此屋已收拾完善,你且住下。今日之事我念在萧门主面上不去计较,日后你若敢动他一丝毫毛,我必让你生不如死、不可超生。”   紧接着是道听起来有些气喘的声音,话语里却带了几分莫名的深意:“大人甘愿如此,当真值得么?”   “他的命是我的。”主事的声音放的很轻,由内而外透着一股森然寒意。   屋外偷听的李致典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像是那路边的野狗,莫名其妙就被走过的路人踹了一脚。   娘的,别看主事这句话说的冷冰冰,仔细揣摩一番,却带了点不死不休、要纠缠一辈子的意思,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   真、真是不分场合不分时节,这种话怎么都能对外人说。   想及此处,李致典的脸瞬间就青了:“……”   他唰的放下手,屏息退步,猫儿似地溜出老远,气呼呼的练剑去了。   这徒弟谁爱当谁当去,他是不想干了。   被嫌弃被敲脑袋也就算了,还要被这二位当着面儿、翻着花儿秀!   您二老当真不担心自己的孤寡徒弟被秀死嘛qvq   李小道长破防的厉害,一式剑法没练完便失了力,唉声叹气的坐在崖边晃着腿。   那二位都快七年之痒结束焕发第二春,继续人剑深情强取豪夺狠狠爱了,他的命定道侣又在何方啊……   ——   封霄阳恼羞成怒,挥袖把自家满脸茫然的徒儿扫了个狗吃屎,又把整片竹林剃秃了瓢,仍不解气,索性化作一团红光,眨眼间便到了后山桃花林中,挖出自己藏了许久的几坛子酒,想着一醉方休。   他把那几坛酒一一拍开,劲力没把握好,将一坛酒拍的稀碎,看着满地陶片干瞪眼,许久才觉得自己胸口那股堵得慌的气消了去,蹲下/身子收拾起满地碎片来。   收拾了一半他就没了耐性,更没了喝酒的心思,索性找了处看起来颇为厚实的草堆躺下,两手垫在脑后,望着天穹间一弯刚升起的皎白寒月,忽的长长叹出口气来。   封霄阳叹完了气,心中那团无措的火终究是灭了个干净,咬牙切齿地嘟囔:“娘的,程渺,你瞒了我七年……”   话虽说的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般含糊,他脸上却是带了几分笑意的。   “难怪我每次情期之时都会做春/梦,原来根本不是梦……”   这七年间情期爆发过十余次,封霄阳虽能提前预知,躲到别的僻静地方去,却压根不清楚自己在被那股燥热折磨的昏过去后都做了些什么,每次醒来后发觉自己在屋子里,也只当是情期度过后迷迷瞪瞪的跑了回来,更没把那些怎么想怎么离谱的梦境当回事。   他在这世界里见到过最好看的人就是程渺,在春/梦里跟那位仙尊干点不合适的事儿不是很正常?   封霄阳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是个直男,做那种梦也只是因为没见过别的更适合自己的妹子,听到李致典说出那几句话后,脑中先是下意识冒出句“这不可能”。   毕竟那位仙尊可是恨极了他,怎么会抱着他回房、甚至由着他施为?   他当时脑子乱,现在一想,忽的发觉了个奇怪的地方:他那时心中所犹豫的、难以置信的,并不是自己会在意乱神迷之时下意识跑去程渺的房间,而是不敢相信,那位面冷心冷的仙尊竟会做出这样违和的事情来。   封霄阳深吸一口气,默默捂住了脸——在梦里跟人家那啥了快七年,被徒弟意外道出事实后第一反应不是“妈耶我不可能做出来这种事”而是“他居然能接受我跟他那啥”,就这还说自己是个直男呢。   他不由自主的想着这七年发生的事,一会叹气一会傻笑的,活像个疯疯癫癫的精神病。   原来都是真的啊。   【宿主,请注意您的表现,这样的行为严重不符合原主人设。】   封霄阳闻声一愣,招出铜镜看了眼,这才发现自己高兴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一整个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的傻二哈样儿。   “不对啊,这七年里我和程渺干了那么多事,你怎么一句警告都没有?”封霄阳轻嘶一声,慢慢皱起了眉头,从喜悦里挣扎出来,“系统坏了?”   【程渺并未对宿主的身份产生怀疑,宿主与他所发展出的感情也符合原书剧情与人设,系统认为宿主与程渺的私人行为并不会对原书剧情产生影响,因此并未提醒。】   封霄阳挑了挑眉:“也就是说我俩咋样你都不管?”   【是。】   这么干脆?封霄阳心中不免传来几丝古怪之意,却被满心的雀跃掩盖,止不住的想笑。   原来他是喜欢程渺的,原来他之前的种种奇怪举动是在吃醋。   他弯的心甘情愿,并且专一还彻底——如果没有程渺,那他封霄阳估计还是个钢管直的直男。   就是不知道那位仙尊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理和态度。   夜间露水重,封霄阳想着想着便忘了时间,反应过来时已被沾湿了衣角,连忙站起身来。   他躺在草地上的时候还在想,要徐徐图之,慢慢去试探程渺对他的感受,不能操之过急。   可一站起来,脑子的血全往下半身跑,在头晕目眩里忽的冒出个念头,推的他心脏猛然一跳:等个屁等,就今晚去。   老子这条命能活多久都是有数的,过一天就少一天,系统现在是抽风了不罚他,以后要是突然想起来了要扣他寿数可怎么办。   以后的剧情会越来越难做,若是结局注定是像前世那样,这在凡间的生活便是他向老天偷来的时间,不抓紧享受的话,可能就只剩下无尽的遗憾了。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大不了就是回到原主与程渺相处的状态,也不会再更差了。   封霄阳没喝酒,却觉得自己今晚多少有些醉。   醉了的话,思维为何会如此清晰?可若是没醉,又怎么会干出来如此荒唐的事?   他带着些赌徒的心理催动魔息、将对炉鼎之体的压制减弱几丝,引出些信香来,又揉了揉脸,做出幅意动样子来,回想着梦境中的状态,跌跌撞撞的跑回门中。   程渺的屋门闭的很严,内里挂了锁,封霄阳却从不是走门的人。   他自窗中摔进屋里来,眼角微红、声线带喘,卷了几片桃花瓣与酒香,哑着嗓子低喃:“仙尊,帮帮我,我解不开腰带了……”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感情这种事,能直球就直球,拖拖拉拉的算男人嘛。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三十六章 试探真心   他是自作多情不假,可仙尊你敢确信,自己绝没有动心?   程渺正坐在桌前捧了本书看,另一只手拿着支玉管狼毫笔蘸了朱砂,不知在写些什么,被他这莽撞一摔吓得笔下一歪,在长袖上留了道显眼的红。   “你……”他皱眉低低嘶了声,看着封霄阳的眼神从戒备到疑惑再到了然,最后长长叹出口气,放下手中的典籍毛笔,慢慢走近床榻,“又是犯了情期?”   这句话里带了三分无奈七分纵容,温和到滚在榻上厚着脸皮装醉的封霄阳都是傻了眼,连忙低下头同被自己打成个死结的腰带较劲,含混的应了声:“嗯?什么情期……快来帮我解腰带,这东西怎么在我腰上缠了三圈儿……”   紧接着便听到声略显无奈的叹息,眼前慢慢黑下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放在了他腰间被打成死结的系带上,纤长十指不急不缓地解着封霄阳打了许久的死疙瘩:“……究竟是怎么搞成这副样子的。”   这一放一解,两人的手指不免有了些接触。封霄阳赶忙如触电般移开手,觉得自己这浑身上下像是被拆成了几块零件般,从头到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得把两只颇为费事的手撑在身后,免得自己直接倒下去。   他不敢抬头,红着耳尖看那纤长十指在他腰间游移,鼻息间尽是程渺身上的独特冷香,一边装情期,一边又惊又喜还泛酸的想:娘的,光程渺这幅满脸关心的样儿,平日里他就从来没见过。   单这几句话几下动作就能搞的他迷迷瞪瞪不知是梦是真,也怪不得他做了七年春/梦,愣是没发现不对。   封霄阳打了半天的结,自然不会是那么好解的。程渺吭吭哧哧解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头绪,循着带子一拉,却又摸出个死结来,还是在个不大方便解的位置的。   他皱着眉拉下封霄阳的外衫,这才发现这位魔尊简直是把自己浑身上下能系带的地方都打了个死结,还都是彼此联系、解了这个解不开那个的,连松垮中衣都被那些死结扯的绷紧在了身上。   ……是个人才。   封霄阳此时的脸已红了个透彻,看见程渺那张又是纠结又是无奈的脸实在是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吧,我就说这结仙尊也解不开……”   话音未落,耳旁便传来几声破空之声,紧接着是布料断裂的簌簌声响,封霄阳只觉得身上一凉,低头一看便傻了眼:“程渺你……”   仙尊散了剑诀,闻言轻轻挑眉,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封霄阳这情期时间不定,来的势头又凶,若不早早解决,定然又会如几年前那次一般来折腾他。   虽说封霄阳总会在情期前早早躲出去,可也不知是第一次情期的后遗症,还是当真对这逍遥门爱的深沉,每次躲出去,不过半天就会偷偷摸进他的屋里,逼得程渺不得不设了无数的术法阻止他,甚至还为了躲他破天荒的下了山。   就是那逼得他不得不下山躲封霄阳的一次,闹出了事儿。   封霄阳在屋中煎熬了一夜,情期得不到纾解,身上压制魔息的封印层层崩裂,引动天地劫数,在逍遥门头顶上积出了厚厚一层雷云。若不是程渺察觉不对,早早赶回门中压住了情期,连封霄阳带李致典这师徒二位都怕是要被九天罡雷劈成块焦炭。   打那之后,程渺就再不敢躲他了,每次遇上封霄阳到了情期,也是想着快刀斩乱麻,帮他尽快纾解,是以今日才会如此直接——死结解不开,拿剑砍断便是。   早些压制了情期,他二人都能少受一份罪。   封霄阳上身衣物尽数剥落,露出精壮的胸膛来,泛了些红,又因紧张而不断起伏着。程渺却早习惯了他的这副样子,只当是他在忍着内心焦躁,伸手在他胸前轻点,想通过两人之间的联系调动魔息,帮他压制体内躁动:“静气凝……”   手还未触到封霄阳,便被他猛地抓住,冷冷问出一句:“仙尊这是什么意思?”   程渺微微一惊,了然般低头,果然看到了某个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魔尊这情期分两种,一种调动魔息、再以内力推动,疏通完经脉,多半能压住;另一种就不能用这种法子,需要用另一种更为直接的。   封霄阳本想赌上一把,却全没料到程渺居然能做的如此直接如此自然,被那双手握住时从头到尾激灵灵打了个颤,大脑直接成了团浆糊,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紧接着便出了满身的汗。   程渺却好似有些意外般抽了手,抬起头来与他对视:“这么快?”   已经羞耻到快把自己的脑浆煮成一锅粥的封霄阳:“……”   救命,谁说的无情道不近人欲不通人事?   程渺你不是个仙尊吗?为啥干这种事会这么熟练啊……   他看着程渺那张冷淡万分的脸,同一身整整齐齐、连胸前盘扣都没解开的衣物,越发觉得已经差不多光了的自己像块砧板上的鱼肉,臊的红了脸,脚趾慢慢的蜷了起来,某个位置却是一点儿都不体谅他的想法,再度宣示起自己的存在感。   看样子,是颇想来个第二次的。   程渺自然如了他的愿。   这一次时间稍长些,完事之后封霄阳不但觉得自己的脑浆成了一锅粥,还觉得自己就像是那锅中的红枣儿,顺着水波上下起伏,火停之后只剩了点冒泡儿的力气,靠在锦被上急促地喘着,欲盖弥彰般捂了脸,却是连手指尖都冒了红。   他回想着方才的场景,有点怀疑人生:怎么这传言里断情绝欲的仙尊,手艺活干的比他一个母单两辈子的人还好些。   真是离了大谱。   程渺去了外间,封霄阳听着隐约的水声,脸上不由得又是一红。   他一边脑袋发晕的想程渺这无情道绝对修歪了,一边强行按下胸腔里那颗高兴的都能去外面跑圈马拉松的心,暗搓搓的想:不对,就算他给我那啥了,那也没法证明他就是喜欢我的。   或许程渺只是想维护三界和平,才会这么干呢?   方才那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劲儿慢慢消散,贤者时间的副作用漫上心头——封霄阳越想越是纠结,脸上的红色慢慢消了下去,左右滚了两圈,只觉得怎么待着都不舒服,索性裹着被子爬起身来,抱着腿愣神。   程渺擦干净了手,转过屏风,便看见了这样一番景象:   当代魔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发尾还缀了点掩不住的赤色,眸色暗红,眼尾也是沾了胭脂般的艳,下唇被自己咬的破了皮,多了几点斑驳的红色,把自己拿被子裹了个严实,正愣愣地瞅着眼前啥也没有的屏风看。   是个生无可恋、浮华看尽下一刻就要飞升般的惆怅样儿。   程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虚怀峰上那只有些笨笨的、总是被邻居抢走食物的大橘猫,每次它看到本该喂到自己嘴里的小鱼干儿被人抢走,也是这副表情。   而另外一层更深的臆想,便是那场才做过不久、被他条分缕析记了个清楚的幻梦。   他有些无奈,担忧封霄阳的情期还未过去,几步走到榻边,蹲下/身与封霄阳平视:“可还有什么不适?”   封霄阳被他吓了一跳,放空的眼神慢慢归了位,像是才见到程渺似的将程渺那张脸自上而下打量了个遍,呆愣愣地吐出一句话:“没。”   ……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程渺皱紧了眉,正要掀开封霄阳的被子看看究竟,便听到他抱怨似的说出句话来:“又是梦……程渺要是能像梦里一样就好了。”   程渺掀他被子的手一停,从善如流的温声道:“自己把被子掀开,我看看你。”   封霄阳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被他这句温声软语的话戳的心尖儿一颤,慢慢拉下被子由着程渺上手,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那张在烛光映照下格外好看的脸看,忽的皱了眉:“我还是觉得这不像是梦。”   “怎么说?”程渺正俯了身按着他身上的各处穴位,闻言微一勾唇,“疼了?”   封霄阳:“……”   他愤愤的转过头去,在心里唾了口——什么清冷仙尊,明明就是个趁着他以为是做梦,什么荤话都敢说的衣冠禽兽。   就程渺这演技这心机,要不是李致典说漏了嘴,他怕是到死都发现不了自己做了几年的春/梦原来是真的。   封霄阳胡思乱想了好一会,看着没发现异常、正要起身离开的程渺,忽的有点慌,没过大脑的道出一句:“仙尊,百年前虚怀宗上,你趁夜与我手谈的那一局,我前些日子寻到了棋谱。”   程渺闻言一颤,转身盯着封霄阳,眼中惊疑不定,冷声问道:“如何。”   “是和棋。”封霄阳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仙尊让了我一步。”   “那又如何。”   “仙尊可是个自视甚高的人,断没有让在下一子的理。”封霄阳弯了眼看他,“在下可否认为,那时的相让,包括今夜之事,都是仙尊蓄意而为?”   程渺眼中疑虑之色越来越重,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道:“仙魔殊途,魔尊莫要自作多情。”   他转过身,似叹息又似告诫般说出一句:“黄粱一梦罢了。”   而后推开门扇,绝尘而去,再不回头。   程渺走了许久,封霄阳才回过神,这才发觉屋内烛火已熄,冷风吹得浑身发颤,眼前一片模糊,伸手一摸,竟是泪。   他有些茫然的擦着泪,心底烧了一夜的火被灭的彻底,只觉得自己是彻底完了,又难以抑制的抽了声气。   今夜之事,确是他自作多情。   可仙尊啊,你就确信,自己绝没有动心?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咕咕精鞠躬! 第三十七章 画皮画心   程渺:救你,不过是悲悯众生,又与你何干?   眨眼之间,几日已过,又是清晨。   李致典照旧是在竹林练剑,少年人气盛,练了一个时辰便出了满身的汗,被封霄阳嫌弃万分地撵着去洗澡,路上偶遇了早起散步消食的胡点芳,忙打了招呼:“胡兄早好。”   胡点芳忙不迭的垂下四条长尾,人立而起,先是向着李致典还了礼,再向着封霄阳微微躬身,恭敬道:“李小道长好,大人早好。”   封霄阳微微点了点头,便算作是还了礼。眼见着胡点芳气色见好,腹部却越来越大,也明白他这腹中胎儿是到了出世的时间,思忖一番后对着那只直起身子的白狐温声道:“狐狸,你且去收拾一番,今日便与我下山,一同去寻那亲缘之物避劫。”   胡点芳那腹中的胎儿已有了狐形,又是个没有魂魄的鬼胎,降生时保不齐会闹出什么大乱子来。既是母体情况已好了许多,那还是早些去清了本打了boss,将胎儿魂魄引入体内,再做避天劫的打算。   胡点芳微微一颤,狐目中意味不明,乖顺的低下头来:“是。”   李致典送白狐回房,再去洗净了身子,又在灶台边烧了些饭食吃了,端着剩下的两只馒头一碗清粥无所适从的绕着几间屋子转了圈,有什么话想说似的鼓着脸,不时还偷偷瞟上一旁已躺在了藤椅上、正拿扇子遮着脸晒太阳的封霄阳一眼。   “有什么话就直说。”   状似入眠的封霄阳突然出声,将一旁的李致典吓的一激灵,赶忙答道:“师父啊,今日还剩了不少吃食,你看徒儿是不是该去给主事送上些……”   “剩下的吃食都丢去兽园,再备上足够那些小兽们三月吃的东西。帮我给那群小兽带句话,就说日后不一定还会再养着他们,是走是留,他们自行决断。”封霄阳仍拿那把扇子遮着脸,上面的字儿却换成了“清心寡欲”,口中吐出的话语也是冷的,“你也去收拾些东西。今日下山,归期不定,将那零碎细软都备上些,免得下了山没东西可用。”   这就要带他下山历练了?   李致典先是一惊,紧接着心中便泛上点喜忧参半的感觉来——他自打入了这逍遥门,便没离过此山百里,要下山历练自然是好,可一想到这几日中自家师父与主事的诡异关系,李致典就愁的厉害。   这一人一剑都是个怪胎。他这师父嗜甜,且是个酒鬼,除了甜食和酒几乎不吃别的,却从没闹过肚子;那位“剑灵”主事却是有着实体、知冷知热且一日三餐顿顿都吃的,倒比萧师父更像个活人。   李致典将余下的米粥馒头倒入桶中,又从偏房里拿了些拌好的粟米出来,搅成一桶兽食,愁眉苦脸的提着桶往兽园走,边走边叹气。   也不知师父与主事这几日是怎么了。往常总爱打打杀杀的两人竟是连面都不愿见,但凡他与师父出现在一个地方,就断然找不到那位平素总站在一旁默默候着的主事。   穿过那片秃了头的竹林,再绕过座低矮假山,便到了兽园。   园中小兽十余头,满树的鸟雀叫的缭乱,又有条溪流萦绕其间。兽园正中有棵极高的梨花树,被鸟雀闹的落了花瓣,而雪白落花中站着的、正抱着只小貘喂食的白衣人,可不就是那位冷面主事?   程渺见了他,好似有些意外般道:“你怎么在这里?也好,我今日去了山下,带了些点心回来,你拿去当个零嘴吧。”   李致典也不惊讶——主事虽躲着师父,却从没离开过逍遥门十里之遥,随意拿灵力一探便寻的见。   他走到程渺身边,臊眉耷眼的松下肩膀,将兽食往槽中一倒,半死不活的出了声:“主事,师父说要带我下山历练去。”   “那不是好事么。”主事的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淡漠。   “师父说,这一走,归期不定……”李致典偷眼瞧着程渺的脸色,终是没忍住,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主事,你和师父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事?怎么就突然跟对仇人似的,连面也不肯见了……”   程渺垂下的睫毛微微一颤,心底惊的厉害,面上却仍在八风不动的装大尾巴狼,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冷道:“是么。”   他是知道自己为何要避着封霄阳不见的。   自那日晨起尴尬被封霄阳意外看见、夜间又得了封霄阳似真似假的一问后,他连着做了好几夜的乱梦,梦境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往日虚怀宗上那让出的一子、魔宫里那不见天日的两年,与些不便为人知的臆想与铜铃中的记忆交缠、倾轧而形成的难言梦境。   那铜铃对他的影响,远比他所以为的要大——封霄阳拿术法将他与霜落强行绑定,掩去他身上的几丝人气,硬改成了个剑灵的样子,彻底阻绝了他体内灵气流动的同时,也给予了他与别的器灵共感的能力。   别说见封霄阳一面了,他现在单是感觉到胸前那道莲纹微微跳动,都能不由自主的想到些梦中的景象,只觉得头皮要炸。   至于封霄阳……他虽意外于这归期不定的“下山历练”一事,却也不知道那位喜怒无常的魔尊又是闹了什么毛病。   或许又是一时兴起,觉得这清静平常的修道生活没了意思,想下山走上一遭。   李致典头疼的按了按鼻子,心道他虽没谈过恋爱,却也知道师父主事如今这状况,多半是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儿,又都不愿丢了脸面,只得继续冷战着。   可这也不对啊,他师父可是个剑修,哪有剑修同自己的剑闹了矛盾,气的出门历练连自己的剑都不愿带的?   这种时候,就是他这个乖徒出马的时候了——李致典又悄悄瞅了主事一眼,劝道:“主事啊,你看这园中的小兽,都是我师父救回来的。我师父他本质上其实是个好人,就是太装了,你看他去了花楼那么多次,也没真带回来个师娘不是?”   程渺微微挑了眉,一双淡漠墨眸慢慢转到李致典身上,轻声道:“在你看来,这样便算作是好人了?”   李致典猛点头:“对啊对啊,你看我师父连鸟儿都不肯伤,园子里救了这么多小动物回来,我也是被师父收进逍遥门,才从个小乞丐变成如今的筑基修士的。听闻主事您也是被师父救来的,定也知道师父本性不坏,对他有着几分别样的感激之情吧……”   救?   那魔人可真是拉的下脸面说这话。   至于有无什么别样的感情……他与封霄阳之间,只怕是除了恨意,再没有旁的了。   程渺脸色一寒,仍是轻轻抚摸着怀中的小貘,冷声道:“他救这些小兽,不过是悲悯众生罢了。况且只管收不管养,又算个什么好人?”   而他会向封霄阳施以援手,也不过是一时善心作祟,与封霄阳其人如何,并无关系。   李致典本想争辩,可一想到自己那师父当真就是个管收不管教的,他入了逍遥门这么多年,也没被封霄阳亲自讲过剑法;这些被养在园中的小兽也是一样,封霄阳将它们身上的伤口治好后便再没来管过,食水都是吩咐着他与主事送的,全然是个撒手掌柜的模样。   他没了争辩的立场,却总觉得主事这话不对,可还没来得及理论出口,便被忽然抛来的东西惊的忘了该说些什么,连忙手忙脚乱的接下,打开一看,竟是几块样子极为好看的龙须酥。   “他既要带你下山,你跟着去便好。”程渺足尖轻点,眨眼间便消失在山中,只留下半句未尽的话,“不必挂念我,若有危难……”   李致典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看着手中油纸包着的几块龙须酥,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碍眼——他从来都不爱吃甜的东西,尤其嫌弃细软的糕点。这逍遥门中三人,唯一喜欢吃龙须酥的人,分明是他那位正和主事闹冷战的师尊好不好。   他早饭只吃了半饱,可看了这几块龙须酥,还未进口,便觉得自己这午饭晚饭都不必吃了。   这二位究竟是在冷战还是在打情骂俏?   看主事这幅怨妇样儿,便能猜到这冷战是师父先发起的,那龙须酥自然是不能拿给师父了。   李致典一副要去英勇就义的表情,将这几块烫手山芋般的龙须酥囫囵吞下,被甜的差点齁出几滴眼泪,只觉得自己就活似那钻了风箱的耗子,两头受气。   他龙须酥还没咽完,便听到句极不耐烦的传音:“还没收拾完么?为师都在这儿等了你半个多时辰了,再不快些,就别想我带着你历练去!”   李致典那口龙须酥彻底卡在了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的噎的他青了脸,打喉咙缝里吐出句话儿来:“徒儿……很快……咳咳咳!!”   他噎的说不出话,只得施了个法术,才将喉中那块甜腻至极的龙须酥咽下去,齁的满脸苦相,却不敢怠慢了自家明显正在气头上的师尊,连忙将倒空的铁桶一提,急急回了门中。   绕过秃顶竹林,果然看见了等在逍遥门那块青石前的封霄阳与四尾白狐,看样子是等了他好一会、正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李致典赶忙同他道了不是,从偏房里将主事收拾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也不看手中都有些什么,胡乱往灵戒中一塞,便乖乖的跟着封霄阳出了逍遥门,甚至还相当自觉的把那只白狐又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毕竟胡兄怀着崽子,还是多关照些为好。   他本以为是要走下山去,可刚走出逍遥门灵阵之界,便听封霄阳低声一喝,眼前瞬间便多了架极为招摇的红色车辇。   这车辇来的突兀,长的也突兀,在这清丽山水间一戳,活似只花里胡哨的锦鸡飞进了麻雀堆里,显眼的厉害。   封霄阳轻车熟路的往那大红车辇中一坐,看着傻了眼的李致典皱眉:“还不上来?”   “好家伙,师父你居然还有这玩意?”李致典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的爬上车辇,看着车内精致的摆设啧啧连声,“师父您不是穷的连给徒儿过年买只烧鸡的钱都没有么,哪里来的这车辇……哎呦!”   李致典说话向来不过脑子,又得了封霄阳重重一敲,连忙捂着脑袋躲到一边,再不敢多话,却是压不住满心的好奇,眼珠子四处转着,将这摆设精致的车辇看了个仔细。   车身通体以红木打制而成,边角包银、铆钉镀金,内部铺了厚厚一层暗色皮毛,拿红色绸缎垫了四壁。车外看不出如何,内里却是空间甚大,足有三丈多宽,放得下一张酒桌同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那师父正坐在窗边托着脸看窗外景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致典放下白狐,四下转了圈,也算满足了好奇心,便找了个东西少些的拐角一窝,看起自门中带出的典籍来。   这车辇坐着可比他御剑而行舒服多了,师父当真是会享受。   胡点芳左右看看,自去寻了个小小的软垫窝成一团。他最近觉多,走了几步便有些倦意,料想到了那地方定又是一番折腾,便要趁着这机会短暂的眯上一会儿。   封霄阳正坐在窗边,墨发拿根绸带束了,在风中胡乱舞着。他脸上神情淡淡,心中却是火热万分,正抓着系统不断追问:“你确定李致典那青梅竹马的小女友,如今就在城外那片乱葬岗里?”   【是的。】系统被他问的头疼,连机械音都变得卡顿起来,【检测到任务目标‘柳青儿’正在城外乱葬岗中,提前发布‘初尝滋味’剧情任务,任务要求:让主角对柳青儿产生感情。】   封霄阳酸溜溜的嘟囔:“不愧是主角,到哪儿都能遇见漂亮姑娘……”   李致典是无父无母、身负血海深仇的孤儿,儿时过的太苦,以至于从不敢轻信于人,而他昏暗人生中的第一束光便是这青梅竹马的柳青儿,第二束光才是封霄阳这个救他一命的恩师。   柳青儿身具灵脉,且是极为稀有的单一水灵脉,家族神秘,儿时曾借住在李致典家中,与李致典算是青梅竹马,在李致典家中遭灾、父母皆被仇人所杀后也不知去向,李致典苦寻多年也未尝得见,只得接受了柳青儿已死的现实。   原书之中,李致典修炼多年,头次下山,便在客栈之中遇见了青梅竹马柳青儿。   柳青儿是温柔娇俏美人,对李致典百般依赖,对旁人却是万分冷淡,自然惹来了无数嫉妒艳羡,却都被李致典一一接下,倒是对挺般配的小情侣。   两人都以为对方已然身死,相见之时执手相看泪眼不必说,相伴遇险、在柳青儿她师兄面前大秀恩爱也不必说。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这对小情侣第一次组队下本,下的就是那画皮鬼母高难本。   这对苦命鸳鸯被鬼母追杀了足足百里远,都是身受重伤,堪称命悬一线。若不是李致典在此危难时期突破金丹期,拼死相抗,撑到了他师父的救援,两人只怕都要葬身在鬼母的巨棺之中。   总而言之,是个英雄救美、不到临死不爆发的俗套剧本。   至于封霄阳为何会如此激动……自然是因为柳青儿就在那乱葬岗之中,他甚至不需要走前置的客栈剧情,只需要及时把李致典这个缺失的齿轮踹下车辇,剧情就会如机器般自动运作起来,而他只用等到李致典爆种,再去出手施救就完事了。   谁不喜欢摸鱼呢?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早想好了等待时的消遣——前几日买了不少话本来,如今正塞在他那大袖之中,刚好可以趁着这机会看上几遍。   要不是得维持着师尊的威严,他早就躺倒在这车辇中的软榻上了。   那些消遣之物看起来少,重量却是不轻,牵的他整个手臂都在往下坠,着实累人。   脑中一放空,能听见的声音也就多了不少。除去凛冽风声、隐约鸟鸣,还有点别的清越音色,像是金玉相击般,极为好听。   封霄阳仔细听了会,忽的“咦”了声,有些烦躁的搓着手指,问系统:“怎么有剑鸣声?程渺是不是跟着来了?”   【是的。】系统的声音仍是冷冰冰的,【宿主不是同仙尊签订了契约吗,怎么会感受不到他的位置?】   “我哪知道那仙尊又搞了什么玩意。”封霄阳翻了个白眼,心中莫名又起了些火,“他把与我的联系单方面切断了。”   他心中有气,放出魔息往后一扫,果是看见了那个御剑而行、紧跟在车辇之后的白衣人,又是一番嘟囔埋怨。   口口声声“莫要自作多情”,还总跟着他干嘛?   那鼓起勇气、装情期试探的一夜对封霄阳而言,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不但让他知道自己对程渺动了心,还让他明白了程渺从未对他动过情,会帮他解决情期不过是在可怜他。   倒是挺符合这位仙尊的人设。   不过是大道无情,不过是悲悯众生嘛。   程渺都能对着他说出“自做善事,不问神佛”的话,能将对他的爱恨全部轻轻放下,只将他当个受了伤的小雀儿般对待,又是温存照顾,又是在他追问时道出句冷冷的“仙魔殊途,魔尊莫要自作多情”,想来心中确实是从没有过他的。   若是真将他放在了心里,无论恨也好爱也好,总归是会将他当个特别些的人对待,做事上总会出现些偏差,而不是如那夜一般,眼中虽盛的全是他,所能看见的也只不过是个需要伸出援手的众生之一。   封霄阳有些无奈的笑起,又极快压下,脸上流露出几丝不知是怅然还是悲哀的情感来,觉得自己就好似那路边上冲着认定的主人摇尾巴的流浪狗,睁着双水汪汪的眼睛卖可怜,却不知那人全不在意,心中只有他的天下。   还不如魔宫那时呢,至少那时的程渺看他的眼神中至少还有着热的灼人的滔天恨意,而不是如那夜一般,除了莫名的悲悯与可怜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喜欢上程渺,是因他清冷高矜、悲悯众生的无情样子,可真正意识到自己喜欢程渺后,又是贪心不足,总期盼着程渺真正看上他一眼,眼中是爱是恨都好,可偏偏不要是可怜。   因同情而给予的喜欢,封霄阳不想要。   【宿主,系统需要提醒您,您的魔息多半处于封印之中,还与程渺签订了契约,完全控制住他的几率只有50%不到。】   封霄阳听着系统的提示,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说什么呢你,好歹我也是个现代人,小黑屋违法的好不好。”   “不过是要改变策略罢了……”封霄阳低低咬字,垂下一双眸子,瞳色早已换成了赤红,“他总归不敢同我直接撕破脸,今日让三分明日让五分,让着让着,不就能在心中给我让出块地方么?”   能走火入魔,心中多少都会是有些执念的。封霄阳穿进这具身体七年,思维多少也受了些魔性熏染,变得有些执拗起来。   既是他喜欢上的人,他便绝不会轻易放手。   系统察觉到了封霄阳的内心想法,默默调出数据看了眼。   宿主现在的数据阈值,倒是与系统所记录下的那份属于原书魔尊的数据极为相像。   它第一次有了种难言的无力感——难道这一世,还是逃不开“天命难违”这四字么?   ——   逍遥门距山下小城不远,车辇又飞的极快,几乎只是半个时辰便到了城外乱葬岗之处。   “大人,那老鸨嫌弃清凝晦气,便把清凝的所有物件全丢在了这乱葬岗。”胡点芳眼中泪星点点,显然是动了真情,“清凝不是因生产而死,而是被见死不救的恶人亲手杀了的啊!”   封霄阳见他哭的浑身颤抖,忙弹过一缕魔息,在白狐眉心处轻轻一点,宽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狐狸你且随我这徒儿一同去寻那避劫之物,我在你身上留了道灵力,若有危险,自会有所感知。”   李致典居高临下的看着乱葬岗,咽了一口口水,颤着声儿问:“师、师父,您老不跟着我们一同去吗……”   “我要是去了,你这历练还有什么意思?”封霄阳神色一厉,将胡点芳往他怀中一塞,拎着李致典的领子丢了下去,“赶紧去!找完东西就放纸鹤,我听得见!”   耳边风声呼啸,李致典怕的闭紧了眼,却记挂着怀中的胡点芳,抖抖索索的念术法:“天、天地无常,万物……呜呜呜师父救命啊!!”   封霄阳:“……”   这倒霉孩子。   眼见着李致典就要带着那白狐来个自由落体运动,他终究还是没管住自己的手,黑着脸甩下道术法,将自家的蠢徒弟平平安安的送到了地上,而后催动车辇,飞到城外山头上,拿出珍藏多年的话本,打算进入快乐的摸鱼生涯。   他将自己的魔息分布到了这乱葬岗各处,确保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自然也察觉到了那位偷偷跟来、现在正停在不远处的仙尊。   封霄阳心中有气,自然没去理他,催动术法变出个懒人沙发来,舒舒服服的往上一躺翘了脚,拿出没看完的几个话本来,嗑着瓜子吃着点心,心满意足的享受起摸鱼生活。   师尊摸了鱼,徒儿就要惨了——虽然有着术法的缓冲,李致典仍是在地上滚的灰头土脸,却仍记得护住怀中的四尾白狐。   鼻息间尽是泥土的气味,李致典慢慢悠悠的爬起身来,“呸呸”地吐着口中的泥土,发觉胡点芳无碍后掸了掸身上的灰,这才发现自己扑到了一座新坟上,泥土被他扑的掀开一片,露出底下腐烂了大半的青黑尸体来,而他刚才差点正正亲到那具尸体上,当下惊得绿了脸:“妈妈妈呀!”   胡点芳早从他怀中跳了出来,此刻正贴着地面仔细嗅着,闻声有些无奈的转头,一双狐眼冒着莹莹绿光:“李小道长,这里葬的都是些可怜人。人死魂消,肉身却不会散的那么快,样子是惨了些,可也不必如此恐惧。”   李致典缓过了神,脸色已是好了不少,闻言有些闷闷的答他:“我知道。只是方才有些太过突然了。”   “其实……可以入土为安,已经是很好了。”李致典望着四周的零散骸骨,哑着嗓子轻声道,“胡兄,你见过被火烧死的人么?”   胡点芳似是察觉出了什么,便停了脚步,蹲在一旁,做出个认真聆听的样子来。   “火场里的人,大多不是烧死的,而是先被烟气迷晕过去,再被大火吞噬。”李致典垂了头,话里带了些哭音儿,“死后骨肉焦黑,眼角有深可见骨般的道道纹路,眼睑会被烧成半透明的样子,能隐约看见内里的黑色眼瞳……我家中上下百余口人,都是这么死的。”   “李家只留了我一个。”李致典抽了抽鼻子,将自己的话续下去,“家中火灭之后,那些人又在家中守了几日,我听得见声音,不敢躲出去,只能继续躲在水窖里。”   水窖里湿冷无比,他当时只是个五六岁的小儿,又冷又饿,却是一声儿都不敢哭出来,只得□□似的趴在窖壁上,饿了就抠泥下来塞进肚里去。   直到有一天,窖盖被人打开,紧接着便丢了个东西下来。   “那是我娘。”李致典微微仰头,声音含混不清,“后来又丢了好多人下来,把整个水窖都填满了,我也就出去了。”   李致典眼角微红,低声道:“直到现在,他们也还在那水窖之中待着。师父说,等我到了元婴期,就可以把他们从水窖里捞出来,好好换个地方安葬。”   “我知道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好好修炼只能忍。”李致典咧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知道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想让我高高兴兴的。”   他有点难堪的抹了把眼泪,偏过头去闷闷地说:“可我总在想,那水窖那么冷那么湿,他们待着,不会难过吗?他们会不会怨我太懒,剑法太差,不能早日到达元婴期,为他们报仇?”   胡点芳看着眼前哭成一团的李致典,微微叹了口气,几步走到他面前,将四条尾巴轻轻包在这个半大孩子身上:“身死魂消,这辈子的事便如那过眼云烟般散了个干净。小道长莫要悲观,李小道长的家人或许早已投胎,过上了崭新的生活呢?”   魔尊性格暴虐、无恶不作,这养出的徒儿倒是心思正直,毫无害人之心,惹人慨叹。   李致典被那几条长尾包着,慢慢回过神来,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红着眼圈强笑道:“是我失态了。胡兄莫要在意,只当听了个故事便好,找那避劫之物才是正事。”   胡点芳轻轻点头,狐尾一摇,姿态优雅地在坟地中找了条道儿出来:“奴家方才嗅到了清凝身上的气味,小道长跟着奴家走便好。”   李致典低声应了句“嗳”,忍不住多了句嘴:“胡兄,据你所说,那位清凝姑娘已走了三月,你又是如何嗅到那股气味的?”   胡点芳低低一笑,声音里杂了些复杂意味:“小道长过了十几年,尚且记得那水窖中的一切,奴家这不过三月而已,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李致典似懂非懂的点了头,跟在白狐身后,默默往坟地更深处走。   一人一狐走了小半刻功夫,胡点芳忽地停了步,浑身细毛炸起,似悲似喜的嘤叫出一声,李致典心知这定是找到了地方,连忙赶上前去,果见眼前有个小小土堆,一旁插了支黯淡掉色的铜钗。   他正要俯身拉出那支铜钗,却是忽的意识到了什么,转过眼神看着那只悲喜交加的狐狸,低声道:“胡兄,我这可就要动土了。”   胡点芳正拿毛爪子拭着泪,闻言点了点头:“动吧,辛苦道长……谁?!”   李致典指尖将将触到铜钗,却听耳旁传来一声破空劲响,一道箭矢划过他的耳边,插入泥土之中,箭羽仍在震颤,紧接着便是道冷淡女声:“放下。”   “这位道友。”李致典站起身来,也看清了射箭之人是个淡雅端庄的青衣美人儿,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在下虽不知姑娘要这钗子何用,可毕竟是在下先到的此处,也是在下先看到的钗子。修真界讲求一个先来后到,姑娘这一箭,射的有些没道理了吧。”   那青衣美女走近,闻言轻嗤一声,冷道:“道友?身上沾着的尽是妖气,身旁又跟了只四尾白狐,就这幅样子,还敢自称修士?拿命来!”   说着便弯弓搭箭,眨眼间便射出三箭,箭箭都瞄的是要命的位置!   胡点芳已呲出了一口牙,四尾摇动、狐目泛光,显然是个预备进攻的姿势,身前却是忽的一暗,竟是李致典如鬼魅般换了身形,横举一把重剑,将那三箭拦了下来!   这女子弯弓射箭看似轻巧,力道却是十足,若是不接,怕是能在他身上穿出个窟窿。纵使是常年修习重剑的封霄阳,也拦的有些吃力,却硬是撑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脸,冷声道:“姑娘若是非要如此咄咄逼人,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青衣女子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小的筑基修士,有何胆气对我说出这一句‘不客气’!”   说话间又是接连七箭,直直向着李致典射去!   李致典身形几换,将那几箭尽数接下,逸霄剑被劲力震的嗡嗡作响,李致典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却是咬紧牙关,微偏了头,对着身后的胡点芳低声道:“带上那钗子走,去找我师父!”   说完不等胡点芳做出反应,便大喝一声,挥动重剑,向着女子竖劈而去!   两人缠斗在一起,李致典虽修为与那女子差距极大,却胜在剑法精湛、步伐鬼魅,一时之间竟是占了上风!   白狐眼中光芒几闪,忽然如同下定决心般,低头咬上那支貌不惊人的铜钗。   它扯的极为吃力,脚趾在地上抠出道道血痕,这才将钗子拔/出,而随着钗子显露全貌,胡点芳为何会扯的那么吃力,也有了解释:   只见那钗子下端竟是焊在一根足有手指粗细的铁链上,随着白狐的扯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随着它的扯动,铁链竟似有了生命一般,自发的从土地中钻出,整片乱葬岗的地面都在微微颤动!   青衣女子似是看到了白狐扯动铁链的情形,失声喊道:“停——”   李致典却不知身后的异相,正在苦苦相撑,见青衣女子的防守中露出了一丝空隙,眼中一亮,正要提着重剑攻上,脚下却是一松,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向下摔去!   青衣女子银牙紧咬,足尖一点,便要扑向那只正在扯动铁链的四尾白狐。   她等了多年的机缘,可不能让这个愣头青小子抢了!   女子几步踏空,反手搭箭,正要射那只白狐,那只正衔着铁链的白狐却猛然间抬了头,眼中粉色光芒一闪,乱人心神。   她脑中顿时一空,脚下一滑,反应过来时已控制不住自己身形地往下摔去,心中气急,美目怒瞪着那只白狐,却见白狐吐掉口中的铜钗,极为轻蔑的看了她一眼,紧接着便化作一道白影,绝尘而去。   死畜生!   ——   整个乱葬岗地动山摇,无数白骨从晃动中震出,向着中心的黑色深洞涌去,骨头摩擦声尖锐刺耳,封霄阳却好似全然没听见似的,仍在翻着他那话本,甚至还晃着脚唱起了小曲儿:“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属实是逍遥惬意到了极致。   【宿主,您确定不去看看?】   “正常现象。”封霄阳看的津津有味,又把手中那本写着“京中艳宦侍君侧”的话本翻过一页,懒散道,“原书中李致典不也是掉进了那鬼母的地盘,又与那鬼母相抗一番,才到的金丹期么?”   这个时候,那对小情侣应该正甜甜蜜蜜探险、开开心心寻宝呢,他一个孤寡师尊去当什么电灯泡?   系统也是无奈——封霄阳其人,最擅长在你觉得他还有药可救的时候变得无药可救起来,然后做出副贱样子。   他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又抓了把瓜子放在手中慢悠悠的嗑:“现在还没到我该出手的时候呢,况且他身上还有个保命的铜铃,我还留了道魔息在他身上……卧槽程渺要干嘛?!”   封霄阳眼神随意一扫,便看见了个风一般冲向乱葬岗中央的白影,惊得瓜子都掉了,来不及收拾,连忙化作一道流光,拦住了直直冲向那诡异大坑的程渺,怒道:“仙尊这是要做什么?”   程渺被他拦住,薄唇微抿,几乎是一瞬间便拔了剑,剑锋直指封霄阳,听声音竟是比他还气愤些:“魔尊连自己的徒儿都能见死不救么?”   封霄阳先是一惊,紧接着被他这质问般的态度激出了逆反之意,冷笑道:“仙尊不是说,从未将他当过自己的徒弟看,那李致典如今就是死了,也与你无关!”   “你……”程渺气的咬牙,已是黑沉了一张脸。霜落剑光吞吐,割断封霄阳几缕散下的头发,墨眸里烧着股滔天火气,声音冷的能掉出冰碴儿来:“让开。”   封霄阳看着他这副罕见的愤怒模样,心中却是有些诡异的雀跃。   原来他是能气成这个样子、能把那清冷五官调动的如此鲜活的啊。   这副怒火中烧、却又必须强压火气的样子,可比那满面悲悯、眼中全是同情的模样好看多了。   就是有些过于不知好歹,着实欠收拾了。   封霄阳眸色一沉,正要催动莲纹,便听到地下孔洞中发出一声极为尖利的啸声,惊得浑身一颤,低头看去,却见地表寸寸崩裂、满地尸骨翻涌,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格外诡异的腥臭之味。   四周风声陡然一紧,天色唰的暗了下来,隐隐有鬼哭之声,夹杂着句破了音的孩童笑语:   “老徐娘,脸发黄,要取邻家小儿郎……”   不对啊!鬼母完全爆发不该是李致典英雄救美、突破金丹期后的事情么?   怎么会这么快?那小崽子现在连他设的封印都没冲破呢!   【宿主,天不遂人愿,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系统凉凉道。   封霄阳心中一紧,来不及怼上句在他脑中说风凉话的系统,更来不及对程渺说上句什么,便化作一道红光,直冲那仿佛深不见底的大洞而去!   而在他消失在那大洞中后,坑洞竟好似吃饱了一般,飞快的变小、消失,周围无数冒出土地的白骨也慢慢缩了回去!   程渺慢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那处坑洞在他眼前飞快消失、而自己毫无办法,气的握剑的手都在颤抖,落在恢复原状的乱葬岗中转了几圈,泄愤般在周围的土地上砍出道道剑痕,磨牙道:“胡点芳……”   耳畔似有娇俏男声,如附骨之疽般缠上他,轻笑着答:“嗳,在这里呢。”   “大人就不想看看,那被你认了主、签了契的所谓‘萧门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贴贴一路支持咕咕精的宝儿们!吧唧一口!   ——   祈福心灵泪 3瓶。 第三十八章 彼此算计   封霄阳:吃狗粮就算了,听夹子音也就算了,怎么还得被人觊觎……   封霄阳扑入坑洞的那一下没怎么过脑子,虽是察觉到了坑洞消失的异相,却是止不住冲势,被一股诡异吸力拘住了身形,不由自主地向着大坑更深处坠去。   他尝试着放出魔息,却被劲风撕碎,只能隐约察觉出李致典与胡点芳的气息都在这坑洞之中,却不清楚这一人一狐的位置,只得放弃,凝神注视着坑洞下方。   吸力消失,封霄阳终是落了地,四下一望,是个废弃地宫的样子,周围零星散落了不少工具,墙角处还堆了些不知是什么生物的骸骨。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些诡异的莹莹绿光飘在半空之中,极为瘆人。封霄阳打了个寒颤,连忙响指一打,招来道火焰萦在指间,照亮周身,这才安心了些,放出魔息想查探一番地宫,却被一股诡异力量所阻,只能探查出以自身为中心、半里之内的各类情形。   封霄阳轻“啧”一声,喃喃道:“有点棘手了啊……”   他如今的修为经过压制,是个出窍期修士的水准,本以为此等境界已足够应付这实力仅为金丹期中阶的画皮鬼母,可如今看来,还是有些吃力。   上来直接就是boss战他倒是不怕,怕的就是在这地宫中迷了路,被此地妖兽骸骨所留的妖气所惑,成了这座地宫的养分。   可怜他一个化神期的魔尊下凡,不得不自己封了自己的修为,下金丹修士的本还要谨慎行事,生怕魔息放的多了把凡间的天捅破了。   【毕竟这可是高贵的因果律规则:主角没成长之前周围的人就算是隐藏大佬,也都得压着修为——宿主多担待些。】   封霄阳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放弃直接破开封印拿修为碾的想法,强打精神,想仔细看看这地宫中的情形。   这城外的乱葬岗下,实则有着道极为霸道的古阵法,是拿无数横死的人命生魂镇着其下的妖兽骸骨,以免地宫出世、引起动乱,而那只远古妖兽的实力,在《仙途》原文中并没有多加描写,只是随便写了几句“有通天之能”、“可吞日月”的废话。   毕竟是主角下的第一个本嘛,格局要大战斗要少,能突出主角的高大形象再收个后宫最好,细节什么的,并不多重要——反正李致典在到达金丹期、拿到吞天道法将鬼母的魂魄修为吞噬后便离开了此地,这地宫中剩下的东西也就继续剩着了。   总而言之,又是一个大坑。   主角不感兴趣,封霄阳可是对这地宫之中的宝贝感兴趣的很——那鬼母的身躯不知已死了多久,那夜给他斟酒时触手却还是温热的,显然是被这地宫里的东西养着,才能保证人虽已死,尸体却不腐。   据封霄阳对《仙途》一书的了解,以及近来查找的许多资料,这地宫中的东西,极有可能是那生死人活白骨的骨生花。   他四下转了一圈,也差不多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这地宫中机关玄妙,他虽是直坠而下,如今却在地宫的一间耳室中。魔息所能探查到的室外情形,多是偏房小院,看来是宫中下人所居之所。   地宫面积极大,封霄阳尝试着将魔息向着一个方向延伸,却也没找到那另外被卷入坑洞中的两人一狐,只得收回魔息,在耳室中转了一圈,寻找着出去的办法。   耳室长宽皆为三丈,室内桌椅皆已腐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封霄阳拿火光照了遭,发觉墙上画了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凑近一看,却是些看不大明白的线条,只得伸手细细摸索着,想找出些隐藏的机关来。   可他摸完了整个墙壁,连墙皮都抠了一块儿下来,也没发现什么机关,还被那股子极为刺鼻的霉味冲的直打喷嚏。   解谜游戏好玩是好玩,可要是找了半天也没啥头绪,跟个无头苍蝇似的瞎转,那就不好玩了——封霄阳又找了圈,仍是一无所获,一张脸黑了大半,抬手招出夜虹,低喝一声,不顾系统的提醒,就要往墙上劈。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解不出来就把墙推了,反正都一样能出去!   他被烦的冒了火,夜虹砍出的势头又猛又急,刀光尚未劈至,那堵墙壁却似害怕般寸寸崩裂,露出其后的场景来!   墙壁崩裂、灰尘弥漫,封霄阳被灰尘迷了眼,还未睁开,便听到声高兴的破了音的呼唤:“师父!!”   紧接着便有个灰头土脸的人儿炮弹般直冲过来,撞进封霄阳的怀里,磕的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两腿一蹬会阎王去。   单听声音便知,这激动的破了音的人,必然是他那个脑瓜子缺根弦的便宜徒弟、未来的仙魔共主李致典了。   封霄阳飞一般将夜虹收了,稳下心神,把紧紧抱在他身上、跟个树袋熊似的蠢徒弟撕下来,声音里带了薄薄一层怒气:“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李致典悻悻的应了声,有点委屈的嘟囔:“知道了。这不是身处险境,又见了师父,倍感亲切嘛……”   封霄阳冷哼一声,四下一扫,果是看见了那与他同样被卷入这坑洞中的柳青儿与胡点芳,彼此对视,点过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这三人能在一处,想来是一同被那孔洞吸入的,没准还是一个抓一个,糖葫芦一样下来的——要不然那柳青儿为何会红着脸,身上衣角又为何被扯了一块去?   封霄阳心中啧啧连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那柳青儿当真不愧是主角正宫,五官清丽中透着股柔和之气,与青衣相衬,显得格外端庄好看。更是蛾眉小口,瓜子脸小巧精致,杏眼精光内藏,正一脸戒备的看着他,望向李致典的眼神里却写满了惊喜,脸颊微红,分明是个思春少女的模样。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啪”的甩开折扇,一双桃花眼微眯,看向站在一旁的柳青儿:“这位……长得不错的姑娘,又是何人?”   这话音里多少带了几丝油滑意味,更是刻意将“不错”二字拖长了几分,是幅拿腔拿调的纨绔样子。   柳青儿面色一寒,握着长弓的手微微一紧,李致典却早习惯了自家师父这副油嘴滑舌,自发自动的当起了和事佬:“师父,这是柳青儿。青儿,快来见过师父,若是没有师父相助,我怕是这辈子也无法与你再见了。”   封霄阳轻哼一声,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拿折扇遮了半边脸。只露出两只促狭的眼睛来,轻笑道:“原来是柳姑娘。许久之前便听我这徒儿说起过姑娘大名,如今能在此地遇见,确实是幸事一件。不知姑娘为何来此?”   柳青儿听了他二人一唱一和般的解释,面色稍霁,前来几步,向着封霄阳行了个大礼,这才将来意娓娓道来:“见过师父。青儿来此,原是为了一桩机缘……”   原来,当年李家大火,柳青儿被家族中人提前救走,因而幸免于难。她以为李致典早已不在这世上,心灰意冷,便遵从了家族的安排,去了修真界一宗三派八门中的清虚派修炼。   柳青儿心有执念,瓶颈迟迟不破,是以才会前来凡间历练,寻求突破之法。   此番前来,是察觉到了此地异于寻常的妖气,要来斩妖除魔、维护一方太平的。   “却没料到,竟能在此地得见故人。”柳青儿一双杏眼含情,声音更是柔的能滴出水来,“致典哥哥,我以为你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她那声音着实是太过柔弱,听的封霄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干笑道:“那还真是巧了。”   李致典连忙出声安抚,却慢慢红了脸,想是也觉得现在这场景像极了见父母,着实有些尴尬。   两人一同坠落下来,柳青儿气不顺,在空中稳住了身形,要早早除掉这不知好歹的小子,一手法术使的精湛。李致典重剑脱手,整个人没了重心,躲的手忙脚乱,最后眼一闭心一横,借力一踩,直直扑向柳青儿,心想要死一块死,反正他师父会赶来给他收尸。   柳青儿被他不知轻重的一抱,更是气急,催动术法便想要了李致典的命,却在最后关头看见了李致典颈侧的那块火焰胎记,瞬间便失了力气,流着泪唤了他一声“致典哥哥”。   李致典这才知道,这个被他在心里编排了许久的、不听人话直接上来就喊打喊杀的青衣女子,竟是他多年未见的青梅柳青儿,两人落地后都是又无奈又好笑,心中有万千话语想说,最后却只道出句“世事无常”来。   见到青梅固然是好,可也不至于一步到位,直接从重逢演变到见父母吧!   李致典瞥了眼拿扇子挡了脸、明显是在偷笑的封霄阳,口中有些发苦,连忙强行换了话题:“时间紧迫,此地凶险。师父,青儿,我们是先出去呢,还是先在这地宫中探查一番?”   封霄阳沉吟一会,对上柳青儿的目光,两人眼神交织,从彼此的眼底看出了几分警惕与渴望,都明白了对方的目的根本不是那鬼母,而是这地宫中的至宝。   两人对视半晌,却是柳青儿首先让了步,柔声道:“依我之见,既是险境,必有机缘。师父在此,也是增添了一分保障。我等不如兵分两路,一路探查地宫,一路寻找离开法门。青儿提前做了准备,身具寻宝之物,用于探查这奇异地宫,极为方便。青儿将这罗盘奉与师父,便当做是份见面礼了,如此可好?”   说着便掏出了个黑曜罗盘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封霄阳。   那罗盘做工精致、隐隐有灵光闪现,至少是个地品灵器,这姑娘却是毫不犹豫地把罗盘给了他,甚至还将这地宫中的机缘拱手相让,看来心中确实是把李致典看的很重,也爱屋及乌的敬起他这个当师父的来。   倒是个挺乖觉的小姑娘。封霄阳接下罗盘,点了点头,指尖化出两只颇为圆润可爱的小雀:“此乃雪雀,雌雄相伴一生,即便相隔万里,也可知晓对方心中所想,有传音之能,暂借与姑娘一用。却不知姑娘是想与谁同路?”   “自然是致典哥哥。”柳青儿脸色一红,眼波流转,停在身旁的李致典身上,声音温软,“我同致典哥哥多年未见,有不少话想说……青儿如今已是金丹顶峰,有着自保之能,师父不必担心。”   封霄阳被她这声音震的心中几番咯噔,默默念了好几遍“莫生气生气伤身体”才稳下心神,做出个师尊样子来,高贵矜持的微一点头:“好,那便麻烦姑娘照顾我这徒儿了。胡兄,你便与我同行,在这地宫之中寻些所需之物。”   那对苦命鸳鸯相携远去,胡点芳从头到尾都端坐在一旁没出过声,如今听了他这一句,狐尾微微一抖,低下头来恭敬的答了句“好”。   封霄阳只当他是怀着孩子犯难受,全然没往心里去,道了声“我走慢些,胡兄务必跟上”便拿着罗盘走入了地宫深处,全然没看见胡点芳狐目中掠过的几丝狡诈。   原来还是个炉鼎之体……有趣。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三十九章 虚实难辨   胡点芳:猜猜我是谁,猜对了就让你们嘿嘿嘿哟~   地宫中极为湿冷,封霄阳虽招了火焰出来绕着周身驱寒,却也不由自主的打了几个颤。   他一个好端端的大男人都呆的有些难受,那位孕夫胡点芳想必更是难熬了——封霄阳转过身去,果然看见那只白狐面有病色,四条油光水滑的长尾也擦在了地上,微微的颤抖着,却是一声不吭的跟在他身后,甚至还在他转身后貌似平常的问了句:“大人,可有何事吩咐?”   都冻这样了,还硬撑着装没事呢。   封霄阳皱眉,一把将白狐捞进了怀里,有些无奈的责怪道:“这地宫如此阴冷,狐狸你受不住就同我说上一句嘛,伤了腹中胎儿可怎么办。”   胡点芳起初还嘤叫着“不合礼数”要从他怀中挣扎下来,被封霄阳在颈皮处一捏,瞬间便乖顺下来,睁圆了一双狐眼看着头顶的浮雕,好一会儿才闷闷的出了声:“大人地位尊贵,又立场特殊,会出手救下我腹中胎儿,是奴家想都不敢想的事。怎敢妄自尊大、再做要求?”   “孩子为大嘛。”封霄阳抱着团毛茸茸,心情甚好,说话的语气也变得随意起来,“这地宫中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于礼数。”   胡点芳点了点狐狸脑袋,不再吭声。   封霄阳一手抱着狐狸一手拿着罗盘,顺着勺柄所指的方向走了足有半里之遥,周身景象却也没发生大的变化,仍是耳室窄道、腐朽家具,魔息所能探查到的范围却是越来越小。   又拐了一个弯,封霄阳看着眼前极为熟悉的断壁残垣皱眉,又低头对了对手中的罗盘,确定自己这是碰上鬼打墙、又转回遇见李致典的地方来了。   他端着罗盘四下转了一圈,又探过头去看了看那间被自己薅掉一层墙皮的耳室,忽的发现了些不对劲——   之前他在耳室中拿魔息探查之时,分明是察觉不到李致典与胡点芳的气息,这才心中烦乱、拿出夜虹要将墙壁推倒。可他的刀甚至还没劈到墙壁上,那堵墙壁便自发倒塌,露出其后的两人一狐来。   封霄阳自认对魔息的掌控还是相当熟练的,不可能是在魔息感知上出了问题。   如果不是自己出了问题,那就是这地宫出问题了……封霄阳沉思半晌,飘忽的眼神慢慢集中在了怀里的白狐身上,眸色一寒,声音却仍是随意懒散的:“狐狸,你看咱俩在这宫中也绕了不少圈了,别说秘宝,就是连个咬人的僵尸都没看见。这地宫,着实是万分蹊跷啊。”   胡点芳近来觉是越来越多,被封霄阳抱在怀中只一会儿便又起了困意,正狐目半眯着伏在他臂弯中一点一点的打瞌睡,闻言整个身子都是一颤,强打精神,抬起头来含混道:“奴家也不知是为何,许是此地的古阵法作祟吧。”   古阵法?   封霄阳闻言挑了眉,脚下生风,端着罗盘极快的又转了圈,果然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唯一不同的便是空气中的霉味已经重到了呛人的地步。   温水煮青蛙,封霄阳全然没注意到这股霉味,还是在系统提醒下才发现了不对,连打四五个喷嚏终是缓了过来,揉着鼻子嘟囔道:“怪了,若是阵法,也该有些灵力痕迹。可这整个地宫里一丝儿灵气都没有,倒是有股极为诡异的死气,狐狸,你可知这是为何?”   白狐仍是闭着眼,过了好一会才出了声:“或许是因此地身处乱葬岗下,又地形闭塞,才会有如此重的死气……大人不妨多探查一番,再做打算。”   封霄阳唉声叹气的又转了圈,忽的泄了气般往边上一坐,两腿交叠,声音里带了几分懒散:“我累了,不找了。等我那徒儿找到出路,你我便一同出去,天下避劫法子万万千,也不差这几件东西。”   他说完便化了张软榻出来,极为自然的往上一躺闭了眼,是个彻底摆烂的样儿,姿态极为悠闲舒适,胡点芳却是惊得浑身一颤,满身毛发都炸了起来,一双狐目哀哀注视着躺平了的封霄阳,却不敢出言相扰。   【宿主,见死不救的行为相当贴合原主形象。】系统的声音有些欣慰,【恭喜您在当了整七年菩萨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任务。】   封霄阳闻言嗤笑一声,命令系统该滚哪儿滚哪儿去,一双眼睛虽是紧闭着,魔息却始终关注着胡点芳的动静。   他就不信这只狐狸真有这么沉得住气。   狐狸静悄悄,必然在作妖——封霄阳关注这只自打进了地宫便一副瞌睡虫上脑样子的狐狸很久了,只是一直摸不出胡点芳的底细,这才陪着它绕了不少圈儿。   如今距离李致典二人离去已有一个时辰了,自家那徒儿若不是蠢到极致,也该找见了出口才是。   不出封霄阳所料,他甚至还没酝酿出几丝睡意,那只窝在他肩上睡觉的雪雀忽的扑棱起翅膀来,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嫩黄小嘴中吐出李致典的声音:“师父!我们找到出口啦!”   声音刚起,那只泪眼汪汪的白狐脸上便飞一般的划过一丝惊慌之色,却又极快的掩饰下去。   封霄阳可不会错看了这一瞬间的蹊跷,心中顿时有了些思量,却仍是拿出个懒懒散散的声线传音:“哟,我还当徒儿你在这地宫中迷了路呢。”   “师父这话可说的不对。”一道轻柔至极的女声传来,“有青儿陪着致典哥哥,师父放心便好。青儿冒昧一问,师父那边收获如何?可有寻到所需之物?”   封霄阳打了个哈欠,把在空中乱飞的雪雀抓下来揉搓一番,无赖道:“遇上鬼打墙了,啥也没找见,只找见了些朽木烂铁……你们是如何寻见出口的?”   柳青儿轻笑一声,似是早有预料般叹了口气:“说来惭愧,青儿早早便做了功课,知道这地宫乃是奇门遁甲所制,却从未摸索出这地宫运行的法则,算不出这地宫中的至宝究竟在何方。只会使些小聪明,寻出生门所在,也算是保全了一条退路。”   “比我有用的多。”封霄阳轻笑一声,直起身来,看向一旁的胡点芳,“狐狸,既是寻不见避劫之物,那我们也离开这地宫……狐狸?!”   只见胡点芳脸色痛苦,长尾在身后蜷成一团,体下渗出大团大团的血迹来,看样子竟是要生产了!   封霄阳眼中划过一丝迟疑,却还是几步上前,伸手搭上白狐的前腿,急急道:“狐狸,你……”   他话音还没落地,便觉脚下一空、向下坠去,四周墙壁向内倾倒,乱石纷纷而下,瞬间便把这一人一狐埋在了乱石堆里!   ——   雪雀雌雄相系,一死皆亡,李致典眼睁睁看着手中方才还在活蹦乱跳的雪雀突然断了气、化作团缥缈灵气,惊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失声喊道:“师父?!!”   他尝试着发出传音,却是石沉大海,唰的红了眼角,拎起逸霄剑便要往回冲,被柳青儿急急拦住:“致典哥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师父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李致典一双眼睛急的通红。   柳青儿一张温柔脸上是异乎寻常的平静,闻言轻声一叹:“或许师父他,也是算好了如此的命数……”   她的后半句话被吞没在巨大的震颤声中,李致典一个激灵,视线跨过柳青儿看向地宫深处,被眼前所见惊得心肝儿都在抖——   只见落石滚滚而下,墙体倾倒、地面崩摧,竟是一副要彻底塌方的样子!   李致典看着眼前的场景,只觉得心都要疼的滴血,闻言怒道:“去你妈的算好了!让开!!”   那可是他师父!是管他吃喝、教他剑术的恩师,是天下第一好的人!   柳青儿面色平静,身形欺近,一双手环上李致典的肩膀,柔声道:“好了,致典哥哥,放下你那师尊吧,与青儿一同出去,你我结成神仙眷侣,再不想这世间俗事……”   娘的,我师父都要死了,你还在这说什么“神仙眷侣”的瞎话?!   李致典心中一急,低喝一声,如鬼魅般从柳青儿身旁闪过,却仍被她腰肢一扭、轻易拦下。   这一下可是让他吃惊不小——柳青儿虽修为高强,法术技艺上却是与他差了几分。   方才缠斗之中,柳青儿可是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提前预测他的步法、进行拦截了!   李致典虽是性格刚直,却并不痴傻,一击不成,心便提了几分,落地滑出一丈多远,做出个防御姿势,抬头瞪视着空中表情诡异、发丝飞舞的柳青儿,冷声道:“你是谁?”   “柳青儿”轻笑一声,娇媚无比,却并不回答,只腰肢一扭、纵身攻上,直取李致典心脏!   ——   乱葬岗中,一股妖风陡然而起,席卷周边,带起无数白骨枯叶,汇成股直通天穹的霸道旋风!   程渺拭去唇角的几丝血迹,撑着霜落剑慢慢站起,看着旋风中那道形状怪异的白影,脸色青黑。   天上浓云集成一团,噼里啪啦下起了雨,分明是白昼,却比深夜还更黑上几分;风声呼啸,渐有鬼哭之声。   “炉鼎之体、仙尊魔尊……”一道妖冶至极的声音自旋风中传来,似是兴奋至极般,竟有些微微的颤抖,“当真好笑,好笑至极!”   “我胡点芳活了快千年,还真没碰见过如此有趣的事!”狐媚声音自旋风中传出,紧接着便是阵猖狂至极的大笑,震的程渺脑中嗡嗡作响,不由得又咳出口乌血来,墨眸盯紧了那股妖风,寒意凛然。   胡点芳笑够了,又将声音放柔下来,耳语般低喃:“仙尊啊,你不是光风霁月、向来以诛尽天地邪魔为己任么,为何又会被心中幻想所惑,沉入我编织的幻梦之中?”   “难不成,真是爱惨了那魔尊封霄阳,心甘情愿当他的阶下囚、做他的小剑灵?”   胡点芳轻笑一声,声音里杂了几分魅惑,低沉妖冶:“又或者,仙尊只不过是看上了那具绝代炉鼎,要借此成神?”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四十章 乱梦循环   若是魔尊当真死了,他程渺又要怎么办?他又怎么甘心?!   风声越来越大,胡点芳放肆妖冶的声音被搅的纷乱,渐渐成了些散碎的字句。   程渺长身而立,墨发在风中乱舞,察觉到莲纹中传来的魔息一丝一丝变弱,面色虽仍是平静无波的模样,握在霜落剑上的手却慢慢收紧,冷声道:“你把他怎么了。”   旋风中的白影扯碎又重组,已有了个隐隐约约的人样子,闻言轻声一笑,反问道:“奴家不过是只大腹便便的可怜小狐,又能对那位大人做些什么?不过是略使术法,将那位性子鲁莽的大人拘在了这地宫之中,不让他坏奴家的好事罢了。”   周身魔息渐渐变弱,手上的霜落剑也开始不安的抖动起来,放出道道灵光。   只有施术者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所施的术法才会慢慢消失、留在世间的魔息也会逐渐消退!   他主动切断了与封霄阳的联系,现在想再连接也是没了办法,只能从周身不断流失逸散的魔息中猜出,那魔人如今的状况,必然是差到了极致。   白影身形越来越清晰,周围的鬼哭之声也是越来越响,震耳欲聋、扰的人发昏,程渺眸色一寒,周身剑气锐利无匹,竟是硬生生将那搅的天地一片昏沉的旋风冲开了些!   胡点芳身处旋风之中,已化出了大半人形,只头上双耳、四肢利爪与身后长尾犹在身上,又鼓着一只大肚子,人不人妖不妖的,看上去极为诡异。   他料定自己既是拘住了封霄阳,程渺必不会贸然出手,便安安稳稳地呆在了旋风之中,见程渺周身爆发出锐利剑气也并不在意,甚至悬浮在空中,带动旋风前进几丈,娇笑出声:“大人急什么?难不成是被奴家说中了心中所想,恼羞成……”   胡点芳话音尚未落地,眼前便是一花,颈间一凉,狐目圆瞪,这才看见那张如杀神般的冷脸,与从自己胸腔中喷薄而出的鲜红血液!   旋风猛然一滞,四散开来,那具人不人狐不狐的身子被剑光斩成几块,摔在地上,浸出大片暗色痕迹。   程渺落在狐尸一侧,脸上沾了几滴鲜红血液,看着恢复原貌、剑身污血凝结成霜纷纷而落的霜落剑,默然不语。   终究还是动了杀念。   他缓了缓体内被剑气搅乱的气血,上前几步,想要检查一番狐尸——胡点芳毕竟是千年的狐狸,没道理眼前的这一切便不是梦境。   可一步上前,周身景象陡然一变,天旋地转、又兼着几分时空颠倒之感,扰的程渺脑中微微恍神,回过神来再看,眼前已不再是方才的景象,而是间不大的屋子,自头顶垂下无数腐朽锁链,隐隐指向地宫深处。   那狐狸的身子仍倒在眼前,是个死不瞑目的面相,一双狐目中光芒却在慢慢涣散,周身也飘起淡淡的妖气来,眼见着是死透了。   程渺蹲下身子,微微皱眉,伸手抚上白狐尸体中唯一保存完好的腹部,却是只摸出了股极为混乱的妖气,他似早有预料般,并指成剑,行云流水的在狐尸上画了道极为繁复的术法,轻声叱道:“镇。”   他本该料到这狐狸来意不明、定是没有好事的,却被逍遥门中胡点芳那句带了泣音的“望大人救下腹中胎儿”乱了心神,竟是信了一只狐狸。   即使是气急如方才那般,御不住剑气,将这狐狸的身子搅成碎块,程渺也是下意识的避开了胡点芳的腹部。   如今看来,自己这满腹的担心忌惮都是肉包子打狗,将善心发到了条咬人的毒蛇身上。   “从前便听闻狐族有秘术,能以妖气为基,伪装出怀崽的样子,以此行骗……”程渺站起身来,砍断沾了血迹的袍袖,眸色微敛,轻叹一声,“是我轻敌了。”   程渺虽早看出了胡点芳的不对,却只当是要生产的动物天生护崽,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底,却也抓不住什么头绪,只得借着两人相处之机警告几句。后来虽是躲出了逍遥门,却仍是放不下心,总在暗地里盯着这来路不明的狐狸。   谁知终究是棋差一着,到了这乱葬岗中,才揪出了这狐狸的真面目。   胡点芳已死,幻境自然破碎。周身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纵使是程渺,也只看得见隐约的物体形状,不至于被绊倒。   他四下打量一圈,又伸手在墙上微微一触,捻着手指皱眉思索,终是做出个防御姿势,摸着墙壁提着剑往地宫深处摸。   看来自己应是也被那诡异旋涡吸入了这地宫,只是时运不济,跟着下来的还有只活了千年的老狐狸,将他一步一步拖入了幻境之中。   程渺只记得自己在乱葬岗中无头苍蝇般的转了几圈,所有试图与李致典封霄阳二人联系的方式都是石沉大海,不得不回到坑洞消失的地方,却震惊万分的看见封霄阳捂着心口、拿夜虹死撑着身子,一口一口咳出血来,是个气息奄奄、半死不活的面相。   他不知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只隐约记得脑中如洪钟大吕般哐当一响,手颤的厉害,连忙几步赶上,看着魔人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一时失语,怔在当场,脑中转瞬间划过各色场景,却得不出个清晰的结论,只有些茫然的想:   若是魔尊当真死了,他又要怎么办?   身死则事消,无论是爱恨情仇,还是经年恩怨,都如过眼云烟般消了去,就好似那些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可只留下个丹田被毁、地位不再的他自己在这世间,又该如何甘心呢?   说来可笑,如此简单的场景,便引的他不可自拔、甚至将深藏心底的梦境都翻了出来。   遇上那位魔尊,他程渺所有自以为荣的理性与定力便全没了作用,昏头昏脑的撞入了拙劣的网,直到发觉自己的情感全然失控、满心都是梦中的臆想,这才反应过来不对,狠心咬破了舌尖,这才从幻境中挣扎出来。   程渺摸着黑慢慢地往地宫深处走,胸前莲纹跳的微弱,好似下一刻便会停止跳动般。   他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微的颤抖,总觉得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堵在心口,酿出一阵酸疼,难熬的厉害。   封霄阳究竟处境如何?可是如那狐狸所说一般,被拘在这地宫之中,气息奄奄、毫无自救之力?还是说,这一切都是那位劣脾性的魔尊搞出来的新乐子?   那魔人怎么敢死,怎么能死?   他还未报了那魔宫两年间积攒而出的血海深仇,还没看到这魔人那颗向善之心得到回报,更没理清自己这乱如麻团般的心绪,也不知如今满心的慌乱、背后沁出的一层冷汗又是为何而来,为谁而来,封霄阳怎么能就这么消失在世间呢?   地宫中道路极为复杂,程渺没了魔息,只靠一口气撑着身子,跌跌撞撞的往宫中摸了足有半个多时辰,忽的被一样物事绊住了腿,向前扑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下意识伸手想撑住地面,却触到了个温热的东西,下意识缩了手,便摔的与那东西紧紧贴在了一起,耳边响起声微弱的痛呼,紧接着便是句有气无力的怒骂:“草,谁啊你,没长眼睛吗……”   几乎是听到那道声音的同一瞬间,程渺脑中猛地一空,只觉得胸腔里那颗仿佛凝滞了的玩意忽的跳动起来,带的四肢百骸一冷一热,也不说话,只颤着手乱七八糟的摸索着。   “哎你谁啊怎么还上手……”那道声音听起来有些气急败坏,“娘的,仗势欺人也没这么欺负的吧?!”   眼前一花,便有道火光乍然闪现,照亮两人脸庞,彼此对视,都是一愣。   封霄阳被落下的滚石压住了大半个身子,如今只露出个灰头土脸的脑袋同一条胳膊来,看着眼前那张熟悉万分的脸,简直跟见了亲人似的,情深义重的喊了声:“程渺!!你可算来了……”   程渺闭了闭眼,强压住躁动不休的心,收回不断颤抖的手,冷声道:“魔尊是如何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   “害,这地方阵法邪门,我被这碎石压在底下,是一丝儿魔息都使不出来,跟那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似的。”封霄阳极为艰难的拿着唯一漏在外面的手愤怒挥舞,脸上流露出几丝郁闷来,“还不是因为答应了仙尊你不能在这凡间闹出事来,要不然我早就把这地掀翻了……说起来,仙尊你是怎么找见我的?这地宫里这么大,也亏得你找的见。”   程渺站起身来,就着微弱的火光眯眼看了看封霄阳的情况,看着明显是被血浸透了的大块碎石抿唇,蹲下身来将压在封霄阳身上的碎石一块一块搬走。   封霄阳看着他吃力的样子,好整以暇的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仙尊靠谱。我打被吸进这地宫起就没见过那小徒弟,更别说让他搭个手帮忙了……仙尊那边呢?见没见过胡点芳?”   程渺身形一僵,冷声答道:“见了,杀了。”   “杀了?”封霄阳微微一愣,有些茫然的问他,“他不是还怀着崽么,仙尊怎么……”   “说来话长,先出了这地宫再做打算。”程渺又抱起一块碎石,见封霄阳已能微微直起身子,脸上神色也是晴了几分,缓声道,“你且试试,可能调动魔息?”   封霄阳应了声,低下头努力半晌,最终“噗”的一声泄了气:“不行,估计要把这所有的碎石都挪走才能用,能维持着这团火焰已经是用着最后一丝气力了。”   程渺微微皱眉,伸手试探着搬动压在他腿上的巨石,却是纹丝不动,只得拿出霜落剑来,试图拿剑鞘撬动石块。   封霄阳疼的直抽气,却也知道程渺搬的不容易,缓了声带着笑音同他絮叨:“仙尊你做的决断,自然都是有着缘由的。我便不多问了,只是确实有些感叹呐。”   程渺闻言淡淡“嗯”了声,仍低着头拿剑鞘撬着石块。   “你这一下杀手,可谓是一尸两命。”封霄阳微微摇头,轻声道,“程渺啊,你这算不算是犯了杀戒,破了你那悲悯众生的无情道?”   “有害人之心,当诛。”   封霄阳“啧”了声:“话不能这么说,要真这样你第一个杀的就是我。不过我还真是挺好奇的,就仙尊如今身上这血迹斑驳、满脸杀气的样子,是如何当上仙尊的?”   “悲悯众生,胡点芳便不算众生么?”   他一句话变一个调,程渺起初还觉得是疼痛所致,听到这句带了几分娇软魅惑的话语,终是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果然是那张诡异至极的笑面狐脸!   霜落瞬间出鞘,直取眼前人心脏,却有道刀光比他更快,瞬间便将“封霄阳”砍的身首异处,紧接着是道怒急气急、夹杂了几丝狠意的笑音儿:   “连我的样子都敢扮,狐狸,你不怕我让你一辈子都不能超生、永远困在循环之中?!”   作者有话说:   【盗梦空间】   猜猜这次是真是假(程渺:我快梦境ptsd了谢谢)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四十一章 哭笑不得   封霄阳:仙尊你怎么会在那个时候想到咱俩晚上干的事,好怪哦你。   那刀光电光火石般斩至,隐有破空之声,程渺下意识提了霜落剑一挡,却见刀光猛地一转,险险避过他,在墙壁上划出长长一道刀痕来。   耳边似有痛呼之声,一旁漂浮的火焰也成了幽暗绿色,程渺定睛一看,眼前的碎石堆中哪还有动弹不得的封霄阳,分明是条染了血迹的细长狐尾!   一道炽烈火焰自走道中冲来,驱散了周围的阴霾,又在他身旁围成一圈,是个金龙的样子,紧接着便是句带了几丝无奈又气恼的:“又让这狐狸跑了……不过仙尊竟也能被这拙劣幻境所扰,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程渺浑身一颤,提剑直指那道从黑暗中走出的人影,冷声道:“站住。”   封霄阳腕上缠了条细长的狐尾,正拎着夜虹要上前,听了程渺这警惕万分的一句,一时间竟有些怔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问出句:“仙尊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连我封霄阳都认不出了?”   程渺暗道那可不一定,谁知道眼前的“封霄阳”会不会又是那狐狸做出的一场幻梦,于是并未作答,只是抿紧了唇,将手上的霜落又握紧了些,眸色冷若寒冰,不错眼的盯着眼前的人。   好家伙,这仙尊是受什么刺激了?   封霄阳被他那冷冰冰的眼神看的打了个寒颤,提着夜虹愁眉苦脸的想了想,忽的弯了眼笑着问程渺:“仙尊,那日你我定下的口令可还记得?”   与此同时,程渺心中多了道极为无奈的声音,是通过两人之间的契约传来的:“现在可信了吧?”   随着心中声音的响起,那道许久没了动静的莲纹也似重活过来一般,重新跳动起来,带起程渺体内的道道魔息,在经脉之中流转起来。   就好似死过一次,又从阎王殿里捞了命来似的。   程渺握剑的手有一丝颤抖,却极快恢复,眸底仍是深深的不信任:“道冲,而用之或不盈,下一句。”   封霄阳满脸茫然:“??”   他心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听起来就奇奇怪怪的玩意,嘴上胡乱乌拉了几句,咬着牙给程渺传音:“仙尊这说的是什么话?这天下能用契约给你传音的,不就我封霄阳一个么……”   一句话还没传完,便见程渺眸色冰寒,鬼魅般先前走了几步,转瞬便到了封霄阳面前,将剑尖抵在他颈间,冷声道:“再说一遍。”   “仙尊这是做什么?”封霄阳脸上笑容慢慢淡下,将夜虹横在身前,带了几分怒意的沉声问他。   同时在心中叫苦连天:“仙尊你莫不是在这地宫中伤了脑子?你被我囚入魔宫那天是三九第二天,洞房花烛当夜你捅了我一刀,这七年间我总共去过三十余次花楼,被仙尊你抓住了足足二十九次……如何,还要再说么?”   那只狐狸梦境玩的再好,也不可能连这么详细具体的东西都翻出来!   果然,话音一出,便见程渺愣在当场,手上的霜落剑也慢慢垂了下来,似有些难以置信的张了口,却没吐出字来,而是传了句音过去:“……封霄阳?”   封霄阳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拿夜虹在他剑上一敲:“可算是认出来了。瞧仙尊这干干净净的样子,分明是没在地宫中受多少苦,怎能知道我的难熬呢……”   程渺闻言一惊,低下头来,果然看见自己身上那零星的几丝血迹也都消了去,被砍断的袍袖也奇迹般的复原了,这才恍然大悟般意识到幻境已解,眼前的封霄阳并不是幻觉。   而封霄阳的状态则不如他看起来那么好看,束发的木簪不知到了何处去,一头乌发乱糟糟的披散下来,浑身的衣服被不知什么东西割的破破烂烂,脸上也划了几道血痕,虹膜也全然成了要滴血般的红色,分明是个颇为狼狈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似闲庭散步般,轻松的有些欠揍:“仙尊愣着作甚?难不成是被那狐狸精勾了心去,现在还没找回来呢?”   他这话说的着实是找打,程渺却没了同他计较的心思,低声轻轻的说了句“无事便好”,就颇为不自在的转过身去,佯装查探四周,遮住了自己不大稳的呼吸。   胡点芳的梦境做的拙劣,后劲却诚大。他在那幻境中辗转两遭,如今不但脑中昏沉、分不清东西南北,而且还总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踏在空中,手心的霜落也不似实物,虚的厉害,直到听了这魔人几句分明没存着好心的打趣话,心才慢慢落了地,只觉得像是修炼出关、大梦转醒一般,有些莫名的怅然与难耐,那口堵在胸腔里的气却是渐渐消了下去,灵台清明。   什么时候,他程渺竟成了个会为了魔人担心至此、焦躁不安的人?可那满心的躁动心焦,却偏偏都会在看见封霄阳的一瞬间烟消云散,只留下些许空荡荡的无措来。   他究竟是怎么了?   程渺垂眸看着自己手上因搬石块擦出的几道伤口,只觉得心中有种被掩藏多年的情感正在翻涌,却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他越想越是头痛,干脆将心中躁动压下,冷声道:“如何出去。”   封霄阳正暗搓搓的注意着他的神情,满心疑虑,如今被他一问先是下意识答了声“且等我探查一番”,而后终是压不住满心的好奇,传音道:“仙尊啊,你究竟在那狐狸编织出的幻境中梦到了什么?”   程渺眼睫微颤,嘴上应着好,心中却是冷冷传了句:“干你何事。”   怎么还这么犟呢。   封霄阳被他这性子搞得头疼,又将几道魔息弹出,一边探查出口,一边传音:“自然关我事了。那狐狸刚将我引入这地宫之中,便说了句‘炉鼎之体’,可这天下知道我这秘密的也就仙尊一个,我可不得问问仙尊您?”   炉鼎之体……程渺几乎是瞬间便回忆起了些不愿多想的东西,垂下的手顿时攥紧,半晌才传了音回去:“魔尊又是如何会如此狼狈的?”   “我?”封霄阳微一挑眉,嘴上仍是罗里吧嗦的胡乱唠着嗑,传音里却是带了几分不甘,“我被那旋涡吸入其中,先是在个小屋子里出不去,再就莫名其妙的碰见了我那蠢徒儿和他的小女友,还有只满心算计的狐狸……”   那只狐狸可真是把他坑惨了。   李致典刚将寻到出口的传音发来,胡点芳便装出了幅要生产的样子,封霄阳虽心存忌惮,可仍是善心作祟,以为他真是身体不适,下意识便扑了上去,随即便脚下一空,跌入更深的地宫之中,被乱石砸的差点没断了气。   刚从石堆里爬出来,就看见了个满身是血的程渺抱着他那便宜徒弟生死不知地倒在一旁,远处还有个身首分离的柳青儿,地上糊了厚厚一层血,好悬没给他吓出个魂魄出窍。还是被系统反复提醒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境,这才破了局,却没成功找出胡点芳的实体,而是如方才一般,只砍下了条狐狸尾巴。   砍断狐尾的瞬间,封霄阳敏感的发觉这地宫中有几处地方开始了诡异的震动,像是失去控制般坍塌起来。   也是到了那时,他才意识到这胡点芳将他们所有人都算计了番,连这整个看似诡异、不断变换的地宫,也是被那狐狸牢牢掌控在手中的。   “那狐狸被我砍了尾巴,却是一声儿都没吭,甚至还捏着嗓子嘲了我句‘竟不知魔尊大人也会屈居人下’,端的是狂妄到了极致。”封霄阳伸手的动作扯动了身上伤口,疼的皱了皱鼻子,又道,“这次仙尊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留手了……所以仙尊啊,你究竟在那幻境之中看见了什么?”   程渺见他浑身是伤,微微皱眉,沉声答道:“与魔尊看到的物事是一样的。”   封霄阳却分明是个不信的样子:“是么?仙尊看见我遍体鳞伤的样儿,不该是心中窃喜、觉得大仇得报,甚至还想着再捅一刀么?怎会想起与炉鼎之体有关的事?”   他站的离程渺极近,此刻微抬了头,面色平静,像是要讨要说法一般盯着程渺看,程渺猝不及防与他眼神对上,都是微微一惊,待到看见对方眼中的不安与担忧后双双有些尴尬的别开了脸。   “我……”程渺少见的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魔尊……之时,神态行为皆不同寻常,因而才会在那时想起。”   他顿了顿,放软声气,轻声道:“是我的错。魔尊要罚便罚吧。”   程渺如此配合,倒是把封霄阳搞得有些不会了,愣在原地半晌,直到送出的魔息探查到出口、自动收回,才回过神来,有些欲盖弥彰的笑着说了句“找到出口了”,心中却是磨着牙传音道:“出去再说。”   说罢便念动法决,扯起程渺足下生风,向着出口处飞纵而去。   话虽说的狠厉,他心中却是有些好气又好笑的——气那位仙尊透了他的底,让他不得不下杀手灭口;又觉得这程渺在危急之时会想起犯了情期的他,着实有些可乐。   能让那只狐狸察觉到心中所想,必是极为强烈的执念,也不知程渺在心中究竟都想了些什么,才能把他的底透的那么干净……   他本该是要生气的,如今却是又臊又尬的不知该如何自处,只觉得“仙尊在幻境中看见了自己情动样子”这件事当真是无比古怪又离谱,同程渺平日里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难不成自己从前的计划都是错的?程渺不但在相处上是个吃硬不吃软,他但凡温柔点就会开始怀疑的受虐狂,在谈恋爱上也是如此?   封霄阳越想越是觉得靠谱,暗暗“啧”了声,决定围绕“仙尊是抖m”这一令人震惊的事实重新制定计划,把这块又臭又硬东北茅坑里冻了三四个冬天的石头搞到手。   胡点芳断了两条尾巴,对地宫的掌控也没了多半,两人一边向着生门方向飞奔,一边还要注意着躲避不断落下的碎石,程渺是周身魔息混乱、难以调用,封霄阳则是在突破幻境之时便解了些压制,如今生怕自己用的魔息太多,引来凡间天劫,都是捏了一把冷汗。   逃了半个时辰,两人终是见到了一丝光明,顿时一喜。   封霄阳率先飞出,发觉自己仍是身处乱葬岗之中,又看着在程渺出来后便飞快消失的坑洞,有些遗憾。   看来找出这地宫中的至宝,要等下次了。   他急着离开地宫,不仅是担忧程渺的安全,更重要的是害怕剧情没法继续——按这个时间,自己那位便宜徒弟已经快要被鬼母追杀到离死之差一脚、需要他这位师尊及时出现英雄救美的时候了,如果错失机会,也不知会酿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封霄阳正皱眉想着,忽的听到句极为凄厉的啸声,紧接着便是系统冷冰冰的提示音:【主角李致典突破金丹期,请宿主做好救助准备。】   同时,一道光屏在他脑中跳出,屏中那位双手脱臼气息奄奄、浑身血迹,正满面不甘、怒瞪着眼前鬼母的蓝衣少年,可不就是李致典?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救命,好怪,怎么有人看见另一个人快死了,会在脑子里想到那种奇奇怪怪的场面啊?程渺他是不是常年禁欲憋的脑子出问题了……   纠结万分想不清自己对封霄阳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的程渺:……   今天的仙尊大人也在激情社死呢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四十二章 不过如此   胡点芳:不是我说,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随着一声尖啸,那鬼母的身影顿时迎风暴涨,周身不成形状的婴魂放声哀嚎,声音凄厉,令听者恨不得将自己双耳都割了去,来求得解脱。   李致典身上本就有着道道伤痕,被这诡异啸声一冲,“哇”的吐出口血来,握剑的手一滑,眼前一片模糊,却仍撑住了自己的身子,断断续续地念着法术,做着最后的努力。   师父,主事,青儿……他这辈子最亲近的三个人都还在那地宫底下,如今生死不知,正等着他去救!   他咬紧了牙关,只觉得口中满是血腥气,却撑着大剑慢慢站起身来,眼神锁紧了眼前被婴魂捧起、高过三丈的鬼母,拖着沉重的像是灌了铅的两条腿往前挪。   浑身上下都疼的厉害,神智更像是要离体而去般飘忽,只有经脉之中灵息激荡冲撞,似有只凶兽要破体而出般咆哮着、冲击着那道平日里虚无缥缈的屏障。   可少年的努力毕竟还是太过微小,那鬼母见他站起身来,咯咯笑了声,甚至连手指都没动,只微微歪了头,便有道劲力袭来,将李致典击出三丈远,拖出条长长的血印子。   果然……还是不行的啊。   大剑脱手,李致典不断曲张着手指,却始终摸不到那柄令人安心的重剑,头也没了抬起的气力,眼中只能看见一片昏暗的天穹。   他喉间痒的厉害,却咳不出声来,只觉得自己口中细细冒了些温暖的液体出来,四肢百骸慢慢变冷。   这便是濒死的感受么?   李致典觉得自己的思绪像是飘在了空中,淡漠的注视着狼狈的自己,看着自己遍体鳞伤、哇哇吐血的样子。   他这一辈子,仇没报恋爱没谈,连最亲近的人也没护住……过的确实有些太惨了些。   李致典慢慢闭上眼,自嘲般从喉咙里吐出个带了笑的血泡,却只觉得腹部有团火在熊熊的烧。   他不甘。   他这一辈子还有许多要做的事,许多要尽的责,怎么能死在这里?!   不甘与愤怒凝成了团冲天的烈火,将他困顿七年的境界瞬间冲开!   灵气成丹、丹田筑成——他终是到了金丹期!   李致典已是个浑浑噩噩的状态,只觉得自己浑身无比畅快。他记不得自己身处何处,只模模糊糊记得要去救几个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慢慢直起了身,正要行尸走肉般向着鬼母的方向走上几步,忽的眼前一黑,被个温热带茧的东西捂住,呼吸间嗅到股带了血气的奇异香味,顿时惊的僵住,颤着手想抚上那双捂住自己眼睛的手,自喉间吐出几个残碎的字句来:“……师……”   捂住他双目的人轻笑一声,笑声中几分无奈几分慌张,最后归于庆幸与欣慰,沉声道:“徒儿,你做的不错,睡罢。”   李致典只觉得那道声音无比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说话人是谁,却莫名的安了心,强撑着的心神瞬间放松,歪在封霄阳身上,昏死过去。   封霄阳看着怀中昏迷的徒弟,伸手擦去了他唇角的几丝血迹,垂眸招了自己的车辇出来,在鬼母忌惮的嘶吼声中将李致典抱上车辇、布下阵法。   做完这一切,他才第一次正眼看向了鬼母,脸上罕见的没带笑,整个虹膜也成了滴血般的暗红,两手背在身后,分明是个略带弱势的仰视动作,却被封霄阳做出了无比的气势来。   鬼母微愣,姣好脸蛋一偏,似是不知发生了何事般,做出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来,周身的婴魂却是像见了符咒般纷纷四散,却因与鬼母本体相连不得解脱,顿时一片鬼哭之声。   封霄阳仍是淡淡的看着鬼母,夜虹鬼魅般出现在他手中,被他随意的往地上一磕,发出“叮”的一声:“动我徒儿……你是真不想要命了。”   话音未落,他便足尖轻点、化作道流光直冲半空之中的鬼母,夜虹刀光在空中划出个极大的圆弧,带着浩瀚无匹的黑色魔气,直直向着鬼母斩去!   竟是幅全然不顾那些婴儿魂魄、要将这鬼母彻底斩草除根的样子!   程渺赶至之时,正巧看见这一幕,心头提紧,霜落剑化作无数剑光赶上,却是来不及了!   封霄阳眼中已冒了凶气,那一刀劈的极凶极狠,可孰料那本该将这鬼母从中劈开的一刀却在空中诡异的扭曲起来,险险将鬼母避过!   刀光避的过,剑光就来不及了——封霄阳反手拿夜虹挡了七成剑光,又靠着身形避了两成,余下的一成终究是没避过去,腰腹间被割出道细长口子,疼的皱起眉爆了粗口:“卧槽,程渺你是不是真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脖子上顶的是只猪尿泡是吧?!”   程渺被他骂的怔愣一瞬,眨眼间便回过神来,有些奇怪封霄阳那道刀光为何会劈歪,可定睛一看,便明白了——眼前哪里还有那濒临暴走的鬼母?   那方才还搅的此地一片混乱的鬼母如今已是消失不见,浮在鬼母所处之地的是个人不人狐不狐的东西,背后只剩下了一条细长的狐尾,另一条狐尾被封霄阳那看似劈歪的一刀斩落,却是丝毫不觉得疼般邪邪笑着,捏紧了手里不断挣扎的柳青儿:“大人,好久不见。”   程渺惊的头晕目眩,封霄阳却似早有预料般将夜虹换了只手,冷声道:“胡点芳,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胡点芳诡异一笑,狐目中闪过道狡诈的幽光,“大人莫急,且先陪着奴家聊上一聊嘛。”   封霄阳沉默不语,胡点芳也不急,只作弄似的将手掐的更紧,柳青儿原本还能挣扎几下,被他这么一掐,已是面庞青紫、挣扎也是越来越小。   【宿主,柳青儿是重要人物,不能在这里死去。】系统的机械音在封霄阳脑中响起。   “说吧。”封霄阳额头青筋暴起,却是投鼠忌器,只得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你不就是想要现在的场面么?”   他慢慢收了刀,借着袍袖遮掩向着不远处的程渺比出个手势,而后理了理自己散乱的一头乌发,冷声道:“有什么想说的,还是趁早说为好,免得下了地府没处喊冤去。”   胡点芳娇笑一声,一双狐狸眼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娇滴滴的出了声:“确是有着冤屈,等着大人来为奴家辨清黑白呢。”   “说那灵山之上,有只小狐。小狐潜心修炼多年,情爱之事是一丝儿都不敢碰,生怕破了道法,成不了仙人。”   “可那狐狸如此刻苦,修为却始终不得进境。”胡点芳又是一声娇笑,“大人可知为何?”   封霄阳全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只沉了一张脸,眸子里的火气盛的简直要喷出来,胡点芳似是觉得有些好笑似的弯了眼,自顾自地接了自己的话:“自然是因这世道不公,妖魔鬼怪修道,较之常人要艰难上千万倍、亿万倍!”   “分明都是这天地间的生灵,为何差别会如此之大?小狐不明白。”   “狐狸天生厌恶争斗,却被修道之人追杀到不得不躲入凡间,从‘狐仙’沦落成了作恶多端的‘狐妖’,又被人做阵,丢了几百年修为……二位大人,你说这世间的事,究竟公道么?”胡点芳一条长尾在背后摇的魅惑,眼中流露出几丝带了怅然的悲哀来,软着声似问非问的低喃。   “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间法则,你既是不甘,便只有变得更强这一条路可走。”   胡点芳闻声大笑:“大人说的不错!唯有变强这一条路可走!”   他癫狂般笑了半晌,忽的冷声道:“修炼之途漫漫,那狐狸只剩了五十年的寿数,欲/念催化,便习了禁术,走上了条不归路。”   “大人要不要猜一猜,奴家为何要将你们引入这地宫之中?”   封霄阳脸色黑青一片,可程渺仍是没有回应,他也只得继续拖着时间,极为敷衍的哼出一声:“嗯?”   胡点芳痴迷般伸手抚上柳青儿的脸,软着声道:“人人都知这地宫中有处上古阵法,邪门的很,是以凡人鲜血镇着底下的邪魔。可罕有人知,这地宫中的阵法若是得了仙魔妖人鬼的五样气息,再吸足了活人精气、魔息灵力,是能反其道而行之,将这整片乱葬岗中的生魂血肉都化作灵力,为己所用的。”   “如今这五样物事齐聚,又多了魔尊你这绝代炉鼎的血做引子,就是奴家也不清楚,究竟会炼化出什么东西呢。”   “奴家拖了这么久,那阵法也该吃够了吧。”胡点芳痴痴一笑,猛地伸手凌空一拍,便见地面上裂出无数缝隙、钻出无数白骨血肉!   封霄阳心中一惊,来不及顾及柳青儿,大喝一句“程渺”便提刀赶上,要将胡点芳砍落在地!   程渺自打看到那手势后便悄悄的捏了决,如今一见封霄阳提了刀子,便也不掩饰了,单手结印,将掐好的术法拍出,叱道:“去!”   话音刚落,便见无数剑光自胡点芳身下冲出,眼见着便要将他捅成个筛子!   刀光剑光齐至,胡点芳却是丝毫不惧,脸上甚至还带了丝成竹在胸的笑容,见封霄阳欺近、刀光将他的毛发斩落几缕,忽的极轻极软的说了句:“晚了。”   什么晚了?!   封霄阳刀已斩出,自然是再收不回的,脑中电光火石般划过无数想法,却都在看清自己砍到的物事后化作了无比的愤怒。   那被他砍断的东西,竟又是条细长的狐尾!   他一刀斩落,听见背后银铃般的笑声,正要反手再斩一刀,却听见声大地震裂般的剧烈声响,紧接着便是道阴恻恻的女子笑声,几乎是一入耳朵,便令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封霄阳寒着脸回过身去,见地表已是乱做一团,什么物事都有,胡点芳正立在地上,将柳青儿随意扔到一旁,笑弯了一双狐狸眼盯着他看。   在他身后,一张完美无瑕的脸从土地中缓缓冒出,紧接着是身子、腰……最后则是仿佛与无数婴儿的身体连接在一起、寄生虫般的下半身。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邪物——画皮鬼母!   那一眼中凝了至少百年的功力,纵使是封霄阳也被慑住一瞬,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待到回过神来,胡点芳早已带着鬼母远去,只留下道猖狂至极的笑声:   “魔尊?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胡点芳:进行一个智商的秀。   封霄阳:???   程渺:???   苦命小鸳鸯:???   (一得罪得罪一堆啊,提前为他点蜡)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四十三章 以身相许   原书中,程渺对原主是动过心的。   “魔尊?不过如此!”   那声音嚣张万分,听的人牙痒痒,却是毫无办法。   封霄阳青黑了一张脸提着狐尾,料定自己定是追不上那只狡猾至极的狐狸,索性也不去追,急急落了地,几道术法拍出,稳住仍在不断震颤的乱葬岗,这才走到柳青儿身边,问正在为她医治的程渺:“伤势如何?”   “失血过多,精气耗散,静养上一段时间便好了。”程渺收回魔息,直起身来,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他腰腹之间那道细长的剑伤,声音顿时变得有些艰涩起来,“……你是如何判断出来那鬼母是幻象的。”   若是早知道那鬼母不过是一道幻影,他定然不会出剑阻止封霄阳,也不会收手不及、在他腰间划出这道伤口。   封霄阳冷哼一声,拉了拉衣服挡住那道伤口,冷淡道:“我不知道。不管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伤了我徒儿,它就该死。”   程渺皱起眉头,清冷声线里好似有些纠结又无奈的意味:“鬼母对着李致典下了杀手是实,可那鬼母一死,依附在鬼母本体上的婴魂也会魂飞魄散,魔尊就不怕这一刀下去,将那些无辜幼儿全灭了?不怕罪孽深重,引来天劫?”   “仙尊,我封霄阳这七年间再怎么救苦救难,终究也是个魔人。”封霄阳俯身将昏迷的柳青儿打横抱起,走向车辇,话音里带了些冷冰冰的警告意思,“魔人行事本就不讲章法,我要杀谁,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会有如何的劫数,也是我自己的事,都与仙尊无关。”   他顿了顿,讽笑一声:“只是希望仙尊日后行道之时,能顾及些情势,莫要背后伤人。凡间如此之大,仙尊去何处都好,只是不要再跟着我封霄阳了。”   “狼心狗肺、背后伤人的所谓‘圣人’,我封霄阳要不起。”   随着话音落下,胸前莲纹一疼,程渺能感觉到魔息疯狂涌入自己的身体,情感暂时互通,能感受到封霄阳心中强压着的滔天怒气,顿时也明白了这人说的只是气话。   可那话语中的厌弃之意,却是极为明显的。   程渺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好话坏话都被这魔人抢了个干净,一时之间自己也是有些迷茫,这悲天悯人的无情道,究竟救的是谁、殉的又是谁。   他想不出个究竟,只觉得封霄阳腰腹间那道伤口怎么看怎么扎眼,一双墨眸中情绪几变,终是在心中叹了口气——那一剑刺出,本就是错的。   甚至今日所有人受的伤,起因都是他识人不明,将只阴险狡诈的狐狸引入了家门,都是他做错了。   这道想法一出,程渺顿时没了追上封霄阳的底气,只能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的看着那架极为招摇的车辇飞走,而后叹了口气收拾起残局来。   他修了无情道,虽能察觉出封霄阳满心的怨气愤怒,却总觉得与那激烈万分的情感隔了层屏障似的,全然不能体会,倒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没那个脸继续死赖着封霄阳。   这乱葬岗之中能养出那鬼母般的邪物,必是有着不少执念过深的魂魄。此地阴气颇重,若是任由那些魂魄流散在此地,必会惹出祸事,还是早些超度为好。   ——   封霄阳却无暇顾及到程渺的反应。他将柳青儿抱进了车辇中,又催动车辇离去,看着榻上这对昏迷不醒的苦命小鸳鸯,一张冷脸瞬间便垮了下来,愁的在车辇中转了三圈半,将一头本就乱糟糟的头发抓的更乱了。   这剧情崩成这样,可咋整哟……   按照原书剧情,他英雄救美之后,顺手就把被突破金丹期的李致典揍的半死的鬼母封印了,让这对小情侣就过了几天甜甜蜜蜜的消停日子,这才去的第二个剧情点。   现在从根底上就出了错,他不但没将鬼母成功封印,还引来了只狡猾至极的狐狸,还把这地宫中效果不明的上古法阵逆了——如此多的事集于一体,怎么想怎么难解啊。   封霄阳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难顶”二字,头更是疼的要炸开,一个头简直要两个大:“系统啊,剧情崩了多少了?还能继续走吗?”   【剧情并没有崩坏,宿主大可放心。】   封霄阳:“???”   他这下真是惊的连眼珠子都瞪出了眶,结结巴巴的问:“不是你、你再解释一下?什么叫没崩?”   【原书之中,主角李致典是被救之人,自然也并不清楚鬼母是否被真正封印了。】系统耐心解释,【宿主只需要让他以为鬼母不会再出现,这段剧情就算是过了。】   这不就是掩耳盗铃么……   封霄阳被系统这鸵鸟般的心态惊得只剩下了叹服的心,感慨道:“好家伙,你们系统果然玩法多。”   系统被夸的有点不太好意思:【谢宿主夸奖,不过系统还是要提醒一句,如果主角在日后的某一天遇见了鬼母,那剧情还是会该怎么崩怎么崩的。】   封霄阳满头黑线:“那你说这法子不就跟放屁似的……我哪知道那狐狸带着鬼母跑到了哪儿去?又怎么知道主角啥时候会碰见那鬼母?”   【这是宿主自己的过错,系统也很惊讶,怎么会有人那么轻易的沉入幻境之中,并因此浪费了不少时间。】   膝盖中箭的封霄阳:“……别骂了别骂了。”   可那幻境里程渺和李致典双双重伤的样子,做的确实挺真实的,是个人都得心头一紧,也怪不得他惊的方寸大乱吧……   系统先是冷漠无情的嘲讽了他几句,才有些犹豫似的说出接下来的话:【宿主,您对程渺的关注程度,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封霄阳心里微微一个咯噔,笑着掩饰过去:“玩玩罢了,不会影响到后续剧情发展的。他毕竟只是书里的人物,又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系统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系统需要提醒您,对程渺这个人,远观就足够了,千万不要动心。】   【毕竟,您也不想后续剧情崩坏、永远留在这不属于自己的界面吧?】   “那肯定是不想的。”封霄阳给床上那对苦命鸳鸯治好了伤,这才察觉到腰间那道伤口已流了不少血,将袍子都浸湿了多半。他疼的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拿魔息驱除伤口中霜落留下的冰寒之气,一边状似无意的问系统:“剧情崩坏后,我会永远留在这个界面?”   系统果然进了坑:【是的。宿主完成剧情的奖励是一定的寿命,在剧情崩坏、扣除掉惩罚后,仍会保证宿主活到寿命耗尽的那一天。而在寿数全部耗尽后,宿主的灵魂并不会消失,而会成为一种特殊的存在。】   封霄阳暗道这你之前可没跟我讲过,隐约觉得今天的系统好像是说漏了嘴,却并不提醒它,只继续引诱般问道:“特殊的存在?”   【宿主的灵魂不属于这个界面,因此不会消失,但也永远回不去自己的世界。】系统的机械音听起来极为冰冷,【您会看到这个界面中所发生的的一切,并且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从可编辑模式变成只读模式么……封霄阳听着系统警告般的机械音,咂摸一会,只觉得心中那种跃跃欲试的感觉慢慢消了下去,甚至还有些毛骨悚然。   他起初只想好好活命,从没研究过系统规则中的漏洞,发觉自己喜欢上程渺后便留了心,总想着能不能钻个空子,找到个既能让自己活命、又能把程渺搞到手的方法,因而每天都在试探着系统的底线。   底线是试出来了,却是把他的路子堵死了。   封霄阳口中发苦,却是毫不在意般问出一句:“只要我不动心就行?那要是程渺对我动了心呢?”   【程渺动不动心没有区别。他会在最后杀了宿主您,这是您注定的命运。】   “这不对啊。”封霄阳皱眉,“他要是对我动心了,还能捅下那一剑么?”   【是能的。】系统冷漠道,【程渺本就是不会因为私情而改变坚持的人,并不会因为对宿主的感情而放您一马。】   封霄阳揉了揉鼻子,有些怀疑的问它:“这也说不定吧?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留我一命?”   毕竟那位仙尊着实是太过嘴硬心软,被他欺负了七年了也没真正动过杀手。封霄阳听见系统如此笃定的说出“能”字之时,下意识便是不信的。   系统本是个不想回答的样子,可耐不住封霄阳一连串的追问,只得不耐烦的答了一句:【原书中的程渺,对原主动过心。】   封霄阳有些懵:“什么动过心?”   他还想追问,但系统却似发觉了自己今日说的话着实有些太多、漏出的东西也有些太多,索性彻底没了声,任封霄阳怎么闹,也再没说过一句话。   得不到回应,封霄阳有些扫兴,食指轻敲着小桌,仔细思考着系统那说漏了嘴般的话。   动过心?   嘶……事情逐渐奇怪起来了。   那位冷情冷性的程渺,在遇见他的时候可是对他恨进了骨子里的,又是什么时候对原主动过心?   难不成,原书中魔尊仙尊二人,除去之前在虚怀宗上原主单方面当舔狗的那些日子,还有别的一段前缘?   封霄阳皱着眉嘟囔:“不过原主甘心当舔狗、天天往虚怀宗上跑,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原主不是个病娇神经病的性格么?究竟是怎么会舔成那样的啊……”   那些日子里的原主就像是把骨头埋在了虚怀宗里的狗儿一样,每天定时定点的往虚怀宗上跑,真真是连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他穿过来七年,也算是慢慢熟悉了原主的性格,明白这位看似阴晴不定的魔尊实际上是个极为自傲张扬的人,可如此骄傲的人,又为何要去当个舔狗、甘愿成为当时的坊间笑料?   “啊!”   封霄阳想的入神,没注意到身边的动静,直到听到声低低的惊叫后才回过神来,皱眉看向出声的人。   竟是不知为何已然醒转的柳青儿。   柳青儿一张脸上透着诡异的红色,与封霄阳对上眼后便红的更厉害了,一双杏眼眨了眨,声如蚊呐:“那、那个……这位公子,你姓甚名谁、八字为何,家中可有父母……”   封霄阳满脸茫然:“?”   柳青儿越说越是脸红,最后干脆闭了眼吼出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柳青儿从此便是恩公您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魔尊后宫喜加一(狗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四十四章 老谋深算   男德男德,歪瑞古德。   她叫的中气十足,封霄阳听的满头黑线,好不容易才抓住个重点,连忙出声打断正连珠炮般报自己生辰八字的柳青儿:“停。姑娘,你我之间许是有着些误会……”   柳青儿立刻噤声,做出个“公子说的都对”的神情来,一双眼睛盯紧了他的脸,应和似的“啊?”了声。   ……分明是个没仔细听话、光顾着看他脸了的花痴样子。   封霄阳七年间一直撑着这张留了本体九分颜值的脸,本是该能招来无数桃花的,却都被那位时时候在他身侧的冷面主事逼退了。   他单了两辈子,好不容易碰见一朵桃花,居然还是抢了自己徒弟的正宫。   “姑娘为何要对我……”封霄阳下意识的带了个笑出来,却在看到柳青儿眼中越发浓重的花痴之情后僵了脸,咽了口口水才把自己的话续上,“为何要对我以身相许?”   “方才青儿看的清楚,是公子救了我。”柳青儿状似羞涩的低了头,“我家有个不成文的家规,被人救了便要以身相许……”   拿着剧本、知道柳家全部底细的封霄阳:“……”   柳家以单身为荣,一家子都是晚婚晚育少生优生的模范人物,以家族世代相传的星盘推算自己的命定之人,又都是深情种,寻到命定之人后便会相伴一生。若是一辈子都寻不到那命定之人,单身一辈子也是常有的事。柳青儿受了家人影响,本该也是个清冷温柔的美人儿,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才长成现在这胡搅蛮缠的样的。   封霄阳面上带笑,心中却苦涩的像吞了块黄连,看着柳青儿那张脉脉含情的脸,只觉得眼前一黑,按下满心宣扬现世价值观、严厉批评自己这徒媳妇的念头,弯了眼轻声道:“姑娘看错了,方才救姑娘的并不是我。”   他毫不留情的祸水东引,伸手向一旁仍在昏睡的李致典幽幽一指:“是我徒儿李致典救了姑娘。”   柳青儿“哦”了声,顺着他的手指极快地瞟了李致典一眼,也不知看没看清那躺在榻上的人便转了回来,笑道:“方才是我脑子不清,记错了,唉,人到中年,就是多忘事。公子该如何称呼?”   封霄阳勉强一笑:“鄙人姓萧名沫,一介散修。姑娘当真不觉得这‘李致典’一名有些熟悉?”   柳青儿八风不动,仍是睁着一双星星眼盯着他的脸瞧:“听来耳熟,像是我小时隔壁那抢了我包子多年未还的欠揍男娃。萧公子看起来如此年轻,居然能开宗立派、为人师表了?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不怪她如此死缠烂打。实在是这萧公子生的太好,眉眼间俊朗邪气皆有,看起来便是个灵动倜傥的人儿,再加上方才朦胧间看见这公子提刀怒目的样儿,又被这公子救回一条命来,难免心脏乱跳,加了不少印象分,心中好感简直是噌噌往上涨,只觉得自己是碰上了星盘中测算出的命定之人,定然不会轻易放手。   柳青儿此番下山,除去想要突破瓶颈、斩妖除魔,更是想着要借机寻找出星盘中所测算出的命定之人,而据星盘所写,自己这命定之人与她有恩,且大概率是个男子……星盘中所有的批语,都与眼前这萧公子相符。   人都送到她眼前了,再抓不住机会把这人搞到手,她柳青儿简直枉为修士!   她以为是遇见了自己的命定之人,动作逐渐放肆,却是苦了什么也不知道的封霄阳——他看着眼前直勾勾注视着他的柳青儿,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别开脸不换气的道出句:“鄙人今年一千八百五十三岁。”   柳青儿笑容一僵,又极快的掩饰住,打着哈哈道:“想来萧公子你必然是修为高深之人,是不世出的大能……”   “鄙人如今仅有金丹修为。”封霄阳额头青筋直跳,急急忙忙的甩开扇子挡住了柳青儿眼中几乎要具象化的花痴,“柳姑娘,你当真不去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   “救命之恩,来日再报也不迟。”柳青儿被他拆了两次台,自己也有些泄气似的鼓了脸,却暗暗攥紧了拳,偷眼看那折扇上鬼画符般的字,“在下……断……断袖,断袖?!!”   封霄阳暗道不好,垂下眸子一看,果见折扇上本该出现的“清心寡欲”四字被他心绪影响,成了个七扭八歪的“在下断袖”,一时间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脚趾简直要把自己这车辇抠出个洞来。   他听见柳青儿惊的打嗝似的喘了声,索性豁出脸去,眼一闭心一横,遮着半张脸甩出个极为凌厉的目光:“断袖又如何?”   柳青儿满心坚持早在看到那四个字的时候便如泄了气的气球般颓了下去,如今一听封霄阳这带了几分冷意的话,连忙哭丧着脸摆手:“没、没什么……断袖挺好的,真挺好的!”   封霄阳一盆冷水浇灭了少女的萌动春心,见柳青儿眼中已没了花痴之色,这才松了口气,温声问道:“姑娘说是与门中师兄一同出来历练的,可有联络方法?我也好早将你送回门去。”   这姑娘一直那么不错眼的盯着他,跟饿狼盯小绵羊似的,当真是吃不消。   况且这柳青儿再怎么好看,也是他的小辈,单在辈分上便差了不少,更不要说他现在已然有了喜欢的人,定然不能再去接受别人的好意了。   之前是他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如今既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算那块不通人事的石头能把他气个半死、两人正处于冷战之中,他封霄阳也是绝不会去再撩拨别人,或是放任别人对自己表达出喜欢之情,而不做出回应的。   男德男德,歪瑞古德。   柳青儿是个温柔体贴的好姑娘,不该栽在他身上,有苗子就要及时掐断,免得酿成大祸。   柳青儿也确实是彻底对他死了心——她垂头丧气的想,就算这萧公子说出的“一千余岁”“金丹修士”都是骗她的,可一个男子能为了拒绝人狠下心说自己是个断袖,便是彻底对那个人没有任何绮念、又不方便明说,这才自黑断袖,也算是给她留了几分薄面。   罢了,或许这萧公子并不是她的命定之人呢?毕竟天下男子千千万,星盘批语又含糊无比,许是自己想岔了。   她默默收回了一颗躁动的春心,又想及方才的冒失之举,难免红了脸,理了理衣物,恭恭敬敬地向着封霄阳躬身一拜:“谢公子救命之恩。我这就去试着联络师兄,得了消息便离开,萧修士不必多虑。”   封霄阳微一点头,瞥了眼仍躺在床上的李致典,有些过意不去,提醒了柳青儿句:“我那徒儿虽愚钝,却也是个心诚的。方才他能拼出命去救姑娘,怕是与姑娘有着些缘分。姑娘若是不急,不如等他醒来后问清缘由,再走如何?”   “好。”柳青儿收回法术,点了点头,蹙起一双蛾眉,“我掉入那坑洞之中,被碎石砸昏,醒来时便被那狐狸抓住了。我也有些奇怪,这小子之前还同我打的不可开交,怎的一会不见,再见之时就拼了命的想救下我,还知道了我姓甚名谁。”   封霄阳微一挑眉,解释道:“那掐着你脖子要挟的狐狸善使幻境,我这徒儿许是在幻境中看见了些别的场景也说不定。姑娘可否同我说说,你在那幻境之中看见了什么?”   柳青儿沉吟:“也没别的,只是些小时候的事……”   她皱眉思索半晌,忽的惊叫一声,几步走到榻边,飞一般扒开李致典的衣服,看清颈间那道火焰印记后深吸一口气,带着些哭音儿出了声:“怎么是你,你不是早就死在那场大火之中了么?!”   那一声似悲又似喜,蕴含无数情感,连带着封霄阳都是叹了口气,退出车辇,将空间留给这一对多年未见的苦命鸳鸯。   【‘初尝滋味’剧情任务完成,奖励宿主三月寿数,发布‘跟拍抢拍’剧情任务,请宿主及时查看相关剧情。】系统先是按着惯例恭喜了他几句,紧接着有些感叹似的唏嘘道,【宿主这一段剧情走的,可是着实不容易啊。】   确实不容易——那狐狸一坑坑四个,一环套一环的让四个人都沉入了不同的幻境之中,可谓是老谋深算、狡诈万分。   先是借机召出地宫,逼得旁观的程渺与封霄阳出手,紧接着便操纵阵法,让四人分散进入大阵之中,又做出幻境,让他以为程渺并没有进入地宫,减轻了防备之心。最后偷袭了孤家寡人一个、与他们三人关系都薄弱些的柳青儿,这便做掉了一个。   这狐狸第二个找上的人,就是程渺。它能掌握这地宫,自然也知道四人的去向,又经过多日的相处发现了封霄阳与程渺之间的不对劲,便给程渺设了局,引诱他进入幻境之中,想寻找出最令它忌惮的、隐藏实力的魔尊封霄阳的弱点。   可恐怕连胡点芳也没想到,自己随便一网,便捞上了条大鱼——程渺没能成功分辨出幻境,连自己的家底都漏了,也让胡点芳知道了封霄阳身具炉鼎之体这一秘密。   幻境需要极强的精神力来维持,而那时的自己恐怕已经开始了对地宫的查探,胡点芳怕被他看出这地宫中的蹊跷,便一边分出一条尾巴维持程渺的幻境,一边将本体送到了李致典的身边,同时调动地宫,让他与李致典和“柳青儿”遇见,消除心中的疑虑。   后面的事,便更是好一番令人叹服的精彩算计了。   先是设法分开他与李致典,再让李致典离开地宫,并幻化出鬼母的身形,拖住了自己那蠢徒儿,又给他布了局,想诱他也进入幻境之中,为大阵启动拖延时间。   维持一个幻境已是极难,胡点芳当时恐怕要同时维持着三个幻境,还要时刻关注着地宫中的动静……难怪这狐狸与他同行的一路上都是个困的昏昏沉沉、连脑袋都不愿意抬的样儿呢。   幻境被他识破后,那狐狸也留了退路。先是给程渺的幻境加码,叫封霄阳不得不拐弯去救上一趟人,拖延了不少时间。而在两人离开地宫、破除最后的幻境后,拉出了柳青儿要挟,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段话,终是拖到了大阵启动、鬼母破土而出之时。   可那狐狸如此狡诈,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布局,甚至还丢了四条尾巴,却只是为了引动术法、给鬼母做嫁衣?   封霄阳下意识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可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叹出口郁结于心的烦躁之气,看起接下来的剧情来。   他越看脸色越是古怪,有些犹豫的问系统:“这接下来的剧情,真的不会破坏主角师尊伟光正的形象么?”   【宿主大人放心啦,毕竟我们系统也不是什么恶人不是?】   封霄阳:“……”   那可说不定。   这系统给出的剧情里,自己这师尊可是“坏”的透顶……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四十五章 求生不得   封霄阳:欢迎来到衡中修真界分校~   李致典醒来时,正是个鸟语啁啾、清风徐来的早晨。他头疼的厉害,慢慢撑起身来,来不及睁开眼,便听到声带了几分欣慰与释然的话儿:“可算是醒了。”   睁眼一看,所处之地是个简朴的隔间,屋内陈设只有一桌一椅一高柜,自己那位不靠谱的师尊正堂而皇之的歪在椅子上拿桌子垫了脚,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   “师、师父。”一看清眼前的人,李致典的声气便弱了三分,正要起身行礼,却被封霄阳抬手止住:“不必多礼。乖徒儿啊,你细细体会一番,可是觉得周身灵力有了些变化?”   李致典顺着他的话,灵息内探,看见了丹田中一颗慢慢旋转着的金丹,惊喜出声:“金丹期?!”   “是。”封霄阳眉眼含笑,“为师还要恭喜徒儿你突破瓶颈,从此便能以金丹修士自居了。”   他顿了顿,将脚从桌上放下,换出个严厉神色,将先前之事同他讲了个通透。先是同他报了平安,说那鬼母已被自己镇压,柳青儿安然无恙,又着力渲染了胡点芳的狡诈,告诫自己这徒儿防人之心不可无、防狐之心更不可无,只隐去程渺也进了地宫不提,最后感慨似的说出句:“这其中万般凶险难以言说,好在是无人伤亡,你还突破了金丹期,也是一件幸事。”   李致典听的瞠目结舌,想及自己在那地宫中的遭遇,也是有些后怕:“师父说的不错,日后徒儿再不会那般轻信了。我本以为青儿是在与我同行之时被胡……被那狐狸偷梁换柱了,却没料到那狐狸竟从头到尾都在我身边……”   他打了个寒颤,忽的想起了什么似的,急急坐起身子,问封霄阳:“师父,青儿可与我相认了?”   若地宫之中的青儿从头至尾都是胡点芳幻化而成,那青儿是不是压根从头到尾就没认出过他?   封霄阳脸色一僵,有些尴尬般道出句:“认是认出来了,就是有些……”   有些什么?李致典被他激起了好奇心,正仔细听着,没提防木门被人猛地推开,紧接着传来道气壮山河的声音:“萧公子,致典哥哥……哟,这□□/崽子今天终于醒了啊,真是无巧不成书,姑娘我今儿个刚学会一式法术,来比划比划?”   话音未落,李致典眼前便是一花,甚至来不及思考这骂他“□□/崽子”的人究竟是谁,耳朵便被人揪了起来,紧接着眼前便多了张温柔娴雅、眼中却燃烧着熊熊战意的脸:“愣着干嘛?傻了?还是不认识姑奶奶我了?”   “……就是可能与你对她的认知有些差别。”封霄阳理了理被柳青儿带起的鬓发,淡定的接上了自己的话。   李致典茫然地抬眼看着眼前性情大变的柳青儿:“青、青儿,你这是……”   柳青儿翻了个白眼,爆豆似的说了一大串话:“地宫里的那‘柳青儿’是那狐狸变的姑奶奶我本来就是这性子□□/崽子你十三年前抢了我半个包子俩鸡蛋我记了你半辈子本来以为你都死了每年还去李家废墟上哭一哭前几天才知道你居然没死还傍上大佬活到现在了心里正火大着你丫要是知道点逼数就陪姑奶奶我练招赎罪去别躺在榻上当死人!”   她善用长弓,手上力气不小,嘴里一边不干不净的骂着一边把慌忙套外衫的李致典往外扯,分明是个练武上头断情绝爱的样子。   ……这丫头被他拒绝后便成了这副样子,每天不是练弓便是赖着他学术法,怕是化悲愤为动力,体悟了只有自己强才能找到好道侣的真谛,真是善哉善哉。   封霄阳别开目光,视李致典求救的眼神为无物,淡定无比地甩开了写着“明哲保身”的扇子。   至于主角正宫会变成这副模样……他也很费解啊。   封霄阳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是本着一颗为人师表的心,要诚心诚意的撮合这对小情侣。他已经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事,后续发展如何,便不是他能管得着的了。   【屁咧。宿主您明明就是俘获了柳青儿的一颗芳心却又严词拒绝,让一个正值花期的少女体验到了失恋的痛苦,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系统义愤填膺。   封霄阳无赖道:“柳青儿会喜欢上我,那是你们剧情安排的问题,与我无关。我看你还挺闲的,不如我们来聊聊,原主为什么会突然从踩着魔人骨血上位的霸道魔尊,变成仙尊舔狗这一档子离谱至极的事?”   系统:【……】   它在心里把封霄阳骂了个狗血淋头,忍住满心的吐槽,继续装死了。   封霄阳早料到了系统的反应,笑着哼出一声——这些日子里他没少试探过系统,可系统却好像是发觉那天说漏了嘴一般,这几日中宁肯装死也决不多话,口风极紧,倒是让封霄阳有些无奈了。   越是隐瞒,越是有鬼。封霄阳脑中原主的记忆本就是有一段没一段,关于原主成为魔尊前的记忆更是一丝儿都没有,他本来并没把这当一回事,可见了系统这副遮遮掩掩的样子,难免多了些怀疑。   原主没成为魔尊前,究竟与程渺有着怎样的过往,又是如何惹得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动了心?   原主为何会从一个每天都往凡间跑、不知道找什么的深井冰变成仙尊舔狗?又是为何忽然恼羞成怒,挑起仙魔大战,逼得修真界将程渺送到了他的手上,而后一改态度,从舔狗变成了暴虐魔头,对程渺百般折辱?   封霄阳穿了这么多年,头一次意识到,身上谜团最大的,居然是原主这个看似行为模式极为简单、残忍嗜杀的魔尊。   他隐隐觉得这一切谜团之间都有着联系,却抓不住个头绪。之前的七年中,封霄阳也试探过程渺,却得到了另一个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的信息——程渺的记忆,似乎也是有着缺漏的。   最古怪的事,便是程渺天生缺一魄,可封霄阳画下莲纹时刻意试探过,这仙尊三魂七魄分明是完整的,倒是他自己不知为何怎么也看不清自己的魂魄,算也算不出来,问系统也得不到回答,只得都归到自己是穿书而来、灵魂不属于此界面这一有些牵强的缘由上。   楼下传来几声破空之声,却是柳青儿手中搓出术法,将李致典逼得乱窜,封霄阳懒懒散散地趴在窗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对相处模式格外特殊的小情侣,目光忽的定在了李致典腰间那枚颜色黯淡的铜铃上。   原主对这铜铃无比在意,定是有着缘由的。虽说他先前曾查探过这铜铃,并未发现异常,但没准是方法不对也不一定。   封霄阳出神地想着,李致典却是再撑不住了,脚下如鬼魅般移动,想要窜出院中——柳青儿攻的越来越急,他被追的像是过街老鼠,又没了逸霄剑做盾牌,眼见着就得被自己这青梅造出个断胳膊断腿的伤势来。   “嘿你还敢躲?”柳青儿追的急了眼,手中化出无数道光线,将李致典包了个结实,“就一下,很轻的!”   李致典暗道天知道你那没经试验过的术法能造成多大的伤害,手忙脚乱的躲着,抬头看见了自家正趴在窗口出神的师尊,眼前顿时一亮:“师父!救……”   “还敢叫救兵?”柳青儿柳眉倒竖,手势一变,攻的更急。   眼见着李致典便要被柳青儿追的走投无路,向他抛来的眼神也越发可怜,封霄阳终是看不下去了:“柳姑娘,你已折腾了我这徒儿半个多时辰,想来当是够了罢?若是要试术法,不如与我对练一番?”   柳青儿身形一僵,脸色变如翻书般眨眼间从“暴躁青梅”变成了“大家闺秀”,端立在地上,向着封霄阳温柔一笑:“萧公子说的对,是青儿鲁莽了。”   李致典躲出了满头冷汗,如今正气喘吁吁的找着自己躲丢了的那只袜子,听到这温柔的仿佛能滴出水来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目瞪口呆地看着从母老虎变成招财猫的柳青儿。   好家伙,他是知道师父这张脸杀伤力大,却没料到居然会这么大……   而且看着青梅对自己无比凶狠,对师父却是满眼温柔,这种感觉真是怎么想怎么怪。   没等他想出怪在何处,便听楼上飘来句:“徒儿,上楼来,为师有话同你说。”   李致典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哎”了声,飞一般的回了楼上。   “你啊……”封霄阳先是带着笑拿扇子在他头上一敲,紧接着便正色道,“你既已到了金丹期,修行方法便要做些变化了。”   李致典一双眼睛唰的亮了:“愿闻其详。”   封霄阳轻咳一声:“首先呢,是要打好基础,学会运用自己突然增多的灵力,为师为你想了个好法子,这不必担心。”   “其次呢,你还需寻找一件适合自己的功法修炼,师父这里虽有着储备,却总觉得不好,还需多去看看多做比较。大多数功法都被修真界大小宗门垄断,想找到别的功法,只有找秘境和去拍卖会买两条路。为师的建议呢,是这两条路你都走,双管齐下嘛。”   李致典连连点头,皱眉道:“可徒儿身上财物不多,不知能否付得起拍卖所需的费用……”   封霄阳眨了眨眼:“为师料事如神,自然是有着考量的。”   “难不成师父要为徒儿买下术法?”李致典眼中更亮。   “自然不是,自己的东西肯定是自己买来才心安些。”封霄阳毫不留情的给他泼了盆冷水,慢慢悠悠地摇着折扇,“你看这小楼,好看么?你看这桌上的饮食,馋人么?”   李致典隐隐有些不妙之感,眼中的亮光也消了下去,谨慎道:“都是好东西,不知师父您是……”   “我下山时带的银子都花光啦。”封霄阳收了折扇,两手按在李致典肩上,弯起一双桃花眼,“徒儿啊,你不会看着为师饿死吧?”   李致典:“……”   他们可是带了千两银子下山的,这老不修是怎么在几天内花光的?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同他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来?!   他忍下骂娘的心,失去梦想般叹了口气,闷声答:“师父料事如神,不知有没有料到如今的场面?”   封霄阳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是料到了的。我租下了这间小楼,又买了百斤面粉屯着,就是等着徒儿你醒呐。”   “为师算了算,百斤面粉全部做成面条,也能挣上不少钱呢。”   “哦对,我封了你的灵力,以后你清晨同青儿练术法,白天做面,晚上与我一同去灵兽峰历练。”封霄阳笑的像只狐狸,“反正你现在已经是金丹修士了,睡不睡觉都没什么的啦。”   李致典眼前一黑。   ……这么下去,他真的还能活到老死那一天吗?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四十六章 求死不能   李致典:师父,你这样玩,我是会死的……   “当然,这样的管理方式未免太过粗化,日后徒儿你每日鸡叫便起来练剑,两个时辰后花上个半刻用膳,再去做面叫卖……”   那只老狐狸扣紧了他的肩,细致无比的安排如魔音灌耳,生生将李致典眼中的几丝光都消磨了去,只留下个欲哭无泪的眼神与神情恍惚的脸。   他听完了安排,只觉得一口老血冲上喉间,险险压下了吐血的冲动,颤巍巍地伸手向楼下一指:“师父,青儿是如何修炼的?”   封霄阳挑了挑眉:“她?她比你还练的狠些,在你昏迷的这些时日,已打了不少米糕出去卖,这满城的老人都夸她做的米糕软糯香甜呢。”   李致典一言难尽地朝下看了眼,果见自己那位记忆里温柔娴雅的青梅竹马已撸起了袖子,操起一柄大锤狠狠向着石臼中的米糕砸下,口中娇喝一声,竟是生生将打米糕做出了武松打虎的气势来。   “徒儿啊,我劝你谨慎些。”封霄阳被楼下的动静惊得眼皮一跳,笑容极为复杂地拍了拍李致典的肩膀,“你这小青梅可是学弓的,自古以来弓兵都是军中精锐,手上气力定然弱不了……你若是存了什么旁的心思,便可以歇歇了。”   “谢师父提醒。”李致典臊眉耷眼的应了声,撑着桌子套上自己因被柳青儿揪出房门而来不及穿的一双长靴,认命般行了礼,就要下楼做他的面去。   封霄阳满脸欣慰地看着他下了楼,眼里不舍与骄傲拉了丝,是个十里长亭长相送、农民欢送子弟兵的样儿,含情脉脉地摇着扇子送了句话过去:“徒儿,为师可还饿着肚子呢。今日为师想吃刀削面,便用你那逸霄剑削吧,臊子里记得不要加木耳,为师吃不惯。”   李致典凭空一个趔趄,看背影是个极想给他比个中指的样儿,却是硬生生地忍住了,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却比平常都要响上三分。   “小不忍则乱大谋,徒儿啊,这可是为师的一片苦心,务必要好好受着……”封霄阳悠哉悠哉地晃着折扇,摊开手掌,拿出个从李致典身上顺下来的东西来,对着光仔细看着。   那小子可对这铃铛珍惜的很,直说必然是要不来的,还是得靠点不太正道的法子搞到手。   铜铃是个极为古朴的造型,上面写了个张牙舞爪狗爬般的字,中间裂了道极深的缝,几要把那整个铃铛劈成两半,中间铛簧雕了花,做工倒是不错。   封霄阳眯眼细细看着铜铃上那个狗爬般的字,却是觉得莫名有些熟悉,像是他小时刚学了名字时写的“霄”字,只是整体看上去又不大像,倒像是自己这马甲的姓,草头“萧”字。   原主同他同名同姓,找这写着“萧”字的铃铛作甚?难不成是认错了字,以为这是自己的玩意?   封霄阳这般想着,向手中的铃铛注入一丝魔息,却是惊叫一声——随着魔息的注入,那枚铃铛便如冰块遇见火焰般消了下去,在他眼前化成了一道轻烟。   竟是个假的?   封霄阳轻嘶一声,回想着方才察觉到的、与自己同源的魔气,微微皱起了眉。   先前遇见鬼母之时,这铃铛还是个真东西,近来与李致典接触的人也不过几个,又有着与他同源的魔气……难不成是程渺拿了那铜铃去?   可程渺要这铃铛做什么?   他是好奇原主为何对这貌不惊人的铜铃情有独钟,可也拉不下脸去主动找程渺要回这铃铛。   毕竟如今他与那位仙尊仍在冷战,彼此之间的联系微弱到可以不计,甚至连程渺身上的气息都察觉不到一丝,显然是那又丑又硬的石头刻意躲着他,去了个又偏又远的地方呆着。   可冷战又不是他的错,封霄阳有些委屈又冒火地想,分明是那位仙尊性子太冷,七年的相处都没能暖了那副冰寒彻骨的五脏,碰见险事甚至还会对着自己的徒儿出手,是个极为不识人间冷暖的冰山性子。   他知道程渺心中有自己的一杆秤,一端是天下太平,另一端是庇佑众生,另外的人情世故在他心中只占粟米般大的一点儿地方,随时可以轻轻拂去。   可封霄阳不一样。魔本就是性情中人,为情所迷、一生无所进境的魔也不少见。李致典初入逍遥门时,他还对这位原书中老谋深算、挖坑埋了一堆人的仙魔共主有所忌惮,可过了七年,就算是养了条狗也该喂出来感情了,更何况李致典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偏偏那块石头从不把这七年间的相处当回事,始终撑着张泰山崩于面前尤不改色的冷脸,淡漠无比的说什么“仙魔殊途”“从未上心”的混蛋话,着实是能让人把牙气成块骨头。   他从前喜欢极了程渺那副天下人皆不入眼、心中唯有天下大义的样儿,可现在却是烦透了那双无论如何蹉跎依旧不会把任何人装进心里的冷眼,只觉得一看见那双眸子就冒火,满心想的都是把这光风霁月的仙尊狠狠折磨一番,看他在疼的神智涣散、生不如死之时,脸上是否还会是那般清冷淡漠的模样。   “我现在可算是明白了,为何原主要把他囚在魔宫里折磨……”封霄阳苦笑一声,抬手遮住自己已然变红的一双眸子,轻声低喃,“就程渺那样儿,任谁见了都会想拖着他一块下泥沼里滚一遭的。”   渎神的确是一件令人血脉贲张的事。   他歪在桌前喝干了一壶清茶,这才觉得自己心中那股诡异的躁动慢慢消了下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就要下去看看自己那徒儿究竟把面揉成了什么样儿。   小楼四面围起,中间有处天井,摆了几口大缸,游着几条蔫不拉几的瘦锦鲤,李致典正黑着脸坐在那大缸旁,搓衣服般洗刷着可怜巴巴的白菜叶。   封霄阳站在他身后,啧啧连声:“徒儿,你还是心太急,你看这白菜,都被你搓成了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便见李致典拿出逸霄剑来,黑着脸劈柴似的一砍,白菜叶片顿时四散乱飞,有一片正正当当的落在了封霄阳脸上,摔出个汁液飞溅、四分五裂的惨状来。   “你用的是重剑,剑势更要沉稳。”封霄阳面不改色地捏下那片白菜叶,顺手塞进了李致典的领口中,“心绪不宁,看来灵力还要再封些时日。”   李致典感受着胸前异样的冰凉之感,终是臊眉耷眼的出了声:“师父,徒儿受教了。”   该滑跪时则滑跪——这灵力封一天还好,封多了真是难受的厉害,总感觉四肢百骸都用不上气力。   封霄阳满意的点了点头,响指一打,将四散乱飞的白菜叶都收拢回来,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孺子可教也。为师现在可是穷的很呐,这白菜帮子虽说价贱,却也不能轻易浪费。你方才剁飞的那些白菜都沾了尘土,眼见着是没法做成菜式卖了,不如中午便全炒成酸辣白菜,给为师下酒罢。”   李致典点了点头,切菜的手法明显温和了不少,紧绷着的肩膀也是松了下来。   师徒师徒,一个教一个学才是师徒,封霄阳这师父当的虽向来不大靠谱,在待他上却是动了真心的,常是刚作弄完他便给他些甜头吃,惹的人又爱又恨。   他修习的是重剑之法,下盘要稳,手上力气更要足。李致典在山上修习之时虽极为刻苦,可修为所限,偏重步法,手上的功力便弱了几分,不然也不会在先前的战斗中,只承了鬼母一击便再坚持不住,甚至连逸霄剑都扛不起。   封霄阳这让他当伙夫一事虽看似胡来,细细思索却是有着考量的——单讲手上功夫,有何人比得上一把菜刀便能做出无数菜式、遇刚则刚遇柔则柔的厨子?   李致典想通了缘由,只觉浑身轻快了几分,脸色也不如先前那般青黑了,温声同封霄阳道:“师父,如今离饭点还早着,您老人家不如先找个地儿歇上一歇,等徒儿做好了饭食再叫您?”   “不了不了。”封霄阳不知从哪儿掏出块道巾,随意往头上歪歪斜斜的一戴,闻言歪嘴一笑,做出个有些猥琐又有些邪气的笑来,“小辈都忙着,我也不好空着手什么也不干白吃饭不是?为师也寻了桩事干,如今正到了上工的时候。”   说着便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出了门,还不忘顺走了挂在门口的酒壶。   李致典瞧着自己走的浪里浪气的师父,只觉得新奇万分,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又在天空里绕了个八字般的奇事:“师父他老人家给自己寻了个什么活计干?怎的这般快活?”   这老不修不是向来一做正事便吊着张如丧考妣的脸装病,怎么也不肯下山赚银钱,还总把“修道者不入俗世”这话当做了自己的座右铭,时时挂在嘴边,懒的彻底且坦然的么?   柳青儿停下手中的大锤,随意抹了满头的汗,闻言也往门外瞟了眼,答道:“听说是在城门处支了张木桌,当个算命解梦的道士,一天下来也能挣上几两银子。”   李致典咋舌:“算命不是要折寿的么?师父他当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看来是他鼠目寸光,不识好人心了。   “救苦救难我是不知道,只是听说去萧公子那摊上的大多都是待字闺中的官家小姐,寻他算姻缘几何的。”   李致典:“……”   那老不修能不能算出来姻缘他不清楚,但那些官家小姐为何会找上自家师父,他倒是清楚的很。   长得好怎么了?不就是能当饭吃还能当刀用么,他一点都不羡慕!!   ——   封霄阳却不知自家的乖徒儿内心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并下定决心日后碰见小白脸都绕着道走,还在美滋滋地张嘴说瞎话:“姑娘啊,我看你天庭饱满,气色红润,生的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日后定能寻见一个好夫郎!”   被他按着手腕的女子嫣然一笑,露出满口的乱牙来,顶着没几根的头发与一个铮亮的脑门红着脸拿出些散碎银子:“谢道长推算,我这就同心上人告白去!”   封霄阳拿扇子将银钱拨入怀中,笑的见牙不见眼:“姑娘既是如此美貌,我便多说几句——‘日暮断桥边,吹落花如雨’,去那断桥边看看罢。下一位!”   女子得了指引,自是千恩万谢的去了,封霄阳正低着头数银钱,随意抖着手指等着下一位客户,没提防颈间一凉,随即便听到声带了几丝薄怒的话语:“方才那女子生的难以言喻,你怎敢胡言乱语、甚至还断定她能寻见个好夫君?莫不是学了几招下三滥的法子,出来骗钱?真是污了修士名声!”   “不如让小爷我断了你这贪钱不要命的手,看你这假修士还能不能青天白日的睁着眼说瞎话!”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开了个防盗qvq,最近实在是防不住盗文网了呜呜,它简直是贴脸盗,欺咕咕太甚!   如果觉得开的比例有点多,不太方便看的话,可以在评论区跟咕咕精说的(小小声)   —— 第四十七章 神机妙算   封霄阳:果然心理变态都是有着原因的……麻麻我怕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之声,细碎的人声瞬间便闹了起来。   封霄阳手指一顿,垂眸瞥了眼颈间那柄细长的钢剑,轻笑出声:“小公子,你这话可说的不对了。鄙人敢在此摆摊算命,自是有着些许底气的。小公子上来便是一句‘假修士’,不知有何根据?”   他也不推开那柄钢剑,只慢慢抬了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弯起,微微勾了唇,神色懒散,是个全不把眼前人放在眼里的样儿。   眼前是个身着月白道袍、粗眉大眼,怎么看怎么有点愣头青的半大青年,见他丝毫不惧,甚至还出言反驳,气的红了脸,怒道:“哪有修士单摸脉不掐算便能得出命数的?况且你自称修士,身上却是一丝儿灵力都没有,甚至连灵根都察觉不到,分明是个连门槛都没摸到的凡人!”   他二人在此争执,早引来了不少旁观之人,此刻一听这话,都是将信将疑:   “这小公子说萧道长是个假的?”   “多半是虚说吧……我倒觉得这上来就把剑横在了别人颈间的莽汉才是个假修士呢!”   莽汉?!   青年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火大,甚至连脖子都气红了几分,抵在封霄阳颈间的剑微微上挑,沉声道:“起来。”   封霄阳看着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儿,觉得颇为有趣——这天下敢将剑抵在他颈间的,除去那块石头仙尊,这愣头愣脑的毛头小子还是第一个。   他起了玩心,便顺着那剑站起身来,两手袖起,笑道:“小公子若是不信,可否让鄙人为你算上一算?”   说完不等那青年做出反应,便“唰”地开了折扇,语速极快地报出一段话来:“陈凡,冬月生人,今年年岁三十有四,水土双灵根,清虚派外门弟子,平日里口味偏酸,最喜欢吃的是你那清虚派后山的酸李子……如何,可有虚言?”   青年一张脸上青了又白,终是咬着牙道出句:“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便是默认了。   围观人群很给面子的捧了场,发出一片吸气之声。   这萧道长果真神机妙算,只是看了此人面相,便能算的如此精细?   封霄阳笑着同四面八方都拱了拱手,道了几句“抬爱”,这才转回头来看着眼前脸色发青的陈凡,笑音里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月白道袍缀螭纹,全天下也就一个清虚派敢这么穿。你好歹也是个外门弟子,行走人间,也不知遮掩几分?”   陈凡脸色发青,只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都如刺般扎着他的脊梁骨,细碎的私语声在他听来简直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握剑的手不断颤抖,整张脸已红了个透彻,满心的悔不当初,却是想不出解围之法,生生将自己尬在了当场,杵成了个木桩子。   自己真是丢尽了清虚派的脸面……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不断入耳,将他本就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扰的更乱,在一阵令人尴尬的宁静中发起抖来,只觉得自己的冷汗已快把剑穗都浸湿了。   忽的有只手拍上他的肩膀,紧接着背后传来道极为温文儒雅的声音:“前辈高才,是我这师弟见识短浅,不识庐山真面目,还望前辈莫要在意。”   陈凡闻声瞬间松了肩膀,得救般低低唤出一句:“师兄……”   “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行走凡间自当谨言慎行,你是把这告诫吃进了肚中?”   被他唤作师兄的男子沉下脸,低声呵斥了几句,又放缓声气,向着封霄阳极为恭敬的行了一礼,“小辈慕风欲,清虚派掌门座下二弟子,见过前辈。”   “清虚派?”有人失声惊叫,“可是那修真界‘一宗三派’中的清虚一派?!”   慕风欲向着出声人微微点头,一双狭长眸子微微眯起,是个极为文雅的样儿,温声道:“正是。此番下凡,是为除妖降魔、匡扶正义,还望诸位莫要张扬。”   出声人点头如捣蒜——这可是修真界顶尖的宗门出来的、能被当神仙供起来的人,说出的话谁敢不听?   一宗三派能在凡间有如此威名,自然不只是因其声望,更有些旁的原因在内。总而言之,对于一般民众而言,见了仙家子弟,只有眼馋崇敬的份,至于什么阴谋诡计,那是全然不敢想的。   凡人与修道者之间,差距大如云泥——就算是最低的筑基期修士,也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毁掉一整个城镇,是以凡人对待修士的态度,大多是又敬又怕的。   清虚派在修真界中地位超群,这慕风欲又是掌门弟子,位份自然极高,却对看似毫不起眼、甚至还摆摊算了许多人命数,看起来颇像个疯癫神棍的萧道长如此恭敬……难不成这萧道长,也是修真界中的某位大能?!   封霄阳察觉到了周围人投射来的灼热视线,连忙摆手:“慕修士谬赞了。鄙人一个无名小卒,只在推算命数上颇有心得,实在当不起这一句‘前辈’。”   “说来惭愧,鄙人天生在修炼一事上便没什么天分,如今仅有筑基期修为,倒是对这算命解梦的旁门左道情有独钟,天下之事不说尽知,也能通晓七分。”   这小子看起来温文儒雅,却是条披了羊皮的毒蛇。   几句话便给自己的师弟解了围,甚至还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借着“清虚派掌门弟子”这一身份将他夸上了天,竟是个想套他底的样儿。   他若说自己是无名小卒,便证明清虚派掌门弟子也不过如此,是打一宗三派的脸;他若假称自己是修真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又怎么可能没有与慕风欲这清虚派掌门之徒打过照面?   简简单单一句话里挖了无数个坑等他蹦,果真不是个善茬。   不单是心思深重、不似好人,看起来也令人毛骨悚然的很——分明生了张端庄文雅的脸,偏偏喜欢将眼睛眯起再笑,唇又极薄极红,不像是个正道修士,倒像是条毒蛇披了人皮,下一刻便要破体而出般。   慕风欲深深看了他眼,笑容极浅,眼底却全是探究:“是么?既是如此神妙,前辈可知我心中埋藏最深之事为何?”   即使是修真界中最擅掐算的修士,也需借助外物才能算出“心中埋藏之事”如此具体的东西。   这慕风欲张口便让他算,将如此复杂之事说的轻巧,相当于仗着凡人不懂,将道高等数学题装成一加一等于二给他摆到了眼前,还同所有人都说这题只是小学水平,若是做不出便是脑子有些问题。   明摆着的是要踢馆了。   可慕风欲这次算是踢馆踢上了铁板——若说让封霄阳直接拍个术法,那他必然露馅,可让他猜这“命数”“埋藏之事”之类的东西,真是太简单了。   无他,只因这命数二字,在系统里不过是些标明了“人设”的数据,对着念就完事了,完全不用思考的。   封霄阳心底暗暗啧了声,吩咐系统尽快调出这慕风欲的资料,同时眯起眼,装出个老神在在的样儿,胡乱嘟囔着:“慕公子你眉心有褶、法令纹深,是个常操心的样儿……”   慕风欲仍是淡淡笑着,一旁的陈凡目光却是在两人之间绕了好几个来回,满脸紧张之色。   “慕公子心中埋藏最深之事……”封霄阳神神叨叨地嘟囔了一会,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有些难言般吞吐道,“嘶……公子心中之事有二,一是天威难测,二是人心难料。”   “如何解释?”   封霄阳微微皱眉,仔细斟酌着话语:“这……事关重大,我不好说。只能奉劝公子一句,情之一字难解,莫要过于纠结。”   他一边字斟句酌的说着话,一边在心底感叹:   好家伙,难怪这慕风欲会是个衣冠禽兽的样儿呢,就凭他看见的那些资料,这人不疯都是好的,心理会变态成现在这样可太正常了。   陈凡听的迷迷瞪瞪,听到“情”字下意识瞪了眼要驳他一句胡说八道,他这师兄向来不入凡尘怎会沾上“情”字,却被一只手轻飘飘地压住了。   慕风欲轻笑一声,眼中探寻之色慢慢消了下去,向着封霄阳拱手道:“受教了。谢过先生。”   “你们这说的都是什么怪话……”陈凡云里雾里,还想多问几句,肩上那只手却猛然扣紧,力度极大:“师弟,走了。”   说着便按住陈凡的肩膀,明拍实捏的扯着不明就里的青年往外拖,是个急于脱身的样子。   封霄阳却急了——这二人出身清虚派,是柳青儿那两位联系不上的师兄,怎么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他连忙喊住两人:“二位莫急,我看你我颇有缘分,不如同行?”   说话的同时,他也给那条看不透的毒蛇传了道音过去:“柳青儿如今在我楼中借宿,慕修士当真不去看看?”   慕风欲闻声一颤,一双狭长眸子微微眯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看的封霄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脸上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这才收回目光,笑道:“既是先生主动邀请,那小辈便不推辞了。”   同时,封霄阳耳中传来句冷淡至极狠厉至极的话:“你最好没动过青儿一根毫毛,不然……”   哟,还是个狠角色。   封霄阳仍是端着笑脸,向着众人赔了不是,说明日定会再来此处摆摊,且银钱减半,又极快地收拾了自己的小摊,这才引着两人往自己租下的小楼走。   这样的毒蛇,他是应付不来,还是让已成了女武松的柳青儿来应付为好。   未走出多远,封霄阳便听见声极为细微的声音:“先生,你神机妙算如此,可知我失了何物?”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四十八章 纵容宠溺   封霄阳: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去的,可是那里有漂亮小姐姐诶。   “先生,你神机妙算如此,可知我失了何物?”   那一声唤极轻极细,只能隐约辨出是个男子声音,却不知来自何方。   封霄阳惊的一颤,转过身眯起眼看着身后的两人:“二位修士方才可有说过什么话?”   陈凡懵懵地摇了头,慕风欲眯起眼,笑的有些阴恻恻:“未有。先生若是听见了什么怪声儿,可要多加当心。毕竟能听到常人听不见的东西,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封霄阳被他这阴阳怪气的话怼的一愣,盯了慕风欲好一会才重新带起路来,边走边嘀咕:   他也没得罪过这条毒蛇啊,怎么慕风欲同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难不成是因为少时的经历太惨,才会对谁都这么阴阳怪气的?   封霄阳租下的小楼不远,三人走了不一会便到了。   与逍遥门山下那座小镇不同,他所寻的历练之地是处典型的江南水乡,青砖黛瓦看起来清丽无比,院后又有条细细的溪流,四周皆是碧树繁花,立在楼上,隐隐看的到不远处小巷的锦绣绫罗,是于闹市中独取一瓢静谧的好地方。   陈凡看的眼都不眨,刚觉得这位神机妙算的先生果真懂得享受,是个精细之人,便见封霄阳将没喝空的酒葫芦往门上随意一挂,抬脚往那扇雕了花鸟的木门上一踹,朗声道:“柳姑娘,你师兄来寻你了!”   “哪里来的劳什子师兄,让姑奶奶我出来验验货——”一道烦躁匪气的声音由远至近,柳青儿娥眉倒竖、撸起的袖子还未放下,足下生风的走到了门前,是个要撒泼打架的样儿。   她满脸的火气在看到封霄阳身后的两人时全消了去,只留下几分尴尬之色,声音也瞬间温柔了起来,尴尬道:“师兄,你怎么在这地方……”   慕风欲皱眉,细细将柳青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卷起的袖子、随意扎起的头发及衣襟上沾着的几粒米饭上定格,沉声道:“我为何在此处暂且不提,小师妹你又是如何搞成这幅邋遢样子的?”   这话虽是对着柳青儿说,可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却是盯着封霄阳看的。   柳青儿“这”了几声,向来伶俐的舌头如今像是打了结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慢慢红了脸。   封霄阳被慕风欲盯的极不自在,借口“几位重逢,鄙人身为外人不便相扰”就脚底抹油地溜了。   可惜啊,女武松在毒蛇面前终究是弱了几分,枉费了他满心的期待。   他边走边啧——柳青儿变成女武松又不是他指使的!那条毒蛇直愣愣地盯着他叫什么事儿?   那日从乱葬岗离开后,封霄阳便带着李致典来到了这座江南小城,柳青儿嘴上说“寻到师兄便会离去”,这几日中却全然没做过寻人的事,倒是对随李致典一同修行历练起了心,是个恨不得也叫他声“师父”的样儿。   李致典昏迷不醒,柳青儿无事可干,便缠着封霄阳说要学术法。   都说烈女怕缠郎,这男主正宫本就是个表面温和内心执着的人,磨的封霄阳也是没了性子,只得挑些简单易懂、不会暴露的魔界术法教给了柳青儿。   这姑娘从前修行的都是仙门正道法子,被封霄阳这么一教,简直是如获至宝,练的如痴如醉。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邋遢……柳青儿与他相熟之后,连称呼都从恭恭敬敬的“萧公子”变成了直呼“萧沫”二字,俨然有成为异性兄弟之势,随意一些也是自然的。   总而言之,错不在他。   封霄阳在心中跟自己的良知打了好大一圈太极,成功将责任全推到了别人身上,一身轻松的绕过影壁,便看见自己的乖徒儿正端了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酸汤臊子面往桌上放,桌上还放了盘炒的明油亮芡极为鲜亮的酸辣白菜,两眼顿时便冒了光。   李致典见他来,也不奇怪,拿毛巾擦了手,自厨房里取了双筷子来,恭恭敬敬递到封霄阳手里:“师父请用。”   封霄阳感动的热泪盈眶:“徒儿是早早便备着饭等为师回来么?哎呦,倒也不必如此体贴……”   “我哪里知道师父何时回来?”李致典正要钻进厨房,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给自己做的伙食罢了。师父先吃吧,我再去给自己煮上一锅。”   封霄阳:“……”   坏了,白感动了。   他看着碗里堆得冒尖的菜肉,攥着筷子向着厨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低声嘟囔:“平日里给我煮面也没见下这么多料,我还以为这小子只会做清汤寡水的阳春面呢……”   心里虽多少有些不满,封霄阳却仍是将饭都吃了个干净,撑的歪在石凳上揉着肚子满脸菜色,李致典端着新做的面出厨房时正好看见这一幕,有些无奈又好笑的道:“师父,我做的是三个人的分量,你全塞了下去,也不怕吃坏了肚子?”   封霄阳瞪他一眼:“我好歹是个修士,吃多少也没事!倒是你小子,平时做的饭清汤寡水的,我还以为是手艺本就一般。今天才知道,竟是你小子把好东西都留给了自己!”   李致典端着面坐到他对面,极为自然的递了个小纸包过去:“山楂丸,师父还是注意些肠胃为好。”   他顿了顿,叹出一声:“并非如此。师父有所不知,皓轩主事他口味偏淡,吃不得重辣重盐的菜色,一吃便会犯胃疼,徒儿只得将饭菜做得口轻些。”   封霄阳正鼓着腮帮子咬山楂丸,闻言微微一怔,这才想起程渺如今丹田尽毁,早不是那光风霁月的仙尊,而是个需要三餐食水、会生老病死的凡人,顿时有些不是滋味,酸溜溜的出声:“你倒是细心。”   “是师父您老人家太粗心了。”李致典咽下一口面,“师父您可知,您下山后所花的银钱,都是如何来的?”   见封霄阳满脸迷茫,李致典也只得认命般叹了口气,放下面碗认真道:“逍遥门上下仅有三人,平日里所接的事务也不过是些找猫驱邪的小活计,得不来多少银钱。师父您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对门中经济状况如何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这门中的银钱,大多都是皓轩主事下山讲学、写字卖画挣来的。师父您虽也挣了些银子,却比您花出去的少太多了,这之间的差值都是皓轩主事补上的。”   封·花钱大头·浑不自觉·霄阳目瞪口呆:“……啊这。”   感情他才是那个被好吃好喝养着还浑不自觉天天作妖的小白脸?!   李致典拿起他手中的小纸包:“门中一应物件,都是主事采买的,包括您老人家嘴里正嚼着的那颗山楂丸。主事不知卖了多少画、题了多少字,才挣来千两银钱,却被师父您几日内造了个干净。”   想及此处,他话里不免带了几分责怪之意,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封霄阳又叹了口气,柔声道:“师父,纵观天下,哪有剑修和自己的剑闹性子的理?皓轩主事只是性子冷些,对您的好就是徒儿我……”   “别说了。”   封霄阳出声打断他的话,微垂了眸子,只觉得那颗山楂丸中传来些甜丝丝的意味,扰动心弦,叫他一边惶恐不安,一边喜悦的弯了眉眼。   他能不能厚着脸皮以为,那位冷情冷性的仙尊确是对他有意?   一回纵容是同情,两回纵容是可怜,但多次纵容、甚至于在他面前压根没有底线,纵容到了溺爱的程度,这样的行为,还能说是怜悯所致吗?   封霄阳打心底里不信。   心中那股躁动再度冒了上来,烧的他五脏六腑都跟着心脏一起刺挠,又是烦闷又是喜悦,恨不得立刻通过两人之间的契约将程渺揪出来,当面要个说法。   可惜不能。   现在还没到时候,他揉着眉心有些烦躁地想   封霄阳挑起冷战,本就是想让那块臭石头看清自己心中究竟想要什么、所重视的是什么,是想让程渺这矜贵淡漠的人向他服一次软,若是现在操之过急,怕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了。   他被心中那股妖火烧的烦乱,看着眼前刚吃完最后一口面的李致典:“下午不用去卖面了,我带你去灵兽峰走一遭。”   李致典一口面卡在喉中,惊的僵住:“???”   他太过惊讶,被面条呛的咳出了眼泪,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噙着泪问封霄阳:“师父,您、您可是认真的?”   那灵兽峰可是一大险地,内中异兽精怪万千,传说还有能匹敌大乘期修士的八阶灵兽,凶名赫赫。   把他一个金丹期修士丢进去,不是给灵兽们上门送口粮吗?!   封霄阳瞥他一眼:“有为师在,你怕什么?不是要找皓轩么?为师今儿就让你看看,剑修没了剑,照样也能斩妖能除魔!”   ……按自家师父的尿性,这绝对是迁怒,绝对!   李致典哭丧着脸“哦”了声,抱着碗一顿稀里哗啦——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封霄阳撑着脸看着眼前化悲愤为食欲的李致典,眼中兴致满满。   【宿主,灵兽峰剧情尚在半月后,您这是在强行加快剧情进度。】   “我知道。”封霄阳轻咳一声,“可是那里有长腿黑丝小姐姐诶……”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只是给自己找新徒媳罢了,绝对不是自己想看(正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四十九章 灵兽至宝   你师父可是能在闻鹤才眼皮子底下和仙尊偷情的人,真看不上那清虚派。   系统看着封霄阳一脸神往的样儿,有些欣慰:【能确定宿主您还对美女有兴趣,系统就放心了。】   要是宿主真对程渺动了心,那它还真是有些不好交代。   封霄阳“啧”了声:“按照原书描写,灵兽峰上那位黑豹妹子可是妥妥的黑皮白发大姐姐,身材火辣性情暴躁,野性贵气,在主角美女如云的后宫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美人……你可别多想啊,我只是看着那小子的正宫成了武痴有些过意不去,想帮那蠢小子再相个好姑娘罢了。”   他说的冠冕堂皇,脸上却多少带了几分期待向往的样儿,系统看破不说破,贴心地为他调出相关剧情:【因宿主加快剧情,临时发布‘灵兽至宝’任务。】   封霄阳一看冒出的无数光屏就头大,随意几挥将光屏都塞了回去,打算等路上再仔细琢磨剧情。   李致典稀里哗啦地吃完了面,又泄愤般塞了一肚子的菜下去,撑的走路都要扶墙,艰难万分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拾掇物事去了。   影壁后传来脚步声,封霄阳掀起眼皮一看,却是柳青儿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笑的阴恻恻的慕风欲。他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抬手一招:“柳姑娘与你师兄聊完了?”   柳青儿换了身月白弟子服,鬓发也收拾齐整了不少,看起来倒是个精神抖擞的仙家弟子模样,只可惜脸上神情看起来多少有些半死不活,答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生气:“是。谢过萧公子这几日的照顾,青儿既是寻见了师兄,还是早早离去为好,免得叨扰公子。”   话虽是这么说,这姑娘一双眼睛却是频频往封霄阳身上瞟,眼中满是不舍,分明是个不愿离去的样儿。   封霄阳倒也不奇怪,正要应声,就见李致典自厨房中探出头来,头上还顶了块包头的帕子,怔怔看着柳青儿,结巴道:“青儿,你、你这就要走了么?”   他从昏迷中醒来不过六个时辰,虽知道柳青儿已照顾了他许多日,却总没什么实感,刚适应了自己这青梅的变化,还在盘算着未来一同历练修行的日子,怎么突然柳青儿就要走了?   柳青儿闷闷不乐的点了头,慢慢红了眼圈,她身后的慕风欲却是微微眯起了眼,用着带了几分讶异的声音问柳青儿:“这就是你口中那有如神兵天降、三头六臂异于常人的竹马?我看他刚刚金丹初期,你可是认错人了?”   这句话里多少带了些讽刺之意,惹得封霄阳微微挑了眉,李致典更是被激的直接出声:“金丹期又如何?”   “不如何。”慕风欲伸手搭上柳青儿的肩,说出的话里仍是带了几丝笑意的,“青儿,我从前以为你的眼光不错,如今看来,是该见见世面了,不然也不会把这样一个人记挂在心里多年……走了。”   他指桑骂槐的功夫极高,李致典看着柳青儿不情不愿的背影,只觉得一股火气从心头窜起,将整个大脑都烧的有些迷糊,红着脖子正要出声,便听一旁传来道懒散无赖的声音:“且先别急着走嘛。我这徒儿怎么说也与柳姑娘有着救命之恩,慕修士要带柳姑娘走,可问过柳姑娘情不情愿?”   “她自是情愿的。”慕风欲转过身来,温声道,“倒是先生您几番阻拦,可是想借着这救命之恩从我这里讨些好处?”   封霄阳看着慕风欲满脸自得的样儿,有些好笑——他连虚怀宗都看不上眼,能在闻鹤才眼皮子底下天天跑去撩拨程渺,这小子是心里多没有ac数,才会觉得他封霄阳堂堂一个魔尊看得上自己身上的东西?   他存了玩心,合了折扇向着慕风欲一指:“我看你身上那功法不错,不如留上一份下来?”   慕风欲的脸一瞬间就黑了。   清虚派身为修真界大派之一,慕风欲又是掌门弟子,身上的功法岂是能随随便便赠予他人的?   他将眸子眯成细细一条,沉声道:“先生可是认真的?”   “自然不是。”封霄阳微微一笑,“你家那功法修到头也不过是个渡劫顶峰的修为,我看不上;我想要的‘好处’,你这毛头小子怕是给不起。”   李致典惊的一颤,见慕风欲的脸色是越来越黑,连忙传了道音过去:“师父,牛皮可别吹太大了,他可是清虚派的人……”   封霄阳在心底“切”了声——他是真看不上那劳什子清虚派。   身为修真界一宗三派之一,在修行上却无甚进境,派中修为最高之人也只是个渡劫期的星机阁老,还是个苦修多年也无法突破瓶颈、到达化神期的迂腐老头,和那从前有两名化神期修士坐镇的虚怀宗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记得清楚,当年仙魔大战,清虚派可是第一个撤退的,露出了极为致命的破绽,这才让修士们军心大乱,给了原主可乘之机,将猝不及防的程渺扯进了魔界之中。   打架它不行,逃跑它第一名。在程渺被囚入魔宫、成为他的阶下囚后,第一个与魔界讲和的也是这清虚派,可谓是墙头草的模范代表。   新仇旧恨交加,他是怎么看慕风欲那张脸怎么觉得可憎,打定心思要给自家徒弟撑这个场面了。   虽然在在场的几人看来,他的行为多少有些古怪——一个身上一丝灵力都没有的无名修士,居然敢说自己看不上修真界几大顶尖门派之一清虚派?   李致典一张脸涨的通红,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怨怼,只觉得自己这师父牛皮吹上了天,竟能腆着脸在清虚派掌门弟子面前装相,真是嚣张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   。   柳青儿脸色一变,正要出言解围,却听慕风欲轻哼一声,冷道:“是么?那在下就等着看先生您能教出个怎样的徒儿了。青儿,我们走。”   竟是全然没将封霄阳看在眼里,俨然是个不屑与跳梁小丑计较的姿态。   李致典抿紧了唇,脸色发青,封霄阳却是全不在意,有气无力的抬了扇子一招:“二位好走不送,记得欠我这徒儿个人情便好。”   慕风欲猛一甩袖,扯着频频回头的柳青儿转身就走,李致典左右为难,看着二人扬长而去,回头一看自家师父依旧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无赖样,难免带了些怨气的嘟囔:“师父为何要口出狂言?那可是清虚派!不是我们这种小门小派能碰瓷的……”   “见他狂成那样心里不大舒服嘛。”封霄阳打了个哈欠,“不过呢,我确实是看不上他那清虚派,也看不上那小子身上的东西。至于徒儿你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李致典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敷衍了事地答:“是是是,师父您威武雄壮天下第一,就是那虚怀宗的剑尊在你面前也只有跪下求饶的份。”   同时有些愤懑又无奈的想,自己师父虽是好心给他撑场面,可闹成现在这样,日后想找青儿估计是难了。   封霄阳听着他带了些怨气的嘟囔,一时失笑。   说他威武雄壮天下第一没错,可说程渺在他面前只有跪下求饶的份……他倒是也想见那冰块服软一次呢。   只可惜那位仙尊的技能点似乎全加在了犟脾气和剑术上,简直能将他气的恨不得重开。   李致典送走了自己的青梅,满心的怨怼与无奈无法释放,只得失魂落魄的回厨房继续洗锅刷碗,全程都是个神情呆滞的样儿,直到上了封霄阳的车辇、驶向灵兽峰时也没回过神来,仍在怔怔地盯着虚空看。   失恋嘛,都这样。   封霄阳懒得去安抚失恋少年,自己在车辇中挑了处地方舒舒服服地靠着,翻出光屏仔仔细细的看起剧情来。   《仙途》作为一本典型的点家升级流种马文,主角的后宫类型多种多样,有云雾遥那种刁蛮小魔女,有柳青儿这样的温柔青梅,自然也少不了身材火辣的野性大姐姐。   灵兽峰上的黑豹妹子木溪就是这一挂。她身材魔鬼性格火爆,与主角初识是因主角在灵兽峰上历练之时频频猎杀异兽,对李致典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生吞了去。   至于愈方宴后来怎么报仇报到床上去的……封霄阳只能说,对于李致典这个天命之子,万事皆有可能。   灵兽峰上的剧情相对简单,仍是常见的追捕灵兽、获得妖丹、误入秘境开启奇遇的一般流程,封霄阳看的极快,只在一段对于峰中灵物的描写上重重一停。   山中有凤凰血留存,内力磅礴,有洗经伐髓、再造灵台之能,经脉尽毁之人食之,可以涅槃重生、重塑丹田;寻常修士若是能吸收其中的内力,不但可以强化己身,还能在濒死之时用这份血脉抵一条命。   原书中李致典曾在魔界边境遇险,被原主打的气息奄奄、险些没了命去,就是靠这道凤凰血脉逃离险境,还遇上了随手下毒的云雾遥,撞大运般将自己的双灵根洗成了天下少有的绝品灵根。   封霄阳指尖轻敲着光屏,微微皱了眉,又不留痕迹地瞟了眼仍在感叹自己命途多舛的李致典,舔了舔唇。   这凤凰血,他要了。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五十章 血雨漫天   封霄阳:为师赠你把锉刀,你去杀只八阶妖兽给我看看。   灵兽峰离小城足有千里之遥,内中灵兽品种繁多,奇特植株更是数不胜数,是修士们下凡历练、搜寻灵兽物资的必去之地,据传更有相当于大乘期修士的八阶妖兽居于其中,是处险境机遇兼备的地方。   封霄阳虽刻意拉快了剧情进度,却是抱着个碰运气的心思去的灵兽峰——如今时节尚早,那只快九阶的妖兽怕还在洞府里睡着,不会早早与李致典相见,更不会提前与他结下契约、毁坏整座灵兽峰,也算是给封霄阳寻找凤凰血多了些时间。   念及此处,他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   这七年中封霄阳不是没去探查过原书中那些藏着至宝的秘境,却大都是无功而返,还差点在一个秘境里把自己搞的身魂分离。   经了几番蹉跎,他终是明白,李致典终究是天命之子,得天道独宠,天生带着能寻到世间至宝的能力,就像是一把解开秘境的钥匙。   没有钥匙,他封霄阳就算是找见了所有的秘境,也会变成个三过秘宝而不入的无头苍蝇。   封霄阳抱怨完了世道不公,这才提起心来,将原书中关于凤凰血的描写仔仔细细又看了遍。   先前李致典虽也有诸多可令凡人艳羡的奇遇,封霄阳却全然看不上眼,只觉得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东西,不值当让他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出手。   可这凤凰血却不一样——若是能融合了凤凰血中的磅礴妖力,便是给自己添了条命在,也算是对未来的一层保障。   而且这玩意还不是给自己吃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还是多看看资料为好。   红色车辇速度极快,不过半个多时辰便飞跃千里之遥,李致典从失恋的痛苦中恢复过来时已身处灵兽峰半空,眼前所见尽是云雾缭绕、植被葱茏的场景,隐隐有些细碎的异兽吼声,惊得讶然出声:“师父,这灵兽峰竟如此之壮阔?”   封霄阳眯缝着眼睛朝他丢了粒花生米过去,嗤笑一声,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这灵兽峰绵延百里,内中异兽无数,地下更有溶洞奇巧,地方可大着呢。”   不然也经不起千百年来全修真界修士的磋磨——这句话封霄阳没说出口,只撑着脸看着眼前的葱翠景象,甩开折扇慢慢摇着出神。   他实在是觉得这峰中的灵兽委屈。   分明都是有着灵智的生灵,却要承受被修士捕杀取丹、尸骨炼药的命运,未免过于凄惨了些。   若是作恶多端,那死不足惜;可若是从未伤人、天真懵懂却横死荒野,多少有些可怜。   别人如何他管不着,只能扫清自己的门前雪。   封霄阳挑了处无甚植被遮蔽的空地落下,将满脸犹豫的李致典往车辇外一踹:“去吧徒儿,在这灵兽峰中好生历练一番,为师三日后再来看你。”   李致典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吃屎,闻言赶忙爬起身来,急急道:“师父,徒儿身上的禁制还没解呢!”   难不成真要让他一点儿灵力不带的进这险象四伏的灵兽峰中去?   封霄阳皱眉,合起折扇在他头上重重一敲:“解什么禁制?你下盘不稳步法不足,不带灵力入这灵兽峰历练便是炼身之法,若是身具灵力,只怕效果欠佳啊。”   李致典眼中瞬间便汪了泪,可怜巴巴的出声:“可是师父,徒儿身上一丝灵力都没有,要是死在这灵兽峰中怎么办?”   “男子汉大丈夫卖什么可怜?”封霄阳“啧”了声,自怀里随意摸出张破了角的银票,龙飞凤舞的折出来个纸鹤样子,塞进了李致典手里,“碰见打不过的就丢出来,快死了就叫我声,为师随叫随到。”   “谢过师父!”李致典喜笑颜开地将纸鹤揣进了兜里去,转头就要往林中走。   知道自家师父全程在旁陪练,他也没了顾虑。满心恐惧担忧过后,取而代之的则是种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激动感与新奇感。   李致典如今虽只是金丹期修士,剑法身法却早练的纯熟,就算碰上了元婴顶峰修为的妖兽怕也能扛上个几回合,更何况自己师父还在一旁盯着。   他头回出山,早对在妖兽群中厮杀无比向往,更何况先前还在那趾高气扬的慕修士面前受了一肚子气,正想找个冤大头证明自己,满心豪情激荡,只觉得背在身后的逸霄剑也随自己一同激动起来了般,不断颤动着。   不对,不是错觉,逸霄剑真的在颤抖!   李致典猛然回头,便见逸霄剑在空中划过道曲线,直直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他那离谱万分的师父懒懒散散地趴在车窗上,相当欠揍的打了个哈欠,无赖道:“徒儿啊,你也知道为师平生最厌见血,我见你这逸霄剑凶气太重,不利于历练,还是先收在我这里为好。”   “至于武器嘛……为师觉得那锉刀就很不错,既有利于修行,又可让你挫挫这山中妖兽的锐气。”说着便朝李致典丢了个泛着银光的利器过去,长度不足半尺,分明是个挫指甲的小物件儿。   李致典下意识双手接了锉刀,看着手中那根细若竹签般的东西,一时之间惊的有些茫然,难以置信的道出句:“师父,这东西当真不是你拿来磨指甲的?!”   禁了他的灵力收了他的剑,又给他了个锉刀,这哪是让他来此历练,分明是让他在被妖兽吞入腹中之前先帮妖兽磨利了指甲,方便死的痛快点好吗……   封霄阳甩开折扇,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只露出双带了笑意的桃花眼,说出的话温柔的简直能拉丝:“英雄不问出处,这锉刀先前做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有个狂拽酷炸的名字叫‘倚天屠龙刀’,只要徒儿你坚定心神,便能发挥出无比强大的能力。如何,为师对你好吧?”   “无比强大的能力,指一瞬间锉没全灵兽峰妖兽的指甲吗?”李致典绝望地闭上眼,不愿再看手中那件怎么看怎么离谱的物事,“师父,你当真不怕徒儿死不瞑目、夜里缠的你不得安宁?”   封霄阳微微一笑:“为师相信你的能力。还有,为师最厌见血,若是让我发现徒儿你在这灵兽峰上滥杀无辜,小心你的腿。”   李致典看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头一次起了大逆不道夺权篡位冒颜犯上的心思。   要滥杀无辜,也得有滥杀无辜的本事才行,现在他手里只拿了把小锉刀,能怎么滥杀?给全灵兽峰的小兽磨指甲磨到出血么?!   他气虽气,却也知道自己这师父说出的话不管有多离谱,都是绝对不会改的,只得按下满心火气,无奈万分的深深一叹,转身向着密林中走去。   反正自己师父如此不着调也不止一回了,甚至还做出过为了让他学会游泳直接把他丢进山涧里的事……仔细一想,今天这还算好的,至少没把他坑的像之前那次一样断胳膊断腿。   萧沫萧门主向来管收不管养,对他的管理方式相当粗放,只有在自己受伤时才会暴露出关心爱护来。   这离谱师父能心疼无比地抱着尚且年幼的他摇上一晚上,能极其幼稚的装鬼逗他乐,会抱着他的伤处吹气,还会一点都不正经地说“你看你长得本就不行,日后不好生修炼连个媳妇都娶不着”这种戳孩子心的话……总而言之,是个惹人爱也惹人恨的主。   岁月经年,他早在相伴的七年中习惯了自己这师父的不着调,如今虽有些赌气地捏着锉刀转身就走,心底却从来都知道萧沫是关心着他的,倒也生不出什么怨气来。   ……所以此次历练该怎么办哟。   ——   封霄阳撑着脸笑盈盈地看着李致典进了密林,颇有种吾家男儿初长成的自得感,并浑不要脸的同系统自夸:“你看我把主角教养的多好,既不伤人又不伤兽的,多好的少年男儿啊。”   系统暗道你都快把人家教的黑化了,冷漠无情地提醒封霄阳:【主角李致典性格属性中‘矛盾’一项较高,有堕魔可能,还请宿主多加注意,提前查询相关剧情。】   封霄阳脸上笑容一僵,翻了个白眼,打算无视这个专注拆台整七年的系统。   他跳下车辇,一个响指将车辇收回,闭目放出魔息,逐渐笼罩整片密林。   自家那蠢徒儿没走出多远,正在拿着锉刀黑着脸磨捡来的树枝,封霄阳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决定帮他一把。   他悄悄弹出一道魔息,将李致典手中的锉刀打成了两截,而后不顾少年人哀怨痛苦的咆哮哼着小曲操纵魔息绕过李致典,凝神静气地找起自己想要的东西来。   原书中,那黑豹妹子木溪与李致典虽是先相杀再相爱的剧情,彼此之间信任度极低,后期更是因李致典广开后宫变得更加貌合神离,全靠个孩子系着才不至于反目成仇,却仍有着情浓之时。   木溪曾与李致典讲过,这灵兽峰中的黑豹一族世代生活在此处,对整个灵兽峰都可以说是知根知底,只有一处谷地是毫无所知、甚至连进去都不敢,只能在周围巡视的。   只因那谷地曾是上古征战之所,世间最后一只凤凰陨落于此,威势怨气久久不散,渐渐凝成了满谷的浓雾,内含剧毒,吸入者轻则七窍流血,重则魂魄无存。   封霄阳所寻的,正是这处险地。   如此险境,也不知李致典是怎么“脚滑”、“迷路”又“猝不及防摔下去”的。   封霄阳将魔息铺开百里,终是找出了些端倪,瞬间睁开双眼,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密林深处而去。   不过瞬息,那幽谷外的树杈上便多了道红影。   封霄阳看着谷内弥漫的浓重雾气,沉吟半晌,忽的抬手一挥,眨眼间便换了身衣物,在自己脸上涂了些泥灰,又随意在身上划出几条血痕,紧接着跳下树去,寻了处看起来干净些的地方闭眼一躺,开始装死。   黑豹一族镇守灵兽峰多年,从未出过密林之中,对于人类的仇恨也最浅,甚至会暗中帮助迷路的凡人走出灵兽峰。   而木溪会与李致典不死不休,不过是因为原书中李致典属实杀性太重、一月之间杀了足足三千头妖兽,大有要将这灵兽峰屠个干净之势。   他对这浓雾的了解定然不会比那世代镇守灵兽峰的黑豹一族多,还是先去打探些情报为好。   绝对不是因为黑豹族中全是身材火辣的小姐姐!   封霄阳算好了时间,早看见不远处有只身材苗条的黑豹在林中游荡,是以没躺多久便听见了细碎的爪声,紧接着便是略显粗重的喘息。   一只黑豹自密林中踱出,眼眸是极为澄澈的淡蓝色,待到看清眼前景象后紧张地吼了声,略显烦躁地在原地走了几步,是个想去救人,却又怕吸入浓雾的踟躇姿态。   封霄阳动也不动,继续躺在原地装死,甚至还偷偷掐了自己一把,浑身猛地一抽,做出个眼见着就要见阎王爷的样儿。   黑豹发出几声短促的吼叫,又在原地转了几圈,最终下定决心一般伏下身子,小心谨慎地向着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人走了几步,屏着呼吸叼起封霄阳的衣角,开始往密林中拖。   它还没走出半步,喉间便是一紧,紧接着便对上双嗜血邪性的眸子。   魔人一头红发无风自动,舔了舔唇,露出那颗标志般的小虎牙,轻笑出声:   “找到你了。”   漫天血雨自他手中爆开,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五十一章 有故人来   前一百年我想你死,中一百年我想你永不超生,后一百年我只想让你回来。   “找到你了。”   程渺猛地坐起身来,后背仍有着诡异梦境所留存的、挥之不去的黏腻之感。   梦境中那红发红眼的魔人身上的恶意有如实质,压的他不能动弹,直到突然惊醒,依旧忘不掉那种令人崩溃的无力感。   他喘着粗气惊魂甫定地在榻上摸索着,直到触到熟悉的冷硬铁剑时才感到了些许的心安。   山下风紧,将窗扇吹的咔咔作响,又从程渺领口灌入,不留缝隙地将他包围起来,吹干一身冷汗,冻的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他浑身肌肉仍处在梦境之中,绷地发紧,腿脚也多少有些不听使唤,本想下榻去关上那扇被风刮的来回摇摆的窗,却在走到窗前、看到遥远处一点灯火时瞳孔骤缩,下意识拔了剑。   霜落剑鞘落地,发出铛一声响,程渺这才彻底回了神,反应过来自己已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看着地上的剑鞘干瞪眼,有些可笑于自己的草木皆兵,叹了口气关窗捡剑鞘,却是再睡不着了。   房中是个极简单的陈设,只一榻一桌一椅被冷风一刮,多少有几分萧瑟意味。   程渺握着霜落坐下,自腰间摸出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迎着月光一层层打开,拿出那枚令他不知该如何处理的东西来,看着上面那个张牙舞爪的字叹息:“你究竟是谁的东西,又为何会惹得我夜夜不得安眠……”   自那日封霄阳负气离开,时日已过一旬。   程渺虽能隐约察觉到那魔人如今所在之地,却也知道封霄阳必然是不愿见他的,便在度化乱葬岗中冤魂后亦步亦趋地寻了个与封霄阳相同的方向,半追半游的跟着。   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理。   那魔人折辱了他两年,又在这七年之中不断戏耍于他,好容易有了个逃脱的时机,本该是要能走多快走多快能走多远走多远,躲的离封霄阳远远的才好,却怎么也按不住满心的担忧,就算被那魔人当面说了“不愿再见”也会悄悄的跟着。   一言以蔽之,就是贱。   他一边唾弃着自己这把热脸贴冷屁股的贱骨头,一边又觉得,那魔人七年之间从未动过刀子杀过人,或许已存了归善之心,是还有法可救的可怜人。   更何况,那魔人的情期在这几年中爆发的越发频繁,情期之时魔息全失,全然是个任人施为的模样,若是没了他照管,若是闹出什么祸事,又该如何是好。   程渺仰在椅背上无力地捂住脸,又是一声疲惫无比的叹息。   那魔人最擅长的就是在别人觉得他还有救之时犯个不大不小的贱,变得无药可救起来,他却偏偏被这拙劣的戏码牵紧了心,又是觉得封霄阳可憎,又是觉得封霄阳可怜,举止行动也变得矛盾无比、纠结万分。   分明知道自己对那魔人只该存着厌憎痛恨这两样心思,却又下意识地关注着他的一切,下意识地为封霄阳打点好逍遥门上下,甚至于即使如现在一般重获自由,也会亦步亦趋地跟着封霄阳走。   他每每夜间无眠、想起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后都会恨的咬牙切齿,将完全不需要擦拭的霜落擦的光可鉴人,可一碰上那魔人相关的物或事,自己心底的告诫又全不作数,只觉得那魔人怎么看怎么可怜。   除去可怜还有什么……程渺说不清,只觉得每每看见那魔人一张带了些坏心的绚烂笑颜,满心郁结都能暂时消上几分,即使知道封霄阳笑的越好看,需要他收拾的烂摊子也就越大。   他本就心思深重,又被个封霄阳搅的心绪不宁,近来觉是越发的少,可即使是入了梦,也会被那铃铛中的记忆搅的不得安稳,是睡也不是醒也不是,生生闹出了两圈黑如墨画般的眼圈。   经了多日磋磨,程渺也大概明白了那铃铛中的记忆大多都是关于两个少年的,那位被称为“阿轩”、他常常俯身的修士是个地道的仙家弟子,另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萧姓少年则是个性情天真的魔人,也不知这两个看似一点边都不沾的人是如何搅在一起,甚至于还做了那苟且之事的。   铜铃裂了深深一条缝,所留存的记忆也变得乱七八糟。往往是上一秒两个少年还在桃花树下喝酒论剑,下一秒便滚到了床上,逻辑错乱到叫人来不及反应,偏偏身体的感受极为真实。   最离谱的则是这铃铛似乎有着自动补全场景的功能,自发自动地给梦境中辨不清面目的两人贴上了他和封霄阳的脸,扰的程渺每每醒来都会冷着张要杀人的脸自发冷静,胸前的黑色莲纹还在不识抬举的跳动着,使他的心情更加烦躁。   这诡异无比的铃铛扰他梦境也不是一次两次,是以今日程渺入睡后发觉自己又到了那“阿轩”的身上,正透过少年的眼睛往外看时冷静万分,甚至还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今日这场乱梦又要做上多久。   眼前是张典雅小几,摆了张未完成的工笔画,看铺色线条,应当是那名萧姓魔人。   自己正拿了支羊毫细笔蘸了墨愣神,在画上比划多次,终是没下得了手,叹出口气,掐诀将黄绢上的墨色全洗了,有些无奈的嘟囔道:“还是不行,总觉得画不出他的生动神情来……”   小几一旁放了面水镜,映出少年略显纠结的神情来,程渺不经意间扫到,微微一怔。   那水镜中映出的少年面容青涩,一双眸子虽仍是沉沉墨色,看起来却比现在的他明快不少,耳垂一点朱砂痣,将整张冷清容颜都撑的多了几分人气,倒是比程渺记忆中自己的长相更加有烟火气些,像个活人。   他看着水镜中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了几分怀念意味。   步入修真之途已有千年,先斩红尘后斩情丝,又修了无情道,三灾四难九道劫,早将他身上那几丝红尘气全剥了去,只留下个冷清淡漠不知情爱为何的性子,更丢了许多关于从前的记忆。   他连自己少年时长相如何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虚怀宗上人丁稀少,闻鹤才又是个比千年寒冰还冷的人,大多时候都只有他和霜落相依相伴。如今想来,难免有些怅然。   好在山上还有着个一直同他笑同他闹的人……   水镜忽地一颤,泛出阵阵涟漪,惊得程渺微微一颤,回过神来,抿紧了唇。   闻鹤才那时常年清修,虞清道又天天忙着打理虚怀宗及与修真界各大宗门互通有无,能上虚怀宗的也就这么几个,哪里来的同他笑闹的人?   真是被梦境搅的糊涂了,生生造了个完全不存在的人出来。   “阿轩”也是一惊,连忙胡乱将案上的绢画都扫到一旁,自袖中掏出本厚厚的典籍来,装出副认真修行的样子同水镜中的人讲话:“师兄找我,可有什么要事?”   他装的不错,只可惜袖子被各色颜料污了好大一团,露了马脚。   水镜中的修士面目平庸,一双眼睛在他袖上污渍处转了圈,又转回到少年那张冒了细汗、强装镇定的脸上,揣着明白装糊涂,轻咳一声,道:“确是有着要事,但不是问你的……你那小道侣在么?”   “什、什么小道侣?”少年一怔,脸皮瞬间便烧了起来,就算是附身在他身上的程渺也能感觉到几分热度,紧接着便听见“阿轩”欲盖弥彰的声音,“我从来都是个性情淡漠的人,师兄何必、何必如此消遣我……”   他师兄带了些笑意的嗤出一声:“得了吧,我还不清楚你小子……我找山下客栈里那位姓萧的小公子。师弟啊,我们又不是如那虚怀宗上的冰山师徒一般修了无情道,若是遇见了心念之人,早些签下契书才是正事。”   程渺莫名被叨了一嘴,长眉顿时一挑,心道这“阿轩”的师兄看似平庸憨厚,没想到还是个碎嘴的。   修行方法千千万,断情绝欲的无情道只是其中之一,这“阿轩”的宗门有些旁的法门,也是正常的。   只是这“阿轩”与那萧姓魔人均是男子……罢了,既是你情我愿,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插嘴。   更不要说他如今经历的只是枚破旧铃铛里的一段记忆,这“阿轩”两人的人生怕是早成定局,无法改变。   他听见自己轻声一咳,面上红晕逐渐消了去,沉声答道:“小扬……萧公子他前几日说家中有事,急急的就走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师兄若是有事,不如同我讲上一讲?”   平庸修士微微一怔,笑道:“走了?我还想着早些回来,同这让我师弟喜欢的神魂颠倒的人好好谈谈呢……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道消息,说魔界中那位有半身龙血的魔尊陨了,魔界闹了内乱。之前你不是说萧公子家在魔界边界么?我想着提醒他几句,没想到他倒是消息练达,早早便赶了回去,如此也好。”   “阿轩”闻言浑身一颤,一双握在桌角的手慢慢扣紧,轻声低喃:“魔界内乱?可……可这些,他都没同我说过……”   “跟你说什么?”修士咂嘴,“他与你同为男子,也有着自己的骄傲,碰见这样的事,自然是想着自己处理。”   他像是看见了自己这平素冷冷清清的师弟面上神色不好,赶忙找补般拉了句话宽慰:“师弟啊,你也别太担心了,魔界乱成一锅粥,那些魔人连收拾自家都来不及,这个时候找修真界的麻烦,不是自讨没趣吗?萧公子估计也只是回去看看,不时便回来了。”   程渺听的直摇头——这师兄分明是个被蒙在鼓里的。   那萧公子是个魔人,趁这个时候回魔界多半是想趁着内乱分一杯羹,“阿轩”师兄这一番话看似宽慰,实则只会让人更加担忧。   果然,“阿轩”脸上的神情越发不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句完整的话来:“好。我记下了。师兄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便将这水镜关了去。”   “嘿这小子。”师兄笑骂,“关吧关吧,赶紧去给你那小道侣画画像去……”   少年拂袖将水镜扫平,顾不得收拾眼前的一片混乱,连忙从胸前扯出个红线栓着的铃铛来,一叠声的唤,听在程渺耳中虽都是模糊的情节,却也能听出说话人的焦急与担忧来。   可无论他怎么叫怎么摇,那铃铛依旧如死了一般一声也不出。   程渺听了半晌,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与那少年共情了般,又急又慌的难过起来。   少年魔怔般摇了半个时辰的铃铛,忽的站起身来,将案上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上,摔的溅了满身的墨,一双好看的眼睛气的通红,磨着牙吼道:“你既是决意要走,便不要回来了!”   话说的重,他眼角却是红的透彻,染了墨的手也抖的厉害,分明是个要哭的面相。   他咬着牙将颈间那道红绳往下扯,一面扯一面骂着人,只可惜被教养的太好,骂人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最重也不过是个“死在外面别等着我收尸”这种不知是在咒那人还是在逼自己狠心的话。   那红绳栓的极紧,少年硬生生在自己颈间扯出了道红痕才将铃铛拽下来,正要赌气的丢出去,便听见那铃铛“叮”的一声轻响。   少年一瞬间便愣住了,抖着手将铃铛举到耳边,眸子里狂喜与怔愣交杂,可得到的只有一片要命的死寂,就好像方才那声微弱的铃响是他的臆想一般。   “你说这铜铃一步一想一步一响,就算多远我都能听得见。”他似哭似笑的慢慢滑坐在案前,两手攥紧了那枚铃铛,“可它现在一声也不出,就好像死了似的……小扬,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你现在究竟如何啊……”   程渺与这少年能在一定程度上共情,也察觉到了“阿轩”满心的痛苦与仿佛能将整个人烧干净的忧心与焦躁,却是无法可想,只得长叹一声。   毕竟这只是一段记忆,而那两人的命运早已注定。   那位萧姓公子,多半是不会回来了。   前代魔尊陨落之时,正巧是程渺刚刚飞升渡劫期,被九天雷劫劈的差点身死道消,好容易才挣出条命来,正在闭关清修中,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   他出关时,已是封霄阳登位后几年的事了。   程渺对魔界内乱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虞清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知道那百年中魔界死伤了少说三成的高阶魔修,单是渡劫期之上的大能都死了五六个,斗的是相当惨烈。   按照往常的梦境来计算,这段梦境到此也就算结束了。   可令程渺始料未及的是,梦境依旧在继续——   他所附身的少年接手了门中产业,从一个半大少年彻底成长为了一个面容冷漠、寡言少语的青年人,修为也在日益精进。   那位水镜中见过的师兄回到宗门的时候,少年已经成了个不言不笑的人,与自己多年未见的师兄久别重逢也只是淡淡一句“师兄回来了”。   少年拒了不下百十桩亲事,在外始终是个冷淡仙人的模样,终是磨的所有人都死了心。   不是修了无情道,却胜似修了无情道。   只有程渺知道,自己总会在夜间翻出那枚铜铃,着魔般对着月光摇晃低喃。   日月经年,梦境惑人。他起初还记得自己姓程名渺,是虚化宗中的仙尊,后来便慢慢忘了自己的身份,再后来,就只记得自己是个小宗门的掌门,在等一个会笑着唤他“阿轩”的人回来。   或许是十年,又或许是百年,那枚被他挂在颈间的铃铛终是响了起来。   那夜程渺没有睡,只顾着着迷般听铃铛越来越急的响声,脸上着魔般带了抹略显僵硬的笑意。   他想,若是那人回来,他一定要将他打断了腿囚禁在自己房中,再不让他离开半步。   他又想,那人走了许久,或许是有着苦衷,还是备上一桌酒宴,为他接风洗尘为好。   想来想去,他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只暗暗决定,等见了那人,无论场景如何,都要说上一句“回来就好”。   只可惜,他准备了许久的话,没了说出的机会。   魔人趁夜突袭,将整个宗门差些屠尽,程渺带着仅剩的弟子拼死相抗,边战边退,直到退无可退。   他躲在与那人初见的桃花林中,以身为祭,要开这门中最大的阵法,却见到了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位被他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人带着笑出现在他面前,一袭红衣艳如烈阳,长发无风自舞,脸上还带了几分儿时的稚气,手上却沾满了他同门的血。   漫天血雨自他眼前炸开,染红满林的桃花,程渺咳出一口血,看的愣了。   一双冰冷至极的手握上他的脖颈,紧接着是道带了笑意与几分天真的话语:“找到你了。”   ——   程渺从梦中惊醒之前,在窒息的痛苦中唯一听见的,便是急促到几乎要炸开的铃响。   他在椅背上靠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强打心神,想从那场几乎要让他耗尽所有心神的梦境中分析出来些有用的、能让他追溯出铃铛主人究竟是谁的信息。   首先,梦境中虽掩去了所有信息,却提到了“前代魔尊身死”这一时间段,初步推测应当是他闭关那段时间。   再者,“阿轩”所在的宗门被灭门,如此凶恶行径,定然不会是封霄阳登位后的事。   在梦境中过了近百年,他对两位梦境中人所在的宗门也有了不少了解。灭门可是大事,虚怀宗的典籍中应当有所记载。   只可惜典籍中所记述之事实在太多太杂,纵使是程渺,一时之间也无法准确找到能与之对应的宗门,还需来日再细细搜寻一番。   他正这般想着,便听见屋外传来几声敲门声,惊得一颤,握住霜落冷声问道:“谁?”   门外那人不答,只加重了敲门的力道,咚咚咚地听的人心烦。   程渺微微皱眉,提着剑几步走到门后,提了心将门猛然拉开,却在看清敲门人后愣在当场:“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五十二章 故地重逢   封霄阳:我知道遇见漂亮的大姐姐不要答话,可是她叫我老大耶……   封霄阳坐起身来,看着倒在自己身上两眼翻白、分明是昏死过去了的黑豹,颇有些无奈。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自己都自身难保呢,怎么还想着来救人……”他叹了口气,从黑豹沉重的身躯下将自己拔出来,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唉声叹气地俯下身子捞起黑豹的两只前爪往树丛里拖。   这妹子心的确是好,却是错估了自己的实力,只吸入了几丝幽谷中的浓雾便昏的不省人事,还要让他这个装死的人诈尸起来救她。   怎么木溪的性子全然不像原书中所描述的那般暴躁热情,反倒是看起来傻乎乎的?   黑豹身长近一丈,遍身毛发相当柔滑,摸起来手感极好,四只肉掌是微红的浅褐色,看起来便好捏的很。   封霄阳不想引起这周围妖兽注意,便没施术法,只在手上注了些魔息当作助力,吭哧吭哧的将这只傻乎乎的黑豹拖进了密林之中。   这幽谷可是灵兽峰的核心地带,保不准就会有个什么妖兽一时兴起来溜溜弯。虽说黑豹一族在这灵兽峰中地位极高,可妖兽之间毕竟是实力为尊,若是任由木溪仍在那危险的地方呆着,且不说会不会因吸入过多浓雾散尽修为,单是循着味道来的妖兽就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他将昏迷的黑豹拉进密林中,又将那条几乎与它身体一般长的尾巴抱到它身边,实在是没忍住自己的手,满足的揉了好大一把,心里美的要冒泡。   是大猫猫诶!活的大猫猫!   封霄阳过完了手瘾,这才沉下心神,蹲在黑豹身边,将一丝魔息注入昏迷的木溪体内,仔细查探着它体内的情况。   这幽谷中逸散出的浓雾虽对他没什么过多的影响,对木溪的影响却是极大。   只是短短一息,黑豹体内的妖力就有了紊乱之象,察觉到此情况的封霄阳心中猛地一个咯噔,暗道幸亏自己发现的早,将昏迷的木溪拖进了密林中,要不然这个徒媳妇也得折在半路上。   他操纵着魔息在木溪体内游走一圈,将黑豹体内紊乱的妖力疏导平和,又顺手帮它疏通了几处经脉,这才撤下双手,又恋恋不舍地在它油光水滑的背上撸了把。   在现世之中,可摸不到手感这么好的大猫。   黑豹的呼吸逐渐从急促变得平和,渐渐有了要醒来的迹象,封霄阳见势赶忙放下胡作非为的手,又在自己脸上抹了把土灰,装出个茫然无知、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儿。   黑豹在他看似茫然实则热切的眼神注视下悠悠转型,下意识炸了毛往后猛地一蹿,伏低了身子,喉中发出低沉的吼声,是个进攻的姿态。   封霄阳连忙摆手:“这位侠……这位灵兽大人,我是这灵兽峰下的一名村民,此番误入……”   话未落地,他便看见那只黑豹的身子极明显的颤了下,湛蓝眼中流露出几丝惘然与激动交织的复杂神色,口中吐出带了低低嘶吼的人言:“嚣……张,你@&回》……”   嚣什么张?什么张?嚣什么?   封霄阳听的满头雾水,慢慢放下手,试探般地问眼前的黑豹:“灵、灵兽大人,我们是不是曾经在何处见过?”   黑豹略显烦躁地甩了甩头,身上爆发出一阵白光,人立而起,身形变细拉长,眨眼间便变成了个黑皮白发、衣着清凉的高个子美人儿。   她头顶还顶着一对略显圆润的耳朵,身后长尾像只大狗般不断甩动,似是不大习惯用人类的发音器官说话般呜了好几声,才断断续续的说出句完整的话来:“老……老大,你回来了。”   封霄阳看着眼前个子高挑、比例极佳,脖子以下全是腿,还穿的极为清凉的猫耳美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将眼睛往哪里放,心猿意马地应了声:“啊?什么老大?”   兽耳美人皱了皱眉,以一种极为豪放地姿势在他面前蹲下,相当自来熟的伸手摸上封霄阳的额头:“……不、不烧。”   那一蹲极为豪放,封霄阳只觉得一瞬间看见了个极为少儿不宜的东西,整个人都不好了,忙不迭的捏着领口往后躲:“你你你有话好说,别动手啊!!!”   他知道兽系妹子野,但真不知道居然会这么野啊qvq   美人见他逃开,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愣在当场,伸出的手有些落寞的垂下,湛蓝眼中也露出几丝委屈之色,轻声道:“你、不认识……我?”   封霄阳看的一愣,心里没来由的泛上几丝慌张来,却在看到美人裸露在外的大片皮肤时红了脸,从灵戒中胡乱扯出件衣服来丢到她身上:“你你你先穿上衣服再说话!”   美人伸手接住,一双湛蓝眼眸睁的圆溜溜,将眼前的人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遍,最后定格在封霄阳红透了的耳朵上,这才慢慢悠悠地套上了那件对她而言有些累赘的衣服:“……麻烦。”   那件衣服极为宽大,无论是该遮不该遮的都一块儿遮了起来,封霄阳这才敢正眼看她,有些疑惑的出声询问:“姑、姑娘,你好像是在哪里见过我的?”   “木溪。”美人微微歪了头,面无表情的吐出几个字,“见过。你是……老大。”   老大?封霄阳心中疑惑更深,撑着地面站起身来,弯起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柔声问道:“那个木溪啊,你是在何处见到我的?”   同时在心中揪出自打他进了灵兽峰后就像个哑巴似的系统,疑惑道:“系统啊,原主和这木溪妹子见过吗?”   【系统得到的剧情中并没有相关的记录。】冷冰冰的机械音。   “你那剧情是不是该完善了啊?”封霄阳咂咂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不如叫挖坑系统算了……”   系统冷哼一声,继续装死,封霄阳知道再叫也不会有什么回应,只得将心思转回到眼前的木溪身上来,继续弯着眼做出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来。   可木溪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双湛蓝眼眸淡淡的注视着他,直到封霄阳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摇摇欲坠才出了声:“你忘了。”   封霄阳茫然:“啊?”   “你忘了。”木溪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似乎是不知该将五官如何处置般,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你、怎么……能忘……老大……”   她一双湛蓝眼眸睁的极圆,忽的蒙了烟,紧接着便掉了一串一串的泪下来。   封霄阳一头雾水,可看着眼前哭的狼狈的木溪,下意识伸手摸上她略显凌乱的白发与那对失落垂下的豹耳:“……哭什么劲呢,你好好说话啊。”   他话音没落地,便觉出自己方才那动作的不对来——对于妖兽来说,摸头可是大不敬的动作。   封霄阳轻嘶一声,正要将手放下,却听见眼前人极不体面的打了个哭嗝,紧接着相当自然的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手心一阵温软,内心慌如野兔的封霄阳:“……?”   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间竟是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木溪却似从这动作中获知了些什么似的,慢慢止了哭声,胡乱将满脸的鼻涕眼泪都蹭在了封霄阳给的衣服上,抬起头来与封霄阳对视:“你忘了,木、木溪没忘就好。来……干什么?”   她一双碧蓝眸子极为澄澈,几乎能从眸底看见所有的心中所想,如今却是满盈的、几乎要溢出来般的怀念与信任。   封霄阳一时之间摸不清这小姑娘壶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却被那湛蓝眼眸中浓重无比的信任所慑,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试探般道:“若我说我此番来此,是想要这幽谷中的东西呢?”   他本是打趣一说,却见眼前的女子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要往那幽谷中扎,竟是个全然不顾己身安危的姿态。   不要命了这是?!   封霄阳简直要急的冒烟,连忙扑上去拽住了木溪的尾巴:“停停停!没这么急!!”   木溪被他扯的一顿,一张脸上泛起了几丝红色,连忙抢回自己的尾巴,有些焦急地眨着眼:“老大……要……”   “你知道那峡谷里面是啥吗就往里冲?”封霄阳惊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心还砰砰跳着,话音里也多少带了几分焦急,“我现在让你死你也去死啊?”   “凤凰血。老大,死,可以。”木溪的眼中却是一片平静。   简直是鸡同鸭讲,没话谈了这是。   封霄阳长长叹出一口气,满心疲惫的捂住脸,强行放柔了声音:“是这样啊,木溪姑娘,你怕是认错人了,我不记得曾经当过什么‘老大’……”   木溪毫不犹豫的打断他:“你是。”   “行吧你说是就是。”封霄阳对这只大猫的固执没辙,又是长长叹出口气,“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能跟我讲讲为什么会叫我老大吗?”   “老大,就是,老大。”木溪使劲的嗅了嗅,笃定道,“你是老大。”   ……这都哪里来的关系哟。   封霄阳只觉得头上又冒了几根白头发,眼见着徒媳妇又要跟自己扯上关系,连忙及时止损:“木溪姑娘啊,你方便说是什么时候遇见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吗?”   木溪猫儿似的舔了舔爪子,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轻声道:“你,记起来,我就说。不是,像,就是你。”   猫科动物是最执着的,封霄阳知道定然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得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继续:“我想取这幽谷中的东西,你对这浓雾了解多少?”   木溪眼中一亮,张口正要答话,眸色却猛地一厉,炸毛般俯下身子,冲着封霄阳身后的密林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出来!”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魔尊大人痛失假名,小可爱们可以猜猜封霄阳的真名究竟是什么嘿嘿   —— 第五十三章 世事难料   封霄阳:当一个非酋遇到欧皇,这是他的心理活动。   她那一声吼的声势颇大,震的封霄阳浑身一颤,连忙向后看去,果然在树丛中看见了个隐约的黑影。   如今正是黄昏时候,日头西下、林中树木又交织的密密匝匝,是一丝儿亮光也透不进来,还能隐隐瞧见远处幽幽的磷光,怎么看怎么像个要闹鬼的地方。   木溪如今已变成了个半豹半人的姿态,喉中发出的低沉吼声里杂了妖力,平地挂起一阵妖风,将周围的密林都吹的震颤起来,树叶纷纷而落。   而那道黑影却丝毫没受到任何影响般,慢悠悠从树阴遮蔽下摇了出来,在封霄阳目瞪口呆的眼神中穿过一棵足有磨盘粗的大树,现出个模模糊糊的身形,含混不清的出声:“先生,我想请您给我算一卦……”   封霄阳倒吸一口凉气,放在木溪身上的手一紧,差点薅下一把豹毛来。   脸庞惨白浮肿、满头水藻水草,双眼暴突、口中随着说话不断吐出污水,一身衣服看上去像是官服,却朽的朽烂的烂,还挂了几条翻白眼的小鱼——这是活脱脱一个水鬼啊!!   水鬼是地缚灵的一种,往往会在死去的那方水域不断徘徊,极少有能自由行动的水鬼,堪称万中无一。   这几万人里都见不了一个的玩意究竟是怎么精准找上他的?!   他幼小的心灵遇到了继花楼消遣见鬼母后的又一次震颤,伶俐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抖着声问:“什么算卦……”   木溪仍在低吼:“危……险,吃掉……”   水鬼一双无神的眼睛慢慢转到满脸凶相的黑豹身上,慢慢地摇了头:“我无恶意,只想请这位神机妙算的先生帮我算上一卦。”   封霄阳看着水鬼身上辨不出面目的衣服,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抖着嘴唇反应了许久才从那句“神机妙算”里咂摸出几分似曾相识之感,思索半天,终是稳住了自己的声线,试探般问道:“这位水……这位壮士,先前我摆摊算卦之时,那个在我身后出声的,是不是你?”   水鬼缓缓点头:“我姓许,冒昧找上先生,只为了求先生帮我算上一卦,并无恶意。”   木溪仍龇牙咧嘴的吼着,还夹杂了几句“吃掉”“消灭”的话,封霄阳听的头疼,揪住黑豹颈毛轻轻一扯:“这什么东西啊你就想吃……乖乖呆着,老大来应付。”   说罢便迈动被吓的软了三分的两条腿,向前几步,对着空中悬浮着的水鬼作了一揖,强撑出个笑脸:“许壮士抬爱,在下受宠若惊,只是现在并不是在下出摊之时,壮士不如等来日再做打算?”   许姓水鬼一双无神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封霄阳,看的他脊背发凉:“先生……神机妙算,不会花费多少时间。”   封霄阳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   这是彻底缠上他,不给算就不走了啊。   身旁传来黑豹低沉的咆哮,怒意勃发:“威胁……杀……”   猫本就是极为警惕的物种,木溪在察觉到鬼魂之时精神就紧紧绷了起来,如今一看见这鬼魂竟敢不识好歹的要挟封霄阳,更是焦躁难耐,整个身子都化作了兽形,四爪前隐隐浮现几道锐利爪光,在地面上留下深深刻痕。   一个两个的都是麻烦。   封霄阳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一跳一跳的疼,先是回身顺了木溪的毛,再满脸严肃的命令焦躁不安的黑豹变回人形、在他与鬼魂的交流过程中不得出手,这才转回目光来,看着鬼魂悬浮在空中的那对一只穿了鞋一只缠了水草的脚,叹道:“要我算卦,可是有代价的。这位壮士,你可想好了?”   “我愿为先生做牛做马,只求先生帮我算上一卦。”水鬼向他俯下/身子,僵硬的言语中似乎带了几分激动与期待。   封霄阳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腿脚软的厉害,不敢再看空中悬浮着的鬼魂,索性往地下一坐,双目微眯,做出个世外高人的姿态来:“好。姓甚名谁,生辰八字为何?细细说来。”   水鬼讷讷地看了他好一会,似乎不大明白封霄阳口中说出的话般茫然道:“不知。”   ……又是一个谜语人。   封霄阳在心底骂了句娘,强行摆出个笑脸:“那你是想让我算个什么呢?”   “我此番前来,是想求先生帮我算一算,我所失之物究竟为何?”   水鬼一张肿脸上流露出几分惘然神色,带着满身的水草细细抖了起来,封霄阳看在眼中,又是惧怕又是无奈的叹了声,闭上眼问系统:“能帮我调出来这位许壮士的资料么?”   同时在心中感慨一句,天下算卦人万万千,啥也不看、生辰八字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能算卦的,估计也就他一个了。   系统中信息返回的极快:【信息不全。此人姓许,北方人士,生前曾在朝中任职,横死于十二年前……咦,宿主大人,这个水鬼好像是那狐狸腹中胎儿的生父!】   与它话音同时,封霄阳面前跳出个极大的光屏,上面只有寥寥几个黑字,余下的都是大片大片的污迹。   封霄阳看的直皱眉:“你这是干什么?先是不告诉我记忆里都少了些什么,到现在剧情都不给我看了?”   【支线剧情‘狸猫嫁’开启,任务目标:解开鬼母的身份之谜。请宿主自行挖掘相关信息,解开谜底。】   系统先是机械的报告了任务,紧接着便放软声线,解释道,【宿主这是第一次开启支线剧情,系统会给予相应的介绍。】   所谓支线剧情,就是原书中略提一嘴但是没补全、被位面意识填上的坑。为保证故事发展的逻辑性,封霄阳这个倒霉蛋不仅要维持主线剧情的发展,还要分出心神来探索支线剧情相关的东西。   【自然,奖励也是很丰厚的。宿主若能完成这项任务,会额外发放两年寿命。】系统先是发了个甜枣,又在封霄阳满脸向往时泼了盆冷水,【在完成支线剧情的过程中,有可能造成主线剧情的崩坏,还请宿主慎重考虑。】   是个奖励与风险并存的活儿啊。   封霄阳透过光屏,看着眼前那个心有不甘却什么都不记得了的鬼魂,轻啧一声,道:“我接了。”   【宿主确定不多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哦。”封霄阳没好气道,“要我说你们这系统放在我们那个界面就是要被吊路灯的,我兢兢业业干了七年,现在剩下的寿命也就不到一年……这奖励我是必须要了啊。”   【好的,恭喜宿主接取该支线任务,任务截止时间为三月后。由于任务的特殊性,系统无法提供任何帮助,祝宿主一切顺利。】   十成十的资/本家嘴脸。   封霄阳在心里将系统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却不显,又仔仔细细看了遍光屏中所记述的东西,深吸一口气静气凝神,正儿八经算起卦来。   原主精通术法,在算命一事上也有涉猎,虽然是个三瓜两枣的三脚猫功夫,可用来算一个凡人命数,还是足够的。   木溪见他闭了眼,没来由的有些慌神,一对豹耳直直立起,湛蓝眸子也恶狠狠地盯着空中飘浮的水鬼。   若是那推算命数之事反噬伤了老大,她必然要将这水鬼撕个稀碎!   封霄阳却不知那一豹一鬼之间的暗流涌动,看着算出的命数一时间竟不知该做出个什么表情才好,只得长长叹了口气睁开眼,神情复杂地问许姓水鬼:“你可是曾经在这朝中做过官?”   水鬼一愣,脸上仍是一片茫然:“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却也不知道丢到了何处去。”   “……也好。”封霄阳只觉得有无数话堵在胸口,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长长叹出口气,“在下功力尚浅,算不出你所遗之物究竟为何,却能算出个大概的方向来。许官人若是情愿,可与在下结伴同行。”   水鬼慢慢地摇了摇头:“感激不尽。不劳烦先生了,先生只需告知我那物事究竟在何方就好,我自去寻找。”   封霄阳伸手指了指他略显透明的四肢:“水鬼不能脱离自己死去之地,你如今耗损了太多精气,怕是撑不到回去的时候了。在下这里有样东西可蕴养魂魄,或许能助你找回丢失的记忆,若是不嫌弃的话,与在下同行一段也好。”   说着便从灵戒中摸出了个略显黯淡的细长瓶子来,拧开瓶口,顿时便有股极为阴冷的鬼气飘出,激的木溪又炸了毛。   水鬼虽想拒绝,却觉得那其貌不扬的瓶子上像是带了什么魔力般,诱引着他往进钻,难免多看了瓶子几眼,有些犹豫的出声:“先生为何要帮我?”   “哎事先说好,我这可不是帮你。”封霄阳连忙换上个市侩语调,眯起了一双桃花眼,“只不过带着你有用罢了。事成之后,你那丢失之物要借我一用,可好?”   水鬼沉思半晌,点了点头,应了声“好”,便化作一道灰光,钻入了封霄阳手中的瓶子里。   封霄阳看着手中灰气弥漫的瓶子,叹了口气。   是个可怜人,还是能帮则帮吧。   他将小瓶收入灵戒中,又打了道魔息帮着那水鬼温养,这才抬了头,正正看见个毛发炸了一半、半脸凶相半脸惧怕的木溪,有些好笑的出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木溪那双湛蓝眸子仍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好一会才收回了满脸的凶相,慢吞吞地变回人形,扒着封霄阳又是闻又是蹭的折腾了好一会,才放开手,低声道:“鬼,不好,不能跟着老大。”   封霄阳被她蹭的浑身都不大对劲,暗道还是猫猫好,却又没管住自己的手,揉了揉木溪的一对兽耳:“放心吧,你老大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木溪猫儿似的甩了甩脑袋,嫌恶似的皱起鼻子,忙不迭地推开封霄阳的手:“鬼……难闻。”   封霄阳落了嫌弃,心中却是轻松了不少,收回手来弯着眼问木溪:“木溪啊,你对这幽谷中的浓雾了解多少?”   “碰,死,闻,也死。”木溪伸出一双手艰难比划,似乎想向封霄阳描述出这幽谷中的浓雾有多可怕般,“不管……怎么样,都要死。”   封霄阳皱了眉——他只知道这浓雾凶名远扬,却没料到居然会如此棘手。   木溪如今的实力已接近分神顶峰,却也不敢接近这幽谷半分,吸入一息浓雾便会昏迷。   这还是幽谷最外围,若是进入这谷中最深处,怕是要封霄阳解开封印、放出全部的魔息来才能勉强相抗。   ……所以李致典那小子究竟是怎么一脚踩空掉进去的?!   封霄阳正感叹着世事不公,没提防脚下忽的一抖,他起先以为是自己被那水鬼吓飞了魂的后遗症,可地面仍在震颤,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将身边慌炸了毛的木溪往身后一护,抬头便看见了陡然变色的天空,悲愤无比地爆了粗口:“我草他娘的李致典——”   娘的,怎么就把那玩意叫醒了?!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第五十四章 峰中遇险   封霄阳:赌狗赌狗,一无所有   距离那只宅的要命的九阶妖兽苏醒明明还差了一段时间,天地异相为什么会出现的这么早?   ……就不该让那小子来灵兽峰!   【宿主大人,任务完成过程中可能会出现很多未被预料到的情况,现在这样也是正常的哟~】   “爬吧你。”封霄阳没好气地骂了句趁火打劫,唯恐天下不乱的系统,心中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眼见着天色黑沉、危机四伏,漫天浓云似乎蓄积着厚重雷霆,想来那小子定是惹出了不小的祸事。   嘴上骂的虽凶,他却仍是将李致典当做自己的徒弟看待。   碰见这令人始料未及的事,就算是暗自咬牙、满心的无可奈何,却也要早些赶去,省的让那小子在这灵兽峰里没了命去。   四周风声渐紧,吹的整片密林都在簌簌作响,不断传来妖兽惊惶失措的吼叫,大地的震颤也在加倍。   封霄阳暗道不好,目光一转,便看见身后瑟瑟发抖的木溪,赶忙打过一道术法帮助木溪稳住心神,沉声命令道:“你且变回原型。”   木溪早慌成了个鹌鹑。就算仍是成人形态,也能看出满心的慌乱与无措来。她听到这一声便似遇到了救星般,眼中猛地一亮,忙不迭地变回了兽形,甚至还刻意将身形变小了几分,是个黑豹幼崽的模样。   封霄阳将他抱入怀中,感受着怀中毛茸茸的温热触感,心底满足的发出一声喟叹,连带着紧绷的心神也变得舒畅了些。   小猫咪果然是人间至宝。   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咔嗒声,似乎是整个地块不堪重负,要从中断开般,听起来令人牙酸。   封霄阳不敢大意,足下生风,凝神感受着理智点的位置,化作一道流光直冲而去。   ——   李致典不知自己早被师父在心里骂了成百上千回,正拿着根削尖的木棍,满脸紧张地注视着眼前的正不断颤抖、还正发出耀眼红光的奇怪大石。   他自进了这灵兽峰,奇遇便没断过。   先是阴差阳错,碰见了株看起来便极为珍贵的灵草,再是误打误撞的捡到了块价值千金的灵石,最后又因想找个歇脚的地方,误入了这隐蔽至极的一处石洞。   李致典入这灵兽峰不足一日,灵戒中便已装满了获取到的无数天材地宝、珍稀原料。   说来也怪,他这一路上遇见的灵兽,似乎都没有存着任何想要进攻的心思,甚至还由着他捡拾灵兽们遗落在地上的爪尖皮毛。   若是封霄阳知道自己这便宜徒弟李致典短短一日之间便能有如此奇遇,而他自己却仍在幽谷外踌躇万分、不得章法,怕是要气的白眼一翻升了天。   李致典起先误入这石洞时并未考虑太多,但如今看见了这诡异无比的大石,心猛地便提了起来。   他进入这洞中已过了整一个时辰,期间任何生灵的声音都没听见,耳旁只有凌厉风声与水声。   能让这灵兽峰中无数妖兽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又会是什么好地方?   洞外天摇地动,洞内却是一片安定。   李致典浑然不知整座灵兽峰已然因他的造访而变了个样儿,正在小心翼翼的接近着那块样式奇怪的巨石。   那巨石摆在山洞正中,周围有些如花瓣般舒展着的晶石,看起来不似天然所成,却也瞧不出什么人为痕迹,正微微泛着羽白光芒,给巨石镀上一块圣洁的光辉。   巨石约有丈许宽,状似卵状,正不断颤动着,从中透出炽烈的艳红光芒,随着李致典走得越来越近,那巨石中的光芒也是越来越盛,似有排斥之意。   “这东西看起来好像不太对劲儿啊……”李致典低声嘟囔,眼中光芒闪烁,面上也有几分犹豫之色。   他在原地僵立许久,终是下定决心般猛一咬牙,沉声道:“算了,来都来了!”   说着便眼一闭心一横,伸了手要去触碰那颗正在不断往出冒着威胁般的红光的巨石。   修道之人多奇遇,李致典又是个热血沸腾的少年性子,如今见了眼前这副场景,早不知在心中描绘出了多少获得秘宝从此叱咤风云的景象,行为也变得鲁莽了起来。   他伸出的手将将触到巨石,便被人猛力拍下,耳旁一道蕴含了无尽怒气与慌张的声音炸响:“你敢?!”   那一掌劲力十足,惊的李致典浑身一颤,猛然转头,便看见了个有些灰头土脸,墨发披散,眼中似乎也被那红光沾染,看上去有些邪气的自家师父,满腔热血顿时便如耗子见了猫似的没了,讷讷道:“师、师父,你怎么来了?”   李致典话未说完,便听见喵嗷一声叫唤,随即从封霄阳怀里跳出只浑身漆黑的猫儿来,扑到他身上又是挠又是抓,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顿时慌的手足无措,大喊一句“师父救我”,眼见着就要跌到身后那颗巨石上。   封霄阳心里有气,可看了自家徒弟的这幅窘相,心中的气也是消了几分,揪住木溪的后颈皮把自己的蠢徒弟解放了出来,没好气道:“李致典,你小子跟我好生说说,是如何来到这地方的,你可知道这地方有多危险?!”   李致典顶着满脸的爪痕,敢怒不敢言的狠狠瞪了正窝在封霄阳怀中、满脸嚣张的黑猫一眼,整整衣服沉声道:“回师父,徒儿也不知为何到了此处,徒儿本想找个歇脚的地方……我我我这就出去!”   ……这就是主角的福利吗?   随便一找就能找见九阶妖兽的洞府……封霄阳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当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封霄阳目若寒冰,冷声道。   李致典见封霄阳黑了脸,连忙红着脸辩白:“师父,我说的话可都是真的,我当真不知道这地方究竟有着什么!”   封霄阳看着李致典那张急成猪肝色、恨不得对天发誓以证清白的脸,越发的气不打一出来。   天道给自己的亲儿子开挂也就算了,挂开的这么大,还让他这种平常人怎么玩?   他费尽心机找了许久也找不到的东西,李致典只是随便一找便能碰见,当真是同人不同命,欧皇与非酋之间的区别大如云泥!   洞外雷霆炸响,封霄阳轻抚着怀中吓出飞机耳的木溪,冷哼一声:“晚了。”   “什么晚了?”李致典满脸茫然,手中还拿着那根自己削尖的棍子。   “我说你现在才想着出去,晚了!”封霄阳恨恨地在李致典头上一敲,“修真界最讲求一个命数一个运道,你既是进了这洞府,便与这洞府中的东西产生了不可分割的缘分,是福是祸都得你受着!”   李致典被敲的哎呦一声,揉着额头抬起脸,仍是个不明所以的傻乐状态:“师父,那这不是好事么,我有预感,这巨石中的东西定是个好东西!”   封霄阳气得翻了个白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狠狠打了下自家这蠢徒弟不开窍的木头脑袋,嗤笑道:“的确是好东西。还在壳中就能骇退这灵兽峰上的百千灵兽,出世之时浓云席卷土地崩裂,眼见着便要引来九天雷劫,可不是好东西么?”   “这妖兽渡个劫能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少说也是个八阶起步的东西!李致典你想遇机遇吃秘宝,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够不够吃下这洞中的东西!”   他话音刚落,山洞外便是一声惊雷炸响,光芒射入,照的整个石洞宛如白昼!   李致典被这一下闪了眼,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便看见自己师父嘴角虽仍挂着讽笑,额头却是急出了细汗,正从灵戒中往出翻着什么东西,那只凶神恶煞的猫儿也在师父脚边不断蹭来蹭去,发出担忧的叫声。   他听了这一段话,终是也对自己的处境了解透彻了,顿时变了脸色,哭丧着脸,手足无措的慌了神:“……师父啊,那这可怎么办?我真是毫无所知闯进来的……”   封霄阳极想骂他句自己惹出来的祸自己处理,可看见自家徒儿那张慌乱无比的脸庞,终究还是没狠下心去,长长叹出口气,道:“为师想办法,你且一边呆着凉快去。”   毕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有他的一份责任在。   原书中这九阶妖兽渡劫失败,妖力枯竭,奄奄一息,才会看上误入此地、气运特殊的李致典,与李致典绑了血契,成为了主角的第一只契约兽。   可如今,他强行拉快了剧情,让李致典在妖兽渡劫之时与它相遇,也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天下生灵皆有自保之心,更别提这只渡劫中的九阶妖兽了。   最坏的情形,便是这只妖兽醒来后,为保全自己,先将他们俩这一对误入洞府的人抹杀。   封霄阳这般想着,好半天才从他那灵戒中翻出个长约三尺的铁棍,立在自己身旁,又掏出了满满当当一地的灵丹妙药,震的李致典目瞪口呆:“师父,这些东西都是干嘛用的?咱逍遥门不是穷的很吗?你怎么搞来这些东西的?”   封霄阳正在气头上,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   李致典委屈的瘪了瘪嘴,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个累赘,便想着上手替师父整理一下那些凌乱的瓶瓶罐罐。   他尚未迈出一步,便听身后传来咔哒一声响,赶忙回过头去,便见那巨石已裂开了一条缝,从中透出耀眼的红光来!   木溪炸了毛,眼瞳竖起,几要眯成一道细线,发出低沉的吼声。   封霄阳也注意到了异相,掏东西的手一顿,心底暗叹,果然还是慢了一步。   洞穴中光芒越来越盛,刺的两人一兽都是睁不开眼,紧接着便是一道凶恶无比的野兽啸声。   似是要与之迎合一般,洞外的雷声也是越来越大,夹杂着山崩地裂般的声响,似有灭世之相。   光芒散去,封霄阳一时看不清洞穴中的事物,下意识做出了个提防姿态,却听见道带了几分疑惑又携着惊喜的鸣声:“……老大?”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是直接在jj后台修改的,结果发出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上一版的orz   非常抱歉各位小可爱呜呜,现在已经完全修改好了! 第五十五章 向死而生   他从未想过,竟能在死前再见一次那心心念念了千年的人。   封霄阳闻声惊得一颤,眯着眼朝发声之处看去,手上虚空一握,沉声道:“你又是何人?”   石洞中光芒散去,巨蛋裂成许多碎片,那些形态奇异的晶石如今已然黯淡下来,包围着中心的人。   那人一头长发如雪,以几枚雀翎固定,眼眸是极为好看的青蓝色,眼睫浓密如鸟羽,额前垂下一颗镶金的纯白玉石,五官英俊中带了几丝媚气,一身衣服颇具印度风格,满身的黄金环佩叮当作响,虽是个男子,却令人看了不由自主的想赞声“绝丽”。   可这人虽生的绝丽,却是淬了毒的——洞中生灵只封霄阳李致典二人并木溪一兽,再就是那进阶之中的九阶妖兽。   天地异相刚过,这美人出现的位置又颇为蹊跷,多半是那只九阶妖兽了。   想及此处,封霄阳眸色又是一厉,虚握着的手中隐隐有几道血红魔息闪过,带的周围空气都有些扭曲。   他早将夜虹召了出来,只是不好让李致典看见,便施了个障眼法。   九阶妖兽却像是毫无所觉般,痴痴望着封霄阳,眼中流露出几丝怀念悲哀与难以置信之色,浑身颤抖,连带着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吗?”   他从晶石台上一跃而下,连滚带爬地扑到封霄阳面前,伸出手想触碰眼前人的脸,看这是否还在梦中。   封霄阳眉头一皱,抬起虚握着的那只手横在那个满脸急切,像是只等到主人回家的大狗般扑来的人面前,冷冷出声:“别跟我打哑谜,你老大是谁叫什么哪个宗门的都给我说明白。”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把话说清楚呢?   九阶妖兽一愣,伸出的手仍僵在半空,显出个相当尴尬的神色,一直窝在封霄阳脚边的木溪却猛然直立而起,咪呜咪呜的挥着前爪,似在比划着什么。   这洞中有着高阶妖兽的威压,木溪变不回人形,也无法恢复成兽形,只得维持着幼崽的样子,交流起来也变得越发艰难,至少封霄阳是看不懂她在比划些什么。   奇怪的是,那只九阶妖兽却似能看懂一般,眉心皱起个纠结的小疙瘩:“你说老大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   木溪大力点了点脑袋,又是一阵喵嗷喵呜。   “不但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成了魔人。”九阶妖兽忽的笑起,弯起一双极为好看的眉眼,“那又如何?我从来就没后悔过跟着老大……”   木溪还想再比划几下,却被人揪起了命运的后颈皮,强行塞进了李致典怀中,气的“嗷呜”乱叫。   封霄阳处置完了胳膊往外拐的小猫咪,双手抱在胸前,做出个拷问犯人的姿态,居高临下看着眼前满脸带笑、活似只大型犬的九阶妖兽,冷声道:“既是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不如将你们所知道的事全盘托出?”   九阶妖兽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像是多年未见般错不开眼,话中带了些经年的怀念,轻声道:“那可是好长好长的一段事……”   封霄阳眉毛一挑,正要凝神静听,便听身后木溪发出凄厉至极的一声嘶叫,吓得李致典直接将怀中的小黑猫丢了出去:“我滴个娘诶!”   木溪落在地上,打了个滚,顾不上胡须上沾的细碎枝叶,飞一般爬起身来,对着九阶妖兽一声叠一声的嘶叫,几要泣血般凄厉。   “不让说?”九阶妖兽轻啧一声,看着炸了毛的小黑猫无奈一叹,“也好,那段日子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老大离那块满肚子黑水面上一派正气的冰块儿越远越好……这也不让说?不会吧,老大到底忘了多少事?”   封霄阳越听心中越是烦乱,干脆伸手挡住九阶妖兽的视线:“不用管那只猫,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在他伸手的前一瞬,九阶妖兽与木溪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电光火石间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老大还记得多少?他……还是老大吗?   失踪前的一切,老大都不记得了,但他身上的味道还和以前一样。   九阶妖兽眼中流露出几丝痛苦神色,转瞬消失,又变成了个笑眯眯的样儿,不甚熟练地吹了声口哨,语声轻快,对着眼前黑了脸的人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要说……我叫梧九杳,好久不见,老大还是跟之前一样风流倜傥。我看那块千年寒冰没在你身边,老大想来是单着的了?我可以……”   他话未说完,洞外便是一道惊雷炸响,伴随着几乎是砸下来的倾盆大雨,遮住了那未尽的半句话。   雷光散去,封霄阳眉头几要皱成个死结,强压住心底泛起的莫名悲哀,冷声道:“你说什么?”   说来也怪,看见木溪之时他心中只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看见这只浑身花花绿绿孔雀般的九阶妖兽,他心中除去熟悉感,好像还有着几分格外特殊的内疚感,就像是曾经亏欠过眼前之人一般。   梧九杳轻轻摇头,眼中神色极为复杂,瞥了眼满地的灵丹妙药,温声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老大,今日我渡劫,请你务必、千万、一定不要出手,算我求你的。”   封霄阳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请求?   就算这花孔雀不说,他也多半不会出手的——人家渡劫,干他何事?   梧九杳脸色只柔软了这一瞬,便飞一般的冷硬起来,在封霄阳谨慎中带着怀疑的眼神注视下绕过两人,看着洞外的雷霆,声音虽小,却似有着通天般的傲气:“我梧九杳修炼几千载,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怕你这小小几道天雷?”   紧接着便朗笑一声,足尖轻点,直冲云霄而去!   浓重云层似是没料到这只妖兽竟会如此大胆,滚滚雷声陡然一顿,紧接着像是被触怒了般发出更加鼓噪的雷声,云层中紫电萦绕、孕育着更为凶狠的雷霆,像是要将这面上挂着微讽笑意的妖兽劈个魂飞魄散!   周围雨水似倒灌般砸下,梧九杳却连头发稍上都没沾上一滴水汽,周身爆发出淡淡的青色光芒,仰头望着黑沉一片的天穹,轻声道:“来吧。”   能在死前再次得见那人,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梧九杳看着云层中越来越亮的光芒,带着笑意闭上了眼。   他有着预估,自己定是抗不过这进阶的九天罡雷,却总是不愿死心,做了无数准备,只为了扛过天劫,再在这世间苟活些时日,再等那人几日。   可谁能料到,那个他找了千年都没寻见的人,竟会在他渡劫之日出现?   魔人……谁能想到天下第一的法修,竟会变成个魔人?   梧九杳起先是低笑,紧接着笑声逐渐大了起来,最后竟如嘶声嚎啕般,听来极为可怖。   这三界的天道,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雷霆酝酿许久,终是狠狠劈下!   ——   洞外落雷如雨,却偏偏避开了这一方小小的石洞。   李致典看着在雷光中若隐若现的那道青色身影,瞠目结舌:“师父,这妖兽究竟是什么来头?竟能在如此强横的雷劫下扛这么久?”   封霄阳揪住不断挣扎的木溪,垂眸看着满地的瓶瓶罐罐,垂下的手握紧又松开:“青鸾。这是九天雷劫,是要升九阶。”   他分明是最怕雷的,却要装出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发觉心中所想的封霄阳猛地一怔,思绪更是烦乱。   李致典惊的“啊”了一声,话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九阶?!那那那这妖兽若是渡劫成功,岂不是能堪比渡劫期修士,眼见着便能飞升化神了?!”   同时向着自家师父投去敬仰一瞥——连快九阶的妖兽都能收作小弟,师父真是厉害!   封霄阳虽是察觉到了李致典的惊叹目光,心中却是一丝儿高兴都没有,沉默地注视着洞外的场景。   不知已劈了多少道天雷,只看见浓云渐淡,雨丝也变得稀稀拉拉,十里范围内草木山石尽数灰飞烟灭,唯有他们所在的这一座小山包还维持着完好。   若是有人在高空中俯瞰,便能发现这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山上有着道淡淡的青色结界,看似脆弱,却是坚固无比,生生在漫天落雷之中撑到了现在。   李致典看的眼都不眨,此刻见云层减淡,发出喜悦的呼声:“师父,你看,这雷劫要完了!那位梧九杳先生可是渡劫成功了?”   封霄阳却并没有乐观,盯着洞外那道飘摇身影,忽的一咬牙,将满地的灵丹妙药扫入怀中,往李致典手中也塞了些,顺带一根粗长铁棍:“拿着。”   “好,可是师父,你这是要……”李致典不明就里,手忙脚乱地接下自家师父递来的东西,刚抬起头,便看见自家师父袍袖一扫,像是闲庭漫步般走出了山洞,顿时吓得肝胆俱颤,“师父!!!你要干什么?!”   “要你管?”封霄阳冷哼一声,一道魔息打出,将自家的蠢徒儿同那只不断惨叫的小黑猫一同封进了山洞中,不顾二人的连声喊叫,深吸一口气冲向了那道身影。   按照原书剧情,梧九杳此次进阶必会失败。渡劫失败,只有万中之一的几率能够活下来,他将剧情拉快,又不知降低了多少存活几率,怎么敢赌?   这破鸟要是死了,他跟谁胡作非为去?   封霄阳脑中如今乱成一团,不断浮现一些零碎的片段系统警告声不断,心脏更是如被人生生挖出般,刻骨噬心的疼,却仍是咬紧了牙关,直直向着梧九杳飞去。   九天雷劫有九九八十一道,方才已劈了八十道,只差那最后的一道!   而那最后的一道,才是最要命最为狠厉的!   云层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忽的一聚一紧,劈下道紫红雷霆来!   封霄阳已催动了全身的魔息,却仍是比不过那道紫红雷霆,一双眸子红的像要滴血,失声喊道:“小九!!”   梧九杳似是听到了他的喊声般,转过头来与他对视,眉目含笑,缓缓闭了眼。   雷霆劈落!   作者有话说:   某只花孔雀:老大,好久不见,要是你身边没人的话……我可以追你吗?   虽然最后这句话直到本文结束也没说出来……   ——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五十六章 生死豪赌   那人光风霁月,如寒潭浮雪,只一眼,便让他记了这么千百年。   李致典全没料到,那看似减淡了的云层中竟还能再劈出道声势浩大的雷霆来,惊得愣在山洞口处,双目被雷光闪到,留下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   他被刺的流了泪,却仍固执地睁着眼想从幻影中看到那道红色身影,忽的头皮发麻,自天灵盖到脚尖一瞬间划过道冷彻骨髓的寒意。   李致典腿脚一软,咕咚一声跪在地上,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揪起一般,尖锐的疼着,下意识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却是一丝儿空气都察觉不到,难受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   如此浓重又可怖的威压,究竟是什么东西放出来的……   直到滚滚雷声远去,他才收回身体的控制权,觉出整个身子都在不由自主的战栗,满身的汗水几乎将整件衣物浸透,怀中的物事碎了一地,散发出略显苦涩的药香。   云层薄的近乎消失,天边隐隐透出几星亮光,看样子,这场震撼心神的雷劫是要结束了。   身旁似有琉璃破碎之声,李致典余光瞥见是只身形巨大的黑豹,顾不得惊讶,便看见那一劈之后越发单薄的云层忽地变了颜色,黑的可怖,几要吞噬掉着天地间所有的光芒般骇人,紧接着从中崩出道仿佛能将此间天地劈开般的暗红雷霆,狠狠劈下!   竟还有一道?!   李致典这才看见那在浩大雷霆中显得如芥子般微小的一道黑色身影,想要扑出洞穴,却被封印阻住脚步,绝望又恐惧,失声喊出句撕心裂肺的:“师父!!!”   封霄阳全然听不见那声呼喊,如今长发披散,发丝眼眸皆红,握着夜虹的手满是血迹、微微颤抖,背后更是焦糊大片,隐隐透出股诡异的腥气来。   那第八十一道天雷,是封霄阳开了全身上下的封印,拼着神魂分离的风险斩开空间,生生接下的。   他伤的不轻,眼角处魔纹已现,红的像是道经年不愈的伤痕,却全不在意,瞳孔缩的极小,直愣愣盯着怀中满面鲜血、一头白发焦了大半,余下的一半染上鲜血,仿佛只剩一口气息吊着命的人,轻声道:“你好像是我很重要的人……可我记不得了。”   梧九杳勉力睁开没被血液糊住的左眼,痴痴看着那张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扯动残破的嘴角,艰难无比地说出字句,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哽咽:“能……能听到这一句,小九知足了。”   他慢慢抬起还算完整的那只手,是个想抚摸上眼前人脸庞的样子,咳血声里带出几个古怪的笑音:“我不是……不让你救我么……”   “不许死。”封霄阳看着他那双原本如孔雀石般好看、如今却是毫无神智的眼眸,心中猛地一空,握在夜虹上的手捏的嘎吱作响,慌乱又恐惧地命令道,“不许死,你还没说过为什么会叫我老大,也没说过我为何会记得你……”   他刚觉得自己能找回失去的东西,怎么忽然之间,就又要没了呢?   “你究竟是谁啊?”封霄阳看着怀中人含笑的眉眼,颤抖声线里带了些泣音,“我真的记不起来……”   “别哭……别哭嘛。”梧九杳喉中发出的声音低的如气音一般,“我……不让你救我,是因为,青、咳咳……青鸾在濒死之时,会靠与人定下契约,来延续生命……”   他发出几个短促的气音,似是在笑:“我不想再麻烦你……老大,杀了我吧。”   封霄阳只觉得满身的血都凝在了脑袋上,惊怒惧三重情感交加,气的破了音:“你这是什么话——”   他怎么敢的啊?!   好不容易从雷霆中给这人抢回条命来,却是要死在他手上?   梧九杳闭上眼咳了几声,忽的凝聚了全身气力一般抓住封霄阳的肩膀,强行将他的头扯低,目光在那张沾了几点焦黑的唇上停留一瞬,眸色晦涩难辨。   他心中一瞬间掠过无数想法,最终还是微抬了头,不成型的嘴唇贴上封霄阳的额头,似有似无的轻轻一贴。   “骗你的。”梧九杳的声音从封霄阳耳边滑下,细若游丝,“我才不会让着那块冰坨子……”   额间发出一道柔和青光,契约成型。   封霄阳怀中的人轮廓开始慢慢化为青色鸟羽、最后逐渐消散,细碎光点撒在空中,像是场以生命为燃料的火,蓄积千年,燃烧一瞬、灼目一瞬,再化作飞灰散去。   他茫然的张握着手,像是想抓住什么。   心脏疼的厉害,脑中一片纷乱,不知是系统的惩罚,还是这具不属于他的躯壳里残存的悲哀与怀念。   青色光点如砂砾流失,最后留在封霄阳手中的,只有枚鸽子蛋般大的青色鸟蛋。   他颤抖着轻轻握住鸟蛋,触到一丝极为轻微的动静。   心猛地提起,又重重落下,发出惊天动地般的一声咚。   还好,还在这世上。   唇角品到几丝咸味,封霄阳反应迟缓,下意识舔了舔,这才发觉是自己流了泪。   为什么会哭呢?   脑中瞬间划过无数从未见过的场景,有满树桃花、鸟兽轻语,却都只是匆匆一瞥,瞬间消散。   就像是有只一直存在于他脑中的巨兽般,不断吞吃着所有的记忆。   头顶越来越亮,雷电击破空气,发出细微爆响。   封霄阳将手中那枚仿佛轻轻一使力便会捏碎的鸟蛋放入灵戒,双手握住夜虹,微微仰头,一双眸子红的像火,冷声道:“九天雷劫八十一道,你越距了。”   说着便握紧手中的长刀,猛然挥出!   ——   轰!   那道诡异无比的暗红雷霆骤然劈下,浓云骤然散去,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   洞口处的封印应声破碎,李致典失了助力,向前倒去,摔在一地的碎瓷片上,两只手顿时血流如注,却又瞬间被药力催的愈合,酥痒无比。   他顾不得查看自己的惨状,连忙从地上爬起身来,连滚带爬的就要往山洞外那处被雷霆轰出的深坑里跑。   师父现在如何了?!   山洞外山石倾倒、枝叶横陈,一片乱象。   李致典跑八步摔九步,很快便滚了满身的泥水,艰难爬起身来,领口却是忽的一轻,身体凌空而起,后颈拂过一阵一阵的热气,吹得他汗毛倒竖,战战兢兢转过半个脑袋一看,却是那只在山洞中打过照面的黑豹,正叼着他背后的衣物快速奔跑。   黑豹见他转头,从喉间含混的哼出几个音节:“我……带你……去……”   木溪刻意将话音放低了些,深知不能惹闹人类幼崽的道理,在李致典听来却是野兽咆哮,震的耳膜生疼,昏头昏脑地转过头来,望着身下不断掠过的各类景象,想:   这黑豹对他师父那般依赖,想来也不是坏人……就是声响大了些,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住。   大坑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山石,黑豹纵跃之间轻快无比,将个怪石嶙峋的地方走的如履平地,却是苦了个李致典,搭豹车搭的晕头转向,被黑豹放下时简直要哇的一口吐出来。   他晃晃悠悠走了好几步才把脑袋里那股迷迷瞪瞪的劲摇出去,抬眼便看见自家师父背后焦黑了好大一片,整个人像块被烧过了的炭,黑里杂了几丝灼目的红,一头长发被烧短了半截,正坐在地上直勾勾盯着一处看,动也不动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师父!”李致典看见自己师父还活着,简直要喜极而泣了,连忙往封霄阳身边跑,却被一只沉重的爪子压下,“不要、打扰老大。”   李致典被那只爪子拍的摔了个狗吃屎,满脸痛苦的爬起身来,悻悻地看了身旁那只乖乖坐正的黑豹一眼,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在一边默默地注视起自家师父的动作来。   那只要升九阶的妖兽呢?刚刚那天劫到底是过了还是没过啊……   他心中直犯嘀咕,可只是看着自家师父的背影,便能品出几丝痛苦与无措来,便也没了相扰的心思,抬眼看着远处泛起亮色的天边,心道,看样子,天是要亮了。   ——   封霄阳听见了李致典大大咧咧的声音,直勾勾盯着一处的眼睛微微一动,却是全然不想回头。   他的样子看上去极为凄惨——长发焦黑,衣衫褴褛,半个身子都被那道雷劈的焦成一片,两只手的虎口处更是血流如注、堪堪见了骨,内里魔息更是一片混乱,心口疼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却硬是靠咬着舌尖撑住了心神,眨也不敢眨的看着眼前那颗轻轻颤动着的鸟蛋。   直到封霄阳盯的眼前发黑、身形不断摇晃,眼见着就要跌倒在地,天边也越来越亮时,那颗鸟蛋才发出细细一声响,似是有个活物在其中挣扎。   封霄阳尝到了几丝血腥气,料想是自己咬破了舌尖,却仍是紧紧盯着那颗颤动的越发厉害的青色鸟蛋。   鸟蛋外壳几近透明,在天光照射之中隐隐透出个模模糊糊、不断挣扎着的形状来,笃笃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那声音极为急促,听在封霄阳耳中却是缓慢无比,几乎是他的心脏跳上那么三四下,才会响出一声。   浅黄鸟喙首先破开蛋壳,紧接着微微张开,歇息一霎后冒冒失失的顶出了个湿漉漉的小鸟脑袋来,一身稀薄的绒毛都粘在身上,眼睛极大,看上去有些可怖。   它歪着脑袋,好奇地注视着眼前满脸焦黑血迹的人,发出极为清脆的一声唤:“老大!”   封霄阳被那一声惊的轻颤,这才发觉周身被柔和青光包裹,身上的所有伤口都在被慢慢修复着。   青鸾,修真界中最为常见的小妖,却有着一个传说。   说这青鸾一族,是有着凤凰血脉遗存的,需是心智强硬无比、求生欲望极为强烈之人,才能从那濒死一刻里寻出亿万分之一的几率来,涅槃重生。   重生的青鸾,便成了凰。   如今这亿万分之一的几率,就被梧九杳赌到了。   天边红日探出边际,看颜色会是个晴天。   封霄阳眼圈已红了个透彻,小心翼翼地颤着手,将那只不断叫着老大老大的小鸟托起,对上目光。   那目光天真稚嫩,却与周身青光一般柔和。   青光慢慢将他包裹起来,温和柔软,却又坚定无比的驱散开封霄阳脑中的无数迷雾。   就像是只撼树蚍蜉,即便知道自己的力气只够推动一颗尘埃,也要试上一试。   他脑中转瞬间掠过无数景象,有漫山的桃林,有飞跑的异兽,有痕迹纵横的比武场,有柄常年结霜、洁净至极的剑……   还有个,深夜梦回萦在心尖,却总想不起清晰模样的人。   那人墨眸乌发,容颜清丽冰冷,如风华浮雪,又如山间雾凇,耳垂上点了小小一粒痣,面容看上去较之现在更小些,抱了柄剑仰头看他。   是程渺,却又不是程渺。   封霄阳轻喘出口气,下意识蜷紧身子,心脏疼的像是要被人生生剜出来般,血淋淋的刻骨蚀心。   耳边似有人急急喊叫,他却全然听不清话中详细,额头上的汗水如水般淌下,浸的一双桃花眼越发透出些波光粼粼的感觉来,勉力扯出个轻轻的笑,问系统:“你骗了我多少?”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终于写到这里了啊,真不容易……   —— 第五十七章 楼上楼下   原书中那炼他成丹、化他魂魄的凰火,偏偏是梧九杳吐的。   “这位客官,所来为何?”小二眼中光华流转,动作极为麻利地阻住眼前头戴斗笠的红衣人,面上带笑,眼中却是携了几分打量。   “听闻你这里有些好东西售卖,特来一观。”红衣人的声音极为懒散,骨节分明的手执扇在身后左瞧瞧右看看的人头上敲了下,“乾坤一气,育我者七……徒儿,把东西拿出来给这位道长看看,也好正正身份。”   跟在红衣人身后的少年面相正直,肩上趴了只小巧玲珑的青鸟,被敲的哎呦一声,连青鸟也惊的轻声啾鸣,赶忙回了神,不去看这看似平常的小楼外贴的仙家符咒,从怀中掏出张样式古朴的木牌来,笑着递到小二手上:“道长请看。”   那伪装成小二的修士接过木牌,细细看了一遍,又打入道灵力查验,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得嘞,二位贵客楼上请。”   红衣人轻轻点头,摸了把怀中睡的慵懒的黑猫,低声道了句“谢过”便绕过修士,不紧不慢地走上木梯。   修士目送他消失在楼梯间,皱了皱眉,又翻出那张红衣人递来的木牌,翻来覆去的查探一遍。   这红衣人身上的气息虽然平常,却总让他觉得心悸的慌……   罢了,能说出对应的口诀,还能掏出这木牌,是某位隐世大能也说不定。   这修士却不知,他方才放进去的两个人,一个是当代魔尊,一个是未来的仙魔共主,都不是什么平凡人。   而那被这二位一抱一扛的两只小兽,可不就是那修为已到了分神顶峰的木溪,同实力堪比大乘期修士的八阶妖兽梧九杳?   李致典上了楼,被眼前所见惊的瞪大了眼,声音自然而然的大了起来:“师父,这地方从外面看不过是几丈宽的地方,怎么里面这般大?”   眼前是片极大的广场,足可容下千人,四周尽是一圈圈围起的座椅,楼上还有几间垂了珠帘的隔间,绕住一个丈许宽的平台。   如今这广场中已稀稀落落地坐了不少修士,听到少年人这一声冒冒失失的叫嚷,已有不少人看了过来,眼神中大多是带了几分打量与试探的。   李致典自知失言,已紧紧闭上了一张嘴,耳尖通红,却仍感到身后人掐住了他腰间的软肉,慢条斯理地转了圈,同时传音过去道阴恻恻的声音:“好生给为师长脸啊乖徒儿,回去晨间的操练再加一个时辰,磨磨你这急躁性子。”   李致典不敢呼痛,臊眉耷眼地回了句“知道了”。   封霄阳轻哼一声,抱着猫儿寻了张角落处的桌子坐下,半张脸隐在黑暗之中,自顾自地斟酒。   “师父最近是怎么了,阴晴不定的……”李致典轻声嘟囔着,揉了揉腰间被掐的生疼的那块肉皮,也跟着坐到了红衣人对面,带了几分好奇的传音问封霄阳,“师父,你是怎么搞到这拍卖会的准入木牌的?”   听青儿说,这举办拍卖会的可是当地有名的常家,有好几位出窍期修士坐镇,家主更是到达了分神期的大能,能进入这拍卖会中的,无一不是有名有姓之人。   他们逍遥门只是个闲云野鹤般的小门派,师父究竟是如何搞到这东西的?   封霄阳微微掀开斗笠,轻抿一口酒液,闻声低笑一声,传音道:“怎么搞到的且不论,徒儿,你那灵戒中可是屯了不少好东西啊。”   “是有些零碎……”李致典面上笑容一僵,“师父若是想要的话,便都拿去好了……”   他哭丧着脸脱下扳指,双手递交给封霄阳,却没料到他那向来离谱的师父非但没解,反而朝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自己收着吧,就这么点东西,为师还看不上眼。一会拍卖会里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自己拍自己付。”   李致典看着斗笠遮挡下那人轮廓清晰的下巴,强行忍下了满心的吐槽。   ……你一个买只鸡都要偷自己徒弟钱的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大话来的?   好在他也明白有些话不适合在外说的理,默默的拿起了桌上的果盘,一边带着满脸新奇看周围的陈设一边咔嚓咔嚓的嗑瓜子。   封霄阳斟酒的手一顿,看着某位未来的仙魔共主毫无所知嗑瓜子的姿态,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那日灵兽峰一事后,他昏迷了足足三天,梦境中满是系统冰冷的警告语,就连睡都没睡安稳,据李致典讲,他在梦中甚至还能拍几道攻击术法出来,简直就是“吾好梦中杀人”的翻版。   而在封霄阳醒来后,系统更是变本加厉,虽说是停了对他的惩罚和魔音灌耳,却是任他怎么叫都不肯出来,以死相逼也只能得到句冰冷的“宿主寿数还有十个月零十二天”。   可就连这句简单的提醒,也变得有些断续,就好像是接触不良似的。   封霄阳是想抓住系统狠狠骂上一顿不假,可系统如此反应,便让他觉得自己满心的火像是撞上拳头的棉花一般,难受的厉害。   看来梧九杳那日让他看见的场景,真正触及到这个界面中的某些东西了。   封霄阳的目光转回到那只正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打呼噜的小鸟身上,又在心底微微一叹。   他原以为自己能解开身上的谜团,却没料到这谜团竟是越滚越大,而能做出解释的两个人一个成了只会叫嚷“老大老大”的小鸟,另一个更是睁着一双湛蓝眸子见天儿的装傻装结巴,怎么问都不说。   娘的,他只是想知道过去都发生了什么事,至于警惕成这个样吗?!   俗话说祸不单行,除去这一件令他颇为煎熬的事,还有另一件事如浓雾般始终盘旋在他的心头。   当日那道暗红雷霆不是九天雷劫,而是天道震怒于他一个外来人竟敢抢了自己亲儿子的机缘,亲手降下的、专为惩罚他这个妄图与天道争上一争的凡人的。   那雷霆伤不在外,封霄阳稳固了千年的丹田被那道天雷轰出一道极细极细的缝隙,不断有魔息从中逸散而出。   平日里耗损的魔息还可以修回来,可若是丹田受损,便只剩下自断经脉、从头修起这一条路了。   他想到抢夺李致典的机遇会受到惩罚,却从未想到天道竟会做的如此之绝。   魔息逸散的速度虽不快,却也如一颗埋伏在他体内的定时炸弹般惹人万分忧心。   他中了冰鸱毒,又有了炉鼎之体,再加上这一道细细的缝隙,日后若是被人抓住采补,甚至会有跌落境界的可能。   偏偏系统还没了声儿……封霄阳慢慢呼出一口气,这是要推着他往死里走啊。   坏事多了,也显得平常的事看上去都慈眉善目了起来。   李致典在他昏迷的三天中“脚下一滑”“误入”又“意外探寻到”了一方古旧洞府,只是怕自家师父突然醒来无法照料始终没有多加探查,在封霄阳醒后便兴高采烈的报告给了自家师父。   封霄阳心中虽已有了预料,可赶到李致典失足之地时还是由衷地叹了口气。   不是封霄阳智商不够,实在是这地方太过奇葩——谁能想到能绕开那满谷浓雾,如探囊取物般取到凤凰血的通道,会是个巨豚鼠挖出来藏粮的地洞呢?   他直到将凤凰血收入灵戒中,还是晕乎乎的没什么实感,直到再次被系统提示剧情崩坏度提升才反应过来,看着喜不滋儿抱着洞府中别的东西流口水的李致典,神情极为复杂。   该怎么说自家这空有万般机缘却一点儿都不识货,只知道挑灵气雄厚的东西要的傻徒儿呢……   或许这也是脚踏实地的一种?   梧九杳虽是渡劫失败,却是因祸得福,靠着那一点极为稀薄的凤凰血脉有了涅槃重生的能力,连带着他这个被迫契约的人也多了条命,却总归不是正统的凤凰。   若想达到与那谷中的凤凰血同样的功效,只怕是要将现在只有两寸长的梧九杳抽干上成千上万只。   所以李致典这继八阶契约兽之后的第二个机缘,他还是得抢。   封霄阳眼神复杂的看了李致典一路,直到走到谷口、眼见着那令他头痛万分的浓雾被小青鸟随随便便吐出的一点火星子烧了个干净,才转移了注意力,看着那满谷的金红火光。   ……怎么好像见过这玩意似的。   他皱眉想了老半天,终于是想起来了。   原主被程渺一剑穿心后,被主角李致典要去抽了脊骨炼器,又将魂魄抽出炼了丹,那炼器炼丹所用的火,便是梧九杳这只前任契约兽吐的凰火。   也不知那时的梧九杳有没有认出他……原书里的李致典真是纯纯造孽啊。   此番抢了李致典的机缘,他并不多后悔,却总忍不住抱了些愧疚心理。   毕竟现在的李致典怎么看怎么乖巧,纯然一个天真无邪小棉袄的样儿,这机缘抢多了,多少有些不利于少年人未来发展啊。   虽说系统瞒了他许多事,可这剧情还是得继续走下去——若是什么东西都没查出来便不明不白的没了寿数,成了界面间只能看不能编辑的一缕魂魄,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而且这拍卖会中即将出现的那道功法,对封霄阳一个已经是化神期的人来讲也没什么用处。   几番思量,封霄阳终是下定决心,不去抢这道即将出世的天阶功法,因此下了些心思打探一番,又造出个木牌,混进了这拍卖会中。   反正就算是那位分神期的常家家主来,也与他差着大乘渡劫两个大境界,看不破木牌上的那道障眼法。   封霄阳向来不要脸,将仗势欺人一事做的相当坦荡,甚至还能同李致典抱怨几句这常家的白案师傅实在不行,糕点做的过于粗糙。   两人来的晚了些,却还有比他们更晚的。   封霄阳等的无聊至极,又没了那个能跟他插科打诨的系统,只得透过斗笠打量着那些比他这个懒癌晚期还来的迟的修士们。   可他看了许久,也没看见个能让他眼前一亮的美人,不免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又端了酒慢慢的喝着,骨节分明的手指百无聊赖的搔拨着怀中黑猫的耳朵。   封霄阳却不知道,楼上雅间中坐了个他极为熟悉的人,已然暗中打量他许久了。   “你这是在看什么?”有人顺着程渺的目光往下一看,顿时磨起了牙,冷声道,“这魔人竟也敢来此?倒是装的人模狗样的……”   程渺叹出口气,收回目光,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霜落:“他来此地,怕也是为了那道天阶功法。”   他转回目光,一双墨眸淡淡注视着身边一身青衣、气的直瞪眼的人,问:“天阶功法世间罕有……我信了你的话来此,可你也要说说,为何会知道那天阶功法就在此处?”   青衣人闻声一愣,有些尴尬的转过头去,嘟囔道:“那老冰块说的……我被他关了许久的禁闭,最近才放出来。倒是你,怎么真和那魔人搅到一起去了?还结了这连心契约?你可还记得……”   “不必再说了。”程渺抬手止住他的话语,“结了便是结了,不必多言。”   他不再看气的跳脚的青衣人,一双淡漠眸子转回楼下平台上:“拍卖要开始了。”   青衣人气的差点升天,还想说话,却听一声锣响,确是要开始拍卖了。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我赌一包辣条,你们都没认出来这个来找仙尊的人是谁嘿嘿嘿 第五十八章 功法到手   程渺:某人又背着我喝酒看妹子,手痒,想下去揍一顿。   封霄阳早就无聊地打起了哈欠,此刻一听这锣响,赶忙收敛了一滩烂泥般趴在桌上的姿态,做出个正经修士的样儿来,认认真真的看起拍卖会中所售卖的东西来。   锣响悠悠,在场中转了一圈,将全场修士的目光全吸引到了场地中间那处小小的平台上。   只见那台上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个人,脸上戴着张青铜面具,一双如鹰隼般的眸子扫过四周众人,在某几个位置微微一顿,紧接着拱了手,沉声道:“在下乃主家座上宾。此番主持这拍卖会,一是今日所拍之物极为贵重,二则是警告诸位,若是在拍卖中财不如人,要做些杀人夺宝的营生,莫要在我常家地界动手。”   一语落下,周围修士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火热。   能让这常家的坐镇高手亲自出面主持,看来这次拍卖会是来对了!   李致典也是听的激动,脸上泛红,一双眼睛也慢慢亮了起来。   封霄阳瞥他一眼,嗤笑一声——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   这常家拿着破烂当宝贝,那坐镇高手口中的“贵重之物”不过也只是柄勉强到达天阶下品的短剑,他那魔宫中一般都是拿这玩意当烛台使的,还真看不上眼。   那“高手”又说了几句诸如“我家这宝贝很厉害”、“各位都是修士切莫打起来”这样半警告半诱惑的话,才向暗处打了个手势,宣告拍卖开始。   随着他的动作,从台下婷婷袅袅走来个一身旗袍的盘发美人,气度雍容、身材极好,一双杏眼更是如带了钩子般的撩人,红唇似勾不勾的微微一翘,端着木盘的手更是如玉葱般温润好看。   封霄阳微微挑眉,暗道,看来这就是常家那朵艳丽倾城的牡丹花常白茸了。   众所周知,一本种马后宫文中所有长得漂亮的妹子都是为主角准备的,这朵雍容大气的牡丹花也不能免俗,在李致典进入拍卖会、并拿出从灵兽峰中搜刮而来的一堆天材地宝后对他起了心思,想将他拉拢进常家之中,甚至不惜以美色相诱。   李致典倒也是个不挑食的,当下就带着自己那青梅竹马的柳青儿同这位风华动人的大姐姐一同做了只三个翅膀的比翼鸟,吃干抹净擦好嘴,才当面拒绝了常白茸。   相当的没脸没皮,且不守男德。   ……也不知道李致典他原书里的师父那么个谦良恭谨让的人,是怎么教出来这么个徒弟的。   封霄阳啧啧连声,目光又转回自家的傻徒儿身上来,上下打量一番,颇为满意。   至少现在的李致典是绝对不会做出这事了——且不说他能祸害那朵牡丹花的路子都被封霄阳切了个干净,单是那位从温和美人蜕变成女武松的青梅竹马,都不是这傻小子能对付的了的,搞出原书中的情形更是想都别想。   美人嘛,远远看着、赏赏美色就足够了。   封霄阳因着那位牡丹花在,便也顺道看了些拍卖之物,可惜越看越是无聊,从感叹修士人傻钱多见识短到厌倦了这样的戏码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看到最后索性打了个呵欠,摇着扇子眯眼假寐。   那些东西在他看来都是些寻常能见之物,甚至还不如一份好吃些的点心珍贵,不值得脸红脖子粗的高声喊叫着抢夺。   况且一出手就是几千枚灵石,足够一个筑基期修士一年修炼所需……该说这些修士傻好呢,还是傻好呢。   李致典倒是饶有兴味的跟着拍了几样东西,最后拍下件羊脂玉的钗子,献宝般递到封霄阳面前,却被他师父淡淡一眼瞪了回去,满脸悻悻地将钗子揣进了灵戒里。   这钗子衬青儿倒是正合适,来日找个机会给她寄过去好了。   主持拍卖的常家高手相当会炒气氛,不过拍卖了十数件物事,便已炒出了五万枚灵石的天价,看的封霄阳满心感慨,深觉自己要是有这高手的口才,还不把魔界那群天天搅事儿的刺儿头绕的团团转?   不过这些年魔界还算安分,三将十九军都长了心,没做出什么需要他“出关”的事,封霄阳也乐得清闲。   他这般想着,转眼间又已拍过了几件物事,终于,那朵牡丹花再度上台,巧笑嫣然,手中木盘上放了个样式有些古朴、还绣了只歪头王八的残破荷包。   封霄阳这才坐直了身子,手指悬在桌上的金铃上,眼神微眯,准备出手。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荷包中,便封着那道世间罕有的天阶术法。   “此灵器发现于一处荒废洞府之中,据我常家鉴器师分析,怕是分神期修士所留,内中的封印极为强横,至今无人打开,自然也不知内中究竟为何物。这灵器中或有秘宝,或有劫难,祸福不知,因而起拍价也会低些,仅需两万枚灵石,诸位若是有意,可以开始出价了。”   修士们面面相觑,都是有些奇怪。   这样来路不明、内里不清的东西,怎么也能拿到拍卖会上?   又说没人打开过这荷包上的封印……那买来后若是自己也打不开,岂不就是花钱买了个废物?   众人心思各异,都对这荷包没了兴趣,可常家口碑在,这歪头王八荷包也是被很给面子的拍到了十万灵石。   楼上雅间中,青衣人轻轻呼出一口气:“看那魔人的样子,像是目标并非为此?那倒是好办了。”   程渺看着楼下那个戴着斗笠一杯接一杯灌酒的人,眉头紧皱,直想去砸了他的酒瓶、再将那魔人拖回逍遥门中,闻言摇了头,眸中神色晦暗不明,问道:“未必。你此番出来,带了多少灵石?”   “七百万有余。”青衣人志得意满的轻哼一声,“怎么的,那魔人的魔宫里藏了多少东西?还能与我争不成?”   ……那可真是未必。   程渺暗想,那魔人宫中所藏之物,就是他看了也有些眼晕,他这位长辈只带了七百万灵石便想与那位混世魔王斗一斗,实是有些不自量力。   两人交谈之间,荷包已颤悠悠地涨到了十一万灵石,眼见着便要将那道天阶功法收入囊中,楼下那一直在默默喝酒的红衣人却是放了酒盏,指尖轻触面前的金铃,道:“十二万。”   李致典原本在兴高采烈地逗鸟,被自家师父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的连手上的瓜子都掉了,赶忙传音道:“师父,我知道咱去灵兽峰搞了不少东西,如今发达了,可也经不起你这么造啊……”   封霄阳在斗笠遮挡下翻了个白眼,打算无视脑袋缺根弦的自家徒弟。   青衣人眉毛一皱,心道这魔人果然还是为此天阶功法而来,喊道:“十三万!”   “十四万。”   ……嘿这魔人居然还敢跟价?   青衣人柳眉一竖,撸起袖子开始竞价。   两人你一声我一声,很快便将这连名字都没有的歪头王八荷包叫到了一百多万枚灵石的高价,有些修士看的眼热,也凑趣似的叫了几声,却被这二人叫出的高价惊的目瞪口呆,暗道这俩看不到面目的大佬是不是较上劲了,才要争这鸡肋万分的荷包?   随着价格节节攀升,修士们越发觉得这二位大佬是较上劲了——一个破荷包足足拍出了五百万,这合理吗?!   果然,在荷包价格超过六百万的一瞬间,楼上雅间中传来道极为明显的杯盏破裂之声,紧接着是道极为尖锐的女声,似是携着几丝怒气:“那戴斗笠的,我只是想拍下这荷包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何必如此穷追不舍?”   封霄阳端着酒杯向上一举,带着笑音道:“好巧,我也是。夫人若是如此气恼,不如比在下出的多些,不要再十万十万的抬了?”   “你这……”女声气的咬牙,又叫到:“七百五十万!”   “八百万。”   场中一片吸气之声,齐刷刷看向场中不为所动的红衣人,都觉得这二人定是疯了。   八百万,都够拍下一部地阶中品的功法了,至于较劲如此么?   李致典听着这高到天边去的数字,简直要两眼翻白厥过去。   他直想抓住自家师父的袖子,对着自家师父的耳朵大声叫嚷——他们逍遥门哪里掏的出那么多灵石来啊!!!   可惜封霄阳为防止被自家的傻徒弟打扰,早就提前给李致典下了道定身术,如今他是说不出话更动不了身子,只得瞪圆了一双眸子,在心底将自己这离谱万分的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   青衣女子气的直喘,检视一番周身,终是咬牙喊道:“七百五十万,再加一件地阶灵器!”   场中又是一片吸气之声——地阶灵器虽说不是世间罕有,价值却也有着百万灵石之巨!   有人幸灾乐祸的想,果真是女子误人,也不知这被那红衣人诱引着一掷千金了的夫人,清醒后又要后悔多少时日。   封霄阳眉毛微挑,随意向那楼上雅间弹过一道魔息,想看看这财大气粗和他竞价的人究竟是谁,却也没忘了再叫声价:“一千万灵石。”   场中一阵哗然,不少人已站起了身,想看看这位肯花一千万灵石买破烂荷包的人究竟是哪个冤大头。   虽说在常家拍卖会中,出到千万灵石的东西也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可单纯斗气能斗到一千万灵石、财大气粗到了顶的确实就这红衣人一个。   魔息尚未触及到雅间,便被劲力弹回,封霄阳倒也不奇怪,一双眸子透过斗笠淡淡看着楼上那道模糊青影。   他如今只有着出窍期修士的实力,被某些大能察觉到也是正常的。   两人气劲一交错,都是将对方的修为摸出了几分。封霄阳微微眯了眼,料定楼上那位看似泼妇的青衣女子有着大乘期修为,也是放下心来。   真要打起来,这人定然是打不过他的。   青衣人气的红了眼圈,摸遍全身还想继续叫价,却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手拦住:“你高不过他的。再叫下去便要暴露身份了。你既是换了个女体下来,便是不愿暴露身份的吧?”   女子顺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去,便看见了程渺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冷脸,满心的气忽的冒了去,颓丧道:“……娘的,你说的对。”   她叹了口气,放开已被自己握出深深几个指印的护栏,吊着脸看着几人带着封霄阳离去,心里是怎么想怎么生气,索性转过头去,对上程渺那双无甚情感的墨眸,愤愤道:“我还得给那老冰块写封信……说来奇怪,你不是向来不喜欢来这人多之处么,又为何会答应我一同来这拍卖会?”   程渺望向楼下,淡淡道:“追查到了些熟悉的气息,便来了。”   女子满面狐疑:“真的?当真不是被那道莲纹驱使……娘的,说起来我就心里有火,那魔人非但囚禁了你两年,还敢往你心口刻那东西,当真是、当真是……”   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出适当的用语,气的一张温文儒雅的脸都红了,最后咬着牙骂出一句:“……个遭天谴的!我必杀他!”   楼下那道红色身影已然消失,程渺这才转回目光,淡淡看着身旁气的跳脚的人:“你打不过。”   深知他说的都是真话的女子:“……”   “我当年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气人?”青衣女子后槽牙磨的咯咯响,“跟谁学的这都是……”   ——   荷包到了手,钱货两讫,封霄阳便准备溜了。   这拍卖会他是实在看不下去,既是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还是早些离去的好。   可惜总有人不大识趣。   常白茸满脸带笑,亲手将那荷包装入盒中,恭恭敬敬地递给封霄阳:“恭喜道友拍得此物。白茸多嘴一句,道友肯为此物一掷千金,可是知道这灵器中装有何物?”   封霄阳眼珠一转,便见退路已被堵住,看样子是自己这举动太过出格,令常家也起了疑心。   他轻啧一声,装出个财大气粗的仙二代样子来:“我不知道,就是单纯觉得这东西看上去好玩,又和那泼妇斗气,就拍下了这玩意。不过是一时上头,现在想来,确实也有些后悔……美女姐姐,这里能退款吗?”   原来只是个斗气的幼稚小孩?   常白茸面上的笑容顿时更加灿烂了:“自然不可。道友财力雄厚,又舍得散财,想来是要走大运了,估计能从这灵器中开出不错的东西……”   封霄阳应付着这位牡丹花的恭维话,只觉得这人身后简直翘着几条大大的狐狸尾巴,分明知道自己这是赚了笔大的,却还要对他这个“冤大头”装出副恭喜贺喜的样子来,当真是将“无商不奸”贯彻到了极致。   好容易才出了小楼,封霄阳感受着灵戒中荷包传来的淡薄灵力,满意的眯起了眼。   这天阶功法,终是到了他手里。   不过那楼上雅间中与他较劲的青衣泼妇,怎么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是在哪也见过、也听过相似的叫骂呢……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青衣,男的,程渺他长辈,温文儒雅   是消失了好久好久的小师叔啊!!qvq真的没有小可爱猜出来嘛…… 第五十九章 吞天七着   我不装了,我摊牌了,我是亿万富翁!   封霄阳暗自思忖着那股莫名的熟悉感,走出小楼后仍是不由自主的回头一望。   小楼有阵法阻隔,他自然是看不见那青衣女子,却意外瞧见了几个鬼鬼祟祟跟着他的人,不由得眯起了眼。   看样子像是常家的人……那牡丹花这么不放心他?   封霄阳却不知,常白茸既能在家中立稳脚跟,便向来都不是个轻信的人,方才与他交谈之时面上虽是一片温和,心中却早起了疑心,因而便派出了手下能调动的几位高手跟着他,想看看那拍出千万灵石的荷包里究竟装着什么,如有必要,甚至可能出手抢夺。   封霄阳一手明按实推的捏着仍被他定住的李致典的肩膀,一手将怀中睡的安稳的木溪往上抱了抱,魔息悄无声息扫过,将身后那几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都扫了个清楚。   都是出窍期的修士……他轻啧一声,那位牡丹花还真是下了血本。   封霄阳脚步不停,仍是懒懒散散地顺着道路往住处走,却是借着人流交错之时施了个法术,将自己与李致典身上的衣服都变了个样,又拿纸人做出两道相似的人形,走向与自己相反的方向。   这一系列操作眨眼间便已完成,封霄阳感应到那几道跟随着自己的身影渐渐消失,懒懒的打了个呵欠。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暗想,现在回去,怕是还赶得上让徒儿给自己做顿午饭。   另一边,几位常家高手盯的紧密,一直看着那道红衣身影走入人群、走出小镇,最后御剑而行,带着自己的徒儿同一鸟一兽到了城外小潭之中,而后……双双跳了潭。   ……这是犯什么病了?难不成那荷包上还有什么诅咒不成?   几位常家高手跟的兴奋不已,面红耳赤,正觉得猎物即将落网之时,却看见了如此离奇的景象,都是被这异乎寻常的举动惊的大眼瞪小眼,连忙跳水捞人。   直到在潭中捞了足足两个时辰,却连一根鸟毛都没找见,几名修士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开涮了,连忙将整个过程一字不差的回报给常白茸。   常白茸得了报告,一张美艳雍容的脸先是发青再是发白,最后忽的笑起,轻轻一挥手:“叫那几位不必再捞了,也不要再追查那位,且先回来吧。”   修士不明就里,都是一肚子的火,抱怨了一路,只有常白茸巧笑嫣然,仿佛全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那位搞出这双双跳潭的戏码,看似荒诞,却是在暗中警告她,莫要多做手脚。   能在这几名修士的眼皮子底下狸猫换了太子,那红衣人怕是修为极高,是整个常家都招惹不起的大能。   奇珍异宝,能者居之——那位给了千万灵石,也算是补了常家的损失,至于那荷包中究竟装了些什么,既是连家主都打不开的东西,又怎会是他们能搞得到手的机缘?   人生在世,舍才有得。   ——   却说封霄阳这边玩了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拖家带口的回了租住的小楼。   一关上门,封霄阳便将李致典身上的术法解了,瞬间便被一系列怒气冲冲、如连珠炮般的话语炸的头昏脑涨:“好啊你个老不修,攒了这么多钱也没给徒儿我说过?亏的徒儿我以为咱逍遥门穷的一条裤子要两个人穿,都做好了倒插门挣点嫁妆钱的打算,现在才告诉我师父你原来是个身家千万的无赖子?!”   他气的面红耳赤,胸膛鼓的像个风箱,歇下来吸了口气,又道:“抛开徒儿我一夜间忽然多了个金山师父不提,我的好师父诶,就算家里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吧?那荷包里若是有什么好东西,常家起拍价至于那么低吗?怎么就能为了和一个妇人斗气眼也不眨的就把千万灵石都花了呢?!至于吗师父,徒儿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能不当上门女婿了呢……”   李致典一段话疾如风快如电,将自己肩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鸟吓的扑扇着翅膀飞到了封霄阳身上,连睡的雷打不动的木溪也被他吵醒了,发出不悦的呜呜声。   封霄阳按着被他闹的生疼的脑袋,看着自家徒儿那张气的快哭了的脸,一瞬间竟莫名的有些心虚。   如此行径,不就相当于家里分明坐拥千万财产、却从小穷养着唯一亲儿子,自己却出去随意挥霍的无良爹妈吗?   他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道:“我倒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有了如此宏大的志向……”   想着当上门女婿什么的,属实有些太过离谱了。   李致典一听这话,眼中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没憋住,只得猛地转了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子。   这老不修怎能到了这时候还这么不正经呢?   他说的不是假话,的确是认认真真考虑过把自己嫁出去找个好人家,替师父主事二位养老的。   这二人将他教养长大,恩情堪比父母,在李致典心中的地位本就极高。   逍遥门上下只三人,师父又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离谱东西,他每每看见满是赤红的账本都是头疼万分,连买件新衣裳都要考虑半天。   却没料到,这一切竟都是假象,他以为的穷还要装逼、离谱万分的师父居然是个能随手掏出千万灵石,只是因为与一个妇人斗气的豪富!   封霄阳当真是没料到一句话就将自己这徒儿说哭了,顿时慌了手脚,温声道:“徒儿啊,你莫哭,我同你仔细说说这灵石都是怎么来的可好?”   “我没哭!”   “好好好。”封霄阳没了辙,只得应和着他的话,随手变出条干净帕子来,“你是累的,快擦擦那汗吧,都从眼里流出来了。”   李致典抢过那条帕子,丢在一旁,分明是个气的要命的样儿。   尴尬万分、手足无措的封霄阳:“……”   坏了,玩大了。   此时此刻,他无比怀念那块臭脾气的冰块——从前他与李致典闹了不快,都是程渺从中调停。   娘的,那位仙尊怎么这时候不在……   他看了看怀中木溪鄙视的眼神,又看了看眼前气的浑身颤抖的徒儿,眼一闭心一横决定将错就错胡编乱造:“徒儿啊,事到如今我也不装了,我今年寿数已有一千八百五十三之巨,那些灵石是攒了快千年才攒下的,如今手上尚有三百多万,这便是最后的家产了。”   说着便将灵戒脱下,满脸诚恳地递给李致典。   李致典一愣,声音仍是闷闷的:“我以为是你跟青儿胡编乱造的……师父当真已活了上千年?”   封霄阳满脸正直:“确实如此。你看那皓轩主事是不是与寻常剑灵截然不同?那是因为他从降世以来也有个千年之久了,自然就变成了那副与常人无异的样儿。”   若是活了千年,那攒下千万灵石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而自家师父为何看起来相当不能打,又相当会装,也有了解释——只怕是把修炼的时间全花在了研究如何延长寿命上,又毕竟是活了千年的人,看现在的平凡修士,多少有些祖爷爷看孙子的傲气。   李致典闷闷地应了声“哦”,又问道:“那师父为何在从前的七年中从未提过这笔财产?”   “还不是为了你。”封霄阳轻叹一声,“剑修最重磨炼心神,若是让你从小便知道自己坐拥一座金山,还不得长成个声色犬马的纨绔样?”   ……这话倒也说的不错。   李致典仔细想了想,觉得若是封霄阳刚将他捡回逍遥门,便告诉他门中有千万资产,那他怕是要像突然暴富的破落户般,吃也挑好的穿也挑好的,在修炼上也并不会下多少心思。   毕竟一个穷惯了的人若是有了钱,便会觉得有了后路,下意识懈怠起来。   况且这七年之中,师父虽说会偶尔去酒楼开开荤,却也从来都是带了他的,所花的钱也都有着来路,并未花过这笔灵石,是以李致典才会如此震惊。   可封霄阳毕竟瞒了他七年,李致典想及此处,还是觉得胸口直发堵,闷声道:“日后师父这剩下的资产都由我保管。”   封霄阳无条件服从:“好好好,都给你。”   反正魔宫里还有几间屋子的灵戒,都塞满了灵石,大不了回去取就行了,完全没在怕的。   李致典转过身来,眼角仍是红的,声音里却是没了哭音:“那师父又是为何要同那女子斗气呢?”   “此言差矣。”封霄阳神神秘秘的摇了摇手指,桃花眼眯成个极为好看的形状,“你是知道为师是个什么样的人的,连在赌场里输了半两银子都得挣回十两才收手,怎么会做赔本的生意?”   然后又会把这十两银子全花在吃喝上,吊着手回来拿主事卖画的银子买甜食去。   李致典暗暗腹诽,应和般的“嗯”了一声。   封霄阳拿出那只荷包,在手中掂量几下,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带了点坏:“还有呢,你师父我不但会算命看相,在鉴宝上也略有涉猎。这荷包上的封印,千年前我是见过的。”   “这封印名为‘默无声’,是道相当高阶的术法,专为封印力量强大或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所创,可以遮挡内中物品的灵气,使其看起来与寻常灵器别无二致。”   “这荷包上面的封印连常家那位分神期的家主都打不开,却也能通过外露出的灵气推断出是个分神期修士的东西……我活了千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默无声’这道术法效果差成这样,连物品灵气都盖不住的。”   李致典瞪圆了双眼,讶道:“师父是说……”   “是说,有两种可能。一个呢,是这分神期的修士本事不行,连个术法都不会施。”   封霄阳玩味一笑,手上随意一拨,荷包中顿时发出万丈金光,一道极为古朴厚重的威压奔涌而出,压的李致典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上顿时冒了汗,一双眼睛却是盯紧了封霄阳手上的荷包。   木溪被这威压激的变回了原型,恐惧的呜叫一声,四足着地的趴在了地上,整只豹子都在不断颤抖。   “这第二个可能,就是这荷包里的东西实在太狠,就是‘默无声’这道高阶术法也压不住它的灵气……现在看来,是我赌对了。”   “徒儿,你不是缺个功法么?这天阶上品的‘吞天七着’便拿去吧。”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六十章 活债难逃   徒儿得宝,师父遭罪。   封霄阳脸上带笑,将一件天阶上品的功法说的轻描淡写,袍袖一挥将荷包再次封上,院中的万丈金光瞬间便又消了去。   这天阶功法目前无主,虽说他早将这小楼周围全布下了各类结界,就算是闻鹤才来也未必感受得到功法的气息,可单是其本身的灵气威压就够这院中的余下三个吃一壶的,还是先封起来为好。   木溪慢慢直起身来,变回人形,略显烦躁的抖了抖耳朵,湛蓝眸中仍带着几分忌惮之色,口吐人言:“拍卖会……会有天阶、功法?”   “还不是那常家不识货。”封霄阳笑着弯下/身,将自家被威压所慑、冷汗湿了大片衣物的李致典扶起,调笑道,“跟徒儿你是一模一样的没见过世面……天阶上品功法在这世上不出两手之数,那常家千万灵石便把这东西卖了,可实实是让为师捡了大便宜。”   原主修行的术法只是道天阶中品的渡煞经,论品级定是比不上这吞天七着的,却硬是凭着自己那凶煞性子修成了化神期,只因杀孽太重,才一直卡在那道成神的关口上不得突破。   李致典面上一片潮红,激动万分的看了那歪头王八一眼,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略带不安的对上封霄阳那张笑眯眯的脸:“师父,如此至宝……当真是给徒儿我的?”   一般修士若是得了天阶功法这般的至宝,必然会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修习大成、将功法永远藏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究竟修的是什么东西,哪有甘愿让出的理?   “那还能是给谁的?”封霄阳合了折扇在他头上狠狠一敲,“为师有自己修行的道法,这‘吞天七着’太过刚烈,并不适合为师。”   “再者,为师今年也过了能改换功法的年纪,满心所想都是要怎么活的再长些,看看这人事变迁、日月轮转,与这道法中那股要逆天反天的意气相悖。徒儿你不好意思要就直说,为师还看不透一个你了?”   李致典被他一句话戳中了心思,一张脸瞬间便红了起来,却硬犟着一张邦邦响的铁嘴不愿承认:“既、既是师父不愿要,那徒儿便却之不恭了……可是师父,据说天阶功法认主,它方才放出的威压将我也压的直不起身,不会是不愿意选徒儿我吧……”   封霄阳暗道你可是这界面唯一的气运之子,这功法就是再怎么牛气也不敢不选你,除非想自己在这世上被埋藏万年也没人修行,从此断了传承。   他心中这般想着,面上却是不显,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圈,装出副略显遗憾的样子笑道:“哦呦,为师还真是没料到这一茬。这样吧,若是徒儿你也无法修行这功法,为师便将这功法封起来丢到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反正卖也卖不了,若是给别人知道了怕是还要出手抢呢,实在是个烧手的烤地瓜啊。”   “师父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李致典被他说的满心无奈、小脸煞白,怕自己这离谱师父真把天阶功法随便找个地埋了,赶忙从封霄阳手中接过了荷包,“这可是天阶功法!怎么能说丢就丢了呢!”   小青鸟歪着头看了看李致典,似是在确认这个人已经恢复了正常,啾叫一声,又回到了李致典肩上,朝封霄阳吱吱喳喳地叫着,似是在帮腔。   “好,我不丢。”封霄阳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笑眯眯的撑了脸,“但是徒儿啊,你看为师我今日为你花了千万灵石,又替你寻了道这么好的功法,是不是也该有些表示才行?”   李致典闻声一愣,紧接着慢慢皱起了眉,沉思半晌,在封霄阳疑惑的目光中气沉丹田,满面严肃的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封霄阳纳头便拜:“师父大恩大德,徒儿无以为报……日后若是师父有求于我李致典,我必万死不辞!”   这小子磕头的那一声极响,听着就疼,震的只是想诓顿午饭的封霄阳目瞪口呆,好一会才回了神,赶忙将仍在咚咚咚磕头的李致典从地上托起来:“你这傻小子磕个什么劲儿……你入逍遥门七年了,还不知道为师是个什么性子?如此大礼还是免了吧,要不我下回带你去花楼都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李致典额头已红了老大一片,严肃无比的摇了摇头:“这不一样,师父愿意为徒儿倾尽财产来买下这一道功法,已是恩重如山,徒儿怎么感谢也不为过,磕个头还是太轻了。”   封霄阳看着李致典几息之间便磕红了的额头,心中啧啧连声。   原书中的那位师尊教了李致典七年仁义礼智信,却教出了个浑不要脸的徒儿,他这七年里放羊式管理,李致典却偏偏长成了个重情重义觉得师父主事大如山的样儿……不得不说,这人世间的事,有些时候当真是怪的很。   他颇有成就感地叹了口气,拍着李致典的肩膀道:“为师活了千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万死不辞就不用了,师父只求你一事。”   李致典整肃衣装,严肃道:“您说。”   “若是日后得道,将那魔界魔尊也收作了属下,想怎么折腾都随意,为师只求你莫要抹杀他的魂魄便好。”可别跟原书中一般,把他扒皮抽骨,脊骨炼器、魂魄化丹咯。   “师父这……”李致典眸中满是茫然,尴尬一笑,道,“那位魔尊可是化神期的修士,徒儿如今不过刚刚成丹,怎么可能会有把他也收作属下的一天?再者,那魔尊七年前与我头次见面,便想杀了我,徒儿若是遇上那魔尊,能逃了命都算好的,师父您老人家莫要打趣徒儿了。”   封霄阳暗叹一声,心道那还真不一定,万事皆有可能。   原书中不但有魔尊甘愿为主角当牛做马,甚至还有主角将魔尊抓起来采补的一段呢……   虽说碍于两人均为同性,这采补一事终究是换了个法子,可也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先奸再杀,真真是把原主榨取到了极致。   他按下满心的其他想法,弯下腰与李致典平视:“徒儿,且不论为师是不是在说笑,这一求,你应是不应?”   李致典看着眼前人一双潋滟桃花眼,不由得红了脸,暗道师父长得英俊倜傥,这眼睛却怎么越看越是撩人,胡乱点了点脑袋,举了手立誓:“徒儿应了。日后若有相见之时,必留魔尊魂魄。”   【剧情崩坏度35%……宿主行为严重违规!严重违规!扣除25%寿数,惩罚将持续一月!】   封霄阳满意点头,正要张口说话,心尖却猛地一疼,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来的凶猛,令他连身体都控制不住,一瞬间就出了满身的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看着李致典那张略带疑惑、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的脸,还是硬生生挺住了,艰难无比的弯起个笑眼,道:“好。徒儿你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确是有一个。”李致典点了点头,“那魔尊手上杀孽万千,死上千万次都不足惜,师父为何要出此一求?”   封霄阳沉默一会,将涌上的那口血强行压了回去,轻声道:“不过是个许久不见的故人罢了……事不宜迟,我再将这封印打开几分,你将自己的一滴血滴入其中,看这功法是否与你契合。”   他记得原书中李致典初次修炼这功法,足足入定了一个多月,刚好足够他把这惩罚的日子撑过去。   那顿午饭,看来是吃不成了啊。   李致典轻轻点头,深吸一口气,一张脸因兴奋涨的通红,看着手中的平常荷包,道:“师父认识的人可真多……好,师父开吧。”   封霄阳疼的连魔息都撑不稳,也懒得再说什么鼓励的话,一个响指开了封印,瞬间便被滔天威压压的趴在了石桌上,吐出一口血来。   木溪慌了神,可惜自己也被那威压压在地上不能动弹,只得一声叠一声的嘶叫,勉强撑起身子,朝封霄阳的方向慢慢爬着。   李致典眼前满是那功法的金光,早已看不见周身的物事,艰难无比的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进了荷包。   他紧紧盯着手中的荷包,只觉得似是一瞬间,又似是过了不知多少年岁,周身几乎要将他压成一滩肉泥的威压终是慢慢消散,耳旁似是传来道古朴沙哑的梵音:“……天生万物如刍狗,生灵攘攘,终有定数;命数无常,皆由天定……若苍天无目,不看人间,不若逆了这天,另创出一方天地……”   “吞天七着,便为逆天而作!”   李致典只觉得自己脑中发出声洪钟大吕般的巨响,一瞬间涌入无数字句,撑的脑袋发涨,不由自主的缓缓坐下,打起坐来,眼眸似闭非闭,分明是入定了。   光芒消失,威压散去,封霄阳来不及叹一句果真是为主角准备的天阶功法,滴血之时既没引来天劫,也没像原主当时那样疼的死去活来,便连坐也再坐不稳,从石凳上滚了下来,五指深深抓入胸前皮肉中,周身魔息紊乱无比,咳喘间尽是一股一股的乌血喷出!   木溪慌的连人形都撑不稳,周身不断冒出黑色毛发,瞳孔缩成道极细的黑线,想将封霄阳撑起来,却被他周身的紊乱魔息击飞,摔在院墙上,痛苦的呜咽一声。   青鸟与封霄阳结了契约,虽没被他周身的魔息伤到,却因身体太小,即使是用出了全身的气力,一双爪子拼命抓住封霄阳的衣物往上拽,却也无法将他扶起,只得发出急促的“老大老大”声。   封霄阳仍在痛苦无比的喘息着,周身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响声,扣入皮肉中的手指已抓到了肋骨,留下几道血淋淋的伤口,又不断的慢慢痊愈着,周身封印一道道破碎,紊乱魔息不断暴涨,竟是连李致典周身功法的金光都盖了下去!   似是被那青鸟叫声唤回了几缕心神,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着不断向自己爬来的木溪与因魔息暴走轰成粉末的院中陈设,咬牙撕开一枚传送符,而后在传送的白光中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六十一章 红尘万丈   原来那魔人,只是将他程渺当成了一只好用的哈巴狗。   拍卖会彻底结束已是日薄西山之时,青衣人与程渺一同走出小楼,看见满街逐渐亮起的灯火,一时间竟有些感慨,叹出口气:“轩……你从前在山上之时,可是从未见过如此的盛景?可有向往过?”   虚怀宗上人丁稀少,虚怀峰上更是只有闻鹤才程渺师徒两人,闻鹤才又是个彻底断情绝爱的冷石头,只知道教程渺学剑,坏了打好了奖,并没教过程渺行走人间,该如何行事。   山上常年冰雪,眼前所见只余下一片白茫茫,虽是不沾烟火,却也少了几分人气,被这万家灯火一衬,便显得有些寥落起来。   程渺望着街角点灯的小儿,墨眸也似染了些灯火似的,变得温柔起来,轻声道:“是。”   女子叹了口气,偏过脸看了看程渺那张冷静无波的脸,伸出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可想回来?我从前说过,无论你究竟为何,我那青莲峰都为你留着门,那老冰块向来是幅臭德行,大不了咱不去管他了就是。”   程渺眉毛微挑,垂了眸,低声道:“小师叔一番好意,我是明白的。”   这趁夜找上他的青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程渺那温文儒雅的小师叔,青莲峰主虞清道。   “……你明白个屁。”虞清道柳眉倒竖,叉腰瞪眼,“你这小子从小就不把话摆明白了说,一句话要绕上一堆弯子。现在跟小师叔说明白,这虚怀宗,回是不回?!”   两人在人流中穿行,虞清道这一喊引来不少人侧目,程渺感受着周围人的打量神色,在心中微微一叹,道:“小师叔,我如今是那魔尊的剑灵,又毁了丹田、没了灵力,只留着把霜落剑……若是回去了,又该如何自处呢?”   “且……”程渺神色一黯,“我不愿让师父他难做。”   他如今修为尽失,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虚怀剑尊了,如今回去,非但不会成为修真界的助力,甚至会成为天下人嘲笑虚怀宗的谈资。   再者,他若是真跟着虞清道回了虚怀宗,那位许久没有发过疯病的魔尊不知会不会再次犯病,若是又一时兴起,搞出什么屠宗杀人的戏码来,他怕是会直接一剑将自己捅死。   更何况,闻鹤才早在七年前便在大半个修真界面前与他抹了师徒名分、将他逐出虚怀宗,如今回去,又是个什么身份呢?   虞清道神情微怔,却也知道自己这小师侄说的都是实话,不由得眼眶一热,轻声叹道:“……我明白了。”   她低了头,不想让程渺看见自己通红的眼角,却越想越是难受的紧。   自修士兵败、程渺被囚入魔宫,已有足足九年。   这九年中,他这清冷淡漠的师侄不但丹田尽毁、修为全失,成了世人谈笑谩骂间的“魔尊禁脔”,更是不得不陪在那卑鄙魔人身旁,受尽折辱,甚至还被自己最亲近的师父捅了把刀子……   更无力的是,他虞清道虽知道自己这师侄受的苦,却无法做出什么有用的事,更想不出能解开这乱局的法子,虽是满心憋屈,却也只能受着。   他仅有渡劫期实力,既打不过那卑鄙无耻的魔人,也劝不动闻鹤才那块满心都是命数都是天道、将自己的徒儿一个接一个往死路上推的老冰块。   一路无言,两人慢慢走出人流,太阳已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下,只留了淡淡的余晖。   程渺停住脚步,墨眸定在眼前变化成了女体的虞清道身上,缓声道:“师叔,你既是没将那天阶道法拿到手,便还是早些回宗中去吧。师父他定是仍恼着我……师叔也不必将见我之事告知于他了。”   事到如今了,平日里不知都受了那魔人多少折磨,竟还在为着他考虑……   虞清道鼻间一酸,只觉得自己无能窝囊到了极致,憋了一路的泪水瞬间便滑了下来,仰头磨着后槽牙问程渺:“那魔人对你可是有着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   程渺看着眼前落了泪的小师叔,睫毛轻颤,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魔人情期之时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手指微蜷,轻声答:“是,可……”   “还有就好。”虞清道瞪圆了眼,冷哼一声,“我还怕他没有呢!”   “师侄,你看我变化出的这具女体如何?”   程渺隐隐猜出了什么,又觉得自己这小师叔虽向来不拘小节长袖善舞,却也做不出如此离谱的事,沉吟一会后终是答了:“还算不错。”   虞清道又是一声冷哼:“那魔人向来喜新厌旧,想来在这七年中也没少找过旁的花花草草吧?”   “是。”程渺看着虞清道脸上那几丝极为诡异的得意之色,莫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又想出声解释,“但……”   但他从未与别人有过肌肤之亲,在这七年中也从未出手伤人,甚至还救了不小大大小小的物事,装活菩萨装的不亦乐乎,想来是有药可救的。   “这就对了!”虞清道一脸的“都在我预料之中”的神色,抓住程渺的手,激动道,“你这样的性子,我是同你呆上一个月都受不了,那魔人已与你一同呆了九年,怕是早想将你一脚踢开,另找别的乐子去!”   被自己小师叔亲口说“一同呆上一个月都受不了”的程渺:“……”   这究竟是夸他呢还是贬他呢?   程渺被他一抓,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先前的小师叔虽也这么干过,可那时的虞清道好歹还是个男人,而不是个身形姣好衣服又穿的不大端庄的女子——赶忙不留痕迹的撤开自己的手,无奈道:“师叔问了这一串问题,究竟是想说些什么?”   虞清道轻笑一声,叉腰道:“你被那魔人折辱了九年,定是满心恨意,恨不得早些脱身的,偏偏那魔人怎么都要抓着你对吧?”   倒也不尽然……程渺暗想,如今的情形,其实是那魔人厌了自己,而他却放不下满心担忧,要亦步亦趋的跟着那魔人。   可这话定然是不能给虞清道说的。他看着虞清道那张义愤填膺的脸,只得又应了声“嗯”。   “这好办。”虞清道将袖子撸起,目光狠厉,“我在山上被那老冰块关了七年,把整个藏书阁里的典籍都翻了遍,终于是查出来了些东西。”   “你可知那魔人为何会在登位后频频往凡间跑?原是他在成为魔尊前,与这尘世中的一名凡人,还有着一段孽缘。”   程渺一僵,眸子里少见的有了些波动:“是……什么孽缘?”   虞清道面露难色:“据说是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相恋时光,只可惜宗中记述太少,只写了那凡人‘非寻常人’,令那魔人念念不忘多年,自上位后始终不肯填充后宫,甚至还说出过‘这宫只能给一人’的话,并未描写多的。”   她抬头看了看程渺那张不知为何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太好的脸,疑惑道:“师侄,你这是怎么了?”   程渺强行压下满心忽然泛起的怒意,摇了摇头:“无事。”   缠绵悱恻,与凡人有过孽缘。   难怪会在登位后日日往凡间跑呢,原来是心思都牵在了个凡人身上,甚至能空着三宫六院只待一人……不愧是三界难遇的痴情种!   那又为何会突然变了心意,天天上虚怀峰扰他清静?   若那凡人是“念念不忘”,他又是什么?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拿点温情便能钓到手,最后还能借踩他来打一巴掌修真界脸的狗儿么?!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满口谎话、真心都不知丢到了哪里去的人,惹的他再维持不住那副清冷壳子,日日夜夜的忧心着焦躁着……   “师侄你也记得那魔人之前对你那副百般顺从、恨不得跪下舔你的哈巴狗样儿,对么?”虞清道极为不屑的嗤笑一声,“我看啊,那魔人根本就是个多情种,找个凡人找了几十年也就累了,又看师侄你生的对他胃口,就抓心挠肝的想搞到手。”   “这搞到手之后呢,又觉得师侄你是怎么看怎么碍眼,想赶紧把你丢的远远的,找别的什么人去。”   程渺微微一怔,瞳孔骤缩。   他从来只以为是仙魔殊途,那魔人恼他不识好歹,才会说出“不必再见”的话,却从未往“喜新厌旧”这一面上想。   若是当真如此……那直到现在还满心担忧,生怕那魔人闹出什么事来的他程渺,便显得更加可怜了。   人家早就对他没了兴趣,只是放不下一个踩修真界极为方便的工具人,他却还自以为是的认为封霄阳对他还有意,非要纠结着自嘲着往人家身边贴着。   还觉得一个没心没肺、满手杀孽的魔人可怜。   现在一看,倒是他自始至终被封霄阳在手中玩的团团转,巴巴的往上贴,活像只流着口水的哈巴狗。   他突然极想笑,嘲笑一番自己的可怜,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手指在掌心掐出几道血印,牙关咬的咯咯响。   虞清道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仍在志得意满的说着话:“这样的人呢,师叔我可是见的多了。想让他对你没了心思也简单,这第一步呢,就是先找到那魔人念念不忘的凡人。”   “我有着相应的法器,穿过轮回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还不是易如反掌?到时候把那凡人往他身边一送,不怕那魔人不动心的!”   要找出那凡人啊。   程渺轻轻吐出一口气,话语里最后一个字险些破了音:“……然后呢。”   话音刚落,他胸前的莲纹便是一痛,几乎烧起般灼人,烧的他生生将舌尖咬破了一点,尝出了自己满口的血气。   莲纹出现异常,必然是契约中的另一人生命攸关、甚至有可能已然没了命!   他来不及多想,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便念动法术,顺着莲纹给的指引传送而去。   “第二步是……”虞清道眼睁睁看着自家师侄消失在了眼前,赶忙捻动手指,也跟了上去,“哎哎师叔我还没说完呢!!!”   他循着气息一路直飞,一直到了处小小的山头,看到了山顶上两大一小的三间木屋,又掐算一番,这才落了地,一脚踹开了居中那间木屋的门:“师侄,我话还没说完呢,这第二步呢就是让我与你装作一对情侣,表现的越深情越好,保管让那魔人坏了胃口、没了心思……等等程逸轩你他娘的在抱着什么玩意??”   “封霄阳?!!”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还有一更qvq) 第六十二章 痴心难辨   不是恨,不是同情,更不是友情爱情……或许,会是爱。   那被程渺抱在怀中、满面冷汗,即使在昏迷之中也下意识抓挠着心口,将胸前挠的血迹斑斑的人,周身魔息极为紊乱的人,可不就是当代魔尊封霄阳?   虞清道惊的破了音:“程逸轩你你你你为何能找见这魔人?这魔人犯了什么病了这是?”   “那道他用来控制我的莲纹方才有了异动。我如今是他的剑灵,若他死了,我也会受到反噬,便靠着莲纹之间的联系过来了。”程渺皱着眉,试图拉开封霄阳不断抓挠自己胸前的手,却是无济于事。   那向来吊儿郎当的魔人如今气息奄奄,神志不清、昏昏沉沉,却仍在嘟哝着什么,程渺凑近一听,竟是在一声接一声的求饶呼痛。   封霄阳浑身湿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般,胸前被自己抓的见了骨,那道与他一样都刻在胸前的黑色莲纹衬着鲜血皮肉,妖的厉害。   程渺不敢再看,想将封霄阳不断抓挠着自己的手扯开,只觉得他身上汗多的厉害,怎么也抓不住,试了又试,也只是将他的袖子扯下了些,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也全都是汗水,好像还多了几道伤口,刺的生疼。   他怔怔地盯着手中沾满了鲜血的碎布,看着那慢慢裹上自己伤口的、透着些诡异气息的乌血,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冷的要命,只有胸前莲纹烧的灼人,将深藏在胸腔中的心脏也烫的失了衡,跳的他头晕目眩,似乎封霄阳那胸口骇人的伤口也到了他身上似的。   方才传送白光刚刚消散、程渺尚未站稳之时,便被个重物扑的倒在了地上,是嗅到那股熟悉的血腥气才反应过来压在他身上的究竟是谁。   关于“封霄阳为何会忽然气息奄奄的回到逍遥门”的疑惑只持续了一霎,而后便被满心的慌张疼痛遮了过去——那时封霄阳的状况比现在更糟些,周身紊乱的魔息几乎只是一瞬间便将程渺周身割出了大大小小的口子,是在他艰难起身、试图查看封霄阳的状况时才将周身紊乱魔息都收了。   封霄阳当时的状况差到什么地步呢?   差到程渺以为他真要死了,差一点便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差一点就要成了魔。   纵使在胡点芳的幻境中见过无数次封霄阳气息奄奄的模样,却都不像现在这般真实。   那人就躺在他怀中,半睁着一双无神的眸子,口中不断往外涌着血,胸前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哑着嗓子喊疼,身体一寸一寸的冷下去。   每一处仿佛都是在告诉他,这并不是梦境。   原来那魔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有如此之重了么。   程渺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上的血在身上擦了,闭眼又睁开,将满眼的惶恐慌张都掩了下去,重新恢复了清冷镇静的模样,沉声道:“师叔,封霄阳若是死了,我定也会一同消失……还请师叔你替我看看,他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你不说我也知道!”虞清道蹲下/身,看着眼前不断抽搐的魔人,咬着牙将一道灵气打入封霄阳体内,“娘的,我真是没料到,我虞清道居然还有救这卑鄙无耻的魔人的一天……”   封霄阳仍在不断抓挠着胸前那道伤口,程渺花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两只手十指交缠的抓住,感受着指间血肉黏腻冰冷的质感,看着魔人因痛苦而纠结在一起的五官,忽的就后悔了。   若是早知道这魔人能将自己伤成这样,他就算是豁出脸去,也要一直陪在封霄阳身边。   丢脸又如何?他不是早就没了所有的脸面,只能以魔尊禁脔的身份苟延残喘么?   他只是离开了半月多,封霄阳就能将自己搞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程渺浑身都在细细的抖,只觉得自己这状态多少有些不对,看见了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如今气息奄奄,心中非但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反而充斥着惶恐与后悔。   这像是个对仇敌该有的样子么?   他心里乱的像块麻团,看着虞清道越发沉重的脸色,又想起了那句“念念不忘”的话。   分明刚刚还觉得封霄阳负了他的心意,恨的要命,如今却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怀中这人还留了条命在,爱怎么有孽缘怎么有,爱怎么去花楼怎么去,始乱终弃也好,喜新厌旧也好,只是万万不要成了个冰冷的躯体,再睁不开眼懒懒散散的调笑,说些让他恨极了又舍不下的话语。   就算……就算是将他只当了只有趣的哈巴狗,甚至可能会在找回心念之人后果断将他抛弃,也是好的。   至少这人还在,不是么?   他眼圈已红了个透彻,再不敢多想,一双墨眸里满是惶恐,盯紧了虞清道。   虞清道收了手,面露难色,几番思索终是出了声:“师侄啊,魔尊的状况……有些古怪,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心理准备。   程渺觉得自己一瞬间便没了任何的感受,周身空荡荡的留不下任何想法,心也不跳血也不流了般空茫,只听得见自己喉中发出干巴巴的声音,仍是那股子让他恶心的冷淡气:“师叔说吧。”   “是这样的。”虞清道皱起眉头,“魔尊体内没有任何异常,也并没有任何中毒或是被法术所伤的迹象,周身紊乱的魔息更是没有任何原因,就好像是它们约好了在现在暴动一样。”   “而且……我方才顺手看了看魔尊的魂魄,怎么说呢……”   虞清道咽了口口水,给地上不断抽搐的人心不甘情不愿的渡过一道灵气治疗:“师叔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残损的魂魄,就好像是被人从各处搜集而来、又拿自己的术法粘合在一起,强行箍成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形状,再塞进这具躯体里的。”   “说实话,魔尊的魂魄若是一直如此,那他疯疯癫癫、阴晴不定的性情便都有了解释,我甚至有些好奇,他的魂魄残碎成这样,是怎么维持着不散了的?”   程渺仍是个木呆呆的样子,撑着那具岌岌可危的清冷壳子问:“所以他如今这样子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师叔也不知道么?”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被方才那般景象伤的不知道疼了,没料到虞清道一句轻描淡写的“怎么不散的”却还是在他心上狠狠划了刀。   魂魄残损之人,不彻底疯癫之人极少,如封霄阳这般甚至有着清醒神智、行事有着章法的人,更是只剩了当代魔尊一个。   修道最重修自身,若是连魂魄都碎成了片儿,在修道一途上便难了成千上万倍,每升一个大境界都要经受常人不能想象的痛苦,若是登神不成,便也没了再入轮回的机会。   封霄阳一辈子杀了无数人,是踩着森森白骨上的位,登神机会本就近似于无,若是身死,便会在畜生道中轮回百万世,世世惨死,才能还清这一世欠下的所有生死债。   这是注定的命数。   可程渺从未想到过,封霄阳竟连这还债的机会都没有。   魂魄残损,不入轮回。   难怪封霄阳要当活菩萨要救人,会在情期之时抱着他的腰说自己不想死更不想当魔尊,原来是想趁最后的这些时日,尽量将自己身上的人命还上几条。   原来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觉得自己杀孽太重,想做些善事补偿。   他先是感叹,紧接着便怕的厉害。   若是现在便到了那注定的命数,封霄阳真就这么死了呢?   这魔人是没有来世的,身子若是凉了,魂魄也就彻底散了,纵他找遍三界每一个角落,将那鬼界掀个天翻地覆,也再寻不见一模一样的魂魄了。   程渺一颗心已慌了个透彻,连带着思维也逐渐钻起了牛角尖,将全部的希望都系在了虞清道身上。   虞清道皱紧的眉头就没松开:“嘶……这情况我的确是从未见过,但是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却能痛苦难熬成这般模样,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犯了心魔了。”   说罢便伸了手,按上封霄阳紧锁的眉间,想引出心魔看看,却被一股极为凶悍的魔息撞回,甩着酸疼不已的手叹道:“不让我看么?我倒是相当好奇,能让杀伐果断、性情残暴的当代魔尊痛苦成这个样子的心魔,究竟会是什么呢。”   手中与自己交缠的十指挣扎力度逐渐减弱,程渺低了头,怔怔地看着怀中只剩下出气没了进气、满身污迹的人,脸上看不出一点情感,只有一双深潭般的墨眸没了神,像是口不见底的深井,惹人惧怕。   虞清道仍在感叹:“魂魄残损却又久久不散,定是心中有着执念……可普天下最快活最超脱、最没心没肺的人,又会有什么执念深重到能将自己伤成这样的东西呢?”   “除非是情,除非是爱而不得,或是生死两相隔,永永再不见。”   情么。   封霄阳的手指似是没了力气,借着血肉的润滑一寸一寸往下落,程渺下意识扣紧,却吓了自己一跳。   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呢?   怎么能觉得眼前这被自己恨透了的魔尊若是消散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去留恋去追寻了呢?   怎么敢抓着一双将自己伤透了的、对他全然没有任何情感的人的手,感受着渐渐弱下去的脉搏,还觉得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便要没了呢。   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情感,才能让他程渺失魂落魄成这样,只记得要撑着一具空荡荡的冰壳子装场面,余下的全是一片白茫茫的乱。   恨刻骨,且铭心,却不足以解释他满心的慌张无措。   同情怜悯,也有可能,但也不够说明他疼的像是被人剜出来切碎、又放在胸腔里搅了搅的一颗心。   爱情、友情……那更是偏题万分了。   他轻轻换了一口气,低头吻上封霄阳已被自己咬的血迹斑驳的唇。   或许,是爱吧。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我日万啦!! 第六十三章 只是动心   我承认是动了心,但可惜只是动心而已。   虞清道满面感慨地说着闲话,却也没忘了打入封霄阳体内的那道灵气,正凝神操控着灵气疏通经脉、疏导这魔人体内紊乱无比的魔息,便看见自己那向来清冷淡漠的师侄忽的低下头,以一种毅然决然的姿态吻上了怀中人的唇,顿时惊的破了音:“没料到这魔尊是个痴情种——程逸轩你这又是做什么?!”   不是你随随便便亲个什么劲啊亲?!这是魔尊!你认认清楚啊喂!   程渺虽是听见了她气急败坏极为尖利的声音,却是不大想做出反应,只觉得自己累的紧,浑身上下每一块骨骼每一块肌肉都在吵着闹着要罢工,只有嘴唇上还能感受到些特别的触感,有些断断续续、带着血腥味的气息传来。   人都要死了,放肆一回又如何?   “娘的程逸轩你……”虞清道看着眼前恍若未闻、只顾着低头描摹那魔人唇形的程渺,又是震惊又是气恼,站起身来狠狠在程渺头上敲了一记,“这魔人只是心魔纠缠,闹的厉害些,又不是真要死了!!”   他气的又想掉眼泪,想狠狠呼上这白养了的小白眼狼一巴掌,却又忧心着程渺如今的凡人身子,怕自己一巴掌下去把自己的小师侄打出个好歹,只能有些滑稽的悬着一只手:“娘的,师叔我倒是没料到,虚怀宗上出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痴情种!喜欢谁都好,怎么能喜欢这不是玩意的东西呢?!”   程渺自听见那句“又不是真要死了”时脑内便是嗡的一声响,后续虞清道那一片骂声全没听清,只茫然无措地抬了头,唇上还沾了些鲜红的血迹,空洞的墨眸里慢慢有了神:“师叔是说……他并不是已到了濒死之时?”   虞清道恨铁不成钢的磨牙:“是!祸害遗千年,他再怎么样也是当代魔尊,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只是撞了心魔、五脏俱焚,要受些日子的苦罢了,待到镇压了心魔,又是完完整整一个祸害!”   程渺讷讷应了声“嗯”,紧扣着封霄阳十指的手一颤,这才发觉自己已流了满脸的泪,整个人抖的不成样子,不免有些茫然。   不必死了?   三魂七魄渐渐回了体,浑沌的灵台也逐渐清明起来,程渺只觉得心又跳了似的,周身慢慢有了些暖意。   虞清道向来是个废话颇多且不说重点的人,方才那一番说了胜似没说的话差点没把他吓出个好歹,甚至转念间都想好了封霄阳若是真没了该往哪儿埋,连三魂七魄都要被吓的散了去。   他好一会才反应出虞清道话中的意思,身子先是一僵,下意识想甩开握住封霄阳的手,可思绪电转,又是将那微凉的十指握的更紧了些,长长叹出一口气,心道,罢了。   他误会了虞清道那话中的意思,却也正是这能将他吓出个好歹的误会,逼出了程渺这具清冷壳子里埋藏最深的几缕复杂情感。   不过是爱上了个不该爱的人罢了。   先前是撑着明白装糊涂,拼了命的为自己开脱,说同情也好说“爱世人却不爱你”也好,都是为了脸面东拉西扯找的借口,可闹了如今这一出事,再怎么掩饰也都成了无用功。   虞清道从始至终都在他面前杵着,早将他这失态万分的一系列动作全看了个清清楚楚,如今再作掩饰,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亲都亲了,还真能又装出副清心寡欲的圣人样子,满脸淡漠的说自己是看这魔人快死了可怜一把,要搞什么临终关怀?   只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想及此处,程渺也懒得再装出一副清冷淡漠的样子,索性抓稳了封霄阳的手,将他抱的再起来些,免得被鲜血呛到,沉声问一旁又气又急又头疼、简直要当场上火冒一脑袋痘的虞清道:“那师叔看,这心魔还要再犯上多少日子?”   他天生缺一魄,平日里心思稍重些便要闹头疼,只好快刀斩乱麻了事,日积月累竟也磨出了个认定的事抵死不改、认定的人抵死不换的犟性子。   往日里没什么牵挂之人还好,如今知道了自己本心为何,更是八头牛都拽不回来,一颗心全扑在了封霄阳身上,干脆单刀直入问了自己想问的。   虞清道自是知道这看似清冷淡漠的虚怀剑尊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气的要命,手掌悬在空中半天,终是叹出口气,满脸“自家白菜挨猪拱了”的落魄,话音也变得有些阴阳怪气起来:“这谁知道呢?没准十天,没准半月,没准就一辈子醒不来了。程逸轩你不是痴情么,就一直这么照顾去呗。”   “师叔。”程渺听着他这分明是气急了口不择言的话语,也是无奈一叹,放软了些声线,又唤了声虞清道。   娘的,这小子在虚怀宗上那么多年也没软过声气,在魔宫里囚了两年受了无数折磨脸上也带着点傲,当日见他二人的时候也还是个清清冷冷的样子,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了?   还是为了个折磨他虐待他不搭理他的魔人!   不行,越想越气。   虞清道从前觉得程逸轩简直是天赐的小师侄,长得好修为高还清清冷冷的惹人疼,闹的他都想横刀夺徒,把程渺骗回自己的青莲峰上去。   他原以为程渺比他那个混世魔王满山惹祸、今天捡了只豹子说是猫,明天又偷了人家青鸾窝里的鸟蛋回来说要孵的师兄好的多,如今一看,这二人不愧师出同门当了百年的师兄弟,都是一样的德行!   而且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那混世魔王他闹是闹浑是浑,好歹没和魔尊搞到一块去!   他满眼都是程渺那一副坦坦荡荡,满脸“我就是喜欢他了你能怎样”的样儿,只觉得自眼睛到头皮都疼的厉害,在这充斥着魔息和血腥气的屋子里再呆一刻都是宛如下了油锅般的折磨。   可这屋中的两人,一个他虞清道不敢打,一个他不舍得打,纵使气的两眼冒金花,两手灵气凝了又散散了又凝,也没敢拍出去。   虞清道僵了好一阵子,抬眼瞥见程渺那满身被魔息割出的伤口,忽的像是彻底放弃挣扎般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道:“他如今已过了最凶险的那一段,想来过上一月,也就差不多该醒了。若是能找见心魔究竟为何,没准还能醒的更快些。”   程渺将自己这小师叔脸上不断变幻的神情收入眼底,轻轻点了头,道:“我知道了。至于他的心魔……我倒是有个猜测。”   说着便低了头,又似个要落下一吻的样子。   “等等,你只说有个猜测,又亲个什么劲……”虞清道忽的瞪圆了眼,“这没脸没皮的东西的心魔,不会就是你小子吧?”   也是奇怪,方才还在不断挣扎抽搐的封霄阳得了那一吻,竟真是安稳了不少,脸上虽仍带着几丝痛苦之色,却不再做出什么自残的行为了。   娘的,这都是什么事啊?   程渺看着怀中人纠结的面容,轻声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之前这魔……魔尊他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大多是与我做些……越距的举动就能缓和些。”   同行七年,程渺早察觉出了封霄阳的不对,却从来都是将此事埋在心底。   若是让那无赖万分的人知道此事,还不得蹬鼻子上脸、天天哭疼撒懒的要缠着他?   ……这不就是装可怜骗关心么?   虞清道满心没话讲只有泪千行,简直要跪在地上哐哐朝着这两位小祖宗磕上几十个响头,额头青筋一下一下的蹦,想了半天不知道说点什么话好,只憋出一句:“你们俩……已经干过那什么了?”   程渺周身不易察觉的一僵,沉声道:“这就不是师叔该关心的事了。”   刚求我那会身段放的那么低,现在得了好处,又回去了是吧?   他青莲峰主什么没见过,一看这俩人的样子就知道,绝对是早已做过那苟且之事,甚至还有可能讨论过怎么更快活的!   虞清道实在是忍不住,一道灵气挥出,将木门轰的倒在地上,怒气冲冲的大步走了出去,没忘了留下一句话:“程逸轩你忙完了就给我滚出来,师叔我有话要说!”   他气冲冲的出了门,在小院里气急败坏的转了圈,抬眼便看见了另一间木屋门柱上刻着的、歪歪扭扭的字:此房暂住,什么时候摸上皓轩主事的床什么时候拆。   而那另一间木屋中的陈设早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是许久未曾住过人了。   虞清道:“……”   多大仇多大怨啊某位不要脸的魔尊大人?!   这山顶上只有两间大些的木屋,这间落了灰的既是封霄阳的,那另一间是谁的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虞清道气血攻心地骂着娘,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宗旨飞到了后山,在不知为何长的极为整齐的竹林前停下,想进去修修身静静气,一抬头却又看见了句刻的歪歪扭扭的话:愿师父和主事相处融洽,早生……早些突破境界。   比两位正主还早看到这句祝福的虞清道:“……”   他忽的觉得虚怀宗上的功法还是太稀缺了些,比如那失传许久的崆峒剑法没收入藏书阁中简直是天下最可惜的事。   ——   程渺看着自己气急败坏冲出门去的小师叔,轻笑一声,又似是觉得自己这行为有些太过落井下石了些,瞬间便又恢复成了冷冰冰的样子,低头往封霄阳口中渡过些魔息。   他没了灵力,只剩了一身从莲纹中传来的、与封霄阳同出一脉的魔息,如今正好能有些用处。   平日里他总觉得自己舍不下心去杀封霄阳是这道莲纹的事,现在才明白,原是他的心在暗中作祟。   囚徒爱上囚禁自己的人,真是离天下之大谱的事情。   手掌中的血液结了块,扯起来生疼,程渺慢慢放开封霄阳的手,将怀里昏迷不醒的人抱回榻上,先将魔人身上的血污擦干,再从灵戒中拿出些治伤的丹药,一半抹一半喂的往封霄阳伤口里送。   魔人身上伤口不多,只有胸口那一片看起来极为瘆人,程渺上了药,看着一片融融灵光覆盖上那道伤口,墨眸中神色极为复杂。   他浑身上下都是被封霄阳那□□魔息划开的伤口,随着动作慢慢渗了血,却仍是坚定不移的在昏迷不醒的魔人身旁躺下,将疼的蜷成一团的封霄阳拥入怀中,如从前在魔宫那次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这一次,当了阶下囚的仙尊是自愿的。   “我承认我对你动了心。”程渺慢慢闭上眼,绕过封霄阳的身子重新与他十指交缠,声线清冷,“可惜只是动心而已……”   “等你恢复,我定会在你身上讨回所有的债。”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应该还会有两更(躺) 第六十四章 割骨剖心   程渺:我就是个师父不疼师叔不爱的小可怜罢了。   程渺在房中寸步不离地陪了封霄阳整三天,虞清道也在外面躲了三天,被自己这逆反期晚了千年的师侄气的心疼肾疼,连天阶功法被封霄阳拿到了手这一事也忘了去。   第四日清晨,虞清道终是忍不了了,捏着鼻子上了逍遥门,将正试图给封霄阳喂药的程渺揪了出来:“程逸轩!他好歹是个之前天下唯三现在天下唯二的化神期修士!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你不管他也能好!!”   程渺面不改色的放下手中的药碗,擦去唇角的几点乌黑药液,站起身来向着虞清道行了个礼:“我知道师叔找我有话要说,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师叔且等他状态缓和些再……”   “……不是,程逸轩你睁大眼睛看看,这魔人的脸色比你师叔我都好了!”虞清道愤愤地指了指自己那一对简直能垂到下巴上的黑眼圈,咬牙切齿,“你抓紧给我滚出来!”   “好。”程渺微微点头,整肃衣装,仍是那副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样儿,不急不慢的从虞清道身旁绕过。   虞清道看的牙痒痒,抬腿就朝他屁股上踢了脚,程渺一个趔趄,有些无奈的回头:“师叔这又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便又是一脚:“你管我什么意思!快走!”   他实在是在逍遥门中待不下去,将程渺拽出房门后便念动法决,头也不回的往山下跑。   程渺看着他横眉立目的样儿,也明白自己这小师叔看似温文尔雅,身体里却是装着个事不决撸袖子上去干的八卦之魂,如今是真气的火冒三丈,也不再拖拉,御剑而起,紧跟在虞清道身后。   他能隐约猜出自己这小师叔想做些什么,是以才会如此纠结。   虞清道飞出百里,才觉得自己气消了些,可以理性面对自己师侄被魔尊拐了的事实,停下脚步随意挑了个嶙峋的山头落下。   可他以为毕竟是他以为,虞清道落地转身,几乎是刚一看见程渺便觉得自己刚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黑着脸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让自己的声音恢复正常,冷声道:“跪下。”   程渺也不含糊,扑通一声便跪在了遍地嶙峋的石块上,顺手将疯狂颤动的霜落扔到了一旁。   虞清道冷哼一声,手中乌光乍现,瞬间便凝结成了条长鞭,沉声道:“我问,你答。”   竟是连惩罚初级弟子的牛皮鞭都拿出来了……程渺心中暗叹,料想今日定是逃不了一顿打,便也不再多想,点了头。   “第一问,你可是对那魔人动了心。”   “是。”   鞭声乍响,狠狠抽在程渺身上,劲力极大,带的他整个人都是一颤,“嗡”的一声花了眼,气血翻涌,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咬着牙冷声道:“是。但不悔。”   虞清道气急:“程逸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当代魔尊,手下杀孽无数!”   鞭子虽是普通的牛皮鞭,可毕竟是渡劫期修士挥的,程渺如今又没了灵力,一鞭下去背上便是裂了道极长的口子,疼的整个人都在颤抖,却仍咬着后槽牙撑起身子,抬头与虞清道对视:“知道。”   他知道封霄阳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沾满了血,身上的人命债无法计数……但那又如何呢?   至少在“是否动心”这一事上,程渺无法否认,也确确实实不后悔。   封霄阳身上罪孽深重,他自然知道,也因此深恨、因此纠结,却始终无法否认自己的那一颗心。   虞清道气的直喘,觉得自己的寿数都要被眼前这分明跪在地上、眼中却满是坚定的程渺折上一半,好一会才按捺住杀人的心思,咬牙道:“……第二问,你可是自愿?可是未有被胁迫过?”   “是。”   又是一鞭,从程渺腰间斜上肩胛,扫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确实是自愿的……说来也是欠的慌。   人总是好了伤疤记不住疼的,他从小便是个缺人疼的主,先前在虚怀宗上之时就被封霄阳惹的思了红尘,后来魔宫中蹉跎两年,本以为自己已全然没了那时的心思,却又在这七年间的相处中再次沉沦。   偏偏是在这时动了情,偏偏又是在那时自以为没了情。   这情之一字,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第三问,那魔人可也知道?对你又是什么样的情感?”   “不知。”程渺眼睫早被汗水湿透,闻声勾出个略显苦涩的笑容,“他……怕是只把我当了只有趣的狗儿吧。”   虞清道瞳孔骤缩,又惊又怒,气的浑身都颤抖起来:“将你当了只狗……程逸轩,你自己看!自己看!!你自己去想,这‘爱’可是起的太贱了些?!”   第三鞭随声而落,带起利风,纵使程渺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仍是被这一鞭抽的眼前一黑,差些便要向一旁歪倒下去。   确实是贱。   那魔人是个对谁都深情对谁都专情的种,一双桃花眼弯起时好看的仿佛能让任何人都溺死进去,心中有个念念不忘的凡人,却又去虚怀宗上惹了他心动。   说来好笑,他与封霄阳还算是天地面前结了契、办了典礼的道侣,可在这七年中,那魔人依旧是副恨不得在花楼上喝个昏天黑地、要醉死在温柔乡里的样儿,分明是没将他当回事的。   却是他一直放不下舍不得,酸的浑身上下冒着醋泡儿,非要上赶着将那魔人从花丛里捉出来,惹的谁都不快活。   像个深闺怨妇似的。   “最后一问。”虞清道气的浑身发抖,看着眼前神情恍惚、却仍撑着一口气不倒下的程渺,忽的觉得有些无力,“你……可愿意回虚怀宗?”   他是存着私心的。   虞清道想,程渺程逸轩,光风霁月的虚怀剑尊,一柄霜落能斩落雪能斩邪魔,多好的小师侄,一时情动或许只是走岔了路子,只要多教教、多骂骂,总是能拉回正道上的。   “丹田……没了丹田没了灵力,又如何呢?”虞清道强行压下话语中的颤音,“虚怀宗上灵丹妙药无数,大不了我去求,总有一天,能让你恢复原来的实力的……”   “生骨花我已打听到地方了,来日便去取,玉中胎凤凰血难寻,但我不信我一介渡劫期修士还找不到这两样东西……”   他越说声音越哑,竟像哭了似的。   “师叔。”程渺终是笑起,打断虞清道的话,“我早已不是那虚怀宗中的剑尊了。”   “如今的程渺,是魔尊禁脔也好,是皓轩主事也好,是个平平无奇、会觉春暖冬寒的凡人也好,只都不再是仙尊程逸轩了。”   程渺眼前被汗浸的一片朦胧,却仍能察觉到虞清道那两道灼灼视线,“师叔,我自进了魔宫那一刻起,便不再配做这剑尊了。”   “师父比您拎的清,他在人前说的那话是伤人,却是最好的方法……”   “我十岁上山,十五岁元婴初成,得了师父赐字逸轩。”程渺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浑身冷汗一阵阵往外冒,“自此已有一千多的年岁……而自师父将我逐出虚怀宗、抹了弟子名薄,也已有七年了。”   虞清道早已握不住手中的长鞭,心中惊怒万分,隐隐猜出了程渺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相信,颤着声问:“所以呢?”   程渺轻笑一声,虽仍是个跪伏在地上的姿态,背上更是皮开肉绽、极为凄惨,笑起来时却仍是个眉目如画、光华无比的样子,轻声道:“所以啊,师叔,莫要强求了。”   “师父救我一命,又授我剑法,程渺这辈子也还不清。”   “可谁又能知道,我最厌练剑,烦透了师父那张冷冰冰的脸,更厌的就是虚怀宗上那仿若永生不会停止的大雪呢?”   他笑的喘不过气,呛的咳了起来:“师叔啊,你问我的问题我都答了,那我问师叔一句,师父他当真将程渺,当成过自己的徒弟看么?”   “我练不会剑法,他能断我半月食水……”程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看着眼前面色煞白的虞清道,“师叔,你知道我为何从来不吃重油重盐之物么?”   那时他才十三四岁,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半月不进食水,饿的看什么都能吃,抱着冰碴子咔咔的啃,最后落下了胃病,又不知胡乱吃了山上的什么东西,疼的在床上死去活来,以为自己要死了。   闻鹤才来了,却只撂下句淡淡的“生命无恙,后日加练一个时辰”便又走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房中疼的虚脱,望着屋顶呆呆的什么也想不起,只觉得自己生在这世上便是折磨。   如此之事,数不胜数。   修道之途向来艰难,这千年间生死一线的事他程渺也遇见过,只是无论他伤成什么样,闻鹤才都是一张毫无感情的脸,一句淡漠无比的“生命无恙”便将他打发了去。   “我从前以为,师父事务繁忙,又性子清冷,如此对我,是师徒之间相处的正常方式。”程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这七年中看了人间诸事,我才明白,原来师徒之间是有着生死相系之谊,为人师者也并不是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儿遇险,一点事都不去做的。”   “师叔,这些年劳烦你了,次次救我于险境之中……”   虞清道脸色越来越白,强撑着答了声“嗯”,却也相当清楚的知道,那个救他于险境之中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程渺那位被闻鹤才抹去所有记忆、推上死路的师兄。   程渺口中所说之事,他竟是一些儿都不知道的。   程渺眼前发黑,声音忽远忽近,看不清虞清道的脸色,却硬是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如今的程渺,并不是虚怀宗弟子,而是个丹田尽毁的凡人。”   “若是硬要说的话……还是个阶下囚,是个魔尊禁脔。”   “我与虚怀宗早已没了任何关系,还叫你一声师叔,不过是看在过往之事的份上……”   他再说不下去,歪斜着倒在嶙峋的石滩上,鲜血顿时便将地面浸透一片,眼里却仍是带了倨傲笑意的。   虞清道下意识伸出手,想扶起倒在地上的人,手已伸出,却又僵在空中,眼中先是惊后是痛,最后缓缓闭上,冷声道:“你不该爱上魔尊。”   “我仍会去寻那凡人,也仍会装作与你有情……别的事,便走着看吧。”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第六十五章 凶鬼买命   封霄阳:我就下线了一个月,我徒弟怎么就黑化了?!!   系统说会惩罚一个月,还真就罚了一个月。   封霄阳醒来之时,先是被屋外透过的阳光照的花了眼,紧接着便打出个大大的喷嚏。   真是疼的能把人命要了去……   娘的,那系统真不是个玩意!   “算了,至少给自己挣了句保命的话……看系统的反应,估摸着那小子是杀不了我了。”   他得意洋洋的哼笑一声,躺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看了会天花板,然后猛地直起身来,魔息飞一般地扫了圈。   这一个月里光记得疼了,也不知道自己那传送符一撕是来了什么地方……封霄阳四下一望,先是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紧接着便猛地反应过来了:   这不是程渺的屋子么?   他看着身下颜色极为素雅的锦被,啧啧连声,一时间竟是有些感慨。   “没想到居然是用这种方式爬上了程渺的床……”封霄阳撇了撇嘴,“也不知那位仙尊若是回来看见自己的床上睡了个我,会是个什么表情。”   他边想边乐,竟是把自己逗笑了,紧接着又发觉自己现在的行为属实太过幼稚,赶忙轻咳一声,收敛面容,调出系统页面,想看看现在的剧情发展成了什么状态。   系统在施加惩罚的整个过程中都没说几句话,现在更是安静的像是死了一样,封霄阳也懒得理它,自顾自的哼着小曲打开人物界面。   封霄阳本是想看看乐子,没想到刚点开人物界面便被一条红的耀眼的提示呼了脸:【主角李致典性格矛盾度高达75%,黑化几率为60%,请宿主加以注意。】   “不是什么玩意啊?”封霄阳看着那条提示目瞪口呆,“我不是给了他天阶功法吗?!”   【系统权限受阻,请宿主自行查看。】   封霄阳不敢耽搁,赶忙唤出车辇,急急忙忙地往自己租下的小楼飞,自然没注意到逍遥门中的不同,更没注意到被放在床边、拿镇纸压着的一张薄宣。   查到些异常气息,我与师叔已去尝试镇压,勿念。   落款只一个程字。   他走时没关门,那张薄宣本就轻,被风刮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后落进了水池中。   ——   待到封霄阳赶到小城之时,已是中午时分。   他那车辇太过招摇,只得在城外先挑了个地方停下,自己戴上那顶歪歪斜斜的道士帽,沿着街道慢慢的走到小楼去。   一月间,凡间便已入了春,花团锦簇的甚是好看,道路两旁有不少小摊贩支起了摊子,在售卖些零嘴。   封霄阳走路带风,目不斜视,却终究是被一旁卖春卷的摊子吸引了去,掏出银钱买了半斤,想着带回去给李致典,就当是赔罪了。   他提着一包油纸,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那小子犯了什么病?   按原书描写,现在的李致典应该还在入定中才是,怎么黑化度会突然飚的那么高呢?   封霄阳边走边想,一头撞上了个温热物事,来不及道歉,便听那被他撞了的人慌里慌张地道歉:“对不起这位小公子!我家中有急事,不是有意的……”   那与他相撞之人身披锦绣,身宽体胖,眼圈却是黑的厉害,脸上更是透出一股乌青之色,满脸原本富态的肉垂了下来,看起来有些肾虚似的。   那人忙不迭的向他作了几个揖,飞一般的从他身旁跑了过去,只留下一个满头雾水的封霄阳站在原地,春卷洒了一地,想要赔句不是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什么事儿能慌成这样?   封霄阳微微皱眉,一道魔息打过,附在那与自己相撞的人身上,本想看看这人为何会满面死气、又急匆匆的在城中最繁华的道路上狂奔,却是察觉到了一丝极为诡异的气味。   像是狐。   封霄阳轻啧一声——不会是那位老相识吧?   那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了……   他又去买了份春卷,正头疼着,便听见了道极为微弱的男声:“先生,方才撞你那人,好像是我的熟人。”   听这缥缈凄惨的声音就知道,定是那个被他装入灵戒后许久没出过声的水鬼了。   封霄阳惊的一颤,下意识看了一圈,这才低声问:“许壮士?你恢复的如何了?”   “谢先生关心,虽仍是想不起我姓甚名谁,却也能模模糊糊记起一些场景了。”水鬼轻声答,又有些无奈的道,“先生不必再称我壮士,听来……多少有些怪异。我记得,我生前好像念过几天书,不如称声‘许秀才’可好?”   “好嘞,许秀才。”封霄阳接受的极快,又道,“你说那人看上去眼熟?可能想起些熟悉的场景?”   许秀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不太记得了……但我能感觉的出,那人与我有着极深的渊源,似是还欠了我什么东西一样,总觉得一看见他就有一种特别的欲/望。”   “什么欲望?”封霄阳抬头看了看头顶小楼的招牌,料想自己已走了一半的路程,一边想自己一会见了李致典要做个什么表现一边问。   “就是那种,不太好宣之于口的。”许秀才尴尬道,“我想进入他的身体,然后看看他的心脏,再看看他的肚肠,最后看看他脑壳中都装了些什么……”   满脸复杂的封霄阳:“……”   这不就是想掏他心挖他肠子最后再给他开个瓢么,说这么文艺干嘛……   “好,我知道了。”封霄阳在心中暗暗记下了方才那人,又用魔息在那人身上做了个标记,温和道,“许秀才,如今是正午,你身为鬼魂,还是回去歇着为好,免得伤了精魄。”   许秀才应了声“好”,又有些纠结的出了声:“先生,我不晓得方才那种感情究竟是什么,您可否为我答疑解惑?”   封霄阳心道不知道还好,你一知道只怕是要立刻原地超进化成厉鬼,于是面不改色的编瞎话:“不过是人生三喜,他乡遇故知罢了。好了,快回去歇着吧。”   许秀才茫然地又应了声,只觉得先生这话不对,他与那人的关系分明要更重些,却也说不出这重在何处,只好窝回灵戒继续想去了。   封霄阳应付完了大中午出来乱逛的鬼魂,又开始左瞧瞧右看看的找东西。   功法无功无过,李致典那小子肯定不能是在入定时碰见了什么事,只怕是醒来没见他,心里有些过不去,又想不开,便成了现在这样。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黑化也没法解释啊这。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到时候态度诚恳点认个错,再说自己是有事要干忘了跟他说。   小徒儿那么乖巧,肯定是会原谅他的吧。   封霄阳就带着自己的迷之自信又走了段路,看见告示牌前围的严严实实的人群再次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硬生生钻了进去,顶着一头钻乱了的头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家中有硕鼠,扰人睡眠,今以千金为聘,求能人治鼠……”封霄阳眯着眼读着告示牌上的字,仔细咂摸一番,忽的睁圆了眼,“千千千金!!”   千金治老鼠,这老鼠得要多大多凶啊……   一旁的大叔见他惊得瞪圆了眼,哈哈一笑,道:“小公子,这分明就是骗子啊,我在这城中住了几十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老鼠的事儿!更别提千金了!”   大叔的同伴捅了他一肘子,低声道:“可别说!咱这地方邪门的很,你敢说没有,明年这硕鼠就得跑你家去!”   “我听说啊,这张老爷家闹老鼠闹了好一阵子了!”身边的大娘插进话来,神神叨叨的低了声,“街坊邻居都说,张老爷家里闹的根本不是老鼠,是缠上小鬼了!”   “呸呸呸,什么话!”大叔急了,“我早上还去张家帮了工呢,那家里所有人都正常的很,张老爷还给我多发了点工钱呢,怎么可能是闹小鬼……”   他一张阔脸气成了猪肝色,自腰间努力掏着什么东西:“你看,张老爷他给我的,可是崭崭新的铜……怎么会是这东西?!”   只见那大叔从腰间扯出的,竟是一大把揉的皱巴巴的纸钱!!   周围的人群都被惊的说不出话,那大妈更是腿一软,眼见着便要向后倒去,靠着身后人的支撑才没跌落,颤着手道:“他朱叔……你这玩意……是从哪来来来的……”   大叔一张脸早已白了,连着说了好几声“我”也没说出话来,他身旁的同伴却是哈哈一笑:“朱老二,你刚从祖坟回来,可是忘了自己把这纸钱塞进了口袋里了?”   “还真是忘了!”大叔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自另一个口袋中掏出了一吊铜钱,憨厚笑道,“你瞧瞧我这记性……”   周围人自然是很给面子的跟着笑,就连那被吓得腿软的碎嘴大妈也是翻了个白眼,朝着朱老二身上唾了口:“死鬼!吓的老娘差些死咯!”   封霄阳却并没有跟着笑,眸中光芒几闪,慢慢从人群中退出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管是那纸钱,还是那铜钱上,都带着股极重的土腥气,像是有什么东西特地塞在那莽汉腰间、要给自己铺路的钱。   说的再清晰点,就是买命钱。   他眯着眼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有些惨白的太阳,轻轻抽了抽鼻子。   这小城里的味道,跟他走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啊。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日万第二天,呜呜 第六十六章 夜半童声   青鸾:我好不容易找了个地方啄,没料到还是被人亲了的……晦气。   封霄阳站在人群外神情沉重的看了会太阳,又打了个喷嚏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正事,连忙带着已经凉了的春卷往小楼赶。   神神鬼鬼的事往后放一放,把自己徒弟的毛捋顺了才是正事。   他向来在吃喝住行上舍得花钱,小楼租在了个能闹中取静的好位置,住起来是好,找起来就有些麻烦了。   封霄阳沿着石板路走了许久,才凭着模糊的记忆摸回小楼。可绕过一从连翘,连远处景象都没瞧清楚,便听见了熙熙攘攘的闹声,像是进了闹市似的,空气中还漂浮着些诡异的香味。   “那小子这是干了些啥……”他暗道不妙,提着春卷走近,果见那原本冷清的小楼外等着长长一队人,个个手里捧了只空碗。   封霄阳眼皮跳的越来越狠,心中的不妙感也是越来越强烈,站在小楼外,竟是有了些转身逃走的冲动。   ……大不了就是再挨一顿数落嘛。   他反反复复做了无数心理建设,这才挤入人群,看见了自己那正低着头从汤锅里捞面的小徒儿。   李致典这个年纪的少年就跟吃了催长剂似的,只一月不见,身量便抽开了些。不知是那吞天七着的效果,还是这些日子里经了什么波折,原本圆头圆脑的少年竟也有了些成人的样子,一闭上嘴,粗眉大眼的竟是有些令人望而生畏。   封霄阳先是叹了声果然家中有苗不愁长,紧接着便厚着脸皮凑到了队伍最前列,将春卷举到李致典面前,弯了眼:“徒儿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为师我特地给你挑了肉馅的……”   他刚说出那句“徒儿”,便眼睁睁地看见李致典将手中的大勺掉进了汤锅里,溅了周围人一身的热汤,猛地抬了头,一句话还没落地,便被人抓住了胳膊。   李致典脸上神情几变,从面无表情到惊疑不定再到眼圈通红只过了不足几息,抓住封霄阳胳膊的手抖的厉害,颤着音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可是你回来了?”   少年手抓的极紧,将封霄阳的手臂攥的生疼,他不知自己这徒弟究竟是犯了什么病,下意识的抬手在李致典头上敲了下:“可不就是你师父我么?你这是闹什么呢?”   李致典被他敲的浑身一颤,似是确认了眼前人确实是他那向来不大靠谱的师父般,慢慢松了手,对着封霄阳身后所有伸着脖子看热闹的人喊了声“得罪”,随即便扯着满脸茫然的封霄阳进了小院,哐当一声关了门。   他行云流水般将院门关严上了锁,这才慢慢转过身来,眼角有些亮亮的可疑痕迹,话语里也带了些哭音儿:“师父,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李致典扯人的时候没悠住劲,春卷撒了一地,封霄阳正心疼着就听了这么一句,满头雾水的问:“你这说的又是什么话?我灵戒还在你手上呢,不告而别个什么劲?木溪……豹子她没跟你说么?”   “说了。”李致典仍红着一双眼,“她说你快死了,不愿意告诉我,就决定出去找个地把自己埋了。”   封霄阳:“???”   好家伙我就是一个月没回来,那欠打的猫儿就说我死外头了?!   李致典顿了顿,又说:“当然,徒儿是不信的,所以把木溪它……关进后院那口枯井里了。”   “那只小鸟儿太吵闹,我听着烦,也一并关进去了。”   封霄阳:“……”   原来不止木溪欠打,自己这徒儿看上去更欠打更不对劲。   他站在满地撒了馅的春卷中间目瞪口呆了足足一刻钟,这才从不知道哪儿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是怎么把他们都关进去的?”   一只七阶一只八阶,两只加起来堪比一个渡劫期修士的妖兽,是怎么被这小子打包塞进那枯井里去的?!   “师父当日给我的那功法颇多玄妙。”李致典面露惭色,“徒儿……思绪烦乱,练的便偏了些,略使诡计便将那两位前辈骗进了枯井之中。”   他飞一般地抬头看了看封霄阳越来越黑的脸色,赶忙举手发誓:“徒儿这就去把他们都放出来!保证只有这么一次!”   说着就转了身,急急忙忙地要往后院跑。   “停。”封霄阳几步追上他,强行将李致典的身子扳过来面对着自己,皱眉问,“你……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   李致典微微一愣:“回师父,徒儿得了那天阶功法后三日便已修习完成,后来的这二十几日中都在按着师父的规定日日操练,未有松懈……却也正是这样,才能等到师父回来呢。”   说罢便痴痴的笑起来。   封霄阳眉越皱越紧:“早练三晚练二,子时睡丑时起,一天无休,你确定自己是这么练的?”   “是。不知师父有何疑惑?”   问题大了。   封霄阳轻啧一声,并指按上李致典眉间,沉声道:“滚出来!”   李致典不明所以,却觉得自眉心处打入道极为冰冷的气息,冻的他四肢百骸都发起颤来,齿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师父……?”   封霄阳不答,只盯紧了李致典眉心那一点,待看到指尖染上赤金光芒后猛地撤了手,几道术法拍出,将那道光芒控在了半空中,叹了口气看向仍是副呆模样的李致典:“我说的那修炼方式,这世上没有金丹期修士做得到。你若是做得到,才怪了呢。竟还如此练了大半个月……”   也不知道该说这小子实诚,还是傻的透顶。   李致典这才觉出四肢百骸涌出的沉沉困意,声音也变得有些含混起来:“师父,这是什么……”   赤金光芒极为安静,一动不动的像是不存在般,封霄阳瞥了眼,一个响指将那光芒抹了,又将目光转回到李致典身上,神情复杂的出了声:“是你的‘欲’。”   这吞天七着,强横霸道到了极致,却也苛刻到了极致。   每一着,都是非执念深重者不可修的道法,要求修习者意志坚定、不为外物所动摇,视一切不能达成自己目标的东西为草芥,一心只奔着自己那最重的“欲”去。   与那需人断情绝欲的无情道不同,与魔人修行的纵欲道法更是不同,若要比喻,这吞天道法便是那一心只要达到目标的投机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初次修炼之人,往往会被功法中残存的杂欲干扰自身,就像李致典。   看他这样子,就不难猜出李致典心中的“欲”是什么了……   少年人气血方刚,难免会被旁物干扰心神,李致典领悟功法醒来时,恰好他这个当师父的不在身边,又恰好那二愣子木溪说了些不明不白的瞎话,与那功法中诱人癫狂的杂欲一结合,便令李致典产生了“若是好好修炼,便能让师父回来”这样的诡异心思,一连练了多半个月,将整个人都磋磨的瘦了一圈,也难怪封霄阳初见时会觉得他长了几分。   是个可怜孩子。   难怪原书中会说李致典修炼了一个多月才将吞天七着学成呢,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   只不过原书中李致典此时身边并没有师父陪伴,而是正与自己的青梅一同历险,估摸着这“杂欲”也是被柳青儿解了。   封霄阳望着自家头一点一点、身形摇晃,眼见着就要倒下去睡着的徒弟,叹了口气:“罢了,你先睡吧,旁的事等睡醒再说。”   李致典早已困得听不懂话,迷迷瞪瞪地应了声“哎”,身子往前一倒,跌入封霄阳怀中,瞬间便睡的打起了小呼噜。   封霄阳看着自家徒儿眼下的厚重眼袋,想气又发不出火来,想笑又觉得自己这徒儿实在有些可怜,便也送佛送到西,拖着李致典进了屋子,将他在榻上安顿好,又将掉在院中的春卷收拾了,这才匆匆走入后院,撸起袖子,将枯井上一层一层的封印破开。   他一边暴力破解一边咋舌,心道自己这徒弟果真不是个善茬,在这枯井上足足下了几千道封印,难怪井里那两只出不来……   最后一重封印破开,井上的石井盖应声而裂,一道快成流光的黑影从中窜出,直冲封霄阳面庞,却又在挠上他的最后一刻止住,难以置信道:“老、老大?”   “哎,是我。”封霄阳出手快如闪电,瞬间便揪住了木溪脖颈后那块皮肉,皮笑肉不笑道,“木溪姑娘,可否解释一番,为何会说我是要找个地儿等死去?”   黑豹仍是个幼崽的样儿,蹬了蹬腿想从他手中挣扎出来,却是一点用都没有,只得放弃,垂头丧气的出声:“老大、走了,木溪,说的。”   封霄阳皱眉:“你当时究竟是怎么说的?”   木溪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一条长尾急的啪啦啪啦直甩,却只得到了封霄阳越发疑惑的眼神,于是更加焦急,到最后甚至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发出一串急促的喵呜喵呜。   一个小小的青色圆球从井里艰难无比的扑棱出来,在飞出井口的一瞬间便没了力气,噗一声摔在井边上,大张着小小的黄嘴喘气,听见了这一连串的猫叫声赶忙用翅膀撑起身子,用着清脆的声音道:“小老大修炼的很快啾,醒来后没看见老大就问我们啾啾,木溪说老大走了啾,在外面啾啾,小老大就以为老大你快死了啾!然后还把我们关进了井里啾啾!!”   ……论汉语语意的多义性。   封霄阳听着它气愤无比的啾啾声,面上由白变红再变白,终是再憋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的弯了腰,蹲在井边捂住了自己的脸:“娘的,这都是什么事……说起来小九你怎么会说话了?”   明明之前还只会叫老大来着。   小青鸾鼓足力气,扑腾到封霄阳头顶,对准一个点猛啄:“坏老大啾!走也不告诉我们!!谁和木溪在井里呆了快一个月都会说话的啾!”   木溪说不出话,在一边悲愤无比的舔着身上炸起的毛,满身的生无可恋。   “下回一定说行吧?”封霄阳笑出了眼泪,将头上扯着他头发一阵拽的小青鸾抓下来,顺手又撸了把浑身上下写满了悲愤的木溪,无奈道,“你俩也是的,怎么就没想过劝劝他……”   “小老大哪里是啾啾能劝下的啾!”青鸾气的直扑翅膀,“他话都不听的啾!直接就把我们两个丢进来了!”   青鸾从他手中挣扎出来,扑腾到了封霄阳的肩上,想做一只乖巧端庄的好啾啾。   ……可是想想还是很气,它嘴痒,总想啄啄自己这个一点不靠谱的老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下嘴,左瞅瞅右看看地在封霄阳脖颈间找了处好地方要下嘴。   它刚刚找好姿势,封霄阳身子便是一动,晃的它又扑腾了几下翅膀保持平衡。   待到再次站稳,小青鸾便看见自己挑好的那块地方上早早便落了个不大显眼的红印,歪着头思索了好一会也没想明白究竟是个什么,索性只当是个蚊子叮的。   既然是被蚊子叮了,那它还是不要啄了啾。   封霄阳却没注意到这一件小小的插曲,仍是笑个不停。   原来这急的他连程渺的床都没好好睡、系统提示简直要红的滴血的大事,竟是一场误会。   封霄阳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好容易才把这两只岁数加起来能有李致典几千倍多、却一个比一个幼稚的妖兽撸顺了毛,半哄半骗的让木溪去看着李致典,徒弟一醒就跟他汇报。   他将叽叽喳喳的小青鸾往怀里一揣,扶正头上的道士帽,又在脸上贴了片狗皮膏药,最后悄咪咪透过门缝看了眼,确认那些找自己徒弟买面的人都散尽了,这才提着酒壶出了门,打算继续自己的算命营生,借机打听些这城中的事。   这时辰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如今已是薄暮时分,城中那股子诡异的味道越发重,惹的封霄阳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揉着鼻子嘟囔:“真是时运不济,怎的就没在乱葬岗里把那狐狸结果咯……”   白日里还只是隐隐能嗅到一股狐狸的骚味,现在日头往地平线下一扎,这满城的骚味简直就像结成了块儿一般冲,连魔息都挡不住。   他原以为砍断了胡点芳的四条尾巴,便再翻不出什么大浪,如今一看,居然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那狐狸还真是藏的够深。   一月前这小城里日头下了山还有些小摊贩在,如今却是一个都没了,只留下生了苔的青石板同两旁开的一树比一树盛的繁花,衬着残阳,仿佛融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鲜亮颜料似的,看起来有些不大自在。   封霄阳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按紧了窝在自己胸前的小鸟,默念起了核心价值观。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是要闹鬼哟……   他走到自己习惯摆摊的位置,马扎一放黄纸一铺,又拿几枚铜钱压住边角,放下油灯,便拿出了折扇翘着二郎腿装高人,看上去是个神鬼不惧的样儿。   那折扇上的字却是露了天机——正面“社会/主义好”反面“光芒照大地”,还在不断的变幻着各类又红又专的话语,显然是封霄阳已怕的连共/产/阶/级信仰都掏了出来用。   好在这路上来来回回也没几个人,更没人会注意到他的折扇上究竟写了什么字。   封霄阳摇了许久的折扇,也没等来什么人,反倒是等来了只哑了嗓子的喜鹊,站在他身边一声叠一声的嘎嘎叫,竟比乌鸦还来的恐怖些。   他又等了一个时辰,被冷风并烟嗓喜鹊吓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打心底里觉得今儿就不该来这地方,却又没胆子起身沿着黑严实了的小路走回去。   娘的,我当时为啥要把院子租那么远啊……   喜鹊又是一声嘎叫,惊得封霄阳浑身一抖,连头顶的道士帽都要掉了去,神经绷紧到了一定的程度,心道那扁毛畜生要是敢再叫一声,他说什么都要回去!   封霄阳乱乱的想着,冷不丁听到声极为小心的:“先生,你可否为在下算上一卦?”   “啊!!”   封霄阳猛地抬了头,一双桃花眼睁的溜圆,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差点便要从马扎上摔下去,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叫自己的是个人,回过神来一看,才发现那出声叫他的人也是吓了一跳,正抚着胸口惊魂甫定的喘气。   “这位……咦?”封霄阳赶忙装出幅世外高人的样儿,却在看清出声人面容时微微眯起了眼,“这位客官,你与鄙人可是有过一面之缘?”   那人忙不迭的点头:“白日在城中便见过了先生,可惜当时事务繁忙,没机会请先生算上一卦……早听闻先生神机妙算,此番前来,便是想请先生算算,我家中这怪事,可还要多久才能止息?”   封霄阳放下二郎腿,示意男人在他眼前坐下,折扇一挥,道:“哦?说来听听。”   “就是……自半旬前我家大少爷回来后,我家中夜里便有些怪声,扰的府中上下都不得安眠,听起来像是那大老鼠般,上梁啃柱的吵闹。”   “可府中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将整个院落搜遍了,连置旧衣物的箱子都拎出来倒了倒,也没找到什么老鼠,倒是……”男人咽了口口水,“倒是找见了不少揉成一团的破旧纸钱,也不知是从何处寻来的……”   封霄阳将他脸上的惊惧尽收眼底,心底也有些毛毛的,却仍装出幅云淡风轻的模样:“知道了。那千金治鼠的张家,可是你的主家?手伸来我看看。”   男人忙不迭点头,递过一只手来:“是!唉,千金治鼠虽荒唐,却也实在是没了办法……那老鼠也怪,白天黑夜的闹,偏偏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若是由着这老鼠再闹下去,只怕是要活生生将我府中百人磨死哟!”   “不怕。”封霄阳摸着他的脉象,眼中划过一道暗色,说出的话却仍是老神在在的,“我给你写道符,你且先带回去,再过几日,待我处理了家中私事,定然上门去治治那老鼠。”   “谢过先生!”男人激动万分的起身作揖,自腰间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小袋,倒出些散碎银两来递给封霄阳,“且先收着!不够我回府中再取些!先生愿意相助,实是我们这些莽人的幸事啊……”   封霄阳瞥了眼他递出的银钱,正想说义务帮助概不收费,便看清了他手中那“银钱”究竟是些什么。   边角泛黄、皱成一团……可不就是个揉皱的纸钱样儿?   他画符的手微微一颤,朱砂划出了纸面,这符便算是废了。   远处似有道清脆童声传来,飘飘渺渺,像是纸钱烧尽后落不下的灰烬:   “那砍刀儿长,那木凳他扁……”   “新娘子生的好容颜,日头出来却没了脸……”   作者有话说:   日、日不动了qvq咕咕精努努力多写点……   蹲蹲收藏评论…… 第六十七章 别扭烦闷   封霄阳:你就不知道偷偷回来?就不知道上来说句软话?”   那童声似近又似远,飘飘渺渺地,猜不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传来,却又好像在你耳边似的,震得封霄阳心脏咯噔一下跳的没了规矩,兔子似的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咽了口口水,渗了汗的手捏稳毛笔,轻声问:“这位客官,你可听见了些什么声儿?”   男人撑着膝盖,身子向前,是个有些急切的姿态,听见这一问先是愣了一愣,掏了掏耳朵正要仔细听听,便听见那喜鹊“嘎”一声哑叫,被吓得一个激灵,气急败坏的骂了声娘:“这死鸟……先生,你方才问我可有听见什么声儿,除了这破鸟嘎嘎叫,别的我是一声儿也没听见。”   耳旁童声越来越响,封霄阳定了定神,拿铜板垫着把符画完了,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面上带笑、珍而重之地塞给了眼前的男人:“那可是好事。这符你拿回去压在枕下,保管能睡个好觉!”   “待鄙人收拾完家中私事,便会造访贵府,若有什么急事,去酒坊后面那间小院里寻我便好。”   男人自是千恩万谢,鞠了好几个躬、被封霄阳止住才要转身离开。   可他没走出几步,又被封霄阳叫住了:“客官,路上灯少,你不如带上我这油灯回去?”   “啊?”男人转过身来,满脸的迷茫,“这道路两旁满是灯火,先生为何说灯少……”   他低声嘀咕着,不明所以的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可看着封霄阳那张老神在在的脸,还是将油灯提上了。   油灯提起的一瞬间,男人身后密不透光的黑暗猛然散开,透出道正常的影子来。   原来并不是天色已黑到了连影子都瞧不见的地步,而是这男人身后跟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小鬼,一层接一层的叠在他身后,张开没牙的嘴眯着眼笑,将这天地间的光芒都吞了去。   被油灯一照,那群小鬼便发出些极为凄惨、细弱如猫叫的哭声,飞一般的逃散而去,却不走远,只在男人周身两丈外围成个圈儿,紧紧地跟着男人往回走。   封霄阳带着笑同他说了句“好走”,不留痕迹的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那群小鬼实在是吵的厉害。   那些小鬼竟是连他都不怕了……想来要么是这城中有什么能滋养鬼魂的东西,要么就是这些小鬼有着个主子,此番来找他,正是被藏在暗处的主子派来的、要将他往张家引呢。   而这个主子究竟是谁,封霄阳心中已有了决断,只是猜不出那狐狸为何要把他往那张家引。   不过既是有局请他,那入便是。   这一次,他就是拼着引来天劫,也要把胡点芳的命收了去。   之前把他们四个在地宫里诓了那么久他也就忍了,如今又装神弄鬼的,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知道他封霄阳最怕的就是鬼吗!   而且……封霄阳眯着眼哼笑一声,这次可没有仙尊拦着他了。   一想起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他就没来由的生气。   闹冷战是真,他说了“不要再跟着”也是真,可是那仙尊这次怎么就这么听话,说不跟着就真不来跟着了?!   甚至还又单方面切断了跟他的联系!   从前说让程渺不从花楼里将他抓回去,那石头面上答应的认真,转头就又在他喝的上头的时候来了,从来都是个阳奉阴违的样儿,怎么这次就这么乖这么顺呢?   夜里风紧,刮的封霄阳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远远一望,料想今儿定是再不会有什么人来大半夜的要让他算上一卦,便也收拾了物事,将睡熟了的小青鸾自怀里掏出来照明,一路走一路愤愤地骂。   “娘的,我生气是真,可我现在又不气了不是?”封霄阳气的莫名其妙,心里的火却也烧的挺凶,催着他踢了树又薅花,大半夜的不让草木安生,“你就不知道偷偷回来?就不知道上来说句软话?”   就不知道给他铺个台阶让他下去吗!现在这样真的超级尴尬的!   他知道把程渺放出去也翻不出什么大浪,那位仙尊冷成那副模样,又顶着张平平无奇的脸,自己就能把身旁人全冷进极渊里去,平常凡人瞎了眼才能看上他。   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不去找……他封霄阳好歹是当代魔尊,不要脸的吗?   自己说了“不要跟着”的话,现在再去找,简直是十成十的丢脸好不好。   “现在是联系也断了消息也不发,知道的以为是冷战,不知道的估计还要以为是你对我没了意思,要另找别人呢!”   那位仙尊当真不担心,他封霄阳在外面找上十七八个红颜蓝颜各色脸盘的知己,天天花天酒地?   这会不说他折辱人家凡间好女子了?   他把手里那一把杏花揉成了汁儿,又在青鸾身上擦了手,咂摸咂摸自己方才的那句话,忽的泄了气——   程渺可是真说过“仙魔殊途,莫要自作多情”的话的,没准还真是被他这么一冷战一放手,就跟那出了笼的鸟儿似的要去广大天地里自由扑棱了,哪里还会回来找他这个折磨了自己两年的仇人?   那些惹他误会的冲动,或许也只是因为程仙尊修惯了无情道,不知道这世上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就全当是帮他封霄阳个忙,一股脑全做了。   至于会不会是因为觉得他看上去太惨,或者是觉得情期挺麻烦早解决早轻松,才会帮他解决……   封霄阳脸色复杂地想了想原书中对程渺的描写,再想了想这些年里程渺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儿,觉得可太有可能了。   ……搞半天人家压根就没动心,只有他一个人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把自己纠结的弯成了个回形针?!   操!   他越想越气,一路上祸祸了无数花花草草,满心都是那句“自作多情”同那个装情期装的乱七八糟的晚上,下意识想调出系统的人物界面看看好感度,却没料到跳出句大大的提示:【应系统相关法则规定,该人物界面暂时不对宿主显示。】   封霄阳同那句提示大眼瞪小眼,又是飙了句脏话。   这也不让看那也不让看,问什么问题还不能正常回答,要这系统有何用?   【宿主,还是很有用的。】   脑中响起一道熟悉的机械音,封霄阳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是一喜:“系统?你回来了?”   【是的。系统经过了一次升级,加入了一些新功能,才会消失这么久,对因系统升级而造成的回复延迟表示衷心的抱歉。】   “都有什么新功能?”封霄阳又撸了把肩膀上把头埋进胸毛里睡的正沉的小鸟,小青鸾被他摸的啾叫一声,抖了抖毛,又睡了过去。   【包括但不限于精确到毫秒的寿命倒计时、更详细的系统规定等。】系统为他调出自己的寿命页面,【除此之外,还为宿主屏蔽掉了一些不必要的人物界面展示,比如仙尊程渺、青鸾梧九杳等。】   封霄阳:“……?”   你这是更新还是回退呢?!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仍在继续:【经过分析,宿主对某些人物的重视度太高,并因此影响了剧情发展,甚至导致剧情崩坏。】   【系统决定,封禁一部分宿主的系统权限,等宿主将剧情崩坏度拉回到5%以下时,再将相关剧情对宿主展示。】   “我是谁你还不知道吗?”封霄阳轻嗤一声,“现在只不过都是玩玩而已……”   【系统相信自己的分析。】   借口被人看穿,封霄阳不由得有些泄气:“你不怕我直接不做这任务,让李致典爱怎么样怎么样去?”   【系统还可以绑定别的宿主。】系统的声音依旧极为冰冷,【奉劝宿主不要将自己看的太重,您如果没有系统的帮助,是回不到原本世界的。】   真是把他拿捏的死死的啊……封霄阳眸色一暗,暗暗地磨了牙,面上却是带了笑:“都这样了,还不能给点福利,比如原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为什么会和程渺有过一段?”   【不行。】   封霄阳料到系统会拒绝他的要求,倒也没起多大的火,只是笑眯眯的命令系统立刻有多远滚多远,以及最好死在某个地方了才好。   路还很长,没了叽叽喳喳的系统陪伴,封霄阳忽的就觉出了几丝寂寥,索性捏着小青鸾一下一下的揉搓,边走边想那个不懂得趁早来找他、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的石头仙尊。   他走了一路,也乱糟糟的想了一路,终于是在走到小楼前时抹了抹脸,揉着青鸾软乎乎的肚子嘟囔:“算了。”   脸皮有没有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把人捏在手里。   等把胡点芳解决了,就去找找那位仙尊,好好谈一谈吧……   他如今每天都是数着自己的寿数过活,哪里有那么多值得顾忌的事?还是遵了自己本心走好。   大不了就是重复一下魔宫里的那两年,反正程渺之前化神期那会也只能跟原主打个平手,现在又没了修为,还不是想怎么拿捏怎么拿捏?   封霄阳回忆着原主的记忆,想给自己长几分声势,可想着想着,就又败下阵来。   他可是十好小青年,小黑屋这种操作怎么想怎么违法啊喂。   再者,囚禁伤害只能得到斯德哥尔摩,得不到一颗真心。   所以对仙尊这种吃硬不吃软,嘴还硬的邦邦响的玩意,究竟要怎么才好……   封霄阳足足叹了半刻的气,吓得木溪以为他是留了什么后遗症在身上,挥着毛爪子要扒拉开他的嘴看看,最后在封霄阳的严厉制止下才作罢。 第六十八章 冤家路窄   封霄阳:闹个冷战而已,你还真去找那三儿了?!   彻悟功法,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李致典说不清,只觉得自己这几日间昏昏沉沉半睡半醒,虽是躺在榻上身不能动眼不能睁,却仿佛能听见鸟鸣草动、柔和风声,偏偏察觉不出这小院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吞天七着第一着已成,他周身灵力从原本的嫩绿色化为暗金,也变得更为凝练了些,检视体内,便见那丹田周围萦绕着的丝丝灵力不再虚浮,而是有了些模糊的形状,离彻底凝结成婴、步入元婴期更近了些。   他能将这天阶功法修习成功,师父那抹除杂欲的一指居功甚伟,当真是还也还不请的恩情。   吐出一口浊气,李致典悠悠睁开眼,觉出四肢百骸灵气涌动、较之平日更为轻快,随意一使力便站在了榻下,又是一阵欣喜,正要与师父分享这一喜悦,便听见声震耳欲聋的“轰隆”,紧接着便传来几声杂了猫嘶鸟叫的叫骂声。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李致典:“?”   这是怎么了?谁在楼下点炮仗呢还是?   他几步下了楼,刚抬眼,便看见个满脸炭灰、仿佛是刚在炉灶里滚了一圈的人从厨房里连滚带爬地窜了出来,一边躲着厨房中冒出的滚滚浓烟一边提着手里的猫儿骂:“我是不是说过,不要那个时候倒油?你瞧瞧你瞧瞧,是不是炸了?”   木溪油光水滑的毛被燎了一道,灰头土脸的拼命扑腾:“老大、锅焦了!”   “就是啾!老大你怎么能怪别人?明明是你自己把锅戳漏了然后还要倒油炒啾,现在炸了灶台还要说别人啾!”一旁的小煤球拼命扑腾着翅膀,全然看不出是个什么生物,只能从一张一合的嫩黄鸟喙上看出这似乎是个鸟儿。   “那是油倒的早了,怎么能怪我呢……”满脸炭灰的人仍在愤愤的嘟囔,转头便看见了李致典,下意识便露出个八颗牙的微笑:“哎呦徒儿,你可是醒了,为师真是想死你啦!”   李致典:“噗——”   他看着眼前像是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自家师父,实在是再憋不住,笑的直不起腰来,直到耳朵被人揪起,听见声咬牙切齿的“笑屁”才勉强止住,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被厨房中冒出的烟气熏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无奈又好笑的讨饶:“徒儿知错了……师父这是怎的了?怎么忽然想起要炸厨房了?”   “炸厨房……”封霄阳不顾木溪凄惨的叫声,将脸上的煤灰在它身上蹭了个干净,皮笑肉不笑的揪着手里的耳朵转了一圈,“为师是算到了徒儿你的出关之日,想做些好饭犒劳你!不识好歹!”   “什么好饭?”这是笑出眼泪的李致典。   “呸!什么好饭!”这是两只被荼毒了整整三天的妖兽。   十分想揍一顿这一鸟一猫的封霄阳:“?”   造反了这是?   就算他做出来的饭看上去不大好看,那也至少是熟的对不对?   自李致典解了杂欲、困意上头昏睡起,至今已有三日。   这三日间院子里没了仅有的做饭好手,小青鸾身子太小,木溪又是个惧水惧火的,造饭重任便落到了封霄阳头上。   封霄阳在那拍卖会中花了大钱,想在自己徒儿和小弟们面前表现出贤良淑德的一面,便不再去饭庄里包席,而是上市场挑了菜来,撸着袖子满脸兴味的说要下厨。   可一个人他若是在某些方面上超群了些,就必定要在什么方面差到阴沟里去,封霄阳这差到阴沟里去、人见人嚎鬼见鬼哭的某个方面,便是下厨做饭当庖丁了。   说起来也是怪,魔尊大人无论切菜切的有多好有多规整,只要进锅里搅上一搅,轻则倒出一坨看不清是什么的黑炭,重则炸锅炸灶,生生将厨房里所有的物事都烹成了打年兽要使的火器。   且无论最终掏出来的东西是个什么样,都得院子里还活着的这三只生灵解决干净,美其名曰“不能浪费粮食”。   封霄阳好歹是个化神期的修士,吃些带毒的灰炭只是难嚼了些,可苦了木溪同小青鸾,连吃了九顿叫什么都行就是万万不能叫饭的东西,恨不得以头抢地吐血三升,只觉得就是在那井里再呆上几天都比吃封霄阳的饭好。   两只妖兽有苦在心口难言,如今见李致典醒转简直像是饿死鬼见了满汉全席似的,一个比一个往李致典身上贴的勤,哈喇子简直能流上三里地。   李致典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可一进厨房、看见那木炭里黑里带红,与炭灰相处融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坨时还是没忍住,再次笑的直咳,问身后黑了脸的封霄阳:“师、师父……你今儿是想给徒儿做什么好菜呢……”   封霄阳一把将自己徒儿按进了一旁的面粉桶里,面不改色道:“糖醋里脊炒拔丝山药。”   木溪继被烧了毛后又被面粉扑了脑袋,连遭了两次无妄之灾,悲愤的喵叫一声,钻进院里花架下再也不出来了。   李致典从面粉桶里抬起头来,看着自家师父黑透了的一张脸,深知师父这种生物要顺着毛撸的理,憋笑憋的简直要胃疼:“师父,你且去外面歇着吧,下厨这样的苦活徒儿干就好。”   说着便将封霄阳半请半推的送出了厨房——他滴老师父诶,可别再炸他的灶台了哟。   封霄阳被自家徒儿相当礼貌的送了客,自己臭着一张脸在院子里转了圈,强行把木溪揪进了怀里抱着,又在刚洗干净毛的小青鸾身上又糊了一把灰,听着愤怒的啾啾声消了气,哼着小曲躺在摇椅上惬意的眯起眼,决定做一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米虫。   他嘟嘟囔囔的背了三四遍逍遥游,成功把庄子串进了六国论里,在把庄子老先生送进宋词里的前一刻听见了句带了笑意的:“师父,徒儿把饭做好了,且来尝尝?”   封霄阳轻哼一声,掀开眼皮,装出个浑不在意的样儿摇着扇子问:“哦?都做了些什么吃……”   话未说完,鼻间便嗅到了一股引人食指大动的香气,他嫌弃的话最后还是没说完,被一声极为响亮的吞咽口水声打断。   李致典全当没听见那一声,拦下眼冒绿光、直往饭桌上扑的两只妖兽,从一片废墟般的厨房里又搬出来了只盘子:“人类的饮食盐重油重,对二位前辈的身体不好,我特地做了些方便灵兽入口的东西,还请二位尝尝,适口么?”   一猫一鸟眼前一亮,飞一般扑向了那只盘子,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大吃大嚼起来。   封霄阳看着自家徒儿笑的见牙不见眼的脸,面上虽多少有些不自在,仍装成了幅不以为然的样儿,手却是极为麻利的夹了最大的一只狮子头进碗里来,看表情像是只咬了一小口,实际上却啃了大半个丸子进嘴。   狮子头进嘴的一瞬,他便知道自己输了个彻底,面上却不显,只把一个软糯丸子咬的咯嘣响,满脸的杀气,夹起菜品往自己嘴里塞的速度却是极为麻利。   娘的,明明都是一样的菜,怎么别人就能做的这么好吃,他封霄阳就只能炼出来些奇形怪状的炭?   封霄阳憋了许久,终是酸溜溜的说出句话来:“你小子年岁不大,是怎么练出来这一手做饭手艺的?难不成是练剑的时候没用心,把时间都花在了怎么钻研食谱上去?”   李致典正啃着块排骨,听见这么一句颠倒黑白的话,赶忙丢了排骨证清白:“徒儿不敢!只是主事在教我学剑之时,也顺带着教了我些烹饪之法……只不过徒儿才疏学浅,直到现在也只能做些简单的家常饭食,比不上主事的手艺。”   震惊到仿佛发现了新宇宙的封霄阳:“……主事他会做饭?!”   “是啊。”李致典有些奇怪的看了眼封霄阳,“我以为师父早就知道呢……主事下厨的手艺可比我好太多了……”   “咯嘣”一声,封霄阳手里的筷子折了。   “没事你继续说。”他做出个有些勉强的笑脸,拿魔息把筷子粘好,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个狮子头。   李致典连忙把盘子里最后的那个狮子头夹进自己碗里——统共就做了三个,可不能让师父都吃了去——这才续上自己的话:“起先山上的饭食都是主事做的,后来才轮到徒儿我接手,包括师父您老最爱吃的那些糕点,也都是主事做好、又遣我下山买上些油纸包上,伪装成山下买来的样子拿给师父您的。”   ……难怪他从来都没在山下找到过那么好吃的龙须酥!   “再者……”李致典悄悄瞥了封霄阳眼,“主事他虽不吃重盐重油的东西,却是知道师父您喜欢吃什么、特意做了相应的口味的。”   封霄阳沉默地咬了口狮子头,感受着浓醇的肉香味在口中炸开,微微垂了眸。   “师父,你看主事那般用心……”李致典又瞥了眼自家师父的脸色,见封霄阳面无表情的样儿,心里也是打起了小鼓,“不如还是把他找回来吧?毕竟您二老闹了这么久,该也闹够了……”   李致典正要细陈一番主事好主事妙主事呱呱叫,便被封霄阳打断:“你说的,可是实事?”   “绝无虚言!”李致典赶忙举起三指对天发誓。   “那好。”封霄阳点了点头,“待将这城中的事解决,我便去寻他。”   一次是同情,两次是怜悯,可三次四次无数次,还能是这两样东西么?   封霄阳心里再度起了股妖火,恨不得现在就把程渺抓到手,一点儿退路都不留给他的逼问。   明明连他爱吃什么都摸的清楚,却非要装出幅冷情冷性的样子,程渺啊程渺,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就不能坦荡一次,说明白对他封霄阳究竟是个什么情感吗!   可胡点芳还在这城中,闹的他必须先处理了眼前的事……娘的,这死狐狸!   封霄阳咽下最后一口米饭,从容不迫的擦了嘴:“吃快些,吃完了师父要带着你去个地方,有大事。”   李致典眼中一亮,来不及感叹自己师父终于是想通了要找回主事,便被这句“有大事”掠去了心神,几口刨完碗里的饭食,迫不及待道:“师父,这是又有什么机缘了么?”   “没有。”封霄阳看着他眼睛亮亮的样儿,实在是手痒,便在李致典头上轻轻一敲,“张家闹老鼠,请咱们捉老鼠去。”   李致典眸色一暗:“抓老鼠?那徒儿还是不……”   “酬劳千金。”   “师父什么时候走?”李致典变脸如翻书,眨眼间已经变成了个降妖除魔的道士样儿,甚至还如他师父一般把头上的道士帽戴的歪了些。   封霄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折扇一合在他头上敲了下:“钻钱眼里了?财迷样子……”   “钱自然是越多越好嘛。”李致典嘿嘿一笑,相当自觉地抱起了吃的直打饱嗝的黑豹,自然而然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又把小青鸾捞起,放在肩上,分明是个恨不得立刻就去张家抓老鼠的样儿。   封霄阳自然也遂了他的意,弹指间清理了桌上盘碗,走起。   千金诱惑实在是太大,李致典直到站在张家门前时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分明是午间却黑的像是晚上般的天色,心里直突突:“师父,这张家的老鼠,确定是老鼠吗……”   这张府青砖黛瓦,本是个极为清丽的园林样子,如今被灰蒙蒙的天色一罩,屋瓦竟似不透光般的黑,怎么看上去跟闹了鬼一样……   封霄阳轻啧一声:“小样儿。不管是啥,为师都能给灭咯。”   说着便拉起了门环,在那扇红木门上轻轻一叩:“在下萧沫,逍遥门门主,特来造访,要助贵府除鼠。”   叩门声传了极远,院中却并没有什么声响,直到封霄阳等的极不耐烦、将门环敲的传出行将就木的嘶哑声音时,才从门缝里传来了道极为细弱的声响:“原是萧先生,失迎失迎。”   木门吱呀一声开启,院中景象一览无余。   李致典倒吸了一口气:“怎么这么多人,都是来抓老鼠的……?”   来开门的是个相貌清冷的少年,坐在轮椅之上,礼数倒是周全,伸手作揖:“小生身体有恙,来的迟了,万望萧先生担待。”   封霄阳眼神在他身上略略一定,抬了抬下巴便算是回礼,目光跨过少年,不动声色的将院中众人打量了一遍。   东面那一伙身材剽悍、面露凶色,像是山间悍匪。   西面那几位身披袈裟、闭眼诵经,似是得道高僧。   南面几位手按腰间、面带杀气,想来是官府高手。   北面立了几位少年,个个风流倜傥、周身似有灵光闪过,像是出自名门。   耳旁传来抽气之声,似是李致典倒吸了一口冷气,颤颤巍巍地指向正中高起的平台:“那那那那个是……”   封霄阳眸子微眯,顺着李致典手指的方向看去,只一眼,心里便起了火。   那台上正襟端坐、面色冷漠的,可不就是那位与他闹了许久冷战的仙尊程渺?   而他身旁坐着的、正抱着他胳膊的,杏眼蛾眉、面带笑意的青衣女子……封霄阳就算是用脚指甲认,也认得出那人是虞清道。   原书中,程渺的道侣,虞清道。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灼灼视线一般,虞清道转头对上他的视线,轻轻勾了唇,抛出一个极致讽刺的笑。 第六十九章 彼此猜疑   两个相爱的人彼此猜心,都觉得对方不爱自己——这就是爱情吗。   他二人坐在一起,一个气质清冷一个风姿绰约,看来倒是颇为般配。   这样的想法只在封霄阳脑中呆了一瞬间,紧接着便被按灭,难以抑制的从心底冒出火来,眨眼间便蔓延到了眼中,灼的他浅棕虹膜逐渐变了色,成了妖冶赤红。   难怪会一直躲着他,难怪会将与他的联系切的干净利落!   原来是找到了别的人……程渺啊程渺,我当真是看错了你!   封霄阳是相当放心这位仙尊的品性,不怕程渺出去找了别人,可虞清道又哪里在“别人”的范畴内?   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的小师叔,可是原书中钦定的仙尊道侣!   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危机感——原书中虞清道对程渺有着不止一次的救命之恩,又是程渺在世上唯一亲近的人,还极有可能对程渺有意。   比他这个杀人如麻又折磨过程渺两年的魔尊,容易接近那位仙尊多了。   照程渺那个性子,被虞清道装个弱卖个惨,再拿天下大道说教一番,把程渺诓回虚怀宗、重新做他师父的好徒儿,甚至于为了“拯救众生”结个契,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那位仙尊看似清冷淡漠,实际上也只是个撑着冰冷壳子色厉内荏的普通剑修,最怕的是人疼最缺的是人爱,偏偏这两样虞清道都能给……   而他只能为了不崩人设,对程渺给完甜枣再打一棒,生生将真情磨成了假意,连自己都没什么自信敢红口白牙的说程渺不恨他,又怎么能跟那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虞清道比?!   思及此处,再想想原书中关于两人间结契时的描写,封霄阳脑中轰的一声响,咬着牙想道:   虞清道究竟是怎么找见程渺的?!   他废了老大的力气才让自己装出个面无表情的样子,可被虞清道那明摆着是挑衅的眼神一戳,差点儿便破了功,是将自己的指节捏的嘎吱作响才压下杀心来。   台上程渺仍是那副淡漠无情的样子,听见门响端了茶盏随意一转头,眼神随意一扫便又收了回去,竟似是个全然没看见过他的模样。   封霄阳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气的浑身颤抖起来——怎么的,竟是连装也懒得装了?!   他来不及多想这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是如何相遇的,只觉得心里烧的紧,自胸前莲纹到头顶腾一声起了火,烧的整个人都有些不大清醒。   那个人分明该是他的东西,该是他的剑灵,怎么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与旁人靠的那么近?   又为何能做出那副仿佛与他从未见过、淡漠至极也无情至极的表情?   难不成是真将从前的七年当做了过眼云烟,真当那恩恩怨怨交织的一桩桩一件件事都没发生过?   他一双眼似是粘在了程渺身上,连李致典低声提醒的“师父,青儿也来了”也没听见,怔怔看了半晌楼上那极为般配的两人,忽的鼻子一酸,赶忙低了头,装出个毫不在意的样子笑着问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在下逍遥门萧沫,先前与你家中下人说了要来造访贵府、出手除鼠。却没料到贵府好大的排场,竟是我来的不巧了。”   怒气烧到了顶,留下的便是股委屈又难捱的酸意。   凭什么?   凭什么虞清道一个多年未见的故人,能得了程渺那么多的容忍与关照,而他封霄阳一心一意待了程渺七年,却是连一个好声气都得不见?   他有些委屈的想,再怎么说也是相处了七年,如今相见,连声招呼也换不来、连点个头都得不到吗?   你若是对我从未有意,又为何要处处照顾、事事关心?   且还非要藏着掖着,若不是李致典说漏了嘴,只怕他到了现在也还不知道程渺竟做过那么多事。   “我名张瑾禹,见过萧修士。”少年看起来只有个十二三岁的样子,坐在轮椅上拱了拱手,身子向前欠了欠,是个略显勉强却极为周全的还礼姿势,声音虽依旧稚嫩,样子却是极为老成的,“没有什么不巧的说法,我张家既是放出了千金求治鼠的话,便不怕招待各位。”   他说完了这一串话,微微有些气喘,缓了会才接上:“还请萧修士在西厢稍等片刻,待人来齐,我再说这治鼠一事。”   封霄阳略一点头,面上仍是带了笑,可走去西厢的姿势却称得上仓皇,李致典跟的几乎要跑起来,满心的疑虑,直到转过一根屋柱,听见声格外古怪的吸气声才反应过来。   他猛地抬了头,果然在封霄阳转身的那一霎看见了自家师父通红的眼尾,心下了然,一时间又是慌又是气又是愤怒又是无力,想为师父出头,抓住那许久不见、一见身边就跟了个女人的皓轩主事质问,却又没什么底气,只能紧紧抿了嘴,跟在封霄阳身后,头也不抬的加快脚步。   封霄阳凭着一股子火气机械的走到了西厢,直到在窗边坐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的紧,心更是疼的厉害,下意识要逃离。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再抬头看上一眼,却终究是做了。   那一眼,恰好看见从来如清泉白雪般的程渺抬起的手里捏了个剥了皮的葡萄,微微皱了眉,看样子是要往虞清道口中送。   周身冻人的清冷气质如今却似化作了融融春水般,暖的厉害。   只是暖的人不是他罢了。   而虞清道则是带了笑意,半推半就的接了。   倒真似对恩爱道侣的样子,单单是看,就觉得这二人定是要幸福上后半辈子的。   他被那副场景闪的有些恍惚,有些茫然的想,原来那看起来冷的连空气都能冻结、从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鲜明情感的人,也是能为某个人做到如此妥帖温和、也是敢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表现出真情的。   说什么内敛什么害臊,不过是情感还没深到能在人前展现的地步。   而程渺为何会藏着掖着,不愿告诉他自己做下的事……或许不是害臊更不是拉不下脸,纯然只是不愿与他扯上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仙魔殊途,莫要自作多情。”   的确,是他自作多情,是他想当然,是他不辨黑白,胡乱把什么感情都当动心,甚至还自己在脑中美美的渲染出了没有经历过的场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想着梦着,笃定万分的觉得那位本该恨着自己的仙尊是动了心,是对他有什么不能说的感情。   难怪会走的干净利落,难怪会许久不联系……   难怪系统会说程渺就算动心也没关系。   因为他动心的人压根就不是自己——封霄阳轻笑一声,又在笑声转变成哽咽前及时将它转成一声轻咳。   的确,有虞清道在身边,程渺又为何要对一个折辱自己、囚禁自己,将自己强制性转成剑灵的人动心?   原来自始至终,纠缠不清的只有自己。   封霄阳满心的委屈,却觉得自己委屈的没有道理。   程渺又有什么错,又亏欠了他什么?   他委屈个什么劲?分明是自己欠的要命,看一个人满眼欢喜,就下意识的要把那人所有的举动都对上号,只觉得程渺这么做是对他有情,那样做是对他有意。   是他把程渺划清界限的举动当害臊,将举手之劳做的事当关照,拿厌恶到麻木的神情当转变态度看……   实实的又不要脸又可怜。   封霄阳紧咬的下唇浸了血,眼眸闭上又睁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略显夸张的无赖之色。   他微笑,举杯,向着台上两人示意,一杯酒一半倒进了胃里,一半撒在了衣襟上。   恰好能装作眼角那几丝红是酒重微醺,而不是如梦初醒,转头回顾,发觉自己为一个人失魂忧心,而那个人却从未想过看他一眼。   ——   程渺自封霄阳踏入门槛那一刻起,便莫名其妙的焦躁起来。   那人看起来瘦了些,桃花眼中多了些深沉意味,不似从前般撩人,想来是近来经历了什么事,又见了什么人,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李致典怀中多了一只黑猫,肩头落了一只青鸟,都是周身灵气缭绕,状似非凡之物,应当实力不浅。   封霄阳他……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先前见时,封霄阳正受着钻心之痛,气色自然是差些,而直到程渺察觉到了胡点芳的气息、决定离去之时,封霄阳仍是个昏迷不醒的状态,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好像下一刻便要自壳子里脱去似的。   如今一见,虽是比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时多了几分人气,可看起来也没好上多少。   想及一月前那一幕,程渺更是在好奇上又添了丝心疼——心魔侵扰、魔气紊乱,都把自己折腾成那副模样了,却还是从来没想起过对他讲讲么。   甚至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自己,也似乎没起过找他的意……   难不成真如师叔所言,封霄阳是厌了自己?   他不敢多想,只看了浅浅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装成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耳朵却是没被管住,一心一意的要听清那魔人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程渺听着那依旧如从前一般懒散的声音,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情感。   他设想过封霄阳转身便走的场景,也设想过封霄阳冲上来揪着他质问的情形,却从未设想过封霄阳竟也能如没看见他一般,音调轻巧的插科打诨。   ……当真是从未将他放在心上过啊。   虞清道递了个东西塞进他手中,程渺也没发觉,只是觉出指尖湿润,下意识的抬了手要看看那东西是个什么,却远远看见了封霄阳那抬手示意灌酒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儿不打磕绊,潇洒浪荡的很。   就好像,是要与他作别似的。   程渺没来由的心尖一颤,抿了唇就要站起身来,却被虞清道不留痕迹的按住,传过音来:“你就不想看看,他对你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么?”   没错,他会答应虞清道那毫无道理的要求,不过是想赌一把,看看这向来浪荡的魔尊,对他存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罢了。   如今既是已装出了亲昵样子,便如那开了弓的箭一般,没了回头的理。   即便是他见了封霄阳的样子,忽的后悔了。   程渺抿紧了唇,坐回椅中。 第七十章 懵懂杀念   李致典:娘诶,这地方真闹鬼啊……   按时辰来算,如今该是正午日头正盛之时,天色却异乎寻常、黑沉的厉害,张瑾禹见已到了饭点,遣下人点了灯,又送来些点心水果,权当充饥。   封霄阳吃过了自家徒儿的饭,又被那台上二人闹的又气又怒,腹中涨的厉害,念及李致典说过的“烹饪技艺都是主事所授”,忽的就犯了恶心,只觉得肚里吃下的不是什么美味佳肴,而是些不断蠕动伸缩的黄鳝,被酒一烫,都成了些翻江倒海的祸害。   他自顾自的灌了些酒,借着屋柱的遮掩不留痕迹地打量着台上的两人。   程渺如今的身子与凡人无差,本该是要吃些送来的点心填肚子的,却不知为何连那送来的东西看也不看,捧了盏清茶轻轻吹去浮起的茶叶,只喝了一口,便又放下了,是个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封霄阳没管住自己的思绪,垂了眸想,那仙尊可是同他一样早早的便吃了些,才会在自己最习惯用饭的时候表现出个食欲寡淡的样子。   他又倒了一杯酒,头一低一抬间目光又扫到台上,极为眼尖的瞧见程渺嘴角沾了些糕点痕迹,而虞清道正拿了个帕子擦手,盈着笑眼看着身旁的人。   原是要腾出胃来,非虞清道手递来的东西不吃么。   没来由的一阵恶寒,封霄阳端酒盏的手一颤,望着杯中漾起的波纹,咂摸出了点不大气派的滋味。   现在这个坐在暗处一杯一杯往下灌酒,只觉得再灌慢些就要肠胃翻涌吐出来点什么东西的自己,多少有些像那在决斗中落败、色厉内荏嚎叫着,尾巴却在股/间夹紧了的兽。   他将酒杯放下,懒懒散散靠在一旁撑了头,不顾一旁满面焦急、额头出汗,频频转头来看他的李致典,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屋柱后的阴影里。   确定那台上两人看不见他,封霄阳也就没了忌惮,眸色慢慢转为赤红,像是要将程渺身上的肉剜下来几块儿似的,目不转睛且肆无忌惮的眯了眼,从上至下将那位仙尊看了遍。   身段还是那幅颀长样子,裹在一身素色道袍底下,显得有些清瘦,可若是细细看上一遍,便是个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虽瘦,却并不显弱势,而是有些如剑鞘中的剑锋一般,锋芒内敛,却也能隐隐察觉出惊世风华。   是个他极为喜欢的模样。   他一边借着荫蔽肆无忌惮的拿眼刀剥程渺的衣服,一边不带感情的在脑中将这七年间两人相处的场景都过了遍,切切实实的信了那位仙尊是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超出魔头与囚犯这一关系的感情。   是妾有意郎无情,满腹痴心付落花,与水一同流长东。   若是放在现世,不过是一个爱而不得、看着心上人与白月光举止甜蜜,满肚子的酸,却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囚禁他人的变态,根本没有说爱的权利与底气。   若是爽快些,还该在这个时候带着笑祝上一句“诸事顺利”。   可封霄阳试了许多次,也没能让自己装出来这豁达样子,反倒是激起了满腔的火气,总想与那虞清道争个高下,想让程渺知道,这世上爱他疼他的不止那绿衣服小白脸一个。   魔人向来都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封霄阳自然同理。   他气的想去当只舔狗——封霄阳察觉出了自己这有些诡异的想法,顿时又是委屈至极的冒了火气,索性闭了眼,不去看台上那两人。   程渺如今过的逍遥自在,大不了他封霄阳更逍遥上几分,去那从前不敢去的花街柳巷里转上几圈,将敢做不敢做的事都做上一遍。   真当谁没了谁不能过活一样?小爷我没了个程渺,还有天下的美人儿等着呢!   他如今满心是火,自然也没发觉,自己如今的想法多么像那被人伤透了心,从此封心锁爱只上床不谈情的卑微浪子。   院中人声嘈杂,听声音是又进了几波人,封霄阳懒得去看都是些什么人,拿折扇将脸一遮,就要会周公去。   他刚从满心的火气里寻出了点睡意,便听见耳旁一声小心翼翼的唤:“先生,我又想起了些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早日告知先生……”   单听这虚浮低缓、说话间还带了些气泡音,好似在水中说话一般的声音,便知道是那位寄宿在他灵戒中的水鬼——封霄阳懒得睁眼更懒得动嘴,传过道声音去:“是什么事?”   “我好似在许多年前来过此处……”许秀才的声音有些犹豫,“好似,还在此处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我记得那时我坐在先生您如今所坐的位置上,脚是不着地的,正说着什么话,而后就有个人从身后将绳索套到了我颈间来……”   封霄阳呼的一下直起了身,不留痕迹的退开,面有菜色。   许秀才不明所以:“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脸色难看到好似活吞了只苍蝇的封霄阳:“……”   任何一个活跳跳的人,听到鬼说自己正趴在那鬼横死的地方,多少都会有些膈应吧?   他压下那阵仿若从骨髓中透出的恶寒,面不改色道:“无事,你继续。”   许秀才看封霄阳脸色不好,虽是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出言安慰了几句,这才续上之前的话:“那人没把绳索栓紧,给我留了一口气在,我记得,我是被人在半梦半醒之间丢进水里去的。”   他似是有些庆幸般叹了口气,道:“还好,没让我生成个地鬼。”   封霄阳听的神情麻木——怎么的,你还得意起来了似的?   不是很明白你们鬼……   “不是这个意思。”许秀才似是察觉到了封霄阳的心绪,赶忙出声解释,“若是成了地鬼,那魂魄也会被拘于这三尺之地,日日循环着死前的景象,怨气横生,神智也会逐渐被磨灭。”   “而水鬼则能在一整片水域范围内行动。这整个小城中的水都来自于一条河,是自先生那日去的山中流出的,这也是我能找到先生的原因。”   封霄阳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又问他:“除去这些,还有什么能想起来的么?”   许秀才遗憾道:“目前是没有了。不过我对此地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若是再在此地留上几日,或许会想起些东西。”   他顿了顿,又略显迷茫地补了些话:“就是那种,想把这整个地方翻成断壁残垣,再将这府中所有人都送进土里的情感。”   ……这不就是想把这张府掀个天翻地覆,再屠尽府中人么。   封霄阳再度被这位许姓水鬼随口说出的话惊的肝颤,好言好语的把许秀才劝了回去,心道这大哥同狐狸肚子里那胎儿他妈一样,都是个不好搞的主,一个不知道抽了多少婴儿的魂魄,一个看似良善,嘴里吐出的却都是些相当反社会的话。   可那鬼母同这看起来凄凄惨惨的水鬼,又是如何凑成了一对儿的?   他默默叹了口气,再没了困意,试图将这些日子中得到的零碎信息拼凑在一起,无果。   封霄阳闭了眼消气,他徒儿倒是如坐针毡,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李致典看看台上的主事,又看看身边浑身上下写满了“莫挨老子”的师父,想同远处低着头、不知为何也在此地的柳青儿打声招呼,更想问问自家师父究竟情况如何、心情又是怎样,可思来想去,还是将自己粘在了座椅上,眼观鼻鼻观心的装木头。   情况已经够乱了,他直到现在还沉浸在看见主事身边多了个女人的震惊里,更别提师父了。   这二人虽对外的说法是剑灵与主人之间的关系,可李致典却知道,师父主事之间的关系远不止这些,是明摆着会一辈子相依相随、却都不愿意承认的诡异关系。   看师父那副样子,分明就是火冒三丈,气的话也不想说,他现在还是别去惹事端了吧……   且这“治鼠”一事,如今将那被千金之巨冲昏的头脑理清后看,也是相当蹊跷。   先不说那自进院中便炸了毛的木溪,他们已在这院中等了许久,只见人进、不见人出,这张家唯一出来的人也只有那位看起来极为年幼的张瑾禹,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也都是缄默无声、面无表情,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们一眼,哑巴似的送了东西,急急的便退到了不知何处去。   分明是个人声喧闹的院子,却好似除了他们这些前来“治鼠”之人,并没有什么活人行走似的。   这院中聚集的人中佛道儒皆有,三教九流集齐了,更别提那几位看起来就冒着金光的佛修,和青儿的两位师兄,还有些遍身绸缎、气度不凡,看起来便不缺这千两金子的人杂在其中,明摆着不是为了钱来的。   而就是这些看起来并不缺钱的人,如今却是极为默契的低了声讨论,不时还掏出什么东西商议一番。   看样子,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人,或者是要做什么大事。   李致典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抬头看了看分明是正午却黑的像是夜间般的天色,想:   该不会,这离谱地方,是真闹鬼吧…… 第七十一章 陷入僵局   封霄阳:怎么会有这么难打的rpg……人物关系乱成这样真有解法吗!   又等了多半个时辰,从天色里看不出时节来,李致典只得在心底大略算了算,料想如今该是到了申时,再过上一个时辰,便又到了吃饭时候。   这院中自未时中便再没进过人,那自称张瑾禹的少年也不着急,慢慢摇着轮椅在院中梭巡,面上带笑,是个想与这院中人闲谈一番的姿态。   可他转了许久,也没什么人理,大多都是拿满是警惕的眼神瞥他一眼,随意敷衍上几句。院中少说也立了七八十人,竟是一个愿意与这少年聊上一会的也没有。   张瑾禹倒也不气,仍是闲庭信步般在院中慢慢转着,似是发现李致典一直在注视着他一般,眼中一亮,摇着轮椅便转了过来,露出个极为温和的笑:“这位……小公子,为何要一直盯着我看?”   李致典自知行为失礼,有些尴尬的抿了抿唇,目光下意识瞥到了少年的那两条腿上,心道这少年的两条腿虽掩盖在长衫之下,可看起来肌肉紧实、肉骨匀称,不像是个长期坐轮椅的人该有的腿,但看他摇轮椅的样子,又分明是极为熟稔的。   他心中虽奇怪,却也知道若是当面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多少有些太过无礼,便轻咳一声,道:“在下李姓,逍遥门人士。小少爷你看,这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提早说说,这贵府的硕鼠,究竟是如何闹腾的?也好方便我等商议出治鼠的法门不是。”   “李修士。”张瑾禹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坐在轮椅上向他拱了拱手,“让修士等了这许久,确是招待不周,可我虽是这家中的大少爷,却并不掌事,还请修士再耐心等待些时辰,待家父家母收拾齐整,再说这‘治鼠’一事。”   “咦?你家长辈也在府中?”李致典是实实的惊讶了一番。   他原本想着,这张家既是让个看起来年未弱冠的小儿出来维持场面,定是掌事之人不在家中,甚至于家中无人,可听张瑾禹这话,这张家家主,竟是也在府中,只是尚未出现罢了。   分明是这张家家主自己放下千金治鼠的话,如今院中来了这样多的人,自己却又不出现,只叫个小儿出来撑场面,如此态度,简直可以说是在怠慢他们了。   张瑾禹看出了他脸色的变化,赶忙出声解释:“家父家母近日身体欠佳,天色一亮便会打起瞌睡,疲乏万分,无法处理这府中的事务,偏偏一到夜间,二位却又清醒了过来,怎么也睡不去。”   他轻轻咳了声,又道:“那老鼠也是怪,从不在白天闹腾,只在晚上闹的翻来覆去,家父家母好容易清醒过来,想处理处理这府中诸事,却被叨扰的什么也做不了,日日如此,只磨的精气神都短了一大截,眼见着便消瘦下去。”   “说来也怪,各位来了这府中后,家父家母便极为踏实的睡了过去,我想着二老被折腾了这么些时日,且告示上那截止期限写的是今日酉时,不如让家父家母再休息上片刻,再出来招待各位。”   张瑾禹面上带笑,将话说的滴水不漏,李致典听的一愣一愣,只觉得这小少爷当真是个不世出的大孝子,一时之间也忘了那股被怠慢的怒气,衷心道:“小少爷年纪轻轻,却能做到这般地步,当真是厉害。”   看样子这小少爷顶多十二三岁,却能在这满院人中混的如鱼得水,话也说的滴水不漏,且谦逊温和,称得上少见。   “修士谬赞了。”张瑾禹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过是一介平民,又是个打小就没法站起来的,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在家中处理些内务,担不起大事,哪里比得上诸位修士大才?看这天色,也差不多该到了申时末,我该去将家父家母唤醒了,还请诸位莫要急躁。”   天色?李致典不由得瞟了眼黑沉一片的天穹,心道都这样了,竟也能看出来时辰?   他没憋住,木呆呆的将自己的疑问问出了口:“小少爷啊,你看这日头如何?”   “今日万里无云,那日头光芒璀璨,照的整个院子都暖融融的。”张瑾禹本已转过了轮椅,如今听他这句冒冒失失的话,不由得回头,奇怪一瞥,“李修士为何出此一问?”   万里无云、光芒璀璨?!   李致典惊的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在昏暗天穹下面容显得有些不大清晰的少年,被他笃定的语气搞的有些迷糊,一时间竟不知道这昏暗天穹究竟是真是假,张了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耳旁传来道极为懒散的声音:“傻小子,现在知道为什么这院中没有跟这位张小少爷说话的了吧?”   “这位少年英才的小少爷,怕是与这张府中所有的下人一样,进了什么幻境里了。”   “还张着嘴作甚?赶紧回话,切记不要给身在幻境之人说出他自己其实是在幻境之中一事,不然轻则神智恍惚,重则陷入疯癫。”   李致典得了自家师父的提醒,赶忙回过神来,笑道:“无事,只是我打小便是个不会透过日头看时辰的,见小少爷能将时辰辨认的如此清晰,有些惊讶罢了。”   张瑾禹轻笑一声,道:“其实不难,李修士若是想学的话,待将家中硕鼠治住,我便同你说个简单好记的口诀,保管修士听了马上就会。”   说罢便再次拱手行了个礼,摇着轮椅慢慢转进了后院之中,路上不慎在个极为隐蔽、在昏暗天穹下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小坑处卡了下,整个人险些跌下轮椅,是被一旁面容木讷的下人扶了一把,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是个要强又礼貌的好孩子,只可惜命苦了些。   李致典收回目光,在心中感叹一声,听见了几声极为细微的指甲叩击声,转头一看,竟是自己那闭眼装了许久睡觉样子的师父直起了身子,懒懒散散的撑在桌前,折扇摊开挡了脸,桃花眼微眯,紧紧盯着那道转入后院的身影。   封霄阳盯了许久,直到拿到身影慢慢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才收回目光,轻笑出声:“有趣。”   李致典不明所以,左看看右看看也没看出什么不对,传音道:“师父,你为何要盯着那位张小少爷看?”   “自然是有可看的地方。”封霄阳懒懒散散的趴回桌上,折扇上面鲜见的什么字都没写,“他同你说,今日这天色极好,日头璀璨,又为何会避不过那处小坑?”   “没准是一时不查,没看见呢?”李致典满脸茫然。   封霄阳轻啧一声,心道自己这徒弟怎么如此不上道,转眼看看自家徒儿那幅呆样子,更是气上心头,敷衍万分的解释:“那位少爷不是说自己从小就没法站起来么?你也看见了那两条腿,纯然就不是个常年瘫痪的样子……且若是常年在这院中行走,又为何会不清楚这院中哪里有坑哪里有坎?”   他弹出道魔息,在李致典额头上不轻不重的一敲:“长点心吧你!”   李致典被弹的额头生疼,怎么也想不清这几件事之间的联系,想出声询问,偷眼看了看依旧在气头上的师父,便瞬间没了底气。   还是等师父消了气再问吧……   他低了头想逗逗木溪,却正巧瞥见自家师父那把原本空无一字的折扇上慢慢多了几个字:   朽木不可雕也,该打。   意外得知自己命运的朽木李致典:“……”   别骂了别骂了,再骂就要离家出走了……   自家徒儿没了声,封霄阳也懒得去管他究竟是在犯傻还是真的想到了些什么东西,翻来覆去地找了个舒服地方窝着,便听到系统略显惊讶的声音:【宿主,那位张小少爷,似乎也是正在灵戒中借宿的许秀才之子。】   封霄阳倒吸一口凉气,轻声道:“你确定?那许秀才可死了十二年了!狐狸肚子里那个是死胎,十二年没长大我也能理解,可这个张小少爷又是哪来的种?”   【系统可以确定,系统也很惊讶。】系统的声音渐渐变得有些沉重起来,【据系统的分析……这位张瑾禹张小少爷,与胡点芳肚子里那个死胎似乎还是一对双生子。】   ……这就难办了啊。   封霄阳皱了眉,再度调出许秀才的人物界面,果然看见之前被遮挡住的迷雾散开了些,露出两行小字。   “曾高中探花,在朝中担任要职,与十二年前离奇去世的花魁清凝有着二子,均已身死……”他越看越觉得离谱,声音也不由得越提越高,“好家伙,那刚才跟李致典那傻小子唠嗑的张瑾禹又是个什么东西?!”   【系统权限受阻,查不到相应的消息,还请宿主自行调查。】   封霄阳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心底哀嚎一声,生无可恋的趴在了桌子上:“娘诶,本来把鬼母一杀就能解决的事,现在是怎么搞的这么乱七八糟的……”   都怪程渺!娘的,他要是早知道那仙尊对他什么心思都没有,就不会因为顾忌程渺的想法,在劈那一刀的时候没开封印,把鬼母胡点芳这两个祸害都放跑了!   他再次痛苦万分的叹了口气,打算把目前得到的消息都理一理。   胡点芳说,自己腹中的胎儿是烟花女清凝的,而清凝并没有死去多久,在找上逍遥门前顶多去了没三个月。   虽说从那狐狸口中说出的话大多都是假的,可这一句却是少见的、由系统鉴定过的真话,若不是如此,封霄阳也不会应下帮他渡劫、保下那胎儿的忙。   可系统又说,那狐狸腹中的孩子生父是已死了十二年的许秀才,且他今日才知道,这许秀才是和那位清凝有着一腿,还在人世间留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看起来恰好有十二三岁大的张瑾禹。   鬼母虽是邪物,有无数掩饰自己的法子,可在系统的眼皮子底下,那“清玉”的身份做不得假,那位来给他敬酒的,确确实实就是已死去许久的清玉,或者说,用的正是清玉的身子。   这就更乱了——清凝是几个月前没了的,那十二年前就死去了的许秀才却偏偏与她有着一腿,而鬼母的人物页面,却是并没有说明她那人皮下怨气深重的魂魄,究竟姓甚名谁的。   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一个加入之后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乱七八糟的消息。   徐娘半老的烟花女清凝,是那位一舞动京城的花魁清玉的胞姐。   已知清凝是那个几月前死去的烟花女,被鬼母借用身体的清玉已死了许久,尸体都不知烂成了什么样,可却是最近才去到了那花楼,跳舞谋生计的。   按这时间一算,清玉清凝二人谁是姐谁是妹,便要打上个颠倒了。   可偏偏系统又说胡点芳那句“清凝是近来没有的”这句话没撒谎……封霄阳长长叹了口气,捂着脸愁的一个头两个大。   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依旧没理清一个最近死了的人肚子里为什么会怀着一个十二三岁的死胎,而一个死的烂在地里的人又为何会有那一副活跳跳的皮囊,甚至在给他倒酒的时候皮肤上还存了些热度。   更理不清楚那个如今看起来已十二三岁大的张小少爷究竟是个什么诡异玩意,思绪绕成一团,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点,可细细追溯,便什么也找不到了。   按小说的一般路数来看,难不成,十二年前那一舞动京城的花魁,根本不是清玉,而是清凝这个做姐姐的?   而那个和探花郎许秀才有过一腿的,也并不是清玉,而是清凝?   二位姐妹交换了名字,清玉辞别京城后便以为自己是姐姐,从此便拿了“清凝”这个名字,做了个烟花女,最后难产而亡……那也不对啊,清玉为什么会怀上清凝的孩子?   院中那个明明早就死了却看起来足有十二三岁大的张瑾禹,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为何会姓张?   那条狡诈万分的狐狸,又为何要在这张家闹事,难不成还跟这张家人有什么恩怨不成?   而许秀才这个当爹的,为何会对张家有着如此大的怨气,那狐狸若是想将这张家铲平,又为何会只找鬼母不找许秀才?   明明许秀才死的地方就在这小城里,比那死的老远、在逍遥门下小城里找见的鬼母离这张家近的多了……   胡点芳一定知道些什么,那个明明不在幻境之中、却非要装自己也在幻境里的张家小子,也肯定知道些什么。   封霄阳想到那只狡诈万分、嘴里没一句真话的狐狸,又是长长一声叹。   这种错综复杂的东西,真是越解越头痛,难怪系统那个抠门到死的东西会答应给他两年寿命的酬劳……   摆明了要把他往死里坑喂。   而且他进这张家这么久了,鼻息间满是那只狐狸的骚味,却怎么也找不出来胡点芳的藏身之处,刚才打开人物界面一看,那鬼母居然跟胡点芳分开了,正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子里。   那狐狸费了四条尾巴、开了上古阵法才让鬼母实力暴涨,成为自己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如今在这张家布下大局,将整个府中上下百十号人全部拉进了幻境里,却又不把鬼母拉来,而是放出千金治鼠的布告,找来了这满院子杂七杂八的人,甚至专门派了人找上他封霄阳,半诱半请的把他拉进局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那多年未见、差点被他忘了个干净的小师叔虞清道,又为什么会来此处,身旁还跟了个恨不得躲他千里地的程渺?   封霄阳越想越是头疼,越想越是生气,相当想一力降十会,掏出夜虹来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人都送进地府里去。   系统看不过眼,出声相劝:“宿主,这可是很重要的剧情,您还是继续跟着剧情走、积极完成剧情比较好。”   “你给我爬。”封霄阳没好气的骂了句脏话,“要是你这个人工智障不这么藏着掖着,把所有的剧情都跟我说明白,我也不至于愁成这样。”   “别人家的系统都是金手指,你看看你,除了给我做任务增加难度,就是张嘴闭嘴说我没几天活头了,晦气不晦气啊你?”   系统努力辩白:【系统也是为了宿主好……】   “你要是真为了我好,你就把程渺的人物界面给我调出来!”封霄阳愤愤。   他本是气急了才说出的这话,却没想到系统真的考虑了起来:【按照宿主现在的情况,给宿主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系统能力有限,只能让宿主看到很短的一段时间。】   封霄阳挑了眉,自动忽略了那句“按照宿主现在的情况”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心中有些微微的窃喜,面上却仍装出幅冷淡样子:“来呗。”   面前瞬间弹出一个极为熟悉的光屏,封霄阳目光飞一般顺着光屏下落,用最快的速度瞄到了“好感度”那一栏。   人物对虞清道好感度:30%。   怎么会这么低?   他来不及惊讶,眼神继续往下瞄,可刚看清“对宿主”三个字,还没看清后面的数值究竟是多少,眼前的光屏便消失了,惹的他白了脸,急道:“哎哎哎我还没看完呢!”   【系统时刻对宿主进行着分析,现在该人物界面对宿主不可见,还请宿主积极完成剧情,维持人设、挽回剧情崩溃度,以解锁更多的资料。】   封霄阳:“……”   这次封霄阳没让它爬也没让它死,而是直接问候了一遍系统的家人,最后怒气冲冲的把系统单向屏蔽了,任那道机械音不断辩白着“系统是为了您好”,甚至掏出了百试百灵的“倒数死期”大法,也再没理过它。   他把自己毕生所学的脏话倒了个干净,这才愤愤的转回注意力,开始研究那低的离谱的30%好感度。   台上两人如今倒是没再干那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腻歪事,正对着小几上的一张白纸研究着什么,姿态也放松了些,保持了相当清晰的一段距离,可封霄阳仍是怎么看怎么酸,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两人是在暗度陈仓的秀。   若两人之间真的只有30%的好感度……封霄阳咂摸一会,忽的就觉出了些蹊跷。   程渺对虞清道都只有30%的好感度,那对别人的好感度岂不是更少,甚至可能出现负数?   还真是冷情冷性的仙尊大人。   封霄阳冷哼一声,强制性掐灭了心底那贱不兮兮冒出来的一团火,揉着今日格外清醒、连吃了许多糕点,涨的整只鸟都圆滚滚的小青鸾的肚子,决定给自己找点乐子解烦。   他还没想出究竟要找出来什么乐子玩,便听一道清脆童声从台上传来:“诸位,家父家母已至,现将我家中近日的怪状告知诸位。麻烦诸位多等了些时辰,实在抱歉……”   封霄阳闻声抬头,眼神在身体突然紧绷起来的程渺身上一定,暗道了声晦气,决心将台上那两个人当白菜帮子看,眼神跨过虞清道与程渺,看见了自台后走出的三人。   或许不该称之为三人——   除去那摇着轮椅的张瑾禹之外,另外两个与他一同走出来的,分明是两个顶着高帽、糊了红脸蛋的纸人。   纸人身上的衣服画的栩栩如生,五官立体无比,若不是那过分的惨白,与两颊血一般的红色,怕真是会认成个活人。   通身做的细致,只有眼眶里画的粗糙,勾了简单的眼睛形状,却并未点睛,显出些类似死尸上白翳的空茫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封霄阳的视线,那只身材稍高些的纸人慢慢转过头来,对着他张嘴一笑。   张开的嘴中,似乎压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   周围传来一片掩盖不住的吸气之声,封霄阳按在桌子上的手猛地一紧,差点将桌角掰下一块来。   平地起了阴风,刺的人一阵阵发冷,耳畔似有儿童嬉闹之声,传来些细微的童谣声:   “开婚宴,娶新欢,院中宾客笑开颜,酒席散后都魂断……”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应该还有一更qvq 第七十二章 始料未及   封霄阳:娘的,你不都跟别人跑了吗?来找我干嘛?   阴间纸人,阴间场景,顺便再带一个阴惨惨、看起来就好像要闹鬼的氛围,以及在一旁激情伴奏的婴魂气氛组。   封霄阳好悬没吓断了气,缓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对着台上那个看起来像男人些、正对他张口笑着的纸人回了个八颗牙的标准笑容,同时暗搓搓的放了点魔息出去,打算看看那纸人身体里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闹鬼是吧?   他好歹也是这三界中最大的魔头,还治不了个鬼了?   魔息触碰到纸人,正要施加压力,将这两个纸人压成个纸片儿,封霄阳却是一愣,险险将魔息收了回来,抿了抿唇,皱眉打量着台上的那两个纸人。   怪了,看起来的时候没感觉,怎么魔息一碰到那纸人的身上,那感觉就跟碰到了个活跳跳的真人似的?   那纸人分明只是一个空壳子,可魔息探入的一瞬间便传来了与常人身体无异的质感,甚至封霄阳还能隐隐看出这纸人身体挺好,浑身上下的精血都运转的不错,是个富贵人家的样子,只是可能近来操劳了些,有些气血虚亏之象。   但那分明就是两个纸人啊?   张瑾禹说了“家父家母现将家中怪事介绍一番”的话,自己便转着轮椅默默的滑到了一旁,做出个认真倾听的样子来。   可纸人怎么会说话?那被他称为“父母”的两个纸人呆呆的站在台上,面上的诡异笑容越扯越大,气氛也是越来越诡异。   偏偏张瑾禹还在一旁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装相,甚至最后还握紧拳头轻声叹了口气,是个忧心忡忡、却又无力回天的面相。   似是时钟到了点,原本敞开的院门猛地关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惊的封霄阳浑身一颤。   不知从何处刮来了阵阴风,一丝丝一缕缕地往人袖口领子的缝隙里往进钻,那古怪至极的童谣声也是越来越响,演变到最后,竟似真有个小儿躲在院中不知何处,看着院中所有人一边偷偷的笑着一边哼唱着童谣般,声音却是越来越嘶哑,像极了古怪的笑声。   耳旁传来一声压低了的惨叫声,吓得封霄阳差点儿就要掏出夜虹来不管不顾的拉一刀,回头一看,是李致典吓的没悠住力气,将怀中的木溪生生薅掉了一块毛。   李致典见自己师父转了头来,赶忙带着哭音儿传音:“师父,这张家闹的不是老鼠,是鬼吧……师父您可是说过什么都能打的,要不咱先不要这千两金子了,咱脚底抹油溜了吧……”   封霄阳咽了口口水,偷偷瞥了眼院中众人,果然看见众人脸上的神情都有些不好,却都是硬生生装出副认真听讲的面相,时不时还做些疑惑惊讶的小动作。   如此演技,值得被发上一院子的小金人。   在这之中演技最佳者,莫过于台上那位面无表情,却时不时出声询问,就好似正和那两位纸人聊着天一般的程渺了。   “贵府可有看清那硕鼠的形状?”   “哦,原是这样,二位觉得身体如何,可有变化?”   “是了,是了。”   院中鸦雀无声,与那演变成古怪笑声的童谣声一同响起、回荡的,只有程渺那古井无波的平淡声音,本该是如泠泠清泉般极为好听的,可被现在这诡异气氛一烘托,多少增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至少封霄阳在听见童谣的时候只是腿软,听见程渺这诡异无比的几个问句后慢慢地垮下了脸,只觉得要眼前一黑昏过去。   原来不止是出去找了自己的白月光旧情人,居然还顺便疯了么……   显然与他一样想法的人并不止他一个:“师父,主事他真的不是出去有了什么毛病吗,你看看他这个样子,像没病的样儿吗……”   封霄阳伸手按上胸前莲纹,感受一番后传了音,话音却也不如内容那样肯定:“约莫……是没有病的吧,毕竟他是我的剑灵,若是真发了疯病,我应当是能察觉出来的。”   李致典明显没信,抱着木溪的手更紧了几分,紧的木溪发出一声极为恼怒的喵叫,而后轻巧的从他怀中窜了出来、蹦到了桌上,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瞳孔异乎寻常的竖起。   封霄阳看着台上那面色平静、不断发出问句的人,思索一番,也有了解释。   程渺如今是他的剑灵,隶属于器灵一类,的确能够和某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共感,或许真从那纸人口中听见了什么也说不定。   他轻轻啧了声,想,于理,他是该找程渺谈上一谈。   看程渺与虞清道那个坐位,再看现在这不断询问的样子,这二人分明是知道些什么、没准还能对他研究剧情有些帮助的。   可是于情,他是真不想和这一对看起来甜蜜无比的道侣扯上关系,甚至想能躲多远躲多远,最好从此都别再见了。   但若是真这么做了,又显得他封霄阳对那位仙尊格外在意……   真真是谁先动情谁吃亏,谁先主动谁受罪。   封霄阳叹了口气,转过眼去看了看那清虚派的三人,暗想,不知道把自己那木头脑袋徒弟嫁过去,能不能从那条毒蛇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在场众人之中,他也就这两拨人稍微熟悉些。   而根据柳青儿出现在那乱葬岗中、那条毒蛇又来了这小城中这两件事看,清虚派明显是知道些什么的,没准还正是为此而来呢。   至于虞清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封霄阳表示想起来就犯难受,干脆不想了事。   程渺与那两个纸人极为诡异的“聊”了许久的天,终是闭了嘴,点了点头,似是明白了些什么般转过身来,垂了眸思索。   张瑾禹再度摇着轮椅走到台前,向着台下众人拱手:“各位想必已听清楚了,若有不懂的,问这位萧修士便是。谁若是能将那硕鼠击杀、或是根除了叨扰我府中的东西,便有千金相赠。”   封霄阳听见那声“萧修士”时极为敏锐的抬了头,却看见张瑾禹的手指向了台上的程渺,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这仙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姓都舍得改了?   “诸位都是有才之人,我早在府中为诸位腾下了些空房,诸位若是困了乏了,可凭方才送到手中的手牌找到自己的歇息之处。”   他轻咳一声,似是比刚才更虚弱了几分一般,按住胸膛喘了好半天的气,才接上自己的话:“我府中空房不多,诸位大能若要借宿府中,或许要挤上一挤,还请诸位莫怪。”   “若是不愿借宿,或者不愿再争这千金,我张家大门始终开着。”少年伸手指向那扇紧闭的木门,面上仍带着温和笑意,只是被那台上点燃的烛火一照,显得极为可怖且阴森。   这是把他们都困进了这个局里……封霄阳的眼神慢慢凝重起来,这院中除了他之外,可还有着不少凡人!   虽说许多凡人走到张家门前,只是张望几下便没了胆气,可也不乏有胆子大者被那千金所诱,进了这府门的!   那狐狸是要让这些凡人一同为他陪葬么?   “诸位。”张瑾禹的声音忽的低沉起来,像是壳子里换了个大人,“这府中的祸患,便仰仗诸位清除了。”   这便是许了他们在这院中降妖除魔。   道士除魔,大多都是要经过主家允许的,这张小少爷分明是知道行规的人。   一语说罢,张瑾禹再次拱手,慢慢摇着轮椅转回了台后,那两只极为诡异的纸人也转身跟上,没入黑暗之中。   说是转身,真就只转了身,那两张死气沉沉、却又喜笑颜开的脸依旧紧紧盯着院中之人,眼眶中空洞一片,就好像这台下站着的东西并不是三教九流、为千金汇聚至此的活人,而是些为这宅子准备的血食一般。   张瑾禹慢慢走入台后,听到一声极为细微的扑通声,眼角瞥到那两具纸人倒在了一旁,也不惊讶,只带着那面具般的笑容,摇着轮椅走下高台,走入花园,最后在一处假山前停住脚步,站起身来。   封霄阳猜的没错,张瑾禹的两条腿,的确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就算他的腿有问题,也不妨碍他行动——张瑾禹虽是在空中慢慢移动着,两条腿却根本没有动作,甚至连地面都没挨上一点,是个漂浮起来的样子。   他伸手按动假山上的机关,山石移开,露出其后的密室来。   新鲜空气涌入,换出的则是股极为难闻的屎尿臭气,张瑾禹像是闻不见那股腥臊味道一般,看着密室中惊恐万分、不断挣扎着的几人,面上那种带着些稚气的笑容越发灿烂。   “爹,娘。”他轻轻笑着,“我等了好多年了,才等到这个机会,不夸夸孩儿么?”   少年本就是个略显惨白的面色,如今被那密室中的火光一照,更显得可怖起来。   密室中的几人听了这话,顿时骚动起来,不断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彼此粘连着、撕扯着。   张瑾禹看着密室中的物事,用着温和无比的声线轻声道:“你们不配这张人皮,所以我把你们的皮都扒了,做了那纸人。”   “事实证明,那纸人比你们好用的多,至少知道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知道该怎么做一个人呢。”   他又笑了一声,尾音被咳嗽吞没,似是再不愿看密室中的东西一般,伸手一指,便有道鬼火飘入密室内,空气中瞬间便多了些焦糊气味。   密室封闭,将痛苦无比的哀嚎掩藏。   张瑾禹坐回轮椅上,咳个不停,似是耗费了全身的气力一般,连指尖也动不了半点。   轮椅忽的被人慢慢推动,身后传来道柔媚至极的声音:“怎的又在这臭烘烘的地方呆着?不怕沾上了臭气,娘不要你了么?”   “骚狐狸……你不是我娘。”张瑾禹闭着眼轻笑,“你也是够丢人的,出去一趟,没了四条尾巴,屁/股后面光秃秃的,瞧起来就像那没了毛的鸡一样可怜又可憎。”   胡点芳娇笑一声,伸手轻轻在少年肩上揉按:“奴家是可怜你小小年纪便亲手杀了爹娘,当真不知好歹。”   “不过你也是厉害,居然能惹到那样的人物。”   “奴家可是将你养了十二年不散的人,本事大着呢。倒是小少爷你,用完就丢,可真不知道怜惜美人。”   张瑾禹自嘲般讽笑一声:“看,果真是骚狐狸。嘴上有多甜,心里还不是爱着那死了不知道多年的人。我说他们不配当我爹娘,你也不配,可我亲娘却也只是个不知跟多少人躺在一张床上过的……”   他说的激烈,不由得又咳嗽起来,好一会才缓过神,抬头看着那张熟悉无比的脸,哑声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好了,我的小少爷。”   ——   封霄阳目送那位不知是死是活的张小少爷下了台子,这才觉出浑身上下都被吓的出了一层细汗,黏腻湿润,顿时有些烦躁起来。   也不知道要花上几日,才能把那只狐狸结果,才能找到个地方洗刷一番……   身后传来一身惨叫,竟是有个凡人被吓破了胆,扑在木门之上,却是怎么也推不开,正赤着脸撞门,忽的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骨骼一般,慢慢的融化成一团肉泥般的物事,微微的颤抖着。   封霄阳看着那团蠕动着的肉泥,眼皮一颤,喉结动了动,艰难抑制住自己想吐的心思。   李致典早吓得闭上了眼,带着哭腔念叨:“阿弥陀佛三清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许多人都看见了那诡异至极又恐怖至极的一幕,却都只是面色无波的看着,只有位身披袈裟的僧人捻着佛珠道了声善哉,走到门前闭了眼,周身冒出些金光,似是在度化。   封霄阳下意识往台上看了眼,果然见那位仙尊面露不忍之色,手按在腰间,分明是个要拔剑的样儿,却被身旁的虞清道止住了。   他收回目光,暗道,仙尊果然还是那个仙尊,见不得凡人受苦受难。   又好像并不再是那个仙尊了——从前的程渺可是会在他马上要把鬼母劈了的前一刻出剑,逼的他不得不回防的,如今却是有了顾忌。   院中再度起了人声,是这聚拢而来的三教九流,要大展技艺了。   封霄阳正这般想着,便听到几声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道极为清冷的声音:“你为何会在此处?” 第七十三章 针锋相对   程渺:有了新欢没了旧爱,呵,渣男。   “你为何会在此处?”   封霄阳正低头揉着小青鸾,猛然间听见这道清冷至极的声音,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做出个什么反应才好,慢慢抬了眼,余光瞥见那跟在眼前人身后的青衣身影,眼中顿时一黯,懒懒散散的摆出个笑模样:“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   他的眼神只在程渺身上定了一瞬,瞬间便滑到了虞清道身上,语气里七分无赖三分油滑,终究不是一个正经样子:“哟,虞修士也来了?这副模样倒是比你从前好看的多了,要我说,照你这性子,就该是这副模样才对……”   虞清道脸上笑意一僵,用了毕生涵养才忍住没骂出句脏话来——他此次下山虽用的女体,却是打心底里觉得害臊又尴尬的,这魔人还真是哪里疼往哪里戳,专找人痛处打。   程渺看着封霄阳懒懒散散不着调的样儿,面上虽仍是那副清冷样子,心里却是又酸又疼,难受的厉害。   许久未见他,却就只是拿了一句淡淡的话敷衍,紧接着便把注意力全转到了别人身上,甚至还对着虞清道口出轻慢之言……难不成,他程渺在这魔人心中的地位,还比不上一个变了女体的虞清道么。   又或者说,这魔人真是那见一个爱一个的多情种,有机会便要勾搭个什么人,免得自己寂寞?   他不留痕迹地瞥了眼封霄阳身上多出来的两只妖兽,心又沉了几分,低声解释道:“我顺着那股极为熟悉的气息追踪到了这张家,本想着除了那邪物,也免了这城中凡人受灾,小……虞修士他正好与我同路,便也随我一同来了。”   正巧同路?   封霄阳打心里不信他的说辞,冷哼一声,又道:“我不是说过,门中不少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让你爱滚哪去滚哪去,最好终生不见……你又来找我作甚?”   还给自己安了萧姓……真是晦气。   他现在是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就生气,话音里也多少带了些气性出来,程渺听的一愣,一张平素就白的脸仿若更白了几分,僵立在封霄阳面前,半晌没说出话来。   程渺会来主动寻他,实在是被一月前封霄阳那副样子吓怕了,忧心这魔人再做出些把自己往险境里推的事来,索性也不要了脸皮,不顾虞清道的提醒与警告,咬着牙关走了过来,想着将自己这几日间收集的情报说与封霄阳。   却没料到,会遭到如此彻底的拒绝,看封霄阳那冷淡至极的样子,想来是真厌了他,甚至连他主动上前都觉得烦躁至极。   李致典在一旁左看右看,听的云里雾里,也明白自己定是错过了些什么东西,却相当乖顺的保持了沉默,只一双眼睛瞪的极圆,铜铃一般大,内里满是八卦的光芒。   “萧门主这说的是什么话?”虞清道性子作祟,赶忙出来打圆场,“轩儿他毕竟与你关、系、匪、浅,关心关心门主也是应该的。”   听这话,是记恨上自己下的那道莲纹,要上门为自己的姘头伸张正义了?   听起来倒像是那小媳妇给自己的窝囊废丈夫在公公面前撑场面似的……   封霄阳没错过他话语中那掩盖不住的磨牙声,心中的气不知为何消了几分,却连看虞清道一眼都不想,轻笑一声对上程渺的目光:“我问我自己的剑灵呢,你多话什么?所以你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没话说就哪儿远往哪儿滚去。”   程渺抿了抿唇,终是慢慢出了声,声音不止为何带了些哑意:“我……确实有话要对萧门主说,是关于这张府中的异相的。”   他看封霄阳脸色不变,心里也多了些底气,便续上了自己的话:“我与虞修士察觉到这股诡异气息是半月前的事,便一路追寻过来……”   “不必说了。”封霄阳忽的抬手,止住了程渺的话,“府中之事,我自会追查,二位好走。”   起初封霄阳心里还有些妄想,觉得程渺这一问一走,放软身段是想与他和解,可一听这句话,他便瞬间明白了程渺的心思。   不过是为了保下那鬼母与胡点芳二人,拉下脸要求他莫开杀戒,别玷污了他那清清白白的仙尊身子。   倒真是,好一个光风霁月的仙尊。   他实在是忍的够了,只觉得程渺那原本清冷的声音如今怎么听怎么像煎熬,又从那句“半月前便与虞修士一同察觉到了诡异气息”的话里掘出了无尽的酸意,心底那股子火气又有了往外喷发的趋势。   有情报又怎样,有信息又怎样?   他封霄阳堂堂一个魔尊,连个鬼母都奈何不了了么?   程渺被他打断,又是一愣,急道:“可是……”   话音未落,便被眼前的景象打断——只见那只伏在封霄阳怀中、始终谨慎地抬起头来的黑猫忽的伸展了身子,周身发出万丈金光,转瞬间便变成了个白发蓝眸、面容深邃,身材极好的女子。   女子头上还顶着一对黑色猫耳,身形如猫般蜷在封霄阳怀中,警醒的睁圆了眸子四处望望,半跪半坐地在封霄阳腿上直起身子,满脸认真的比划:“有,尸体,味道。”   程渺看着眼前由猫变人的女子,垂下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只觉得一股热意直冲天灵,顶的他脑中嗡的一声响,想不去看眼前的景象,目光却像被粘在了眼前纠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将那名女子的长相尽收眼底。   身材好,长得乖,又是个妖物……确实会是封霄阳喜欢的那股味道。   程渺像是光天化日间被人抽了一耳光般,脸上火辣辣的烧,唇被自己咬的没了血色,愣愣看着那只身子极软、跪坐在封霄阳膝间的猫儿,心中忽的就空了。   封霄阳这些年里也不是没找过人寻欢作乐,若是细究,简直可以说是身边从来就没断过人。   先是七年前那魔宫中的苏云墨,再是那满魔宫“侍寝”的修士,甚至在这七年间,封霄阳花楼也没少上花酒也没少喝,若是再往前算算,还不知有多少红颜蓝颜,以及那个被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凡人。   他早就知道当代魔尊,属实就是个花心滥情、不知跟多少人说过“此生最爱”“只此唯一”这样情话的多情种,在察觉出自己心意之时还打心底里唾弃过自己的欠,甚至还考虑过,若是封霄阳当真找了别人,自己是远远观望好,还是当个守空闺的怨妇,等着封霄阳玩够了,垂怜他一次好。   可他从没料到,原本只存在于他思量中的场景,会来的这么快。   无论做了多少准备,在眼前情形的冲击下都全变成了无用功,程渺头一次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无力,以及一股针对那只妖物的、熊熊燃烧的杀念。   可真杀了眼前这只猫儿,又有什么用呢?   封霄阳的心依旧会在花丛里左右晃荡,将日子过的逍遥快活无比,继续做个没心没肺又花心浪荡的当代魔尊。   而这魔人为何会对他如此冷淡、甚至于恨不得他踹上七八十里地院、从此再不相见,也有了缘由。   原来真是找到了新欢,便玩够了他这个“旧爱”了么。   封霄阳全然不知道程渺心里的这一番麻缠,实实被眼前猫变人的一幕吓了一跳,下意识有些心虚的瞟了眼程渺的脸色,在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之后又恨不得扇上自己一巴掌。   都是别人家的东西了,他怎么还要在意那位仙尊的看法?   木溪艰难的说完了那句话,仿佛是知道封霄阳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一般,急的长尾乱甩,做猫时的习惯上身,抓起封霄阳的胳膊就咬了口。   看在程渺眼里,便是公然调情、打情骂俏了。   他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尴尬无比的僵在院中,只觉得旁人投来的打量目光不是在看那由猫变人的美女,而是在一道一道的往他身上扎。   像是都知道了程渺那深藏在心中的情感一般,眼神中除却嘲讽还有鄙夷,看的他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的发着颤。   木溪那一口咬的极重,封霄阳疼的抽了口冷气,看木溪全然没有松口的意思,便伸手按上了她的后颈,温声安抚着:“咬什么?且松开,好好说话。”   他捏住了木溪那命运般的后颈皮,轻轻提拎着,木溪只得松口,看着封霄阳手上被咬出的牙印,也知道自己方才的动作有些过分,眼巴巴的看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一双竖立的耳朵也慢慢垂了下去,轻声应了声“喵”。   封霄阳想将木溪放下,却被她抓紧了衣服,不愿在这二人面前闹的太难看,便抬起了头,问程渺:“一些小事,莫要在意。”   “你若是没了旁的事,便走吧。”   程渺盯紧了眼前神色淡漠、一只手虚按在女子颈间,颇有些旖旎意味的魔人,张了张口,只觉得心中有无数话想说,却又都不大适合这个场合。   想问他为何会找到这两只灵兽,为何会在一月前把自己搞成那副凄惨至极的模样,又为何会对他如此冷漠,可想来想去,也只能将这些话都压在心底。   院中除他们外还有不少人,许多都在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们,程渺不愿闹的难看。   他将自己的指节攥的发青,轻声道:“没有了。萧门主……若是想听,可随时来寻我。”   封霄阳眼神几变,终是慢慢冷了下来,懒懒的抬了头:“滚吧。”   程渺抿了抿唇,转身便走。   虞清道赶忙跟上,在转身的一瞬狠狠剜了封霄阳一眼,传音过去:“魔尊,你莫要欺人太甚!”   “若是真对我这师侄没了挂念,便把那莲纹消了,放他个自由身。毁丹田灭修为之事,我虚怀宗可以不做追究!”   封霄阳冷哼一声,传音道:“虞清道,你也瞧见了,是你这师侄自己过来找骂的,至于解不解莲纹,那是我的事,容不得你多嘴。”   “不过是一条狗罢了,我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命去。”他的传音里带了些笑意,“倒是青莲峰主你,对这条狗可太看重了些,你与他可是师叔侄,若真闹出了什么事……”   “可是违背这天理人伦,要遭人戳脊梁骨的呀。”   虞清道气的心肝都能被火气烧成黑灰,怒道:“无论怎样,都与你这卑鄙无耻的魔人无关!”   说着便加快了脚步,看样子是被气的狠了。   封霄阳看着有趣,索性又给虞清道心里的火递了把木柴:“哦?虞修士可是忘了,我与程渺在名头上可还算是结契夫妻呢。”   “呀,我是忘了,虞修士连天理人伦都能不管,又怎么会怕拆上一个天地面前证过礼的婚契?”   虞清道身形一僵,干脆利落的消失在了影壁后,浑身骤起的灵风刮倒了一盆蔫蔫的山茶,摔在地上,哐当一声响。   两人之间的交锋只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李致典被木溪吓飞了的魂还没找到地方,而木溪也还在自责自己咬出的那枚牙印,都对方才那番腥风血雨的交锋不知情。   只有封霄阳自己知道,方才的交锋中看似是他占了上风,却用的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不要命招数。   他自始至终撑着一张笑脸,将虞清道气的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心里却是闷闷的生疼,连带着气都有些不畅快起来。   立了契书又如何?能把那颗从没放在他这处的心拉回来,让那个眼中从来只有天下生灵、云开雾散,不知红尘为何物的人看上一眼自己么?   他不过是个卑劣至极的魔人,靠那道莲纹攥紧了程渺的身子,暗自喜悦着、担忧着,怎么也不愿放开手,生怕这仅有的一丝希望也流了去。   那道莲纹相当霸道,甚至能让程渺去死,去做出任何自己不愿做的事,却偏偏不能让程渺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感情。   终究还是他最失败——封霄阳在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回过神来,看着怀中满脸卑微害怕的木溪,瞬间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冷声道:“谁让你变成这副样子的?”   木溪改不过来自己的猫性子,就算变成了人也会对着封霄阳又舔又蹭的不安生,封霄阳怕极了自己这小弟的举动,干脆下了命令,要木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全部保持兽形态。   这样既可以揉搓大猫咪,又不会闹的所有人都尴尬,还刚好遂了木溪不愿变人的心意,实在是一石三鸟。   木溪被他惊的浑身一颤,耳朵瞬间便成了飞机耳,“咻”一声变回了小猫,躺在封霄阳腿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晒肚皮,口中发出低沉谄媚的猫叫声。   封霄阳不明所以,皱着眉还想再骂上木溪几句,却听见道清脆声音:“啾,木溪是说,她变猫太久了,变成人方便说话啾,没想到老大会这么生气,现在把肚皮翻给老大看,任老大怎么样都随意啾!”   御用翻译器小青鸾上线,封霄阳总算是明白了木溪那几句猫叫里的意义,看着腿上摊成猫条的木溪,气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将事情揭过,黑着脸挠了挠猫儿的下巴,便算是把这件事揭过了。   李致典早就在一旁盯着自己师父看了许久,如今见自己师父心情似乎好了些,赶忙传音道:“师父,主事究竟是哪里惹了你啊……怎么你见了他跟见了仇人似的?那位虞修士又是谁?”   “小小年纪还挺爱八卦。”封霄阳在李致典头上狠狠一敲,没好气道,“没事就好好体会你那吞天七着去,知道为师现在不待见那个脑子有病的剑灵、恨不得他有多远死多远就行了。”   李致典还想辩白,却被封霄阳打断:“为师正在气头上,提一次他我给你加一个时辰的操练时间。”   “可师父你看,主事那个样子必是有着隐情啊……”   “一个时辰。”   李致典急的简直要哭出来,索性舍己为人了:“师父,主事那么骄傲的人,肯主动来找你,已经是把身段放下了许多,你倒是听他说完——呜呜?!”   “三个时辰,你以后别睡了吧。”封霄阳随手给自己的倒霉徒儿拍了道禁言术法,面色无波,是个无论怎么解释我只信我看到的东西的不讲理样子。   他是想听下去的,只是胆量不够,怕那人说出什么会让他当场暴走的话,便索性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就跟那把头扎进地里的鸵鸟似的。   院中众人慢慢忙了起来,测算有之念经有之,满院子乱搜乱转的也有,一片乱象。   只有个把自己徒弟禁了言、现在百无聊赖逗着鸟的封霄阳一动不动,甚至打了几个哈欠,相当的出众。   他这副懒散样子,自然吸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那位似乎能与纸人对话、看样子知道很多东西的萧修士,第一个找上的人便是这个看起来除了脸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的人。   关于张家的消息极为散碎,萧修士又似乎是个知道内情的人,许多人都想与他打好关系,以获得些情报,却都被那位萧修士周身寒冰一般的气息逼退了。   偏偏那冰块一般的萧修士主动找上了这红衣人,又偏偏这红衣人相当不识好歹,居然干净利落的拒绝了!   众人感叹嫉妒之时,也产生了些旁的想法。   难不成,这红衣人也知道些什么?   原本只是猜测,现在一看封霄阳这懒懒散散的样子,便更能肯定,这红衣人定是知道些什么了。   是以,有不少人已打上了接近封霄阳的主意,却都只是在暗中偷偷观察着。   封霄阳心里的想法却极为简单——他懒得猜来猜去,更懒得去猜那只狐狸究竟都想做些什么,决定先在这局中耗着,等那只狐狸忍不住出手了,再做动作。   他早做好了准备,保准那只狐狸跑不出这座院子。   再者,他也在等别人等不及,主动找上自己呢。   可看在旁人眼里,这懒散至极的做派,便是高深莫测了。   院中众人旁观许久,终是有人忍不住出来了。   “萧门主,一别多日,近来可好?”   封霄阳单听声音,便能猜出这是那条姓慕名风欲的毒蛇,笑着抬起头来,意味深长道:“自然是好的。不过我是真没料到,第一个找上我的人会是你。”   慕风欲仍是那幅温和面相,细长眼眸微弯,谦虚道:“先生这话可就说的不对了,你我早就相识,师妹还欠了先生个恩情在,如今重逢,自然是要叙叙旧的。”   封霄阳瞥了眼他身后涨红了脸的陈凡,与满脸“娘诶师兄不让我过来我要憋死了”的柳青儿,心底啧啧作声,暗道这条毒蛇当真不是好相处的人物。   方才他在院子里无聊的要睡着,这慕风欲也没来找他,偏偏是程渺下来同他讲了一番话后,这毒蛇才对他起了意。   这位小辈,当真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的有些过分了啊。   不过封霄阳确实也就是在等着这条毒蛇主动上门——他慢慢站起身来,抱了猫揣了鸟,把自己那不成器的木头徒儿从椅子上拽起,笑道:“此地人多耳杂,不如我们去找个僻静地方聊上一聊?”   慕风欲欣然接受,陈凡虽满脸不愿,却也跟上了,只有个被师父禁了言的李致典满脸怨念,垂头丧气的走在几人身后,柳青儿确认了自己这竹马如今的状况,笑的简直要跌倒,虽是硬生生憋住了,却不断从唇间漏出些噗噗声,活像是只漏了气的气球。   众人看的眼馋,却也从两人聊天之中听出,那看起来年轻的少年实际上与这红衣人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不是他们能得到的缘分,只得叹息一番,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念咒的念咒,施法的施法,一片乱七八糟。   没人注意到,在这几人离开后,院中那始终未停的童谣声忽的变了调:   “盘清了,筷放了,爹爹娘娘走净了……”   “留了外人举杯盏,天色一亮都要完……”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还有一更qvq 第七十四章 秘密揭开   虞清道:草,原来封霄阳是那个浑小子,难怪会这么上赶着往程渺身上贴……   张府面积不小,几人在院中转了好一会才找到后院厢房。   封霄阳只师徒二人来了这张府,所分到的住处自然也不大,两人住起来宽松,可如今进了五人并两兽,看起来就有些狭窄了。   好在房中几人均不在意,设下各类阵法后便各自寻了地方坐下,都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身,连向来唠唠叨叨、废话极多的小青鸾也似明白情形严重一般,乖顺地闭了嘴,站在封霄阳的肩膀上歪了头,看着清虚派三人。   “行了。”封霄阳找了个软榻,如今又没骨头似的歪在了一旁,“慕修士手里如今掌握了多少情报?”   慕风欲面上笑意不减:“先生,这交换消息呢,是双方的事,不如您先说说?”   “萧公子你不用管师兄。”柳青儿一听这绕来绕去的话就头疼,瞪了慕风欲一眼,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把知道的东西全说了出来。   原来,柳青儿与慕风欲离开之后便一路降妖除魔,本已走的离这小城越来越远,可忽然察觉到一股极为浓重的妖气在这城中爆发,便紧赶慢赶的飞了回来,想着多少帮上些忙。   紧接着便注意到了这忽然犯起鼠患的张家,却只能追查出些毫不相干的小事,至于这城中的诡异事件为何而起,却是一些儿都不知道。   “在追查过程中,除去这张家鼠患之外,我们还发现了件怪事。”柳青儿顿了顿,喝了口水,又道,“这城中的婴儿,近日都仿佛失魂落魄了一般,总在同一个时间段哭闹,别的时间中便是不断沉睡。”   城里的大夫诊不出缘由,只得将锅都推到巧合之上,柳青儿几人却是觉出了不对,细细一查,果然这些小儿都只是具空壳子,体内的魂魄不知到了何处去。   除去这小儿失魂的异象之外,还有件怪事。   “萧公子或许不知,这城中近日是有着人员失踪之事的,大多都是要出嫁的妙龄女子,出嫁前一日便没了人影,都说是不愿嫁人逃了婚,可逃婚逃的连人影都没有了也是奇事,不知萧公子有何见解?”   封霄阳看着柳青儿那张有些急切的脸,轻笑一声:“柳姑娘冰雪聪明,想来已经想到了究竟会是什么东西作祟。”   柳青儿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是能想到,只是……有些难以置信罢了。萧公子确定,真是那东西爬了出来?”   慕风欲的脸色也有些不好,李致典与陈凡二人全然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都是幅傻傻的愣样子。   封霄阳合上折扇,悠悠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呢,可看这样子,真是那被砍断了四条尾巴的狐狸从土里爬了出来、还将鬼母掏了出来呢。”   话音一落,李致典便猛地瞪大了眼,口中呜呜个不停,虽被封霄阳禁了言,却也能听出他满心的惊讶和疑惑来。   “叫什么?为师的封印也并不是完全可靠的啊。”封霄阳合了扇在他头上一敲,直起身子,弯了眼笑道,“柳姑娘既然说了这许多,那我自然也不能藏私,只是我这里的消息,多少是有些八卦意味的……”   他便将自己关于清玉清凝的猜测都说了出来,还饶有兴趣的扒了扒鬼母有可能的身份,同时也将自己与胡点芳的恩怨尽数倒出,只隐去张瑾禹是那鬼母之子与那许姓水鬼的真实身份一事不提,最后撑着脸温声道:“对这张府中的事,我也并不多清楚,只知道若是再遇见那鬼母与光屁/股的狐狸,手底下绝对不会再放水了。”   慕风欲点了点头,面露沉吟之色:“如此妖孽,确是人人得而诛之……不过据先生所说,那狐狸极为狡诈,又为何会将我等都集中在这院子之中,它不怕我等将它诛个神魂尽灭么?”   “谁知道呢?”封霄阳将手撑在脑后,又找了个地方靠,“那狐狸之前与我交锋时心机便重的厉害,如今你我既是进了这局,便看看它究竟能闹出多么大的风波吧。”   “先生说的简单……”慕风欲苦笑一声,“若是早知道这其中还有着这么多的弯弯绕,我定是不会来搅这趟浑水的。”   李致典也应和般在一旁点着头,努力加强着自己的存在感。   慕风欲垂眸想了半晌,忽的叹出口气:“罢了,正如先生所言,我等既是进了这局,便也不要说什么后悔的话。据先生方才所言,还遇见了个与这张府关系匪浅的水鬼?可否放出来让我等看上一看,也好试着打听些消息。”   封霄阳说话留了七分,只说路上碰见了个失去所有记忆、偏偏记得要杀尽这张家所有人的水鬼,并未说出这水鬼与那鬼母的一系列纠缠,如今自然是欣然答应,将在灵戒中温养着的许秀才放了出来。   许秀才不明所以,被放出来时昏头昏脑的不知东西南北,看清清虚派三人后又被吓了一跳,慕风欲安慰了好一阵子才让他缓和下来,正一句一句的问着话。   这水鬼脑子里的记忆一片一片的没什么联系,自己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封霄阳自然不担心他走露了风声,索性靠在榻上慢慢悠悠地撸着猫捏着鸟,一双眼睛却是悄悄盯紧了那自进屋中便满脸木呆呆样子、方才看见这许秀才时眼中却划过一道有些疑惑的光芒,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东西的陈凡。   封霄阳看看满脸狐疑的陈凡,又看看他身旁面带笑容、看似问的都是些细碎小事,心里却早有了打算的慕风欲,暗叹一声。   这两人当真是差别极大,也不知是怎么搞到一起去的……   他原本并不想看别人的故事,可慕风欲当时的态度太过恶劣,激起了封霄阳的逆反心理,便看的有些多了。   罢了,总归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或许那小子的特殊身份还能为他走剧情帮上些忙呢。   慕风欲问完了话,也确认了眼前这鬼魂的确如封霄阳所言,记忆乱成一团,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在心底暗叹一声,掐指算了算时辰,便要起身告辞。   封霄阳困的厉害,动都没动的摆了摆手,便算是道别了。   慕风欲也不客气,点了点头便算是回礼,话也不说的转头便走,却是柳青儿看不过眼,特地多留了些时候,告诫封霄阳莫要一直养着那只水鬼,待到他记忆恢复后送走便好,若是让鬼在自己身边呆的久了,多少会损害身子。   丹田受损、身中奇毒,且还是个绝代炉鼎的魔尊大人睁着一双清澈无比的桃花眼揣着明白装糊涂,满嘴的知道了知道了,终于把这清虚派的三位都送了出去。   真是的,他都叠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buff了,还怕身边跟着个鬼?   李致典听了这么些事,也放下了那颗八卦的心,求着师父给自己解了禁言后第一句话便是:“师父,那慕风欲说出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哎呦,倒是聪明了不少,知道对别人不能轻信了。   封霄阳在心底感叹一句,笑盈盈的在榻上摆出个不大齐整的姿势:“信一半就好了,我也没指望他能全信了我说的。”   “啊?”李致典再度震惊,“可师父你方才说了那么多资料,分明是我们亏了才是……”   “都是些没大用的东西。”封霄阳打了个呵欠,“真正有用的为师才不会说呢。”   李致典眼中瞬间便是一亮,腆着脸凑到封霄阳身边,低声道:“师父师父,究竟都是些什么?可否能跟徒儿讲上一讲?”   封霄阳“啧”了一声:“刚觉得你开了窍,现在又犯傻……你忘了那地宫中的事么?我们现在所处的,怕也是那狐狸操纵下的一处地方,我若是真给你说了,你能憋得住不告诉你那小青梅?”   “更别提,若是被旁人听去了呢?那可就不是你再加几个操练时辰能解决的事了。”   李致典听了这解释,虽有些失望,却也知道自家师父说的都是真理,但怎么也压不下去那颗八卦的心,谄媚道:“师父,那有什么能跟徒儿我说的么?”   封霄阳困的眼皮都睁不开,躺在床上没好气道:“有啊,木溪中午的时候不是闻到了尸体的味道么?”   “这张家里不知死了多少人,没准都会在夜里抱着你啃上一口呢,出去倒夜壶的时候小心被拖了去,赶紧给为师滚去睡觉。”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李致典听的目瞪口呆,只觉得从后背里窜出股凉气,赶忙爬上另一张软榻,紧紧闭了眼,甚至不顾小青鸾的拒绝,将它抱进了怀里,这才觉得安心了几分,却是怎么睡也睡不着,数了半晚上的羊,才好不容易沉沉睡去。   ——   这边封霄阳连哄带骗,将自己的徒弟诓的没了声儿,安安稳稳的找了个地方睡,那边程渺却是无心睡眠,坐在窗边看暗沉沉的天色,一张脸仍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上无日无月,院中也只零星点了几盏灯,不像是人间,倒像是那常年暗沉沉的魔宫了。   程渺从来都是个衣冠齐整的样子,那怕如今夜已过半,依旧连个盘扣都没解开,看着天色怔怔的出神,长发被冷风吹动,在空中划出道好看的弧度。   是幅极为清俊的仙人像,只可惜没了应有的灵光,像是只被囚在笼中的白鹤,美丽,却又无法展现出自己本该有的风姿。   虞清道进门的时候,便正好看见这一幅景象。   他与程渺是最早来到这张府的一批人,程渺不知为何,竟能与这院中的一些物事对话,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进入这专为张家制造的幻境之中,也因此获得了张瑾禹的青睐与优待,知道了许多有用的消息。   虞清道本想与程渺同住一间厢房,却被自己的师侄严词拒绝,说是自己近来精神不好,怕打搅了师叔睡眠。   对此,虞清道只能翻上个大大的白眼——他还不知道这小子?   分明是自那日之后便跟他闹起了脾气,面上不能明着拒绝,就只能在暗地里抵触。   可怜他一个做人师叔的人,还得拉下老脸,热脸贴冷屁/股的倒贴,甚至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了程渺那堪称离谱的要求。   想及此处,虞清道心中便又冒了一股子火气,走到程渺身边想跟他谈谈如何应对这府中的怪事,可却在看到程渺手中的东西时瞳孔骤缩,惊的失了声:“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程渺不明所以,看了看手中那枚裂了条大缝的铜铃,思索一会后答了:“从封霄阳那里拿到的,这铜铃似乎能与我共情一般,近日来我若是入梦,定然都会梦见这铜铃中的记忆,也是古怪。”   紧接着便简单的将这铜铃中的记忆同虞清道讲了一番,却是没说故事里的两个主人公都贴着他与封霄阳的脸。   这铜铃的影响自他梦见那名为“阿轩”的修士仙逝景象后便小了许多,近来大多都是些零碎的小事。   萧姓魔人身受重伤,被那位名为阿轩的修士捡了回来,精心照料。   阿轩虽知道那萧姓少年的魔人身份,却在相处之间不由得动了心,相处之间,多有越距之事。   可仙魔之恋,大多是没有好结果的——就如那铜铃中的记忆一般,阿轩最终死在了萧姓魔人手下,到死也没说出那句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他起初只将这铜铃中的记忆当个故事看,可直到做了那足足有百年之久的一场梦、仿佛亲身经历了一遍“阿轩”等待百年的痛苦之后,便不能再只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   程渺总觉得,这故事中的两人,像极了他与封霄阳的翻版。   无论相遇之时有多惊艳,相处时又有多心动,最终都会因立场不同,以一生一死的场面做结。   这种诡异至极、却又挥之不去的感觉,在照料封霄阳的那半月中更为强烈。   可能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段记忆中的两位少年,总归是有些可供纪念的事,而“阿轩”直到死前,才知道了自己的心上人并没把自己当什么东西看的事实。   程渺却是早早就知道了,甚至于他与封霄阳之间,连些能纪念的事都没有,实在是过于惨了些。   他近日总爱将这铜铃拿出来看,就好像多看看多攥攥,就能知道这铜铃的主人究竟是谁,又为何在那时刻意避开封霄阳,直直冲他而来。   虞清道听了这解释的话,脸色却是更为古怪了,似喃喃又似疑问的低声道:“从封霄阳那儿拿来的?与你还能共情……”   程渺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道:“是。”   虞清道沉吟半晌,问道:“师侄,可能把这铜铃借给我看看?我或许能知道些有关这铜铃中记忆的东西。”   “那自然是好的。”程渺怔了一怔,紧接着便叹了口气,将铜铃递给了虞清道,“若是师叔查出了有关这铜铃的东西,还请早日告知于我。”   虞清道接过铜铃,掩下满心的惊讶与恐惧,面不改色的与程渺聊了半个时辰,便要起身离去。   程渺自然相送,走出门口时,虞清道忽的转过身来,面容严肃的问程渺:“师侄,若是封霄阳要动手杀人,你会怎么办?”   “若是他杀人?”程渺愣了下,紧接着苦笑一声,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他身上既已背了那么多的罪孽,还是不要再添上一笔为好。若是他要杀人……那我或许会动手罢。”   “若是他杀人?”骄傲张扬的少年微微挑眉,“他身上那么干净,不好脏了,还是我动手比较好。”   两人相差极大的面容在虞清道心中慢慢重合,他再掩不住满心的惊骇,垂下的手慢慢颤抖起来,垂眸随意敷衍了几句,转身便走,将手中的铜铃攥的极紧,像是获知了一个不能告知他人的秘密,要花上全身的力气,才能把那股惊恐的感觉压在心底。   不愧是师兄弟,中间隔了千年,竟也能说出同样的话…… 第七十五章 阴婚易结   封霄阳:想解开莲纹?好啊,躺平让我上一次。   程渺这一夜睡的不好。   那枚时常会扰人清梦的铜铃虽给了虞清道,今夜他却睡的并不安生,做了一宿混乱至极的梦,那记忆中的两位少年顶着两张相当熟悉的脸在梦境里乱跳,成功将他本就乱成麻团状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   他被梦境里那些混乱至极的情景惊的出了满身的冷汗,直起身来喘个不停,眼前过了好一会才恢复正常,却发现自己床上的陈设变了。   程渺与虞清道来这张府早,也早早的与张家那位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小少爷打好了关系,自然得到了与常人不同的待遇,非但这下榻的厢房较之常人大上一圈,连这屋子中的陈设也是遂了他们的意,特地布置出来的。   他很确信自己睡下时床上还只铺了床简单至极的素色锦被,如今眼前没了那从梦境里带出的金星,便被眼前那一色的红闪的一惊。   床上铺了厚厚一层的正红锦被,手一抚便捻起了些硬硬的物事,举到眼前一看,竟是枚花生。   抬眼一看,床周还多了层层叠叠的床帘,自床帘之外隐隐漫过些忽明忽暗的红光来,似是烛火被风吹动,有些簌簌的声响,像是纸花。   程渺下意识伸手想找自己那柄霜落剑,可回身一提却是捞了个空,脸色一瞬间便沉了下来。   看现在这样子,定然是又进了什么幻境之中了。   他拨开层叠的床幔,无剑可握的手掐了决,谨慎万分的下了榻,要套长靴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竟也不是平常所穿的那身素色道袍,而是件颜色极艳、缝了细细金丝的红衣。   再看看窗上贴的那红字,就算是迟钝如他,也明白了如今所处的究竟是个怎样的梦境。   人生三喜第二喜,瞧这样子,怕是进了个洞房花烛的幻境。   这周围的布设看起来虽极为喜庆,却从细节里透露出古怪来。   且不提那倒过来的囍字,单说那灯座上流了长长泪痕的白蜡、与角落那面碎了多半的铜镜,便能看出这场喜事多半不是什么正经的嫁娶营生,许是要配阴魂或是嫁鬼娘的场面。   领口勒的紧,想来是将一件喜服反着套在了他身上,程渺回手摸了许久,也没摸出自己身上那纹路究竟是龙是凤,索性也不在意这件小事,将领口撕开些透气,捏着剑诀顺着墙根慢慢往屋外挪。   那扇贴了倒囍的窗被封死,程渺只得轻轻推开房门,脚步无声的走了出去,想看看这幻境中除了他,还有没有什么人在。   出了房门,是个极长的走廊,两边的窗都合的极紧,贴着倒囍挂着白灯笼,而不是他那厢房门前本该有的几丛月季、散碎修竹,尽头是个亮了灯、敞着门的小间,看起来颇像是个闹怨鬼的好地方。   程渺不由得提了心,眼眸微微眯起,慢慢踱过去,踏入小间时犹豫了一霎,却仍是走了进去。   几乎是他整个人在小间中站定的一瞬间,便察觉到了股极为诡异的气息吹过,整间房中的氛围瞬间就变了。   满屋子的白烛转瞬熄灭,中间最大的床上却是亮起了道微弱的灯光,映出幔帐后那道红影。   是个顶了盖头、手中捧着油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中,微微垂了头,似在等待的模样。   看来在这个幻境中,他是做人新郎的身份,而那坐在床上的,便是这幻境中的鬼新娘了。   他在追查这张家异相来由之时,也意外得到了些别的收获。   十二年前,这张家曾做过桩鬼娘嫁人的营生,声称是自己家中小妹没了寿数,又不舍得让她一辈子没个婆家,便将具冷冰冰的尸体远嫁给了个连自己是谁都说不出、只晓得呵呵笑的老光棍。   嫁鬼娘,多半都是主家要借活人的寿,却又不能明说,才搞出的名堂,那老光棍族谱上下只自己一人,又混混沌沌的什么也不明白,迷迷糊糊的便娶了个鬼娘来。   死人吸了活人的精气,老光棍死于非命,这不稀奇,稀奇的便是那老光棍与鬼娘葬在了一处,正巧这葬处便是逍遥门下小城外的那处乱葬岗。   程渺有九成的把握,这嫁了人的鬼娘便是后来出世的鬼母,而那与完全确定之间差的一成把握,或许就存在于这个幻境之中。   那幔帐之中、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人影,或许就是能证明自己猜测的最后证据。   是以,就算这场面明摆着是个陷阱在等着他往进跳,他程渺也不得不进了。   程渺吸了口气,忽略心中不知为何升起的紧张之感,走入幔帐,缓步走到了榻边,看着那床上依旧动也不动的一道身影,微微皱眉。   这鬼新娘的身形,看起来可比正常的女子稍宽了些,两手虽掩在衣袖中,却也能看出来些骨节分明的意味。   灯光映在胸口,又被红盖头遮掩,看不出是平是鼓,只是一丝儿起伏也没有,身上甚至也察觉不出什么活人的气息,想来确实不是个生人。   程渺伸手掐诀,试探着往那鬼新娘身上打去,却是直直穿过了它的身子,掀起一片床幔,没入屋墙之中;想伸手掀开那鬼新娘头上的盖头,却也是摸了个空。   分明拿魔息感应时这是个实物,触碰时却好像只是道虚影般,怎么都没法对它做出什么举动。   他正疑惑着,转眼便看到了一旁矮几上放着的那柄杆秤,沉吟半晌,还是拿了起来,一手掐诀一手拿杆秤,缓缓地挑起那面盖头。   程渺挑盖头的动作并不快,却在看到盖头下那人天生上翘几分的唇时僵了身子,不顾危险,将整个盖头都挑了起来。   看清盖头下人面目时,他便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秤杆从手中滑下,敲在那人手中捧着的灯盏上,叮的一声响。   怎么会是封霄阳?   他正惊愣着,便见封霄阳睁开了眼,一双眸子已全然成了血一般的红色。   悬在封霄阳面前的手来不及收回,被那人猛然握住,一道浩瀚无比的魔息瞬间传来,与他身体中同源的魔息冲突交织,震的程渺浑身上下的经脉都发起疼来。   他顾不上自己,盯着眼前双眸赤红、长发也漫了层红色的封霄阳,颤着声问:“怎么是你?”   打到与自己同源的魔息其实并不好受,就像猛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别扭,封霄阳定定地看了许久眼前之人,才辨认出来究竟是谁,赤色瞳孔中慢慢有了神,微翘的唇勾出个戏谑的弧度:“我也想问呢,怎么挑我盖头的会是仙尊大人,你不该去挑自己那小师叔的盖头么?”   程渺被他这毫不掩饰的调笑震的愣了瞬,回过神来时封霄阳已松开了握住他小臂手,将手里的灯盏砸在了地上,泼了自己半身灯油,正冷嘶着骂娘。   他站在一旁,想出口解释一番自己与虞清道并不是封霄阳以为的关系,可话到喉头,却又觉得那人怕是不会在意这件事,说出来也只会徒增烦恼。   毕竟是早就找了下家,恨不得他爱滚多远滚多远的人。   封霄阳骂完了娘,提溜着自己的裙摆想让蜡泪尽早凝固,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辨不清神色的程渺,懒懒道:“我在屋子里睡的好好的,不知道为啥就被套了一身的喜服,还傻不拉几的坐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的捧着那盏灯……仙尊大人呢?也是如此么?”   他下意识挪了挪脚,想与程渺贴近些——封霄阳是极怕鬼的,发觉自己被装入这新娘壳子、且无法动弹之时真是慌的要把魂魄都从壳子里挣出来,被挑开盖头时更是怕到了极致,差一点便要把自己身上的封印全部解开,不管不顾的把这小城掀了去。   好在掀他盖头的人是程渺。   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看清眼前人脸之后,的确是顿时有了安全感,拉回了差点被吓飞到阴曹地府的魂魄。   能在这地方见到程渺,未尝不能说是一种缘分。   封霄阳一边觉得听他提起虞清道瞬间便黑了脸的程渺颇为可恶,一边又觉得这地方虽说惨了些却也是个婚房,四舍五入他和程渺结了两次婚,而那虞清道却是一次也没有,居然暗暗的有些窃喜。   许是吊桥效应作祟,那股窃喜暂时压过了厌恶,他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和缓了许多:“既是在此相遇,便谈谈,该怎么早早出去吧。毕竟仙尊比我来的早了许多,想来也是知道些东西的。”   “且……”他轻声笑了下,“不知仙尊急不急,我倒是挺急着出去看看家里那只猫儿如何的。”   这才刚见了他,便又要让他走,好去和自己的新欢快活么?   程渺心中本就乱,铜铃中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他脑中回荡,见了封霄阳正暗自窃喜着,便被这句话兜头泼了一股冷水,整个人都压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冷意很快蔓延到全身,冲的程渺头晕目眩,只觉得怎么也看不清眼前的人,更捏不准那剑诀,心被细细扯成一条线,将将断裂般颤着。   就像是已赌红了眼的赌徒握着最后的筹码,在犹豫要不要一气丢出。   他忽的抬了头,就这那个微微躬身的姿势对上封霄阳的眼,轻声道:“魔尊若是对我已没了兴趣,不妨解开那道莲纹?”   话音一出,程渺便再看不见眼前的物事了,只觉得耳朵变得格外敏锐,连灯花爆响的稀碎声响都听得见。   那人的呼吸似是有些不稳,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吐出字来,仍是带着些略显无赖的笑意的:“好啊。”   那道紧绷着的心弦,忽然就断了。   程渺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仿佛断了一瞬,喉结上下动了动,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虞清道同他讲,要慢慢试探,不能急于一时,可程渺再忍不住了。   他始终抱着些妄念,总觉得封霄阳会多看他一眼,再不济也会看在他的脸上给他留个位子。   却没料到,这魔人的心中,竟是一点儿地方都不愿意给他的么。   眼前发黑,耳朵更是一阵接一阵的嗡响,感觉就变得极为敏锐。   程渺看不见封霄阳慢慢坐起了身,更听不见那衣衫摩擦的簌簌声,却感受到有样温热的物事贴上了他的唇,紧接着是剧烈的疼痛,舌尖瞬间便尝到了血气。   那人狠狠的咬了口他的下唇,而后又小小的舔了下,笑音里似乎带了些狠意:“想解开莲纹?”   “好啊,躺平让我上一次,我就解。”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文里一切关于阴婚的东西都是咕咕精瞎编的,切莫当真qvq 第七十六章 得偿所愿   程渺:而现在……就劳驾魔尊大人履行一下,新娘子该尽的责任了。   “让我上一次,我就解。”   那人说完这句满含着狠意的话,便伸手勾上了程渺的脖颈,手上用力,将本就弯着腰的程渺扯的向前一扑,下意识伸手撑在封霄阳身侧。   他眼前慢慢恢复清晰,正对上魔人那双赤红的双眼。   封霄阳唇抿的极紧,勉力勾起个有些色厉内荏的笑,鼻翼却是在微微翕动着,眼眶里也有些细碎的亮光。   按在他后颈盘扣上的手虽有些不稳,却仍是极快地解了那碍事的扣子,将反穿的喜服扯下半身,翻过身来扣着程渺的肩将他压在了榻上。   程渺尚未回过神来,便被封霄阳压了个结实。   魔人微微低了头,在能呼吸相闻的位置停住,微微弯了一双桃花眼,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却全不是在笑,哑声问:“如何?一夜春宵换后半生逍遥快活,如此值当的生意,仙尊做是不做?”   程渺那身喜服被他扒了一半,正好露出点莲纹边缘来,封霄阳便伸了手,轻轻勾画着,带起一片令人心悸的战栗。   他话说的狠,压住程渺肩的手却只是虚虚按着,甚至还在不易察觉的颤抖。   封霄阳全然没想到,程渺认出他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要求他解了那莲纹。   程渺在他眼皮子底下同虞清道搅到了一块去,他只觉得糟心,虞清道为程渺抱不平,他也只觉得麻烦,可程渺说出要他解开莲纹的一瞬,封霄阳那颗自以为不在意的心,却猛地跳空了下,紧接着便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凉的胆颤。   莲纹一解,他与程渺便再没有了任何关系,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是不会相交的两路人。   说要挟也好,说强迫也好,可那毕竟是他与程渺之间仅有的一道契约。   他心疼程渺,自己除了他身上的枷锁,又将他从魔宫里放出来,眼睁睁地看着程渺身上的枷锁越来越少,渐有翱翔高天之姿,却是突然后悔了。   封霄阳后悔的要命。   他就该让程渺一直呆在那不见天日的魔宫中,一直锁着满屋子的锁链,一直恨着他。   至少那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中是有着他的,而不是如现在一般,冷冷地看着他,无声的嘲讽着他那见不得人的欲/望。   下莲纹时封霄阳没多想,可几经岁月,这道一时兴起画出的阵法却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总想着,程渺就算孤身在外也没什么关系,那清冷性子便能赶走一堆人,再不济也有莲纹在,大不了随时把自己传过去。   可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眼见着便要没有了。   封霄阳本想同虞清道争上一争,可如今听了程渺这淡淡的一句,忽的就没了力气。   魔宫中的两年、凡间的七年,这断断续续九年间所有的温情、所有的缱绻,终究都是他强求来的,是他欠程渺的。   纠缠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会有什么好处呢?   终究是一方飞蛾扑火,自以为自己付出了一颗心却没得到回报,另一方却无比烦恼,恨不得两人从未相见。   他不愿那般难看,却又死活管不住自己的那颗心,明知是强求、是越距,却也咬着牙说出了那句话来。   他封霄阳纠结了这许久,又在不自知间付出了一颗心去,若是连一夜春宵都求不到,也太亏了些。   只一次就好,只一次就够。   过了这一夜,他再不会打扰程渺半分。   程渺半晌没说话,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定看着他。   而后缓缓地叹出口气,伸手抚上封霄阳的脸,轻声道:“……你哭了。”   封霄阳一愣,紧接着便察觉到了脸上的湿意,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定然极为难堪,索性拍开程渺的手,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抹了抹,怒道:“干你何事?”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呢。   可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水,越是擦越是涌的厉害,封霄阳尝试了无数次,也没成功将自己的眼泪憋回去。   看见程渺同虞清道走在一起的时候他没哭,听见程渺要他解莲纹的时候他也没哭,可程渺那替他拭泪的小动作,却是不知为何戳到了泪腺,顿时便止不住了。   他甚至连声音都压不大住,一边咬着袖子一边轻声抽气,跪坐在程渺腰间,整个人都抖的厉害,想躲到什么没人的地方去,偏偏腿上抽了筋,怎么也挪不动,只觉得真是丢人丢到了阴曹地府里去,干脆别活了算了。   “七年前,乘风道人曾亲口说过将我从虚怀宗弟子谱上除名,从此我便只剩了程渺这一个名字,再不是那虚怀剑尊程逸轩。”   那道声音清冷却温和,带了些莫名的无奈与怜惜,听的封霄阳猛然睁大了眼,不知程渺说这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师叔他找上我,是要劝我早日回虚怀宗去。”程渺轻声一叹,“我拒了。”   “至于为何会在外人眼前装作与我有着私情……这也是小师叔的主意,他怕你对我还有着留恋,便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程渺撑起身来,望着眼前惊的僵住的人,卖队友卖的毫无心理负担——毕竟这话确实是虞清道先说的,他只是隐去一些细节而已。   “封霄阳,你不想听听我为何会拒绝小师叔么?”   封霄阳按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收紧,扣入皮肉之中,程渺却毫不在意,轻声道:“我留在逍遥门中的那张薄宣,你定是漏了看。”   “那夜你魔息暴走、奄奄一息,撕了传送符,却不往自己的房里走,非要脏我的榻……”   “我在小师叔他面前吻了你。一时不查,漏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程渺又叹了口气,慢慢将眼前僵成一根木头般的魔人拥进怀中来,嗅着封霄阳身上那股特殊的血腥气,嗓音似潺潺清泉:“我是你俘来的阶下囚,是你的剑灵……你还要我滚到哪里去?”   他本想抱的轻些,可那人到了怀中,便不由得他了。   封霄阳愣愣的咬着袖子,被扣的极紧,隐隐能听见程渺胸腔中激烈的跳动声:“你曾问过我,虚怀宗上那夜手谈中相让的一子,是否是有意而为。”   “我当时说,仙魔殊途,叫你莫要自作多情。”   “可我如今不是仙了,只是一个剑灵,是世人口中相传的‘魔尊禁脔’。”   “一个剑灵,爱上自己的主人,不是寻常至极的事么?”   程渺觉得自己多半是有些疯,才会破罐子破摔般说出这一大串话来。   可看见封霄阳带着笑意流泪的那一瞬,他满心的筹谋计划瞬间便成了烟,心防溃散。   或许这魔人心中也是有着他的呢。   或许封霄阳并不如他装出的那样潇洒呢。   或许……   他干脆不去再想,吸了一口气,颤着音道:“所以,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封霄阳早惊的三魂七魄都在空中转了遭,只觉得五雷轰顶不过如此,天崩地裂也莫过如是。   原来自己的猜测没有出错,这冷情冷性的仙尊竟真是对他动了情?   他没能完全回过神,仍是个愣愣的状态,来不及让欣喜冲昏自己的头脑,慢慢松开袖子,从程渺怀中蹭出个脑袋来,问:“你为何要让我解开那道莲纹?”   “是我的错。”程渺说的极为自然,微微垂了眸,声音有些颤,“你……身旁有太多人了。”   “我虽早做好了……爱上一个负心人的准备,却终究是想赌上一把。”   他再次叹气:“若是你真要解了那道莲纹,我也多半不会离开,只是躲的远些,就如之前那几个月一般,远远看着你,并不靠近,也不干涉你要做些什么事。”   “好在……看来是赌赢了。”   那铺天盖地般的欣喜此时才漫入脑中来,封霄阳慢慢回过神,想说些什么,却又抽了一口冷气,嘴唇有些麻木,伸手一探,竟是哭的更狠了。   他忽的紧紧回抱住程渺,一口咬在程渺颈间,含混不清的带着哽咽出声:   “程渺,你他娘的真不是个东西……”   “我知道。”程渺轻笑一声,有些无奈地拍着他的背顺气。   “你他娘的想出来这法子试、试探我,不心亏吗你?”   “手段是卑劣了些,好在是有用的。”   封霄阳听着他心疼庆幸里多少带了些自得的声音,更气了几分,想咬的再重些,却终究没舍得下嘴,慢慢松开牙齿,怔怔地趴在程渺颈间,看着一层一层慢慢摇动的幔帐,忽的哑声道:“你知道这是不该的,无论是你还是我。”   “我知道,但是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程渺的声音有些无奈,“我可是在小师叔面前,抱着魔尊大人你足足亲了快半个时辰,才反应过来松手。”   毫无所知、被惊掉了下巴的封霄阳:“……”   他头一次觉得那一个月的疼受的挺值,至少从把这位啥也不知道的木头仙尊教的通了人事这方面讲,自己居然还算是赚了点。   他慢慢直起了身,这才发觉程渺自己竟也是出了满手的汗,明显没有看上去那样胜券在握,不知为何便忽的消了气。   眼前人依旧像从前一般好看,眉眼如画,气质清冷,一举一动间仍带了些睥睨天下的气度,仿若万物皆不入眼。   可就是这么一个斩妖除魔眼都不眨的人,却失了控一般紧紧抱着他,手心里出了细密的汗,墨眸中也隐隐带了些紧张。   这人本该是白衣青剑仗冰雪的虚怀剑尊,如今却甘愿只做他的一只剑灵。   封霄阳定定的看着他,鼻子又有些发酸,哑声道:“程渺,我对不起你。”   不止是那魔宫中的两年,还有这强求来的七年,以及那未定的未来中一切即将经历的事件。   是他擅自修改了程渺的命运,自私地将这位本该纵横云霄的剑尊拘在了自己身旁。   程渺轻笑一声,并不觉得意外。   “不必这么说,程某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你欠了我的那些,我都会一笔笔亲自讨回来。”   “而现在……就劳驾魔尊大人履行一下,新娘子该尽的责任了。” 第七十七章 恍然大悟   封霄阳:娘的,怎么就被人压了……   封霄阳这一辈子,有记忆的洞房花烛夜经了两次。   第一夜以一把捅/进他胸膛里的刀,与手忙脚乱的帮那人治伤做结,第二夜相较而言,能来的温和些,至少今夜两人交锋用的物事,不再是那淬了毒的匕首了。   可封霄阳却打心底里觉得,这两个晚上对他而言,区别甚小。   他那抽了筋的腿现在还没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还因了些特殊的原因,此时正微微颤着,被来往的夜风一吹,多少有些凉。   封霄阳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软的使不上力,下意识往身后拥着自己的人怀中蜷了蜷,果然听见了一声低笑。   “笑什么?”他没好气的在那只正与自己十指交缠、骨节分明的手上挠了把,话语里虽带着怒意,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明明是你自己技术不行好不好?”   身后人笑声一停,传来些衣物摩擦的婆娑声,封霄阳敏锐地感受到了些不太妙的动静,赶忙软了声求饶:“停停停,程渺你还想不想从这幻境里出去了?”   “自然是想的,可是魔尊大人如今身体有恙,还是先休息一会再做打算。”   声线是清冷的,内容也是正经的,可听在封霄阳的耳朵里,却是怎么听怎么羞耻。   他靠着压制不住的诡异联想,成功给自己闹了个大红脸,愤愤地低下头想咬这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败絮其中的人一口,可刚垂下眸子,便看到那只骨肉匀停的手上虎口处多出的一圈牙印,脸上顿时便烧的慌。   说实话,仙尊的技术虽不能称得上好,却也属于勉强能用、比封霄阳预想之中好上太多的程度,一开始虽多少有些手忙脚乱,走上正轨的速度却不慢。   是他自己身上出了些问题——封霄阳本要拼命抵抗,坚决想为自己争取个在床上占上风的位置,可一看见程渺如画的那张脸,便愣愣的什么都忘了,甚至被轻声哄骗着摆出了些羞耻万分的姿势,任人施为。   当代魔尊被虎落平阳的仙尊姿色所诱,迷迷瞪瞪的搅到了一块去,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不对,正要出声阻止,可一转头看见那张脸,又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了。   让一次也不是不可以,反正程渺现在没了修为,以后怎么样还不是他做主。   这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尚未为负之前,封霄阳心中的想法。   现在的他只想扇上几个时辰前那个没出息的自己一巴掌——你自己不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啊?你自己不知道你现在还有个绝代炉鼎的属性在啊?!   他从前觉得,炉鼎体质只是较之常人特别些,并不会真正有什么影响,可直到他和程渺滚上了一张床,封霄阳才知道,全不是那么简单。   难怪小说里谈起这体质,多少都会带着些旖旎意味呢。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封霄阳从前是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菜,被程渺往那个不可言说的位置一碰,便自发自动的洗净切段添油爆炒,妥妥帖帖的盛在了盘子里,就等着被人享用了。   封霄阳啊封霄阳,只一次而已,你不要把人家的气味形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记得那么清楚啊喂!   他忽的想起一件还未问出口的事,赶忙睁开眼,踢了踢程渺的腿试图引起注意:“说起来我一直有个问题,程渺你不是修的无情道么?看起来不大像啊。”   程渺轻叹一声,把封霄阳因踢动而探出锦被的小腿塞回去,道:“是修的无情道,却也不是一点儿人事都不通的。一半是儿时虚怀峰上不知为何,总会隔上一段时间多出些凡间话本来,我也就……明白了些。”   “另一半,则都是你教我的。”那道平素极为清冷的声音如今听来,竟莫名的有些促狭,“这七年中,魔尊可没少趁夜叨扰,我虽不胜其烦,却也多少学会了些。你方才也……”   “……说到这里就可以闭嘴了程仙尊。”封霄阳慢慢从失神的贤者模式中走出,越是想方才那几个时辰中发生的事,越是后悔的简直想骂上之前色迷心窍的自己一顿。   虽是做了清洁,可腿间仍有些挥之不去的黏腻意味,不可言说的某处也有些奇特的空虚感,抽了筋的小腿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最缓不过来的,还是封霄阳那颗自以为一的心脏——怎么就应了他的话,真就乖乖的躺下了呢?   他暗暗骂了句不争气,然后相当自然的接受了自己躺平的身份。   多累啊,还是躺着好,又不是没有爽到。   好歹是化神期修士,经了那么久的折腾,封霄阳也并不觉得有多累,更没有什么困意,只是需要缓上一缓,调息调息经脉中略显躁动的魔息,索性也就乖乖躺在程渺怀里,微微眯着一双桃花眼,拿魔息将这房中的物事都扫了遍。   说来奇怪,他两人折腾了这么久,房中的物事也没什么改变,那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依旧阴冷,满屋的白烛虽依旧流着蜡泪,长度却没有任何改变,小几上的酒液也依旧温着。   仿佛这幻境中的时间永远在一个微小的区间不断循环着,永生永世不可改变。   但只要是人造出来的幻境,便总有缺陷,有对不上现实的地方。   封霄阳调息了一刻多些,便从程渺怀中挣出身来,跳下软榻回头,弹指间便给两人都换上了一身新衣物,脸上仍带了些消不去的红色:“好了,拖了这么久,也该做点正事了。”   程渺慢慢站起,将床上那些不大方便留着的物事丢入火盆之中,看着自己身上的衣物,有些无奈。   魔人存了私心,给自己换的是一件端庄大气又不失风流的红衣,给他换上的却是件花花绿绿、花枝招展到堪比炸毛孔雀,审美可怕到天怒人怨、仙惧鬼憎的衣服,冷静无波如程渺,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   封霄阳此人,自认是个宽宏大量的性格,在床上受了气,必然要在床下报回来,眼波流转,极快的在程渺身上绕了圈,紧接着便面不改色的收回目光,正经道:“很衬你。仙尊在这张家调查了这么久,可有发现过些不对?”   可听那话音,分明是带了笑的。   程渺失笑,几步上前,对上封霄阳那双憋不住笑意的桃花眼:“现在愿意听我说了?我在这城中调查了许久,多少知道些事……”   说着便将自己所知的事都简单陈述了遍。   封霄阳面露沉吟之色:“你说那狐狸如今就在这张家之中?还与那位张小少爷勾结到了一块儿去?”   程渺点头:“是,张家老爷全家失踪,胡点芳给张家上下都下了幻境,唯独放过了张瑾禹一人。”   “这城中婴儿失魂、女子失踪之事,并不是鬼母作祟,而是那位小少爷张瑾禹做的。”   “我倒是知道他为什么会放过张瑾禹……”封霄阳轻声一叹,也将自己关于这鬼母狐狸许秀才之间复杂关系的猜测说了出来。   两人间消息一对,便也能将整件事情理个通透了。   清凝与清玉本是一对姐妹,二者交换了姓名,那名震天下的花魁,该是清凝。   许秀才高中探花,鲜衣怒马,与一舞动京城的花魁清凝看对了眼,有了一对双生子,却都死于非命。   这张家老爷与许秀才本是旧相识,曾一同上京赶考,却是一个落榜一个折桂。   二人皆是出身寒门,均无宗族扶持,张家老爷便生了恶念,将自己的同窗好友绞杀沉湖,顶了张姓,甚至为了斩草除根将那已怀胎七月的清凝杀死,又怕冤魂作祟,将她死去的尸体“嫁”到了千里之外的小城。   而那口中一句真话也没有的胡点芳,怕是真欠了清凝一份恩情未报,便自砍了一条尾巴,将清凝腹中的双生子之一的生魂挪进了张瑾禹的身子里,又拿婴魂不断养着另一个不能出世的双生子与鬼母,这才能维持住那位张小少爷与常人无异的模样。   千年之狐,本该有五尾,而胡点芳自上了逍遥门时便只存了四条尾巴,那时封霄阳虽心有疑虑,倒也没多想,却没料到这少了的一条尾巴,竟是用在了这张小少爷身上。   而那几月前才横死的清玉,怕是被胡点芳操控,一直认为自己才该是横死的清凝,替清凝养着那无法出世的鬼胎,直到被草草埋葬,也没记起自己本该姓甚名谁,甚至于连死后的尸体,也被养成了躯体在缓慢溃败的鬼母最好的容器,使得鬼母能够提早出世,收集到更多催动大阵所用的活人血肉。   “我查到,这张家小少爷张瑾禹自小便卧病在床,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胡点芳诱着他们下了地宫,凑齐了大阵所需的物事,不惜自断四条长尾,引动大阵,使鬼母实力暴增,也令与它命脉相系的一对双生子争取到了些在人间苟活的时间,足够将这“千金治鼠”的大局铺开。   可若是真要报复,这局也未免做的有些太大太长了些……   以胡点芳的实力,若是想报复,那十几年前就能报复了,拖到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   封霄阳沉思半晌,眼中忽的划过一道暗光:“程渺,那夜我与鬼母喝酒时见了血。”   程渺微怔,有些不明所以:“所以?”   “胡点芳他……”封霄阳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自始至终就是冲着我来的。”   “他从那时起,就知道我是炉鼎之体了。”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让我看看这次还有哪个小可爱猜中了(叉腰) 第七十八章 遍体生寒   怕什么来什么。   程渺闻声一愣,皱眉道:“若是真如你所说的这般,那他的目的……”   “绝代炉鼎,得可升仙……”封霄阳“啧”了声,“倒真是忘了这一茬,真是没料到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打我的主意。”   原主暴露出自己的炉鼎体质后遭到众人觊觎、仙魔两界共同追杀是不假,可那时的原主境界跌的厉害,堪堪只是个分神期修士的地步,比现在的木溪还要差些。如今他封霄阳还留着化神期的修为在,那只狐狸胆子大成这样,却偏偏一路把他们诓进了自己的局里,不知该说是自大,还是该赞句深不可测。   程渺垂眸思量一会,沉声道:“我料到他心思不纯,却也没想到,他的胆子竟能大成这般地步。”   无论是谁遇见封霄阳,都会先尊他三分,不会将他只拿个绝代炉鼎看——包括程渺自己。   也正是因此,他们都下意识的忽略了胡点芳的小动作,潜意识里并不把这只修为不高的狐狸当回事,直到被诓的进了一个又一个坑里,这才终于正视起自己的这个对手来。   若是胡点芳那么早就知道了封霄阳的炉鼎之体,那这接下来一系列的局,或许都是精心准备、一切以引封霄阳入局为目的,贪心不足蛇吞象,要把绝代炉鼎收入手中的。   而他们竟是到了现在才反应过来不对……   房中气氛有些凝滞,被封霄阳一声轻笑打破。   “行啦,那狐狸将我也想的有些太没用了些。他逃不掉。”他拍了拍程渺的肩膀,“大不了我把封印开了嘛,就是挨上几道雷劈的事儿……”   再者,他还有系统在嘛。   封霄阳说的随意,程渺却当了真,心弦一跳,握住那魔人的手,转身与他对视,眸子里透出阵阵寒气:“不许。”   这魔人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魂魄残损成了这个地步,若是旁人定然要惜命万分,将能避开的劫难都避开,他却还要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是真不想活了?   先前是他不知道,如今既是知晓了封霄阳魂魄残损这一事实,便必不会再让他做出如从前那般放肆的事来。   封霄阳却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望着那双隐隐透着寒气的眼睛,有些不自在的撤出手来,别过脸气闷道:“好好好,知道仙尊你心里有天地大爱有众生,不情愿让我杀这个人……那我不杀就是了呗。”   说着便甩了袖子,头也不回的走向房门,被门槛绊了一跤也没吭声,分明是个闹性子的模样。   程渺想辩声并非这般,可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微微抿唇跟上了那拂袖而去的魔人。   那魔人魂魄残损之事,想来自己也清楚。看现在的这副样子,便知道他再劝也是做了无用功。   也罢,若是真到了要引来天劫的地步,那他扛着便是。   封霄阳早知程渺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虽一时有些气闷,却也没真往心里去,不到一刻便已恢复了平常的懒散样子,陪着程渺在房中搜索了一小会便口口声声说自己累的慌,没骨头似的歪在了一处软榻上。   程渺看着他一副再起不能的样子,也是颇为无奈,可他实在是比不得封霄阳牙尖嘴利,辩了几句便认命般的继续搜寻这房中异常之处去了。   他找了半晌,忽的直起身来,目光定在一旁从未停止过燃烧的蜡烛上,慢慢皱起了眉。   封霄阳见他这副样子,也是精神一振:“仙尊发现些什么蹊跷了?”   程渺点了点头,有些迟疑的缓声道:“你也发现了,我们进了这幻境中这么久,整个幻境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微小的变化却也是有的。”   “比如那盏被我砸了的油灯,以及那条软榻上的物事……”封霄阳眼前一亮,“难道是受到你我二人影响的东西才会从这幻境中脱离出来?那简单,让我把这幻境都砸了就完事。”   说着便撸起了袖子,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看的程渺眼皮直跳,赶忙拦住他蠢蠢欲动的手:“且慢,据我推测,这幻境中停止的是‘时间’,那若想将它解开,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不必将整个幻境都摧毁,只需要打碎那些能够反映出时间变化的物事就好……”   “再者,这房中或许还有着别的信息,若是真一把毁了,会错过什么也未尝可知。”   封霄阳翻了个白眼,一把拍开程渺的手:“麻烦死了,一个一个往过搜得找到什么时候?等抓到那只狐狸,想知道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说着便扯着程渺的袖子,将他拖到了身后,两手飞快结印,轻叱一声:“去!”   话音刚落,房中便平地挂起一阵黑红妖风,飞一般将原本布置完好的整间屋子毁了个彻底,顿时纸片乱飞、烛台倾倒,满屋子的幔帐被撕成细小的碎片,围在两人身边,连窗扇也被刮的不断颤抖着,发出即将断裂的声响,却始终紧紧闭着。   房中瞬间便暗了下来,封霄阳手印一变,召出一条蓝色火龙来围在两人身周,火龙张嘴吐出无数火球,顿时将整间房子照亮。   地上如今已积了厚厚一层碎布烂木,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只有一个地方尚且完好,是个雕金画银的箱子,上面戳了几个气孔,像是什么东西寄居的地方。   而看那箱子坐落的位置,恰恰是他们方才颠鸾倒凤的软榻之下。   封霄阳与程渺对视一眼,都是不由得有些尴尬,最终还是程渺先有了动作,捏着剑诀缓缓靠过去,先是在那箱子上敲了敲,察觉并没有什么反应后便操纵剑气劈开了箱子,同时按住了一旁满脸好奇、拼命往前凑的封霄阳。   箱子打开的那一刻,两人皆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封霄阳更是恨不得挖掉自己的那颗好奇心。   只见那箱子里盛放着一团紧紧蜷起的物事,血肉模糊的看不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却隐隐能瞧出是个小小的人形,蜷成一团,手长的出奇,格外大的眼睛半睁半闭,隐没在箱里的血水之中。   分明是个婴儿死胎——封霄阳只觉得浑身上下齐齐发出抗议,一瞬间惊得头皮都要炸起来几分,吓得连喊都不知道了,只知道紧紧抓着程渺的胳膊往死里攥。   他们刚刚就是在这东西上面折腾了那么多遍,甚至还换过好几个姿势的?   程渺察觉到身旁人陡然紊乱的魔息与死死抓着他胳膊的那双手,自己也是有些尴尬又无奈,正要往前再走上几步,却察觉到那双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更紧了,回头一看,果然看见了张面无血色、却非要逞强的脸。   封霄阳见他回头,赶忙装出副没事人样子来:“没没没事你先……”   他在察觉到自己吓到结巴了后第一时间闭了嘴,差点儿就咬了舌头。   程渺失笑,远远打出一道剑气,看见那小箱毫无动静后温声道:“看来是必须有人去解开不可了……魔尊不如先放开我?”   “那那那不行。”封霄阳强装镇定,“要是你一碰见那东西,又出什么事怎么办?还是让我牵着吧。”   程渺见他吓得浑身直抖的样子也是无奈,只好仍留着一只手让封霄阳抓着,伸出另一只手极力往那箱子的方向探。   几乎是在他碰见那箱子的一瞬间,箱中那一动不动、仿若死胎的东西便睁开了眼,“哇”的怪叫一声,一口咬上了程渺伸出的手指。   程渺也被这动静惊的浑身一颤——他保持着被那婴儿咬着手的姿势回头,有些无奈的看着惊叫一声后下意识想后退,却踩中自己的衣摆、毫无形象摔在地上的某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魔尊大人,不过是死人而已。”   什么叫“不过是死人而已”啊?   这玩意一身的血水,怎么看怎么可怖,怎么看怎么像那种会半夜扒你床问你生不生异形的东西好不好qvq   封霄阳怕的厉害,目光上下左右转了一圈,怎么都不肯看那正咬着程渺手,甚至时不时发出些满足怪声的东西,对程渺是又敬佩又心疼:“那什么程渺啊,它咬的疼不疼……”   “不过是个需要用些血液解决的阵法罢了。”程渺借着被那死胎咬住的姿势打出一道剑气,见依旧如之前一般从它体内穿过,不由得皱起了眉,声音却仍是温和的,“若只是论疼的话,那定然比不上你咬的疼。”   封霄阳闻声一愣,紧接着极快的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唾了句登徒子,却也知道程渺是在安慰他,便也不再出声,不敢抬眼看,只得紧紧抓着程渺的手。   那东西喝了足足一刻钟的血,终是如喝够了般打了个小嗝,“噗”的一声消失在空气中。   封霄阳满脸懵:“这就完了?”   他还以为会有什么死去的婴儿突然开始攻击他们两人的场景呢……   程渺站起身来,头有些发晕,捻了捻被咬的有些发麻的手指,沉声道:“拿到了足够的代价,它便会自动消失。”   封霄阳也跟着他站起身来,有些心疼的往程渺体内送着魔息,微微皱了眉:“那这代价也有些太多了些……”   他能察觉到,就是这么一小会,程渺身上便没了至少四分之一的血液,要不是这是个修真世界,必然要失血过多昏过去。   程渺应和般的“嗯”了声,并没有告诉封霄阳,那东西咬上的人若是他,只需一点点血液便足够的事实。   这面目模糊的东西,怕就是狐狸肚子里那个藏了十二年的死胎,是专门为取封霄阳的血而来的。   那只狐狸当真是走火入魔了,竟连拿炉鼎炼丹的心思都想的出来……   这种远古典籍上记载的法子,谁都不清楚究竟有用没用,自然也没有人会为此用别人的命去试验。   封霄阳输完了魔息,也察觉出这房中的气息有了些转变,忙走到窗边,伸手揭下那被刮碎了一半的“囍”字,伸手推开窗扇。   推开窗扇的一瞬,他察觉到了些细微的阻力,却没怎么当回事,两手使力,将窗扇向两侧推开。   窗扇打开,外面是仿佛凝滞成一团的黑暗,似有些浅色的东西不断闪烁着。   封霄阳分辨了许久,才看出那究竟是些什么来。   浑身漆黑的婴魂一层层叠在窗外,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却又蒙着一层隐隐白翳的眼睛无神的望着他们,小嘴向两边扯出个诡异的弧度,有些甚至已经伸出了小手,抠挖着窗框。   一瞬间,遍体生寒。 第七十九章 探查阵法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半夜出去跑不撞鬼才奇怪。   封霄阳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回过神来,他便发现自己已然双脚离了地,树袋熊般抱到了程渺身上,被那人以一个极为艰难的姿势托着身子,安抚般的拍了拍。   同时,还听见了声隐藏极深,甚至还在最后强行转成了轻咳的笑声。   差点被吓得回轮回里重造的封霄阳:“……”   他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厥过去好——这毫无形象的一蹦一抱,实在是把魔尊的脸都丢干净了。   封霄阳下巴垫在程渺肩上,看不见他的脸,却也知道那位看似光风霁月实则败絮其内的仙尊定是幅掩不住笑意、微微弯起眸子的模样,顿时更加气闷了,就着被程渺抱起的姿势恨恨在他脖颈上咬了口,感受到嘴下人身躯细微的颤抖时才满意的松开牙关,黑着脸下了地。   他却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接受能力,落地的一瞬间两条腿便罢了工,还是被程渺拉了一把,才免于直接扑进那满地杂物中的命运。   简直是把脸丢了个干净,还顺便分了个类丢进了垃圾处理厂,再找不回来了。   封霄阳此人缺点不少,优点要说也能讲出几个,其中最突出也最有用的就是心大。   他缩头鸵鸟似的把脸在程渺胸膛上埋了会,很快就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样子,甚至为了证明自己的勇猛,不顾程渺的阻止探出头去往窗外看了看,而后转头笑道:“我还以为它们一直会在外面呆着呢……哎哎程渺你手上剑诀放下!我保证再也不干了!”   程渺沉着脸放下了捏好剑诀的手,看着封霄阳看似乖顺低头、一双眸子却仍在滴溜溜乱转,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样子,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封霄阳有活力些是好事,可现在也太有活力了些……   都说人不犯傻枉少年,那这位当代魔尊简直称得上从未脱离过少年时期,见天儿的不做人事。   两人大眼瞪小眼,终是程渺认了输,走上前牵起封霄阳的手,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有些无奈的叮嘱:“我知道魔尊法力高深,可此处毕竟是别人的地方,还是多注意些……”   “知道了知道了。”封霄阳看自己装乖有了效果,便也摊了牌懒得继续装,伸手掐住程渺的脸蛋拉扯,弯了眼笑,“仙尊且先别急着出去啊,且等我给你把原来的那张脸换回来再说,我可不想让你这样子被旁人看了去。”   程渺闻声一怔,这才想起方才封霄阳拍出的魔息与他身上的魔息对冲,轰碎了他下在自己身上的掩饰术法,便也垂下眸子由着他施为,甚至为了方便封霄阳那蹬鼻子上脸的行为微微曲了腿。   封霄阳动作极为麻利,将程渺捏成了个面容只能算勉强能看的平常男子,满意地从鼻孔中哼出一声:“仙尊那张脸好看是好看,可惜太招摇了,还是现在这副模样好。”   “你就不招摇么?”程渺微微眯了眼,忽的低下头来拉进了与封霄阳的距离,“逍遥门山下哪个花楼你没光顾过?到这城里摆了个小摊说算卦,引来的却全是些夫人小姐,还不知道去哪儿找来了那两只灵兽……”   他的声线微哑,醋意几要喷薄而出,视线更是黑沉沉的逼人,看的封霄阳冷汗直冒,赶忙打着哈哈转移话题:“那什么仙尊啊,我看外面有个挺大的院子,咱要不先出去,这事以后再说呗……”   程渺冷哼一声,风一般收敛了方才那副醋漫金山的样子,冷着脸走了出去。   封霄阳悻悻地跟在他身后,有些不服的低声嘟囔:“我又没真和那些人有过什么,不过是想看看美人,至于这样吗……”   “你还想跟他们有些什么?”向来清冷的声音如今听来有些阴恻恻,惊的封霄阳一颤,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某些不大好的场面,赶忙略显尴尬地摇手:“不想不想。”   程渺手上剑诀已隐隐透了光,是个想将这院中探查一番的样子,闻言冷冷瞥了他一眼,分明是不信。   封霄阳几步上前,伸手搭上他的肩膀,相当欠揍的戳弄着程渺捏决的手,桃花眼眯起,笑的有些狡诈:“家花不如野花香这道理,仙尊是知道的吧?”   “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若你真能将我治的服服帖帖没有出去浪荡的心思,那我这颗心许了你也未尝不可。”   他踮起脚尖,相当暧昧的在程渺耳垂上舔了下,刻意放软了声线:“仙尊大人,我很期待。”   程渺掐诀的手猛地一颤,呼吸瞬间便乱了,手上原本已快凝聚好的魔息瞬间四散消失,耳旁响起某位始作俑者猖狂至极的笑声,抬眼一看,那魔人早已窜到了几丈远处,笑的连腰都直不起来。   程渺:“……”   他觉得牙根有些痒,要借什么东西磨磨才能好,手上剑诀凝而又散,望着封霄阳那张灿烂明媚的笑脸,却是终究没打出那道法术去。   这魔人当真是活跃的有些过分,看来还是消耗太少了些,该再多加上些旁的运动。   “咳咳……好了好了,你也别黑着脸了,我看这院子不小,还是早早探查清楚为好。”封霄阳直起身来,揉了揉笑僵的脸,终是正儿八经的调出魔息来,要将这院子仔细探查一番。   这院中的陈设有些像张家,都是白墙黛瓦,间或有些装了蔫巴睡莲的大缸,可仔细一看,却又全然不同。   院中蒙着一层黑雾,能见度极低,简直到了十米以外雌雄不分二十米以外人畜难辨的地步,程渺极力远望,也只能看见些隐隐的建筑轮廓,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这才不由得提了心,反复警告封霄阳不要胡作非为。   封霄阳凝神操纵着魔息,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这院子有大问题啊,我的魔息出去了回不来还是第一次……”他有些烦躁地嘟囔着,不断调整着术法,可无论怎么改变,打出的魔息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没了踪迹。   程渺按住他操纵魔息的手,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慢慢沉了脸,挥手打出一道剑诀。   “哎!可以了!”封霄阳喜上眉头,“你要不再试试……”   他欢快的声音在看到程渺黑沉的脸色时戛然而止,不由得也正经了几分:“怎么了?”   程渺一张脸冷的像是要掉出冰碴子来:“这黑雾中应当掩藏着无数的婴魂,你我打出试探的魔息都被那些东西吞了下去。”   话音刚落,两人身周便传来几声缥缈的清脆笑声,似在应和一般。   封霄阳的脸色也慢慢变了。   他打出的魔息不弱,那婴魂若是想将这东西也吞掉,定然是会如花楼中那只小鬼一般,炸的魂飞魄散的。   这些婴魂可都是从一个个活生生的孩子体内抽出来的,又有什么错处?   想及此处,封霄阳额头瞬间便冒了汗,火急火燎的问程渺:“有没有什么能够不伤到这些婴魂的法子?”   “应当是有的,不过……”程渺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会如之前一般,直接将这满院子的婴魂都打的魂飞魄散呢。”   封霄阳狠狠给了他一肘子:“说什么呢你,这些小东西又没错,我杀他们干嘛?赶紧说是什么办法。”   程渺被打的倒吸一口冷气,墨眸定定的看了封霄阳半晌,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沉声道:“不知魔尊可擅长推算之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我从现在起不再使用魔息,靠推算找到这阵法的破解之法。”   如今的封霄阳,当真是与从前那个滥杀无辜、暴虐嗜杀的魔尊截然不同了。   他在颇感欣慰的同时,心中又不由得蒙上了层阴翳——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封霄阳现在的行为,是不是早已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幡然醒悟,要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赎罪?   几乎是一想到眼前的人魂魄残损、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魂飞魄散、再无来生,程渺的心便痛的紧,不敢去思索若是封霄阳有一天真不在了这世上,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忽的想起了自己从前说过的那句“人生苦短,何妨一试”,虽此时彼时心境全不相同,却也居然能够通用。   将现下的每一天过好便是了,来日的事,来日再做考虑吧。   封霄阳听了他的话,有些尴尬的捻弄着手指:“是这样的,我对这推算之法呢,大概是七窍通了六窍……”   对星盘命理,手相面相什么的,是相当标准的一窍不通。   从前需要测算的时候他多半是在对着系统页面直接念,唯一发力的那一次实际上也没算出什么东西,全靠想象力才补出了那本该姓张的水鬼的命数。   也是奇怪,原主的面板中分明有一句“极擅推算之法,可窥天命”的话语,可到了他身上,却什么用都不起,连奇经八卦都摸不透,每次算命都极其玄学,全看当天运气。   程渺听了他这略显尴尬的话语,也知道这人是个靠不住的,叹了口气闭了眼凝神:“我也只是囫囵吞枣的学过,不知能不能用的上。”   他闭眼掐算一番,终是在封霄阳满眼的期待中睁开了眼,伸手指了个方向出来:“走那边。”   “这么快?”封霄阳眼神中满是敬仰,“那边是这阵法中的生门么?”   程渺牵起他的手,另一只手仍在不断掐算,眉心皱出一个小小的疙瘩来:“不是,只是相较于我们所处的地方,或许会好些……不如说这阵法根本没有生门,院中全是死水枯木,全然找不出那一线生机来。”   “我从未见过如此的阵法,推算之术又并不纯熟,只能算出那个位置似乎有着活物。”   封霄阳轻“啧”一声:“你是说进到这阵法中的,并不止有你我二人?”   程渺点头,手指飞速捻动,长长叹出一口气:“如今推算出的,除你我之外,这阵中还有十四道生魂。”   这是真麻烦了。   封霄阳低了头不吭声,紧紧跟在程渺身后,脸色愁的像是只苦瓜。   若是这阵中当真只有他们二人,那想出去就是封印一解随手一炸的事,可这阵中如今多了这么多人,若是暴力摧毁了阵法,也不知会造成什么影响。   浓雾中仍有着婴魂,他怕的厉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由着程渺牵着自己往浓雾中走,可走了不到半刻,程渺便猛地停了脚步。   封霄阳猝不及防,正正撞在了程渺背上,鼻子磕的生疼,话音里也不由得带了些不满:“仙尊干什么呢这是……”   程渺攥了攥他的手示意安静,手上不知何时已捏了根细长削尖的木棍,传音过去:   “噤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第八十章 底细败露   封霄阳:全然不把人当人看……这修真界,真是从根上就烂了啊。   封霄阳对这黑雾里的东西怕的厉害,下意识便捏了魔息出来,见程渺满脸严肃、目露厉色,没来由的将提起的心放下了些,将他手腕攥的越发紧,另一只手则按揉着自己的鼻梁,手上凝聚的魔息也慢慢散了去。   虽说如今程渺身上所有能调用的魔息全部来自于他的给予,修为与他的差别是大如云泥,可跟在这位前仙尊的身后,却没来由的能让他安下心来。   程渺没注意到封霄阳的小动作,仍是有些可笑的握着手上的那根树枝,微微皱了眉,冷声道:“出来。”   同时慢慢提起手臂,将树枝持平,从封霄阳的位置能很明显的看出,那看似貌不惊人的树枝上是隐隐约约透着无匹剑气、锋锐到了一定地步,仿佛能撕开黑雾般凌厉的。   他看的目不转睛,暗暗在心中感慨——不愧是曾经的虚怀剑尊,剑术已然精湛到了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飞花摘叶便可伤人的地步。   到了这地步,本该是手上空空便也能发出剑气的,可程渺毕竟损了修为,又没了惯用的霜落剑,只得借根看起来颇为寒碜的树枝引出剑气,却也足够震住常人心神。   那隐在雾中的东西似也看见了这凌厉剑气,轻轻“咦”了一声。   程渺眸色一寒:“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根树枝上的剑气也是越来越强,直逼出声那处,硬生生将周遭的雾气都逼退了些,隐隐透出隐没在雾中的两道身影。   几人彼此之间打了个照面,都是惊疑不定的叫喊出声:“怎么是你们?”   “我倒要问萧先生您呢。”剑气慢慢散去,黑雾也重新将两人的身形吞没,只传来道隐隐带了笑意、却怎么听怎么凉薄的声音,“先前这位萧修士找上你时我便有些惊讶了,如今竟又与这萧修士出现在一处……不由得不让人怀疑,先生是否与这院中的阵法有关。”   封霄阳怔了怔,微微眯了眼,抬手按下程渺握住树枝的手,拿眼神示意他将剑气收回去,同时带了笑喊:“这位萧修士是我的剑灵,先前只是闹了些矛盾罢了。慕修士,既能在此处相见,少一人不如多一人,不如一同破出这阵法?”   方才那电光火石一般的一瞬,已够两个人都将对方看个明白——那隐没在黑雾中、久久不发一语的人,不就是清虚派里那位毒蛇般说话总要留三分的慕风欲?   慕风欲的身影一动不动的隐没在黑雾中,封霄阳倒也不急,慢慢悠悠的招了几个聊胜于无、照不亮黑雾却好歹能让人安心些的火球出来,一上一下的飘着。   几人僵持半晌,慕风欲终是轻笑一声,主动从那黑雾中走了过来,带着笑的声音由远及近:“先生说的不错,如今这场面,的确是少一人不如多一人。”   程渺握住树枝的手仍未松开,眉毛微挑,借着莲纹给封霄阳传音:“认识?”   何止认识……封霄阳眼仍盯在那慢慢走来的两道身影之上,电光火石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与慕风欲的关系,找出了个自以为相对贴切的说法。   于是程渺便听见一贯懒散无赖的封霄阳在传音中忽的严肃起来,话音里似乎还带了些叹气声:“自然是认识的,论关系咱俩还得同他叫一声亲家。”   完全理解不能、甚至在怀疑封霄阳是不是在床上磕坏了脑子的程渺:“……亲家?”   “这事儿说起来可就长了……”封霄阳默默的叹了口气,一股脑的将柳青儿李致典之间那些事都倒了出来,剩余细节留待补充。   下了莲纹就这一点好——若是两人都情愿的状态下,能瞬间感应到对方心中所想,用来说悄悄话对情报简直不要太迅速。   “所以你只要知道,自己的好徒儿口口声声要为了给咱俩养老入赘清虚派,这位慕修士又是个看不上他的恶婆婆就够了。”封霄阳颇为一言难尽的攥了攥程渺的手指,“我真没给他教过这方面的知识,也不知道那小子心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程渺沉默。   该怎么说呢,有其师必有其徒?   还是该说封霄阳虽然自己不是个玩意,教人的法子居然还算不错,养出了个将自己的师父当亲爹看的徒儿。   封霄阳能感受到他的想法,瞬间便翻了脸:“怎么能说只是我的徒弟?明明你才是教他最多的那一个好不好?”   程渺顿时更加沉默了——他垂下的睫毛细细的抖了抖,终是没忍住,传过去的音里透着一股紧绷之意:“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虽说他早知道李致典靠不住,可也没料到居然能这么靠不住……   程渺这些日子虽亦步亦趋的跟着封霄阳,却终究是没敢离他太近,只能远远的打听着这魔人的信息,连封霄阳身边多出了两只妖兽都不知道,自然也并不清楚这一对师徒之间都说了些什么话。   “该说不该说的那小子都说了。”封霄阳没来由的有些得意,听见程渺的心声后瞬间又瞪起眼来,“怪我干嘛?还不是你自己没教好。”   这时候倒怪起他来了。   两人之间的交流看似花了些时候,实际上也就是几息间的事,慕风欲在他们二人面前站定之时封霄阳与程渺便极为默契的闭了嘴,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笑眼盈盈,好似从没有过互相传的那几句音。   直到慕风欲走近,封霄阳才发现他并非一人,身后还跟了个面上潮红未褪、怎么看怎么古怪的陈凡,顿时便饶有兴味的挑了挑眉。   他之前被慕风欲的话语所激,一时不察看到的东西也多了些,自然知道这慕风欲看似是个翩翩君子温文尔雅,实则却是个为了达成目标不择目的,如原书中李致典一般的小人,更知道了这位掌门徒弟埋藏最深的心思。   这位君子如玉芝兰玉树般的慕修士,苦恋他身旁那面容平庸、在修行一途也见不得多么惊才绝艳的陈修士多年了,只可惜因两人身份天壑,从未迈出那一步去。   看陈凡这样子,两人必然是在这幻境中有了些旁的际遇。   封霄阳看破不说破,眼神极为隐蔽地在两人下/身扫了圈,仍是副笑眯眯的模样,程渺却是眉间微动,察觉到了他的促狭心思,脸上不由得流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却也极好的掩饰住了。   “能在这阵中与二位重逢,也是在下之幸了。”封霄阳朝着似笑非笑的慕风欲微微拱了拱手,“既是有幸再遇,不如都说说自己是如何从那房中出来的?”   他轻笑一声,瞥了眼陈凡陡然变红的脸色,下意识想摸出折扇来挡在眼前,却反应过来折扇不在身上,便顺势袖了手:“都说三生有幸同船渡,十世佳缘共枕眠,你我有如此缘分,便把话敞开了说吧,都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慕风欲抬头与他对视,两人虽都是带了笑的,眼神交织间却隐隐有些刀光剑影的意味。   终是慕风欲败下阵来,轻笑一声,略显无奈的摇了摇头:“先生说的对,我的确是藏了些东西。”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个样式精巧的八卦盘来打开,闭了眼低声念了几句口诀,便见那看似平常的八卦盘中慢慢浮起了一样小小的物事,隐隐是个小兽的形状。   “此兽名‘格’,可预知吉凶,族中强横者,有解天下阵法之能……这只被制成器灵时年岁尚小,只能推算些简单的物事,借着我手中这伏羲八卦盘才能施展出些能力,我便是靠这东西走出来的。”   “这阵法虽有些奇诡,却总脱不出伏羲八卦、周天演算,更脱不出五行,若是真存了心算,自然是能算的出来的。”   封霄阳啧啧连声,眼神只在那盘上定了一瞬,全没把这东西当回事,倒是程渺多看了几眼,眸色微沉。   这东西,本不该出现在清虚派手上的。   他的目光越过慕风欲,定在陈凡身上,仔细思索一番,突然明白了些什么,顿时便恍然了。   这平庸修士的身份若真是如他所想一般,那能拿出这盘子也算不得什么了。   慕风欲一手握着八卦盘,一手搔拨着小兽的下巴,见封霄阳仍是那副面上带笑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说出的东西太少,不足以让这位身上一些儿灵力都没有、却总能让他察觉出几丝压力的萧先生,也是无奈一笑。   他收回了那枚八卦盘,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叹了声:“先生料的不错,我确是还藏了些东西。”   “清虚派此番到来,是为了那生骨花。”慕风欲面色渐渐沉重,“那只千年狐扰动大阵、放出鬼母,派中都是知道的。”   封霄阳面不改色:“哦?”   慕风欲微微垂了眸:“鬼母本该形容憔悴、骨肉分离,却能维持十几年不腐,应当是有着灵物相助,没准还是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骨花。派里的意思,是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到那生骨花……”   “所以你们就由着那狐狸开阵法抽婴魂,甚至还不惜为此送了这全城的人进去?”封霄阳冷笑一声,“我以为那老东西阵前倒戈、把仙尊留在了魔军里已是脸皮厚如城墙,没料到竟还能做出如此的事……真是怪事天天有,今年特别多呀。”   “师尊他,不过是在一个境界打转太久,心急了些。”慕风欲又是一叹,“我此番出来,也没料到竟有这么大的事……”   封霄阳懒懒散散的将双手揣进了袖中:“怎么,知道那鬼母并非是一个身体用了十几年,而是换了两个人的身子,不可能是用了那生骨花。消息断绝之下,又想起那些因自己漠视横死的凡人,这才开始觉得自己做的过分了?”   他的声音向来懒散,如今却是隐隐杂了些身处高位者的威势,只是淡淡几句,便说的慕风欲白了脸,再没了辩白的心思。   程渺起先还是面无表情,如今听完了封霄阳的这一番话,脸色也是慢慢沉了下来:“你说,星机阁老放任这小城中的异事不管,只是为了引出那只狐妖、找出失踪许久的生骨花?”   慕风欲没敢答言,轻轻地点了点头。   “简直荒谬万分!”程渺少见的动了怒,声音里难以置信与滔天怒火交织,震的牙关都在咯咯直响,“怎能为了突破境界便不顾凡人安稳?简直是……简直是……”   他气的脑中一阵一阵嗡响,只得伸出一只手按着额头,这才慢慢缓过神来,强忍住揪出那星机阁老质问一番的欲/望,命令自己必须冷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慕风欲半晌没有作答,好一会儿才出了声:“这张家上下,但凡与张家主人扯上关系的,全部已经身死了。”   “在我们进入这张府的时候,这偌大一个院子里便没有活人了。”   程渺几乎能听见自己手中那根树枝因不堪重负发出的咯咯声,声音却仍然是冷静无比的:“你们是何时知道的?”   “从这张家里第一个人意外横死时起。”慕风欲自嘲般笑了声,“我等修了百年法术,都说是要斩妖除魔护佑世人,终究却也成了对这凡间漠不关心的旁观者。”   一方大派的掌门人,竟会不顾一城安危,只为引出那不世出的珍宝,如此龌龊之事,自然是不能让旁人知道的。   是以此番下山,知情的只有他与陈凡,柳青儿对此事是全然不知的。   也正是因此,三人才会走散,才会有柳青儿与李致典相遇后的那一番混乱。   世间有仙魔人三大界、佛鬼妖三小界,凡间又有三千小界面,他们如今身处的,只是其中之一。   修为阶段分了八等,都知道化神期再上一步便是飞升成神,却不知道,若是凡间修道者无宗无派,要想进入那被强行分割而出的修真界,是需有着出窍期修为的。   人与修道者的区别,在这一段便被强行分割开了。   能进入修真界之人,无不是人中龙凤,十万人里仅存一的存在,自然也有着傲气。   每次下凡,更是携风带雨,排场甚大,只为了给自己争些凡人供奉。   而平常人见了修真者,自然是尊敬万分,口口声声以“神仙”相待。   就算是再平常再内敛的人,被这一叠声的歌功颂德夸上几百上千年,也会多少有些飘飘然的意味,会觉得三千小世界中的凡人天生低人一等,天生便只有了给修真界提供物资与秘宝的功能。   而这其中的许多人,自己也是从那三千小世界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许多修真者都会想,凡间反正有着三千小世界,每个世界中凡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相同,或许尚未开化,或许商贸繁荣,一城人身死,换自己修为进境一步,并无不可。   死他一城,换自己护这界面一世,孰轻孰重?   一个有价值的生命,比无数个没有价值的生命更加重要——这便是许多修士内心的想法。   看似极为合理,可这比较从根上起便是错的。   封霄阳脸上的嘲讽之色满满:“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想突破境界想的都疯了,还满口都说自己只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呢。”   “现在突破一个境界,便可以因此赔上一城人的性命,若是日后飞升成神,是不是要把整个三界都赌进去?”   慕风欲轻声一叹:“我也只是奉命办事……”   封霄阳啧啧作声:“放什么狗屁?你若是真一身的铮铮铁骨,估计早就辞了这掌门徒弟的名头,从那清虚派里退了出来,做个散修。”   “既是还想着身靠大树好乘凉,借着清虚派的资源强化自身,便不要装出这一副贞洁样子,看着恶心。”   周遭黑雾弥漫,却是一丝儿风也没有,气氛凝滞的像是成了实体。   慕风欲好一会才重新出了声:“先生教育的是。”   他抬起头来,一双细长眸子紧紧盯住封霄阳:“我是该死,是不配做这修士……先生是能算尽天机不假,可每次测算都要耗费精血吧?不若让我给您带带路,也算是有些用处。”   是个事情败露、撕破脸也要为自己先抢上一块儿肉,浑不要脸的姿态。   程渺脸色黑沉万分,封霄阳却是忽的笑起,伸出手去拍了拍慕风欲的肩膀:“不错,倒是乖觉。那便辛苦慕修士了,在没出这幻境之前,你我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我方才说的话,想听听不想听算了罢。”   “反正对你来讲,不过又是一桩生意,而做生意自然会有赚有赔……不是么?”   慕风欲脸上的神色也慢慢松了下来:“先生能这么想,自然是好的。”   封霄阳早就察觉到了程渺满心的难以置信与滔天怒气,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变,传过道音去:“仙尊,我早说过的,这修真界既能将你推进我的魔宫之中,便是从根上都烂透了。”   “不如你就从了我,待我回魔界,便踏平了这修真界一宗三派,也省的再出什么祸害。”   程渺慢慢闭上了眼,长长吁出一口气,也听出封霄阳只是随口一说,却下意识的提防了几分,带了些薄怒传音:“不可。”   “修真界的事,还是让身为修士者自己来处理为好。”   封霄阳闻声在心中做了个鬼脸,面上仍带了笑,弯着眼看着眼前的慕风欲:“慕修士既是说了这么多,那我再藏私就有些不太道德了……”   他迅速地将自己目前搜集到的信息全部说了一遍,而后看着慕风欲那张陡然黑沉下去的脸,笑的更加欢快了。   “按先生所说,被缠磨进这幻境之中的,居然还有一只修为未知的怨鬼,以及那只被养了十二年、不知已强横到什么地步的鬼胎……”慕风欲苦笑,“先生,如今这场面,已是我控制不住的了。”   一只鬼母便够麻烦的了,再加上一只千年狐,就是以他的实力也只是勉强能与之抗衡,可听这位萧先生所说,这幻境中竟是还有只懵懵懂懂的怨鬼,以及那只人不人鬼不鬼的张瑾禹……   就算他们破了这局,也不知能不能从这几重人手底下逃脱。   “这就不是你们该担心的了。”封霄阳轻笑一声,“我算出这阵里除你我之外还有十二道生魂,若是找齐了这些人,我便能破了这阵法。”   “那便仰仗先生了。”陈凡面露惊讶之色,慕风欲却是一点儿都不惊讶,麻利地再次将那八卦盘掏了出来,“若是只算生魂方向,比推算整个阵法可是简单了不少。”   说着便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   程渺看着周身不断漫出灵光的慕风欲,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抿了抿唇,给封霄阳传音:“此人真的可信么?”   封霄阳转回他身边,没骨头般将自己挂在了程渺身上,懒懒的答他:“放心吧,这小子比你那徒儿可聪明太多,我看他多半是猜出你我究竟是谁了,才会如此放心的。”   居然真把他二人的真实身份猜出来了?!   封霄阳感觉到手下/身体不易察觉的一颤,闭着眼哼笑一声:“若说这小子先前只是猜测,那方才看了仙尊大人你那一剑,这猜测也能变成肯定了。”   “说来也是我的错处,捏这凡人形态的时候没怎么走心,再加上身边伴了给我当小弟的两只高阶妖兽,身份自然就藏不住了。”   程渺冷着脸转头:“小弟?”   封霄阳赶忙并指发誓:“这话你得信我,我真不知道那只猫儿和那只青鸾都是哪里来的一段孽缘,那猫儿在我怀里变成那副模样真真是第一次,莫要再因此在床上抓着我不放了,我倒是没什么,就是担心仙尊你的身子……”   程渺的脸顿时更黑了。   “仙尊大人也同理。”封霄阳踮着脚在他肩上那花里胡哨的毛绒上蹭了蹭,“能跟着我,还会使剑法,周身又由内而外透着寒气,有些见识的人自然就猜出来了。”   他埋在程渺领口一圈的皮毛里,极为隐蔽地舔了口眼前人白皙的脖颈,试探着咬了咬,却发觉这个姿势实在太过难受,遂放弃,只慢慢凑到了程渺耳畔,低笑道:“难不成仙尊大人是觉得,与我一同出现在凡间,是给修真界丢了脸不成?”   颈间一阵湿濡,程渺又是一颤,眸子微敛,看不清其中神色,只听话音的话,便还是如平常一般清冷的:“并未。我只是觉得,行走人间若如魔尊这般张狂,定然会惹出祸端。”   “祸端就祸端嘛。”封霄阳颇为无赖的回答,“反正纵观三界,没人打得过我,能跟我打个平手的那几个压根不会管我带着谁又去了哪儿……”   程渺闻声,又是无奈又是感慨的一叹,只觉得这魔人的性子能如此放纵张狂,也是有着原因的——他说的话虽怠慢了些,却也都是事实。   无论封霄阳平时表现的如何懒散,他毕竟是修为已臻化神巅峰、只因手上杀孽太重,才迟迟不去冲击那道屏障的当代魔尊。   看封霄阳这样,估计连自己生死都不会当回事,他还是日后多当心些吧……   这边两人百无聊赖的唠着嗑,那边闭了许久眼的慕风欲终是睁开了眼,伸手向着某个方向一指:“按这八卦盘上的指引,那个方向应该是有着生魂。”   程渺在心底掐算一番,确认这消息不虚,几人便收拾了衣装,慢慢向着慕风欲所指的方向行进。   这院子实在是太大,他们走了足足一个时辰,也没见到一面院墙,周围的物事也极为相似,又被黑雾迷了眼,仿佛就是在原地不断打转一般,可偏偏是在不断行进着的。   分明是在不断前进,可看起来却是在原地踏步,这样的场景,还真是令人难受啊。   封霄阳怕鬼,可在这黑雾中转了许久也不见什么东西,竟是变的有些无聊起来,不断打着哈欠,甚至在隐隐的期盼着出来个什么东西,让他精神精神。   他百无聊赖的折了几根枯草揉碎,眼神上下左右飘了一圈,终是定在了那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的陈凡身上,轻笑一声:“慕修士如此想法,我虽不能理解,却也明白有不少修士都是这么样个不把凡人当人看的性子……”   “那陈修士你呢?你可是从这界面中出来、甚至与现在这小城中的人,有着非同一般的缘分的呀。”   话一出口,封霄阳便看见陈凡的身形猛地一僵。   “陈修士,你可是皇室子孙,如此行事,当真不怕自己被戳着脊梁骨骂么?”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不出意外还有一更qvq 第八十一章 一纪真心   有些人,装自己喜欢一个人装了十二年,然后自己都信了。   张家后院点了灯。   前院原本人声鼎沸,到了夜间忽的万籁俱寂,连声鸟鸣虫啼都没有,来往的下人也都是低着头一声不出、傀儡般行进着,看起来诡异到了极点。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胡点芳的幻境不但能惑人,还能惑鬼,这张家上下百十口人的魂魄,全被他拘在了自己的躯壳里、整座大阵之中,在他们的眼里,张家依旧是从前的那个张家,鼠患早已清除,老爷染病卧床,小少爷主持大局。   剩下的一切,都与平常并无二致,只是后院多了个生的雌雄莫辨、一双眼睛细长似狐的男人,极擅医术,每日缠着小少爷笑闹。   那男子给的药当真是好,好的连经年伤痛都能治愈,浑身上下一丝儿伤痛都没有,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般快活。   就是这身体,似乎察觉不到了痛楚,更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了。   不过又有什么不好呢?自打小少爷上位后,这张家风调雨顺,也没了什么需要他们担忧的事。   继续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也不错……   “骚狐狸,你玩的有些过了。”张瑾禹看着眼前一口一口往出咳血的男人,眸中毫无感情。   胡点芳擦去唇边的血迹,眯起细长的狐眼娇笑:“啊呀,小少爷竟有一天会担忧起奴家的身体来,奴家当真是受宠若惊……”   张瑾禹面色无波,从轮椅上坐起身,伸手指着外面无数纸人来回飘荡的景象:“看你这样子,是那幻境中有人破了局?我看你连那幻境都撑的艰难,不如把这些魂魄干脆扔进去当燃料?”   “那可不行。”胡点芳面色惨白,却仍是撑着一张笑脸,“若是将这些魂魄都扔进去,那你亲娘估计能将这整个张府撕了……到时怎么让小少爷你复仇呢?”   “不要管那东西叫我亲娘。”张瑾禹面露嫌恶之色,“那东西如今只知道要婴儿魂魄、要少女人皮,甚至还想把我撕了,分明就是一条疯狗。”   他推着轮椅走到胡点芳面前,伸手触摸男人比一旁垂头立着的纸人还白上几分的脸颊。   胡点芳想躲,却终究是没躲掉。   屋中点满了灯,手炉热腾腾的冒着火气,火盆里添了满满的炭火,桌上的热茶烫的直冒火气,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   却也暖不起胡点芳冷的像块冰的身子。   张瑾禹慢慢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雌雄难辨的眉眼,嗓音像是在念告示那般平静无波,像是宣判:“你要死了。”   胡点芳看着他那张像极了记忆中故人的脸,牵动唇角轻轻的笑了下:“我知道。”   “说起来,小少爷,你这张脸当真是像极了你亲娘……”   张瑾禹鄙夷的抽了抽鼻子,避开胡点芳艰难抬起的手,坐回了轮椅上。   胡点芳也不气——或者说他压根没了力气生气,操控两个幻境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他的头发只花了一夜,便白了个干净,眼见着还有脱落的趋势。   他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脸上仍是带了些没消干净、残碎的笑意的。   “你娘与我相见之时,比你大不了多少,一双姐妹刚进了花楼,正是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我那时也是傻,真就应了你娘的请,成了被招来的狐仙,在花魁演出的前一天把她们两个的身份换了,满心以为自己能看到什么姐妹分崩的好戏。”   “花魁是要在花楼里跳一辈子的,寻常烟花女却并不一样……我直到那改了名的清玉被赎出青楼,才明白你娘究竟是打着什么样的心思。”   都知道花魁一舞动京城,却不知道那夜花魁房中流了满地的血,他拼了百年的修为才把清凝救回来。   “后来你娘遇到了你爹,你爹高中探花,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却偏偏和你娘看对了眼。”   那时的许秀才还姓张,是风流倜傥的打马探花郎,路过花楼时恰巧与清凝对上了眼,顿时脸便羞的通红。   他看着,只觉得索然无味——不过是人之常情,对容颜姣好者自然会多注意些。   “结果啊,你爹爱你娘爱的情深义重,得空便去看你娘,还没走马上任,便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花在了你娘身上,却偏偏一次也没和你娘有过云雨之事。”   他看的有趣,索性就帮了把,操纵了几个人,把清凝赎了出来。   张家探花娶了个青楼女,可是那几年里京城中最津津乐道的事。   胡点芳那时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那在谈国事上清清楚楚、在谈感情上蠢的像块木头的探花,是真想着要对这青楼女好。   “你爹带着你娘走马上任,正巧是回自己呆了数十年的乡里,那时看来,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而后就被与张探花从小玩到大、几乎形影不离的许秀才截了。   他二人都是寒门出身,吃百家饭长大,是异姓的亲兄弟。   张探花上任前一天,去了自己亦兄亦友的许秀才家中探望,而后便没了性命。   他二人一同进京,一同赶考,那么换换身份,也未尝不可吧。   反正当了官老爷,捏着手里的权势,还有什么人敢把消息露出去?   清凝因着自己的容颜,在许秀才的后院里多呆了些时候,许秀才夜夜都要去她房中转上一遭。   “你娘的疯病,就是从那时起的。”   她当时有着三月的身孕,自己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后来发觉自己肚子慢慢大了起来,又是怕又是恶心,每天在屋子里发疯,拿到一切硬的物事都往肚子上撞,许秀才无可奈何,只得将她绑在了床上。   胡点芳那时没救,所以清凝死了,后来甚至连尸体都被嫁给了个疯疯癫癫的老光棍。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没了,你先不是痛,而是恍惚。”   他把清凝的尸体抱了回来,仔仔细细擦净了,剥离皮肉,又把那道已然疯疯癫癫的魂魄安了进去,锁在铁棺之中。   他又花了条尾巴,把清凝腹中那对双生的鬼胎从鬼差手中抢下,一个塞进了张瑾禹的壳子里,另一个不知该往何处放,便扔进了真正的清玉的肚子里,又控制了她的心神,按着自己的想法捏了遍,就这么养了起来。   “我听说这地方有生骨花,可生死人活白骨,可找了足足十二年,也没寻见……”   清凝的身子朽了,他便挑最好的人皮给她换上,魂魄散了,他就拿修为补,去找枉死的小儿魂魄,养着她。   “你娘身旁跟了那么多的婴魂,每天见天儿的闹,也不见她烦。”胡点芳轻笑一声,“小少爷,无论你如何反驳,她都是你的亲娘。”   他说到最后,嗓音已哑的不成样子,连咳喘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身子一颤一颤的往外打嗝似的吐着气。   张瑾禹沉默着听完了这一长串话,眸色仍是冷静无波的:“那东西不是我娘。”   “没有任何一个娘,是会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的。”   胡点芳没有力气争辩,只好微微的勾了勾手指。   “你要死了。”张瑾禹再度站起身来,眸子里蒙着薄薄一层白翳,“骚狐狸,你要死了。”   “你该知道的,我身旁只有你,所以你说了什么,我都会信。”   灯花噼啪一声爆响,映在少年无甚感情的眸中,像是点亮了一团火光般耀眼。   张瑾禹伸手摸了摸胡点芳的头,看着带下的几缕华发,微不可查的咬了咬嘴唇。   他抬手把那几根头发在火盆里烧了,俯下/身盯着胡点芳那双掩不住竖瞳的眸子,声音轻的像是在呢喃:“我最后问你一次,骚狐狸,你爱的,究竟是清凝,还是鬼母。”   胡点芳望着他的眼,忽的笑起来,连咳带喘的出了声:“那不……咳咳……都是一样的么?”   张瑾禹眼中那仿若星光的一点烛火,忽的灭了。   他坐回轮椅上,冷声道:“你该知道是不一样的。”   “十二年了,该醒一醒,看看自己的本心了。”   说完这句话,张瑾禹再不想看那缩在锦被之中、一阵一阵发着抖的人,摇着轮椅出了门。   冷风刮过,关门声响,屋里没了人,胡点芳瞬间便觉得更冷了些,将自己又往锦被中缩了缩,慢慢闭上眼。   本心啊……   ——   封霄阳说完了那一句,相当满意的看见陈凡的身体僵住了。   慕风欲几乎是瞬间便回了头:“先生,你我正处险境,这些闲话还是莫要说了……”   “哎,贴、身、侍、卫如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封霄阳微微一笑,“我是真想听听陈修士对自己做出的事,如何去想,毕竟您几十年前,还正在这地方的皇宫里当皇子呢。”   慕风欲的脸几乎是瞬间便白了。   没有人会想到,清虚派掌门的徒弟,修真界俊才慕风欲,曾经只是个低贱的侍卫,是皇宫里被训的最好的那条狗。   甚至连他去清虚派、努力往更高的位置爬,都是为了给自己的主子铺路,是为了让自己的主子成功拿到想要的东西。   陈凡忽的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时周身的气场已然变了,一向憨傻的脸上隐隐透了些寒气:“萧门主,我与风欲师出同门,又同样清楚这些事,立场自然不会有什么区别。”   封霄阳哼笑一声:“确定不是因为清虚派说,只要你们乖乖听那老东西话,便佑你国百年长安、护你子民和和顺顺,不遭灾祸侵扰?”   程渺眸子微动,不太明白封霄阳说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却也明白这都是些戳人心窝子的话,便不留痕迹的提醒了他句,让他多少收敛些。   他这句话说出,陈凡的脸色也变了。   封霄阳望着眼前脸变的一个比一个快的人,在心底颇为不屑的唾了口。   就这心理素质,还跟他闹呐。   程渺的提醒他果断当了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忘得极快,看看两人的神情,也料到差不多到了时候,便想将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从这个方面来讲,你我是同道人,既然清虚派能许你这……”   话未说尽,便被忽然爆起的一团亮色妖火吞没。   妖火烧的极快,瞬间便把几人包围起来,将黑雾烧的噼里啪啦,雾中的婴魂也在疯狂逃散,发出叠声的惨叫,而那火越烧越大,渐有燎原之势! 第八十二章 青梅竹马   程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封霄阳者必成无赖。   那妖火烧的声势浩大,瞬间便将几人吞没,把黑雾烧的支离破碎,隐隐透出些亭台影子,透下几道隐隐约约的光来,却又被火光吞没。   慕风欲迅速收了八卦盘,灵力凝在指间,下意识将陈凡护在身后,程渺也是微微皱了眉,将手中捏的不成样子的树枝化为齑粉,周身隐隐透出凛冽剑气来。   几人都是极为警惕,只有封霄阳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这烧的古怪的妖火,竟是蹲下/身子试探着碰了碰,可他的手尚未触到那火光,便被人一把扯了回来,又惊又怒的吼他:“你干什么?”   封霄阳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分明是被他的举动惹出了火气的程渺,才觉出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荒唐,有些无奈的摇了摇手:“没什么,不过是看这妖火眼熟,想确定一下……现在看来,还真是我所想的那东西。”   他说着便放开了程渺的手,对着火光最盛之处吹了声极响的口哨,笑骂:“木溪,你是要把我烧死不成?赶紧叫小九把火吞了!”   方才就觉得这火看起来相当熟悉,却总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直到察觉到那股极为熟悉的热度时,才猛地发觉——有烧尽迷雾的功能,又亮的这么耀眼,不就是梧九杳的火么?   话音刚落,那仿佛要将他们几人全部吞进腹中的妖火便是一滞,紧接着便飞一般的收了回去,远远传来一声悠长鸟鸣与四爪拍地之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   火焰一消失,黑雾便又蔓了过来,却自迷雾深处飞来一道极亮的光芒,如耀阳一般闪亮,还伴了些急促的啾啾声:“啾原来是老大您啾!呜呜老大你知道我这几个时辰是怎么过的吗啾,木溪吃了那屋子里的东西,抱着我咬了好几口,现在才清醒过来啾啾!”   巴掌大的小青鸾拖着几条与自己身形严重不成正比的长尾,带着耀眼的金光扑进了封霄阳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起来,还不时拿小翅膀扑扇几下,黑豆大的眼中也可疑地闪着泪光。   木溪紧跟着便到了。她变回了原型,慢慢从黑雾中现出身形来,因迅速奔袭呼哧呼哧地喘着,鼻间还凝了滴小小的水珠,身形仍是戒备的,甚至在向着封霄阳走去、逐渐变小的全过程中,也没忘了向着慕风欲二人发出威胁的几声低吼。   小青鸾自顾自的哭诉一会,忽的慢慢停止了哭声,略显疑惑的抬起头来,歪着头打量着封霄阳:“老大身上的味道变了啾,怪怪的,怎么好像还多了点石楠……啾啾啾!!”   封霄阳脸色微变,瞬间便捏住了小青鸾的嘴,不顾它的挣扎把正在自己腿边蹭着的木溪抱了起来:“关于我的事暂且不提,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咳咳啾,老大真粗鲁……”小青鸾被他放开了嘴,有些愤愤地低头理着自己的羽毛,“我也是一睡醒就到了这里,然后就被木溪抱着啃了好几个时辰!”   木溪的身子微微一僵,装作自己没看见小青鸾那秃了半边的头发与被咬下好几根长羽的翅膀,睁着一双湛蓝的大眼睛装无辜。   封霄阳见它那副样子,便也没了心思罚,温声劝了小青鸾几句,这事便算是揭过了。   青鸾顺好了气,跳到封霄阳肩上找了个极为熟悉的姿势蹲成个小小的毛团儿,歪着头观察着眼前的几人:“老大,这几个都是什么人啾?”   “那两个是要跟着咱们一块出去的修士,站在我旁边的这个……”封霄阳顺着小青鸾的毛,没来由的有些尴尬,“是我的剑灵。”   小青鸾有些疑惑:“剑灵?木溪你不是说老大从来不使剑吗啾,而且这个人……身上除了老大的味道,还有一股别的味道啾。”   “嗯……好像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了,总而不太讨厌啾。木溪,你知道是谁吗?”   安分卧在封霄阳怀里的猫儿也微微眯起了眼,朝着程渺的方向努力嗅了嗅,紧接着便喵呜喵呜地挥舞起爪子来。   “啾?!原来是压寨夫人吗啾!”小青鸾奋力的扑腾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以表达自己的惊讶。   程渺挑眉:“?”   清虚派二人目瞪口呆:“……?”   封霄阳的耳朵瞬间便红了,一把把这碎嘴鸟儿抓下来塞进木溪嘴里:“咬着,我什么时候让你放开了什么时候松。”   本来就很愧疚了,现在还不得不叼着小青鸾的木溪:“……”   猫猫委屈,猫猫会哭的。   慕风欲从初见异相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封霄阳怀里那只站也不是卧也不是,僵硬地叼着只不断叽叽喳喳哭闹小鸟的黑猫,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先生,这两位,又是何方大驾?”   “看我顺眼,一路跟上的两只灵兽罢了。”封霄阳无意过多解释,只淡淡的说了几句。   好在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只当是给自己的队伍里增添了些助力,闲聊几句后便重新开始寻找生魂。   被这两只灵兽闹出的动静打了岔,此间阵法必然会产生改变,慕风欲再次闭上了眼,口中喃喃有词。   经此一事,封霄阳也没了继续方才话题的意思,极为隐蔽地瞟了陈凡一眼,见他只是脸色微变、并未表现出更多的情绪来,便也明白了,这人也不是什么善茬。   反正还有不少时间,等出了这幻境再去谈那件他想要求的事也不迟。   程渺自那两只灵兽出现起,目光便定在了那只湛蓝眼眸的猫儿上,眸色微沉。   见那猫儿为求原谅露出肚皮任由封霄阳施为,而那魔人竟还真上手摸了好几把,眼神终是抑制不住地冷了下来,向着封霄阳伸手:“我来吧。”   封霄阳撸的正开心,带着笑意抬头,看见程渺那张黑沉的脸时先是一怔,瞬间便明白了这位仙尊的心思,顿时笑起,暗搓搓的传音:“怎么,仙尊连只猫儿的醋也要吃么?”   程渺的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飞快的把伸出的手又放了下去,装不在意装的多少有些欲盖弥彰。   封霄阳感受到了他心中传来的场景,自己也多少有些不自在,便不顾木溪的反抗,将它放在了地上,弯着眼轻声呢喃:“跟上我们,要是在我没消气之前就把小青鸾放了的话,你就再吃三天我做的饭食。”   木溪瞬间便吓的炸了毛,瞳孔骤缩,在闭上嘴的前一瞬想起了被她叼在嘴里的小青鸾,赶忙放开牙关,差一点儿就要让梧九杳再涅槃一次。   老大做的饭,谁吃谁知道。   程渺的脸色这才好了些,背在身后的手指轻动,神色一怔,紧接着便垂了眸,沉声道:“这阵中刚没了三道生魂,还剩下七道生魂你我尚未寻见。”   慕风欲仍在推算之中,封霄阳却是猛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冷声道:“要么是有人心怀不轨,要么就是那设阵之人,将自己的魂魄也放进来了。”   此阵以时间为基,本该是个能够将人困死其中的阵法,阵中之人不该这么快便没了性命。   他们入这阵中尚且不过一日,便没了三道生魂,显然是有什么人按捺不住,动了手。   封霄阳是一力降十会,将那房中所有能拿来当阵法的东西全毁了,慕风欲二人则是借了灵器推算,两只灵兽本身在这阵法中便有着人类不能企及的优势,是以才能如此快的破局。   来这张家的人他们也都是见过的,不过都是些无法进入修真界的低阶修士与稍有武艺的凡人,封霄阳并不认为他们能够如此迅速地从那房中出来。   如此一来,那能在瞬息之间灭掉三人的东西,必然就是设阵之人了。   以己身入阵,的确能够将整个阵法操控的更加得心应手,可那只狐狸狡诈万分,真会将自己的魂魄扔进这个阵法之中?   封霄阳心底仍有疑虑,正要传音让程渺再算的细上一些,便见慕风欲睁开了眼,长长吁出一口气:“先生,这阵法经了方才的一变,已有了破碎之相,出了生门。”   “看来是先生那两只灵兽烧到了这阵法的根基,设阵之人已然操纵不住这阵法了。”推演之法极耗心神,慕风欲的嘴唇瞬间便没了颜色,“据我推算,最多再过上三四个时辰,这阵法便会完全破碎,到时这入了阵的人是生是死,便只由天定。”   难怪会这么着急,瞬息间便灭了三人,原来是这阵法要崩溃了!   封霄阳精神一振,打起了些干劲,赶忙问:“那慕修士可有算出,剩下的几道生魂都在什么位置?”   慕风欲给自己拍了个凝神术法,带着急促的喘/息出声:“方才还能算的清楚些,如今却是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出来个大概……先生,你当真能救下这阵法中的所有人么?”   “若是并无把握,不如你我先行离去,这阵法实在太过诡异,或许会有杀身之险……”   果真是条毒蛇,一旦见势不妙便及时收手,冷血万分啊。   封霄阳心中啧啧作声,面上却不显,只有些嚣张的抱了臂,挑眉道:“慕修士,你我达成的协议,可是要找到这阵中所有生魂的,事到己身才知道后悔,不如想想那因你们隔岸观火,死去的城中人?”   慕风欲哑口无言,封霄阳也懒得再看他,把木溪捞起来塞进程渺怀里,冷声道:“走吧,能模模糊糊算出来些总比算不出来好。”   程渺接了那猫儿,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太对,怀里温热的物事似是无骨般柔软,时不时还甩甩尾巴,怎么抱都不得章法,想把它塞回封霄阳怀里,又酸的紧,只得垂下眼同那只猫儿大眼瞪小眼。   这样的东西,究竟是如何讨人喜欢的呢?   看这两只小东西的态度,与封霄阳像是从前便相熟的,或许能打听出些他不知情的事,比如那魔人为何会魂魄残损,“心心念念”的凡人又究竟姓甚名谁。   他二人虽已有了些身体上的关系,可程渺总觉得没什么实感,眼前这些事都像是一场随时破灭的幻梦,封霄阳也只是逢场作戏、临时起意罢了。   百年前倾心那凡人,百年后便能为了他落泪,再百年还不知道又会喜欢上什么东西呢。   修道者一生极长,换上几个道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程渺偏偏就是个犟脑筋的,既是认定了一个人,便不会轻易改换。   嘴上说不在意,可心中如何能不在意?   他梦中总有封霄阳浑身鲜血、奄奄一息的场景侵扰,怕的厉害,恨不得在封霄阳那残损的魂魄上加把锁子,再套上根链子,免得这人不知道跑到了何处去,更怕这人有一天对他没了心思,抛草鞋般将他扔了去。   由爱生忧再生怖,程渺承认自己贪心不足,进这幻境之前还觉得远远看着,由封霄阳去便好,如今却是心中跟猫挠了似的,总想再进一步、得寸进尺,再将这魔人捆的紧些,最好让他眼里只看得见自己。   几人知道情势危急,脚下自然便加快了速度,不过几刻,便赶到了一处厢房前。   封霄阳感应到了厢房内那股熟悉的气味,来不及欣喜,望着那厢房外的场景,缓缓皱起了眉,沉声道:“这地方的婴魂,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程渺点了点头:“方才你我出房门之时,还没看到过如此之多的婴魂……”   若说封霄阳推开窗时那婴魂是叠成了一扇窗,如今这厢房之外的婴魂简直就要垒成一堵厚厚的大墙,细微的哭声更是密集无比,扰人心神。   “的确是比之前多了许多。”慕风欲轻声一叹,“先生,我们走过的路也短了不少,如果不出我所料,这整个阵法,应当是在不断收缩着的,看来我说的三四个时辰,还是多了些……”   “照这个样子,不出一个时辰,整个阵法便要从中崩塌了。”   封霄阳倒吸了一口冷气,从木溪口中抓出已经湿漉漉的小青鸾来:“看样子我们一路冲过去是来不及了,小九,喷火!”   小青鸾浑身的毛湿了大半,朝着自家的冤种老大抛去一个极为怨念的眼神,狠狠地在封霄阳手上啄了一口,张口打嗝般吐出一个小小的火球来。   那火球在飞行的过程中不断暴涨,飞至厢房门前时已有磨盘般大,化作一道屏障,随着几人的脚步而推进。   封霄阳瞅了瞅屏障外不断闹腾、却怎么也进不来的婴魂,感叹道:“小九你这火是真好用,不但能照明,还能帮忙驱鬼。”   “那是当然啦啾!”小青鸾又吐出一团火球将自己浑身上下的羽毛烤干,蓬起身子抖了抖,闻声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我这火只烧凶恶之物啾,这些小鬼虽然看上去可怕,却都只是些小孩子啾,并没有什么害人之心,自然是不会烧的啾。”   “不过真的好奇怪啾,人类不该是最爱自己的幼崽的吗,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小鬼啾?”   封霄阳轻声一叹:“我也不知道,许是私欲作祟吧。”   小青鸾歪了歪脑袋:“那就是有坏人?啾,那边的修士啾,你们不是斩妖除魔的啾?赶紧把这些小鬼都送回家呀。”   它理了理自己的毛,心疼地啄下自己折断的羽毛,想了想,随口将它插进了程渺衣服上的毛边里:“这些小鬼的家人一定在等他们啾,就像小九在等着老大一样。”   “压寨……剑灵大人虽然品味不行,我也会把最喜欢的羽毛送给他啾,因为老大的人,就是我的兄弟啾!”   它看了看一旁那两位修士,觉得他们的神情有些古怪,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古怪,只好当做是鸟眼看人丑,看谁都觉得他有点心虚样儿。   程渺那一身衣服本就花里胡哨乱的紧,领口再别上几根冒着青光的鸟羽,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看着小青鸾那副乖顺样子,倒也没什么责怪之意,眼见着到了厢房门口,便要并指凝出剑气,破开那扇房门。   谁知小青鸾插完那几根羽毛,一拍翅膀回了封霄阳肩上,嘀嘀咕咕地咬耳朵:“老大啾,我不是反对你找压……找能一起双修的剑灵啾,可你找的时候也要看看样子啾,这只剑灵花里胡哨的,品味这么差,跟那傻乎乎的鹦鹉似的啾,一看就不聪明!”   封霄阳眉目带笑,闻言轻声答:“他身上的衣服是我给换的,你老大我是土狗,就好这一口。”   无比痛恨自己听了一耳朵的程渺:“……”   瞳孔地震的小青鸾:“老大!你之前不是还跟我讲这世间美女千千万,你最喜欢的就是腿长腰细那一款,怎么现在突然就变了啾?!”   它惊的翎毛都立了起来,歪着脑袋不断打量着程渺,心想这只剑灵看上去也没多好看啊,怎么能得了老大的欢心呢?   难不成是在双修一时上别有建树,把老大伺候舒服了?   不对,这不是它一只幼年啾该想的问题……就算只有身材是幼年啾,那也是幼年啾!   程渺听的牙酸,抛开脑中忽然多出的“我的品味究竟是不是真有问题”这一念头不想,单手挥出,便将房门斩开,露出其内的景象来。   同他们醒来时的场景相似,这间房也被布置成了婚房的样式,只是有些凌乱,隐隐还传来几声求饶之声:“青儿!青儿!别打了别打了!咱先出去好不好?你再打我就哭给你看了——”   “你哭啊!娘的,气死姑奶奶我了,怎么就跟你混到了一间房里?萧公子都不知道咋样呢!哎你个小崽子还真哭了?看我不给你把眼泪打回去——师、师兄好。”   柳青儿边打边追,嘴里正不干不净的骂着,就与皮笑肉不笑的慕风欲对上了眼,瞬间从女武松变成了乖猫儿,还不忘打量了一旁面无表情的程渺几眼:“那什么……师兄是怎么找见青儿的?”   慕风欲翻了个白眼,决定回去再收拾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师妹,侧过身让出站在几人身后、脸上笑意多少有些挂不住了的封霄阳:“萧先生带过来的。”   柳青儿先惊再喜:“谢谢萧先生!要是没有萧先生,我还不知道要和这小崽……和李修士在这屋子里困上多久呢。”   封霄阳干咳一声,听着屋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干嚎声,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那什么……承蒙姑娘照顾我这不成器的徒儿了。”   小青鸾没有他那么能忍,扑棱着翅膀飞进了屋子里:“小老大!丢脸死了!哭什么哭啊啾!”   木溪也长长的喵叫了几声,算是应和。   李致典脸上依然挂着眼泪,被小青鸾啄的抱头鼠窜:“呜呜我真的不敢了,可谁在这地方呆着不害怕嘛!再说还有青儿在……嗝。”   未来的仙魔共主、一步成神的主角李致典先生,穿着一身极为别扭的女款喜服,小媳妇般挂着眼泪,被鸟啄的抱头鼠窜,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哭嗝。   程渺刚踏入房门,便看见了这一番景象,顿时沉默着又退了出来,对着试图装作自己从没有过这个徒弟的封霄阳无奈道:“你收的徒弟,你去把他领回来。”   眼前的这一番景象,简直是继他从封霄阳口中听到这小子亲口说过要入赘别家后第二件令他怀疑道生的事——自己教的分明是正统的道法啊,怎么能养出来这么个小徒弟?   封霄阳听着屋里的动静,默默地别开了眼,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揪住李致典的耳朵转上三四圈的冲动。   好的不学坏的学,他怎么讨程渺欢心学不会,倒是学会怎么装哭耍赖了!   ……所以李致典会变成这个样子,和他那位师父的教导实在是脱不开关系,只是他师父本人怎么都不愿承认罢了。   李致典被小青鸾啄了一会,也反应过来了不对,赶忙冲到门口,果然看见了自家师父,顿时喜笑颜开,正要扑进封霄阳怀中哭诉一下自己这一夜受的苦,抬眼便看见了一旁花里胡哨的程渺,神色登时便冷了下来,阴阳怪气的出声:“哟,这不是主事么?先前还带着个女人往师父面前凑碍人眼呢,现在那虞修士呢?”   “说实在话,主事您现在这一身实在是入不得眼,后山跑的公野鸡都比你好看些……哎呦哎呦师父!你干嘛揪徒儿耳朵啊,疼疼疼!”   封霄阳阴恻恻地揪住李致典的耳朵往上提了提:“净不学好的……你师父我就喜欢这口怎么了?花花绿绿的看起来多喜庆?”   喜庆过头、领口还别了几根鸟毛的程渺:“……”   李致典疼的五官都扭曲到了一块儿去,闻声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师父和主事结束冷战了?要我说,主事这种没了男德的男人就该被塞进猪笼里沉塘去,这可是师父你教我的……疼!徒儿知错了徒儿不说了师父你轻点……”   程渺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是明白了为什么李致典会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他开始极为深刻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封霄阳管的还是太松,才会演变出如今的场面。   封霄阳把李致典揪的眼泪汪汪,眼见着自家徒儿又要掉眼泪,便颇为气不顺的松了手,把目前所知的情报同这屋中的两人说了遍。   “等等。”李致典一时间听了太多,只觉得有些接受不能,晕乎乎的数着手指嘟囔,“所以师父你之前的猜测成真了?然后那个长的丑不拉几的水鬼和鬼母有一腿?鬼母不是一个人,而是换了两个身子,还被这地方的主人害死了?那个张小少爷又是什么玩意?哦想起来了是鬼来着……嘶青儿你这样我很丢脸诶!”   柳青儿实在是看不下去他继续犯蠢,一把把他揪着耳朵扯到了一旁,小脸上神情也有些严肃:“萧公子的意思,是说这阵中如今除了在场的我们,还有五道生魂,且这阵法还在不断收缩?”   封霄阳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感慨万分——柳青儿要是他的徒弟该多好——赶忙点了点头,正经道:“是这样的,慕修士已推算出了大概的方位,就差着去救出来了。”   “确是如此。”慕风欲点了点头,“我算出有四道生魂如今正在一处,另一道生魂正在急速赶去,且阵法的收缩也在加快,不出所料的话,怕是只能再撑上半个时辰不到……”   “那还等什么呢?”柳青儿急的白了脸,“赶紧去啊,能救都救上啊,这城中已死了这么多人,能救活一个就救活一个!”   说着便足尖轻点,冲进黑雾中去,没过一会又跑了回来,急赤白脸的问慕风欲:“师兄,哪个方位?跑多久?”   慕风欲少见的垂了眸没有说话,却是陈凡出了声:“柳师妹,我等还是一同行走比较好,毕竟这黑雾中也不知会出现什么东西来。”   柳青儿点了点头,一双杏眼在周围人身上转了圈,是个相当明显的催促样子。   封霄阳看着这同出一门的三人,一时间心中竟有些感慨。   分明都是修士,竟有如此大的差别,实在是令人慨叹。   两只灵兽找到了自己该呆的地方,一个卧一个蹲的回到了李致典身上,封霄阳便也不再耽误时间,吩咐小青鸾用凰火开路,几人调动全身灵力、直奔那最后一处有着生魂的地方而去。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应该还有一更orz 第八十三章 莫染红尘   “愿神仙大人从此诸事顺遂,快乐逍遥。这世间红尘千丈切莫沾上,一沾上便逃不开了。”   胡点芳到时,主屋中已多了个人。   是个一袭青衣、温文儒雅的女子,如今却是柳眉倒竖,执着长长一条玉骨鞭,沉默不语的立在堂下,分明是在等他。   他已经衰败到了一定地步,就是魂魄行动,也得走上一会歇上一会,方才又杀了那几人,如今是该停一停了。   胡点芳便在堂中停了脚步,幻化出个男人的样子,狐眼微微眯起:“呀,这位又是什么人呢?”   虞清道冷声道:“阁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真无趣……”胡点芳轻哼一声,“不过青莲峰主你是真不会演戏,你那师侄好歹还知道在我面前掩饰一番,才让我看见他心中埋藏最深的东西……”   “而你呢,根本就是把心敞开了给我看嘛,可太轻敌了。”   他化作狐形,轻快地绕着虞清道转了圈,嘻笑道:“只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你,居然会对自己的师侄心动……当真是奴家也没料到的事情呐。”   “那房中的动静,好看不好看,好听不好听?”   虞清道执鞭的手慢慢握紧了,咬着牙关出声:“阁下究竟想做些什么,不妨明说。”   胡点芳轻笑一声:“很简单,你想把自己的师侄从魔尊手底下救出来,对么?”   “奴家向来胆子大,看上了魔尊那绝代炉鼎的身子,不如你我里应外合,就让那封霄阳折在此处如何?”   虞清道抬起头来,神情极为漠然的四下看了圈。   堂中布置的极为喜庆,供桌上拜高堂的位置却左右绑了两个血肉模糊、苟延残喘着的人,一旁的宾客椅上坐的全是涂了红脸、张口大笑的纸人,怎么看怎么诡异。   “既是要里应外合,又为何要做出这番场面恶心人、要将我也塞进这阵法中去?”   胡点芳下意识想晃一晃自己的尾巴,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尾巴已断了个干净,仍是娇笑出声:“那位魔尊本事可大的很,不做这阵法,奴家可困不住他。”   “奴家绝对不是不信峰主,毕竟峰主在奴家这里,可是跟透明人一样没什么能掩藏的呢~”   四下一片死寂,忽的响起了些人声,胡点芳偏头一望:“哦呀,看来是那些人找上来了。也好,再慢上几步,我还怕撑不住这幻境呢……”   他话未说尽,便听见道极为凌厉的风声,下意识想要避开,身子却不听使唤,只得有些狼狈地下地一滚,险险避开那一鞭,似是早已预料到了眼前的场景,轻笑出声:   “果然如此,奴家还奇怪呢,青莲峰主如此玲珑的一个人,怎会轻易中了奴家的圈套……奴家还真是好奇,峰主对自己师侄的那份私情,是否也是装出来的?”   说话间虞清道已挥了不下十鞭,却都被胡点芳险险避过,心中虽有些气恼,却也知道即便是阵法塌陷的现在,胡点芳这个设阵人也是这阵中最为强横的存在,招式便更加凌厉了起来。   胡点芳躲闪不及,被鞭上劲风连皮带肉撕下一块,疼的连话音都咬不太清楚了:“奴家好歹也活了上千年,再怎么说惑人心的术法也是不会施错的,峰主可是这千年中唯一能违抗了奴家阵法的人……真是藏的不浅呐。”   人声越来越近,亮光也越来越盛,虞清道几乎是使出了自己的全身实力,将鞭挥的滴水不漏,断绝了胡点芳逃窜的所有后路,见它目露绿光,忽的轻蔑一笑:“我对师侄有着私情,确实不假。”   “只不过,你搞错了那个有着私情的对象而已。”   胡点芳一愣,下意识跟了句难以置信的:“什么?”   这一愣不足一息,却被赶来的几人找到了机会,程渺冷着脸打出一道剑光,正正刺入了胡点芳的胸膛,封霄阳本着一不做二不休的法则,丢了不下上百个阵法过去,将胡点芳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余下几人紧随其后,落地之时都看见了那堂上钉着的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均是一愣。   李致典更是长长的抽了一口气,颤着声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柳青儿虽强装镇定,脸上却也是有些发白,垂下的手不由自主的攥起。   胡点芳虽被钉在了地上无法动弹,可毕竟只是在这阵中分了一缕魂魄,仍有着说话的力气,见众人都被那两具身体吸引过去,连咳带喘地颤着吸了口气,娇笑一声,道:“各位修士老爷们,想不想听奴家讲个故事?”   “你先别讲,先说明白这两个人都是谁!”李致典的声音都是抖的,却握着剑上前了一步,瞪视着地上的胡点芳,“你这狐妖,亏我之前还心疼你!居然滥杀无辜!”   “无辜?”胡点芳嗤笑一声,“这堂上的二人,一个姓许,一个姓贾,没一个姓张的,却是这张家的老爷夫人。”   “他二人这一辈子手上沾的血,可比小子你手上的多多了。”   “奴家杀了这两人,倒是做了善事呢。”胡点芳的声音极低,几乎低成了气声。   李致典瞬间便白了脸,思绪电转,明白了堂上这两人究竟是谁,瞠目结舌了老半天也没说出句话来。   封霄阳轻笑一声,挥出一道魔息,极为轻巧地把胡点芳开膛破了肚:“你倒是有话可讲了?为了自己能升仙,祸祸了不知多少凡人,还敢说自己是在‘做善事’?”   他下手从来就没有轻过,眼见着那狐狸的肚子被从中豁开,内里的物事流了一地,面上也没什么波动。   身后传来“哇”的一声,似乎是有人经受不住,吐了。   胡点芳怔怔看着从自己身体中漫出的血色,下意识出声反驳:“不是……”   “不是什么?难不成你现在要认了自己做的并不是什么善事?”   “不是……为了自己升仙。”胡点芳浑身上下都在疼,却连一丝儿挣扎的力气都没剩下,只得慢慢的喘着气,眼中划过些诡异的亮光,“是为了给清凝……复仇啊。”   冤死之人,意念强横者,千年百年不散,可为怨鬼。   胡点芳一时兴起做了狐仙,在清凝横死之时心中也并没有什么动静,甚至还在心底打起了小算盘,想炮制出只厉鬼来供自己驱使。   可死人终究是不好看的,清凝死的又惨,周身满是淤青、骨肉支离,身下满是血污,怎么看怎么难受。   他找了少女人皮、婴儿魂魄,又花了自己百年修为与一条长尾,将清凝恢复成了死前的样子,看着眼前那与从前别无二致的脸,忽的就愣了。   他不是要做厉鬼么?又为何要废这么大的周章让清凝变成这副样子?   胡点芳在幻境里窥探了无数他人暗藏的欲/望,却始终没摸清楚自己的一颗心。   他把清凝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却又怕自己干出什么事情来般将她锁进了地下,满口“只是为了给鬼母提供养料”的安慰着自己,从鬼差手里抢下了那两只鬼胎养着。   生骨花,千年不遇的物事,胡点芳觉得自己该把这东西寻见、拿到手,却又不知道拿到手了究竟该派上什么用场。   他自断了一条长尾,早已没了突破瓶颈的可能,拿着生骨花顶多就是续上百年的寿数。   但好像,再续百年寿数,也没了什么令人快乐的事。   胡点芳活了千年,如今想来,记忆最深的不是青丘那潺潺山泉,也不是那将全族赶尽杀绝的修士,而是那夜花楼点了灯,跪在披了红纱的佛龛前,忠诚请愿、眼下缀了细细一串泪的少女。   清凝是知道自己被赎出青楼,有着他的一份力的。   她走的那日,规规整整地跪在佛龛前磕了三个头,将脸上的泪擦了,露出个有些傻气的笑来。   “愿神仙大人从此诸事顺遂,快乐逍遥。这世间红尘千丈切莫沾上,一沾上便逃不开了。”   胡点芳违了她的意,强求着让清凝那本该早早便转世投胎的魂魄在人间多留了一纪,日夜看着个不似人的东西抒情,甚至疯魔到见了张瑾禹,都会恍惚一瞬,总觉得那少女如今仍未嫁,也未死,只是如十几年前一般,不愿见人,躲到了什么地方去。   “原来是为了清凝啊。”胡点芳只觉得浑身上下轻的厉害,声音极哑,带了些嘶嚎般的泪意,却没了嘶嚎的力气,听起来像是衰老的风箱一般勉强。   他只将自己的魂魄送入了这阵中,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本不该有着如今的感觉的。   难不成是……   “先生!阵法要崩塌了!!”慕风欲急急出声,几乎是他话音刚落,几人便是齐齐一晃,回头一看,竟连远处的浓雾都散了下去,墙倒院摧,婴魂齐齐嚎哭,一片乱象。   “生门开了。”封霄阳望着那突然亮起的天际,罕见的沉了脸,“看来不需要我出手了……慕修士,你们先走,我还有些旁的事。”   周围的场景崩塌的更为剧烈,眼前景象不断变幻,显然已到了幻境彻底崩塌的最后关头。   慕风欲猛一点头,道了声“小心”,便一手扛起陈凡、一手将面色发白的柳青儿拽走,直奔亮处而去。   虞清道只是朝着二人点了点头,黑着脸飞了出去。   木溪与小青鸾本不想走,可看见封霄阳那张突然黑沉下来的脸,均是齐齐一个寒颤,赶忙一个叼一个抓的把拼命挣扎的李致典拉走了。   清理了无关人员,封霄阳终是长长吐了一口气,转过身来望着那两具血肉模糊的人形,冷声道:“小少爷,看了这么久戏,也该出来了吧?”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这持续五十多章的鬼母本,终于是迎来了完结啊(叹气)   说实话咕咕精真没想到会写这么长…… 第八十四章 宴席散场   “三拜已成,二位从此便是夫妻——”   阵主奄奄一息,阵法自然也再维持不住,黑雾逸散、白墙从中崩裂,整间院落都开始震颤起来,那黑透了的天穹像是被打碎的玻璃一般,裂出几道缝隙,透出耀眼到灼目的光芒来。   封霄阳二人身处的大堂也无法从中幸免,地面寸寸崩裂、墙上那两具人形没了支撑,坠落下来,发出些不似人声的嘶吼。   这整座大阵,眼见着便是要彻底崩塌了。   而封霄阳一语落下,四周的动静瞬间停滞,连那不断坠落的灰土与碎石残木也停在了空中,场景极为奇异。   自四面八方围来声极轻的叹息,紧接着是木轮压在碎石上的声音:“二位果然是看得见的。”   胡点芳睁着一双无神的狐目,怔怔看着空中的景象,似是听见了那细微的轮椅声,好一会才从喉间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来。   它被在地上钉的极紧,挣不起身看一眼那从黑暗中走出的人,却也能猜出究竟是谁,似哭又似叹的说出话来,声音低的像是气声:“我……该想到的……小少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难怪会一连说了三句“你要死了”呢,原来是准备亲手断了他的后路……   张瑾禹摇着轮椅慢慢地走了出来,艰难地操纵着轮椅拐过地上的碎石残木,垂了眼看地上那只被开膛破了肚、露出自己本来面目的狐狸,脸上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像个好看的人偶一般冷冷注视着它。   胡点芳如今的样子极为难看,身子已瘦成了个皮包骨,浑身上下的毛脱了个干净,屁/股后面更是光秃秃的,无意识地抽搐着,地上的血已漫了一片,是幅极为难看的样子。   “我说过,你快要死了。”少年的声音依旧清脆,仍是那副古井无波、了无生意的样子。   程渺目光定在张瑾禹身上,眸色渐冷,沉声道:“是你在操控这阵法?”   不然这整个阵法忽然停滞、甚至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的景象,又该作何解释?   张瑾禹沉默不言,封霄阳却似早料到了眼前的这般情形一般,“啧”了声:“仙尊若是这么想,可就中了这小少爷的圈套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阵法是该有两层的吧?”他极为眼尖地注意到了张瑾禹那突然握紧的手,弯了眼笑起,“看来我猜中了——这阵法共两层,如今我们所处的阴曹地府般的阵法是里层,外层便是那狐狸为整个张家制造的、太平长安的幻境对么?”   少年沉默半晌,忽的长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一双蒙着薄薄白翳的眸子盯紧了封霄阳:“大人说的对。”   那墙倒院摧的幻境应声而碎,四周场景瞬间变幻,露出幅鸟语花香、其乐融融的景象来。   张家似乎有了什么喜事,下人们正在张罗着宴席,张灯结彩地挂了无数红灯,院中摆了长长一条红木桌,侍女正忙着往上布饭。   上下百十口人都忙的够呛,似乎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院中多出的两人与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狐狸般。   所有人都是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只有张瑾禹虽坐在主位上,却仍撑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对着封霄阳低声道:“正如大人所见,这便是胡……它为我做出的幻境。”   封霄阳四下瞟了眼,轻巧的吹了声口哨:“这是红喜,还是白喜?”   “都算。”张瑾禹望着眼前桌上的红鸭蛋,“这是十二年前本该有的一桩喜事,如今才操办,着实是有些晚了。”   胡点芳原本已只剩了出气没了进气,听了他这一句,忽的剧烈咳喘起来。   “我娘出身不好,我爹答应过她,会在这地方给她风风光光的办场婚礼,以正妻之礼迎她进门。”   只可惜两人在世之时,终是没了办这场婚事的机会。   遥遥起了声唢呐,仪仗敲打着进了门,惊的封霄阳程渺二人均是一颤。   “二位大人清了场,想来是要留下来处理我娘的事。”张瑾禹望着那涌进门中的一众人马,似有些渴望般软了声线,“我也不劳大人动手,亲自将我娘请了过来……待这场喜事结束,再处置我等如何?”   程渺皱了眉,正要出声,却被封霄阳抬手止住,带了笑道:“好。”   这鬼胎能长成如今的样子,也不知吞吃了多少婴儿魂魄,若非要算一笔债,那定然该是个要下油锅炸的恶人。   可从头清算一遍,这鬼胎二人与那鬼母,都是些被世道逼的没了退路的可怜人,冤死荒野,又恨的无法释怀,才会化作怨念为祸人间。   若是不让这母子三人化了恩怨,想来就算是下了地府,也化不开心头那股积了十几年的怨气吧。   那落了榜的许秀才,可是顶了张探花的名字,逍遥了足足十二年,有妻有子,揽尽了钱财。   而本该如他们一般幸福的清凝一家,却是死成了整整齐齐四道鬼魂,别说有具全尸了,连自己的记忆都保不全。   这债,是许秀才该还的。   花轿进了门,一片嬉闹里下来了个形状奇异、步子都走不多稳的人,每一步都留下对带着血印的歪斜脚印来。   分明是那失了胡点芳妖力庇护、身体已逐渐腐朽的鬼母。   周围人似是从未看见过那从新娘子身上掉下的块块皮肉一般,仍是闹腾着要见新娘子,将鲜花抛了她一身,却没有一片落到地上的。   封霄阳看着眼前热闹至极、却又诡异至极的景象,叹气道:“你杀了这般多的人,想过投胎后要如何么?”   “想到过的。带着记忆去畜生道轮回百世,杀一个人便轮回一世……即便是如此,我也想将这场拖了十二年的喜事办完。”   操纵阵法并非易事,张瑾禹的脸色极为明显的又白了几分,缓了缓才接上自己的话:“大人,喜事当头,便不要再说这晦气话了。”   封霄阳看着少年惨白如纸的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有默默叹息。   程渺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过,看着眼前诡异至极的景象,情绪复杂到难以言喻。   这场荒诞至极的喜事,他本该阻止的,却始终挥不出那道剑诀去。   鬼母跨了火盆,一步三摇的被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搀着,慢慢进了堂中。   “那人是在我娘死后,将我从她肚中剖出来的人。”张瑾禹突然出声,仍是古井无波的,“紫河车是好药材,拿出去还能卖上几两银子。”   新郎官在堂中等待,面上一片木讷,浮肿的身躯似乎要将身上那套喜服撑开一般,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身旁侍立着一个身宽体胖、面目极为熟悉的中年人。   是那位夜间找上封霄阳、要他算上一卦的人。   “那位,是亲手将我爹勒死、又丢进湖中去的人。”   鬼嫁娘一事,张家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都齐齐掩盖了事实。   异相发生之后,这院中的百十口人心怀鬼胎,不敢说出十二年前那桩旧事,对外只称是“鼠患”,这才让胡点芳有了布下大阵、将整个张家控制在手中的机会。   或许只是想明哲保身,或许是觉得自己只手翻不过天去,或许是心存侥幸,觉得不过是个弱质烟花女,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清凝在张家后院里被关了足足四个月,嘶声惨叫了百余天,这些人中却没有一个伸出过援手。   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张瑾禹坐在主位,指点江山般将院中人的底细一一说了过去,最后停在堂中如肉块般堆叠起来的两个人身上,露出个有些讽刺的笑意:“而这两位,便是我的‘父母’了。”   程渺的指节攥的发青,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实在是来的太晚了些……   封霄阳看了看椅子上脸色越来越白、四肢隐隐有些消散趋势的张瑾禹,又看了看地上苟延残喘的胡点芳,忽的一声轻笑:“小少爷,你们定然缺个司仪。”   张瑾禹抬头瞥了他眼,轻轻点了点头。   封霄阳弯了眼,身形一晃,转瞬间便站到了堂中,少见的正经起来:“吉时已到,迎新人——”   鬼母与水鬼在堂下站定,一个血肉脱落、不似人形,一个面容木讷、身形浮肿,本该要让封霄阳怕到颤抖的,心中却是一丝惧意都没有,甚至慢慢的红了眼圈。   “女方一舞倾城、才艺双绝,男方高中探花、官运亨通,实是命定的一桩好缘分!”   “二位新人均无高堂,也无需天地眷顾,三拜只拜彼此便可。”   两道鬼魂慢慢转了身,一个无眼一个无魂,却好似都在望着对方一般。   “第一拜,是拜这一纪煎熬终于今日,二位新人喜结连理!”   周围人声喧嚣,堂下两道身影缓缓对拜,落下些不大好看的东西,像是泪。   “第二拜,是拜善恶终有报,二位新人从此再无冤情!”   水鬼脸上的木讷神情随着下拜缓缓崩裂,眼中慢慢有了神般,颤着声道:“清凝……”   鬼母的身体猛地一抖,头上的红盖头边缘慢慢滴下血滴。   “第三拜,是愿来世再无人心囧测,二位新人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鬼母缓缓躬身,尚未直起腰身,便塌成一团泥样的物事,水鬼下意识伸了手,却是摸了个空。   他脑中那团迷雾终是散去,露出其下掩藏的无数事情来。   “三拜已成,二位从此便是夫妻——”   封霄阳话音刚落,身后那两具身体便猛然炸开,血肉散了一地。   张瑾禹收回手指,身形已淡到没了形状,声音也开始有些虚无缥缈起来:“他二人欠我的。”   封霄阳下意识瞟了程渺一眼,却见他全然没去管那死状凄惨的二位,已走到了胡点芳身旁,干净利落的一剑刺下,瞬间便是身首分离。   “怎么?”程渺见他满脸惊讶,冷声询问。   封霄阳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赶忙道了句“无事”,暗道他还以为仙尊会留这狐狸一命,没料到杀手居然能下的如此利索……   而且也少见的没管那两个在他眼前炸成烟花的凡人,甚至从头到尾都纵容了张瑾禹这大逆不道的举动。   张瑾禹的身形越来越淡,见胡点芳没了动静,竟是如释重负般露出个孩子气的笑来,闭了眼轻声道:“谢……”   话未说尽,他便化成了些微弱的灰色光芒,在满院吹拉弹唱、其乐融融的景象中消散而去。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补一点张小少爷的想法吧。   他是狐狸养出来的鬼胎,在肚子里就遭了自己娘的厌恶,差点便不能出世,却并不多恨自己的亲娘,只是恨自己疯了的娘,以及恨那些让自己娘疯了的人。   以及他今年只有十二岁,思想上相当的偏执和扭曲,所以会执着于把这场喜事再办一次,虽然不会产生任何的改变,只会留下无尽的遗憾。   他对狐狸的感情呢,是很复杂的。   狐狸纠结了一辈子自己究竟是想成仙还是想清凝,心情时好时坏,生生把自己揉搓成了个变态,对张瑾禹的态度也是介于“工具”和“孩子”之间的情感。   张瑾禹对狐狸,既有一种对母亲天生的亲昵感,又一直恨着他不作为,在这被自己母亲当做食粮的十二年中一直怨恨着狐狸,总觉得自己若是没有出生就好了。   大概相当于一个孤儿对间接杀了他父母、又养了他十几年的人的情感吧,所以喜事办成、仇人死去,狐狸在他眼前断了气,张瑾禹便也就没了怨恨,可以安心去投胎了。   ——   十二年过往,不过一桩喜事重办,一件旧案重翻。   封霄阳一双眼仍盯在程渺身上,只见这位仙尊脸上的冰壳子竟是少见的碎了些,默不作声地向着张瑾禹消散的方向弹指打过一道魔息,看样子是道极为复杂的术法。   “这孩子这一世过于惨了些,等他赎清了债务,便投个好胎吧。”程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不愿转头,只轻声为自己的行为做着解释。   封霄阳心中略略有些惊讶——照这仙尊曾经的性子,遇上如此的邪魔歪道,不把它斩个魂飞魄散都算是好的,如今竟能放了这几人一命,甚至于还有了些偏帮的态度。   难不成真是男人本性,上过床便变了心思,连一贯的操守都能变上些?   胡点芳断了气,清凝与张瑾禹这对母子没了执念、慢慢消散在空中,满院的下人仍带着笑脸敲敲打打,却也有了些渐渐透明的态势。   堂中只留了满地的血肉,与怔怔站在其中、穿着一身喜服的张探花。   他眸子里蒙了层薄薄的白翳,好似仍未从眼前人离去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有些茫然的伸出一双手,愣愣地盯着自己那双浮肿的手看。   “张逐潮……原来我竟叫这个名字么?”他的声音极轻,眸中瞳孔已散,再表达不出什么为人的情感,却能从那轻轻颤抖着的一双手上察觉出些蛛丝马迹,惊恐怀念与怅然空茫交织,简直要从他那具浮肿的躯体里随着污水一同倒出来。   他混混沌沌了十二年,终是得偿所愿,想起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那满心的好奇期待便与经年怨恨一同消了去,缓缓看了圈周围仍在欢笑的张家下人,极为复杂地长长一叹。   大阵中间被人倒了个手,已是折损了些灵力,两位阵主如今均已身死,更是为这将将破碎的大阵又添了把火,眼见着四周景象不稳起来,分明是要彻底碎裂了。   于此同时,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空灵锣响,没来由地刮过一道阴风,看样子像是鬼差勾魂。   张逐潮看着这番景象,也知道自己没了多少时间,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向着封霄阳磕了个不响的头,木讷脸上似多了些笑意般,轻声道:“张某如今记忆已回,也想起了那寻了十余年的重要之物。”   “我自朝中来此,身上带了份密封的陛下口信,本是要到此交予接应之人,却是途遭大难……好在那许狗杀我之时心神慌乱,将我身上草草搜了遍便丢入了城外那条河中,如今想来,那密信必然仍在我身上。”   “过了十二年,那接应之人定然不会在起初约定之处……”他轻轻叹了口气,向着封霄阳有些僵硬地拱了拱手,“朝中密信多用金丸包裹,先生若是寻见,自可一用,只莫要忘了,待用完之后,交予陛下即可。”   封霄阳点了点头,温声道:“我明白了,探花若是再无挂念,便早早去了吧,那位姑娘怕是还在奈何桥上等着你呢。”   张逐潮微微一怔,终是有些艰难的笑起,笑意却是如释重负的:“谢先生照拂,我如今便去了。”   说着也与那张瑾禹一般,慢慢消散在天地之间。   封霄阳仍立在堂中,久久不发一言。   程渺望着四周越来越淡的婚礼景象,牵住封霄阳的手指:“大阵将毁,还是先出去吧。”   “……好。”封霄阳好似现在才回过来神一般,有些仓皇的转了身,足尖轻点,直奔亮处而去。   他掩饰的不错,只在转身的那一瞬露了馅,让程渺将他眼尾的那一点红收入眼底,心中顿时又是一阵叹息,也纵了魔息跟上。   什么时候,那个杀伐果断、暴虐嗜杀的魔尊,也成了现在这副会为了他人悲悯、为了他人落泪的慈悲样?   这样的人,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才会一心成为魔尊,甚至为此不惜将自己的魂魄都碎了去?   封霄阳不知他心中所想,闷着头一路往阵外飞,眼眶中的泪水被风带去,了无痕迹。   【恭喜宿主完成‘狸猫嫁’支线任务,奖励两年寿数。】系统的机械音如期响起。   得了两年寿数,封霄阳却见不得有多开心,嗓音闷闷地:“系统,你说迟来的正义,究竟算不算是正义。”   【宿主您可是反派角色,问这个问题很崩人设的。】系统冷声提醒,【宿主若是直接将胡点芳杀死,便也不会出现现在这么多的事。】   封霄阳自嘲般轻笑一声,不再与这个人工智障纠缠。   他身为魔尊,确实是不该在那时放手,可终究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反正他现在是披着萧沫的马甲,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到剧情发展,就算真成了救苦救难活菩萨,也没什么关系。   系统察觉到了他的想法,赶忙提醒:【宿主千万不要觉得没有影响,有可能只是造成的影响现在还没有出现罢了,蝴蝶效应可是……】   封霄阳听的心烦,暗暗“啧”了声,果断屏蔽了那个一直在自己脑子里乱叫的系统。   那先前还坚固无比、将他们所有人都吞没其中的阵法,如今却是薄的像是一张纸,封霄阳几乎没感受到什么阻力,便从阵中脱出身来,甚至还有余力将后出来、受阵法影响有些晕眩的程渺搀上一把。   日头极盛,刺的他微微眯了眼,觉得该是清晨,朦朦胧胧能看见些亭台楼阁,想来是回到了张家之中。   眼睛尚未完全张开,耳边便炸起声庆幸欣喜的“师父”,紧接着便有个炮弹似的东西直直抱上了他的大腿,撕心裂肺的嚎了几声。   封霄阳拿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挂在他腿上的丢人玩意儿是他收来的徒弟,额头上顿时便冒了青筋,有些嫌弃的将李致典一脚踹到了角落去:“大庭广众之下,知不知羞耻啊你?”   李致典赶忙为自己辩白:“这不是担心师父您老人家吗?您老人家在那幻境之中又呆了小半个时辰,谁知道会不会出些什么事儿……”   “胡说什么呢你?”柳青儿狠狠剜了李致典一眼,“萧公子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呢,说什么晦气话!”   封霄阳有些尴尬的笑了声,决定忽略自己丢人的徒儿,目光一扫,便见慕风欲二人也在一旁立着,就连那虞清道也面上隐隐有些难看的等在一旁,不由得挑了挑眉。   有趣。   两人脱离阵法后,这整座大阵便彻底崩塌,满院诡异的黑气汇成一团,落地竟是只小小的拨浪鼓,被一旁的小青鸾攒足力气,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张家之事,至此算是完全结束了。”封霄阳自袖中摸出了熟悉的扇子,悠悠摇着,带着笑意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那做奖赏的千两黄金,与这院中聚来的三教九流……”   他话未说尽,便被慕风欲打断:“千两黄金如今正在堂中,这院中聚来的三教九流除去之前死去的那几个,均无伤亡,只是损了元气,还需再睡上几个时辰。”   封霄阳闻言一愣,有些难以置信的问:“均无伤亡?”   慕风欲点了点头:“先生未从幻境中出来之时,我等便查探过一番……看来那鬼胎是留了善心,不愿再滥杀无辜。”   封霄阳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眼角余光瞥见了那拨浪鼓烧成的小小一团灰烬,又是一叹。   既是告一段落,封霄阳便也没了呆在此地的缘由,经了这一番事,对那千金的赏金早没了心思,又操心着那河里的皇家密信,便想早早离去。   可看了程渺一眼,他便打消了心中的想法——看程渺那副样子,定然是要帮这张家将后事也都收拾了,才能心甘情愿跟着走。   封霄阳在心里悠悠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这异相已除,可仍留了不少隐患,还请慕修士暂时处理一番,我有些急事要做,去去就来。”   毕竟这二人身份特殊,接下来的事还少不得要他们助力。   他说着眼神便转到了一旁眼神亮闪闪的李致典身上,下意识地皱了眉:“你看着我干嘛?也跟着收拾残局去!”   李致典眼中的火瞬间便灭了,臊眉耷眼地应了声“哎”。   木溪与小青鸾是极会看人脸色的,早就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叽叽喳喳的找上了慕风欲,说多少也能帮上些忙。   柿子先挑软的捏,封霄阳打发完了这一群,才将眼神转到了一旁冷冷注视着自己的虞清道身上。   想及程渺那夜说过的“小师叔可是看着我抱着你亲了足足一个时辰”,他多少还是有些尴尬,正要开口,便见虞清道冷哼一声,袍袖一甩,竟是径直走向后院,看那周身的灵力波动,像是要去把这满院的冤魂都超度一番似的。   尚未出招便已获胜的封霄阳目瞪口呆:“?”   这恶婆婆小师叔什么时候这么好应付了?   程渺也是微微皱了眉,有些不太明白。   分明一宿前虞清道还同他说过莫要与封霄阳牵扯太深,怎么就过了这么几个时辰,便换了一种态度?   若是虞清道知道他二人心中所想,定会悲愤至极的骂上句粗话。   娘的,你俩连床都上了,情话也说了,海誓山盟都定了一半,我现在反对还有什么用处吗?!   不过也是好事——封霄阳长长出了一口气,松下紧绷的肩膀,折扇一合戳了戳程渺的胸膛:“现在放下心了吧?随我来,我带你看些东西。”   程渺闻言,不留痕迹的一僵。   他本以为封霄阳看不出自己的心思,没料到这魔人早将他心中所想摸清楚了多半,只是看破不说破,随意几句便让他解了顾虑,心中虽有些被人看透的无奈感,可更多的还是股暖意。   按这魔人的性子,能容许他那份有些泛滥的慈悲,便是把他看的极重了。   程渺诡异的被顺了毛,心中似被羽毛搔过一般,有些微痒,默默跟上隐了身形、直飞而去的封霄阳。   这小城毕竟是江南水乡,水系繁密,两人没飞多远便到了城外,落在河边。   封霄阳眯了眼,小狗般这儿闻闻那儿嗅嗅,在程渺疑惑的目光中惊喜出声:“找到了!”   说着便凝神静气,闭了眼弹出一道魔息,游向水底,找见了那具已成骨骸的尸体,在淤泥中挖掘一番,终是卷出来了一个小小的金珠。   魔息收回,金珠也到了封霄阳手上,甚至还贴心的烘干加温了一番,拿在他手上时并没有预想的冰冷凉意。   程渺这时才明白了封霄阳那看似毫无逻辑的举动,见他在那金珠上敲敲打打、不得要领,恨不得拿牙咬上一口的样子,叹了口气伸出手去:“让我来吧。”   封霄阳捯饬了半天也没打开那金珠,多少有了些气性,翻了个白眼递给程渺:“你来就你来,我就不信你这啥也不会的剑呆子能将这玩意打……诶?诶?!怎么就开了!”   只见那让他折腾了好一会仍是毫无动静、恨不得直接暴力破解的金珠一到了程渺手中,便似是被触到了什么机关一般,瞬间便从中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其中的物事来。   程渺沉声道:“少时不知为何,学过些开锁的法子……”   说着便极为麻利地使了个巧劲,将那叠成小小一张的密信从金珠中取出,递到封霄阳面前。   封霄阳对他如此识相颇感满意,可一打开便傻了眼:“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字?”   他穿越了这么久,却也只识得些简单的字体,这密信所用的字体似草非草、似行非行,硬要说便是有了些具体形状的甲骨文,封霄阳看来看去,竟是一个字都看不懂,只得向着程渺投去求救般的目光。   程渺暗暗叹了口气,也看起那密信来,轻声念出其中的内容:“天元六年,天生异相,有一金光直坠东山……”   “后,上仙驾临,自号‘清虚’,收皇子凡为徒,言能庇我,自此风调雨顺,至此已过三年。”   “然,事无天助,近来异动频频,疑是‘清虚’所祸……”   “传边城军士,若遇‘清虚’之号者,迅速禀报朝中。天助之力,终不可多赖,‘清虚’一日不除,朕一日不得安眠。” 第八十六章 衣冠禽兽   程渺,一棵上赶着往猪嘴里拱的白菜。   “‘清虚’不除,一日不得安眠……”封霄阳轻声重复着密信中的话语,垂眸思索,“那皇帝老儿看来是个明白人,只可惜律令到了半路被人截了去,才会酿成这般大祸。”   十二年间朝廷年号一连换了三个,如今坐在皇位上的也不知道是这位明白人皇上的儿子还是孙子,清虚派倒是历三朝不改,依旧是这地方的国教。   要么说仙家不可介入凡间呢,本身就有着超出常人的能力,一旦用错了地方,便跟这遭了大难的江南水乡似的,连苦都没处诉去。   他提早便同张逐潮要了这密信,自然是有些打算在心头的。   原书中,李致典在取到天阶功法后勤加修炼,修为进境极快,很快便结了婴,听闻皇宫之中藏有秘宝,便带着柳青儿一同去了皇城。   他自身实力不差,又有吞天七着傍身,较之平常修士显然更能打些,经了柳青儿这国教掌门弟子的引荐,在皇家之中也是闯出了些声名,更得了原书中那倾国倾城、有大家风范的公主陈琼音青睐,差些便要成了驸马爷。   更重要的是,李致典在皇城之中获得了一枚玉简,并借此寻见了一处分神期修士的遗骨秘境,那分神修士死前曾掌一中型宗门,秘境中遗物甚多,肥了李致典的腰包,更让他寻见了与自己那枚铜铃成对的另一枚铃铛。   秘境崩塌之时,引动天地异相,恰巧那时虚怀宗掌门闻鹤才游历至此,不知是眼上蒙了猪油还是鸡屎,在收了程渺这超品灵根之后看上了李致典这个双灵根的落魄修士,一心想收他为徒。   李致典自然是以自己已有师尊为由,严厉拒绝,闻鹤才也不多言,只留下一封亲笔信,道日后若是有缘,可凭此手信进入虚怀宗中。   而他那贤良淑德的师父,在主角离开秘境、重回逍遥门后不过一月,便含笑羽化,也算是全了李致典这一桩机缘。   尊师身死,李致典本夸下海口说要守孝三年,可他师父才羽化了不到三个月,李致典便跑去了魔界,邂逅了那随手乱丢冰鸱毒的云雾遥,淬炼出一副超品根骨,修为也因此坐火箭般到了出窍期,进入修真界,开始了修炼新阶段。   与此同时,他闹出的大动静也惊出了沉迷虐仙尊无法自拔的原主,原主一看那铃铛数目翻了倍,杀意也翻了倍,见天儿的追着李致典砍,成功把主角砍进了虚怀宗,成为了闻鹤才门中亲传弟子。   总而言之,对封霄阳来讲,就是一个马甲上线了、另一个马甲又上线了,从闲散修士到疯批魔尊仅需自导自演一次羽化,便将自己所有的休闲时间都搭了进去。   除去他要恢复自己本来面目、重操砍人大业这一件麻烦事不提,还有另一件令他头疼的事。   原书中说原主囚了仙尊十年,后被程渺脱逃,今年算来已是第九年了。   再零零碎碎加上些时间,距离原书中程渺一身狼狈地被李致典寻见、带回虚怀宗,便只剩下不足十个月的日子了。   封霄阳虽着意拉快了时间线,却也只为自己与程渺争取出了不足两月的时间,如今虽是看起来逍遥,却真是一天天数着日子往过算,自己还能将程渺绑在身边几日的。   原书中李致典并不知道鬼母这条支线,自然也没取得这重要的金珠,清虚派在这界面又逍遥了些时日,是在虞清道为程渺恢复修为寻找秘药生骨花、来到这界面后才查出了那一堆子烂事,并凭着李致典那差一步便要成为驸马爷的身份令虚怀宗势力介入,逼得清虚派那为了突破境界无所不为的老头收敛了些。   封霄阳要将那大阵下的生骨花拿出,便逃不过这一番势力纷争,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将这记载秘事的金珠拿到手,去趟皇城、快刀斩乱麻的把事情处理了,必要时刻还可以出动程渺,让虞清道提早介入。   若是一切都能按照计划进行,那他还能再挣出些时间来,多与程渺以不是仇敌的身份相处些时候。   一路钻空子找漏洞,还得时刻记着剧情发展,免得自己忘记哪些重要的剧情,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封霄阳只觉得自己这命是真苦,叹了口气将金珠塞回到程渺手中:“你能将这东西合起来么?我们先回去再做计较,需要与清虚派那两个狼心狗肺的商量几句。”   程渺点了点头,在他说出“狼心狗肺”四字时微微的皱了眉,却并未多说些什么,飞一般地将金珠还原、放入灵戒之中。   封霄阳见状,自然又是惊叹一番,对程渺一介仙尊居然还有如此才能表示了深深的敬仰。   “日后若是不愿画你那画写你那字了,当个梁上君子也是门不错生意。”他捏起程渺的下巴,带着笑意眯了眼,“或许还能留下个什么‘夜来香’的佳话呢。”   程渺将他那只多少有些不太规矩的手扯下,无奈道:“说来我也有些奇怪,为何会有了这门手艺……”   封霄阳全然是幅不太当回事的样子:“你都活了这么久了,忘了什么事儿也正常。赶紧回张家吧,我严重怀疑你那好徒弟又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说着便哼着小曲没骨头般扯住了他的胳膊,在他谴责的目光中无赖道:“看我干吗?我给仙尊的魔息不少,足够你带个人飞回去了。我困的紧,让我歇歇。”   程渺有些无语,可念及这人刚从那阴曹地府般的幻境中出来,面上虽仍精神着,可经了那么多次惊吓,是该休息些时候,便猛地弯了腰,将无尾熊般趴在自己胳膊上的封霄阳打横抱起,沉声道:“走了。”   “哎哎哎??”封霄阳猝不及防,被他抱进怀里、贴上温热胸膛时才反应过来,想及两人如今的姿势,登时便红了耳尖,挣扎着要从程渺怀里下来,“不是你拉着我就好了,抱着成何体统啊?!”   就算之前那一次是程渺在上面,可那不过是还债罢了,日后他封霄阳还是要争取主动权的,怎么能跟个弱质芊芊的兔儿爷一样被人这么抱着?   “更不成体统的事都做过,如今却是害臊起来了?”程渺轻笑一声,“晚了。”   封霄阳努力辩白:“不是,这不一样,再说按照咱俩的关系,应当是我抱着你飞——呜呜呜?!”   他未说完的话被吞没在一个多少有些无奈的吻中,一瞬间连脸都红了,扬起的小腿僵在空中,不知该如何动作。   怀里人终于安分下来,程渺也是松了口气,念动法决,几个纵跃,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张家。   两人还未落稳,封霄阳便从程渺怀中跳了下来,泄愤般抹了把嘴,不干不净的骂:“我是看明白了,你丫就是个衣冠禽兽——”   骂的虽狠,脸却是红了多半。   程渺坦然接受,端庄优雅地点了点头:“魔尊说的不错。”   不知道是被亲的还是被抱着飞的、总而言之目前头有点晕的封霄阳:“……”   他愤愤地甩开袍袖,大步走入张家院中,却在踏入院门的一瞬间,在大门投下的阴影中看见了个脸比影子还黑、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寒气的虞清道。   封霄阳顿时有些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尴尬地立在当场,想及虞清道的“情敌”身份,终是从被尴尬吞没的脑中摸出点早被丢到九霄云外的火气来,阴阳怪气的出了声:“哟,虞修士也出来散步呢这是?污了您的眼还真挺对不起哈。”   那夜程渺同他解释完了虞清道的行为,封霄阳在目瞪口呆的同时,也品出了些空巢老人的寂寞来。   不过是个过分护崽的老父亲,为了师侄能够脱离泥沼甚至不惜换了女体、抛开脸面不要的装道侣。   只可惜全是做了无用功,程渺这棵水灵灵的大白菜不但心甘情愿挨了猪拱,甚至还主动往猪嘴里上赶着凑——要他是虞清道,定然要气个七窍冒火恨不得亲手把自己剁了去。   虞清道冷冷瞥了他一眼,哼笑出声:“不过是等人罢了,还请萧门主借剑一用。”   同时传过道音来,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没料到魔尊脸皮如此厚,居然也有面红耳赤的一天?看来我这师侄做的确实不错。”   他刻意咬了个“做”字,听的封霄阳一愣,微微皱了眉,似是察觉到了些什么,却又无法握住,登时便起了些邪火:“不借。”   两人都不愿让步,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盯了好一会,最终还是虞清道让了步,叹出一口气来,传过音去:“我有要事要与师侄谈上一谈,是有关于清虚派与虚怀宗的,还请魔尊谅解。”   封霄阳怔了一怔,飞一般地便想到了那剧情相关的势力争端,顿时便头疼了起来,恨不得有多远跑个多远,赶忙将身后的程渺往前一推:“借借借都可以借……我向来见不得剑上多脏污,虞修士是知道什么意思的吧?”   虞清道闻言,一张脸极为明显地又黑了几分,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声好,话语里分明是带了些磨牙声。   封霄阳有些阴暗的窃喜了会,哼着小曲进院中找自己的便宜徒弟去了。   眼见着魔人进了院中,虞清道的脸色却并未好上多少,拿出那枚裂了道缝隙的铃铛来,低声问程渺:“这铃铛究竟从何而来?如实交代!”   “这铜铃上隐隐有些虚怀宗道法痕迹,分明不该是那魔人的东西!” 第八十七章 月上柳梢   封霄阳:程渺居然看过小凰文,还是嗯那个屁,这核哩妈……   程渺微微一怔,微微皱了眉,脑中飞速划过这铜铃发出光芒、却偏偏避开了封霄阳,直冲他而来的那副场景,又极为眼尖地注意到了虞清道眼底那掩饰不住的慌张,暗暗觉得有鬼。   他冷着脸点了点头:“是。关于此事,我也心有疑虑,可这铜铃的的确确是从封霄阳手中拿过来的。”   虞清道惊的倒吸一口冷气,吸到一半才想起要装出幅毫不在意、只是起了八卦心思的样子,慌忙将那没来的及吸的半口气吐了,沉声道:“这铃铛看样式是个虚怀宗弟子所持之物,若是封霄阳拿来的,那弟子定然便已死在了他手上……”   “虚怀宗有弟子薄,这千年间身亡的弟子名讳都记录其中,未有亡于魔尊之手的,师叔怎能如此论断?”虞清道的神情着实奇怪,程渺也不由得起了些疑心。   虞清道将铜铃收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这千年间从弟子薄上除名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了,那魔人杀个除名弟子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你,怎么就这么想为那魔人开脱呢?”   程渺心头的疑虑仍然未散:“师叔说的不错,只是这千年间虚怀宗除名弟子并不多,且也不会与封霄阳扯上关系……”   “难不成你要说那魔人从前是虚怀宗的?”虞清道嗤笑一声,“那更是不可能了,那魔人要真是虚怀宗的,就算被虚怀宗除名,藏经阁中也应有些记载。”   虽说坊间传言,封霄阳在杀上魔尊位子之前曾是个流亡修士,可传言毕竟只是传言——魔人身上的魔纹颜色越暗,入魔的时间便越深。   封霄阳那眼下的魔纹红的都要发黑,定然是已然入魔了千年以上的时间,又当了魔尊几百年,拿脚指头想都和虚怀宗扯不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反复询问,不过是心有疑虑,想再确认一番罢了。   不过那千年前含笑与他挥别的人,分明是被闻鹤才推进了鬼门关,连魂灯都灭了,又怎么可能会是当代魔尊?   程渺也明白自己的猜测离谱,可就是隐隐觉得封霄阳与虚怀宗有些牵连,却也说不清究竟是有着什么除他以外的联系,看着虞清道那张肯定至极的脸,便也把心中的疑虑压了下去:“那便麻烦师叔查查这铃铛的主人究竟是谁、又与封霄阳有着如何的关系了。”   虞清道点了点头,又道:“放心……不是程逸轩啊,师叔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真下定了决心,要与那魔人搅到一块去?”   “师叔不是也看见了么。”程渺无奈的叹出一口气,“我如今有了器灵的能力,刚到那堂中时便听见了,师叔何必再问?”   虞清道闻声一愣,面上露出些尴尬神色来:“你要相信师叔我绝对不是有意看的……不对,看了又如何?你放着好好的一个虚怀剑尊不当,偏偏要跟那魔人混到一处去,当真是、当真是……”   他想及那房中的场景,瞬间便有些不大好意思说下去,却也起了些火气,咬着牙重复着自己的话语,像个鹦哥儿似的。   程渺轻咳一声,严肃道:“师叔,我之前说过,自己早已不是那虚怀剑尊了,唤你一声师叔不过是念在从前照顾的份上,如今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事。”   “好大的气魄。”虞清道翻了个白眼,“程渺我告诉你,这铃铛定然与那魔人心心念念的凡人脱不开关系,若是我寻见了这凡人转世的魂魄,那魔人还指不定会对谁动心呢。”   程渺看着他那张气鼓鼓的脸,有些无奈:“师叔还未放弃过这般心思?他纵然是选了那凡人,我也是不会回虚怀宗的,你便歇了这心思吧。”   好家伙,这是明摆着要去给人家当偏房了?   虞清道气上心头,正要骂上几句,却又想起了当日看见的情形,骂声瞬间便噎在了喉咙里。   他神情复杂的将抬起的手放下,端详着自家师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在上位、却偏偏做了上面那个的一张脸,恍惚觉得若是日后真当了偏房,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照封霄阳的性子,那个被心心念念的凡人大概率不是个在上面的,自家师侄倒是不吃亏。   ……不对啊,他不是在担心程渺会被骗了感情又骗了人么?   虞清道发觉自己的思绪正在朝着某个极为离谱的方向狂奔,赶忙把心神拉回,沉声道:“寻不寻是我的事,只劝你一句莫要动情太深,那魔人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清虚派之事我已知晓,已送了信回虚怀宗,很快便会有回信来。”他瞥见程渺那张稍显纠结的脸,又不由得翻了个白眼,“放心,那老冰块儿闭关着呢,我传信也是瞒着他的,不会让你难做。”   程渺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能在虞清道面前面不改色,不代表对着闻鹤才也能这样。   就算乘风道人对他算不上多好,可那人毕竟也当了他千年的师父,威势犹在。   “这一身衣服是那魔人给你套上的?”虞清道冷不丁问出了这么一句,震的程渺也是微微一愣,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身上那套多少有些过于花里胡哨的衣物,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嗯。”   “跟个花鸡毛掸子似的,我看那魔人非但魂魄碎了多半,连脑子也有些不大对劲……”虞清道翻了个白眼,怎么看如今的程渺怎么觉得辣眼,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的绕开他,走出了院门,“小儿爱玩,这满院的婴魂不知能不能正常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我去将这残局处理了。”   程渺目送虞清道消失在街道尽头,长长叹出一口气,走入院中。   方才虞清道询问时,他虽装出副毫不在意、爱的深沉宁肯当偏房的样子,可又怎么能不在意?   只是如今才刚刚与那魔人重归于好,这晦气事还是先别提了,待虞清道真找到些什么东西再做打算吧。   院中如今已有些聚拢来的三教九流悠悠转醒,得知邪祟已除、恩怨已清之后均是一副劫后余生般的样子,大多都在尽着自己的可能收拾残局,又是一阵乱。   程渺好不容易才到了后院,一拐过影壁便听到声气急了的笑骂:“谁教你度化术法是这么用的?你这是要度化还是要给它打个魂飞魄散呢?重来!”   紧接着是个带着哭腔的少年音:“徒儿知道了,可是师父,这婴魂跑的这么快,我根本就盯不准,术法也丢不过去……”   “看不准就去跟柳姑娘学去!自己蠢还有理了?”封霄阳恨不得亲自上手,教教自己这不开窍的徒弟究竟该如何施展度化术法。   可他毕竟是个魔人,此地又聚了太多的修士,一出手怕是就要被察觉。   但自己这徒弟委实是太不开窍了些,不手把手的教一教怕是真学不会这术法……封霄阳正愁着,转眼便看见了一旁走入后院来的程渺,眼中顿时一亮,喜笑颜开:“哎这不是轩儿么,快过来快过来,教教这不开窍的小子度化术法究竟该怎么施,我眼瞅着他就要把那婴魂打的归了西。”   被婴魂抱着肩膀啃却怎么都抓不到、脸色甚至都被吸的有些发白的李致典哭丧着脸,可怜巴巴的看向程渺:“主事……”   程渺看看那简直要将李致典抬走的一群婴魂,又看看一旁理直气壮说出“你蠢你还有理”的封霄阳,哑然失笑,几步走到李致典身边,极为细致地讲解起术法的细节来。   剑灵上了位,封霄阳这个当师父的果断退休,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需要自己干的事,摇着扇子打了个哈欠,回房里找了个软榻窝着,翘着二郎腿掏出一本话本来,舒舒服服的看着。   有个博览群书又什么都会的仙尊在就是好,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当米虫了。   这些日子里都是他封霄阳一个人带着李致典,需要解决自家蠢徒弟的修炼问题不说,有些时候还不得不回答些在他看来多少有些弱智的问题,实在是折磨万分,极快地体会到了单亲家长的不易。   道法是怎么施、剑术要怎么挥灵力该怎么走,他一个不使剑且穿到魔尊壳子里的人,定然是不清楚的啊。   一本话本翻了个多半,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就在封霄阳看到书中主角逼的自己心上人跳了崖、幡然醒悟自己的感情,后悔不迭之时,木门忽的吱呀一响。   封霄阳抬眼,便看见了个格外花里胡哨、面上隐隐有些疲惫之色的程渺,合了书挑眉:“怎的了,教徒弟教的身心交瘁了么?”   程渺揉了揉太阳穴,叹出一口气来:“我不敢调用魔息,自然不好细细教他,只得让他自行领悟,自己在一旁守着。”   这样的教法便像是教拼音不教声母韵母,只让学生自己拼,自然是极为艰难的。   封霄阳心尖微微一颤,看着程渺那副疲惫样子,忽的想起了那仍在地宫之中的生骨花。   他微微眯了眼,放下翘起的腿,给程渺让出个位置来:“困了就上榻来……莫要磨磨唧唧的,仙尊你若不是为了跟我睡,又来我房中做什么?”   倒是真挺直接。   “倒真不是为了这个原因。”程渺慢慢脱了外衫,看见那衣物上花花绿绿的一堆暗纹,终是忍不住的嘴角轻颤,可看看封霄阳那张兴趣盎然的脸,还是压下了嫌弃的心思。   罢了,他喜欢就好。   他垂了眸上榻,轻笑一声:“是为了免得魔尊你夜半梦游,光着脚又跑去我屋里去。”   封霄阳微微一梗,脸上瞬间便多了些红色:“我哪有天天往你屋里跑?分明都是有着正事……”   “你那木屋里的灰积了足有一寸厚,上次打扫还是一年前。”程渺拿过他手中的话本,略略扫了一眼,“皇宫艳事……你喜欢看这类话本?”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又被程渺上榻前随手灭了,封霄阳那张红透了的脸隐在月光之中,倒也为自己留了些面子。   他愤愤的拉了锦被,带了些薄怒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身旁的软榻陷下些,程渺似是也躺了下来,斟酌般低声道,“这本我看过,类似的话本我也看过些……若是你还想看,我可以推荐几本。”   封霄阳:“?”   不是这玩意写的纯纯是的一群男人之间的秘事,简称多人小凰本,你个修无情道的仙尊究竟是怎么会看这玩意的啊喂?!   “虚怀宗上藏书甚多,这方面的书籍不知为何也有些,还都是包在道经壳子里的……”程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好笑又无奈,“我自然便也看过些。”   ……那也不对啊,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只“看过”,分明是仔仔细细看了全本吧?   封霄阳瞠目结舌,结结巴巴的出了声:“不是,谁这么牛啊,居然能在藏经阁里混进这种书去……”   “少时的事,我也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虚怀峰上总会多出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来应当是小师叔放的……”程渺将他在枕上绕成一团的长发理顺,“睡吧。”   说着便阖了眼,只留下一个封霄阳躺在榻上干瞪眼。   封霄阳实在是睡不着,转了身盯着程渺出神,好几次都想出言询问,他究竟对虚怀宗是个怎么样的看法,却在将将出口的前一瞬又憋回了肚里。   这个问题,不问他也是知道的。   剧情不会变更,无论如今两人相处时的状况如何,程渺都会在那个固定的时间回到虚怀宗,更会在那个固定的时间将他杀死,这是命定的事情,也是他穿进这个世界的缘由。   封霄阳分明早早就知道这一桩命定之事,也早早便做好了准备,打算将自己的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活,能和程渺多呆上几日便是几日,可真正到了这一天,却是怎么都舍不得了。   他暗暗在心中叹了口气,听着身旁人越发沉稳的呼吸声,知道程渺已然睡熟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榻,套上衣物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夜长梦多,还是提早将那生骨花拿到手为好。   封霄阳轻手轻脚地落了地,不愿让院中人察觉出魔息,悄无声息的隐了身形往院门走。   刚走出院门,便听见一道极为温和的语声:“萧先生这是要去何处?” 第八十八章 白骨生花   遛狗要牵绳,尤其是慕风欲这样的大型犬。   那语声出的突兀,封霄阳被惊的差些便要蹦起来,转过身看见了个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带了些笑意的脸,瞬间便松了一口气,站直身子冷声道:“今夜月色晴好,慕修士也是出来散步的么?”   出声之人自黑暗中走出,像是毒蛇出洞,用吐信子一般的阴冷目光将封霄阳上下打量了遍,脸上仍是带着那股浮于表面的笑意:“夜色是好,只是看萧先生这样子,并不像是有闲心出来赏月的。你我都是明白人,还是将自己的目的说清楚为好,或许在下还能帮上些忙。”   月上柳梢风萧萧,今夜着实是个晴朗夜空,街道中远远飘来些梆子声与妇女长长的“魂兮——归来”,相当适合封霄阳回程渺的怀里睡上一觉,而不是站在此处和一条毒蛇大眼瞪小眼、互相揣摩着对方的底线。   封霄阳冷冷盯了慕风欲些时候,被夜风吹的散了一身鸡皮疙瘩,抱了臂出声:“我要出城转一圈,拿些东西,天亮之前便回来,不必多虑。”   “萧先生当真只是去‘拿些东西’?”慕风欲一双细长眸子微微眯起,划过道暗光,“而不是怕夜长梦多,要早早将那地宫中的生骨花取到手?”   慕风欲怎么会知道那地宫中的东西是生骨花?   封霄阳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皱起了眉,语气也变得更加警惕起来:“生骨花?从未听说过,我只是回门中取些东西罢了。”   慕风欲轻叹一声,自怀中掏出那囚着格兽的八卦盘来,在封霄阳面前打开:“萧先生不必猜疑,在下此番下山为的便是那生骨花,自然是知道先生所求何物、也知道那东西究竟藏在何处的。”   “既是知道,为何不拿去给那老头子突破境界?”封霄阳眉头皱的越来越紧,“为何还要放任那妖狐在此地滥杀无辜?”   这毒蛇之前还说自己放任胡点芳杀人是为了寻出生骨花的消息,现在又说自己早早便知道那生骨花在何处,前后矛盾的厉害,分明是有鬼。   “萧先生也知道,我清虚派与此地朝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关系。若是真让掌门得了那生骨花突破了境界,此地的护佑定然是保不住的。”慕风欲逗弄着八卦盘中的格兽,语声淡淡。   清虚派乃此地国教,照那密信中写的信息看来,没准十二年前主动找上此地朝廷、承诺护佑一方,就是为了那生骨花而来。   而一个为了得到生骨花消息不惜赔上全城人的宗门,若是真得到了那天地秘宝,必然要撤去护佑,甚至还有可能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来。   可是这也说不通——慕风欲之前的人设还是为了宗门为了修炼不惜一切的钻营者,怎么一天不到,就变成了瞻前顾后为此地民众谋福利的大善人了?   慕风欲察觉到了他目光中的质疑,手指微微一僵,叹道:“我无意瞒着先生,此事的确是有着隐情的。若是先生不信在下,可否等在下助先生取到那秘宝后再出声询问?”   “我知先生手眼通天,并不在意我等小卒,只是在下毕竟是为此而来,所做出的准备也能多些,可以节省些时间。”   封霄阳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在心中权衡一番,发觉这小子说的没错。   他此去地宫,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也不少,慕风欲跟着和不跟着没两样,封霄阳也不怕他做出什么事来,若是能如慕风欲自己所说的一般,帮助他节省些时间,那自然是极好的。   他皱着眉思索了会,又仔仔细细的将眼前的慕风欲扫了遍,像是要将这条毒蛇身上披着的人皮全扒下来、看看内里都装了些什么一般,终是定下心神,沉声道:“秘宝现世,没有不取的理……既是慕修士主动邀请,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慕风欲听了这话,也是无奈一叹,心知这位手眼通天的萧先生仍是并未信任自己,还在努力地装出一副目的并不是那生骨花、只是顺路去查看一番的样子。   究其原因,还是自己表现的太过势利了些,取不到人的信任也是应当的。   他叹出口气,将手中嬉戏的格兽推了个颠倒,轻声念动法决,光线自八卦盘中射出,交织出一幅隐约图像,隐隐指向一处。   “往东北向走,便能到达那生骨花所在的地宫。”慕风欲瞥了眼身旁依旧满脸警惕的人,无奈道,“柳师妹不是无缘无故到那乱葬岗中的,她到了何处又离了何处我都知情,只是没料到会被先生所救而已。”   封霄阳对他仍是放不下戒心,沉着脸随意从灵戒里掏了把剑出来,闻言挑了眉,沉声道:“有趣,你既是知道她去了那地宫,也知道那地宫里藏了些什么东西,还让柳姑娘去送死么?”   这清虚派三人的内部关系,实在是太乱了些,令人叹为观止。   慕风欲同样招出法器来,升到半空之中,思索半晌终是点了点头:“柳师妹去那乱葬岗,的确是去送死的。”   根据掌门的计划,柳青儿身具名门血脉,若是死在那地宫之中,或许能激发其下那座远古大阵,使其露出些马脚来,最好露些秘宝的气息。   可他没料到那夜卷进来的人不止柳青儿一个,伤的最深、血流的最多也不是柳青儿,大阵虽是启动了,却是被人生生逆了过去,成了个助鬼母增长实力的吞灵阵法。   总而言之,一切都超出了计划,打的他猝不及防,只得重新开始计划。   封霄阳倒吸一口冷气——他想到了这清虚派内部门风不正,却没料到竟能如此不正,为了秘宝师兄妹之间互相残杀的事都做的出来,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想起那时将昏迷过去的柳青儿带上了车辇,迟来的感觉到了些庆幸。   “倒也不如先生所猜测的一般。”慕风欲轻笑一声,“我门中大多弟子还是颇为和谐友爱的,在下只是其中特例而已,较之普通弟子,手上沾的脏污多些,做起这样的事来自然也是熟练的。”   “从前是当你主子的一条狗,现在是当那老东西的一条狗么?”封霄阳啧啧作声,拿着看新奇物种般的眼神瞥了慕风欲一眼,御剑飞起,“走吧,既是要让我拿了那秘宝,便表现的勤勉些,我或许会考虑奖你根骨头啃啃。”   慕风欲淡淡一笑,不去计较他那极为放肆的话语,端平八卦盘,向着所指方向直飞而去。   二人都刻意加快了些御剑的速度,将将过了半个时辰,便到了那乱葬岗上方。   封霄阳望着那坟地中星星点点的鬼火,脸上微微变了些神色,却仍维持着一副懒散无赖的样儿,伸出扇子往地面一指:“那东西就在这破烂地方?”   慕风欲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见封霄阳一门心思要把自己不知情的这场戏演下去,便只得舍命陪君子:“是。我先下去带路,萧先生既是对我有疑,你我便等取到秘宝之后再谈。”   说着便落了地,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根斜插在地的钗子,沉声一喝,顿时便发出些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铁锁铁链慢慢动了起来,露出其下极大的空洞来。   慕风欲喘了口气,捏了个决将自己手上的铁锈清除,看了一旁袖手旁观的封霄阳一眼,问道:“萧先生可要跟下来?或许还能寻见些别的宝物。”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一根细细的锁链绕上了自己的脖颈,垂眸一看竟是条黑铁链子,一头锁在他脖颈上、另一头则是握在了封霄阳手中。   封霄阳见他看过来,随意的晃了晃手中的链子:“慕修士,带路吧。”   他似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别的意味,添油加醋似的加了句:“不过是怕你跑了,这锁链锁在你脖颈上,我随手便能要了你的命去,慕修士,切、莫、多、想啊。”   才不是怕这毒蛇一时兴起咬他一口,要把他当狗训上一训呢。   慕风欲没答话,只垂眸盯着颈间那条与皮肤极为贴合、隐隐有些旖旎意味的链子,垂下的手缓缓握紧。   就在封霄阳以为他要忍无可忍、暴起伤人之时,慕风欲忽的出了声,声音有些哑,却仍是自己把自己主动放在了下位、谦逊至极的:“先生若是担忧,那这样也未尝不可。”   说着便轻点脚尖,跃入坑洞之中。   封霄阳也紧跟着跃入,一手握着那条黑铁链子,耳畔尽是凛冽风声,夹杂着一句淡漠到毫无感情的话语:“先生这链子还是太细了些,在下从前,用的可是拴象的链子,要直穿琵琶骨的。”   话音虽极淡,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一般,甚至于带了些微的疲惫之意,可听在封霄阳耳中,却仍让他的心颤了一颤,想及系统面板中那些关于慕风欲的描述,莫名其妙的有些酸痛,却并不知道这股莫名的感受从何而来,只微微抿紧了唇。   两人在洞中下落了些时候,刚一落地,封霄阳便收了那条链子,笑道:“我看慕修士心的确是诚的,还是不要搞这些表面功夫,早早寻见那秘宝为好。”   慕风欲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颈间仍留着道显眼的红痕,却并不多言,轻轻点了头,甚至于又撑起了那浮于表面的笑,打开八卦盘温声道:“在下为先生指路。”   他那一套动作虽是谦卑至极,却看的封霄阳没来由的浑身一抖,只觉得这毒蛇定然是记恨上了自己,心底瞬间便起了些本能般的警惕。   就跟一条毒蛇忽然放下身段,对一只兔子说我洞里还有些东西很好看要不要进来看一样,能不怕吗。   毕竟是这么个为了主子抛头颅洒热血、能将同门师妹都送到死路上的玩意儿,他提防过度都是正常的。   地宫本身就是大阵的一部分,如今没了人操控,自然也不会如上次进入一般搞出些鬼打墙、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的情况,只是道路繁杂了些,转的人眼晕。   慕风欲捧着八卦盘七扭八拐的绕了许久的路,封霄阳紧随其后走的两眼发晕,只能发觉自己这是越下越深了,全然辨不清东西南北。   两人走了些时候,封霄阳手中的火折子灭了四五个,再次点起的时候却是到了个死胡同,看着眼前的那堵墙干瞪眼。   慕风欲却似早就料到了眼前的景象一般,熟门熟路地从袖中拿出瓶颜色奇异的液体,指尖沾上一点,在墙上勾画着阵法。   那液体味道极为奇怪,熏的封霄阳皱了皱眉,目光定在慕风欲那沾了液体的手指上,才发觉并不是那液体的味道,而是那条毒蛇的手正在缓慢地被腐蚀,连惨白的骨骼都露出了些。   “慕修士?!你这是做什么?”封霄阳惊的掉了火折子,有心想施上一个治疗术法,却忌惮着眼前的人,不敢上前。   “做些自己该做的事。”慕风欲玩味般勾了勾唇,似是完全察觉不到手上那蚀骨的疼痛一般,在墙壁上勾出一个完整的圆弧,叱道:“开!”   墙壁应声而碎,光芒大盛,显出其中的景象而来。   墙内是个极大的房间,满地的惨白骸骨,人兽皆有,飘出些幽幽的蓝光,正中摆了个大的惊人的头骨,空洞洞的眼眶便有几丈多宽,大半个隐没在黑暗之中,内中全是些零散的骨骼交叉在一起。   这房间中毫无生机,四下一望,竟是连根草、连片苔藓都没有,是片散碎白骨组成的森林。   而那比磷火更盛、红如鲜血的物事,便是株飘摇在头骨眼眶之中、花茎细长,花瓣却只有着寥寥几片的花朵。   确是那天生秘宝生骨花。   封霄阳却只略略扫了眼,便将目光转回到身旁的慕风欲身上来,皱眉道:“你……”   他话音未落,便见慕风欲冷着脸拿出把匕首,将那沾上液体的两根手指齐根斩去,随意撕了片布下来包扎,又念动法决止了血,脸上仍是带了些温和笑意的,甚至有空问他一句:“先生看我作什么。”   那必然是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居然能这么糟践自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啊。   封霄阳掩盖住自己的震惊,淡淡道:“没什么。”   看慕风欲这熟练万分的样子,这么干估计也不是第一次,大概是忍惯了疼,便也不知道疼、更懒得去关照自己了。   他才不想多管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的闲事。   封霄阳这般想着,身形一扭,便到了那头骨正中,弯下腰将那生骨花连根扯了出来,将那天下少见的秘宝绕成一团,丢垃圾般丢进了灵戒里,举动之随意看的一旁的慕风欲眼皮直跳。   直到他摘完生骨花、顺手牵羊的把那大的出奇的头骨收入灵戒之中,又回到了墙壁之外,慕风欲才发出句有些感慨的话:“先生果然是手眼通天,连这浑身带毒的秘宝也敢拿手扯……”   这生骨花上带的毒,可是号称瞬息之间便可杀灭一城人、白骨化魂无生意的,这眼前一望无际的骨骸怕也都是因毒而死的,足以表现出它的可怕之处。   他还设想过若是取下秘宝要作何准备,没料到这位不知深浅的萧先生,竟是直接极为随意的拿手一扯,便将秘宝收入囊中,面上更是没有丝毫波澜,真是让人不知该骂声莽夫还是该叹声果真大才好。   封霄阳只是淡淡一笑——论毒性,这天下有什么东西比得过那如今盘踞在他身体中的冰鸱毒?   在冰鸱毒面前,这生骨花的毒还是差的太多了些。   慕风欲好一会儿才回了神,神色复杂地望着身旁又打了个呵欠、满脸写着乏味的人,轻声道:“既是取得了秘宝,先生可信了在下?”   “信了是信了。”封霄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火折子,重新点亮,“只是慕修士为何会将这东西拱手让人,我需要个解释。”   “只是看了那张家的惨状,幡然醒悟,不愿让掌门得了这物事,做出更多的错事来……”   “你看我信么?”封霄阳打断他的话,一双眸子里映着火折子的微光,透出些红色来,定定的与他对视。   慕风欲愣愣地张了嘴,被砍去两根手指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发着抖,看着封霄阳眼中的鄙夷与狐疑,终是长长叹出口气来:“我料到这事瞒不住先生,却不知道居然会败露的如此快……在下的确并不是为了掌门,而是有事相求。”   “先生在河中捞了些于己无用的东西,若是先生允许,在下想借那东西一用。”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76.5章制作完成,可以在76章评论区找找缺少的部分~ 第八十九章 如何驯化   陈凡:现在让我给各位介绍一下驯狗小技巧,首先就是不能给他好脸,会伤害自己的狗不是好狗。   慕风欲说完这话,垂下眸抿了抿唇,又推上了些筹码:“先生若是看不上这东西,我还有些别的秘宝消息,都能告于先生……”   “别的东西我看不入眼。”封霄阳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火折子爆成一团火花,折扇挑起慕风欲的下巴,强迫他抬起眼来,眯了眼笑道,“这生骨花是你主动送来的,那些秘宝也是你主动要说的,我只是不好推辞、被迫接受了而已。”   “这么说,慕修士可听懂了?”   这就是明摆着不认账,占了便宜却不打算还些相应的东西,行径相当的无赖。   可封霄阳的实力摆在那里,慕风欲就算再不甘再无奈,也没有什么反制的方法——当两方地位极不平等时,所谓的交易便可以算是明抢了。   慕风欲自然是听懂了封霄阳话里的意思,抬眸对上他眸色沉沉的桃花眼,脸色顿时白了几分,低声道:“明白了。”   “若是你所求正当,或许我能再考虑考虑。”封霄阳露出个狐狸般的样子来,“慕修士不如讲讲,拿了那金珠要派上些什么用场?”   照那密信中所写,这金珠的传递或许只是计划中的一环,而那位明白人皇帝或许早早便布下了局,只可惜信息链条从中断裂,硬是多拖延了整整十二年。   慕风欲此人立场不明,也不知究竟是哪方势力麾下的一条狗,眼下虽看起来乖顺万分,还不知心中又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在为谁铺路。   封霄阳经了那胡点芳的一番折腾,便再对这些面上卖惨心底全是事儿的人提不起好感来,如今更是满身的戒备警惕,盯紧了眼前面色不好的修士。   “我也曾在朝廷中当值过,做些……不好为人说的营生,那道密信中的内容,大多是能猜出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鬓发滑落,露出道极为明显的伤疤来:“凡人与仙家斗,终究是争不过的,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更不知会因此死上多少人……”   “你连自己的师妹都能推进死路去,怎么现在又有了些菩萨般的心思?”封霄阳冷冷出声,看着眼前因自己的话陡然一愣的男人,忽的觉得自己的行为极其无趣,折扇在他颈间一划,转身向着洞外走去:“当狗就好好当,眼里除了主子什么都没有,还在这里装什么普度众生的样子?”   他又点了些火折子,将周围照的如同白昼,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夜深了,慕修士也莫同在此处我斗什么心机了,若是真要求我,便把心思挑明了说。”   慕风欲垂下的两只手攥的极紧,伤口再次崩裂,淌下鲜血,他却仍是那副毫无波澜的样子,长长吐了一口气,撑出个笑脸来:“萧先生说的对,这地宫中路径复杂,回程也请在下为您带路吧。”   白来的服务不能不要,他还等着早早回去睡觉呢。   封霄阳心安理得的接受了慕风欲的殷勤,可目光在扫过他犹在滴血的手时,还是不由自主的停了停。   这慕修士,疯批程度堪比原主,都是伤人伤己眼皮都不动一下的主,真是令人头疼的紧。   封霄阳根本没法劝说自己去相信他,更不要谈出手帮助,如今看见那副凄惨景象也只当是个脑子有病的陌生人表演行为艺术,目不斜视地跟在慕风欲身后出了地宫。   他看着慕风欲那张冷静无波、总带了笑意的脸,没来由的有些可怜他,却也知道这人本质上根本不是个值得人可怜的,而是条时刻躲在暗处、冷静窥伺着旁人行动,稍有动静便会窜出取人性命的毒蛇,便也将心中那廉价的同情抹了去。   两人一路无话,极快地回到了张家,慕风欲道了别自己走正门,封霄阳则是蹑手蹑脚地溜到了侧门,动作麻利地翻窗回了屋中,看见榻上那闭目睡的踏实的人略略松了口气,尽量不发出动静地睡进了被子里,甚至还不忘偷偷在那张微微抿起的薄唇上亲了口。   人都在身边了,不亲白不亲。   封霄阳一日之中经了三番四次鬼敲门,又消耗了不少力气,如今睡在程渺身边,格外安心,少见地放松了些警惕,由着自己睡了过去。   他睡的极沉,时不时轻声嘟囔些听不清楚的梦话,自然不知道身旁那看似睡熟的人在睡下后缓缓睁开了眼,眸色复杂地盯着熟睡中的封霄阳看了许久,最后轻轻叹出一口气,将他揽入怀中来。   ——   封霄阳是被香味叫醒的。   他迷迷瞪瞪地闻到了些极为诱人的香气,下意识爬起身来,闭着眼本能地努力嗅着,像只嗅到鱼香味的猫儿般,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吸了下口水。   身后传来道低沉的笑声,腰被人扣住,封霄阳扒了好几下也没扒下来,呆愣愣地挠了几下,终是慢慢回了神,这才发觉自己正被程渺圈在怀里,背后隐隐传来些热意,一头长发睡的乱七八糟,下意识地往香气飘来之处探了身子,瞬间便有些莫名的害臊。   封霄阳前世习惯了光着睡,来这界面也从没想过睡觉的时候多穿上一件衣服,如今全身上下只穿了条极薄的亵/裤,光裸的肌肤与程渺只隔了一件薄薄的衣物,轻轻摩擦着,瞬间便泛了红。   这样的磨蹭怎么看怎么有些特殊的意味,封霄阳瞬间便僵了身子,又听见身后人竭力闷在嗓子里的一声笑,恨恨的从程渺怀中挣出来,反手摔了个枕头过去。   年轻人早上精力足一点怎么了?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修了少说千年的无情道!   他按下早起的莫名躁动,挥手招来衣物,打着呵欠一件一件往身上套,柔韧的腰弯出个小小的弧度,隐约露出些隐秘的曲线来,腰侧还有片淡淡的青色,看的同样坐起身的程渺眸色微沉。   毕竟是化神期修士,身上吸吮啃咬过的痕迹如今已消失了大半,只留了浅浅的痕迹,皮肤仍是柔韧细腻、泛着些光泽的,随着动作现出形状优美的腰线,又隐没在衣物之中。   封霄阳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道带了些□□意味的目光,被那飘入屋中的香气勾了魂去,咽下一口口水:“闻这味儿,好像是我那便宜徒弟……仙尊折腾了一宿,定然是饿了,不如去先垫垫肚子?”   程渺收回目光,仍是个清清冷冷的样子,轻声应了。   时间还长着呢,并不急于一时。   二人洗漱完毕,便也出了门,方才还犯懒连擦脸帕子都要程渺递、仿佛没长手的封霄阳如今却是两眼放光,脚下生风的循着香气走,步伐快的简直要跑起来。   “的确是没力气,所以才要赶着去找些吃的嘛。”辟谷多年、早就不需要一日三餐的当代魔尊全然不要了那张脸,满脸正经的如此解释。   程渺哑然失笑,唯有叹服,紧跟着封霄阳到了院子里。   院中已聚了些人,李致典头上包了条包巾,涨红了脸站在灶台边炒菜,桌上已零零散散摆了些菜色,几位面庞剽悍的人正吃着。   他见封霄阳来,眼中顿时一亮,挥舞着锅铲问好:“师父,今日炒了八个菜色,一会徒儿盛汤来,您且先坐着等等。”   昨日大阵破碎、异相消除,聚拢来张家的三教九流大多散去,部分选择留下继续度化这院中的冤魂、处理后续事宜,这几位正稀里哗啦吃着饭的大汉便属于此列。   经了一宿,院中事宜已处理的差不多,慕风欲昨日便已借着国教的身份向官府报备过,接下来只需要等官家人上门收回这张家院子,此事便算是结了。   一府上下死的干干净净,本该是极为骇人听闻的事,却不知是慕风欲手段太狠、还是这顶他人命的许秀才做出的事太过天怒人怨,小城中竟是一片骂声,都说许秀才是得了报应,才会引来那杀人如麻的硕鼠,而封霄阳那逍遥门也在此地有了些名声,多得是赞他妙算无疑的人。   封霄阳攀谈之间得了这些消息,不由得扫了一旁面无表情、靠着树站在一旁的人,心中啧啧连声,暗道这条毒蛇果真不是什么善茬儿,也不知这么有本事的一条狗,那陈凡是怎么驯住的。   说话间饭菜已做的差不多,那几位大汉吃的额头冒了汗,纷纷起身告辞,给他们让出些位子来。   封霄阳眼前一亮,风一般的给自己碗里夹了冒尖的菜,又给程渺也搞了一碗,统一塞进了程渺手里,决定端到一旁吃去。   他同程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洁癖,即使是在逍遥门上,三人也是分开吃饭的,如今院里人杂,便更不可能坐在一张桌子上你一筷我一筷了。   虞清道早早便站在了一旁,如今也忍不住夹了些菜,端走碗时还不忘狠狠剜了封霄阳一眼,是新一日的嫌弃厌恶。   封霄阳早就习惯了程渺这小师叔恶婆婆般的眼刀,毫不在意的打了个哈欠,正要回房,余光忽的扫见陈凡在桌边坐下,拿起了筷子,慕风欲也跟着坐下了,瞬间便挑了眉。   慕风欲今日穿的是件黑色劲装,手上裹的严实,不仔细看还真发觉不出那被齐根斩断的两指。   再者,他今日自始至终与陈凡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按照昨晚两人分开时的方向来看,分明是在外面躲了整夜,清晨才回来的。   而慕风欲昨日自己斩断的那两根手指都在右手,偏偏他又是个右撇子,如今坐下吃饭定然会暴露。   天下人都八卦,封霄阳也不能免俗,干脆装作对缸里养的半死不活的水草起了兴趣,脚下生根不走了。   程渺见他这两眼冒光、眼珠子斜的能斜出斜视的样子,瞬间便明白了封霄阳的心思,好气又好笑的叹了口气,低声叮嘱了句“莫要看他人笑话,饭菜冷前回来”便端着碗回了房中,不忘避让那两只撒蹄子直直冲向饭菜的灵兽。   慕风欲面色无波,伸了左手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却被陈凡皱着眉打断:“你不是惯用右手么?”   好么,是熟悉的修罗场味儿,封霄阳几乎能从空气里嗅出些濒临爆炸的火药气来。   柳青儿已夹了一块排骨,正要送到嘴中去,闻言动作猛地一停,乌溜溜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转了圈,定在了自家师兄今日从来没展开过、一直微微握着的那只手上。   慕风欲的动作也是一滞,垂了眸鼻翼微动,像是极轻的吸了口气,将右手放上了桌面,缓缓摊开。   那手套下本属于食指与中指的位置仍是鼓的,看上去似乎并未出现什么异常,他有些无奈的带了笑道:“不过是今日想试试换只手吃饭……”   都到了这关头,还想着粉饰太平呢?   陈凡的脸色极为缓慢的沉了下来,猛地握住慕风欲下意识想往回缩的手腕,眸中像是蕴了些火气,沉声道:“手套摘了。”   慕风欲垂下的纤长眼睫又是一颤,放在膝上的左手慢慢握紧,抿着唇没有动作。   陈凡眼中的火气瞬间便烧的更盛了些,猛地将他手上那掩人耳目的手套扯了下来,看见那仅剩的三根手指,瞬间便没了动作。   院中静的吓人,迟钝如李致典也察觉到了些不对,停了翻炒的动作,伸了脖子往桌上的几人看。   封霄阳蹲的两腿直发麻,两眼仍紧紧盯着那分明有些不太对劲的两人,想悄无声息地挪挪腿脚,刚提起小腿,便听到声震耳欲聋的裂响,紧接着便是道难掩怒气的语声:“过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的一颤,差些便要摔个屁股蹲儿,抬眼便见陈凡一张脸黑的像是要滴些墨出来,下颌绷的极紧,风一般刮过,直直向着后院去了。   院中的石桌已碎成了些残碎石块,柳青儿惊的瞠目结舌,排骨在衣服上滚出长长一道痕,本该散落在地的饭菜被李致典及时救了把,如今漂浮在空中,如今也是个目瞪口呆的面相,锅中那尚未盛出来的饭菜立刻便有了些焦糊味儿。   慕风欲仍然保持着那个伸出右手的姿势,面无表情的垂了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身躯却是微微抖着,紧绷着身子站起身来,同样走入了后院之中。   封霄阳看足了热闹,揉着有些酸麻的小腿站起身来,望着两人的背影,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他总算是明白,那看似平庸无能的陈凡,是如何制住这只好狗的了。 第九十章 恩怨难解   毕竟他与程渺之间,只剩了不足一年的时间了。   陈凡沉着一张脸闷头直走,一路走到了院中的花园处,转身冷冷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慕风欲,怒道:“跪下。”   慕风欲默不作声,相当熟练的弯了腿、躬了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头低的极下,仿佛要伏进土地里一样卑微,像是条示弱的狗。   他早将这样的跪姿刻进了骨子里,跪的谨慎又谦卑,高大的身形缩成小小一团,与地面的距离无限接近,手指甚至抓入了些带着脏污的湿泥里。   是清虚派掌门之徒也好,是年岁轻轻便有不俗实力,众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也好,可慕风欲从来便知道,自己只是条被驯化的狗,也只能是条狗。   所以他跪的一点儿不拖泥带水,摆出那副卑微的贱样子来也毫无心理负担,突出的蝴蝶骨微微抖着,垂了眸打算迎接主人的暴怒。   陈凡见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青筋直跳的命令:“抬起头来。”   慕风欲浑身一颤,慢慢的抬了头,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细长的眼中神色不明,轻声低喃:“主子……”   “你还知道管我叫主子呢?”地面一片湿泞,衬的那只扣入其中的手越发白,好看的像是只握笔的秀才手,却只剩下了三根手指。   修士再生能力极强,却也有着特例——被咒术所伤的伤口极难痊愈,往往会跟随修士一生。   而深知此事的慕风欲,却是轻轻巧巧的将自己最熟用的右手剁了两根指头。   他知不知道没了这两根指头,会对最常用的剑术造成多大的影响?又要花多长的时间才能恢复?   陈凡气的两眼发黑,咬着牙挤出句连贯的话:“我有没有说过,你是我养的狗,浑身上下每一片皮肤每一根毛发都是我的?”   “说过。”慕风欲扣入泥中的手指慢慢握紧。   “所以你那两根指头呢?”   “切了。”慕风欲垂下眸子,嗓音仍是沉稳淡定的,“有用处。”   陈凡简直要被他的冥顽不灵气出心脏病来,缓了许久才吐出句话:“有什么用处?解那封印么?你我不是早早便说好了要将此地并无生骨花之事告知掌门?”   他气的浑身都在抖,看着眼前低下头一言不发的人,怒极反笑:“慕风欲,你不是胆子大的很,连主子都敢扯到床上去么?如今却是不敢看我了?”   慕风欲仍是沉默,陈凡心中的火烧的越来越盛,终是抑制不住的拍出一道术法,轰碎了一旁的几棵枯木。   他弯下腰,强行将慕风欲的脸掰起,怒道:“你是我养的狗,日后若是连自己都保不住,便自己死的远些,我丢不起这个人。”   “明白。”慕风欲仍是垂着眸子,真如那乖顺的狗儿般轻声应和,毫无波澜的接上,“我只是怕主子忘了自己究竟是想要些什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这一句话简直是在往烈火上泼油,陈凡心中的火瞬间便盛的烧了天,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往他腰腹间踹了脚,看着眼前五官纠结在一起、瞬间便下了细汗,却仍咬紧了牙关忍耐的人,恨声道:“我想做什么,容不得你一条狗多事。若是再让我发现你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伤了哪里,我便把自己也割上一块下来。”   慕风欲浑身一颤,眼中露出些慌张之色,竟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惊的连疼都顾不得,艰难地在陈凡的钳制下摇头:“不敢了……主子切莫做傻事,我再不敢了。”   陈凡看着眼前诚惶诚恐、额角仍挂着些冷汗的人,没来由的有些无力,心中那股烧起的火像是被迎头泼了盆冷水,空茫茫地烧成了些灰,放开钳住慕风欲下巴的手,站起身来看着依然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却一声也不敢出的人,冷声道:“你听见了就好。”   说完便转身拂袖而去,走的干净利落,心底却是无穷无尽的疲惫与无力。   慕风欲当他的狗,当了快二十年了,忠心的紧,却始终不开窍,始终都在一门心思的为他打拼,始终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觉得自己伤了疼了也无妨,为人的欲/望情感全压在了心底一处小小的角落里,陈凡有时会怀疑,这个人身上那种属于人类的感情,究竟有没有一枚芥子大。   又或者,他早就不愿做个有情感会心痛的人了,而是选择只将自己当一条狗、当一把刀看。   直到那夜慕风欲眼里少见的多了些属于人的情感,将他按在床上狠厉万分的攫取,陈凡才有些惊讶的察觉到,原来这个刀一般锋利又无情的器具,也是有着似人的那一面的。   可惜只是一夜罢了,天色亮起,慕风欲又成了那个冷冰冰的带笑空壳子,让往西绝不往东,让寻死绝不找活路。   什么时候,这个人才能意识到,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   封霄阳吃瓜吃的足有七分饱,极为满意的回了房,眉梢眼底都洋溢着抓人小辫子的喜悦,饭也没塞几口,便扯着程渺站到了院子里,美其名曰看官家接收院子,实际上却只是想再看看慕风欲陈凡两人的境况,拿瓜把自己没填实的肚子塞满。   程渺虽极不赞成他的举动,却拗不过他去,只得有些尴尬地站在随意趴在栏杆上的封霄阳身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柳青儿在自家两位师兄前脚叠后脚进了后院后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紧接着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带着一副大彻大悟的神情闷头扒饭,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炖排骨。   李致典却没她这么有定力,一顿饭吃的魂不守舍,不时偷眼瞟着后院,连自己师父丢了个石子儿过来也没察觉,被正正砸在了脑门上,惊的“哎呦”一声。   他揉着额头,正要诉苦,便见正对面的柳青儿面不改色的放了碗,精神抖擞的大喊:“今日日头真好,我先出去练箭了哈哈哈!”   桌子早被陈凡一掌拍碎,柳青儿手中的碗成功掉落在碎石之中,摔出清脆的啪叽一声响,她那精神抖擞的话语也显得有些过于激情勃发了些,狂放的多少有些假,目光虽看起来精神,仔细一看却是呆滞的,分明是个不愿接受眼前现实、干脆让自己大脑下了线的样子,不顾衣襟上那道长长的油痕,头也不回的跑出了院门。   有萧公子一对断袖也就够了,怎么慕师兄也开始做些奇奇怪怪的事了,这魔幻无比的世界还能呆下一个她么……   柳青儿整个人都不好了。   李致典目瞪口呆的看着逃难似躲出院门的青梅,任劳任怨地收拾起地上溅成一片的菜汁瓷片来,念动法术将残羹剩饭收拾了,撸起袖子想把那碎成了石头块儿的桌子修一修。   封霄阳看的实在是憋不住,拿扇子挡了脸,不出声的狂笑,憋的浑身都在抖,下意识握住了程渺的一只手往断里攥。   他还没笑完,便见陈凡黑着脸从后院走了出来,冷冷扫了院中的几人一眼,出了院门,紧接着便看见个仿佛毫无变化的慕风欲跟了上去,脸上依旧带了些淡淡的笑意。   封霄阳眼尖,看见了慕风欲手上沾着的几点泥水,瞬间便明白了什么似的轻啧一声,低声道:“又是个看不清自己想要些什么的……”   程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莫要多管闲事,旁人的事让旁人自己解决去。”   “我不过是很好奇,他二人之间有多少的忠诚度罢了。”封霄阳扯过程渺的一只手垫在下巴下面,饶有兴趣的比划了几下手指头,“看现在这样子,但凡能请动我出手帮他个忙,那慕修士都能自甘自愿当我那三宫六院里的人。说起来我倒真想试试……”   “你尽可以一试。”程渺冷声道,嗓音里明摆着多了些杀气。   封霄阳有些尴尬的轻咳,讨好般蹭了蹭他那只垫在自己下巴下的手,笑道:“不过是想想罢了,我那三宫六院里目前只有你一个。”   程渺冷哼一声:“是么?那苏修士又是哪里来的?那‘侍寝’的百十修士呢?”   封霄阳瞬间便头疼了起来,实打实的没料到这位仙尊居然能把七年前的醋一直酿到这个时候,无赖道:“那不是得不到你要找些替代品过过眼瘾嘛……都让你上了还记这仇啊?”   程渺挑了挑眉,意外道:“我以为那次是还你将我囚进魔宫中的债。”   这话说的微妙,封霄阳瞬间便有了些不详的预感,赶忙问:“那按你算的,我还有多少债要还?”   “魔宫中两年,夜里来折辱了我不下千次,后来又找了共计百余人,再加上你去花楼里喝酒的次数……我不往多里算,也有那么小几千笔债了。”   “魔尊也不必急,慢慢还便好,程某不加利息。”   程渺冷着一张脸娓娓道来,一笔一笔说的极为分明,听的封霄阳目瞪口呆,极力在记忆中翻找着相应的场景,艰难地收了自己吃惊万分的神情,垂眸思索片刻,忽的笑了:“好啊,那便一笔一笔还了就是。”   说着便将程渺整个胳膊都拉了过来,闭了眼往上一趴,相当惬意。   他对程渺的身子馋的紧,却并没有极其想将他压在身下狠狠折辱的意思,毕竟七年前看了太多程渺处于劣势的情态,记忆中也有许多类似的场面,看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甚至还会有些隐隐的心疼往出冒。   况且封霄阳如今也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特殊,到了床上多半施展不出什么本事来,又只剩了些每天都在倒数的寿数,不如活的放肆些,该享受的时候享受,该躺平的时候躺平。   毕竟他与程渺之间,怕是只剩了没有一年的时间了。 第九十一章 程婴低头   “此去路途,恰巧路过我少时家中,徒儿想……回去祭奠一番,再将那毁家屠门的仇报了。”   今日天气晴好,程渺身上又传来些融融暖意,封霄阳趴了一会,便有了睡意,表情呆愣着往门口看,是个还想吃瓜、却按捺不住睡意的八卦样子。   他自顾自盯了好一会,听见门前人声眼中忽的一亮,正要精神起来,却看见了个身着旗袍、大气雍容,未语先带三分笑的女人,身后跟了些家丁,一同涌了进来,眼中的光唰的就灭了,毫无生意的趴回程渺胳膊上。   常家是此地的大家,又掌控着商会,在此地官员之中也有些人脉,算是个不好惹的主,跟着官兵来处理这张家之事也是正常,只是他没料到,那位牡丹花儿竟会自己来。   上次搞出那双双跳潭的事,玩的多少是有些过了,也不知这朵牡丹花儿会如何想他。   果不其然,常白茸在看见他后妙目中极快地划过一抹戒备,却飞快地掩饰下去,目不斜视的走过两人身边,引着官兵搜查这院落中的物事。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方便——封霄阳见她装出副从未见过自己的样子,瞬间便轻松了许多,目光慢慢转到了一旁收拾着桌椅的李致典身上,隐有期待。   这可是主角的后宫之一呢,如今命定般的相遇了,不知会不会做出些喜闻乐见的事情来?   李致典仍是低头收拾着桌椅,将自己尚未修补完善的石桌拿灵力箍结实,抬眼瞧见那朵千娇百媚的牡丹花,整个人顿时便愣住了。   正当封霄阳以为这小子迟来的开了窍、要开启三宫六院的生涯之时,忽的听到声夹杂着惊恐与茫然的传音:“师父,这些官兵来是干嘛?难不成是我们买那天阶功法的时候走露了风声,要要要来抓我们了?!”   封霄阳脸上的暧昧笑容猛然僵住:“……”   他狠狠剜了那个不开窍的徒弟一眼,冷酷无情的回了句:“没准真是呢,听说修士之间抢夺功法是极为血腥的,会生生将你的丹田剜出来,而后炼化成枚小小的丹药,紧接着服下……”   李致典被吓得汗毛直竖,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些惊慌之色,脚底抹油的端着碗碟回了厨房,跟只被猫叫吓的缩回洞里的小老鼠似的。   他盯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喘了好久的气,泪眼汪汪的想自己若是真被炼成了丹会不会带点锅台上的油烟气,没法入赘清虚派又会少赚多少两银子。   李致典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师父方才传音的语气无比阴阳怪气,怎么听怎么像在胡诌,赶忙又传了道音过去:“师父你这种时候就不要再打趣徒儿了,若是徒儿真被炼成了丹药,谁帮您老记住当日看见主事身边跟了个女人之后那副气的要哭的样子……”   本就为自己徒儿不开窍操心万分的封霄阳:“?”   什么仇什么怨啊,还“帮您老记住”……   他是明白了,李致典当时跟他说程渺的好,完全不是想努力撮合他俩,单纯只是管不住嘴,漏壶一样什么话都往出说,一点儿不在脑子里过。   又或者,这位未来的仙魔共主,如今大脑就是枚光溜溜的煮鸡蛋,什么话都会从上面滑走,而后从嘴里倒出来。   封霄阳沉默着撸起了袖子,慢慢悠悠地站起了身,迟来的回想起了原书中那扒皮抽骨的仇没报,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把李致典办了去。   程渺旁听了全程,哭笑不得的拽住黑了脸手上魔息不断波动、咬着牙要去把自己徒弟好好收拾一番的李致典,低声道:“此事是我的错处,莫要波及他人。”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封霄阳心中的火瞬间便更大了。   他收了手上的魔息,冷着脸将程渺上下打量了一遍,泄了气般又趴回到栏杆上,传音道:“那小子的饭是你教的,我爱吃的甜点都是你做的,半夜抱我回去的人也都是你,分明是你动了心,结果你还装的比谁都正人君子。”   这就是带着怒气蓄意报复,非要把之前的事都拿出来说一遍了。   程渺的动作瞬间一停,无奈道:“我也没有料到,居然会对你……”   话音戛然而止,却足够两个人明白彼此的心思。   封霄阳瞬间便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扭了脸,假装从来没说出过那句蹬鼻子上脸的话,程渺也沉默着没有继续接下去,只是变了个姿势,让他趴的更舒服些。   两人如今虽维持着极为和谐的关系,却都明白这都只是表象,封霄阳与程渺之间,永远隔着道名为身份的天壑。   封霄阳毕竟是魔人,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脚下踩了不知多少人的骨,程渺却偏偏又是个除魔卫道的剑尊,虽能避开此事不谈,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一直呆在封霄阳身边,便总有一日要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这道坎,程渺怎么想都是跨不过去的。   他二人从前便心照不宣的不谈此事,仿佛只是逍遥门上的浪荡门主与清冷剑灵,而不是那叱咤三界的暴虐魔尊与虚幻剑尊一般,如此过了七年,虽有摩擦,却始终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可随着强制分别的时间越来越接近,两人之间的牵绊越来越紧密,封霄阳终是再稳不住那颗心,一门心思地想让程渺给个交代,想听程渺亲口说出为何会爱上他,更想听到这位仙尊说些离经叛道的话,想听程渺说爱能不分身份与地域,更能消解世仇,他不在意封霄阳杀了多少人、又要为了自己杀多少人,只在意封霄阳对他究竟是如何的心情。   只可惜这样的场景,永远只能存在于封霄阳的想象之中。   他是穿进魔尊壳子里的异界魂魄,永远下不了杀手去灭除无关的人,是份奇异的坚持。   这份奇异的坚持程渺也有,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原主身上背满的人命债,爱是爱喜欢是喜欢,对他的所有事都容忍都纵容,却能在真正触及到底线的时候全部收回,冷着一张脸毫不犹豫的打出剑气来。   他二人之间,终究是无解。   封霄阳有些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心里乱的紧,干脆不去多想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饶有兴趣的看着那朵牡丹花八面玲珑,将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   常白茸是个相当利落的人,不过一个时辰便处理完了整个张家的后续事宜,念了敕令便将他们规规矩矩的请出了院子,只留下几人看着院门上的封条干瞪眼。   未必有些太快了些,他们刚吃了早饭,连坐下来喝杯茶消消食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   木溪长长的喵叫了声,甩着尾巴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封霄阳回过神来,拿了折扇在一旁瞠目结舌的李致典头上敲了下:“事情结了,历练却还没完,下一站是去京城处理些事儿,徒儿你去收拾些东西,顺便把我租下的那小楼退了去,记得要回定金。”   李致典被敲的回了神,闷闷的应了声哎,臊眉耷眼的捏着契书往小楼走。   虞清道站在不远处,冷声问道:“萧门主要去京城?”   “不错。”封霄阳啪的开了折扇,瞥了他一眼,“虞修士也要去?”   “那是自然,刚巧顺路,又……得见故人,必然要与萧门主同行这一段。”虞清道一想起这茬就生气,脸色瞬间便又黑了几分。   说来好笑,原书中仙尊道侣温文儒雅器宇不凡,就算化成了女体也没消去那股浑身上下的温文气,偏偏每天都在封霄阳面前气的直跳脚,再怎么好看也多了点泼妇般的意思,又兼着动不动就黑脸动不动就揪着程渺这个听不进去话的一阵教训,简直是成了个让封霄阳都忍不住同情的老父亲样儿。   他轻咳一声,压住心底肆意发散的思绪,啪的一声甩开了折扇,轻笑道:“虞修士若是要同行也好,只是路上千万要注意些,莫要将自己气出些毛病来。”   虞清道的脸色瞬间便又黑了些,强压住骂人的冲动答了句“不会”,抬眼看见封霄阳那折扇上大大的“气出病来无人替”七字,大大的翻了个白眼,拂袖而去。   在气人一途上,这对白菜共肥猪倒是一个比一个学的精,真是不知道都是怎么长这么大还没被掐死的……   封霄阳解决了每日一次的婆媳危机,扯了程渺要回小楼中歇上一会,刚转了脑袋便看见那本该回小楼去的李致典站在原地,捏着张契书愣神,脚下还是个半步踏出的姿势。   他有些奇怪,走上前去拍了拍李致典的肩膀:“怎的了这是?被这张家捏了魂儿去么?”   少年罕见的沉默了会,半晌抬起头来,眼角竟是红了多半:“师父你说,要去京城么?”   封霄阳不明所以,应了声是。   “徒儿有一请。”李致典阖了眸子,轻轻吸了口气,“可否在路途中让徒儿自由行走,处理些经年恩怨?”   “此去路途,恰巧路过我少时家中,徒儿想……回去祭奠一番,再将那毁家屠门的仇报了。” 第九十二章 结缘续缘   希望师弟历经了凡间诸事,再记不得我这个没本事的师兄。   封霄阳微微一怔,望着眼前少年忽的红了多半的眼尾,轻声一叹,道:“我从前说若你到了元婴巅峰,便回去将这血海深仇报了,如今你已有着元婴中阶的修为,所修的功法也等阶超群。若是对上那仇家,许有一战之力……”   “路上若是过了你少时家中,自可去祭奠一番,不必知会为师。”他拍了拍李致典的肩,脸上流露出些疼惜神色来,“剑修最重煅心,为师却不是个迂腐之人,许你寻个角落将此事哭过了去,只是哭过之后,便不要再为此伤神了。”   他悠悠然开了扇,绕过眼中带了泪、满是感激之色的李致典,哼着小曲回了租下的小楼,不忘将小青鸾抓进了怀里揉捏、再牵上一个什么都会的仙尊。   那小楼中东西多的紧,封霄阳又是个向来不喜欢收拾的,既是徒儿靠不上,自然要将他师父牵过来当个工具人用上一用。   他几人在张家经了不少事,可放在现世之中不过只经了一次日月变幻,满街连翘迎春开的极盛,仿佛从未经过那诡谲奇异的事来,城中的气氛却是变了不少,封霄阳总算能嗅到些花香蜜味交织的初春气息了。   街边摆了些小摊,封霄阳向来是个管不住嘴、吃饱了也要找些东西磨牙的,一路走一路买的抱了些零嘴点心,慢慢悠悠的解着嘴馋。   木溪失了宠,自己还莫名其妙着,有些哀怨地跟在两人身后,又怕被旁人踏上、又要紧随在自家老大后面,实在是极为艰难。   两人回了小楼,封霄阳自然是找了无数借口、推脱来推脱去什么事都不愿干,找了个好地方边晒太阳边看话本,把个程渺指使的团团转,就连小青鸾也叼了条丝瓜瓤,跟前跟后的辛苦。   一册话本看完,小楼中也收拾的差不多,程渺将院门掩了,同距离不远的房东递了契书,讨回那压下的定金,出门便看见正百无聊赖踢石子的封霄阳,走到他身旁去低声问:“此去京城,是慢慢悠悠去,还是坐你那车辇?”   封霄阳打了个呵欠:“自然是快些好,中间还要解决你那徒儿的世仇呢,也不知虞清道那消息递到了哪,还要多久才能介入这界面来……”   “我还以为你会想如从前那般,逍遥惬意地边逛边走呢。”程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兹事体大,自然是越快越好。”封霄阳找了处阴凉带着,慢慢悠悠地摇着扇,“我从来都是个知道轻重缓急的人。”   程渺略显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心道那七年里这魔人可不是如今的样子,能将事拖到后天就不会在今明两天做。   他也早习惯了这魔人的一时兴起,并不奇怪,发了信让李致典回来,与封霄阳一同等在阴凉处。   李致典到时日头已斜了几分,眼圈仍是红的,分明是哭过了,身后却跟了两个令人颇感意外的人,一个面相温文、脸带微笑,另一个面容平庸隐有怒气,正是那今日气氛极为诡异的慕风欲陈凡二人。   “师父,慕修士说自己也有事要去京城,正巧同路,我便也将他二人引过来了。”少年的声音仍有些闷闷的,像是心底那份疼还没完全过去,总要留些印子出来招人疼。   封霄阳揉了揉他的脑袋以示宽慰,抬起眼来对上慕风欲那双毒蛇一般的眸子,笑道:“慕修士能随行,自然是乐意至极了。”   他有着自己的考虑——这条毒蛇虽是个时间不定的定时炸弹,心思深重如海,是个即便站在了同一条线上也需人警惕、目的不明的队友,却也毕竟是清虚派掌门弟子,在此地有些独属于自己的门道,到了京城之中,或许还要靠这两人引荐一番。   原书之中,李致典那单靠着一张好脸、一身武艺便进了皇宫,甚至还得了公主青眼的剧情,放在现实之中委实有些太扯了。   几人商议一番,都决定尽早动身,便将那躲出十几里地、回来时仍是精神的有些过头,看天看地就是不愿看自家师兄的柳青儿叫了回来,收拾齐整,便出了城选了处无人地方,各显神通的上了云头。   李致典自然是跟着程渺御剑,封霄阳再次犯了懒,也跟着蹭上了程渺的剑,甚至还将木溪与小青鸾都抱了上来,俨然是个占便宜就要占到底的贱样子。   慕风欲与陈凡都有着法器,二人一个闷头直飞一个默默跟随,始终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后面还远远缀了个不知为何怎么也不愿靠近的柳青儿。   虞清道早递了信来,说自己先去京城打探一番,却极为别扭的只给程渺发了信,话里话外都是在挑拨两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暗示自己并不是因为想躲远些清静,才提前去的京城。   封霄阳早摸清了自己这位恶婆婆的心理,明白在此番较量里又是自己占了上风,高高兴兴的摸出竹笛来又吹了支小曲,直把本就与他们离得甚远的柳青儿逼的又逃出了百米远,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几人行的不慢,赶在日头彻底下山之前到了李致典儿时住过的小城,悄无声息的落入城中,决定速战速决。   李致典一路上脸色都不好,到了自己这极为熟悉的故里,脸色顿时变的更差了些,不时望着一旁的街坊怔怔出身,甚至还时不时伸出手比划着什么。   连一直同他打打闹闹的柳青儿此刻也没了话,紧紧跟在李致典身后,倒是有了些书中所写的、原本该有的温柔美人样子。   久经年岁回归故里,总会有些没来由的惆怅漫上心头,许是来源于街角变了样的拴马桩,许是来源于墙头换了模样的花树,与记忆中的场面相似却又不同,恍惚间如同回了那深埋记忆的年岁一般,却始终有些貌合神离的偏差感,看的人越发怅然起来。   几人走了一段路,李致典忽是长长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拿稳了声线,沉声道:“师父,这是徒儿的私事,徒儿自去便好。”   封霄阳看着自己这忽然显出了些成年人模样的小徒儿,又是欣慰又是心疼,便点头允了他去。   李致典点了点头,转身便顺着那对他而言熟悉却又陌生的路去了,柳青儿望了慕风欲一眼,见他并未阻止,也跟了上去。   “毕竟是小辈的私事,你我去了倒是不美。”封霄阳懒懒打了个呵欠,望着那对青梅竹马的小情侣消失在道路尽头,抬眼看了看天色,决定再在外面消遣些时候,便扯了程渺往城中人声喧闹的地方去。   慕风欲向来是个会看脸色的,早早便告了辞,约定明日晨间在城外会合,便到了不知何方去,陈凡怔愣一会,自寻了个酒楼喝闷酒。   木溪虽是猫儿,却沾了些自家主子的习性,一到夜里就犯懒,钻到不知何处去了,只剩了个困的一点一点、极力保持着平衡,呆在封霄阳肩上的小青鸾。   这座小城离京城不远,刚过了十五,满街的花灯尚未撤下,街道两旁也多有售卖花灯者,看的人眼花缭乱,封霄阳却好似得了趣一般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却是只看不买,将一旁的小贩都搞的有些撑不住笑脸。   他今日将怀中那几两银钱看的极为宝贝,碰上小童询问“要不要给公子身旁这位知己买束花儿”也只是眼中亮了亮,却极快的摇头拒绝了。   程渺一直跟在他身旁,听着封霄阳叽叽喳喳的絮叨声,不时带笑应上声,也让这魔人看起来不那么像个自说自话的。   道路尽头竖了棵高大的树木,远远能望见些飘扬的红丝带,封霄阳早瞅见了那棵树,却装作是不经意间看见的恍然大悟般“哦呀”了声,带着笑意扯着程渺往树下走:“你看巧不巧,你我正好走到了这树下,听说这树是周围百里之内最为灵验的一棵神树,若是情侣在此结缘,便会祈来三世的缘分……”   好巧不巧?   这树又不在道路正中,离最为繁华的城镇中心也有许多距离,附近更是只昏昏沉沉点了几盏灯,这魔人一路带的路都极为奇怪,分明是有意来此、将他拖到这里来的。   程渺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人目的明确的笑脸,轻声道:“你我都不是此界中人,且不说那树中有无神灵,就算真是有,也不一定能左右你我的命数。”   即便能求来三世的缘分,封霄阳也没了来生,更不要说再多个几世了。   封霄阳却不在意,只一味扯了他的手往那树边拽:“试试嘛,没准呢?”   同时传了道音过去,刻意加了些叹声:“莫不是仙尊你不愿与我结下缘分,才会如此推辞?”   当代魔尊实力如何还需权衡,耍无赖闹小性子的能力倒是一流的。   程渺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得叹了口气,由着封霄阳将自己往树下带,觉得封霄阳今日着实是有些太怪了些,分明是个毫不在意、心里放的下世间万千美人的浪荡子,如今却是表现的像是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孩子,非要找些神神鬼鬼的缘分往他二人身上套,也不管究竟有没有什么用处,仿佛做了便能安心许多。   可这世间海誓山盟均有破时,连那极渊上的稳固封印也需人定时补些魔息进去,名堂听起来再好,也只不过是个没甚形状的愿景,添了些人的妄念进去罢了。   更何况,封霄阳又有颗飘飘悠悠不知系到了何处的心,便将整件事情衬托的更可笑了些。   封霄阳却全不这么想——这棵树虽说看起来有些平常,也的确管不上他二人的命数,却是在原书剧情里戏份甚多、曾寄托了主角与柳青儿两人之间缘分的树。   原书之中,李致典与柳青儿曾在此树下结缘,虽都是孩童之间的无知稚语,却偏偏都应验了。   李致典说走的再远也会回来,今日便回来了;说终有一日要娶柳青儿为妻,原书中也娶了;说要成就一番霸业,也成功当上了整本书里唯一一个登神的。   众所周知,此间界面再如何,都比不上主角的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说了这树灵验,那这树就算是个枯树桩子也得给自己生出些灵智来,把愿望都实现了去。   他经了好一番深思熟虑,终是决定在那天地证婚的婚书与魂魄相系的莲纹上再加个码,添上个树样的因果律武器,好把程渺绑的更严实些。   封霄阳从前也想过,若是找到了心仪之人,都去做些什么事,计划的井井有条,就等一个人来再去实施。可如今身旁有了程渺,便觉得从前计划的那些事多少还是有些不够完善,乱糟糟的又增删改查了些,最终呈现在自己面前时才恍然,他如今所缺的根本不是做这些事的机会,而是时间。   所以他今日说什么都不愿意放手,牛似的犟,一路将程渺扯到了树下,强行在手里塞了条红布,横眉竖目叉了腰:“写!”   树下除了他二人并无别人,封霄阳也懒得遮掩,响指一打便拿了笔墨出来,又融了些魔息进去,保证其上的墨痕久经年岁也不会散去,自己拿了条红布,提笔却不知该写些什么好。   写岁岁常相伴俗了些,写此生只你一人更是俗气,可若是写海枯石烂爱永不变,按着原书剧情走,也不知是他俩谁毁约的更快些。   封霄阳自顾自愣了好一会,见身旁的程渺已放了笔,抬手要将那红布条挂到树上去,瞬间便急了:“哎你写了些什么?让我看看,不会是想空白着挂上去吧?!”   程渺避开他抢布条的手,言语里带了些笑意:“定然不会是白的,不过你还是莫要看的好。”   封霄阳抢夺不成,却也看见了那布条上的墨痕,知道程渺说的并非虚言,悻悻的放下了手:“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看一样……”   话虽是如此说,脸上的神情却是显而易见的黯了下来。   程渺看在眼里,却全然装作注意不到,抬了手将布条系在树枝上,顺手打了个死结,正巧将写字的部分全然包了进去。   封霄阳见他那副遮遮掩掩的样子,顿时便更气了些,笔墨挥洒,在布条上风一般写下了句“希望在剧情结束之后还能在一起”,也有样学样的打了个死结,戳醒自己肩膀上的小青鸾,命令道:“去,给我挂到最上面的树梢上,你老大我好歹是个牛人,不能矮了这些凡人一头。”   这也是原书中写过的法子——李致典那条红布条,就是自己爬上树挂到树梢上的。   小青鸾被他戳的浑身都涨了起来,幽怨地瞪了他一眼,艰难地拖着那条比自己的身体还要长出些的布条飞上半空,不时跟着封霄阳的喊声调整着位置:“前一点,前一点,对对,你再往后走走……就是那个树梢!”   那布条不轻,小青鸾拖的直喘,好不容易挂在了树梢上,刚打好结,便听咔嚓一声响,那整根树杈竟是整个儿跌落下来,顺带着还殃及池鱼,将小青鸾也砸了下来,惊的啾叫一声。   封霄阳赶忙接住小青鸾,见它惊得连毛都炸了多半,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上去帮这个忙,只得自己调动魔息,飘飘荡荡地捏着布条飞上半空,探头探脑的想找个好看些的树杈系上。   程渺对他突如其来的倔强极为无奈,念动法决造了个平台出来,跟着封霄阳行走,免得这魔人也如那小青鸾一般从树上摔下来。   他似乎总喜欢做些无用功,比如逍遥门上常备的、封霄阳压根用不上的消食山楂丸,再比如通过凡间渠道赚来的银钱,又比如眼下这有没有用处不大、明明知道封霄阳即使脚下一滑也不一定会摔下来,却一直跟随在他脚后的平台。   可封霄阳偏偏就吃这套——自己做事和旁人替你办了所有的事,结果虽相同,心中的感受却差别迥异。   他站在平台上,又相中了根看起来极为坚固的树枝,将布条缠上去。   那根树枝足有人小臂粗细,可封霄阳那根布条才缠了一半,树枝便又莫名其妙的发出咔嚓一声,直直坠落下去,差些砸到一旁的程渺。   怪了。   封霄阳不信邪,拿着布条又去找了个树杈子缠,可绕一个断一个,将整棵树摧残的犯了斑秃,整个树都簌簌的抖了起来,这才发觉了不对。   “难不成是故意的?还是天道压根不让我缠?”他低声嘟囔着,喊出被自己单方面禁言了许久的系统来,问道,“如今连我绑个布条都不行了?不是说封建迷信不可行要学习科学么,这么离谱的玩意你们也要管?”   【系统并没有做出相关的规定。】系统的机械音依旧如从前一般冷硬,【这棵树有自己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一些奇特的原因拒绝了您。】   居然还有着自己的想法,没准真是个顶用的因果律武器。   封霄阳“嘿”了声,勾起个邪邪的笑意:“自己不情愿?我最喜欢强迫良家妇女了。”   说着飞一般的踩着平台下落,找到这树中间的树干,手中布条猛地拉长,竟是将整根树干都绕了过去,紧接着极快地打了个死结,叉着腰哼笑一声:“跟我斗?”   整棵树因他的动作颤抖起来,似是竭力想要挣脱些什么一般,抖的一旁的地面寸寸崩裂,闹了好些时候,终是妥协般停了颤抖,每一片叶子都耷拉下来,像是经了什么摧残似的。   封霄阳拍了拍树干:“好啦,我也不会亏待你,要是这事真成了,我定然会来此地还愿,没准还能让你早早化形呢。”   树木依旧是幅死气沉沉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想搭理他一般,封霄阳倒也不在意,慢慢落了下来,便见程渺半弯了腰,像是个要去捡什么东西的样子。   方才那一番折腾,树上掉了不少布条下来,混着树枝残叶积在程渺脚边,看起来的确有些可怜。   封霄阳却向来是个懒得管他人如何的,踢开满地的枝叶走到程渺身边,笑道:“仙尊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要将这些东西都挂回到树上去?”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料到程渺竟是点了点头:“是。这布条中所写之事都是些凡人的愿望,本在这树上系的好好的,如今却是坠落一地,不知会伤了多少人的心,还是重新绑上为好。”   好家伙,没必要道德观念这么重吧?   封霄阳惊疑不定的与程渺对视,发觉这位仙尊竟是认真的,瞬间便泄了气,招出魔息来将地面上的布条挑出清理,一根根重新挂回到树上去。   他究竟为什么要找这么个道德标兵般的人物,每天都在为了别人折腾啊……   地面落了不少布条,就算是封霄阳,一根根挑出清理也是极为繁琐,注意力瞬间便不在了程渺身上,皱着脸一门心思地想有没有什么能偷懒的法子。   程渺弯腰捡起一根布条,借着往上挂的动作小心的摊开手,露出那根被他紧攥在手中、沾了些细汗的布条来。   方才树木摇晃,确是掉了不少布条下来,可他手中攥着的这根,却是唯一一根在封霄阳挂上布条之前掉落下来的。   仿佛正是因为这根布条的掉落,那魔人才得以将自己的心愿挂到这棵树上似的。   程渺手中的布条不宽,仿佛是从身上撕下的,轻薄且软,上面密密写了许多小字,在夜间的隐约灯火下显得更加模糊,需要眯起眼才能看出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字。   那字写的极乱极草,状如狗爬,还密密写了不少,纵使是程渺,也只能分辨出几个字句来,最清楚的便是那开头的“悔不当初”四字。   愿师弟平安喜乐,日日逍遥,两手不沾腌臜事,最好离这红尘世间远些。   更希望,待他历经了凡间诸事,再不记得我这个没本事的师兄。   末尾缀了一串看不明白的字,最后面还染了一堆墨团,像是情绪到了不得不发之时,抒尽胸臆后却觉得有些不好,全然抹去了。   唯一能看的清楚的,便是那写在最后、看起来像是端端正正写了,却全然看不出是什么的字。   程渺盯了一会,瞳孔猛地缩了下。   这布条上的最后一个字,与那枚奇异铜铃上写着的字,似是相同的。 第九十三章 虚弥年岁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像是在坟墓之上栽种了无数的鲜花,都嗅到鲜花的香,却也都清楚其下的白骨。   他又细细查看了遍,确认这布条上的字跟那铜铃上的字并无差别,慢慢皱起了眉。   程渺被那铜铃折腾的做了无数梦境,简直像是将与这铜铃相系的两个人的人生经历了一遍又一遍,又记忆力极好,自然是记得那给修士这铃铛的魔人,从未说过什么师兄师弟的话,甚至连家在何处、从何而来这些事,都是闭口不谈的。   只在离开之前,问过句莫名其妙的话。   是个月色晴好的夜晚,两人云雨初歇,魔人忽的问修士,这凡间一遭,可走的畅快,可有什么无法得偿所愿之事。   修士不明就里,说自己修了无情道,早已没了什么牵挂,唯一的牵挂或许就是眼前这个魔人。   魔人没有回答,只慢慢笑起,笑却是没有到达眼底的,多少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   紧接着他又贴了过来,轻声要求修士再将先前做过的事重复一番。   那萧姓魔人是突然走的,修士猝不及防,只得将那辞别前的一夜咂摸了无数遍,连带着程渺也遭殃,被迫在脑中重复了无数次那夜的场面,简直能闭着眼睛将那贴着封霄阳脸的魔人当时是个什么表情画出来。   那句话当时想来或许莫名其妙了些,如今看却是颇有蹊跷。   若这布条与那铜铃同出一人之手,或许那名为“阿轩”的修士便是这布条中所写的师弟,道心不稳,便离了魂要渡红尘劫,所渡的劫却恰恰是他本体的师兄。   红尘劫可谓是修道途中最为普遍的劫难,唯有结了元神的修士才会遭逢,凡是动了凡心、道心不稳,影响修为者,大多都会选择将自己的魂魄投入轮回,去凡间历练一遭,以求红尘煅心之效,借此突破瓶颈、破除心魔。   渡过此劫者,便可成功破除心魔,大彻大悟,修为进境一日千里,更有可能突破那许久不得章法的瓶颈。   此劫也颇为凶险,多得是修士被红尘所扰、真以为自己便是凡间中人,终生不再去想升仙之事,或是寻得了佳缘、或是成就了霸业,身陷其中,待到回到本体之时也无法放下那在凡间之中所得到的东西,甚至于立下转世契约,自毁仙骨也要去和那心仪之人渡上几世佳缘,或是去将自己在凡间的事业继续。   可六道轮回周天命数,都不是能随意掐算的,修士虽能以修为为代价,定下契约,来世借印记相互寻觅,却大多是寻不见的,只得在这浩大世间慢慢磨灭了心中那份情意。   那些意欲成王、成就霸业者,也大多是英雄终有迟暮时,一世为王,几十世便要做普普通通的凡人,再没了成仙得道的机会。   是以,这红尘劫被许多修士视为鬼门关英雄冢,往往为避劫不惜手段,而看那铜铃中的记忆,那位名为阿轩的修士死时,像是将这红尘劫成功渡过、回到了本体之上的。   天下渡过红尘劫的修士足有几万之数,大多都是将这红尘劫视作耻辱、不愿吐露凡间诸事的,有师兄师弟者又不知凡几,查起来属实是太过艰难了些。   他本只想查出这带了虚怀宗道法的铜铃来源,眼见着便要寻根溯源,查出那被魔人灭了门的宗门究竟所在何处,却是越查越乱,如今竟还延伸到了红尘劫之上……没准那自称萧姓的魔人,也是出身于修真界之中的。   可修真界中宗门千千万,都将魔人视作是洪水猛兽,门中若出一个,简直是如败坏门庭一般的大灾,自然要极力掩盖消息,哪里是那么好查的?   再者,铜铃上虽带着虚怀宗的道法,却也并不意味着那记忆中的两人都是虚怀宗出身,只能证明这两人与虚怀宗或是与虚怀宗中的某个人有着关系,没准还只是买了些虚怀宗出售的小器件。   但看虞清道那日的紧张样子,又好似全然不是这样……   程渺越想越是头疼,手中那根布条过了许久也未挂上去,封霄阳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布条一根根条分缕析地挂完,叉着腰欣赏了会自己的杰作,转头便看见了举着布条一动不动的程渺,顿时有些奇怪:“仙尊,你这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是看凡人写的愿望入迷了么?”   程渺被他这一声惊的回了神,赶忙将手中的布条缠在树枝之上,借着遮掩将那根不甚清晰的布条收入灵戒之中,轻笑道:“不过是看见些熟悉的事,有些出神罢了。”   铜铃之事,牵扯甚多,还是等与虞清道相遇之时再去询问一番。   况且这铜铃本不是封霄阳的东西,而是从李致典身上摘下来的,要质疑也该去问那小子,或许能问出些有用的事来。   他实在是觉得这铜铃中的记忆长着他与封霄阳的脸委实有些怪,修真界中诸事讲求个缘分造化,若无造化,那即便是站在秘境门口也得不了进入的法子。   这铜铃能与他共情、记忆中的两人又长着两张过分熟悉的脸,定然是有着缘由的。   封霄阳不疑有他,将满地的残枝败叶扫了丢在一旁,几步凑到了程渺身旁,踮脚便要看那布条上的字迹:“什么东西,能让仙尊感到些熟悉?”   程渺按下他的脑袋,袍袖将那根布条一掩,无奈道:“别人的心愿,你怎的如此好奇呢?”   “与仙尊有关的事我自然要多操心些。”封霄阳挣扎着躲过他的钳制,没好气的鼓了鼓嘴,“毕竟仙尊看起来太不像个修无情道的人了些,且不说那莫名其妙的技能,单是会做饭就是我没想到的,必然会好奇,想看看你还有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藏着。”   程渺牵起他的手,泠泠语声里带了些怀念意味:“旁的东西倒是没了,只是闲书看过些,旁门左道也通晓些,擅庖厨之事不过是因为儿时吃不上饭,便学了一手好手艺……”   虚怀峰上没什么活物,他找不见可供食用的鸟兽,自己的房中却总会多出些莫名其妙的食物来,却都会因虚怀宗常年冰雪,极快凉掉,程渺起初只是想将那些东西热一热,后来便也学会了些做饭手艺,甚至还练的极为纯熟,会做些自己根本不吃的口味。   就好像虚怀峰上并不只他一人,还有个人带着一身霜雪冷意归来,解下一身防备来找他,只等着吃上一口热饭似的。   那些乱七八糟的傍身手艺,便也是跟着那人学的,或是为了那人学的。   比如开锁,比如格外会养育灵兽禽鸟,比如分明自己不嗜甜,却将带着甜味的点心都学了个遍。   他常常会有这样的幻觉,总觉得自己该有个如父如兄,会陪着自己笑闹陪着自己练剑,会将他从藏经阁中拖出来,会与他一同谈论天下大事、比划剑法的人,可这样美好又缥缈的幻觉到程渺渡劫成功、修为进境到渡劫期的那一刻,忽的戛然而止了。   闻鹤才说,那是他的心魔,是因常年呆在虚怀峰上不见外人而产生的幻觉,随着修为进境、无情道逐渐大成,自然会消失。   又说,他天生缺一魄,如此幻境自然会常常相扰,务必要保持本心,断绝情念,若不如此,许会有走火入魔之祸。   “小师叔也说,我天生缺一魄,自然引些奇奇怪怪的邪祟,想不明白的事切莫多想,免得走入歧途、毁了千年修为。”   封霄阳听的目瞪口呆,虽惊叹于程渺居然能自己和自己玩的这么开心,以至于差些成了心魔,满心的疼惜,却又夹杂了些庆幸,没来由的松了口气,觉得那个人不存在真好,要是真存在他怕是要将自己泡进醋缸里去,却自心底里冒出些怀疑来。   他不是不信程渺,而是不信闻鹤才。   那老东西在原书中可是能为了得到他的炉鼎之体,不惜谎话连篇骗过了整个虚怀宗尤其是程渺的,在封霄阳这里的信誉早就掉成了负数。   “你既是有如此多相关的记忆,又学了些奇怪手艺,为何又会轻信闻鹤才的一席话?”封霄阳皱眉问道。   程渺微微摇了摇头:“不是轻信,而是事实如此。”   虚怀宗上弟子薄中,闻鹤才座下徒儿只他一个,全虚怀宗上下更记不得有过这个人,偏偏他关于那人的记忆全是模糊的,问遍了全修真界,却也得不到什么消息,只好当做自己的记忆出了缺漏,臆想出了个不存在的人来。   “且,若是我真有个师兄在,又为何会什么东西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也没有,连面容都记不清了呢。”   封霄阳看着他隐隐有些怅然的脸庞,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慌,赶忙出声:“有没有其实都没什么,你看你如今还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甚至还闯出了些声名……”   他瞬间噤了声,意识到自己不该提这茬——分明是他将程渺折了翅膀,捆在自己身边,让他再也不能成为那翱翔九天的鲲鹏,如今却是撑着个担心的样子装同情,堪称黄鼠狼把小鸡都煮进了锅里去,才假惺惺地掉了些眼泪做祷告。   程渺眸色瞬间便沉了几分,似是也想及了些过往,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   他本是个极骄傲的人,自然是不愿被封霄阳拘在身边的,每一日都在疯狂的自我厌恶与自我怀疑中煎熬着,虽不后悔自己爱上了个不该爱的人,却时时刻刻忘不掉封霄阳滥杀时那把染血的刀,与脸上带了些疯气的笑模样,七年间被封霄阳搅的觉本就少,好不容易睡下,又时常被噩梦惊醒,脑中满是封霄阳在军阵中杀进杀出的模样。   他一边心疼着封霄阳那残损的魂魄,觉得这人本性不坏,还有的可治,一边又忘不掉那暴虐嗜杀的魔尊,与自己曾立下的、除魔卫道的誓言,看着封霄阳的睡颜心中酸软疼惜兼有,闭上眼却又是幅尸山血海的场面,简直要生生割裂开来,成为两个不同的部分,与封霄阳之间的距离越近,这样的感受便越是强烈。   越是亲近,越是厌恶,可若是一朝想离开,便如剥离了皮肉一般,丝丝缕缕的带着疼。   他只好抛开所有的过往不去想,抛开所有的恩怨不去算,只当自己是个无思无感的剑灵,而在这凡间的身份便是自己的全部,可惜不过都只是一场幻境罢了。   倒是将这凡间普普通通的七年,过成了比那传闻中的红尘劫还来的让人痛的多的一段日子。   封霄阳像是根深深扎入他体内的、带着倒勾的刺,尖上淬了诱人疯魔的甜美毒药,看起来又是恐惧又是恶心,心中总下意识忌惮着,却又压抑不住那份渴求,不舍得齐根拔出。   他是知道,若要将这根名为封霄阳的刺拔出,定然要痛的肝胆俱裂、心魂震颤的。   程渺从前不明白,那些修士们明知以身入轮回凶险万分,却为何会甘之如饴、飞蛾扑火般一个接一个进去,仿佛那纵横天下的修为还比不上一个凡人,如今却是有些明白了。   这凡间有温情缱绻,有红尘万丈,比那冷冰冰的修真界好上不知多少,自然会引的人趋之若鹜。   那些怀揣着小小印记、寄希望于在这辽阔天地之间寻见一个固定的人的修士,不过也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罢了。   两人都明白,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在坟墓上栽种了无数的鲜花,眼下看虽光华璀璨、风景极好,看起来一片太平,可彼此之间都知道这鲜花底下埋藏了多少的苍苍枯骨,只是心有默契的不去挖掘、不去查探罢了。   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候,几乎如界面生灭般漫长,又几乎只是一瞬。   风声萧萧而起,卷起一旁的树叶,落出极轻的声响,小青鸾蜷在封霄阳领口,早已睡熟了,下意识敲击着喙,发出些轻轻的声响。   夜色已深的很了,虫鸣也渐渐消了去,程渺再看不清眼前人的脸,闭了眼将叹息吞没,轻声道:“走吧。” 第九十四章 不求宽恕   若是遇上个眼下有道伤痕的少年,便将这铜铃送还于他。   李致典回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身上沾了些污迹,也多了几道伤痕,脸上的神情却是轻松了许多。   柳青儿跟在他身后,脸上的神色也极为平静,只一夜之间,两人便像是相携经历了不少事情一般,之间的气氛飞一般的怪了起来,乍一看还以为是对相伴多年的知己。   封霄阳夜里睡不踏实,早早便与程渺等在了几人分别之处,一见李致典回来,先是习惯性地拿着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下,带了笑问:“事情处理的如何了?想通了么?”   “想通了。”李致典轻轻点了点头,“我已将家中人安葬完毕,那经年的仇怨……如今也是消解了。”   他身上多了些灰尘,背上的逸霄剑却仍是好端端裹在布条中,显然并没有动过手。   封霄阳上下扫了一遍,确认自己这徒儿身上一丝血腥气也没有,顿时有些讶然:“你竟是连逸霄剑都没有出么?”   李致典叹了口气,捞起地上的木溪抱入怀中,有些无奈的出了声:“师父,你极擅推算之法,又如何会不清楚那家人的情态?我再恨再怨,也不会对几个妇人孩子出手。”   封霄阳微微一愣,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心情极为复杂,最后还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想通了便好。”   原书中,主角的仇家,早在灭了李家满门后很快遭了报应,满门上下男子皆被屠尽,只留了些弱质女流与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儿,李致典找上门时,更是连家业都要保不住、差一步便要流落荒野了。   可那原书中的李致典却没有如今这般冷静,简直是红着眼杀进去的,无论男女老幼全部砍成了一坨血泥,最后才回过神来,虽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少有些暴虐,却给自己安了个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名头,相当坦然的离去,甚至还顺手灭了些与那家有着关系的势力。   而如今的李致典,却是克制冷静的出奇,即便是背着经年的世仇,也并未痛下杀手,而只是在查探出那家人如今的情况后选择了无视。   他心底依旧有着恨,定然是做不出来以德报怨的事,能决心无视、让此恩怨了结,已然是极为宽宏的选择。   “恩怨有报,此事从此做结,徒儿再不提凡间旧缘,只安心随着师父修行。”李致典挠了挠黑猫的下巴,见它舒服地不断发出咕噜声,声音淡淡。   至于那几名妇孺日后如何、又会沦落到什么境地,便与他全无关系了。   封霄阳看着眼前突然长大了些般的徒儿,也是一叹,随意闲聊了几句,一边在心中询问系统这样的做法是否可行,一边等那不知到了何方去的清虚派两人来。   系统的声音依旧如从前一般冷硬:【的确可行。主角仇家留下的人存活是否,并不影响目前剧情发展,只会影响主角李致典的邪恶值,或许会对日后成为魔界之主的相关剧情产生影响。】   “不影响现在就行,以后的事情我自然会给他铺路。”封霄阳得了肯定,也是松了一口气,胸有成竹的向系统保证。   反正这小子能在魔界有着自己的一股势力,也是借了魔界内乱的东风,趁着原主莫名消失扶持亲信,走的是独孤朔的老路。   他保下银狼一族的那天,就在为李致典铺路,是专门在魔界内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养了群随时会背刺自己的狼,只等主角这个天命之子采用。   几人等了许久,直到日头上了三竿,陈凡才姗姗来迟,浑身上下的寒气几乎要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来,身后也少了那条常年如影随形跟在他身后的毒蛇。   封霄阳看在眼里,有心想八卦一番,却是被陈凡与平常截然不同的沉默逼退,心底啧啧连声的装作没看见他那张黑透了的脸,继续蹭着程渺的剑往京城飞。   他路上甚至还拿了个小几出来摆上点心,半趴半抱地贴在程渺身后,不安好心的干扰正专心御剑的马夫,非要程渺尝上一口,将原本平稳行驶着的霜落剑扰的不时颤上几下,吓得李致典提心吊胆,生怕下一秒便要滑下剑去。   二人极为默契的都将昨夜之事当做从未发生过,仍是如平常一样相处,都学明白了粉饰太平的本事。   封霄阳又摸了话本出来,靠着盘坐在剑上的程渺一边嗑瓜子一边看,毫无公德心的将瓜子皮随手丢下,不时偷眼瞧瞧身后那黑了一路脸的陈修士。   “不就是昨夜同那条毒蛇闹掰了、又大吵了一架,至于气成这副样子么……”他呸的吐了瓜子皮,低声嘟囔。   程渺与他靠的极近,自然听全乎了封霄阳的嘟囔,沉声道:“你在他二人身上放了术法?”   “我才不干这么没品的事,只是在慕修士身上留了道魔息而已。”封霄阳脸上流露出些颇为一言难尽的神色,“我还以为昨夜能看上场活春/宫,没料到竟是亲临了驯兽现场,那鞭子打的皮肉横飞,我一个外人都看的疼。”   昨夜陈凡喝的烂醉,慕风欲窝在暗处旁观许久,终是忍不住出来将他拖了回去。   谁承想那看起来有些呆愣的陈修士竟是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在慕风欲身上将鞭法练的纯熟,简直要将鞭子挥出残影来。   那条毒蛇也是骨头硬,一声不吭的接完了全部的鞭笞,最后将自己已然被打的破破烂烂的衣物撕去道了声“告退”便走了,只留下一个酒意上头、气的头昏眼花的陈凡。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委实有些怪……”封霄阳又瞥了那位陈修士一眼,见他正坐在法器上闭目养神,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便有了些底气,却依旧是心有忧虑,撑起些身子转了头贴上程渺的耳朵。   “那条毒蛇走的虽潇洒,可没走出多远便压不住了伤势,自去找了个破窝棚蜷着,直到现在还没什么醒转的意思。”   “陈修士呢,鞭子挥的虎虎生风,慕风欲走后却是掉了一夜的眼泪,抿着唇给自己身上也来了些鞭痕,我瞧着比那毒蛇身上的只多不少。”   他藏了半句话没说——陈凡身上的伤口简直是一层叠一层,看起来比慕风欲身上的多多了。   也不知道这陈修士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才能将两人都折腾成这个样。   封霄阳轻啧一声,声音瞬间便沉了下来,叹息般的吐了些气声:“你说他二人,纠缠之间伤人伤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程渺一直默默听着,直到封霄阳转过身来将下巴垫在了他肩上,温热的呼吸打在颈间,才似突然有了些反应般动了动眼睫,轻声答:“不过是恩怨易算情难解,当局者迷罢了。”   他稍顿了顿,抬手揉了揉搁在自己肩上的脑袋:“你想帮他?”   “我才没那么好心——”封霄阳转了身,拿了块点心塞在口中,含混不清的接上自己的话,“我是当门主的,又不是当红娘的,管他二人之间的那些破事作甚?”   不过是觉得这俩人之间的关系太不符合核心价值观,想出手帮上一把,至少别再继续玩什么互相x虐待的戏码了,看着瘆人。   程渺眉毛微动,偏头看了他一眼,心道这魔人嘴上说着不管,心底却全然是另一番样子。   他也不去拆穿,只专心御剑,在云雾缭绕之间穿梭。   封霄阳吃的点心都是糖分极高的东西,不一会儿便觉出了口渴,自灵戒中掏出水囊来,正要喝,便瞧见自家的好徒儿正怔怔地拿着什么东西看。   他略略扫了眼,见是那枚裂了痕的铜铃,瞬间便微微皱了眉,出声询问:“徒儿啊,这铜铃也跟了你许久了,可是什么珍贵东西?”   封霄阳早就想问这枚被原主魂牵梦萦、恨不得为它将李主角追杀到天涯海角的铃铛了,却总得不到机会,每次瞧见这枚铃铛心里都猫抓似的痒的紧。   如今正好遇上个机会,定是要及时把握。   况且也能借着机会将那位不知为何拿了铃铛的仙尊敲打敲打,没准还能问出更多的东西来。   程渺也听见了他的话语,顿时竖起了耳朵——他也极为好奇,这铃铛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渊源。   李致典正怔怔出着神,听见他这句话,惊的一颤,抬起头来有些怅然地答:“回师父,倒也不是什么珍贵东西,只是家中所传,后来便到了我手中。”   他拿起铃铛晃了晃,听着那清脆的铃声,叹道:“这铃铛从未响过,也无什么法术痕迹,近日却是有了响声,我猜许是家中人心知解了冤屈,安心投胎去了。”   封霄阳:“……啊这。”   他暗道要遭,自己做赝品铃铛的时候全然没有注意到这铃铛居然是个哑的,心跳顿时便空了一瞬,见李致典并未在意,也止不住那份心虚,赶忙道:“徒儿你确定这铃铛上并无法术?那上次的场景又是为何……”   说着便将当日鬼母钳住李致典、铜铃爆发出万丈金光的场面描述了遍,不忘添油加醋一番,极力强调了那铃铛的厉害。   李致典听的也有些愣神,望着手中铜铃的样子像是见了个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事一般,皱眉思索片刻,有些犹豫的出声:“这铃铛确是家中所传,伴我的十几年中也的确从未出现过什么异常的状况……只是师父这般一说,徒儿确实是想起了些有关这铜铃的事来。”   “家中有个口口相传的故事,说我李家上数十几代出过个修士,曾是一宗门之主、修为已臻化神期的大能,却因魔人入侵灭门,只留了他一人,却也是仙骨被毁、五脏俱焚的,只保下了李家一脉、留下这枚铃铛,便仙逝了。”   他顿了顿,眉头皱紧,似是在记忆中极力翻找着相关的信息:“时隔太久,徒儿也记不太清了……只是传言里那位老祖留下言说,若是遇上个眼下有道伤痕的少年,便将这铜铃送还于他。”   “还说……‘还这铃铛,不求宽恕,只求心安。’” 第九十五章 夜间遇袭   “慕修士可否解释一番,身为一个正派修士,你这满身的魔气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封霄阳微微一怔,眼中划过几丝疑虑,问道:“那少年除去眼下有伤口,还有何旁的特点么?”   李致典攥着铃铛,无奈道:“这传说口口相传,到徒儿这一代时已不知经了多少人的嘴,定是有着缺漏的,那老祖也不知是否真正存在过……”   他低低叹出一口气,神情又低落了下去。   封霄阳心中虽仍有着怀疑,下意识觉得李致典口中的“老祖”必然与原主有着关系,可见他这样子,也不好再多问什么,温声宽慰几句自家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儿般垂头丧气的徒弟,转了注意去敲打那位莫名其妙拿了铜铃的仙尊。   他不想引起李致典的注意,便拿了本话本遮住自己的脸,装作看的入神,暗地里给程渺传音:“仙尊既是听了这铜铃的来由,不如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要将这枚铜铃偷偷拿了去?”   程渺闻声一僵,也知道自己当日做下的赝品定是瞒不过封霄阳的眼,叹了口气道:“那日这铃铛中发出的金光,我认的纯熟,是虚怀宗的道法。”   他也不多遮掩,几句话间将近日所做过的梦境简单叙述了遍,而记忆中两人长着他与封霄阳的脸这事,自然是不能说的,那条意外寻见的布条、与自己心中隐隐的诡异猜测,自然也是不能说的。   程渺总觉得,那幻境中的萧姓魔人与封霄阳极为相似,尤其在两人滚到了一张床上后,这样的感觉便变得更为强烈了。   记忆可以作假,可是身体不能。那夜的情/事简直像是过去梦境的翻版,封霄阳浑身上下的敏感点与那萧姓魔人契合万分,每发觉一处,便能让程渺惊上半刻,时时都在怀疑,自己是否仍在那铜铃的幻梦中。   若记忆中的魔人真是曾经尚未成为魔尊的封霄阳,那么“阿轩”的身份便极为明白了——是虞清道口中那个,封霄阳“心心念念”,遍寻了百年也没找见的凡人。   可那布条上写的“师弟”又是谁?“阿轩”究竟是不是个渡红尘劫的修士?封霄阳在成为魔尊前究竟都经历过些什么?   程渺想不通透,只好将这些猜测埋藏在心底,只说那铜铃中的记忆是场仙魔之间的孽缘。   他不敢说的太多太细,怕封霄阳意识到那铜铃与自己有关,再如从前一般,一门心思的往凡间跑,找那心心念念的人去。   红尘劫这东西,程渺是必然不会有的,自然也不可能会是那个“阿轩”。   不是因他心念坚定,只因他天生缺少一魄,在转世投胎一事上较之常人艰难万分,自然也不会遇上这必须拿自己魂魄进去走上一遭、投成个凡人身子再来一次的劫难。   他连转世的机会都渺茫,魂魄哪里经得起红尘劫的磋磨?   魂魄残损之人,记忆也会随之变得模糊残缺,程渺不清楚封霄阳记得起多少从前的事,只确定他并未认出这枚铃铛,便斟酌着将梦中的情景又模糊了几分。   “好家伙,你门中从前还出过个魔人?”封霄阳啧啧作声,“比你我还来的大逆不道些……”   没料到这铜铃里的记忆还是段极为惨烈、相爱相杀的孽缘。   那二人究竟相不相爱不清楚,相杀倒是真的。   程渺皱了皱眉,自动忽略了那魔人多少有些欠揍的话语,沉声道:“这铃铛虽带着虚怀宗的道法,却未必是虚怀宗人带着的。根据梦中的情景,若李致典说的故事属实,我便也差不多能料出那梦境中人与他的关系了。”   当日“阿轩”所在的宗门被屠尽,只留下了个在外云游、成了宗门长老的师兄,若是那小子说的故事属实,那位师兄或许便是留下铃铛的李家先祖。   可他记得明白,那“阿轩”死时也紧紧攥着铃铛,这位师兄又是何时回的宗门、拿到的铃铛,又为何会五脏移位、留下一句未尽的话语便羽化而逝呢?   况且,虚怀宗这些年的事他大多也知道,并未听说有什么人在近些年离开宗门,更不要说门中出了个魔人这样的大事。   “如此一来,这铃铛的主人究竟是谁,便更难查了些。”   封霄阳听着他的猜测,默不作声地垂了眸,眼中晦暗不明。   这铃铛之中的记忆他也是第一次听见,原主抢这玩意做什么?难不成这俩里边有个人与他有什么私交,还是那萧姓魔人是他的什么挚友?   他皱着眉想了想,轻嘶一声。   难不成原主真跟那魔人有着什么关系?毕竟自己的名字里甚至还带了个“萧”音的字儿呢。   封霄阳全然没往自己有可能就是那萧姓魔人身上想——原主的记忆虽零碎,却大多都是在魔界拼杀,压根没有去过凡间的记忆。   更何况,他心中本能地对这铜铃有所抗拒,打心底里不想知道这铃铛相关的事,这才将询问铜铃来由之事拖了这么久。   他最早的记忆,便是自己从一片赤红大地上醒来,身无片缕、手无寸铁,眼前围了一群奇形怪状的魔物。   原主看样子是个天生地养、从出生起就不得不为自己拼一条生路出来的魔人,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对这铃铛产生兴趣的。   封霄阳眉头皱的极紧,简直要将此间天道揪出来问一问,究竟都为了填补《仙途》中的bug加了多少属于自己的设定,才能将一切关于原主的事情搞的如此扑朔迷离。   按照手中已有的情报,是完全解释不清原主的行为啊。   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决定将此事揭过,打着呵欠道:“仙尊且查着去,有了什么情报记得告知我,我也有些好奇这铃铛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   若那魔人真是从虚怀宗中出来的,那他便能给闻鹤才身上再添一笔“御下不力”的罪证。   至于铜铃在不在他手上,封霄阳是全然不在意的——反正这东西终究是主角的,他想抢也抢不来,或许还有可能因此让剧情的崩坏度再增加些。   他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却打心底里担心剧情彻底崩坏,毕竟系统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若是因为一个铃铛再让他封霄阳疼上一个月、少上一个月能与程渺相伴的机会,那可太得不偿失了。   程渺闻声,不易察觉地绷紧了身子,发现封霄阳全然没将这铜铃当一回事,自己也是微微松了口气,沉声道:“好。”   这魔人的记忆果真有着缺漏——他在庆幸于此的同时,也微微有些心疼。   一个连自己与爱人的牵绊之物都认不出、却仍凭着渺茫的感觉在三千小世界中寻找那道魂魄的人,委实是有些太过引人同情了些。   可杀了“阿轩”的是他,后面心心念念找的又是他……程渺眉头皱的极紧,全然想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才能让一个人做出如此矛盾的事来。   他二人各自沉浸在烦乱思绪之中,都纠结于前尘往事不可自拔,直到到了京城、挑了处僻静地方下了法器才回过神来,远远眺望着京城景象。   毕竟是一国之都,不说威势镇千里,也有些“覆压三百余里”的阔气在,李致典看的眼睛都直了,一叠声的赞叹,将睡的烂熟的两只灵兽惊醒,一人一爪的在他脸上左右对称的挠了道,引来封霄阳带了促狭笑意的一瞥。   这两只灵兽跟他这些日子,周身灵力不见什么增长,倒是学了一身懒性子,但凡遇上机会便要找个安稳地方睡上一觉,也不知精力都消耗到了什么地方去,才见天儿的困成这样。   柳青儿远远落下,眼见着自己这竹马土老帽似的丢了一串人,不等封霄阳的折扇敲下便咬牙切齿的将李致典扯去了僻静处。   也不知两人之间说了些什么,总之几人等到马车、准备进城的时候,李致典再没了那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看上去倒是有了些少年天骄该有的样子。   马车一路上都走的极快,却在进城之时慢了下来。   封霄阳掀开车帘看过去,见官兵皆是面容冷峻,细致无比的挨个查验,心中顿时有些突突,笑着问依旧黑着脸的陈凡:“我见这京城禁军防备不同往日,陈修士可知为何?”   陈凡也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眼,沉吟片刻,道:“如今恰逢春日……许是宫中有了什么大事,你我待进城后再去询问一番,自然便知道了。”   说话间那些官兵便到了车马前,封霄阳瞬间便有些心神不宁,却见陈凡掏出个黑木的小牌在领头的壮汉眼前一亮,那官兵便看也不看的开了关口让他们进去,顿时有些惊讶。   “我曾是皇室子弟,如今虽已没了实权,名分倒还是在的。”陈凡见他面有疑色,出声解释道。   封霄阳这才想起来这位的质子身份,心中顿时便多了些“投胎投的好就是方便”的感受,笑容里也带了些真诚意味:“既是如此,那来日面见此地皇上、交还那秘密之物,便要劳烦陈修士引荐了。”   陈凡点了点头,再未多言,只在进城后同马夫交代了几句,将几人引到了一处小院中,说这是自己置下的一处产业,遣了人定时打扫,让他们暂住一段时间,自己去联系下属、商议面见圣上之事。   入城时耽搁了太久,如今又已是薄暮将歇、日头西坠之时,封霄阳随意填了些肚子便有了困意,扯住程渺回了房,不去管自己那虽有所收敛、却仍是在城中各大商铺面前流连忘返,恨不得将全城的东西都买上一遍的徒儿,与脸已黑了多半、眼见着便要发火的柳青儿。   小辈的事,还是让小辈自己处理去。   程渺对他的决定并无异议,甚至还下意识松了口气——这京城中的灯红酒绿可比那逍遥门下的小镇里多得多,他从得知要到这京城起就隐隐有些担忧,怕封霄阳犯了旧毛病,又成了花楼惯客。   他二人在屋中下了局棋,程渺本占着压倒般的上风,却不得不妥协于每逢劣势必然耍赖闹小性子的封霄阳,将一局棋下的又臭又长,简直要坏了程渺自己的名声。   最后下成了和棋,封霄阳却更是不乐意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浪费人生中的几个时辰,气呼呼的上榻闭了眼,将自己包成个毛毛虫的样儿,并公报私仇的命令程渺睡去外间,今日不许上床。   程渺无奈,几番争辩不成,只得遂了他的意,在外间睡下。   夜已深的很了,周围只余了些轻微的虫鸣声,一片寂静,风也刮的轻缓,正适合好生睡上一觉。   封霄阳心里带着气性,闭了眼将自己蜷成一团,入眠的极快,不时便没了动静,呼吸逐渐沉稳。   有人已观察了许久房中的动静,见他睡熟,依旧不能放下戒心,暗中丢了枚小纸团试探,见封霄阳只是皱了皱眉、咂巴着嘴往锦被中缩的更多了些,便彻底放下了心,自窗缝里吹了些迷香进来,待到烟气充斥屋子,才显出身形,悄无声息地靠近封霄阳。   来人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封霄阳的情况,确认他完全没有醒转的意思,这才缓慢的伸出手去,将他身上的锦被慢慢扒开,试图取下封霄阳手上套着的灵戒。   他头上冒了细汗,一系列动作都做的极轻,缓慢至极的将灵戒脱下。   就在灵戒将将脱离之时,他的手忽的被人抓住了。   封霄阳脸上带了些笑意,眼中全无睡意,直直盯视着眼前掩不住惊恐、不断颤抖着的人,沉声道:“夜半偷袭,这可不像名门正派作风。”   “不过比起另一件事来,这夜袭之事便算不得什么了。”他缓缓坐起身来,桃花眼微微弯起,伸手将眼前人始终穿着的护腕割开,描画着其下的魔纹,感受着那人的颤抖,声音轻的像是呢喃,“慕修士可否解释一番,身为一个正派修士,你这满身的魔气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第九十六章 天地熔炉   “你就不想抽了仙尊的骨、控了仙尊的神,让那位会对你纵容宠溺无比的仙尊,一直一直呆在你身边、今生今世再没有脱逃的机会吗?”   屋里一时极静,只剩了些隐隐地风声。   慕风欲瞳孔骤缩,看着眼前笑意盈盈、全无睡意的人,下颌线绷的极紧,忽的从不知何处摸出把匕首来,以快出残影的速度向着自己那只被封霄阳紧紧抓住的手斩下!   他存了死心,那刀下的又快又急,却在嵌入皮肉的一瞬间被封霄阳伸出的两指夹住,动弹不得。   封霄阳脸上仍带着笑意,手指轻巧一转,竟是生生将那透着隐隐寒光的刀刃掰断了,看着慕风欲难掩惊慌的一张脸,叹了口气:“怎么动不动就要剁肉砍骨头的?能在如此好夜色里相逢,也算一桩缘分,你我不如坐下谈谈?”   坐下谈谈?   这人当真会如此好心?   慕风欲咬紧牙关,打心底里不信封霄阳这“坐下谈谈”会是什么好事,咬破舌尖催动魔息,便要分神离体、借此遁逃。   封霄阳眼波微动,察觉到了手下人身体中攒动的魔息,桃花眼里仍蕴着笑意,脸色却登时冷了下来,轻啧一声,拽住慕风欲小臂的手猛地一扯,借着他失去平衡的一瞬间,整个人快成了一道流光,将掀被子抬腿扭腰下劈的一系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   慕风欲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便被人压在了软榻上,颈间系上了条冰冷的铁链,两手被捆在背后、动弹不得。   封霄阳一条腿踩实了他的颈椎,另一条腿则压在他后腰上,飞一般的打出几道魔息将慕风欲那道极力想要逃脱的魂魄困在体内,扯动铁链,强制性将他的脑袋扯起了些,话音里带了些危险的笑意:“现在能谈谈了么?”   慕风欲保持着那个被他扯起的姿势,感受着颈间越来越紧的铁链所带来的窒息感,余光瞥见了几缕被风吹起、发尾漫了些红色的长发,沉默不语。   封霄阳睡时没束发,此刻略显散乱地披在背后,垂下几绺,又因临时破开封印消了些被术法掩饰住的黑棕色,恰巧被慕风欲收入眼中。   他沉默了许久,忽的低低笑起来,却不似是在笑,而像是一只误入了猎人陷阱的野兽,在发出自嘲般的低吼声:“……原来真是魔尊大人。”   慕风欲身上被抽出的伤痕还没全好,封霄阳敏锐地察觉到脚下的身体上慢慢多了些湿意,瞬间便有些不大舒服,却并未放轻自己的力道,冷声道:“你不是早猜出我与那‘皓轩剑’的身份了么?”   “猜出是猜出,证实又是另一回事。”慕风欲低下头去,鬓发垂下遮了半张脸,下颌微动,封霄阳见势不好,赶忙卸了他的下巴,果然掉下枚硬物来,捻起一看,是个裹了剧毒的小丸。   ……真是在不遗余力的作死啊。   封霄阳看的眉毛直跳,生怕这条毒蛇又搞出些什么事儿来,干脆封了他的穴,又觉得不大保险,在慕风欲身上打了无数道阵法,将他的丹田彻底封了起来,这才放了些心,将动弹不得的慕风欲踹的翻了个身,踩在他心口上,皱了眉无奈道:“你就如此想死么?我说过了,只是坐下谈谈,不必如此警惕。”   说着便“咔”的一声将自己卸下的下巴又安了上去,这一拆卸本该是极疼的,那人却是一声不吭的受了,甚至于连下意识的颤抖都没有。   慕风欲眸色极沉,定定看着他,忽的微微眯了眼,勾唇露出个极尽嘲讽的笑意:“那落魄仙尊的滋味如何?看大人这样子,定是……”   封霄阳毫不犹豫地朝着他刚安好的下巴踹了脚,成功让他咬了舌头,也打断了慕风欲尚未说尽的话。   “试图激怒我的蠢事,便不要再做了。”他垂眸看着身下人因窒息而逐渐涨红的脸,手上勾了些魔息,在慕风欲体内搅出场血雨腥风来,察觉到他控制不住的抽搐,带着笑意接上自己的话,“今夜来我房中所为何事,细细说来,我或许还能手下留情、放一条命出去。”   封霄阳哼笑一声,看着慕风欲面不改色的一张脸,温声道:“以为是自己的命?放心,我没那么傻,若你再是这样一幅油盐不进的面相,我便将你那位陈师弟的命拿了去。”   说着便打了个响指,空气中瞬间浮现出个有些模糊的景象来,是陈凡眉头紧锁、行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之中,手上捏了些东西,显然是刚与自己的亲信接完了头,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慕风欲那淡漠至极的眼神忽的波动起来,封霄阳能察觉到脚下那颗猛然剧烈跳动起来的心脏,心知这人还是放不下自己那位主子,轻声道:“说吧。”   慕风欲微微一僵,像是想掩饰一番,那激烈跳动的心脏与颈间暴出的青筋却令他的恐惧无法遁形,被封霄阳尽数收入眼中,脸上笑意更深。   两人僵持了好一番时候,直到封霄阳不耐烦的动了动手指、画面中的陈凡忽的趔趄一下,整个人捂着心口跪了下去,慕风欲才终于出了声,语声艰涩无比,哑的成了公鸭嗓:“……我说。”   “今日偷袭,是要拿回那金珠。”   封霄阳有些好笑地挑了眉:“你不会以为,自己的身手已好到了如此地步,连我的房也想进就进、想走就走吧?”   慕风欲却并不觉得自己这行为好笑,眼中流露出暗沉沉的光芒来,哑声道:“以不以为,要先试试。”   他脸上的神色像极了那赌场中压上全部家产、拼死一搏的赌徒,眼白中多了些红血丝,形容也憔悴了许多,只一双眸子亮的惊人。   封霄阳看的一愣,瞬间便明白了这条毒蛇的心思。   他想得到那枚金珠,便能为此豁出自己的命去。   在魔尊手上偷到灵戒,虽是件接近不可能的事,却终究只是“接近”而不是“完全”。   慕风欲自做下如此打算时便没想过要自己的命,是要连身子带魂魄的赌那渺茫无比的一点可能。   若是没有成功,不过也就只是没了条命罢了。   还真是与他如出一辙、完全符合魔人刻板印象的赌徒性子。   想及此处,封霄阳心中顿时便是一阵感慨,面上却不显,只轻笑着继续问:“为何要取这金珠我暂且不问,给你些编故事的时间……你这一身魔气又是从何而来的?”   见慕风欲的眼神略有闪躲,他便又加了句,空出的手威胁般一勾:“说实话。”   魔人最擅窥探人心,慕风欲自知瞒不过去,便也不再躲闪,正正盯住封霄阳那双已隐隐透了些红色的眸子:“大人可知道,这修真界各大宗门之中,都各自藏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   “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手底下并不多干净……我便是清虚派中那些‘小玩意’之一,是根骨特殊、被刻意培养而出的,能够将身上的力量在灵力与魔息之间转换、用来做些脏事儿的牲畜。”   修真界从不是什么琼霞仙境,仙鹤遨游、云深雾霭不过只是表象,若是将面上那张好看的皮子揭开,底下埋藏的却是彼此勾连、血淋淋的无数骨骸。   “总有些事不适合修士去做,可总有些人会碍着宗门发展的路子。到了这时,便将我们这些牲畜放出几只,将周身的灵力换成魔息,前去将那碍事之物撕碎。”   “毕竟,魔人向来残暴嗜杀,是个极好的水池子,什么样的脏水都能往里泼进去。”   将周身灵力通过外力阵法与秘药,生生扭转成魔息,是极痛极痛的,就算是将浑身骨头折断磨碎再重新拼起的疼痛,怕也及不上灵力逆流的痛苦百分之一。   这过程便像是在养蛊,准备了几万修士,怕也喂不出一个这样的人。   “宗门上面的人嫌脏,若是在这过程之中走火入魔,真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魔人,便要立刻处死、连魂魄都不留一丝,免得走露了风声。”   “可这样炼出的牲畜,早已不算是人了,却连魔也当不得。”   慕风欲的胸膛颤动起来,像是笑了:“我的胸膛中,如今跳动的是只狗妖的心脏,经脉中淌着的是魔息,做的却是为修真宗门开路的事。”   “这样的东西,究竟该叫做什么呢。”   封霄阳听着他沙哑无比的嘲讽语声,瞳孔缩成细细一点,被慕风欲口中所说之事惊得僵住。   他虽早料到那星机阁老是个不做人的,却也没料到竟到了如此不做人的地步!   擅自改造人体、虐杀万千修士,手里捏了如此深厚的一笔血债,夜半惊醒之时,当真不会心胆俱颤、无法好眠么?   “那老东西杀了多少人?”   “难以计数。”慕风欲笑的越发嘲讽,“魔尊大人不会以为,天下造这牲畜的人,只清虚派一门吧?”   “单是我在这几十年中经手的尸体,便已不下千具了,修真界一宗三派八门中人皆有……这修真界那缥缈云雾之下,埋的脏污可比那生骨花上面盖着的乱葬岗多得多了。”   一宗三派八门中人皆有。   封霄阳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些颤音:“你说……那些有名有姓的大宗,都造过这东西?”   “是。”慕风欲阖了眼,浓密的眼睫像是鸦羽般黑,“一家做了,另一家便会有了危机感,面上谴责,暗地里却是争着抢着要制造的法子。”   “毕竟我这样的牲畜,本就出身凡间,不够引人注意……转换成功之时,修为会飞一般涨上去。无权无势、修为极高,又被掏了心、身体里不知何处还埋着要命的东西,最好掌控,还不会反扑,若是被那灵力转换的痛苦闹的发了疯、杀了人,也能嫁祸到魔人身上。”   “大人看,是不是做上一个,值当的很呢。”慕风欲睁开眼,眸子黑的像是不见底的黑洞,虽微微眯起了些,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封霄阳与他对视,只觉得浑身发寒——眼前的人根本无法被称之为人,或许准确的称谓真就是他口中那句“牲畜”。   他按下心中猛然泛起的恐惧厌恶与愤怒,冷声道:“可你是自愿的,不是么。”   慕风欲轻笑一声,目光虚虚划过封霄阳,转到了一旁的光屏上,看着上面那个黑沉着脸、手里攥着些书简大步行在地道之中的人,好半晌才说出似叹息又似怅然,隐隐杂了些诡异的幸福意味的话来:“是啊,我是自愿的。”   他本就是皇宫中养出来的一条乖顺的狗,主子到哪便要跟到哪,主子指东不能往西,主子若是失了势,自然会慌乱起来。   陈凡要他做这牲畜,以此在清虚派爬的高些,他便也去做了。   的确是自愿的。   只是灵力逆行,真的太痛太痛,痛的他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在这世上过,痛的他生生咬断了十指,痛的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一劈两半,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一半伏的更低,去舔舐主子手缝间露出的一丝恩惠,另一半则是高高飘起,冷漠的审视着如狗般的自己,与似乎从未注意到自己、只一心想完成自己那勃勃野心的主子。   他头次有些新奇的意识到,自己原来该是个人的模样。   更加激烈锋利的思绪纷至沓来,扰的他片刻不得安宁,只得在夜里独自一人躲进暗处、靠扬起的鲜血与失去温度的躯体来消解满心的躁动,来掩饰压抑不住的凶性与獠牙。   对于一只乖顺的狗来讲,这样的感情是不必要的,他只需要知道服从便够了。   “可就在这时,他忽的对我好了。”慕风欲脸上划过些幸福神色,慢慢冷下来,成了个冷漠至极的笑。   “我这样的东西,是见不得人对自己好的。”   他伸出舌尖,眯起眼如野兽般舔了舔唇,声音极哑,像是在沙石上摩擦过一般:“大人啊,我也问你一句。”   “你就不想抽了仙尊的骨、控了仙尊的神,让那位会对你纵容宠溺无比的仙尊,一直一直呆在你身边,只做你的禁脔、只做你的剑灵……今生今世再没有脱逃的机会吗?” 第九十七章 买椟还珠   封霄阳:谢谢,我想提供特殊服务,可是某位仙尊他不许:)   慕风欲冷冷笑着,像是条吐出蛇信、感受着空中气味的毒蛇,细长眼眸眯起,定定的看着面无表情的封霄阳。   他就不想么?   封霄阳的桃花眼中微微起了波澜——他自然是想的。   心心念念的人如今就在他身边,他简直要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制住心中那股激烈翻腾着的、恨不得将程渺拆吃入腹、狼一般的贪婪之心。   封霄阳清楚,程渺必然是要送他那一剑、与他彻底决裂的,却总抑制不住自己那颗想同他再多呆上些时间的心。   他日日都在后悔,为何那过去的七年之中没有早些察觉自己对程渺的心思,若是早一日发现、早一日交心,或许两人便能多享受些日子。   距离剧情中程渺逃出魔宫、回到修真界,虽仍有两年多的日子,可封霄阳却是怎么想都觉得不够,怎么想都觉得紧促,恨不得将一天掰开成两半用。   他明白自己的想法有些过于杞人忧天了些,却依旧忍不住的担心着,甚至就在这几天之中,便想过了无数将程渺囚禁起来、强制拉长魔宫剧情的法子,手段之激烈、心情之烦躁,逼得系统都不得不出声阻止,并严令禁止了封霄阳如此作死的行为。   仙尊逃脱的剧情不比前面那些,是勾连甚多、真正会对整个界面的局势造成影响的,若是封霄阳真将这段剧情拖长,整个界面都有可能不复存在。   所以他只能是想。   所以封霄阳端住了那副冷冰冰的面相,沉声道:“我不想。”   “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他有些好笑的挑了眉,柔声道,“不是谁都能如你一般情深义重,像条狗一样忠诚的,得点好处便要摇尾巴的,慕修士。”   慕风欲阴郁的看了他一眼,别开脸去冷声道:“倒真是我想多了。”   封霄阳轻笑一声,有些无奈的想,如自己一般连喜欢谁都不能承认的魔尊,古往今来还有哪个。   这条毒蛇毕竟还是清虚派的人,又一颗红心向着他那野心勃勃的主子,他并不打算要了这两人的命,是以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还是要拎清楚的。   “好,先前的问题,慕修士都答得不错。”封霄阳隔着链子轻轻拍了下手,发出叮的一声响,“最后一问,你豁出命去要拿那金珠,是为了什么?”   “这可不是你那位主子的要求,而是你自己下的决定……我实在是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心境,才能让你这只乖巧的狗自己咬断了项圈发疯。”   慕风欲沉默了会,哑声道:“主子会成为朝廷交予清虚派的质子,是有着自己的考量的。”   陈凡陈凡,自出生起便得了个注定不得重视的“凡”字为名,又因自己是皇上与异域舞姬偷情所生、出身低贱,是皇城中最不受皇上关照的皇子。   他自小便活在太监宫女面上恭谨万分、暗地里鄙视嘲讽的阴暗目光中,早早便学的心狠手辣,论手段,这皇宫之中能与他比上一比的,怕只有那位龙椅上坐着的人。   那位老皇帝极为忌惮他,不敢让他接触皇权兵权,更不敢让他接触朝中之事,只随意给他封了个王爷,批了处京城偏僻地方的宅子,由他自生自灭,又遣了无数暗卫盯梢。   陈凡手下势力不少,可在皇权面前终究是单薄了些,便收起了獠牙,佯装臣服。   “天降异相,清虚派来了人,主子得知,便起了去仙家闯一闯的心思。”   他那位主子向来是个野心极重的人,废了埋伏许久的暗桩,将自己送进了清虚派那名为测验、实为挑选的训练场上。   “那时我只是皇城中一条最为卑贱、连个名字都没有的猎犬,是主子找上了我,问我想不想要个名字、再要个能活着的身份。”   主子便像是他的救命稻草,慕风欲一口应下,却不知陈凡只是看上了他那一身好根骨,与适合被炼化的身子。   清虚派选人,有着自己的打算,一次性在朝中寻了无数根骨奇佳之人,他便也在此列。   皇帝生了场怪病,那时早已缠绵病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民被掳了不少“升仙”去,却没了阻止的能力。   陈凡亲手为皇帝更衣,亲手埋下了慢性的毒,将弑父杀君一事做的面不改色,转头便以质子的身份进了清虚派。   “主子他想,将整个清虚派收入手中。”   上仙垂青,陈凡的野心也随之增长,早已不再止步于得到皇权,而是盯上了这修真界一宗三派之一的清虚派。   尤其在发现这些被称为仙人的修士并不如世人所想的一般冰清玉洁后,他那位主子的野心便越发膨胀,私底下的小动作也是越来越多。   “清虚派在这朝中所掳掠的资源、所带走的平民,有不少都被主子扣在了手中。”慕风欲沉声道,“若是那金珠递上,定然会破坏清虚派与朝廷的关系,主子所有的努力,也将付之东流。”   封霄阳冷嘶一声,震惊于那位看似平庸的陈修士竟是如此大胆,又忽的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你说这些,不怕被那清虚派中的老东西知道么?”   “主子虽在修炼一途上不具天赋,却喜欢钻研些旁门左道,早寻见了能让我这样的牲畜脱离清虚派控制的东西,虽每次使用只能坚持短短六个时辰,却也足够了。”   “且主子从未动过炼制这类牲畜的心思,甚至一直在研究,如何将我这样的人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因此手下网罗了不少这样的‘小玩意’。”   好家伙,还是个有技术且深藏不露的心机男,这是要教唆这群被仙家养出的狼造反啊。   封霄阳心中感叹,对那位看似平庸的陈修士肃然起敬,可一想起那日看见的有关陈凡的系统资料,敬意瞬间就变成了些旁的意味。   那位陈修士手段虽狠,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这朝中的人民,甚至还试图解救那些被仙家作践的不成人形的修士。   如此行径,看似是个称职且铁血的领导者,可封霄阳却清楚的知道,陈凡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封霄阳颇为复杂地看了身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儿的慕风欲,沉思半晌,掏了金珠出来,移开踩在他胸前的脚,一个响指解了他身上所有的禁制,将金珠往前一送,懒散道:“喏,不是想要么?拿去。”   慕风欲惊的浑身一颤,费尽全身力气也没压住脸上的疑惑,下意识做出了个防御姿势,狐疑地看着封霄阳,避如蛇蝎般躲开了那枚递到自己眼前的金珠。   “躲什么?”封霄阳有些好笑,“如假包换,真不想要我便收回去了。”   说着便捻起金珠,灵戒冒出金光,当真是个要将金珠收回的样子。   他刻意将收回的动作放慢,慕风欲眼神惊疑不定,终是无法拒绝那枚金珠的诱惑,赶在封霄阳收回前拿到了金珠,紧紧攥入手中。   慕风欲在接触到这金珠的一瞬间便验明了真伪,表情瞬间便变得更加扭曲了:“你竟真将这东西给了我?你为何要将这东西给我??”   封霄阳懒懒地盘坐在他身边,打了个哈欠,道:“天下人皆知当代魔尊是个阴晴不定、做事全凭喜怒的,问我为何会如此做的,你还是第一个。”   “拿到了就快滚,记得赶明早给我送个一样的回来应付你那主子,放那桌子上就行。”他扯了扯滑落到手肘的中衣,又打了个哈欠,脸上满是不耐烦,“再别扰人睡觉了,下次若还敢,我便直接将你那清虚派推了去。”   说着便摇摇晃晃的下了榻,光着脚往门外走。   慕风欲仍是愣愣的保持着那个姿势,好似还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封霄阳余光瞥见,有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这条狗忠心是忠心,脑子也不差,只是每次碰上与自己主子相关的事,理智就跟下了线一样,傻得天怒人怨。   虞清道早知道了清虚派的事,虚怀宗介入此间朝廷已是早晚的事,这金珠递与不递,并无多大的区别。   而他那位主子却是少有的真明白人,估摸着早就想出了应对的方法,甚至于都有可能是主动找上了他的茬,为自己的谋划添砖加瓦。   陈凡早知他手中握着金珠,却是毫不畏惧,甚至恨不得他将那金珠早早交给皇室、并为此忙的半夜不睡到处奔波,必然是早早便设下了局。   ……也不知道这条毒蛇究竟是被降了多少的智,才会做出带着满身伤对他一个魔尊搞夜袭的事儿来。   金珠给了便是给了,他封霄阳也顶多能帮到这一步了,至于后面这一对该如何走,那就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了。   他如今所关心的,只剩下了睡眠大事。   程渺就睡在外间,封霄阳悄无声息的摸过去,却在将自己放进被窝的一瞬间瞪圆了眼,带着怒气压低了声音:“好你个仙尊,居然是醒着的?”   程渺墨眸中流露出些无奈之色,将炸了毛的魔尊揽入怀中,轻声道:“你闹出了好一番动静,我自然该是醒着的。”   看这样子,怕是将方才那些话听了多半去。   封霄阳愤愤地踹了他一脚,心道这仙尊真是该听的不听不该听的竖着耳朵听,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   他倒是想对程渺说天上天下只你一人的话来着,然而要真说了这话,系统怕是能立刻化身雷电法王,将他的心都烤焦了去。   也不知道那系统为什么总要干涉他与程渺,三令五申的命令他不能对程渺真正说出表达爱意的话语,却能允许他听程渺说那些让人牙酸的情话。   感情终究是需要双方都付出的东西,他俩之间像个什么样子……   他烦的要命,只觉得那句话沉沉堵在喉间,却怎么也没法说出口,索性闭了眼往被子里一钻,决定用身体证明,咬着牙去解程渺的衣带。   程渺察觉到他的举动,又叹了口气,温柔却又不失强硬的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都明白的。睡吧。”   欲哭无泪、动弹不得的封霄阳:“……”   不是你都明白了些什么啊喂!你知道你拒绝的究竟是什么嘛!我可是做了一堆心理准备才决定换个地方犒劳你的!!!   他又是气又是委屈,索性从锦被中拱出脑袋来,在程渺形状清晰的锁骨上狠狠咬了口,含恨闭了眼,决定再也不做这样主动送自己的事儿。   程渺轻轻抚弄着他柔滑的长发,垂了眸看着有些气鼓鼓、紧闭双眼的魔人,眸色晦暗不明。   他没了多少睡意,许久才入了梦,可夜间过的不安稳、梦也做的不安稳起来。   程渺梦见了许多年前的虚怀宗,那时虚怀峰下的青柳尚未完全冰封,他也只是个大乘期的修士,依旧沉浸在虚怀峰上不止他一人的幻想里。   青柳下站了个满脸愁容的虞清道,眼圈红了些,像是个要哭的样子,不时转了头往终年冰封的虚怀峰上看。   虚怀峰上,一道黑影穿越冰雪而来,携着山间萧萧冷风,带出串缥缈轻灵的铃响。   离得近了,程渺便看清了那黑影的脸,瞬间一怔。   暖棕色长发随意束起,一身黑色长袍上写了些辨不清笔画的白色狂草,桃花眼天生含情,又兼着张未语先带三分笑、微微翘起的薄唇,面容俊朗,带了些肆意嚣张的少年气。   是封霄阳。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仙尊,你的福利就这么被自己作践掉了(点蜡) 第九十八章 于归予圭   却是以一个张扬无比的态势,去赴一场阴暗无比的死。   那长着封霄阳脸的少年在虞清道面前停下,脸上带了些程渺极为熟悉的、有些邪气的笑意,桃花眼中盈着小小一潭坏水,是个极为张扬的样子。   梦里日头不错,照的他一头棕发漫了淡淡的金色,眼底也多了些碎金铺底,整个人像是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像个凡间好读诗书、意气风发的好儿郎。   离得近了,程渺也就看清楚了些那少年衣服上的字迹,竟是篇狂放潇洒到了极致的《逍遥游》。   他微微挑了眉,眼波在虞清道身上轻轻一扫,带了些笑意促狭道:“碎嘴老头儿,你顶着这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又在这山下等着,是要做什么呢?”   “谁碎嘴?”虞清道瞪圆了眼,在少年头上狠狠敲了一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被敲的人没怎么样,敲人的人眼圈却是红了。   他低低地抽了口气,压稳自己的声音,低声道:“予圭,你当真要去那地方么……”   少年手欠,一张与封霄阳如出一辙的脸上满是无赖懒散,仿佛是块滚刀肉般不怕敲打,目光左右游移最后定在了一旁的柳树上,伸手拽下一条细嫩的柳条来,在手中随意盘着,好半晌才带着笑答出句话来:“掌门之命,自然是要去的。”   “可那地方凶险万分,师兄他、师兄他……”虞清道涨红了一张脸,急急扯住少年的手,嘴唇张合了多次才接上自己的话来,声音却是突然沉了下去,带了些愤怒却又无力的哭音儿,“……他是明摆着要把你往死路上逼啊。”   少年噗嗤一笑,桃花眼里多了些亮亮的东西,看起来真如月下碎雪般好看,却也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真有了些泪意。   他慢慢将虞清道紧紧攥在自己手上的十指一根一根掰下,带着笑意将话说的又轻又慢,柔和到了与封霄阳那张脸有些违和的地步:“我这些年里,凶险境地遇到的还少么?老头儿你向来嘴碎,这些日子里是越发的变本加厉了。”   虞清道红着眼扣住少年的肩,将他按在了身后的柳树上,怒道:“予圭!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师弟刚渡完了劫,如今尚在昏迷之中,你……你若是真要去那地方,就不能等你师弟醒了再去么?!”   他心绪烦乱,手上便失了控制,铜铃与程渺共情,自然也传了些细微的疼痛过来。   他能感觉到,在虞清道说出“师弟”这个词语的时候,那少年的心跳是猛然间空了下的。   可少年依旧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弯了眼撒娇似的柔了声:“老头儿,你也知道我同师弟,终究是不一样的,且我就算是去了,也未必就赶不上师弟醒来的日子啊。”   能赶上才有鬼,今日一别,他怕是一辈子都回不了这虚怀宗了——程渺听见少年如是想。   虞清道红了许久的眼圈,终是没管住自己的眼泪,有些仓皇地别开脸去,又恨又急又痛的沉声道:“……好你个萧予圭。好你个萧予圭!”   少年轻轻叹出一口气,提着柳枝搔上虞清道别到一边去的脸颊,柔声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老头儿你哭什么……”   “能不能回得来,你自己清楚!”   少年微怔,紧接着又是无奈的叹出一口气,将柳枝收回,轻声道:“我自然是清楚的,可是掌门容不下我这件事,我更是清楚的不能再清楚了。”   “我已活了不知多少年岁,该知足啦,此去纵然生死不知,却都是我的命数。”   他又笑了声,桃花眼弯起个极为好看的弧度:“若是日后有缘再见,老头儿你切莫再拿你那碎嘴磨我,实实要听的人耳朵起茧。”   虞清道恨恨的抹了眼泪,闷声道:“别说碎嘴了,我连话都不会再同你说一句!”   “那倒也不错。”少年将手中的柳枝编成了个小小的环,挂在了虞清道的玉冠上,哄孩子似的带了笑意出声,“喏,奖励个花环,别哭了。”   虞清道狠狠剜了他一眼,放开手退了几步,却没取下头上那圈晃悠悠的柳环,望着眼前一脸无所谓、全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少年,心中那股火气瞬间便烧的更大了:“予圭,你知不知道师兄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给你发了这样一条手谕?”   少年轻咳一声,从上往下都没个正形:“没准是我给他那好徒弟念了几个时辰的艳宦情/事,他嫌脏耳朵,便将我丢下来了?”   他见虞清道面色铁青,便也知道自己这玩笑开得颇为不是时候,笑道:“谁知道为了什么呢?掌门的心思谁揣测的清楚?”   可少年实际上是无比清楚的。   那位乘风御鹤的仙人,不过是觉得他没了用处,又借着机会试出了他的真情,怕他干扰了自己的计划,便要寻个借口将他送进轮回里去。   虞清道面色青黑,斟酌了许久,忽的抬了眼,艰难无比的说出句话来:“听闻……你对自己的师弟有了非分之想,此事可当真?”   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滞住了。   他将笑意一寸寸收回,桃花眼中头一次冒出了些该被称为“凶光”的东西,像是只忽然露出獠牙的野兽,轻声道:“老头儿,你是从哪里‘听闻’此事的。”   “我么?”虞清道一怔,脸上的表情很快便有些困惑起来,像是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知道此事,“好似是这宗中流言……”   少年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似是明白了什么,凶光收回,仍是那副有些懒散的笑模样:“自然当不得真,我萧予圭喜欢的人多了,不缺他一个……况且师弟那性子,若是真有谁喜欢上了他,定然是场灾难。”   他见虞清道面有怒色,赶忙笑眯眯的出声:“放心,我还是知道修道者不沾红尘的事的,早就断了情丝了。”   “你断了情丝?”虞清道讶然,“什么时——”   话音未落,他便眼睁睁看见少年手里握了片方才自柳树上扯下来的柳叶,拿灵力绷直了,干净利落地在自己右眼下方划出深深一道,桃花眼弯起,脸上仍是带着笑:“这不就断了么。”   “萧予圭!”虞清道急忙拽住他的手,却是为时已晚,少年那双桃花眼下已经多了道极为明显的伤痕,皮肉翻卷,顿时看的他连心都揪着疼起来,颤着音出声,“你这又是何苦啊……”   少年见他又有掉眼泪的意思,赶忙出声:“哎,我自己断了情丝,你哭什么?难不成老头儿你对我有情?”   他何苦?   少年微微垂了眸子,在虞清道注意不到的地方勾出一个冷笑。   自然是要给那位高高在上的掌门大人看了。   若他今日不亲手断了这情丝,那位掌门怕是能将师弟折腾的再渡一次劫。   程渺察觉到少年心中所想,忽的一怔,心尖痛的厉害。   闻鹤才为何会对一个寻常弟子苦苦相逼,以至于到了让他不得不自投死路的地步?   看这少年的样子,似与小师叔是旧相识,不像是虚怀宗中的平凡修士……   他心脏跳的极快,几乎是瞬间便联想到了封霄阳右眼下那道妖冶至极的魔纹,一种可怕至极的想法几乎要破土而出,却无法得到证实。   这少年与虞清道交谈的整个过程中,都没有将自己的身份说明,可单凭蛛丝马迹,便能推出无数旁的事来。   他自见到这少年起,心中便有股莫名的熟悉却又排斥的感受,尤其在听到那句“艳宦情/事”之后。   程渺忽的记起,那本书他好似是看过的,还莫名对里面的内容极为熟悉。   可脑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强行阻止了程渺试图回忆过去的举动,将他原本清晰的理智搅成一团乱麻,疼的像是脑浆被煮成了一团浆糊,要从中爆裂一般跳动着。   他痛苦地弯下腰,头埋在腿间,难以抑制的抽搐着,咬着唇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喘息。   少年脸上的伤口仍在滴血,却仍是淡淡笑着,只在血液淌下的时候抹了道,血痕顺着他随意的涂抹一路斜入颈间,看起来格外惨烈又妖冶。   他将沾了血的指尖送到嘴边,伸出舌尖舔了下,又似不大习惯这味道一般皱眉念了个术法,将伤口处的血止住、手上的血迹擦净,温声道:“老头儿,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虞清道憋了许久的眼泪,终是在这一句话落地的一瞬间唰的掉了出来,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嘴唇张合几次,却始终没说出话来,临到最后,也只颤巍巍的挤出了一句“小心”。   少年却好似也只是在等着这句一般,对着他笑了笑,却没做到最后——眼下划的那一道极深,脸部肌肉微微一动便会扯动伤口,他只是起了些笑的念头便疼的倒吸一口凉气,只得潇洒地挥了挥手,算是作别。   他走出几步,忽的回了头,极为认真的同虞清道说了句话:“师弟醒来时,若是将我忘了,万万不可让他记起我这个师兄。”   “老头儿……算我萧予圭求你的。”   虞清道微微一怔,正要问他为何要出此请求,可话未出口,便见那道黑影几下点跃飞到了空中,头也不会的直奔山下而去。   虚怀峰上冷,有了生机的只有他所在的这一棵柳树,那少年一路直飞,在桃红杏白之间穿梭,带起一串欢快悠扬的铃声,像是不识人间诸事的少年,携了满腔的热血,要一头冲进这人间烟火、红尘缥缈里去,从此快活逍遥,做个终日消遣的散仙。   却是以一个张扬无比的态势,去赴一场阴暗无比的死。   幻境渐渐消散,铃声依旧在响,却猛地断成些金铁迸裂的声响,敲出震耳欲聋的叮声。   程渺猛然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额上蒙了密密一层冷汗,眼中满是惊慌焦躁之色,那梦境中的疼痛仿佛也跟到了现实一般,带的心口处的莲纹都灼烧起来。   他下意识箍紧了手臂,封霄阳在睡梦中察觉到了动静,下意识的皱了眉,发出些不满的嘟哝。   程渺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出了梦境,心神却没跟着一同回来,看着胸前睡的极沉的魔人,下意识般低低唤出一句:“……师兄?”   封霄阳毫无动静,甚至还因为他那放在自己腰间的两只手实在是箍得太紧,下意识挣动起来,喉间的嘟哝声越来越大,像是只闹脾气的猫。   程渺垂眸看了会,忽的极轻极淡的笑了下。   他真是被梦境扰了心神,居然真会觉得眼前的魔人就是自己那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师兄。   自他有记忆起,虚怀峰上便是个常年冰冻的样子,更不可能有那一棵青翠欲滴的柳树。   虞清道已在虚怀宗当了几千年的峰主,或许是从前的事也说不定。   他试图劝说自己,却抑制不住地将封霄阳又往怀中抱紧了些,嗅着封霄阳身上淡薄许多的血腥气闭上眼。   程渺却不知道,自己在唤出那一声师兄后,封霄阳那右眼下的魔纹,忽的亮了起来,颜色极艳,像是道经年不散的血痕。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其实他俩还是个年下……(就是藏太深了orz) 第九十九章 便宜驸马   李致典:qvq重婚犯法,况且我有青儿了……   陈凡这宅子离皇宫远,几人早早便得了陈凡的信,起来收拾洗漱。   小青鸾身形娇小,藏进了封霄阳的长发里,木溪却藏不住,被留在了宅中看家,小黑脸上是老大的不情愿,直到封霄阳走出几百米后依然能听见那仿佛要将木门挠穿的滋啦响声。   时节慢慢入了春,京城绿了堤翠了柳,一片春色,路上除了马夫鞭响、木轮滚动,还多了些鸟雀啁啾之声。   封霄阳早上起来,推开房门便看见了那枚与先前仿佛一模一样的金珠,捻入手中掂了掂,察觉到些微的重量变化,瞬间便知道那条毒蛇已动完了手脚,想及那两人之间的关系,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他转了个身,让自己在程渺腿上躺的更舒服些,漫无目的的想这两个别扭到了一定地步的两人。   陈凡是个相当冷血且野心勃勃的人,手段果决、杀伐狠厉,并不像是个得知这炼制出的牲口好用,自己不去炼制,而是去寻求解除之法的人。   慕风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没摸清主子的意思,自己想到了歪处去,行事也越发偏激了起来,甚至不惜违抗陈凡的命令。   他以为,自己的主子是有了新的目标,不再需要他,就越发努力地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却不知那位冷血无情的陈修士是迟来的明白了什么叫后悔,慕风欲伤一根手指头都能心疼的肝颤。   系统的人物界面将这事写的明白,陈凡本来该是个真奸雄,什么人都入不了眼,心心念念的只有更大的权力,却偏偏在慕风欲这里跌了一跤,起来时心上已多了片触不得的逆鳞。   慕风欲“清修”归来之时,陈凡早早便在房门前等他。   扭转灵力,代价不小,那时的慕风欲不但形容枯槁,还紧闭了一双眼,拄着根拐杖挪了许久才挪到他面前来,慢慢的伸出手去,皱了眉头,像是想摸索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陈凡低声叫了声“风欲”,心中一时不知是疼更多还是怒更多,可话音尚未落地,那凄惨万分的人便是浑身一颤,下意识的跪了下去,蜷成个狗儿般的样子。   他望着眼前跪伏在地的人,眼前一阵阵发黑,下意识觉得这个样子不对,这副模样并不是他想要的,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要个什么样的慕风欲。   他分明是爱权利胜过爱人,胆子大到敢将王朝当小兵冲进那楚河汉界的,却是在一个浑身颤抖的人面前乱了招数,兵败城破,心如刀绞。   封霄阳当日被激出了火气,将两人心底埋藏的事都翻出来看了眼,叹息同时,也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情在。   这二人,一个早知道自己的心意,却总将这感情安在了忠诚头上,另一个开窍的太晚,发觉自己感情的时候已然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却又都是心机深沉、骨子里带了傲的人,便将这事搅的更加难解,是要连着上几十次离婚调解节目的一对儿。   就不能直接些将话说开了么——话虽如此,可封霄阳却是清楚的明白,这二人之间的恩怨,并不是几句话便能说清楚的,少说也得花上个几十年的功夫化解。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百无聊赖地扯着程渺的袖子,一道一道的顺着暗纹划拉下去,硬是数清楚了这一片袖子上有八十七个相同的纹路。   陈凡在这朝中的权利俨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么简单,几人所乘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宫门才被守卫拦住,恭恭敬敬的将他们请了下来,叫了几个小黄门引着他们入宫。   李致典所坐的是后一辆马车,一下来便被眼前所见惊的傻了眼,身子虽仍乖乖跟着,眼神却不知瞟到了何处去,脸上激动震撼的神色完全不受抑制,果然得了柳青儿不留痕迹的一掐。   封霄阳看在眼里,桃花眼微微弯出个笑模样,却强行将笑声转成了声轻咳,低声问一旁目不斜视的程渺:“轩儿,你可看出这皇宫中的蹊跷来了?”   程渺点了点头,手指虚虚一掐,轻声道:“这城墙上的几个烽火台,里面装的东西除柴草狼粪外还有大量的灵石,亭台间更是有着隐隐的阵法痕迹,看路数应当是清虚派的法子,却又并不完全像,好似是改了细节,变得更加稳固的。”   “依我看,这必然是那位陈修士的手笔……”封霄阳轻啧一声,感慨道,“从这个角度来讲,我竟是有些能理解他为何会有那么重的野心了。”   一个穷惯了、挨惯了疼的小子,但凡能遇见一个机遇,便会不惜一切的扑上去,如狼一般抢夺机缘,削尖了一身骨头往上爬,就是怕自己再回归到从前那人人欺辱的状态来。   朝廷将清虚派当了自己的国教,皇宫中自然也多少会有些仙家味道,亭台楼阁之间构成一座大阵,那处于阵心的大殿更是恢弘阔气,檐上挑的几座兽雕也比寻常宫殿上的看起来更神气些,更隐隐有紫金龙气盘旋其上。   封霄阳啧啧赞叹,下意识在心底拿这间宫殿同自己那魔宫比了比,得出个颇为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那魔宫只是占了一个大字,论装潢论结构,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的宫殿的。   不过大就完了,至少他那魔宫里的宝贝若是全掏出来,只怕是连这样的王朝都能买下几千个。   封霄阳诡异的得到了平衡,不再去研究这宫殿中还有多少精巧玩意,跟着小太监进了殿门。   那身披黄袍的人却不在龙椅上,而是早早下到了堂中,见他们进来,瞬间便眉开眼笑的走了几步,极为恭敬的拱了拱手:“我名洪德,见过各位仙家。”   见他如此恭敬,封霄阳也是不敢懈怠,赶忙躬身还礼,自谦道:“谬赞了,在下只不过是小门小派中人,当不起如此厚爱……”   程渺眉毛微动,忍不住瞥了这自称“小门小派”、极力装谦虚的当代魔尊一眼,见他面不改色,心中好笑,却也跟着一同还了礼。   陈洪德是个颇为平易近人的皇上,笑着将他们都赞了一番,着力强调了逍遥门那七年中所做过的事,连帮老太太找了只猫的事儿都说了,听的封霄阳在颇感羞耻的同时,心中也缓缓升起了些名为忌惮的情绪。   能在一夕之间将他那逍遥门的事调查的那么清楚,这也是个不简单的。   陈凡并未出面,封霄阳本有些奇怪,却在陈洪德的话中寻到了原因——那位陈修士早改了名,如今正以仙家接引的身份呆在皇宫后山上的道观之中“讲演道法”,且向来不喜沾染俗事,是以除去每年祭祀之外,从未进过这皇宫。   封霄阳边听边啧——听起来是挺高深,事实却是那位陈修士觉得自己若是进了这皇宫之中,定然会忍不住出手将现任皇帝身上的黄袍扒了,自己坐那张龙椅去。   几人谈了些时候,陈洪德对逍遥门表现出了适当的好奇心,并很给面子的说自己定然会吩咐下人好生宣传一番,封霄阳赶忙拒绝,只说自己无心再去教养旁的徒儿,陈洪德便也没在继续,只转了话题,叫下人拿了金珠去,说自己想尽快看见那位曾经的探花郎死也不敢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金珠只是机关奇巧,并未有什么特殊的秘方,等了一刻多的功夫,便递了上来,陈洪德接过那张薄薄的宣纸,皱着眉看了遍,忽的叹了口气,无奈地笑起来。   “这份信若是早十二年递到,确是能对当时的时局造成极大的影响。可那鞑子早被先帝打了回去,这信中所写的险要之地当时损了不少兵将,却也硬是填了下来……”   “那探花郎也是命苦,幸好有几位为他平冤昭雪。”他将薄宣揉成一团,丢到一旁的火里烧了,对着封霄阳诚恳道:“劳烦各位仙家递信,我并无别的事务招待,可否请诸位在城中暂住几日?”   封霄阳挑了挑眉,问道:“皇上有意相留,可是有什么重要之事?”   陈洪德含笑应是:“是,再过上几日,便到了一年一度供仙家的日子,诸位若是不急着走,便也留下来同乐可好?”   快到了清虚派在这朝中挑供奉的日子了?   封霄阳仔细算了算日子,果断应下,心底却是啧了声。   他们一路上也没见到那位说会早到的青莲峰主,心中正奇怪着,如今听陈洪德这么一说,倒是隐隐猜出了些原因。   那位小师叔向来性子硬,此番怕不是要带着人在大典上打清虚派的脸,才始终隐在暗处。   看来这皇城之中,要不太平了啊。   封霄阳啧啧作声,面上仍是带了些得体的笑意,直到出了城才暴露出本性来,悄咪咪的同程渺咬耳朵,说自己到时想去近距离看看热闹,最好混入参与大典的人群之中,并死皮赖脸的要他同行。   程渺说不过他,只好应下,封霄阳便如高兴的翘了尾巴似的,弯着眼跳到了他背上,一口咬定自己在马车里颠坏了腿,如今走不动路,怎么也不肯下来。   程渺颇为无语的看了他眼,认命般由着他胡作非为,李致典在后面看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中掉出来,柳青儿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的走到了前面去。   几人就维持着这样诡异的姿势走了些时候,直到周围的人流越发的密集,简直要到了走不动路的地步,这才发现奇怪,想出声询问,却被人流冲散。   李致典踮着脚在人群中左看右看,好容易才找见自己那位过于不靠谱、趴在主事身上睡着了的师父,好容易穿过人群摸到了两人身边,才刚叫出个“师”字,便被一团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物事砸了脸。   他昏头昏脑地将脸上的东西取下,见是一团红绸,瞬间有些不明所以,耳旁却是猛然响起了声锣响:   “彩楼招亲,如今红绸已抛,谁若是接到,便是当朝驸马!”   周围人声瞬间吵闹起来,一边推搡着李致典向前一边大声叫着“驸马爷在此处”,李致典身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父埋没在人群中。   等等,驸马?   他缓缓低下头,与手上那团红绸对上了眼,瞬间便如雷劈般僵在了当场。   他还没到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啊!!! 第一百章 此身许君   “此身早就许给了与我互为青梅竹马的柳家青儿!再没有许给别人的理了!”   耳旁净是人声喧嚣,惹得程渺也不由得微微蹙了眉,伸手虚虚帮那个在自己身上睡的踏实的人掩了耳朵,抬头向发声之处看去,却只看见了段红绸,与一只正无措抓着红绸、指节攥的发青的手。   小青鸾不知何时从封霄阳发中飞了出来,借着自己的高度优势看清了情形,赶忙一个鹞子翻身连扑带摔的落到了封霄阳肩上,对着他一顿猛啄:“老大!老大!有情况啾!小老大要被抓走了啾!”   程渺本想挡上几下,可听见那从小青鸾口中说出的话,瞬间便明白了情势,余光瞥见柳青儿正左看右看、在找什么人一般往这边走,脸色瞬间便有些不好。   封霄阳本就是装睡,小青鸾却不知情,下了死力,啄的他不得不放弃装睡的想法,半睁着眼睛将叽叽喳喳的小鸟抓入手中,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没好气道:“……没看见我正睡着吗?闹什么呢这是。”   小青鸾急的直啄他的手:“小老大都要被抓走了啾,老大你不担心吗啾?”   在它眼里,李致典与封霄阳的关系像是父子,怎么会有孩子走丢、父亲无动于衷的事儿呢?   封霄阳不耐烦地咂了咂嘴,虽已心知肚明了眼前的场景,却仍装出副茫然无知的样子来,撑着程渺的肩拱起了些身子,远远一望,惊讶道:“嗯?我那蠢徒弟今天是得了什么机缘,居然会被一群人抬着往台上送?”   同时暗道,今儿这市中心,真是来对了。   原书中曾经有过与公主彩楼招亲相关的内容,道是当朝公主不耐宫中寂寞,择了吉日登上高楼,说要彩楼招亲,可那解了她红绸、被定为驸马的人却是相当不给面子的在皇上面前拒绝了公主,公主受此打击,便去了那一袭红妆,重新披上战甲,搞了另一场比武招亲。   当朝公主姓陈名沛岚,打小便是个不喜女红喜刀枪的,跟着那位戎马一生的先帝学了一身拳脚功夫,甚至还做出过阵前交锋,将敌方大将挑与马下的豪迈事来,金丹期以下的修士,在她手上也过不了几招。   若说柳青儿是女武松,那原书中的这位公主便是活阎王,面容虽生的极为好看,满身的杀伐气却在她周身筑成了堵极为厚实的屏障,皇帝虽有意将公主嫁给世家以维持联系,却是压根没人敢主动递上求娶公主的折子,连在皇上表现出些暧昧意向都不敢,暗地里更是连关于公主的话都不敢说,生怕被趴房梁的锦衣卫听了去。   开玩笑,哪个世家敢将这位大佛请入家中?   触犯天威是轻,若是这位公主一时不爽将自己的驸马收拾的没了半条命,又跟谁说理去?   在原书之中,这位公主也是唯一一个敢指着主角鼻子骂,又因李致典后期的一些阴险手段与他渐渐疏远,甚至在李致典登神后,以雷霆手段控制住了他手下的势力,风头一度直逼那默默陪伴了李致典多年、作者亲笔认证过是主角正宫的柳青儿。   封霄阳对原书中这位性情豪爽却又不失谨慎的公主记忆颇深,更对原书中两人间那场酣畅淋漓的情/事记忆犹新。   想及此处,他面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原书作为一本点家种马文,必然少不了主角与各类女子颠鸾倒凤的戏份,部分的描写还相当仔细且具体。   封霄阳看时尚且不觉,如今穿进了这书中,亲眼见了那《仙途》一文中的角色,心情顿时就有些微妙起来,每次看见相应的人,就不由得想起些自己曾经看过的内容。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早早看了一本不太纯洁的同人,抬头却正好看见了书中的正主,尴尬且令人烦恼。   李致典本该在比武招亲之时与这位公主相识,最终将这位骄傲却又不失坚韧的公主击败,也因此得到了公主的一颗芳心,成功成为当朝驸马,却在封霄阳的暗箱操作下提早相遇了。   对此,封霄阳毫无心理负担——反正现在见也是见,晚一点见也还是见,彩楼招亲比武招亲都是招亲,实在缺架打了,那便开个驸马竞争赛也不是不行。   系统察觉到了他将摸鱼贯彻到极致的心思,心中满是无语,在系统页面里打出了长长一行省略号,却在仔细分析一番后并未出言阻止。   封霄阳所做之事虽看起来出格,细究却并未违反系统的相关法则。   可他并不知道,剧情的发展根本就不是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是一旦触及到相关的情节,便会进入下一个剧情段。   简而言之,就是封霄阳如今所做出的事,都只不过是在加速着剧情发展的进程、加快着自己的死亡罢了。   系统并不打算提醒——随着剧情的发展,主角成神的效率也会因此加快,早些结束早些下班,它恨不得封霄阳直接将几年的剧情全化到一天做完,自然是不会提醒的。   柳青儿已然挤到了两人面前,上来便是句带了些焦急意味的:“萧公子,你可看见那小……致典了?”   “看见是看见了。”封霄阳抬手一指,语声中带了些迷惑意味,“喏,在那边,正被一群人抬着往台子上送呢,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他眼里带了些笑意,暗暗瞥了循着他手指方向望去的柳青儿一眼,心道这可不是自己看不上柳青儿这个好儿媳,而是他实在不相信原书中那精虫上脑、恨不得将天下美人都搜罗到自己怀中的李致典真能成为个面对美人坐怀不乱、谦卑守己的人。   先前那几次时机都有些不大对劲,如今这可是温香软玉自己找上门要往那小子怀里送,就不信李致典不动心!   柳青儿比程渺低了足一个脑袋,抬了脚艰难万分地往封霄阳手指的方向瞧,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台上却猛然传来一声锣响,震的她浑身一颤,抬头看向台上,瞳孔骤然一缩。   “红绸被接,这位小公子便是我朝驸马!”   可那台上憋红了脸站着的、攥着红绸满脸不安,整个人像只受了惊吓的大鹅般僵住的人,可不就是李致典?   柳青儿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疑惑再到磨牙只过了片刻,一张小脸瞬间便黑了下来,紧紧攥了拳,自牙缝中挤出三个满含怒气的字:“李!致!典!”   封霄阳赶忙从程渺背上跳下,抓住柳青儿那已经做出了握弓姿势的手,一叠声的劝:“柳姑娘!柳姑娘!!莫要冲动,莫要冲动,或许只是误会……”   “驸马已定,择日大婚!”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声,仿佛全城人都相当高兴于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冤大头,不用亲身体验活阎王公主的恐怖一般。   封霄阳听着周围将他话语完全盖过的欢呼声,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心道这公主竟能被人憎狗厌到这个地步,也是个奇人。   柳青儿杏眼圆睁,直直望向彩楼之上的那个模糊身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一番,虽不知孰胜孰败,柳青儿的脸色却比先前好了许多,沉声道:“萧公子,走吧。”   “去哪儿?”封霄阳被这位姑娘的举动完全搞懵了,满脸茫然地问。   “徒弟大婚,师父自然要去作陪的。”程渺皱着眉又往台上那僵成木头般的人身上瞟了眼,传音道,“你我先去找宫中人说明身份,再去试着将致典救出来。”   封霄阳啧了声,脸上写满了不乐意,低声嘟囔:“那小子有这样一份机缘,旁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为何要我去坏了这一番好事……”   程渺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传音道:“你当真觉得这是好事?致典与柳姑娘之间的情分,你我可都是看在眼中、心知肚明的。”   心知肚明也没辙啊,哪个男人出轨的时候挂念过自己的老婆,更别提是李致典这个在原书中单妃子都封了十七八个的东西——封霄阳轻哼一声,将程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决定一门心思的装傻,不试出李致典的真心来不停手。   他打心底里不信,原书中那个阴险狡诈的李致典会变成如今的乖顺样子,近日又知道了些旧事,未免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封霄阳有心要当个扯人后腿的拖油瓶,磨磨蹭蹭的一步都不愿走,一直等到李致典消失在视线中,也没迈出一步。   他本想就这样一路混过去,静待事情发展,却被兵士们找上了门来:“两位公子,方才我看你二人与我朝驸马举止亲密,请问可是那位李致典李公子的亲近之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封霄阳轻啧了声正准备回答,却被程渺抢了话头去:“是。我身旁这位是那位公子的师尊,李致典父母早亡,如今能在他婚姻之事上说上一句的,只有我二人了。”   兵士点了点头,赶忙做出个恭敬姿态来,又有些疑惑的抬了头,问程渺:“这位红衣公子是驸马师尊,那您又是个什么身份呢?”   程渺沉默了会,低声道:“……是他师娘。”   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的兵士:“??师娘?”   封霄阳睁圆了眼,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盯着程渺那张面不改色的脸,见他满脸的理所当然,心中顿时充满了“卧槽”两字。   这位仙尊怎么好意思如此光明坦荡的说出“师娘”二字的?他本以为程渺好歹会遮掩一点,没料到这人竟答的相当直接,他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师娘”这俩字糊了脸。   那也不对啊,按他俩的关系,程渺算是又当爹又当娘,当得上一句男妈妈。   ……好像更怪了,当真是要命。   他怔在当场,思绪瞬间便跑到了天穹中转了圈,对这“师娘”的称呼纠结万分,连柳青儿面不改色的说自己是李致典他亲妹妹也没了力气吐槽,木木地被程渺牵着手,走了段又上了马车,直到站定在公主府面前,才回过神来,满脸严肃地对着程渺道:“你不该自称师娘。”   程渺牵了他一路,始终明里暗里注意着他的情况,心中做了无数打算,却是从未想到封霄阳竟会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低声道:“那你觉得,我该自称什么?”   “你该说自己是师祖。”封霄阳脸上满是严肃,隐隐还带了些莫名的悲壮意味,“我仔细想了想,过去的七年里你又当爹又当妈,还要兼职管一管我,如此关系,叫师爹师娘都不合适,只有叫师祖才合适。”   “将我管的滴水不漏,前脚刚进青楼你后脚就跟上,简直是封建无比的大家长形象。”   他颇为一言难尽的吸了口气,像是回想起了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带着满脸的复杂接上自己的话:“至于关心那小子,我也想了想,觉得没准是隔代亲……”   程渺见他的话越说越是离谱,干脆低下头去袍袖一掩,将封霄阳那没说出口的混蛋话以唇封缄,借着袍袖遮掩下小小黑暗空间在他耳边带了些笑意低喃:“谁家的师父会对徒儿如此干?莫要多想了。”   封霄阳下意识舔了舔唇,思绪仍是飘忽的:“那可不一定,修真界中师徒之间萌生情意之事,可是多得很呢。”   “我不信不会,除非你再亲一口。”说着便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示意般微张了唇,亮出些虎牙的尖。   程渺被他反将一军,脸上瞬间便多了些红色,急忙撤开袍袖,站着了身子轻咳一声:“说什么话,光天化日之下……”   封霄阳危险地眯起了眼,踮了些脚尖,在程渺唇上狠狠咬了口,这才觉得自己报清了仇,轻哼一声转了身,沉声道:“走吧。”   声音虽沉稳,背影中却透出了些掩饰不住的雀跃来。   兵士眼观鼻鼻观心,全当看不见这对儿断袖打情骂俏,柳青儿却不能如此淡然,目光游移到程渺那被咬出了印子的薄唇上,又飞一般地转开,缓缓的红了脸。   公主府较之陈凡那座宅邸要大些,内中的装饰却是更加简练,隐隐透着一股兵戈之气,只有中间的一条路上铺了条长长的红布,好像是在只桀骜不驯的黑龙身上绑了条打成蝴蝶结样的红丝带一般,违和的厉害。   几人刚走到大堂门前,便听其中传来道极为满意的女声:“……哟,这八字,与公主真是合的不能再合了!李公子若没了别的事,咱便谈谈这婚期定在何时比较合适如何?”   紧接着是道有些紧张的男声:“等等!我并不知道接了这红绸便要当驸马,更是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   “哎呦,感情嘛,不就是要慢慢培养的?放心,公主是个豪爽人儿,定然不会亏待了李公子!”   “……那也不行!”男声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因为过分紧张显得有些沙哑,单是听便能听出他的欲哭无泪来,“我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   女声分明是不信的:“李公子今年才十八,又是个天生贵人、命中历千帆却都只当过客的命格,哪里来的妻子?”   李致典的声音变得越发低沉,甚至有些结巴了,“我我我小时曾被家中人指腹为婚,此身、此身……”   他臊的慌,干脆闭上了眼,大声喊出句话来:“此身早就许给了与我互为青梅竹马的柳家青儿!再没有许给别人的理了!”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一百章了,傻儿子理智点终于开窍了(呱唧呱唧)   祝理智点成功入赘(doge) 第一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   系统:寿数扣了修为也扣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魔尊能作出什么妖:)   李致典那一嗓子喊的又亮又响,房里房外所有人都被惊的一滞,顿时鸦雀无声,引几人来的兵士沉默地转了头,看向身后自称是李致典亲妹的柳青儿,有些一言难尽地张了嘴,却又忽然懂了什么似的,默默地将头转了回去。   这些仙家之间的情趣着实是怪,先有那一对儿断袖彼此加辈分,非要搞出些不伦之恋般的悖德事儿,后有这一对儿互称哥哥妹妹的小情侣……   兵士恍惚觉得自己的境界有所提升,格局打开了些,忽的就释然了。   果然是人中龙凤般的修真者,连道侣之间的情趣都玩的比常人开放些。   封霄阳离他极近,自然听到了兵士那猛然释然的心音,脸上的神色顿时便奇怪起来。   他本就被李致典那斩钉截铁般的一句话引出了笑意,如今再听见这兵士心中所想,又是尴尬又是好笑,脸上却只能维持着个有些无奈的神色,憋得肚子生疼,暗里捅了捅一旁的程渺,传音道:“哎,那小子说自己已然许配给了柳姑娘,这门亲事你允是不允?”   程渺瞥了他一眼,见那魔人眼中的笑意简直是满的要溢出来,自己也不由得勾起了些嘴角,低声回他:“你都许了这门亲事,我自然没有不允的理,只是有些担忧,到了举行婚礼之时,你我是要备嫁妆还是要备彩礼。”   封霄阳听了他这话,瞬间便也愁了起来,满脸不是滋味的啧了声,余光瞥见身后已红透了脸、满脸错愕,却自内而外透出股喜气来的柳青儿,心下瞬间大定,暗搓搓的给程渺比了个手势:“先看他俩怎么想,修士寿命长的很,不急于这一时。而且小辈之间的事,哪有让当长辈出血的理?”   新时代修士,应当学会自力更生,不管要准备的是彩礼还是嫁妆,都得靠自己才安心嘛。   封霄阳既是明白了李致典这一世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便也放下心来,决定不再插手原本的剧情发展,并觉得徒弟真是大了,是时候让他单飞去了。   他望向屋内的眼神越发热切,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终于要解脱了”的快活气,引的程渺不由侧目,有些无奈地握住封霄阳的手指,示意他多少收敛些。   兵士终是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低声道:“几位,且先进了这正屋,再坐下谈……”   “谈什么谈?”一道清脆声音从封霄阳身后传出,柳青儿几步上前,脸上仍是有些红色,眼中却早没了羞意,推开兵士,目不斜视的大步进了屋里,“你没听你们驸马爷说,他是有家室的人了么?”   兵士目瞪口呆,抖着嘴唇一连说了几十个“这”字,封霄阳却并不奇怪,饶有兴趣地挑了眉,牵着程渺也跟进了屋子里。   热闹就在眼前,不看白不看。   李致典说出那句话后便紧紧闭了眼,脸上绷出个舍身取义般的坚毅神情来,半晌没听见什么响动,便小心翼翼地将眼皮掀开了一条缝,却在看清眼前人后猛地睁圆了:“青青青青儿?!”   柳青儿极快地皱了下眉,下意识抬了手,看样子是要如平常一般将李致典的耳朵揪起来转上一圈,可抬了一半忽然意识到身在何方,便又将手有些尴尬的放了下来,轻咳一声,温温柔柔地压了嗓子:“是我。致典哥哥说此身已许,我心里高兴的紧,一时冲动,便没顾及上礼分,直直冲了进来……实在是太无礼了些,且向诸位赔个不是。”   她说着便福身一礼,而后与李致典挤坐在一张椅子上,甚至还毫不避讳的挽住了李致典的胳膊,杏眼里满是依赖,端的是个小鸟依人的样子。   李致典却被她这一套动作惊的青了脸,在柳青儿挽起他胳膊的同时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传音道:“青青青儿,你当真是青儿,不是那狐狸变化出来的幻象?”   他实在是被那地宫中的幻象坑出了心理阴影,如今一见这一反常态、温柔过分的柳青儿,下意识便觉得她是中了邪。   柳青儿脸上笑容一滞,不易察觉地在李致典胳膊上狠狠掐了把。   李致典在疼的差点跪下的同时,也及时的意识到眼前人的确就是他那青梅,顿时松了一口气,有些尴尬地看向屋中依然处于震惊之中的几人,心中没来由的有些窃喜。   他被逼无奈,凭着一股上头的冲动喊出了那句“此身已许”,话音一落便有些后悔,生怕青儿不会接受自己的心意,却没料到青儿竟也在此处,在听完那句话后更是主动接近他,并极为大方的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当真是让他又惊又喜。   李致典没来由的想笑,虽是因为柳青儿就在身边,将脸上的笑收住了,却没抑制住那周身透出的、简直要冒出粉红泡泡般的幸福感。   简直跟个摇头晃脑摆尾巴、快乐的像个憨憨样儿的金毛犬似的。   媒婆犹在愣神,一旁仙风道骨的算子也是生生薅下了几根白胡子,只有那大马金刀、极为豪迈的坐在主座的公主眸中波澜不惊,甚至还在看到李致典与柳青儿甜甜蜜蜜的同时,脸上极快的飘过一丝满意之色。   封霄阳从头到尾都盯着这位公主的动静,在感叹果真是天道福利,主角后宫们一个个都长得极为标致,还都风格迥异、各有不同的同时,自然也没有错过公主脸上的满意之色。   他微微挑了眉,暗道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这位在原书中便强势无比的公主,从来都没有对李致典动过心?   两人结合,本就有着许多可能的原因:柳青儿是日久生情,云雾遥是露水情缘,木溪是因恨生爱……各有不同,而这位公主愿意成为李致典后宫中的一员,明显不是一见倾心,而是看中了李致典身上的机缘。   原书中,彩楼招亲失败,公主陈沛岚心有不忿,便披上战甲,开了场比武招亲。   李致典那时已然将吞天七着练到了第二重,虽只有金丹巅峰修为,却能越级对抗,甚至还靠着自己的计谋击败了出窍期的修士,一路过兵斩将到了最后一关,成功拿下公主芳心。   封霄阳看书时便觉得这份感情来的蹊跷,如今一看,果真不出自己所料,陈沛岚看上的根本就不是李致典,而是李致典所能带来的机缘,并不惜为此赌上一把。   就原书的结果而言,陈沛岚是赌对了。   如他所想,陈沛岚果真对眼前这一对甜甜蜜蜜的小情侣毫无责怪之意,大笑几声,便也承认此事是自己的错处,主动开始背黑锅:“当真没想到那红绸竟会砸到李公子……倒是我时运不济,砸中了个已有家室的。也苦了李公子走这一遭,二位若不嫌弃,便让小女摆个宴席招待,也算是请罪了。”   柳青儿见她面色和蔼,并未强求,也是松了口气,面上带笑,坐正了身子答:“公主厚爱,我自然是要应下……”   封霄阳想通了其中关窍,心中满是对这位公主的叹服之情,在一旁看着陈沛岚与柳青儿这一对在原书中斗的天昏地暗的主角后宫如今相谈甚欢,又是一阵感叹。   这一辈子过的,还真是同那原书中所写的剧情截然不同呢。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冷漠的机械音猛然冒出,惊的封霄阳险些脱口而出一句“卧槽”。   “你怎么又出来了?这里不干涉到什么剧情吧?”他稳了稳心神,皱眉问系统。   【是会干涉到后续剧情的。】系统的声音毫无情感,【陈沛岚是原书中的重要女配,如果缺少了这一环,后续的许多剧情便会发生差错。】   【因宿主的行为影响,主角李致典性格中产生了极大的变化,原书中的三宫六院遍美人的场景,可能再也不会出现。】   系统顿了顿,在封霄阳面前跳出了个极大的面板,上面是他剩余的寿数,目前还有两年零九个月余十三天。   【剧情崩坏度到达55%,扣除宿主50%寿数,降低宿主魔息。】   随着系统的声音落下,封霄阳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那还有两年多的、正慢慢流逝着的寿数忽然一停,紧接着飞一般地减少起来,最后停在一年零四个月这个数字上。   同时,他极为恐惧地意识到,自己的丹田中传来了一股压制不住的躁动,原本安分的冰鸱毒有了冒头的迹象,被封印起的魔息缓缓跌落,直接跌掉了一个大境界!   他如今最怕的事,一是寿数减少,二是修为跌落。   寿数减少,能够与程渺相处的日子便也会随着减少,而修为跌落,将会引出那被压制了许久的冰鸱毒、无限降低他日后从程渺那柄霜落剑下挣出条命来的可能。   可这两件他最怕的事,今天却是都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封霄阳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咬紧牙关将自己的声音稳住,沉声问系统:“起初的惩罚不是疼痛么?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系统经过分析,觉得从前的惩罚并不能起到有用的效果,便进行了相应的改进,祝宿主生活愉快。】   说着便没了声。   封霄阳气的直咬牙,又是心疼又是恐惧,背后慢慢的透了些冷汗出来,脑中原本计划周全的各类事宜完全被打乱,如今成了一团糨糊。   他脑中一片混乱,自然没有注意到陈沛岚已与柳青儿谈完了话、好声好气地将那对小情侣送出了门去,又将下人遣退,屋中一时只剩下了她与程渺封霄阳三人。   陈沛岚看着眼前举止亲密的两人,眼中满是笑意,咂了咂嘴,终于决定将那句话说出口。   她的话音极为轻松随意,却隐隐能听出些不甘意味:“萧公子,你可知我那时丢下红绸,本是想砸到你头上的?”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   好家伙,宝儿们真的破费了,咕咕精看到的时候真的相当震惊呜呜呜呜   抱住每个宝儿吧唧一口,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没有现在的这篇文=3=   咕咕精真的不会跑路的(诚恳),要跑路也得是写完了手头的所有大纲!   (悄悄透露一下,目前的计划里除了预收,还有一本abo双a恨海情天,和一本菟丝花美人快穿,都是写好了大纲的qvq,所以真的不会跑路的,不要这样了,宝儿们每天追更就已经是对咕咕精很大的激励了!)   再次鞠躬并吧唧一口看到这段文字的各位,你们都是咕咕精的小天使! 第一百零二章 托以孤幼   毕竟是兽,即便是成了人,也猜不出自己主人心中的弯弯绕,更算不出这世间诸事,究竟有多变化无常。   两人闻声,皆是一怔。   程渺飞快地回过神来,望着陈沛岚的眼神顿时便沉了几分,封霄阳却明白这位公主说出这番话,究竟是想求些什么,并不惊讶,带着笑意极为坦然的回了:“是么?可惜我也是个有家室的人,当不起公主如此抬爱。”   “再者,公主看来不像是个会沉湎于爱恨情仇、男欢女爱之事的人。既是想将那红绸往我头上砸,不妨详细说说,究竟是看上了我身上的什么东西?”   陈沛岚听完了他的这一大串话,眼中兴味越来越浓,待到封霄阳话音落下,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不愧是萧门主!”   她站起身来,虽着一身锦绣长裙,却硬生生将这一身女子韵味极浓的衣冠穿出了些大马金刀、铁血粗莽的味儿,面带笑容,大步走到封霄阳身边,猛力拍了下他的肩膀:“知我者,门主也!”   公主那一掌拍的不轻,将缩在封霄阳长发中的小青鸾惊的飞了出来,下意识想责怪几声,却在话语将要出口的前一秒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赶忙将已然到了喉头的语声转成几句啾啾。   可不能在外人面前暴露了自己会说话的事实,要不然老大就麻烦了啾。   封霄阳被她拍的肩膀发麻,脸上虽仍带着笑意,暗里却早疼的呲牙咧嘴,心道这妹子不愧是从兵营里出来的,手劲大的出奇,连他都有些受不住。   他心里一阵感慨,笑盈盈的样子却没变,柔声道:“公主想做些什么不妨直说,或许我这儿,刚好便有公主需要的东西呢?”   陈沛岚身量不低,站在封霄阳面前,也只需要微微抬起些头,对视时更是傲气内蕴、不落下风。   她一双丹凤眼狭长,长眉微挑,脸上的笑意转瞬消失,拉伸的脖颈线条中隐隐透出些在铁锈血腥中浸润过的凶气,沉声道:“我要萧门主的逍遥门。”   程渺微微皱了眉,封霄阳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温声道:“试问公主,是怎么个‘要’法?”   “你在那逍遥门中做过的事,我都看过了。”陈沛岚后退几步,站回台阶之上,做出个居高临下的姿态,冷声道,“我不是父皇,对那自称上仙的清虚派没那么多好感。我觉得勤练兵、广积粮,让平常民众都能过的快活才是正事,剩下的都是虚的。”   “清虚派被封了十五年国教,后山道观那繁盛香火也飘了十五年,我看,年岁也该足够了”   封霄阳在感叹这位公主的思想着实过于先进,简直令人不由得怀疑起她是否也从现世而来的同时,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原来竟是这样。   陈沛岚出身军中,儿时便随着先帝征战沙场,见了这世间险恶,也渐渐发觉了那所谓的护国神教清虚派、天赐仙缘落仙人不过是个噱头,凡间诸事终究还是要靠凡人自理,自然会对那分明没有做多少实事、还要求朝廷年年办大典、出行排场极大,耗民财又吞民膏的清虚派冷眼相待。   她受先帝影响颇深,先帝又随了他父亲,是个对清虚派忌惮万分的,是以陈沛岚对清虚派的第一印象便算不得多好,近些年又得知了诸多乱事,印象自然是越来越差了。   这样的情形下,这位明里弱势、暗里权势滔天的公主,想要借别人的势扳倒清虚派,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还有个问题——封霄阳微微皱了眉,沉声问道:“公主,你为何要找上我?逍遥门上下不过三人两兽几只鸡鸭,究竟是如何入了公主您的眼?”   陈沛岚淡淡一笑:“这你便不需要知道了,只明白我有意与你们搭上关系,将清虚派的风头挫上一挫,便够了。”   封霄阳轻啧一声。   这一对儿皇家父女,都是哪里来的各类消息?   他自认自己的遮掩做的还不错,怎么这些人都是一副“我早就看透了你,不要再装了”的明白人样儿?   如此笃定,倒是让封霄阳不由得怀疑起来,自己这马甲究竟还披不披的住了。   程渺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有些无奈地传音过去:“若是察觉到你是魔尊,怕是不会对你如此恭敬了。我看这二位与那慕修士不同,是将你当成了下凡寻欢作乐、修为高深的仙界散修。”   要真察觉到了封霄阳的身份是那当代魔尊,这皇室只怕是会立刻放弃与他联手的想法,光速同清虚派甜甜蜜蜜度蜜月去。   再者,虽说封霄阳自以为自己的遮掩做的不错,可在外人看来,相处时间短些或许察觉不出什么,在两人身边呆的日子久了,定然会发现些蹊跷,譬如那清虚派的三人。   唯一一个呆在两人身边多年、却从头到尾毫无所觉的,怕是只有那位天生七窍通了六窍的“好徒儿”李致典了。   封霄阳恍然,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做了这么多,最终好处夸赞还是都归在了修士头上。   不过拿脚趾想也知道,若他真拿自己的身份出来积德行善,怕是还没把老奶奶扶着走完一条街,便要为了清除堵路的障碍,将整条巷子杀成个尸山血海般的样儿。   仙魔两界闹成这个样儿,有些修士简直是红了眼,苍蝇一般往他身上扑,在魔宫时就搅的他不得安生,索性躲了出来。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程渺,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其实并不愿意伤人,更别提动手杀人了。   封霄阳回过神来,望着眼前满脸严肃的陈沛岚,垂眸思索半晌,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可以应下公主,只是有个请求。”   陈沛岚倒也不意外,微微颔首,道:“说吧,只要是价格合理的,我都能应允。”   “若真能挫了清虚派的威风,我要公主给逍遥门以正教之名,不要朝廷供养,不收闲人,不占农田,只求公主将我那山留下,再下道命令,有逍遥门令者不可伤,给我个清静便好。”   公主的表情有些错愕,好一会儿才叹出口气来:“……萧门主如此要求,我倒是未曾料到。”   封霄阳也明白自己要的东西太少,引起了这位公主的疑心,只得洒脱一笑:“我不是此世中人,要旁的也是累赘,公主只当是我一时兴起便好……对了,请问公主这宫中,可有擅养异兽之人?”   “有倒是有。”陈沛岚听了他那句“一时兴起”,心底虽是信了几分,却仍有些疑虑,此刻一听这话,更是摸不着头脑了,迟疑着问,“只是不知萧门主为何要出此一问?”   程渺也听的有些莫名,转过头去淡淡盯着面色平静的魔人,眼底多了几分疑惑之色。   封霄阳轻笑一声,道:“也没什么别的,只是我这里有只大猫需要寄养,平日里爱吃肉类,性子懒散,极为珍惜自己那一身好皮毛,需要仔细养着……”   “吃食上不怎么挑,身子较平常的老虎还长些,偶尔会变成只小猫模样。”   程渺越听越是不对,终是忍不住传音过去:“封霄阳?”   封霄阳听见了那一声,却只当没听见,与满脸惊讶的陈沛岚对视,淡淡道:“会变人,能变成白发黑肤的姣好女子,修为分神顶峰,差一步便要到达大乘期,黑豹一族,名唤木溪。”   “日后便托付给公主了,木溪认主,公主可当作一助力使用,只是不要用狠了。另有一请,求公主将那灵兽峰护住,内有此兽族人,莫伤。”   他目光淡淡,却似有千钧之重,看的陈沛岚一时也没了声音,呆愣愣地站在当场,口干舌燥,半晌才从干涩的嗓子中挤出个“好”字来。   这位萧门主的眼神太沉重又太意味深长,她一时之间竟是全然摸不透,只从男子略显啰嗦的语声中听出了些极细微却又极凝重的悲哀来。   那一段平静淡然的话,像极了是在托孤。   皇城边缘,木溪挠够了门,盘成个小团儿,正睡的踏实。   封霄阳话音落下的同时,她心有所感,满眼茫然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打了个喷嚏,觉得是自己过分紧张,便又团紧身子,睡了过去。   毕竟是兽,即便是成了人,也猜不出自己主人心中的弯弯绕,更算不出这世间诸事,究竟有多变化无常。   ——   皇城,后山。   清虚道观处于山顶,周围围了一圈劲松奇石,正值萧萧雪融,一片苍翠。   山中香火繁盛,几乎处处可见凡人祭拜痕迹,烟气凝而不散,也不熏人,更添了几分仙家意味,飘飘然如琼楼玉宇,间有野鹿呦呦、喜鹊啼鸣,是处极闹又极静的地方。   清虚派在这朝中发展了许多年,虽不说收尽了天下至宝,却也将这朝中能搜刮的东西刮了个十之七/八,屋顶上铺了琉璃瓦,屋檐下更是雕金画银,绘了一整副仙人送贺图,竟是比那皇宫看起来还奢靡些。   陈凡站在道观门前,背了手,抬头看着那画栋上长髯飘摇的仙人,面色极冷,半晌,发出极轻的一声笑。   他也不进门,只站在道观前,慢慢转过身去,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冷声道:“我要个解释。” 第一百零三章 幕天席地   “程渺,我们来做吧。”   “我要个解释。”   话音刚一出口,那跪在他面前的人便是猛地一抖,将头伏的更低了些,做出副任凭处置的样子来,却咬紧了牙关不出声。   反正解释了也没什么用处,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本就该是要接受惩罚的。   陈凡看着眼前瑟瑟抖着的人,怒火早已烧足了时候,在胸腔中郁结出些燥气来,扰的久了,便也有了些麻木之感。   他心底有气,可如今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慕风欲,却只能从自己心中品出股深深的无奈来。   这个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他这个当主子的,究竟是在气什么,又究竟是在罚什么呢。   他只是想慕风欲不要只当自己是条好用的狗,不要为了他尽忠尽孝、为了他受伤,有些自己的想法,做个独立自主的人,原来竟有这么难吗。   这话在他脑中一冒,便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起来——分明是自己一手养出的这条狗,亲手将慕风欲身上那些为人的部分打磨掉,亲眼看着他逐渐成为一把杀人不眨眼、心思缜密,却只认他一个主子的凶刀,如今却是有了想让这把刀重新当个人养、当个活物调/教的想法。   笑完了,便只留下满心的无奈与自嘲。   先前手有多狠、驯人的时候又多不留情,如今就有多内疚后悔。   慕风欲从前是不爱笑的,陈凡依稀记得,自己刚见到他时,那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脏的够数的少年正从狗嘴里抢出了根断骨,谨慎至极的抱在怀里,对着周围所有靠近的人都呲牙咧嘴地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见他的第一面,便咬断了他的两根手指,被卸了两条胳膊躺在地上,也要将那双细长眸子瞪圆,狠狠瞪视着他。   那眼神中的恶意,甚至令从小便在恶念中浸润出的他有些胆颤。   陈凡当时就觉得,这少年看起来不像个人,天赐了他当只凶狗的本事,便不能浪费。   慕风欲如今的性子,也是陈凡亲手调教出来的、是最乖顺最利于自己使用,自己也最中意的。   可直到那夜这条自己养的狗迟来的发了疯,咬他的劲像是撕扯,整个人身上肌肉绷的像是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动作里都透着暴戾与野蛮,连吻都是像是要杀人一般的用力,啃出了满口的血腥气,陈凡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这些年一味想将慕风欲驯成如今的性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从来没忘记过那个如狼一般凶恶的少年,当年不知那被咬断了指节的痛深深刻在了魂魄里,除此之外,被他深深记下的,还有那令人魂悸魄悚的一眼。   他从来都不想要一把彻底顺服于自己的刀,他只是想看一只恶犬彻底臣服于自己脚下,想要看见那场景时登峰造极般的成就感,为此不惜将那人浑身上下连血带骨都换上一遍。   现在换完了,那只恶犬当真臣服于他的脚下,甚至在接受改造、修为暴增之后也连头也不敢抬,陈凡才迟来的意识到,自己当日看上的,究竟是少年身上的哪般模样。   他爱极了慕风欲从前那副兽般的模样,才会想去将那副模样彻底摧毁。   可他现在后悔了。   陈凡想生气,想暴怒,想狠狠拿出鞭子来漫无目的地发上一通火,心中全都是各色惩罚人、驯服人,乃至于改造人的法子,翻来翻去,却找不到一条是教他去如何爱人的。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对慕风欲的感情,究竟能不能称之为爱,而慕风欲对他的忠诚对他的偏爱里,又有多少恐惧或是下意识遵从的成分在。   这样的迷惘持续了很多很多年,直到那夜慕风欲在鬼气森森的喜房中,咬上了他的唇。   陈凡这才意识到,那将畸形感情深埋心底、矛盾到简直要将自己逼疯的人,不止有他。   他借了机会试探,刻意将这枚金珠留作把柄,装出个让皇帝得了金珠,自己的计划便会全然崩盘的样子,暗地里却早做好了应对,只等猎物上钩。   猎物确实也来了,傻乎乎地上了套,一切都按着他给自己定下的计划走,到现在,本该是收割之时,陈凡却犹豫无比,怎么也下不了手。   他想听个解释,以此判断慕风欲对他的情感究竟是那虚无缥缈的爱,还是因长期暴虐手段而带来的、刻进骨髓里的忠诚,想听这条恶犬亲口承认是对自己有了非分之想。   陈凡简直要将自己的神经绷的断掉,慕风欲却偏偏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不往出漏。   气到最后,反倒是异常的平静了下来。   陈凡弯了腰,强制性掐起慕风欲那张因伏的太低、甚至于蹭上了些土灰的脸,面色极淡,声音也极平稳:“慕风欲,再叫我一声。”   慕风欲眼睫轻颤,下意识瞟了眼陈凡那张淡漠无比的脸,却并没看出什么东西来,下意识地颤抖起来,轻声答:“主子……”   陈凡轻哼一声,神色极冷。   这一句就够了,不过是条从没将自己当过人的狗而已。   他放开掐住慕风欲的手,转过身,淡淡道:“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你知道该如何罚自己的。”   慕风欲浑身一颤。   “罚完了便回来,有旁的事吩咐你。”   陈凡说完这句,便进了道观,脚步极稳,只在关门的一瞬小小的趔趄了下。   慕风欲愣愣地跪在道观前,身子仍是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打心底里不明白今日的主子为何会如此慈悲,他自己又为何会有些失望,甚至于隐隐觉得自己定是做错了什么,却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似的。   就像他渴望的并不是淡淡一句“罚完回来”,而是句带了些个人情绪的责骂,或是句温和的赞许。   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没有抑制住自己的欲/望、以下犯上,已然是足够他死上千万次的罪过,主子连这都不计较,慕风欲已然是感激涕零了。   至于别的,他实在是不能奢求,也不敢奢求了。   ——   封霄阳说完那番疑似交代后事的话,又当场签了些契约,走的极为坦然,神情也极为坦然,与肩上那只震惊到口不择言、连喳喳带啾啾直叫唤的小青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便是走在戒备森严的公主府里,也引来了不少疑惑目光。   柳青儿应下了公主的请,要在这府中用完晚宴再回,封霄阳自然也要作陪,便早早的跟着去了厅中,不顾四周仍在布设的家丁,自寻了个僻静处的坐席,百无聊赖地坐下。   程渺一路跟着,眉心皱出个小小的疙瘩,觉得今日的封霄阳是哪哪儿都不对劲,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来,也跟着坐到了他身旁,传音道:“应下公主的邀请我能理解,要将那猫儿送给公主,又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忧心自己哪一天没了命,那猫儿想不开,要闹出什么事来。   可这话是不能对程渺说的——封霄阳轻笑一声,弯了眼躺倒在程渺腿上,刻意压了嗓子,轻声道:“自然是怕仙尊醋了……毕竟仙尊可是有着前科的人,我实实是怕再留着木溪,你能醋的将自己熏出味儿来。”   程渺看着他那张满不正经的脸,心知这魔人嘴里根本没有半句真话,这句挠人心的情话,定也是拿出来搪塞他的,眉头顿时皱的更紧了些,沉声道:“封霄阳。”   “怎么,还觉得我说的是假话不成?”封霄阳笑起,手顺着程渺胸膛一路上升,停在他那张薄唇上,轻轻一点,“你也知道,我这人虽浪荡,可爱一个便是爱一个,还爱着便不会再找别的人。”   他闭了眼,往程渺怀中蹭了蹭,低声喃喃:“与其操心我为何会莫名其妙送只猫儿,不如担心担心自己还能再讨我多久的欢心……”   反正也没多久了——封霄阳有些无奈地想。   程渺听的整个人都僵在当场,小青鸾气的直蹦,嘴上也失了控制,一口啄下便见了血,被回过神来的程渺抓在手中。   小青鸾被抓住之时还挣扎了几下,张开嘴要发出些愤愤的骂声,可嘴张开,尝到了股极为熟悉的血味,忽的就愣住了。   它与封霄阳结了生死契,虽不能心灵相通,对封霄阳如今的境况却是了如指掌。   分明几天前他的修为还处于化神期,怎么现在便成了渡劫期??   小青鸾惊的炸了毛,下意识联想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可能。   老大那不知为何会破碎成这样、始终勉力维持着完整的魂魄,要开始崩裂了。   它尝出了冰鸱毒,也明白如今的封霄阳身具炉鼎之体、丹田有道裂痕,却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他陡然跌落的修为,只得往自己如今看不见也探不着的魂魄上想。   小青鸾突然就明白了封霄阳那看似胡来的举动,缓缓地闭上了嘴,从程渺手中挣出来,扑棱着翅膀如一道流光般飞出了公主府。   鸟没有眼泪,它只觉得自己的血脉都似倒流般的痛,仿佛从前也见过这样的封霄阳,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何时见过,更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对封霄阳这个魔尊如此忠诚。   它想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如今心绪紊乱,最好不要呆在封霄阳身边。   程渺看着小青鸾一路飞出公主府,只当是受了气,望着封霄阳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有心想刨根问底,却被封霄阳那明摆着是不想听更不想答的装睡神态逼退。   直到宴席开始,封霄阳才睁了眼,却也将程渺抛在一旁,也不动筷,只一杯连一杯的往下灌着酒。   程渺劝不住,也拽不离,只得坐在他身旁盯着。   到了夜间,众人散去,连那见了自家师父的颓废样子、想出声相劝的李致典也被柳青儿扯走了,席上更是只留了些残羹冷炙,封霄阳却仍在灌酒。   他喝的不快意,索性拍开了坛口往嘴里倒,湿了胸前大片衣物,整个人像是要醉死在这酒里一般。   程渺终于忍耐不住,强行将封霄阳从席上扯起,一把扛在了肩上,沉着脸御剑,想尽快回到府中。   封霄阳醉的厉害,一双桃花眼朦胧迷离,被扛到肩上也只是轻轻哼唧了声,直到上了飞剑,才回过来些神一般地有了些动静,挣扎着要从程渺肩上下来。   程渺不愿去想一个醉鬼能做出什么有逻辑的事,黑着脸往陈凡那小院飞,却没料到剑身猛地一颤,直直向下跌落。   封霄阳竟是将霜落与他的联系暂时切断了?!   这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两人向下落去,在接触到地面的前一瞬间猛然停住,程渺惊的冒了冷汗,抬眼便看见封霄阳带了些醉意、笑的魅惑又迷离的脸。   他身上沾了不少酒液,如今浑身上下都是股惑人的酒香,夹杂着那股独特的血腥气,与一股极细极微、炉鼎之体自带的香气,充斥在程渺鼻间,一时间竟有些头昏脑涨。   封霄阳眯了眼,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像是在确定身份一般,紧接着便露出个毫无防备的笑,低声道:“程渺,我们来做吧。” 第一百零四章 良玉中胎   至此,这个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也可以放心了。   两人落处像是刻意挑好的,正正跌在了一丛繁花上,程渺向来穿的厚,倒也不觉得疼,只嗅到了股极为浓烈的草木气息,与稠到令人眼晕的花香。   他听全了封霄阳那句撒娇般的低喃,却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又惊又怒地低声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且不说这句话说的究竟是不是时候,单是这地方,便不是适合做那种事的。   要真有什么人走过,将他二人的情态尽收眼底,那要如何收场?   封霄阳轻啧一声,微微眯起了眼,似是不满于程渺那被压在花丛中、依旧清冷端庄的样子,干脆直起身子,撑起自己因酒意变得有些迷糊的脑袋,一道魔息划过,将程渺颈间那几颗盘扣全部割开,又一扯,将碍事的衣物清除,俯身咬上他轮廓清晰的锁骨。   他本就抱了借酒消愁的意思,索性全然放开了自己,一点儿理智也没留,如今所有的行动,几乎都是本能趋势,只想让自己变的更舒服些。   封霄阳浑身上下都烫的发慌,碰到程渺裸/露出的皮肤时却发觉那人身上的温度竟比自己还高。   可程仙尊不是向来体温较常人低些,在夏天冰手极为好用么?   他迟钝地反应了好些时候,才意识到并不是程渺那冷冰冰的体温忽然上去了,而是自己如今身上冷的不像是只暖血动物,只有心脏肺腑被那灌下的酒精灼的烫人,由内而外的发着烫。   封霄阳沉默着放开程渺的锁骨,胡作非为的手一路向下,极快地挑开了他的腰带,看见自己留下的牙印,忽的有些不安,便伸了舌头来轻轻舔舐着被咬的隐约透出些血迹的地方。   程渺在急促地喘息,刻意将声音压的极低,是个生怕被什么人看见的样子,原本护在封霄阳腰间的手如今扣上了魔人正胡作非为的手腕,哑声道:“封霄阳,你若是真要做,等回了府……”   “我懒得等。”封霄阳微微眯了眼,被酒意熏染的两颊微微泛了红色,舌尖向下,勾画着那道妖冶圣洁的黑色莲纹,指尖微微一动,便将程渺的手弹开,顺便下了个禁咒,将那两只碍事的手锁了起来。   程渺额上微微冒了汗——看这样子,这魔人是打定了心思,劝也劝不住了。   封霄阳一不做二不休,锁他四肢的同时,顺便还把他的魔息都锁了。   与霜落剑的联系早已切断,程渺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温声相劝、不抱希望的期待这位向来性子固执的魔尊能听自己劝了。   可这唯一的路子也被切断,封霄阳听的头晕,索性堵上了程渺的嘴,渡过一口带了酒香的气息去。   束手无策、只能受着,甚至连腰都被封霄阳压了个结实、动弹不得的程渺:“……”   他有些头疼的想,日后还是劝封霄阳撤了给他的那些魔息吧。   这魔息平日里固然有用,算是给了程渺一个丹田尽毁的人自保的能力,却在对上封霄阳时齐齐倒戈,全然不听他管,甚至还会发过来控制他的身体。   封霄阳自己身上的衣服本就穿的松垮,在这一番折腾之中早散了大半,露出颀长又不失精壮的身材来,借着骑在程渺腰间的姿势缓缓磨蹭着。   程渺被压的动弹不得,此刻也是低低地吸了口气,察觉到了某些不太好的动静。   仙尊承认,自己定力不足,在魔人诱惑面前没能保住本心,丢盔卸甲。   他的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黑如深潭老墨,有些粗暴地回应着封霄阳那带了酒气的吻,有些无奈地想,算了。   若是真被人看见了,那魔人也会将路人记忆消除的吧。   封霄阳在被进入那一刻时便抬手捂了程渺的眼,甚至连喉间的低喘都压了大半,只尽了全力迎合,线条优美的长腿沾了些草液,染的污迹斑斑。   花瓣纷纷而落,在地上铺成一层斑斓彩色,不少都沾上了那绣着暗纹的素色锦袍,随着动作浮起又飘落,像是被一阵小风鼓起,打着旋儿擦上蜷紧的脚趾。   魔人全程都是紧绷的、沉默的,浑身上下仿佛只留了一处湿润且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撬开了蚌壳的蚌,忍受着砂砾摩擦的疼痛,试图结出一枚珍珠来。   落花浮摇的时间沉默又漫长,以一声低低的呜咽做结,封霄阳终是放开了那遮在程渺眼睛上的手,伏在他胸膛上喘/息的样子像是被拆了全身的骨头去,放松却又疲惫。   程渺迟来的察觉到了股湿意,伸手一探,竟是封霄阳流了满脸的泪,心间顿时一颤。   他并不知道这魔人今日为何要做出这些出格的举动,却能隐隐察觉到封霄阳如今那纷乱的思绪,想出声安慰,却不明白封霄阳究竟为何会如此难过、心中又为何会充斥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味儿,只好用刚刚挣出束缚的手将封霄阳圈住,沉默地躺在花丛中,抬眼望着繁星点点的天穹。   魔人的呜咽逐渐转成嚎啕,抓住了程渺散下的一缕长发,将脑袋埋在了他胸前,哭的浑身都在颤。   他能感觉到程渺那沉默且温柔的轻拍,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孩,却怎么也停不住眼眶中流出的泪水,强行咬紧了牙关,却也抑制不住地发出带了咳喘的哭声。   怎么别人穿书都是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够得到,只有他自打进了这魔尊的壳子起,就在不停的遭罪啊?   好不容易将原书主角养成了乖徒,又找回了从前失散的灵兽,剧情也走的效率极高,明明马上就可以看见希望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将他的寿命减了一半……   系统说过,他注定会死在程渺手上,无论寿数多长多短,都会被程渺所杀,哪怕是毫无逻辑的死法,比如程渺突然走火入魔,再比如程渺突然失忆。   而在他死后,剧情依旧会继续按着逻辑进行下去,只是那时会演变成什么样,便不是任何人能预料的到的了。   封霄阳并不怎么怕死,却怕极了死在程渺手上。   自己若是莫名其妙地死了,程渺要怎么办呢?   他现在甚至连丹田都没有修复,修为更是一点儿都没拿回来,若真是亲手将自己杀了,接下来的剧情要如何走?会不会重蹈覆辙,成为魔界里另一个魔人的禁脔?   封霄阳清楚的知道,魔界里对这位程仙尊动了不堪心思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接下来的剧情,他怕是一个都不能再走偏了,但凡走偏一个,自己的死期便会来的更早些。   他虽打定心思要按着系统教的法子来做,却也明白如今最为偏差的剧情是自己与程渺滚到了一处去,偏偏只在这一件事上,他想由着自己的本心。   系统了解他的固执,也不劝他,只说如果继续如此,惩罚可能会变得更加严重,同时列了一大堆相应的后果出来。   封霄阳想将它的话全然当做耳旁风,却并未成功,依旧是打心底里冒出了股浓重的不安,不安到他甚至将木溪都送了出去。   他在这世间挂念的人和物不多,小青鸾和木溪算一个,傻徒儿李致典算一个,还有一个,便是正躺在他身下的人。   距离原书中那羽化之期也没剩多少时候,李致典有了柳青儿,自然能照顾好自己。   小青鸾虽说身姿尚幼,好歹也是只正儿八经的八阶妖兽,有着自保之力。   唯一一个封霄阳放心不下、即便做了无数准备也无法放心的人,便是程渺了。   他脑中本就被酒意搅成了团浆糊,又被那止不住的哭声泄了几分力气,忽的脑子一乱,便极快的轻声念了道术法,口中瞬间便多了个温凉坚硬的东西。   封霄阳吸了吸气,强行止住自己不受控制地颤抖,熟稔的找到程渺的唇,颔首吻上,拿舌尖将口中那东西推了过去,在亲吻的间隙哑声命令:“吞下去。”   程渺含着那块如冰般冷的东西,想要出声询问,身体却再次违抗了自己的意愿,喉间一动,那冰冷无比的东西便顺着食管到了胃中,顿时传来一股简直能将人的魂魄都冻结的冷意,冻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齿间发出咯咯的颤声。   封霄阳趴在他胸前,看着程渺那因冰冷皱起的眉与变得有些狰狞的五官,轻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程渺自然是不会作答的,封霄阳也不求他答,轻笑一声,又接上了自己的话:“这是天下最奇最怪的一味毒,至于奇怪在何处,便要需要你自己来体验了。”   程渺被冰冷吞没了心神,虽知道封霄阳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怎么也听不清楚,下意识地蜷紧了身子,拳攥的在手心中留下了几枚见血的月牙印,却始终没有对使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人做出任何攻击性的举动,甚至下意识将封霄阳抱的更紧了些。   封霄阳沉默地感受着他因疼痛而无法控制的颤抖,以及周身冒出的冷汗,伸手按上了程渺的小腹。   那残损的丹田,果然在被缓慢至极的修复着,将周围的魔息排斥开来。   炉鼎之体本就是天下最好的恢复灵药,再加上这几年内程渺周身那断绝的经脉也被他修复了个七七八八,只差一个机会,便能够开始修复丹田。   封霄阳渡过去的东西,便是那个机会——天下至宝之一,玉生胎。   至此,这个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也可以放心了。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最近正值冬春季节,感冒多发,咕咕精不慎中招了呜呜,各位宝儿千万要多喝热水,早早预防,千万别和咕咕精一样高烧挂水qvq 第一百零五章 当堂闹事   封霄阳:因为我想跟你睡,所以房子必须起火,睡也得是动词:)   清虚派好歹是这朝中国教,挑大典日子也挑的讨巧,刚好挑到了清明后第二天,收到金黄请柬时封霄阳盯着那上面的日子,眉毛简直要挑的飞到天上去。   也不知道是该说这清虚派胆子大,做什么事儿都是百无禁忌,还是该说这门派中人一个赛一个晦气,非要赶在清明后挑人炼他们那不敢放到台面上来讲的东西。   那请柬绣了细细的金丝,又写了端正的小楷,末尾更是仔细的盖了印,分明是细心准备过的,封霄阳却毫不在意地将它团成一团,举在空中比了比,直直丢进了火盆里去。   他见了那性子豪爽刚强的陈沛岚,就更是对如今龙椅上那个一口一个“国教”一口一个“仙人赐福”的皇帝喜欢不起来,若不是担心剧情进展,怕是会忍不住出手,帮着那位心有天下的公主夺得皇位。   原书中陈沛岚可是将浩大一个天武盟治理的井井有条,想来让她管理一个国家也不是难事。   程渺洗漱完毕、从屏风后转出来之时,正好看见封霄阳撑着脸看着火盆中噼啪爆响的东西,脸上露出一丝他极为熟悉的坏笑,衣服依旧穿的不成体统,露出胸膛上的斑驳红痕来。   魔人早早便醒了,却犯了懒,拖拖拉拉的不愿收拾,如今更是连头发都没束,懒懒散散撑在桌上,脸上投下些透过窗格的斑驳日光,像极了一只晒着太阳、动也不想动的慵懒大猫。   程渺走到他身旁,见封霄阳这副眼见着便要回笼再睡上一觉的样子,满心无奈,递过条打湿了的热毛巾:“不愿去洗漱,好歹擦擦吧,昨夜你出了不少汗……”   封霄阳懒得伸手接,干脆将自己的脸送了过去,半闭着眼由着程渺摆弄,有些不满的嘟囔:“我不是拿术法清理过了么?还要沐什么浴……”   “终究是不一样的。”程渺叹了口气,认命般给他擦了脸又擦了身子,顺手将封霄阳那几乎要滑到腰间去的红衣拉上肩膀,皱着眉扣了一连串的扣子,直到再也露不出那身上的暧昧红痕才放开手,微微垂了眸,耳尖竟是泛了些红色。   “你这又是做什么?”封霄阳许久没有将衣服拉的这么紧,多少有些不适地扯了扯领口,露出些隐约的印记来,见程渺那副极力掩饰的害臊样子,不免有些好笑,刻意压低了嗓音,“自己弄出来的东西,自己还看着害羞么?”   程渺闻言一僵,猛地站直了身子,转身便走,看似依旧是那副清冷贵气的样子,却没控制住自己的手劲,生生将手里那湿度正好的毛巾攥的滴了水。   封霄阳实在是喜欢极了逗弄这位仙尊,觉得程渺那口是心非、又别扭又温柔的样儿看起来相当惹人疼,索性趴在桌上,歪着头弯了笑眼,对着程渺的背影喊:“仙尊,今晚我那房里要起火,便依旧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今晚要起火,你如今又是如何知道的?”   封霄阳长长叹了一声:“都说人生无常,可大灾大难之前总有预兆,你看我今儿个大早上就收了个晦气请柬,夜里屋子定要起火。”   这二者之间,究竟有着任何必要的关联么?   程渺完全不明白这魔人那堪称神奇的脑回路,将一应设施都收拾齐整,隔着屏风有些无奈地沉声问他:“昨夜说屋里进了老鼠,前夜说屋子里走水,大前天又说有个蜘蛛结网不吉利……那屋子自打你来了这京城,便从没睡过人,如今还要再起一场火,当真是有些太过多灾多难了些。”   “是啊,实在是太过多灾多难了。”封霄阳煞有介事的沉了声,又是长长一声叹,“我都这么可怜了,连觉都没地方睡,仙尊普度众生,不得度一度没床睡的我?”   他无赖的太过坦荡,听的程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心想提醒几句,却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话来——封霄阳此人的嘴,实在油滑到了一定地步,程渺是怎么都说不过他的。   自那日从公主府回来后,封霄阳便一直寻了各种借口,要与他睡在一处。   程渺本不介意,可封霄阳这“睡”一字几乎每夜都是动词,几日中单是水就烧了不下十几桶,魔人身上的红痕更是消了又添、一层叠着一层。   他如今全身上下都是封霄阳给的魔息,每到情动之时身体全然不受自己的控制,甚至打心底里怀疑起来,究竟是自己的无情道修的不够火候,还是封霄阳那魔功太过强横。   ……怎么就是压不下去那诡异且莫名的热度呢。   程渺沉默着皱起了眉,决定等虞清道现了身,亲自去问问自己修的无情道究竟是不是个假功法。   若是封霄阳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定会无力吐槽、大大的翻个白眼——他毕竟是绝代炉鼎,就算没在情期之内,自身的催/情作用也不是说着玩的,更不要说那被他喂进了程渺身体中的、刚开始发挥作用的玉生胎。   玉生胎虽为天下至宝,许久之前便被魔尊收入宫中,有洗经伐髓、稳固修为之效,更能通过吸收周围的天地灵气,借此补充主体灵力,却也有着自己的局限之处。   它吸收天地灵气的能力实在是太过强横,以至于若是没有足够浓烈的气息供它吸收,便会反噬主体,甚至可能将主体整个吸干。   而这局限之处,在封霄阳看来却是极好的助力。   反正他日后肯定还要跌境界,趁着现在修为高些,多被玉生胎吸收点,至少目前还能靠着修炼补回来。   再者……封霄阳想及此处,多少有些尴尬。   再者,交/合本就是两方的事,在封霄阳自己的刻意引导下,两人的情/事甚至带了些双/修的意味在,他自己丹田受损,修为增长的慢,那玉生胎里的灵力却是越发强盛,吸力也是越发强横。   有着炉鼎之体与玉生胎的双重诱惑,不动情才是难事。   从前那个在封霄阳情期之中,还能保持着灵台清明、神思稳定,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做出些暧昧之事,自己还毫无动静的程渺,简直可怕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就是唐僧见了,估计也要敬他三分。   只是程渺如今丹田尚未修复完成、经脉也断了不少,还不能承受住那玉生胎中的灵力,封霄阳便又下了道封禁,将那玉生胎锁的一丝儿灵力也泄不出、静静地呆在程渺原本的丹田之处。   想让程渺完全恢复修为,凤凰血、玉生胎、生骨花三者缺一不可,前者重塑丹田,后者修复经脉,玉生胎则是拿来补全修为的,如今玉生胎已然进了程渺的身子,剩下的两样东西也都捏在封霄阳手里,几乎是立刻便能让他恢复成原本的仙尊,可封霄阳却是犹豫了。   倒不是因为怕程渺恢复修为之后第一个杀的便是自己,是怕自己若是真将这两样东西给了程渺,后面的剧情又要出事——原书中,这两样东西是虞清道豁出命去拿到的,取到的时间也比现在晚上不少。   封霄阳一想到要将这手上的两样东西交给那变了女体、上辈子还成了程渺道侣的虞清道,就浑身难受,却怕自己继续由着心胡闹,连这一年多的时间也再保不住,便极不情愿的盘算起该如何将东西塞给虞清道,才不会再闹出一场婆媳危机。   “真他娘的难啊……”他痛苦的将束起的头发抓乱,放弃挣扎般趴在了桌上,双目呆滞。   分明是自己费了老大劲才拿到的东西,如今却要交给个看不顺眼、上辈子还跟他抢过人的老东西,这天下哪个正儿八经结了契的人夫能比他惨?   他愁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夜间自然也就放飞了自我,天亮时差点没从床上爬的起来,嗓子更是一说话就疼,只好偷偷摸摸地给自己施了几个治疗术法。   ……化神期的魔尊被个毫无修为的凡人折腾成这样,要是真让外人知道了,封霄阳还要不要这张老脸了?   原主虽然人不靠谱,留下的术法倒挺好用,尤其是治伤的。   待到几人上了马车,封霄阳便已完全恢复到了平常的样子,欢蹦乱跳的抓猫逗鸟,惹得李致典频频侧目,满脸的一言难尽。   就这么个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靠谱的师父,他当初究竟是怎么会觉得这人身上带了股仙气、心甘情愿的被诓走了的?   小青鸾收拾齐整的翎毛又被封霄阳揉搓的乱七八糟,气的啾啾啾直骂,木溪被折腾的干脆跳出了车厢,坐到了马颈上,略显烦躁地摇着尾巴。   封霄阳懒得隐瞒,刚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做出的决定同木溪说了,而木溪本就是只性情单纯的猫儿,虽实力强横,对封霄阳的话却是无条件服从,毫不犹豫的便接受了,平静到连头都没抬,依旧团成个小小的球儿,只在封霄阳松了口气、转身要走的时候叫住了他。   他放下的心瞬间便又提了起来,却没料到木溪只是用着那双湛蓝眸子将他从上到下扫了遍,说出的话少见的没有结巴:“老大,这次不要再让我等上千年了,我会乖乖在这里呆着,等你回来。”   封霄阳怔住,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一向灵巧的舌头像是打了结,想安慰木溪,可到了最后,也只轻轻应了声“好”。   他知道这两只灵兽与自己的渊源不浅,可或许直到自己寿数耗尽,也记不起究竟是有着什么渊源,终究是场无解又崎岖的缘分。   封霄阳想做的潇洒些,可听见那句平静无比的“再等千年”,终是没忍住那莫名的眼泪,只好有些仓皇的逃离。   他从未等过一个人如此长的时间,却莫名能察觉到那股在等待中慢慢煎熬出的钝痛,与强行装出的淡然,一时间心疼的紧,却只好狠下心将木溪送走。   封霄阳与陈沛岚签下的契约,是在清虚派实力大减、再无国教之威后,便将木溪接过,而今日便是那多方势力齐聚、眼见着便要闹出大事来的祭典。   他是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好歹要给木溪留下些能够回忆的东西,却是弄巧成拙,逗弄木溪不成,反倒将自己折腾的伤感起来。   封霄阳叹了口气,放弃了将这马车折腾的鸡飞狗跳的念头,双目无神地躺回到了程渺腿上,百无聊赖的开始给程渺编麻花辫。   伤感是伤感,但不耽误手欠嘛。   几人下马车的时候,程渺那垂落下来的头发已被编出了无数细长的小辫,都在奇形怪状的乱翘着,看起来颇为滑稽。   那聚集起来的凡人们却压根没注意到,都盯紧了半空中那座云雾缭绕的宫殿,攥紧了手里的供奉,紧张的期待着一年一度的大典。   每年大典之时,清虚道观上便会有云气缭绕,紧接着跃出一只四蹄雪白、头生长角的灵兽来,向着四方长吼几声,意为声荡四宇、庇佑八方。   钟声一响,时辰已到,清虚派上云气汇集,渐渐卷出个极大的风旋,隐有灵光显现、兽吼之声。   人群中顿时一片惊呼,都是打起了精神,将手中的供奉扬起,都等着灵兽出世巡游之时,向着灵兽抛去,沾沾仙气。   那兽吼之声恢弘震撼、悠长低沉,身形渐渐在风旋中显现,却是猛然间转变成了一声怒极的痛呼,风旋之中更是瞬间多了一抹血色,铺天盖地般洒下无数血点! 第一百零六章 且慕清风   对象藏私房钱怎么办?自然是全部没收,然后让他滚去跪搓衣板:)   血液如雨般散下,打在无数翘首以待、等着神明赐福的凡人脸上身上,落处瞬间便烧起一股灼热的疼痛感,烫的被眼前场景震懵了的凡人们回过神,恐惧万分的乱喊乱叫,拼了命想远离这漫天的血雨。   可这道观外早就是人挤人人挨人、简直拥挤到了动个胳膊都艰难的地步,这一散一逃,只一瞬间便有无数凡人被挤倒在地,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中,发出凄厉的惨呼声。   封霄阳差点也被挤的摔到在地,是被程渺扶着才站稳了身子。   他极快的四下扫了一圈,看清楚了现在的形势,脑门上顿时冒了汗,一边在心底里骂着那位做事不想后果的青莲峰主,一边手印几变,眨眼间便丢了无数道术法出去,同时用着挟了魔息的声音沉声大喊:“天生异相,是有大魔降世!镇定心神,免受蛊惑!”   镇定沉静的声音被魔息加持,又被小青鸾补了些远古灵兽的威压进去,如同滚滚雷鸣,振聋发聩,惊回了不少人的心神,同时也令他们惊恐万分地意识到,自己竟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连句话都说不出口,又是一阵无言的惊惧。   今日可是国教大典,竟会有大魔降世?   这出声之人,竟能同时止住如此多人的行动,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原本漫天散落的血雨,如今也像是遇见了个无形的屏障一般,再无法触及到其下的凡人身上,在封霄阳的引导下汇聚在一起,使得凡人们更加坚信,这个实力强横又及时出手救下自己的人,定然是个菩萨般的仙人。   封霄阳在施展术法的同时还顺手施了些幻法,让凡人意识不到如今这充斥在空中的磅礴气势究竟是灵力还是魔息。   要同时停止少说十万人的行动,他自然是不能如之前一般只做个简单的伪装的,必然要再搭配上些幻术,还得顺手再给身旁的李致典与柳青儿二人都施上几道。   这一对小情侣好歹也是修士,自然不能拿凡人的标准来对待。   操纵如此大型的术法,还要压制着自己的修为,他额上顿时便沁了些细汗,手印变幻的速度简直要快出残影,眼瞳中也渐渐漫了些血色。   灵兽惨嚎之声阵阵,风旋逐渐散开,露出个拼命挣扎哀嚎的兽首,竟是被只黑蛟死死咬住脖颈,洁白身体被缠的极紧,虽是百般挣扎,可那漫天的血雨却是越来越急,兽吼之中的生意也是渐渐减弱,渐渐转为气息奄奄的呜咽。   封霄阳压力陡增,咬紧牙关,正想将封印再打开几道,便见身旁的程渺微微蹙了眉,手里攥了一大把符咒,轻叱一声拿魔息催动,齐齐抛下空中。   符咒上天,封霄阳瞬间便轻松了几分,魔息消耗瞬间减少,甚至能够转过头去对着程渺极为惊讶的问上句:“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些符咒?”   “闲暇时画的。”程渺自灵戒中又摸出一大把符咒,冷着脸一点儿不心疼的往天上丢,余光瞥见封霄阳那抑制不住的惊讶神色,低声解释道,“不必担心用尽,这样的符咒我还画了少说几万张。”   封霄阳:“……你你你说什么?几万张??”   这仙尊究竟是拿什么做的,七年里又是教剑法又是教厨艺又是卖画卖字补贴家用,居然还有空闲时间拿来画这看起来就复杂万分的符咒?   他望着程渺的眼神逐渐从敬仰转为震撼,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心道这堪比哆啦A梦的仙尊可比那脑子里总缺一根弦的李致典看起来龙傲天多了。   程渺叹了口气,传音给他:“你那魔息太过明显,下山行事时不好使用,这符咒我改过,就算是拿魔息绘制而成,也不会留下痕迹,不必给我施幻术,给自己多留些魔息。”   “再者,此事本就是小师叔惹下的祸事,我理当出手帮些力所能及的忙。”   封霄阳听的目瞪口呆,沉默地转回头去,盯着指尖颇为一言难尽的想,自己究竟是诓来了个什么样的道侣。   ……这哪里还是清冷仙尊,分明就是个bug级别的外挂。   他忽的眯起了眼,咂摸出了些旁的意味,传音过去:“你起初画这符咒,是想要派上什么用场?”   极力想掩盖过去、闻言瞬间僵了身子的程渺:“……”   他沉默了会,最后决定实话实说:“是准备在逃出你控制时用的,总觉得不够用,就画的稍多了些。”   “总共做了多少?”   “记不得了……只记得买过百斤朱砂,后来又添了些,才勉强够用。”   被枕边人突如其来的恶意糊了脸、现在看着那空中灵力磅礴的符咒就浑身疼的封霄阳,满脸复杂的长长叹出口气。   多大仇啊这是。   他咬牙切齿的施完一道术法,狠狠踹了程渺一脚:“回去有多少算多少,全部给我扒拉出来上缴,不许隐瞒!”   程渺少见的有些理亏,低声应是,转手又不要钱似的掏了一大把符咒往出丢,满脸都是“与其上缴不如提前消耗”的样儿。   封霄阳瞥了他一眼,并未阻止他的举动,夸了句肩上双眸紧闭、全身上下透出青光的小青鸾,微微眯起眸子,望向那云雾缭绕之中的清虚道观。   那位心机深重、手段狠厉的陈修士,到了现在还未出手阻止,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若是如今的场面也在他计划之中,是早谋划好了要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那他所要谋求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值不值得为此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   这边山下参与大典的凡人们被他二人护的结实,那边清虚道观上已然撑起了座大阵,陈凡着一袭典雅道袍,沉着脸站在屋檐之下,仰头看向云雾中缠斗着的两只妖兽,眸色沉沉。   两只妖兽缠斗引起的动静几乎要将道观屋檐掀起,一旁的陈洪德早已慌的六神无主,满口“道长佑我”的往陈凡身后躲。   当今圣上陈洪德,按辈分来讲,该算是陈凡的兄长。   陈凡不由得便想起了许多年前这位皇子嚣张跋扈的做派,与现在这副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一对比,更显得这甘愿当清虚派走狗的整个皇室可笑起来。   他知道如今的场面究竟是谁的手笔,且如今的情态尚在计划之中,便压根懒得出手阻止,只站在不断晃动的屋檐下,听着身后人气急的骂声,看着四周惊如鸟兽散般乱滚乱爬的太监侍卫,装出副面色沉重的样儿,内心却早冷冷讽笑起来。   也不知那将他视若蛇蝎的老东西若是在天有灵,看见自己精心打理的国家被最看重的皇子毁成这个样儿,会不会气的从地府里爬出来。   山下爆发出一阵磅礴魔息,陈凡终是再不掩饰,勾起一个冷冷的笑。   那位魔尊做出这样的菩萨事来,不知是在给自己那徒儿铺路,还是真发了不知道哪门子的善心。   不过能护住这山下的无数平民,也算是解了他心头的一件忧心事。   他费了多年布下的局,终是要开始运转了。   陈凡早算好了一切——他既看不上昏庸无能的皇室,又瞧不起那污垢深藏的清虚派。   那几人将整个大典搅的越乱越好,越是乱,他越是能从中坐收渔利。   他要借着这机会假死,以此脱离清虚派的控制,同时暗中操纵自己手下的势力,将这界面中清虚派做过的无数腌臜事,借着虚怀宗之口,散播开来。   至于这朝堂里的龙椅日后要谁去坐,便不是他该在意的事了。   虚怀宗虽因仙尊被囚之事丢尽了面子,可毕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又都修的是断情绝欲、普度众生的无情道,最适合当个正面斥责的角色。   那位青莲峰主也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眼里见不得脏污的,此番看这样子,像是动了真火。   就算是偌大一个清虚派,落在动怒的虞清道手里,定然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眼见着那只灵兽的哀嚎声越来越小,血雨也慢慢歇下,黑蛟张口长啸,开始大口大口撕咬灵兽身上的血肉,陈凡见这情形,便知时辰已到,手指轻动,牵动一条细长的银丝,空中瞬间划过道细微的光芒,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银丝一动,异相突生。   灵兽悲鸣一声,眼中转瞬间冒起了灵光,似是回光返照一般,流着血的长脖一甩,竟是将缠在自己身上的黑蛟挑起几分,身形向下一伏,以一个视死如归般的姿态,直直向着下方冲去!   它像是要拼尽最后一点生机,与那黑蛟以死相搏,却因双眸已瞎、身受重伤,再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径直冲着清虚道观奔去!   陈洪德早吓得软在当场,连滚带爬的不断后退,满口不干不净的骂声也停了,如今正在颠来倒去的带着哭腔念道经,听在陈凡的耳朵里,便更可笑了几分。   他微微转了身,眸子里染了笑意,一张平庸的脸上多了些阴冷狠意,竟是平添了几分特殊的美感,吐出一个字,声音便变化一分,从清冷自持的上仙到狠毒万分的蛇蝎,只花了一句话的功夫:“太上皇已去十二年,又是一年清虚大典……皇兄,这便是我送给你的,登位之礼。”   陈洪德瞳孔骤缩,颤着唇疯狂地往后退,一瞬间想起了个早已被埋没在记忆中的名字,却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那只发了疯的独角灵兽瞬息间奔至道观上方,将天色都遮掩的暗了下来,无数血液从屋檐上流水一般淌下,尖利的长角已然捅穿了整个道观的屋顶,将大殿中的三清彩像贯穿。   陈凡面色沉静,鬓发被利风吹起,甚至闭上了眼,唇上依然留了几丝笑意。   虽说那灵兽一撞,这整个山上怕是也留不下什么人,可要瞒过那清虚派中的几个老东西,还是要做足了功夫。   他左手中捏了个小小的木雕,右手则是早掐好了传送术法,闭眼仔细感受着周围的风声——陈凡需要在被灵兽触到的第一时间,用这木雕代替自己,造出一个假体,同时用最快的速度切断身上清虚派留下的、用以监视他的讯丝。   风声在陈凡耳中渐渐慢下来,灵兽带起的厉风卷动他的道袍,鼻间嗅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血腥气。   他慢慢抬起了手,将木雕挡在心口,睁开眼准备偷梁换柱。   这所有的举动,加起来也不过只用了一息的功夫,陈凡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那只发疯的灵兽身上,看见眼前那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细长眸中决绝三分、狠厉三分,余下的四分是带了些凶狠味道的占有欲,正正护在自己身前的人时,心跳顿时便空了下,惊得浑身一颤,动作也因此慢了一分。   而后,眼前便爆开一朵灼眼无比的血色花朵,早早设好的传送术法闪过一道微弱的亮光,将陈凡那惊惧万分、沙哑的如同嘶吼般的声音搅碎、吞没:   “风欲?!!” 第一百零七章 魔龙醒转   某条一睡千年的龙: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那灵兽直直撞向了仙气缥缈的清虚道观,好似是共工触了不周山,发出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响,一时间乱石四散、残木横飞,腥臭血液自崩塌山上甩落,铺成更为密集的血帘,一时间竟将那天穹中的耀眼日光都遮了些去。   黑蛟紧随其后,几乎在灵兽撞上道观后的一瞬间缠上了灵兽那细长的脖颈,猛然绞紧,将灵兽最后的一丝生机抹去,整个身子盘踞在道观的废墟之上,蛇瞳竖起,居高临下般俯瞰着山下的无数凡人,发出声穷凶极恶的怒吼。   封霄阳通兽语,听明白了它话里的意思,顿时有些好笑——那只黑蛟看似吼的凶恶,口中吐出的话语却算得上温声软语,甚至还是带了点委屈味儿的:“峰主,这被抹了灵智的东西差点把我捅个对穿,你居然只是在一边看着?”   小青鸾也听懂了,顿时恨铁不成钢的发出啾啾声:“这没骨气的东西怎么去了虚怀宗?还长得比我大了啾!老大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没骨头的大长虫揪下来,让它看见老大不行礼!”   “……你可歇歇吧。”封霄阳瞥了眼小青鸾那与黑蛟差距悬殊的身形,一手将气愤的浑身都炸了毛的小青鸾压下。   就小青鸾这身段,填那黑蛟的牙缝都艰难。   不过,听这黑蛟说出的话,那位消失了许久的小师叔怕是也到了出场的时候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昏暗天色突生变化,云层被生生撕开一处开口,泄下天光数道,隐有圣音缥缈、仙鹤清鸣,一道青色身影手持柳枝,面容慈悲、隐有神相,自云层中飘然而下,步步生莲,带起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融融暖风,似是池上荷香。   封霄阳手势几变,改了改施出的阵法,远远望见了虞清道那清丽恢弘的法相,不由得轻啧一声。   虞清道修的道法偏向度化,战力不高,法相却是一等一的好看、一等一的震撼人心,步步生莲、面带慈悲,比起程渺那放出来不但伤人而且伤己的法相不知好了多少,完美符合凡人们对那救苦救难的上仙的所有幻想。   他本着欣赏的原则瞧了几眼,见虞清道将一根柳枝挥的优雅随意、黑蛟节节败退,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些有些微妙的神色。   这样的场景,本该是极为震撼人心、足以令人在转瞬间对那行云流水般降服大魔的仙人产生无比的敬仰之感的,可耳旁充斥着黑蛟气急败坏、委屈万分的碎嘴唠叨,当真是很难令人产生什么危机感。   “峰主啊你可算是来了,你看我身上的鳞片都毁了……哎哎哎你还真打??不是说好的假打就好了么?”   “临时改变策略也得跟我说一声啊,我还体虚着呢!!”   “叫我别说话?我这不是在配合峰主么,再者山上最碎嘴的可不就是你……哎呦我知道错了!别打别打,别甩你那玉柳枝!你知道那根万年柳条对一只还没过千岁生日的小黑蛟来讲,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血雨渐小,虞清道挥舞柳枝的同时,也特地抛了些带有净化之能的灵气出来,清除血气的同时,也将封霄阳那术法解了大半。   封霄阳见此情形,便也不再费力气维持那大阵,停了术法,脸色古怪万分的转头问小青鸾:“你确定从前认识这条黑蛟?我怎么瞧着这长虫的样子,多半是脑子里面缺根弦……”   小青鸾早就不想看那黑蛟连滚带爬闪躲的狼狈样,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正在山上打的不可开交着的两人,将头埋进了翅膀之中,冷漠无比的出声:“认错了啾,之前的那条长虫没有这么蠢。”   也不会突然犯病,在明知老大为什么会失踪的同时,主动离开、再次回到虚怀宗上。   明明他们都是老大救回来的,虚怀宗只是一个住处,还差点就逼死了老大……那只黑蛟究竟在想什么?!   封霄阳没听出它话里那恩断义绝的意味,只当是黑蛟实在太蠢,小青鸾羞于面子不愿相认,撤干净了术法,撑着伞在山下兴致勃勃的看那仙人降魔的场景,然而没看多久就烦了。   仙人降魔固然好看,也固然是少见的奇景,可那条正淹着被“降服”的戏的黑蛟实在是太过多话了些,吵的他脑瓜子嗡嗡响。   小青鸾那老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连如此碎嘴且唠叨的东西都能收为手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封霄阳被吵的头疼,耐着性子又看了些时候,实在是受不住,扯了程渺就往马车上逃,将满脸茫然的李致典与柳青儿二人留在当场,让他们继续维持阵法、疏导人群,以免出现踩踏情况。   虞清道消失了那么久,是做足了准备要演一出清虚无能,大典引来魔物却又无法降服,正值危机之时,突降仙人、降妖除魔的大戏,为展现自己的威势,定然要黑蛟演上些临死反扑又反扑、穷凶极恶到了极点的情节,想来也知,这事儿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   封霄阳本想等虞清道演完了这场戏,再将手上的那两样至宝交给他保管,却被碎嘴又唠叨的黑蛟吵的实在扛不住,决定打道回府,待情势明朗些,再去找虞清道。   他上了马车,耳畔瞬间便静了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忽的想起了个被自己忘到了九霄云外的人,赶忙闭了眼感受起自己放出的魔息来。   程渺不知封霄阳究竟在做些什么,却也看见了他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黑沉的脸色,不由得出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那清虚道观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封霄阳长出一口气,脸色差到了极点,“慕风欲死了,我下在陈凡身上的魔息也断了。”   程渺一怔,下意识皱起了眉,飞快的掐算起来:“不对。这二人命数均未尽,不该死在此处……这命数怎么会在一日之内突然生出这般大的变化呢?”   封霄阳轻啧一声,一道丝线般的魔息自马车外窜入,缠绕在他手指之上,衬得他本就白皙的指节越发的白。   他望着手上缓缓蠕动着的魔息,沉吟许久,并未出言,眸色沉的像是汪浓稠的墨。   二人命数未尽,封霄阳是知道的——系统面板上明明白白写着,这二位少说还得再纠缠那么百年,之间的感情才会有些起色。   今日突生异变,或许与他的一时兴起,脱不开关系。   若是他没有一时不慎、失手放走胡点芳,便不会出现后面的一系列事,更不会引出那枚要命的金珠,也不会使这两个藏惯了自己心思的人,忽然将内心深藏的欲念亮于人前。   封霄阳不觉得那位心机深重的陈修士会如此轻易的死,却也不觉得自己之前那些行为都做的没错,捻弄着手上的魔息,心绪一时间烦乱到无法言说,胸口像是闷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正正卡在心口。   他改变了太多人的未来,动了太多的剧情,并因此付出了不少的代价。   可这些,真的是对的吗?   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按着剧情走,不去动心不去心软,才是对这个界面的人来讲,最好的结局?   鲜红的寿数倒计时现在永久挂在了他眼前,封霄阳日日夜夜盯着那一串不断减少的数字看,慢慢品出了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   说不后悔是假的,说后悔又不尽然,更重要的是,他也没了重来的机会。   前尘过往已成定数,封霄阳无法回头,只能按着目前的局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车帘被风掀起,一道披了红袍的冷峻身影纵马经过,半张脸都被包裹在银铠之中,浑身上下透出股沙场磨砺出的血气来,倒提了一杆缠了红缨的银枪,直直向着缠斗之处奔去。   是那位铁血公主陈沛岚,身后跟着的官兵,也都是公主府中的熟面孔。   车帘一起,周围的闹声瞬间便大了起来,与仓皇四散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支离破碎的议论声:   “……国教无能,上仙天降……”   “皇上好似是驾崩了……”   “公主为何来此?”   “……牝鸡司晨!”   封霄阳将车帘掀起了些,瞧见那些仓皇逃命的凡人,没来由的心悸了下,平素总带着笑意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些凝重神色,望着四周的一片乱象,忽的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皇帝驾崩、上仙天降,这朝廷是该乱上些时候,却怎么想都乱不到封霄阳这个当代魔尊身上。   他本该顺杆儿往上爬,借着这机会给逍遥门多要上些权利,却是没来由的恐惧起来,伸手抚上眼下,竟是触到了忽然滚烫起来的魔纹。   程渺注意到了他身上的异常,微微皱了眉,伸手抓住封霄阳下意识想要抓挠魔纹的手:“这是怎么了?”   封霄阳惊的浑身一颤,下意识拍开程渺的手,涣散的目光好一会才对上了焦,看清了眼前淡淡注视着他、眼底满是焦急与担心的人。   他垂了眸子,隐去瞳孔中压不下的几丝血红,轻声道:“……没事,可能是最近太过操劳了些。”   魔纹异常亮起,是魔界将有大魔降世的预兆。   而能让封霄阳这个当代魔尊打心底里感到忌惮、甚至亮起魔纹预警的魔人,全三界怕是只剩下了一个人。   那位半步成神、身具古龙血脉的前代魔尊,苍景曜。   ——   万里之外,魔界极北之地。   极北之地万年冰封,层层冰雪蜿蜒成流动的水纹,却纹丝不动,与此地那被封入冰中的万千生灵一般,诡异而又寂静。   千丈冰层之下,一条沉睡许久的巨龙缓缓将眼皮掀开了条小小的缝隙。   它的双眸均为重瞳,竖成两道细细的黑线,衬着近乎苍白的瞳色,像是碎出裂痕的冰湖。   那双眸子透着无机质般的光泽,好看的不像是活物,过了许久的时间,才微微一颤。   冰窟之中,响起声沙哑苍凉、似在叹息般的龙吟:   “……竟已千年了。”   作者有话说:   慕风欲陈凡部分:   传送法术是提前设下的,全不以主人的意志为转移,亮的无情、灭的也无情。   陈凡眼前一亮一暗,便到了处小小的屋子里。   四周陈设极为简单,榻上放了条极薄的锦被,如今乱成一团,展示着屋中人走时的匆忙。   这是慕风欲受罚的地方,陈凡将传送落点设在此处,是想着一旦成功脱逃,便来此将慕风欲身上清虚派的东西取下,再带着他一同离去。   可他没料到,慕风欲居然再次违反了他命令,居然直直冲到了道观之上,居然替他挡下了那本在计划之中的一撞。   陈凡在传送前下意识扯住了眼前人的衣物,却只撕下了一片带着血痕的衣襟。   他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在传送之中做了太多的挣扎,本来便被冲击的不太清醒的神智如今更是乱成一团,紧紧攥着手中那片碎布,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腰上少了一大块肉,是因他在传送途中的挣扎所致,陈凡却全然感觉不到痛,浑身上下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将碎布攥出了些新鲜的血迹,艰难无比地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跑,咬破了舌尖,拿精血御起法宝,直直朝着皇城飞去。   他本就不擅修炼,那替身之术更是耗尽了全身的灵力,丹田被彻底耗空,在陈凡不要命的用法下,甚至传来了些危险的疼痛感,他却全然顾不上了。   陈凡咬紧了牙关,将涌上喉间的血液强行咽下,单手按在法器之上,血液早已将整个灵器浸透,甚至淅淅沥沥的滴落下去。   他明白自己现在不该耗费灵力,更不该回皇城,最不该的就是被情绪牵动、抛弃后续的所有谋划于不顾,甚至连身上清虚派的痕迹都没处理干净。   野心、谋划,步步为营算来的、老谋深算挣来的,花了数年时间夺来的抢来的所有东西,在如今的陈凡眼中,忽然就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啊……   怎么敢违背他的命令,怎么就敢拿着自己的命如此消遣呢。   大脑因失血而有些恍惚,他咬紧了舌尖,在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暗与错乱里想,自己兢兢业业算了这一辈子,算出了一切,甚至将当代魔尊这样的人物都算了进去,为何偏偏没有算到,会对养出的凶狗动心,这件本该清晰无比的事呢。   为何偏偏想不清楚,若是在这世上连个想要护着的人都没了,那纵使有着再多至宝,也都没了用处。   为何现在才明白,他有那仿佛永远填不满的胃口,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   不过是个什么都没有、一贫如洗的人,担心会失去,便恨不得将天下都塞进自己的囊中,可直到最后才发觉,手中纵有天地之阔,睡处也不过三尺,魂牵梦萦的,也只有那么一条魂。   无论是多么激烈多么痛苦的情感,都被失血的眩晕压住,陈凡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着什么,只知道要将法器催动的快些再快些。   即便是明明知道,就算他能一瞬间就传送回那破碎的道观,也再看不见那个人了。   那朵灼眼无比的血花,像是一场盛典后浩大而又单薄的落幕,在漫天兽血的浇灌下显得无比微弱,却在陈凡的脑中无限次的重复、无限次的盛开。   慕风欲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决绝,狠厉,一如两人初见时,那被陈凡记了无数年的第一眼。   偏偏又带了化不开的怅然与遗憾,携了挥不去的温柔与爱意,最后归于释然。   像是尸横遍野、流血漂橹的战场,忽的下起了场安静又浩荡的雪,埋没了无数脏污,只余下温柔又孤寂的苍白。   陈凡忽的就怕了。   他面上多了些热度,却不知道是血还是泪,干脆整个人都趴在了法器之上,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浑身上下被血雨沾湿的地方慢慢流出血液,将整个法器浸透。   陈凡不知道自己飞了多少时候,甚至连那条被完全压制住的黑蛟也看不见,跌跌撞撞地从法器上摔下来,滚落在满地的血污之中,浑身的皮肉一紧又一松,再站起身时便看见了块缓缓脱落的皮肉,牵连着些血管,岌岌可危的摇晃着。   可能是极疼的,他却全然察觉不到了。   周围灵风搅劲风,将他本就流的快干了的血带走更多,陈凡眼前的黑影越来越重,两条腿像是要浮起来般的轻,却怎么也抬不起,甚至失衡的向前倒去。   他反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两条腿没了用处,想拿手抠住地面向前爬行,伸手一抓,却摸了个空,抬眼一看,好似是被蚀的只剩下了骨头。   耳旁风声渐近又渐远,陈凡咬住眼前的不知什么东西,尝到了股极为特别的腥气,料想是自己的舌头也被蚀掉了些,却咬紧了口中的硬物,强行将身体向前拖了一寸。   可也就只拖动了一寸。   他再也没了继续挣动的力气。   他周围像是围了股无形的力场,将他与外界的混乱隔离开来,周身三寸之内的风声始终轻柔,像是叹息,又像是谁拿未尽的执念,要再护他一段。   风声最终还是停了。   “主子,来世不见。”   这是陈凡在被黑暗彻底吞没之前,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   ——   到这里,他俩就算是彻底落幕啦。   遗憾肯定是会有的,但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遗憾,最缺的才是圆满嘛。   (后面会暗示一些他们相关的剧情,陈凡是必然要继续强求的,但是会比这一世更加理智、更加懂得如何去爱。)   —— 第一百零八章 春困秋乏   就让程渺,永远以为他只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而自己只是一个玩物吧。   京城里的动乱,持续了些时日。   清虚派自己的大典上出了乱子,不但招来了凶神恶煞的魔物,自己养的灵兽还将自己的道观撞了,顺带着捎走了前来观礼的一应人等,包括那个在皇位上没坐多久就没了命的陈洪德。   好在天生异相,降下青莲仙人,以一己之力斩妖除魔,来的随意、走的也轻巧,一些儿供奉都没要,只留了个清朗乾坤与虚怀宗的名号,说日后若有能者得道升仙,可去虚怀宗寻场机缘。   封霄阳得知虞清道来了又走,什么东西都没要,甚至还散了不少灵药,多少有些疑惑,想及现在的局势,却又恍然了。   皇帝被镇国灵物撞死,这样的事儿放在全天下也找不出几桩,顿时传的满城风雨,说是上天降祸,使得清虚派在凡人中的地位大跌,外族更是借机纵马下中原要打个不合时宜的春风,朝中内外交困,顿时一片风雨飘摇。   这样的场面,谁接到手里都是一块儿烫手山芋,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好。   再者,经此一事,清虚派留在这界面的人也就剩了柳青儿一根独苗,又是个与清虚派若即若离、从来没有什么门派归属感的,也再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陈洪德正值壮年,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死的这么早,又久不得子,皇子中最大的今年也才八岁出头,算来算去,这朝中唯一能担当大任的人,居然只剩下了陈沛岚。   文官武将们见她坐上了龙椅,多少都有些不大情愿,给陈沛岚下了不少绊子,却被那个看似粗莽的女子全部化解,顺手也解决了制造绊子的人。   只用了半月,朝中的反抗之声便全部被压了下去。   封霄阳对这位铁血公主的手段叹为观止,虽将木溪借了出去,这分神期的灵兽却在陈沛岚的安排下只剩了干饭一个用处,连让木溪出去威慑朝臣的机会都没给留。   朝中动乱,他们几人作为明面上的逍遥门中人,与陈沛岚关系匪浅,在外行走定然会惹出事儿来,便都住进了公主府中,享受着陈沛岚那名为保护实为监控的照看。   那些士兵戒备的样子太过明显,封霄阳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被盯的差点神经衰弱,迫不得已,暂时停止了用外力“帮助”程渺恢复实力的活动,每天的消遣只剩下了看话本和看李致典的乐子,过的颇为没滋没味。   府外腥风血雨,府中依旧是花树飘摇、日头晴好。   李致典握着那柄重剑在顶着木桶扎马步,程渺提了戒尺盯他的姿势,时不时敲一敲李致典那总想悄悄往一处靠的小腿,封霄阳则是找了个阴凉地方窝着,拿了话本困的小鸡啄米,昏昏沉沉的又要睡过去,被小青鸾时不时叨上一口,才没彻底睡死过去。   他近些日子总困的紧,每日定然要往七八个时辰的睡,程渺看的奇怪,换了法子试探,却都被封霄阳滴水不漏的堵了回去。   小青鸾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却无力阻止,只好一次一次的将封霄阳啄起来,提醒他运转魔息,压下周身那逐渐发作的冰鸱毒。   冰鸱毒毒发之时,会令人手足无力、魔息散去,最终丹田亏空、不能动弹,在周身灵力慢慢散去的痛苦里缓慢的走向死亡。   封霄阳尚有化神期修为时,要完全压制这冰鸱毒,也有些艰难,如今修为整整跌了一个大境界,又因身在凡间自己封印了大半的修为,原本帮助他压制这毒物的系统又说什么都不愿再出手,这毒物就有些压不住了。   再次被小青鸾啄起,封霄阳终于决定放下手中那本乏味至极的话本,强打心神站起身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满脸兴味的开始挑李致典那剑术里的刺儿。   他从来就不是擅使剑法的,自己虽学了几谱,却也只是纸上谈兵,挑来挑去,将李致典本要练熟的一套剑法硬生生给说断了招,自己还洋洋得意的要找程渺讨赏。   程渺看的无可奈何,亲自出手,将封霄阳重新安置回了他那阴凉地方,话虽说的委婉,是什么“你近来状态不好,要多歇歇”、“我教就足够了,不需出手”,可那嫌弃他碍事的意思却是极为明显的。   封霄阳那将自己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并借此提神醒脑的计划迅速失败,又百无聊赖的躺回了藤椅上,困的直流眼泪,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小青鸾啄起后忽的就起了个不大好的念头。   他揉着自己被小青鸾啄出的青紫,没骨头般躺在藤椅上,望着晴朗的天穹,突然很想去寻死试试。   反正后事早就安排的差不多,活着也只剩下了无尽的煎熬与折磨。   【宿主您在寿数完全耗尽之前,是不会死的,如果不相信的话,您大可以试试。】   系统冷漠的机械音在脑中响起,欠揍无比,封霄阳却没了与它闹腾的力气,长长吐了口气,闭眼又睁开,将那忽然犯上来的念头压下去。   寻什么死呢,就剩下这么几天可活了,还是且过且珍惜吧。   公主府的下人送了果盘来,在封霄阳若有若无的注视下鱼贯而入、鱼贯而出,都是头也不抬眼也不扫,放了东西就走,不出声询问绝不多话,竟是比那张家的纸人仆侍看起来更不像人。   封霄阳实在是无聊的要命,索性将目光锁在了那几名侍女身上,决定挨个数一数她们身上的裙褶都有多少道。   他的目光毫无掩饰,几位侍女的身形瞬间便都有了刹那的紧绷,只有一个抬起头来,狠狠剜了封霄阳一眼,在袍袖遮掩下比了个极为不雅的手势。   看那眼神,就好像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封霄阳自然注意到了那个奇怪的侍女,饶有兴趣地挑了眉,在侍女换班后隐了身形跟过去。   公主府里东西不多,更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草木,整个儿透出一股铁器般的冷硬气,连柱子都是一色的乌黑,怎么看怎么压抑。   封霄阳隐了身形,跟着那个敢对他比手势的侍女七转八转走了许久,一路看着她甩掉同事、避开巡视,走到人迹罕至的后院,心中的兴味是越来越浓,眉也是越挑越高。   敢在名义上的公主府、实际上的女皇住处如此兴风作浪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再看看眼前的境况,那符合条件的,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果不其然,那侍女走到后院中庭时便停了脚步,喉间吐出道封霄阳极为熟悉的声线:“我倒是没料到,跟来的会是你。”   “你该想到的。”封霄阳轻笑一声,现出身形来,“你那师侄根本注意不到这么小的动作,能注意到的也就只有我这个简直能闲出病来的魔人了。”   虞清道转过身,虽披着侍女的皮,却也能看出其脸色的差劲来,先是狠狠瞪了封霄阳一眼,这才没好气道:“你们还准备在这地方呆上多久?”   封霄阳毫不意外,懒懒散散的眯起了眼:“等那位公主什么时候处理好了朝中的事儿……虞修士怕不是以为,我连离开这公主府的能力都没有,被困其中,还要等你来英雄救美么?”   “魔尊的实力,自然是母庸质疑的。”虞清道强行压住心头突然烧起的怒意——这魔人简直是句句话都在他的雷点上跳舞,一看见就忍不住的要生气。   他气的歪了嘴,想及三界之中近日发生的一系列奇事,好不容易才将火气压了下来,沉声道:“魔界近日频频异动,魔尊想来是知道的吧?”   魔界异动?   封霄阳心中微微一个咯噔,面上却不显,淡淡一笑,道:“那是自然。”   “也就是说,那些主动攻击修士、违背停战协议的魔人,也都是魔尊驱使的了?”   独孤朔不是死了么,怎么还有这么不长眼的魔人?   封霄阳心中瞬间便有了些极为不祥的预感,却仍撑着八风不动的笑:“是又如何?”   虞清道冷哼一声,话语里克制不住的带了怒意:“又如何?为了两界和平,不知填了多少条命进去,到了魔尊口中,就只是淡淡一句‘又如何’?魔尊大人当真不怕自己手上的杀孽太多,日后无法投胎转世、遭受天谴么?”   “我不在意。”封霄阳打了个哈欠,只觉得困意又上了脑袋,好不容易回来的神智慢慢又散了大半,自知时间不多,从袖中掏出个小小的玉瓶,抛到虞清道手中,“接好了,摔了你怕是要后悔半辈子。”   虞清道本不想接,可听了他这话,鬼差神使的便将玉瓶接到了手中,又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后悔,拧开瓶盖,咬牙道:“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这是……”   带了怒意的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道抑制不住的吸气声。   “凤凰血、生骨花,都是好成色的东西,该在什么时候用你比我更清楚。”封霄阳揉着太阳穴,强行拉回了些精神,目光却仍有些涣散,思绪迷迷瞪瞪的找不到个落处,好一会儿才接上自己的话,“玉生胎已在他身子里了,这两样东西我不好给,还要劳烦虞修士。”   人依旧是欠打的,东西却都是真品,甚至看样子,那生骨花还是最近摘下的。   虞清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满心的火气像是突然被阻住,看着眼前神色恹恹的人,一时间竟是摸不清他究竟想做些什么,嘴唇张合半天,只问出了一句:“……你这又是在做些什么?”   不是只将程渺当玩物、口口声声一旦玩够了便要去找个更好的么,又找这些助人恢复实力的天下至宝做什么?   他没有那么天真,不会觉得封霄阳是心有愧疚、想要补偿程渺,下意识觉得其中有鬼,不由得忌惮起来。   封霄阳看在眼里,也懒得解释,困的眼皮直往一处粘,含混道:“看他可怜罢了,不要就还回来。”   那定然是不行的——虞清道脸色一沉,飞一般的将那两样宝物塞进了灵戒里,下意识护住了手中的灵戒,却仍是放不下心中的疑虑,面露狐疑之色。   “这不就完事了嘛。”封霄阳微微弯了眼,靠在了一旁的树上抱了臂,懒懒散散的低声道,“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分明知道那个强求的人是程渺,却为何一直对我看不顺眼?我瞧着你记恨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似是从我头次上了虚怀宗便开始的。”   虞清道冷冷道:“因为我清楚程渺的性子,却不清楚你的。”   “魔尊身旁桃花从未断过,百年前更是对个凡人心心念念,恨不得亲自去轮回里走一遭将那道魂魄捞回来。”   “深情如此,为何又能在一夜之间突然变了性子,一门心思的开始追求我那师侄?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后来终于是看懂了。”他哼出一声,话语中带了些含着怒气的鄙夷,“魔尊对谁都深情,却对谁都寡义,唯一看重的只有自己。”   封霄阳一怔。   他知道原主常去凡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却并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么桩事儿。   真是无妄之灾——他长长叹出口气,想争辩,话已到了嘴边,却又被吞了回去。   封霄阳眸中神色变化不定,最后轻轻笑起,像是有些无奈,又像是解脱,轻声道:“这样也好。”   就让程渺,永远以为他只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而自己只是一个玩物吧。 第一百零九章 赠君翠柳   程渺:我道侣给我头上挂柳树枝诶,他是不是想绿我……   待到陈沛岚收拾好了朝中诸事、坐稳了那张龙椅,终于想起那被丢在公主府中的逍遥门众人,要解了他们的禁足时,京城中开的最晚的春花也落了,隐隐有了些热气儿,燥的人心烦意乱。   陈沛岚如今明面上虽仍是代为摄政的长姐,暗地里却早将权势牢牢握在了手中,权势滔天、贵不可言,却仍念着封霄阳那雪中送炭的好,亲自上了公主府的门,态度诚恳的赔罪,只说自己本是出于好心将他们保护起来,却没有考虑到几人的感受。   她既是首先放低了姿态,将自己那分明是忌惮的态度强说是保护,封霄阳也就懒得去揭穿,顺坡下驴,假模假样的道了谢,面带笑意的将谈好的报酬加了码。   表面功夫是该做好,可他心里多少憋着些气,对陈沛岚的不满无法消解,便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的在之前报酬的基础上胡乱要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虽然那些东西于他而言都只是些没用的废物,可能让陈沛岚肉疼些时候,也是好的。   程渺坐在一边旁听,起初还能面不改色的给封霄阳添茶,后来眼睁睁看着封霄阳要的价越来越高、甚至暗示陈沛岚自己想拿那传国玉玺玩上一阵子,一张平时就不着调的嘴如今变的越发不着调,便再撑不住八风不动的淡漠脸色,暗暗捅了那魔人一把,示意他收敛些。   封霄阳从善如流的住了嘴,将话题重新拉回正道上来,最后定下了个既能让陈沛岚肉痛、又不至于让她彻底伤筋动骨、为了不付钱宁肯撕破脸皮的价格,心安理得的收了无数金银药材,又特意点了名,要去皇室藏书库里走一遭。   陈沛岚听完了他这一连串的要求,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这位萧门主可是尊不好相处的大佛,单看那日他一手护万民的阵仗,便知道这人定然不简单。能付得起酬劳还好些,若是倾尽国力也无法偿还,请了大佛来却送不走,那可就麻烦了。   她主动上门商谈酬劳,其实是提着一颗心、生怕封霄阳狮子大开口,说出个支撑不起的价格的,听见那句“借传国玉玺玩玩”的混账话时竟是信了七分,下意识觉得这人的确能做出如此的事儿来,甚至开始考虑将传国玉玺借出的可能性。   有这样离谱的事在先,要求进那藏着皇室秘经的藏书库便成了可以接受的价码。   陈沛岚一口应下了他的要求,甚至拍着胸脯告诉封霄阳,若有什么看上的书,直接带走也未尝不可。   并决定回去就将藏书库连夜翻查一遍,争取将那连这位萧门主都感兴趣的东西找出来。   封霄阳早看透了她的心思,却丝毫不怕那如今藏在书库中的玉简被陈沛岚找出来——毕竟是主角的机缘,李致典若是不去那藏书库,那玉简就是长了腿在禁卫面前跳上一曲惊鸿舞,也绝不会被人发现。   原书里李致典找见这玉简的过程,也是颇废了一番周折的。   那时陈沛岚仍是公主,还没等到上位的机会,李致典对外的身份则是皇城侍卫,两人借着进藏书库的机会私会,在书架下幕天席地搞了好一场春戏,动静不小,姿态万千,生生摇出了那枚不知藏在何处的玉简。   封霄阳目送着陈沛岚上了马车,靠在门框上百无聊赖的折腾门口的柳枝,一边想着《仙途》中那些有关这皇家书库的情节,一边愁眉苦脸的想,照现在这情势,那玉简要怎么被摇出来。   李致典与公主没了缘分,与柳青儿又是情窦初开,正处于牵个手都要脸红的阶段,根本不可能做出那么没羞没臊的事儿。   ……总不能要他与程渺亲身上阵吧?   他倒是不介意,就是程渺那洁癖也不知道能不能好——上次花丛里那一场做完,程渺回府后洗了足足三个时辰的澡,简直是个要将皮搓下来一层的样儿。   封霄阳皱着眉仔细考虑了遍霸王硬上弓的可能性,最后决定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理,等到了那时候再做考虑。   陈凡下落不明,陈沛岚又存了要给他个好印象的心思,毫不犹豫的就把那座封霄阳来京城头天住过的、曾经属于清虚派的宅邸交给了逍遥门保管,顺带着也将原本属于清虚派的产业分给了逍遥门不少。   封霄阳莫名其妙便拿了一堆地契,念及那位下落不明的陈修士的阴狠性情,下意识便觉得这些东西烫手,想推拒,却被陈沛岚阻了所有的路子,只得无可奈何的接受了这份不知能不能称得上是善缘的馈赠。   “怎么一夜之间,我这逍遥门便成了个下有不少产业、看起来蒸蒸日上的门派……”他回过神来,随意抛着手中陈沛岚交予的、代表着逍遥门正教地位的朝廷符印,面色复杂。   本来是拿来消遣的门派如今却成了朝廷认证的名门正派,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封霄阳看看手里那块符印,再想想那座沉郁风满满、怎么看怎么不适合人居住,如今归了他管、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奇怪东西的府邸,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决定能不住就不住,让那地方荒成鬼宅最好。   他与陈沛岚约定好,明日去书库走一遭,自然要在这公主府中再待上一日。   监视他们的人早已暗中撤走,可以自由行动,封霄阳也在这院中憋的烦闷,听见能出去走上一圈,瞬间便少了三分倦意,在心里做了无数打算,要将皇城彻彻底底的逛上一遍。   柳青儿对外出毫无兴趣,一门心思的抓着李致典练剑,并义正辞严的批评了封霄阳试图将徒弟抓出去一起逛的行为:“萧公子,如今逍遥门得了朝廷认证,致典又是逍遥门首徒,未来少不得会被他人约战,若是输了对阵,那可是砸了逍遥门的招牌。强化实力迫在眉睫,怎么还有空出去游玩?”   封霄阳被她堵的哑口无言,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家乖徒儿欲哭无泪的被女武松拖去了练武场,无奈叹气的同时,也是隐隐察觉出了柳青儿如今的状态。   二位师兄下落不明,门中又出了不小的事、颜面受损,纵然柳青儿是个对清虚派没什么归属感,能不回去就不回去的,也会多少受到些影响。   好在这姑娘看样子是个明事理的,自己便能将自己的纠结解了去,只是需要些时间。   若能在练武的过程中消解了心中的郁闷,那也是件好事。   李致典对自己已经被师父卖了这件事毫无所觉,一边欲哭无泪的受着自己那青梅的“特殊关爱”,一边眼巴巴的望着紧闭的大门,巴望着自己的师父早些逛完回来,将他从魔爪下解救出来。   局势刚刚平稳,陈沛岚上位后又公布了一连串有益于平民的法律条文,竟是让一个国家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了元气,至少在封霄阳看来,如今的京城,比他刚来时看起来还繁荣些。   那位铁血公主,实在是个不世出的人物。   他一路上买了不少吃喝,甚至还看上了只制作精巧的竹蜻蜓,硬是扎进一圈总角小童里将竹蜻蜓抢了出来,玩性大起,在程渺颇为无奈的注视下兴致勃勃的搓飞又捡、捡了又飞,折腾的脸上透了些细汗,桃花眼亮晶晶的闪着光,看起来竟是更像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了。   只是这个“少年”看起来再怎么未经世事,也是个活了千年的老不修——竹蜻蜓挂上了河边柳梢,封霄阳蹦了几下没碰到,撸了袖子正要爬上树去摘,眼神便被河面上飘着的一座花船引了过去,眨也不眨的盯着看。   青楼歌坊间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春夏之交之时选花魁,所有有资格参与竞选的女子都要踏上这花船,一边行船一边或舞或歌,展示出自己的技艺来,若是有人心仪此女,便折下一枝岸边翠柳,丢到花船上去。   待到所有花船行过,便以这柳枝数目决定今年的花魁名头该落到谁的头上。   能参选花魁的,无一不是这京城青楼歌坊中的佼佼者,一时间衣香鬓影、莺歌燕语,将一条小河妆点的色彩缤纷,引的游人纷纷驻足,柳条纷纷而落,甚至还夹杂了几匹成色极好的薄绡。   封霄阳看的眼也不眨,大饱了眼福,凑热闹般折了枝柳条,跃跃欲试,也要往那船上丢,却始终觉得走过的这几个都不太对自己的胃口,伸长了脖子左歪右歪的往后面看,指望着来个更好的。   “后面那条船看起来就比前面的几条好看些,里面坐着的定是个美人……”封霄阳正饶有兴味的踮着脚往那边看,眼前忽的一黑,视野被程渺挡了个严实,顿时有些气恼,“哎你挡个什么?那船里若是坐着个美人,你这么一挡,可不就错过了?”   程渺的脸隐在树影里,神色依旧是如平常一般淡漠,下颌线却是微微绷紧了些,冷淡声音里也带了些诡异的酸气:“不可能有什么美人。”   封霄阳听着周围突然大起来的惊叹声,下意识觉得那船上定然站着个美人,打心底里觉得仙尊忒不识趣,眼神扫见了程渺那咬紧的牙关,忽的就明白了些什么,弯起桃花眼微微一笑,勾上程渺的脖颈,轻声道:“我当是什么呢……”   “原来是仙尊醋了呀。”   他看着眼前人猛然红起的耳尖,好气又好笑,借着勾住程渺脖颈的姿势将手中的柳枝编成个小小的环儿,顺手挂在了他那发冠之上,声音柔的像是在撒娇,带了些轻轻的笑音儿:“我也就是看看……全天下再没人比仙尊生的好看了,况且别人长得再好看,那也不是我的啊。”   程渺顶着那圈寓意不大好的柳枝,望着眼前笑意盈盈的人,忽的就想起了那场荒谬至极的梦。   梦里那个无畏赴死的少年,也是将这有着挽留之意的柳枝挂在了旁人的身上,而后毫无牵挂的进了凡尘之中,再不回头。   他心尖忽的一痛,陡然而起一种奇怪预感,就好像眼前这个逍遥又畅快的封霄阳,只是魔人装出的一个表象,终有一日,也将与那梦境中的少年一般,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这世上。   这样的感受不知从何而起,却无法消解,牵的程渺一阵一阵的心悸,眸色瞬间一黯,扣住封霄阳的腰,将他按在了一旁的柳树上,紧接着低头吻下去。   他吻的惶急又狠戾,就好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在封霄阳毫无防备的口中扫荡,带出些暧昧的水声。   好在,这个正被他吻着的人还是有着温度、有着呼吸的,并不是又一场虚无缥缈的幻境。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小调查,有多少小可爱是正处于封校/管控/疫区的qvq,咕咕精这边又封校网课啦,本来就延期了的期末考更加遥遥无期了呜呜 第一百一十章 生如夏花   烟花固然好看,可封霄阳却全然看不见了。   河上花船柳枝都随了水流,来的轻缓,走的却也不慢,岸边的人也似那水上繁密的落花,随着花船的消失,没了凭依,慢慢散了去。   最后剩下的,竟只留了封霄阳同程渺两个。   他二人借着隐蔽,吻了好些时候,程渺放开扣住封霄阳腰间的手时,他已然被亲的有些上了头,眸子里带了些水意,一张脸红了大半,难以抑制的喘着气,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伸手将唇边溢出的湿意抹了:“亲一口也就算了,怎么跟个没食吃的狗儿似的,咬住就不带松口的?又不是回去亲不了……”   程渺微微一怔,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行为多少有些过激了些,低着头退了半步,有些懊恼的沉声道:“抱歉,是我一时失控。”   “你这话说的……”程渺少见的软了声色,封霄阳倒是有些不太适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暧昧地眨了眨眼,“都是男人,有些那什么的冲动不是很正常的事?谁不知道谁嘛。”   说着便抬肘在程渺胸前撞了撞,打着哈欠走出树阴,瞥了眼已然没了威势的太阳,笑道:“压下去了就快出来,青天白日的不好做什么事,等逛完回去了由你怎么发落都行。”   程渺自以为完备的遮掩被他看透,耳尖顿时便冒了红,微微抿了唇走出树影,发冠上那圈柳枝随着脚步摇晃,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封霄阳瞧的好笑,虽觉得这圈儿绿极好的衬托了仙尊那张脸的清俊,将个仙人妆点成了山野间的精怪,可一想到来往众人瞧见的都是个顶了柳条的平庸路人,怎么看怎么奇怪,便踮脚将那柳圈儿去了,往自己腕上一撸,拽着程渺兴致勃勃的继续往城中转悠。   他走的不大规矩,一步一摇一跳,腕子上的柳叶便一下一下刷着程渺的小臂,带起些挠心的痒。   程渺的目光一路下滑,从封霄阳那笔挺的腰背、形状分明的双肩看到他紧致有力的小臂,最后落在那一截围了柳枝的手腕上。   这柳枝终究还是缠上了该被挽留的人——程渺如是想着,沉重心情莫名便轻快了些,加快脚步走到封霄阳身边与他并肩,反手与他十指交缠。   封霄阳不明就里,下意识歪了脑袋,见牙不见眼的看着他笑了下,手里还拿着根没了竹蜻蜓的杆儿。   看起来当真就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样。   说来也怪,这魔人当了这么些年的魔尊,手里捏了无数条人命,造了万千杀孽,什么都见过,怎么算也是个活过了千百年岁的老妖精,眼神却是一点儿不见老,与人对视之时能更是透出股能令人陡生好感的干净。   ……干净?   程渺沉默着压下自己心中那莫名的想法,有些无奈的想,当真是情人眼中出西施,他竟昏到了这样的地步,连善恶都不分了,竟觉得这全天下罪孽最深最重的人干净。   可现在又没到那需要摆明立场的时候,就算色令智昏一会儿,又有什么不好?   念头一起,心中那隐隐的抵触瞬间兵败如山倒,程渺瞥了眼身旁那活跃的有些过分的人,头疼的叹出口气。   他能色令智昏到暂时没了善恶观,可封霄阳对他,究竟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呢?   说是当道侣待,却总把“不爱了就换了你”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可要说是只当了一个玩物,又未免太过于上心了些,实在是让他看不透。   封霄阳的心思程渺摸不透,程渺的心思封霄阳却是瞧的明白——毕竟仙尊是个不大会遮掩自己情感的人,胸口那朵莲纹更是时刻向他反馈着消息,自然便将程渺的心思看明了七分。   在这件事上,封霄阳实在是有些理亏。   他不能将心意说明,程渺又是个向来多疑、对一切东西都不多信任的,在没有任何保证的情况下,会这样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封霄阳极其能理解程渺心中如今的矛盾和别扭,却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成了现在的样子、对他予取予求,甚至深情到连个名分都不要,每天听着些嫌弃埋汰的话,也要一直跟在他身边的。   他翻来覆去的想了想自己过去做的混蛋事,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地方,又因对程渺的性情摸的太清楚、太能理解他心中的煎熬,在享受着程渺那无微不至的照顾的同时,多多少少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同时更加愧疚,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程渺。   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仙尊,却被他折腾成了如今的模样——封霄阳时常觉得,是自己的一己私欲,才将这位九天之上的仙人拉进了脱不开断不去的红尘里来。   不能多想,再想下去,他封霄阳怕是能将那仅剩的日子也不要了,愧疚到当场与程渺恩断义绝,逼着程渺要了他的命。   封霄阳暗暗苦笑,压下心中翻涌着的情感,保持着与程渺十指交缠的姿势在城中逛到满城灯火,买了一堆杂七杂八派不上用处的东西,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府。   李致典□□练了一天,也没等到自己的师父将自己救出火海,累的脱了力,封霄阳回来时已睡的四仰八叉、直打呼噜,柳青儿黑着脸在给他简单擦身子,嘴里虽不干不净的骂着,手下的动作却是极为轻柔的。   封霄阳趴在门缝上看了会,确认自己这徒弟徒媳关系良好,恋爱进度正处于健康的螺旋上升状态,甚感满意,蹑手蹑脚的摸回了自己的房中,进门时犹豫了下,眸光几闪,最后还是将自己身上的封印解了几道。   反正他如今的修为虽跌了些,却还没到连个程渺都应付不了的地步,炉鼎之体的封印解了就解了,大不了就是折腾的久些嘛。   封霄阳满怀信心的上了床,一夜过去差点就没下的来,鸡叫了才找到机会睡上一会,皇家的马车来时,已然是个要一觉睡死过去的样子。   程渺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索性给他将一身的衣服全换了,半抱半扶的将封霄阳带进了书库里,直到将所有无关之人全部遣退,这才将睡的直打跌的封霄阳叫醒。   封霄阳满脸不耐的睁了眼,正要如平时一般先发上一阵起床气,想及为何会困成这样,那股子起床气最后还是没能发的出来。   自己挖的坑,流着泪也得填——他像是只气鼓鼓的河豚,瞪了程渺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泄了气般垂下眸子,没好气的说了声“走吧”便转身进了书库。   毕竟是皇家书库,不说包罗万象,也是藏书无数,李致典从小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望着堆满房间的无数书籍,感慨的声音几乎就没停过,被柳青儿连打带掐也没停住自己的嘴,最后还是小青鸾被吵烦了,亲自飞过去给他下了个禁言术,又狠狠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这才让他安静下来。   封霄阳起初还记得自己的目的,不断放出魔息探查玉简,可找着找着,寻找的方向便歪了。   他先是找到了本绘制细致的春/宫图,紧接着便又找到了这图书的“特殊”版本,顺藤摸瓜找到了不少早已消失在民间的话本儿,甚至还有些第一页便批了“禁书”这两个字儿的孤品。   封霄阳凑趣般看了几页,便猛然合上,涨红着脸默念几句“这只是学习只是学习”,便正大光明的将这些书都塞进了灵戒里。   程渺路过,见封霄阳满脸的强装镇定、手下动作不停,下意识以为他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便走近拍了封霄阳的肩,想询问一番。   没料到,这轻轻的一下竟是起了不小的反应——封霄阳正沉浸在收集孤本的快乐之中,被猛然从身后拍了肩膀,整个人都吓得蹦了起来,手下也没了轻重,抬手便拍了一道威力极强的术法出去。   程渺身上全是他的魔息,接这一道术法本该是毫无损伤,却不知为何,被拍的倒退几步、撞到了书架上才稳下身形,自己没什么事儿,却可怜了那被他撞到、一座座坍塌下去的书架子。   封霄阳又是吓了一跳,慌忙过来扶他,却在地上的一堆妖精打架图里翻出了那枚玉简,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精彩万分。   ……原来是在这么个地方,难怪原书里的李致典会压制不住□□,搞出那样的事儿呢。   封霄阳颇为一言难尽的拿到了这至关重要的玉简,又强迫自己那茫然无知、听见动静慌忙赶来查看情况的徒儿李致典将整个书库恢复成原先的样子,美其名曰是要训练他的分类能力,浑然不要了那张老脸,自己则是找了个好地方一窝,顺带着扯上了程渺。   程渺本想着在这书库中查找些有关铜铃中的记忆的东西,被封霄阳这么一扰,也只好拿了有关的书籍,陪着他找了处地方窝下。   他正要仔仔细细翻看典籍,便听见封霄阳罕见正经的语声:“仙尊,我要你助我修行。”   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搅的莫名其妙的程渺:“?”   他虽是有些莫名,却仍是放下了手中的典籍,做出个洗耳恭听的姿态:“需要我做些什么?”   “听着就行。”封霄阳极为狡黠的冲他眨了眨眼,捧着一本看封面便不同凡响的书往他腿上一躺,气沉丹田,“说那前朝末代皇帝,原来并未吊死,而是与现今的圣上,有一段缠绵悱恻、夜夜笙歌的姻缘……”   明白了他想干什么的程渺:“……”   他沉默着听了好一会儿的宫廷秘史,直到封霄阳将自己念的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再也念不下去,这才长长叹出口气,哑声道:“其实修无情道前需绝情,绝情之时便要体验这人世间的诸多情绪……以这书中的程度,对程某尚且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你……大可不必。”   封霄阳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气的直接把手里的书丢了,想及方才自己的举动,又是气又是臊的慌,噔噔噔几步走出老远,又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黑着脸走到程渺面前,念动术法操纵书籍,将他埋进了妖精打架里。   程渺从书中挣扎出来,望着封霄阳气急离去的背影,满心的无奈,却又止不住想笑,一双眸子弯出个极为好看的弧度,刚挣出来半身,便听到了李致典的哀嚎:“师父诶!!你老人家就不要再添乱了好不好?”   他本来马上就要收拾好了,怎么又给搞出来这么多乱子啊qvq   经了封霄阳这一耽误,几人离去的时间便更迟了些,出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陈沛岚几番挽留,说今夜城中有大事,都被封霄阳婉拒,便也不再强求,将几人送出城门便不再送,远远望着几人离去。   封霄阳站在之前落下的小山之上,回望京城,见天色迟暮,远远瞧见了那座毁了多半的道观,一时间心绪复杂,感慨良多。   他正要张口抒发一下满心的感慨,便听城中遥遥传来一声鼓响,紧接着无数道烟花冲天而起,划出耀眼的痕迹,转瞬炸开,流光溢彩,衬着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美不胜收。   李致典早看的惊掉了下巴,在烟花爆响声中大声对着封霄阳喊:“师父!那烟花里还有个长得像是个龙头的呢!你看见了么?”   许久未得回应,他有些疑惑的转回头去,便见自己师父怔怔望着京城的方向,微微张了嘴,眼中倒映出烟火的光芒,却好似没有落到实处,似是个有些惊讶的神色。   李致典以为自家师父没听清自己说的话,便又将自己的话说了遍,并极力描述了一番烟花有多好看。   封霄阳这才反应过来一般,微微弯了眼,抬起头来,似叹似慨的低声说了句:“的确好看。”   可他眼前,分明只剩了无尽的黑暗。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下一本的封面画好啦,小可爱们可以去专栏里看看嘿嘿,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咕咕精不要脸求夸夸.jpg) 第一百一十一章 溯洄而上   程渺:有个魔人倒在我面前,看起来不像是我老婆,捡不捡啊到底……   耳旁仍是李致典激动的叽叽喳喳,杂着些烟花爆炸时的响声,热热闹闹的充斥在封霄阳耳边,单听声音就能猜出那火树银花的盛况来,却是不管他怎么眨眼怎么摇头,都再看不见了眼前的东西,只能听见一声叠一声的震响,嗅到些隐隐的火药气。   他在反复试探多次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竟是完全失去了视觉,一瞬间遍体生寒,脊背上透了冷汗,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不动声色的在心中将系统叫了出来:“我看不见了。给个解释。”   封霄阳好歹是个修士,除去用眼睛去看,还有许多能够“看”见眼前事物的法子,可如今那些法子却是全部都没了作用,仿佛是有人刻意关闭了他所有能用来“看”的能力,无论他如何挣扎,也看不清那空中乍起又乍落的烟花究竟该是个什么色儿。   这样能将视觉完全剥夺的手段,分明不是那冰鸱毒能有的。   系统极快地做了回复:【是惩罚的一部分。经过系统的判定,宿主之前的许多行为虽无明确意义,却依然会对未来的剧情有着一定的影响,因此系统经过分析后决定取消疼痛惩罚,改成一定程度上的感官剥夺。】   【现在的宿主,每天日落之后便会失去所有可以用来“看”的能力,如果未来宿主再度做出能够威胁剧情发展的行为,将会在扣除修为的基础上,逐渐失去所有的感官能力。】   眼前一片漆黑,纵使是封霄阳,也花了些时间适应。   他慢慢从失去视觉的恐惧中脱出身来,缓缓垂了眼,冷笑一声:“你是有多恨我?多怕我威胁到主角成神的路?”   【系统不敢。】机械音依然冷漠,【宿主是推动此间剧情、完善世界观的唯一希望,系统只是想提醒宿主您遵守规则,不要继续胡作非为罢了。】   它顿了顿,而后意有所指般说:【宿主您也清楚,如果您在剧情未完成前死去,那后续的剧情会如何发展,便不是任何人能预料的到的了。您想保护的人、帮助的人,或许也会因此死去。】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系统不敢,只是稍作警告罢了。】   烟花放完,便到了离开这京城的时候。   李致典听封霄阳说要将他带到个有机缘的好地方去,兴奋的两眼冒光,极为期待的绕在封霄阳脚边,险些把如今目不能视的他缠的摔上一跤。   封霄阳只是没了视觉,余下的四感却还在,多用了些力气,便也恢复了些平常的状态,神色平静的招出车辇,上车时却是捏了把汗,生怕自己漏了马脚。   好在运气还算不错,整个过程中都没有一点儿磕绊,他顺顺利利的上了车辇、歪在程渺身边,并借口自己懒得动,将赶车的职责交给了程渺,自己则是拿了话本,装出幅看的认真的模样。   他眼前一片漆黑,摸出话本的正面便花了不少的力气,瞬间便烦躁了起来,带了些冷笑的问系统:“说起来我也挺奇怪,那七年里我抢主角的机缘你也不像现在这样跳脚,怎么偏偏我与程渺的关系越好,你便跳的越高?”   “你身为系统,不该是要极力维护主角的利益么?现在这样,我倒是真看不懂了。”   【系统的分析程序极为复杂,并不能对宿主完全阐明内中的原理,宿主只要知道,系统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剧情能够继续发展,包括阻止宿主的私欲。】   封霄阳冷哼一声,不再理它,打心底里觉得这其中必然有鬼。   他在那七年里抢了李致典无数机缘,甚至连凤凰血生骨花这样的宝物都拿到了自己的手里,系统却只给了些对他而言不痛不痒的惩罚。   偏偏在他与程渺走的极近、甚至为了能够拉长相伴的时间,开始考虑认真做剧情的现在,系统却好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拼了命的要惩罚他,想尽方法减少他与程渺的接触。   从这个角度一想,系统从前的诸多操作也显得古怪起来。   起初不让他与程渺接触是担心他崩人设,后来说是会影响后续剧情,现在干脆连解释都不愿意想了,根本就是胡乱找了个名头往他身上一安,找个借口扣他的寿数魔息、封他的五感。   封霄阳好歹是个将原书读透摸清、又在此间界面当了七年多魔尊的,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思想简单的小白,心念一起,便推出了无数结论,对系统的信任度直线下跌。   他甚至开始猜测,自己那穿进此间界面后便获得的、属于原主的记忆,是否也存在被人篡改的可能,而系统提供的相关情报,是否也有虚假的部分。   毕竟他有关于这个界面、有关于程渺的所有数据与情报,都是从系统口中得知的,包括程渺天生缺失一魄之事。   可令封霄阳疑惑的,也正是这一点——刻下莲纹时他刻意查探过,程渺的魂魄分明是完整的。   更何况,还有那完全记不起的、虞清道口中说出的、原主曾“心心念念”过的凡人。   若是这所有的记忆都经历过篡改,那他究竟该去相信什么、又去相信谁?   封霄阳早前便看出,系统只能在他心情激荡之时,感受到一些他的情感,便强行将满心的不安压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目前所得到的信息中,究竟有哪些是可信的。   虞清道虽向来八卦,对程渺却是关爱备至,应当不会说假话,那位原主“心心念念”的凡人,多半是存在于这世间的。   程渺……程渺是个惯不会遮掩感情的,自然也不会欺骗于他,李致典就更不要提了,这一世的他与书中那仙魔共主之间的区别简直大的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小青鸾口中那遮遮掩掩的“过往”,确是极为引人注意,可梧九杳如今正处于恢复阶段,不说是问什么过往了,就是日常记事都会出些小岔子,封霄阳瞧着,像是只剩下了七八岁的智商。   他想了一圈,无比郁闷的意识到,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他解开自己身上的谜团,脸瞬间便垮了下来,长长叹出口气。   程渺听见了这一声,有些疑惑的朝他一瞥,望见封霄阳正瞧着的那一页话本,动作瞬间一僵,极快地又转了回去,装出副从未看到那书页上内容的样子。   封霄阳随意从灵戒中摸了个话本出来,好不容易才摸出了正面,瞬间便松了口气,却不知自己翻开那一页上没什么文字,是幅绘制细致的妖精打架图,偏偏还是那种不太正常的打法,场面之劲爆就连程渺都有些受不住,瞥见封霄阳那副冷静无波、甚至还带了隐隐兴味的面相,心中便更震撼了。   ……他居然喜欢这种口味的?   封霄阳全然不知道程渺看他的眼神逐渐奇怪起来,并暗暗在心中做了个对他来讲不太好的决定,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仔细考虑着日后的剧情该怎么走。   接下来的剧情,相对来讲也不算多复杂。   主角李致典听了陈沛岚的命,前去北方草原清除有可能威胁到朝廷的蛮夷部族,在接连大胜后中了埋伏,跟部落族长的女儿一同滚进了那分神修士的遗骨幻境里,紧接着便是些相当套路的事。   后宫自然是收了,功法财宝也是拿了,铃铛也集成了一对儿,出幻境后更是先遇上了闻鹤才又送走了师父,在成神路上又跨出了大大一步。   而据李致典所说,这位手里拿着另一枚铃铛的分神修士,怕就是那位五脏移位、留下嘱咐的大能老祖了。   原书中可没有讲过,这位分神期修士是李致典的老祖宗,只是极力描写了修士残魄如何如何强大、主角应对的又是如何如何艰难。   那修士好像还有个什么特点来着……   封霄阳微微皱起了眉,极力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查着,明明记得那修士在魂魄消散之前对李致典说过句颇为莫名其妙的话,却一点儿也想不起究竟是说了些什么,索性不再去想,转了个姿势,在程渺身上躺的更舒服些,闭了眼要睡上一觉。   他打定心思要试出这系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决定将剧情拉到最快,让李致典一到草原便进幻境,也别去再搞什么征战沙场的戏码,更不要去祸害别的女子。   如此加快剧情,所要做的事情定然会多起来,自然要多休息些时候。   李致典兴奋过头,一宿没睡,扯着满脸不耐烦的柳青儿看了整晚的夜景,熬了个通宵,白天便有些精神不济。   他直到在草原上走了没几步,刚闻到股独特的青草香味被突如其来的幻境卷入其中,一瞬间便被凛冽的寒风吹的透了骨,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气红了脸,将一句粗话喊的破了音:“我真是操了鬼了——”   怎么他进乱葬岗乱葬岗被掀了,去灵兽峰灵兽峰被灭了大半,进个皇城皇位上干脆换了人,如今到了这草原,刚走了没几步,就又莫名其妙进了个看起来就无比诡异的地方啊!!!   难不成他真是那天煞孤星转世,到这世界上就是专门来克自己身边人的?   这边李致典冻得抖抖索索,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那边封霄阳的状态也是极为诡异。   打开秘境的一瞬间,他眼前一花,视野清晰时便到了个截然不同的地方,像是个偏远小城,正值清晨,街上只有小猫两三只,还都被他吓得一溜烟跑了。   封霄阳下意识伸出手想拦,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上沾了满手的血,想喊,喉间却只能吐出沙哑的气声,身体更是连挪动一下都艰难。   他忽的意识到了些什么,沉默地低下头,果然看见了从自己身体中慢慢漫出的血、迟来的感受到了一阵失血的晕眩,眼前顿时一黑。   封霄阳只来的及吐出半个“操”的音儿,便全然失去了意识,伸出的手无力落下,正好被一角纯白的袍角接住。   程渺望着眼前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魔人,眸中闪烁不定,神色莫名。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终于要开始前世啦(摩拳擦掌) 第一百一十二章 鹤唳吟风   “虞峰主,你那师兄不止想把老大逼死,还想借老大的手,将那位虚怀剑尊   正是清晨,天边只依稀泛了白,两旁的房屋木门紧闭,隐隐传来些洗漱声。   魔人身后拖了长长一条血痕,自巷口一路画到他脚下,身下慢慢浸出血来,沾湿了程渺的袍角,骨节分明的手落在他衣角上,在他那身洁白道袍上擦出脏污。   程渺望着眼前昏迷不醒的魔人,慢慢皱起了眉。   他缓慢而又坚定的将自己的袍角从那魔人手中扯出来,蹲下/身去抬起那魔人的脸,在看到那张极为肖似封霄阳、却又不完全像封霄阳的脸时,眸中微微一颤。   这样的场景,他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封霄阳打开幻境之时,程渺本在他身旁观察着四周的动向,怕这幻境出现后引动天地异象,造成什么始料未及的伤害,谁知幻境打开的一瞬间便眼前一花,回过神来便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地方,眼前还躺了个失血昏迷的魔人。   看这样子,像是又进了什么幻境之中,再看看眼前这昏迷的魔人,程渺便也猜出了些现在的状况。   此地主人与铜铃主人关系匪浅,他怕是进了与那铜铃中记忆有关的幻境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幻境中的魔人,依旧长着张与封霄阳极其相似的脸,而他也从以“阿轩”的身份旁观剧情发展,变的直接成为了这幻境中的“阿轩”。   按照那铜铃中的记忆,他应该是要先将这魔人救下,再以“阿轩”的身份来将整个幻境探查清楚,可程渺在原地站了许久,眼见着魔人要断了气,也只是微微垂了眸,没有别的动作。   自他进入这幻境后,身上的魔息便全部消失了,胸口的莲纹也没了动静。   一般来讲,绑定在两人魂魄之间的契约出现这样的问题,要么是封霄阳直接魂飞魄散断了气,要么就是封霄阳压根没有进入这个幻境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被幻境带了进来。   封霄阳是当代魔尊,自然没有瞬间便死的魂飞魄散的理,多半是后一种情况。   可若是只有他一个人进了这幻境,那救不救眼前的魔人,便要多做些考虑了。   程渺向来普度众生不假,可眼前这魔人根本就是条农夫与蛇那寓言故事里的毒蛇,亲手将自己的救命恩人杀了不说,还顺便灭了一整个宗门。   他是程渺,不是“阿轩”,于情于理,都没有救这魔人的义务。   再者,他也很好奇,若是这魔人与修士从一开始就没了相遇的缘分,那铜铃中的故事又会如何发展,会不会因此崩塌、暴露出幻境的出口来。   他冷冷瞥了眼地上的魔人,抬脚离去,决定先在这镇中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缺口。   这幻境能将他身上的魔息完全消除,甚至能制造出他还拥有灵力的假象,其主定不是个好相与的,留封霄阳一个人在外面,程渺不放心。   即便是知道自己如今帮不上什么忙,也是陪在那魔人身旁比较好。   程渺还未走出几步,便发觉到了些不对,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   周围那些低沉的鸟鸣窸窣,忽的全部停了,连瓦片上的水滴也不再滴落,就好似是时间完全静止在了这一瞬般,寂静的有些瘆人,只有他一个人还能自由行动。   他四下望了一圈,眼神最终还是落到了地上的魔人身上,轻啧一声。   看这样子,不救是不行了啊。   ——   幻境之外。   耀眼光芒闪过,玉简落地,小青鸾脚下一空,惊慌的啾叫一声,赶忙扑着翅膀飞起来,眨巴了许久的眼,眼前的场景才慢慢清晰起来。   草原仍是那个草原,远处的牛羊也依旧在悠闲吃草,被召出的幻境大门坍了一半,本不该消失的程渺与封霄阳二人双双没了影子,只留下它与柳青儿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柳青儿仍然处在惊讶之中:“不是说只让我和致典哥哥进去么?如今这又是什么情况?萧公子与主事阁下呢?”   “我也不太清楚,与老大的契约被强行切断了……这幻境怕是有鬼。”小青鸾飞到幻境门口,几番尝试,都被幻境拍了回来,不由得也急了,长鸣一声,携着青光便往那坍了一半的大门上撞,却被拍回的更惨,重重摔在草地之上,周身的羽毛也折断了不少。   柳青儿赶忙阻住它继续往上撞的动作:“这位……前辈,萧公子实力不俗,定然不会出什么事。况且看眼前的情形,你我根本进不了这幻境,再担心也没什么作用,不如在原地暂时安置下来,多等上些时候。”   “你知道什么?!老大他根本经不起这么一遭!”小青鸾的声音罕见的有些急躁,气的长鸣一声,周身青光乍起,却也知道柳青儿说的都是实话,只得在原地气的直蹦,“谁知道这幻境里会有什么?要是老大再也出不来了呢??”   它如今与老大断了联系,无法利用血脉契约反哺,按封霄阳现在的身体状况,若真在这幻境中遭遇了什么不测,定然会伤及本源!   “那致典哥哥也是出不来的。”柳青儿无奈一笑,伸手抚上小青鸾炸了毛的长颈,眸中是带了痛色的坚定,“我相信萧公子。”   小青鸾微微一怔,张了张口,却没吐出什么字来。   远远传来道凌厉风声,一道青色身影转瞬而至,鬓发因长途奔波有些散乱,望着眼前的幻境傻了眼,气喘吁吁地瞪了眼,望着眼前满脸沉重的一人一鸟,颤音问道:“这是怎么了?魔……萧门主人呢?”   却是那许久不见的虞清道。   他拿了那两样至宝,又是惊喜又是怀疑,得知封霄阳离开皇城,便也悄悄跟在了几人身后,一是对自己那甘愿被猪拱了的师侄不太放心,二就是想看看封霄阳对程渺,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虞清道花了全力追赶,却终究是在实力上稍差了些,怎么也追不上那大红的车辇,刚到这草原,便眼睁睁看着那二人消失在了自己面前,如今又是焦急又是慌乱,下法器时甚至还绊了一跤,差点摔个狗吃屎。   小青鸾瞬间便炸了毛,周身青光大盛,戒备的望着眼前的人,沉声道:“你究竟是谁?报上名来!”   封霄阳并不是一直都带着小青鸾的,虞清道先前又为寻个清静而刻意避开了几人,阴差阳错之中,小青鸾根本没有与虞清道见过几面,对他的印象也只是“莫名其妙看上压寨夫人的女修”,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之前虞清道为掩饰身份,总将自己身上那股虚怀宗道法的气息压制着,现在慌了神,自然也忘了掩饰,周身透出一股令小青鸾极为不快的气息,整只鸟瞬间便戒备起来。   虞清道见小青鸾炸了毛,也迟来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思索一番后,有些无奈的望向一旁完全搞不明白情况的柳青儿,温声道:“柳姑娘,可否暂时回避一下?”   柳青儿回过神来,见他面色沉重,赶忙点了点头,纵起身形,头也不回的奔向远处。   直到看见柳青儿的身形消失在远方,虞清道才将目光转回,见小青鸾依旧在炸毛,有些无奈的叹出口气,周身灵光乍现,变回了原本的男身:“虚怀宗上青莲峰主虞清道,来此寻我师……”   “滚……滚!!”   话语被小青鸾带着磅礴怒气的声音打断,虞清道惊的一颤,这才看见青鸾眼中那自他说出“虚怀宗”三字便猛然烧起的、仿佛刻进了骨子里的滔天恨意。   小青鸾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周身爆发出无匹威势,一瞬间便将虞清道压制住。   虞清道被它的反应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拿了法器出来,做出个防御姿势,眸中闪烁不定,仔细感受了一番小青鸾身上的威势,讶然道:“你是……九杳?你不是早就死了么?!”   这只青鸾怎么会是梧九杳?!又为什么会对着封霄阳一口一句“老大”的叫?   难道真如他那最荒谬的猜测一般,这魔人是早已死去的那位故人?   但这又怎么可能?他可是亲眼看见了那位肆意张扬的少年的尸体,也是亲手看着师兄抹去了程渺有关于那故人的所有记忆……   “承蒙厚爱,还没来得及死。”小青鸾冷哼一声,望着虞清道脸上惊疑不定的震撼神色,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因封霄阳再次失踪而烦乱的心变得更加焦躁,声音瞬间便低了下来,头次带了些鄙夷与恨意,“你还有脸来找他?你忘了究竟是谁逼死的他?!”   “哦,我竟是忘了,你那时被派了出去,倒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你那好师兄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小青鸾轻轻笑起,不知是在笑毫无所知的虞清道,还是在笑痴痴等了千年、始终不愿相信那人已死的自己,又或是在笑这诡谲难断、行事无常的天命,周身灵光越发耀眼,似有凤吟声声,自灵光中传出,压的虞清道动弹不得,齿关咯咯作响,难以控制的冒出冷汗来。   他被这几句话震得脑中思绪纷乱,浑身簌簌的抖了起来,下意识觉得梧九杳接下来要说的,定是些能颠覆他所有认知的话,却只能惊惧万分的看着小青鸾缓缓靠近自己,眸子澄澈无比,像极了两块青蓝宝石,静静看着他,声音温柔万分,说出的话却是残忍至极:   “虞峰主,你那师兄不止想把老大逼死,还想借老大的手,将那位虚怀剑尊也废了。不过看现在的样子,那位剑尊与被完全废了也没什么差别。”   “你不如猜猜,将自己的徒弟都逼的魂飞魄散后,那位看似冷情冷性的仙人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虞清道被威势所迫,腿弯一软,跪在了地上,浑身上下的汗水浸透了衣物,茫然抬头,正正对上了小青鸾那双如宝石般好看、如今却充满了悲哀与恶意的眸子。   “虞峰主,我真不知道,对当年的诸多乱事毫无所知的你,究竟是不幸还是幸运……” 第一百一十三章 狸猫太子   原来程渺,只是一个人的替身。   封霄阳醒来时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疼的厉害,下意识翻了个身,模模糊糊的想找本该躺在自己身旁的程渺抱怨几句,伸手却是摸了个空,脑袋哐当一声撞到了坚实的墙壁,疼的冷嘶一声,瞬间便清醒了。   他揉着撞的生疼的鼻梁撑起身来,四下看了看,见是个有些破败的客栈,四下设施极为简陋,一看就是那种最便宜的、只比马棚好上那么一点点的配置,床上只铺了条薄薄的锦被,怎么呆着都硌得慌。   而自己身上,更是只穿了件破破烂烂的黑袍,衣摆上看样子是写了些东西,却被血浸透了,将原本就乱的字渗的更乱,辨不出究竟是写了些什么。   封霄阳浑身上下一阵阵的疼,只得挪到墙边上靠着,微微皱了眉,慢慢摸索着,想看看自己身上都有些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   他明明记得自己前一刻还在大草原上吹暖风,下一刻便进了幻境、到了个莫名其妙的小镇上,还因失血昏了过去,睁开眼便到了这客栈之中,身上的那些伤口也不再往出冒血,想来应当是被什么好心人救了一命。   封霄阳摸索了好半天,只从腰间摸出了对沾着血、看不清样式的铜铃来,却越是摸索越是惊恐,最后甚至不顾伤口撕裂的疼痛跳下了榻,挪到铜镜面前,望着镜中映出的景象,惊得瞠目结舌。   镜中那人长的像极了幼时的他,面容风流俊朗,桃花眼水光潋滟,薄唇天生带了三分笑意,微微翘起些,一张脸尚未长开,身量也比现在的他低了足足两寸。   看起来只有十八/九的年岁,右眼下却划了长长一道伤疤,将整张脸都衬的有些恐怖起来,周身也有着不少的伤口,腰腹间更是凹下去老大一块,被密密的绷带包住。   封霄阳目瞪口呆的看了好一会,忽的回过神来,扯开衣服低头一看,惊恐万分的骂出句“卧槽”。   “不是,我腹肌呢??”他难以置信的摸索了好一会,意识到自己的六块腹肌缩水成了一块、胸口那道莲纹也消失不见后,终于迟来的发觉到了不对。   身形改变、面容变化,浑身上下的魔息也都和自己用惯了的有着些微的不同……   看这状态,像是进入了这幻境中人的身体里。   他不但失去了原本的魔息、换了个小一号的壳子,甚至连刻在魂魄上的莲纹都断了联系,想来是程渺被留在了外边,没有与他一同进入这幻境之中。   可用这幻境中人的身体寻求到幻境突破口的难度,是用自己的身体寻找的指数倍,若是程渺在外面遭遇了什么事儿,他也无法及时施以援手。   不过小青鸾在外面候着,应当不会让那位仙尊出什么事……吧?   “说实话我其实不担心程渺会出事,我担心的是程渺看见我进了这幻境急的要发疯,做出什么预料不到的事来……”   封霄阳叹了口气,望着铜镜中那张像极了自己的脸,按着镜中人的眉心,愁眉苦脸的低声嘟囔:“这位仁兄,你能不能出来解释下自己是为什么会受伤,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很痛苦的喂。”   先前程渺能因为看见他气息奄奄的模样差点入了魔、在自己的小师叔面前做出些极为出格的举动,现在见他进了这幻境,还不得把这幻境彻底掀了去。   真是不知道程渺这性子对他而言,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日后还是要多注意些,若是到了原书中最后的那段剧情,程渺对他下不了手捅不下去那一剑,那可怎么办。   封霄阳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脑袋又疼了起来,决定等出了这幻境便开始慢慢疏远程渺,可一想到自己已经没了多少天可活,却又完全下不了决心,完全没法接受自己对程渺做出副冷淡样子。   算了,还是先出了这幻境,再根据那时的状况来考虑,究竟该如何对待程渺吧。   这种完全不给提示、直接把人丢进来强迫你去找它的bug的幻境,简直是恶心到不能再恶心了。   他自说自话了好些时候,终于发现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像是多少有点大病,挪着身子龇牙咧嘴的走到水盆边,慢慢拧干毛巾,擦拭着自己身上的血迹。   那将他捡到这客栈里的好心人只为他简单的止了血,除此之外是一点儿多余的事都没做,甚至连他脸上那糊了满脸的血都没想着擦一下,血呼呼的看起来颇为瘆人。   连热水都没给他打,还得他自己拿法术加热了擦,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照顾人。   不过……他身上的伤口被热气所激,一边疼的直抽气,一边五官扭曲着想,那人能把昏迷不醒、身上什么身份证明都没有的自己捡回来,已经是发了菩萨般的好心了。   只是不知道这好心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若是个美人便更好了。   封霄阳一边哎呦哎呦的喊着疼,一边将自己脸上糊成一团的血迹擦了个干净,顿时轻松了不少,长长舒了口气,顺便连那两枚铜铃也洗了个干净,捞出来一看,竟是个老熟人。   这两枚铜铃,样式古朴、颜色暗沉,与李致典手中那枚,只差一道裂痕与些岁月留下的痕迹。   “这玩意怎么会出现在我身上……”他低声嘟囔着,将两枚铜铃上的血迹细细擦拭了,心道若是原主见了这两枚铜铃,还不知会发上多久的疯。   两枚铜铃造型极为相似,只有上面雕出的字不同,却都是鬼画符般的丑出了一种境界,封霄阳皱着眉看了许久,才辨认出这究竟是刻了两个什么东西:   “萧……这个又是什么?左边看起来像个山,右边这个……峰?看起来不像,难不成是嶂字?”   ……看不明白。   不过身上既是带了两枚铜铃,他如今的壳子便八成是那位萧姓魔人的了,只是不知为何,竟会生着张与他像极了的脸。   明明在原主的记忆里,他压根没有去过凡间,更不可能重伤昏迷。   但能进入这萧姓魔人的壳子里,对封霄阳来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对着阳光看了好一会,也没辨认出那丑的天怒人怨的字究竟是嶂还是别的什么,觉得自己的状况比先前好了些,便颤巍巍地对着伤口施了个不大熟悉的术法。   毕竟是换了个壳子,魔息有着些微的不同,谁知道先前惯用的术法现在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封霄阳见术法起了效,也是松了口气。   这具身体中的魔息虽与他有着些区别,可用起来却是诡异的顺利,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施法时的一些小习惯也与自己极为相似。   ……就好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似的,真是奇了怪了。   “原主为什么会对这铃铛情有独钟呢……明明啥东西也没有,就是俩普普通通的铃铛啊。”封霄阳有些困惑的晃了晃手中的铃铛,听着那细碎的铃响,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只能将原因归到原主与这萧姓魔人关系匪浅上。   可这也解释不清原主那些诡异至极的举动……   难不成这铃铛本身就是自己的,那个故事中的萧姓魔人便是自己,而程渺口中的那个冤种修士便是虞清道口中那位被原主“心心念念”的凡人?   他本是毫无根据的大胆猜测,却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靠谱,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眸中划过一丝恐惧之色:“草,不会真这么巧吧?”   原主的记忆有着缺漏,成为魔尊前的记忆更是零零碎碎的拼不出什么完整的场景。   他知道自己已活了一千八百年,最早的记忆却只能追溯到八百年前在魔界拼杀的时候,至于余下的一千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便只能记起些零碎的场景,剩下的全靠系统的数据补足。   而他现在对系统中的信息充满了怀疑,自然不会相信系统口中的“宿主记不得前面的记忆,是因为那些都不重要”的鬼话,越想越是觉得有鬼,越想越觉得那故事中的魔人便是曾经的自己。   但那时的自己又是为何会受伤,又为何会到了这凡间?   他明明是魔界中出来的魔人,从出生起便在魔界拼杀,直到坐上了魔尊的位子才清闲了些……但为何会对一个凡人情根深种,后来为何会忘记那个凡人,只余下了些模糊的记忆?   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会让他失去了长达千年的记忆,甚至在他对这凡人情根深种后,又移情别恋,爱上了程渺?   看原主的那副模样,也不像是个花心浪荡的性子,反倒像是痴情到了一定程度,却找不到痴心所付之人存在的什么痕迹,将自己生生逼的有些疯魔了。   这其中有着太多太多的谜团,封霄阳握着手中的铜铃,只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之外,手中捏着最后一扇门的钥匙,明知那扇门后便是一切的缘由,却深陷迷宫之中、走不出去。   他皱着眉将铃铛绑在腰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然恢复了不少,套了外衣,决定出门看看情况,手却在触到木门的前一刻突然定住了。   封霄阳:“?”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尝试着做出动作,却是连眼皮都没法动上一下,整个人仿佛中了什么定身法一般,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封霄阳下意识便以为又是系统做的,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正要将系统叫出来骂上一顿,却听见一声吱呀门响,呼吸瞬间便顺畅了不少,整个人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僵住。   那推开门的人脸色并不好,像是在做什么极不情愿的事,声音也是冷淡无比、有些不耐烦的:“你觉得怎么样?”   封霄阳怔怔看着那个对他而言极为熟悉、只是看起来比之前的样子小了些的人,脱口而出一句“卧槽”。   他明白原主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追求程渺了。   眼前的修士,与程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眼神气质都像了十分。   ……该说不愧是当代魔尊吗,连程渺这样的人,都敢搞来当替身?! 第一百一十四章 痴痴鼠妇   这幻境中的“萧扬”对凌轩爱的有多深,他看着,就觉得自己有多卑微多可   封霄阳那一句“卧槽”出口,便眼睁睁的看着眼前那像极了程渺的修士唰的黑了脸,神色变得更加不耐烦,看他的目光里似是带了无数把小刀,将猝不及防的他划的生疼。   怎么做到连这种看脏东西的眼神,都和程渺那么像的?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七年前初见程渺时,落魄仙尊那含着滔天恨意的一眼,愣在当场,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像是起了场飓风,充斥着惊恐与难以置信。   离大谱了,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两个人……   程渺说过,自己并没有去过凡间,更不可能渡上一场红尘劫,虞清道也说原主心心念念的就是个凡间出身的凡人,甚至已经靠着法器寻见了那凡人轮回在各个界面间的几丝魂魄。   也就是说,程渺与这故事中的修士,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而这其中的魔人与他,却是同一个。   封霄阳被这修士瞪的后颈发麻,又想到后来的一摊子乱事,不由得对那位敢将程渺搞到手当替身的原主产生了无限的敬意。   这种浑身上下往出冒冷气的冰块儿,喜欢上一个也就够了,再喜欢上一个那简直是在嫌自己命长。   他突然觉得程渺没有进到这幻境里,其实是件好到不能再好的幸事——要是让程渺正面遇上了这修士,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原主找来的替身,那还不得当场发疯,一剑给他捅死了去。   封霄阳看着眼前满眼嫌恶的人,大脑光速运转,想找出个能够消解尴尬的法子,思绪尚未清晰,却眼睁睁看着那修士脸上的表情从嫌恶变成带了些错愕的恶心,薄唇抿的极紧,忽的冷声问出句:“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封霄阳闻言一惊,神思回归,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已流了满脸的泪,连带着眼前景象都变得有些朦胧起来。   心揪的厉害,莫名的愧疚与后悔几乎要将他吞没,泪水像是决了堤的洪水,完全无法控制,封霄阳尝到了些,是苦的。   他疑惑的抹了把眼角的泪水,全然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胸口莫名的闷,喘不上气来。   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让他去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在眼前人身上打下无数属于自己的印记,却又拼了命的警告他走的越远越好,不能去接触这个人,不能再伤他一次。   纷乱的情绪繁杂而虚浮,充斥在封霄阳心间,却都像是与他隔着一道看不清的屏障,虽能感受到那情绪中深沉的悲哀与悔意,却好似是在看一场具体细致的大戏,看过了也就忘了,无法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喘不上气,下意识躬了腰,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物,额间透了冷汗,眼前的场景依旧朦胧不清,意识却是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清醒。   这是原主的记忆,而不是他封霄阳的。   痴情到最后爱上替身的也不是他,程渺还在外面等着!   他心念一动,那股纷乱无比的情绪瞬间被压制,胸口仍有些微微的闷,却再也无法影响到他的动作。   封霄阳将眼泪在袖子上抹了,通红的眼角却不能立刻消退,看着眼前面色冷漠的修士,多少有些尴尬,低声道:“见笑了。在下萧扬,这位……小公子便是救了我的人么?”   “凌轩。”修士与他对上了目光,却又极快转开,露出耳垂上的一点红痣,落入封霄阳眼底,“恢复的差不多了就快滚,这地方不是给魔人住的。”   封霄阳的眼神在那粒红痣上微微一定,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东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听了凌轩那嫌恶至极的话,心中猛然冒了些火气,眸色瞬间便暗了下来,沉声道:“怎么的,我又不是不付钱,为何不许我住了?”   说着便下意识往腰间摸去,却只摸到了一对硌手的铃铛,瞬间便是一怔。   完了,忘记现在的自己一穷二白、兜比脸都干净了。   凌轩冷眼旁观,见他面露尴尬之色,嗤笑一声:“不是要付钱吗?钱呢?”   “……我等挣到了就还你。”封霄阳尴尬的简直能用脚趾抠出座魔宫来,声音不由得软了几分,“那个,这位凌小公子啊,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赚钱的生意?”   “你竟还想在此地久住?”凌轩又是一道眼刀飞过,声音冷的像是要往出掉冰碴子,“现在的魔人,竟猖狂到了如此地步么?”   封霄阳见他的手按上了腰间,是个要拔剑的姿势,赶忙赔笑道:“没,我这不是欠你钱么?就算是魔人,也不该欠别人钱吧?再说这世界上又不止有害人的魔人,也有我这种从小到大一个人都没杀过的啊。”   凌轩冷哼一声,分明是不信的:“你敢向天发誓,自己一个人都没有杀过?”   “那当然敢啊。不如这样好了,我去赚钱,你就在一边跟着我,看我究竟是不是那害人的种?”封霄阳脸皮足有城墙厚,将这假话说的毫不心虚,盯紧了凌轩的反应。   他早在心底打好了小算盘——先留在这修士身边,再跟着剧情走,总能找出这幻境的缺口来。   腰间挂着的那枚铃铛,写着“萧”字的没有任何的灵气波动,写着“嶂”字的却是一直在隐隐的回应他、引导他继续接下来的剧情,想来便是与李致典那枚成对的另一枚了。   原书中,李致典便是得到了这枚铃铛,才得以走出遗骨秘境,如今剧情虽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变化,铃铛的重要性却是不会改变的。   况且,这幻境的主人便是故事里修士的师兄、李致典的老祖宗,若能借着这修士的关系提前得见那位师兄,或许就能找到这幻境的突破口。   封霄阳自进了这幻境起就不断试图联系系统,却是什么回应都得不到,就好像是那天杀的系统突然消失无踪了一般,也不知是喜是忧。   系统消失,不但意味着他不需要再听那招魂般的死亡倒计时,还意味着他失去了唯一的金手指,在这幻境中的一切事都要靠自己。   几番思量之下,封霄阳决定抱紧眼前这“凌轩”的大腿不放松——这人不但是原主的旧情人,还是他能够接触到那位李家老祖、离开幻境的唯一媒介。   至于那剧情中的某些情节……到了那时候再说好了,滚床单是不可能滚的,毕竟他封霄阳自认还是个非常守男德的人,做不出睡完一个又睡一个的缺德事。   他撑笑脸撑的有些僵,凌轩脸上的冰冷神色却是一点儿也没消减,甚至不知是不是封霄阳的错觉,总觉得那人看自己的眼神竟是更嫌弃了些,还带了点隐隐的打量意味。   直到封霄阳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凌轩才冷冷的出了声:“我不信。钱不用还了,你可以滚了,希望日后你我再不相见,出去也不要说你被个修士救了一命,我丢不起这人。”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走,竟是个毫不留恋的面相,只留下一个傻了眼的封霄阳僵在原地。   这不对劲啊!   按照程渺说的,不该是修士欲拒还迎接受了自己的请求,然后两个人在相处的过程中渐生情意,最后恨海情天的来上一遭,搞出些你爱我但你又亲手杀了我的狗血事吗?   怎么看这样子,这段孽缘是要被扼杀在襁褓里、再无出头之日了啊!   他眼睁睁看着凌轩越走越远,想到那在幻境外等着自己的苦命程渺,终是急了,一个饿虎扑食抱上了凌轩的腿,闭了眼大声喊:“我不管!你救了我,就是跟我结下了缘分,我萧扬从来不欠人情,一定要报答你!!”   竟是完全豁出了一张脸去,连被凌轩毫无形象的拖了几步远也顾不上生气了,甚至还可怜巴巴的装出了几声啜泣:“天可怜见,我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做件好事报答恩人,结果恩人还嫌弃我……”   同时在心底冷哼一声——都做到这一步了,他就不信凌轩不被触动。   封霄阳相信原主的眼光,既能找上程渺当这凌轩的替身,这二人之间定然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剧情的发展也证明了他的想法:这二位都是面冷心热的人,看起来冷冰冰凶的厉害,实际上却是个软心肠的。   他只顾了装可怜,自然没有注意到,当凌轩尝试着踹开他时,周围时空那诡异的几次停滞。   装在凌轩壳子里的程渺却意识到了那几次不同寻常的停滞,垂下眸子瞥了眼紧紧抱住自己大腿、干嚎不流眼泪的魔人,在心中冷冷啧了声。   不愧是从前的魔尊在这幻境中的投影,从神态到举止无一不像那嚣张任性的魔人。   他在魔人昏迷期间在这镇中查探了一番,又仔仔细细将这魔人身上的物事翻找了遍,终是极不甘心的承认了一件事——那铜铃的确是封霄阳的东西,这幻境中的故事也是这魔人曾经所经历过的事。   只是他如今用的这具修士壳子并不是自己,而是个与他相貌无比相似、行为习惯甚至也如出一辙的人,是“凌轩”。   如果不是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从未来过这凡间,也从未渡过那红尘劫,估计真会以为自己便是这故事中的凌轩。   也是真辛苦了那位魔尊,在这三界不知找了多久,却怎么也找不见那心心念念的人,只找出了个与凌轩如出一辙的自己来当替身,看起来真是卑微的厉害。   程渺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倒流着上了头,四肢百骸冷的厉害,被魔人抱住了的那条腿尤其的冷,几乎一点儿温度都再感觉不到。   他打心底里犯恶心,却不知恶心的究竟是那痴心一片最后却找了个替身的封霄阳,还是明知自己是个替身,还要腆着一张脸跟在封霄阳身边的自己。   明明封霄阳对他说的已经相当清楚,只不过是将他程渺当了个玩物,甚至从未说过什么“爱”什么“真心”的字眼,只在被折腾的狠了才说些暧昧的情话,却都是小心维持在床伴的范围内的。   封霄阳做的如此明显,只差明示,自己却始终捏着些缥缈的期望,觉得那凡人多半已然不在了这世上,转世后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人,若是封霄阳只剩了他,只能对他好、对他温存,那是不是替身,又有什么两样。   可假的终究是假的,就算是再相似也成不了真——报应这不就来了么。   这幻境中的“萧扬”对凌轩爱的有多深,他看着,就觉得自己有多卑微多可怜。   他虽一直知道封霄阳心中那人并不是自己,却强撑着脸面,从来都不愿细想,想着能熬一日是一日、能在封霄阳身旁陪一日便是一日,却猝不及防的被这幻境狠狠打了脸,仿佛是有人撒了泡尿在他面前,嗤笑着让他看看,自己如今的面目究竟有多可怜。   这幻境于他,就像是被掀开的岩石于其下瑟缩的小虫,起初还能安慰自己并未暴露在阳光下,还能保住那仅剩的一丝水汽,如今却是突然没了最后的一道隐蔽,大喇喇的被晾在阳光下,浑身上下都刺的生疼。   程渺在厌恶自己的同时,却又抑制不住的庆幸——庆幸封霄阳并未进入这幻境之中,并未见到这个令他心心念念、屡下凡间寻而不得,最后甚至爱到找了个替身的人。   他不想失去仅剩的几丝自尊,只要封霄阳没有进入这幻境之中,他就还能安慰自己斯人已逝,自己即便是替身,也是无可替代的替身。   ……只要封霄阳什么都不知道,他就不是那个爱的连自己的性情都想更改、想尽力靠近故事里“凌轩”的人。   为了得到那人的温存,不惜将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却在享受着温存的同时,清楚无比的知道,自己如今所有得到的东西,都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个与自己毫无关系、却注定要成为纠缠他一生的梦魇的人。   抱着他腿的魔人仍在细细碎碎的嘟囔,听着像是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说到了“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将些报恩的套话用的乱七八糟,相当滑稽。   程渺却只微微的挑了些唇角,想到这个活泼过分的人心中从来没有过自己,眸子顿时一黯,就这那句“以身相许”的话头接了下去:“以身相许?好,那便让我看看你要怎么‘相许’。”   什么“怎么相许”??   封霄阳闻声一僵,瞳孔骤缩,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看着凌轩,恰好瞧见了他唇角那一抹冷笑。   ……原来原主会对程渺下那么狠的手,是因为程渺不如这“凌轩”那么冷漠且天生自带一股高位气势吗??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撑起个略显僵硬的笑:“那、那个什么……你要是方便的话,现在其实可以试一下……”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旧人新人   这幻境中的魔人,虽只是过去的一个投影,却也是曾经的、尚未成为魔尊时   封霄阳被凌轩的态度搞的颇为不明所以,说出那句“现在也可以试一试”的同时暗暗抬了眼,装出个可怜巴巴的样子,悄悄观察着修士的脸色,想看看这人究竟是不是真想如他所说的一般行事。   他还是不信这个与程渺在各方面都极为相似的凌轩,真能做出趁人之危,要人拿身子还债的事。   凌轩冷冷地注视着那抱着自己腿的人,眸中神色几变,终究还是定在了个有些嫌恶的神情上,沉声道:“不必了。你如今身上还有暗伤,伤好后是走是留由你,但凡让我发现你有任何想要伤人的举动,天涯海角,也定会要了你的命。”   封霄阳眼前一花,感觉到一股利风自自己颈间划过,下意识偏了偏脖子,躲过那威胁般的一剑,被那剑上带起的劲风割破了肩上衣物,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瞪视着眼前一言不合便拔了剑的人:“哎,我说过我不是个恶人,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你最好不是。”凌轩淡淡看了他一眼,收剑入鞘,随手丢下一袋银钱,“不要跟任何人说是我救了你,这些钱足够你付房费了。”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封霄阳直到听见他慢慢远去的脚步声,才放松了警惕,长长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顺便将手里捏好的术法掐了。   他腰间还有伤,瞬间便疼的皱起了眉,食指一勾将那落在地上的钱袋抓入手中,掂量几下重量,饶有兴趣的挑了眉。   这凌轩话说的硬气,钱给的却不少,听那话中的意思,这便是给他的封口费,要他管好自己的嘴。   “又是个跟那冰块儿一样嘴硬心软的……”封霄阳将钱袋挂到腰间,提起的心终是放下了几分,瞥见手上残存的几缕魔息,有些好笑。   凌轩方才将那句要他以身相许的话说的无比正经,封霄阳一时竟是当了真,脑中思绪电转,眨眼间便掐好了幻术,要悄无声息的做个幻境出来。   如果凌轩真的要坚定不移的要求他“以身相许”,那他就将这幻境放出——亲身上阵是不可能上的,他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   好在凌轩那句没头没脑的话看来只是试探,并不是真想和他产生什么不合礼数的关系。   想想也是,就算凌轩与原主真有什么孽缘,那也是日久生情,没有一见钟情、三秒恋爱五秒结婚,连后半辈子都在一天内定下了的理。   他身上伤口众多,状况看起来也不怎么好,只有精神还诡异的振奋着,吹了会屋外的冷风便开始咳,只得慢慢挪回了屋里,坐回榻上咬着牙解开结了块的绷带,想查看一番伤口的状况,再去寻些药草来。   疼痛自然是极为剧烈的,却比不上曾经那疼的昏迷又醒来、煎熬无比的一个月,封霄阳解开绷带的整个过程中都没喘过什么气,只在看见伤口的具体情形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娘诶。这伤口怎么看起来像是被蛟挠的?还有这个伤……是凶兽?”   他越是看,眉头便皱的越紧,上上下下看了遍,得出个有些惊人的结论:“这一身伤不像是在魔界弄的,倒像是孤身闯了修真界的什么秘境,或者干脆去将妖界那几大家一夜之间杀完了……”   初次之外,他身上还有些层层叠叠的旧伤,虎口处的薄茧被一道极粗的疤痕划开,看样子像是修士所为。   检视体内,状况也不算的上好。丹田虽安然无恙,灵台却不知为何损了大半,元神上更是蒙了一层灰雾,无论注入多少魔息都没有回应,周身经脉更是断了大半,被魔息牵起,每运转一个小周天,都会刺的生疼。   这样的伤势,已足够那人死上百次,却不知是怎么挺了过来,甚至在封霄阳查看时,已然是过了那鬼门关,有了些恢复的迹象。   他被系统折腾了七年,如今是相当的能忍疼,硬撑着疼将腰上那与血肉粘连成一团的绷带扯开,手上捏了魔息,要一不做二不休,将伤口上那些有些化脓的血肉都剜了去。   被异兽咬出的伤口,极难用寻常的治愈术法治好,至于那些不寻常的治愈术法,封霄阳虽知道,却也没法用现在的这具壳子使出来,只得先将伤口清理干净、将那些留存着的毒液口水什么的剜了,再用治愈术法一点一点儿修补。   就算是化神期的他,被伤成这样也少说得个两三天缓缓,更别提这会的他修为只剩了分神出头,怎么都得治上几个月。   修真本就是与天斗与人斗,修魔道又多了个与修士斗,强时能耀武扬威,弱时也只得忍着疼、忍着魔息失去后伤口化脓的恶心,缩在暗处清理伤口。   封霄阳虽在穿过来的七年中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却也在原主的记忆中司空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面不改色的将伤口清理了,抬起腿来要将腿上那破破烂烂、粘附在伤口里的衣物也一点一点扯出来。   他腰上少了一大块肉,抬腿时极为吃力,疼的额头冒了汗,一边将那破成布条儿的裤子往起撕,一边有些无奈的想,难怪凌轩会对他那么嫌弃呢。   就他现今这样子,浑身上下要么是脓血要么是伤疤,除了脸上还能看起来干净点只有眼下一道痕,没一片儿看起来平整些的皮肉,自己见了都嫌弃,更别提那个素来爱干净的人。   封霄阳的记忆里,原主身上从来都是大伤小伤不断,却从未在意过,只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直到修到了化神期、坐上了魔尊的位子,也留着这一身的伤,就好像要记着什么似的。   只在几百年前从凡间回来后,忽然就发了疯般进了那魔界有名的险地化骨池,重造了一身骨血,也将这满身的疤消了去,且从那时起,再没下过凡间。   化骨池融骨销肉,进去一遭再出来相当于是换了个壳子,刻骨狰狞的伤没了,眼下那道血红的魔纹却越发鲜艳,像是他曾经忘记了什么东西、又选择了将什么东西记得更深。   封霄阳从前觉得那魔纹是自他生来便有,如今进了这幻境之中,看见这魔人那眼下的一道疤痕,才意识到这殷红魔纹也不简单,多半是为了掩饰住这道伤痕才画的。   可原主从前连自己被劈的头皮分了两半都不在意,又为何会对这道伤痕情有独钟?   封霄阳想的入神,俯下/身子用了全力想脱下自己那双糊满了血的短靴,却是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倒去,脑袋支在地上莫名其妙的打了个滚,腰上刚刚拿术法止住血的伤口又被扯开了些,瞬间便洇湿了刚换上的绷带,漫出一大片血污。   他疼的五官狰狞,尾骨撞上了一旁的灯座,坐也坐不住,只得支着一旁的软榻撑起些身子,脚却又吃不住力,腰上正渗着血,怎么呆着都疼的慌,一边不由自主的挣扎一边想,自己竟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程渺推了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   魔人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精瘦的身躯上伤叠伤疤连疤,几乎找不出一处看起来好些的地方,即便是躺在地上,也仿佛是不知该拿哪一块皮肉挨在地上才能舒服些般,不由自主的挣动着、尝试着,五官疼的纠结到了一块儿去,牙关却是咬紧了、一声也不愿意出的。   他里外都穿的是黑衣,程渺刚将他捡回来的时候见他脸上还能干净些,虽猜出这魔人身上伤势不轻,却是心绪烦乱、止不住的担心着外面的封霄阳,便干脆将这魔人丢在了客栈里,决定任其自由生灭去。   如今他在这小镇中转了一圈,试了各种法子,终于意识到这个幻境似乎就是在强迫他按着那铜铃中的记忆走下去,非此法不可出,这才回客栈看了那魔人一眼,见那魔人依旧是如平常一般活跃过分的样子便也放了些心,去门中拿了些草药下来。   既然幻境要求他照顾这个魔人,那总不能真让这人死了去。   程渺在一刻前还是这么想的,觉得吊着这魔人的命、让他不死了就好,可如今他看见了那张肖似封霄阳的脸疼的五官狰狞、浑身上下便是血迹伤痕,忽的就觉得,方才的自己,当真是混蛋到了一定境界。   他像是被定在了门口,怔怔盯着地上那狼狈无比的人,突然意识到了件之前一直被他刻意忽略了的事。   这幻境中的魔人,虽只是过去的一个投影,却也是曾经的、尚未成为魔尊时的封霄阳。   身量小了些、面容年轻了些,可仍与如今那无赖懒散的当代魔尊有着一个魂魄,爱着的,也怕都是同一个人。   程渺心头没来由的一疼,却不知是因心疼曾经那将自己搞的浑身是伤的封霄阳,还是在因自己从未入过那人的眼而愤怒、而痛苦。   封霄阳被他推门的动静吓了一跳,艰难撑起的腰胯终是落了下去,尾骨着地,疼的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不是、不是走了么?还回……嘶……回来干嘛?”   还偏偏挑这时候回来,真是让他把老脸都丢干净了。   凌轩沉默了会,忽的走了过来,弯腰伸手,以一个行云流水的姿势将他抱了起来,却在将封霄阳抬离地面之后忽的僵了身子,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做般,低下头与他大眼瞪小眼。   封霄阳双脚离了地,心也被悬到了半空里,顾不得想这凌轩的动作为何会如此熟练,赶忙一叠声的急急喊:“小公子!小祖宗!!你千万别是一时兴起要把我往地上摔啊!我现在这腰这尾巴骨真顶不住你来一下……”   “我没有这么想。”凌轩出声打断他的话,说出口后却又好像后悔了一般皱了眉,保持着将他打横抱起的姿势坐到了榻上,慢慢将封霄阳放下,“你怎么……会伤的如此重?”   简直重到了让他看一眼,便会抑制不住的心疼的地步。   封霄阳靠在了软榻上,成功逃过一劫,也是松了口气,大不咧咧的往腰上的伤口上一拍:“习惯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哎你这是要干嘛?”   他手尚未触及到伤口,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钳住,再不得动弹半分。   凌轩的力气大的惊人,攥的他的手骨都开始微微的疼起来,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有些勉强:“嘶……这位凌修士,我理解你想将魔人食肉寝皮的想法,只是你看,再攥下去,你那袖子也要染上脏血了。”   没等话音彻底落地,凌轩便如被火炭烫了似的撤了手,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欲盖弥彰的施了个术法清除掉手上的血污,却对身上那因抱起魔人而沾上的大片血污视而不见。   封霄阳将他的窘态尽收眼底,也明白了这人如程渺一般都是那类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却并不打算揭穿,只带了些懒散笑意道:“这不就好了嘛。凌修士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事要再叮嘱一番?”   凌轩抬了眼,冷冷的与他对视,好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命令道:“躺下,把自己的腿举起来,分开……”   目瞪口呆的封霄阳:“???”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重峦叠嶂   “怎么,都是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不成是没见过这么大的?”   他这一下可是被彻底吓到了,下意识往后缩了些,腰胯处的伤口蹭在简陋坐席上,疼的封霄阳倒吸了一口凉气,勉强拿手将自己撑住,让饱受摧残的尾骨离开这硬的简直天怒人怨的窄榻,勉强撑起个笑脸:“这……不太好吧,凌修士你看我这样子,怕是等你做完想做的事,就得去地府里溜上一圈……”   凌轩闻言一怔,瞧见封霄阳那幅难掩尴尬、耳尖微红的样儿,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他将自己的话理解成了什么意思,瞬间便又黑了脸,却也不免有些尴尬,恼羞成怒:“只是要你躺下,方便治伤而已,不要再想什么腌臜事了!”   封霄阳愣了下,意识到是自己会错了意,一张脸瞬间便烧红了大半,只是掩在病态的潮红下,倒也不大明显。   他的两只手撑的有些麻,腿上颤巍巍的吃不住力,腰间更是一动就疼,对着黑了脸的凌轩无奈道:“凌修士,我倒是也想躺下,只是无论怎么躺都要遭罪,还是这样的好。”   身上的伤其实并不打紧,封霄阳几刻前还能将自己挪进屋中来,现今自然也是可以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慢慢恢复的。   只是他打定了要装可怜引发凌轩同情心、让他不得不照顾着自己的主意,便一门心思的装起弱势来,微微垂了眸子,在话尾后坠了轻轻的咳嗽,带的胸膛颤动,伤口渗出的血也越发的多,看起来又是可怖又是可怜。   凌轩见他这副模样,微微皱了眉,脸上极快地划过一抹不忍之色,手指在灵戒上一抹,招出了几床被褥来,却不知该不该现在就垫到魔人身下。   按这魔人现在遍体鳞伤的样子,怕是无论碰上什么东西都会疼的撕心裂肺,还是先处理了伤口的好。   再者,这房间是他定下的,之前想着随便找个房子、保证他活着就已足够,现在见了这魔人的凄惨景象,便觉得还是换个设施齐全、条件优越些的上房比较好。   至少上房里不会有这么浓重的潮气,也有利于伤口恢复。   程渺用最快的速度计算了下手中剩余的银钱,发现如果真要给这魔人定上房,那他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便只能吃糠,思量一番后做了决定——吃糠就吃糠吧,至少还有的填肚子。   封霄阳全然不知他脑中的几番斗争,瞧见他拿了被褥出来,却不放下,只抱在怀里,呆愣愣的黑着脸盯着他瞧,下意识便觉得没什么好事,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那什么……凌修士,你还治不治啊?如果不治的话出去麻烦带个门,我现在这样不好下地……”   凌轩狠狠瞪了他一眼,手中的被褥瞬间消失。   封霄阳眼睁睁瞧见那看起来就挺软和的被褥消失在空中,也知道这些东西定然没了让自己碰到的机会,不免有些惋惜,垂下眸子颤颤巍巍地将撑在身后的两只手分开了些,想借此消解些酸麻感,小腿却突然感受到了些力度。   凌轩半蹲了身子,轻轻托住他的腿弯,面色虽仍是阴沉沉的凶相,手下的动作却是极为轻柔的,慢慢将他腿上绕成一团、与血痂融合在一起的衣料剔除,低声念着治愈术法止血。   “嘶……”封霄阳疼的浑身一颤,是咬紧了后槽牙才忍着没骂出声来,望着伤口上那浅色的药粉,艰难地牵出个笑来,“你这门中的药还真是够刺激,比拿刀砍上一下都疼。”   凌轩不置可否的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继续低了头清理着伤口。   直到封霄阳的两只手都撑的没了知觉,疼的欲生欲死、被那蜇人的药粉险些将剩下的半条命都收了去,凌轩才将他两条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清理干净。   他放下用尽的第七瓶药粉,又招了个软枕出来垫在魔人腿弯处,半跪在地上,垂眸看向那双已然看不出是血色还是黑色的短靴,眸色不定。   封霄阳如今是个衣不蔽体的状态——他身上伤口太多,要清理就只好将衣物都除了去——只剩下脚上的这双短靴与他的皮肉粘在了一起,见凌轩的目光落到了那靴子上面,下意识便觉得不好。   凌轩瞧了半晌,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伸手捏住了那双短靴,轻轻拉扯。   屋里一时寂静的吓人,半刻之后,传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小祖宗!爷爷!!别扯!你就干脆让我死这儿吧,也别救了!日了老天爷了怎么这么疼——”   魔人叫的撕心裂肺、疼的涕泪俱下,将凌轩震的微微一顿,却是咬着牙按住魔人下意识挣动的腿,用最快的速度将两只靴子都脱了下来,在魔人从哭爹喊娘转为问候他全家上下十八辈的一刻后将那双脚上所有的水泡脓包全挑了,同样均匀的敷了一层药粉。   待到这一切全部做完,凌轩已出了满身的汗,封霄阳的状态也算不上好,疼的恨不得将自己的下半身都剁了去,也不管上半身靠在哪儿才不疼了,奄奄一息地靠在床头上,涕泪俱下、面目狰狞,恨恨道:“凌修士,你真他/娘的是个人才,真是命中带煞,天生来克我的……”   这哪儿是治伤,根本就是无常附体,要将他的命收了去。   封霄阳隐隐觉得这样的场景挺熟,却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从前搞出的那场“治伤”,是完全能与眼前的景象相提并论的刑罚。   之前还觉得凌轩和程渺像,真是鬼迷心窍脑子被驴踢了——程渺那人只是面冷,根本不会这么折腾他。   他看着自己那两条被药粉裹成炸虾般的腿,又惊又痛,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声线,将凌轩上数十世下算三辈的骂了一轮儿,在骂到他下辈子必然生小孩没□□、修仙得道死老婆的时候被冷冷打断:“说够了么。”   封霄阳被他噎的一梗,望见凌轩腰间那把拔了一半、现出泠泠寒光的剑,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将自己剩下那一堆酝酿了许久、自以为精妙绝伦的骂人话都吞了,丧权辱国的撑出个笑脸,诚恳道:“其实不太够,但我看你慈祥温良、面色红润,便觉得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凌轩收剑回鞘,冷哼一声,见他依旧是那个艰难撑着身子、半身□□的样儿,终是有些看不过眼去,不耐烦道:“你就不会施个术法让自己浮起来吗?不会找点别的东西挡一挡……吗?真是、真是……”   “真是不知廉耻。”封霄阳笑着为他补上后半句,微微弯了眼,“怎么,都是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不成是没见过这么大的……”   咔嚓一声,宝剑出鞘。   “你当我刚刚放了个屁。”封霄阳面不改色的服了软,稍微收敛了些无赖样子,无奈道,“你说的法子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法术终究不能一直维持,我如今内息紊乱,真按你说的做了,只怕撑不了一会便要从空中掉下来,只怕是会搞的更加凄惨。”   这自然全是扮可怜用的假话,但只要凌轩信了,便也就成了真。   程渺信了——他冷冷瞥了眼榻上的魔人,却又极快地转开目光,念动术法,将他托到了半空,顺便又拿了件道袍出来,将魔人□□的身体裹住,只留了伤势严重、多处溃烂的小腿与脚出来晾着。   他那道袍勉强算是法器,虽看似裹在了封霄阳身上,却始终与他的伤口保持着距离,只有个遮蔽的作用,封霄阳瞧着有趣,索性在半空做出个美人侧躺的姿势来,懒懒道:“凌修士不是要走么,又施这不在近旁便无法维持的浮空术作甚?别是又想把我往地上丢了。”   凌轩瞥了他一眼,并不作声,只是冷着脸将术法加固一番,转身出了门。   只是调侃一句、并没想到凌轩是真会走,悬浮在空中彻底傻了眼的封霄阳:“哎!!喂?你要走好歹也给我放下来啊!!”   他气急败坏的喊了好几句,却听着凌轩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望着那与自己并不算得上多远的地面,瞬间便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性子?怎么话也听不进去、有事也不说,闷葫芦似的踹一脚倒一句呢?   “这凌轩真是上天派下来克我的……”封霄阳愤愤地嘟囔着,挣扎了几下,发觉根本挣不开身上的术法、只能等这术法自己消失,心头的火就烧的更大了。   原主什么眼光啊看上这玩意?   程渺订完上房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魔人在空中扭出个极为诡异的姿势,结合嘴里那嘟嘟囔囔的细碎诅咒,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在练什么邪门功法。   这样的疑虑在他听清魔人究竟在嘟囔着什么时烟消云散——天下并没有什么邪门功法,是要将他那“凌轩”两个字拆开揉碎了,每一个偏旁部首都骂上一遍的。   他一时间竟不知是笑好还是怒好,维持着面无表情的一张冷脸,沉声道:“凌字是两点水,不必再揪着三点水的那个‘淫’字骂我贱人了。”   封霄阳闻声一僵,从道袍中探出头来,使劲摇开了眼前的几缕乱发,尴尬道:“……谢、谢谢提醒?”   凌轩轻咳一声,掩住抑制不住的轻笑,手指一动将飘在空中的魔人带出门去,顺便将满地的碎布也拿法术扫清了,拿上魔人身上仅存的两枚铜铃:“换个屋子。”   “你终于想将我丢进马棚了么?”封霄阳含泪苦笑,“凌修士啊,你我无冤无仇,这样真的有必要么……”   好气又好笑的凌轩:“……”   他懒得去治愈这魔人的被害妄想症,一言不发的将他带到了上房,在魔人惊讶万分、并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要将自己送给哪个金主当禁脔的质疑声里,把他悬到了软榻之上,自己则在一旁坐下,沉声道:“不是要休息么?睡吧。”   封霄阳看看四周的陈设,又看看温柔的有些诡异的凌轩,实诚道:“我睡不着,我怕你要趁我睡着给我剁了。”   程渺几乎要被他这副怂样儿气的笑出来,颇为无奈地出声:“我是修士,不是魔修,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说起来,这魔人从一开始遇见他就存了满心的忌惮,口中说出的话虽放肆,身子却是紧紧绷着的。   也不知是有着如何的过往,才能变成现在这个下意识对所有人提防的样儿。   封霄阳闻言一怔,也意识到了自己如今的状态有些不对,却只当是被幻境影响,笑着出声:“那我就信你这一次。”   他折腾了许久,又在疼痛里煎熬了些时候,身体状况虽好了不少,精神上却是全然撑不住了,几乎是一放松下来便有了困意,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程渺直到听见他的呼吸变得缓慢悠长,脸上那层冰冷壳子才慢慢褪了下来,站起身来神情复杂的看着魔人那张比现在年轻许多的脸,神思烦乱,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将手中的铜铃捏出闷闷一声响。   他这才注意到这两枚还带了些血气的铃铛,拿到眼前仔细观察一番,微微皱起了眉:“萧……嶂?”   这又是谁?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朵朵桃花   凌轩,一个被迫成为万人迷的男人。   封霄阳觉得自己还精神着没必要睡,眼睛闭上后身子便不由得自己管了,昏天暗地睡了不知多久,乱糟糟做了一团又一团的梦。   他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连身在何处都想不明白,觉得自己该是在妖兽堆里滚着搏命,下意识将身子蜷了起来做出个防御姿态,牵动腰间的伤口,这才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如今正身处于幻境之中,刚被凌轩捡回来治了一身的伤口。   眼睛看不见,好在嗅觉听觉还好用,封霄阳在苦涩的药味中仔细分辨了会,料定现在应当是个清晨,日头还未出来,有点隐隐的露水气。   没想到即便进了这幻境,系统留在他身上的惩罚却依旧消不去,到了夜间仍然会失去视觉,不过那炉鼎的身子倒是没了,也算的上是无数坏事里唯一的好事。   身子依旧漂浮在半空,一旁传来沉稳清浅的呼吸声,那位凌修士像是还睡着,或是在他身边入了定。   封霄阳自己有点起床气,知道扰人睡眠不好,在空中百无聊赖的转了几圈,终是忍不住寂寞,循着味儿找到了凌轩的方向,低声叫他:“凌修士?凌修士!”   他如今看不见东西,又被悬在空中,一动就疼的慌,不动又着实是无聊的紧。   清浅的呼吸声一顿,紧接着便传来道微哑的声音,带了些不耐烦,像是还没完全醒,有些小小的鼻音:“怎么了?”   “我现在休息好了。”封霄阳凭着感觉对上了凌轩的脸,做出个殷切的笑,“凌修士可以把我放下来了,你这样一直呆在我身边,实在有些令人不适。”   凌轩抬头,对上魔人那双看似在盯着他、却不知为何没了神的眸子,微微皱了眉:“你已睡了整三日,我帮你换了几次药,想来是会比之前好上些,只是距离下地,怕是还要再过上几天。”   封霄阳脸上笑容一滞,脸瞬间便垮了下来,喃喃道:“原来是你,我说怎么会在梦里被妖兽追呢……”   那药粉实在太厉害了些,药效虽好却疼的要人命,他想想都觉得浑身上下的皮肉又疼了起来——也不知凌轩究竟是怎么搞到这玩意的。   凌轩看着他落在自己衣襟上的茫然目光,眉间皱出一个小疙瘩,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比划:“这是几?”   封霄阳闻言猛地一咯噔,下意识便要编个数儿出来,却想起如今身处幻境之中,眼前的人也只是这幻境中的一个投影而已,便索性说了实话:“我看不见。”   他从道袍中挣出只手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轻笑道:“这双招子有些时候不顶用,老毛病了。”   反正只是幻境,说了实话也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或许还能多揽到一点这凌修士的同情心。   凌轩面露疑惑之色,却并未多言,将比了个“三”出来的手慢慢放下,冷声道:“……报应。”   那铜铃中的记忆,并未记述过这魔人的眼睛曾出了什么问题,甚至还有魔人一时兴起、拉着凌轩夜间去看萤火虫的片段,若真是夜不能视,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程渺还是不信这魔人看不见。   他无声的念动术法,在魔人面前凝成个尖利光锥,危险的悬在那双无神的眸子上,见他依旧毫无动静,甚至像是被自己那句“报应”戳中了痛处,正碎碎念的抱怨着,便知道这魔人所言不虚,眸色顿时一沉。   看来是这幻境的原因,做出的投影无法完全模拟出原主的样子,便给这魔人加了个眼疾的设定。   他虽明白眼前只是个投影,可想及这魔人昏睡不醒的三天,再看着眼前人双目无神的样子,却也不由得心尖一疼,将光锥撤了,冷声道:“你身上的伤不像是寻常妖兽伤的,怕是要在此地多待上些时候才能恢复,是出了什么事?”   “就跟你说的一样,是得了报应了呗。”封霄阳翻了个白眼,“魔人的事,修士别管。”   同时在心中哀嚎——他也想知道,在到这凡间之前,究竟都出过些什么事儿。   到底是怎样的过往,才能让原主一片痴心全给了这冷冰冰的凌轩,却又失去了全部的记忆,在亲手要了他的命之后在凡间找了足足百年,最后还进了趟化骨池亲自消了这一具骨肉。   他更好奇的是,原主明明找了程渺当这凌轩的替身,前几年还是只忠诚的舔狗,后来为何会突然发疯、将程渺囚入宫中,日夜折磨。   反正就封霄阳看来,原主在魔宫中将程渺折腾的那两年,完全称不上是什么因爱生恨,反倒像是恨到了骨子里,却又不知碍着什么东西无法要了程渺的命,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侮辱。   凌轩没了声,封霄阳听着窗外有了几声鸟叫,料想自己该是到了视觉恢复的时候。   果然,随着鸟声乱起,他眼前的景象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看清了凌轩那张冷冰冰的脸,却是一怔:“你这三天没睡么?黑眼圈怎么那么重?”   他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是说了句废话——凌轩如今的修为看上去似乎只是勉强到了元婴期,想要一直撑着这浮空术,定然是睡不踏实、要时不时起来补上点灵力的。   封霄阳瞬间便有些心疼他那张像极了程渺的脸,轻声道:“其实我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你放下我也是可以的……不要往脚上瞟,站不行躺着还不行么?再不济你给我做个轮椅也成,我想出去转转了。”   凌轩眸色几变,终究还是在魔人的唠叨声里黑着脸做了个轮椅出来,顺着他的要求将术法撤了。   封霄阳那一身衣服全成了碎布,只得套了件凌轩的道袍,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拘束起来。   他坐轮椅还是头一遭,却适应的极快,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的新座驾转的虎虎生风,滑到窗边想看看外面的景象,推开窗却被一只小纸人糊了脸。   那纸人剪的不错,脸上的五官却是各长各的,凑在一起颇有趣味,被封霄阳揪在手里摇了几下也不作声,只斜着眼打量着他,忽的发出道声如洪钟的中年人声音:“好你个凌轩!!看起来光明磊落的,居然已经学会养金丝雀了,还把好好的人虐待成这样儿!”   封霄阳被吓了一跳,小纸人从他手中滑下,艰难地摆弄着自己的胳膊爬上了他的肩膀,叉腰继续骂:“我要不是听了门中弟子的传音,说你已将那东面的妖兽清理干净,却久不回门,心有忧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派了只纸人来,还真不知道你居然是这么个东西!”   他声音大的震耳欲聋,吵的封霄阳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嗡嗡响,竟是完全没听懂这纸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凌轩也被吵的皱了眉,伸手将那只纸人拎起,将封霄阳从头疼里解脱出来,无奈道:“不是师兄所想的这样……我与这位公子素不相识,只是路上见他浑身是伤、昏迷不醒,便带回了客栈照顾,实在不是师兄所想的那种关系。”   纸人听了他这番解释,敷衍的五官顿时变得更加敷衍,气哼哼地瞪了凌轩一眼,道:“没干坏事就好。我如今不在门中,掌事的便只剩了个你,门中也不知积了多少事,怎么还有时间在这里耽搁?”   它保持着被凌轩放在手中的姿势,噼里啪啦的把他训了个狗血淋头,封霄阳在一旁听的目瞪口呆,见凌轩满脸乖顺,不由得心生感叹——若是程渺也能如这修士一般明事理,不处处挑他的刺儿,那该多好。   小纸人谴责完凌轩抛下门中事务不管的不负责行为,又将头转了回来,看向听的津津有味的封霄阳,诚恳道:“先前不知实情,言语之间多有冒犯,万望公子莫要在意。”   “没事没事。”封霄阳赶忙摇手,笑着答它,“且不论我与这位凌修士之间并没有这种关系,就算真有,我也不是做金丝雀的那个。”   让当代魔尊做自己的金丝雀,天下谁能有这样的胆子?   小纸人微微一滞,而后大笑出声:“没想到萧公子还是个性情中人,不知喝不喝酒?我门中存了不少好酒,待我处理完事务归来,定要与你喝上一场!”   封霄阳挑了挑眉,心道这位师兄倒是豁达,只是不知等到日后看见自己满门被屠、师弟惨死的时候,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一时兴起的约定。   不过倒也奇怪,这师兄明知屠了自己满门的便是他封霄阳,却又将封霄阳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告诉自己的后代保留着那枚铜铃,甚至还造出这样一个幻境将他圈进来。   看目前的态势,这人并不像是存了报复的心思,反倒是想将往事重演一遍、让他再看一遍似的。   可这位李家老祖想让他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封霄阳按下满心的考量,笑着应了声好,将小纸人恭恭敬敬的送出了窗,转头对着一旁满脸沉重的凌轩挑了挑眉:“可以啊凌修士,小小年纪便挑起了统率满门的重任,失敬失敬。”   凌轩见他满脸兴味,显然是对自己那宗门产生了些兴趣,想及记忆中关于这宗门的场景,不免暗暗叹了口气,只觉得头疼的厉害,道:“我去去就来。你若是想出去散散心,叫下人来便可。”   他转头便走,走了几步后忽然又似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回过头来,冷声道:“你身上留了我的灵力,若是起了杀念,我必会在第一时间要了你的命。”   封霄阳自然是满口答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御剑消失在空中,响指一打丢了道魔息过去,附在凌轩身上。   凌轩方才那表情实在是太过有趣,就好像自己那宗门中养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呆在他一个魔人身边都比回宗好,令人不由得好奇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宗门,才会将个清冷淡漠的仙人逼成了这样。   凌轩那宗门离这客栈不远,御剑飞了一刻便也到了,是个隐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道观,满山的桃花杏花,清淡幽雅。   他在空中顿了会,终是下定决心落了地,刚踩到地面上,便听到一声亢奋至极、喜极而泣的喊声:“凌师兄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凌师兄啊,你不在的这两个月里,隔壁宗的妙语仙子、山下的村姑小花、咱自己门里的小师妹小师弟……共计四百三十余人给你递了不下一千封情书、几十斤各色礼物灵药,上山来找你被拒绝了二百次、想和你结契的折子递了几十张,弟子们实在是撑不住了,好在师兄终于回来了呜呜呜呜……”   猝不及防、被扑过来的弟子蹭了一身眼泪鼻涕的程渺:“……”   他头疼万分的闭了眼,捏了捏鼻梁——他就知道,会演变成这样的场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只道寻常   若是两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过往、那么多的恩怨,没有仙魔之间的天壑、没   凌轩,浮空门掌门三弟子,相貌俊美,是这十里八乡最俊最冷、最有修炼天分的后生,是以,也最招桃花。   至少在程渺的记忆里,眼下的局势已经算得上是不错,最严重的时候,这浮空门中坐满了媒婆,都是想来给凌轩指婚的。   说来也怪,这凌轩与他极为相似,却是比他招桃花的多——至少虚怀宗上从未有过如此的场面。   他冷着脸将身上那哭的眼泪鼻涕的弟子扯下来,沉声道:“整理衣冠,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洒扫弟子抹了把眼泪,勉强恢复了些正形,声线也变得正常了些,眼泪汪汪的无奈出声:“凌师兄,我虽然是说的夸张了些,可门中这两个月间积下的杂事的确不少,李代掌门不在,我们也不好擅自处理,师兄快去看看吧。”   浮空门掌门是个常年云游在外的闲散道人,收徒开宗都只是一时兴起,待到门中事务进入正轨后便带着大弟子抛开一切事务逍遥去了。   他倒是逍遥快活,只可怜了门中二弟子、凌轩的师兄李淮,不但需要自己勤加修行,还要操持门内事务,明明身为一个分神修士,样子却早早的见了老,每天都在为自己疯狂脱落的头发唉声叹气。   李淮为了让浮空门得到此地朝廷的认可与修真界的准入凭证,一年里总有那么十个月都不在门中,只好通过传音与纸人处理事务,至于处理不到的那些,自然便落到了凌轩的头上。   凌轩与程渺一般,是个极适合练剑的冷淡性子,要他斩妖除魔可以、济世救人也可以,可要是让他处理这门中的繁杂事务,还不如直接拿了他的命去。   更何况,凌轩呆在门中,要处理的从不只是哪个弟子买了几斤灵草亏了钱、哪只灵兽又发了疯撞坏了木门的陈芝麻烂谷子事,还要那应付一波一波涌来的、男女老少皆有的各色桃花。   程渺念及此处,便觉得头又疼了起来,却是在之前应下了李淮,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进了议事堂。   笔墨纸砚早已备好,程渺望着眼前几乎要堆上天的一堆子卷轴,面沉如墨,只差一步便要转身御剑逃离这是非地。   从前的虚怀宗上也没有这般多的事务,而据他所知,就连魔界之尊封霄阳的案头上,也不会堆着如此声势浩大的一摊卷轴——这浮空门只是小小一个凡间门派,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杂事?   他抬手抽出一支卷轴,皱着眉念出其中的内容:“今日日头晴好,弟子下山取药,路遇桃花杏花若干,捡回灵兽若干……”   程渺足足看了两刻,才从这足足有四丈长、万余字的报告里读出重点来:药堂没钱了,申请再拨一些银钱。   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为何要废如此大的周章?   他皱着眉批了个“可”字,又拿了几支卷轴出来,一一看了,却无一不是写了洋洋洒洒几万字、重点揉碎了掺进正文里的连篇废话,让人找重点找的极为费劲,批了四五支便心浮气躁起来。   ……这浮空门中弟子修行水平不知如何,可看这鸿篇大论、内容不明的报告,想来写话本定是一把好手。   程渺看的头疼,脸色也不由得黑沉了下来,摔了卷轴出门,将门中各堂的掌事都叫了过来,在他们茫然无知、瑟瑟发抖的沉默中皱着眉将门中汇报不说事、先写一部话本的歪风邪气狠狠□□了遍,这才觉得自己气顺了些。   他见阶下有些掌事已经是个怕的要哭出来的面相,便也觉得自己有些话说重了些,放软了声气,温声道:“好了,我今日说明此事,并不是为了责骂各位,而是希望各位在日后的工作中能够加以注意……”   “凌师兄。”演武堂掌事弱弱举手,“那、那个……我的汇报,师兄仔细看了么?”   程渺不知他出此一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微微皱了眉,道:“看了,预算会添的,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演武堂掌事是个体态剽悍的大汉,如今却不知为何微微红了脸,目光也有些游移,声音低如蚊呐:“那、那我在其中说的事,师兄也是答应了的?”   程渺花了好一会,才从他那写的颇像三侠五义与封神榜结合、从洪荒太古到树下蘑菇都写了一遭的汇报里挑出他口中的事来,沉吟道:“论剑么?也可,只是需我……”   “师兄答应了?!”大汉眼中一亮,脸瞬间便红了起来,激动的连话都说不通顺了,结结巴巴的表达了自己的感动之情。   程渺看的莫名其妙,全然不知这人究竟是犯了什么毛病,眼神在周围满脸嫉妒的人身上扫了一圈,忽的明白了什么,赶在大汉出门前改了口:“王师弟,不如改日再说?我还有要事……”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满堂人表情都舒缓了不少,至少没有人再用着那种要杀人放火抛尸荒野的表情瞪着那位大汉看了。   程渺暗暗松了口气,几句话将各堂掌事都打发走了,这才意识到凌轩为何宁肯在外面风餐露宿的待上两个月,都不愿意回自己门中待上半天了。   这整个浮空门上下,怕是都对这位少年英才的凌师兄有些不同寻常的敬仰、甚至以能看上一眼凌轩为荣,递上的汇报恨不得写到几十万字,只为了让凌师兄看到自己的一片真心……在这样的环境下,的确是极不适合修行的。   不过从凌轩的背景来看,这门中人对他产生敬仰之心也不无理由——凌轩出身平民,身上的根骨也只是普普通通的杂灵根,却在二十岁时成功结了婴,即便是放在天才辈出的修真界中,也算的上是天纵奇才。   程渺想及那洋洋洒洒、比话本还来的精彩些的杂事报告,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忽的感受到留在客栈中的灵力有了动静。   是那魔人摇着轮椅出了门。   ——   封霄阳心生好奇,在凌轩身上留了道魔息,想要看看这门中究竟有着怎样的洪水猛兽,却是正好看见他满脸无奈却不得不耐心批卷轴的那一幕,好笑之余,又横生了些不明不白的醋意。   他一直知道程渺那张脸生的好看,却不知放在凡间之中竟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在看着凌轩被缠磨的无可奈何、笑到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的同时,也不由得赞句好在自己有先见之明,在来这凡间之前便给程渺施了幻法,从此便只有自己看的见那张脸。   凌轩埋在卷轴堆里奋笔疾书,脸虽仍是养眼的,可封霄阳看了些时候,便有了些倦意,弹指将魔息撤了,慢慢悠悠的摇着轮椅出了客栈,打算在这镇子中转上一转。   打他进入这幻境之中,便都是窝在客栈中治伤,还真没仔细观察过这座小镇。   这小镇与他不久前到的那座并无多大区别,千年的时光仿佛并没有在镇上留下许多痕迹,只是悄悄变了街上人的衣装、改了用的货币,又倒了些楼阁、起了几座屋宅而已。   他那轮椅样式新奇,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好奇视线,自己却毫不在意,只慢慢摇着,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缓缓前行。   这幻境中的时节与外界似乎是相同的,都是暮春时节、风里已带了些朦胧的暑气,即便是穿着件薄薄的外衫也并不觉得冷,封霄阳身上套着件道袍,走了些时候,竟是有些热了。   他身上带着凌轩给的银钱,遇上吃食也买了些,一边解着嘴馋,一边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城中走,很快便寻见了那棵挂满了红布条的大树。   那棵树依旧是苍翠欲滴、枝叶舒展的,却比之前看到时矮了些小了些,躯干部分也不如之前看到的那般壮硕,上面绑的红布条却依旧繁密。   可见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人都有无数愿景与期待——他也一样。   封霄阳身上伤势颇重,自己却是不大当心,甚至觉得照他现在的状态还能去跑个马拉松,可他毕竟记得凌轩走时留下的那句“我在你身上留了灵力”,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便也勉强着自己装出副病恹恹的样子来。   可表面功夫能装,心里却总闲不下来,他在树下百无聊赖的数了会儿叶子,望着眼前的行人,忽的起了兴致,出声吆喝起来:“神算神算,可通天地、晓阴阳,算姻缘、测八字,不准不要钱——”   竟是一时起意,要做起自己那坑蒙拐骗的老本行来了。   他吆喝了许久也没引来什么人,倒是自娱自乐的挺开心,叫一会便眯着眼看一会街上人的面相,暗暗在心里给所有人都列了个表:这人面泛红光,看起来像是能活上百岁;那人印堂发黑,眼见着是要遇上灾事了……   封霄阳将自己的时间消遣的挺快意,却没注意悄悄下了山的日头,直到眼前忽的又没了光亮、使劲揉了揉也没有恢复,才迟来的意识到,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而他不一定记得回客栈的路。   玩大了。   他正愁自己该如何回到客栈,便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道极为熟悉的清冷声线:“算姻缘?你还会这个?”   封霄阳听出了来人是谁,瞬间便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是自然,比如这位来人脚步有力、声音中气十足,一看便是个性情正直的主,感情上自然也是一片坦途、桃花朵朵开啊。”   凌轩听出他是在调侃,眸色微微一沉,没有说话,绕到他身后推动轮椅,慢慢向着客栈的方向走。   封霄阳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心中顿时对这个原主心心念念的人更加满意了,懒散道:“不过呢,官人心内有个心爱之人,且爱的极为深沉,是要纠缠上三生三世的,那些桃花开的再盛,官人也不会多看一眼的,终究是错付啦。”   凌轩无奈道:“你都没看见我的脸,便编出了这么一大通的瞎话……既是如此神奇,不如算算我这姻缘究竟何时会来?”   封霄阳本想厚着脸皮说自己便是他那久寻不见的姻缘,话到嘴边终是没说出口,卖了个关子:“该到的时候自然会到,不该到的时候便永不会到,至于何时该到何时不该到,便要看这位官人心中如何想了。”   说的倒是讨巧。   凌轩被他这滴水不漏的话怼的一梗,低下头看着那姿态懒散、微微垂了眸,正低声哼着什么曲调的人,忽的有了些莫名的遗憾。   他在想,他与封霄阳,为何不能早些遇见。   若是两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的过往、那么多的恩怨,没有仙魔之间的天壑、没有这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凌轩,更没有封霄阳那满身为了爬上魔尊之位受的伤、遭的疼,如今的情形,会不会更好一点。   他那颗名为程渺的心,会不会也疼的稍微轻一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庄周梦蝶   却是经年妄想落地、两世绮念凝实,魂悸魄也动,与人定归期。   幻境里的日子过得不慢,几乎是封霄阳眼一睁一闭的功夫,便溜了半个月过去,先前那浅淡的暑气慢慢盛了起来,热的人稍稍动弹便能出上一身的汗,清晨傍晚间却又还带着些凉意。   他身上的伤口虽不完全见好,却也恢复了大半,腰间那少去的一大块肉还没长回来,却至少能够自己下地行走、不必再借助轮椅行动了。   只是封霄阳懒散习惯了,即便能脱离轮椅行走,也总觉得这样走路累得慌,每每见到凌轩都要压榨一番,话里话外都是“你看我都伤成这样了”的道德绑架,逼得凌轩不得不处处顺着他。   凌轩被门中的繁杂事务压的喘不过气,一日中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案前批那些又臭又长的汇报,眉间几乎要皱出永久的纹路来,却总要挤出些时间来下山看他几眼、给他强制性塞些疼的能要人命的药粉,又在封霄阳的调侃中黑脸离去。   按封霄阳的话来讲,这人如今这反常且诡异的行为,就是明明心疼他还不愿意直说,一句话能解决的事,却非要把自己作成现在这个左右不讨好、忙成小陀螺般连轴转的可怜样。   这日依旧是如此剧情反复,封霄阳笑盈盈地送走了黑着脸的凌轩,懒懒趴在窗前望着他御剑飞走,散发被暖风吹的有些痒,将手里那几枚余下的银钱颠来倒去数了几遍,忽的起了些偷偷摸上那浮空门的心思。   幻境中时间与外界相同,便意味着程渺眼睁睁看见他消失、而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守在幻境外苦苦等待已有半月,封霄阳不知外界情况如何,面上虽仍是一片沉静,心底却是不受控制的急了起来。   系统将寿数给他算的明明白白,封霄阳几乎能背出来自己还余了多少天好活,在这幻境中耽误一天,便是少了一天与程渺相处的时间。   他夜不能视,这半月中便借着白日将整个镇子探查了一番,巴望着找出些这幻境中的缺漏来,却是毫无所得。   幻境之主、李家老祖如今孤身在外,封霄阳有心去寻,却被凌轩看的极紧,走不出这浮空门周围百里远,便只得将主意打到了浮空门头上,想悄悄上山、找找那李淮的房中有没有能够破开这幻境的东西,或是有用的情报与信息。   他向来是个想什么便要做什么的,当下便敛了气息、隐了身形,制造出个自己仍在那客栈之中的幻象,悄悄上了山。   浮空门上有大阵,直接飞过去大概率会被发现,封霄阳便放慢了些脚步,决定一步一步走上这山门去。   他的敛息术已用的纯熟,即便是在洒扫弟子面前跳舞,也不会引来注意,一路上行步如风,顺顺利利的上到了山顶。   这浮空门虽是个凡间门派,事务安排间却是极为井井有条,封霄阳饶有兴趣的旁观了会门内课业,顺便去灵药园偷了些灵草揣着,在感慨这门派当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凌轩在这门中的地位。   不止门中来往弟子口中的坊间闲谈是凌轩如何如何、训诫弟子时要以“你凌师兄在你这般大的年纪时怎样怎样”做典范,就连走到练武场,弟子们之间论剑,胜者也要自谦一句“与凌师兄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即便是到了膳房药园,操持弟子也要在递上食物药草时添上一句“凌师兄之前也来拿过”,就好似这门中一切的平凡事物沾上了凌轩的名字,便会变得不平常起来一般。   属于是活的标杆典范,在生时就成了个被半神化的人物,引人瞻仰艳羡。   在这点上,倒是和那位冷冰冰的仙尊程渺极为相似——程渺尚未被他囚入魔宫之时,其受欢迎的程度,简直比三清道法还来的盛些。   封霄阳不大识货,自诩目前体虚该多吃吃好东西,偷了药园中最大的一根人参磨牙,从门中弟子的言谈间寻出了掌门住处,叼着吃不完的半根人参悠哉悠哉地一路摸过去。   这浮空门道观在山顶,掌门住处却在后山的一片平台之上,他一路下行,见了不少迟开的桃花杏花,惹了一身的花粉,一声接一声的打着喷嚏,心道近来也不知是怎的了,眼睛不顶用之后余下的几个器官倒是越发敏锐,竟还莫名其妙的多了些花粉过敏般的症状。   直到找见那几座木质的小楼,他回头一望,这才发现那半山桃花另有玄机,像是座八卦阵法,不由得轻声赞叹——这浮空门门主,想来是个妙人,只可惜再没有相交的机会了。   据程渺所说,那日浮空门全派被屠,满门上下只留了个没来得及赶回救援、只赶得上为门中弟子收尸了的李淮,想来这浮空门门主,也死在了这场祸事里。   往事早已盖棺定论,从前的原主灭了这浮空门、又亲手要了凌轩的命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封霄阳不知为何,心中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隐隐觉得原主那时并没有疯到亲手杀了自己所爱之人的地步,此事之中,必有隐情。   他毕竟也穿进了这壳子七年多,不说完全摸清了原主的脾性,也将原主的性情看明了七/八分。   天下人都觉得原主喜怒无常、性情暴虐,是三界最难以相与的君主,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封霄阳却全不这样觉得。   他将《仙途》原书看了不下十遍,觉得在炉鼎之体爆发前,书中的魔尊并不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像是心中攒了太多太多的事不得抒发、有太多太多的算计不能明说,是走一步算十步的那一类人,却不知在忧心什么事,总不明说自己的想法,只好用着疯疯癫癫的表象将实际要做的事掩盖起来。   包括原书中魔尊对魔兵的调遣、对主角的追杀,似乎都是有着属于自己的考量的。   而在炉鼎之体爆发后,原主的行为便变得不合常理了起来,像是作者为了衬托出主角的狂霸酷拽,果断让这位曾经逼格极高的反派崩了人设。   总而言之,原主就算是疯,那也是带着理智的、有计划的发疯,必然不可能做出什么杀了心爱之人又追悔莫及,在凡间找了百年最后找了程渺当替身的落魄事。   至于这样的想法究竟有多少来自于封霄阳对原主那城墙般厚的滤镜……这便要见仁见智了。   小楼是个吊脚楼的样子,拿几竿毛竹颤巍巍撑起来,与山顶上那北方建筑风格极重的道观放在一起,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却与这山腰处的清泉桃花相得益彰,封霄阳打出几道魔息试探,见没有反应便也放了心,几步上楼,透过窗纸观察了一番各个屋子中的布置。   那浮空门门主与大弟子常年在外云游,屋中的陈设早已被收拾着叠了起来,屋内更是落了厚厚一层灰,余下的两间屋子内中的布置差不了多少,封霄阳看了一圈儿也没法做出决定,只得闭着眼挑了个看起来灰头土脸些、仿佛许久没住过人的。   他寻思着那凌修士再怎么有精神头儿、一天能处理十个时辰的卷轴,也至少得在这屋子里住上些时候,自己的屋子应当会比那久不回门的李淮的瞧起来干净些,便低声念了术法,身形一晃进了房中,四处翻翻找找,起初举止还收敛些,后来便没了将东西翻找完后妥帖归还的心,将东西随意往后一丢了事。   反正李淮最近也不会回来,大不了找完了再一起恢复。   可封霄阳找了足足半个时辰、蹭了满头满身的灰,接连打了十多个喷嚏,连眼圈都红了,也没找见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寻见了些破破烂烂的经书典籍、旧衣旧物,与一只被压在经书最下、虽没挂锁,却施了不少术法,锈迹斑驳的小箱。   “遮遮掩掩的肯定有鬼……”封霄阳揉着鼻子嘟囔,觉得有个喷嚏压在胸腔中,怎么也打不出来,难受的厉害。   他拿起箱子左看右看,始终不得要领,最后决定一力降十会,魔息一盛直接将所有的术法全消了去,正要掀开箱子,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门响,心头瞬间一紧,没止住鼻腔中的痒意,心底知道该躲,喷嚏却是憋不住了——   “阿嚏!!!”   那箱子中装的东西不是别的,都是些既轻且薄的画,一张张压的平整舒展,被他这几有吞天之势的喷嚏一冲,纷纷扬扬的飘了起来,扬在空中,大小皆有,却都画的是幅极为相似的景象。   是个少年的背影,身量颀长、横握一柄长刀,一身黑衣上染了雪样的白色纹路,长发束起,微微转了些头,眉毛舒展,看起来像是在笑,面目却是模糊不清的,只有作为背景的漫天乌云画的极为清晰,单单只是望着,便能看出些恐怖意味来。   封霄阳来不及躲,隔着飞舞的纸张望见了定在门口处的人,整个人已是怔在了当场。   程渺推门进来的时候,刚好瞧见这一番景象。   魔人头发束的松散,眼尾勾了一弯隐隐的红色,脸上全是坏事被发觉后的错愕,还兼着些微微的惊恐与讶然,周围飘着无数轻薄的纸张,画纸或大或小、画工或粗糙或细腻,却都绘着一幅极为相似的画面。   程渺脚步一顿。   无数画纸中的黑衣少年背影在他眼中缓缓聚成一个完整的模样,再慢慢与眼前有些错愕的魔人融为一体。   他忽的想起了,凌轩会爱上一个魔人的理由。   凌轩从小到大,每每梦魇,都是在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少年持刀而立,站在他面前,用着睥睨天下的气势替他挡住了那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漫天浓云,声音轻快悠扬,带了些吊儿郎当:“从前你总说恨不得没有遇见我,总不愿给我个好脸,如今马上就要道句‘再也不见’了,便对我笑一个嘛。”   后来的事他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少年冲入浓云之中的时候,是个毫无留恋的样子。   凌轩的梦魇持续了多年,后来在遇见那昏迷不醒的魔人时成了真。   却是经年妄想落地、两世绮念凝实,魂悸魄动,引得他义无反顾的将大半生都赔了进去。   “你好像……很早以前便认得我?” 第一百二十章 恨不相逢   “我前些日子说,你命中有个要注定纠缠三世的人,那时只是兴之所至、随   “你好像……很久以前便遇见过我?”   那画纸上的人形画的并不精细,又因绘画的时间与心境不同而显得高矮胖瘦各有千秋,封霄阳本觉得这是他人的隐私,自己不该多看,可目光一落到上面,便移不开了。   他莫名觉得那画上的场景极为熟悉,虽无法在记忆中找到相应的景象来,却也有六成的把握,觉得那画上的背影便是自己,是以才出了这么一问。   凌轩僵在门口,目光虚虚定在满地飘散的画上,抿紧了唇,面如寒霜,就在封霄阳开始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是不是冒犯到了他的时候忽的出了声:“我不记得了。你在我房中做什么?”   封霄阳全然没料到,凌轩居然能在如此适合感情发展的情形下说出如此煞风景的话,一时间竟是全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应了声“啊”,眼见着凌轩的脸色越来越黑,这才想起自己早先准备好了的话:“我……我这不是呆在那客栈中无聊,想上山来看看你这门派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阴差阳错便找到了你这屋子里嘛。”   “阴差阳错……”凌轩脸色不好,像是有无数的话想骂出口,却终是憋了下来,闭上眼掩去眼底的惊惶与嫉恨,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话音里却依旧是带了些怒意,“一个魔人偷摸进了仙门,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   他看着魔人那张被骂的有些莫名的脸,自己也知道如今的状况有些不对,却完全无法抑制住心中因看见那些画而起的惊慌与惶恐,以及充斥在脑海之中的妒意。   凌轩与封霄阳之间,究竟还有着多少他不知道的过往?   难不成在这铜铃记述的事件发生之前,这二人便曾遇见过,甚至还有过另一段不为人知的孽缘?   凌轩心动是因为经年的绮梦,那封霄阳又是为何接受了这份不容于世间的爱意,甚至甘心雌伏在一个男人身下?   他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那条红布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与那铁画银钩的“师弟”二字,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思绪瞬间便乱了。   原以为自己虽是个替身,却至少能在封霄阳心里留下些痕迹,不至于太过可怜,没料到这二位之间的情谊竟是深重到如此地步,程渺看着,不觉得自己能有任何插上一脚的机会。   凌轩是你心心念念的人、是那语焉不详的“师弟”,是前缘再续是一见钟情,那他又是什么?!   “仙尊如今只是我的一条狗,莫要自视甚高。”   魔人那略带讥诮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惊的他浑身一颤,忽的意识到,封霄阳从未说过什么能够明确关系的话,总在搞些似有似无的暧昧,制造出深爱的假象,心底记着的却全是另一个人。   倒是他辨不清真假虚实,自送了一颗真心上去,上赶着让人伤。   程渺被心中混乱的猜测闹的快要疯魔,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撑住了清冷壳子,沉声道:“门中近日要办大典,各处都布了阵法,你要下山怕是艰难,今日天色已晚,先在门中留一日吧。”   即便心中有着再深再重的恨与妒,他也明白如今面对的只是个幻境之中的投影,而自己现在是绮梦成真、心里像被猫挠了般痒,少年初识情滋味的凌轩,而不是那个期望落空、被现实打肿了脸,意识到自己在封霄阳心中什么也不是的程渺。   戏还是要演。   封霄阳被他这没头没脑的怒气与莫名其妙的挽留搞的有些疑惑,整个人的举动被凌轩牵着鼻子走,顺着他的话乖乖坐回了榻上,又就着自己擅自摸上浮空山来的话题道了歉,直到瞥见一旁散落的画像,才想起自己原本要问的话来:“一打岔都要忘了……这画像上画的可是我?你与我是不是早先便遇见过?”   “我说了,我不记得了。”凌轩将四周器具上的灰尘扫了,抬头对上魔人那双带了些好奇的眼,“我只是常做一个梦,梦里是个与你极为相像的人,救了我一命。”   他顿了顿,又自嘲的笑了下:“只是好像并没有彻底救下,不然我也不会有这凡间中生活的二十多年。我从前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梦境罢了,直到……直到那日见到你。”   封霄阳愣住。   他没有从前的记忆,甚至连幻境中与凌轩的这一段过往也不记得,在听到这一番话时下意识便要问上句“你是不是认错了人”,可看着那满地画像之中与自己像极了的少年背影,却又问不出口了。   凌轩所说的东西,他全然不知,自然不会因此引动什么除了惊讶之外的情感,只是从凌轩那声轻轻的笑音里听出了压抑的怀念与无奈。   他忽的就有些难过,不仅是为眼前在梦境中追寻了那缥缈身影十几年的凌轩,还为失去记忆前的封霄阳。   这二人之间究竟是出过什么事,才能搞出如今这幅一个黯然神伤、苦苦怀念,一个尸骨无存、不知沦落到了三界何处的样子?   幻境外的世界已然注定,无法更改,可封霄阳至少能让幻境中的故事来的美满些。   他轻笑一声,微微弯了眼,无奈道:“凌修士,我前些日子说,你命中有个要注定纠缠三世的人,那时只是兴之所至、随性一说……却没料到,这个要与你纠缠的重任,竟是落到了我自己头上。”   “我已活了千百年了,不记得遇见过多少人,也不记得一时兴起救的人又有几何,连自己这一身修为是如何来的,也记得七零八落,可却对你这画上的景象熟悉的很。”   封霄阳拿起一张散落地上的画像,指尖轻轻描画着画中的乌云,低声喃喃:“我记得这云层中,当时是有着雷霆阵阵的,风刮的极凶,将我身上的外衫都撕了一半去……”   他顿了顿,循着记忆中模糊的场面继续说下去:“我那日应当是穿了件练功服,拿的是把三尺长的赤色长刀,对你说的话里……似乎有句‘再也不见’。”   “不必再说了。”凌轩忽的抬手夺走了他手中那张画像,嗓音沙哑的打断他的话,灵力扫过,将满地的画像都收进了小箱中,抱着箱子转身便走。   直到一只脚踏出了门,冷风扬起散落的鬓发,确定封霄阳看不见自己的小动作,他才极快地抬了手,将不受控制滴落的泪水擦去,闷声道:“你今晚先在这里呆一晚,明日我想办法送你下山。”   封霄阳疑惑道:“这不是你的屋子么?给我睡了,你又去什么地方歇息?”   “不用你管。”凌轩极为生硬的杠了句,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多少有些不符合现在的情景,便刻意又放软了些,“……我想出去透透气,不用多管,你好生呆在这屋里便是帮了大忙了。”   封霄阳心知他需要些时间来接受现实,便也不再多说,乖乖地应了声好,目送着凌轩离开,自己脱力地往榻上一躺,想及那画像上的少年背影,与自己脑中莫名多出的相关场景,头疼万分的伸手挡在眼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样一看,好像我是比较渣一点……”他头疼的要命,一想到程渺凌轩这长相极为相似、关系又微妙无比的两人就愁的慌,“可凌轩是和原主有孽缘,又不是和我,怎么好事没我份,坏事都到了我头上了?”   他还没处说理去——在所有人看来,他封霄阳与从前那个魔尊都是一个人,心念着凌轩却又找了程渺当替身的也是他。   ……这不纯然一个天生渣男吗。   甚至都不能告诉程渺自己喜欢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他,除他之外并没有别人,当真是惨到了一定境界。   封霄阳愁的厉害,偏偏脑子里又将那画像中的场景记得清楚,“渣男”二字几乎是被拍到了他的脸上,睁开眼能看见、闭上眼也能看见,又配合那馋嘴吃了的一整根人参,烧的他怎么都睡不好,在视觉消失的黑暗里捱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   程渺抱着箱子出了门,一路飞出了几里远,才觉得自己那满心的酸意缓和了些。   反正这里只是幻境,现实中的封霄阳或许早已忘了这幻境中的一切,反正那魔人遍寻凡间也找不见这凌轩的痕迹,能拿来怀念拿来追忆的人也只剩了他一个……   他一面尝试着自我催眠,一面有些好笑的想,那个曾经冷若冰霜、对封霄阳恨之入骨的自己,那个一剑霜寒十四洲的虚怀剑尊,究竟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就算心中的妒火几乎要烧破了天,他出了这幻境、见到封霄阳的第一反应估计也不会是追问这幻境中的一切,而是问他,这些日子里过的可好,可有些许不顺。   程渺觉得与个魂魄都不知散到了何处的人竞争掉价,觉得只要能多在封霄阳身边多陪上些日子便好,觉得这段不容于世的感情不过是苦短人生中的偶然一试,觉得自己其实也没爱的有多深、记的有多刻骨,却又难以抑制的惊慌着,总怕封霄阳忽然就如上一次一般,冷着脸说出些“天下之大,再不相见”的话。   他实在是怕极了封霄阳不要他。   可他现在是凌轩——程渺垂下眸子看着手中的小箱,眸中神色不定,最后还是断绝了自己将这箱子彻底毁灭的想法,叹了口气将箱子找了个地埋了,决定回去看看那魔人。   毕竟那魔人一到晚上便彻底没了视觉,若是一时兴起想要出来看看,也不知会不会受些什么意料之外的伤。   程渺身形一晃,便出现在了小楼之外,抬头望去,却看见了一幅极为瘆人的景象。   楼中没点灯,月光从竹林中的空隙漏下来,打在空地之上,成了唯一的光源。   地上横七竖八积了无数灵兽尸体,都是个被人生生掏了肚肠肺腑、死不瞑目的面相,血淌了一地,竹叶上也沾了血迹,随风舞的萧萧,生生将清冷月色都染的沉了几分。   无数尸体之中,站着个长发披散的人,血从发尾滴下,两只手捧在脸前,似乎是在嚼着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似乎是听见了程渺的动静,那人微微扭了头,露出半边血迹斑斑的脸来,同时也让程渺借着月光,看清了他口中咬着的东西。   是只皮毛光洁柔顺的灵兽,血似乎已经被吸干了,肚肠垂了长长一条,顺着那人的动作微微摆动。   程渺瞳孔骤缩,下意识退了步,却踩断了一枝竹枝,发出咔嚓一声响。   糟了!   那人的身形快如鬼魅,几乎是在竹枝断裂的下一刻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程渺被狠狠掼在了地上,头昏脑涨之间,看清了眼前人那张即便染了斑驳血迹、也依旧英俊的脸,与双睁圆了却呆滞无神、虹膜染了赤色的桃花眼。   衣物被极快撕开,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脖颈之间,程渺几乎能感受到那尖利的牙齿咬入肉中,手上的术法已然捏好,正要朝着身上人后颈拍下去,便察觉到那人咬在自己颈间的牙忽的停了,含混不清的叫了个名字出来。   程渺瞬间便僵住了,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颤了起来,眸中尽是难以置信。   那人的声音却渐渐清晰起来,不再僵硬,而像是带了些隐隐的疑惑与惊恐:“……程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再无替代   程渺那千年清修出的无情道,终是破了。   程渺手上的灵力忽的就乱了,细碎的光点陡然炸开,灵力四散奔逃,像是溃散倒戈的军队。   他望着身上那双眸赤红、神色不断变幻,五官纠结成一团,显得极为痛苦的人,脑中嗡的一下便空了。   ……怎么会是他。   封霄阳夜不能视,本该是看不见程渺的样子的,一双本要掏出他心脏的手却阴差阳错扣入了他胸前那莲纹之中,被自己的魔息阻的寸步难行。   阻滞之感冲入脑海,也暂时将他混乱的神智冲的清明了些,意识到了身下之人究竟是谁。   他并未完全清醒,察觉到手掌中的黏腻之感,下意识便收了手,却依旧无法逃脱那股湿黏的感觉,不由自主的抿了唇想镇静些,却尝到了一股腥气极重的铁锈味。   在意识到口中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的同时,他脑中那浑沌的迷雾也电光一闪般被撕开了些,胃中顿时翻江倒海起来,用着最后的理智偏了头,哇的吐出一大口喝下的灵兽血。   他吐的太急,被血腥味逼的喘不过气,吸了些兽血进气管中去,连咳带吐、硬生生将身周折腾的一片狼藉。   程渺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便眼睁睁看见了封霄阳口中成股冒出的殷红鲜血,下意识撑起身来捉住他试图掐上自己脖颈的手,焦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怎么会是程渺……怎么会是你啊?”封霄阳几乎是花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压制下心中那股烦躁暴虐的渴血欲/望,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出了一身冷汗,肠胃依旧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他慢慢想起,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他被杀念驱使,半夜如行尸走肉般出了小楼,借着月色将这半山的灵兽禽鸟全部杀了个干净,甚至还喝干了几只灵兽身体中的鲜血。   明显的饱腹感令他作呕,胃里却偏偏没了什么东西可吐,难受的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的痉挛,神智再度浑沌,十指深深抓入程渺的皮肉之中,一口咬上了程渺的小臂,齿关咯咯作响,同时拼命挣动起来,想要脱离他的桎梏。   程渺差些便要抓不住他,干脆箍紧了封霄阳的腰,压制住他所有的挣扎,沉声道:“封霄阳,你看看清楚,我究竟是谁?”   “……你是谁。”封霄阳缓慢放松了牙关,目光仍是呆滞无神的,似是花了极长的时间来反应,终是得出了个结论来,“你是凌轩。”   你是凌轩。   万丈深渊、冰火交织,莫过如是。   程渺只僵了一瞬,便被怀中人的动静惊的不得不回过神来——封霄阳忽然极为痛苦的蜷紧了身子,下意识抓挠着脖颈,横七竖八拉出无数道深深的血痕,喃喃道:“不对……不对,你是程渺,你不是凌轩……你不是凌轩!”   他脑中乱的厉害,杀念几乎占据了整个识海,仅余的理智如一叶小舟般在暴风骤雨中飘摇,分明知道眼前这凌轩壳子里装的是自己担心已久、不知为何也进了环境之中的程渺,心神却被杀念所控,无法抑制的愤怒着、悲伤着、懊悔着。   怎么能不是凌轩?怎么会不是凌轩?!   如果这个与他遇见的人不是凌轩,那记忆中的凌轩究竟去了哪里?甚至于,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凌轩这个人?   难不成那一切被他一寸一寸刻进了骨子里的过往,都只是一场因执念太深而成的幻梦?   这个人是他所心系的人,是他本以为在幻境之外的程渺,是从前的自己找来的替身……   可程渺究竟又是谁?若是凌轩并不存在,那这个替身,是不是也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封霄阳被自己这冲突无比的两种想法搅的快要发疯,将下唇咬出了血才勉强压制住心中那叫嚣着要他杀了程渺的欲望,仅存的理智在疯狂警告他现在的状况不对,却完全想不出解决的方法。   他眼前尽是一片血红,在挣扎之间忽的看见了腰间那对刻了字的铃铛,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了不对,一把将铜铃扯了下来,拼尽全身的气力丢出老远。   几乎是在铃铛脱手的一瞬间,封霄阳脑中的杀念瞬间便消了下去,眼前的血红光影慢慢褪下。   他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脱了力般软了身子,干呕了几声,难受的整个眼圈都红了:“娘的这什么鬼玩意……”   这铃铛中留存的杀念太重,封霄阳即便是做了不少防备,却依旧中了招。   他下意识想要扒开那双圈在腰间的手,却在触到那人温热的皮肤时忽的想起了身后人究竟是谁,手上的动作便停了,试探着问出声来:“程渺?”   过了不知多久,封霄阳才听见了那声轻的像是错觉般的回应:“……是我。”   他眼睛看不见,下意识想要转过身子,摸索一下身后人的脸庞,却被程渺箍的极紧,动弹不得,想及自己这些日子对“凌轩”干的缺德事,不由得便心虚了起来,干笑道:“你怎么也进来了?”   程渺又沉默了好一会,才极快地倒了一句话出来,整句话说的毫无情感,像是在机械的念诵般:“你开幻境那日风云骤变,我便进入了这幻境之中。”   封霄阳再次尝试着转过身去,无果,机械无比地应了声“哦”,下意识觉得若是现在冷了场,两个人都不大好看,僵硬道:“你……对这幻境了解多少?”   “与你一样,因着身份缘由,对浮空门中的事务知道的多些。”   “好……”封霄阳咽了口口水,又道,“浮空门中,可是要有大事了?”   他纯然是在没话找话,却忽的萌生了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觉得身后这拥着自己、耐心无比回答着的程渺平静的不像从前那个,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不对劲来,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怎么真是程渺啊……   封霄阳之前还在庆幸,程渺并没有进入这幻境之中,也无法得知自己与凌轩的过往,让他放下了那颗担忧程渺将自己醋死的心。   谁知道他还真进来了,还直接一步到位,进到了凌轩的壳子里。   偏偏封霄阳自己方才脑子不清醒,下意识便叫出了程渺的名字,甚至还接连叫了两遍——但凡那意识到眼前人是程渺念头出现的晚上一刻,他也能将那句“程渺”咽下去,装出幅完全没有发觉眼前人是谁的样子来,一直装糊涂装到出幻境啊!   “半月之后,将有比武大典,届时各门英才俱要来这浮空门。”那人的声音依旧是冷静淡漠的,传到封霄阳耳朵里,却是怎么听怎么不对。   我可是把你当了替身,又以为你就是凌轩,硬撩了半个多月,你怎么还能撑的住这副冷静壳子的?   难道程渺根本不是在因为凌轩的事发怒?   他越是冷静,封霄阳便越是心中发毛,总觉得越压抑越是有鬼,想来想去思绪一乱忽的又犯了恶心,却硬生生忍住了呕吐的冲动。   他头一次觉得,程渺那分明与之前别无二致的温热怀抱,突然令人惊惧了起来。   他是不是……违背了从前与程渺的约定,杀了人了。   封霄阳的感觉没有出错——程渺那双如水墨点化般好看的眸子,如今已黑成了不见底般的颜色。   他一头墨发无风自动,周身爆发出无匹剑意,将周围的竹林齐齐削成了碎片,卷起满地的灵兽尸体,炸成一片迷蒙血雾。   周围飞沙走石,连同那几座小楼都被吹的嘎吱作响,唯一安稳的地方,便只剩下了程渺周身半尺之内的范围。   程渺眉间渐渐凝出一道极细的黑气,周身上下的灵气也闪烁不定,竟是要当场成魔的前兆。   他以为自己已经练成了金刚不坏之体、刀枪难进之心,能够坦然面对自己只是一个替身的事实,甚至完全能够接受封霄阳那看着自己想着别人的态度。   可那终究只是以为。   直到他终于站到了现实面前,直面了正午那日头的暴晒,被烤的皮开肉绽,才恍然意识到,假的东西再怎么做的精细,终究也成不了真。   他该接受这一切的,却全然压不住那颗沸反盈天的心,周身的灵力瞬间暴走,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分明在看着自己、眼中却又全然没有自己的封霄阳。   近乎疯狂的独占欲几乎是一瞬而起,连带着他以为自己早已断绝、压抑千年的七情六欲,近乎野蛮地蔓延生长,占据了他心中余下的所有地方。   程渺那千年清修出的无情道,终是破了。   他咽下喉中涌上的一口污血,望着封霄阳的目光中渐渐带上了些疯狂意味,周身的剑气慢慢凝成实质,缓缓逼近了怀中茫然无知的人。   封霄阳身上有伤,实力尚未恢复到原本的十分之一,只要程渺愿意,他便能在这幻境之中废了他的根骨、毁了他的丹田,彻底让他留在这幻境之中。   到了那时,他是程渺也好,是凌轩也好,又有什么分别呢。   剑气已然抵在了封霄阳脖颈前,距离那块柔软的肌肤仅有一寸。   封霄阳毫无所觉,只隐约感觉到了身后人有些不大对劲,喉结微微一动,手指无措地抓上了程渺的衣角,终于还是没压住满心的恐慌,声音里也带了些哭腔:“程渺,我身上是不是有很多血?我是不是杀了很多东西?我有没有杀人?我有没有违背和你的约定……”   他忽的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住语声中的颤抖,轻声道:“我看不见啊,程渺,我看不见……”   “我错了,我不该伤人,不该动杀念……”封霄阳终是再憋不住,一滴眼泪自眼下伤痕处划过,滴落在程渺暴出道道青筋的手上,“我以后一定不再犯,你绑住我的手、拿了我的刀也可以……”   “我只剩下你了。”   周围那仿佛要毁天灭地般的阵仗忽的一停。   程渺闭上眼,将头埋在魔人颈间,无数已染了墨色的剑光缓慢崩碎成无数的光点,而他眉宇间的那道黑气却并未消失,而是慢慢移入了眉峰之中。   他箍在封霄阳腰间的手慢慢上移,按在魔人的心口处,安静地听着他激烈搏动的心跳声。   而后极轻的吸了口气,轻声道:“没有,你只是将这林中的灵兽都杀了。”   不管这魔人究竟在透过他看着谁……   可他也只剩下自己了,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日常蹲蹲收藏评论~   首先祝贺封霄阳卖惨成功,顺利保命   然后恭喜仙尊的情绪逐渐变得不太正常起来,距离后续强制戏份和追妻火葬场又近了一步~ 第一百二十二章 暂置前尘   “我所心念的,从来只有你一人而已。”   封霄阳那眼泪掉的无措又慌张。他口中还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鼓噪的心跳与杀念尚未平息,下意识便以为是自己做了错事,即便是得到了程渺的保证也无法放下心来,又反复问了好几遍确认,才从满心的惶恐里回过神来,止住了眼泪。   程渺仍是个紧紧箍住他的姿态,封霄阳方才不大清醒的时候觉得这姿势不错,好歹能让他知道现在抱着自己的是心心念念的人,心中莫名多了些安定感,将满心的躁动杀机都压了过去。   可回过神来后就有些尴尬——程渺抱的实在太紧,他方才又挣动的厉害,折腾出了一身的汗,有心想多享受一会肌肤相亲的时光,却总觉得这用着凌轩壳子的拥抱与从前的程渺多少差着些意思,怎么动作都有些怪怪的。   不想这茬还好,一想起如今装在凌轩壳子里的其实是程渺,封霄阳的心情就不由得变得心虚又尴尬起来。   他是真以为程渺没有进入这幻境之中的,仗着这幻境中的人都只是些幻影,行为全无顾忌,甚至为了尽快离开幻境,对着凌轩用到了些下等魔人的诱引手段,先前还因他不为所动恼着,现在得知凌轩其实就是程渺后,简直是尴尬的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封霄阳又挣了挣,察觉到程渺的紧绷后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试探着出声,尾音因方才的哭腔有些不稳:“程渺……你碰到我腰上的伤了。”   他这句话说的半真半假,夹杂着不由自主的轻颤,就好像真是被触到了伤处,疼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   可封霄阳知道,腰间的疼对他而言其实算不得什么,他会不由自主的发抖,很大程度上都是被程渺吓的。   如今的情形,说是捉奸在床有些不大切实,可程渺头上的确是冒了绿油油的光、妒的咬牙切齿,封霄阳也的确是在不安着、心虚着。   他还是觉得今天的程渺相当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那一方面不对劲,只隐约能察觉到这位仙尊如今的心情,并不完全像是因为吃凌轩的醋。   程渺沉默了半晌,慢慢松开了箍在他腰间的手,封霄阳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可一口气还没松出一般,便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轻轻的摩挲着。   “你脸上沾了血。”似是看出他的迷惑,程渺轻声解释。   封霄阳愣愣的应了一声哦,意识到自己又莫名其妙被吓的出了冷汗,心中顿时便多了些难言的滋味。   这可是丹田全毁、经脉尽断,在最恨他的几年里也没下的了杀手的程渺啊,他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人威胁到了自己的性命呢?   他看不见程渺那双黑如墨染的眸子,以及周身不断凝聚又散去的光刃,下意识在他的手上如猫儿般蹭了蹭,微微垂了眸子,露出些孩童般的天真神色来,小声嘟囔了句“抱歉”。   他明明是知道这人向来不喜血污的,却还是搞成了这副样子,还要程渺给自己收拾残局。   程渺在被他蹭到的一瞬间微微僵了下,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微微一动,低声回了句“无事”,面上虽仍是冷冰冰的样子,周围那看起来便危险至极的一圈光刃却是慢慢消失了不少。   他慢慢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情况像极了要直接入魔,却并不觉得后怕,而是有些挫败又好笑的想,自己当真是倒贴成了习惯,只要这魔人能够给上一点点的温存,便能继续维持着心中的臆想,甚至连入魔的过程都能生生阻断了去。   方才神志不清时,程渺想将这魔人囚禁在自己身旁,如今看来,那样的冲动实在太过偏激幼稚了些。   他不想将封霄阳对自己那仅有的几丝温存都磨成恨意,毕竟这魔人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刚好爱的人不是他、却又接受了他的好意罢了。   只不过是一个专情装花心,一个拿暧昧当真情。   封霄阳直觉那股威胁慢慢消失,便也放下了怀疑,强行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当成是穿进幻境的后遗症,由着程渺将自己脸上的血迹擦净、又施了术法将衣物都收拾了,嗅着空中的血腥气,小心翼翼道:“……我说我今夜滥杀不是出自本心,你信么?”   “我信。”程渺将他打横抱起,垂眸看了看周围被自己方才灵力暴走时搞出的一片乱象,无声的念了几个术法,将一地的皮毛血肉隐去,又催生了无数修竹,尽己所能将这里恢复了七/八分。   封霄阳被他抱起时吓了一跳,等到程渺走出竹林才闷闷的出了声:“我今天在浮空门药园里拔了根人参,啃完浑身燥的慌,方才在屋子里半天没睡着,醒来就到了这里……中间的事,是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嗯。”   “扔了那铃铛之后,我心中的杀意便消了不少……或许是那铃铛的问题?”   程渺一路无言,待到将猜来猜去不得要领的封霄阳抱回屋里后才出了声:“不是铃铛的问题,应该是你这具身体的问题……或者说是从前的你身上的问题。”   封霄阳微微一怔:“……你好像并不惊讶?”   程渺将他身上那件被魔息戳的破破烂烂的道袍剥了,低声道:“我知道这名萧姓魔人身上会出现今夜一般的问题,却不知道……”   声音戛然而止,程渺看着封霄阳如今那张年少时的脸,临到嘴边的话一瞬间便又吞了下去。   他知道这魔人身上有问题,也在进入幻境之前便猜出这魔人便是曾经的封霄阳,却不知道想到封霄阳竟会进入这幻境之中,还成为了曾经的自己。   也不知道封霄阳曾经有过如此狼狈的过往、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衣物除去,便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躯体来,程渺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他垂了眸,望着自己虎口处因练剑磨出的薄茧,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心疼来的又急又猛,几乎是瞬间便将程渺整个人包裹的密不透风。   若是当时幻境没有阻拦,他程渺是不是真会放任这魔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断了气?   这魔人受了分明如此重的伤,自己当时却只是漠然的瞥了一眼便决定转身离开……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   程渺花了不短的时间来平复自己满心的后悔与后怕,伸手抚平封霄阳皱紧的眉头,望着他满是疑惑与戒备的脸,叹出口气来,轻声道:“先前给你讲过的修士与魔人的故事,我是刻意删减过些情节的。”   “大典之后,那位萧姓魔人便失踪了,只给凌轩留了一枚铃铛;而凌轩将这枚铃铛视作了唯一的念想,在浮空门守了数十年,最后的确是等来了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却是被那魔人收了命。”   他又叹了口气:“这其中,其实有许多事我没有同你说。”   “第一件事,便是这魔人右眼下那道伤痕。这一件事我不说,是怕你意识到这魔人便是自己。”   封霄阳轻嘶了声,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他有心想怨程渺将他蒙在鼓里的行为,可细细一想,却是什么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虞清道既是知道原主从前有个心心念念的凡人,那程渺也定然没有不知道的理。   换作是他,必然也会如程渺一般隐瞒。   毕竟有些事还是不要挑明的好,撕开了遮掩只会让两个人都难堪。   封霄阳没觉得程渺做的有错,只觉得这位曾经的仙尊,实在是太惨了点。   “那第二件事呢?”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程渺才出了声:“第二件事,就是这魔人不定期的狂化与暴走屠杀,凌轩其实是知道的。”   凌轩是一见钟情,被封霄阳冒冒失失撞破了那箱中的机密后当下便慌了神,死鸭子嘴硬怎么也不肯承认画上的人便是眼前的魔人,封霄阳就带着笑听他解释,也不揭穿,只在凌轩涨红了脸、再憋不出什么词来后将他按在了地上,干净利落的亲了上去。   凌轩毕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自小在山上修行,玩不过封霄阳这个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流氓,被亲的头昏脑涨,僵成了一条儿木头,被封霄阳放开许久后也没回过神,直到那魔人实在憋不住,笑的浑身发软、支撑不住的趴在他胸膛时才反应过来,愤愤的骂邪魔外道惯会乱人心神,却被那双带笑的桃花眼掠了心神去,恼羞成怒,翻过身将笑的使不上力的魔人压在了地上,笨拙又鲁莽的咬上了那双天生带了三分笑意的唇。   少年时期的人都多情,又惯会说些海誓山盟,凌轩也同样,那夜是哭了也闹了,嘴里从“你为什么不来的早一点”说到“这辈子我再不会寻他人”,红着眼干巴巴的念了不少书里的情爱词儿。   魔人也由着他闹,脸上始终带了些笑意,在他磕磕巴巴念到“在天愿作比翼鸟”时伸手止住了下一句,桃花眼里像是盈了弯弯一潭春水,轻声问他,想不想要自己。   而后便是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值千金,夜里凌轩拥着魔人睡去的时候觉得这辈子算是圆满了,却在夜半时分突然惊醒,发觉身旁的人已然消失不见赶忙出门寻找,却恰好撞见了那冷月下的无数尸骨,与血潭里双目赤红的人。   就像是洞房花烛夜,酒也喝了床也上了,突然发觉枕边人那张姣好的脸只是披了张皮,其下裹着的还是个无情嗜杀的魔物。   凌轩脑子还热着,强行将那狂化了的魔人压制住,带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可待到封霄阳耗尽了精力、陷入昏迷后,凌轩望着自己满手的血迹与被暴走时的魔人折腾出的一身伤,忽的就清醒了。   他心中天人交战,睁着眼考虑了一晚上,最后还是觉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在魔人醒来后告知了一切,并当即立下誓言,说自己即便被伤的再深也不会离开他。   魔人却是在知晓着一切后瞬间白了脸,当下就提了裤子不认人,冷冰冰的说什么人魔殊途要走,凌轩顿时便傻了眼,怎么也劝不住他,最后只得用了些不大上的了台面的法子将魔人强留在了身边,却也知道这不过只是权宜之计。   门中大典要筹办,不定期发疯暴走的魔人也要管,凌轩忙的脚不沾地,时常是在魔人即将杀人的前一秒将将赶到,再将他压制住,转头又要应付门中繁杂至极的事务,剑术荒了多半,只将消除记忆的法术练的极为纯熟。   后来魔人实力逐渐恢复,凌轩也再压制不住他,每日都过的心惊胆战患得患失,生怕一觉醒来那人便走了,索性连床都不再沾,直到那日魔人偷偷摸上了浮空门,一匹红马将他从仙山上带入了凡间小镇,在客栈里缱绻温存,柔声应承,说自己不会离开不会走,待到凌轩醒来时,身旁却只留了枚刻着“萧”字的铃铛。   “你从前对凌轩说自己叫萧扬,他便将这名字记了一辈子。”程渺望着封霄阳那双无神的眼,虽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神情,却下意识的绷紧了脸,生怕自己露出些除了冷漠之外的情感来,“……那两枚铃铛上写着的,却是‘萧嶂’二字。”   他顿了顿,又吸了口气,才压下心中泛起的酸意,哑声道:“魔尊……你如今所用的名号,究竟是不是你真正的名字?”   封霄阳睁圆了眼,虽能听见程渺的呼吸声,明白这人依旧守在自己身边,却莫名觉得有些孤单无助,下意识便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么,直到碰到了那人攥紧的手才觉得安心些,轻声道:“我不知道。”   “我的记忆不是完整的,最早的记忆是九百多年前在魔界中拼杀的事,却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已然活了一千八百多年。”他无奈一笑,“有关于凌轩的事,我全然不记得,直到进入这幻境之中,才能隐隐想起些片段……不然也不会认不出这铜铃,更不会在你讲出这魔人与修士的故事时毫无反应。”   封霄阳看不见程渺脸上的神情,只从他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声里听出他并不平静,说出的话里也带了些自嘲的意味:“很讽刺吧?我堂堂一个魔尊,却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清楚,记忆更是少了多半,甚至于看到凌轩这个令我‘心心念念’的人,心中却连一点儿波动都没有。”   “我杀过仙人,屠过龙杀过蛟,入过化骨池,这一时之间……竟是连自己失去记忆的缘由也理不清楚。”   程渺却是隐隐猜出了什么,看着眼前满脸自嘲笑意的人,只觉得揪心的厉害。   魂魄有损,自然会在时光磋磨里慢慢失去记忆,区别只在于会失去多少、会用多久失去,封霄阳又在这爬到魔尊位子上的过程中受了太多太多的伤,没有彻底发疯都是奇事,失去了大半的记忆也是不无可能。   或许正是因为这魔人失去了多半的记忆,才没有走到疯疯癫癫的那一步。   可即便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他依旧能记得起与凌轩相识的片段。   程渺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庆幸封霄阳只能记得起些许的景象,还是该嫉妒他即便是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个干净,却依旧没忘了当年大难临头还要讨一个笑的玩笑话。   他心里疼的厉害,震惊于这魔人居然受了如此多的疼如此多的苦,却又不由自主的后悔,觉得自己若是从在这幻境中见到魔人时便认出他是封霄阳该多好,虽不能回到过去让他少疼上些时候,却至少可以让现在的他少受些折磨。   封霄阳之前哭着同他讲,自己不愿做魔尊,不愿杀人,程渺那时还不信,现在不但信了,还打心底里觉得这魔人实在过的太苦太累,可怜早就大过了可恨。   封霄阳顿了顿,念及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下意识便有些忐忑,可又想到系统如今是个失联的状态,他现在将在外不受君命,便也眼一闭心一横,将憋在肚子里多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这人实在是好看,好看的三界独一份了。”   原主向来是个活蹦乱跳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自化骨池出来、消了一身疤痕后便变得更加没心没肺,每日在三界之间瞎晃荡,美景也去美人也看,活的逍遥又快活。   那时是他一时兴起,带了兵要去挑虚怀宗的匾。没料到恰逢闭关修炼了多年的仙尊程渺出关,一时间千里浓云被清冷剑光荡开,漫天魔族被剑光所灼,烧得乱蹦。   “你一剑将我带的魔兵伤了多半,实在是手狠心黑,我那时却觉得你杀的好杀的妙,甚至想让你再出上一剑。”   剑意凛然,人也清冽,一双眸子冷似寒冰,白衣妥帖匀称。   纵是群魔乱舞、眼前还杵着个同为化神期的魔尊,程渺的神情仍是清冷里带了倨傲的,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人间。   云层如絮般散开,被极清极冷的剑气激得落了雪。封霄阳眼力好,能看见那人乌羽般的睫毛上落了几片细雪,又被他周身环绕的凛冽剑意搅碎。   而后程渺似是被扰的有些烦恼,伸手拨了下额前散落的发——他出关得有些急,连衣服也没能弄齐整,倒是比平时规整清冷的样子更多了些烟火气。   那墨眸一敛一动,竟像是有水波流转似的。   封霄阳愣在半空,连夜虹也握不住,只觉得从头到脚齐齐打了冷颤,每一根汗毛都在宣泄着自己最真实的反应。   他想要他,想看他失控,想看他疯魔,想让那双仿佛万物皆不入眼的眸子里带上他封霄阳的印记。   那天封霄阳乘兴而来,誓要毁了这修真界第一宗门,却是狼狈而归,心跳得突突。   “从那天起,我就忘不了你了,当时觉得你与这三界之中的寻常美人也没什么不同,多看看便会失去兴趣,便天天往你那虚怀宗上跑。”   可惜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封霄阳不但没忘得了程渺,反倒还将自己陷了进去。   封霄阳不怎么会谈感情,只晓得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往程渺身边送。今天是砸了玄机宗搞来的奇巧异器,明儿是三大险境里搞来的稀世草药。   他送归送,却不打扰程渺修行,只是次次送东西都要附上纸笺,写上句缠绵的情话。   从“心悦君兮君不知”写到“青青子衿”,封霄阳找遍了情情爱爱的话本,生怕写出些有歧义的那人看了憋屈。   可即便是做到这样,程渺也只是冷着脸拒绝他的好意,一到黄昏就提着霜落连人带信一同赶出虚怀宗,只有一次破了例与他下了一盘棋,最后还刻意让了一子和了棋,封霄阳满心以为是有了些盼头,回去一查,却发现这盘棋来头还挺大,是个古代传下来的棋谱。   名字也挺特别,断情绝欲两个都沾,叫无情仙机,想胜简单想和难,也不知程渺是废了多少的心神,才制造出了和棋的局面。   封霄阳当时就明白了这位仙尊对他无意,却始终觉得只要他没有说明便还有一丝希望,仍是一门心思的给程渺递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虚怀剑尊能文能武,却偏偏是个臭棋篓子,那一盘和了的棋,并不是有意为之。”封霄阳扯了扯嘴角,声音忽的就低了下来,“可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仙魔两界常年纷争,终于有一天正式开战,封霄阳那时也是不大清醒,觉得无论能不能得到程渺的心,先把人抢到了就行,索性开了杀戒,魔兵一路高歌着打进了修真界边缘,逼得程渺不得不出手,与他交战数次,都是无胜无败的平局。   可战斗的局势并不会因个人的胜利而改变,程渺再怎么手眼通天,修真界也只出了他这么一个虚怀剑尊,魔兵连连告捷,眼见着便要胜了,修真界终是急了眼,集合了全部战力,势要与魔人一决死战。   封霄阳觉得不过是群乌合之众,造不成什么威胁,唯一的威胁便只有个程渺,便决定等打的差不多了再去收拾残局。   他本来想着,这样的战斗再怎么快也得打上个几天,却没料到只过了一个时辰,战场之中便突生变化,原本该顶到最前方的,清虚派全员撤走,军阵中露出一大片空缺,正在操控大阵的程渺猝不及防,被魔人不要命的攻势生生磨没了一身的灵力。   封霄阳赶到的时候,正好是程渺想要自爆、沉声命令修真界所有人全部撤走的前一刻。   “你是真狠,对自己也狠,对别人也狠……化神期修士自爆,能彻底断了仙魔两界之间的通道,能让大半的魔人没了灵气吸取,彻底死无葬身之地。历代魔尊再疯,也没一个敢这么干的。”   封霄阳几乎是散了半辈子的修为,用了前任魔尊留下的龙血,才堪堪止住程渺自爆的势头,自己的经脉也断了大半,硬生生将被灵力反噬、丹田被毁的程渺从乱军里捞了出来,差点就要被战场上杀人不分敌我的魔人们捅个对穿。   他是一路杀上的魔尊位置,身上没有什么高贵的血脉或是上古威压,只有沙场里磨出的杀伐气,大部分时候都是靠杀人来镇压动乱,到了真杀红眼的时候,身上的伤也不知究竟是修士伤的,还是自己手下那些魔人搞的。   “你进了魔宫,先是昏迷了三个多月,后来醒来,就在我的折磨之中……这是你记得的事。”封霄阳的声音很低,“但你可知道,为了将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我花了多少时间,又用了多少修为么。”   “你又可知道,那场大战之前,我与修真界各大宗宗主都签了份契约,他们答应我会将你送入魔宫,而我则应下,你留在魔宫中一天,我便不会踏进修真界一步。”   程渺进魔宫,并不是什么兵变,也不是什么意外,而是场充满了阴险与狡诈的算计和交易。   这交易方里,甚至包括了程渺那位冷漠无情的好师尊。   他笑了几声,又道:“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提醒你,我封霄阳与你之间有着多么深的血海深仇,而是想告诉你,我活了几千上百年,记忆没了多半,会将你囚入魔宫、会给你送那么多自己都舍不得的东西,不是因为你是谁的替身,只是单纯因为那虚怀宗上的一眼。”   “我所心念的,从来只有你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说:   呜呜复健好痛苦,写了七个多小时还是没凑够一万字,实在是赶不上了,我明天尽量补上这三千多字呜呜呜呜   我回来啦!!抱歉这么久的等待,期末考应该可以全部顺利通过,接下来就可以快乐日更了qvq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往事如风   “杀了他的人究竟是谁,你是最清楚的,李淮。”   封霄阳是硬着头皮说出那句话来的。   他从前有系统盯着,哪怕只是起了些微的念头,想直截了当的在程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会被系统警告一番,想的太激烈了甚至会凭空多出些名目奇怪的惩罚,今天会如此大胆也是仗着系统不在要赌上一把。   话出了口,落了地,程渺不作声,封霄阳自己也忧心着不敢多说,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出声,屋内静的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许久,程渺才出了声,声音极低,辨不出是什么情感,微微带了些哑意:“我知道了。”   封霄阳:“?”   这是相信了还是没信啊?   他心里依旧忐忑着,设想过这话说出后可能发生的各类场景,却偏偏没想到程渺的反应竟会如此冷淡,竟像是个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又看不见程渺脸上的神情,只得慢慢放开了他的手,怔怔的应了声哦。   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反应,实在是有些伤人心了。   他不否认自己方才说出的话里,加了些对过往记忆的单方面美化,将一切的恩怨伤痛都加上了“那是因为我爱你”这个又深沉又卑劣的名头,甚至刻意抹去了那些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的细节。   原主的确有心将程渺当作凌轩的替身,封霄阳无可争辩,便只好咬死不认——反正他不是原主,对程渺的感情起于小说兴于那凡间的七年,说起这话来是相当的有底气。   虽然不怎么正道、心中还多少有着些顾虑就是了。   封霄阳有心想追问,却迟来的感受到心脏慢慢疼了起来,牵动着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身上的脏器都搅到一块儿去。   他悄无声息的换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滚到舌尖的话又被吞回了肚子里。   这样的感受他很熟悉——系统的惩罚虽迟但到,一瞬间便将封霄阳整个人卷进了疼痛的浪潮里。   他勉强维持住了那副轻松样子,便也没注意到程渺忽然激烈起来的心跳,与几番挣扎、想将封霄阳拥入怀中,却又在最后关头缓缓落下的手。   程渺其实是信了的。   他几乎是从那句“一见钟情”开始,便再抑制不住了心跳,却硬是撑了下来,下意识觉得这场景不像是真实,直到封霄阳落下最后那句对程渺而言如雷贯耳的话,才从满心的不真实感中挣扎出来,又是震惊又是怔愣地意识到,眼前这人说出那句话时,竟是罕见的认了真。   程渺惊的口干舌燥,憋了许久也只憋出句“我知道了”,说出后不用看封霄阳的反应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的不是时候,瞧见他缓缓放手的动作时更是心中一急,下意识便要抓住那魔人的手。   可手伸到一半,却又顿在了空中。   心中极为不合时宜的飘出个念头,将他满心的震惊与激动压了下去——封霄阳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若真是爱到了如此程度,那在之前相处的近十年里又为何不提,偏偏要挑在这个时候说?   若真如封霄阳所说,自己失去了从前所有的记忆,甚至连这心心念念的凡人凌轩都不记得,对他的感情也来的纯粹,又为何会将他囚入魔宫中折磨几年?   那样的羞辱折磨,实在当不起个“爱”字。   程渺相信封霄阳将与凌轩相处的记忆忘记了多半,却对他后面这一番称得上自我剖白的话充满了怀疑。   他几乎是抑制不住的想,是不是这魔人先前忘记了一切,会主动招惹上他,只是要在漫漫仙生的最后一段路上找个消遣,却没料到找上了个与自己那旧情人极为相像的,没有恢复记忆时还好,恢复记忆、意识到凌轩已死后便觉得他程渺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替身,无法轻易放手,便编出了这一长串瞎话来稳住他的心神,免得这最后的一丝期望也没了去。   若是封霄阳能感受到程渺心中的想法,估计能气的吐出一口心头血——他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了,这位仙尊居然还能硬生生想到旁的地方去,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   程渺本就思虑深重,又是个习惯了隐忍不发的性子,越想越觉得猜测属实,越发觉得这魔人不是个玩意,偏又抑制不住的喜悦着。   毕竟听见这话的是自己,而不是凌轩——这样的念头只在他脑内出现了一刹那,便被程渺牢牢抓住,仔细咂摸几遍,无奈又自嘲的勾了勾唇。   居然能因为这样的事情感到高兴,他也是没救了。   程渺在纠结与矛盾中想,若是封霄阳能再说一遍方才的话,他便抛开所有事不去想、抛开凌轩不去管,破罐子破摔的信了这魔人对他是真心。   可魔人的承诺只说了一次,程渺再渴望再期盼,也没等来封霄阳将自己方才那句话再重复上一遍。   他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等到眼前的封霄阳头一点一点像是要睡过去,终是接受了现实,慢慢闭上了眼,心想,那就这样吧。   都是活了千百年的人了,为了情情爱爱的事纠缠不清,实在是有些掉价。   封霄阳既是愿意将这出戏演下去,那他奉陪便是。   他定了定心神,换上一贯的清冷声线,问封霄阳:“你的眼睛……是出了什么事?”   封霄阳原本一门心思在等程渺的反应,如今竟是硬生生等困了,被这一句惊的清醒了几分,先是带了些恼意的“嗯”了声才反应过来程渺究竟问的是什么:“哦这个啊……进了这幻境中便多出的毛病,我猜应该是这幻境的问题,毕竟你也说过凌轩记忆中的我并没有瞎眼不是。”   他不打算将自己视觉失去的事情告诉程渺。   毕竟按现在的形势来看,自己五感全失只是时间问题,他不想在与程渺相处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露出颓势。   如今只是没了视觉,出幻境后还可以用别的感官来弥补,不至于穿帮,况且若是剧情真能按着原有的轨迹发展,程渺必然要走到他的对立面,若是自己五感尽失之事被修真界得知,还不知会搞出多大的祸事来。   程渺点了点头,意识到眼前人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后又补了句:“我知道了。你对这幻境之中的情况,有什么猜测吗?”   “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封霄阳打了个哈欠,“看这样子,不按着铜铃中的那段记忆走下去,就出不了这幻境,而我是在这门中大比结束的时候离去的……所以只需要将这大典提前办好,便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走完剧情。”   幻境均有自己的法则,这个幻境中所映照之事既是曾经的投影,便决定了它无法制造出过去未曾发生过的情节,那只要将过去发生过的事都以最快的速度重演一遍,也就可以提前结束这个幻境了。   恰巧这故事中的两人在这段时间里一个被关在客栈之中、一个在山门里忙的像只小陀螺,碰到的人加起来也没出十个数,拉起剧情来那是相当的方便。   程渺见他困的小鸡啄米,便也不再多问,拿了锦被出来将魔人包了个严实,自己则去外间点了灯继续处理门中积压下的事务。   浮空门上事务虽繁杂,可在程渺决心开足马力,开始夜以继日的批卷轴后,也算不上了什么。   不足半月,操办大典的所有准备便已完全做好,请柬也已然发完,只等吉日一到,便能开始大典。   封霄阳有心帮忙,可一打开浮空门中的卷轴,便被其上密密麻麻的字晃的眼晕,不得不承认这种事的确不是常人能干的,便心安理得的摸起了鱼。   他进幻境前就嗜睡,进幻境后身上又多了不少的伤,因药物作用变得更加嗜睡,又不用做事,每天在浮空门半山处的那间小楼里睡的神魂颠倒,常常是程渺走时他睡着,程渺批完卷轴回屋后他还睡着,区别只是变了个姿势,只在需要暴走的时候才精神些。   那枚刻着“嶂”字的铃铛在两人相认后的第二天鬼魅般出现在了小楼之中,谁也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回来的。封霄阳尝试着扔过几次,铃铛却都会在第二天天亮之时回到他身旁,他起初不信邪,后来也只好认了命,将这枚从前属于自己、现在却不知为何日常抽风的铃铛带回身上。   程渺极不赞成他的做法,却犟不过封霄阳那张能把白说成黑的嘴,最后也只好由着他去。   剧情在二人联手下推的极快,很快便到了凌轩与魔人分离的那一晚,程渺与封霄阳也自然是一同到了那客栈之中,却只是盖着棉被纯睡觉,多余的什么都没干——程渺有点诡异的洁癖,在知道封霄阳也进入这幻境之中后连给他换药都是用的术法,明摆着是对如今用着的这具凌轩的壳子充满了嫌弃。   封霄阳看在眼里,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自己却也过不了这坎儿,便默许了程渺那恨不得避他三丈远的举动。   他二人聊了许久,程渺操劳了好些日子,终是撑不住先睡了过去,封霄阳算着时辰要走,却懒的动弹,总想着在床上多歇上几刻再走,最后自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歇着歇着便睡了过去。   他睡的昏昏沉沉,像是醒着,又不大像是醒着,去了何处记得不大清,见了多少人也记得不大清,偏偏记住了浮空山上那越来越盛的灵气,与山下越来越重的香火。   封霄阳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全不受人控制,一边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凡间,一边又在以上帝视角看着自己趁夜离开客栈、带着满身的露水呆在那棵高大的绿树上,远远看着醒来后意识到他离去的凌轩砸了满屋子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红着眼将那枚铃铛丢进了城中的小河里,却又突然回过神来一般,赶忙扑下河中去捡。   待到找回那枚铃铛时,已然是沾了一身的脏污与淤泥,浑身上下没一片干净的地方,却将那枚铃铛攥的极紧。   封霄阳闭了眼没再看,他想,自己实在是对不起他。   不知从何处吹来了一阵风,将树叶吹的簌簌作响,带着满枝的红布条,悠悠的在他身旁扫过。   他睁着眼睛看了会红布飘摇,念了几句残碎的字句,心中忽的多了些自己也知道不切实际的愿景,索性自灵戒中拿出件红衣来,扯下一角,拿携了魔息的墨一笔一划的边念边写:“悔不当初,没能将那老头儿的命要了去,沦落到如今的境地,也算是我咎由自取……”   封霄阳写完这一句,微微皱了眉,嘟囔着划去了:“不好。我这是要求神,不是要写索命书。”   他纠结了许久,才提笔又写了下去:“会在此地遇见那人,实在是始料未及,我能保住一条命,也真是未曾想到的事。”   他早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却没料到这具乱七八糟的身体远比他以为的结实,居然硬是撑过了那妖界的七重险境,硬生生从冥河边爬回了凡间,还恰好撞上了凌轩。   “我从不是什么心善之人,与那人相交也有着自己的缘由……”封霄阳思量一会,又将这句也划掉了,“啧”了声,叼着笔杆皱了眉,含混不清的低喃,“那臭脸小崽子这一世和上一世真是如出一辙的脾气硬,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脑子有病看上这么个玩意的。”   他微微抬了头,笔尖在眼下一磕,恰巧撞上了那道横过眼下的伤痕,惊的封霄阳浑身一颤,毛笔在道袍上滚出长长一道墨痕。   封霄阳沉默地看着身上的墨痕逐渐洇开,半晌没有动作,许久之后,忽的神色复杂的叹了口气。   “难怪碎嘴老人家会说这情丝断不得……”他将脸上的墨迹抹了,将蹭了墨色的手在身上随意一擦,又是一道脏印儿,自己却浑不在意,撑着脸遥遥望着浮空山的方向,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着远方的某个人解释。   “我还记得自己对那小崽子动过心,做过些幼稚过分的事,却全不记得那时的感受,甚至于……甚至于即便是真和这一世的小崽子滚上了一张床,也没法理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我又该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情丝一断,那份曾经深刻无比的情感如今也成了些飘忽的影子,看得见摸不着,他非但不能理解凌轩那夜告白时磕磕巴巴的脸,甚至连自己对那人究竟是怎样的态度都摸不清。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那个臭脸小崽子的,却不记得爱究竟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了。   传言情深似海之人,在断了情丝后也能念念不忘,封霄阳从前觉得自己情深似海无人可比,现在却是完全不敢再妄想了。   他只记得自己从前的确是爱着那人的,甚至能为那人豁出命去,而至于现在如何……封霄阳直到现在都记得清楚,自己在与凌轩滚上了一张床后,第一反应不是恐慌不是紧张,不是一切恋人之间该有的羞涩暧昧,而是一种诡异至极的情感,综合来讲可以简化成两个字:就这?   每每想到此处,封霄阳都不由自主的想笑,可笑了没一会,心中便泛上了些难言的滋味。   那天杀的老头子当真是好算计,断了他的情丝、绝了他回山的路,自然可以将那人揉捏在手中。   可老头子运气不好,没算到小崽子居然也会渡红尘劫,还刚巧撞上了他;他也是运气不好,虽逃了一条命来,还遇上了凡间的小崽子,却偏偏断了情丝,即便被折腾的低声求饶,心中也无法再因那人波动半分。   问君有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还不能说是太监——太监那是有心无力,他是有力无心。   “再在那小子身边呆上些时候,我怕是真能把自己过去那几分情意都消磨干净……”封霄阳自嘲一笑,重新执笔,“况且我如今这副不知何时便要彻底脱离控制的样子,实在是上不得台面,还是不要去污他的眼好。”   他落下最后一笔,腰间那枚铃铛忽的一响,惊得他怔愣片刻,垂眸盯着那枚震颤不停的铃铛,眸中晦暗不明,最终还是长长叹出口气来,将那枚铃铛的震颤置之不理。   “愿师弟平安喜乐,日日逍遥……”   “……更希望,待他历经了凡间诸事……”   待他历经了凡间诸事,再不记得我这个没本事的师兄。   若有机缘再见,若有来生可续前缘,便求一个圆满顺遂,再不要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缺德事,再不要遇见什么一心向道的疯癫人。   他写的极快,到最后笔画相交,染成一片密密的墨团,已然分辨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字,像是在宣泄,又像是在倾诉,可到最后也只能融成一片胡乱的黑迹,像是将他那颗无措又迷茫的心用这红布缠了一圈,又猛地扯下来,留下的印痕。   封霄阳只是离开了凌轩,却并没有走远。   凡间不小,他始终都在这小城周围守着,活的像是只暗夜里的影子,默默看着浮空门被那人操办的越来越大,看着那人拒了无数婚书,也看着那人夜夜辗转,夜夜无眠,口中念的说的全是他胡诌出的那个名字。   封霄阳觉得这人不该一辈子都没个归宿,应当在这凡间尝尝红尘滋味,能忘记自己最好,毕竟少年情怀总是诗,美好又悠扬,可人平时看的最多的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总不能靠着少时的情感活上一辈子。   他却也觉得凌轩现在这个样子挺好,拒绝别人挺好,念着他也挺好,总不能只让他一个人在那段感情里出不来。   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状态,又看看凌轩那辗转难眠、日日抱着铜铃摇的停也不停的样儿,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对不起他,心中莫名的就有些内疚。   封霄阳实在是记不起来自己当初是如何喜欢那人了,只能看见那人被情所困的狼狈样,内疚的不行,纠结了许久,终是在浮空门掌门回到门中后决定离开这座小城。   他已经在这凡间耽误了太多时候,虽说是断了情丝,有些铺垫好的事还是要去做的,比如要了虚怀宗上那姓闻的老东西的命。   可这一走,便出事了。   封霄阳察觉到的时候,那如潮水般的大批魔人已然将小城围了个密不透风,赶忙摇了铜铃报信,而等到他赶到小城之时,正好听见了浮空门大阵彻底崩溃的声音。   他眼下疼的厉害,迟来的感受到了一股浓烈至极的忧心与愤怒,与无尽的杀意。   都说深情入骨,即便斩了情丝也断不了情绝不了念,封霄阳终究还是没抵得住这份汹涌而来、持续了数百年的情感,当下便发了疯。   他握着那柄夜虹长刀,只身一人杀光了进犯的所有魔族,却再辨不得敌我,将整座浮空山上的人屠了个干净,只留下那个一身白衣、倚在桃花树下的人。   铜铃响的急促,刺的封霄阳耳膜生疼,他却全然看不见眼前的任何景象,只是下意识觉得杀了这个人便能让自己的小师弟平平安安,又因满山只剩了最后的一个人,起了些猫儿般要玩弄猎物的兴致,从半空中落下来,握着那柄长刀一步一步走向树下的人。   “萧扬。”   封霄阳脚步一顿,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露出个浅淡的笑——他不明白这个人在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他脸上为何会露出那样奇怪的神情,只觉得这个猎物比先前杀的那些都要生动不少,会做出些除了惊恐喊叫之外的反应。   他舔了舔唇,决定亲手扼死这最后的一只猎物,然后去找自己记挂了许久的人。   然而他记挂的人究竟是谁……封霄阳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他慢慢走近树下一身白衣的人,轻而易举地握上了那人的脖颈,收紧。   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过抵抗,封霄阳有些奇怪,便眯着眼凑近了些,想欣赏一番猎物濒死挣扎的模样。   耳旁尖锐至极的铃响猛然刺入他脑海,强行撕出了片刻清明,封霄阳忽然便意识到了眼前的人是谁,忽然便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却在铃响之中听到了轻轻一声“咔嚓”。   是颈骨被彻底折断的声音。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接住身躯已然不再温热的人,如梦初醒,四下一望,是片尸山血海的景象。   封霄阳头疼的厉害,望着怀中脖颈不自然歪斜着的凌轩,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这是凌轩,还是程渺?   他是将凌轩杀死了,还是亲手捏断了程渺的脖颈?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要扒开怀中那人的衣物,看看胸前是否有着自己刻下的莲纹,那人却在他触及到衣襟的一瞬间化成了无数光点,连同周围的尸山血海一同慢慢散了去,露出另一番景象。   铜铃依旧在响,只是声音低沉了许多,封霄阳的身子犹在颤,忽的听见道沧桑至极、带了些许慨叹的声音:“你终究还是杀了他……”   封霄阳的颤抖忽的停了。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惶恐,也不抬头,只将抬起的手慢慢放下,淡淡道:“杀了他的人究竟是谁,你是最清楚的,李淮。” 第一百二十四章 打落凡尘   “天命?我即是天命。”   幻境之外。   距离封霄阳三人进入幻境之中,已过了半年之久。   草原上天气变得快,已是荒草萋萋,一幅将要入冬的样儿,小青鸾担心有人打扰,早用术法将这幻境大门隐藏了起来,自己则在幻境前建了小小一间木屋,窗户正对着幻境大门,一睁眼便能看见那幻境中的景象。   虞清道那日被气昏了头的小青鸾告知了太多自己不知的过往旧事,当场惊的目瞪口呆,哇的吐了口血昏迷过去,倒是将小青鸾与柳青儿搞的有些手足无措。   虞清道醒来后气的目眦尽裂,红着眼说要找闻鹤才讨个说法,小青鸾连劝带压也没劝下他来,最后只得沉着脸同他讲,若是他真如了自己的愿,早早便揭穿了那虚怀宗主的真面目,那封霄阳做下的无数准备,便全成了无用功。   它料定虞清道舍不得自己这两位师侄,意料之中的看着虞清道慢慢冷静下来,沉默着红着眼咬了唇不出声,许久才问出句话来:“若是他真有完全的把握,又为何会被逼上了死路,连魂灯都灭了千年呢?”   梧九杳登时便没了话。   它思考了很久,最终给了虞清道一个这样的回答:“因为他是萧嶂,所以我信他。”   萧嶂是当年的天下第一法修,也是暗夜里的一道血色弧光,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说要保程渺的命,要看我成凰,要平定魔域,不都做到了么。”梧九杳声音极低,“你……再信他一回吧。”   “若是他做不到呢?”   “那我就去做。”梧九杳沉声道,眸中一片坚定,“大不了就是再死一次,就算再死上成百上千次,我也要把闻鹤才的命要了去!”   虞清道看着它脸上那与身形极不相衬的坚毅神情,沉默半晌,忽的哑声道:“我明白了。”   梧九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自那日之后,虞清道每隔几日都会来此一回,匆匆的来,留下些常用的东西,而后匆匆的走。   他肉眼可见的疲惫了下来,小青鸾并不多问,却也隐隐猜出了虞清道究竟都在做些什么。   三界逐渐变得不太平了——魔界异动频繁,就连梧九杳都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觉得像是有大妖降世的前兆,却又算不出究竟会降在何方、又是从何处来的如此浩大的威势,不免对仍在幻境之中的封霄阳更加担心了几分。   “魔界那些大族中都乱了。”虞清道揉了揉眼下的青黑,神情极为疲惫,他顿了顿,又问梧九杳,“若有一日,他成了这仙魔凡三界都不容的人,你会如何选择?”   梧九杳当时正趴在窗框上,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幻境,听见这样的一问,便也不假思索的答了:“我只要站在他身边就足够了,至于旁的,我本就是只野性难驯的妖兽,不是么?”   虞清道低低笑了声,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自嘲自警:“……的确是只难驯的妖兽,这样也好,也好。”   他说的太低太轻,梧九杳只听了一半进耳朵,却也并不在意,只继续盯着那扇坍了一半的大门。   这半年里,虞清道来寻他们的次数逐渐减少,魔界异动越来越频繁,柳家来了急召,柳青儿宁死不回,最后被家中高手一掌劈昏,直接扛离了草原。   梧九杳并不阻拦——他本就是冷血的兽,心中放不下多少人,而在它看来,修为尚浅的柳青儿留在此处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被早早带回柳家去。   最后那个一直等待的人,又只剩下一个梧九杳了。   他等了千年,见惯了这世间的人事变迁,如今只不过是半年而已……   他等得起。   ——   虚怀宗。   魔界异动,虚怀宗作为修真界中第一大派,自然要做出应对。   宗中早派了弟子探查,各类防范阵法也做的完备,就等魔族正式进犯那日。   虞清道回宗的时候,刻意绕过了所有的阵法,悄无声息的进入了山顶大阵之中。   阵中仍是那一桌几凳一竹林的清净样子,桌上摆了一盘残局,闻鹤才身着一袭鹤羽玄衣,一手执子,敛目观察着残局,见他来也不意外,只略略挑了眉,冷声道:“坐。这一局,可有法可解?”   虞清道将袖中已然探出头来的玉鞭塞回,松了松绷紧的身子,衣摆一撩坐在了闻鹤才面前,仔细观察一番棋盘上的残局,低声道:“将死之局,黑子被困其中,动弹不得……看似若白子步步紧逼,那取胜只在几步之间。可我认为,白子并无取胜之能。”   闻鹤才捻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之上,面不改色道:“为何?”   “白子虽看似占据战机,却是后部空虚,若有奇兵袭阵,便有了获胜的可能。”虞清道面容极冷,狠狠将一枚黑子按在了棋盘之中,目光如刀,直直瞪视着闻鹤才。   闻鹤才叹出口气,放下手中白子,声音是少有的温和,甚至于还带着些轻轻的笑意:“所以师弟你,是打算做这奇袭的黑子了。”   他甚至没有疑问,语气极淡,像是在阐述事实般轻描淡写,手指却微微一动。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整座大阵中的灵气猛然暴涨,齐齐涌向闻鹤才体内!   暴动的灵气将虞清道周身的衣物搅的猎猎作响,震的他吐出一口血来,泼在棋盘之上,给黑白两子上蒙了一层血色。   他索性再不遮掩,抹去唇边血迹,恨声道:“你竟连师祖的阵法都炼化了……闻鹤才,你究竟都在暗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不多。”闻鹤才袖手站起身来,仍是那副淡漠不沾红尘的样子,周身的灵气却涨到了可怕的程度。   他看着虞清道那张被压制的死死的、憋的紫红的脸,轻声道:“不过是给修真界做了个制造器物的法子、操纵了几个人的命数,又为了做出把好用的刀,废了些凡人的性命罢了。”   虞清道与他的实力本就相差极大,今日回宗本是抱了死志,暗暗咬了牙便要自爆,却惊骇万分的发现,自己体内所有的灵力突然失去了反应,与丹田和元神之间的关系也被彻底切断!   千年苦修所得一朝尽毁,他竟是被硬生生压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师弟,我早说过,你窥不破这天命。”   仍是那飘飘然若垂天之云的样子,仍是那副触不可及的仙人姿态。   虞清道怒极反笑,恨声道:“你是看明白了,却也不再该被叫什么道人什么仙尊了——连只畜牲都比你更要脸些!”   闻鹤才淡淡的看着他,叹道:“痴儿……”   “天命?我即是天命。”   “不过是道法自然,当以身合道罢了,这天地本就是浩大熔炉一座,死在我手中,也算是物有所值。”   他每一个字落下,虞清道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形容变老上一分,到了最后,竟是硬生生成了个头发枯白、面容苍老的老人,唯有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其中满是恨意。   “你这双眼睛实在好看……”闻鹤才伸手抚上他苍老无比的脸,伸手触碰着虞清道松弛的眼皮,“只是眼神太冷了些,我不喜欢,还是剜了的好。”   紧接着便是一阵不似人的惨叫。   闻鹤才放手之时,手中已握了满满一把物事,而虞清道的样子,已然是惨不忍睹、瘫软在地上,像是团毫无所觉的肉泥。   “师弟喜欢女体,那便终生雌雄同体,面老发苍,不死不灭,剜眼拔舌,去凡间历练一番吧。”   闻鹤才转过身去,再不看那地上被无数双白骨手掌拖入地面中的虞清道一眼,面容淡漠,像是刚刚除魔卫道归来一般,手中握着的却是自己师弟的眼珠舌头。   “算来也是时候了……那具养了千年的炉鼎,应当炼好了吧。”   ——   封霄阳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周围的风声忽的停了。   眼前的场景已然是变了个模样,是处如镜般平滑的小潭,周围看样子是从前栽了不少花草树木,如今却只剩下了些枯枝败叶,一片凄凉。   自那些枯枝败叶之中,渐渐凝出了道虚幻的魂魄,面目不清,身上的道袍却与封霄阳身上的那件极为相似。   这便是那位修为已臻化神期的李家老祖,李淮了。   李淮沉默不语,封霄阳却也不急,慢慢背了手,抬起眼淡淡盯着空中那道飘忽不定的魂魄。   许久,李淮才低低出了声:“……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虽离开了你那师弟,却并未离开浮空门多远。”封霄阳冷冷一笑,“你自己惹下的祸事,怎的还要赖到我的头上?”   李淮许久无言,半晌,嗓音微哑的出了声:“我只是不愿相信,竟是我自己一手将最珍视的浮空门推入了覆灭的境地……”   浮空门掌门常年不在门中,一是因为他向来性情懒散,不愿为门中事务所扰,二则是因他身份特殊,与魔界中一族之长结了世仇,是以常年在外游历,连建立门派之时都用的是假名,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将整个浮空门都赔了进去。   李淮贪酒,又常年在外走动,大多数时间都有着节制,不多去贪灌黄汤,生怕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走漏了风声。   朝廷批了将浮空门归为正派的手谕,李淮难掩激动,一杯玉液酒下肚,整个人便醉的眼冒金星,随意扯了身旁一人,话匣子一开,便将门中秘事倒了个干净。   他酒醒后便发觉了不好,急急赶回浮空门,自知与那魔人族长实力悬殊,便想着悄悄混入门中,能多救上几个便多救上几个,却意外看见了封霄阳状似癫狂、肆意滥杀的那一幕。   “我那时昏了头,虽看出你杀的只有魔人,却下意识的不愿相信眼前所见。”李淮话说的极轻极慢,似是带了无尽的后悔与懊恼。   封霄阳嗤笑一声:“可别了吧,你不是早就看出我是个魔人,想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干脆把我也送进地府里去,断了你那师弟最后的念想么?”   李淮苦笑:“先前确是如此想的,可我在这秘境中呆了千年之久,被生时记忆所困,久不得超脱,这才明白当初所想,究竟是多么幼稚。”   封霄阳起初虽没了神智,却仍有着节制,潜意识中仍是不愿伤浮空山上人的,甚至还为门中人撤走争取了不少时间。   凌轩断后,本是能成功撤走的,可恰恰就在浮空门中诸人撤至后山之时,局势猛然一变,山间升起道极盛的灵光,勾连成座山峦剑阵,将所有进犯的魔族拘入其中。   封霄阳本就神志不清,被这剑阵所伤,陷入了更深一层的迷乱之中,再辨不清敌我,撕开阵法,双目赤红着开始了无尽的屠杀。   “而我被剑阵反噬,五脏移位、动弹不得,只得躲在隐蔽之处,眼睁睁看着你将这门中诸人一个个杀死……”李淮苦笑一声,叹道,“灭门之恨,至今犹在心头,即便是千年已过,我也实在是无法对你产生什么除了怨恨以外的情感。”   “所以你就把我拉进了这幻境之中,让我再受一遍当年的疼、发一遍当年的疯?”封霄阳挑了挑眉。   李淮摇了摇头:“将你拉入这幻境之中的并不是我,若我有的选择,定然不会想再看见你一眼。”   封霄阳哼了声,不再多言——他与李淮二人之间,实在是很难选的出究竟谁更惨些,莫名便有了些同病相怜般的情感。   “我看着门中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都断了气,起初还怕的发抖,后来便是满心怒气,想大喊出声——分明操纵剑阵的人是我,为何要让他们为我偿了命,只留下我一个?”   “现在我明白了,我会成为浮空门中的最后一个人、会保留了千年神智不散,只是要为当年所做之事赎罪而已。”   封霄阳捏断凌轩颈骨的瞬间,那枚刻着“萧”字的铃铛滑落至地,裂出一道极深的痕迹,摔出最后一声散碎的铃响,一路滚到了李淮的藏身之处。   可直到铃铛碎裂,封霄阳都没有从迷乱中清醒过来,他依旧在幻想中杀着漫天盖地的敌人、期待着与心念之人的再度相见。   “我被反噬定了身形三日,三日后你早已离开,山上魔气弥漫,无人敢近,我便一人为这山上所有人收了尸……”李淮的语气中是掩藏不住的悲伤,魂魄也在微微的颤动着。   他花了些时间平静心情,慢慢自不知何处招来那两枚铜铃,低声道:“这两枚铜铃当时就在师弟身旁,我本以为这是师弟的东西,后来才知道,这竟是你的东西。”   封霄阳下意识就觉得不好,果然李淮的接下来一句便是:“这铃铛之中灵力极强,强行将我拉入了其内的记忆之中,被迫将你二人的前世今生看了个遍。”   “我这才明白,竟是我自己错了。一时为局所困,不但赔了满门性命,还牵连上了你这个本该与浮空门毫无关系的人。”   他说的诚恳,封霄阳却是慢慢黑了脸——照李淮这话里的意思,应当是将那铜铃中的记忆看了个遍,估计还包括那些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情节。   自己与凌轩之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究竟有多少人看见过?   “我那时修为已散,自知命数将至,便将铜铃中的一枚交予家中小辈,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你的手中,另一枚则带在身边,权做纪念。”   “你会进入这幻境之中,的确不是我所为,而是那枚铃铛认主,将你拉入了此间幻境之中。”   李淮面目不清,微微顿了一顿,分明是看不见面容的,封霄阳却总觉得他是将自己打量了一番。   他打量了封霄阳好一会,这才接上自己的话:“不过看你这样子……想来那另一枚铜铃是没有到你手上了。也不知我那李家现在如何……”   “十几年前李家满门被灭,仅剩一人存活,如今正给我当徒儿,剑术练的还算不错。”封霄阳淡淡打断他的话,看见李淮魂魄激动的颤抖后加了一句,“哦,你应该见过了,就是第一个被拉入这秘境中来的那小子。”   他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将空中那枚刻了“嶂”字的铃铛握入手中,道:“那小子一直以为那铃铛是他的家传之物,我再怎么混账也不能抢自己徒儿的东西不是。”   虽然已经抢了,就是抢到的是个假货——这话心里想想就行了,说出来多不好啊。   “原来是他。”李淮慨叹出声,语声中是遮掩不住的自豪与惆怅,“好啊,好啊……历经千载,李家竟还有一脉留存……实在是、实在是……”   千年时光斗转,李淮被这幻境所困,终生都无法从自己的内疚中脱出,如今得知家中竟有一脉留存,还成为了千年前那魔人的徒儿,在感慨激动的同时,心中也多少有些难言的复杂滋味。   这世间的缘分实在巧妙,纵使是他,也没料到千年后这世界居然还有李家人,居然还能有了这样奇妙的际遇。   “我救了你家那小子一命,又教了他剑术、带他入了仙门,四舍五入咱俩便算是扯平了,你也不必再在内疚中煎熬。”封霄阳将手中的铃铛随意一抛,听着细碎的铃响,面上带了惯有的浅浅笑意。   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欠苦命人的人情债,还是能结清就尽快结清的好。   李淮轻叹一声,身躯慢慢淡化,显然是幅执念已去、魂魄即将散于天地之间的样儿:“好。谢过萧公子……这铃铛从此物归原主,又知我李家仍有后人,李淮便也再无挂念了。”   “秘境之中的东西,公子想要的尽可拿去,余下的便全留给我家那位小辈。与公子同入这幻境之中的另一位公子安然无恙,待公子离开这幻境后自然也会一同离开。”   他能将神智留存千年,本就是极为艰难的事,已然到了强弩之末,若是封霄阳再进来的晚上几天,或许看见的便不是神智清醒的李淮,而是道痴痴呆呆的残魂了。   言语之间李淮的魂魄便已消散了多半,声音也变得断续起来:“我还欠了公子一顿酒,若有来生,定要与公子大醉一场……”   封霄阳清楚李淮如今的状况,便也不再多说,只懒懒道出句“好”,看着李淮的魂魄慢慢消散于空中,终是没忍住,多问了句:“凌轩与程渺究竟有没有关系?那铃铛为何会将他也拉入这幻境之中?”   “两人魂魄气息全不相同,我也不知他为何会进入这幻境之中……”李淮的声音变得极为微弱,“铃铛是死物……许是两人面容相像,认错了罢。”   “千年岁月已过,铜铃中的记忆或有缺损,我时候不多,无法将所知诸事都告于公子。”   “……只愿公子记住,你与师弟之间有前世之谊,曾立下道隐含天机命数的契书……”   这二人之间的爱恨都太艰难,李淮虽明白如今伴在封霄阳身边的那位程公子只是生了张与自己师弟相似的脸,却并不觉得他做的有错,只觉得这份爱意在封霄阳失去记忆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持续千年之久,实在是令人感叹。   或许这样,便是他二人之间最好的结局了吧。   封霄阳看着李淮慢慢散成无尽光点,眸中神色不定,垂眸瞥了眼手中那枚刻着“嶂”字、不断颤动着的铃铛,沉声道:“日后若让我发现你有任何想将我拉入幻境中的举动,我便将你同那枚刻着‘萧’字的铃铛一同扔进极渊去。”   铜铃的震颤猛然一顿,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我就剩下不到一年可活了……”封霄阳自嘲的勾了勾唇,“往日的风光再好,我也不想再多看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原主的这份爱太沉太深,他封霄阳接不住,也不想接。   他与程渺之间的情感,是那《仙途》中的叙述描写,是那凡间中的七年,是幻境中的缱绻,从来都不是千年前的什么前缘,也不是铜铃里的凌轩。   程渺是原主的替身也好,是原主的新欢也罢,可在他封霄阳看来,程渺就是程渺,是他的剑灵是他的皓轩主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我本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就不要再将那些早已忘却的过往翻来覆去的讲了。”封霄阳说完这句,神色猛地一厉,沉声斥道,“所以不要再把关于凌轩的记忆拿出来挑拨我和程渺的关系了好不好?棒打鸳鸯是要遭雷劈的懂不?”   铜铃被他骂的瑟瑟发抖,委委屈屈的噤了声,彻底成了枚摇不响的哑嘴铃铛。   封霄阳骂完了铃铛,自觉气顺了些,抬脚踏入李淮消失后出现的传送阵中。   仔细算算,他已经在这幻境之中呆了半年,虽比原书中那一年多的日子快了不少,却也是段挺长的时间。   也不知小青鸾与柳青儿现在如何了……   封霄阳这般想着,在天地颠倒的晕眩中察觉到了胸口处那股独属于莲纹的、极为熟悉的波动,也知道程渺安然无恙,还未高兴几秒,眼前便跳出了个极为熟悉的倒计时。   还有十一月零七天。   他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中的快乐瞬间便冲的烟消云散,垮着脸踏出幻境,刚看见自家徒儿那头洒脱不羁的乱发,便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响,紧接着是凌厉至极的剑气破空之声,有仙音鹤唳隐于其中。   封霄阳暗道不好,抬头望去,果见漫天浓云之中透出道耀眼灵光来,慢慢现出个白衣飘飘、淡漠仙气的人影来。   若说程渺是仙山霜雪、松上雾凇,冷漠仙逸,若流云浮雪,那这来人便如那永世冰封的寒冰凝刃,冰冷锋利,眼中空无一物,即便是正正与人对望,也不像是在看着什么活物,而像是在看那缠绕在世人身后、算不清解不明的天机。   是闻鹤才。   作者有话说:   很明显,闻鹤才他就是纯纯的有病(点烟)   ——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仙人赐书   他似被蜘蛛网缠住的猎物,一辈子都在拼命挣扎,却是逃不出闻鹤才与李致典两人共同编织出的一张浸满了算计欺骗的蛛网。   封霄阳脸上的神色瞬间便有些不好。   按照原有的剧情发展,的确是该到了闻鹤才与李致典相见的时机,可却全然不是两人该相见的时候。   这二人虽是在幻境崩裂后有了一面之缘,可那时李致典早已突破了元婴期,吞天七着也修到了第二重,这才得了闻鹤才的青眼,被强行塞了份手信,便算是与虚怀宗结下了缘分。   现在的李致典还只是个金丹巅峰的修士,根骨也还是那未曾洗炼过的杂灵根,况且这秘境不过是个凡间修士的执念所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入的了虚怀宗主眼中的玩意,那姓闻的老东西突然下凡作甚?   封霄阳对闻鹤才的印象相当不好——不单是因为先前在结契大典上那人突如其来的威压,也因为原书中的某些描写。   原主炉鼎之体爆发之时,恰恰是将李致典追杀的逃到了三界间隙、逼的他不得不用了那虚怀宗手信将自己传送到千里之外,这才逃出一条小命来的时候。   李致典对原主身上那股突然爆发出的诡异香气记忆极深,在虚怀宗修行之时查看了不少相关典籍,这才知道那是绝代炉鼎独有的信香,便胆大包天的对原主起了歹意。   主角李致典觊觎原主的炉鼎之体,借着自己虚怀宗掌门之徒的地位,冠冕堂皇的发了缉魔令,只说是魔尊身中奇毒,此时不灭更待何时,却又暗中放出了原主身具炉鼎之体的消息,果然引的修真界各大宗门纷纷异动,连那些常年清修的老祖们也纷纷出了关。   李致典深谙传销之道,真真假假的透了不少消息出去,各大宗门起初并不相信,可仔细一探,便也发觉了原主身上的玄妙。   毕竟他堂堂一个魔尊,在魔界动乱频频之时却不出面镇压,而是突然从凡间归来、闭了长关,怎么看怎么有鬼。   魔宫中除了个被囚的仙尊,还有不少被俘虏至此的修士,平日里虽行动受限,却也有眼有耳,魔尊身体有异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李致典借此机会,将原主身具炉鼎之体的消息散布开来,一时间闹的修真界满城风雨,虽都怀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却都将目光死死钉在了原主身上。   魔尊闭了长关,他手下那些魔人也就起了反心,跟随着一名突然出现的强横魔人攻进了魔宫,将闭关中的原主生生揪了出来。   原主也是时运不济,被揪出时正巧处于情期之中,被迫在仙魔两界所有人面前亲身证实了那炉鼎之体的传言,最后虽成功逃脱,却损了半身修为,又被垂涎绝代炉鼎之体的人如附骨之疽一般缠着,不得不过上了东躲西藏的逃难日子。   程渺也在这时趁乱逃出魔宫,正巧遇上了下山历练的李致典,便随他一同回到了虚怀宗,对原主恨之入骨,为成功复仇,开始在虞清道的帮助下修复损毁的丹田、恢复修为。   魔族造反的阵仗闹的太大,三界中稍有地位之人都知道了原主身具绝代炉鼎之体的消息,纷纷参与到了对他的追杀之中。   即便是那冷如冰霜的闻鹤才,也没能抵御得了绝代炉鼎的诱惑,明里暗里派了不少弟子出去,想将这炉鼎之体收入手中,却都是铩羽而归。   原主毕竟曾为化神期修士,即便如今损了半身修为,也不是随便一个弟子便能伤到的。   就连李致典,也没能成功将原主带回虚怀宗——可看过原书的封霄阳却明白,李致典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他早与魔界那位突然出现的魔人暗通款曲,在魔界中拥有了不少属于自己的势力,如今修真界的注意力全被绝代炉鼎吸引了去,正是李致典获取资源、努力发展手下势力的好时机。   原主在他眼里,不但是成仙的一枚好丹药,还是柄能助他除去修真界所有扎手硬茬的好刀。   李致典并不担心这颗丹药到不了自己的手里——化神期修士的元神躯体并不是那么好炼化的,即便是真有谁成功得手,也会迎来众人哄抢,并没有一口吞下的运气。   而这天下能有实力彻底吞下这炉鼎之体的,便只剩下同为化神期修士的闻鹤才程渺师徒二人了。   李致典很快便将主意打到了闻鹤才身上。   这位虚怀宗主看似淡漠冷静,实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为了成神甚至不惜用万人性命炼药,与李致典一拍即合,却又不愿彻底在修真界众人面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便命令程渺将原主活捉回宗中,冠冕堂皇的说是要与那频频进犯的魔界谈代价,暗里却提前准备好了炼制丹药的一应器具。   绝代炉鼎世间罕有,至少在闻鹤才活过的千万年里也只撞见了原主这一个,炼丹的法子还不知好不好用,直接将人活捉回来,要取血取血,要取肉取肉,无论那法子能不能成都有退路。   实在不行,用最原始的采补法子也是可以的。   程渺那时已然恢复了七成修为,却因天性慈悲,不愿遂了闻鹤才的意,追杀曾经的仇人魔尊,闻鹤才便想了个称得上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出来。   他先将程渺遣了出去,又联合李致典演了一出魔族突袭的好戏,将虚怀宗知道他闻鹤才私底下都做过些什么的人杀了大半,又将自己折腾的重伤不起,用着奄奄一息的样子告诉程渺,那突然袭扰、将宗中弟子杀了多半的魔人便是原主。   程渺本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眼见着从小照顾自己的师叔身死、师父重伤,便也硬下心肠,循着原主的消息一路追溯而去。   闻鹤才目的达到,还在做着一步登神的美梦,却突然发觉自己身上那些本是用来伪装成重伤的伤势恢复的极为缓慢,修为更是渐渐流失,震恐惊骇之余,也是终于发觉了自己身上的不对——他中了那能令人修为尽失、肢体僵硬的冰鸱毒。   而这要命的毒药,便是他自以为乖顺谦和的徒儿李致典下的。   待到封霄阳将原主一剑穿心、将尸体带回虚怀宗之时,便得了闻鹤才身死、李致典把持大局的消息。   那世人觊觎的绝代炉鼎,最终还是到了李致典的手里,而李致典也在彻底掌握虚怀宗大权后将闻鹤才做过的腌臜事和盘托出,彻底将虚怀宗与本就身份尴尬的程渺打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又与彼时已成为了新任魔尊的魔人联手,将整个修真界彻底清洗一番,搅起了长达十几年的腥风血雨。   程渺在这些年中,一直奔波在为虚怀宗赎罪的路上,无形中成了李致典手中的另一把尖刀,给了李致典完全将原主炼化、尝试登神的时间。   从头到尾,程渺这虚怀剑尊的名头都只是虚设。他似被蜘蛛网缠住的猎物,一辈子都在拼命挣扎,却是逃不出闻鹤才与李致典两人共同编织出的一张浸满了算计欺骗的蛛网。   他分明练着“我身无拘逍遥游”的虚怀剑法,偏偏终其一生都逃不过算计,所有对他关怀备至的人,最后都成为了桎梏他的枷锁。   也正因如此,封霄阳对这两人都没什么好感,李致典这辈子转了性成了他木头脑袋的乖徒儿,引得他满腔火气没处发,便统统堆在了闻鹤才的身上。   程渺还没从幻境中出来,封霄阳绷紧了身子,眼也不眨的盯着空中那飘然而落的人,余光瞥见李致典傻傻的拿了剑要往前冲,赶忙大喝一声:“回来!”   李致典被他吓了一跳,抓着重剑茫然无措地转回身来,见自己师父脸上一片凝重,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隐隐猜出了眼前这人并非善类,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封霄阳身边,低声道:“师父,这位仙人不是你认识的人么?我看他用的术法与你有些相像,还以为是什么熟人……”   封霄阳听的眼皮一跳,可还没等他揪住这木头徒儿的耳朵骂上几句,便见一旁气炸了毛的小青鸾“啾”叫一声,狠狠在李致典那不开窍的脑袋上叨了一口,看气势,像是要硬生生给这小子再啄上个一窍出来。   “这又是要干嘛啊?!”李致典被那毫不留情的一口啄的流了血,眼泪汪汪地捂住额头,声音不由自主的高了几分,“师父,你看,前辈他欺负我——”   “闭嘴,再不闭嘴我就把你腿打断。”封霄阳被他吵的额头青筋直跳,索性朝着李致典拍了道禁言术法。   解决了聒噪的徒儿,他便将目光转到了面前那一袭白衣的闻鹤才身上,眸色如刀,冷冷瞪视着来人:“乘风道人,好久不见。”   小青鸾早在看见闻鹤才的一瞬间便招出了周身灵气,浑身羽毛炸起,竟是比之前的样子足足大了一圈,神情警惕地盯着闻鹤才。   不知是不是封霄阳的错觉,他总觉得身旁的小青鸾口中传来了极低的磨牙声,竟像是比他对这闻鹤才的恨意还深重些。   闻鹤才走到距离几人三丈之遥便停了步子,神情淡漠的背了手,沉声道:“我实在是未尝想到,你竟也来了这凡间。”   封霄阳不置可否的轻哼一声,脸上满是不耐之色,烦躁道:“乘风道人来此,是为何事?”   “无可奉告。”闻鹤才脸上的淡漠神情与满脸不耐的封霄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目光掠过封霄阳,在一旁的李致典身上微微一定,“你竟收了徒弟?”   他将那“徒弟”二字咬的极重,李致典被他盯着,下意识觉得后颈一凉,赶忙缩了缩脖颈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乘风道人怎么看起来比他那位皓轩主事还冷些?简直是要把人活活冻死的程度。   而且这人虽说长得不错,可李致典怎么看怎么不觉得他是个好人,只觉得那眼神像是剔骨尖刀,看的人浑身发冷。   “没事就滚。”封霄阳不易察觉的挪了挪步子,挡住闻鹤才的视线,脸上少见的没了笑,右手虚虚一握,空中顿时便有了些不易察觉的空气流动。   闻鹤才的目光逐渐挪到了他那虚握着的右手上,长眉微微一动,淡淡道:“你竟还用着这把刀。”   封霄阳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猛地攥紧,心中烦躁无比,话音里终是染上了些薄薄的怒意:“干你何事?没事就快滚,我与你之间,没什么事可谈。”   闻鹤才冷声道:“我不是来寻你的。”   他缓缓抬了手,毫无感情的眸子慢慢转向了被封霄阳挡在身后的李致典,微微放柔了些语气:“我要找的是这位小公子。”   李致典被指的一惊,目瞪口呆的张着嘴,正要问问眼前这位看起来就冷淡至极的神仙是不是认错了人,便听见了自家师父冷厉至极的声音:“他也与你无事可谈。”   语句出口的一瞬间,封霄阳便听到了一声极为熟悉的机械音:【‘仙人赐书’为必经情节,若是在此中断,剧情将会发生始料未及的改变,宿主切莫意气用事。】   封霄阳冷哼一声,依旧冷冷瞪视着闻鹤才。   系统见他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干脆让那血红的倒计时占据了封霄阳所有的视野,机械音仍是冷漠至极的:【还请宿主慎重考虑,切莫意气用事。】   封霄阳与系统僵持半晌,最终还是咬着牙决定让步,可没等他出声,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色厉内荏的少年喊声:“这位前辈,你可是与我有事相商?”   那声音分明是紧绷的,甚至于因过分紧张,尾音微微变了调,声音却极高极响,震的封霄阳微微一惊。   他下意识皱了眉要骂,却在骂声出口的前一刻微微一怔,莫名有些淡淡的自豪,收敛了警惕神色,也不扭头看看李致典脸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情,只淡淡道:“去吧。”   李致典说出那句话已是花了全身的胆气,话音刚落地便后悔了,此刻听见自家师父这句辨不清究竟是什么感情的话,心中顿时更加惴惴不安,偷偷看了封霄阳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心中莫名便有了些底气,轻轻吁出口气,提心吊胆的从封霄阳身后走出,慢慢走到了闻鹤才面前,语声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轻颤:“这位前辈说要找我,究竟是所为何事?”   闻鹤才也不作声,只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直到将李致典看的出了满身的冷汗,才慢慢收回目光,淡淡道:“我看这位小公子根骨奇佳,不知有没有兴趣来我虚怀宗修习道法?”   虚怀宗?   难难难不成是那闻名天下的修真界第一宗门虚怀宗?!   闻鹤才点了点头:“不错。我姓闻名鹤才,号乘风道人,暂任虚怀宗主。若是不信,你可以先向你师父确认一番。”   李致典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过度震惊,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还真是虚怀宗……还是宗主亲自相邀!   可是一宗之主为什么会亲自来邀请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   他李致典又不是那传说中的超品灵根,怎么就得了这高人的青眼?   他被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惊得脑中嗡的一空,心中天人交战,登时便没了主意,下意识转了头,想看看自家师父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可封霄阳微微垂了头,李致典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顿时便更慌了,将嘴唇咬的发白,手也不易察觉的抖了起来。   “如何?”   李致典的脸色瞬间便又白了几分,见封霄阳仍是毫无反应,便也知道自家师父是要自己做决断,不得不强行冷静心神,抖抖索索的思考起利弊来。   而封霄阳也并不是有意冷脸——他在闻鹤才看不见的地方咬紧了牙关,喉间泛起了股铁锈味,尽量不引起两人注意的调动魔息,引入身后那扇看似毫无动静的幻境大门之中。   胸口莲纹跳的激烈,是那位与他一样在幻境之中被关了半年多的落魄仙尊要出来了。   可如今的情形,分明不是个适合师徒相认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最近写的好卡qvq   应该等开始火葬场了就可以好一点吧(抹眼泪)   等闻鹤才把信给了,再让这一对苦命的小情侣甜上那么一章,就要开始正儿八经的火葬场啦。   原书的剧情到这里就算是大致上清晰了,后面会补上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细节,也是封程两人会产生误会的原因,以及揭露一些从文章开始埋到现在的伏笔~   (简而言之就是快完结了嘿嘿,等火葬场烧完就可以正式完结啦!)   —— 第一百二十六章 难尝百味   “你在我心中,无可替代。”   秘境对莲纹的阻隔依然存在,封霄阳无法通过莲纹同程渺通风报信,便只好咬着牙暗中调动魔息,借着与铜铃的连接操控秘境,将程渺阻在了门内。   他感受着秘境中一阵一阵的灵力波动,不由得在心中苦笑——程渺想出来他理解,急的慌了神开始拿灵力轰秘境的门他也理解,只是这时机实在称不上好。   李致典脸色发白,咬着唇想了许久,慢慢将手中那柄大剑放了下去,脸上仍是一片犹豫之色,闻鹤才倒也不急,面色悠然的继续等待着,封霄阳却是再撑不住了,恨不得悄悄朝着自家那傻徒儿的屁/股上踹上一脚,让他快些做出决断,好将那苦命的皓轩主事从幻境中放出来。   “前辈所言之事,小辈明白了。”李致典思量许久,终是颤着音出了声,起初还没什么底气,却是越说声音越大,也敢直视眼前这位冷冰冰的乘风道人了,“恕小辈不能答应前辈。”   封霄阳在抵抗秘境中越来越盛的灵力的间隙听见了这么一句,深感欣慰。   不枉他好声好气教了这小子这么多年。   闻鹤才倒也不意外,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又道:“我知晓了。可否多问一句,为何不愿归于我宗?”   “前辈好意,小辈受宠若惊。”李致典的声音稍稍低了些,“虚怀宗乃修真界第一大宗,这全天下的修士怕是没有一个不想进去修行一番的。”   他顿了顿,握紧了垂在神色的手,沉声道:“可我早已有了门派,也早已认了师父。既是拜师,那便是终生的事,这天下哪有一个徒儿从了两个师父的理?还请前辈理解。”   闻鹤才面色无波,眸光在李致典身上定了半晌,轻轻叹道:“当真是个好孩子……罢了,你既不愿,我也不再强求。相遇即是缘分一场,我予你个手信,日后若有缘分,可来虚怀宗寻我。”   说着便从袖中摸了张素色书简出来,以指为笔,在上面行云流水的写了些什么,而后食指一弹,将书简送到了李致典面前:“凭此书简,你便有了虚怀宗客卿的身份,未来行走修真界时,也能方便些。”   李致典又是一惊,下意识的要惊讶出声,却在最后一刻止住。他拿不定主意,目光不由自主的又往封霄阳身上飘,见自己师父不易察觉的点头允许,便接下了这份薄薄的书简:“谢过前辈。”   闻鹤才脸上微露满意之色,正要说话,便被突然出声的封霄阳打断:“话也说了信也给了,你可以滚了吧?”   “你我虽分属两方,却也有着往来。”闻鹤才被他打断,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如此态度,实在配不上你的身份。”   封霄阳烦透了他话里话外那股高高在上的味儿,又怕这老变态嘴上没个把门的走露了风声,语气顿时变得更加不耐烦:“我想怎么样关你什么事?都说三观不合一言不发,你明知我不会听你说的话,自己在那里鸡同鸭讲些什么?”   闻鹤才被他怼的微微皱了眉,见封霄阳手中那隐隐的刀形逐渐凝实,也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怕是会惹出些事来,冷着脸点了点头,转身念动术法,身形瞬间便消失在了几人面前。   直到闻鹤才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封霄阳的感知范围,他才慢慢松了紧绷的身子,将阻止程渺离开秘境的魔息收回,直起身来轻轻叹了口气,转眼便看见了身旁满脸紧张、下意识伸手护着脑袋,生怕他给自己来一下的李致典。   他心中有再多的气恼,在看见李致典唯唯诺诺的样子时也是消了大半,无奈道:“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师父不像是与那位前辈关系好的样子,徒儿却接了他给的书信,是相当的不识抬举。”李致典可怜巴巴地瞅了他一眼,又低声道,“师父,你方才可是许了我接这手信的,千万别突然反悔,又想着将徒儿的腿打断了去……”   封霄阳被他闹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在李致典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低声道:“我与方才那位乘风道人,算不上是关系不好……”   按某个角度来讲,他俩之间应该算是肝胆相照的交情,毕竟原书中李致典是以原主与闻鹤才的身躯当了主药,又配合无数天材地宝,才炼出那枚成神丹来的。   他想及此处,轻轻“啧”了声,转身望着如水纹般波动起来的秘境大门,懒散道:“从某个角度来讲,他还算是你的长辈……只不过要记住这老东西不是个好人就是了。”   毕竟李致典与闻鹤才这二人在后续剧情里还有不少戏份,他总不好一开始就将那老变态身上的人皮全揭了去,可如果不让李致典提前对闻鹤才产生警惕,封霄阳自己有过意不去,只得隐约表现出自己对闻鹤才的态度来,巴望着自家不开窍的小徒弟能猜出些自己的意思。   李致典懵懵地点了点头,应了声“知道了”,顺着封霄阳的目光看向了动静颇大的秘境大门,惊喜道:“主事也要出来了吗?我在那秘境之中得到了不少修炼法门,正想与主事探讨一番呢!”   这话可就不太动听了——封霄阳磨了磨牙,觉得手有些痒,心道这小崽子当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起先是想入赘柳家,现在又在他这个正牌师父的面前明着暗着的嫌弃,着实是欠一顿好打了。   可他也知道,这小子若是真将那些东西拿到了他眼前探讨,自己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心底却多少有些气不顺,决定找个机会将李致典好好收拾上一顿,让他知道这逍遥门中究竟是该谁做主。   秘境大门在那阵波动中又坍了一半,从中传出个一身白衣、走的有些狼狈的人来,紧接着便慢慢隐没在了空中。   那人的脚步有些浮,似是强行突破了传送阵法、被反噬的脑中有些晕,急急走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却在看清眼前人之时微微一怔。   封霄阳见他走的不稳,正要上前几步,搀上一把,眼前便是突然一花,紧接着便进了个温热的怀抱之中,被抱的极紧,几乎可以听见那人胸腔中鼓噪的心跳声。   程渺将他抱了个满怀,头埋在封霄阳颈窝之中,鼻息间尽是那魔人身上特有的血气,低低出声,声音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在那幻境之中看不见你,方才又被一股诡异力量阻拦,差点便要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了。”   他抱的实在是有些突然,封霄阳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听完了这一句话才明白程渺为何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无比艰难地从程渺那紧的令人窒息的怀抱里挣出只手,轻轻在他绷紧了的背上拍了拍:“我不是全须全尾的正站在这儿么?你要是再抱的这么紧,那我估计真得出点什么事来了。”   程渺听见了这句带了些谴责的打趣话,却并不打算放手,甚至不受控制地又抱的更紧了些,呼吸乱了分寸,像是心绪激荡到了一定程度,再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行为。   二人在幻境中看似只呆了半年,却是将从前那些旧事齐齐经历了番。   封霄阳当时断了情丝,虽是看着浮空门历经百年,却对那段往事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感知,而程渺却不同——他进了凌轩的身子,便被迫将那持续百年的等待与最后期待打碎的迷茫痛苦,挨个儿经历了一遍。   铜铃中的记忆太过浅薄,只有亲身历经了那痛彻心扉、却又无法挣扎无法倾诉,如溺水般浑沌又痛苦的百年,才能体会到那故事中的两人之间,究竟有着多么深的恩怨纠缠。   他直到现在,脑内依旧萦绕着封霄阳双目赤红、面无表情拧断自己脖颈的模样,心痛与迷茫纠缠,又被那百年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占据了心头,被那股莫名力量阻拦时差些便急红了眼,生怕是封霄阳遭遇了什么不测,不要命般向着幻境大门拍了全身的魔息去。   封霄阳无奈,透过莲纹隐隐体会到了程渺如今的心绪,自知理亏,只得继续由着他抱,在低声安抚着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的程渺的同时,也狠狠剜了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重剑砸了脚的李致典一眼。   李致典被他瞪的毛骨悚然,下意识便觉得前途无亮,被重剑砸了脚也不敢喊,狰狞着脸拎起一旁莫名又气炸了毛的小青鸾,一跳一跳的进木屋中去了。   程渺花了好一会,才将自己的呼吸稳下来,却仍不愿放手,将脸埋在封霄阳颈窝处,隐约能感受到魔人皮肤下血管的跳动,让他明白自己抱着的是个抽了条长开了些的封霄阳,而不是从前那个遍体鳞伤、被伤的血肉模糊的魔人萧扬。   说来好笑,他在那幻境之中,即便是眼睁睁看着封霄阳将他的脖颈拧断,也起不了什么恨意,只在意识彻底断绝之时,觉得有些遗憾。   “凌轩还有句话没对你说。”程渺的声音里带了些哑意,“他不恨你,只是有些遗憾,没有对你说上一句……好久不见。”   封霄阳感受到了他语中强压着的难言意味,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那你呢?程渺,你又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一阵寂静无比的沉默,半晌之后,封霄阳听见那紧紧拥着的人低低出了声:“……在你心中,我究竟算什么。”   封霄阳一愣,正要如先前一般随便说上句什么话搪塞过去,却几乎是下一刻便察觉到了颈间的湿意,心瞬间便疼了起来。   他究竟把那个光风霁月的程渺逼成了什么样子……   话分明已然到了舌尖,偏偏却出不了口。   封霄阳慢慢环住了程渺的腰身,微微垂了眸,能看见他脖颈上剧烈起伏的青筋,在系统的高声警告里忍着蚀骨的疼痛出了声:“在我心中……你无可替代。”   话音刚落,心头的疼痛便停了。   系统的机械音冷漠至极:【剧情崩坏度达到65%,对于宿主的惩罚将在系统评判完事件严重性后发布……】   封霄阳直接忽略了它后面的话——大不了扣寿数,再不济扣魔息,最不济干脆把他剩下的三个感官全都要了。   他忍了十年,实在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了。   “不要再多想了,好吗?”封霄阳慢慢叹出口气,又拍了拍程渺绷紧的腰身,“我不是曾经的萧扬,你也不是凌轩……没必要将自己困进那虚无缥缈的过往里去。”   程渺一僵,慢慢放松了怀抱,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眼角却是极为明显的红了起来。   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耳尖慢慢红了起来,低声应道:“好。”   封霄阳说的不错,他是不该将自己困进那过往里去。   可毕竟还是酸——封霄阳也看明白了,程渺虽说是想通了,却仍是醋成了个内涵丰富的老坛,直到封霄阳牵着他的手进了木屋、几人围着小炉烤火的时候,那张冷脸上依旧有些别扭的不自然。   草原上秋天来的快,风又急,在外待的久了,只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寻不出一丝暖意,封霄阳几乎要将自己整个人贴到暖炉上去,才觉得身子暖和了些,一边图好玩的搞了不少串肉在炉子上烤,一边懒懒散散的同小青鸾闲聊。   几人重逢,第一件事便是交流情报——封霄阳三人在那幻境中呆了半年多,完全不清楚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唯一的信息来源便只剩下了个小青鸾。   而小青鸾不知为何,今天气性是格外的大,起初怎么也不愿意让程渺也听上一耳朵现在的形势,后来在封霄阳的强迫下不得不妥协,语气却仍是不情不愿的:“这半年里,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魔界之中起了不少纷争,眼见着是想要推翻了老大您,另立政权了。”   封霄阳:“……”   这叫“没什么大事”?!   他暂时忍住了将小青鸾揪起来狠狠揍上一顿的冲动,黑着脸道:“还有什么吗?”   “朝中的事处理清楚了,陈沛岚坐上了龙椅,柳青儿家里人怕她再在这里呆着出什么生命危险,便将她先接回去了……”小青鸾歪着头想了想,借机对着程渺的方向翻了个白眼,“再就没什么事了。”   它在这半年中将从前的记忆恢复了多半,也记起了自己对封霄阳本该是个什么样的感情,对程渺这个前世今生都得了封霄阳青眼的人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自然也没了什么好声气。   绝了,它梧九杳从前在程渺身边待了几百年,硬是没看出来这冷脸小崽子就是那引得自家老大魂牵梦萦、唉声叹气的心上人,现在又以失去记忆的状态陪着这二人过了快一年,居然还说了什么“压寨夫人”的话……   简直是亲手将情敌往自己的心上人怀里推,方法之蠢,都能将现在恢复了记忆的梧九杳气哭。   可程渺哭了有老大安慰,它要是哭了……梧九杳的目光在围着炉子烤火的几人身上转了圈,默默的收敛了颈间炸起的羽毛。   它要是哭了,它老大只会和以前一样给它邦邦两拳,然后把它倒吊在屋檐下吹草原上那能把人的皮都刮下来一层的冷风去。   梧九杳猜的不错——封霄阳原本真是这么想的,可看见小青鸾蔫头巴脑窝在火炉旁的可怜样儿,便也不忍心对它如此无情了。   这小东西毕竟在外面眼巴巴的等了他半年多,阴阳怪气一点也是能理解的。   正值秋日,草原上的牛羊都贴了一层秋膘,将肉长的又肥又细,火苗一燎,封霄阳穿起的肉串上便滋滋冒油,引的李致典不断吞咽着口水,等着自家师父撒好调料,便急急地给自己抢了串,连袖子被火烧焦了一片也顾不上,胡乱吹了几口便往嘴里塞。   他一口叼了半串,将整张嘴占的满满的,满足地眯起了眼,正要仔细品味一番这肉串的滋味,身躯猛然一僵,脸上神色几变,最终还是“哇”的一口将口中的肉串全吐了出来,大着舌头满脸痛苦地向着封霄阳诉苦:“似乎!这肉窜有毒!辣死徒儿饿了!!”(师父,这肉串有毒!)   李致典说的满脸悲愤——师父绝对是故意的!   封霄阳此刻口中正含着一块咬下的肉,听见李致典这含混不清的控诉,有些茫然,正想说自己觉得这肉串没什么味道,却突然懂了些什么。   这次是味觉……没准一块儿没有的,还有嗅觉。   他顿了顿,将口中那块突然就有些难以下咽的肉强行咽下去,做出个无赖的笑脸:“就是给你吃的,怎么样,够不够火辣?” 第一百二十七章 无归迷途   封霄阳心中有个莫名其妙的猜测,他隐隐觉得,系统好像并不是一个超脱位面的存在,而像是个有意识有感情的活物。   封霄阳将话说的无赖又随意,李致典被肉块烫了舌头,又被那激烈至极的辣味齁了嗓子,见自家师父这副样子,便也知道他定是故意的,眼泪汪汪的控诉了几句,在发觉自己如今哑着嗓子出不了声后干脆换成了灵力发声,试图打动封霄阳那颗冷漠无情的铁石心肠。   他也不求多的,只求下一次自家师父在捉弄自己的时候换个稍微轻些的法子,如今这副被辣哑了嗓子、烫坏了舌头,连嘴唇都肿了一圈的样子,实在是不太好看。   不过师父也是个奇人,居然真面不改色地将那块烤肉咽了下去——李致典一口气灌了半壶冰水,这才觉得喉咙中那股着了火般的烧灼感减弱了些,偷眼瞧着一旁将整串烤肉全部吃了下去、此刻正慢条斯理擦着嘴的封霄阳,眼中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敬仰。   封霄阳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本还存着些借机调侃的心思,心却随着肉串的消失慢慢沉了下去,待到咽下最后一口,便也没了打趣的心思。   他本以为自己这嗅觉与味觉同视觉一样,都只是失去了部分,可如今那样多的花椒粉麻椒粉撒下去,自己仍是毫无所觉,便明白这嗅觉与味觉,看来是完全失去了。   封霄阳心中再度响起了机械冷漠的提示音:【经系统分析,对宿主的惩罚已经确定:剥离嗅觉味觉,扣除剩余修为的20%,望宿主引以为戒,在接下来的剧情中莫要再犯。】   “你究竟是用着什么标准来评判的?”封霄阳本以为自己能够稳住那副毫无波澜的样子,却在听到系统那机械的声音后心中突然烧起了把火,语声中也透了些火气出来,“我只是说了句情话,并没有耽误李致典的成神进程,剧情也好好按着你的要求走了,为什么还会判定成剧情崩坏?”   【系统只是按照规则行事。宿主违反了自己的人设……】   封霄阳听的火气上涌,出声打断它的话:“我的人设?原书中可从来都没有说过原主是个连情爱都不敢直接说出口的人——我干脆挑明了说吧,原书中的魔尊封霄阳根本就是个配角,所有的戏份加起来也占不到原书剧情的百分之一,对他的描写大部分也都是在表现这个人多么多么残暴多么多么神经。”   “就这样一个接近于模板化、连面貌描写都不太多的反派,你跟我说能有什么人设?!”他气的咬牙,顿了顿才忍住了直接爆粗口的冲动,闭了闭眼接上自己的话,“原书作者都没将这个角色当过一回事儿,你却将他的过往全部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于还能发掘出所有原主生活中的细节?你不觉得有些诡异吗?”   这个问题,封霄阳早就想问了。   原主在《仙途》一书中的戏份少的可怜,全书中更是没有任何关于他前世今生的描写,整个人像是套模子般生产出来的、相当标准的反派形象。   可这莫名找上他的系统对原主的过往如数家珍,却在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上打了马虎眼,比如那存在于地宫之中的远古大阵与生骨花,再比如是小青鸾与他的关系。   如果真是超脱位面之外、全知全能的系统,是不该出现这样的问题的。   封霄阳起初觉得,是此间位面的天道知道系统的存在,并对系统进行了一番限制,才会导致系统对许多事情浑然不知,可在这十年的相处中,他也是逐渐摸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系统所知的东西极其有限,只对与主角李致典有过接触的东西有详细的记述,至于那些在原书中压根没有提到过、或是没有可能与李致典遇见的人物,页面便成了一片黑雾。   在这些页面上均是一片黑雾的人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那只缺了大德的狐狸与水鬼了。   这二位的人物界面一开始甚至都没有在系统中出现过,是在封霄阳接触到他们的时候,才突然出现在系统的人物页面之中的;那“狸猫嫁”的支线任务出现的时机更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就像是有个在这修真界人脉极广的人,附在了他身上,在透过自己的眼睛、用着自己的修为观察着世间的一切,再将得到的消息反馈给他一样。   令人茫然迷惑,也令人毛骨悚然。   封霄阳心中有个莫名其妙的猜测,他隐隐觉得,系统好像并不是一个超脱位面的存在,而像是个有意识有感情的活物。   这样的感觉,在系统百般阻挠他与程渺互诉衷肠之时格外强烈。   若不是他知道系统从始至终只存在于他的脑子里,都要以为系统是与他一样爱慕程渺却又不得机会,只能看着他与程渺亲昵无能狂怒了。   要怪就怪系统做的太过明显——那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惩罚,降临的时机似乎都是在他与程渺关系缓和一些、眼见着便要互诉衷肠更近一步的时候,最后的结果也往往都是激化了两人之间的矛盾、使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僵化。   封霄阳自认不是恋爱脑,可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系统做的实在是太过明显、又太过奇怪,不由得他不怀疑。   “你找上我,不会就只是想黄了我和程渺之间这段情缘的吧?”   他只是半感慨半打趣的这么一说,自己都觉得这猜测实在太过离谱,并没有太过上心,系统却像是被突然戳到了痛处,几乎是在下一瞬间便跳了脚,将倒计时铺了一层灼眼的红,在封霄阳眼前放的巨大,机械音里也少见的带了股极为明显的寒意:【宿主,我说过了,望宿主引以为戒,切忌不要再犯,下一次,宿主可能失去的,便不只是五感了。】   察觉到体内的异状,封霄阳脸上的懒散神色也慢慢消了下去,冷声道:“你是在威胁我。”   【没错。】系统竟是承认了。   “你也知道我这人对自己的命挺轻贱。”封霄阳冷冷笑了声,语气里满是没心没肺的嚣张,“我若是下一刻就死了,你还能换到谁的身上去?”   相伴十年,他也早看出了这系统色厉内荏、只能欺压他封霄阳的本性——这系统总把“如果下次再犯就换个人继续寄宿”这句话吊在嘴边,却一点也没有从他体内搬出来的意思。   封霄阳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来源于金手指的特殊照顾,只下意识地觉得其中必然有鬼。   系统的声音依旧冷漠:【宿主在寿数耗尽之前,是不会死的。】   封霄阳冷笑一声:“是么?你倒是口气大的很。”   “你也知道,化神期修士的自爆只在一瞬间,以你如今的实力,怕是来不及阻止。”他微微垂了眸,望着火炉中冒出的点点火星,“若是我在寿数尚未耗尽之时,在这全修真界人面前自爆,你猜猜你是将那些人全从地府里捞出来来的快些,还是将炸成了碎块的我恢复完好快些?”   他顿了顿,声音猛然间冷了下来:“又或者,你也会随着我一同炸成碎块、魂飞魄散,从此在这世间再也寻不见任何存在的痕迹,有任何的野心任何的愿景,都无法实现了呢?”   脑中是长时间的沉默。   过了许久,系统才低低出了声,机械音中透出一股难以察觉的紧张来:【你不会这样做。】   封霄阳听见这句,便知道他在与系统的争论中占了上风,冷声道:“你又为何如此肯定?原主本就是喜怒无常的人,若是真疯到了一定境界,当真可能做出自爆的事来,我也没有不去做的道理。”   他明白自己的样子瞧起来实在有些疯,可实在是不愿再忍下去了。   五感尽失、魔息散尽,体质又是炉鼎之体,几乎是拿脚趾头想都能猜出日后的生活该会过的多惨。   他不想自己过成那副毫无尊严的样子。   封霄阳是在赌,赌系统对他还有所求,赌系统对他的依赖性比所表现出的更强,赌系统不能容忍他这么快的就没了命。   他赌赢了——系统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却是隐约透出了些慌张意味:【你不会想死的,你不会想知道你死后,程渺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封霄阳不耐:“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程渺呢?我死也要拖着程渺的,你看,他如今就在我身边呆着,如果我下一秒就自爆,估计还能连带上他一块儿魂飞魄散去,也算是死也同棺了。”   系统被他噎的一滞。   过了好一会,它才重新出了声:【系统明白了。】   【系统会重新评估宿主的行为威胁度,并对已经施加在宿主身上的惩罚予以修正,请宿主尽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积极进行接下来的剧情。】   封霄阳在心中轻“啧”了声。   还“积极进行接下来的剧情”……就系统这样的做法,好好的活人都能给直接折腾疯了,更何况是原主这个心理不大正常的变态。   认怂就认怂,说那么多废话干嘛。   他将疯发的极有理智,垂着眸子思量了会,反握住身旁人的手,微微弯起了眼,传音道:“仙尊啊,你知不知道这草原尽头,那极北的寒原之上,有种生的极为好看的冰花?”   作者有话说:   系统的身份其实也挺离谱的(咳)   是目前已经出现的人物,宝儿们可以尽情猜一猜~   ——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来日再见   这样好看的人,日后再见,便是要兵戈相见了。   “仙尊啊,你知不知道这草原尽头,那极北的寒原之上,有种生的极为好看的冰花?”   炉中的火快要烧尽了,程渺正低着头将灰烬收到一处去,借着最后的热度将炉上剩下的肉灼熟,准备收拾起来当作李致典日后的干粮,被封霄阳这么没头没脑的一抓,险些将手上的肉串掉进火里去。   他皱着眉将肉串上被火燎焦的地方削了,有些莫名的低声问:“什么冰花?”   程渺从前总是在山上闭关清修,极少来凡间历练,对如今二人所处的这个位面更是毫无了解,一听这“冰花”二字,瞬间便有些茫然,下意识联系到了凌轩身上,眉头瞬间便又皱紧了些。   封霄阳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瞥了眼一旁睡的踏实的小青鸾与李致典,轻声道:“我那日在皇家书库中查阅典籍,发现这界面中有种极为好看的花种,与寻常花卉不同,只在冬日最严寒之时绽放,说是叶片花叶晶莹剔透,放在日光下一照便能映出无数奇特的颜色来,好看的紧。”   “如今正巧是初冬,想来也该到了那冰花含苞待放的时候,我便想寻些来看看。”   暖炉里的火苗已燃尽了,只留下些微微的暖意,煨的封霄阳懒懒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我本身是想自己去找的,可实在是懒得动弹,又是一时兴起,不好带着小青鸾和那傻徒儿一同兴师动众的去……不知能不能请动仙尊,帮我去采些冰花来?”   他说的懒散,理由也找的随意,巴望着程渺能看在请求的人是他的份上,问也不问的便把这事接了去,可程渺却不大买他的账:“你若是真想看那花,驾着车辇趁夜里去、早晨回来便是,为何要突然麻烦我?”   “这不是觉得仙尊近些日子事太少,想给仙尊寻些事情干嘛。”封霄阳困的眼皮直打架,索性歪在了程渺身上,一句话里足有三成是模糊的,还刻意拖了长长的尾音,“这样的小事你都不愿替我做吗?这世上的男人果真都是一个样儿,要往一张床上躺的时候嘴里说的甜甜蜜蜜,一下床便又唰的变了脸……”   程渺听的满头黑线,眼见着这魔人又要说出些他人难以启齿的浑话,一旁的李致典的也有了些即将醒转的面相,赶忙抬手捂了他的嘴,无奈道:“我应下你就是了。”   封霄阳这才满意,轻轻“哼”了声,闭了眼将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程渺身上,安安静静地听着耳旁的火花爆响声。   他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那是相当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的上一句“神经病”的称呼,脑中却是极为冷静的,甚至于连再与程渺相见时说些什么话都提前想好了。   毕竟对着一把结霜的剑、一个想要了他命的人,要想再如现在一般说些混蛋过分的话,还是有些难度的。   小青鸾碍于程渺在旁陪伴,没将自己所知的情报全部说出口,却借着两人之间的命契,将目前所知的所有信息全部细细禀报给了封霄阳。   魔界内乱闹的很厉害,说是有个突然出世、修为不知深浅的强横魔人带兵谋反,半年的世界已然将魔界的十分之一占了去,余下的十分之九也被搅的满城风雨,魔人中分为两派,一派是早厌烦了他的统治,不断与那强横魔人私下接触,明面上的抵御也变成了表面功夫。   另一派则是他封霄阳那些可怜的拥趸——如今正一边艰难维持着朝中的事务,一边竭力调动兵力以抵御那强横魔人的侵袭,对外都是一致口径,说当代魔尊如今正在闭关之中,待他出关,必然要将那强横魔人碎尸万段、收复失地。   可这其中的许多人自己也在长达半年多的等待中,动摇了原本那颗坚定不移跟着封霄阳走的心。   封霄阳进入秘境半年,期间是一张来自魔界的传音符都没法接,朝中魔人连发了几百张召回书,却都是石沉大海,在他宣称闭关的洞府外叫的口干舌燥,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不免也怀疑起来,当代魔尊如今究竟是处于闭关之中,还是干脆就不在魔界,或是在闭关中出了什么岔子没了命,再或者是实力大跌,无法再坐稳这魔尊之位了。   原主本就是杀出的魔尊之位,又是个本就不擅管理下属的,索性放任自己的下属想怎么闹怎么闹去,只要不去招惹修真界、触碰到他的某些底线之事就行,偶尔心情不好便挑几个看不顺眼的杀了,竟也是勉强维持了几百年的太平。   可这样的治理,终究管不了长久——如今魔尊失联,他这本就不靠谱的治理方法便彻底没了作用,不说全部,至少魔界中一半以上的魔人都起了反意,区别只在于表现与否。   封霄阳听完这一切,在感慨原主实在不是个好君主,管了几百年魔界还是这个乱样子,还没人家一个陈沛岚一个月处理的好的同时,也不得不提起了些警惕。   他是能够将魔界治理的井井有条的,可仔细一想,好像又没什么意义。   反正无论他治理的有多么好,这魔界最后还是要乱、还是要在洗牌后被斩去锋芒,被李致典收入手中的,他封霄阳管得再好也只是给他人做了嫁衣,还不如随便管管算了。   如今的警惕之心,不是来源于对即将失去魔尊之位的恐惧,而来源于那莫名出现的强横魔人。   按照小青鸾的描述,那位突然出现的强横魔人,大概率便是那身具半身古龙之血的苍景曜。   他对这位镇压完极渊便陷入了沉睡之中的前代魔尊实在是了解太少,只知道在原书之中,这位前代魔尊先是带兵挑了他的魔宫,逼得他暴露出了自己的炉鼎之体,却放出了个程渺,又与李致典联手,一同要了闻鹤才的命,剩下的便一概不知了。   据说前代魔尊与原主在某些地方极为相像,都是个行事极为随意的,封霄阳脑中的记忆不全,也不知道这传说是真是假,只下意识地提防了起来。   毕竟可是个半步成神的主,就算跟原主真有过什么关系,看他在原书中的那些铁血行径,也知道必然不是个善茬。   主角李致典虽心狠手辣,却终究在经历上少些,起初被闻鹤才玩的团团转,是在与苍景曜联手、学习了不少明里暗里的手段后才布下了那完备的局,将那老变态一步一步引进了套子里。   苍景曜坐回魔尊之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斩草除根,将魔宫中所有曾经的老人都送进了轮回里,连带着那时尚未离开魔宫的滕夭,却偏偏放了个程渺出来,逃出的程渺还偏偏遇上了李致典,怎么想怎么有鬼。   封霄阳从前便有过带着系统一同赴死的想法,却总没有下定决心,如今五感已失三感,又彻底与系统撕破了脸面,抓住了系统的把柄,便也彻底没了顾忌,将这原本搁置在心头的想法提上了日程。   系统无法捕捉到他心中的所有想法,只能在封霄阳情感剧烈时感受到部分,对他而言,便是有了空子可钻。   只要能时刻保持冷静,哪怕他下一秒就直接自爆了,系统也没法及时做出任何的反应。   封霄阳在过去那苦苦忍耐的十年中早磨出了性子,维持心绪无波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相较,实在是太简单了些。   “你不去歇歇吗?”程渺被他靠了大半夜,眼见着封霄阳困的上下眼皮往一处粘,却怎么也不愿离开,不免有些无奈。   封霄阳却好似被他这一句惊回了些神智,将嘴角的口水抹了,混混沌沌的撑起些身子,将自己在程渺身上靠的更舒服些,含糊道:“无事……就是想多靠一会儿。”   程渺无奈,只得由着他去。   封霄阳重新找了个舒服姿势窝好,却是忽然一丝儿睡意都没有了。   他与系统都明白,自己的弱点便是程渺。   系统会料定他不敢轻易去死的原因,便是程渺的存在。   封霄阳不舍得死——就像他方才所说的,他还想多靠一会儿,还想多与程渺呆上一会,至少要将那些寿数都消遣完再分开。   可程渺呆在他身边,终究是不够安全的。   原书中主角师父羽化的日子将近,封霄阳很快便要恢复自己的魔尊身份,而一恢复自己的魔尊身份,麻烦便会接踵而来,甚至于那位捉摸不透的前代魔尊,都可能会找上他。   他与程渺之间,始终有着道名为立场的天壑,现在尚能用“仙魔两界并无战事”这件事情遮掩,也能靠着他与小青鸾的配合遮掩,可若是自己脱下了马甲,这些事便都再掩藏不住了。   到了那时,程渺必然会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封霄阳想及此处,不免又是一叹——若早知现在,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去主动招惹程渺的好,如今两个人之间有了情意,做起某些事来难免会有些拖泥带水。   他二人要还是从前那在魔宫之中的关系,那封霄阳定然不会考虑这么多。   都是感情害人呐……   封霄阳悄悄瞥了眼身旁人清冷俊逸的脸,看着程渺眼中映出的微弱火光,不免还是有些感慨。   这样好看的人,日后再见,便是要兵戈相见了。   他也不出声,只悄无声息的看了一整晚。   第二日清晨,封霄阳望着程渺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的将莲纹之间的联系掐断了。   再见。   作者有话说:   晚了五秒,小红花没有了呜呜呜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屋漏偏雨   几乎是与此同时,封霄阳察觉到了一股从丹田中涌出的、完全无法抵御的热度。   李致典昨日刚从秘境中出来,本就累的要命,又遇见了个出现的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闻鹤才,遭受了生理与心理上的双重折磨,还想着找皓轩主事探讨一番秘境所得,却是一沾软铺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已在那架极为熟悉的车辇之上,身旁窝了个懒懒散散的封霄阳。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慢慢直起了身子,望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浮云傻了眼,看看身旁捧着一册话本翘了腿、正饶有兴趣看着的自家师父,又看看今天格外安静的小青鸾,疑惑道:“师父,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主事人呢?”   封霄阳正看的入神,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脸上顿时便有些不耐烦,“啪”地合了书撑起身子:“他替我办事去了,很快便会回来。至于我们要去哪儿嘛……”   他微微眯起了眼,将李致典上下打量了遍,待到将李致典看的浑身发毛,才收回了目光,又靠回了车厢壁上,懒散道:“你可是在那秘境中收获甚多,却不得章法,不知该如何将那些收获与感悟应用到实际之中?”   李致典有些莫名,下意识觉得自家师父与主事之间必然是出了什么事,点了点头:“是。因而徒儿才想与主事探讨一番,以求通透……”   “问我也是一样的。”封霄阳抬手打断他的话,“此番下山,你的历练已然足够,接下来需要的事,便是回门去将这些感悟都消化一番,以求尽快突破,成功结婴。”   李致典眼前一亮:“师父的意思,是我已然有了结婴的能力?”   封霄阳瞥了眼激动的涨红了脸的蠢徒儿,轻啧一声,抬手在他头上敲了下:“高兴成这样?我可没说你一定能够凝结成婴,只说是到了时机、有了可能,至于究竟能不能成功突破元婴境界,还需看你自己的造化。”   他敲的没留手,李致典疼的哎哟一声,却是笑的合不拢嘴,眉宇间尽是喜悦之色。   自己一个双灵根的孤儿,竟也有触到这元婴境界的一天!   李致典是个没见识的,这些年里虽听了无数有关于化神期修士的传说,也亲眼见识过修真之人的强大,对自己的要求却从来都算不上太高,极易满足,如今得知自己可能突破元婴境界,已是又惊又喜,觉得此生无憾、人生圆满,日后即便是真成了柳家的倒插门女婿,也不至于抬不起头来。   他被喜悦冲昏了头,喜不滋滋的坐到一旁打坐去了,自然也没注意到自家师父脸上那明显有别于寻常的严肃神色,以及今日格外逼仄的正红车辇。   李致典没见过好东西,小青鸾却是知道这车辇之中的奥秘的——这车辇实际上是封霄阳自己的一件法器所化,可大可小,身形越小速度越快,速度最快之时,便是一朵足下红云的样儿。   此刻两人乘坐的车辇极为逼仄,封霄阳站起身来便能碰到车顶,仅有八尺宽窄,连张小几都放不下,封霄阳是干脆将脚翘在了一旁的厢壁上的。   这样的大小,已然能够日行万里了,若只是回趟逍遥门,让李致典消化了近来的感悟,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且看老大脸上的神情……实在不像是要回门,而像是在躲着什么东西,急急避难般似的。   小青鸾与李致典一样,都是一醒来眼前便没了程渺的身形,虽说看不见自己的情敌固然好,可程渺突然消失、封霄阳又急急要赶回逍遥门去,以这二人的关系来看,着实有些太过奇怪了些。   它满心的疑惑,却碍于李致典在场不好发声,只得借着命契同封霄阳传音:“老大,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为何要如此突然的回到门中?”   “我逛累了,想回去歇歇嘛。”封霄阳闭着眼同他传音,即便是灵力传过的讯息,也带着股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懒散。   他仿佛看出了小青鸾心中的不安,又添了句:“放心,就算真有什么事儿,我也不会丢下你跑路的。”   梧九杳听见这么一句,几乎是下一刻便要怼上句“放屁,你上辈子就是这么说的”,却是在话音出口的前一刻硬生生止住了,望着封霄阳的眼神中带上了些极为复杂的感情。   它不清楚老大如今恢复了多少记忆,知不知道自己千年前在说完这句话后都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却隐隐猜出了封霄阳必然又有了什么下定了决心要去做的事,惊讶茫然之余,心中有多了些莫名的怒意。   就算是拿脚指头想,也能猜出封霄阳突然的反常必然与程渺有关——那冷冰冰的臭脸小崽子究竟有什么好的?   千年前封霄阳就这么栽了进去,魂灯灭的干净,最后虽保了一条命,记忆却没了大半,连带着魂魄都是破损不堪的,却一点儿也不长记性,千年后还要再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梧九杳气的心头直冒火,越看封霄阳越觉得他像极了个痴情过分的冤种。   它旁观者清,知道封霄阳与凌轩之间的过往时心情那是相当的好,满心以为自家老大要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了,却被封霄阳一句“可我还是选了程渺”堵的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好不容易将碎了一地的三观拼凑起来,却又被自家老大接下来的一句话打的眼冒金星:“他以为自己是凌轩的替身,醋的厉害,你也别戳穿了,就让他这么以为着吧。”   “至少日后若是被三界得知了我们之间的这些乱事,他也有的可辩。”   梧九杳:“……”   不是,您老究竟是有什么毛病?在同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两次也就算了,还非要玩这种“你猜猜我是不是把你当替身”的三俗戏码,实在是令人一言难尽。   这究竟算是真爱呢,还是单纯的癖好特殊?   它那颗使用年龄仅有不到一年的小脑瓜成功乱成了一团糨糊,望着封霄阳毫无波澜、甚至于镀着一层佛光般熠熠生辉的脸,差一点儿便要冲着他的耳朵喊出声“你清醒点好不好”——为了保证道侣的安全,不惜亲手送他一顶绿帽,还嘱咐身旁人一定要将这顶绿帽戴牢,这样的感情,是相当不利于后续发展的啊!   娘的,这二位真真是要气死鸟。   小青鸾打听到封霄阳那句“他也有的可辩”起心中就冒着火气,连气带酸的怒的乱七八糟,却被封霄阳这有些敷衍的话诡异的顺了毛,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封霄阳几眼,最终还是打消了将往事全部告知于他的念头。   老大反复警告过它不要说的东西,自然有他的道理。木溪也说老大失去的记忆与那个花了千年时间准备的计划有关,那就再多忍耐些时候吧。   况且那些事,也真没什么好说的——它实在是不愿让封霄阳回忆起过去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虞清道将清虚派掌门做出的腌臜事尽数说出之时,纵使是封霄阳,也听的心惊胆战,唯有一旁的木溪梧九杳二人面色平静,甚至觉得清虚派掌门还是心肠软了些,没有将事情彻底做绝。   修真界中一半以上的门派都在暗中炼制那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各门称呼各不相同,却都是不将那样的人当人看的。   可又有几人知道,这“东西”本是有名字的,叫百法偶,而这百法偶炼制的法子,起初是自那被奉为三界第一正派虚怀宗中传出的?   又有谁知道,这三界中的第一只百法偶,便是千年前一战在修真界闯出声名,一时风光无量,有“天下第一法修”之名,名如其人一般张扬肆意的虚怀宗上弟子,萧嶂?   百法偶的炼制法子,本就是闻鹤才研究出来的。   创始道法,必然会遇到无数挫折与失败,如今修真界中流传的炼制之法,已然是经过改善的版本。   最原始的百法偶,不但可以吞噬生灵血脉为己用、同时掌握多种法力,还能自由调整体质,甚至于创造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体质,比如封霄阳身上那莫名出现的绝代炉鼎之体。   百法偶本就是无数活人骨血修为炼制而出,天生便背了不少鲜血罪孽,老大千年前便活的极为艰难,千年后看样子也活的不大顺心,还是莫要将那些早已尘封出的往事揭露在日光下了。   毕竟那些年中的萧嶂,即便是以它一只妖兽的眼光看来,也过的有些太惨太疼了些。   ——   车辇被封霄阳催动到极致,几乎不到一个时辰,几人便回到了逍遥门中。   李致典下车辇时仍是那副高高兴兴的样儿,整个人像匹脱缰的野马,快快乐乐的撒欢,不用封霄阳多说,便自发自动地将整个门中全部清理了遍,甚至还不知从何处薅了些花儿来,摆在程渺门前,说是待到主事归来,看见这些花儿,心情必然会变得好些。   封霄阳望着那摆满了台阶的耀眼□□,心想程渺会怎么想他不清楚,他自己现在看着那些花儿倒是手痒的很,相当想给自己这不开窍的徒儿头上来上那么一下。   他看的眼皮直跳,最后还是决定忍了,手指一抬画了道法阵出来:“进去,为师帮你调息一番体内灵力,你注意凝神,看看能不能成功凝结元婴。”   李致典乖乖地应了声“哎”,却在经过封霄阳身边的时候抽了抽鼻子,慢慢皱起了眉,有些疑惑的看向封霄阳:“师父……你身上好香。”   几乎是与此同时,封霄阳察觉到了一股从丹田中涌出的、完全无法抵御的热度。   作者有话说:   放心理智点死也不敢犯上的(严肃)   只是某人的马甲要掉了而已……   —— 第一百三十章 身份揭露   如梧九杳所说,他毕竟是他的师尊。   那股热度来的汹汹,又恰好找准了封霄阳毫无准备的时机,只几息之间,便将他的神智掠去了大半。   眼前的场景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浮水,变得扭曲而混乱,身体热的惊人,只一瞬间,封霄阳便出了满身的汗,那质地极好的衣物成了累赘,缠在他被情/欲侵袭的身上,黏腻的令人作呕。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李致典还在一旁看着……   他脑中昏昏沉沉的没个章法,却也知道如今并不是个适合暴露出炉鼎之体的时机,将追究这情期为何会突然爆发的冲动暂时压下,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强行压制住了心中陡然而起的混乱欲/望,转身连滚带爬的冲向记忆中车辇的方向,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平地摔了个狗吃屎。   周身的疼痛暂时唤回了些神智,脑中却晕的嗡嗡直响。封霄阳顾不得多想,死死咬住牙关,用最快的速度撑起身子,正要继续寻找自己那驾在绿竹衬托下相当扎眼的车辇,抬起头来却什么都再看不见了。   他愣了好一会,身体被汹涌的情/潮反复冲刷,不由自主的轻颤了起来,无神的眸中透出几丝彷徨慌张,牙关却仍是紧咬着的。   只怕是但凡松开一丝,那些压制不住的喘/息呻/吟便会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帮助他人凝聚元婴的阵法因阵主的异常变得混乱,李致典看着眼前扭曲的阵法与突然开始浑身颤抖、跪伏在地上的师父,又是惊又是怕,伸出手去想将封霄阳搀起来:“师父?师父,你这是怎么了师父……”   空中的诡异香气浓重到了令人头晕的地步,李致典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却也在猝不及防中吸入了几丝,只觉得自己的脸慢慢热了起来,手心中也透了些细汗,却顾不得思索这些反常的状况都是因为什么,两手绕到封霄阳腋下,想将他从地上托起。   双手触及到自家师父的时间只一瞬,随即便被封霄阳猛地拍开。他拍出的力气极大,李致典几乎是瞬间便从手腕以下没了知觉,目瞪口呆的看着红了眼角、脸上不知是泪是汗,拼命压抑、却仍抑制不住地从喉中发出细碎喘/息的人。   封霄阳本就是在苦苦压制身体中的热度,躯体敏感的惊人,连微风吹过、衣物摩擦都会带来一阵阵难言的热浪,被他这么没轻没重的一碰,艰难维持的清明差点便要被完全吞没,将下唇咬的出了血,身体抖的像是筛糠一般,才硬是靠着疼痛压制住了要顺着自己徒儿身上的那股凉意、将整个身子都贴过去的冲动。   他在如潮水般一波连着一波的情/欲侵袭中勉强寻到了喘息的间隙,声音出的极为艰难,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系统!”   【宿主。】系统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刻一般,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应了声,机械音里带着隐隐的快意,【系统经过评估,决定维持原有的判定,并撤去对于冰鸱毒的压制、激发宿主的特殊体质,并彻底剥除宿主的视觉,以此作为对宿主的惩罚。】   封霄阳只恨系统在他脑子里,并且没有实体——若是系统敢出现在他面前,他就算没了这条命,也要把这东西活撕了。   【宿主,接下来的剧情,就完全不由系统管控了。】   封霄阳心中,忽的有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他没了几种感官,仅余的听觉与触觉便变得极为敏锐,忽的意识到了耳旁那越发急促的喘息究竟意味着什么,像是从天而降一盆冰水,将他昏沉的脑袋猛然间浇清醒了。   李致典是自己的徒儿不假,却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而他如今进了情期。   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又是一阵热浪翻涌,封霄阳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攥紧,石子将手心刺破,染上殷红的血迹。   他的恨意来的太过强烈,系统自然察觉的到,却毫不畏惧,只冷冷的笑了下,【您该高兴的。毕竟您从来不愿意听我的话,也不愿意按部就班的做剧情,如今这个样子,不正是您所期盼的吗?】   【到了现在,宿主做不做剧情也不太重要了。毕竟绝代炉鼎的身子,若是完全采补上些时候,也能使修为得以进境,甚至有可能一步成神。原书中的主角只得到了您的尸体,还没真正尝过这炉鼎之体的滋味如何,说实话,系统非常期待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系统的声音中满是恶意,完全不像是个没有自我意识的物件,而像是个活人,在冷眼旁观,冷笑着嘲讽他的狼狈一般。   封霄阳觉得这声音极为熟悉,却再没有任何继续考虑的力气了。   冰鸱毒失了压制,从丹田中蜿蜒而出,很快便蔓延到了封霄阳全身,将他身上的魔息与各类术法尽数吞噬,顺带着吞没了他身上的最后的几丝气力。   李致典被那股香气熏的头晕,终于迟钝的意识到了自己身体上那些不同寻常的反应究竟意味着什么,满脸惊恐的想要后退,却是动弹不得,甚至于被信香所诱,无法控制的向着封霄阳的方向踏出一步。   树枝被踩断的细碎声音传入封霄阳耳中,激的他猛地抬了头,原本暖棕色的虹膜如今已然完全变成了血一般的红色,无神的眸子精准无比地定在了他身上,哑声怒喝道:“李致典,我是你师尊!”   李致典被他骂的一怔,脸色瞬间便白了几分,仓皇的后退几步。   那可是他师父……是他当亲生父母看的师父!   怎么能对自己当做父母看的人有这样龌龊的欲/望?   他刚才脑子里想的,究竟都是些什么?!   李致典脸色苍白,只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师尊,下意识退了半步,想避的远些,彻底消除这诡异香气的影响,却又放不下如今满身冷汗、状况看起来相当不好的封霄阳,颤着声道:“师父……”   他话未说尽,便猛然顿住,被眼前所见惊的瞠目结舌。   只见封霄阳散落的乌发从发尾起,如潮水般褪成了耀眼的鲜红,眼下缓缓现出一道魔纹,五官也有了细微的改变,变得更加邪气狂狷,周身的气质更是如脱胎换骨一般改变,几息之间便从懒散随意的逍遥门门主萧沫,变成了暴虐邪魅的当代魔尊封霄阳。   李致典从未忘却七年前红发魔尊对他的追杀,怔怔盯着眼前忽然变了个样子的师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何反应,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场恶趣味的幻境之中,遍体生凉。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要出声问上一句,师父,你是不是在戏弄徒儿。   那个嘴上毫不留情,却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懒散师父,怎么会是凶名赫赫、手中握着无数条人命的当代魔尊封霄阳呢。   李致典惊的瞳孔骤缩,心中满是难以置信,下意识便觉得眼前的场景都是假象,脑中却无法控制的飘过无数他之前便已然意识到了不对、却完全没有多想的事:   难怪他说自己是剑修,剑法却差成那副模样。   难怪他身上一丝儿灵力都没有,却狂的像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三界第一人。   难怪他拿的出那么多的宝物灵石,难怪他看得出天阶术法……   难怪他从来对财物没什么具体的感觉,难怪他会面不改色的将胡点芳剥皮抽骨。   原来自己的闲散师父,竟是那杀人如麻的当代魔尊。   那些曾经觉得是过度揣测的猜想被一一证实,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却仍是那幅被他刻入了魂魄之中、成为了相当一段时间梦魇的脸,心中惊讶疑惑愤怒与无措交加,一时间竟将那股龌龊至极的冲动彻底压了下去,却仍是止不住的担忧着。   这个教他仙法、天天叮嘱他不能滥杀无辜,被他视为亲生父母一般的人,居然会是封霄阳。   李致典有些想笑,微张的唇却尝到了些咸涩的泪。   他有些无措的抹了把,握着满手的湿意,心中怒意与委屈交加,看着那个浑身狼狈、对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浑然不觉,蜷紧了身子,正一声连着一声嘶声让他滚的人,又是向前踏出一步,哑声道:“师父,戏弄我很好玩么。”   封霄阳的骂声猛然停住,似是感受到了他的靠近,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发现的变化,浑身一颤,下意识的慢慢向后退去,低声道:“滚……不要再靠近了……”   他的声音中,竟是少见的带了些有些惊惧的颤音。   李致典充耳不闻,望着面上露出些惊惧之色的人,只觉得讽刺无比,止不住的想笑,笑声却比哭声听起来还难听些、苦涩些:“……不对,我该叫你魔尊大人。”   现在想来,过往那些勤加修炼、满心仙法的日子,都像是个残忍无比的笑话。   是这个人授他仙法、一步步将他引入了修真的大门,让他看到了自己从前从来不敢想的另一番景象,却也是这个人,在最后一刻打破了他的幻想。   真是好笑,他一直以来尊敬崇拜、并以之为目标榜样的师父,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魔人。   还是曾经追杀过自己的那一个,是能站在三界顶端的魔界至尊。   那年萧沫于生死一线间将他救下,又传他仙法,对他勤加照顾,引的他忠心耿耿、甚至能够为了这人豁出命去,现在看来,却终究是一场精心计划过的戏码。   “七年,七年……你足足骗了我七年。”他眼泪掉的止不住,声音中却是带了点苦涩笑意的,“你玩够了吗……封霄阳你玩够了吗?!”   话到最后,李致典已经完全破了音,几乎是在嘶吼。   他早知道自家师父用的不是真名,也在相处中隐藏了许多,总幻想着自家师父的真实身份可能是一方巨擘,未来带他飞黄腾达——   可他怎么会是封霄阳,怎么会是那暴虐嗜杀的当代魔尊?   封霄阳沉默不言,只下意识的不断挣扎着后退。   李致典与他靠的太近,他几乎能听见少年那嘶吼中极力掩藏的泪意,心疼的厉害,却又打心底里怕着。   他是知道这炉鼎体质有多么要命的,也知道系统的目的,却打心底里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   怎么能真的和自己的徒儿搅在一起呢?!   脑中仍是一片混乱,李致典带着哭音的质问也忽远忽近,却句句都听的分明。   他有心想狡辩几句,却突然觉得,好像没什么要解释的了。   那些事的确是他做的,也的确没的争辩。   封霄阳只是有些遗憾——他本来想好好和李致典道别的,虽说具体情形还没想好,却必然不会像现在一样被撞破身份,狼狈又难堪。   而且还有可能做出些超越师徒关系的悖德事。   他脑中乱的厉害,一边是对系统的愤怒,一边是对自家徒儿的无尽内疚与惧怕,又要压制着越来越激烈的热度,怕自己真做出那样的事来,终是血气上涌,在李致典字字带泪、声声泣血的诘问中吐出一口污血,彻底昏死过去。   李致典被这口血惊的差点要丢了魂,几步赶到封霄阳身边,却碍于先前的遭遇不敢碰他,下意识喊出声来:“师父!!”   话音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正要输送灵力的手停在半空,眸中尽是挣扎之色。   就在他心中煎熬、犹豫彷徨之时,遥遥传来一声悠长凤鸣,紧接着飞一般冲来道青光,化作一个异域衣装的少年,抢在李致典接触到封霄阳之前,将那已然昏死过去的人打横抱起。   梧九杳幻化出的身形看上去似乎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抱着封霄阳却并不显得吃力,青蓝宝石般的眸中满是冷意,微微垂了眸,望着怔在当场的李致典,淡淡道:“他终究是你师父。”   李致典惊得一颤,看着转身要走的梧九杳,赶忙喊道:“你要带着师……带着他去哪里?”   “小子,你看出来他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了。”梧九杳脚步不停,周身青光大盛,缓缓包裹住二人,“想要帮忙,先把你自己的问题解决掉。”   李致典的脸瞬间便涨的通红。   “你要是真敢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梧九杳的声音冷的骇人,一脚踹开木门,抬手布下无数法阵,就要带着昏迷过去的封霄阳进屋。   “那你呢?你又怎么保证自己不会被影响到,不会有别的想法?师……他毕竟正处于情期之中……”青光将封霄阳包裹,那股诡异的香气也淡了不少,李致典终于迟钝的意识到这具有催/情效果的香气是从何而来,眼见着梧九杳要将木门关上,顿时便急了。   梧九杳冷冷打断他的话:“我舍不得。”   千年前时机最好的时候,他梧九杳都没有动过心思,如今又怎么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出手呢。   他早就知道这人心中的人从不是自己,那持续了千年的情意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他已然等了千年,连看封霄阳受伤都不忍,又怎么会舍得让他难过。   李致典猛然一怔,来不及去想这话中蕴含的多重意义,便听见哐当一声门响,被关门时带起的劲风吹起了几缕鬓发,惊得回过神来,听见了几声细碎的爆响。   他垂下眸,见是一旁封霄阳画下的阵法彻底消散成了光点,一时间心绪复杂无比,不知该如何是好。   青光将整座木屋包裹,那股诡异至极的香气慢慢散尽,李致典那些被信香所诱出的冲动也慢慢消了下去。   他定定的注视着那座凝婴阵法原本存在的位置,忽的闭上了眼,长长叹出口气来。   正如梧九杳所说,他毕竟是他的师尊…… 第一百三十一章 网罗旧事   不过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罢了,又哪有那么多能够用来解释的理由呢。   梧九杳心中远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   信香被拘束在小小一间木屋里,便更显得浓郁了几分,而封霄阳虽说是昏死过去,身子却仍不断的有着极小的挣动,梧九杳被他折腾的心浮气躁,从清心咒到无情决翻来覆去的念了无数遍,可依旧压不住那股被诱发而出的情/欲。   毕竟是单恋了千年的人,鼻息之间又满是那诱人欲/望的信香,说没有点别的欲/望定然是不可能的。   几乎只是看着封霄阳那张与千年前如出一辙的脸,他就有些目眩神迷,觉得自己能将整条命都付给眼前这人。   “老大,你这可真是要折腾死我……”梧九杳屏着呼吸苦笑一声,将封霄阳放在榻上,凝神聚气,将灵力缓缓释放而出,试图压制住这来的莫名的炉鼎之体。   按理来讲堵不如疏,压制炉鼎之体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释放,可梧九杳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又是个真君子,实在不愿意趁人之危,将封霄阳放到榻上便急急后退,与他保持着一丈距离,甚至干脆变回了原型,生怕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些未来要后悔余生的事。   只要暂时压制住这炉鼎之体就好……剩下的就交给那不知去了何方的臭脸小子吧。   娘的,想想还是很气,老大怎么就看上了他……   梧九杳并不知道封霄阳暗中切断了与程渺的联系,以为程渺真是如封霄阳所说一般,帮他出去办件事情,不时便会回来,便准备利用命契之便,将炉鼎之体暂时封住些时候。   他如今是个鸟样儿,打坐起来就显得有些滑稽,自己倒也不多在意,只透过命契将灵力一阵一阵的输送过去。   命契相系之人,是能够隐隐感受到对方心中的些许情感与想法的,梧九杳是只相当有自知之明的鸟,平时从来没有过想看看封霄阳在想些什么的心思,一是觉得这样多少有些过界,二就是怕自己看了老大的那些心思,酸的连与程渺的表面关系都没法维持下去。   再就是他先前神智尚未恢复,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小九这个称呼,懵懵懂懂的只想和老大贴的近些,也没有窥探他人心思的意识。   如今却是不得不看了。   梧九杳认命般叹了口气——希望日后老大想起这些的时候,能对他温柔点,杀他十几次就行了,复活太多次实在是有些过于煎熬。   命契连通的一瞬间,无数暧昧至极的景象瞬间涌入梧九杳脑中,在冲的他头昏脑涨的同时,也对这只活了千年依旧毫无那啥经验的青鸾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打击。   他的鸟脸扭曲了起来,颤着声骂了句娘,强行将满心的嫉妒和震惊压了下去,强打心神控制传入封霄阳体内的灵力,竭力想引导他体内混乱的魔息归位,同时勾画阵法,想将这情期暂时压制下去。   封霄阳这炉鼎之体毕竟是当年闻鹤才制作百法偶时加上的东西,虽说压制法子极为艰难,却总归是有法可治的,梧九杳与他有着命契,魔息的抗拒也会相对少些,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是出了满头的汗,控制的极为艰难。   千年前的萧嶂,明面上是虚怀宗的内门弟子,暗地里却是虚怀宗不能摆上台面的、用于杀人的一把刀。   他本就不是个爹生娘养的人,而是无数残魂死躯的集合体,强行拿秘法捏出了三魂七魄,又凑成了个有鼻子有眼的活人模样,披上张虚怀宗的黑色道袍,倒也显得肆意嚣张,像个浪荡不羁的潇洒少年。   可若是那秘法散了,这具看起来艳如耀阳的魂魄躯壳,便会如泥像般碎如尘土。   闻鹤才从来没想过把萧嶂当个人用,神情温柔的与他传授仙法也只是表象——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萧嶂所擅长的每一种道法,都是他一边听着少年凄厉至极的痛苦哀嚎,一边面无表情的执着拂尘一笔一划,尽数刻在他脑子里的。   这样的萧嶂,怎么能不将所有道法都修的精熟、用的老道呢。   梧九杳还记得,萧嶂的昼夜永远是颠倒的,每每从山下回来,都在夜深人静之时、都沾了一身的血污,而后强行将彼时尚且幼小的他从巢里掏出来,将他从梦中惊醒,强行将梧九杳这只小青鸾的生物钟搅乱成了猫头鹰的模样。   而后他会悄悄摸进程渺的屋子里,将那臭脸小崽子给他准备的饭风卷残云般塞下去,又悄悄留下些东西,而后一边咬着牙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一边不动声色的同程渺撒娇耍赖,总说自己疼的很,要师弟亲一口才能好,却从来不告诉程渺,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才会搞成这副遍身血污的模样。   而白日之中,他便会出现在虚怀宗一处极为隐蔽的阵法里,在无尽的痛苦与折磨中煎熬,将魂魄躯体拆碎又重组。   他是这天下的第一只百法偶,不比后面量产的那些百法偶可以自行修炼。   萧嶂的每一次修为进境,都是靠被迫吞噬别的生灵得来的。   他口风紧,梧九杳问了几百年,也不知道他为何死也不愿将虚怀宗那些表面下的腌臜事告知程渺,直到一次萧嶂喝的大醉,少见的没有在夜间摸进程渺的屋子里,而是将当时刚刚化出了些人形、还背着一对大翅膀的梧九杳拽了出来,寻了处鸟不拉屎的僻静地方,颠三倒四连骂带笑的诉了一整夜的苦。   也不能说是诉苦——萧嶂在他面前从来没掉过眼泪,那天晚上也只是眼圈微微红了点、声音稍微哑了点,话说的稍微多了点,比平常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起来更真实了些罢了。   他睁着眼睛望着天穹上的浩瀚星辰,轻声道:“我自己都嫌自己活得恶心,怎么敢和他说呢。”   “我见程渺第一眼,就知道他与我必然不是要走一条道的人……”萧嶂有一搭没一搭的揉着梧九杳翅膀上刚刚换出的柔软绒毛,“他是该做仙尊、该救苍生,话本里的仙人什么样他就该是什么样的那种。是该不把任何人看在眼中,只身独坐高台上,周身不染半颗尘的。”   “至于我嘛……”他低低笑了声,“我只要能保着这条命就行了。”   梧九杳这鸟笨,跟着虚怀宗上弟子学了百年也没学会人话,当时听了这句,想劝解他说你不能如此轻贱自己,嘴里却只吐得出啾啾声。   萧嶂也不知听没听懂那句啾啾里的意思,只勾了勾唇,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就……还挺羡慕他的。”   就像是永远只能呆在暗影里的东西,会不由自主的向往那得不到的光明一般,他从看见程渺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小崽子脸是真臭性子也是真硬,却难以控制的想与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只不过他自己也知道,就算是他看上去再怎么像个人,也终究只是一个人造而出的怪物罢了。   一对师兄弟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区别呢。   “那老东西也真是始终没变过,从头到尾都不是个东西。”萧嶂有些唏嘘地咂了咂嘴,懒懒的打了个哈欠,“程渺那多好的个小崽子,也能被他折腾成那副模样……”   有时他真的很好奇,闻鹤才收程渺为徒,究竟是真想养个天资卓绝的小徒弟,还是有些暗藏在心的心思没有说明。   你说是养徒弟吧,怎么会有师父连给自己徒弟一口饭都不愿意,能把程渺生生饿出胃病来,平日里除了会教他几招剑法,别的关注照顾一概没有,给程渺一个掌门弟子的屋子比虚怀宗上的马厩看上去还凄惨几分,又是在终年冰封的虚怀峰上,若是没有他的暗中照顾,只怕程渺不但要被折腾出胃病,还得被生生冻掉几条胳膊腿。   可你要说他是别有心思吧,闻鹤才这百年里却又没表现出任何要利用程渺的迹象,还将他的声名宣扬的三界皆知,就好像生怕这徒儿不够出名不够招人敬仰的,完全是个要把程渺培养成接班人的样儿。   从个细节来讲,两人所用的武器便有本质上的区别——他那把长刀是自己拿妖兽骨头炼的,和自己一样都是个杂到了极致的杂种,程渺那把霜落却是闻鹤才亲手打的,甚至为了寻到炼制的材料,还受了不轻的伤,调息了百年才好,也在无意中减了萧嶂百年的煎熬。   萧嶂没亲身体验过正常的师徒关系,只下意识觉得闻鹤才对程渺的态度有些奇怪,却说不出什么地方奇怪。   “那老东西怕是死也想不到,我会喜欢上那臭脸小崽子……”他有些得意的哼了几声,脸上却又慢慢的多了些惆怅神色,“不过我这样的居然也会有情感……真是怪。”   “那小崽子要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怕是能吐的把隔夜饭都倒出来。”萧嶂微微眯了眼,似乎是在幻想程渺得知实情时的难看脸色。   梧九杳听的心惊胆战,轻轻又啾了声,提醒他多少收敛些。   萧嶂揉了揉它脑袋上突兀立起的几根翎毛,懒散道:“放心啦,我还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干的……况且我对那小崽子可能也没法做出这样的事来。”   思来想去,还是有些舍不得。   他总觉得,程渺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继续光风霁月、继续练他那大道无情的虚怀剑,继续当朵冷冰冰不染红尘的高山雪莲就好了。   千万不要如他一样,也成了那老东西手里的一把刀。   可又凭什么呢?   凭什么老大受了多少疼多少苦那小子都看不见,凭什么老大要在无尽的疼痛里煎熬、连个名分都没有,凭什么那小崽子就能被别人一声叠着一声仙尊的叫?!   梧九杳听的疼惜又无奈,气的半个身子都炸了毛,却碍于萧嶂还在身边不能发作,只得从口中发出些急促的啾叫,用着自己的法子把程渺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就是想护着他——小九你再叫我就把你炖了去。”他屈指弹了下梧九杳的脑袋,声音里带了些淡淡的笑意,“总不能让他也活的跟我一样,不像个人样嘛。有我一个不是东西的就够了。”   梧九杳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周身炸起的羽毛却慢慢垂了下去,是个有些臊眉耷眼的样子。   萧嶂说的都没错,它也明白这一对师兄弟都过的不容易,虽仍是对两人遭遇的不同愤愤于心,却也知道自己这位老大不是它一句话就能打动的。   它甚至觉得老大的歪理挺对——比起两个人都惨的不像人样,只有一个人惨点,好像还能相对好一些。   后来梧九杳学会了人话,也等了萧嶂千年,终于明白了当年萧嶂给自己说的话里大多数都是在胡说八道,只有几句是真心,就比如那句“我就是想护着他”。   不过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罢了,又哪有那么多能够用来解释的理由呢。   萧嶂失踪后都干了些什么它全不知情,却从命契传来的散碎画面里看出了他对程渺的情意有多深有多重,一时间真是什么滋味都尝遍了。   那枚刻着“嶂”字的铜铃悄悄从灵戒中飘了出来,观察了一番现在的景象,觉得是个趁虚而入的好时机,索性相当唯恐天下不乱的悄悄将灵力送进了封霄阳的眉心之中。   在火上浇油这点上,它倒是像极了自己的主人。   梧九杳一边忍着满心的酸意,一边竭力操控着自己的灵力,强行将封霄阳体内紊乱的魔息引导归位,心口酸浑身疼,又在引导的过程中,发觉封霄阳周身的经脉相比于千年前的简直像是判若两人,引导的极为艰难,只觉得自己就是这天下最凄惨的鸟,不但要在自己心上人情期的时候保持本心,还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心上人和情敌卿卿我我。   再救上些人,他梧九杳怕是都能功德圆满直接成佛了。   铜铃唯恐天下不乱的给他又加了一把火——命契传来的景象变得更加乱七八糟,梧九杳需要分出不少的心力,才能让自己不被这延续千年的一段孽缘卷进去,整只鸟都蔫了,身上的羽毛甚至都掉了几根下来。   他郁闷无比的叹了口气,只得强制自己去想这千年里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想借此维持冷静。   青鸾一生只许一个,梧九杳大小就知道自己喜欢老大,这千年里从没对别人动过心思,是只相当忠贞的鸟。   说起最绝望的时候……就是他背着一双看起来大多有点畸形的翅膀,悄悄摸进了虚怀宗弟子堂里,然后亲眼看见那盏被放在边缘、灰不溜秋,小的仅有鹌鹑蛋大,连个名字都没有的魂灯,一点一点的弱下去、暗下去,最后彻底冒了烟,灭的干净。   梧九杳的人形,就是在那一瞬间彻底化出来的。   他躲在角落,看着闻鹤才将那盏魂灯收入灵戒中,抱紧了怀里不断挣扎的黑猫,即便双手被咬的血肉模糊,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静静的看着。   萧嶂是没有名分的,甚至在弟子堂中也没法有个看起来阔派些的魂灯,只得自己去杂物房要了节小的连名字都没处写的蜡烛头,随便滴了几滴血上去,也勉强能用。   闻鹤才如了萧嶂的猜测,的确是对程渺别有所图,只是与萧嶂的用途不太一样而已。   若说萧嶂是他用来暗中杀人的尖刀,程渺就是他用来明里造势的霜剑。   暗里的威慑要有,台上的戏也要演,闻鹤才深谙此理,索性将程渺养成了个彻头彻尾、话本绘卷里最标准的仙人模样。   他知道萧嶂对程渺有情,却从没放在心上,直到程渺修炼到了大乘巅峰,要渡那仙途上的第一道天道劫,意外被天雷轰出了隐藏多年的心魔,那心魔却偏偏生了副萧嶂的模样,他才意识到,原来这把看起来冷情冷性的霜剑,也是有着感情的。   程渺天生缺一魄,又生了心魔,差些便要渡不过这天道劫,萧嶂拼出了半条命,又拿自己那拼凑而成的魂魄补全了程渺的魂魄,才保下了自己这小师弟的一条命。   闻鹤才全程只是冷眼看着。   八十一道天雷,程渺扛不下的,全劈在了萧嶂身上。   萧嶂毕竟不算是人,硬抗了几十道天雷,整个人碎的掉零件儿,还是被闻鹤才给拼回来了。   程渺虽被补全了魂魄,也过了天劫、成功进阶到渡劫期,却怎么也醒不来,闻鹤才使尽了法子也无法唤醒他,似是意识到了些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脸色都黑的吓人,直到将萧嶂逼上了死路,亲眼看见那盏魂灯灭了,神情才恢复到从前的冷淡模样。   萧嶂救回虚怀宗上的灵兽足足有上百只,最后余下的就只剩了梧九杳木溪同那只脑子缺根弦的黑蛟三个,剩下的都被拿去当了百法偶的原料。   梧九杳跑的早,自己在灵兽峰里躲了许多年,直到听说虚怀宗上闭关多年的剑尊程渺出了关,还一举突破到了化神期,才动了心思,借着拜会的路子悄悄摸上了虚怀峰,想看看那小崽子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八十一道天劫、记不记得自己曾经爱过什么人。   他看见程渺比先前更冷,也比先前长开了些,却再不记得过去诸事,像是块无知无觉的千年寒冰,正巧长成了闻鹤才最想要的样子。   梧九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躲回这凡间灵兽峰之中的,只觉得萧嶂不可能就这么去了,便在灵兽峰中闭起关来。   梧九杳想向闻鹤才报仇,想的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恨的疼,却始终记得萧嶂离去时,让他等上一千五百年再去复仇的话,拼了命的修炼。   或许这些都在老大的考虑之中,或许只要他再多等上些年,就可以等回来那个嚣张任性的少年。   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妄想,可若是连这唯一的念想也没了,他还能怎么把命数耗下去。   好在是等回来了。   梧九杳强打心神,有些无奈的看了看自己灵力耗尽、已然亏空的丹田,咳出一口精血,索性拿凤凰悠长绵延的生命力反哺起封霄阳来。   不过是日后涅槃重生的时间要多花上些年岁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始终想知道,萧嶂失踪的那些年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铜铃如了他的愿,将那些属于萧扬和凌轩的过往一一展示在了梧九杳的面前。   梧九杳看的目眦尽裂——他想过萧嶂失踪后的日子过得不好,却从没想到竟会过得如此不好。   闻鹤才给萧嶂准备的,的确是必死之局。   这世间有什么人,能在孤身屠尽那妖界三大部族中的两个后安然无恙?   萧嶂命硬,最后居然是活下来了,只是躯壳被重新组了一遍,魂魄也碎的满是裂痕而已。   还恰巧遇上了渡红尘劫的程渺。   也不知是萧嶂那用来修补程渺缺失一魄的魂魄太过驳杂,还是那些残魂在多年的煎熬中彻底磨灭了属于自己的特性,居然与程渺原本的魂魄结合的极好,甚至好到了能让这个天生魂魄缺损的人也会渡红尘劫的地步。   梧九杳不得不感叹,这两人当真是孽缘深重,一个渡红尘劫、一个断了情丝,居然也能遇见彼此,双双失忆后竟也能有相遇的机会,还能发展成现在的关系,也不知是月老花了多大的劲、多少的红线,才将两人捆成这副死死纠缠在一起的样儿。   萧嶂会不定期的走火入魔,实际上是有原因的。   百法偶本就是个极不稳定的存在,他又把自己折腾的太狠,几乎是每天都在形神俱灭的边缘疯狂左右横跳,会失控简直是不出意料的事。   直到将凌轩的脖颈生生捏断,萧嶂也没有恢复自己的神智,又或者说,他从那一刻起便疯了,疯的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   两枚铜铃,一枚从中间裂了条缝子,另一枚则被失去神智、被吵的烦躁无比的萧嶂从颈间连皮带血扯下,落入泥地之中。   后面的事,便只是些零碎的画面了。   萧嶂疯的透彻,疯到成了个魔人,卷进了魔界争权的大乱里,靠着一路杀伐坐上了魔尊的位置,却一直记不得自己已然杀了凌轩,还傻傻的去凡间不断寻找着那份熟悉的气息。   再后来就是程渺出关,封霄阳移情别恋,为了仙尊与修真界签了停战合约,又办了声势浩大的结契大典。   梧九杳起初还酸的不行,看到后来,心中就疼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只觉得萧嶂实在是受了太多太多的苦、太多太多的疼,觉得整个虚怀宗上下没有一个人是好东西,觉得这对师兄弟之间的孽缘实在是太深也太乱,他一个局外人看着,都觉得这爱实在是太累太苦了些,不如早早分开,两相欢喜的好。   凤凰的生命力毕竟强横,梧九杳又是个不惜代价的,直接用了两成的精血出来,废了百年修为、熬了整整六个时辰,将梧九杳生生又耗回了刚刚涅槃重生时的样儿,才将封霄阳身上暴走四溢的魔息彻底压制住,勉强算是暂时渡过了情期。   梧九杳停止灵力输送的一瞬间,眼前便是一花,整只鸟本身便只剩下了小小一团,脚下一晃更是站都站不住,在地上球一般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缓过气来。   他想扑扇着小翅膀飞上去看看封霄阳如今的状况,却是一丝儿力气都提不上来,脑中又被方才看见的无数景象搅的乱七八糟,只好通过命契确认封霄阳现在已经勉强恢复了些。   千年孽缘像是块沉重的石块压在他心口,整只鸟都被堵的上不来气,脑中昏昏沉沉,像是跟着他师兄弟二人在那些尘封的过往中走了遭,心绪乱到难以收拾,无意中略过了封霄阳切断莲纹之间联系的那一段记忆。   若它没有将这段记忆忽略,必然会意识到封霄阳身上的不对劲,不会将余下的希望都给在了那去向不明的程渺身上。   “老大体内那股诡异的力量,似乎越来越重了……”小青鸾用翅膀撑起些身子,感受着命契中传过来的信息,幼嫩的声音中是与外表极为违和的严肃。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力量,却能隐约感受到它的强大,不由自主的忌惮了起来,却是毫无办法。   这种力量,仿佛就是封霄阳魂魄虽残碎不堪,却能从千年前一直维持到现在不散的原因。   可究竟是谁留在他身上的?老大记忆中只有零碎场景的那些年里究竟又发生了些什么,为何当初要让他等上一千五百年,才能自由行动?   梧九杳心中疑惑渐深,缓了缓气,顺着垂下的床幔爬到了榻上,抬眼便看见封霄阳紧皱着的眉头,与微微颤动着的唇。   他情期已褪,脸上没了情/欲带起的红潮,又闭紧了眼,脸色苍白、眼下青黑,便显出了些平日里难以发觉的憔悴颜色。   梧九杳看的心疼,体内的灵力却早耗了个干净,只得蹭到他颈边窝着,竭力想暖暖封霄阳的身子。   似是感受到了脖颈上的热度,封霄阳的眉头皱的更紧,梦呓般低喃:“……程渺,程渺……”   梧九杳听的心中苦涩,却始终未曾出声,只是张开翅膀,想将自己能够温暖到的区域极力扩大几分。   等了千年,也该明白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强求也是得不来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罗地网   “想要我?那便让本尊看看,尔等可有这样的本事!”   信香爆发而出的同一时间,山下的小城之中,有道冷若冰霜的白衣身影似有所感,慢慢抬起了头,长眸微眯,正正看向了逍遥门的方向。   那信香来的汹涌,只一瞬间,便充斥了整座小城,纵使是毫无修为的凡人,也被这信香诱的目眩神迷、迷乱一瞬,城中瞬间便多了无数混乱场景,那道白衣身影却仍是冷静自持的,甚至于微微勾起了唇,似是个志得意满的笑。   半空中传来一声悠长凤鸣,一道青光直奔山顶而去,紧接着那汹涌而来的信香也随之消失,城中的凡人慢慢恢复了神智,都觉得是自己撞了邪,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那小鸟来的倒是快。”白衣人面容一肃,轻声低喃,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慢站起身来,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茶楼之中。   “不过这一下,便也足够了……”   “传令下去,绝代炉鼎现世,就在这凡间小门之中。得此炉鼎,有成神之能。”   ——   十余日后。   天清气朗,是个好日子,可若仔细查看一番,便能从这一副冬日好景中敲出些不对来。   整座小城之中,充斥着无数道强横灵力,甚至还有些披着斗篷的身影暗藏其中。   逍遥门山上的树林之中,更是划过道道人影,呼啸间树叶摇动、树影婆娑,树叶萧萧的间隙里,隐约飘出三言两语:   “那绝代炉鼎的传言,究竟能否当真?”   一旁的修士递了个眼色过去,示意他噤声:“那可是虚怀宗的消息,哪有不真的理?”   “可虚怀宗若是真掌握了这绝代炉鼎的消息,又为何不自己来,将这绝代炉鼎收了去?”另一位修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   “你怎么知道虚怀宗就没有来人?”那名修士压低了声音,眼睛四下转了圈,“你看那边,鬼宗、地刀门、合欢宗……就连清虚派都来了人!这样大的阵仗,若是消息不真,又为何会尽数到了这小城之中?”   “如此多的人马,那绝代炉鼎当真会流到你我手中?”   “噤声,噤声!”修士在同伴头上狠狠敲了下,“这天下的机缘,怎么能注定呢?就算得不到那绝代炉鼎,能看见这样多的仙家,也算是值当了。”   一位清虚派弟子似是听见了二人之间的低声议论,鹰隼般的目光瞬间便扫了过去,待到察觉出眼前二人均只有金丹出头的修为时冷哼一声,传音道:“掌门,这树林中仙妖魔皆有,弟子尽数查探了一遍,没有比我派来人更多的。”   高空之中,几道身影隐在浓云之中,居中之人发须皆白,面容沧桑如老人,手持一柄龙头拐杖,眸中却是极亮,透过水镜观察着下方的情景,闻言轻咳一声,道:“有劳。看来这绝代炉鼎之体,是要归入我清虚派之中了。”   那弟子面容猛然一喜,瞬间便有了精神,低声道:“掌门威武!若得此绝代炉鼎,我派实力必将更上一层楼!”   老人微微点头,再不作声,只紧盯着其下的云层,像是想要透过其中的无数阻碍,直接看见那能够助人成神的炉鼎之体。   这须发皆白的老人,便是清虚派掌门,星机阁老。   一派掌门,居然是被绝代炉鼎所惑,亲自来了这毫无特点的凡间之中!   星机阁老所处的位置极好,将下方诸人彼此间的谈论之声尽收耳底,听着那些人口中的垂涎之意,不免冷哼一声。   无能肖小,也敢妄想成神?   这绝代炉鼎,他是拿定了。   听说这天下的炉鼎之体,无一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也不知这如今正躲藏在逍遥门之中的绝代炉鼎,又该是如何的姿容。   他再度转回目光,紧紧盯视着在云层中隐约显现的逍遥门,眼神中尽是贪婪之意,恨不得下一刻便突入逍遥门、将那绝代炉鼎抢入门中。   星机阁老修炼天赋极差,结丹时已有五十余岁,在一众青年修士中显得极为突兀,在修仙之途中又因年岁渐高遭受了百般折磨,愤恨交加之下便走了歪路,靠着邪法禁术得到了如今的修为,却困于瓶颈之中数百年,始终不得突破。   修士的命数再漫长,也终究有着尽头,星机阁老早就算出自己的命数将近,便更加疯魔,先是派出不少弟子去各个凡间为他搜集天材地宝,再是不惜用万千凡人的命数为自己续命。   他有多享受如今的地位,就有多怕身死魂消,因而得此消息后便急急赶来了凡间,生怕自己来的再晚上几步,便要与这绝代炉鼎失之交臂了。   清虚派虽是最早赶至,却被一道极为强横的青色结界阻拦,无法到达山顶,只得在一旁观察着结界的动向。   在这几日之中,所有到此之人都尝试过攻击那笼罩住了整个逍遥门、透出淡淡青色的结界,虽都是无功而返,却将结界轰的淡了不少,渐渐有了些即将散去的迹象。   清虚派初到此处时,那结界还能将半座山护住,如今已然变成了原本的百分之一大小,只能勉强将门中的小院罩住,连山门处的“逍遥”二字,都被迫露了出来。   下方不断有着光影闪过,是各方势力的修士正不断轰击着结界——随着时间的推移,到达此处的各方人士也变得越来越多,不免会产生些争端,差一点便要为了争夺绝代炉鼎内斗,最后几方名望较大些的势力牵头,制定了如现在一般,轮班猛攻结界的计划。   至于那绝代炉鼎最后应当归于何处,便要看各自的造化。   又是一波轰击,那结界的青色已然淡到了如幻影一般的地步,开始不稳的波动起来,眼见着便要被彻底打破了。   星机阁老居高临下,眼见着那结界将将破裂,淡淡道:“传下去,这结界如此难攻,其中必有高人坐镇,先让那些杂碎们耗上一阵子,我们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便好。”   他身旁的中年人低头应是,又道:“若那绝代炉鼎在战斗中受了伤……”   “绝代炉鼎活着固然是好,若是死了,将尸体抢来便是,都是一样的用处,不必在意。”星机阁老声音淡淡,再不掩饰目中的垂涎,握住龙头拐杖的手爆出条条青筋,看上去极为可怖。   ——   逍遥门中。   梧九杳仍是那小小一团的模样,周身的青光虽比前些日子里强了数倍,周身原本光彩璀璨的青蓝毛发却是黯淡了下来,俨然一副秃毛鸡的落魄样。   它极力伸开两翅,维持着结界的稳定,撑过又一波来势汹汹的轰击后喘着气出声:“……灵石……”   一旁的李致典赶忙抓起一堆灵石,拼命往小青鸾口中塞,差点便要把小青鸾生生噎断了气,自己也赶忙又从身旁的草药堆里抓起一把,塞进口中,闭眼调息起来。   他周身涨的通红、额头渗出细汗,分明是个天材地宝吃的太多、无法吸收的模样。   小青鸾被呛的咳了几声,有气无力的骂了句:“小崽子,你究竟会不会给人递灵石……”   李致典眼也不睁,极快的动了动嘴,嗓子因上火变得沙哑无比:“你吃就是了。这结界还能再撑多久?”   梧九杳翻了个白眼,感受到体内亏空的灵力被灵石补完,又向结界中送入更多的灵力,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若是以后的攻击都如上一次那般,就还能再撑上一个时辰,若是变得更强,那就不知道了。”   “你不是快九阶的妖兽么,怎的如此没用?”李致典皱着眉头冷啧一声,察觉到体内那股即将涨破之感慢慢消了下去,便又抓起一把药材塞入口中。   “小崽子,语气放尊重点,你吃了这么多灵丹妙药下去,还只是勉强触到了分神境界,当真是牛嚼牡丹,亏了老大的好东西。”   李致典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专心转化着体内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灵力。   他在这短短的十余日里,不但成功凝结成婴,甚至在这种不要命般疯狂往进塞灵丹妙药的吃法下将吞天七着修到了第三层,修为也不断飙升,越过出窍境界,隐隐有了些触及分神的感受。   这样的吃法,若是一般人,定然要爆体而亡,李致典有梧九杳护法,又有着吞天七着相助,硬是将修为强行提了两个境界,却也明白这样的修为来的太过虚浮,待到日后定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好生调息。   梧九杳透过命契,将封霄阳的灵戒拿了下来,把内中所有能用上的东西尽数拿出,这些天里吃了不下千斤灵石,周身的经脉涨的要爆开,却是硬生生将这结界撑了下来。   他从封霄阳周身信香消失后便再没合过眼,就靠着玩命般往下塞灵石的法子补充灵力,一刻不停,硬生生撑到了现在。   毕竟是绝代炉鼎现世,如今的阵仗虽看上去骇人了些,可尚未到达梧九杳所预料出的场面。   他原本以为,这三界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说要来上九成,也得来上多半,如今的阵仗,委实是小了些。   或许是修真界对虚怀宗的消息产生了怀疑,又或者是各方势力目前都隐在暗处、还未现出身形……有无数种可能,但梧九杳却无法都顾及到了。   又是一波攻击袭来,李致典望着结界上璀璨的各色光效,神色渐肃,哑声道:“还能多久。”   梧九杳苦笑:“算不了,不过看这样子,结界破裂只是几息之间的事了。”   李致典脸上的神色慢慢冷了下来,轻声道:“我们说好的,先试着突围,若是突围不成……你便带着师父走,我随即自爆。”   梧九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闭上双眼,竭力想将结界再撑的久一些。。   他二人苦撑了多日,早已到了强弩之末,如今外界攻势越来越盛,结界便也到了摇摇欲坠的境地。   多余的话早已说尽了,结界崩塌的一瞬间,李致典的心中居然是极为淡定的。   那枚簪子没有送出去,如今还在他胸口处放着,李致典双目眨也不眨的盯着将将破碎的结界,心想,也不知青儿知道他去了,会不会偶尔想起他。   咔。   这一声轻的像是幻觉,那苦撑了十余日的结界却是猛然破碎,无数剑光术法直扑而来,刺的李致典几乎是瞬间便失去了视觉,余光瞥见梧九杳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身后,也明白他定是要带着师父突出重围,聚气凝神,便要催动丹田自爆。   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求将自己体内的灵力催动的快些再快些,却在将将到达丹田的一瞬间感受到了股阻意,一时有些茫然。   我这是……已然死了么。   李致典来不及为自己还未自爆成功便已身死这件事感到好笑,便听见了道极为熟悉,带了些薄怒的笑音:“想要我?”   “那便让本尊看看,尔等可有这样的本事!”   作者有话说:   实在抱歉,最近在实验室里忙的头昏脑涨,经常半夜一两点才忙完,更新咕咕了好久好久orz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咕再也不一言不发的就没有更新了呜呜   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对不起qvq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力不从心   魔尊身具炉鼎之体这件事,终究是走露了。   那声音急如惊雷,带着铺天盖地般的怒气在李致典耳边炸响,携着磅礴威势而来,一瞬间便将李致典脑中的纷乱思绪冲了个干净,只余下一片空茫。   他难以置信的睁开眼,便看到了身前那道虽看起来略有狼狈,却依旧张扬霸气的身影。   “师父。”李致典无意识地唤了声,整个人周身的气势瞬间便衰弱了下来,喉间涌出一股腥甜。   虽说他心中仍是没有过了“自家师父就是魔尊”这道坎,潜意识中却对封霄阳不由自主的信赖着,如今性命攸关之时,乍然看见这道身影,只觉得心下大定,灵台一瞬间便模糊了起来,恍神之间差些便要身形一晃、昏迷在地,还是梧九杳发觉了他的异状,及时提醒,才没有让李致典彻底昏迷过去。   李致典心下大定,觉得危机解除,封霄阳却远没有他那么乐观。   他体内魔息乱作一团,正不易察觉地喘息着,将听觉与感觉调动到了极致,没了用处的一双桃花眼欲盖弥彰般睁地极圆,不肯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太阳穴涨的生疼,神思忽远忽近,周身经脉损毁大半,身体中还有着暴走的魔息不断左冲右突,修为更是跌落到了分神初期……如今的封霄阳,看似凶神恶煞,却是只连站都要站不稳、风一吹就要倒的纸老虎。   他清楚自己如今的状况,感受着逍遥门上的各色灵力,暗暗苦笑。   这样的阵仗,若是真动起手来,他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方才那一击,封霄阳看似接的轻易,却是耗尽了体内七成的魔息,现下连抓着夜虹的那只手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咽下喉间翻涌的一口血,微微抬了头,目光虚虚定在空中面色难看的星机阁老身上,唇间携着丝睥睨天下的傲气,轻声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将主意打到了本尊的身上?”   星机阁老脸色青了又黑,紧紧握住手中的那根龙头拐杖,心中暗道不好——这绝代炉鼎,确在此处不假,可谁能料到,竟会是在这暴虐嗜杀成性、已迈入了化神期的当世魔尊身上?   当真是被成神之欲迷了眼,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星机阁老先前还有着多种打算,如今看见那道邪佞身影后便如雷劈一般,脑中的各色念头全都消了去,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激灵灵的打了个颤。   他是见过这位看似懒散的当代魔尊,在战场上的样子的。   仙魔之战已过了近十年,那道遍身鲜血染透、一双眸子红如烈火的鬼魅身影,与刀下尸山血海般的战场,依旧是他挣脱不出的梦魇。   清虚派,在那场大战之中折损了五成以上的弟子,却仍算得上是当年伤亡较轻的门派之一。   封霄阳留下的阴影太过深重,星机阁老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绝代炉鼎会在当世魔尊身上,更来不及思考眼前这分明是刚过了情期的封霄阳能将原有的实力发挥出几成,便做出了个决定。   他出了满头满身的冷汗,一个“撤”字已在舌尖,只差一瞬便要脱口而出,却正正对上了封霄阳那双满含笑意与戏谑的目光。   一瞬间,遍体生寒。   他们能撤到何处去?贸然上山,又发觉了封霄阳埋藏最深的秘密,恐怕在这位魔尊眼中,他们这漫天修士,早已是一群死人了。   星机阁老握住拐杖的手细细抖了起来,周身灵力甚至都有些紊乱。他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此番是我等冒犯,实在惭愧,还请魔尊大人手下留情,来日……来日当牛做马,也要还了这份恩情。”   “炉鼎之体一事,我以三清之名发誓,必不会将此秘辛外传……”   漫天修士这才从初见封霄阳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见星机阁老如此言语,却无人因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面露难堪之色,而是满脸掩饰不住的畏惧。   这可是手下杀孽足有数百万之数、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魔尊!   修士之间关系繁杂,在场的不少修士都与封霄阳有着血海深仇,却没有任何一人敢上前去攻击那道看似毫无防备的身影。   从前那些敢于这样做的人,如今连自己九代以外的旁系血亲都死了个干净。   星机阁老说完后便再不出声,封霄阳也不答言,一片死一般的静默,唯有树叶被灵力所激的簌簌颤声。   封霄阳手中的夜虹早已触到了地面,他借着夜虹的支撑直起身子,脸上仍是带了张狂与不屑的风轻云淡,涨痛的头脑却被迫以最高速度运作起来,他几乎能听见神经不堪重负的爆响。   他五感已失三感,那些修士如今不敢动作,是被他的突然出现震慑了心神,来不及思索他伪装中那些极为明显的破绽来源为何。   若是再拖下去,这些修士从震惊中回了神,发觉他封霄阳如今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他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用的。   系统封禁的五感并不只是单纯的五感,而是他与五感相关的所有能力,封霄阳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周围那些修士们脸上的神情,只能从灵气流动中揣测出些模糊的状态。   封霄阳心知时间不多,飞快地考量了一番眼下的状况,深吸一口气调动全身仅剩的魔息,虚虚望着星机阁老所驻的方向,轻笑出声:“不。”   与此同时,身形骤动!   星机阁老瞳孔一缩,几乎是在封霄阳身形消失在原地的同时便激活了全身的护身法器,急退几丈,却仍未避过那道鬼魅般出现在他身旁的红色身影,被封霄阳当胸拍中,瞬间直飞而去、喷出道血柱来。   这一掌只在片刻之间,几乎是那声“不”字将将落地,修士们便看见了星机阁老被一掌击飞、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顿时一片惊呼之声,却又在瞬间隐去。   第一个是星机阁老,接下来又会是谁呢?   谁知道这位向来手段残暴的魔尊会不会一时兴起,将在场所有人都杀了解兴?   封霄阳望着瘫在地上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星机阁老,察觉到魔息枯竭后四肢百骸中传来的丝丝疼痛,面色微沉。   他调动了全身的魔息,本意是要直接杀了这狼心狗肺的清虚派掌门的。   制作百法偶、以一城之命赌一宝出世、强征平民用作修炼耗材……桩桩件件,已足够这星机阁老死上千百回。   封霄阳并未收力,却是已然油尽灯枯,全身气力只够将星机阁老打成重伤,损了他千年修为,无法取他性命。   而星机阁老在被他击中的一瞬间面色晦暗,显然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待到察觉封霄阳掌中劲力并不如他所料一般刚猛之时,先是错愕,紧接着便面露狂喜。   封霄阳一直紧紧盯着星机阁老,自然没有错过他脸上飞速掠过的几种情绪,而星机阁老也在二人目光交织之时,看出了他淡漠眼神之中深埋于底、却不得发出的狠意与一瞬掠过的迷惘。   这位魔尊不是不想杀他,而是修为倒退,杀不了他了。   星机阁老几乎是一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哪怕如今被打的血肉模糊、昏迷不醒,脸上却仍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的。   封霄阳自知底细败露,神念四下一扫,见周围修士被他那一掌所慑,尚未作出反应,便咬紧牙关,身形再次一晃,一手拎起撑坐在地、身形摇摇欲坠的李致典,一手抓住只余巴掌大的小青鸾,从灵戒中摸出张灵符,以血激发。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便又苍白了几分,颀长身形微微一晃,却硬生生撑住了身子,坐上招出的车辇,声线极冷,若洪钟大吕般在每个修士的耳畔响起:“今日本尊有要事,便放尔等一条小命。今日之事,若是传出,本尊必让尔等生不如死!”   那声音携着化神期修士的磅礴威势,修士中心防较弱者,竟是被生生震碎了丹田,呕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精血,再无法在这修仙之途上进上一步!   红色车辇扬长而去,在场修士面面相觑,竟是无人敢拦。   有谁敢挡了魔尊的路?不要命了么?   修真界三派之一的清虚派掌门星机阁老可还在地上躺着呢!   谁又能料到,那引的仙家动荡、人人意动的绝代炉鼎之体,竟生在了当世仅余的二位化神期大能之一、魔尊封霄阳身上?   ——   车辇被封霄阳催动到了极致,几乎像是一道红色的流光般在空中划过,眨眼间便已行了万里。   封霄阳尤觉不够,一连催动了数十张灵符,在各个凡间界面之间传送数次,直到彻底无法抬起手指才肯罢休。   梧九杳与李致典在山上死守的那几日,虽护住了情期之中的他,却将封霄阳灵戒中存下的物事消耗了个干净,连程渺所制的符箓也没剩下几张。   封霄阳周身气息翻涌,神思凝而又散,脑中只剩了“要将李致典带到个安全地方”这一个念头,自然也无法分出气力护住因强行提升境界而正遭反噬的李致典与梧九杳,若不是他这车辇实属至宝,只怕两人一鸟在屡次传送之时便要被空间乱流撕碎。   车辇终于停下,被摇的七荤八素的李致典将将睁眼,来不及思考如今身在何处,更来不及考虑身份败露后他与自家师尊究竟该如何相处,心间将将因封霄阳及时转醒冒出些喜意,便看见封霄阳浑身血管尽数崩裂、口吐鲜血,直直向自己倒来。   “师父!!!”   作者有话说:   最近几个月诸事缠身,最近开学延迟,咕咕精终于是有时间写文了orz   给各位小天使们浅磕几个呜呜,从今天开始就恢复日更了,我尽量每天写多少发多少qvq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冰花踏破   那人喜欢美人,他便闭了那人的视听;那人能言善辩,他便阻了那人的唇舌;那人风流浪荡,他便让那人再没了浪荡的气力,所念所想只能有他一个!   极北冰原。   时节早已入了冬,草原上却是干的厉害,几个月来一场雪也没能落实在地上,枯草上只余了几片薄薄的霜,被来人行动激成了雾,在空中搅起一片缥缈的白气。   程渺在枯草怪石之间穿行,神色淡漠,神念四下一扫,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仍是没有。   他已寻了整一日,将整个草原北边几乎跑了个遍,却怎么也找不到封霄阳口中那只在冰天雪地中盛开的、指甲盖大小,却精致剔透到无可复加的冰花。   可若是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程渺几乎能在脑中描绘出封霄阳那带着些戏谑与失望,像是个满眼期待着糖果的孩子般的面容,顿时头疼了起来。   封霄阳其人,平素懒懒散散的,撒起娇来可真是要了人命。   被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眼睁圆了看上一会,再欲盖弥彰的说上几句“其实也不是那么想要”,能叫人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给他摘了去。   他又御剑扫了片草甸子,依旧是一无所获,正要停下调息片刻,便是猛然一下心悸,疼的刺骨,却又消的极快。   就好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他离去之后发生了。   程渺微微皱眉,按住心口莲纹仔细感受,却并未察觉到有何异常,只觉得那突如其来的心悸不过是自己的疑神疑鬼,通过莲纹传了道讯息过去,得到封霄阳的回应后便继续搜寻那不知藏在了何处的冰花。   又寻了半日,程渺终是在一弯溪水旁寻到了那冰花,赶忙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   冰花娇弱,收入灵戒之中便会慢慢消去,他便拿一团灵气将冰花护住,煨在胸前,想着封霄阳看见这冰花时的惊喜样子,眉宇间瞬间便温和了几分。   他不敢耽搁,急忙又御了剑往回走,想将这开的灿烂的冰花第一时间呈在封霄阳面前,好再看上次那魔人脸上没了掩饰、没了戏谑,毫不作假的朗然笑意。   现在想来,仿佛是从那张家大宅里出来后,封霄阳脸上虽仍如从前一般总带着笑,却掺杂了一股莫名的萧索意味。   他虽极力掩饰,可毕竟是每日共枕而眠的人,程渺再怎么木讷,也看出了些端倪。   这魔人向来是个占有欲极强的性子,得不到什么东西便不会善罢甘休,且尤为珍重自己身旁的人,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称得上是有情有义。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近些日子里却仿佛是放下了什么一般,不但不再插手从前很爱管的一些小事,连常伴他身旁、与他似乎有着深厚缘分的那只小黑猫儿也拱手相送给了个凡人。   程渺猜不出封霄阳的心思,只觉得他近来的行为实在是太不好解释。   这样的架势……仿佛是已然对这世间没了挂念,很快要羽化而去,却又放不下身边人,索性帮他们都寻个好归处,生怕自己没了之后他们受委屈一般。   他心中猛然一紧,却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封霄阳再怎么懒散,也毕竟是当世唯二的化神期修士,不说与天地同岁,至少也活的了几千年,命还长着呢,修为也还稳固,怎会产生如此的想法?   程渺勉强安慰了自己,可那觉得封霄阳是在“托孤”的念头却像是在他心中扎下了根,怎么也除不去,御剑的术法也不由得快了起来。   是不是托孤,待到见了封霄阳,问一问不就好了?   反正按那莲纹中传来的讯息,魔人并未离开那木屋,到时他将冰花送上,哄得封霄阳开心了再问也不迟。   他揣着这样的心思,踩在日落西山前的前半刻回到了木屋前。   屋内并未点灯,程渺只觉得是李致典又不知惹了什么祸事,被封霄阳一直罚到了现在,眼中不由得流露出几丝无奈的笑意。   对徒儿严苛些是好事,可有些时候封霄阳对李致典实在是太过严苛,简直可以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刻意找出些错处来罚他。   就好像这二人之间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他想着封霄阳奸计得逞之时,每每露出的那副小狐狸般的样儿,抬手推开了门。   屋内被褥仍是前日程渺走时的凌乱样子,火盆里的炭火还余了点火星,窗前书桌上充作油灯的魔息还残了几丝,地上甚至还落了几片泛着浅蓝色的鸟羽,是几人打闹时落下的。   可那本该在木屋中等待着他、此时本该露出狡黠笑意,先将他损上几句,再心安理得地接过他怀中冰花的人,却不见了。   程渺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却极快地恢复了正常。   他下意识便觉得这是那魔人的恶作剧,按住一瞬间失了衡的心跳,轻声道:“今儿又是要搞什么,嗯?”   无人应答。   “好了,我承认你将我吓的不轻,这一出戏演的不错……”程渺的心跳逐渐快了起来,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种旁的可能,却不敢去想,只将声音放的更轻,“……萧门主,不想看看这极北冰原上开的最灿烂的冰花么?”   四下无声。   程渺护着冰花的灵力猛然一抖,散作了无数光点,那开的灿烂的冰花也在刹那间化作了一团湿迹,将他胸前的衣物浸透,冷的他一个激灵。   他的唇白了几分,微微抿起,下意识便按住了胸口的莲纹,灵识探入,毫无所获。   那魔人竟是切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只留下道似有似无的气息,代他回应着自己的呼唤,让自己以为他依旧安安分分地呆在这木屋之中!   莲纹之间的联系几乎被封霄阳完全切断,他能察觉到的,只有这魔人依旧活着,旁的再也感觉不到了。   “你究竟在做些什么……”程渺按住莲纹的手慢慢握紧,几乎要深攥进皮肉之中,周身灵力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激荡,划出道道涟漪。   他知道自己不该担心封霄阳,也知道按封霄阳的修为,无论碰见了什么人,都至少有着自保之力,却仍定不下焦躁万分的心神,更压不住满溢的惶恐与紧张。   总觉得,这魔人是要与他再也不见了。   程渺一双墨染般的眸子瞬间黑沉了下去,手指缓缓握紧,抓入莲纹之中,轻轻颤着。   他不许……他不许!   这魔人将自己带入了世间的万丈红尘之中,惹出了他身上千年不见的贪嗔痴、爱恨情,令他魂牵梦萦地想着、刺骨摧心地妒着,如今却又玩够了般留下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自己逍遥去了?   心口疼的厉害,那道莲纹像是生了细长的刺,细细挑拨着程渺本就不堪重负的一颗心脏,痛的刻骨钻心,连气都喘不上来。   手上触到了丝丝温热,他竟是生生将胸口抓破了。   程渺望着手指上沾染的猩红血色,似是突然回过了神,几步踏入房中,疯魔一般翻找起来。   他不信那魔人真能走的那般干净,真能将这九年来的所有感情一刀两断,真能如他从前所说一般,只当他程渺是个玩物!   木屋中本就乱,被程渺这般不顾后果、仿佛要掘地三尺一般的一翻,更是乱成了一锅糟。   可即便他连床柱都托起来看了几眼,却依旧没有寻见封霄阳可能留下的任何讯息。   那个前日还与他缠绵在榻上、缩在他怀里说了一夜浑话,怎么也不肯安分睡去的魔人,似乎像是从未出现在这界面之中一般,消失的干干净净,连句临别的话也不愿留。   程渺怔怔望着眼前凌乱不堪的一切,只觉得这屋子如他现今一样,都狼狈的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封霄阳是真的走了。   九年伪装身份的感情,无数或真或假的情话,许多个缱绻的夜……这些程渺以为的情与爱,于封霄阳而言,却是连句轻飘飘的“你我再也不见”也换不来。   就好像是一场诱人沉湎的幻梦,封霄阳醒了,他程渺却出不去。   风刮的凛冽,程渺不经意间在霜落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竟是个目眦尽裂、双目赤红的疯魔模样,先是一怔,紧接着便扯出个苦涩不似笑容的笑。   不是早该知道的么。   那魔人一双桃花眼微微弯上些,便是个看谁都深情、看谁都带意的模样,眸底却是冷淡万分的,从不把这世间的花红草绿往心中放。   程渺本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可如今看来,不过也是魔尊心中,这茫茫人海之中的过客而已。   只不过是较之那些几月便换的玩物,他程渺更招封霄阳喜欢,令他在意的时间更多些罢了。   可他又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封霄阳便能将他人的真情弃若敝履,将旁人的情爱当做玩物,玩腻了便抛弃,处烦了便消失,只留下个真心待他的人,站在原地巴巴的等?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合该被抽上几根筋、拔去几条骨,拿锁子扣了,再用链子拴住,打散了那满身的浪荡,折碎了心头的旖旎,圈在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日日承受着、喘息着,眼中只看得见他一个人,也只能对他一个人表现出那些招人喜欢的姿态!   更该被折腾的昏迷又醒来,被调/教的知道疼了知道怕了,被逼出小兽般无助的姿态,被生生灌的明白这世间有人的爱他接不起、有人的情他欠不得!   程渺慢慢笑起,声音嘶哑晦暗,几乎辨不明是在笑还是在咳,披落墨发无风自动,眸色深不见底,唇角漫出一缕血丝,竟是红的近了黑色。   霜落在他手中抖出了残影,发出阵阵剑鸣,试图震醒自己状似疯魔的主人,却是毫无作用,甚至在与程渺身周紊乱灵力的争斗之中败下阵来,灵光晦暗了不少。   程渺对自己的异状浑然未觉——又或者他早已察觉,却毫不在意了——他笑的越发张狂,到了最后,竟似被逼入了死路的野兽嘶吼一般,喑哑又哀伤。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是理智的、是淡漠的,是不大会表达出感情的,甚至于在察觉出自己对封霄阳的感情时,都下意识地以为这只是恨意经过了经年的岁月蹉跎而产生的变体,从不以为这便是那凡人口中伤人摧骨的情与爱。   直到封霄阳在他面前消失的干干净净,连句话也没留下,程渺才意识到,自己对那魔人,究竟在意到了何等地步。   或许他现在对封霄阳的情感也不该称得上是爱了,而是比爱更为浓烈的恨与抓心挠肝的占有欲,以及酸苦的悲哀与妒意。   程渺从来都知道,封霄阳心中即便是有过个什么人,也不会是自己,从前还能以“这魔人现今还在他身边”骗骗自己,如今却是骗无可骗了。   他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怜。   几乎是冒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程渺周身暴动的灵气便将整个木屋冲成了碎片,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仿佛还携着封霄阳身上气息的东西片片碎裂,莫名的察觉到了几丝快意,更多的却是悲哀与无力。   他可以毁了这世上所有能让他想起封霄阳的东西,可以将胸口的莲纹剜出,但他能管的住他那颗心、又能舍得下将这九年间不知是真是假的温存全部忘记么?   程渺心乱如麻,灵力不断暴走,几乎将他这些年清修所得来的根基全部摧毁,魔气从莲纹中漫出,伺机而入,却被更为凶狠的绞灭。   他眼前似是蒙了薄薄一片红雾,手中的霜落挣扎的几乎要生生将自己折断,却毫不在意,甚至有种释然般的解脱。   若那个人心中从未有他,堕落成魔又有何不可?!   那人喜欢美人,他便闭了那人的视听;那人能言善辩,他便阻了那人的唇舌;那人风流浪荡,他便让那人再没了浪荡的气力,所念所想只能有他一个!   程渺缓缓闭上了眼,眉宇间黑气凝聚,将将要在他眉心凝出道细长的魔纹——   于此同时,异变突生!   远方青光乍起,宛如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般,矗立在天地之间,瞬间荡开千里浓云!   程渺瞬间睁眼,凝视着青光所出的方向,眸中晦暗不明,最终还是牙关微咬,踏上霜落,御剑朝着青光腾起的方向直飞而去。   那青光起来的方向,是逍遥门。   他不知那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一切与封霄阳有关的东西,都该去看上一看。   若是能寻见封霄阳,那便更好了——   他再也不会离开那魔人半步,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封霄阳圈入自己目所能及、手所能触的地方,再不许他离开半步。   那双含情的桃花眼中,倒映着的只能有他,也只许有他!   作者有话说:   终于黑化咯orz我的追妻火葬场终于可以开始展开了   不过程仙尊虽然说得这么血乎,大概率还是舍不得伤封霄阳半分的……   嘴硬心软就是程渺本渺了   ——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与魔共枕   最恶心的,还是明知封霄阳秉性如何,却义无反顾、飞蛾扑火般爱上了他的自己。   那日各门各派的修士齐聚逍遥门,本是想为那绝代炉鼎之体争上一争,却是踢上了块名为封霄阳的铁板,疼的呲牙咧嘴。   好在这向来杀心重的魔尊此次不知为何,竟未开杀戒,只出言警告了几句。满山修士足有几千之数,唯一被伤的便是那已然昏迷了三日、尚未有着醒转之意的星机阁老。   多数修士们是想不通封霄阳此举为何的,却都从他那日急急离去的身形中看出了些蹊跷,只大多以为是魔界那突然出世的强横魔人惹的祸,而这位闭关近十年、不知为何会在凡间现身的魔尊急着要走,也是为了将那胆大包天的魔人诛杀。   只有少数阅历广的,看出了封霄阳强横外表下的色厉内荏,隐隐猜出那绝代炉鼎的体质似乎影响到了他的修为,却探不出这位魔尊的修为究竟跌成了什么样子,便也只是暗中派人打探消息,不敢与封霄阳正面对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封霄阳即便是跌了修为,也是当世顶尖的化神期修士,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对付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忌惮,在场修士并未将那绝代炉鼎便是魔尊封霄阳一事走漏出去,甚至于连那日在逍遥门上打伤了清虚派掌门的究竟是什么人,也成了个不可为人道的秘密。   封霄阳自那日离去后便没了踪迹,修士们不甘就此收手,索性将山上另外两个生灵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梧九杳这千年里一直藏在灵兽峰,查不出多的,而那李致典,却是个家中被屠了个干净、孤苦伶仃的小儿。   这二位在尘世间的缘分早就断了个干净,想寻仇都没的人替代。   修士们不查还好,一查便更是郁闷了几分,只觉得像是一记重拳打上了棉花,满心的郁气没处生发,憋得胸闷气短。   修士们各怀心思,在逍遥门上又守了几天,眼见着山上灵力散尽,也知道自己这守株待兔的行为并不多明智,慢慢都散了去,只剩了些实在气不过的,对山上那木屋流水竹林兽圈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索性留了下来,将逍遥门中的护佑阵法逐一破解,各色设施也拆了大半,大有将整座山都剃成个秃瓢的趋势。   程渺赶到山上的时候,正好看见院中那张染了些烟熏火燎印记的石桌在灵力轰击下化为齑粉。   他先是微微怔了下,紧接着心中便腾起了股滔天的怒气,几步走到那手中又攒了一团灵力、眼见着就要拍出的灵修身边,手成爪状,生生将那团灵力捏散了,怒声道:“你是哪家的弟子?怎可随意……随意毁坏凡人道观?”   那灵修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被吓的向后猛然一个大跳,看清面前人不过是个面容平庸的剑修后才放下心来,望着程渺那张带了些薄怒的脸,又似明白了什么,抚着胸口道:“我滴个亲娘嘞吓死小子咯……这位道友有所不知啊,这地方可不是什么凡人道观!”   程渺心中一个咯噔,面上却不显,只道:“哦?”   “你凑过来些,我同你说……”那灵修生的憨厚老实,心眼也是个不大密实的,见程渺不信,便瞪圆了眼低声道,“前些日这地方青光乍现,像是有异宝出世,我便急急赶来,废了好些力气才解开外围的阵法。”   “我满心以为这其中必有秘宝,可待到最后一道阵法轰开、这门中物事现于众人面前,却是令我吃了大大一惊!”   那灵修面带得意,刻意停住了话头,想诱的程渺主动询问接下来都发生了些什么,却见眼前这剑修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似乎连个回应都吝的给,便泄了气般垮下双肩,有气无力道:“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就是那阵中只有一个年岁尚未弱冠的小娃儿,与一只长相奇怪的小鸟,分明只是两个不大强横的魔修,却是硬生生在清……在我的攻击下撑了许多时候,后来甚至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   当日封霄阳走后,在场修士便定下契约,不得将逍遥门上之事外传,这灵修自然也立了那契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说一句漏半句,短短几句描绘出的情形与山上这紊乱的气息相结合,已足够程渺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想来是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惹来了修士围攻,李致典与小青鸾狼狈出逃,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程渺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便觉得有何处不对——封霄阳呢?他竟是没带着那只多嘴的鸟儿一同离去?   “这阵中当真只有个小儿与那只鸟?又是如何抵的住修士围攻的?”   灵修并未察觉出他话中的陷阱,无奈道:“那二位似是不要钱般的吞了无数灵丹妙药,灵石都敢往肚里塞,硬生生在上千修士的合围中将这山上的结界撑了几日……不对啊,你怎么知道当时有许多修士合围了这逍遥门,连清虚派都来了?”   话一出口,他便察觉到了不对,一张圆脸涨的通红,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上下打量着程渺,巴望着这位冷冰冰的剑修并未听见他方才多的那句嘴。   可程渺非但听见了,还听了个清清楚楚,当下脸色便黑沉了下来:“清虚派?他们来干什么?”   自知晓星机阁老暗中所做的腌臜事后,他便对清虚派上下没了好感,如今一听,只觉得万分晦气。   “上边人的事,哪里是我这些小修士能知道的?”灵修摊了摊手,“或许也是为了这山上的至宝而来的,听说那小儿修为虽是不高,手中却握了样好东西,能助人修行一日千里……”   程渺眉头越皱越紧——李致典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天阶术法和逸霄剑虽都是奇物,却并不能助人修行。   除非……是封霄阳给了他什么东西。   他能感觉到这灵修口中所说并无虚言,山上也察觉不到属于封霄阳的一丝气息,看来确实如他所说,逍遥门上只留了李致典与梧九杳两人。   程渺虽隐隐觉出了奇怪,却被满腔的怒气冲昏了头脑,下意识便接受了封霄阳抛下李致典与梧九杳,只身离去的事实。   他并未想到,若是山上当真只留了他们二人,又有着后来脱逃的能力,为何要在山上多守了那些日子,而不是在修士合围之前早早离去呢?   脑中被混乱思绪所占据,程渺面上虽仍是冷静自持的,却早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思考能力,意识到李致典与梧九杳与他一样都被那人抛弃了个彻底,竟是轻轻“呵”了声。   那魔人比他所想的还要冷情些,想断便能断的干净,只留下旁人依旧在这份虚假的温情里走不脱。   可……封霄阳如今又在何处呢?   “封霄阳?什么封霄阳?听起来怪耳熟的……”耳旁响起灵修困惑不已的声音,程渺这才发觉自己竟是一时不查,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神色顿时一肃,便听那灵修思索了许久,忽的瞪圆了眼,震声道:“可是当代魔尊封霄阳?不对,这世间还能有哪个封霄阳……”   灵修顿了顿,眼中露出几缕恨色:“那个该杀千刀的东西,如今自然是在他那魔宫之中纵情声色,看着下属们将修真界的一座座城池屠的干净,或许还要自己上阵喂喂刀!”   魔界之中如今作乱的不是封霄阳,而是个新生的强横魔人,这件事在魔界之中都算的上是秘密,在修真界中自然也是只有少数人才能掌握的信息,更多的人都以为,那位魔尊是玩腻了闷闲了,想再挑起一次仙魔大战玩玩。   仙尊被囚在魔宫之中,是全修真界心知肚明的事,可当年以仙尊一命换仙魔两界之间太平的条约,却并没有那么多人知晓。   是以,修真界中许多修士在察觉到魔界异动后,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恼怒,而是如释重负——终于又开始打了,还以为是那位魔尊转了性要当菩萨呢。   “魔界半年中一路扩张,自西山往东三千里,连同那燕云十四州,全部沦陷,成了魔域!”   “其麾下四将,更是在这半年之中将修真界各大门派砸了个遍,新上位的‘魔狼将’修为莫测,将清虚派、朝天门全部打的抬不起头来,前些日子更是冲上了虚怀宗,逼的那位闭关多年的乘风道人出了关!”   “听说那一仗打的天昏地暗,最后魔狼将虽是全身而退,却折了不少手下进去,而虚怀宗自那日起便关了山门,再不许任何人出入!”   “有小道消息说……是那位修为已臻化神期的乘风道人,要不好了。”   程渺身躯剧震!   怎会如此……难怪据小青鸾所说,这半年中并未得到虞清道的一丝消息,连他也再联络不到小师叔……   战局竟是到了如此惨烈的地步,连虚怀宗都差些失守么?!   程渺如今回想起这半年中在那幻境中与封霄阳相处的时光,只觉得每一张温馨甜蜜的画面都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子,不断凌迟着他的心。   半年前封霄阳从皇城中走的仓促,路上更是一句解释也无,只一味催动术法,直到进入草原之中,才松了口气……   按这灵修所说,那魔人的谋划,怕是从许久以前便开始了,而半年前看似惊险的幻境之旅,不过也只是不愿他知道自己早已起了再攻修真界的心思,是谋划的一部分!   可若是要瞒他,为何不瞒的再久一点,为何不等到无可挽回之时再让他知道,为何非要在今时今日让他明白自己的无力?   又或者,现在便已到了那无可挽回之时了。   燕云十六州沦陷、修真界一宗三派被挑的没了锐气、闻鹤才被迫出关、无数生灵涂炭……而他那时却是在幻境之中,浑然不觉外间已然换了人间,还在与那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抵死缠绵!   他先前觉得封霄阳冷情冷性,连这多年的情感都能置之不顾,如今只觉得那还沉浸在儿女情长里的自己像个笑话!   封霄阳其人,怕是从始至终都未将他放在心里,带着他离开魔界,对外则称闭关不见,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我想当个好人”,而是为了降低修真界的警惕心,为了让魔界在这些年中休养生息,为了挑起更大的战争,将这整个三界拖入战火之中!   不然他为何要在离开魔界前震慑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魔人,又为何会在这些年中从没断过与魔界的联系?!   这一盘浩大的局,怕是从八年前封霄阳在温泉中那句“我不愿杀人”便开始了……   程渺心念电转,一双眸子近似赤红,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额间暴出道道青筋,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你说的,都是真的?”   “还能有假么?”那灵修叹了口气,“道友,你可知我为何心存愤懑,虽明白如今所做的都是无用功,却仍要毁了这院落?”   “我是燕州人,家□□三子,如今只留了我一个,余下的全死在了魔族手上。”   那灵修似是说到了动情之处,眼中淌下热泪:“我恨啊!我恨!我恨那魔族滥杀,更恨自己无能,连家人都护不住,如今沦落到对些草木石铁撒气的地步!”   “可我又能如何呢?我天赋有限,此生注定突破不了出窍大关,连去大门派中当个洒扫仆侍都不得!”   憨厚汉子终是再憋不住,泪珠滚滚而落,坐到在一片废墟之中,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哭的茫然又无助。   程渺立在原地,久久失语。   良久,他抬起了步子,再不看身后那被毁了大半、他与封霄阳一同建立起来的逍遥门,缓步向山下走去。   路旁有座八角凉亭,如今已被毁的只余了三根柱子,将头顶的琉璃瓦撑的颤颤巍巍,眼见着就要跌落下去。   程渺缓缓抬起头,淡漠目光扫过雕梁上刻着的拙劣小人,微微定住。   那小人是携了魔息刻上的,如今仍带着鲜艳到有些灼目的色泽,旁边还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行小字:   丙申年甲午日,成功摸上程石头床榻,并未被一脚踹下,可喜可贺……   后面的字程渺没看清——他在看见那小人的一瞬间,周身灵力便将整座亭子绞成了木石残片。   他程渺输了。   在这场近十年的较量里,输得彻底。   他什么也不想再想,他什么也不敢再想。   只是觉得这整座山、所有和封霄阳有关的一切都让他恶心,莲纹中传来的魔息也令他恶心,恶心的头晕目眩、恶心的不知道剑该怎么御术该怎么施。   最恶心的,还是明知封霄阳秉性如何,却义无反顾、飞蛾扑火般爱上了他的自己。   程渺喉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一半喷在手中光芒已然黯淡到似乎下一刻便会熄灭的霜落上,另一半呛进了气管,咳的昏天黑地。   那位大嘴的灵修刚刚哭的停住,好容易才将脱力的自己从地上撑起来,便看见那位冷冰冰的剑修忽然弯下了如剑一般笔直的身子,低低伏在地上,连咳带笑,活似个癫狂的疯子。   他看着,只觉得苦。   战事一起,天下全是已亡未亡的苦命人,全是理不清剪不断的各样债,每个人都活的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命系何方,只是尚有要还要送的情、要杀要救的人,因而撑着一口气不散,连滚带爬的活着。   这剑修,又是承了谁的情、背了谁的债呢。   作者有话说:   剧情加速ing   魔界异动的暗线很早就埋下啦,只不过两位主角当时都不在其中而已~   如今的他们身不由己了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尘缘生灭   萧予圭:我承认我当年对程渺是一见钟情   自那日回了逍遥门、得知这九年情意不过是一场幻梦,程渺便似个突然断了线的风筝般,漫无目的地在凡间行走,活的浑浑噩噩,只觉得清醒来便是一种劫难,恨不得永永沉在梦里,再不醒来。   他这样失魂落魄的过了几日,也不在意骤降的气温,终是染了风寒,烧的四肢百骸都抽着疼,躺在客栈简陋的草榻上,连一滴水都进不了口,看了一宿脱漆掉片的屋顶,在眩晕与高烧中将自己那无甚可说的人生过了遍。   程渺烧的昏沉,意识也似脱体而出了一般,冷漠而公正地审视着他所有混乱的绮念。   他望着记忆中自己与封霄阳纠缠不清的场面,忽的就清醒了。   只不过是爱上了个不该爱的人,将做戏当成了真。   这场经年的幻梦,也该到醒来的时候了。   只当是场历了场艰险无比的劫难,如今破劫而出,不过是没了修为、碎了丹田,又折了九年时光进去,倒也算不得什么。   程渺决定放下。   可惜怎么也放不彻底——他不敢再多想那魔人的面容,每每一想心便抽着疼,只得给自己安了些事做,忙的没时间再考虑什么儿女情长。   那灵修所描述出的场景虽惨烈,程渺却仍是有着怀疑的,想回修真界亲眼看看,是否已然到了传言中的境地。   魔界大多有名有姓的魔将,他都与其打过交道,了解他们的实力。而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封霄阳,对上闻鹤才也是平分秋色,怎会突然冒出个神神秘秘的魔人,一交手便将闻鹤才打的受了重伤呢?   程渺对自己那位曾经的师父,说敬仰谈不上,可对其实力的肯定,还是有的。   闻鹤才好歹也是个化神期的修士,若真伤到了要不得不主动闭锁宗门的地步,那伤他的人还能全身而退,只能是修为更高的大能。   这样的大能,怎会出现的悄无声息?   程渺心中有个隐约的猜测,却并不希望这猜测成真。   即便是魔界突然又出了个半步成神的大能,也比那伤了闻鹤才的人就是封霄阳要好。   若真如了他的猜测……那他与封霄阳这些年之中,只怕是一丝真心也没有,全是密密匝匝的算计了。   他头疼的厉害,不愿再多想,于是集中心思计划起该如何回修真界看上一眼,最好还能上的了虚怀宗,亲眼看看闻鹤才伤成了什么模样。   可要回修真界,便要面对几个不小的问题。   一是他如今丹田已碎,这些年修炼出的灵力只好存在周身经脉与霜落剑之中,若说实力,正面对上分神修士也不会落了下风,可周身灵力只有金丹修士水平,远没有达到修真界的准入门槛,除非走些旁门左道,否则是怎么也进不去那界面的。   二则是他如今身份特殊,虽有着封霄阳曾画下的禁制在身,可以暂时掩饰身份,却也不知何时,这禁制便会破碎,到了那时,又该如何向修真界众人解释?   毕竟他如今的身份,早已不是那万人之上的虚怀剑尊,而是被废了修为的魔尊娈宠。   即使他成功混入了修真界,以这一具废了多半的身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难不成要将封霄阳身具炉鼎之体、情期之时修为大降的事情告于天下?   这念头只是一瞬,便被程渺自己打消了去——他虽说恨极了封霄阳,却还没卑鄙到那种地步,要靠阴谋算计让那魔人屈从。   罢了,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若要回修真界,最方便的法子便是与虞清道取得联系,这样不但能够成功进入修真界,甚至还能得知闻鹤才的真实情况,可偏偏现在怎么也联系不上自己那小师叔,程渺不得不再做打算。   他毕竟在修真界生活了多年,是知道些进入界面中的偏门左道的,却大多都凶险至极,十死一生,即便是能成功进入修真界中,也会生生脱上一层皮下来。   可就算如此,如今的程渺也不得不试试了。   他想亲眼看看修真界如今的状况,想亲耳听见那魔人杀人的讯息,想亲自去查证一番那些人是否真是死在封霄阳刀下。   至于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为了那轻飘飘的真相,还是为了让那个不断为封霄阳开脱的自己死心,怕是连程渺自己,都想不清楚。   ——   李致典那一声“师父”叫了一半,口中便尝到了股腥甜的血气。   却不是他自己的——封霄阳全身上下被划出了无数道细长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在源源不断的往出冒着血,瞬间便将他的衣服浸的湿透。   他脑中瞬间便成了一片空白,颤着手捏出一道治愈术法,看着眼前浑身上下无处不是伤口的人,一时之间却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如今的封霄阳像是一只被戳了无数孔洞的水袋子,轻轻一触便会摸到满手的湿意。李致典眼睁睁看着封霄阳身上的气息极快地衰弱下去,却是吓傻了般无法动作。   梧九杳在这不断的界面跳跃中磕的七荤八素,一睁眼便看见呆愣住的李致典与满身鲜血的封霄阳,急急化出人形来,怒道:“让开!”   他原型本就小,在车辇中摔的七荤八素,如今虽幻化出了人形,一侧的手臂却不正常的扭曲着,想走上前来将封霄阳接入手中,却是刚抬脚便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摔却是唤回了李致典的心神,看着怀中仿佛只余了出气没了进气的人,他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治愈术法不要命似的往封霄阳身上丢。   可他本就已然耗尽了周身的灵力,又正受着强行提升境界的反噬,身体中还能余下多少气力?   不过两息,李致典体内的灵力便耗了个干净,他还想再捏出道术法来,却是惹的气血翻涌,差些也要喷出一口血来。   梧九杳将将把自己折断的腿骨正回来,疼的出了满身的冷汗,就见李致典脸色惨白、却仍要竭力施展术法治疗封霄阳的拼命样子,只得调动妖力,将封霄阳周身包裹起来:“他伤的不轻,性命却是能保下的……反倒是你,若是不去调息,只怕要被这反噬要了命去。”   李致典看着封霄阳周身那些看似恐怖的伤口慢慢愈合,也知道梧九杳所说不假,闻言却是摇了摇头:“我且死不了呢。待看到师父恢复再去调息也不迟。”   梧九杳听见这话,也知道自己再劝也没了用处,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那一同在山上坚守的几日中,他也算摸清了这小子的性子——同那人一样固执的厉害,说出的话断没有收回的道理。   这人养出的徒弟,与他自己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封霄阳身上的外伤虽重,可比起他体内的状况,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魔息逸散、经脉扭曲、冰鸱毒发,再加上打折的修为与丹田中那道无法修复的裂痕与黯淡的魂魄,令他仿佛一件已然布满了裂痕的瓷器,下一刻便要完全碎裂般危险。   梧九杳治好了他身上的外伤,又出了一身的冷汗,神思探入,想着多少帮封霄阳调息一番,却被他体内四处作乱的魔息冲的胸闷气短,尝试几番后均是毫无办法,只得将气息内敛,护住他的主要经脉。   他睁开眼,见李致典仍未如他所建议的那般乖乖调息去,而是眼也不眨的盯紧了怀中昏迷不醒的封霄阳,托起封霄阳的手更是青筋毕露,不由得又暗暗叹了口气。   萧予圭啊萧予圭,你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牵挂着你这条命的,不止那冷冰冰的程姓小子一人呢?   ——   外界的情形如何,如今的封霄阳是完全不知道的。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疼,丹田灵台两处更是疼的要炸开,连意识都变得不多清醒,记忆中全是些未曾见过的片段,偏偏还有个极度猖狂的声音不断落井下石:   【封霄阳,你不是狂的很么?】系统——或许不该称为系统,而该称之为某道意识——的声音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机械感,而是充满了戏谑与幸灾乐祸,【五感失却四感的感受,如何啊?】   封霄阳头疼的要命,朝着那道声音怒道:“滚!”   那意识一愣,随即嗤嗤的笑了起来:【都是快死的人了,还这么横?你若是软下声气来求我,我还能开些恩,给你恢复些魔息。可看你如今这样子……我先前还觉得惩罚重了些,现在看来,不将你这命折腾的没上半条,你是不会服软的了。】   “……”封霄阳还想再骂,却是连在识海中都没了张口的力气,意识慢慢沉入混沌之中,被无数模糊的碎片包围。   这些记忆早在几日前便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只是那些日子里封霄阳心系外间守着的二人,又要压制体内翻涌的情潮,将这些记忆彻底阻在了识海之外。   而现在的他,是完全失去了与之抗衡的能力,只得任由那些碎片将自己拖入更深的混沌之中。   【还真要多亏了你赶走程渺,若是程渺现在就在你身边,我还真不敢对你下手……】系统察觉到了封霄阳的异状,仔细查探后竟是狂喜起来,【来的早不如来的巧,那铃铛当真是个知情知趣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我会找上你么?那便仔细看看吧……】   【看看那个被你以真心相待、死也不愿伤了他的程渺程仙尊,究竟是如何一番模样……】   封霄阳听不见它猖狂的话语,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从未有过的轻,周身的疼痛也似完全消失了一般。   他在混沌中不知沉了多少时候,眼前忽的一亮,不由自主的向着亮光最盛的地方冲去。   封霄阳猛然睁开眼,还未看清面前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便听一声破空鞭响,紧接着便是火辣辣的疼,与一道淡漠冷清到了极致的声音:“我吩咐你的事,为何没有做好?”   唇似是被自己咬的出了血,口中满是血腥气,他听见自己低低吸了口气,用着惯常的不正经语调哑声道:“那好歹是个人闻道长,同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同,同我这个杂种也不同,是个好人家的小孩儿,未来或许还能有些锦绣前程……凭什么要我将他全家屠灭、尘缘斩尽,再逼他上这冰冷冷的虚怀宗当你的弟子?”   他这话说的相当没规没矩,听者却是毫不在意,似是早已习惯了他的嚣张:“这是天机。”   “天机?”封霄阳笑了起来,带动周身的鞭痕与旧伤,又是一阵一阵的疼,“放什么屁。闻鹤才,你倒是挺会给自己找借口。天机说那杀了他全家的人可是你自己,如今却又成了我这个被生生凑出来的、不在轮回所辖的人?”   他这一句话说的太长,不由得咳嗽了起来,缓了一会才续上了自己的话:“……我不替你背这锅。”   “可那屠了他满门的人,是你。”闻鹤才淡淡道。   封霄阳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   闻鹤才看着眼前全身上下寻不出一块好皮肉、被几道锁链深锁了四肢与琵琶骨,目光却仍桀骜不驯的人,眉头极轻的皱了下,又极快的舒展开,冷声道:“今日我要收徒。”   “干我何事?”   “这新收来的徒弟,可是你的熟人。”闻鹤才淡淡道,满意的看见封霄阳身形一僵,“随我去看看,日后你便是他的师兄了。”   漆黑锁链应声而落,却并未从封霄阳身上撤下,而是隐没在了空气之中。   封霄阳也似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折磨,手上灵光一闪,毫不避讳的在闻鹤才面前换上一身玄衣,将满身的鞭痕伤口全部遮住,抬脚向门口走去。   “你其实是可以拒绝我的。”   “拒绝有用?”封霄阳冷冷道。   身后传来低低的气声,闻鹤才似是笑了笑:“自然是没有用的。予圭,你要时刻记得,你这具身子与魂魄,都是我做出来的,你是这天下第一只百法偶……”   “这样的事若是再有一次,我便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封霄阳——或者说现在应该叫萧予圭——感受着周身传来的阵阵疼痛,又是一声冷哼。   若要说这样的伤势还是手下留了情,那这位闻鹤才闻道长的“不留情”,怕是要折磨到让人生不如死、还不得不继续活着的地步了。   闻鹤才今日心情异常的好,萧予圭身上伤势不轻,走的不快,他也没有如先前一般直接一鞭子抽上来逼着他走,而是同他保持了一样的频率,慢慢向山顶的几座宫观走去。   萧予圭早猜出了那“师弟”是谁,可看见那树下抱剑等着的小小身影,心中仍是不由自主的泛上了股复杂万分的情感。   那人身形尚未长开,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三四岁,稚嫩脸上却仍能看得出日后的绝色,一双眸子黑如墨染,薄唇微抿,天生自带一股高山清雪般的仙逸气。   “程渺,他名萧,表字予圭,日后便是你的师兄了。”闻鹤才伸手拢了拢那少年散落下的墨发,声音是萧予圭从未听过的温柔。   却令他听的不由自主的恶心——闻鹤才其人,若是真能对什么人温柔相待了,那这人便也活不长久了。   而那他不惜违命也未能救下、如今更是忘却尘缘,成了屠门仇人之徒的少年一双眸子清凌凌地看了他一眼,竟是微微勾起了唇,眉眼弯弯,道:“师兄。”   那一笑若春花初绽,萧予圭看的怔愣,慌忙垂下眼睑。   这小子要不得,他有些焦躁的想,现在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怎么就生的这般会撩拨人了呢。   作者有话说:   咳咳,采访一下宝儿们,是希望咕咕精把程封两个人少年时的故事多写一点再进情节,还是尽快过了封霄阳恢复记忆的这一段,进入接下来相爱相杀的虐心情节呢?   ovo一定要告诉咕咕精哦,我自己现在也很纠结……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白梅清雪   “师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程渺在虚怀峰上住了下来。   萧予圭虽说是他名义上的师兄,却并未正儿八经的见过程渺几次,大多数时候都是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道去。   毕竟不是一路人——闻鹤才那老东西明摆着是要将程渺当接班人养,又怎么会让萧予圭与他多接触呢。   可山上毕竟是多了个活生生的人,还不是虞清道那个嘴碎人唠叨、常年不在山上的管家婆,细微的变化还是有的。   譬如药园里多出的几棵莫名其妙的野草,再譬如山上时不时飘出的食物香气。   程渺尚未辟谷,虚怀峰上又没人有闲心去学那庖丁之术,他只得自己动手,倒是给这冷冷清清的虚怀峰上增添了些烟火气。   萧予圭每每看见山中飘起的炊烟,都会止不住的叹气。   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被那老东西盯上了呢?   虚怀宗上弟子居都在一处,萧予圭那座从没住过的屋子与程渺所住的恰好是对门,一日萧予圭杀了人回来,玄衣里裹满了自己与他人的血,去密牢里领完了罚,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却突然起了兴,想去那从没回过的弟子居中歇歇脚。   到了弟子居门前,已是子时,他想着这个时辰那小子定然睡熟了,索性也没做什么掩饰,一脚踹开了院门,随即便与院中那个趴在石桌上、面前摆了几盘饭菜,明显是在等谁的人对上了眼。   萧予圭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被惊得兔子一般蹦了起来,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睁的圆滚滚,望着他的眼神从迷茫转到惊喜,再一骑绝尘的向着惊恐发展而去,最后在恐惧上定格:“……师师师师兄?你这身上的血是怎么……”   心想这个点程渺一定睡了,索性一点都没收拾、低头一看就瞧见一道血正从脸颊上蜿蜒而下的萧予圭:“……”   哦豁,这不完蛋了吗这不是。   爱咋咋吧。   他累的连眼皮都掀不开,索性也不去想自己这一身血的样儿给少年人尚未成熟的心灵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几步进了院子,把试图扶他一把的程渺往腋下一夹,含混道:“你屋子在哪呢?借师兄睡一晚上。”   程渺被他周身浓重的血气罩的结实,下意识给他指了路:“东厢房……师兄你这一身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予圭边向着他所指的地方走,边低了头看被他夹在胳膊下边的程渺,见他一张小脸绷的极紧,觉得挺好玩,索性伸手捏了把,一捏一个血印子:“不碍事。让师兄睡上一觉就好了。”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屋,萧予圭一扑到床上便没了动静,胳膊却仍将程渺箍的极紧,若不是呼吸间胸膛还有些起伏,程渺几乎要以为自己这位认识了没多久的师兄成了个死人。   他被萧予圭周身的血气熏的皱了眉,试图挣出条胳膊来捏个照明术法,仔细看看自己这浑身是血的师兄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却是被压的动弹不得,只好被迫当了一整晚的人形抱枕,还差点被在梦中下意识收紧胳膊的萧予圭箍断了几根肋骨。   萧予圭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便看见怀里冒出张面无表情、眼圈青黑的小脸,一双墨染似的眸子更是无神的盯着他瞧,差点手一抖实施绞杀,好在理智及时回了笼,才没让他做出残害同门的事来。   “你怎么在这儿?”萧予圭话说出口才想起昨夜是自己强行进了人家的房、睡了人家的床,顿时有些尴尬,决定将恶人先告状发扬到底,“半夜不睡觉等在院里干什么?”   程渺面无表情的从他胳膊里挣出来,将浑身筋骨活动的咔咔响:“师兄呢?又是怎么闹了这一身的伤出来?”   萧予圭与他对视半晌,败下阵来:“去帮宗里处理些事情,你也知道,这年头外头不大太平……”   这自然都是瞎编的。修真界这些年里安定的很,别说伤成他这样了,就是身上多道小口子都能拿到宗门里登记造册,申请个功勋下来。   萧予圭也知道自己这借口扯的太偏,一直小心翼翼的注意着程渺的反应,盘算着再说些什么把话圆回去,却见程渺深深吸了口气,眉宇间生出一缕痛色:“是……什么样的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这小子先前是凡间中人,来了虚怀宗中又没出过山门,是个全然不知道外界诸事的——萧予圭几乎是几息之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见程渺那张小脸又绷了起来,有些好笑的捏了捏他的脸:“你?你还小着呢,先把剑法练好再说吧。”   他这一捏下去,便感觉到手感有些不对,目光一扫便看见了手心里凝结成块的血,轻轻“啧”了下,问:“有地方洗澡么?”   程渺顶着被他又捏出了个血印子的脸,也不问他怎么连这弟子居的设施都摸不清楚,默默去拿了套换洗衣服,低声道:“跟我来吧。”   弟子居后有一眼清泉,被阵法烘的热气腾腾,萧予圭眼前一亮,试了好一会也没将自己身上那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的衣服脱下,只得穿着衣服进了水中。   热水温度正好,萧予圭先是满足的吸了口气,紧接着便轻轻“嘶”了声。   他身上伤口没好全,被热水一泡又冒了些血丝出来,丝丝缕缕的疼。   不过有的热水泡就不错了——萧予圭是个相当知足的人。   头顶被阴影笼罩,萧予圭懒懒散散的睁开眼,便见程渺仍是绷着那张小脸,眸子里却带了几丝紧张意味,正不错眼的盯着他看,顿时笑起:“看你师兄干嘛?没见过这么帅的?”   程渺:“……你身上好多伤。”   萧予圭已经将外衫扒了,余下的几件又都被他扯的大开,露出紧实的上半身来,看轮廓该是形状极为优美的,却被无数横七竖八、一层叠着一层的伤痕破坏了原有的美感,显得有些狰狞起来。   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是个什么样子,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外面可是很危险的,像你这样的小孩儿可别想着往出跑,小心被生吞活剥咯。”   程渺面露谨慎之色,极为严肃的点了点头,又举起手来表忠心:“我听师兄的。”   萧予圭被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儿逗的直乐,索性转过身去,两手撑在池边,弯了眼问:“那你小子呢?昨天在院子里是等谁啊?”   程渺没料到他会突然转过身来,一时间眼前被那具新伤旧伤叠在一起的身躯占据,竟不知该看哪儿好,只好垂了眸子:“等师兄。”   “……等我?”萧予圭有一瞬间的错愕,“你等我干嘛?”   程渺本就不大的声音更小了:“师父说,师兄是在这里住的。我想着给师兄留点饭菜,师兄修炼回来能吃上口热乎的……”   可是等了这么久了,他的师兄也没回这弟子居中来,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是这副遍身染血的模样。   “放凉的饭我当第二天的早膳吃了,没有浪费。”程渺偷眼瞧着萧予圭的脸色,精致的耳垂慢慢红了起来,“……师兄不想要,我日后就不做了。”   萧予圭听的愣住,看着眼前已经快把头埋进领口里、耳朵红的要滴血的少年,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你为我做这些干什么?”   “你是我的师兄啊。”程渺脸上的表情比他还迷茫,看着萧予圭阴晴不定的脸色,又紧张了几分,“洒扫备饭、整理内务,不都是师弟该做的吗?”   “师兄的房间我这些日子也收拾了,师兄可以随时住进来。”   ……知道的以为你是当人师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给我伴读的小厮呢。   程渺见萧予圭不说话,本就没有多少的底气又没了几分,低声道:“……话本里都是这么讲的。”   萧予圭听的无奈又好笑:“那话本里是不是还说,当师兄的往往嚣张跋扈、张扬肆意,以欺负师弟师妹为乐?”   程渺闻声一抖,僵持几秒后慢慢塌下了肩膀,蔫蔫的点了点头。   他本就有些怕自己这位师兄,昨日看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儿便更怕了。   若他也如那话本中仗势欺人的师兄一般……   萧予圭看着他那副臊眉耷眼的样儿,再憋不住,笑的浑身上下都在抖:“噗……哈哈哈哈你还真当真了?话本子里讲的事你怎么也信啊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就是因为怕我才跟我这么亲的吧?”   程渺见他这副样儿,也明白自己是出了大糗,再绷不住一张冷冰冰的脸,咬着嘴唇转身就要走,却被人伸手拽住了腕子:“哈哈哈咳……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我去把做下的饭食都倒到后山去。”程渺似是恼的很了,清冷声音里少见的带了几丝委屈,“反正师兄也不会吃,还只知道取笑我。”   还是个有脾气的。   萧予圭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声,轻声道:“谁说我不吃了?别便宜了后山那片冻土。”   他又低声哄了几句,才把臊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程渺哄好,见他又开始不转眼的盯着自己,一时间老脸竟然有些挂不住:“总看着我干什么呢?你若是也想洗上一洗,直接脱了衣服下来便好。”   程渺摇了摇头:“我不用。我就是觉得……师兄你长得可真好看。”   他称赞的真心实意,萧予圭却是个脑子里不装正经事的,自发自动的朝着下三路想去,程渺还没怎么样,他却把自己闹的有些不大自在,胡乱摆了摆手:“那是你还没见过世面。”   “不。”程渺却是极为坚定的盯住了他,“师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萧予圭:“……”   他虽明白这只是少不经事的童言无忌,却被少年突如其来的直球砸的溃不成军,极为仓促的捂住了猛然涨红的脸,强行别开话题:“你……帮我去把那饭菜热一热,我一会收拾好了便出来。”   白纸一般、对世界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话本的少年看不出自己这看起来脸皮厚如城墙,却意外纯情的不得了的师兄是害了臊,还以为是自己在不经意间冒犯了他,眼神瞬间黯淡下来,低低应了声:“好。换洗衣服就在一边放着,师兄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叫我一声。”   他抿了抿唇,又道:“……不是因为怕师兄才做的,是因为喜欢师兄。”   说完程渺转身就走。   被这一句话震的面红耳赤的萧予圭:“……”   程小渺!!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什么叫“师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什么叫“因为喜欢师兄才做的”?   萧予圭被这几句砸的眼冒金星,一边安慰自己只不过是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不知道收敛,一边心中百味杂陈,极为复杂的想,自己的魅力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能迷倒。   他泡在池水里想了好一会乱七八糟,好不容易让自己恢复到正常的思维方式,三两下套上衣物,沉下脸决定出去给程渺科普一番仰慕和喜欢的区别。   总不能让这小东西年纪轻轻的就长歪了不是。   听说那御刀门的小少爷便是小时候没了爹娘,自小在近身侍卫的照拂下长大,早几百年前就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却是一个女修士的帖子也不接,一心一意的要娶他那侍卫。   这虚怀峰上平日里就他与程渺两个人,闻鹤才是个放养式的养徒弟法,他大多时间又在外面跑着,程渺要是看那些话本把自己看的长歪了,他哭都没处哭去。   闻鹤才可是将程渺当接班人养的,若是发现自己这以清静自持之道养出来的接班人有一天自发自动的断了袖,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萧予圭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脸色也慢慢沉成了锅底般的颜色,几步踏出,正要同程渺来一番师兄对师弟、男人对男人,包含宇宙运行、天地人伦三从四德的谈话,便看见那面容俊逸的少年新做了热腾腾的饭菜出来,坐在石桌前撑了腮,一手握着筷子,面对他的方向怔怔出着神。   院里栽了树白梅,在石桌上投下交织的阴影,在少年精致的脸上漫出水墨浸染般的质感来。   那双墨画般精致狭长的清冷眸子,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忽的微微弯了起来,梅枝的阴影落在少年眼底,像是水波一般流动着的温柔情愫。   萧予圭看的愣住,心跳一瞬失了衡,惊的一个咯噔。   他该担心的人,或许不该是少不经事的程渺,而是自以为久经人事的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多年前的程仙尊居然是个天然撩!(诶嘿嘿嘿)   最后还是决定把少年时他俩的事写完,后面还要虐很久很久,还是趁现在多甜一甜吧orz   —— 第一百三十八章 茕茕白兔   干净的让他自惭形秽,又不由自主地向往着。   程渺见萧予圭停在原地,脸上神情晦暗难辨,一时间摸不清他是个什么情绪,脸上的笑意也慢慢褪了下去,试探着叫了声:“师兄?”   萧予圭这才回过神来,见程渺那张小脸上又是一副紧张神色,便安抚般的抬手揉了揉他挽的整齐的长发:“你小子年龄不大,饭倒是做的不错。”   程渺从被揉乱的额发下偷眼瞧了瞧萧予圭,见他神情舒缓,唇角甚至若有若无的勾了丝笑意,心底也是松了口气,低声答:“山上大多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常吃冷食伤胃,我便自己学了些烹饪之术……”   桌上摆了几盘做的极为精致的小菜,萧予圭一开始对这小子的手艺并不抱什么信心,饭菜进口后却是眼前一亮。   他是人造而出的物事,本就是不需要进食的,这些年里虽多少吃过些东西,却都是些滋味特殊的玩意,仔细算来,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吃凡人饭食,又是吃的自家师弟精心做的,入口便被惊艳了个彻底。   萧予圭风卷残云般将大半饭菜全塞进了肚里去,捧着饭碗想再添些米,目光扫到一旁撑着脸颊、眼睛亮亮的看着他的程渺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表现多少有些放肆,脸上顿时就多了几分尴尬之色:“那什么……做的挺好的,你怎么不动筷子?”   “我吃过了。”程渺见他吃的尽兴,脸上虽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眼中的笑意却是怎么也遮不住,“师兄若是喜欢,我以后便日日给师兄做。”   萧予圭伸向小菜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看向程渺的目光中多了几丝复杂之色,轻咳一声,道:“还是不必了吧。你晨起要练剑,做这样的事太耽误时间。”   这小子说的话做的事都太亲密,远远超过了萧予圭心中那道自己划出的、将自己与他人分隔而开的界限,他虽享受着这从未感受过的依赖与关照,却又打心底里有些不自在。   他二人之间不该这样,可究竟该怎么样相处,萧予圭自己也说不好。   萧予圭本想从小事做起,慢慢与他划清界限,却见少年那亮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来,像是只受了委屈的白兔子般垂下了脑袋,淡色的唇似是也苍白了几分,低低的应了声“哦”。   虽然没做错什么事、但看着程渺这副模样,莫名其妙开始良心不安的萧予圭:“……”   不知是不是萧予圭的错觉,他好像还从那短短的一声“哦”里听出了些哭音儿。   本就不大牢固的心防彻底倒塌,萧予圭果断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饭:“当当当然,你要是能安排好练剑的时间,就随你去了。”   说罢在心底痛斥自己的毫无节操。   程渺黯淡下去的眸色“唰”的又亮了起来,萧予圭几乎能看见他身后那条简直能摇出花儿般的狗尾巴:“那师兄明天想吃些什么?我提前备好,等师兄回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明天还回来了——萧予圭看着程渺兴致勃勃的一张脸,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只得埋头刨饭,闷声道:“你随便做。我回来的一般都很晚,不必等我。”   “那我拿灵力给师兄温好。”程渺将桌上空了的盘子撤了,又相当自觉的给萧予圭递了净手的帕子。   萧予圭被他服侍的极为妥帖,却又从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适里品出了几丝不大对劲的诡异意味,终于在眼睁睁看着程渺将自己用过的帕子清洗干净、叠好收起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咱俩这应该才第二次见吧?”   程渺的脸上露出几丝紧张来:“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师兄给我的感觉很亲切,像是在很久以前就见过一样……师兄不习惯的话,我可以改的。”   他二人确实在这之前见过——萧予圭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起来,神情复杂的看了看满脸紧张的少年,叹了口气:“不必改,只是你这样的性子,日后出去了恐怕是要吃亏的。”   从前那个还在凡间的程渺也是这温润如春风般的好性子,他与程渺接触了几日,实在是不忍心让这样的少年受完了灭门之恨还要断尘缘洗尘心,便没下得了手去。   可惜程渺最后还是上了虚怀宗、没了凡间的记忆,心底却还对自己有着几丝模模糊糊的亲近感。   萧予圭看着少年那张精致俊逸的脸,一时竟不知该叹还是该气好,心里酸软的像是吃了颗酸酸甜甜的山楂饴。   怎么就被闻鹤才那老东西盯上了呢……   “我只对师兄好。”程渺似是赌气般哼了声。   萧予圭有意逗他:“那你师父呢?你不对他好?”   程渺微微皱了眉,有些纠结般仔细思考了会,道:“也、也要对他好。可是师父他……他好像不是特别喜欢我。”   “哦?”萧予圭有些意外,心道那老东西不是想将程渺养成自己接班人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程渺精致的眉毛皱的更紧,“就是觉得师父不太在意我。从入门来到现在,我只见过他一次,他给我丢了本剑谱,告诉我学完再去寻他,然后就去闭关了。”   “师兄,师父对你也是这样的吗?”   萧予圭心道那他确实对我不这样——至少隔几天见上几次还是能的,就是一见面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面上却不显,只又揉了揉少年柔软的长发,懒懒道:“闻……你师父他就是这样的人,习惯便好。”   程渺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又道:“那剑谱里有许多我不懂的东西,我可以问师兄么?”   说罢还眨巴着一双眼睛,满眼期待的盯着萧予圭看。   这宗门里又不止虚怀峰一座山,怎么不去寻旁的弟子,非盯上了他一个?   萧予圭心里正软着,看见他这副模样,虽猜到这小子那前几句话恐怕全是算好了他不能拒绝才下的套,却心甘情愿的钻了进去:“好。等……等我闲下来了,就帮你看看。”   程渺心愿得偿,又笑的弯起了眼,却怎么看怎么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谢谢师兄。”   萧予圭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笑骂道:“个小东西……心眼倒是多的很。”   程渺也不辩解,只笑盈盈地盯着他看。   他被闻鹤才丢了本剑谱,说是练不纯熟便不要来打扰,自己倒也乐得清闲,每日练剑看话本,过的井井有条,萧予圭却不是个能一直呆在宗里的,吃完了饭、又歇了小半个时辰,就得了传音。   “妖界,毕方族中有根失落千年的孔雀翎,去取来。”   这些年来闻鹤才与他之间的交流,大多都是这样简单粗暴的模式。闻鹤才从不愿在命令之外多说几个字,萧予圭也懒得同他废话。   可那孔雀翎……萧予圭微微皱起了眉,那可是毕方那群火鸟们当圣物供起来的东西,闻鹤才一句简简单单的“取来”,又不知要死上多少生灵了。   他没法拒绝。闻鹤才的命令从来没有转圜的余地,更何况他萧予圭本身就是闻鹤才造出来的东西,连拒绝的机会都不会有。   比起抗命到最后被强行控制着去妖界滥杀,他还是更喜欢自己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   毕竟若是他去,毕方族还能剩下些人,若是闻鹤才控制了他,那只怕毕方一族从此便要灭绝了。   他仔细估算了下此次一行的时间,又抬眼看了看面前毫无所知、正拿术法扫着院里,单是看背影便能看出高兴的程渺,眸色微沉,思索半晌,终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告诉这小子了。   萧予圭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走到程渺身边,在他梳理的整整齐齐的脑袋上胡乱揉了几把,直到程渺恼的又涨红了脸才放开自己的手,看着他手忙脚乱撑住自己发冠的样子,眼中不由得也染上了几分笑意:“小东西,我还有事在身,便不陪你了。你好好练剑,我回来是要查的。”   程渺的发冠被他揉的侧向一边,不得不伸手扶着,听见这句,一张脸顿时绷紧了:“我一定好好练剑!”   萧予圭被他这副蠢样子诡异地戳中了萌点,又在他脸上狠狠掐了把。   程渺捂着被掐疼了的半边脸,眼巴巴的看着萧予圭出了门,下意识的追了几步,低声问:“那师兄,你今晚还回来吃饭么?”   萧予圭身形微震,虽是听见了少年这低低的一句,却只装听不见,随意抬了手,胡乱挥了挥,便算是作别了。   他几乎是一出了程渺视线所及的范围,周身的懒散气便猛地一敛,一双眸子缓缓闭上,睁开时已是染了些猩红的暗色。   闻鹤才要将那些腌臜事都做的干净,自然不能让人怀疑到虚怀宗头上,便让他杀人时只用魔息,最好将后患全部根除,制造出那些祸事都是魔修所为的模样。   将全身灵力逆行、转为魔息,无疑是抽骨剥皮般的酷刑,萧予圭脸上的神色却是毫无变化,分明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毕方族离的不近,就算御剑而行也要至少四五天才能到达,萧予圭却只花了一天一夜便到了。   他画了无数道传送术法,将自己用最快的速度传送到了妖界,在看到遥远处的火光时停住了脚步,面无表情的给自己身上被时空乱流割出的伤口止了血。   他是去杀人的,身上有这么多伤口不利于隐藏。   萧予圭完全没有将那些伤口治愈的意思——反正未来还是要被人再撕开一次,废那劲干嘛。   他大多时候都是懒散的、提不起精神的,看起来对什么事都兴致缺缺,唯独杀起人来高速又利落,闻鹤才曾说萧予圭就是为了杀戮而生的东西,他那会鲜见的在疼痛里保持了几分清醒,刚好听了一耳朵,却是低低嗤了声。   哪有什么东西是天生就只知道杀人的?   萧予圭其实很喜欢好看的东西,也喜欢好看的人,尤其喜欢小孩子和毛茸茸的幼崽,可这些喜欢在被闻鹤才操纵着杀净了一城的人、最后还被迫将那城中满地流淌着的血液喝了一肚子后,便被他彻底忘了个干净。   他就是个人造的傀儡,而傀儡是不该喜欢上什么东西的。   萧予圭自那件事后,便觉得自己这样不知道是不是活着的状态实在是累的慌。   可偏偏又没法死。   闻鹤才其实不太让他做屠城灭族的事,上次逼他屠城,是因为他放了任务目标一命。   尽管那任务目标只是个怀着孩子的母亲,尽管萧予圭只是想留下她的孩子。   这次让他来拿孔雀翎……恐怕又是在警告,让他不要和程渺靠的太近。   毕方族正是一年一度的大典,萧予圭即便站的这么远,也听得见遥遥的歌声。   他轻轻吸了口气,右手握住那柄仿佛自他胳膊上延伸出来的暗红长刀,身形慢慢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那遥遥的歌声逐渐被刺耳的尖叫与灵力爆响所取代,最后慢慢归于沉寂。   毕方族烧了千万年的圣火,熄了。   一轮红日从山影后摇上来,无言的照耀着这片毕方族曾生活过千万年的土地。   萧予圭捏着手中的孔雀翎,甩掉刀上异色的血液,望着灿烂无比的烈阳,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便看见,那日轮之中飞来个小小的黑点,逆着日光而来,最后停在他面前。   竟是只拿白纸叠的规规整整、甚至连喙都勾了几笔的纸鹤。   那纸鹤扑扇了几下翅膀,口吐人言:“给你留的饭我吃掉了,等师兄回来我再给你做些新的。我有好好练剑——师弟程渺留。”   纸鹤传完了话,却并未像一般的纸鹤一样失去灵性,而是落到他沾满了血的掌心里,极轻极轻地蹭了下,又偎在了他的大拇指上,这才没了动作。   萧予圭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只在他手心里蹭的自己脏兮兮的纸鹤看了好一会,周身的杀气慢慢如冰雪融化般消了下去,闭上眼极慢极轻地叹了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懒散神态。   他将那只纸鹤珍而重之的塞进了里衣,贴着护心镜放好,胸前一点微微的痒。   萧予圭按着胸口,又叹了口气。   太干净了。   程渺太干净了——干净的像是张什么也没写过的白纸,让他不忍心让他受上一丝一毫的委屈,让人觉得这个人就该如那高山上的冰雪一般洁净,不该沾染上尘世中的一点尘埃。   干净的让他自惭形秽,又不由自主地向往着。   作者有话说:   曾经的萧予圭:程渺这个人太干净了,干净的让人不忍心伤他   程·长歪了·渺:我要对魔尊实施强制爱,打断腿那种   封霄阳:……你礼貌吗   —— 第一百三十九章 竹生墨莲   “掌门座下确实还有一人姓萧,可那……不就是个卑贱无比、连门中名谱都未上的奴仆么?”   萧予圭做杀人这样事,向来是很快的。   可斩草必然要除根,他将自己的踪迹全部抹去、又将那些无辜死去的毕方族全部掩埋,再回到虚怀宗上的时候,程渺已经又将剑谱里的剑法练熟了两式了。   萧予圭回山的时辰选的不巧,正是夜黑风高,连圆月都被乌云盖了大半的时候。   他怀里揣着孔雀翎,本想着尽快将这烫手烧心的东西给了闻鹤才交差,路过弟子居里却看见里面亮了灯,一时间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那小东西居然还没睡?   胸膛里漫出些莫名的痒意,萧予圭下意识按了按自己胸前的护心镜——那只纸鹤依旧安安分分的贴着他的心口。   那这不太安分的感觉,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他耐不住心痒,隐了身形,悄悄摸进了弟子居里,果然看见程渺如之前一样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心底正酸软着,想着一会对上闻鹤才那老东西表现要不要乖顺些,好早点回来陪着自己这心性纯良的小师弟。   却没料到那纸鹤却是突然诈尸了一般,低低的啾叫了声。   程渺本就警惕,听见那声低低的叫声后下意识提了剑做出个防御姿势,反应过来后却又慢慢的松开了紧皱的眉头,犹豫道:“……师兄?”   萧予圭自知瞒不过他,只好现出身形来,将那只不但诈了尸、还试图扑扇翅膀的纸鹤从里衣中揪出来,有些尴尬的打着哈哈:“你这纸鹤倒是聪明的很,离你近些便有动静了。”   程渺墨眸一扫,看见那只纸鹤现出身来的位置时微微挑了眉,又极快的弯起了眼,急急几步走到萧予圭身边,伸出手抓住了他垂落下来的袍袖,轻声道:“师兄,你是去了何处?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连串的动作做的行云流水,完美表现出了一个看见师兄归来,担忧又欣喜,却碍于清冷性子不能过多表现出的师弟形象,仿佛全然没看见那只从萧予圭里衣中掏出来的纸鹤似的。   萧予圭自掏出那只纸鹤起便后悔了自己当日脑子一抽、非要将这东西贴着护心镜放的举动,正惴惴着,见程渺如今这副样子也是放下了心,将那扑扇着翅膀要往程渺身上飞的纸鹤放了,顺手在程渺头上揉了一揉:“闻……师父有样物事要我尽快取来。答应了同你一起用膳的,是师兄食言了。”   程渺将那只还残了些体温的纸鹤接在手心,垂眸便看见了纸鹤头上一点暗红,眸色瞬间便深了几分,隐约猜出自己这师兄怕是身上又见了血,却还要在他面前装出这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来,心中顿时有些莫名的堵:“我不怪师兄。”   他仰起头来,借着月光眯起眼,细细打量了一番萧予圭,果然又在他颈侧瞧见了几道新伤。   明面上都能伤成这样,还不知道那件严严实实的玄衣下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程渺有心想问萧予圭,这外面究竟是乱成了什么样子,他究竟又是去做了些什么事,才能在短短半个多月里又滚了一身伤回来,却在看见他毫不在意的笑脸时泄了气,抿了抿唇,低声道,有些孩子气道:“……只要师兄日后回来,不是这副遍体鳞伤的样子就好。”   他这些时日闲得无聊,便在整个虚怀宗中转了转。闻鹤才名声远扬,自然也不会有人去寻程渺的不自在,反倒是告诉了程渺许多他从前不知道的事。   比如这世间有名有姓的修士都有过哪些风流韵事,比如那令他有些畏惧的师父究竟是个何等的人物,再比如眼前这位看起来好打交道的很,在虚怀宗寻常弟子之中却无人所知的师兄。   “你说你还有个师兄?掌门不是只收了你一人为徒么?萧予圭?这又是什么人,并未听说过。”那弟子思忖了半刻,慢慢道,“掌门座下确实还有一人姓萧,可那……不就是个卑贱无比、连门中名谱都未上的奴仆么?”   程渺耳旁仍萦绕着那弟子的话语,望向萧予圭的目光中不由得杂了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萧予圭,你究竟是什么人?   被他神情复杂盯着的人却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这小师弟心里的弯弯绕,看着程渺带了些委屈的小脸,只觉得自己的心肠软成了一团暖水,自袖中掏出藏了许久的物件来:“我知道了。小东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同时极为复杂的想,自己为了不让这小师弟担心,不得不刻意在外面多留了些时日,将自己身上的伤口治愈了些许,竟还是瞒不过程渺的眼睛么。   他哪里知道,自己是个受伤受习惯了的,眼里的“轻伤”,又怎么能和程渺眼里的“轻伤”一概而论呢。   萧予圭说着便神神秘秘的拉起了程渺的手,将手中那枚小小的东西塞到了他手心里,笑的满面桃花开:“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萧予圭这人身上不热,手心里却是灼人的厉害,程渺被他包住了手,眸子顿时睁圆了几分,有点不知该收还是该留的样子,呆愣了好一会才在萧予圭期待的目光下缓缓摊开手心,垂眸一看,却是枚精致小巧如鹌鹑蛋、通体透着碧绿色泽的鸟蛋。   “回来的路上捡来的,我仔细看了看,还有生机。”萧予圭又自袖中掏出个小巧的绒布包来,将那枚鸟蛋小心翼翼的放进去,画了几道术法,顺手给程渺系在了手腕上,正巧是一垂手便能握紧掌心里的长度,“你且孵着,若是能孵出来什么小东西了,也有的作陪。”   程渺食指轻动,将那鸟蛋戳的一晃,闻言抬了眼,正巧看见萧予圭眼里少见的希翼与怜惜之色,拒绝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分明是师兄自己想养这小东西……   他怕将那鸟蛋磕了碰了,也不敢垂手,只小老头似的揣着袖子,板起一张尚带着些幼态的小脸来,认真道:“师弟知道了。”   萧予圭这才笑开,拍了拍程渺的脑袋,道:“我且去见……师父了。你先睡吧,不必等我回来。”   程渺望着萧予圭转身而去的颀长背影,掌心里握着那枚被暖的温热的鸟蛋,憋了许久终是再憋不住的问出了口:“师兄,你究竟……”   余下的半句话被他吞入腹中。   萧予圭微微侧了头,桃花眼挑起个极为勾人的弧度:“嗯?”   程渺望着他颈侧那道足有六寸长的伤口,暗暗叹了口气,朗声道:“你究竟从哪里寻了这青鸾蛋来?莫不是从旁人窝里偷来的吧,若当真如此,还是早早还回去的好,莫要做那梁上君子一般的事……”   萧予圭没料到他口中竟能吐出如此不像人话的东西,脚下顿时一个趔趄,好气又好笑的捏了团灵力丢过去:“说什么话?你师兄是这样的人么?当真是路上捡来的,不必再问了,好好养着便是,养大了没准还能给你当个小媳妇呢。”   还回去?   这青鸾蛋是他在收拾毕方族尸首时寻见的,也是这小东西运气好,被放在了个小小的瓦罐里,才躲过了蛋碎鸟亡的下场。   毕方与青鸾两族同为神鸟,世代通婚,这小东西的爹娘或许离开了毕方族,又或许已然死在了他刀下。   哪还有能将这鸟蛋还回去的地方呢?   萧予圭本没有养这东西的主意,想了想却仍是将它揣进了怀里。   闻鹤才是不会允许他将这东西带回虚怀宗中养大的,可凡事总有例外,山上如今毕竟还多了个程渺不是。   程渺没有防备他的心思,那团灵力飞到面前时才想起来挡,手里却还握着那枚青鸾蛋,顿时有些投鼠忌器,只愣神了一瞬,便被吹散了本就系的不大紧实的头发,一头原本柔顺的长发也变得有些乱糟糟起来。   他也懒得梳理,便由着一头泼墨般的长发披散而下,直到萧予圭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垂下眸子,慢慢回了房中。   他心中有着无数的怀疑与猜测,大多都与萧予圭有关,繁杂而无序,折腾的他头发涨。   可是萧予圭不说,程渺就不会去问。   人总有不能说的秘密,若有一天萧予圭主动与他倾诉,那他很愿意当一名倾听者。   现在还没到时候——程渺回到了房中,躺在榻上,却是毫无睡意,翻来覆去几圈后轻轻叹了口气,悄无声息的摸出剑谱,给自己施了夜视术,安静的看了起来。   若是自己现在便能成长到为师兄分忧的地步便好了。   他实在不喜欢看见萧予圭受伤。这个人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吊儿郎当的,对什么事好像都提不起心来,对自己更提不起劲来,生死在他眼里也好像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   当日那样重的伤,将灵泉染红了大半,萧予圭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是平静的,好似一点也不知道疼般。   程渺记得有册话本里讲,有些人受了伤不喊疼,不是因为心神有多坚定,而是因为经年累月都要受这样的疼这样的苦,早就习惯了。   萧予圭很明显便是将疼受惯了的人——程渺那颗心不由得又揪了起来,剑谱怎么也再看不进去了。   他本就心思纯善,硬生生是为萧予圭纠结了大半夜,将本就没有多少的睡意全逼了回去,直到听见一声极轻的吱呀响声才回过神来,神思向外一扫,见是萧予圭踩着些稀薄的晨光,一步三摇的回来了。   程渺眉头一松,紧接着又是一皱。   师兄怎会出了这么多的汗?简直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修炼到萧予圭那个境界,正常情况下是不该有这般大的反应的。   他有些担心,却并不出声,只安安静静的看着那人一步三摇的进了房门,跨过门槛的时候还险些摔了个趔趄。   房门关上,程渺却是再也没了睡意。   第二日萧予圭醒来的时候,就见窗外趴着只睡的踏实的纸鹤,身下压着张薄薄的小纸,竟是薄如蝉翼一般。   他捻起对着日光看了眼,竟是朵精致剔透、在竹膜上以灵墨绘出的莲花。   纸鹤上拿灵力上写了行小字:竹膜柔韧,师兄能舒服些。   没头没尾的,萧予圭却是看懂了,唇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周身却实在是痛的厉害,只得将那片墨莲珍而重之的收入里衣。   的确比那纸鹤放着舒服些,却撩的他心痒。   作者有话说:   当初封霄阳为什么会在程渺心口上画莲花印,也是有着前情滴(叉腰)   —— 第一百四十章 不算天机   不过就是身死魂消、不入轮回……他萧予圭早就不想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那片竹膜送的熨帖,萧予圭只觉得周身止不住的疼也好了不少,唇却仍是没什么血色的。   昨夜萧予圭被折腾的不轻——山上诸事都尽在闻鹤才掌握之中,他自然也知道了萧予圭与程渺之间所发生的小插曲。   他却并未动怒,而是淡淡的看了萧予圭片刻,似是在仔细思量些什么,而后将他的魂魄从体内扯了出来。   萧予圭是个做出的物件,魂魄也是被拼凑出来的,扯出身体后便变得有些不成形状,眼见着就要慢慢逸散开去。   魂魄碎裂之痛,是种来源于灵魂深处的痛苦,纵是坚韧如萧予圭,也被这疼痛折磨的嘶吼出声,闻鹤才却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一般,伸手自灵戒中摸出了一缕缥缈无比的白气,面无表情的将眼前痛苦扭曲的魂魄打碎、将那缕白气加入,又捏出了个同先前一般的形状来。   魂魄是最能反映一个人情绪的东西。萧予圭原本望着闻鹤才的眸中还有满盈着的杀意,待到被打碎重组过一遍后眸中便只余了片令人望而生畏的空茫。   闻鹤才将那团不成形状的魂魄再次塞入眼前的躯壳之中,淡淡道:“日后便是这样。”   这就是告诉萧予圭,日后即便是碍于程渺,不能在他身上多添些伤口了,也有旁的法子折磨他。   萧予圭听懂了。   他回魂的一瞬便软倒在了地上,疼的连身体都管不住,墨袍上顿时便有一片湿迹蔓延开来。   闻鹤才只是冷冷看着他的丑态。   萧予圭抿紧了唇,勉力从地上将自己撑起来,扶着殿中的柱子向外跌跌撞撞的走去。   “莫要脏了摆设。”闻鹤才淡淡的出了声。   萧予圭身形一僵,像是触到了火炭一般将自己从柱子上剥下来,强行稳住脚步,向殿外走去。   乘风殿中禁旁人术法,他只有走出了这宫殿才能将自己收拾的看起来不这么狼狈些。   短短不过十丈,萧予圭身上的汗却如水般流下,在地上淌出来一条长长的湿迹。   他只走了几步便摔了,却又一声不出的挣扎起来继续走。   最后几步,他甚至是硬生生抠着镶了边的玉砖,爬着出去的。   闻鹤才在萧予圭身后背了手,淡漠的看着那个狼狈如一只泥虫的人,眼中无悲无喜。   只在他爬出门槛后的下一刻淡淡出了声:“还是脏了。可见这世间有些人,天生便是个腌臜东西,只会当颗污染好汤的老鼠屎。”   萧予圭疼的全身上下没一丝力气,软泥般瘫在汉白玉雕成的台阶上,闻言冷冷嗤了声。   他不想争辩——压抑住疼痛的喘/息已花了他全身的力气,若是真张了嘴,还不知道呻/吟与话语会是哪个先出来。   他只是有些恍惚的想,那又如何,至少在程渺那里,自己这个师兄还是有些位置的。   现在看来,在程渺心里,自己这位置放的还真不算低——萧予圭按着心口,又不由自主的想笑,却再度被疼的要裂开的脑袋阻止了。   他不能多想事,一想脑袋便又疼了起来,疼的他恨不得找个断头台把自己的头剁下来,只好用着仅剩的一些气力,慢慢悠悠的想,那小东西,今天怎么不在这院里呆着?   别的事,萧予圭也没法想了——他单是冒出来这个“程渺不在院里”的念头,就足足花了近一个时辰,紧接着又花了半个时辰决定回房继续躺着,最后在床上睁着眼疼了不知道多久,也没什么翻身的力气。   他模模糊糊听见门响,却没反应过来是程渺回来了,直到被人推开了门、托着躺平,头上多了条浸了冷水的帕子,嘴里还含了块豌豆黄,这才迟来的意识到自己身边多了个人,含混不清的开口:“……程渺?”   拿了个小碟子跪在榻上、正试图再往自己师兄嘴里塞一块豌豆黄的程渺微微一停,随即低声答了:“是我。”   萧予圭又愣了好半晌,直到那块豌豆黄彻底化在了他口中,才又低低的哼了声。   随即便慢慢的坐起身伸出手,程渺拿不准他要干什么,只得将手里的盘子放到一边,轻声劝:“师兄还是多歇上些时候,若有什么需要的,知会一下师弟便好。”   萧予圭若有若无的嗯了声,却并未将手放下,而是继续坚持不懈的朝着程渺伸去,将有些意外的少年环住,再倒回软榻上。   程渺一边脸硌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有些不大舒服,感受着萧予圭环住自己的力度,却是一点儿都没敢挣动。   他听着身下人连搏动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心跳,微微的垂下了眸子。   程渺自然不会将萧予圭身上的异状往闻鹤才身上联想,只以为昨夜那副活蹦乱跳的样子是师兄强撑出来的,眼角瞬间便红了几分。   这个人,怎么这般会折腾自己呢?   他分明从前并未见过萧予圭,却总觉得若是这个人没了,那他也没了什么活下去的意思。   就好像他就是为了这位总是折腾的自己一身伤的师兄而来,是为了让他身上那仿佛望不见尽头的苦减轻些才与他遇见的。   程渺对这莫名的心情有些茫然,可他毕竟年岁尚轻,便只以为是师兄弟间自然而然的依赖,下意识放软了身子,让不由自主加重了手上力度的萧予圭抱的更舒服些。   他侧着脸,视线正好能从萧予圭中衣的领口探进去,触及在那些狰狞无比的伤口上,心脏又莫名的揪了起来。   什么时候,才能让这个人不再受这样的疼、这样的苦呢?   ——   萧予圭再次睁眼的时候,怀里的程渺已经被勒的小脸青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吓了一跳,赶忙将怀里差点就要见了阎王的人放开,仔细一看这小东西果然是被勒断了几条肋骨,便更愧疚了,连大气也不敢出,治愈术法不要命的往程渺身上丢,差点让程渺在断了几根肋骨后再被闪瞎一双眼睛。   程渺缓过气来,看着萧予圭那一副闯了大祸般的模样,轻咳了一声,无奈道:“师兄,其实我没事的……”   萧予圭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肋骨都断了还算没事?乖乖休息,这一周都不许再练剑了!”   可你身上那样重的伤还像个没事人,我这样的伤根本算不上什么,况且师兄那治愈术好用的很,几乎是连一丝儿疼都感受不到,根本就是没事的。   程渺张了张嘴,正要将心中所想说出,一抬眼却看见了自家师兄微微红了些的眼角与看似捏决捏的极稳、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的手,顿时愣住了。   “……师兄手重。”萧予圭将那几根肋骨接好,又看见少年身上明显被勒出的青紫,心疼的怎么也止不住,话音里带了些抖,“若是下次师兄再失了控制,你挣开便好,不必顾虑我。”   “那师兄要是因此伤了呢?”   萧予圭一怔:“我?不必在意我,你师兄早习惯了,不过就是断几根骨头,也不多疼。”   程渺听着他没心没肺的声音,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   连自己也不在意,却对自己紧张的不行,一点儿小伤也能心疼的手足无措,甚至于将那些极难施展的治愈术法都用了一遍。   师兄啊师兄,你实在是……   他按下脑中泛滥的思绪,低低的应了声嗯。   萧予圭睡了一天一夜,头疼好了多半,却将程渺折腾的断了几根肋骨,身上再怎么舒畅,心里也变得有些不大舒服起来,一时间竟想起了闻鹤才说他的那些话,眸色顿时暗了几分。   或许真如他所说,自己这样的东西,是不配被人疼、更不配疼别人的。   他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为什么要与程渺接触呢?   分明当个神出鬼没、只挂着名号的师兄便好,为何要与程渺走的这般近,要让程渺开始在意起来自己呢。   程渺对闻鹤才来讲是特别的不假,可谁又能确定,闻鹤才当真不会对程渺出手?   闻鹤才似乎只想让他变成一个好用的物件,却不知为何并未清除掉他所有的记忆与灵智,只是不断的在他做出一些不像把刀该做的事后施以惩罚——这件诡异无比的事,萧予圭早就意识到了。   他不信闻鹤才留着他的灵智是因为手软,只觉得这人定是还有旁的算计。   那么将程渺收入虚怀宗却不多教养,甚至还允许了他与程渺呆在一处,究竟是觉得他二人之间有些什么无伤大雅,还是有着更深一层的谋划?   萧予圭并不傻,却从来都看不透闻鹤才这个人。   难道他与程渺之间的关系,也在闻鹤才的计划之中?又或者连程渺对自己这份莫名的在意,也是那老东西早已算到的?   他越想越是头痛,越想越是恐惧,脸上神色逐渐冷了起来,唰的一下自榻上跳起,几乎是瞬间便起了远离程渺、再不见他一面的心思。   程渺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望着萧予圭黑沉一片的脸色,试探的出了声:“……师兄?”   萧予圭定定的看着他,许久,终是闭上了眼,极轻的吐了口气。   罢了。   那老东西能算到也好,算不到也罢,他萧予圭还活在这世上一日,便要与闻鹤才斗上一日。   程渺对他的在意作不得假,对他的关照也作不得假。   这便足够了。   闻鹤才若真要伤了程渺,那他护着便是。   不过就是身死魂消、不入轮回……他萧予圭早就不想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自当奉陪   “今日所有挑战,我萧予圭,奉陪。”   山中无岁月,虚怀宗上的日子也如流水一般走的绵延细长。   萧予圭只觉得是过了一睁眼一闭眼般的功夫,程渺便已拔长了身量,竟只比他低上半个脑袋了。   性子却像是没怎么长,总喜欢时时黏着他,时不时还会睁圆那双精致的眸子,沉默里杂了些可怜巴巴的意味,小心翼翼的盯着萧予圭看。   他向来是个抵抗不住旁人这般对待的,往往一瞧见那落水小狗般温润又委屈的眼神,心中都软的不像样子,恨不得把这小东西宠到天上去。   程渺是个极为知分寸的,即便知道自己这师兄对他特别,却也不会恃宠而骄的生出什么事来,用着那样可怜巴巴的眼神说出的,也都是萧予圭本就想为他做的事。   如此懂事,倒是引的萧予圭对他更加喜爱起来,只觉得这孩子当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儿不好,连那张冰块儿般僵硬的脸也招人喜欢的很。   他全然忽略了程渺对待旁人时截然不同的态度——全虚怀宗上下都知道掌门收的弟子是个与他师父如出一辙的冰山,惊才绝艳、面容精致,却总冷冰冰的不愿与人多话——还一心一意的感叹着,程渺这小东西这么小便如此会关照人,还不知日后大了,该会是个多么招蜂引蝶的情形。   程渺那冷冰冰的态度不分男女老少,对除了萧予圭之外的人全部倾情放送,这“以外之人”甚至还包括他的碎嘴小师叔。   虞清道不喜俗务,常年在外晃荡,却是个极为喜欢八卦的,但凡这修真界哪里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必然能瞧见他的身影。   闻鹤才收了徒,还是个自凡间寻来的小儿,这自然是一等一的八卦,值得虞清道放下修真界那些吃不完的瓜,冒着被自己师兄扣在宗里处理政务的风险,特地回来转上一圈。   他偷偷摸摸的进了弟子居,正巧碰上程渺如往常一般坐在院里等萧予圭回来,还以为是自己这位师侄得知了自己回来的消息,早早为他做了准备,便刻意触动了程渺设下的阵法。   虞清道见程渺眼中一亮,更加确信这小少年就是在等他,谁知他刚刚得意洋洋的现出身形,便眼睁睁的看见程渺脸上的笑意一片片碎了去,拿稳了剑做出个防御姿势:“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虚怀宗中?”   刚刚还觉得自己这小师侄颇为上道的虞清道:“……”   他有些抹不开面子,轻咳一声,背了手望着程渺的方向柔声道:“你可是姓程名渺?我名虞清道,是你师父的师弟,于情于理,你该唤我一声小师叔的。”   许是虞清道身上那股子一点儿也不正经的气质太过逼人,程渺听了他这温声细语的一句,皱紧的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警惕了:“师父从未说过我还有个师叔,师兄也没有说过。”   虞清道一愣:“你还有个师兄?”   程渺见他这副样子,更加确定眼前这人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师叔,立刻便要出声叫喊,手中甚至还多了枚玉简,眼见着就要将之捏碎。   虞清道一急:“你这是……”   随即身形一晃,出现在程渺身后,要制止他捏碎玉简的动作——他可是偷偷跑回来的,万万不能被师兄知道,再拖去处理虚怀宗那足足能堆上几丈高的事务去!   “管家婆?”萧予圭出现的时机很巧,正好是虞清道与程渺撕扯在一处、争的面红耳赤的紧要关头。   两人的身形顿时一僵,虞清道几乎是瞬间便扭过了头去,气的跳了脚:“你管谁叫管家婆?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之分了?”   程渺借机挣开虞清道的钳制,哒哒哒跑到了萧予圭身旁,抓紧了他的袍袖,嘴唇抿的发白。   萧予圭看着程渺在挣扎中凌乱了几分的头发与衣服,顿时便皱了眉头,毫不客气道:“那还能叫你什么?连个孩子都欺负,真是在外面晃荡了太久,脸都不想要了。”   虞清道差点被气了个倒仰,下意识要出言嘲讽,嘴角却是一抽一抽的疼——谁能想到那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小少年只是被他抓住了手,却挣扎的像是只上了岸的鱼,手脚头嘴全上,现在他手上还有几道被挠出来的血印子!   偏偏他碍于面子,不能对小辈动手,只好全盘受着,心中本身便有些憋屈,又被萧予圭按了这“欺凌弱小”的一顶大帽子在头上,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你你……你目无尊长!你毫无礼数!你……”   萧予圭将跳了脚的管家婆彻底从听觉中摘除,全然不顾虞清道气的通红的脸色,屈了膝给程渺整理好衣物,低声道:“可有受伤?”   程渺依旧是垂着头,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将握过玉简的那只手伸到了萧予圭面前:“手痛。”   声音极轻,甚至还带了几丝委屈,几乎是在不易察觉的撒娇了。   萧予圭的心都快被这一声喊酥了,指尖迅速凝聚了些灵力,弯起一双桃花眼,软声道:“师兄给你治,不疼不疼了。”   虞清道那抑扬顿挫的骂声咯噔一下卡了壳。   他看了看依旧冷着脸、周身却透出一股子委屈之意的程渺,又看了看满脸柔情蜜意、像个哄孩子的慈母般的萧予圭,最后看了看自己手上胳膊上被挠出来的血印子,一时之间竟觉得程渺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   尽管程渺除了头发乱了些、衣服散了些之外毫无变化,手掌里被硌出来的红印子还是自己攥玉简攥的。   明明小师叔他才是受伤最重的那个好不好!   “萧嶂啊。”虞清道干巴巴的出了声,声音遥远而空茫,甚至还带着几丝对于现实的怀疑与颤抖,“……你是吃坏了药吗?还是下凡历练撞坏了脑子?”   他在这山上呆了几百年,从来都没看见过萧予圭笑成这副温情脉脉的样子!   这小子常年都撑着一副欠揍的嚣张样儿,懒懒散散的什么也不上心,即便唇角勾起来几分,也只有嘲笑并讽刺的意味。   虞清道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这双眼睛是不是该换上一对了,不然怎么能看见那拽的二五八万的萧小子对着一个小少年笑的满面桃花开、甚至于周身都洋溢着母爱一般呢?   他还没将自己惊掉了的下巴捡起来,便极为敏锐的察觉到一股极为强盛的气息正在靠近,脸上的神情瞬间就变了,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丢出,甚至来不及同程渺说上一句“这是你的拜师礼”便化为一道流光,风一般的向宗外窜去。   程渺自然也看见了虞清道的异状,又扯了扯萧予圭的袖子,问道:“师兄,那个人是怎么了?”   萧予圭抬了眼,看见那道虞清道所化的流光在空中猛然停滞,似是被什么东西拦住,有些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几声:“他啊?只不过是欠了太多的账,如今要被抓回来好好清算一番而已。”   程渺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几丝笑意:“他当真是我的师叔?”   “我知道你很意外,也很无奈。”萧予圭叹了口气,目送那道不断挣扎的流光被送入虚怀峰顶的宫殿中,故作惭愧的接上自己的话,“可是命中如此,你我的小师叔就是这么个人,日后的几百年无论有再多的不情愿,都得受着了。”   远远传来虞清道气愤至极的骂声:“闻鹤才你个老不要脸的!我不工作!!今天我虞清道就是断了腿、瞎了眼、从这虚怀峰上跳下去,也不会替你批一个字!!”   萧予圭听着这熟悉至极的话语,向着程渺挑了挑眉。   程渺勉力憋住自己的笑声,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师弟知道了,日后绝对会尊师重道、遵循礼数的。”   两人对视半刻,终是再憋不住,大笑出声。   虞清道与程渺的第一次相遇,便在一片鸡飞狗跳里落幕。后来的几百年中,虞清道每每想及当年的事来,都会后悔万分、长吁短叹——若是早知道第一次见面便会在小师侄面前闹的这样没脸、被迫批了整整三月的折子,还不如继续躲在外面呢。   后来虞清道还完了欠下的债,又正儿八经的备了东西,端起师叔的架子,来找了程渺一次。   偏偏那日萧予圭不在,虞清道一张嘴说的都要冒出青烟,程渺也只是冷着一张脸“嗯”“是”几声,除此之外旁的是一句也没有,最后甚至还极为礼貌的寻了个借口,礼数周全的把虞清道请出了弟子居,礼数周全的把门在虞清道面前关严实了。   一肚子话没处说、憋得脸色发青的虞清道:“……”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崽子不是没有情,是把全部的关怀都给了萧予圭一个人。   虞清道站在门口细细品了品,又想到自家师兄那张千百年不变、千年冰雪般的冷脸,心中顿时更加憋屈了。   却又没处说理去——全虚怀宗的人都知道程渺冷清冷性,偏偏他不信邪,如今碰了一鼻子灰,也是自找的。   转念一想,虞清道又觉得这也是件好事。   虚怀宗历代掌门,都是如出一辙的剑修、如出一辙的冰块儿,虽在匡扶大道、锄奸铲恶上做的出挑,待人接物却终归是太冷了些。   闻鹤才将程渺接回宗中悉心教养,想来也是要将他当接班人培养的,若是日后操持门中事务,有个挂念有份寄托也是好的。   虞清道他师父就是个冷到了骨子里的剑修,当年突破境界不成,即将羽化仙去的时候也只冷着脸低低说了声“走了”,便消散在了这天地间,只留下一把灭了光芒的本命剑,当真是把冷贯彻到了骨子里。   闻鹤才与他全程旁观,他几乎是哭成了个泪人,闻鹤才脸上却是毫无变化,甚至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在那把本命剑光芒消散后跪下磕了个头,便冷着脸接过了掌门之印。   虞清道说不出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只觉得当时的闻鹤才实在是太过无情了些,打心底里不希望下一任的虚怀宗掌门还是他那副冷到了骨子里、心中只有天地大道的样儿。   因而,在意识到程渺对萧予圭的在意后,他甚至是有些宽慰的。   当事人却没意识到自己在程渺心中的地位究竟被放的有多高——萧予圭这些年里依旧会时不时的消失、经常性的受伤,然后一身伤的滚进程渺屋子里,把程渺吓个半死,再咬着发白的唇给他身上放治愈术。   他对自己不甚在意,却对程渺在意到了有些离谱的程度。   程渺是剑修,练剑之时多多少少会受些小伤,萧予圭围观了一次,看着少年那矫若游龙般的身姿一点儿没惊艳,眉头越皱越紧,第二天便给他寻了件法器来,死乞白赖的要程渺穿上。   那法器是金铁不入的好东西,全天下也找不出来几件,却被萧予圭毫不犹豫的塞给了程渺,大炮轰蚊子般替少年挡起了各种零碎的小伤。   可程渺却好似是被血光之灾罩了头,每隔上几天总会受上些不大不小的伤,或是腿折了、胳膊断了,又或是炼丹炸伤了手、练剑划伤了身子,总会可怜巴巴的捂着伤口,沉默又委屈的望着萧予圭瞧,看的他一丝儿脾气也发不出来,只得叹着气替他疗伤,再絮絮的叮嘱上许多话,最后被哼哼唧唧的程渺缠着同榻而眠。   他不是没有想过程渺是故意的,可又极为无奈的发现,即便他知道程渺是故意伤了自己、让他操心,他对这个小少年也生不出任何气来。   甚至想主动同程渺讲清楚,即便他不伤了自己,自己对他的关照也是不会减少半分的。   可的确不会达到在紧张程渺的伤势时,那种予取予求、关怀无比的程度。   程渺对此心知肚明,并且在这些年的相处中逐渐掌握了该制造出伤势的程度,总能卡在让萧予圭心疼无比、却又没法生出气来,事后想起来也只能对他斥责几声的地方。   自家师兄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程渺每次在萧予圭刻意放轻了力度的怀抱里睡去,都会再次加深对这句话的理解。   他这些年里成长了不少,也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对萧予圭的情感早已超出了师兄弟间该有的范围,却只装作懵懂无知、依旧如少时一般喜欢黏着萧予圭。   即便是超出了那该有的范畴,又能怎么样呢?   他是青年一代中天赋最好、修为最高,也最努力的存在,是十岁结丹、十五岁成婴,尚未弱冠便已有着出窍期修为的天才,是最有可能接手虚怀宗的人,即便是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兄,又能怎么样呢。   总不能把他的记忆全洗个干净,总不能把他的师兄也从这世上清除——少年有些得意的想。   萧予圭却不如他这么天真乐观。   他总觉得闻鹤才一定是藏了后手,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盯着程渺,像是只置身于黑暗之中的母兽,睁着一双眸子,时刻谨慎的注意着四周,生怕自己柔弱的孩子被不知何处袭来的危险掠去。   闻鹤才这几年里单只是按部就班的罚他,时不时还会将萧予圭叫过去,将躯体与灵魂重新打散再拼凑一回,除此之外竟是什么事都没做过。   甚至于一日萧予圭大着胆子在程渺额上亲了口,闻鹤才也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并未做出任何别的举动。   他这样的反应,却让萧予圭变得更加疑神疑鬼了起来。   闻鹤才是化神期修士,是这全天下最接近成神那一步的人,又极擅推算,几乎能堪破天机,萧予圭无法不怀疑他是不是早已推演出了什么、并且早已做下了完全的准备,而自己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萧予圭觉得,自己也要做些准备了。   可他根本无法在闻鹤才面前隐瞒任何东西,也想不出旁的办法,只好不断往山上救些小小的幼崽,强行塞到程渺那里养着,心想,也不知这做下的些许善事、结下的些许善缘能不能在未来救上程渺一命,也让自己死的舒服些。   几年下来,虚怀峰弟子居后那片桃花林里简直成了灵兽园,虞清道来过一次,啧啧赞叹,只说这鸟兽繁盛的境况,倒是比他从前去过的一些小型门派的兽园都要好。   萧予圭不清楚闻鹤才看见他这样幼稚的想法时会不会冷冷一笑,却极为敏锐的察觉到,这几年来闻鹤才命令他带回什么东西的次数越发少了,而山上,也逐渐多出了些极为诡异的气息与身影。   萧予圭能察觉到,那是与自己一样的东西,却又不太相同。   似乎……是不具有神智的。   他在察觉到这件事后心中轻轻的咯噔了下——闻鹤才能制作出这么多的百法偶,究竟都是哪里搞来的材料?   这百法偶可是要拿活人炼的,即便是改良了做法,每一只百法偶身上,也都浸透了各种生灵的骨血。   那老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么多活物?造出这样多的百法偶,又是为了什么?   萧予圭试着跟踪了几只百法偶,发觉他们的去向都是那争斗频繁的魔界,心中顿时有些不安起来,总觉得自己像是隐隐摸到了一张大网的边际,却又看不清这张网,究竟是为了困住谁。   闻鹤才很快便知道了他的行动——他看着眼前狼狈至极、在火焰灼烧下疼的面目狰狞的人,忽然轻轻的笑了。   他像是很久没有笑过了一样,笑声嘶哑低沉,萧予圭彼时已然听不清什么了,却依旧被那瘆人的笑声吵的皱了眉,下意识的摇着头,不愿被这声音脏了耳朵。   “你会知道的。”闻鹤才的声音很轻,扯下萧予圭焦化躯体的手却极为麻利,“毕竟,你可是这世间最完善的一只百法偶,比那只半成品,要优秀的多。”   萧予圭那日身上的血差点流干,打那之后,便再也不去追查百法偶的踪迹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新做出来的百法偶替他做了该做的,萧予圭正好得了清闲,可以终日在山上陪他那明明脸冷人冷,却意外的喜欢撒娇且黏人的小师弟。   两个人在弟子居中每日练剑论道,倒是逍遥的很。   程渺的身形越长越高、剑术越来越好,萧予圭对他越来越放得开,一时兴起了连浑话也同他说,常常将程渺逗的满面通红。   可世间诸事大多无常,时间不能总停滞在一刻。几年过去,原本稳定的三界局势,终是渐渐乱了起来。   先是边界上的一些小门小派遭袭,紧接着便是部分偏远的小世界彻底失联,最后这修真界的天门钟时隔千年再次响起,魔族侵袭。   修士们怠懒惯了,起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便组织了人手,开始着手抵御外族。   有些人死在魔族手中、有些地方生灵涂炭,虚怀宗也出了不少人手,可这些都与弟子居中的两人无关。   非要扯上些关系的话,那便是因为魔族侵袭,全修真界的门派都重新开放了各种秘境,并开始举办诸如“修士大比”“武道争锋”的各种赛事,虚怀宗身为修真界第一宗门,自然也不能免俗,因而这天下大比,自然而然的便操办起来了。   程渺不愿参与,却是怎么也逃不脱的那个——全修真界都知道闻鹤才收了个好徒弟,惊才绝艳、天纵英才,一手虚怀剑法使得纯熟,却从不让他下山历练,甚至连去别的宗门访问都不肯。   这般宝贝着,自然也会有些流言蜚语传出,不离谱的是“虚怀宗掌门弟子貌若无盐,不愿出门”、“那位程姓天才实际上是个庸才,只靠灵药堆了修为,毫无里子”,离谱些的,甚至已经开始写虚怀宗掌门与其弟子的小话本了。   程渺并不觉得一直呆在山上有什么不好,可听了这些流言蜚语,心底到底是有些不安,便寻了个机会,亲自找上闻鹤才,想问个清楚。   闻鹤才垂下眸子,盯住了程渺的眼,却并不说话,直到将他盯得浑身冒了冷汗,才吐出句淡淡的话语来:“时机未到。”   随即便将程渺打发回去了。   程渺完全没听懂自己这位冷到了骨子里的师尊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却不敢再问,一头雾水的回了弟子居,将全部的情形细细同萧予圭描述了,巴望着自己的师兄能为他答疑解惑,至少说个期限出来。   谁知萧予圭听了这话,望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复杂,好像要说些什么,最后却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揉着他的脑袋懒散道:“想不通就不要想了。小小年纪,不要这般多事。乘风道人说你时机未到,那就是时机未到……比起这个来,今日我去山下买了些新的话本,快来一起品评品评。”   如今便是到了那师父口中的“时机”了?   程渺自得知了自己要参与大比便有些闷闷不乐,抱着剑一路慢慢悠悠的走回弟子居,思索着萧予圭当时的反应。   萧予圭是他师兄一事,这山上似乎只有几人知道,剩下的弟子甚至都不知道萧予圭的存在。   程渺并不清楚为何,却也明白,自家这位神秘莫测的师兄,似乎是不大能出现在人前的身份。   他想到这里,便更愁了。   自家师兄,怕是无法参与那修士大比,甚至于连亲自去那比试场看上一眼都是不行。   程渺抿了抿嘴,莫名有些替他师兄委屈。   旁人不清楚,他却是知道自己师兄的修为究竟到了何等程度的。   天下人总说他是青年一代里的佼佼者,却不知他的师兄才是惊才绝艳,如今甚至已然有了渡劫期的修为,待一大机缘降世,便能成为这世间唯二的化神期修士之一!   这样的修为,却甘愿隐姓埋名……程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有心让那些目光短浅的修士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才之外更有萧予圭的道理,总在心中排演着自家师兄上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盛况,却也知道自己只能在心中想想,顿时更气闷了。   他冷着脸回了弟子居,见萧予圭正如平常一般寻了个暖处,在藤椅上躺的平平展展,睡的香甜,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暖意。   程渺将霜落剑放到一旁,拔了根狗尾巴草在萧予圭脸上轻拂,轻声道:“师兄,醒一醒。”   萧予圭被他逗的打了个老大的喷嚏,差点将正蹲在他身上酣睡的小青鸾吹飞出去,见眼前人是程渺,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抓住程渺那只作乱的手,弯了眼道:“你小子不规矩,居然敢犯上作乱,真是反了天了,嗯?”   “我有事要同师兄说。”程渺被他握住腕子揉捏,只觉得自两人接触处冒出一股股酥麻来,不易察觉的换了口气,生怕萧予圭看出他的不自在来,“师兄可知,再过几日,宗中便要大比了?”   “知道,你可是这其中最耀眼的一匹黑马呢。”萧予圭揉了揉那只被惊的炸了毛的小青鸾,含了笑意低声。“师弟啊,你可莫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那枚萧予圭捡来的鸟蛋在这几年中成功孵化,蹦出了只通体碧绿的小青鸾,一双眸子是宝石般的碧蓝色,极为招人喜欢。   这小青鸾不知怎的,对封霄阳尤其亲昵,几乎到了上茅房也要跟着的地步,令程渺极为不解——分明他才是将这小青鸾孵化出来的那一个。   此时那只炸了毛的小青鸾已被安抚的冷静了下来,却抖松了翅膀,翘起了小小的尾羽,要往萧予圭脖颈上贴。   程渺见势不好,赶忙将小青鸾拎起来放在自己的手中,小青鸾没看清眼前人究竟是谁,正自顾自的高兴着,索性叫了几声花腔,在程渺手中踩了几圈,抖着翎毛对着程渺开了屏。   也正是此时,它才看清了眼前人究竟是谁,高亢的啼鸣顿时僵在了嗓子里。   求偶求错对象的小青鸾:“……”   意外得知了什么、却恨不得自己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突然对自己孵出来的小鸟起了杀心的程渺:“……”   未来即将成为多年情敌的一人一鸟对上了眼,却都有些诡异的避开了对方的目光,相当一致的在心中想,不对,这只鸟/人是他的宠物/师弟,肯定不可能会喜欢上他的。   所以还是自己更有竞争力!   完全没察觉到这一人一鸟间诡异气氛的萧予圭看着那只小小年纪就会开屏了的小青鸾啧啧称奇,甚至伸出了手戳了戳小青鸾因开屏而露出的那部分:“这么小就会搞些风花雪月了?不错,挺有你萧哥当年的风度。”   眼光也挺好,居然看上了他这长得好剑术好哪哪都好的小师弟。   程渺目光一冷,低声道:“师兄当年的风度?”   萧予圭一愣,迟钝的感受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危险气息,下意识的开始吹嘘:“那当然,你师兄当年可是青年才俊,桃花旺到无人能及的。”   “桃花再多,也都是些烂桃花。这么多年了,师弟还从未见过有什么人与师兄联系呢。”程渺冷冷出声。   萧予圭轻啧一声,开始争辩:“就不许你师兄我有点别的私生活了?你没见着的时候多着呢。”   谁知道程渺看着他的眼变得更加复杂了,似乎是有些不忍,哄孩子般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是啊,桃花多的很,每一朵都能让师兄受一身的伤,然后晚上还没地儿睡,只能过来蹭我的床呢。”   萧予圭:“……”   这小子这些年嘴皮子当真是磨利了不少,连师兄都敢调侃了。   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狠狠在程渺头上敲了一记,磨牙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大比到时候要好好表现知不知道?你师兄我可是将全身的钱都压到了你身上,压你能一举夺魁。若是你败了,那接下来一整年,咱们两个都要靠后山的雪水过活了。”   程渺颇为无奈的扫了他一眼,心道自己再怎么样,还不都是自己这师兄教的,看着萧予圭满含期待的神情,却又起了些戏弄的心思,低声道:“先前觉得是该夺魁,如今听了师兄一言,师弟却是觉得,这魁首之位,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师弟觉得,比起那魁首之位,还是看见嘴挑事多的师兄喝上一年的雪水更有趣。”   萧予圭又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一双眸子装模作样的瞪圆,嘴角却是噙着笑的:“原先我以为你只是不要脸,如今居然是连你师兄我都不要了!程小渺你是又想去抄那清静经了么?”   程渺捂着额头只是笑,一双眸子里全没了对外人的冷意,满盈着的都是如春水般的少年情意。   两人在院中闹够了,终是歇了玩闹之心,一同躺在院中的白梅树下,透过稀疏的梅枝看虚怀宗上云气起伏、仙鹤起落。   许久,程渺终是低低出了声:“我去大比,师兄会看着么?”   “自然会。”萧予圭轻笑一声,“你可是我唯一的师弟,我当然要时时刻刻盯着,要是有人敢在台上伤了你,那来一个算一个,你师兄全都给扛个锹埋到后山,当那片桃花林的肥料去。”   程渺微微弯了眼,撑起半个身子,垂眸认真的盯着萧予圭那张俊朗倜傥的脸,用着比方才更低的声音问:“师兄想参与那大比么?”   萧予圭抬起手来,在他脸上轻轻掐了下:“你师兄我一把老骨头,就不去掺和小年轻之间的事啦。再者,你师兄的威名早就远扬修真界了,那还需要这劳什子大比证明?”   这倒不是假话——他自己人好隐藏,那把夜虹长刀倒是不好藏,这修真界中百年前便有赤刀过处寸草不留的传说,也算是另一种意味的声名天下闻了。   程渺却只以为他又是如从前一般在说些胡话,垂下的眸子中逐渐带上了些萧予圭看不懂的神色,最后迁就般应了声:“好,师兄威名赫赫,早已脱出了常人能知的境界,因而我出去询问一圈,才会都是些连萧予圭这名字都没听过的。”   萧予圭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惯会杀人诛心的小坏种!   程渺敏锐的察觉到自家师兄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皱着眉仔细思索了会,恍然大悟道:“我万万没有说师兄是胡编乱造的意思。”   萧予圭:“……”   “只是师兄向来神秘,事迹只在少数人之中传播罢了。”程渺又皱了皱眉,“是他们不配。”   萧予圭:“……”   他见少年还想再说,索性伸出手去捂住了程渺的嘴,无奈道:“师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若是现今身价三千银,去了这张嘴,至少能值一万两?”   程渺没太听懂,却也明白这是不让他继续多嘴的意思,便也乖顺的闭上了嘴。   萧予圭望着头顶云气缥缈的天,暗暗想,大比么。   大多热血少年,都希望自己能够在争斗之中出人头地、夺得魁首,扬名天下,萧予圭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少年意气。   可他毕竟是不能出现在人前的东西——想到此处,萧予圭默不作声的看了一旁面色沉静的程渺一眼,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师弟的大比,他一个当师兄的却连现场都没法去,只能透过水镜看着,也有些太不尽职了些。   若是程渺当真在那大比中受了什么伤,他救都来不及。   可他偏偏又没法去……   萧予圭在去与不去之间纠结了许多日,纠结着纠结着,大比的日子到了,再纠结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家的小师弟,竟是已经到了决赛,要决出那魁首之位了。   程渺并没有愧对他的天才之名,一把霜落剑斩人斩仙,将虚怀剑法使的出神入化,为虚怀宗大大的长了脸。   萧予圭在水镜前看着程渺冷着一张脸上了决斗台,一柄碧剑握在掌间,身形俊逸出尘如谪仙的模样,心中微微一动。   他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他几乎已经在心中构想好了自家小师弟夺得魁首时依旧冷着一张脸,眸中却有着遮掩不住的欣喜的样子,唇角几乎要勾的朝着天上去,脚步也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从虚怀峰上下到山地决斗场需要一刻半,这个时间,已经足够他的小师弟赢下魁首之位了。   到了那时,他一定要第一时间给小师弟传音道喜,还要亲眼见证他名扬天下、站在魁首之位的那一刻。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看着一株幼嫩的小苗缓慢成长,最后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有着无与伦比的自豪感。   他握着给师弟准备好的魁首贺礼,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隐了身形,悄悄摸下了山,却在看到程渺的第一眼便愣住了。   程渺受了重重一击,在周围人的惊呼中倒飞而出,狠狠撞上一旁的防护罩,咳出一大口乌黑的血来。   萧予圭几乎能看见他周围护体的灵气层层破碎,也能看见他给他的那些法宝竟是一点儿作用都没起,似乎只是一堆破铜烂铁一般。   程渺周身的气势几乎是瞬间便矮了下去,却拿剑撑着自己的身体,还想慢慢站起身来。   与他对阵之人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笑意,冷声道:“你输了。”   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好一会,才有人颤抖着声音低声道:“噬魂之法……如今正道之中,竟有人沦落到了如此境地么?”   “那鬼宗中人竟会噬魂之法?”   周围顿时一片惊呼之声,似乎有人高声喊了些什么,萧予圭却全然听不见了。   他眼中只剩下了场中那个浑身鲜血、却依旧想要撑起身体,继续战斗的人,与不断盘旋在他耳旁、如入耳魔音般的“噬魂之法”。   可吞魂,可噬魄,是直接针对人的魂魄而来的,能直接疼到人骨子里的东西。   他的师弟,他好生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保护的全头全尾的师弟……   不该受这样的疼!   萧予圭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只知道周围的惊呼声骤然停止,知道自己的身形一瞬间到了那决斗台上,知道映在自己眼中、面容狰狞的人,便是那伤了他师弟的人。   “他输了。所以我来替他。”   “今日所有挑战,我萧予圭,奉陪。”   作者有话说:   jj怎么又抽了……   咕咕精重新替换了正文,现在应该没有乱码了吧qvq   ——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渐远无书   “我要你允的事,便是你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相见。”   萧予圭其实不大明白自己的感情。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个物件,也相当有自知之明的不大碰那些人类该有的情感,这么多年里感受过最多的情感,还是从前杀完人后止不住的作呕和厌恶。   是以在他察觉到自己对程渺的纵容与宽和时,还以为只不过是愧疚的附赠品,或是单纯的保护欲。   无论实情如何,程渺他全族横死的那笔血账,如今都算在了萧予圭的头上。   直到站在了决斗台上,周围全是混乱的灵气,耳旁是身后程渺止不住抽气的凌乱喘/息,他才迟来的感受到了那种感情究竟该被称为什么,也迟来的感受到了几乎要从胸中满溢而出的怒气与杀意。   萧予圭出手很快,几乎只是话音刚落,那鬼宗弟子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紧接着便被一股大力狠狠拍在了地板上,砸出个直径至少有三丈还多的坑来。   那方才脸上还挂着嘲讽笑意的人如今正如个筛子般往出漏着血,眼见着便是不活了。   萧予圭只知道杀招,因而见了那鬼宗弟子的模样也不意外,在场周寂静无比的气氛中抬了目光,冷冷扫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手震惊的众人:“还有谁么。”   鸦雀无声。   “怎么,这人杀的冤了?”萧予圭冷笑一声,“大比之时不许禁术,若有人施展而出,便要在比斗结束之后加以惩罚,这不是你们定下的规矩么?”   维持秩序的修士早已傻了眼,对上玄衣青年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竟是激灵灵打了个颤,好一会儿才寻到自己的声音:“可……可那也不是你该做的,况且这比试并未结束……”   萧予圭不耐的抬了手,打断了他的话:“禁术使出的一瞬间,这比试便结束了。在座诸位都是正义之辈,不会看不出若是继续打下去,究竟会是何等下场吧?”   他脸上神色更冷:“还是说,诸位分明有着相救之力,却要眼睁睁看着虚怀宗掌门之徒折在鼠辈的诡计之中?”   在座修士顿时一片哗然。   先前还可以说是事态紧急,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青年一句话出口,他们所有人头上可是瞬间都多了顶“见死不救”的大帽子!   萧予圭冷冷听着周围嘈杂混乱的争辩与怒骂,讽笑一声,目光直直朝着主位上那个面色发青的人看去:“旁人说没看见这鼠辈使了禁术我信,乘风道人你呢,当真是也没看见么?”   闻鹤才原本淡漠的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萧予圭眼尖,看见他手下那玉石座椅上竟是生生多了几道裂痕。   在旁人面前倒是挺要脸的,当婊/子还要给自己立牌坊呢——萧予圭嗤笑一声。   他既是做出了决定,就是全然不顾后果的。   “魁首决出后,必须接受旁人挑战,现在那鼠辈已然死了,那我便是新的魁首。”萧予圭揉了揉手腕,将身后已然昏迷、却依旧死死撑着自己身体,不让自己彻底倒下去的程渺拿法术托起,送到场边。   他做完了这一切,便吐出口气,眼眸闭上再睁开后,已是一片淡漠:“那只有同届弟子才能挑战的规定太麻烦。不必顾虑了,想报仇的、想要这魁首之位的、觉得我方才不该下杀手的,一同来吧。”   场边的修士被青年冷若冰霜的眼神盯着,竟是发起抖来。   这玄衣青年年岁尚轻,看起来也似乎没什么来历,周身的气势更是诡谲难测,却使得他一个即将踏入渡劫期的修士隐隐觉出了恐惧意味!   这究竟是什么人?   场中诸人听完了他猖狂至极的语声,纷纷议论起来,那修士也拿不定主意,只得求救般向着闻鹤才投去目光:“掌门,你看……”   他刚刚触及到闻鹤才的目光,便是悚然一惊——那位向来淡漠冷清的乘风道人,如今眼中竟是一片杀意?   那杀意消的极快,修士几乎以为不过是自己紧张之下的错觉,满心期待着闻鹤才能主动站出来操持大局,阻止这胡来至极的行为。   情形转变太快,打的人措手不及,如今正需要一个能够稳定大局的人站出来安抚修士、宣布大比结束。   谁知闻鹤才沉默片刻,竟是冷冷道出一字:“比。”随即身形一转,便消失在了玉石座椅上。   那修士已然傻了——比?怎么比?难道真要如场中那位突然出现的青年所说,让所有人都来围攻他一个么?   他几乎要急的哭出来,却明白掌门的命令决不可违,几乎是脑中一片空白的通报:“魁首出现,各位可以自由挑战……”   话音刚落,便有无数道流光直冲场内站的笔直的青年而去!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萧予圭却丝毫没有意外。   那老东西丢了脸,肯定是要在他身上讨回的。   他并未说出自己的身份,在场大多数的修士都只以为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至极的散修,而只要在场中杀了他萧予圭,老东西就能让他的好徒儿荣登魁首之位。   而场中的修士,恐怕也无人敢将今日之事传出,除非那个人能与闻鹤才、与虚怀宗抗衡。   看来自己这次,当真是把那老东西气的狠了,居然连掩饰都不想做,便要要了他的命。   萧予圭望着那无数道直冲自己而来的流光,忽的勾起了唇。   想让他死?他偏不如了他的意。   天下第一法修萧予圭,一战成名。   无论是结婴修士,还是分神修士,甚至于渡劫期的鬼宗门主,都落败在那位身着玄衣的神秘修士手下,甚至于在他手上走不出三招。   这场在所有人看来都会拖上许久的打斗,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结束了。   那届状况频出的大比,最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落幕。   没有人能看透玄衣青年的身形、摸清他的术法,甚至于连他的武器都没能逼出来,便已然落败了。   萧予圭之名,终究是传了遍天下。   ——   程渺醒来的时候,还未完全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下意识的猛然坐起了身子,无声的喊了句“师兄”,被梦魇的出了一身的冷汗,目光呆滞的望着周围陈设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被人接到了师父的乘风殿中。   可萧予圭呢?他师兄呢??那人的术法有蹊跷,万万小心……   他惶急的转了转头,撑起身子要下榻,却是疼的吸了口冷气。   周身的经脉都仿佛了干枯了似的,那颗早已结成的内丹也是毫无反应,浑身上下像是被拆开又重组了一番,疼的让他眼冒金星,更糟糕的是,程渺只要稍微仔细想些什么,脑中便会一抽一抽的疼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是出了什么情况,心中却疯狂的不安起来,艰难无比的撑着剑从榻上坐起,慢慢在院中转了圈,却并未看到此时该等在院中的那个人。   师兄呢?程渺只觉得头疼的像是要炸裂,废了老大的劲力,才从记忆中扒拉出些细碎的片段来。   他……分明挡住了那术法,脑中却似被巨锤敲击了一般,嗡的一声没了意识,待到神思回笼,便已然倒在了地上,看着那施了禁术的人缓步走来,分明是要站起身来的,却是连自己的身躯都控制不住。   然后……就有个人站在了他身前,一身玄衣,周身的杀气几要凝成实质,冷冷的说了些什么,又将他送到了场边。   是师兄上场了。   师兄上了决斗场?!程渺猛然意识到了不对,撑在霜落剑上的手一坠,被划出了深深一道血痕,自己却是毫无所觉,只头重脚轻的喘着气想,师兄怎么能上场呢。   他这些年里也看出了许多,知道萧予圭的身份是个秘密,所经手的事也应该都是些不大能放到人前的事,却都装着毫无所觉,依旧撒娇抵赖的要同他的师兄呆在一处。   可这并不妨碍他知道,自己的师兄,恐怕是永远无法出现在人前、更不能被全修真界知道的。   程渺在猜出这些后,竟是有些隐秘的得意起来——这样的话,师兄就永远只是他一个人的了。   他的温柔、他的肆意,永远也不会、更不能让他人看到,他的身边也只能有他一个、只会有他一个。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若是萧予圭真正暴露在人前,又会引来什么样的事端。   仿佛萧予圭隐藏自己是理所应当的事,而程渺会一直被他守着,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程渺将自己过去几年里从未想过的许多事,都在此刻就着几乎能触及心魂般的痛苦细细想了遍。   他不由自主的怕了起来——师兄要是出了事该怎么办?要是走了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师兄分明是最疼他的人,却会放任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弟子居,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语,这弟子居旁,也没有他的气息……师兄如果真的已经离开虚怀宗了呢?   程渺脑中针刺般的疼,疼的他低吼一声,脚下一软,差点要摔到地上去。   他撑着一旁的梅树站稳了身子,将自己的手掌狠狠抵在了剑锋上,又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霜落剑身上凝了血霜,不断颤抖着,似乎被主人伤害自己的举动吓的不轻。   程渺被疼痛唤回了些神智,步履蹒跚的走出房门,将下唇咬出了血,想捏个法术出来,搜寻一番师兄的踪迹。   可他如今全身灵气尽失,不但没能捏出术法来,还被已然抽空的丹田激出一口血来。   他自以为喊的出了声:“师兄,师兄……”   却只是些含混的气声。   程渺却毫无所觉,只是撑着一柄霜落剑,步履蹒跚的晃荡在乘风殿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下,用着嘶哑的气息一声一声喊师兄。   他的师兄并没有回应他。   程渺在耳畔吵闹无比的耳鸣里,极为敏锐的辨别出了些旁的声音。   好像是有人在哭,又好像不是在哭,而是兽类临死前的嘶鸣。   他本该有些意外的,大脑却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了,几乎是像那行尸走肉般,撑着剑,朝着声音出现的方向挪去。   是处关了许久的侧殿,殿门大大敞开着,透出浓重的血腥味来。   程渺慢慢晃到了敞开的窗前,目光一寸一寸向屋中移过去。   他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神智,都能看出些蹊跷、不会如此大大咧咧的走到这殿门前来。   可惜他全部的神智都用来思考自己的师兄究竟身在何方,那一眼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却在看清殿中的景象中定住。   程渺手上不是没有沾过血,却没有任何一番景象,如他眼前所见一般恐怖。   地面上勾了密密麻麻的线,几乎布满整座大殿,却被无数横七竖八的物体遮住,看不清究竟是绘出了什么。   大殿正中,鼓鼓囊囊的物事堆成了一个祭坛般的样式,最上方立着两个人,一人白衣、一人黑衣,姿势却有些奇怪。   那黑衣人比白衣人足足高了半个身子,几乎要有一丈高,程渺又看了许久,才看出来,那人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吊在了半空。   而后他看清了那吊着他的东西——无数条布满了血污的链子缠在那人有些扭曲的身上。   他又看了看,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链子,而是大大小小、一条一条抓握起来的人类四肢。   他这时才发现殿中那些密密麻麻的“线”都是安静流淌着的血液,而那些鼓鼓囊囊的物事,似乎都是缺失了部分肢体、死不瞑目的灵兽妖魔,还有很大一部分的……人。   程渺的心跳瞬间便快了起来,周身泛起刺骨的冷意,却完全反应不过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状况,目光却好似粘在了吊在空中那人身上似的,怎么也撕不下来。   他应该明白那人是谁的,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觉得心跳仿佛失了衡,要从他的嗓子眼里蹦出来,再将自己撕扯成无数碎块。   那白衣人并没有注意到殿外的程渺,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眼前被吊起的人身上,手指微动,整座大殿中的血肉顿时如活了一般鼓动起来,仿佛生出了灵智般在地上蠕动着、彼此撕扯着,甚至有不少的残肢断腿慢慢爬向了祭坛,似乎想抓住祭坛之上的两人。   血肉如潮,那白衣人便站在这浪最中心,将满殿厚重到几乎要从门槛上溢出的血肉缓慢聚拢。   程渺看着眼前这副诡异至极却又妖冶至极的盛景,只觉得霜落剑上的冷气几乎蔓延到了他全身,将他连人带魂魄都冻透了。   他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淡漠声线自殿中响起,声音中却是带了从未听过的滔天怒意:“萧予圭,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那人似乎是气到了极致,声音中杀意森然,与他清冷淡漠的声音产生了极强的撕裂感。   靠近梁柱的“锁链”慢慢摇晃起来,那黑衣人似乎是笑了,又好像是在颤抖。   一道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声音响起,竟是在哀求:“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白衣人冷笑一声:“我怎么舍得?你可是我做出来最好的一具,我怎么舍得要了你的命呢。”   紧接着便是一声嘶哑无比、泣血般的惨嚎,最后在轻微的咕噜声中停止,那道本就嘶哑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了起来,似是口中有着吐不出的东西,却仍是在求饶:“杀了我……杀了我……疼啊……死了吧、杀了我吧……”   “心脏破碎、大脑剥离,全身上下所有经脉全部切断,你居然还能说话。”白衣人的声音极冷,“即便是剁成碎肉、将你的舌头声带全部毁掉,你也死不掉。即使魂魄尽碎,只要有一股力量将其全部拼凑起来,就还能操纵肉/体。”   白衣人低低笑起,程渺竟是从他的笑声中察觉出了一股极为诡异的温柔之意:“萧予圭啊,你这具壳子,当真是完美极了。”   “杀……了我……”另一道声音却好似听不见他的话语,依旧在不断的求饶。   “你也就只有这个时候稍微乖一点。”白衣人似乎对那人做了些什么,又是一道凄厉至极的嘶吼,“不过也是,魂魄身躯都被撕成了千百块,想来也只有最简单的反应了。”   那满殿的血浪仍在翻涌,一部分甚至已经攀爬到了“锁链”上,几乎是幅修罗地狱般的景象。   殿内安静了片刻,只余下那人夹杂着呕吐抽泣的求饶声。   “来尝试个新的吧。”白衣人的声音中充满了诡异的趣味,“你的魂魄随着□□分散了,每一块都能察觉到那块□□的感受……直到最后组合在一起。”   “这殿中有九千具尸体,什么物事都有,不如让这些东西将你撕个干净,我再将你拼合起来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那满殿蠢蠢欲动的血浪似乎是没了限制,疯狂地向着祭坛上被吊起的人涌去,欢呼般翻涌着、撕扯着,传出极为诡异的□□摩擦声与轻微的水响。   那团血肉翻涌的极快,程渺几乎看不清其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却依旧能听到那道嘶哑至极的声音。   在哭泣、在求饶、在乞求着死亡。   可有人是不许他死的。   有片半透明的物事慢慢自殿中飘出,在空中悠悠打着旋儿,落在了程渺额上,再慢慢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来,最后落在他的衣领里,被风吹动,轻轻的响。   是那片画在了竹膜上的墨莲。   竹膜是很轻的,本不该落在程渺身上,而那朵墨莲如今吸满了血,便也没能飞出多远,只好落在少年的衣领上,湿了一片。   程渺只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死了,他周身没有一丝暖意,甚至于连脑中的疼痛都感受不到,却依旧能听见那道声音在低低的哭泣。   白衣人尤在说话——他仿佛心情极好,甚至少见的说了长句,温柔的过分:“你是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的。”   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你只是一把刀、一件器具,居然会为旁人出头了。”他的声音极轻,几乎像是情人间的絮语,“我真是有些后悔,让你与他遇见了。你知道我要做多少事、杀多少人,才能将你造下的烂摊子都收拾好么?”   “我说过,不许与他多接触的。”   “是你没有听……我真是傻了,居然开始同你讲道理了。”   白衣人又是轻轻一叹,似乎是在为自己的愚蠢感到惭愧:“还是现在这样好。只有让你知道疼了、知道怕了,你才能乖乖的,理清楚自己的位置。”   程渺想,自己为什么还没有疯,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不出声的看着,为什么眼中竟是连一丝眼泪都没有。   他撑着霜落剑,在殿外不知站了多少时候。   那团血肉翻涌的渐渐慢了,白衣人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温柔了起来:“终于是知道疼了……就把你拼回来好了。”   程渺随即便看到了令他生不如死的一幕——那血肉渐渐散开,露出一具颀长精壮、他熟悉无比的躯体来。   是他的师兄。   白衣人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几乎温柔的不像是个人:“予圭,醒醒。”   紧接着程渺便听到了个每日都会在他耳边响起、今日却显得尤为嘶哑,像是还未适应这具身体一般的声音:“我还是对那小崽子放不下。”   程渺几乎是一瞬间,便察觉到殿中的气氛变了。   是狂怒,却又不是被违逆了的怒气,更不是因对眼前人的在意而起的怒意。   仿佛是一种眼睁睁看着事情脱控、却又无法阻止的狂怒。   白衣人的声音瞬间便冷了下来:“程渺注定会死的。你救不了。”   另一个人只是带了些笑,轻轻哼了声。   仿佛方才身处那地狱般景象之中的并不是他,仿佛方才那个哭泣求饶的人只是一副假象。   这个人只要恢复了神智,便永远是一副毫不畏惧、没心没肺般的模样,似乎永远也不会爱上些什么东西,或是爱上些什么人。   偏偏心里又有着仅剩的一处柔软的地方。   程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宫殿的,只知道他的师兄所受的苦并没有停止,而是变得更加深重了。   他已然回了神智,却并不想相信方才所看见的东西,却好歹还留了些意识,摇摇晃晃的回到了醒来的屋子里,倒头便是长梦不醒。   他常常梦见自己的师兄,却极少梦见师兄如今的模样。   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沾了红意,勾起的弧度夺魂摄魄,带了些薄茧的手握住了他的,唇角勾着笑,引着他在锁骨上轻轻落住,再一路绵延下去。   他的手被师兄按的结实,几乎能感受到那具紧致颀长身躯上每一处起伏、每一道沟壑,能察觉到细微的颤抖、迷乱的呼吸,却怎么也感受不到本该跳的凌乱失序的心跳。   程渺是喜欢的,甚至是有些欣喜若狂的。   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兄,已经很久了,久的他想不起他第一次心跳失序,究竟是因为什么。   或许是看见师兄那张温柔的笑颜,又或许是对上了师兄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再或许是被师兄握着手,一招一式、仔仔细细的练剑。   可能更平常些,平常到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夜晚,他的师兄载着一身血气与伤口归来,受尽了苦、受尽了疼,却对他弯起桃花眼,勾出个纯粹如耀阳般的笑来。   程渺想,他怎么就这般幸运,才能遇到了师兄呢。   师兄是如平常一般纵容他的,甚至纵容的有些过——程渺的手指触到了许多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东西,甚至被虚虚握着上下起伏,耳旁是旖旎至极的声响,鼻息之间净是白梅悠悠的香气。   他闭上眼,只觉得自己周身都颤了起来,攥了一手温热湿滑,又触到了他师兄那与表面的桀骜截然不同的柔软处。   师兄早已松开了他的手,桃花眼中仿佛盈着一汪春水,眼角都红了,带着鼻音叫他的名字。   师兄的声音也好听,平日里虽都懒懒散散的没什么气力,却总能逼的程渺红了耳尖,如今这声线简直软的像是在软筋散里细细泡过,几乎是瞬间便激起了他沉寂许久的欲/望。   他发觉自己不大愿意听师兄哭出声来,便俯下身去,将那细碎的抽泣全部咽进肚里。   师兄依旧是纵容的、是宽和的,是对他怎么也生不出气来的。可二人之间终于毫无阻隔了的那一刻,程渺的动作却忽然停了。   他颤着手按上师兄的胸口。   是寂静无声的。   师兄好像是在低低的笑,又好像是哭了。   他并没有张嘴,程渺却听见了道嘶哑无比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痛苦与彷徨,   “你杀了我吧,程渺。”   “我不想再活了。”   程渺周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他几乎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眼前那具身形优美、还留着他刻下印记的躯体慢慢化成一团辨不清面目的血肉,竹膜上的莲花被泡的晕成一片黑沉墨色,整齐的齿列半边沉浮在其中,轻轻敲动:   “你看,我就是这个样子。”   “不算生,也不算死。”   “杀了我吧,程渺。”   程渺察觉到那团血肉将自己慢慢包住,呼吸变得凝滞起来,仿佛是溺在一片泥潭之中,怎么也挣脱不出。   “这都是因为你啊。”那道嘶哑的声音轻轻在他耳旁响起,粗粝的声线几乎是在刮擦着他的耳膜,“是因为你,我才会受这样的苦。”   “我喜欢你,所以你杀了我吧,师弟。”   “求求你了。”   这是他的欲/念,他的梦魇。   ——   萧予圭回到弟子居的时候,已经是许多日以后了。   他全然不知自己的小师弟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为自己这几十日的不归寻了个好用的借口,高高兴兴的哼着小曲儿、怀里还揣了只毛茸茸的小兽,走进了弟子居,却没看见那个本该等在院里的人,甚至连桌上的饭菜也没看见。   萧予圭:“?”   他好看的眉头缓缓皱起,在弟子居中走了几圈,又仔仔细细地放了灵力出去探寻,这才迟来的意识到了个令他不能接受的事实——程渺不在这弟子居中了。   这小崽子,是跑到了哪儿去?   萧予圭轻啧一声,放下怀中那只小兽要走,忽的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奔到后山去,果然看见那片桃林已被饿极了的灵兽祸祸了大半,有些树的树皮甚至都被啃了几块下来。   他一边给饿的眼发绿、差一点便要开始互相攻击的灵兽添了些饭食,一边在心里恶狠狠的想,若是让自己抓到了那小崽子,定然要好好罚他一顿,起码打屁股是少不了的,抄清静经也是少不了的。   居然敢一句话都不留的就走了,当真是欠揍万分。   萧予圭哼了几声,放下手中装满了食物的木桶,闭上眼仔细感受一番,发觉了程渺如今身在何方。   可他的脸色非但没有好看些,反而变得更加难看了起来——那小崽子怎么会在乘风殿?看气息好像还住了挺久了?   闻鹤才有自己的事,并不常回乘风殿,在乘风殿中呆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折磨他。萧予圭倒不怕他突然回来,只是有些疑惑自己这向来乖巧的小师弟怎么突然就抛下了弟子居,住进了乘风殿。   明明几个月前程渺还亲口说过永远不去乘风殿,要在这弟子居陪着他……萧予圭又重重哼了声。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程渺是小猪蹄子,还是炖的有点不够足、咬了硌牙,却还不舍得扔的那种。   他身形一晃,转眼间便到了乘风殿门前,看着殿内那一水儿的白玉摆设,多少还是有些发憷。   毕竟这地方,给他留下的印象多少有些不大好。   他心里虽不怕,身上的皮肉却是知道疼的。   萧予圭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心道罚小崽子抄清静经还是不太够,不如再加上一本周易吧。   程渺住的离正殿不远,萧予圭几步便走到了,看着那扇闭的严实的门,却是有些踟躇。   他仔细思索了会,还是决定先不要大张旗鼓的敲门,足尖轻点,便到了屋檐之上,扒住了琉璃瓦,小心翼翼的往下看。   程渺这个时辰一般在练剑,如今即便搬到了乘风殿,却依旧如从前在弟子居时一般,练的认真。   少年一把碧剑挥的俊逸出尘,人冷剑也冷,步法飘逸、身形如烟,被乘风殿中缥缈的灵气一衬,几乎像是那皎皎一轮天上月,要脱出凡尘一般。   萧予圭看的津津有味,眼见着程渺将一套剑招挥到了最后一式,无匹剑光挥出,却是有些后继无力般,眨眼间便要黯淡下去,便有些技痒,索性跳下屋檐,自身后虚虚握住程渺持剑的手:“这最后一式,需以自身修为为继,将剑光挥出……以你如今的修为,能挥成这样,已是相当不错了。”   他将灵力灌注在程渺持剑的手中,引得霜落剑轻鸣一声,挥出道足有三丈长、耀眼无比的剑光来!   萧予圭并没有注意到自被他握住了手便浑身僵硬的程渺,笑盈盈的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练了这么久,也该歇……”   话音未落,程渺便好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般甩开了他的手,劲力之大,仿佛握着他的并不是那个只对他温和以待的师兄,而是团会灼人的火炭。   “卧槽?”萧予圭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甩惊的爆了粗口,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程小渺你长本事了,连你师兄也不让碰?”   他有些不敢相信,看着脸色冷若冰霜的程渺,嘀嘀咕咕的揉了揉差点被甩脱臼的手,两手又要往程渺脸上掐去:“怎么了这是?我不就是一段时间没回来么,程渺你怎么了这是?”   程渺脸上的神色更冷了,望向萧予圭的眼神里几乎能掉出冰碴子来:“师兄,自重。”   萧予圭一愣,被这突然变脸的小崽子气的都有点乐了:“自什么重?你身上什么地方你师兄我没看过?别闹脾气了,过来跟你师兄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程渺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拿了自己的剑转身便走了,还将门扇合在了萧予圭脸上,差点将自家师兄那高挺的鼻梁打折。   萧予圭:“……?”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站在屋门面前思考了半天这小东西到底是抽了什么风,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只得扯着嗓子朝屋里喊:“程小渺你是不是生师兄的气了?快出来吧,师兄把前些日子打碎了的那块玉佩拼好了,还拿术法固定好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碎了。”   那玉佩是程渺送给他的,说是要放在他身上,取个平安喜乐之意,萧予圭前些日子没注意,一不小心当着程渺的面给摔了,程渺当时脸色就冷了下来,虽然没怎么表现出来,萧予圭却隐隐觉得他还气着。   程渺毫无反应,萧予圭有些急了,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自己的一堆错处,最后又语气沉痛的保证,若是程渺真出来了,他日后打死都不再犯那些手欠嘴欠的小毛病,甚至主动承担了程渺已经做了好几年的洗衣洗碗业务。   “我真的保证,真的保证,做不到就让劫雷劈死我……程小渺,你再不出来我就哭了!我真哭了!!”   程渺呆在屋里,听着外面萧予圭一本正经的装腔作势,唇角不大明显的勾了下,却又极快的放了下来。   他不能答应他。   那日所见,早已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   他的师兄这么好,是该光风霁月、该名扬天下的,怎么也不该被人生生撕成了肉泥再重组,不该被折磨的绝望崩溃、一心求死。   更不该,知道他心中那难言的欲/念。   如果没有他,师兄或许还会受苦,却不会因为想保护他冲上了决斗台、暴露了身份,被折磨的没了形状。   程渺简直恨死了自己。   如果当年能不那样黏着师兄,能不那么喜欢师兄,是不是就不用看见师兄被磋磨的不具人形、不用知道师兄为了他都做了些什么?   脑中再次闪过那日师兄嘶哑痛苦的乞求与梦中溺水般的窒息感,程渺喉间一痒,差点咳出一口血来。   心乱则道乱,程渺知道自己的道法已然慢慢走岔了路,却并不想纠正回来。   他拼了命的想要师兄,却又花了全部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不行的。   终究还是太弱小、太软弱。   若是那日他能够识破噬魂之法、能成功击败对阵之人,自己的师兄便不会受到那样的折磨。   程渺听着门外假模假样的哭声,背靠着门扇,慢慢滑坐下去。   不,不对——即便他夺得了魁首,也无济于事。   闻鹤才那日对师兄所做的那些事,看来并不是第一次做了。   他知道的,还是太晚了。   若能早早知道……若能早早知道……   程渺苦笑一声,就算早早知道了,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不过是个修为低微的修士,闻鹤才一根手指都能按死。   他心中有无数的妄念,想变强,想要师兄,想护着师兄,想要闻鹤才死……可如今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屋子里,连门也不敢出,生怕再看上师兄那张紧张无措的脸一眼,心底筑下的层层防备便会轰然倒塌,继续在师兄那无穷无尽的纵容里沉湎。   萧予圭装模作样的嚎了几声,没把程渺嚎出来,倒是真把自己嚎的有点委屈了。   这小崽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即便是真有脾气,也该对着他直接发出火气来,现在躲在屋子里生闷气,又像个什么样子呢。   他顿了顿,收敛了一贯不太正经的神色,少见的软了声线,低声道:“师弟,你同我说说,为何要生气好不好?你若说了,我便应你一件事,我什么都允你……”   一片寂静。半晌,屋内才响起了一道冷淡声线:“什么都允我?”   萧予圭等的心都快凉了,听见这声眼中“唰”的亮了起来,也不顾程渺根本看不见,疯狂点头:“什么都答应你!就算你要我把魔界的龙窝炸了我都答应!”   门扇拉开,程渺仍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已不比萧予圭低上多少,微微仰了脸,眸中冷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厌你抢了我的魁首之位。”   萧予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好像每个字他都听得懂,连在一起他就听不明白了。   “缘由你已知道了。”程渺并不看他,手已按在了门扇上,是个立刻就要关门的样子,“我要你允的事,便是你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相见。”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说点什么,在作话放个叹气猫猫吧,无论是被恶心到还是刀到了的宝儿都能来摸一把_(:з」∠)_   ——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且上层楼   他算的透天机,却算不明白人心,只以为程渺对萧予圭那莫名的依赖是长辈之间的孺慕之情,全然没看明白少年眼里那几乎要遮掩不住的情意。   “我要你允的事,便是你我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相见。”   萧予圭整个人都傻了。   他以为程渺只是在与他玩笑,有些尴尬的扯了扯唇角,正要让他别闹了,垂眸对上那双冷若寒冰般的眸子,想说的话顿时怎么都出不了口了。   这小子,好像是认真的。   萧予圭愣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张了口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呆呆的点了点头应了声“哦”,便失魂落魄的走了。   程渺不敢多看,略略扫了一眼那被风掠起的玄色衣角便低下了头,只觉得整颗心脏都像是被生生揪扯着,疼的厉害。   他的师兄虽对他无比纵容,却也是有着骄傲的。   想来日后,是再也见不到师兄了……程渺慢慢闭了眼,有些惨淡的勾了勾唇。   程渺满心以为那日萧予圭来寻他,会成为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面,却没料到第二日萧予圭竟是将全部身家都搬进了乘风殿,还大摇大摆的占据了离他最近的一座小院,大有要死皮赖脸蹭在他身边的势头。   程渺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照样练他的剑学的术法,时不时还给自己料理些伙食吃,好似隔壁那嘈杂吵闹的小院里根本没有住进过个惹他忧心的人。   可天不遂他意——萧予圭好似是下定了决心要赖着他,程渺无论是在干些什么事,都能察觉到一股敏锐无比、却不知从何处来的视线在盯着他。   他睡觉盯着,他练剑盯着,他洗澡做饭也盯着,他开始处理自己的生理反应的时候……那股诡异无比的视线终于消失了。   程渺一口气没松彻底,第二日便在院中石桌上发现了一个不大的包裹。   打开一看,竟是些苍翠欲滴的韭菜。   面色比韭菜还青的程渺:“……”   他有些咬牙切齿的想,萧予圭有些时候,实实的不是个东西。   程渺被那几乎能将他一身衣物扒个干净的眼神看了好几天,直到他再度夜间被隔壁院里的鬼哭狼嚎吵醒,觉得忍无可忍、要拿着剑上门去讨个说法的时候,萧予圭主动来了。   还是带了东西来的——萧予圭少见的正经了神色,手里抱了一堆典籍,敲开了他的门,义正辞严的对着黑沉了脸的程渺说:“师弟,我近些日子里在藏书阁中翻出了些术法,都是适合你修习的,今日想同你谈论一番,你可愿意?”   程渺连句“不愿”都不想说,脸一冷就要关门,谁知萧予圭比他反应更快,早将一只脚伸进了门中,强行挤开了本该合上的门,面上仍是八风不动的一片义正辞严,眼里却是带了笑的:“师弟果然求道之心恳切,师兄今日必然要同你好好谈论一番道法!”   说着身形一晃,便已到了程渺身后,待到程渺转过头去的时候,那个浑不要脸的东西已经将典籍铺了一地,甚至还抻开了身子,躺在了那张程渺极为眼熟的藤椅上。   见程渺看过来,居然还撑着城墙般厚的脸皮向他挥了挥手:“师弟,你怎么不来一同论道?这几本典籍可是我为你精心挑的……”   程渺:“……”   他没有萧予圭那样厚的脸皮,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狠狠咬紧了牙,冷着脸拿起自己的霜落剑,转身就走。   你不走,那我走总行了吧?   萧予圭看着那个愤然离去的身影,最终还是没憋得住笑意,躺在藤椅上笑成一团,笑到最后却是长长一叹。   他的小师弟,好像是知道了些什么,还擅自做出了个不大成熟的决定。   萧予圭是知道程渺的——程渺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有他这样的一个师兄,替他打抱不平了许多次,怎么可能真的是因为自己的魁首之位被抢而生了气呢。   程渺不傻,有些事他能看得透、猜的明,心智却跟不上,做不出成熟的决断来。   萧予圭一开始会选择离去,是因为想看看自己这小师弟能撑上多久,借此判断那件让他做出如此决定的事,究竟多严重。   如今看了这么些时候,见程渺对他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模样,萧予圭也隐约猜出来了。   他的小师弟,恐怕是知道了他的身份,甚至还知道了他与闻鹤才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了。   萧予圭想着他气的提剑就走的样子,有些好气又好笑——这小子倒是想的好,只觉得自己若是离他远一点,那老东西对他的折磨或许就能少一点,又怎么能想到,正是这样的反应,才会引的闻鹤才对他更加注意起来呢。   反应越大,就证明这小子越是在意他。现在那老东西是伤了心神要闭关补上一补,没工夫注意到他两人之间的异常,等到出了关的那一天,必然会注意到性情大变的程渺。   萧予圭对程渺起了兴趣不打紧,在闻鹤才眼里,他始终都不是值得自己担忧的存在,闻鹤才真正担心的,是程渺对萧予圭,有什么旁的欲/念。   程渺是注定要有着大成就的,而若是有朝一日他的修为比闻鹤才还高过些,闻鹤才有再多的伎俩,都控不住那时的程渺了。   这便是为什么他从未对程渺出过手——再精妙的法术也会留下痕迹,而闻鹤才向来不允许他的谋划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   他算的透天机,却算不明白人心,只以为程渺对萧予圭那莫名的依赖是长辈之间的孺慕之情,全然没看明白少年眼里那几乎要遮掩不住的情意。   封霄阳看明白了,却全然不敢表现出来,生怕闻鹤才从他的记忆中看出什么端倪,索性也拿那孺慕之情的狗屁话骗自己,别的也不多想,竟是在明面上连自己也骗过了。   可现在,却是没法再骗下去了。   若是真让闻鹤才看出了什么,即便是萧予圭当场把他的小师弟上了、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来,程渺估计都逃不脱一个死字。   绝品根骨千年一见,可修道之人最不缺的便是时间。   对闻鹤才来讲,没了这个程渺,或许还有下一个“程渺”、下下一个程渺,可萧予圭的小师弟,却是没了这个,再也找不见别的了。   萧予圭又是一声叹息——都说儿女是爹娘上辈子的债,现在一看,他这个当师兄的上辈子似乎也欠了程渺不少。   他懒得再考虑闻鹤才会不会对自己做出些什么,一心一意的思量起该怎么把自己那气性颇大的师弟哄好来。   萧予圭思考半晌,最后定出了一个“缠”字。   他那小师弟面冷心软,最怕人缠。萧予圭并不觉得自己的脸值多钱,便决定将这张脸全然不要了去。   为程渺备下的魁首之礼正在他腰间带着,是萧予圭亲自做的、刻着他名字的两枚铜铃,如今正好能派上用场。   萧予圭对自己师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门儿清,在院中等到日头西落,盘算着差不多也到了时候,便揣了些东西,慢慢向山下晃荡而去。   ——   程渺提了剑愤然离去,却并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茫然无措的在山上转了几圈,不知不觉间竟是又回到了弟子居里。   他站在门前思考了半晌,终是推开了门。   院内物事凌乱,显然那人离去时相当匆忙,不少东西只是草草收拾了番,胡乱堆在一处。   程渺微微皱了眉,却又极快的舒展开来——也对,他的师兄是个相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能收拾成这样,恐怕都已经是尽了全力。   他隐约听的见后山的鸟兽啼鸣,有些担心自家师兄是不是又忘了喂后山的那群小崽子,手抬起了些,却终究是没敢走过去。   后山有不少东西都是灵物,早生了灵智,程渺来这弟子居中便已是冒了险,怎么敢再多去看上它们一眼呢。   日头已慢慢下去了,程渺回头望了望山顶上那云气缥缈的乘风殿,决定早些离开这惹人揪心的伤心地。   他的师兄若是来寻他,第一个来的地方怕就是这弟子居。   程渺已下了提剑离去的决心,脚步却全不由他控制,在萧予圭的门前停了。   他眸中神色难辨,站在房门前僵了半晌,最终还是轻叹一声,决定再任性一次。   或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许是前些日子心神不定、走的太急,他甚至还没能去萧予圭屋中看上一眼。   布在院中的阵法并未被触动,这弟子居里的阵法也没有什么动静,他的师兄应当还没有来寻他。   那这带着几丝幼稚的任性,或许也是能够被谅解的。   萧予圭的门从来不关,程渺一推便开了。   屋中的东西依旧与他记忆中的毫无分别,桌上还堆了一大叠被胡乱揉搓在一起的白纸,榻上锦被乱成一团,若不是有着术法维持,只怕会飘出些霉味来。   如今这房中,却只是些淡淡的白梅香气,混杂着萧予圭身上独特的气息——自净术法,真是修真界中最伟大的发明创造。   程渺怕他师兄日后回来看出些什么,在房中略略转了转,连桌上倒了的笔洗也不敢扶,只轻飘飘看了几眼,便觉得已然足够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一声极轻的门响,心头顿时重重一跳,来不及提剑,身后便感受到了道不同寻常的热度,眼前一黑,紧接着听见道带了些戏谑的声响:“个小流氓,跑到你师兄屋里来是想做些什么?”   程渺身躯一颤,一张脸瞬间便苍白了几分,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辩解,却是极快的回过神来,咬住了那句不能说出口的话。   他心跳的极快,背后感受到热度的地方渗了汗,说出的话却仍是冷的:“有些东西落到师兄屋里了,来取回去。”   “当真不是铁了心想躲我,却又旧情难忘,要来这故地重游一番?”   “莫要自作多情。”萧予圭觉得手掌下那人的眼睫猛然颤了下,撩的他心痒,“我只是……”   萧予圭在心里叹了口气,虽能猜出来自己这脾气又犟气性又大的师弟要说出的,定然又是些强装冷漠、又傻的可爱的“狠话”,却忽的不想再听了。   程渺还在思考自己究竟该寻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不让师兄怀疑,冷冷的语声却忽然停了。   有一样温热的物事,轻轻贴住了他微张的唇,似乎兼着声低沉而无奈的叹息,那人的舌携着股清浅的草木香气,温柔却强硬的闯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萧予圭:一不做二不休,我要把这个强占师弟的恶名坐实了。   —— 第一百四十四章 隐没尘烟   妄念痴心全部隐没于尘烟之中,分明是久别重逢,却又是真真切切的初见。   程渺没能第一时间意识到那物事究竟是什么,有些呆愣的微张了嘴,恰恰遂了萧予圭的意——他索性按住了自己师弟的后脑,将这个本想简单结束的吻延的缠绵又旖旎。   两人分开的时候,程渺那张冷若寒霜的脸已然烧的通红了。   他想说话,舌尖上却仿佛还萦绕着萧予圭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怔愣半天,非但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反倒是将自己从脸颊红到了肩颈,又气又急又恼,看着萧予圭那副吊儿郎当、毫不在意的笑模样,几乎要哭出来。   程渺一面觉得自己该冷下脸来,狠狠凶上这不要脸的师兄一顿,让他彻底没了心思,一面又有些惴惴的想,他师兄既是吻了他,心中是否也是有着与他一般的情意,又是喜,又是忧,纷乱思绪的角落之中还有个细微的念头,教唆着他将方才那事再来一次。   真是……乱的透顶。   程渺心中大乱,萧予圭却不愿给他时间反应,索性手上用力,将毫无防备的程渺推在榻上,欺身压了上去,手指轻柔的拂去程渺唇角的一丝湿迹,眸子亮的惊人:“程渺,我再问你一句,你那日所说的话,可是真心?”   他将程渺压的结实,周身气势毫不顾虑的释放出来,将少年完全圈在了自己的两臂之间,目光灼灼的等他回答。   萧予圭在程渺面前,从来都是温柔纵容的,从未展现出今日这般具有强烈侵略气息的样子来,程渺一时间竟是看的呆了。   萧予圭没等到他想要的回答,桃花眼微微眯起,扣住程渺的下巴,微微俯下身去,在几乎是要贴到一起的位置停下,低低哼出声来:“嗯?”   程渺身躯一颤,避无可避,只得慢慢抬了眼,对上萧予圭那双含着锋锐光芒的眸子,却又极快的闭了眼、抿紧了唇,也不说话,一滴眼泪却从眼角滑了出来。   他有些恼恨自己的不争气,偏了头不想让师兄看见那滴眼泪,却被硬生生扳正了脸,再无法遮掩。   良久,程渺耳旁响起了声长长的叹息。   “你何苦呢。”萧予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知道了便知道了,错不在你,没必要把别人的债也往身上背。”   程渺的眼泪掉的更凶了。   萧予圭看着眼前一声不出,只哭的厉害的少年,最后还是软了心肠,伸出手去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低声道:“师兄那个样子是不大好看没错,可你也没必要怕成这样吧。”   程渺轻轻吸了口气,带着些哭音儿问:“……多少次了。”   “记不得了。”萧予圭慢慢躺在程渺身边,将哭的浑身都在不由自主抽搐的少年揽进怀里来,“我从前是很想一死了之的,你来了之后,才寻出点活着的乐子来。”   程渺放在他腰间的手顿时攥紧了,萧予圭微微皱了眉,却没出声,只轻轻拍着少年有些清瘦的脊背:“倒是聪明的很,知道要避着我……可又不大聪明,要真是聪明人,早在猜出我的身份时就该把自己心里那妄念断了去。”   可是感情这东西,常常来的莫名、去的钻心,是不大好断的。   “既然断不掉,也该藏的严实些。”萧予圭又叹了声,“你师兄我都看得出,你觉得你那师父会一直看不出么。”   他没什么斥责之意,只是在那冒冒失失的一吻后想通了些东西,也放下了些东西,想好好同程渺讲讲这其中的关窍,却察觉到身旁的少年周身抖的更加厉害了,连哭声都不大憋得住。   是被他说到了心坎里,恼着自己想的太过浅薄,却又委屈的要命。   萧予圭拍了拍程渺的脑袋,无奈道:“现在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了。”所以莫要再掉眼泪了,看的揪心。   程渺低低的应了声“嗯”,哭的更狠了。   萧予圭:“……”   这小子就是生来克自己的。   “我明白你觉得自己太弱,觉得我可能还得受罪受疼。”萧予圭撑起些身子来,将程渺哭的凌乱的鬓发细细理好,“可是你这样躲着,难道就有用么。”   “我还是得受罪,你还是得心疼,并且除了心疼和躲着我,什么事也做不得。”他刻意放轻了些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低喃,“既是没打算将这份情意断了,便抬起头来,学的理所当然些。”   程渺微微一颤,抓紧了萧予圭的衣襟,不吭声。   “怎么又不说话……程渺,你得学着再傲些、再潇洒些,这份情意本是没有错的。错的并不是你。”   他看着怀里绷紧了身子的少年,决定将话挑明了说:“你师兄我没觉得你喜欢我这事见不得人,旁人怎么想,又有何干呢。”   “你以为只有你想的多、想的远?你师兄我可是拼着神魂俱灭亲了你一口,现在还担心着会不会是把你往邪路上带了……好歹给点反应嘛。”萧予圭本是想打趣一番,将这几乎要凝滞的气氛调动的活跃些,却是彻底将程渺的心防击的粉碎,抱着他的脖颈嚎啕出声。   他只是顺理成章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却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为何只是想与师兄靠的更近些,却会给他惹上杀身之祸呢。   萧予圭说,他没有错,喜欢了他的自己更没有错,这份感情也没有错,好像大家都没有错、都有可理论的地方,却又为什么,好像所有人都错了呢。   萧予圭听着少年几乎那要将全部的委屈担忧都一并宣泄出来的哭声,自己眼中也是渐渐有了些涩意,索性闭上了眼,将程渺抱的更紧了些。   屋内没燃暖炉,他二人便是彼此的热源,在一片黑暗之中相拥。   ——   那日之后,两人之间仿佛是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依旧一起练剑、一起论道,一起抱着话本看的头都要钻进去,一起将弟子居后的桃花林闹的鸡飞狗跳,却有些什么东西,悄悄的变了。   比如程渺彻底褪去了少年气,成了个自内而外都冷的彻骨的冰块儿,唯独在对上萧予圭时,眼中会染上些暖意;   比如萧予圭身上的伤口慢慢好了不少,在弟子居中昏昏沉沉的时间却越来越多,总要花上许多时候在外界不知道做些什么;   比如后山的灵兽们逐渐学会了人言,一串串的跟着面色发青的萧予圭叫娘亲,只有那么几只聪明些,学会了叫“老大”。   比如外界再没了从前的宁静,魔界对修真界的袭击次数逐渐变多,战火逐渐烧到了整个修真界;   再比如,闻鹤才终于意识到了,程渺与萧予圭之间的情感,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萧予圭平静的迎接了他的暴怒,在看着那人将自己的身躯打碎时,眼中甚至是带着怜悯的。   像是位九天之上尝遍了世间百味、品完了苍生疾苦的神祗,在嘲讽着他的无能。   闻鹤才将他拆碎又重组、甚至尝试对他搜魂,以删除所有的记忆后闭了长关,出关时脸上少见的带了些疲惫神色,眼中甚至都多了些红血丝,望着萧予圭的眼神却是平静的诡异。   萧予圭心中略略的一咯噔——他不怕闻鹤才折磨他,偏偏怕极了闻鹤才这副平静无比、仿佛稳操胜券般的样子。   自那之后,闻鹤才再没让萧予圭为他做过什么事,反倒是一心一意的教导起程渺来。   萧予圭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往宗外跑的越发频繁,几乎是拼尽了全力,要为程渺搏出个好下场来。   他算到了宗内生变、算到了魔族进攻,偏偏没算到程渺突破渡劫期瓶颈的日子居然会提前,更没算到,闻鹤才居然真的敢在明面上程渺下手。   那日第一道劫雷劈下,萧予圭的脸色便变了。   九道天雷,从第一道起便已不是劈渡劫期修士的水准,而是那天道用来劈大奸大恶、杀孽百万之人的。   这劫雷,是该对他萧予圭、甚至于对闻鹤才劈下来的,却不知为何被移花接木,到了他那小师弟的身上。   程渺只接下了两道,便没了再接下去的气息,余下的七道,萧予圭替他接全了。   九道天雷劈完,萧予圭只余下了个破碎不堪的躯体与破碎不堪的魂魄,连动都动不得,眼睁睁看着面色冷漠的闻鹤才将程渺抱起,回了乘风殿。   他这时才猜出闻鹤才究竟想做些什么。   却已然晚了——或许从他二人初见起,命运便已悄然为他们写下了最后的注解。   虚怀峰一夜冰封,凌轩等来的人亲手了结了他的生命,两枚以骨血刻下的铃铛流落凡间。   百年后虚怀剑尊程渺横空出世,梧九杳带着木溪狼狈逃入灵兽峰,封霄阳在魔界醒来,一路拼杀,终是坐上了魔尊之位。   而后亲身带了魔兵要挑虚怀宗的匾,却被刚出关的剑尊一人一剑斩破了半边天穹,与额角鬓发。   妄念痴心全部隐没于尘烟之中,分明是久别重逢,却又是真真切切的初见。   再然后,便是一朝心动、十年孽缘。   作者有话说:   终于把他俩之间的所有前缘写完啦(叉腰)   接下来就是上一辈子魔尊死掉之后发生的事和hzc了!   (激动到阴暗的爬行)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道若虚   他不过是想亲眼看看那无数流言之外的真相,想让那个抵死不信封霄阳会突然出手的自己死心罢了。   程渺寻来回修真界的旁门左道并不多稳妥,是以他刚刚踩到坚实的地面,甚至来不及呼吸一口灵气浓郁的空气,便脚下一软、喉间泛起腥甜,好在及时拿霜落剑撑住了,并没有摔倒,只是有些狼狈的半跪在了地上。   他将唇角的血丝抿去,下意识敛了气息,灵识扫过,确认四周没有任何活人气息,这才慢慢站起了身,皱着眉开始思索,自己这是到了修真界的什么地方。   那旁门左道只能让他进入修真界、在虚怀宗万里范围内随机落下,却并不能自己决定降落到何处,程渺又是个常年呆在宗门不出来的,四下看了一整圈,也没摸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霜落剑的灵光此时已全然黯淡了下来,再看不出曾经的威势,就像是一柄普通至极的铁剑般。   程渺将失了灵光的霜落剑收入鞘中,低低的叹了口气——霜落剑在时空裂隙中为了护住他,已是伤了本源,至少还要上千百年才能恢复灵性。   只求这一路上莫要碰见什么人,看破了自己身上的蹊跷才好……他下意识的垂了眸,想看看胸前的那道莲纹,眼中所见却只有那被自己抓出来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不由得苦笑一声。   莲纹之间的联系在他进入修真界后便变得更加微弱了,程渺用尽了全力感受,也只能感受到那人还活着这唯一的讯息,其余的一概不知。   这莲纹也算是一道契约,联系变的如此微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与封霄阳之间的距离太远,二则是封霄阳那边又将这联系削的微弱了几分。   若真是第一种可能,那他便能确定,这在修真界中作乱的魔人必然不是封霄阳。   可如今一切都是未知数,他还需多知道些讯息,才能作出决断。   程渺眯起眼看了回日头,又仔细辨了番南北,抬脚往印象中虚怀宗的方向走去。   碧落剑伤了本源,程渺无法继续御剑,只得用丹田中所剩不多的灵力加快速度,时不时停下调息片刻,而后继续赶路。   他倒是不怕有什么人偷袭他——虚怀宗方圆万里的大小宗派、各种城镇,都在虚怀宗的庇护范围内,全域禁止私斗,程渺落下的地方,已是极为靠近虚怀宗的位置了。   况且他如今简直可以算是两袖清风,一张脸又被封霄阳那术法遮的严实,没有法宝更没有颜色,全不会引起旁人的兴趣。   至于魔人……据那修士所说,前几日魔人才与虚怀宗打过一场,按他那师父的性子,定然要加强排查,不可能允许魔人渗透进来。   程渺揣着这样的心思,一路赶来,竟真是没遇过什么险事,路上虽发生了些不大不小的插曲,却并不能阻止的了他的脚步。   四日过后,他便已然站在了那座他极为熟悉的、高耸入云的山下。   虚怀宗附近虽加强了排查,却并不会拦住程渺一个如今在旁人看来尚未成丹、体内灵力稀薄的修士——近日修真界中不大安生,无数人不辞劳苦的来到虚怀宗附近寻求庇护,程渺凭着当初在虚怀宗中的印象随意编了个身份出来,便被轻松放了进去。   大敌当前,平素不大对付的修士们都凝成了一股绳,只要不是魔人,就算是有着杀父之仇,也等过了这大难后再清算。   程渺起先对此颇感惊讶,在了解到一些讯息后,心却是慢慢沉了下去。   外界各色流言皆有,程渺并不能有效的判断出哪些真哪些假,却摸出了两条相当重要的讯息。   一是他在那时空间隙中耽搁了些时间,此时距离魔人袭击虚怀宗,已过去了整整一月有余。而这整整一个月中,竟是没有一人见过闻鹤才,虚怀宗也少见的闭了山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二则是那日袭上虚怀宗的魔人全身包裹在一层黑雾里,没有人看见了他的正脸,只能感受到那人磅礴浩瀚的修为。   据目击者所言,那魔人当日发挥出的实力,似乎已然到了化神境界。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魔人是封霄阳倒还好,若真是另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强横魔人,又到了化神境界,那这三界之中的格局,或许真会大大的变上一变。   程渺越想越是忧心,恨不得即刻冲上虚怀宗,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却是还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更记得闻鹤才那句将他逐出山门的话,便在山下寻了处偏僻客栈暂时安置下来,催动术法,试图联系上自己那失联了许久的小师叔。   他发出了无数道讯息纸鹤,却都如石沉大海般毫无回应,一时间竟是毫无办法,只得思索起该如何悄悄摸上虚怀宗去。   当年他尚在虚怀宗上居住时,倒是知道不少密道,也不知如今那些密道还在不在……   程渺花了足一夜,将山上他所知的密道都从记忆中翻了出来,谁知第二日他刚推开客房的门,便看见一位身着虚怀宗道袍的青年站在门外,显然已是候他多时了。   程渺目光扫过那青年,眉头微皱,心中瞬间起了疑虑,却是并未表现出来,只恭恭敬敬的拱了手:“这位兄台,请问你是……”   “奉门中之命,前来接道友入宗。”那名青年同样朝他拱了拱手,看着眼前修为仅有不到金丹期、面目平凡的程渺,眼中极快的闪过一丝好奇,“道友不必问我为何要来接你,这命令来的没头没尾的,我也正好奇着呢。”   程渺思量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好。便劳烦这位……前辈了。”   “当不得当不得。”青年赶忙摆手,“我不过是个外门弟子而已。”   开玩笑,那让他接这位面目平凡的剑修的讯息可是正儿八经的门中密信,谁知道这男人身上会有什么秘密。   青年带着程渺往山上行去,一路上嘴说个不停,想从程渺口中套出他的身份来,却全被程渺滴水不漏的挡了回去,不免有些气结。   程渺一边应付着青年的套话,一边甚至还有工夫细细打量这许久不曾回过的虚怀宗。   他望着那些熟悉无比、却又多少有了些变化的陈设,心中顿时有些怅然。   本以为这辈子都再回不了虚怀宗,谁知世事轮转,他竟是时隔十年,又走在了这条熟悉无比的路上。   还是为了个魔人回来的——程渺低低一叹。   青年将他带到议事堂前便离去了,程渺望着寂静无声的议事堂,也不进去,在外间垂了手,安安静静的等了些时候,果然看见了个一身白衣、面容被遮挡的严实的人。   那人身量颇高,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不多话,只略略点了头,用着有些低哑的声音道:“仙尊跟我来。”   程渺微微一震,却不惊讶,只跟在那人身后,低声道:“师……乘风道人他还可好么?”   白衣人沉默半晌,低声道:“仙尊见了便知道了。”   程渺皱眉,也不多话,只沉默的跟在白衣人身后。   闻鹤才不喜身边有人,却又总有些不得不需要身边人去做的事,是以便养了些类似于暗卫的人在虚怀峰上,这白衣人便是其中的一个。   程渺与这些“暗卫”向来不大对付。他总觉得那些暗卫身上气息乱的很,摸不出个究竟,不像是什么正常修士,可闻鹤才对他们的信任却是极为明显的,他便也将自己心中那份膈应藏了起来。   这些暗卫的身份极为神秘,全宗上下恐怕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他们的存在,而他们更是直接代表着闻鹤才本人的。   程渺自见到那来接自己的青年时便揪起的心慢慢放了下来——这暗卫既然能认出他来,定是受了闻鹤才的命令的,也证明他那位前师尊应当是没什么性命之忧。   不过想到这些暗卫不但知道了他的身份,或许还能看出他如今已然成了个废人,程渺脸上多少有些不好看,却极快的又消了下去。   无论是否自愿,他早已与虚怀宗割席,旁人再怎么看,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的。   他并不觉得,以自己如今的这副样子,还能在魔族大举入侵的情势下为修真界帮上什么忙,虽给自己拼了命也要回修真界、要上虚怀宗的举动找了个名为维护界面和平的幌子,心底却清楚的知道,他不过是想亲眼看看那无数流言之外的真相,想让那个抵死不信封霄阳会突然出手的自己死心罢了。   暗卫将他带到乘风殿前,微微鞠了一躬,便如一道风般消失,程渺望着眼前恢弘精巧的宫殿,目光复杂难辨,终是一脚踏入了殿中。   在他进入宫殿的一瞬间,角落处有一道极为微弱的流光闪过,却并没有引起程渺的注意。   殿里点了沉香,程渺在殿中驻足,望着内室中隐约透出的灯光,脸上尤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思绪却是不由自主的乱了起来,低声道:“乘风道人。”   内室中人似有些错愕,咳了几声后轻轻一叹,平素冷淡的声线如今哑的像是被粗粝砂纸打磨过一般:“你回来了。”   程渺不作声。   “进来吧。”闻鹤才又止不住的咳出声来,喘息着道,“我……前日看见你、咳咳、魂灯忽然亮了整一度……便料到是你回了修真、修真界……这才……叫人去寻你。”   程渺转过屏风,余光已瞥见了那躺在榻上的人,却并不抬眼,只规规矩矩的在一边垂手站着。   闻鹤才喝了几口药液,将气喘匀了,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人,无奈道:“你可是在记恨着我?”   “不敢。”   闻鹤才轻轻叹了声,知道程渺过不去那道坎,便索性将此事揭了过去:“你拼着这辈子再无法修炼也要回虚怀宗,是有事想知道。”   程渺依旧垂着眸子,闻言微微点了头。   “我大致能猜出你想知道些什么……”闻鹤才的声音极轻,像是大病初愈般的有气无力,“在说那些你想听的之前,我要先问你一件事。”   “程逸轩,你此行,可是为了那魔尊封霄阳?”   作者有话说:   闻鹤才要开始搞事情了ovo   这个老同志相当不讲武德,不但准备偷袭程渺还准备干脆毁尸灭迹   ——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定决心   只希望,真到了那时,那魔人能将他恨的少些……   程渺闻言一滞,沉默半晌,终是出了声:“是。”   “我知晓了。”闻鹤才撑坐起来,喉中拉风箱般响,“抬起头来,我同你说说这些日里的事。”   程渺这才抬了头。他还记着十年前闻鹤才那句断情绝义的话,明白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师徒,自然要在礼节上做的规矩些。   谁知这一眼,便惊的他下意识退了半步。   闻鹤才身上的变化极大,不但整个人周身的气势衰弱的像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一半脸依旧是从前那副淡漠出尘的模样,另一半却是布满了皱纹黄斑,皮肤松散着耷拉下来,完全就是个接近死亡的老人面相!   一半仍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一半却毫无生气,像是很快便要死去一般,他一身白衣穿的虽极为规整,程渺却能隐约看见,这位化神期修士的身上也同他的面容一般,一半苍老如枯木,一半仍是青年。   像是被从中劈开、再将两个完全不搭调的躯体组合在了一起一般——纵是心神稳定如程渺,眸中一瞬间也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这样的手段,可不像是封霄阳能使出来的!   闻鹤才倒像是已然习惯了旁人的惊诧,低低叹了声:“不大好看。”   “您这是……”程渺慢慢皱起了眉。   “你已听说了前些日子魔人攻上虚怀宗一事。”闻鹤才又喝下半碗药液,像是有了些精神,声音中也带了些气力,半撑着身子,将当日诸事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虚怀宗上空忽的被撕开一道空间裂缝,自其中涌出铺天盖地般的魔人,也不多话,只不要命般疯狂攻打着护山大阵,死了一个便再补上一个,全不吝惜自己的性命,甚至有不少魔人见大阵坚固,干脆利落的选择了自爆。   “虚怀宗上下,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闻鹤才的声音冷了几分,“我仓促出关,原以为那领头的魔人是当代魔尊封霄阳,便一边安排人稳定大阵,一边叫人取那十年前签下的契约出来。”   他余光扫了程渺一眼,见他脸色并未变化,便知他定是也知道了那道对于他而言算得上的耻辱的契约,眸中神色微动,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便是以你一人换两界停战的那个。”   “那道契约之中,并不只是这一道条件。”闻鹤才手指微动,程渺眼前瞬间便多出了一道由无数字符组成的符箓,“除去两界停战之外,一宗三派的掌门还与魔尊私下达成了另一个约定。”   “封霄阳活在这世上一刻,便永不带兵攻入修真界,修真界众人同理。违约者,形神俱灭、永不超生。”   程渺僵立当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形神俱灭、永不超生?!   他为何要立下这样的契约?为何会立下这样的契约?   “当日魔尊说出此言之时,我等也是如你如今一般震惊的。”闻鹤才的声音中杂了些极为复杂的情感,“无论他究竟是如何想的,这道符箓终是刻下了,还护了修真界十年太平。”   程渺闭上眼,勉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可如今,这约定终究是被撕毁了。”   闻鹤才沉默半晌,终是低叹一声:“是我们先出的手。”   “两界太平十年,虽有着一宗三派的极力压制,不少修士与魔人之间却仍有着血海深仇未报……一年前,三派之中的一名长老为报私仇,将魔界一城屠尽。那人偏偏是当日签下这契约的其中一人。”   “好在这契约并未完全因此完全损毁,我等也只是折损了些修为。那日我料定带兵之人是封霄阳,便要招这契约出来。”   这样的行为,对于一个修士来说无可厚非,可对于一宗之主来讲,又有些太卑鄙了些。   即使与虚怀宗、与闻鹤才无关,也是修士们自己首先撕毁的契约,却反过来要拿这被撕了一半的契约威胁封霄阳。   程渺心头几乎是瞬间便冒起了些火气——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连向来恣意妄为的魔人都能恪守规矩,被凡人以为清静自持的修士却是管不住自己那双手?   “我将那符篆招了出来,原以为能有些作用。”闻鹤才咳嗽几声,有些疲惫的继续道,“谁知那带兵前来的魔人根本不是封霄阳,而是另一名强横魔人,修为已到了化神期,与我不相上下。”   程渺脸上的惊讶再遮掩不住,极力忽略心底猛然冒出的惊喜,急道:“另一名化神期魔修?!”   魔界如今出了第二个化神期魔修,还是个一出世便挑起两界大战的,修真界中却没了他这个曾经的虚怀剑尊!   闻鹤才面上有些凝重:“我同他过了几招。那魔人在战斗一事上并不及当初的魔尊,却有着操纵时间之能。”   “我如今的样子……”他举起那双枯槁如鹰爪般的手,“便是拜那位所赐。他不但加速了我的时间,还将我体内一半的修为尽数消了去。”   闻鹤才将那只苍老无比的手掩入袖中,冷冷道:“自然,我也回敬了他些东西。若论伤势,我二人之中,应是他伤的更重些。”   程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化神期魔修,究竟是什么人?”   闻鹤才摇了摇头:“不知。那位就好似是突然冒出来的人一般,即便是埋在魔界许多年的桩子,也没有关于那魔人的记录。”   程渺的眉头越皱越紧——一个突然出现的、对修真界并不多友好,却有着化神期修为的魔人。   即便是毛头小子,也能看出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来。   “那魔人只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将半个魔界都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闻鹤才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疲惫了,“我在这一年时间里多次尝试过联系魔尊,却不知为何,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半年前师弟回到宗中,我才知道你与他一同入了幻境。”   他的声音极淡极轻,程渺却莫名从其中听出了几丝斥责之意,却仍是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   闻鹤才见他依旧是那副寒霜一般的面相,随意挥了挥手:“魔界内部的乱局,我也知道些,即便那时联系上了魔尊,怕也不会对时局产生什么影响。”   那魔人的手段比封霄阳当初以杀止杀的法子高明了不知多少,魔界之中又是常年乱作了一团的,即便封霄阳想管,也未必有那样的能力与时间。   魔界是注定要乱起来的,区别只不过是会在什么时候乱、又会乱在谁的手上而已。   “师弟留了些东西,便去了前线支援。”闻鹤才的声音中似乎有些无奈,“你是知道他的性子的。”   程渺略略点了点头。   他那小师叔向来是个喜欢热闹又容易热血上头的,在这样的情势下去战事前线合情合理,只是不知为何,程渺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仍是有着几丝疑虑。   即便是去了两界边缘,也不至于连他的讯息都不接吧?   闻鹤才手上灵光一闪,自灵戒中摸出了件东西:“你小师叔将这枚铃铛留给了你,并……告知了我些他查出的事情。”   正是程渺自李致典身上寻见的那枚铜铃。   “这铃铛是宗中所出,从前属于一名低阶修士,名为萧扬。师弟不知为何,与他处的不错。后来这位弟子与门中掌事结仇,被派去妖界执行任务,再未归来。门中见他名牌已灭,便划去了他的名字。”   “而这一切,恰巧是在你渡劫成功、却沉眠了足足好几百年时发生的事。”   程渺的眸子猛然睁大——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却全然不敢相信。   “我与你师叔当时都以为你是在渡劫之中伤了本源、陷入沉眠,却未曾料到,你竟是在那几百年中度了场红尘劫。”   “据师弟所言,魔尊似乎对这枚铃铛也有这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那萧扬的名牌也的确是灭了。”   闻鹤才闭上了眼,低低叹出口气来:“若我猜的不假,那封霄阳便可能是这萧扬的转世,甚至有可能便是当初那个死里逃生的萧扬。”   “你似乎知道的更多些,可能看出魔尊的身份?”   程渺下意识便要说出那三生树上挂着的红布,与那句含混不清的师兄,却在触及到闻鹤才目光时的一瞬间打了个激灵,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憋了回去:“我也并不知道些多的,只是在接触到这铃铛后,脑中多了些零碎的记忆。我也曾询问过魔尊,可他似乎并未有过与之相关的记忆,对于这枚铃铛,也只是隐隐有些印象而已。”   他知道闻鹤才能看出自己有所隐藏,索性豁了出去:“魔尊只是将我当个玩物而已,即便是真有什么,怕是也不会对我说的,更何况这物事中的记忆当时并未查明真伪,我也不敢全部说出。”   程渺几乎是下意识的将那些疑虑都藏了起来,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般做,只隐隐有种感觉,告诉他眼前的人不可轻信,即便他是自己曾经的师尊。   闻鹤才点了点头,目光定在程渺身上,良久,叹出一口气来:“你与魔尊,竟还有这样的一道缘分。”   程渺沉默。   是啊,谁又能想到,凌轩与他,竟会是一个人呢。   原以为这辈子便只能当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替身,以为要忍受那人分明是在看着自己、却又好像永远不是在看着自己的眼神一辈子,如今却是意味得知,自己过去的那些妒忌、那些无望都只是些虚浮的错想,如何不让他惊惧又懊恼、欣喜且慌张呢。   他就是凌轩。   而封霄阳是喜欢过自己的,并且只有自己,只是自己。   程渺的心跳几乎是瞬间便鼓噪了起来,却又在下一刻被他自己浇下的冷水泼透。   可那也只是“喜欢过”。   那日封霄阳走的彻底,分明是要与他恩断义绝的模样。   既是不需要了他这个“替身”,那魔人对于凌轩的感情,恐怕也是到了尽头。   闻鹤才一直注意着程渺脸上的微小变化,见他在惊喜后便慢慢向着心灰意冷急转而去,眼中流露出几丝满意之色,及时的出了声:“前些日子凡间出了样秘宝,引的清虚派掌门星机阁老前去。”   程渺听不出他突然说这件事又是个什么意思,却并未出声,只静静听着。   “那秘宝听说天下唯一,只是守着秘宝的人扎手,不但成功从修士围攻中逃出,还将星机阁老打成重伤。”   “星机阁老前些日子才醒,急急同我递了消息,说那秘宝,是全天下唯一的一座绝代炉鼎。”   程渺瞳孔骤缩。   “你看来已猜出那人是谁了。”闻鹤才咳嗽几声,声音少见的轻柔了下来,“你与他有缘,此番他该遭此难,你若是想施以援手,便去吧。”   “为何会允我……若我去了,需要我做些什么来换。”程渺眸色渐深。   他信闻鹤才,却不信虚怀宗主竟会对个正处于劣势的魔尊不下杀手!   此番正是危急之时,魔界两名化神期修士能除掉一个便是一个,都会成为修真界的一大助力,闻鹤才当真会如此好心?   他不是傻子,并不会轻而易举的相信什么“有缘”的空话。   闻鹤才望着程渺的眼中再度划过几丝满意之色:“我要你恢复修为,带回魔尊后,最好能够将他压制住。”   他从灵戒中掏出俩样物事来:“这是生骨花与凤凰血,玉生胎并未寻见,只用这两样宝物,你的修为恢复的可能最多只有五成,否则便是身陨道消。”   程渺并没有考虑很久——他走上前去,接下了那两样世间少有的至宝,轻轻道了声谢。   他没有别的选择。   于他,于封霄阳,这都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   封霄阳那要命的炉鼎体质到了情期,是会彻底失去反抗能力,任人施为的。   与其让旁人探出了他的底细,还不如他将他彻底护起来。   只希望,真到了那时,那魔人能将他恨的少些……   程渺并没有看见,闻鹤才在看见他接过那两样物事后,眼中几乎要掩盖不住的笑意与贪婪。   作者有话说:   以后就再也看不见正常的程仙尊啦(萧瑟)   —— 第一百四十七章 魍魉入梦   怎么天下能有这样傻的几个人,连命都能给了旁人去,却一点儿旁的代价都不舍得讨呢。   那经年的情意成了线、成了结,将封霄阳密密包裹在其中,像是一枚不透风的茧。   他在这茧里仿佛化成了一团液体,上下沉浮着,却没等到破茧而出那一刻。   封霄阳接收完所有的记忆碎片后慢慢睁开了眼,心中是一片空白的。   这绵延了千年的情意太重,他一个穿书而来、一辈子可能只有那么几十年的现代人一时间竟有些担不起的感觉。   不过自己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现代人”——系统奸计得逞的声音还在他脑中回响,若自己真是个与这个世界毫无干系、被拖进书中来的普通人,那它的得意看起来未免太可笑了些。   封霄阳在识海底层慢慢坐起了身子,冷静的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他如今所获得的信息已足够他将这一切全部串联起来:他原本是闻鹤才制造而出的一只百法偶萧予圭,意外成了程渺的师兄,意外又与他有了些暧昧情意,后来被迫赴死,却又命中注定般碰见了下凡来渡红尘劫的程渺。   若说封霄阳先前还只是怀疑,那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后,他便确定了凌轩的身份。   无他,那张冷的像是全三界人都与他有着杀父之仇的脸,只能生在程渺的身上。   后来他莫名其妙失了记忆,又一路征战杀上了魔尊的位置,对同样失忆的程渺求爱不成,便干脆选择了相当重口味的囚禁加强制……   封霄阳:“……”   他有些不忍直视的想,这不就是那又古早又狗血的原耽小说戏码么。   照现在这个趋势,接下来就是他意外身死,程渺伤心欲绝却还觉得自己是个替身,一边寻找着让自己复活的办法一边唾弃自己的卑贱,直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就是正主本人,然后直接走火入魔拉着他的残魂再来一次。   封霄阳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然触及到了自己重生的真实缘由,还在有些一言难尽的想,上一世他与程渺之间若真是如原书一般那样的强制关系,程渺还能喜欢上他、甚至为了他不惜重来一次,是喜欢的多卑微,又多贱啊。   因而他的重生,必然不可能是因为程渺——封霄阳坚定不移的避开了正确答案。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顶级书粉,而是《仙途》里的大冤种魔尊本人。   可那故事里的魔尊分明是死了,为何还会有了他穿书而来的这一遭呢?   要么是那本书有错误,要么就是他的重生,是这世界天道都料不到的事。   封霄阳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那个相当诡异的系统,意识自识海中浮出,刚冒出头来,便听见系统阴恻恻的声音:【如何,你现在知道那个被你倾心相待的程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封霄阳有些无语的扫了眼自己乱作一片的识海,明白这是那道意识在作祟,莫名的有些糟心:“什么怎么样?是指他自少年时就傻的透顶、却对我情根深种,还是指他即便没了记忆,也甘愿把命交在我的手上?”   【你怎么会知道……】那道意识的声音有些错愕,紧接着暴躁至极的咆哮起来,【不对,不对……我明明修改了你的记忆,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的!】   “你若是再聪明些,就该明白,有些滴血才能认主子的法宝,不该轻易放进它主子的脑中来。”封霄阳晃了晃手中那枚写着“嶂”字的铃铛,“我听着你这声音挺耳熟,咱俩是不是上辈子见过?”   那道意识全然没料到如今的状况,似是有些慌张般,在封霄阳的识海中搅起一番狂风骇浪,许久才平静下来,嗤笑道:【自然是见过的,只是魔尊大人还记不记得我,便有待商榷了。】   封霄阳点了点头:“哦。我这一辈子欠人的债多,要算清楚还真是有些麻烦,好在你帮我回忆起来了不少。”   系统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好,却并不觉得封霄阳真能猜出自己的身份来,没承想他刚开口便是一句重磅炸弹:“有本事变成这样跟着我、还能控制我体内的上辈子也就那么几个……所以你是前代魔尊苍景曜,是闻鹤才那老不死的的残魂,还是上辈子的李致典?”   “是苍景曜或者闻鹤才的话,那都有些踪迹可寻,却都不一定能有着操控我体内魔息的本事。”封霄阳冷冷一笑,“是李致典是最不可能的,在实力上却是最有可能的。”   他仔仔细细的思量起来:“只是你若是上辈子那成了神的李致典,那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你如今不像是从神界伸了只手,要干涉此界诸事,倒像是寄生在我身上一般……”封霄阳眸色渐深,“是要夺舍?还是要报仇?又或者上辈子你虽成功成了神,却被人从神界扯了下来,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那道意识被他猜的毛骨悚然,几乎要拜服在封霄阳缜密无比的思维下,可它毕竟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冷冷笑道:【都不是。魔尊大人不必再猜了,你是猜不出我的身份的。】   “哦。”封霄阳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所以你是被谁揪下来的?小青鸾还是程渺?还是你从前欠过的哪个情债?”   他几乎有些幸灾乐祸了起来:“不会是柳青儿吧?我看那小丫头强势的很,上辈子虽甘愿当了你那三千后宫的掌印人,却一心想要独占着你呢。”   那道意识几乎要将自己不存在的后槽牙咬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将怒气压下,冷声道:【魔尊大人不妨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再考虑一番,该用什么态度对我。】   封霄阳掀起眼帘,看了看自己乱作一团的识海,悠然自得的将脑袋枕到了手臂上:“得了吧你。最差的也不过就是和上辈子一样,被炼成个丹药罢了。托你的福,我现在可是对疼接受的习惯的很。”   他如此油盐不进,那道意识也是没了辙,愤然将他的修为又抽了些,便急急将他的意识踢出了识海。   封霄阳在意识回笼的恍惚与周身的疼痛里颇有兴味的想,这东西急着让他出去,究竟是为了继续压制住自己,还是怕他套出它的身份来?   浑身上下似是都被拆断了一般的疼,封霄阳睁开眼,却仍是什么也瞧不见,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却是被拘在了个小小的范围里,无法再动,便试探着使了些气力拍了下去。   耳旁瞬间便响起了道低低的呼痛声,紧接着是梧九杳带了些惊喜的喊叫:“老大?你醒了!”   他伸出的手在空中茫然的抓了几把,察觉到了些阻碍他握紧拳的东西,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五感已失四感,不但没了听觉味觉,连触觉怕是也没了,便慢慢开了口:“……叫什么老大呢。”   梧九杳一愣,紧接着便听见怀中人沙哑艰涩、似乎还带了点若有若无笑意的声音:“之前教你喊会我的名字,当真是费了老大工夫……小九,再叫一声吧。”   耳旁响起了些簌簌的声音,似乎是抱着自己的人微微发起了抖,封霄阳在心底微微一叹,良久,耳旁终是响起了道带着些哭音的声音:“予圭……萧予圭……我以为我这辈子再没有叫出这个名字的机会了。”   眼前是茫茫然一片漆黑,封霄阳伸手,试图在心中勾勒出梧九杳如今的样子,却因没了触感宣告失败。   他敏锐的听见了些吸气的声响,有些无奈的劝:“莫哭了。我如今不是好好的……”   “哪里算得上是好?”梧九杳几乎有些哽咽了,“丹田破碎、魂魄不全,修为又掉到了连元婴期都到不了的地步,更何况身上还有着要命的冰鸱毒与情期……萧予圭,我若早知道当年你只身离去,便是为了将自己置于如今的境地,我还不如千年前便随你而去了!”   封霄阳无言。   他知道梧九杳的性子,也明白这只小鸟儿确然是心疼他心疼的很了,想出言安抚,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梧九杳与木溪在灵兽峰中躲躲藏藏的那千年,一时间心中纵是有千般话语也说不出口,只好归结于一声叹息。   封霄阳由着梧九杳抱着他哭了会,听着他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也明白这只小鸟儿心绪激荡的时候如今算是过去了,轻轻挣动几下,问道:“李致典呢?”   “他强行提升了修为,你昏迷的十几日中都忍着反噬,要守在你身边,前日终是再撑不住,如今正在一旁调息。我如今好歹算只凤凰,恢复的自然比他快些。”梧九杳深吸了一口气,恨恨道,“有时候我真的想问问你萧予圭,你究竟有没有心,究竟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不少人关心着你……”   又是一桩还不清的债——封霄阳头疼无比的想。   他听着梧九杳的话语渐渐向着痴男怨女的方向发展而去,并大有变化成诉苦大会的趋势,便及时出了声阻止:“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就你如今的修为,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替我将周身的伤都治了大半,付出的代价哪有那么少?”   封霄阳的声音瞬间便严肃了起来:“梧九杳,你回答我,你可是拿自己的精血,为我续了命?”   这次轮到梧九杳沉默了。   凤凰一族生命力绵延无尽,精血可续命,却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凤凰消耗了多少精血,涅槃所需的时间与灵力便要增加多少,若是精血耗尽,甚至可能万年之后才会涅槃。   在这等待涅槃的万年之中,还要经受妖火灼烧之苦,比直接轮回转世要痛苦多了。   况且梧九杳还是个偏门儿凤凰——若真是耗尽了周身的精血,只怕连涅槃的机会都不一定有了。   “是。”梧九杳终究没拗过封霄阳那无神的瞪视,哑着嗓子答了,“我是凤凰,还有涅槃的机会……”   封霄阳又是气又是急,最终却是有些空落落的心酸,茫然道:“你又是为何呢?”   “千年前你是为何要离开虚怀宗?千年后你又为何要将程渺遣去寻那劳什子冰花?”梧九杳却是反问了回来。   封霄阳瞬间便明白了。   他几乎是难以抑制的心酸了起来,直起了腰,艰难无比的将两只手努力环到了梧九杳身上,是个不大妥帖的拥抱:“小九,你要我如何还呢……”   封霄阳抱的有些不大规矩,梧九杳却并不在意,只垂了眸子,低声答:“不用你还。我是自愿的。”   随即似乎是担心封霄阳的心还不够疼一般又加了句:“我这条命是你捡来的,如今不过是再还回去罢了。”   封霄阳什么话都再说不出口了。   他拥着梧九杳的手不由得用了些力,自己却全然不知,只睁圆了无神的眸子,试图从眼前的黑暗里看出些诸事发生的经脉与缘由来。   怎么天下能有这样傻的几个人,连命都能给了旁人去,却一点儿旁的代价都不舍得讨呢。   偏生这几个人还凑到了一堆儿去,彻底将原本清清楚楚的命搅成了团怎么也解不开的乱麻,再也算不清究竟是谁欠了谁的情,谁又亏了谁的心。   作者有话说:   梧九杳:我把你当情人,你却只把我当儿子养。   要么说惨还是小青鸾惨呢……   上辈子的斯德哥尔摩仙尊不知道有没有宝儿想看……如果有人想看的话我就等完结后摸个番外出来,咳   —— 第一百四十八章 推心置腹   “我管他怎么想,我只要他活着就够了。”   李致典在调息身体的整个过程里都没压的住对封霄阳的忧心,又想早些稳定□□内暴走的灵力,早些醒来护着自己那如今伤势颇重的师尊,又怕在自己调息的过程里封霄阳出了什么事,觉得要不干脆不调息了直接醒来。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绪相互抵消,李致典调息所花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在封霄阳醒来七日后,他也终于是睁开了眼。   不知是体质缘由,还是运气使然,他分明硬生生提升了两个境界,受到的反噬却并不厉害,只是将周身气脉震断了些,并未如他臆想中那样糟糕,反倒是因为曾经感受过更高的境界,有了些旁的好处。   他却来不及试试这好处究竟在修行中能够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忙不迭的睁开眼,在看见眼前那个倚在石壁上、微闭了眼,似乎是在假寐般的人后松了口气,轻轻唤出声来:“师父。”   封霄阳闻声一震——他竟是没睡的,李致典心中这般想——坐直了身子,茫然的扫了几眼,循着出声的方向微微偏了头:“哎。你身体现今如何了?”   李致典看见他那双无神的眸子时就觉得不对,几步赶到他眼前,抓住封霄阳无意识般在空中乱挥的手:“你眼睛怎么了?!”   封霄阳五感没了四感,只听出自己这徒儿似乎是走到了自己眼前,手也没法再动弹,便猜出应当是被谁抓住了,闻声心中一个咯噔,却下意识的想将事情往轻里说:“没什么事……正常反应罢了,不时就会恢复的。”   梧九杳从石洞外捏了个细长的药瓶子进来,正巧听见了封霄阳这句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混账话,细长的眉毛瞬间便纠结到了一起,迎上李致典怀疑的目光后极轻的摇了摇头,两人极快的传递了几句话:   师父究竟怎么了?   四感已失,修为倒退,身具剧毒,还随时可能爆发情期,状况非常不好。   这还叫“正常反应”?!   李致典倒吸了一口凉气,额上爆出几道青筋,对上封霄阳那双无神的眸子时却猛然软了心肠,怎么也没法揭穿他拙劣的掩饰,握住封霄阳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些,好在封霄阳如今无法察觉:“……好。能恢复就好。”   紧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梧九杳将李致典抓着封霄阳的手硬生生拆下去,看见那人手上被攥出的几道红痕,极为不满的剜了李致典一眼,轻声道:“老大,喝药了。”   封霄阳闻声张口,一瓶丹液喝下,却仍张着口不知道合上,直到梧九杳出声提醒,才忙不迭的闭了嘴,却是闭的太急,唇角溢出道细细的液体来,被梧九杳拿了个帕子擦净了。   他这几日间吃了不少丹药,将周身的伤势养好了大半,体内错乱的经脉却是无法调节,有心想沉入识海之中好生调息一遍,却又怕那道寄生在他脑中的意识恼羞成怒,再对他做出些什么事来。   封霄阳觉得自己的气色该是好了些,声音也端起了些平日中的架子,冷着声将那必须要挑明的话说出了口:“李致典,你如今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现在体内亏空,你若想要报仇,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别的店了。”   梧九杳面色猛然一冷,封霄阳似是早已料到了一般,抬手挡在他面前:“这是我欠你的。不必顾虑小九,没有我的指令,他不会出手。”   李致典看着封霄阳如今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听着他虽冷的刺骨、却难掩气虚的话,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这人遍体鳞伤、吐出一口血倒入他怀中来的场面,又是心疼又是愤恨,咬紧了牙关憋出句话来:“封霄阳,在你心里,我便是这样不辨善恶的人么?”   “我毕竟是魔尊,又诓了你快八年,你会对我有些愤懑也是正常的。”封霄阳的声音仍是不带情感的。   李致典只觉得心中那股子邪火快将自己彻底吞没,又是愤恨又是委屈,却明白是自己前些日子那些没过脑子的话伤了他师尊的心,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闭了闭眼,道:“我不管你是封霄阳还是萧沫,我也不管当年你做那个英雄救美的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只知道你是我师父便够了。至于正邪之分……你真以为我是什么圣人?我原本只是个想讨口饭吃的乞儿罢了,而你给了我这口饭吃。”   “若你要我现在堕魔,那我堕给你看也未尝不可。”说着便咬紧牙关,竟是个要生生将灵力逆行的狰狞模样。   梧九杳吓了一大跳,赶忙要出手阻止,封霄阳虽目不能视,却是个知道自己徒弟性子的,声音瞬间便软了下来,无奈道:“行了。别老是把这样的混账话挂在嘴边,你想堕魔也要考虑考虑你那另一位师……”   声音戛然而止。   封霄阳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那位被他遣去极北冰原、还被他单方向切断了联系的程仙尊,头一瞬间便有了两个大。   他当初只是想着让程渺离的越远越好,却全然没有考虑过若是程渺归来时发觉人去楼空会是个什么想法,前些日子怕自己伤了心神总不愿去想,如今猝不及防的想起了那人,心便突如其来的疼的厉害。   李致典却全然不知道自己师父心中的纠结,眸中一亮,道:“师父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主事他还未赶来么?如今情势艰险,多一个助力也是好事。”   他虽猜出程渺的身份必然不是常人,却并不知道自己那位冷冰冰的主事便是名震天下的虚怀剑尊,一句话出口,便见对面的二人都莫名的沉默了下来,顿时有些无措。   半晌,封霄阳有些艰难的开了口:“他……他并不是什么皓轩剑灵。他是曾经的虚怀剑尊程渺,徒儿你该是听过的。”   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藏也藏不住了,还不如全部说出来——封霄阳毫无负担的这么想。   李致典却是实打实的震惊了。   他本以为那主事顶多便是自己师父在魔界的哪个属下,再不济些就是魔尊找来寻欢作乐的娈宠之一,却怎么都没料到,那个平素冰冷无比、遇上封霄阳时却难掩温柔,甚至于可能还是他师娘的人,居然会是传闻中那被囚禁在魔宫之中、曾经惊才绝艳,如今却是成了个废人的虚怀剑尊程逸轩!   想及过往相处诸事,再想想二人之间的各种细节,李致典忽的有了一种极为不真实的感觉。   那个懒懒散散、连吃饭穿衣都不想自己动手的人,真是暴虐嗜杀的当代魔尊封霄阳?   而那个总会事先做好万全准备、由着自家师父胡闹,别扭又温柔的人,真是冷情冷性的剑尊程渺?   封霄阳相当贴心的给了李致典一个反应的时间,顿了顿,又道:“我钟情于他。”   梧九杳脸色不变,原本紧紧盯着封霄阳的目光却是骤然转了开去。   “我早已推算出今日之劫,是以早早将他遣了出去。”封霄阳无奈一笑,“本身还想着待你成功结婴、境界稳固后便装作羽化脱身的,只是没料到这劫难会来的这般快,倒是苦了你了。”   李致典闻言,下意思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封霄阳如今看不见后要出声反驳,压抑的心疼却一股脑全泛了上来。   他怔怔的看着封霄阳那张几乎没了血色的脸,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许久,才哑着嗓子说出句话来:“……仙尊他知道么。”   封霄阳无奈:“我倒是想他一辈子都不要知道……估计也就是时间长短的事。”   那情期来的实在是太过突然了些,他急着离去,又留下了不少马脚,只怕程渺反应过来一看,便能知道他身上究竟是出现了什么情况。   他却是并未料到程渺已然回到了修真界,甚至已经决定要将他带回自己的庇护下彻底囚禁起来,还在一心一意的愁着,若是程渺真循着他留下的踪迹找来,他又该怎么办。   日后被这绝代炉鼎之体吸引来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程渺若真来了,说好听点算是一份助力,说的不好听一点,那就是要来当炮灰的。   他如今体内只一样玉生胎,仍是个丹田碎裂、修为尽失的状态,即便是剑术超凡,又能扛住几个高阶修士的进攻?   封霄阳细细想了会,猛然意识到呆在这偏僻凡界中的一方小山洞里也不是长久之计,靠着墙撑起身子来:“你既是醒了,便收拾些东西,我们立刻离开。”   说着竟是又招了一架车辇出来。   梧九杳已然意识到了他究竟想做些什么,李致典却仍有些懵懂,点了点头,道:“长久呆在一个地方的确不是长久之计。我帮师父收拾些东西,再给仙尊留个……”   “不用留。”封霄阳冷声打断他,“我们尽快走。”   这下即便是李致典,也明白了自己师父究竟是想做些什么,眸中又是惊又是痛,难以抑制的出了声:“师父!”   封霄阳摆了摆手,身形顿时一个趔趄,被梧九杳赶来扶住了:“我意已决。再不收拾,就不要跟上来了。”   李致典满肚子的话被他彻底堵死,明白封霄阳如今是恨不得让他赶紧离去,免得横生灾祸,也明白自己这师父犟的厉害,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却仍是止不住的揪心:“你这样做,考虑过仙尊日后知道了一切,会如何心痛、又如何自处么?”   “我管他怎么想。”封霄阳微微一动便冒了浑身的虚汗,觉得自己这具身子着实是不大顶用,莫名的烦躁了起来,“我只要他活着就得了。”   梧九杳收拾的手猛然一颤,将手上那支细长的药瓶摔了,看向封霄阳的眼中全是惊怒,微张的唇颤了又颤,终是没说出一句劝他的话来。   李致典差点被气个倒仰,正要顶上句“你这样也太过自私了”,便见梧九杳极为匆忙的偏了脑袋,甩出滴不小的眼泪来,顿时目瞪口呆的没了话。   他知道这只灵兽与他师父之间有着些勾缠在一起的前缘,却没料到他会是这样一个反应。   就好像这样的决定,封霄阳在过去的千年里,并不只做过一次似的。   作者有话说:   李致典: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感觉我师父应当是个只撩不娶的渣男。   封霄阳:……   零点前应该还有一更~   ——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生死之间   可世上没有如果。   半年后,妖界边界。   妖界本就不大,边界这座小城毗邻那三界之中最险最危的极渊,周围是赤地千里,鸟妖都不想去拉屎的戈壁滩,便更小的惊人,是处连流放人都不想往这里流放的地方。   边界常刮那夹杂着散碎秽怨的黑风沙,地面上就连皮最厚的蜥蜴人也没法生存,便都住进了地下,将地下挖的坑连坑、洞连洞,竟是挤挤挨挨的住下了几万妖族。   这方小城常年不见天日,其中所住的人也大多都是没法在明面下生活的大奸大恶之徒,人人手上都多少有几条血债,彼此之间也是稍不顺眼便要刀枪解决,倒是意外的造出了种别样的、以强者为尊的生态。   小城没有中心,只是张由地道陷坑组成的网络,只是有个地方稍繁华些,却也没什么名字,城里的妖族提起那处地方,往往都会彼此挤眉弄眼一番,问上一句“你可是要去那里逍遥去”。   这逍遥地方却不止那侍弄人下三路的逍遥法,还有着不少的东西售卖,虽都成色一般,却有着些丹药灵草售卖,若是找的再细些,还能寻见几件买旁人命的差事做。   “不是说的五株凝神草么?”一个裹在黑袍中的青年将手中的人头与储物戒丢下,接过自己的报酬,却是颇不满意,“这里顶多只有四株半,还都是成色一般的。梦老板,若都是这样的物事,那我日后接不接你的生意,便要再考虑考虑了。”   被他称为梦老板的矮胖男子赶忙赔笑:“大人,你也知道现在城里艰难,凝神草又不是能在妖界存活的物事,这些凝神草已是那买家能搞到的全部了。若是大人不满意,小老儿再为大人加上些添头如何?”   那青年细细翻看了一遍手中的草药,冷声道:“添头便不要了。同那买家带句话,储物戒中的东西我要一半,送到外城客栈中便好。我已看过那储物戒中的东西,三日内若还不送来,我不介意将那买家的脑袋再砍上一个。”   梦老板连忙点头称是,腰弯的像只虾米,瞧见青年收了那草药要走,赶忙探出身子轻轻扯了扯青年的袍角,低声道:“这些日子城中不太平,听说是有大人物来了,小老儿以为,大人如今风头正盛,还是注意些的好。”   青年微微一停,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随即便出了门。   梦老板直到青年走出他的视线才敢抬起头来,拭去额上的冷汗,吁出口气来,喃喃道:“早听闻无锋剑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个不好相与的……”   他瞥了眼那死相狰狞的人头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认命般收拾起满柜台的血迹来:“那买主也是个不识相的,即便是没听过无锋剑的名声,还不知道南城那死相凄惨、连尸体都被切成了碎块的落花公子么?打主意打到了无锋剑头上,必然是要大大的出上一番血了。”   他在这边感叹着,却不知那名青年在走出他的视野范围、步入一片阴影后便骤然换了副模样,虽仍是披着那宽松黑袍,身量却是低了几分,背上的重剑也换了副模样。   竟是那半年前还懵懵懂懂的李致典。   他如今已然完全褪去了曾经那副天真少年的模样,身量虽未长成,一张脸上还带了些稚气,眸中却似有寒光蕴含其中,气质也从原本的阳光变得阴郁起来,周身的血气浓的惊人,明显是手下已有了不少命债。   李致典会产生如此大的变化,与他这半年间所过的的生活是分不开的。   这半年里他三人大多的时间都花在了到处躲藏上,一个月也没法好好睡上几场觉。封霄阳那时不时便要爆发的情期就像是个完全没法确定爆炸事件的炸弹,隔上几日便会有人如嗅到肉味的鬣狗般缠上来,逼得三人不得不出手解决。   封霄阳的修为在这半年的逃亡与不断的透支中一跌再跌,如今真成了个仅有筑基期的废人,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仅余的听觉也变得迟钝了许多。   梧九杳如今恢复了八成实力,能处理大部分的危机,却没法阻止剩下的那一小部分。   这些却并不是让李致典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根本原因,顶多算是个分量重些的催化剂,将曾经的乖徒儿李致典逼成那杀人如麻的“无锋剑”的,还是他手里有了人命。   并且已有不下千条了——他们是一月前来到这地城中的,在此之前一直过的是不断逃亡的生活,李致典不愿成为拖累,便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只能杀人。   这世上觊觎绝代炉鼎的,并不只有修士与魔人。李致典便遭遇过一次极为诡异的战役,攻击他的人他既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不断消散、连骨头里都透出一股子寒气来,直到梧九杳一道凤火烧过、击杀了那进攻他们的东西,李致典才意识到,就连那鬼界常年避世的鬼王,都被封霄阳吸引的来了凡间。   在这些不断的交手之中,不少人也慢慢意识到了封霄阳如今的状态并不多好,修为似乎也跌落了数个境界。   最后的忌惮消失,梧九杳与李致典所受到的攻击顿时便更加频繁了起来,有时连着数天可能都是在逃命的路上奔波。   三个人仔细论起来,都是一身的伤势。而他们在这不比旁的地方安全多少的地城中呆了足足一月,却并不离开的缘由,有两个。   一是因为封霄阳已经没有再将逃亡继续下去的力气了。   他的师父那句“不日便能恢复”,终究还是句善意的谎话——封霄阳近来这一月中清醒的时日不少,大多时候却只是呆呆的坐在床上,停不住嘴般说些梧九杳也听不懂的含混话,若要同他交流,要用着平时百倍千倍的声音带着灵力喊,封霄阳才能听见几句,有时或许也会回应,他与梧九杳却没有人听得懂。   李致典不止一次看见梧九杳抱着昏睡过去的封霄阳流泪,这只痴情的青鸾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常年在周身萦绕着一层浅浅的青光,试图用血契的力量拉回封霄阳的生命,可封霄阳的状况依旧是一天比一天的更差了下去。   而他已经学会了沉默的看着。   半年前梧九杳与封霄阳靠的近些,李致典还会吹胡子瞪眼、护崽子般让他离远点,别碰仙尊的人,如今他即便是看见梧九杳将封霄阳上了,只怕都不会有什么心情波动。   只要封霄阳能好起来,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惜梧九杳是个比他还能管得住自己的,即便封霄阳如今是个任人宰割的样儿,也不舍得动他一根毫毛,哪怕在情期之中被信香熏的眼中都要滴出血来,也从未有过任何越距的冲动。   李致典在这半年里断断续续知道了这三个人之间乱作一团的曾经,心中有着百般的叹惋与无奈,曾在封霄阳因情期得不到纾解、吐了半夜血后流着泪求梧九杳不要再顾虑那莫须有的名分,救救他师父,给他师父一个痛快,却被梧九杳一句话按了回去。   “你师父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懂么?”梧九杳那双宝石般好看的眸中充满了血丝,周身青光大盛,语声中比起愤懑,更多的是痛苦与绝望,“我不是圣人更不是柳下惠,为了情敌守他喜欢的人这样的蠢事,我做不出来。”   “如今我与他之间修为差距太大,若真是做了那样的事,那他能被我生生吸死在床上……”梧九杳眸中尽是痛苦,垂了眸望向跪在地上、惊得呆滞的少年,“若真要做,还需你来。”   李致典当下便抖了起来,在地上整整跪了一天,也看着封霄阳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愣了一天。   他最后也没敢真的欺师灭祖,两人商议后选了个相对温和些的法子,由李致典主导、梧九杳从旁照看,与昏迷中的封霄阳进行双修。   可这双修也没进行的下去——李致典体内的灵力甫一进入封霄阳体内,便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连盘坐的姿势都没法撑得住,非但没能让封霄阳好过些,反倒是没控制住自己的灵力、差点伤了封霄阳的心脉。   梧九杳慌了神,将体内精血不要命的喂给封霄阳,整个人差点又要变成那只小鸟儿的样子,才勉强吊住了他那条一半已去了地府的命。   两人这才迟来的意识到这位魔尊曾经并不是个人更不是个魔,并不能以平常的法子医治,却也并不知道该怎么治疗一只身上又是剧毒又是暗伤的百法偶,彻底没了办法,只得用着无数灵草与凤凰精血给他吊着命。   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第二个缘由,则是因为,若是跨过了这妖界边缘的极渊,便能到达魔界。   封霄阳在魔界经营多年,好歹是有些自己人的,若是到了魔界,或许还能有着旁的法子医治他,起码能让他多活上些时候。   他二人本是想在这地城中歇歇脚,待封霄阳的身体恢复些,再考虑跨越极渊的事的。   谁知封霄阳的身体竟是一天比一天的更加衰弱了起来,轻的像是一把骨头,那双总是充满了光彩的眸子也慢慢黯淡了下去。   李致典与梧九杳都意识到了封霄阳恐怕命不久矣,却都不愿承认真相,只继续寻着各式各样的续命药草,巴望着封霄阳吃下哪一根后便会有奇迹发生、立刻生龙活虎起来。   三人中唯一承认了这件事的,却是李致典与梧九杳最不希望他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个人。   李致典揣着怀中的药草,急急进了客栈,几乎是刚刚推开房门,便嗅到了一股诱人无比的信香,不由自主的便起了反应,还不等他感受到些尴尬,便被飞来的一个花瓶砸中了脸,紧接着便听见声怒意磅礴、却有些含糊无力的骂声:“滚!还进来干什么?我养了你七年,不是为了让你低声下气的养个废……唔……梧九杳你好大的胆子!我真是当年被驴日了才要救你回来!”   他将那飞来的花瓶接下,听着熟悉的骂声,在心中低叹一声,走到榻边来,看着梧九杳满头大汗的将封霄阳压在榻上,强行将一枚丹药塞入他口中,又硬捏着封霄阳的鼻子让他咽了,低声道:“师父又是这样么。”   梧九杳满头的汗,艰难无比的拿了条丝带绑住封霄阳挣扎不断的手,闻声苦笑:“你是没听见他方才骂的那些话有多脏……我认识了他千年,真是第一次知道他居然还有这种样子。”   李致典望着被捆住了双手、意识到自己骂的毫无意义,干脆两眼一闭开始连哭带嚎的封霄阳,只觉得头疼又心疼,胸口闷的要命,自怀中掏出了那几株凝神草来:“凝神草寻来了,不知能不能令师父的身体有些起色。”   梧九杳接过那几根有些蔫巴的草药,仔细查看一番后叹了口气:“难说。药能医身,但解不了心病,封霄阳他……”   他接下来的话并未说出,两人却是心知肚明。   封霄阳他自己不想活了,纵是有天下最好的还魂丹来,怕是都拽不回他的魂儿。   对于任何一个正常人来讲,五感几乎全失、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都是一场折磨,更何况封霄阳还是曾经坐在这天下至尊之位上的人,心中的落差感只会更强。   可他这样的人,又是极为期待着奇迹的——但凡身体上能有些起色,封霄阳恐怕都不会像现在这般,一幅要破罐子破摔的样儿。   偏偏半年过去了,封霄阳的身体就像是完全溃散的大坝,李致典与梧九杳无论如何挣扎,也止不住滚滚而来的浑水,只能看着他的身体一点一点衰败下去。   更糟的是,封霄阳近来似乎是认定了自己的命运,不再做出更多的挣扎,而是开始对着李致典与梧九杳咆哮,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火,开始各种无理取闹。   李致典起初还有些惊喜,以为是他的身体好了些,后来慢慢回过味来,却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他的师父,应当是隐约窥见了自己的死期,却又至死都放不下身边的两个人,就算是拼着伤了他们的心,也要将他们远远的推开去。   李致典看着床上干嚎不下雨、从“我怎么这么命苦”哭到“身边养了俩白眼狼”,活像是要给自己提前哭丧的人,只觉得心疼的几乎要被戳成个筛子,别过头去沉声道:“我……我去再寻些东西来,劳烦前辈了。”   说着便僵直了身子走出了门。   他不敢回头,更不敢多想——封霄阳这副样子,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李致典,他与梧九杳以为的对封霄阳好,似乎并不是真的对他好。   比起让他如此痛苦的苟活下去,好像还不如让他早些一死,来寻个解脱。   可封霄阳的魂魄并不完整,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没有,若真是由着他去了,那只怕这世间便再也没了封霄阳这个人。   李致典与梧九杳怎么也不舍得,只好拼了全身力气将他的魂魄留在世间,哪怕这并不是封霄阳想要的东西。   李致典这些年里,慢慢明白了封霄阳当年为何执意要让程渺离开。   人总是自私的,哪怕伤了情、伤了身,至少还留着条命不是。   留着命,便有未来,有无数的相遇与重逢可能,有旧情复燃、恩怨两清的机会。   若是人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他也慢慢意识到了,梧九杳每天面对的都是怎样的抉择。   从前梧九杳与他是一同出门的,直到有一日回来,看见封霄阳拿了枚极为锋利的簪子要往自己心脏中刺、甚至已经扎进去了半截后,梧九杳便执意要留在封霄阳身边照料。   日日看见封霄阳了无生机的样子,那该有多难过。   李致典尚能躲出去,借着杀人的冷意清清自己的脑子,梧九杳可是整日整日都要面对着封霄阳,要认清自己爱的人不想活了、自己偏偏不能让他死的现实,不知心中会有多苦多疼。   他不敢再想,记起地城北面似乎有棵生了灵机的九还草,打算去一趟,将那草药取来。   地城并不大,李致典隐了身形,自一处隐蔽的洞口冒出头来,小心翼翼的四下看了一圈,身形一晃正要出去,便被一张大网罩了个结实。   他尝试着挣动了几下,发觉周身灵力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流逝,便也明白这张大网并不是自己能挣开的东西,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咬着牙关催动体内灵力便要自爆。   “人不大,手段倒是凶的很。”一道有些惊讶的苍老声音自他耳旁响起,李致典只觉身上几处微微一凉,便被点住了周身大穴,再无法催动周身灵力。   他明白自己今日是必然无法逃脱了,索性出了声:“这位前辈,你若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小子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这样,倒是让小子有些顾虑了。”   那苍老声音嗤嗤笑了起来,现出道灰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我问你,你可知道你那魔尊师父如今身在何方?”   李致典心中微微一个咯噔,面上却仍是一片淡然:“师父前些日子便与青鸾前辈一同离开了这地城,我留下殿后,并不知道他二人究竟去了何处。”   这能让他失去灵力的法子,并不像是修士手段——李致典一边试图冲开周身大穴中的阻碍,一边极为冷静的这般想。   他今日是注定要栽在这里了,可若是自爆的声响能提醒的了地城中的梧九杳,他这条命也算死的有了归处。   至于柳青儿……那个人没有他,应当也能活的不错。   苍老声音见他答的如此坦然,也是微微一惊,目光在李致典脸上扫了几遍,觉得这小子说的并不像是假话,却仍有些怀疑:“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以道心起誓。”李致典面上仍是一片诚恳,心底却是颇为不屑的哼了声——道心?   他早在亲手杀了那些垂涎封霄阳的人、并将他彻底碎尸万段后,便放弃了修什么劳什子道心的打算。   若天机大道,便是要人护得住众生却护不住心系之人,那要大道有何用?   他李致典不求神不求天机,只求能护住想护之人便足够了。   旁的修士若是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死也要脱层皮,李致典那时偏偏什么事也没有,甚至因为想开了这件事,当场顿悟,又提升了一个境界,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梧九杳看在眼里,也是颇为惊讶,连连感叹他的运气真是好的出奇。   李致典却毫无欣喜之意。   比起他运势极佳、逢凶化吉,他更希望自己的师父能承上他的几分运道,抓住万千确定里唯一的可能,慢慢好起来。   那灰影听了他这句话,也是信了八分——对于修士而言,以道心发誓是极为毒辣的誓言,这誓言中但凡有半个字作不得真,都是要身死道消的。   而眼前这小子依旧活着,周身的灵力甚至都不见衰竭……难不成,他说的是真话?   他循着踪迹找了足足三月,一路上解决了不少与自己目的相同的人,才找到这个地城,却是又追丢了?   真他娘的晦气!   灰影恨恨的朝着地上唾了口,拿出一个罗盘来,正要继续推算,目光却是扫到了大网中形容狼狈的李致典,细长的眸子顿时眯成了一道细线。   这小子与那炉鼎情谊深厚,即便是不知道那炉鼎的去向,怕也知道些旁的什么。   灰影心念一动,单手成爪,向着李致典抓去,竟是要将他的灵魂揪出、彻底搜上一搜!   李致典早暗中注意着灰影的动向,看着那只急速冲来的乌爪瞳孔骤缩,极快的冲开腰间大穴,急急避开了那一爪!   可他险险避过了一爪,却无法再避开紧随而来的第二爪。   眼中被那只不断放大的爪子占满,李致典索性闭上了眼,拼命催动体内灵力,震得周身袍袖都在猎猎作响!   即便是死,他也要将消息传出去!   那乌爪带起的劲风将李致典的兜帽吹起,他几乎能感受到那股锋锐无比的杀意,灵台骤然一震,有了些魂魄离体的飘忽之感,却是猛然听见一道金铁交击之声,紧接着便是道冷若寒霜的声音:“去。”   那股锋锐无比的杀意瞬间消失,李致典有些茫然的睁开眼,正巧看见一道剑光自身后直直而来,将眼前那道灰影搅成一片残影。   身上一轻,像是有人割开了那道压制他灵力的大网,李致典赶忙坐起身来做出个防御姿势,目光扫过身后那突然出现的白衣人时却是愣了。   那人身量颀长,一袭白衣在风中猎猎狂舞,一张脸生的极好,却仿佛罩着层千年的冷霜般,让人难以直视,墨发只是简单的挽起,却透出一股飘逸出尘的仙气来。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像一柄寒铁为骨、冷泉淬出的剑,似有涤荡四方之威。   脸上虽有了些变化,李致典却一眼便认出了这人的身份——他怔怔的看着那个霜雪般的人,声音极为干涩:“……主事?”   随即他便看见那人的眉头极快的皱了下,随即点了点头,似乎是应下了这个称呼。   “你师父在哪里?”程渺冷声问他。   李致典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却被“仙尊来了”的喜悦占据了大脑,对程渺的信任让他下意识做出了反应:“如今还在地城之中,若是有人围攻,估摸着梧前辈会带着师父向极渊方向走。”   程渺又是略略的一点头,也不多话,身形一晃就进了地城,李致典也连忙跟了上去,却怎么也跟不上程渺的速度,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程渺消失在地道深处。   但凡李致典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没有对程渺有那么重的信赖,没有将救出师父的希望全部压在程渺身上,没有全不考虑的告诉程渺封霄阳的动向,后来的某些事,或许都不会发生。   可世上没有如果。   作者有话说:   杀妻证道差不多就是明天的内容啦(bushi)   李致典幼小的心灵遭受了最后一击,以后的理智点同学就彻底变成冷漠无情大boss了   —— 第一百五十章 该不染尘   “程渺,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封霄阳今天的身体情况其实比平日里还要好上些,突出表现就是他不收声的骂了梧九杳整整半个时辰,居然没怎么气喘。   他仅余的听觉也恢复了点,虽仍是听不清梧九杳与李致典私下说的话,却能隐约听见些客栈外面的人声了。   那丹药真是好东西……封霄阳向后退了退,凭着感觉将自己撑起了些,下意识的咂了咂嘴。   他是尝不出味道、也感觉不出来口中都有些什么东西的,这些潜意识里的小动作却怎么也改不掉。   就像是每每听见李致典的声音,都想抬手在他头上敲上一记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外间有些沸腾的水声,应当是梧九杳出去给他处理那些凝神草了。   封霄阳勉力往榻下蹭了蹭,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让他出了一身虚汗,顿时有些无奈。   那两个认死理的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做的都是些无用功呢?   他身上最要命的东西不是那近些日子里发作的越发频繁的冰鸱毒,更不是那时不时便要来上一遭的情期,而是深埋在他识海之中、来头诡异本事超群的那道意识。   封霄阳这些日子里是什么疼都受过了,纵然如今浑身上下都酸麻的厉害,周身的骨头一动就要嘎吱作响,却也还能没事人一般一声不吭的歪在榻上骂人。   那两个不听话的小崽子已经够担心他了,他不想再让他们担心。   封霄阳今日的状态的确是好了不少——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清醒的有些不同寻常,听着梧九杳煮好了药、进了房门,也没察觉到半丝睡意。   他仔细分辨着梧九杳的动静,在他走近自己身边、端了药碗要往他口中送的时候猛然出了手,是个要将那碗药完全打翻的样儿。   梧九杳却好似是早就预料到了他这一手,早将药碗端了开去,甚至还分出只手扶住了封霄阳因使力过度有些失衡的身子,无奈道:“你就一定要这样做么?”   封霄阳抗争无过,本想再武装上一副泼妇面相,不辨青白的将梧九杳骂个狗血淋头,却不知是不是理智回了笼,罕见的有些心疼,哑声道:“小九,你该知道这都是些无用功。”   “哪里能说是无用功?”梧九杳的声音温柔的能滴出水来,“你每次吃了这些东西,身体便能好上些。虽只有短暂的功效,却依旧是个好兆头。”   封霄阳若不是如今没法好好操纵自己的身体,定然要给他翻上个大大的白眼——那么多珍贵无比的丹药吃下去,就算是死人恐怕都能医好了,放在他这里,却只能让他维持短暂的清醒。况且随着服下药物种类的不断增多,他清醒的时间也在不断减少。   这还能叫好兆头?   他了无生意的往榻上一歪,听着梧九杳将那碗药细细喂进了他口中,又要收拾了碗往外走,忽的出了声:“小九,我能察觉到,我的死期差不多便是近些日子了。”   那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碗终是摔了——封霄阳不知道梧九杳是个什么表情,可听那碗摔的踢里哐啷的惨烈样子,也知道他脸上定然没有多好看。   梧九杳大大喘了几口气,似乎是要强行让自己的心神稳定下来,沉声道:“不会的。你还能再活很久很久。你……不是说过么,让我等你一千五百年,你定会与我再相见的。如今这期限未到,我便已经在你身边、甚至你还恢复了大部分的记忆,萧予圭你是有福气的。”   封霄阳轻轻笑起来:“傻鸟,我当年是骗你的啊。”   他低低咳了几声,声音低哑而温柔:“我那时哪知道自己还有命活到现在?不过是给你找个盼头,免得你也随着我没了命罢了。”   梧九杳厉声打断他的话:“我不管!你若是没与我重逢倒也罢了,你如今既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便不许你再什么也不顾的丢了命!”   “你还能撑多久呢?”封霄阳的话音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精血都要没了吧。你整日拿命契吊着我的命,应当是比李致典那小子更清楚,我如今的身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那我也不许!”   封霄阳闻声也是一叹——这只小鸟儿,怎么就这么犟呢?   “小九。”封霄阳的声音里少见的带上了些威势,“你走吧,带着致典走。留在我身边,早晚会没了命。你该听出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那又如何?”梧九杳几乎是有些蛮横的回他,封霄阳能听到他痛苦又沉重的喘息声,“要我再丢下你一次?萧予圭我告诉你,天下没有两辈子吊死在同一棵树上的理!我梧九杳就是死,也要死在你前面!”   封霄阳有些无奈的抬了手,精准定位了梧九杳那颗狗头,胡乱摸了摸,打趣道:“你是凤凰,怎么会死?倒是我……唉,怎么长大了还是和从前一样呢,莫哭了。”   梧九杳有些难堪的抹去了眼泪,瓮声瓮气道:“反正我不许。”   封霄阳简直要被他磨没了脾气,低声劝:“你活了千年,也该明白这世间许多事都有着定数,我这条命就该是没在这个时候的,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老子不信什么天命!”梧九杳忽的惶急起来,猛然将封霄阳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怀里,“萧予圭,萧予圭……你这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封霄阳被他拽的一个趔趄,听见胳膊一声尖锐的嘎响,似乎是脱了臼,却只感觉到一点儿轻轻浅浅的疼,听着梧九杳明显慌了神的声音,又是无奈又是心酸。   他自己也猜得出自己如今的样子有多难看,所以怎么也不希望让自己身边最重视的几个人看见自己的死相,偏偏这几个人都是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非要看着他一点点走向死亡,折腾自己也折腾他。   人本是干干净净的来,死也简简单单去,不欠谁的情也不要谁的爱——这是封霄阳一直以来信奉的准则。   孰料还是欠了一堆还不清的人情债。   封霄阳想开了些,心道死在梧九杳与李致典面前总比让他俩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尸体被旁人分食了好,轻轻咳嗽了声,拍开梧九杳按在他胸前、又要为他输送灵力的手,低声道:“你把李致典叫回来吧,我有话同他说。”   “我不!”梧九杳却是一反常态的执拗,“若是让你交代好了,那你就真要没什么挂念的去了!萧予圭我告诉你,不想死不瞑目,就好好给我活着!”   封霄阳只觉得头疼万分:“……”   怎么千年前他没发现,自己养出来的小鸟儿居然是这么个比驴还犟的玩意呢?   他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打算将方才的那个要求再用委婉些的话说上一遍,谁知他刚刚吐出了一个“你”字,便听霍嚓一声木石碎裂的爆响,紧接着便是灵力互相冲击时造成的尖啸。   梧九杳的脸色登时一冷,一手抄起榻上的被单将封霄阳裹了个结实,一手将桌上的丹药吸入灵戒之中,脚尖一蹬便护着封霄阳撞碎了窗框,头也不回的向着地城深处狂奔而去。   这一套下来,封霄阳即便是被梧九杳护在怀中,却也止不住的吐了口血来。   他仔细听了听遥遥传来的叫骂声,面上竟是慢慢浮现了几丝笑意,声音中也多了些释然的意味:“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梧九杳咬着牙催动术法,闻言狠狠道:“说什么傻话?”   不等话音落下,他便又拍了道术法出去,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这地城中坑道纵横交错,他又极为熟悉地城中的构造,应当是可以躲过那些人的搜查!   梧九杳听着身后的叫骂声渐渐飘远,身形一晃,又闪入了一处极为狭窄的通道之中,却还没等他松下一口气,便听到了声自地下传出、极为低沉的隆隆震响,连带着整个通道也抖了起来。   他的脸色瞬间就白了。   封霄阳也感觉到了这样的动静,低笑出声:“他们居然要拆了这地城。绝代炉鼎看来真是个好东西,要不然怎么会谁都想要呢。”   通道中的震动越发强烈,梧九杳咬紧牙关,全力催动术法,身形简直要化作一团流光,却并不是往上冲,而是往地城的更深处躲避而去。   他们在这城中停了一月有余,自然也做下了不少准备。   梧九杳早已开出了一条直达极渊之旁的地道,如今便是在这地道上急速穿行着。   他将全身灵力都用在了催动己身速度上,却没提防一双手忽的缠上了他的脖颈,封霄阳如今瘦弱纤长的身子缠了上来,在他耳边带着笑低喃:“小九,你想不想要我?”   梧九杳托住他的手骤然一颤,妖力差点便行错了路,几乎是用了全身的自制力将封霄阳从自己身上拆开,磨着牙道:“萧予圭!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时候!”   “快死了的时候嘛。”封霄阳被他抓住了手,尝试着挣动几下,发觉毫无作用后索性不再动作,低笑出声,“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当魔尊的时候貌似就挺风流的,如今能死在美人身下,也是一桩美事了。”   梧九杳简直要被他气的妖力暴走,头一次冲着封霄阳骂了重话:“萧予圭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个人看了?你丫不会说话就闭上那张狗嘴!风你奶/奶/的流风流……我的情意在你看来就那么贱吗?”   封霄阳被他骂的怔愣,在他怀里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听着梧九杳激烈失序的心跳,闷笑出声:“之前只是打趣,我现在却是真对你有点感觉了。”   “只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封霄阳似乎是放下了什么,声音里又带上了些梧九杳极为熟悉的、令人恨的牙痒痒的无赖音调,“我那会心里早就被程渺占满了,再放不下一个你啦。”   梧九杳恨恨堵住了他的嘴:“闭嘴吧你。”   个丧良心的玩意,都只剩一口气了,还没忘了狠狠在他的心上戳一刀。   封霄阳被他捂住了嘴,笑声便只好在胸膛里打转,震的梧九杳心疼头更疼,气的直冒烟。   身后传来一声惊雷般的爆响,梧九杳余光瞥见地道尽头的光芒忽的黯淡了下来,料到应是那地城塌了大半,脚下便催动的更快了些,却在一个急转之后猛然止住了脚步。   封霄阳极为敏锐的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用着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小九,若是我死在了这里,你便将我吃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梧九杳额头瞬间爆出几道青筋,却也知道这不是个该与封霄阳计较的场合,目光扫过眼前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魔人,沉声道:“魔尊在此,尔等竟敢犯上……这是要翻了天了?!”   魔人们顿时哄笑起来:“魔尊?一个没到筑基期的废物,哪里当得起这个称呼?”   魔界向来以强者为尊,封霄阳当年坐上魔尊位子的全过程便是将这条定律用魔人的血再洗了一遍,虽是夺得了魔尊的位子,却并没有震住下面魔人的心。   这就像是一只外来的公狼混进了狼群,要坐稳了那狼王的位子,只有比任何一只狼都更凶更狠,可若是一朝弱势,便会遭遇到成千上百倍的反噬。   “兄弟们,杀了这妖兽,前魔尊就留着让咱们好好享受享受。”为首的魔人目光邪诡,“魔尊的滋味,我们可还是这辈子第一回尝呢。”   顿时又是一阵更大的哄笑声,有人甚至吹起了口哨,传出道带着些调笑意味的喊声来:“你个狗娘养的,到时候可一定要管好你那下半身,别把咱这‘魔尊大人’折腾的没了命,好歹让兄弟们都尝尝味道!”   梧九杳面色铁青,封霄阳却是得了趣般笑了起来:“真稀奇,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样的话呢……小九啊,你听见了,你若是再心软,我的下场可能就更惨了哦。”   “你放心。”梧九杳简直要将后槽牙磨碎,“等你好了,我一定会如你所愿,打掉你半条命的。”   “而现在……”梧九杳那双宝石般的眸子慢慢染上了血红,一手将封霄阳按在肩上,一手悬空,周身凤火渐渐聚拢,化出一柄足有丈许的长刀来,“我要做的是要了这些人的命。”   魔人们也知道这只九阶妖兽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不敢正面迎上威势,赶忙催动周身魔气法宝,急急退开,不少魔人甚至手印急变,刹那间布下无数阵法,却被梧九杳一柄裹挟着灼天凤火的长刀尽数劈碎。   梧九杳将凤火催动到了极致,飞蛾扑火般不计代价的向着一处冲去,他甚至连冲到了自己眼前的术法也不避,整个人像是一把绞肉的尖刀,所到之处惨叫不断、再被火焰灼成飞灰。   他是全然不要命的冲法,仅仅只前进了十丈,周身便已多了无数伤口,肩上的封霄阳却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断。   梧九杳眼中已然没有了周围层层叠叠涌上的魔人,目光所及只剩下远处那地道口处极微弱的光芒,刀断了就换凤火、凤火挡不住就拿妖力挡,是副即便今日将这条命、这道魂都在此处烧尽,都要将封霄阳送过极渊的模样。   “挡不住了!!”魔人的包围眨眼间便有了要被冲破的迹象,有人在不断的惨叫中大声呼喊。   “挡不住就拿命挡!”为首的魔人也被那凤火烧的左支右绌,气急败坏的拍出一件法宝,“不能放他走!”   即便是在血海中沉浮多年的魔人,看着他那副双目通红、杀神般的不要命模样,也是有些胆怯了。   他们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当年在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封霄阳,想及放走封霄阳后的可能后果,索性也豁了出去:“娘的,今日不是魔尊死,就是我们亡!起阵!”   梧九杳早在听见那句“起阵”时便料到了不好,急急转了冲势要走,却是慢了半拍,被空中猛然出现的巨力拍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我这地煞奇门阵拿生魂养了千年,就是天神降世,也得废上些功夫解,岂是你能冲破的?”为首的魔人将被凤火灼伤的血肉剜下,笑的狰狞,“交出封霄阳来,我还能留你个全尸!”   梧九杳周身凤火大盛,却又在下一刻猛然黯淡下去,又是一口乌血喷出,血中竟是隐隐夹杂了些金色,显然是伤到了心脉。   他的眸中只留下了一片冷意,目光几乎要化成实质般,狠狠瞪视着那为首的魔人,轻声道:“爆。”   那魔人见势不好,下意识要旋身躲避,却不曾想自己那被凤火灼烧过的手臂忽的胀大起来,周身经脉之中也再寻不出一丝灵力,只得眼睁睁看着那只胳膊越胀越大,最后在他惊惧的目光中完全爆开!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已被炸成了无数块碎肉残躯!   没有人能料到那阵中看起来已然任人鱼肉的梧九杳竟还能使出这样的手段,顿时山洞中爆炸之声连片响起,半刻过后,竟是只剩下了几个魔人还站的住!   那些魔人见势不好,甚至来不及查看一番阵中的情况,便纷纷四散而去,竟是已被那能将活人生生炸成血块的法子吓破了胆!   梧九杳这一招虽是将危险解决了大半,自己的脸色却是骤然白了下去,化出的身形也有些摇摇欲坠,封霄阳没了支撑,摔在地上,听声音像是断了几根骨头。   他却没了能够分出去治疗封霄阳的力气,抬头看向那将自己与封霄阳笼罩其中、在连番爆炸后依旧岿然不动的大阵,眸光闪烁。   梧九杳只考虑了一霎,便做出了决定。   他低下头去,看着歪倒在地上、极力撑起身子,有些担忧的看着他的封霄阳,慢慢俯下/身,似是个要亲吻他的模样。   最终却只是用着微凉的唇,在他额上如羽毛般轻的蹭了下。   “萧予圭,我这条命,今日还给你。”   封霄阳无神的眸子瞬间睁大,却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大力裹挟而起,狠狠向着远处甩去。   他耳旁净是凛冽的风声,连失声喊出的“小九”也被灵力绞碎,两只手极力向前伸出,却再抓不住那个一心向死的人。   梧九杳面上含笑,慢慢闭上了眼,周身凤火陡然大盛,将整个石洞照的通明!   他的身形逐渐在凤火中消失,火焰凝成一只凤凰般的形状,向天发出一声仿佛能够刺入神魂之中的啼鸣,紧接着便以一种无畏的姿态直冲大阵而去!   那凤凰周身羽毛皆是青蓝火光,美的惊人,在撞上那大阵前微微偏了头,琉璃般的眸子中倒映出远远飞出的封霄阳,低低鸣叫一声,似在道别。   大阵只与那火凤接触了一霎,便寸寸碎裂开去,散布成漫天蓝绿萤火,将整间山洞映的宛如白昼。   封霄阳冲势未止,又被一股更强的冲击波狠狠抛飞,一直摔到地道出口、将坚固的石壁撞裂数块,才勉强止住冲势。   他摔的惨烈,却是毫发无伤——梧九杳用最后一丝灵力在他体表凝聚而成了一层算不得多厚的防护罩,为他挡住了大部分的伤害。   如今那防护罩也发出了极低的一声咔嚓,在封霄阳似哭似喘的气声中完全碎了。   “还你个头的命……”封霄阳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梧九杳,你不欠我的……”   声音戛然而止。   他能感受到体内属于凤凰的气息渐渐减弱,连带着那道血契也变得有些微弱了起来,甚至连梧九杳一丝一毫的生机也察觉不到了。   他瞬间便不安起来,拖着不受控制的身子向着自己被丢出的方向爬了一段,声音颤了起来:“梧九杳……梧九杳?小九?小九!”   命契的纹路在他额前微微跳动了下,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封霄阳连一丝梧九杳的气息都感觉不到了。   那只痴情又倔强的小鸟儿,竟是为他选择了自爆。   “可我根本不想活啊……”封霄阳面容恍惚的撑起身来,喃喃道,“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信呢?”   他几乎要哽咽了:“你们怎么就不能信呢!怎么就不能好好听我说一句话呢……”   “为什么非要让我活着?让我死好不好!我求求你们,让我死好不好……”   这样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毫无办法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思啊?   为什么要让他做那个活到最后的人,他明明是最怕亲人朋友离自己而去的那个……   封霄阳终于没能止住泪意,在地上蜷作一团,浑身颤抖:“我不想再看见人死了……求求你,求求你们,谁来都好,杀了我,杀了我吧……”   他哭的浑身都在抖,下意识抱着腿蜷成了一团,哭声中甚至还夹杂了些微弱的咳声,孱弱的像一只掉入了陷阱、瘦弱无比的小羊羔。   封霄阳不知道自己维持着这样的姿态过了多少时候,他只知道,自己的听觉从未如现在一般敏锐过,敏锐到一听见那道极轻的风声后便知道是来了人,敏锐到还不等那人在这石洞中落下脚步,便用着沙哑无比的嗓音出了声:“杀了我。尸体由你处置。”   那人并没有立刻回应,甚至也没有立刻要了他的命,似乎是微微的顿了下。   封霄阳听见了几声沉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只手抬起了他垂下的头,似乎是将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而后确认般说出了句不似问句的问句:“你是封霄阳。”   那声音极为好听,偏偏又冷到了骨子里,却又是他极为熟悉的。   封霄阳愣了半晌,周身簌簌的抖了起来,难以置信道:“……程渺?”   他怎么会在这里?!   封霄阳甚至来不及担忧更来不及惊讶,便听见一声拔剑出鞘的震响,紧接着唇上便压上了个冰凉锋锐的物事。   真奇怪,怎么触觉好像也回来了些——封霄阳有些迷茫的想。   他却没能再迷茫多少时候。   程渺手腕微动,那柄冰凉无比的剑竟是抵在了他齿列之间,逼他将嘴张的更开。   封霄阳只觉得自己的舌尖要被那剑上溢出的寒气冻僵了,不由得抖了起来,牙齿敲在剑面上,咯咯的响。   他有些慌张的想要出声,舌面却是被那锋锐的剑气擦出了一道痕,冒出一股热流,却又极快的凝结成霜。   程渺的手似乎微微颤了下,又似乎只是封霄阳的错觉——他将剑往后收了些,沿着封霄阳形状优美的颈线一路往下,抵在封霄阳因身形消瘦而更显突出的喉结上,又用着那种冷若冰霜的语气确定般道:“我们认识。”   “岂止认识……”封霄阳低低的笑了起来,喉间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似乎是被那剑尖划破了些皮肤,“我们还上过床呢,仙尊大人。”   程渺低低“哦”了声,顿了顿,又用着那种冷冰冰的语气陈述道:“我们是做过那样的事。”   封霄阳简直要撑不住的笑起来:“程渺,你装什么装?有气就发有病就治,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是要干嘛?”   他心中隐隐有个极为不妙的揣测,却并不希望那猜测真的如他所想一般成了真。   程渺又顿了顿,剑尖顺着封霄阳的脖颈向下,划出道极浅的血痕,低声道:“你似乎比之前瘦了。”   “程渺……”封霄阳咬紧了后槽牙,头疼的一阵接一阵,对他也没了往常的好脸色,“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想发疯就直接发,废什么话?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   他没来由的烦躁了起来——今天的程渺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你现在只有筑基期修为了。”程渺将他身上的衣物划开,看见他胸前那道墨色莲纹,眸光闪烁。   “总比你个丹田都没了的废人好。”封霄阳毫不留情的顶了回去,紧接着忽的意识到了件事——   程渺的修为,怎么突然看不透了?   他心中的不安与慌张瞬间便膨胀了起来——程渺在这与他分开的半年多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柄冷若冰霜的剑尖在他胸口的莲纹上勾画,寒意几乎要侵入封霄阳的心脏,冻的封霄阳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冷了几分。   “这个东西我从前也有……”程渺的声音依旧是冰冷的、不带情感的,“后来我把它剜掉了。”   封霄阳无神的眸子猛然睁大。   程渺的剑尖在那莲纹上微微一挑,带出一串细密的血珠:“我本来以为会很疼的,其实剜掉之后,好像也就是那样。”   “封霄阳,我想明白了。”   “我不想再当那个人的替身了……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封霄阳只觉得那柄剑上的冷意几乎要传遍他全身,下意识的出声解释:“你不是他的替身……你就是凌轩,你只是渡了红尘劫……”   “是么。”程渺神色不变,剑尖在封霄阳瘦了不少、却依旧紧实的身上慢慢滑动,像是在写什么行云流水的书法,“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魂魄不全的人也能渡红尘劫呢。”   “那是我替你……”封霄阳急着解释,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难以抑制的抖了起来,“你回虚怀宗了,对吗。”   程渺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反驳。   封霄阳一瞬间便明白了。   他没有怨程渺为什么不信他,没有质问程渺为什么要回虚怀宗,更没有出声咒骂,只是僵了身子,有些呆愣的想,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闻鹤才会毫无顾虑的让他与程渺相交,也终于明白了系统那句“即便你与程渺之间产生了关系也毫无影响”究竟是什么意思,甚至有些明白了,上一世的程渺为什么即便对他动了心,仍是毫不犹豫的杀了自己。   闻鹤才……闻鹤才。   你当真是好算计。   脑中传来系统冷冷的嗤笑声,封霄阳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些:“所以你来,是要做什么。”   “我被你在魔宫中囚禁了两年,又带在身边折辱了七年,碎了丹田、废了修为……”程渺将过往诸事一一数来,声音中却仍是情感寡淡的,好似是在阐述些与自己无关的东西,“如今局势颠倒,我便来讨回当年我失去的那些东西了。”   “好,好……”封霄阳闻声笑起,极力想让自己表现的豁达些、极力劝自己眼前的程渺并不是他的那个,心中却仍是无法抑制的烧起了股火来,“我这些年同你说过的那些情话,竟全都是些空言么?”   程渺的剑尖已经落在了他腰带上,闻言似乎有些困惑般,冷冷道:“你那些情话,不都是对着凌轩说的么。”   封霄阳笑出了眼泪,腰间猛然一痛,却怎么都比不上他的心疼:“程渺,你原来一直是这样以为的么。”   他隐隐能察觉到程渺如今已然恢复了八成实力,并不觉得已经受了重伤的闻鹤才能有将他完全控制住的实力——程渺毕竟是化神期修士,那老东西听说被损了一半修为,顶多也就是能对程渺的情绪产生些微乎其微的影响、再通过无情道压制住他过分的情/欲罢了。   不过是减了几分情、增了几分恨,竟能让程渺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程渺虽爱着他,心底对他的恨意在那七年中却是一丝都没有消减过——封霄阳从未像如今一般清楚这个被他一直刻意忽略了的事实。   他恨他废了他的修为、恨他将自己囚禁、恨他引他入了万丈红尘,恨他只把他当做替身,从未在心中为他留过什么位置。   却也爱他爱的恨不得将命都掏了去,爱的甘愿当了七年的替身、甘愿自己在封霄阳的心里永远没有名分。   看啊,他究竟是个多残忍的人,才能逼得一个曾经无情无欲的仙尊,对他恨的入骨、却又爱的铭心。   现在还要逼着他要了他的命。   封霄阳笑够了,慢慢直起身来,迎上那锋锐无比的剑尖,声音低的似是情人间的絮语:“程渺,你恨我么。”   程渺见他慢慢直起了身子,下意识将剑抵的更紧了些,却是在看见那道自己制造而出的血痕后莫名有些慌张的错开了眼,皱起眉压下心中泛起的莫名感受,答:“恨。”   封霄阳却又笑了——他似是不知道疼一般,握着那柄剑慢慢跪起,扣紧了剑向着程渺的方向走了几步,轻声道:“那你爱我吗。”   程渺下意识要抽剑,却被封霄阳扣的死紧,怎么也没法拽出来,稍微一动,便会牵动封霄阳整只手上的皮肉。   他看着剑上凝出的层层血霜,眉毛越皱越紧,心中没来由的有些发堵,却全不明白这样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封霄阳撑着剑慢慢站起,几乎能听见手骨在剑上摩擦出的吱吱声,他凭着七年间养成的习惯微微仰了脸,无神的眸子与程渺那双形状优美的眼睛对上,声音低的像是在撒娇:“你说啊。”   “自然……”程渺忽然有些口干舌燥,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块木头,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自然是不爱的。”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猛然有些困惑了——他为什么会有些心痛呢。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而是该承认自己爱上了个本该恨之入骨的人呢。   他似乎不该对一个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产生爱意,却似乎也不该对封霄阳只是恨。   程渺的头忽的针扎般疼了起来。   他额上几乎是瞬间便渗出了冷汗,望着近在咫尺的魔人那张姣好的脸,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好。   分明他才是那个占据上风的人,却不知为何,程渺觉得自己输了,一败涂地。   那魔人笑了笑,一双桃花眼弯出个极为好看的弧度,无神的眸子里也似有了些光彩般,直起身子微微踮了脚,在他唇边轻轻贴了下。   却毕竟是没了四感,贴的不大对位置,那一吻落在了程渺的眼角上。   程渺周身猛地一颤,自心底冒出股被戏弄的火气来,却不等他抽出剑来将这胆大妄为的魔人斩杀,便听见封霄阳低低的、释然了一般的语声:“程渺,记住你说的话。”   “记住,是你说过不爱我的。”封霄阳勾唇笑了下,被剑气冻住的手骨似乎将寒气传递到了全身,浑身上下都冷的厉害。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结了冰,好一会才说出下一句话来:“我不会再强求了,程渺。从我第一次见你开始,已经过了千年了。”   “我好累啊,程渺。”封霄阳的声音微弱的只余了些气声,“喜欢你好累啊……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人了,也没什么人能失去了。”   “千年了,我玩够了。”   “程渺,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封霄阳本以为自己在说出这些话时,应该会感受到些心痛的,心中却只有些空茫茫的遗憾。   他其实是说了谎话。   他并没有断了对程渺的情,却也是真的累了。   这千年的孽缘,是拿无数人的命铺出来的。   封霄阳之前从来没有在意过,从来觉得若有人阻在他们面前,杀了便是,如今却是忽的怕了。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嚣张肆意的萧予圭,也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魔尊了。   他有了太多的牵挂、太多还不清的债、太多对不起的人,于是怎么也不敢轻而易举的对着一个不该爱的人说出什么海誓山盟的话来了。   既然程渺已经又做回了他的仙尊,又淡薄了两人之间的爱恨,他也不必再担忧些什么、可以从这爱恨里抽身,可以安心的去了。   他早在上一辈子就该死了,却不知被谁强求着又活了这几十年,要承担着千年的爱恨,实在是累的够呛。   “你杀了我吧,程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却没感受到那个握着剑的人有什么动作。   身后猛然袭来一股巨力,封霄阳已与剑冻结成一体的手猛然被撕开,疼的钻心。   他恍惚听见程渺大声喊他的名字,撕心裂肺般,却无法再做出任何反应了。   你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封霄阳有些模糊的想。   程渺……就该是那幅冷冰冰的模样,只坐高台上、周身不染尘,继续当他的仙尊。   而他,就该是死的形容狰狞、被万人唾骂的。   至于情爱?与那无数条人命相较,实在是太轻了些。   程渺就是该断情绝欲的,怎么能、又怎么该喜欢自己呢。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封霄阳在意识全部失去前,有些宽慰的想。   那自程渺出现开始,便响的震耳欲聋的铃声,被一声痛苦的断响打断,归于沉寂。   而后被一片黑暗吞没。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这个时候并没有特别恨程渺,他只是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所以释然了,也真的累了。   过去的千年里,几乎都是他在迁就程渺,也因为程渺失去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对他来讲,都是非常重要的,不比程渺在他心中的分量轻。   他只是想逃避,只是想自己在死的时候不要那么愧疚。   但是程渺不知道,程渺以为他真的不爱他了,所以他疯了。   真要命啊,你们这一对小情侣(沉默点烟)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道无情   “抬起头来,我要你的心头血。”   程渺是眼睁睁看着封霄阳被卷入极渊之中的。   他看见那魔人唇角一抹释然的笑,心中莫名就有了些惊惶意味,伸出的手只扯下了封霄阳长袍一角,望着那诡谲黑暗中不断翻涌着的秽怨,胸口莫名的又闷了起来。   额上不受控制的沁出些冷汗,程渺皱着眉按住疼痛不已的心口,恰巧扫到了被封霄阳握的血肉模糊的那柄剑,眼皮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这种心情究竟该名为什么,只觉得眼前慢慢模糊了起来,抬手一抚,竟是满手的泪。   程渺冷着脸,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手上被剑气所激、渐渐凝结成细碎霜花的泪水,将那几片零碎霜花与扯下的衣角一起丢进了石洞外无尽的黑暗里。   他不该为一个恨的入骨的人留下什么东西,更不该为了他流泪。   闻鹤才命他将封霄阳带回虚怀宗,程渺如今却是不但没能留住封霄阳的一条命,甚至还没留得住封霄阳的尸体,可以说是白来一趟、赔了媳妇又折兵。   他却并不觉得心虚——闻鹤才要封霄阳的尸体,大概率是要以此震慑魔界,而他如今已然恢复了八成修为,换他亲身上阵,也是一样的。   况且,他还有许多事想问闻鹤才。   程渺这半年中,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太对劲。   他在恢复修为的整个过程中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几乎是顺畅无比的便又成了个化神期的修士,对从前的记忆也记得清楚,甚至连当初他在虚怀峰上为了偷偷下山挖出的狗洞也记得清清楚楚。   自然也记得所有与封霄阳相关的记忆,从他眉目肆意的冲上虚怀宗起、到那日封霄阳遣他去给自己寻冰花,乃至于那秘境中有关于凌轩和萧扬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细细回忆起来,却又总有些诡异的别扭之处。   他记得,自己当日下出和棋,只是暂时的权衡之计;看见那魔人头回犯了情期却并未下杀手,是因为觉得自己一人逃不出他的身旁;对着虞清道说自己就是心悦于他,是怕自己那位小师叔在与封霄阳的争斗里伤了命;而那些缱绻缠绵的夜,便全都是为了恢复修为、稳固丹田的算计。   好像每件事都有着详细的缘由,每件事都符合程渺一贯的冰冷性子,都是由他对封霄阳的恨意而引发、而制造的。   他对封霄阳的厌恶似乎是从两个人初次相遇开始的,而后在这后来的许多年里不断加深、不断加重,最后演化成了一股恨不得将他剥肉寝皮的恨意。   似乎也没错——封霄阳废了他的修为,将他囚在身边十年,期间又是百般折辱,程渺是该对他恨之入骨的。   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那样的有根有据,程渺找不出能够怀疑的东西来,也只好全盘接受了。   他修的是无情道,如今修为恢复了大半,各□□/望也被压制了不少,回头再看往日那些事,竟有些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之感。   似乎那些年岁只是场锣鼓喧天、却没人观看的大戏,戏中人长了他与封霄阳的脸,如今大幕落下,这一出荒唐戏便结了。   什么情情爱爱,不过徒增烦恼。   程渺将剑上的血霜并指抹去,暗道,又过了一劫。   灵力在体内转过一个小周天,将他鼓噪不已的心跳压的平稳下去,程渺收剑回鞘,抬脚向地洞外走去。   这地洞开口原是在极渊两旁的悬崖之上,本该与那极渊之中的秽怨相隔甚远,如今却是有着不少的秽怨如污泥般向着地洞中蔓延进来、甚至还将封霄阳也吞了进去,显然是那被封印了许久的极渊又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应当回去禀报宗门。   地洞低矮,又被方才那只妖兽自爆的动静炸塌了大半,不大好御剑,程渺便索性施了个术法,一道灵光闪过,将地洞中满盈着的碎石土块清了大半。   他正要御剑,便听一道惊喜无比、却有些犹豫的声音自下方传来:“主事!”   程渺身形微顿,转头看去,便见一个浑身是土的少年一边咳嗽一边钻了出来,眼中闪烁着欣喜若狂的神色,几步冲到了他的面前,两手抓住他的袍袖,急声道:“主事,你是来救师父的吧?师父他人呢?他可是已然过了极渊、到了魔界?”   李致典手上沾满了土灰,甚至还搅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污,只这一下便将程渺的袍袖污了大半。   程渺垂眸看着自己脏了一大团的袖子,没来由的有些烦躁,周身剑气乍起,将李致典逼的倒退三步、坐倒在地,冷声道:“不是。”   “不是?”李致典摔的有些愣了,呆呆望着程渺那张冷如寒霜般的脸,心底里忽的起了一股惧意,“什么不是?主事你……”   “封霄阳死了,我杀的。”程渺懒得解释,冷冷丢下一句,便上了灵剑。   他没工夫管一个已经与他完全没了关系的少年修士——况且这个修士还是学了虚怀剑法的,虚怀宗的术法向来不外传,程渺不将他当场斩杀,已是发了大慈悲。   程渺冲出地道的那一刻,听见身后骤然爆发出少年悲痛至极、嘶吼般的哭嚎声,眉头微微皱了皱,却又极快的松开。   他并没有将这个如今仅有微弱修为的少年当回事,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是将封霄阳恨的入骨的程渺,不是那少年的皓轩主事。   地城已被毁了大半,许多妖族自其中惊慌逃出,外间却刮起了黑色的沙暴,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   城外戈壁之上起了群遮天蔽日的黑鸟,搅在黑色的风沙中,像是无数被撕碎的破布。   程渺能隐隐听到地城深处传来的震颤,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越发低垂的云层与惊慌逃窜的妖族,轻轻吐出一口自见到封霄阳时便郁结于心的气来。   日月无光、天地异相。   他直到现在,才有了些关于“封霄阳身陨”的真实感。   封霄阳已死,他二人之间的账便算是结清了。   程渺冷冷扫了下方的妖族们一眼,毫不留恋的离去。   他接下来要做的,是回修真界,继续当那万人之上的仙尊、抵御魔族侵袭。   而这些妖族,又与他何干?   ——   程渺已然恢复了大半修为,没花上多少时候,便已回到了虚怀宗中。   虚怀峰上有些地方禁用术法,自然有不少人看见了程渺,却都是满脸敬畏的避开了他。   他如今已是修真界中修为最为顶尖之人,比起一个化神期修士所能带来的威慑,那些曾经的流言蜚语便显得格外不重要起来。   没有人会质疑如今的程渺还适不适合坐上那仙尊之位——封霄阳身死的消息传遍了修真界,闻鹤才损了一半修为、如今还在闭关,魔人侵扰的消息时不时传来,修士们但凡有些脑子,都知道程渺是个要供起来的主。   人这个物种,向来是极为擅长审时度势的。   程渺却并不在意那些修士们对他的想法。   他结清了最后一桩债,无情道心透彻通明,竟是对这世间、对这世人,都没了任何多余的情感。   只是还有些事要做,比如要回宗来与闻鹤才禀报,再比如要履行那守护修真界的约定。   程渺并不考虑做完了这些事后自己又该做些什么,他向来是个执拗偏执的人,既是答应了要护住修真界,便不会再多考虑旁的事。   他进了乘风殿,熟稔的解开术法、步入里间,在又一层厚实的结界上轻轻敲了敲:“师父。”   半晌无声,程渺却只是垂了眸,默默等着。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结界中才传来了一道低哑的声音:“你回来了。封霄阳带来了么?”   程渺一撩长袍,跪在了地上,淡淡道:“弟子无能。”   闻鹤才似乎是微微吃了一惊,猛然咳嗽起来,声音中满是失望与怒意:“你……你……怎么连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   “极渊暴动,那魔人的尸体被吞了进去。”程渺朝着闻鹤才的方向,轻轻磕了个头,“师父要震慑魔界,弟子去便够了。”   “你又哪里知道……你哪里知道我要封霄阳究竟是做什么!”闻鹤才几乎是在怒吼,“那可是三界唯一的绝代炉鼎!你居然……你居然将他杀了……”   他气的狠了,又是一阵咳喘。   他早已没了当年的气度——那时间加速之术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即便闻鹤才花再多的时间修炼、吃下再多的灵丹妙药,都无法将那一半日渐衰老下去的身体恢复正常。   他会命令程渺将封霄阳带回虚怀宗来,已是走投无路、毫无办法了。   身具绝代炉鼎之人,即便是身死魂消,也是这世间至极的一味灵丹妙药。   闻鹤才早已计划好了,要将封霄阳的血肉炼化成丹、筋骨抽出制器,不但要借着那魔人的躯体恢复实力,甚至还想冲击那千万年也未曾触及到过的、只属于神的境界!   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系列的计划,竟是在程渺身上出了差错!   闻鹤才透过结界,看见程渺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忽的有些惶恐起来——   不对,这非常不对……   可究竟是哪里不对?那天机之中,究竟是那一道星轨,自己还没有堪破?   他明明推算过无数次,封霄阳会死在程渺手上,而程渺则会将封霄阳的尸体带回虚怀宗、带回他的手中……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闻鹤才脑中乱作一团,似乎能听见神经不堪重负的爆响,他再次催动全身灵力,目不转睛的看着星盘中纷乱的星轨。   若程渺能进入这结界之中,定会被眼前的一切震惊——   闻鹤才所在的屋子,竟是布满了各式各样的星盘,灵力形成的周天星象漂浮在空气中,像是那浩瀚无垠的宇宙般。   每一寸筋骨都在抽搐,闻鹤才却毫不在意,眸中爆发出异同寻常的光亮,几乎是用着饿狼般的目光,紧紧注视着星盘。   他眼睁睁看着那颗杀星陨落、擦着长长的尘尾,不断接近另一枚璀璨无比的星辰,两星星轨交织、刚刚有了些彼此牵引的势头,却是喉间一甜、猛然吐出一大口血来!   闻鹤才周身灵力顿时便又狠狠摔下了一个大境界,七窍之中缓缓流出血来,他却无暇注意,几乎是震怒般狂吼出声:“我没有算错……我不可能算错!!”   “天道……天道!!”   程渺跪在外间,安安静静的听着他震怒无比、困兽嘶吼般的声音。   闻鹤才的狂吼没能持续多久——他毕竟还是太虚弱了。   他又咳出了几口血来,闭着眼歪在玉榻上休息了会,竟是拖着孱弱无比、一半年轻一半苍老的身子,一脚高一脚低的下了榻,向着仍跪在地上的程渺走去。   “抬起头来。”闻鹤才望着程渺的眼神中有几分诡异的疯狂意味,“我要你的心头血。”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应该能隐约猜出来一点程渺身上产生的变化究竟是和什么有关的了吧(咳)   虽然暗示的很隐晦……但之前的程渺可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把旁人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哦。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心随意动   那个未曾听过、却仿佛自他心中浮现而出的名字,究竟属于谁。   闻鹤才的嗓子早已哑了,声音沙的像是块锋锐的石子,在程渺的耳膜上刮擦出诡异的声响。   程渺有些不适的偏过头,微微皱了眉。   他并不去想闻鹤才要他的血是做什么,只下意识的按着他的话去做了。   程渺直起身来,并指如刀,在锁骨下划出深深一道见骨的伤痕,冷着脸引出一道血箭来,沉默的双手捧给闻鹤才。   在这一串动作中,不免显出了些他胸前残留下的莲纹痕迹,闻鹤才看在眼里,眸中神色微动。   他接过那仍带着些体温的心头血,感受着其中磅礴的灵力,觉得自己身上终于是有了些温度,望向程渺的目光几变,终究还是定在了一个略显满意的神色上。   不该怀疑程渺的,他在心底暗想。   程渺如今,早已是个不知情爱为何物的模样,他怎么能突然起了疑心,觉得是程渺仍放不下那封霄阳,这才没将他的尸体带回虚怀宗来呢。   想及那与自己失之交臂的绝代炉鼎之体,闻鹤才仍是有些恼怒。   好在那自己养出来的东西,最后是没落到旁人手中去。   罢了……闻鹤才记得,他当初专门养出的、身具炉鼎体质的百法偶,并不只那萧予圭一个。   不如说萧予圭是这其中的一个变数——闻鹤才当年制造百法偶时,每每有什么新想法,都会在萧予圭身上尝试一番,再去制作那些批量生产的、他的复制品。   他本不觉得萧予圭身上能有多少有用的东西。毕竟是天下的第一只百法偶,又是毫无载体、纯粹以生灵躯体与残魂拼凑起来的,能有那逼近化神期的修为已然大大出乎了闻鹤才的意料,他怎么也没能想到,数千年遍寻不见的绝代炉鼎之体,竟也会出现在他身上。   闻鹤才更加想不通的是,百法偶若是离了主人的管制,虽能再撑上些时候,却最终会崩碎成一团无法分辨的烂肉,这也是他当年放心让封霄阳去赴那必死之局的缘由。   根据那从虞清道魂魄中搜出来的东西,萧予圭分明在红尘劫那时便有了形体崩碎的预兆,却为何会活到了现在、甚至还具有了化神期的修为?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有心想要找些百法偶再尝试一番,却发觉随着自己修为的不断跌落,对百法偶的控制也是减弱了不少,不免有些惊诧。   闻鹤才能察觉到,他对一些距离虚怀宗较远的百法偶竟是逐渐失去了控制,顿时更加戒备起来,将自己造出的、修为最好也最受控的那一批百法偶全部调回了虚怀宗,留在自己身边。   他在修真界经营千年,百法偶早已悄无声息的渗透到了各处,彼此之间织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其中不乏各门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若是这些人出了什么事,闻鹤才虽有把握将自己从中摘出来,却并不敢确定修真界如今的安定是否还能维持下去。   他不能让修真界陷入战火——成神所需的,不止是澄澈的心境、高深的修为,还有一种更为玄妙的、名为“势”的东西。   若是全天下的人都觉得只有他闻鹤才能成神、只有他闻鹤才该成神,那天道即便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必须将他提上那神位——这便是“势”。   所以他经营千年,从不将那些暗地里的事抬到明面上,谨慎小心到了极致,便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势。   如今天下大势纷乱,只一半承在他身上,三分给了程渺,另外两分则分散在三界众人之中。   这并不是闻鹤才想看见的局面,可他却也只好咬着牙忍耐着。   会造成这样的局面,是因为闻鹤才的另一个失误。   他并没有算到那日杀上的虚怀宗是谁,也并没有算到自己竟会在交手之中伤成如今的样子。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如那与他失之交臂的萧予圭一般,再无法挽回,便只好另想他法。   闻鹤才脑中思绪飞转,垂下眸正好看见了程渺那双波澜无惊、寒冰般的眸子,烦躁无比的心绪顿时微微一清。   好在程渺如今是个将他的话语奉为圭臬的傀儡,闻鹤才暗想。   他冷冷看着程渺在交出那心头血后瞬间苍白了许多的脸,心道,那件他废了大功夫才寻来、甚至还因此差点没了命的东西,果真是好用极了。   既是有着程渺这一个得天独厚、又承了三分天下大势的人在他身边,那他应当是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寿数了。   而成神的机会……闻鹤才眸中划过一缕寒光,他算了万年,才算出个模糊的日子来,并为之做了数千年的谋划。   若是错过了这一次,那他终生都会在化神期沉浮、不得前进一步!   开了弓便没有回头箭了。   如今三界大势发展仍在闻鹤才的掌握之中,唯一脱出他掌握的,便是因他重伤、而在这半年之中渐渐偏离到了程渺身上的那三分天下大势。   不过那也不打紧。闻鹤才将程渺的心头血慢慢炼化,阖上眸子,心道,若真到了那成神关头,便让程渺彻底疯了去。   战功赫赫的剑尊程渺走火入魔、造下无数杀孽,而他便在此时出山,将他斩杀、借此成神——多好的一出戏码。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那个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多了个无法掌控的变数。   闻鹤才想及那个损了自己大半修为的人,脸色顿时便又沉了下来。   他虽知道那人不会轻易身死,却也未曾料到,那人竟会恢复的这么快,只花了不到两千年,便又出现在了世间。   不过,那人在上次的交手之中也是折了大半条命去,闻鹤才有着十足的把握,那人在他成神之前都不会再出现。   他吸收完了灵力,脸色顿时好转了几分,看向程渺的眼神之中也不像之前那般冷淡:“好了。你且去歇着吧。若有要事,我会召你前来。”   却只是在看一只身上的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能为他扫平障碍的肉猪,   程渺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垂下眸子在地上又磕了一下,这才站起身来抚平了跪出的褶皱,抬脚向着外间走去。   抬脚跨出门槛的前一霎,他微微顿了顿,低声问道:“师父,你是为了这天下,对么。”   “自然。”闻鹤才虽对他这突然一问有些诧异,却仍是冷着声答了。   程渺极轻微的点了点头,走出了乘风殿。   闻鹤才却是望着他的背影,慢慢皱起了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程渺问出那句话时,心底那被他早已斩去的七情六欲,竟是微微动了动。   可那又怎么可能呢?即便程渺那缺失的一道情魄因为萧予圭补全了回去,却也已然被他再次抽去、彻底毁掉了。   一个连欲念都没有了的人,怎么可能产生任何的情感呢。   ——   程渺的日子过的相当简单。   杀魔人、操持大阵、修炼、引心头血给闻鹤才。   他的生活里,渐渐只剩下了这几件事。   程渺并不觉得枯燥疲惫——他并不知道那样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只是在每次引完心头血、气血双亏的时候,会有些短暂的空茫。   除此之外,他心中什么旁的也再感受不到了。   修真界这些年里渐渐止住了颓势,那名身份神秘的化神期魔人也没有再出现过,魔人败退的次数不断增多,战局渐渐有了些一面倒的趋势。   程渺直到坐在修士中间、听着他们计划该如何反攻,如何处理魔人时,才有些恍惚的意识到,从封霄阳陨落起,如今竟是已然有了十数载年岁。   他望着杯中酒液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又陷入了那种短暂的空茫里。   修士们都看见了虚怀剑尊端着酒杯、恍惚失神的模样,却没有人出声提醒,仍是兴致勃勃的讨论着战事。   他们在这些年里,早已习惯了程渺时不时的走神。   反正也不耽误这位剑尊上战场杀魔人,他们只要一个能震慑住全部魔人、能听话能冲杀的剑尊就够了。   有些人甚至觉得,剑尊还是不够无情无欲,应当更加淡薄一些,最好连虚怀宗也不要再管。   世间慢慢太平了,那些沽名钓誉、贪享荣华的人也渐渐都从水面下浮了起来,开始经营自己的势力。   程渺这个虚怀剑尊,渐渐成为了高台上的一个凶名赫赫的吉祥物——这其中,自然也有着闻鹤才的手笔。   程渺并不在意——或者说他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过什么在意的东西。   他就像那九天之上的神祗,望向所有人的眸中都是亘古不变的冰寒,高傲而冰冷,却又会在每一场危机出现之时挺身而出,做那托天的人。   只是时常会失神。   程渺非常清楚,自己那样的状态,不是顿悟、更不是修炼时会出现的玄妙境界。   他只是什么也不想,又或许是在心中想了许多许多的东西,却全都被什么东西压住了、隔住了,传不到他的脑海中来。   终于有一天,他自这种无法控制的空茫中醒来,察觉到自己流了满脸的泪水,一双手几乎抠进了身下的玉床中,止不住的颤。   他有些茫然的开口:“……萧……萧嶂……”   又极快的皱起了眉,望着手上几乎已结成了霜的血迹,轻声喃喃:“……那又是谁。”   那个未曾听过、却仿佛自他心中浮现而出的名字,究竟属于谁。   作者有话说:   日常叹气(1/1)   程小渺终于要慢慢翻出当年的事啦。   ——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似梦非醒   总不能真有个人,是毫无保留、毫无遮掩的爱着他的吧。   他并没有将那个名字在心底多放上些时候——比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名字来,程渺还有许多要做的、更重要的事。   可是近来也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这修真界当真是要彻底太平了,程渺整整一月都没等来闻鹤才的召唤,更没有听见魔族进犯的战鼓声。   他下意识的逃避没了用,分明想着好好修炼,却总会维持着盘坐的姿势出上许久的神,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脑子里竟全是那夜莫名出现的名字。   萧嶂……哪个缺心眼的爹娘会给自己孩子起这名字?难不成他还有个弟兄叫任性么。   程渺对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念头有些无奈,整肃了衣冠,慢慢出了乘风殿。   心不静,这修炼自然也是再修炼不下去了。他想在山上走走,顺道去看看那盏在十几年间已然看了无数次的、虞清道的魂灯。   虞清道这十几年间,一次虚怀宗也没回过,偶尔回过些信件,却也大多都是给闻鹤才的,只一封到了程渺的手上,仅有短短数字:吾安,不必挂念。   程渺便只好不再挂念。他如今各样欲/念淡薄的很,只觉得虞清道离开了十余年却毫无消息略略有些奇怪,却并不担心他的生死。   那盏弟子堂中的魂灯,仍是亮的灼目,便证明自己的小师叔还好好的活在这三界间。   起码比闻鹤才活的好些——程渺目光微抬,扫过最高处那盏只亮了一半、不时还剧烈抖动一番的魂灯,心中有些莫名的意味。   弟子堂中的守卫在他进来后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程渺足尖轻点,浮到与那几盏放在最高处的魂灯等高的位置,弯腰拾起虞清道那盏莲花状的魂灯来,自袖中摸出条帕子,细细擦了擦。   魂灯上都施了自净术法,自然是不会落灰的,程渺却总觉得虞清道的魂灯像是蒙了尘,光芒虽灼眼,却好似是燃烧了生命才闪出了这样的光来。   他如平常一样,将那盏魂灯细细擦了,目光顺着那盏魂灯中飘出的淡淡烟气一路向上,看到了金碧辉煌的藻井。   虚怀宗虽不大收凡人供奉,却好歹是修真界中货真价实的第一门派,藻井拿玄晶铺成,镶了各样宝物制成的万千星辰与伏羲八卦,叠成个多宝盒的模样,随着年岁流逝慢慢周转,洒下星星点点的冷光。   程渺在这星辰簇拥下微微眯了眼,顺着星辰周转的方向看去,竟是一错眼间,在那层层叠叠的星盘八卦中扫到了个似乎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物事。   他微微皱了眉,足尖轻点,将后天八卦盘上那个灰扑扑的小东西拾了起来。   竟是节不知从凡间何处买来的、只剩一点与蜡泪混杂在一起的棉芯的蜡烛头。   程渺捏着那节蜡烛头,有些不明所以,周身星光却骤然大亮,轮转不息的星盘发出轻轻的咔哒一声,停了短短一霎。   竟是以这弟子居中千年的烟火,为他卜了一卦。   还是个不多好的卦象——主卦上地下火,地火明夷,复卦上兑下巽,泽风大过,竟是个马失前蹄、铁棺钉死,注定要前路不平、不日必死的凶卦。   而那枚蜡烛头先前落下的位置,恰恰是死门。   星盘卜完这一卦,便重新回到了原本的轨迹上,程渺却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抿紧了唇,将手中那枚灰扑扑的蜡烛头擦净,慢慢翻转过来,透着星光看见那交织的蜡泪中,似是拿灵力刻了两个极小极小的字。   那字写的极有特点,狗爬一般的难辨,程渺却不知为何,竟是在看见那两个字的第一眼时便认了出来。   是尚具些形体、还未完全铺散开来的萧嶂二字。   竟是个不大妥贴、与这整个弟子居上各式魂灯格格不入,低贱到了极致的一盏魂灯。   他没来由的心悸,捻着蜡烛头的手没收住灵力,将边缘的蜡泪融化了一角,顺着手指落在掌心。   像是谁存了千年的一滴泪,烫的惊人。   可他分明不记得萧嶂这个人究竟是谁。   程渺捧着那节短短的蜡烛头出了许久的神,直到守卫的弟子换班、轻轻敲了敲木门,才回过神来。   他将那节蜡烛头收入袖中,同前来换班的弟子略略示意,便离开了弟子堂。   呆的时间再久些,弟子中又该传些莫须有的闲话出来了。   程渺不大在意,却无意让他们暗中揣测、诋毁小师叔的名声。   他实在是没什么事干,却又没法子真让满山的弟子都看见自己如今这副游魂般的模样,便施了个屏息术法,将身形隐了,在山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圈。   虚怀峰上终年冰封,虚怀宗中却并不是这幅冷冰冰的模样,不少地方都栽种着色泽鲜艳、模样喜人的药草,虞清道那青莲峰上尤甚。   青莲峰虽有个出淤泥不染的好名字,却没遇上个如莲一般的主子。虞清道惯喜热闹,在山上种了不少火一般红的牡丹与山茶,且审美奇异,将自己那濯莲殿檐上铺了一层凌霄,远远望着,颇有些滑稽的好看。   自十余年前虞清道离开虚怀宗后,青莲峰便封了山。程渺便也只是远远望了望山上那灼人的火红,并没有去横加打扰的意思。   他像个散步的老头子,从山上一路走到山下,再从山门处,沿着那新弟子入门时要过的天极崖一路走上虚怀峰。   像是把那成为剑尊的路子,重新又走了遭。   程渺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无聊,却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做、又有什么事要自己做,索性放空了思绪,漫无目的的走着。   直到视野中出现了一座简单古朴、却被苍苔松树笼住了些,显得有些凋敝的小院,他才停了步子。   程渺微微皱了眉,花了些时间,才想起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毕竟已过了许多年了,他近些年过的又太跌宕多彩,那渡劫期前一直住着的弟子居,便也渐渐在他记忆中模糊了模样。   如今站在弟子居门前,倒是想起了些本以为早已忘却的事。   他那时傻,总提前备好了饭菜,夜夜等在院内的石桌前,巴望着那在外游荡、并不怎么回来的虞清道回山之时,能记得看上他一眼。   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些备好的饭菜,最后都到了哪里去。   程渺并不觉得,那时的自己是个能凭着几句简单的话语,便呆瓜似的天天备饭、等着虞清道回山的人。   可偏偏他就是那么做了。   程渺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只好将这一切全部安在“全虚怀宗中最亲近他的人就是虞清道”头上。   总不可能真有个什么人,白日里不回来,偏要趁着夜黑风高、万籁俱寂的时候摸进弟子居来,还空着肚子,只等他做下的饭菜填饱吧。   门只虚虚掩了,程渺伸手便能推开,却激了许多的灰尘下来。   虚怀峰上近千年没多出人来,这弟子居荒废至如此,也是正常的。   院中那棵老梅仍活着,梅枝上甚至还孕了几枚小小的果子出来,程渺望着那几枚小的可怜的果子,抬手输了一道灵力过去。   这棵梅花并不是什么珍奇物种,只是凡间移栽而来、最平凡不过的一株白梅,能活了这般久的年岁,实属不易。   他在院中略停了停,望着两间相对的房子皱了眉。   他竟不太记得,自己过去所住的屋子,究竟是这其中的那一间了。   程渺记得清楚,自己当初住的应当是东厢,却有着更多在西厢生活的记忆,甚至于看着那两扇几乎相同的门,第一反应也是往西厢去。   可那西厢,不是不住人的么。   他冷着脸回忆了会,仍是没法确定自己当年住的到底是哪一间,索性遂了心意,就向西厢去。   房中的各色物事都被收拾的齐整,墙边的架子上堆了些平常的典籍,都是些《周易》《清静经》这样平常的经书,却不知为何,每册经书都有着不下五个不一样的版本,错落有致的分布在书架上。   程渺看着那些各色各样的经书,有些微妙的诡异感。   他拿起其中的一本,用灵力裹住那些一动就要碎掉的脆弱纸页,小心翼翼的翻开了。   只见《周易》大气妥帖的线装下,八卦图占了一页、乾卦又占了一页,后面的东西却不像它们一样玄妙难懂,都是些极为好懂的拟声词与描写,甚至还夹杂了不少精妙的绘图。   程渺看着手中那本名为周易实为艳宦笔记第三册 、看样子还是加量加价,插图绘制的极为细致、挂着羊头卖狗肉的东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里。   姬昌老爷子若还在世,看见这样的东西,也不知会如何想。   他又将那些看似凌乱的经书一一翻出,顿时明白了这些经书摆放的次序并不凌乱,而是规整无比,根本就是按其里面的东西定的。   至于不同的版本……有些时候,那种书也会出些图片多些的册子。   程渺再次抬头时,望着那占满屋子的硕大书架的眼神,已是微微的有了些变化。   他原以为自己那时虽不算得上是个光风霁月,却至少也是个正直不阿的人,如今看来,对自己的认知竟是有了些不小的谬误。   无心看满屋子的妖精打架,程渺将那些经书妥帖放好,又默默的退出了西厢房,关上房门之时,心中油然而生了一股莫名的敬畏。   为那满屋子的妖精打架,也为曾经那个将道经剥了书页塞话本的自己。   程渺站在白梅树下,面无表情的顺了半刻的气,这才勉强接受了曾经的自己是个不怎么正经的少年的事实,想及弟子居后那漫山的桃花,便抬脚向着屋后行去。   记得那时,他还在桃花林中养了不少的小兽,如今也不知他们都如何了……   程渺这般想着,绕过屋后的假山,却是在那已然枯萎了大半的桃花林中看见了个一身玄衣的人。   他的脚步猛然顿住了。   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口脱出,程渺原本平静如水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起来,因为自己也不知道的缘由,莫名有些口干舌燥。   他下意识向前踏了几步,伸出手,像是要牵住那人的衣角。   那一身玄衣的人似有所感,微微转了头。   程渺看着那有些模糊的侧脸,只觉得连自己的头皮都突突跳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出声:“萧……”   “我原以为你至死都不会来这里呢。”那人的声音却与他记忆里懒懒散散、总带着些笑意的声音迥异,是清朗无比、甚至还带着些孩子气的,“毕竟你早已忘了那个为你送了两次命的师兄……不是么,程仙尊。”   作者有话说:   又要开始一章一度的猜测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崽子又是谁呢?   虽然前面也有写,但的确不大好猜(目光游移)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所求所念   “萧予圭是虚怀宗暗里除敌的一把刀,而你,便是你师父寻来、为虚怀宗摆在庙堂之上的那柄宝剑。”   程渺听的莫名,皱眉道:“什么师兄?”   那玄衣少年闻声一愣,看着程渺满脸的冰冷与茫然,竟是低低笑了起来:“你却真是忘了个干净。”   “不过若你还记得,那还要我做什么呢。”玄衣少年朝着程渺拱了手,“青莲峰镇峰灵兽,黑蛟甘乌,见过尊上。”   程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略略点了点头:“你我在那凡界之中,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那时甘乌的样子可不像现在这样友善——当日大典,那只自天边而来的黑蛟可是生生将清虚派的一只镇派灵兽撕碎嚼杀了,那副狰狞凶恶的模样,完全与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孩子气、一双眸子邪邪挑起,说话之间两枚虎牙若隐若现的少年沾不上边。   甘乌微微笑了下,因着那双上挑眸子的缘故,看起来格外的邪性:“你我可不止见过这一面呢……我也不再叙这些尊上记不起的旧了,只问尊上一句,你可想知道那‘萧嶂’究竟是谁?”   程渺瞳孔微缩,正要问他为何会知道那个总在他脑中出现的人,却又想起了弟子居藻井上的那枚蜡烛头,与被他妥帖收好的红布,思索片刻后,眸色微微冷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既是主动来了此处、又主动与他谈起了这“萧嶂”,若说甘乌并无所求,程渺是不信的。   谁知甘乌竟真是摇了摇头:“若尊上不来此处,那我定然会与你讨些代价。可你既是来了此处……那我便也发上次善心,将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罢。”   “尊上不必太过瞻前顾后。”甘乌看着程渺又黑沉了些的脸色,弯起唇,露出了那两枚形状精致的小虎牙,“我只是个讲故事的,至于这故事是真是假,尊上听完之后自然能分辨。”   程渺脸色稍霁:“你且说来。”   甘乌微微眯起了眼,靠坐在一棵低矮的桃花树上,似是思索了许久该如何说起,半晌后低低出了声:“尊上渡劫期前的记忆,有些不大好解释的地方,对么。”   程渺不答,却是慢慢皱起了眉。   好在甘乌也没指望能收到他的回应,只是想给自己找个能够将那些往事一一描述出的口子罢了:“尊上可是总觉得,这虚怀峰上应当还有另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总在你身边、守着你帮着你,教你练剑陪你笑闹,是么?”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大合礼数,程渺却并不在意,理智上虽不怎么相信这小黑蛟说出的话,心里某个地方却隐隐透出了些焦急又鼓噪的意味。   就好像他这个早已断了七情六欲的人,猛然间有了什么期待一般。   “那不是尊上的心魔,也不是尊上幻想出的东西……那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你的师兄。”   “师兄?”程渺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没有师兄。”   甘乌笑起:“尊上真以为,你那师尊是什么好东西?你且别急着驳我,且听我将当年的事都细细讲上一遍吧。”   “我是千年前来这山上的,那时你的师兄……哦,你的师兄姓萧名嶂,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甘乌若有若无的笑了下,“他这辈子过的挺苦,只好在名字上任性些。”   “我那时是只被同族所伤、差一步便能进地府里去的黑蛟。你师兄他心软,把我捡回了山上,丢给你养着。”   “说起来,我这一条命,至少有大半条命都是你救回来的呢。”甘乌看着程渺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微微叹了口气,“那会你还不像现在这么冷,还有些人气。”   “尤其是对上你师兄的时候。”   程渺微微张了唇,甘乌似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声:“不要问我为何你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慢慢同你说。”   “你同你师兄之间的关系虽未挑明,却也可比那凡间情侣,是对当时还挺般配的小鸳鸯。”甘乌笑起,“尊上现在可明白,你为何会忘记过去的那些事了?”   ……鸳鸯?   程渺抿了唇,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幻境中魔人看见凌轩那满匣的画时,那副恍惚里带着些茫然的模样,声音里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我渡劫期的天劫……”   “尊上还记得?”甘乌有些惊讶的挑了挑眉,随即脸上又带上了些怀念,“那的确是你师兄替你挡下的。也正是在那之后,他被从这山上除了名、你也沉睡了百年,醒来时便已被改了全部的记忆。”   “我不像那只傻鸟和傻猫,甘愿放弃了虚怀宗中的资源,自己躲到凡间去。”   “可我也念着你师兄的好、记得当年救命的恩。”甘乌闭上了眼,“看着尊上为了那个心狠手辣、表里不一的人忙里忙外,我心里不是滋味……不是滋味!”   甘乌猛然睁开了眼,如刀似的目光冷冷逼视着程渺:“你可知你那好师尊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你可知你为他做的,都是些什么腌臜事?”   “我明白你忘了当年诸事,也忘了你那对你千般好万般好的师兄……”   “可你为何要再逼着他去死上一回?替你挡劫、替你受苦还不够么?”甘乌的眸中慢慢透出了红色,圆形的眸子渐渐拉长,竟是有了些变成竖瞳的趋势,“我明白你只将他当魔尊、只将他当魔人……可我就是没法不记恨你的所做所为。程逸轩,你实在是将白眼狼的行径,做的彻底!”   程渺只觉得脑中乱作一团,许多原本认定的事都在此刻被全部颠覆,在他脑中翻天覆地的炸了一遭,耳畔止不住的嗡嗡响,连那清冷壳子都裂出了几道痕,颤声道:“你说什么?封霄阳他是……”   “他就是你那个早已忘却的师兄。”甘乌的声音极冷极厉,“他便是那个对你体贴备至、却因为你丢了两次命的人!”   “程渺,你亲手要了他的命的时候,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程渺一时间竟答不上来,脑中满是封霄阳那日握紧了他的剑、眼中盈了满溢的笑与释然,哑着嗓子轻声同他讲,自己不爱他了时的模样,身形猛然一晃,额头上瞬间便沁了汗。   那些他以为已然全部淡忘了的记忆,如今竟如那雨后的春笋般,尽数破土而出,迎着日光招摇起来。   他其实是怀疑过的。   怀疑过那幻境中的凌轩是不是便是自己,怀疑过自己是否真有过个师兄,也怀疑过封霄阳的身份是否真与虚怀宗有关。   封霄阳对他的情意或许是假,可那三生树上的布条做不得假、铜铃上刻的字做不得假,他那沉睡的几百年更做不得假……   可为什么,他竟是全都忘了呢?   不仅是当年的诸事,还有凡间十年中,那些无休无止、几乎能将他全部吞没的怀疑,与满心的不安、莫名的妒意……   他怎么能、又怎么会全部忘了呢?   如今想起那凡间的十年,竟是什么旁的感情也没有,心中所余的,只有满心的恨意。   程渺甚至没来由的恼恨起来——凭什么让他忘了这一切、凭什么又让他现在才记起?   都是那魔人的错……当真是该死的魔人!   真该让他尝尝那生不如死的滋味,不该让封霄阳死的那么轻易的。   程渺神色微变,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来。   他是疯了么?怎会突然这样想?   程渺心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的骨血灼伤,心突突的跳了起来,整个人周身的灵力都有了些暴走的趋势。   是个恨透了骨、厌到了底,想将那死透了的人再揪出来杀上几遭解气的模样。   他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简直诡异到了极致。   程渺再怎么恨封霄阳,也是不该恨自己那位曾经的师兄的,更不该起了杀心……   而这样的情形,似乎在十余年前还有过一次。   程渺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瞳孔几乎要缩成针尖般大小,盯紧了脸色冰冷的甘乌,颤声道:“师……闻鹤才都做过些什么?!”   “尊上倒是不傻。”甘乌冷笑一声,“他做的事可多着呢……你要我如何同你讲?”   程渺浑身上下都在颤,周身的灵力失了控制,将周围的枯树搅成细小的碎片,声音极哑:“……全部。”   甘乌的鬓发被吹的乱飞,袍角也被暴走的灵力撕碎了些,面上却仍是带了些笑意的:“全部?要全部说来,那可确实有些麻烦……不如按着时间顺序,一件件说吧。”   “尊上见过百法偶了,自然也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伤天害理的玩意,可有怀疑过,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东西?”   甘乌并不等他回答,几乎是不歇气的接上了自己的话:“你的师尊,便是那制出百法偶的人,而你的师兄萧嶂,便是这天下第一只百法偶。”   “萧予圭是虚怀宗暗里除敌的一把刀,而你,便是你师父寻来、为虚怀宗摆在庙堂之上的那柄宝剑。”   “你二者本该是一在明一在暗,永不相交永不相见的。”   “孰料不但是相见了,还连那不该出现的尘缘,都搅到了一处去。”   “宝剑只有一柄,暗里的毒匕却有无数把……所以闻鹤才要了你师兄的命。”   暴走的灵力几乎要形成一个漩涡,甘乌身上也被划出了无数道细密的口子,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冷:“程渺,有时我真的会想,你究竟是上辈子积了多少的德,才能换来这个连命都为你交了两次的人?”   “你天生缺一魄,若不是萧嶂替你顶了那天劫、又为你补全了那缺失的一魄,早该死在渡劫期了。”   “他上次,是拿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这一次,却是又拿自己的命,为你成为这万人之上的仙尊,当了跳板。”   “程逸轩,你还想要你师兄的几条命?”   作者有话说:   封式家传十八式,第一式:嘴炮   还是威力堪比核弹、相当会戳人心的那种。   果然没有宝儿猜出来吧(叹气)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契约成立   “有个人曾在我这里,拿替我代管魔界至我醒来为代价,换我护你一世平安。”   甘乌顿了顿,似是要顺一顺满肚子的火气,放在桃花树上的手猛然握紧,手下木屑飞溅、炸出一朵嶙峋的木花。   他稍稍平复了些,声音也重新稳了下来:“他借着虚怀宗的庇佑,做了不少的百法偶,分散到了三界之中,以便更好的掌控着三界的动向。”   “当年那逼的前任魔尊沉眠的魔界内乱、极渊暴动,便是闻鹤才的手笔。”   “你师兄是这天下第一只百法偶,受的折磨无法计数。”甘乌的脸上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痛色,“我这些年里见过许多百法偶的制作与拆解,虽不便与你描述,却也能告诉你,那样的场景,怕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也罕见。”   程渺静静的听着这些,脸上并没有什么旁的动静,周身刮起的灵力飓风却已然将身后的院落冲的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   他觉得自己应该气愤、应该恼恨,最少也应该有些难过的,心底却只余了一片诡异无比、死水一般的平静。   以及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越来越膨胀的、对闻鹤才的崇敬。   能想出来这样的东西,不愧是他的师尊——程渺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应当是疯了。   可他却还能清醒无比的站在此处,能清晰无比的听着甘乌的话语,能察觉到自己心中诡异无比的爱与恨。   “你师兄为你挡了天劫,便被闻鹤才遣去做了件要命的差事,虽不知最后究竟是怎么活到了现在,可看那只傻鸟当时的情态,想来也是受尽了苦。”   甘乌那双眸子已全然成了蛇类的竖瞳:“毕竟他从前,就连被折磨的最狠的时候,也没忘记过你的名字。”   他的确是没有忘记——甚至就连那属于凌轩的百年中,那个人也没有彻底忘了他。   程渺有种极为荒谬的感觉。他觉得那时让封霄阳忘记了从前一切的并不是伤痛、更不是那时不时的暴走,而是那个被他亲手捏断了颈骨的凌轩。   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对自己那位师兄的所有印象都来源于猜测和甘乌那明显夹杂了许多个人情感的话,却下意识觉得,萧予圭会是个如封霄阳一般、将他程渺的命看的比自己还重的人。   程渺并没有忘记封霄阳当初突然要他去寻冰花的举动,也并没有忘记封霄阳在临死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惶恐而烦躁的那句“你为何会在此处”。   他只是忘记了自己与封霄阳之间所有该有或是不该有的感情,心中留下的只有满溢的恨意罢了。   他居然是恨极了一个能为了自己将命都交出去的人,居然是再怎么想过去那些年中的诸多小事,心中都只能寻得到恨意。   程渺觉得自己该是疯了。   “你想知道你的小师叔去了哪里么?”甘乌木着脸抹去脸颊上多出的一道血迹,“虞清道再怎么爱热闹,也不该十几年都不回来。”   程渺浑身一颤。   他低了头,一头乌发滑落下来,挡住了大半的脸颊,两只手有些扭曲的在空中无意识抓握着,是个有些无助又有些茫然的可怜样子。   可甘乌从来都不是个什么怜香惜玉的人:“你的好师尊,将他的师弟剜了眼、割了舌,挑断了手筋脚筋,废了一身修为,变作个行将迟暮的老人,丢去了凡间。”   “我前几年寻到他时,他已经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呢?”甘乌笑起来,笑声却比哭还来的痛些,“他只不过是傻了些,知道了闻鹤才做的事,自作聪明的觉得自己能劝回那个早就不是人的东西。”   话音落下,弟子居中那早已摇摇欲坠的穹顶发出最后的挣扎声,随即被彻底爆发开来的灵力轰成无数细碎的粉末。   甘乌早已在身前设下了防护术法,却仍是被这骤然爆发的冲击撞的白了脸色,脸上甚至不受控制的出现了些鳞片。   他望着眼前看不清神情、周身灵力乱窜的人,明白自己今夜要做的事如今已是成了大半,便压下周身翻涌的血脉,冷冷出声:“而你那师父,为了让你断绝尘缘,将你全家一个不留,屠的干干净净……你那被你师兄补好的魂魄,如今又缺了几块。”   “尊上很好奇,自己如今心中那些莫名的爱恨从何而来,对么?”甘乌望着程渺近似疯魔的模样,眸中甚至有了几丝怜悯,“那是因为,许多年前你那好师尊曾寻到过一样奇物。”   “那东西平常至极,也没有什么磅礴的灵力,更没有什么强横的功效。”   “它只有个极为简单的效果——只是能将人心底的爱恨混淆,让一个人对自己心爱的人恨之入骨、对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不可自拔而已。”   “程渺,亲手杀了自己心爱之人、又连爱意也记不起来,想怀念都无从怀念的感觉,还不错吧?”   甘乌终于笑起,眼中却全是冷意,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这是你该受的程渺,却不是你师兄该受的。”   程渺猛然抬了头,墨眸中似有什么东西酝酿翻滚,周身的灵力几乎要凝成匹练状的实体,发出浩瀚无匹的威势!   甘乌瞳孔几乎要缩成一道细线,下意识的感觉到了危险,身后隐隐现出一条黑蛟模样,连术法都捏在了手里,防备着这个已然近似疯魔的仙人可能的暴走。   却不曾想,程渺居然慢慢冷静了下来,连那暴走的灵力都被收了回去,仍是副衣冠皆白、素的惊人的模样,只头上玉冠碎了些,散下半边乌发来,泼墨般滑落在一身素白上。   他仍是那副冷的透骨的模样,眸色却黑的像是那一丝光也透不进的极渊,虚虚定在甘乌身上,冷声道:“你所讲的事,我还需再去论证。甘乌,说出你的目的。”   程渺方才,确然是如甘乌所想,走上了那入魔的路子。而他会冷静下来,并不是因为不信甘乌所言,而是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虚怀宗——即便闻鹤才如今虚弱了许多,对虚怀宗上的掌控也弱了许多,却并不意味着自己的山上多了个魔人,他还看不出来。   现在并不是什么疯魔的好时候,所以程渺将自己硬生生从那疯魔的状态里拽了回来。   他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那被压抑到了极致的情感——旁人心中十分的爱恨,到了程渺身上只能留住三分由爱转成的恨,旁的什么也再察觉不到了。   程渺既是渐渐回过了神,便也意识到了眼前这只黑蛟并不是个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若真如他所说,那时满桃花林中的灵兽中,只有他一个是留在了这虚怀宗中、还没被闻鹤才算计死的,那这甘乌身上必然有什么秘密。   或许,还可能早已成了闻鹤才的人,才会活的这么滋润、甚至成了青莲峰的看门灵兽。   而若真是这般,那他同自己讲这些“过往”的契机,便有些令人怀疑了。   甘乌见他满面冰寒,却并不意外,反倒是有些微微遗憾的笑了起来:“尊上果然是个聪明人……老龙,你可都听见了。这次,是我赌输了。”   这里竟还有人?!   程渺的脸色骤然黑沉了下来——有人偷偷摸进了虚怀宗,而他竟是毫无察觉!   “我说过,我能看见所有的可能性。”那被甘乌称为“老龙”的人有一把极空灵的嗓子,声音中却带着股极强的幸灾乐祸,将声音里的缥缈仙气毁了个彻底,“我猜的不错。剑尊同我果是一路人。”   随着话音落下,甘乌身后那棵桃花树上,骤然多出了一道月白身影。   那人一头银发松散挽起,拿根冰簪别了,一身月白锦袍,眉宇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度透出,眉目深邃,眼尾处像是被墨色勾出一道一般,向上挑起,一双眸子却是近似苍白,衬着竖起的重瞳,显得圣洁又邪性。   甘乌冲着身后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大大的翻了个白眼:“赌资继续欠着,反正你早猜到了不是么?”   程渺眸色一冷,望着那一身月白的银发人,手中霜剑噌的一声出了鞘。   这银发人周身虽无一丝气息外漏,却带给程渺一股极为危险的感受,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做出了防御反应,看向银发人的眸色也越发暗了下来。   “剑尊不必如此。”那银发人自树上跳下,冲着程渺露出个恳切的笑脸来,“你我并非初次相遇……我对你也并无恶意,只是来寻求合作罢了。”   他随意将松散的银发拨到耳后,向着程渺拱了个礼数不大周全的手:“前代魔尊苍景曜,也是那日攻上虚怀宗的魔人,此番便算是见过了。”   程渺眸色微动——竟是那半身龙血的前代魔尊醒了?   龙族恢复的速度极快,这苍景曜身上的,据说还是那可操控时间的烛龙之血……确然是有沉睡千年后骤然醒转的可能。   难怪有统领魔界之能,难怪能将闻鹤才伤成那样,也难怪甘乌会知道这么多、这么具体,甚至有些过度私密的东西。   在一条能通彻天机、窥视着三界一切的烛龙眼中,的确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可他一个已近半神的人,又有什么与自己合作的必要?   除非是——“你要杀了闻鹤才。”   苍景曜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我就知道剑尊是个聪明人。”   程渺眸色微动。   这条龙既是能主动找上他,必然是已经看见了所有的可能、算到了最好的结果,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定然不会被拒绝。   他吐出一口气来,墨眸望向云气缭绕的天穹,头一次有些怀疑,那隐没于九天之上、阴沉沉俯瞰着三界的天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结局虽已注定,程渺却突然起了些反心,冷冷问道:“我若是拒绝,你又当如何?”   “剑尊不会拒绝的。”苍景曜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手指轻动,便有一枚鳞片似的纹路自程渺手背上浮现,“我说过,你我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从我这里换了些东西,而代价便是许我一件你能做到的事,无论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我来收回你的承诺。”   程渺望着手上那片冷色鳞片,微微皱起了眉,冷声道:“我换的是什么东西?”   他并不记得在今日之前,曾见过这位沉睡了千年的前魔尊,可那手背上微微闪烁着的纹路却作不得假。   程渺能察觉到,这道契约在他身上,怕是已留了几百年了。   苍景曜摇了摇头:“我没有在交易结束前宣布价格的习惯。”   “不过呢,我倒是可以透露一桩已经完成了的交易。”   “有个人曾在我这里,拿替我代管魔界至我醒来为代价,换我护你一世平安。”   作者有话说:   前文有暗示过的哟,程渺渡劫期之后沉睡了好多年,醒来的时候封霄阳已经当了好久的魔尊了~   所以在这中间,他的灵魂又去了哪里嘿嘿   包括封霄阳暴走之后为什么会跳化骨池、为什么会当上魔尊,又为什么会忘掉了所有的东西,都是有原因的(咕咕精突然觉得想出这些的自己好厉害哦orz)   ——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旧人新禧   天底下最荒谬最可怖的结契大典,便在一声喜气洋洋的鼓响里,开了幕。   “有个人曾在我这里,拿替我代管魔界至我醒来为代价,换我护你一世平安。”   程渺骤然出声,打断了苍景曜未尽的话:“我与你合作。待完成了你的条件,我要知道一切。”   苍景曜正说到兴头上,被他这莽撞的一抢白,看着程渺那张冷若寒霜的脸,也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兴味索然道:“那便是另一桩交易。剑尊不怕付不起这代价么?”   程渺并未回答,面上的神情却已然说明了一切:“你需要我做什么?”   要么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聪明人——千年没说话正憋的要命,却被程渺不断把话堵在嘴里的空巢老龙吸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不善:“其实也没别的。你师父想等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让你当场入魔,自己再出来当那救世主把你的命要了去。”   他目光微动,瞥了一旁抱臂站着的甘乌一眼:“甘乌的确是你师父派来激你的。”   “不过他没想到我们两个搅到了一处去。”苍景曜有些痞气的摊开手,“毕竟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自己做出的百法偶。”   程渺目光在甘乌与苍景曜之间转了几圈,周身渐渐冷了下来:“你二人也是……”   苍景曜随意拍了拍甘乌的脑袋:“你不会真以为你师尊有那么好心吧?甘乌若不是有着这个身份在,怎么能在虚怀宗上活下来呢。”   “而我……”前魔尊的脸上并无多少恨意,更多的则是些一言难尽的神色,“我当年玩脱了。”   甘乌被他拍的差点咬到舌头,敢怒不敢言的又翻了个白眼。   “我其实不是什么半身龙血。我是自洪荒时期一直活到现在的,唯一一只烛龙。”   苍景曜的脸色有了些发青的趋势:“你也知道烛龙这东西,说是能看透天机、能窥探三界,实际上只是对时间的掌握稍微强了些、并且能同时观察到无数个世界的动向,算出概率最大的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比起说我是预言者,更妥帖的说法应该是万千平行世界的观测者。”   “我能看见的东西,是按照我如今所处的时间而决定的。也就是说,在时间线上,我根本看不到你未来会做什么,但我能看到无数有你也有我的平行世界,每一个世界都会衍生出自己的变数。”   “有的世界里你现在已经疯了、有的世界里你现在还跟那魔尊一同在别的界面逃难。对你来讲,这是截然不同的事,可对我而言,这些平行世界里的我都活了同样的年岁,一分、一秒都不会差。”   “这些平行世界的你说是你也是你,可说不是你却又确实不是你。”苍景曜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发,“因为我的时间线理论上有无数个,可你现在却没法超出自己的时间线,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程渺沉思片刻,半晌后点了点头:“所以你所能看见的‘未来’,其实就是无数个‘现在’拼凑而成的一种对未来的猜测,对么。”   苍景曜毫无一点身为前魔尊的架子,猛点头:“对啊对啊。所以我那其实根本不算堪破天机,我就是拿了个骰子抛点数,然后算每一次的概率罢了。”   他那双银眸甚至猛地亮了起来,激动的声音都有些颤:“我就是个赌徒而已,真当不起那什么看透天机的名头……”   程渺:“……”   这还不算看透天机么,难不成你还想将未来所有发生的事都清清楚楚的记在心里?   苍景曜完全没有注意到程渺诡异的沉默,长长叹了口气,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样子:“我大多数时候都是按照概率最大的可能去做,也顺顺当当的活了这么久……直到遇见闻鹤才。”   “那时他还是个凡界最普通的修士,只差一点就要没气了,我看他可怜,就把他救了回来。”   “我看见救回他的可能是三成,索性就做了。”苍景曜又叹了口气,“我能把他救活的可能在当时所有能观测到的世界中,只有万分之一。这样小的概率,谁知道还真就救活了呢?”   “我只挑着概率小的事件做了那么一次。后来我看着他上了虚怀宗、成了掌门弟子,还挺欣慰。”   后来苍景曜才知道,当时那满心欣慰、觉得自己这小概率事件做的不错的他,究竟有多傻。   “他上了虚怀宗三百年后,我看见他骗我上了山、设局取了我半具龙身。”苍景曜脸色铁青,“我那时还以为这又是小概率事件。”   他惴惴不安的等了一百年,也在这一百年中慢慢死了心——他所能观测到的、闻鹤才还活着的世界有几万个,而有几乎七成的世界里,他苍景曜都失去了那半具龙身,成了个半龙半魔、甚至没法好好称呼的玩意。   而余下的三成世界里,闻鹤才也在做着与那七成世界里一样的准备。   苍景曜收到闻鹤才那封信时,甚至没有撕开看,便已知道了自己的未来。   他装成毫无所知的样子上了山,直到龙身被生生切断、组装上些不知该叫作是人还是兽的东西后,望着闻鹤才那张难掩激动、简直像是扭曲了一般的脸,心中并没有多少恨意,更多的是失望。   “肯定是会有点委屈的。”苍景曜的声音低了下来,“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会取了我半具龙身去这件事的概率,后来我在上千年的时间里慢慢确定了,是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   “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是我意识到了不对,直接要了他的命——我头回救人,就救了个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苍景曜沉默了好半晌,才继续将话说下去:“你师父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禀的人,运气也算不上多好。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可能就是当时被我救下的那一命。”   “但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你师父能算天机,那是因为他将我的半具龙身一部分炼化到了体内、一部分做成了那满屋子的星盘。”   他一双冰雪般的眸子骤然暗沉了下来,嗤笑一声:“拿了我半具龙身,才能把天机算到这种程度,真是糟践东西。”   “而我呢,本来就不是不死不灭的,之前能活那么久只是运气好加上能看到的世界多。他断了我半具龙身,我便从此没了成神之法——虽然本来我成神的可能也就十分之一,还得苦修——不但如此,连能观测到的世界也变成了原本的三分之一。”   “这就导致我的观测有了极大的不确定性。我必须考虑那无法看见的三分之二,究竟会是什么可能……”苍景曜再次叹了口气,“所以我这些年里尽量谨小慎微,没想到还是又被他算计了一遭,沉睡了千年。”   “我醒来后看了看这千年里各个平行世界的发展,发现闻鹤才若是不死,那我必然会被他要了命去。”苍景曜的脸色极为不好看,“我所能观测到的世界数量是恒定的,平行世界中的我若是死了,这个世界后续的发展也会就此消失。而在我沉睡的千年里,我所能观测到的世界数量又减少了一半。”   “所以我必须要了他的命。哪怕……这条命曾经是我救回来的。”   “而你……”苍景曜的目光重新落回程渺身上,“在我所能观测到的所有世界里,你会重回虚怀宗的概率接近十成,而会与我合作的概率则是九成半——虽然只是六分之一世界里的九成半。”   程渺并没有问他是如何得知的这些概率,只是默默听着,只在听见那句“接近十成”时眸色微微闪了闪:“你先前说,有的世界里,我与封霄阳在一起逃亡?”   苍景曜微微一愣,似是没有料到他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点了点头道:“的确有那么几个世界如此。还有几个世界里,你还是那个仙尊、他也还是那个魔尊,你被他磨了几百年,终于同意与他结契。”   “……没有仙魔大战,也没有闻鹤才的世界吗。”程渺只觉心中猛然腾起了一团火,烧的他浑身上下都在疼,“那后来……如何了呢。”   “那个世界里还是有闻鹤才的。不过那个世界里的你快要成神了,他不敢对你下手。”苍景曜看着程渺神思恍惚的样子,不由得出言提醒,“剑尊,我先前说过,你现今无法脱出自己的时间线,那些世界里的你,是你、却又并不是你,切勿留恋。”   程渺听着苍景曜情真意切的话语,有些无奈——他要怎么留恋?那只是旁的世界、旁的程渺与封霄阳罢了。   即便是知道他二人之间的过去还有无数种旁的可能,那又如何呢。   他已经选了现在的这条路走,旁的事便与他无关了。   只是心底有点遗憾、有些极为复杂的感受而已。   “你打算如何做?”程渺压下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淡淡出声。   苍景曜说够了本,也不再多话,正经神色道:“按闻鹤才的计划,你本该在今日就走火入魔的……当然,你要是真入了魔,你我之间就没有这次合作了。”   “闻鹤才算好的那个时机数日将至。剑尊若不入魔,他便来不及了,我们只需等到他主动出手、引动天下大势的那一天,再将他击杀便可。”   程渺点了点头,眸色微动,又道:“需要我做什么。”   “他炼化了你十多年的心头血,体内大部分的灵力虽都是源于你的,却已然被他全部炼化。然而……”苍景曜脸上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然而他没有料到你体内还有着我画下的一道契约。”   “我会帮你将那些灵力收回。你所需要做的,便是表现出一些适当的、不大不小的疑惑与反心,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掌控你,从而从你身上攫取更多的力量。”   程渺垂眸思量片刻,半晌后竟是缓慢的摇了摇头:“我不能立刻答应下来。需要回去再做考虑。”   遭到拒绝,苍景曜却是一点都不意外,反倒是笑了起来:“八成的世界里你都是这个回答……无事,剑尊既然需要考虑,那我也不多强求。”   他又拍了拍一旁抱臂站着的甘乌的脑袋:“只是要辛苦你将这场戏演全乎了。”   甘乌点了点头,向着程渺的方向走了一步,自散了灵力,摊开双手闭上眼:“来吧。尊上若不想引起他的怀疑,便给我来上几下。我并不觉得,我能‘毫无防备’‘义愤填膺’的对上一个如今忘记了一切过往、断了七情六欲的尊上,还只受了这么轻的伤。”   程渺点了点头,手向着甘乌的方向一张一握,便有无数道剑光自他周身爆发而出,瞬间将甘乌那件玄色锦袍撕碎、在他身上划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口子,整个人也昏死过去。   苍景曜见他下手下的如此果决也是微微挑了眉,看向程渺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兴味,身形在空气中慢慢消散开去:“我冻结了时间。如今外人看来,他便是出言挑衅后被你愤怒一击打成了这样,一击之后你周身的灵力也稳定了下来……剑尊需要尽快考虑,一会碰上闻鹤才时该如何交代了。”   话音尚未落地,苍景曜的身形便已然消失,程渺隐约听见了些破碎声响,便也明白是那冻结时间的术法已然撤去,几步踏出抓住了已然昏死过去的甘乌,脸色霎时一冷,顾不得周围的残垣断壁,身形一晃便向着乘风殿直奔而去。   若是那个被话语所激、差一步便要走火入魔的程渺因见了血冷静下来,那他所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昏迷的甘乌冲上虚怀宗、向闻鹤才讨个说法。   闻鹤才恐怕是以为,先前的程渺对自己的感情中更多的是恨意,而服了那爱恨对换的药草后,便会油然而生无比的崇敬。   他却未曾料到,从前那个程渺即便被逐出虚怀宗、被抹去名号,也并未恨过他的师尊。   从前的程渺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总会把一切的缘由都揽到自己身上,遇事先从自己的身上挑不对,很少真正恨过什么人。   他是个有大爱的,从前对这天下、对这三界中所有的生灵,都留了一颗慈悲之心,尽力去多关照些。   可如今,那份普度众生的大爱已然没有了。   程渺平等的恨着这三界中所有的生灵——正如从前他平等的爱着天下众生,平等的对每一个人施以悲悯,甚至能因为一句“我不想杀人”便放弃要了封霄阳的命一样。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重情,却也比任何人都薄情。   弟子居与乘风殿离得不远,程渺不过片刻便已到了。   他远远便已看见那个已在结界中窝了十余年的人站在乘风殿前,周围密密围了一圈白衣木脸的百法偶,眸中极快的划过一丝讽色,却又被冷意与杀机掩盖。   他仿佛没看见那一圈围着他的、刀剑已出了鞘的百法偶,落在闻鹤才面前,将手中半死不活的甘乌往地上一掼,“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抬起头来对上闻鹤才藏不住杀意的眸子,脸上瞬间便蒙上了一层痛色,颤着嘴唇半天没能说出话来,许久,才低低出了声:“师父……他说的都是真的么。”   是个难以置信、痛苦到了极致,却不得不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只为了讨个说法的样子。   闻鹤才看着满脸痛苦、却硬生生止住了那入魔势头的程渺,眸中划过几缕疑色。   他原以为,按照程渺对封霄阳用情的程度,应当在一切揭露后彻底疯狂、毫无顾忌的攻击他才是。   可为什么,程渺看起来居然会如此冷静,甚至强行压制住了自己的灵力,将甘乌带到自己面前,要讨个说法?   难不成,是程渺对封霄阳的情意还未深重到那般地步,所以恨的也不多彻底,而他对自己的恨意却高的离谱,如今便扭转成了畸形的爱意与崇敬,即便是已然知道了一切,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师父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闻鹤才神思电转,一瞬间便已思考了无数种可能,不易察觉的咬住了后槽牙——若早知如此,便将那萧予圭从前留下的痕迹多翻出些、逼的程渺去查好了!   如今的程渺早已被他消去了不少记忆,对那些事的所有认知几乎都是从甘乌口中得来的,自然会产生怀疑!   闻鹤才不由得恼恨了起来——萧予圭走时,将整座山上自己的痕迹清除的干干净净,他花了近十年,才翻出那盏灭了的魂灯、与弟子居中多出的物事来,虞清道又被他丢进了凡间,从哪里找更多能证明萧予圭身份的证据去?   他还真是小看了那个自己做出的东西。   闻鹤才自以为想通了其中关窍,却仍有着疑心,对上程渺那双盈满了痛苦与茫然的墨眸,慢慢点了点头:“是。”   同时手印微动,给周围的百法偶们发了条指令——程渺若有擅动,先不要出手。   程渺脸上的表情空了一瞬,紧接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瞳孔骤然缩紧,嘴唇张合半晌,却是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闻鹤才面上冷静,却是无比紧张、一丝也不敢错过的观察着程渺脸上的神情,生怕他一个不察就当场暴走了去。   程渺愣了半晌,周身的灵力的确如闻鹤才所料一般乱作了一团,却并没有达到那彻底爆发的程度。   他慢慢站起身来,失魂落魄的向着乘风殿外走去,百法偶得了闻鹤才的授意,并未多加阻拦,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闻鹤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的微微皱了眉,心中正惊疑着,便听见了程渺极低极哑的声音:“十余年前,乘风道人说过,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天下。”   “天下何辜……天下何辜。”程渺似乎是落了泪,声音有些颤,“你该死,可这天下人却不该陪着你一同去死。”   “乘风道人,你该知道我杀不了你。”   他腰间霜剑已然出鞘,周身尽是如月光般皎洁的冷冷剑华,将攻上来的百法偶尽数逼退:“你拦不住我。不必多废功夫了。”   闻鹤才的脸色一瞬间便沉了下来。   程渺不是不爱封霄阳,也不是不恨他,只是比起这些爱与恨来讲,他首先考虑的,是那三界中的芸芸众生。   他如今不杀他,只是因为怕那些百法偶引起更大的动荡、将这三界间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岌岌可危的平衡打破罢了。   程渺要的,是世间太平。   而这却是闻鹤才最不希望看见的。   ——   事情的发展,正如闻鹤才所料,向着那个他最不愿意看见、最坏的方向发展而去。   不理政务的程渺突然强硬起来,以天下第一宗宗主的身份与武力镇压,强行将大权收归掌中,有不同的声音出现,也都被他压了下去。   有人当面提出意见,却被程渺当着全修真界的面,生生捏碎了魂魄、一片片凌迟了。   不少人都觉得程渺疯了,可程渺却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除了那威慑般的一次虐杀外,从未对修士出过手,反倒是将进犯的魔人打的节节败退。   不管修士们心底如何想,表面上结成一团、私底下却各方势力皆有的修真界,头一次这样密切的团结在一起。   程渺当日拒绝苍景曜的缘由,便是因为他不愿这三界再次陷入动乱之中。   他有着自己的顾虑——苍景曜毕竟是魔尊,而甘乌则是只百法偶,若闻鹤才猛然一死、那些原本受他操控的百法偶全部消亡,这修真界必然还得乱。   程渺并不觉得,魔人能忍住自己,不在修真界乱作一团的时候火上浇油。   所以他必须先将修真界所有的权利收归掌中、让那些深藏其中的百法偶脱离权利中心,再去要了闻鹤才的命。   他将闻鹤才囚在了乘风殿中,切断了他的命脉、打散了他的修为,让他始终维持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虽仍能维持着那些百法偶的行动,却再无法操控他们了。   他毕竟是个化神期的修士,而闻鹤才早已没了半身修为。   闻鹤才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些什么,近些日子程渺冥想之时,脑中总会窜出些乱七八糟的记忆碎片,像是自己那被消去的一魄被慢慢散了出来、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程渺明白这是闻鹤才的垂死挣扎,好笑之余,也有些难言的失望——他原以为自己这位师尊的手段,应该更狠厉些,至少不该像现在一样,将那一魄极慢极慢的放出,而该是直接将他心中那压制七情六欲的手段全部取了去。   毕竟若是那些被压制住的情感全部爆发而出,纵然是程渺,怕也维持不了如今的冷静清明。   现在这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倒像是闻鹤才察觉到了自己的颓势,突然怕起了死来。   程渺有些好笑,却并未因此放轻对闻鹤才的监视——毕竟是经营万年只为成神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即便是魂魄轰碎,怕是都能自己粘起来再狠狠咬上他一口。   闻鹤才被他囚禁之后,便像是全然放下了那些过去的架子,每次醒来看见程渺,便要以最恶毒、最低劣的语言诅咒程渺一番,而后说他必然是不会好死、要被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的。   程渺大多时候只是安安静静的听着,只有一次闻鹤才实在是骂的太过太脏,他忧心这个人将自己那本就没有多少的命再骂没上半条,便在闻鹤才那句“你和萧予圭一样都是狗娘养的,都没好死”落了地后淡淡的开了口:“我们两个,自然是不该有什么好下场的。”   闻鹤才被他下了禁言咒,只能恶狠狠的瞪着他。   程渺没什么想象力,也不知道什么折磨人的法子,只好效仿了甘乌的记忆中,闻鹤才曾对萧予圭做过的事——他将闻鹤才的身体切成了大大小小的碎块,剥了皮、抽了骨,放在一团灵虫里养着,如今正低着头,与那正被灵虫啃噬着、一半年轻一半苍老的头颅对视。   他的声音依旧极冷:“你所咒的事,已达成了一半,所以没有必要再多说些什么了。”   “师兄他若是还活着,或许会被你的话气的跳脚,和你轰轰烈烈的对骂上一场。”程渺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眸中多了几丝暖色,却又极快的冷了下去,“可惜活下来的人是我,而我是不大喜欢听狗叫的。”   程渺不是没有想过彻底走火入魔、杀了这天下所有亏欠封霄阳的人,而后跳进那极渊里去。   可他最后还是没能这么做。   他还顾念着这天下,顾念着封霄阳从前保护下的、救下的所有东西,不愿封霄阳那罪孽深重的名头在三界中一代代的向下传。   程渺有时也觉得自己好笑——死人哪里会在意自己的虚名?会在意的只有活人罢了。   他却的确是不愿听到旁人说封霄阳的不好,每每听到那些人调侃前魔尊的话语,都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了去。   封霄阳如今也成了“前魔尊”——苍景曜虽仍掩饰着身份,却已然坐上了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成为了新的魔尊。   或许是自私吧。程渺看着闻鹤才被啃掉了一半、露出森森头骨的头颅,在心中暗想。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他看了会,忽的出了声。   闻鹤才自然是不会回应的。   “我想成神……从未如现在一般想成神。”程渺似有若无的笑了下,“据说神可以掌控时间、甚至能让时间倒流回自己想要的位置。”   “哪时的师兄或许并不想再看见我了,可那都没关系……都没有关系。”   “只要能倒流回他活着的时间、能再看见他的模样,即便他再也记不得我,那也是好的。”   他终于低低的笑起来:“可你知道么,师父。苍景曜看了我所有的可能,然后告诉我,我是注定不可能成神的。”   “因为你断了我的尘缘、斩了我那被师兄补全的一魄。成神之人,怎么能是个连爱恨都不全、对天下所有生灵毫不关心的怪物呢。”   “你要了师兄的命、断了他的轮回路,也断了我唯一能想到的、将他救出来的法子。”程渺脸上的笑意慢慢冷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冲动:“他的魂魄不入轮回,只这一世……所以他死透了,所以我只好继续活着。”   “我决定换个法子。”程渺微微笑了起来,“我不会要你死的,闻鹤才,我要你活着看自己身败名裂、身上的天下大势被一缕缕抽走,要你看着自己所谋划的一切全部毁灭。”   “我还要这天下人想起封霄阳来,第一反应不是那个杀孽深重的魔尊,而是该流芳百世的,救苦救难的天下第一法修萧予圭。”   他实在是不喜欢掌管政务,可偏偏做了,还做的不错。   却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世人,而是为了一个已经死去了十多年的人。   实在是自私透顶,却又无助无措到了顶——他的师兄死透了,怎么也救不回来了。   所以程渺要让这三界的人都记住他师兄的名字,要记住他师兄曾经是个多么好多么好的人,要记住他师兄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被逼进极渊的。   还要记得,是他最爱最爱的人,亲手要了他的命。   “我小时候曾立过个誓,要让师兄名扬天下的。”程渺那张好看的脸上满是笑意,眸中却是能够足以吞噬一切的虚无,“现在可以完成这个誓言了……毕竟现在这三界之中,只有那么几个人记得师兄的名号,实在是太可怜了些。”   “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你的命吗,师父?”程渺的声音轻的仿若低喃,“因为现在这世上,能将过去那些事都记得清楚的人,就只剩下你了啊。”   他脸上仍带着那有些神经质的、温暖如春风的笑意:“我不会让你死的,毕竟,我还欠师兄一场该由修真界操办的、盛大无比的回请呢。”   “身为我二人的师尊,你是该来证婚的。”   说罢他便转了身离去,关上乘风殿殿门的那一刻,程渺听到了闻鹤才扯着嗓子的、恶毒又嘲讽,却又夹杂着一丝及不可察的恐惧的叫骂:“哈哈……程渺,你是个疯子!修真界奉为尊上的仙尊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哈哈哈哈!!”   程渺面色不动,微微挑了眉——他很受用。   他确然是疯了,可疯了又如何、癫了又如何?   世上唯一一个会真心实意疼他、真情实感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他再怎么任性、再怎么内疚,都没有人会继续纵容、会轻声安慰他了。   封霄阳死透了。   师兄再怎么想骂他、想打他,总不能从极渊里跳出来,弹上他一个脑瓜崩吧。   ——   又多年,修真界。   今日是个不多见的好日子,天清气朗、惠风和睦,连各大门派中驯养的、未开灵智的灵兽都晓得今夜该是个适合吸收天地灵气的时候,顶着晒的灼人的日头补眠,打算夜里好好修行一番。   这样的好日子,修真界中本该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喜事、该好好吹拉敲打一番,或庆祝新喜、或庆祝添丁,有无数的热闹等着人来凑。   今日的修真界也的确有着一桩不小的热闹——那仙界至主、修为据说已臻半神境界的虚怀剑尊程渺,要再办一次结契大典了。   虽是新禧,结的却是那上一次的旧人——已然死了整整一百一十六年、连点尸骨都不存半分的前代魔尊,封霄阳。   修真界中许多人都记得多年前那发遍了三界、嚣张又霸道,红的要透出股杀气来的请帖,与魔界那场名为结契,实为羞辱的一场没有名头的典礼,也记得当年那个冷若冰霜、修为全失的程渺。   如今不过百年,却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许多修士在拿到那张与百余年前如出一辙、只是上面的字刀劈斧砺般锋利,几乎能透出股凛冽剑气来的请帖时,都没怎么回过神来。   寻常凡人间结亲的两户人家离得太远,的确是有一家操办、一家回请的习俗,可这毕竟是魔界与修真界两界之间的事,如今战事甚至还没能歇下呢,怎么好办这样……堪称荒谬的典礼?   可一想到,那位高居庙堂之上的剑尊实际上是个疯子,这样荒谬的举动,倒也合情合理了起来。   程渺疯了——这是全修真界中人,在这一百年间慢慢意识到的事。   他再不是那个悲天悯人的仙尊,而是把锐利不可直视、心狠手辣到了极致的利剑,疯的连那若水之下的鬼界都敢只身闯进去,居然还毫发无损的回来了。   没有人敢质疑他的修为与实力,就像这百年里,没有人敢公开说一个字封霄阳的不好一样。   修士们逐渐意识到了,那个已然死去、罪孽深重的前魔尊,似乎是这位曾当过魔尊禁脔、如今重回剑尊之位的仙人,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而这个过程,是以无数人的血,染出来的。   程渺疯的很理智。他并不滥杀,只对那些管不住嘴、管不住手的人动手。   这样的约束,本不该造出这样的恶名。可这样的人,却实在是太多了。   程渺本来是存了为封霄阳那些年里造下的杀孽赎罪的心思,想将这一团浑水般的三界证出个清明来,却逐渐发现了个慈不掌兵的道理,便索性拿了他那柄霜剑,拿无数人的血铺出了一条无人敢拦的路。   他已然很习惯人死前的咒骂与哀嚎了,却时不时的会想,若是他的师兄看见他这副样子,又该如何想。   然后笑着摇摇头——师兄都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有思想呢。   所以我还是非常理智的,程渺撑着头,垂眸望着高台下来来往往的修士,带着笑意在心中想。   只不过是想将自己许给一个死透了的人罢了。   我只是个自私透顶的人,即便你死了也要同你绑在一处。   他的爱恨仍是扭曲对换的,他自己却觉得并不妨事。   不管是爱是恨,都是刻进了骨子里的、浸透在血肉中的在意,不是么。   更何况,那个被他刻进了骨子里的人,已经死了。   “我还希望更恨他些,恨的他从坟里爬出来才好呢……”程渺闭了眼,向后靠坐在大红的座椅上,唇角仍是勾起的。   他本就不是个极冷极傲的性子,过去大多时候冷着脸,一是总下意识的警惕着,二则是并不觉得有什么人值得自己笑脸相迎。一来二去的,便也忘记了该如何笑了。   现在不需要警惕了,却也没了那个值得的人,程渺却忘了自己当初究竟是如何摆出一张冷脸的,便只好笑着。   这场跨了百余年的回请极为盛大,比当初魔界那场,所请的人还要多些,到场的人却已不足当年的数目——缺漏的人要么死在了这百年时断时续的战争里,要么就死在了程渺的剑下。   程渺却很满意。   他将整个虚怀峰上的冰雪全化了个干净,种了层层叠叠的各色桃花,又寻了无法计数的红绡来,将整个虚怀宗都打扮的喜气洋洋,还从凡间请来了最富盛名的鼓匠。   自己也穿上了套喜服——虽说是喜服,却只是套绣了金丝龙凤的红色锦袍而已。   若是那些低着头噤若寒蝉的修士们敢抬起头看上一眼,定然能分辨出来,程渺身上那件,正是百年前封霄阳强行为他套上、借此侮辱他的那件。   可即便能分辨的出来,也不会有人敢认了。   程渺在这百年间颇花了些力气控制舆论,早已将当年那仙界被逼献俘、仙尊堕为禁脔的事扭成了荒唐无比的你情我愿,却并没有将自己杀了封霄阳的事也颠倒黑白一番。   他像是要永久记住这件事一般,将自己杀死封霄阳的过程细致又妥帖的做了话本,且将这话本发成了人手一份。   看上去清醒到了极致,却又带了盈盈的笑意,柔情万千的同身旁座上斟酒,时不时还微微动唇,像是在低声细语些什么一般。   可那座上,只放了一枚灰扑扑的蜡烛头,与一条几乎被墨色浸透了、看不出颜色的红布。   新人面上带笑,宾客们却都是副两股战战、如丧考妣的样子,高台位上更是供了一团辨不清究竟是什么的物事。   天底下最荒谬最可怖的结契大典,便在一声喜气洋洋的鼓响里,开了幕。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可以回收文案啦~   —— 第一百五十七章 落入极渊   “他等我等的太久了,我去追他。”   既是回请,本不该做的太过繁琐,简简单单设席宴客便好,可程渺好似是下定了心思要将这回请当大典办一般,竟是按着那繁琐至极的流程,一步步走了下来。   他着了红衣、放了剑,一阶一阶自虚怀宗下走到乘风殿前,神情自若的跨了火盆、上香叩首,每每做完一步都要顿上些时候,好似是在等待着那个并不存在的人与他一同做完一般。   照理来讲,新人成婚,长辈多少得说上几句讨喜话、帮衬着一方细细嘱咐上几句。   可程渺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新人?修真界中比他年岁长了几万年的人,都不敢轻易说自己便能当他的长辈。   没有司仪、没有主祝,除去吹拉弹唱的乐师,满席宾客甚至无人敢开口多言、伸手动筷,只能用着眼神交流。   这样阴恻恻的喜庆,已是程渺能做到的极致了。   人心易变也难变,闻鹤才在修真界中扎着的钉子太多太密,程渺花了足足百年,也没能完全清理干净。   百法偶一日不能掌握在他的手中,程渺便一日不能揭露出封霄阳的真实身份——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师兄身上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污点。   他心中有个地方总觉得,自己那向来懒散随意、命苦却也硬的师兄,是会从那极渊里爬出来找他算账的。   所以程渺下了鬼界、逼着苍景曜不知看了多少次轮回,自己将闻鹤才那满屋子的星盘炼化了大半,日日夜夜算着那道虚无缥缈的天机。   却是一无所获。   程渺原以为自己还能忍、还能等,还能装作不信、装作那日的一切都是虚妄,却是在封霄阳陨落百年后,头一次在修炼中行错了灵力,被迫闭了三月的关。   出关后,他看着蠢蠢欲动的魔人、看着动荡不安的修真界、看着面上露出几缕得意之色的闻鹤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没法再等、再骗自己了。   他已经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到了悬崖之上,脚底是唯一的一道细索,下方是无底的万丈深渊。   程渺没有退路。除非他将事做绝、将修真界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将封霄阳的过去彻底扭转、罪孽完全赎清,否则但凡软弱半分,都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他必须永远强硬下去——为了已然死去的封霄阳不至于遗臭万年。   这与闻鹤才口中偶尔会漏出的、当年的琐事一起,成了程渺继续活下去的念想。   结契大典的流程相当繁琐,修士们中大多数在结契时都会选择省略些不大重要的部分,程渺却是个认死理的,将所有的流程都一丝不苟的走了下来,到了那最后在三生石上以灵力刻下名讳的一步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开了天门,站在那块被封入一个独立空间之中、神仙妖鬼皆可证一番姻缘的三生石前,引动灵力,正要刻下自己与师兄的名字,却见三生石上光芒微闪,慢慢显出一串不大好看、狗爬般的字来。   程渺微微一怔,而后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那字丑的自成一派,几乎要看不明所写的究竟是什么,程渺却是一眼便看明了。   他怔怔看了那写在一处、笔画交织的五个字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弯起了眼。   “我原以为你当初只是……”程渺伸出手去,有些颤抖的摸上那交织缠绕的两个名字,看模样虽是笑着的,眼中却是闪了些泪意,喉间阻塞、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那是上一场结契大典时,封霄阳为他刻上的。   三生石只证一人一段姻缘,大多是一对人各写各的名号,若移情别恋,那从前的姻缘便会自石上消去。   可即便是见惯了离合悲欢的三生石,也少见这种分明已证过一次姻缘、却还要换个人再来证上一次的事,便将封霄阳曾刻下的名字显了出来。   程渺望着那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字,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最后仍是引了灵力,在那狗爬般的“封霄阳”二字上,又叠了两个俊逸非凡的字上去——萧嶂。   三生石是个死物,不懂这两个名字间有什么不同,却也知道这两个名字都是一个人,顶着那被叠了一层的两个名字僵了会,便又恢复了平常那副莹白温润的模样。   反正都是一段姻缘,即便称呼不同,体内的却都是同一个魂灵,它也不算越矩。   程渺却是怔怔的在那界面中又站了许久,才回到了虚怀宗中。   时辰已晚的很了,早到了洞房的时辰,却连句“开席”也没说,程渺又进了那三生石,到宴的修士们也只好等着。   千等万等总算是等来了程渺,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满坐修士只听到一句冷若寒冰的“开席”,便见那万人之上的剑尊已没了影子,彼此对视一眼,都是茫然惶恐,却又不敢违抗,只得低下头去,食不知味的享用那些丰盛至极的灵食。   那团被捧到了主位上、辨不出究竟是什么的东西见程渺离去,骤然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嚎叫,听的人毛骨悚然、周身一颤。   却无人在意——不过是一团腌臜的蠢物。   ——   程渺并未将洞房设在最金碧辉煌的位置,而是择了处极为偏僻的地方。   他甚至也没重修那破破烂烂的小院,只亲手挑了最好的鲛绡,做了不少精致的红花,将那破破烂烂的小院点缀上了些红色。   未贴囍、未点烛,整座小院中的光亮,除了泠泠月光,便是那西厢中的、只微弱一点的烛火。   程渺脸上的笑意慢慢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激动与怀念,夹杂着些旁的诡异神色,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慢慢推开了西厢的门。   西厢仍是他前些日子来时的模样,陈设一丝一毫都未动,东西上厚厚一层的灰尘却被尽数拂去。   桌上只亮了一枚小小的蜡烛头,火光微弱的像是下一刻便要被那满盈的蜡泪淹没,即便程渺那推门的动静已刻意放的极轻,却还是将那蜡烛头吹的一颤,半晌才慢慢腾起微弱的火光来。   程渺极轻极小心的关了门,望着榻上那个黑暗中的身影,眸中的冰寒慢慢消去。   他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枚蜡烛头,一步步挪向榻边,就着微弱的光芒微微眯起了眼,仔细描绘着榻上人的模样。   那人披了半透的红盖头,一双桃花眼潋滟含情,唇角天生带了三分笑,俊朗风流、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少年气。   除去眼下没有那道可见骨的伤痕、也没有那妖冶无比的魔纹之外,其余的竟是与那早已死透了的魔尊封霄阳,别无二致。   而程渺手中捧着的,则是那枚已灭了千年、却又不知为何亮了起来的魂灯。   天下人都觉得程渺疯了,要与一个死人结契,却无一人知道,他的房中,竟真坐了个“封霄阳”!   他看着榻边眉目含笑、低垂着头的人,眸中神色晦暗难明,伸手执了那系了红绳的秤杆,要挑起封霄阳头上的盖头来。   程渺的神色从未如现在一般柔和,几乎是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的态度,谨慎无比、却又难掩狂热的,拿秤杆极慢极慢的挑起了盖头的一角。   正当此时,异变突生!   封霄阳身后沉重的黑暗里,骤然冒出了两只苍白的手,向中间极速合拢,是个想要将封霄阳带走的姿势。   那两只手合握的快,程渺的剑却比它更快!   几乎是两只手刚刚相触在一起,手的主人便骇然发现,自己无法再掌控自己的手了。   他有些的茫然的看着那两只手跌落下去,直到它们在封霄阳的大红衣袍上滚出道血迹来,才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嚎。   程渺眸色瞬间一冷,目光一扫便看见一道黑影撞破了窗棂、不要命般向着远方直奔而去,却并未起身追去,而是掐了个决将那道血迹清了,慢慢的闭上了眼。   他闭眼引剑,周身发出无数剑光,院落各处顿时传出无数惨叫声来。   程渺却仍是闭了眼——他想听的,还没有听见。   直到听到了一声压抑至极、却又难掩痛苦的闷哼声,察觉到一道极为熟悉的灵力波动,他才睁开了眼,周身剑光收敛,凝了个光团出来,照亮了房间的阴暗角落。   程渺慢慢站起身来,身后跟着那团看似平和、却有着无数凛冽剑光蕴含在内的光团,一步一步向着角落处无法行动、却仍用着那双恶狠狠的眸光瞪着他.寓.言.整.理的人走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来的人是你。”他若有若无的笑了下,俯下身去与那人凶狠恶毒的目光对视,低声问,“你是来为你师父报仇,还是来要我的命呢,李致典?”   少年在百年间成长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初那副稚嫩莽撞的模样,望着程渺的眸中也不再是过去的崇敬与孺慕,而是浓的几乎化不开的仇恨,冷冷哼出一声,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程渺能察觉到他如今已然有了大乘期修为,只怕距离那渡劫期也只有一步之遥,赞叹之余,心中也掠过了几丝阴沉沉的恨意。   他还真是,将自己活成了个孤家寡人。   连养育了整七年的少年,也会用这样仇视的眼光瞪着他。   程渺没来由的烦躁了起来,彻底没了同李致典叙旧的心思,直起身来手指微动,李致典的嘴便不受控制的打开了:“是……来救师父……”   “你师父死了。”程渺冷冷出声,“你要来救什么?”   李致典瞳孔骤缩,额上落下大滴大滴的冷汗来,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口中说出的话:“我以为……师父已经复活了,我找到的法子……”   话音戛然而止,李致典唇中慢慢溢出一缕血丝来——他竟是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阻止自己说出接下来的话来。   可那未尽的半句话便如当头炸响,在程渺脑中炸出一片狰狞诡谲的烟花来,他几乎是难以控制的咆哮出声:“你说什么?你找到了什么法子?!”   冰冻百年的心脏猛然鼓噪起来,无数种复杂的情感井喷般自程渺埋藏最深的心底涌出,只一瞬间,便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再活了一次。   什么法子……什么法子?   是……让他师兄重新活过来的法子么?   程渺心中奔涌的思绪瞬间便冲红了他的眼角,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便被他狠狠抓住,并延伸开来。   若不是坚信自己的师父已然复活,李致典又何必来虚怀宗、何必等在这弟子居?   而他师父已死的消息是自己说的,李致典不会不相信自己,那他这样做,便只有一个可能——   李致典,找到了能让封霄阳复活的法子,或者可能,找到了那法子的踪迹。   可那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一边警告自己不可轻信,一边无法抑制的期待着、卑微的乞求着。   像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慢慢亮起了粒极小极小的光点。   程渺将被他周身威势压的无法动弹的李致典从地上抓起,一双墨眸已是布满血丝,周身剑光将李致典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你说……是什么法子。”   李致典毫无所惧的与他对视,眸中映出仙人近似疯魔的模样,却只觉好笑,微微勾起了唇,仍是不愿多说一字。   程渺眸色一寒,周身剑光骤然逼近,将李致典两手两脚洞穿,猛然一转!   青年一张脸瞬间便扭曲了起来,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却仍是咬住了牙关,不漏出一字一句来。   程渺眼中满是怒意,伸手按在李致典额前,薄唇微动,悍然将青年的魂魄抽了出来!   李致典被魂魄强行撕出躯体的疼痛激的惨叫,寒毛直竖的感受到自己那些过去的记忆正被极快的翻看着,不由得在疼痛的余韵中嘶声叫骂:“程渺!你既是要了他的命,就不要装出副情深义重的样子来!不但我看了恶心,我师父九泉之下若是看见,也会觉得恶心!”   “你又知道什么……”程渺眸色红的几要滴出血来,疯狂的在李致典的魂魄中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声音哑的厉害。   “是……”搜魂的疼痛深入骨髓,李致典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无尽的惨叫里找回自己的声音来,“我他/妈/的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发了什么疯、非要杀了师父,我也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直到要死了还不愿意联系你,我他/妈/的甚至不知道我到底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一个人杀了另一个!”   程渺搜魂的动作一顿。   “我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魂魄分明是不该有任何表情的,程渺却从李致典的声音里听出了无尽的痛苦,“有个傻/逼杀了人,却只丢下一句要命的话。我在那个毫不熟悉的界面呆了几十年,才能进入修真界。”   “然后就听人说,仙尊程渺疯了,要与已经死透了的前魔尊封霄阳结契。”   李致典似是冷冷笑了下:“我自以为知道你是个什么德行,并不觉得你能真疯到跟个死人绑着命的地步,谁知筹划了这一切,最后得到的却是……”   他的魂魄在空中慢慢转了眼,目光定在床上那个从始至终一动不动的人身上,讽道:“却是个魂魄形体全无、执念化作的蠢物。”   程渺浑身一颤,榻边的人形瞬间化作虚无。   不过是大梦一场空,执念化虚形。   “仙尊,我原以为,你是该有些出息的。”   “闭嘴!闭嘴!!”程渺骤然暴怒,手上灵光闪的灼人,拼了命的要从李致典的记忆中翻出些东西来,在青年止不住的惨叫里咬着牙低哑出声,“我下了地府、进了轮回,逼着苍景曜算了无数回未来,星盘算毁了无数个,也找不出任何将他拉回来的法子!他就是死了!死透了!!”   他一边警告自己般,疯魔的不断重复着这些话,一边将搜魂术法催动到了极致,把李致典记忆中的边边角角都搜了一遍。   全然像个真正的疯子。   李致典被疼痛冲没了神智,一句旁的话也再说不出来。   若他还能视能说,定然会带着些讽意与怜悯的看着程渺,问上一句,你不是觉得他死透了么?为何又要如此强求。   看在眼里,就像是那失去了自己唯一珍宝、正哀哀乞求着的乞丐般可怜。   他只花了片刻,便从李致典的记忆中,搜出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那像是李致典进入修真界之后又过了些日子后发生的事。   他不知自己落到了何处,险些死在妖兽爪下,却被那失踪了许久的陈凡意外所救。   两人交流一番,便也明白了彼此的目的——陈凡花了近百年,没日没夜的研究百法偶,想找出复活慕风欲的法子。   他不愿慕风欲投胎转世,非要将那人囚禁在自己身边不可。   而与他处境相同的李致典自然也得了他的青眼,索性将这复活法子告知了他。   “以万人血肉为祭、血契为引,逆百法偶之法重铸躯体……”程渺的眸色骤然亮了起来,却又瞬间熄灭,几乎是用着气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入轮回,招出魂灵。”   他周身的气力像是被骤然抽空,紧紧闭了眸子,似是被那片刻的疯狂挤走了全部的心神,如今猛然冷静下来,整个人都显得像是一具完美的空壳子。   程渺脚下不稳的走了几步,坐倒在一旁的木椅上,再不看地上那个拼命咳喘、止不住抽搐的人一眼,低声道:“你走吧。”   李致典眼前仍是纷乱的,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从那渗透骨髓的痛苦里回过神来,意识到程渺方才说了些什么后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你不是知道了么?怎么不去救他?程渺,你确定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爱?”   程渺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几万岁,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静静的听完了青年悲愤又绝望的骂声,哑声道:“你的法子,确然能用。”   他手指微动,将听完这句话后眼睛猛然亮了起来、正要说话的李致典禁了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但我不想用。”   方才还在拼命挣动的李致典,猛然止住了动作。   程渺低低的笑了起来:“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是恨他。”   “你想到的法子,我怎么能想不到?你做不到的事,我又怎么做不到?”   只是他用尽了所有法子,也救不回他师兄的命罢了——程渺将这句话咽进了肚里,带着些笑意道:“我只是不想救罢了。好不容易让他死了,又怎么能让他再活过来呢。”   “还要感谢你,让我知道了这样的法子。我这便去断了这法子所需的所有东西。”   他噙着笑意说完了这些诛心的话,将脸色猛然苍白的李致典打晕在地,垂眸看着青年即便在昏迷之中也难掩惊痛之色的一张脸,慢慢叹出一口气来。   程渺不想让李致典知道,自己费尽心机找出的法子,居然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他师兄虽与慕风欲极为相似,却到底是不同的。   慕风欲是改造而成的百法偶,魂魄虽有损,却仍能进入轮回之中;而他的师兄,却是一个全部魂魄都由灵力维系而起、无数魂魄躯体拼凑连接而成的物事。   封霄阳不入轮回、也永远没有了来世,所以李致典找来的法子,是能用,却只能做出一具空荡荡的壳子。   程渺不想让李致典知道这些。   靠着恨意与期待活着,也是一种活着——程渺不能断了李致典唯一的念想。   程渺搜了李致典的魂,也明白了他如今所有的念想便是封霄阳复活、所有的期待都附在了那个自己找出的法子上。   可那偏偏是个不能行的法子。   李致典本该有更多的念想,本该不把活着的意义往救回自己的师父身上牵,却偏偏看见了程渺杀死封霄阳那一幕。   他从此便钻了牛角尖,对旁的事毫不关心,一心一意的要知道自己视若父母的人为何会走上刀剑相向、一死一生的下场,一心一意的要救回封霄阳,并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这样的心境,若是连那最后的指望都没了,必然会坦然无比的赴死去。   程渺有意让李致典恨他。   时间是最好的失忆药,他需要李致典从那经年的梦魇中脱出身来,再告诉他一切的真相。   他师兄护下的东西,这世上没留下几个,他不想让李致典也因此丢了命。   在此之前,李致典对他的情感,最好只有恨意。   活的最清楚的人最痛苦,所以痛苦的人只要有他程渺一个就够了。   ——   程渺这些年里总在做同一个梦。   那个梦很长,却又似乎很短,梦的最后,那个被他魂牵梦萦的人背向他、一步一步走进无尽的深渊里。   他喊哑了嗓子、抠烂了手指,放出了全部的灵力,却怎么也阻止不了封霄阳那看似缓慢、却最终要走入黑暗的步子。   每每在无尽的痛苦与心悸中醒来,却又怀揣着希望继续睡去。   程渺在梦里总想封霄阳再转过头来看他一眼,清醒时却又觉得能梦见那人也算是好的。   他不知从何处听来,说是梦见了什么人,便是那个人在想着你念着你,并深以为然、奉为圭臬,一心一意的觉得封霄阳还仍念着他。   再不能多想,不敢多想。   直到结契大典后的第七年,程渺在梦中喊的再喊不出声来,眼睛干涩的发痛却连眨也不敢眨,彻底绝望之时,却看见那个本该一步一步走入深渊的人回了头。   却只是微微侧了脸,借着余光虚虚望住程渺的脸,带着些笑意低声道:“你总要我回头,我现今回了。”   全然不报任何期望的程渺猛然一颤,却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封霄阳站在原地等了会,有些无奈道:“我回头了。你真不做出些什么反应么?”   “我……”程渺的声音极为干涩,有些愣愣的,“我需要做出什么反应?”   他是真心实意问的,梦里的封霄阳却又是生气又是无奈,轻声道:“怎么比小时候还呆些……我既是回了头、站在原地等你,你便来追呀。”   程渺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反应。   他愣了多久,封霄阳便等了他多久。   可最终程渺也没能站起身来,向着封霄阳跨出哪怕一步。   封霄阳眼中的光芒慢慢暗了下去,低低的笑了声,身形一晃便跨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那原本要走上许久许久的一段距离,竟被一瞬间跨了过去。   程渺这才明白,他的师兄从许久以前便给他留了长长的余地——他是能一瞬间走入那黑暗之中的,却刻意将每一步都踏的缓慢至极。   这不是要刻意折磨他,而是存了无尽的耐心、在等着他追上来。   就像从前曾发生过无数次的事一样。   他的师兄是个命苦又命硬的人,决定了自己的去处便不会擅自更改,甘愿只身无畏的赴死去。   炽烈而生动,像一颗落入了云层的流星,光芒炫目,却又注定要落入土地之中。   程渺一直以为,他的师兄是钢铁打的躯壳、顽石做的心,是不会软弱、不会渴望着旁人的陪伴的。   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的师兄并不是什么铁人,只是对他存了无穷的耐心,在等待、在期盼着自己上前几步、拽住他的衣物,死乞白赖的不让他走。   他是在等着他追上来,等着他将他这颗流星捉在手心里。   毕竟程渺的请求,无论有理无理,萧予圭总会同意的,不是么?   程渺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脸上难辨喜怒,长长出了一口气,墨眸中是多年未见的、真正的冷静与清明。   他甚至有些艰难的笑了笑。   原来竟是如此简单。   想要他的师兄回来,只要他追上去便好了。   世人都说跳进极渊必死,可那极渊本是三界一处裂隙所成,容纳了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秽怨。   能容纳那看起来无穷无尽的秽怨,便证明里面是有空间的——至少有着秽怨所能进入的空间。   而既然有着空间,那他的师兄或许真的没有死。   原来真的如此简单。   程渺慢慢弯起了眼。   那么,只需要他自己也成为那秽怨的一部分,便能进入极渊了。   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究竟有多么疯狂,仍在慎重又谨慎的考虑着。   到时要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的师兄呢?   那道莲纹被切断了,他与师兄之间的婚契也淡薄的如一张纸一般。极渊里时空恐怕都是乱的,能与他师兄产生强烈共鸣、甚至可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东西,怕是只有那小青鸾身上的命契了。   可梧九杳还在涅槃之中,虽被他捡回了虚怀宗养着,却并未重新复活……程渺微微皱了眉,随即很快舒展开来。   不打紧,即便是死了,命契也还是在的。   既然能进去,便也能出来。   他自己到时恐怕就成了一团辨不清面目的秽怨,他师兄却未必,所以提前准备一具躯体,似乎也挺有必要的。   程渺几乎是一瞬间便想起了如今被关在地牢中的李致典,与当年他告知他的那个当时看来没什么用处的法子,心情瞬间便变得更好了。   新的躯体也能搞到了。   剩下的,便是收集些新鲜的血肉、了结他在此间所有欠下的债,而后只身投进那极渊里去。   程渺需要修真界暂时维持安稳,至少在自己从极渊中回来之前,这修真界万万不能乱。   而他很快便想到了维持安稳的法子——他明白了救出封霄阳的法子,便也全然没了顾忌。   没必要在意什么人该死什么人该活了,毕竟最能镇压住众人的,依旧是强权和暴力。   况且这个法子,还能得到不少新鲜的血肉呢。   程渺一刻也再等不得,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冲上乘风殿,将那块百年间一直靠着自己的灵力维持、辨不出面目的烂肉拎了出来,发了道传讯通知远在魔界的苍景曜来修真界边界处理旧事,便只身下了山。   他并不想对虚怀宗动手——这里留了太多他与师兄的记忆,不该被血脏了地方。   况且,如今的虚怀宗上,也没剩下什么人了。   他掌控了修真界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路都认不清楚的少年,轻车熟路的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程渺周身萦绕着无数剑光,悬浮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垂眸望着下面慢慢移动的几点灯火,眸中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星机阁老百年前被他寻了个由头要了命,清虚派自此一蹶不振,却好歹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勉强维持着自己那上三派的位置,内里的积淀却是大不如前了。   程渺却并不是为了那其中的积淀而来——清虚派万年积淀,是一宗三派中人数最多、弟子最为繁盛的。   他慢慢抬了手,引动术法,无数道剑光像是漫天星子般自空中划过。   而后,漫天星子骤然陨落,与清虚派上乍起的阵法光芒冲撞在一起,炸出一片耀眼的星光。   程渺并没有多看一眼,转身便走。   他算好了要死的人数,若是再留多些时间,那些人得知消息跑了路,便凑不够需要的血肉了。   身形再次化作一团虚影,程渺再次出现之时,已是龙荒派上方。   依旧是宛如漫天星子般的无数剑光,依旧是漫天星辰尽数陨落、日月无光,灯烛晦暗。   剑光冷厉至极,只需轻轻一闪,便能将修士头颅直接斩落、元神搅碎,却连伤口都冻了个结实,一滴血也无法流出。   而后,将那满地的尸首残块收集起来,向着程渺所在的方向送去。   接下来是天极楼,程渺在时空撕裂的眩晕里仔细计算着,加上天极楼以及仙界边界的那些小门派,应当是能凑够所需要的血肉之数。   制造百法偶所需的血肉数量与百法偶的实力成正比,若要给已然有了化神期修为的封霄阳造个好些的壳子出来,这些血肉怕是都不一定足够。   可再杀下去,修真界必然要乱——程渺一边操纵着剑光将天极楼所有弟子全部斩杀、尸首收集起来送往仙界边界,一边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自知道能复活萧予圭起,便不再在意这三界的太平了。   程渺只是怕三界再次动荡起来,他保不住那承载了许多的记忆的虚怀宗与逍遥门罢了。   好在还有这个东西在……他垂眸扫了眼被自己提在手里、毫无人形的闻鹤才。   好歹炼化了半具烛龙的龙身,应当能补足那缺失的部分血肉。   “若是还不够……”程渺有些无所谓的笑了笑,“若是还不够,那我再杀便是。”   记忆里的东西,保的住保,保不住便算了。   只要师兄能回到这世间来,那些东西不要也罢。   他的心情相当好,带着难以计数的血肉无法撕裂空间,便索性拿灵力催动、让那些血肉跟在身后,朝着修真界边境直飞而去。   于是当夜许多被层叠警钟声震醒、有些茫然的从修炼中回过神来的修士刚刚抬头,便望见了那副仿若人间地狱般的场景。   层叠的血肉断肢像是无穷无尽,自天边蔓延而来,带着一阵若孩童哭嚎的风声与腥的能让人昏厥的血雨,密密的铺满了天穹。   偏偏那托起血肉的剑光极亮,修士们的眼神又大多好,只一错眼,便看清了不少熟悉的面容。   却都是死相凄惨、狰狞无比的。   而那身处于这血肉云海之中的,却是个所有修士都极为熟悉的、满身染血,貌若修罗的人。   天边已亮起了些,恰恰能将那片血肉云海托的更加可怖。   程渺将术法催动的太快,灵力来不及封住所有尸首上的伤口,零散落下一片血雨,有不少的血液甚至飞溅到了他那一身白衣之上。   他却毫不在意,墨眸盯紧了远处那道黑沉一片的裂隙,望见一道银光转瞬而至,眸中流出一丝满意之色。   苍景曜来了。   有人试图阻拦,却也被剑光斩碎、融入了那片血肉之中。   程渺并不介意有人阻拦——他甚至希望来的人再多些,免得他还要再麻烦无比的去找人杀上一次。   他带着那片血肉云海,握着那柄已被血霜裹满、像是把血剑般的霜剑,落在了苍景曜面前:“你来的正好。”   纵然是苍景曜,也被眼前这副景象震的微微白了脸,望向程渺的眸中满是复杂之色:“我所能观测到的世界里,你是这样做的第一个。”   程渺并不在意的笑了笑:“是么?那倒不错。”   “你……”苍景曜望着那密密麻麻的血肉,眉间几乎要皱出一个川字,“你看起来并不像是只要做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出来。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看着遍身染血、面上却仍冷静无比的程渺,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恐慌。   苍景曜活了千万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连自己也观测不到的事。   程渺又微微勾了唇,并不多言,全身灵力尽数涌出,将满地血肉包裹其中,闭上眼凝神,开始绘制那已在心中描绘了无数次、纯熟至极的术法。   苍景曜站在一旁垂手看着,望向程渺的眼神极为复杂。   那阵法有化神期修士倾尽全力加持,成形的极快,几乎只用了一个半时辰,阵中便多出了个隐约能辨得出人形的东西。   无数血肉被其中的人形吸入,程渺却是在此时睁开了眼,微微“啧”了声,将手中一直拎着的东西丢了进去。   苍景曜这才注意到那被他丢进去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肉团,正疑惑着,便听见了程渺冷冷的话语:“魔尊,我借你半具龙身一用。待闻鹤才身死,便将他的魂魄交予你。”   ……那肉团竟是闻鹤才?!   苍景曜再次大大的吃了一惊,他看看那块肉团,再看看血肉阵中依旧冷静无比的程渺,终于再次确定了一件已经知道了许多年的事。   程渺是真的疯了,并且疯的彻底。   疯的都不像是他了——至少苍景曜现在看着程渺,全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人,便是当年那个一脸懵懂应下他条件的少年。   肉团丢入阵中,很快便化作了一滩血肉,飘出的一缕魂魄被苍景曜眼疾手快的抓住,而下一刻,那阵中辨不出模样的人形,也渐渐显露出了俊朗风流的五官。   如苍景曜所想,确然是萧予圭的模样。   他看着阵中将那人形打横抱起、向自己走来的程渺,头一次有了些毛骨悚然之感。   “魔尊半具龙身已失,此生不能再成神。”程渺脸上的神情仍是冷静淡漠的,说出的话却疯了个彻底,“但闻鹤才喝了我十余年心头血,又给自己的魂魄里添了不少好东西,魔尊若是将他的魂魄炼化,未必不能恢复那失却的半具龙身。”   苍景曜有些懵的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便被程渺又堵了回去:“还请魔尊暂时代管修真界,至少帮我护住修真界,以及……”   他看向怀中那具刚刚炼成、没有那些经年的伤痕,也没有那道承担了无数爱恨的魔纹、没有那一头如火般红发的人,冷静无比的声音终是低了下来:“帮我护住他。”   苍景曜被他周身气势所慑,接过那具躯体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望向那个正向仙界边缘走去的人,皱眉问道:“你让我代管……不怕我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在意。”程渺微微笑了笑,“若是我回来后没有看见他,再做一具躯体所需的血肉便从你那魔界中寻。”   苍景曜的眼皮跳了跳,看着周围的血肉有些牙疼——这样的代价,实在是有些太大了些。   他索性放弃了旁的打算,问那个已然走到了仙界边缘、极渊上方的人:“你要去哪里?”   程渺转过身来,迎着升起的日头与满脸凝重的苍景曜,露出个此生最为灿烂、也最为柔和的笑容来:“他等我等的太久了,我去追他。”   说罢,不等苍景曜反应,便将身形化作了一道流光,直直冲进了那黑沉一片、不断翻涌着的极渊中去。   作者有话说:   好,程仙尊终于意识到了老婆要靠追的道理……   虽然一开始追的也很不顺畅就是了(扭脸)   ——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时空交织   “不是……”封霄阳咽了口唾沫,“你心上那位,是不是大名程渺、表字逸轩,当过仙尊啊。”   封霄阳原以为,自己是该死了的。   他甚至放开了那柄霜剑,近乎贪婪的聆听着程渺不知为何有些紊乱的气息,安静的等待着死亡。   死在程渺手里,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难以接受——至少封霄阳接受的极其良好,并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宿命感。   程渺的剑迟迟不动,封霄阳也不急,却骤然听见了凛冽的风声。   他五感失了四感,只能通过隐约的风声判断情况,正茫然着,便听到系统近似疯狂的声音:【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听起来,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   封霄阳有些幸灾乐祸的挑了挑眉,在脑中低声问:“怎么了这位爷?”   回答他的,是系统痛苦无比的嚎叫声。   封霄阳看不见那将自己逐渐包裹起来的秽怨,也无法感受到躯体被撕碎的痛苦,只能通过不断发出的血肉爆响,隐约分辨出该是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被撕碎了。   他骤然有些不安起来——不会是有什么人找来了吧?   “程渺?程渺?”封霄阳试探着叫了几声,并未得到回答,心中正惴惴不安着,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声撕破鼓面的响声后猛地没了。   ……这是把他撕成了碎块么。   封霄阳有些一言难尽的想,程渺居然是这么个重口味的人吗。   系统惊惧中夹杂着愤怒的声音及时出现,为他答疑解了惑:【极渊怎么会突然暴动……当初那个封印明明还能再用千年!】   极渊暴动?   封霄阳眨眼间便明白了——程渺没有来得及杀他,那极渊便不知为何暴动,将他吞了进去。   而看系统这副样子……它似乎有件计划了多年、就等着自己死去再实施的事,没能做成?   反正他两个现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封霄阳几乎是立刻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思,幸灾乐祸了起来:“这位爷没想到进了极渊还能与我绑在一处?无论你计划的到底是什么,现在都是做不成了。”   【闭嘴……】系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止不住的惨嚎一声,【你再得意,也要同我一起被这极渊撕碎!】   虽只余了魂魄却一丝儿疼都感觉不到、好整以暇的听着系统惨叫的封霄阳慢慢悠悠出了声,却是怎么听怎么找打:“你忘了?你把我五感几乎全封了,我又不疼。”   系统在喊痛的间隙里咬着牙问候了封霄阳上下八辈子,封霄阳挨了骂,却是笑的更欢了——他不知道系统与自己的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却极为敏锐的意识到系统似乎不能再对他做出什么了。   看见系统吃瘪,他自然是高兴的。   封霄阳安安静静的听着系统翻来覆去的骂声与惨叫,在它的喊叫声逐渐减弱、几要消失不见,终于发出了带着些乞求意味的呼唤时突然出了声:“喂,反正你跟我都快死了,你不如告诉我,你究竟是前世的谁吧?”   系统的惨叫声骤然一顿,随即冷笑起来:【干你何事?】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怎么到死了也这么嘴硬。”封霄阳极不赞同的啧啧几声,“好歹咱俩也在一个身体里呆了这么多年,至少也有了点革命友谊了对不对。”   四周除了系统压抑不住的惨叫便是无尽的沉寂,封霄阳实在是无聊透顶,将话痨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零零碎碎说了许久的话,生生将系统磨的没了脾气,不耐烦的出了声:【我是那个成过神的李致典,或者说是曾经的李致典。】   封霄阳没多惊讶,毕竟是早就料到了的事:“所以那个把你从神位上扯下来的人,是我上辈子的哪一桩情债?”   系统在听见那句“哪一桩情债”时意味不明的哼了声,沉默了许久,才用着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出了声:【不是情债……】   若是有人能窥探极渊之中,便会看见一团破碎至极、连形状都不大分明的魂魄安安静静的呆在其中,时不时微微波动一下,周围无数秽怨涌动翻卷,如饿狼般向那团魂魄扑去,却都被魂魄之外的一层冷光挡住,无法触及到那团破碎的似乎下一刻便要碎掉的魂魄。   系统那句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完。随着它声音的消失,那团包裹住魂魄的冷光也是微微颤了颤,分出一小片零散的碎片来,被秽怨吞噬。   秽怨得了甜头,对魂魄的攻击骤然变得更加凶猛起来,那道冷光被来回撕扯冲撞,却是没有一丝黯淡下去的意思,仍是细致妥帖的护在封霄阳的魂魄周围。若再观察的仔细些,便能看见,封霄阳那碎成了小块的魂魄,似乎也是靠着这些冷光,才维持住不散去的。   封霄阳没等到系统的回答,又叫了它几声也没得到回应,有些茫然的咂了咂嘴,迟来的感受到了些喜悦中夹杂着怅然若失的感觉——那个折磨了自己许多年的魂魄,终究是散了。   他心中的喜悦只持续了一霎,便被疑虑所取代。   可他怎么还没死?   不但没死,还一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躯体早就没了,即便李致典消去了他的四感,魂魄被生生撕碎,封霄阳也该感受到些不对劲才是。   他仔仔细细思索了会,有些拿不准自己如今的状态究竟该被称之为什么,索性选了个麻烦却有效的法子,先在脑中简单梳理了下自己活过的这么些年,再将记忆中的事一一填进去,以此来确定魂魄散去的程度。   封霄阳有信心,按照自己的智商与逻辑,但凡记忆消去什么,都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极渊里什么都好,就是实在太安静了些,封霄阳想了会便觉得烦躁万分,仗着没人听得见,索性扯了嗓子大声喊:“要说我这一辈子啊,还得是从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开始——”   正艰难抵御着秽怨、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喊出这一嗓子的冷光骤然一颤,光芒顿时有气无力的黯了几分。   封霄阳全然没有意识到这极渊中或许并不止他一个人在,长长的叹了口气,是个预备开讲的姿势。   “你说我一个大好的青年才俊,有仇要报没恩要还,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了那么个脑子有病的小屁孩呢?”   ——这就是好戏开场、要诸位看官提起耳朵认真听了。   前魔尊大人不愧是个看惯了凡间话本的,没提名号,却将虚怀宗上那么些年的事都具体详细、绘声绘色的描绘了遍,不时痛斥一番自己的脑子有病和见色忘义,最后得出个字字泣血的结论。   “没长成的小孩撩拨不得,未来会成长成大人物的小孩更撩拨不得。”封霄阳为自己那失败至极的养成历史与少年情意下了个这样的结论,停下来换了口气,又清了清嗓子讲了下去,“然后呢,我为了那小屁孩挡了天劫、差点就没了命,结果一朝死里逃生,又吊死在了那棵歪脖子树上……”   他分明是个魂魄,却有些诡异的坚持,非要表现出些人类时候才会有的举动,讲烦了就随便说几句闲话,倒是自得其乐的挺逍遥。   封霄阳自己在心底算着个大概的时间,差不多花了十几天,便将自己与程渺之间的过去从相遇开始,具体详细的讲到了程渺最后被他握的血肉模糊的霜剑。   虽完全是个旁观人的口吻,可封霄阳毕竟不是那真正的局外人,这十几天里也有不少时候讲到了动情处,烦躁窝心的想找个地儿哭上一圈。   不过,细细将那些来不及停下多看上几眼的过往再捋上几遍,倒也让封霄阳发现了些从前没有察觉的、隐埋在时间长河之中的小细节。   “小青鸾当年总开屏,我以为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尾巴毛呢……”封霄阳低低的笑起来,“那小子真德行,八岁的时候就知道朝着我叫花腔了。”   封霄阳边想边笑,笑完了却是挺怅然。   梧九杳要是再次复活,却知道了他死去多年的事,该怎么办。   他再笑不出来了,有些沉重的长长出了口气——木溪怎么办,李致典怎么办。   ……程渺,又该怎么办。   封霄阳又愁了起来,并真情实感的觉得还是真死了好。   至少就不用再考虑这些被他挂念在心里的人在他死去该如何自处、不用再多想他们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可他现在身处极渊之中,也只好这么毫无办法的干着急。   他扯着嗓子讲完了自己的过往,按着逻辑把那些复杂无比的事都捋顺了理齐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魂魄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也没有像李致典一样被彻底吞噬。   封霄阳左想右想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得将全部的功劳都归在当年制造他的闻鹤才身上——没准那老变态给他身上加了什么“无论碎成多少块,也能记起全部事来”的东西呢。   安安静静听了十几天爱恨情仇的冷光察觉到了他心中所想,再次微微一颤,光芒流转,像是什么人极为无奈的叹了口气出来。   前魔尊在讲完那经年的爱恨后没歇多久,就选择了再次操扇开张。   没办法,极渊里当真是万籁俱寂,封霄阳又没了四感,实在是无聊到了极致。   他不知将过去的那些故事翻来覆去讲了多少遍,甚至偶尔还变变结局、改改对象,生生将一场历经三世的孽缘扭转成了个美好动人的童话故事,似乎现实中的他也和程渺“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一死一生、连情意都没法轻易宣之于口一样。   讲的多了,封霄阳甚至有了种错觉,感觉自己并不是只身一人在这极渊中,而是有个听众在不断的附和一样。   “所以说人啊,还是别妄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要懂得知足。”封霄阳再次讲完了故事后,这样深沉的总结了自己的过去。   没错,那个“听众”应声附和,不过你这个故事讲的没有前几天好,感觉失去了点情调。   封霄阳吹胡子瞪眼:“这还没有情调?我可是连故事发生的场景都改了,从仙侠世界发展到了未来星际,从‘仙尊魔尊之间那些不可不说的二三事’改成了‘霸道元帅带球跑,纯情金丝雀黑化狠狠追’,其间不乏各种灵肉交流、不可描述,甚至还具体详细的写了细节,这还叫没有情调?”   也不算没有情调吧,“听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就是少了些,嗯……那种略微强制一点的戏份。   “哦你喜欢强制爱啊。”封霄阳大彻大悟——难怪他讲了这么多个版本,这个“听众”怎么也没法满意。   他以为是自己的文学造诣对不上,没料到是癖好不同。   封霄阳干脆利落的表示这个自己不行:“我讲不来。你看起来也是个有故事的,不如讲讲?”   “听众”欣然同意,相当大度的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故事也不长,是个求之不得、充满了强制意味和要被【哔】掉的各种玩法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对另一位主人公求之不得,便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一边对人家进行各种XXOO的行为,一边还要进行精神上的各种羞辱、各种凌虐。   看见他那副清冷自持的模样、坚韧不屈的眼神,我的某一个地方就直接起立了。   掉节操的听众先生如是说。   可他并不爱我,我也明白他不爱我……所以我只要得到他的身体就好了,其实当下面那个的感觉还不错,尤其是看见他口不对心、明明恨的红了眼,还止不住的要往里面更深处捅的样子的时候。   现在想想,他可能是在试图把我弄死在床上,听众先生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可是的确挺爽。   封霄阳:“……”   这真的是可以说的吗。   他满心叹服,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出了点事没了灵力,又不想被别人碰,就设了个局让他入套,逼着他把我杀了啊。   反正他也不喜欢我嘛……说起来也挺有意思,我好像也见过个挺喜欢的铃铛,还抢了好多年,结果直到那个人要了我的命,我也没摸到过那个铃铛。   封霄阳缓缓的,吸了口气。   哦,听众先生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无赖,后来我魂魄消失的时候,好像见过我心上那位一次,那会他似乎挺生气的……好像是因为我不能转世了还是怎么滴。   可他又不喜欢我,我转世了又怎么样?况且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活着嘛,虽然不知道该不该叫做活着。   封霄阳弱弱的举起了手:“那个……”   怎么?你是想说我和你的故事有些地方挺像?我也挺奇怪呢,不过天底下苦命人多,咱们两个能碰到一块儿去也挺有缘,你这人挺对我胃口的。   “不是……”封霄阳咽了口唾沫,“你心上那位,是不是大名程渺、表字逸轩,当过仙尊啊。”   听众先生沉默了片刻,随即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毛:你怎么会知道!!   封霄阳痛苦的闭上了眼:“我心上那位……恐怕和你心上那位,是同一个人。”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   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事啊——两道目前不知道自己该被称为什么东西的玩意两相对望,无语凝噎。   那道自始至终护着封霄阳的冷光看着身旁那道与自己相同的存在,默默地、默默地隐了身。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听众先生和冷光都分别是谁呢~   (咕咕精激情叉腰)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地火流星   三世孽缘、百年煎熬,他终于从这三界中最脏最暗的极渊之中,找回了那颗只属于自己的流星。   程渺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是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顺利。   他彻底放开了抵抗,任由秽怨将他撕碎,又用着近乎无尽的灵力,将自己重新组合起来,一遍又一遍。   不是秽怨被他炼化,就是他死在这极渊之中。   程渺从来没对自己的计划报有什么信心,也明白自己投入极渊的行动简直是疯到了极致。   可他若是不再疯上一把,恐怕连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最差不过是再也爬不出来,与自己的师兄死在一处罢了。   他自己在心中数着日子,虽被硬生生疼晕过去几次,却终是在落入极渊后第八十一天,头次炼化了一团秽怨。   事情开了个头,接下来就变得很简单了。   程渺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成了这极渊中无尽秽怨的一部分。   他缓慢将自己凝出个形状来,看着如从前一般的手腕,并指如刀划了一道。   那伤口深可见骨,却并无一丝血液流出,而是涌动着几乎能将所有光芒吞噬的墨色。   程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难以抑制的笑了几声,却又慢慢停了下来,望着被墨色慢慢修补起来的伤口,眸色晦暗不明。   他赌赢了。   百年前封霄阳镇压秽怨时,他便发觉了不对——这东西分明是能够吞噬灵力的,却依旧会被比它更为强横的力量彻底压制住。   当年那道穿胸而过的秽怨,便被封霄阳完全清出了体内。   程渺自那时起便有个猜想。他觉得这秽怨不像是什么污物,反倒更像是个活着的生灵,或者说……是已生出了灵智的一股神秘力量。   既有形体,便能为人炼化。   程渺如今的修为已到了个极为恐怖的境界,足够他与这需要几代魔尊花上全力镇压的秽怨打个五五开,虽不至于将它完全清除,却也能至少维持着自身的清明。   说起这个,还要感谢闻鹤才当年在他身上动的手脚——程渺的七情六欲依旧被压制着,即便是炼化了秽怨、感受到这三界生灵的愤怒与怨怼,他心中也是平静无波的。   只在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功炼化了秽怨、或许能找到落入其中的师兄时,猛然鼓噪了起来。   他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单手按在胸前,强行激活了那道虽被他剜去了大半、却依旧刻在他魂魄之中的莲纹。   同时有些一言难尽的想,按自己现在的状态,他师兄能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程渺不敢多走动,按着那道莲纹站在原地等了足足半月,连周围的秽怨都炼化了一圈,却依旧是毫无回应的。   他几乎是抑制不住的恐慌了起来,意识到了个自己不想去思考的可能——他的师兄,或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便被程渺强行压了下去。   “师兄一定还活着……”程渺的眸中空洞一片,勉强撑出个笑来,“他只是不想见我,或者是累了,不想再等我了。”   那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成了他最后的念想,像是溺水之人手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还握着,就有一份活下去的希望在。   若是那根稻草被人抽走,便会彻底溺没于无尽的黑暗中。   他命令自己不去想,又站了两个月。   而后望着无尽的、睁眼闭眼都像是一样的黑暗,落了一滴泪下来。   却并不是泪,而是道黏腻的黑线,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滑下,融入他脚下的秽怨之中。   程渺这才恍然——他如今已然不算个人了。   他将全部的力量都花在了激活的莲纹上,又炼化了许多秽怨,如今能感受到的距离早已超越了万里,却依旧没有感受到任何属于封霄阳的气息。   这极渊,远比他想的更大,也更辽阔。   程渺在站到第四个月的时候,终于动了。   他留下一道已被自己炼化的秽怨,一步步向着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既然等不到,那他就一寸寸、一分分去找。   “师兄没有死。师兄没有死……”程渺在无尽的黑暗中一遍遍重复着,拨开无穷无尽的黑暗,疯魔般一寸一寸将秽怨翻过去。   只要还有一丝秽怨没有被他炼化,那封霄阳便还活在这世上。   他不知疲倦的找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将整个极渊中的秽怨都炼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久到那原本画在他心口的莲纹被填充了太多的力量,逐渐蔓延到了他的整个上半身。   程渺如今已经能够掌控整个极渊、能够随时从极渊中脱出身来,甚至能够隐约窥见那隐没于九天之上、云层之中的天机,能察觉到如今的三界中已无人能再阻他……却是连一丝一毫封霄阳的气息都察觉不到。   极渊与他的心绪相连,发生了场几乎要翻天覆地的暴动,却在即将冲破封霄阳当年设下的封印时骤然冷静下来,温顺的像只小绵羊。   “师兄或许还在这其中何处……”程渺将整座原本暴动不止的极渊几乎压成了一潭死水,眸中早已不复当年的清冷,而是一种近似绝望的偏执,“他只是,不愿见我而已。”   “极渊之中时空错乱,师兄或许只是去了别的时间……”程渺重新闭上了眼,汹涌磅礴的力量注入莲纹之中,那墨色莲纹甚至爬上了他的脸颊,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些妖异起来。   极渊随着他的心绪激荡起来,像是片辽阔至极的大海。   而程渺所做的事,便是在这整片大海之中寻找一粒沙。   他又将整片极渊齐齐翻了遍,缓缓放下了按在莲纹上的手,眸中神色难辨,终是自丹田中摸出了一枚黯淡无光的青色鸟蛋,不报任何希望的激发了。   于此同时,极渊中的某处,亮起了一道微弱无比的光芒。   ——   封霄阳与听众先生大眼对小眼,齐齐愣了个结实。   听众先生先做出反应——他咬牙切齿的骂了句娘,几乎是磨着牙问:“你不会也叫封霄阳,当过魔尊吧?”   听那声音,似乎是恨不得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吧唧吧唧嚼了。   封霄阳沉默了会,决定坦白从宽:“……是的。”   听众先生磨着后槽牙顺了许久的气,总算是接受了现实,说出的话却没什么好声气:“所以是平行世界?还是冥冥之中的巧合?”   他听封霄阳讲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故事,也对这些东西了解了些,虽猜出自己与封霄阳关系匪浅,却依旧有一种自己被绿了的诡异感。   “都不是。”封霄阳沉默了片刻,慎而又慎的接上自己的话,“我猜……你就是我。”   “嗯?”   “我看过一本名为《仙途》的小说……”封霄阳无奈的笑了笑,“那里面的描写虽有偏颇,对你的描述却与你的故事差不了多少。”   听众先生顺着他的话想了想,顿时有些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我是一本小说中的人物?!”   封霄阳赶忙将自己和自称为“系统”的李致典之间的事说了出来,最后加上了自己的猜测:“我猜,我看过的那本书就是李致典自己的记忆。”   这样就完全说得通了——为什么系统无法进入那只属于凌轩与自己的幻境之中,为什么系统会对那只狐狸一无所知,为什么系统要逼着他去凌虐程渺、又要阻止程渺与他所有能够促进感情的举动……   因为李致典自己的记忆中,他就该是个冷酷无情、暴虐嗜杀的样子。   听众先生安安静静的听完了他的分析,一针见血的提出了其中的问题:“可他为什么会和你绑在一起,你又为什么会重生……不对,是我为什么会重生。”   他有些烦躁的“啧”了声:“可我现在还在极渊里,也没听见你说的什么声音,明显死透了,又是怎么重新活过来的?”   封霄阳苦笑:“我也……没法解释。或许是有什么人强行将你从这里面拉了出来吧。”   听众先生明显对他这苍白无比的解释很不满意,又“啧”了声,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一样,沉默了下来。   封霄阳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也沉默了下来。   的确,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事太过荒谬,从前的自己不信也是正常……   “我相信你说的话。”听众先生突然出声,吓的封霄阳一个激灵,“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我能看见你魂魄的模样。”   封霄阳微微一怔。   “和我当年从化骨池中出来后、在窥灵镜上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样……”听众先生的声音很低,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一般,“所以我相信你的话。”   “可既然你也是我……那就证明,这重来的一辈子,我自己还是没追到程渺。”听众先生的声音瞬间暴躁了起来,几乎有些痛心疾首,“你他娘的干什么吃的!那么好的机会!直接打断腿关起来不就不用担心他跑了!!”   封霄阳苦着脸被过去的自己一通说教,灌输了满脑子的强制爱与小黑屋教程,整个人的格局都打开了不少,差点被念叨的原地升华。   他头一次觉得,话痨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一项技能——紧接着便猛然睁大了眼,感受到心口处那道已经沉寂了百年的莲纹,突然亮了起来。   有一个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进极渊来找他了。   他自己看不见,听众先生却是看见了那道闪烁不停、急促到了极致,像是一个绝望到了濒死边缘的人心跳般的莲纹,无尽的絮叨骤然停了下来。   他目光复杂的看着那道莲纹,半晌后低低笑了起来:“行啊我。”   封霄阳试探着按上那道莲纹,差点被其中蕴含的汹涌至极的情感灼伤了手。   “我……”他头一次有些口干舌燥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手底下那烫的灼人的莲纹是真实存在的,“这是……什么?”   听众先生看着他呆呆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还等着干什么?他来找你了。”   他慢慢凑近了封霄阳那团闪烁着冷光的魂魄,轻轻撞了撞:“去吧。”   “那你怎么办?”封霄阳好像是才回过神来一般,整个魂魄顿时发出一阵乱七八糟的亮光,话音也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   听众先生又笑了笑:“你还不懂吗?你就是我啊。”   既然有封霄阳存在,那他一定从这极渊中脱出了身去。   而现在,有个被他心系了两辈子的人,来极渊中找他了。   “怎么这么呆。”听众先生看着眼前呆愣愣的魂魄叹了口气,“你就是我,所以我一定活了下去,而他现在来找你了。”   “他来找我,我就一定要过去?”封霄阳犯了轴。   听众先生冷眼旁观:“得了吧,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你其实比起恨他来,更多的是遗憾吧。”   封霄阳被揭穿了小心思,别扭又尴尬的沉默了下来。   “出去之后我恩准你随便折腾他。”听众先生傲娇的抬了抬下巴,“我代表过去的你原谅他了——不过需要他给我当牛做马一辈子。”   “活过去才能继续折腾他,有什么恩怨情仇的都能解决……”   听众先生看着依旧沉默的封霄阳,长长叹了口气:“我能再活一世,已经是上天垂怜了,我不想你再带着遗憾,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上无穷无尽的时光。”   “你还喜欢他吧。”   封霄阳过了许久,才低低应了声“嗯”。   听众先生的声音骤然凌厉起来:“那还不快滚!别在我一个单身狗面前秀恩爱了!我都把程渺让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十足一只炸了毛的小猫模样。   封霄阳愣了愣,有些想笑,却又难以抑制的抖了起来,魂魄都有了些不稳的趋势,被周身冷光温柔的包裹住。   他甚至来不及与过去的自己道一声别,便循着那波动传来的方向,全力飞奔而去。   他冲的太急又太快,连方位都没找准,像是一颗拖着长尾的流星一般从极渊中划过,直直撞上了程渺的额头。   却是极轻的一下,像是个留了九分力道、只余了纵容与无奈的脑瓜崩。   程渺望着眼前那团发出淡淡冷光、破碎的不能再破碎的魂魄,愣的连话也说不出,手抬了四五次,才抓住那团小小的魂魄。   而后似是猛然反应过来了一般,挺立的脊梁顿时弯了下来,周围的秽怨随心而动,将他们一层层包裹在其中,像是一团诡异又温柔的茧。   他捧着手中那道微弱至极、这黑暗中唯一的一道光茫,极力按在心口,像是要将自己的师兄完全融进自己身体中一般,痛哭失声。   三世孽缘、百年煎熬,他终于从这三界中最脏最暗的极渊之中,找回了那颗只属于自己的流星。   作者有话说:   咕咕精在专栏丢了几本要写的新预收,感兴趣的宝儿可以去看看(咳)   程仙尊终于是找到他的师兄啦,真不容易啊orz   hzc的气味也逐渐浓郁了起来……   —— 第一百六十章 龃龉初现   程渺忘不掉自己按着那毫无反应的莲纹站在原地等了多久,就像他也忘不掉当自己摸出梧九杳后,封霄阳急急冲来的模样。   封霄阳被他攥在手里,有些不大适应的动了动,却最终没从程渺那双握的极紧的手中挣出来。   他许久没听过人声了,又在极渊的黑暗里呆了太多年,这种时候就算是来条狗封霄阳也得抱着亲上一口,更何况是程渺呢。   封霄阳听着程渺那无法抑制的沉闷哭声,只觉得心里软作了一团,暂时将那些被分手、差点被一剑穿心的委屈都刨到了一边去,低低出了声:“莫哭了。我不是还在这里吗。”   程渺闻声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顶着两道泪痕睁大了眼,呆呆看着手中那团发着光的魂魄。   周身还止不住的抽搐着,活像个发了癫的疯子。   他就维持着这个有些癫的样子盯了封霄阳许久,直到封霄阳都被他看的发了毛,才勉强从喉间挤出两个字来:“师兄……”   封霄阳无奈应声:“哎。你知道了当年的……”   “师兄……”   “哎。我说啊,程渺你是不是……”   “师兄。”   封霄阳听着耳边一声叠一声的“师兄”,无奈的又应了声“哎”,彻底打消了询问程渺的打算。   照这小子现在的状态,即便是他问出了口,程渺能不能听进耳朵里去还得另说。   他二人就像是孩童般一个叫名一个答应,最后前魔尊大人被喊的耳朵疼,没好气的骂出了声:“哎!你师兄我就在这儿呢!程渺你再发癫就滚一边儿去!”   程渺被他陡然提高的声音惊的一抖,这才回过神来,望着手中那团闪着光的魂魄,心中分明计划了无数要说的话,可一看见这个人,唇舌就像是不听使唤了似的,非挑着要命的问:“师兄,你可记恨我……那日的所作所为?”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逼着封霄阳想起最不想再回想起的事么。   封霄阳冷哼一声:“你以为我说出来的话是虚的?程渺我告诉你,想让我彻底放下芥蒂,还早着呢。”   程渺几乎是立刻便回忆起了他当日那句“我不想再喜欢你了”,眸色瞬间便黯了下来。   “所以你小子最好认真交代。”封霄阳看不见他的神情,心中的不安顿时便慢慢充满了全身,“你当时的模样,究竟是怎么了?”   他倒是不担心程渺真又说出来句“我不爱你”,而是在那重逢的喜悦慢慢散去后,积压了多年的不安与担忧都漫了上来——程渺当日的样子,分明很不正常,封霄阳担心闻鹤才对他做了什么事、或者是做完手脚后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他直到现在,依旧对自己亲手捏断凌轩的脖颈一事无法介怀,每每想起闻鹤才来都恨的咬牙切齿,自然而然的担心起了程渺。   程渺沉默了半晌,将那些事一一说明了:“他……在我回到虚怀宗后,给了我凤凰血和生骨花,借着我恢复修为的机会锁了我的七情六欲,还做了些旁的手脚。”   “我那时对你的心中只有恨意,所做出的事全都不是出自真心。”   封霄阳冷哼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解释,又察觉到了什么,轻嘶一声:“凤凰血和生骨花?我不是把那些都给小师叔了么……”   他得到的是更长久的沉默。   “我就觉得那两样物事来的奇怪……小师叔现在,过的不太好。”程渺过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出了声,“闻鹤才搜了他的魂,把他一身的修为几乎尽数毁了,然后丢进了凡间去。”   余下的话,程渺不必说,封霄阳也猜得到。   他几乎是立刻便冒了火,却还记得自己的正事,强行压下心头的杀意,冷声道:“闻鹤才对小师叔动了手……那对你呢?”   程渺微微一愣,看着手中那团跳动着的魂魄,下意识将自己爱恨对换的事隐藏了起来:“他那时受了重伤,还要靠我压制着修真界,没敢对我继续下手。”   怎么还受了重伤?   封霄阳眉头一皱,深有一种沧海桑田之感:“我在极渊里呆了多久?”   “直到我进入极渊的那日,是一百二十三年五个月零七天。”程渺的声音很哑。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来找我?”封霄阳“啧”了声,话音里隐约杂了些酸味。   好么,他在这黑布隆冬的地方呆了一百多年,程渺才来找他,大概率是在外面逍遥的够数了才想起来他这个死透了的邪魔歪道。   程渺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在自己的师兄面前,似乎总是拙嘴笨舌的。   “我……我以为你死了。”他过了许久,才低低的说出了这么一句,“我找了很多人、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找到让你复活的办法。”   程渺的声音是异乎寻常的哑,像是下一秒便要说不下去一般,封霄阳听在耳中,也是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他自己在这极渊中煎熬,程渺在外面难道就会好过么?   “同我说说这些年的事吧。”封霄阳低低的叹了气。   程渺勉强压下满心的难过与悔意,尽量用着平常的声音,将那百年间的事细细同封霄阳说了遍。   自然,是简略掉不少细节的。   旧事讲完,二人皆是沉默无言。   封霄阳想着程渺口中那简缩了不少、却仍听得出痛苦煎熬的诸多事情,不由自主的揪心起来。   他对自己这位师弟的了解不少,明白他是个惯常会打碎了牙往肚里吞的,也明白他其实是个极其在意身边人的性子。   亲手要了闻鹤才的命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封霄阳面上虽仍犟着,心底却早原谅了当初程渺所做出的失常举动。   他怎么能继续怨下去?这个人回虚怀宗是为了探明真相、接受闻鹤才的要求是为了恢复修为将他护在身后,在修真界煎熬了百年,最终选了一条险而又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子,亲身进了极渊,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捞了出来。   所做所为,即便是封霄阳这个实打实的受害者看来,都觉得实在是仁至义尽到了极致、再多强求便是无理取闹了。   可理智是理智,情感是情感——封霄阳想到那日冷漠无比的程渺,就觉得自己没办法不委屈。   被一个自己爱着的人亲口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即便明白他并非出自真心,心底也总有个疙瘩在。   但这个疙瘩是可以被时间慢慢化解的。   封霄阳突然觉得自己挺幸运,至少他与程渺之间并没有彻底结束,还有着说开的时候、赎罪的机会。   他将脑中积攒了百年的怨怼刨的更远,轻声道:“若我说我早就知道你要杀了我,你信么?”   程渺自然是不信的。   封霄阳也没有同他解释清楚的意思,笑了笑转开话头:“说起来,我从遇到小青鸾开始,就有些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我却怎么也没想到,我这个彻头彻尾的魔人,竟真是从虚怀宗上下来的,还曾经当过你的师兄。”   程渺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又是如何知道的,只是将手中的那团魂魄,又握紧了些,颤声道:“……你后悔么。”   封霄阳察觉到了他手上不同寻常的力度,又叹了口气,继续顺毛:“不大后悔。可——”   他顿了顿,刻意卖了个话头,听到程渺连大气都不敢出,颇为满意的接上了自己的话:“可我觉得自己还是太吃亏。”   “程渺,我不是喜欢翻旧账的人,可既然你我都记起了过去那些事,那有些欠下的债,就不得不算一算了。”封霄阳的声音慢慢冷了下去,“我为你没了一条命、也亲手要了你的命一次,这就勉强算是扯平,可后来的那些事,就不能往平了算。”   “你进这极渊里找我,究竟是因为觉得亏欠我,还是依旧放不下我?”   程渺再次沉默。   许久之后,才低低的出了声:“……我说不好。或许是两者兼有,又或许只是骗着自己你还没有死,想进这极渊里让自己死心罢了。”   倒是挺实诚,就是实诚的封霄阳心里直冒火。   他真情实感的在心底问候了程渺的八辈子祖宗,本着不把自己气死不闭嘴的原则继续问:“那你现在看着我,最想干的事是什么?”   程渺沉默的时间更长了,直到封霄阳都不耐烦的咂起嘴来,才又出了声:“想将你带出极渊,你如今的样子太危险,不能没有肉身。”   封霄阳:“……”   他差点被气的再厥过去,直想揪着程渺的耳朵骂他个狗血淋头——小说里主角死里逃生、险境重逢,不都是要执手相看泪眼、互诉衷肠,再不济也要说上几句甜甜蜜蜜的情话,偏偏他家这位实诚的透顶,即便是暗示到了几乎要明示的地步,却依旧只会真情实感的建议他找一具肉身。   行吧,行吧。封霄阳气呼呼的这样想,反正程渺向来都是修真界中著名的一种木头,能进极渊来找他已经是很大的进步,看在他这么主动这么乖的份上,一些细枝末节的事似乎可以放到迟些时候再计较。   就是总有些憋屈,感觉程渺这态度根本不像是在对待一个心爱的人,而真像是对待他的师兄一样。   封霄阳本就烦,脑中一冒出这个念头就更烦了,打定主意要咬死那句当时放出的狠话不松口,先看程渺后续的表现再做决定。   程渺在封霄阳烦躁且憋闷的沉默中将他上上下下的检查了遍,确定他没有问题后便操控着极渊中的秽怨形成了一条向上的长路——这自然大大震惊了封霄阳。   待到知道程渺已经将这极渊中的秽怨全部炼化后,封霄阳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的说,出去后一定要让李致典和梧九杳都看看这铺天盖地的秽怨皆臣服于一人脚下的奇景。   程渺听见他絮絮叨叨的话后,眸色微不可查的暗了几分,低低的应了声“嗯”。   他没有告诉他,梧九杳伤到了本源,很有可能再也无法涅槃重生了。   程渺忘不掉自己按着那毫无反应的莲纹站在原地等了多久,就像他也忘不掉当自己摸出梧九杳后,封霄阳急急冲来的模样。   他师兄身边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只有他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程仙尊太不把那个爱恨对换的东西当回事了(摇头)   他以为只要自己装的好就可以掩饰住一切,可爱与不爱终究是有着区别的,封霄阳又是个对他极为了解的人……   浅浅点根蜡烛。   —— 第一百六十一章 秽怨灼心   他再不会允许,他的师兄从他身边逃开。   自程渺一夜杀绝了修真界上三派、拿血肉炼器后疯的跳了极渊,已又过了几十年了。   修士们虽都有着程渺已经疯了个彻底的共识,却全然没有料到他竟能疯到那样的地步、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来,一时间简直是闹的沸反盈天,偏偏程渺又跳了极渊,连寻仇都没处寻去。   可毕竟还有旁的东西能用来当替罪羊——在这一场浩劫中幸免于难的虚怀宗被恨屋及乌,一夜从修真界第一宗门跌到了泥里,若不是早早便锁了宗门,只怕连那门匾都能被人上山挑了去。   虚怀宗上剑修本就多,大多都是些认死理、一辈子都和剑过的,程渺掌事的那些年里山上便走了许多人,如今这血雨腥风卷过,更是没剩下了几个,还都是些一心向着自己宗门的老人、不愿这已有了万年历史的基业彻底凋敝了去。   人心聚散向来是个挺微妙的事,树倒猢狲散、朱楼起朱楼塌往往只是掌事者的一念之间,虚怀宗这修真界第一宗门,竟是极快的寥落了门庭。   虚怀宗失了势、上三派没了人,一时间修真界闹的沸反盈天,被托了代管之责的苍景曜在两界之间忙的连轴转,自暴自弃的挑起了几场试探性的战事,也没能将修真界之中的闹声压下来,反倒是引的修真界中那些经年的恩怨更为激化了几分,险些便要闹到彻底分离崩析的境地。   纵使是经验丰富的苍景曜,也被闹的一个头两个大,连那头冰雪般的银发也枯槁了几分。   可乱世毕竟最能造枭雄,修真界这些年里起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势力,其中势头最猛的,便是那从中州而起的百法门。   分明是个新兴的小门派,却在这几十年里广收人才、来者不拒,聚了不少连大宗门都难啃的硬骨头,还在众多门派看好戏的目光中将这些硬骨头都恩威并施的磨平了养顺了,喂成了自己手下的一条狗。   如此手段,不但让修士们为之惊讶,连苍景曜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他倒是并不把百法门那位神秘的门主当对手看,只是诚心诚意的想替修真界找个能理事的人——再这么不眠不休的在两界之间跑上几年,他苍景曜余下的半条龙身恐怕都要被磋磨了去。   程渺当年所做出的举动全是苍景曜没观测到的,如今界面的发展自然也都是他没法预料到的,把这三界的太平交给旁人多少还是有些不太妥当。   要是再出一个程渺那样的玩意要怎么办。   苍景曜是有着化神期修为、魔尊之位的人,却并不是个不死的怪物,他虽打心底里想修真界乱起来,却也知道眼前这无法预料的乱象并不是他所希望的。   他活了千万年,其实是不大愿意看见三界征战再起,生灵凋敝、凡间破碎到洪荒那时的。   凡人有着千万种不同寻常的活法,可比这死水一般的两界好玩多了。   所以他特意找了个机会,隐了身形跑到百法门盯了几个月的稍,而后一言难尽的回了魔界,继续骂骂咧咧、任劳任怨的在两界间奔波。   无他,只因为那百法门的神秘门主,也是个受了大罪的可怜人。   ……谁能想到,百法门的“百法”二字,居然是来自于百法偶啊!   谁又能想到,那门主搞出这样大的基业,竟也是和程渺一般,要复活一个人呢。   苍景曜看着陈凡那副心狠手辣的样子,浑身的龙鳞都要炸起来,觉得这位压根就是个活脱脱的程渺翻版,只不过没有程渺疯的那么厉害罢了。   烛龙大人好不容易借着沉眠休息了千年,连龙骨都松开了些,没料到醒来后还要面临这样的工作强度,差点要累的折了半条命去,就连失去了灵力维持、日日要在魂魄躯体尽数被撕开的痛苦中煎熬的甘乌见了他,也没法不感叹上一句,工作实在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东西。   是以苍景曜在收到程渺的消息、告知他自己已然从极渊中归来,要将那具寄在他那里的躯壳拿走时,活了千万年的烛龙大人差点喜极而泣,忙不迭的预备了冰棺车辇,就等着把这二位爷妥妥当当的接回来。   苍景曜的算盘打的啪啪响——程渺如今没法继续做他那仙尊,封霄阳却又没那么多顾虑,实在不行就让封霄阳坐了那魔尊的位子,他自己去修真界操持个宗门去,起码能让他从这无穷无尽的事务里脱出身来,再也不用带着魔兵打完修真界、再自己做了伪装去帮修士们修补结界了。   他揣着满心对于解脱的喜悦与激动去了极渊边缘,却在看见程渺的下一刻冷了面色:“你炼化了秽怨?”   程渺接过那具躯壳,看着封霄阳宛如沉眠般的模样柔了神色,冷声道:“是。”   苍景曜只觉得自己的头皮突突跳了起来——他猜到程渺能从这极渊中出来,定然是付出了不少代价的,却并没有猜到他竟然会如此胆大包天。   “那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就敢炼化?”他一双重瞳几乎要缩成道细线,都不需要靠近程渺,都能感受到那股自骨子里透出来的毛骨悚然,“……你炼化了多少?”   程渺神色淡淡,手指一动,便有一道秽怨自他手上冒出,像只活泼的小兽般缠绕在他指间:“全部。”   苍景曜:“……”   他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而后猛地转身,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飞奔而去。   苍景曜活了千万年,从来没对那极渊中的东西起过什么旁的念头,所念所想唯有将它们全部压制住,完全没有考虑过将它们全部炼化。   不是他胆小怯懦,是一种源于上古的、血脉中的意念一直在警告着他,那是三界间所有生灵的怨念污秽集合而成,并不是他能碰的东西——哪怕他曾经只差一步便能登上神位,也不可触碰。   那是更高更深、只属于创世主,或者说只属于神的领域。   此刻却被程渺炼化了。   去你娘的,这都是什么怪物?   烛龙大人敏锐的察觉到了危险,并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会让自己头顶一个“危”字的区域,决定默默旁观。   程渺并没有注意到苍景曜身上的不对劲,一刻心都放在了正围着那具躯壳转圈圈、看不出是喜欢还是厌恶的那团魂魄身上,有些忐忑不安的看着封霄阳的举动。   他做那具壳子时没感觉,真要派上用场时却觉得那具壳子上满都是纰漏满都是错处,几乎想将这具壳子也藏起来、再细细为自己的师兄备上一具身体来用了。   封霄阳绕了几圈,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喜怒,只是慢慢飘回了程渺的手上,低声道:“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得熟悉熟悉这具壳子。”   程渺这才松了口气,思索片刻后划开空间,将那具壳子放入了丹田之中,却不愿让封霄阳离了他的视线,索性依旧捧在手里带着。   他周身的灵戒灵器,早在跃入极渊之后全盘报废,丹田又是个私密无比的地方,并不常放什么东西进去。   是以当真是一穷二白、连在空间穿梭时都得拿灵力顶着乱流——程渺穷的只剩下这周身无穷无尽的灵力了。   但那些由他身上放出、黑的透不出光的玩意,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封霄阳没了四感,是一丝儿都没觉得不对劲,程渺却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   他如今的状态,像是将那极渊中无穷无尽的秽怨都融在了自己的身体里,灵力虽无穷无尽,却早不是当初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而变成了种诡异的没法形容的物事。   程渺微微皱眉,却又极快松开——不管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总归是对他全然服从的。   他二人花了不多时候,便找到了一处空间落下。   封霄阳依旧信赖着程渺,并未多问什么,只在程渺确认安全后点了点头,循着气息飘进了那具程渺为他早就备好了的壳子里。   他满心都是即将重获躯体的喜悦与对未来的计划,只在意识逐渐与躯体相融合的恍惚里,自心底里慢慢飘出了个极微弱的念头。   程渺是用做百法偶的法子为自己准备了这具壳子,必然要花费不少的血肉。   可……他为何从未听说过程渺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给他做出了这具壳子来呢。   况且,那个往日里连鬼母都要护、连一只作恶多端的狐妖都要好生超度一番的程渺,怎么会弄到那样多的血肉呢。   这些念头从产生到消亡都只在一念之间,封霄阳只恍惚了一瞬,便被成功融合后的倦意密密包围。   再醒转的时候,周身变的像是绑了铅般沉,连抬起根手指都变得费力无比。封霄阳正要出声,唇上却触到了个微凉的东西。   程渺略显沙哑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先吃了。你刚刚融合,魂魄或有不稳。”   封霄阳慢慢张口,将那微凉的东西吞了下去,却忘了如何吞咽,还是程渺帮忙顺气,才将那东西吞了下去。   他感受着那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尝试着牵引这股力量走了个小周天,这才缓缓出了声,却仍是有些艰涩的:“……程……”   “用莲纹说吧。”程渺轻轻叹了口气,虚掩了封霄阳的唇,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你才刚刚融合,熟悉躯体这事,还是慢慢来。”   封霄阳从善如流的改用了莲纹:“我的四感,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程渺拥着他的手微不可查的一抖:“不知道。或许过上几日,就能恢复了吧。”   他并不知道封霄阳那失却的四感是系统动的手脚,只以为这是炉鼎之体与冰鸱毒结合后所带来的后遗症,觉得只要封霄阳恢复了灵力,便也是能随之恢复的。   封霄阳如今心情好,对未来的期望也水涨船高了起来,少见的没有发表消极言论,而是就着程渺的话说了下去:“那也不错……你说李致典那小子来了修真界,也不知道长成了个什么样子,待我恢复了视觉,必然要去看看他……”   “还要去看看木溪,看看之前凡间七年里救下的那些凡人……”   程渺听着他欢快的叽叽喳喳,眸中晦暗不明,扫过满屋横七竖八的断肢残躯,手指轻柔的拭去封霄阳唇边的一丝血迹,声音仍是温柔低缓的:“好,都随你。”   作者有话说:   程逸轩,你改悔罢(摇头)   炼化秽怨是有代价的,就像封霄阳这具新造出的躯体,也有代价一样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再聘狸奴   木溪:老大你快跑,这是个变态啊啊啊啊qvq   封霄阳五感没了多半,如今只有听觉与隐隐约约的触觉,又换了具壳子,怎么用怎么不顺手,做些从前做管了的事时总有些磕磕绊绊。   他偏偏又是个闲不住的,从前伤的只能坐轮椅的时候都要身残志坚的推着轮椅出去透透气,现在又是从极渊中刚刚脱出、对外界所有事都好奇的很,常常听见什么异常的动静都会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跌在榻下摔的呲牙咧嘴。   能感受到疼,也算是好事——封霄阳再次在自己慢慢摸索着趴回榻上时这样想——好歹也是个触觉即将回归的预兆嘛。   程渺这些日子虽都陪在他身边,却总有不在他周围候着的时候。封霄阳嫌他管的太细,有些太过谨慎自己了些,便会竖着耳朵仔细着程渺的动静,待到程渺离开后大大咧咧的做点看在程渺眼里万分惊险的事。   比如摸着周围的陈设走到厨房,并试图用着极为娴熟的姿势炸掉炉灶什么的。   程渺带他回了逍遥门——这是封霄阳在与自己的壳子融合后第一件从他口中得知的事。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封霄阳赶忙掀了被子盖在身上,装出个乖顺无比的样子,循着声音对上程渺来的方向,露出个八颗牙的实诚笑脸,浑身上下都透着乖巧。   程渺看看他落在了地上的发带,再看看榻上乱作一团的锦被,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封霄阳那张乖巧温顺的脸上,及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师兄,你若是有什么事要做,可以提前同我说的。”他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旁,替封霄阳将卷作一团的被子拉平了,抬手理顺他乱作一团的头发,恳切又无奈的这样讲。   封霄阳有些尴尬的咳了声,愤愤不平道:“我其实已经恢复了不少,没有必要让你一直这样照顾着……”   说完像是要证明般伸手去摸那药碗,却差点连药碗也打翻在地上,好在是程渺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他又叹了口气,一边细致体贴的将汤药喂到封霄阳口中,一边带着些促狭笑意出了声:“没必要?嗯?”   封霄阳在死鸭子嘴硬继续丢脸和就事论事就地开摆里犹豫了片刻,果断选择了后者:“唉其实被人照顾着也确实挺好的,这种待遇我享受还来不及呢。”   一碗汤药喝完,封霄阳靠在榻边打了个哈欠,又有些昏昏沉沉的。   他是近来才融合的躯体,多少会有些不大适应,每天都困的厉害,喝完那汤药之后尤甚。   封霄阳并没有多想,只觉得是最为常见的饭后困,哈欠连天的跟程渺唠了几句家常,便歪在榻上睡了个人事不省。   程渺自进了这屋来,目光便一直定在封霄阳身上,直到封霄阳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下来、明显是睡着了,这才收拾了东西、将自己设下的结界加固一番,尽量不出声的出了门去。   他确然是带封霄阳回了逍遥门没错,却并不是从前那个逍遥门。   从前的那个逍遥门,早已被当年发泄怒火的修士们毁了个干净,如今的这个“逍遥门”,是程渺在封霄阳与躯体融合的那段时间,亲力亲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可毕竟已过了百余年,沧海桑田,逍遥门山下那座小城早已不再,就连曾经的逍遥门也成了断壁残垣,只有来往的闲杂人等会在此地歇一歇脚。   程渺记性不错,将整个逍遥门恢复了多半,却毕竟不是神,无法做到连那些封霄阳刻下的、犄角旮旯的零碎话都全部恢复,却足够骗过一个五感没了三个半的他师兄了。   他足尖轻点,飞在半空中又加固了一遍设在逍遥门周围的结界,看着那木屋竹林都慢慢消失在空气中,这才转身离开。   那汤药里的东西,足够封霄阳睡到明天中午,而这段时间,已足够程渺去再寻回下一碗汤药的材料来了。   他的灵戒成了灰,又没法回虚怀宗上去再取些来,只得靠自己去寻些灵草灵物,带回来连哄带骗的喂给封霄阳。   封霄阳如今虽与那具壳子融合的极为完美,魂魄却终究是个破碎不堪的,虽不知被什么东西密密箍在了一起,程渺却总担心着他这魂魄有一天会再次破碎。   况且,他如今虽有了个能修到化神期的壳子,内中却是一丝儿灵力也没有,甚至连金丹都未成、丹田也未辟,要用无数的灵丹妙药、天地灵气,慢慢填上去。   要恢复境界,最稳妥也最快的方法,自然是让程渺与封霄阳双修——可这偏偏是程渺如今最不能选的。   他身上的爱恨仍是畸形的,没寻回他师兄来时还好,如今每日看着封霄阳那副浑不设防的样子,周身简直像是有着一团由愤恨组成的毒火在烧,每一刻都恨不得亲手拧断封霄阳的脖颈。   平日里他还能靠着自我压制与出来寻药的机会自我调解,若真滚到了一张床上,还不知他会做出多么离谱的事来。   那爱恨对换的草药有多毒,程渺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个清醒的认知。   他感受着满心刻骨的恨意,不由得微微一叹,身形化作一团流光,向着远处飞去。   却不知,有一道隐藏了许久的身形,在他离去后突然动了身,姿态诡异的扭曲着进了逍遥门。   ——   “嗷!!!”   一道尖锐至极的惨叫声自封霄阳耳旁响起,即便是身处睡梦之中,他也实在是被吓得够呛,好悬没将一颗心从胸腔里蹦出来。   那道惨叫声逐渐变成了低低的泣音,封霄阳极力想睁开眼,看看这扰他清梦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眼皮却似有千斤重,怎么也没法从梦里挣扎出来。   越是没法挣扎出来,封霄阳越是着急、越是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生生将自己挣出了一身的冷汗,终是硬将自己从梦里拔了出来。   他的脑袋依旧是昏沉的,耳旁那道哭声却是清晰了不少,哑着嗓子出了声:“……什么人?”   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呢。   那道哭声猛然顿了顿,转化为一个压制不住的嗝,紧接着便有一双比常人温度更高些的爪子扒上了封霄阳垂在一旁的手,传来道带着哭音儿的声音:“老大……”   封霄阳吃力的想了会,最后从那毛茸茸的触感里分辨出了身旁这个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是……木溪?”   木溪在他手上蹭了蹭,呜呜咽咽的哭的更狠了,下意识便要拿尾巴缠住封霄阳那只比起从前来减了不少肉的手,却在看见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尾巴时止住了自己的举动。   她只是察觉了此处的异常,想来这封霄阳曾经生活过七年、后来又被强行毁去的地方看上一眼,却没料到竟看见了强横无比的结界,更没有想到结界之后竟是那个据传已经死去百年的人。   一时间大喜大悲尽聚于心,木溪哭的止不住,不断在心底唾弃着自己的没用——怎么在凡间呆了这么多年,碰上紧要时候还是说不出句连贯的话来,甚至都不如从前那时候与梧九杳斗嘴时能言善辩了呢。   “莫哭了。”封霄阳本就晕着,被她这哭声一吵,更是晕的厉害了,试了好几次才撑起身来,却没法谴责,只好用着有些哑的嗓子安抚这只哭的直打嗝的小猫儿,“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不必再哭了,你老大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他说这话却是不大心虚——虽然当初的确是本着骗她的心思说自己还会回来,也揣着必死的决心去了,可他现在毕竟是活着到了木溪的面前,也不能算是食言。   木溪低低的“嗯”了声,勉强压下眼泪,跃上软榻,将封霄阳如今的状态尽收眼底,低声道:“老大的四感、嗝、仍是没有恢复么。”   “估计还得些时候。”封霄阳摸索了好几次才摸到木溪那柔软光滑的皮毛,在心底喟叹一声,凭着肌肉记忆极为纯熟的摸了几把,“一别百余年,也不知你现在长成了个什么样子……”   木溪眯着眼睛翻了个身,藏起那条被阵法炸的血肉模糊的尾巴,让封霄阳能揉到它柔软的肚皮:“我、嗝、我是灵兽,不会有特别多变化的。”   她藏了半句话没有说——倒是这逍遥门,比起她百年前来时,已变化了不少。   木溪兽虽在凡间之中,却毕竟是个实力不俗的灵兽,对修真界间的事知道不少,也自然听说了封霄阳身死、程渺疯魔,一日灭了修真界上三派又跳了极渊的事。   还在这百年里,慢慢知道了些封霄阳与程渺之间的旧事。   她忧心了许多年,看见封霄阳时心中有无数疑虑,迫不及待的要问出口,可真到了这要吐字出来的时候,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封霄阳如今就在这里,全须全尾的。看那阵法的路数,怕也是程渺布下的。   这两个人经了三世的蹉跎与百年煎熬最终走到了一处,木溪自然是该祝福的。   她望着封霄阳无神的眸子与如从前一般的懒散笑容,轻声道:“老大……你受的苦,该是到头了吧。”   封霄阳闻声一愣,笑着答她:“差不多吧。”   闻鹤才已然身死、李致典的残魂也随之消失,程渺还守在他身边,两人都恢复了从前的全部记忆。   封霄阳左想右想,也不觉得眼前这样的状况,还能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木溪却比他知道的更多,想及曾听闻过的程渺一夜剑斩上三派一事,极快的划过一缕忧虑,翻了个身望着封霄阳那张带了笑意的脸,忧心道:“可老大,木溪总觉得程渺现在……”   话音尚未落地,便被剑气锐响打断——大门被猛然轰开,一道剑气直飚而出,在木溪的瞳孔中不断放大,最终定在她眼前半寸处,带起的锐气直直切断了她的几根胡须!   木溪几乎是瞬间便炸了毛,喉间下意识发出了危险的低吼声,瞳孔缩成一道细线,望着自门外走来的程渺,满眼警惕。   灵兽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很危险,非常危险!   他恐怕,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程渺了。   程渺急促的喘息着,目光定在那只趴在封霄阳腿上的黑猫身上,眸色越来越冷,几乎泛起了近似疯狂的杀意,周身剑气不断吞吐,那道已到了木溪眼前的剑气更是不时冒出几股能将人魂魄冻透的彻骨寒意。   封霄阳却并未察觉到这一人一兽之间的剑拔弩张,带着笑意冲程渺的方向挥了挥手:“你回来了?倒挺巧的,我前些日子才说想见木溪,今天便见到了。快将你那剑气收一收吧,冻得我都能感觉到了。”   程渺扫过炸毛呲牙的木溪,明白她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眸色瞬间更冷,声音却仍是温柔的:“好。”   可那道锐利无比的剑光,依旧抵在木溪的脖颈上,甚至又近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   程渺:怎么杀掉一只看上去是猫的豹妖最快,在线等,急。   ——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迷雾窥破   那个如狗般趴伏在地上的人,是他好生养育了多年的徒弟。   封霄阳的头仍昏沉的紧,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程渺话语中那几乎要掩饰不住的杀意,将炸了毛的木溪往一边推了推,转了身子要下榻:“既是木溪来了,那我再呆在榻上总归有些不大好……程渺,今日天气如何?我想出门看看。”   常年呆在这软榻上,他一身骨头都要躺松垮了去,病歪歪的想着就晦气。   程渺眸色一暗,看着炸了毛的木溪,满心的戾气与莫名的杀意,有意想诓他师兄说外间狂风骤雨,却是硬生生忍住了,黑着脸搬了藤椅,将封霄阳半扶半抱的带到了院中。   同时不忘将那道抵在木溪颈间的剑气化作了一个项圈似的玩意,箍在它颈上,并冷冷扫了它一眼。   是个日头晴好的天色,封霄阳本就昏昏沉沉的,被午后暖阳一晒,更是下一刻便要睡过去的困。   他却还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时候,打了个哈欠,挑起个话头来,有意借着聊天解乏:“木溪,你这些年在凡间过的如何?”   这话刚一出口,木溪甚至还没想好该从哪里说,脖上那道由剑气化作的项圈便是猛地一紧,抬起头来正正对上了程渺那双充斥着杀意、黑的几不透光的墨眸。   同时,心中也响起了一道声音——“我无意让师兄知道我曾为他做过的那些事,你该是明白自己能说什么的。”   木溪闻声一颤,被那浓重无比的杀意压的差点窒息,望向程渺的眸中却并无恐惧,而是充满了愤怒与不解:“你都做了什么?”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程渺慢慢皱起了眉,手指微动,又是一道剑光窜出,“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   封霄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的回答,不由得有些奇怪的挑了挑眉:“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程渺眸色更冷,周身的剑光又多了几道。   木溪颈间猛然一痛,暗暗咬了牙,眸中惊疑不定,望着明显与之前相去甚远的程渺,几乎是瞬间便想起了那些传闻。   听说他疯了,听说他一夜灭了上三派,还听说他练了邪法……   她虽是镇国灵兽,不得私自离开,却始终与梧九杳保持着联络,百年前梧九杳为保护封霄阳涅槃后,与她联络的对象就换成了李致典。   而李致典与她的联系,已经断了几十年了。   木溪当时只以为是修真界与凡界之间的界面阻隔,如今细细想来,那联系断绝的时间,似乎正是几十年前、传闻中程渺发疯的时候。   她不愿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处,可看着眼前这个虽依旧如平常一般俊逸出尘、神情气质却无一不像个魔人的程渺,又怎么能不多想?   李致典联系断绝、梧九杳又迟迟没有涅槃……木溪望着程渺那双盈满杀意的眸子,头一次真正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无尽的恐惧,不过片刻,便又沁了一身冷汗出来。   程渺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人,木溪本是怎么都不会怀疑他的。   却偏偏是这个看着她长大的人,正用着冰冷锐利无比、只差一点便能戳入她皮肤中的剑气,抵在她的喉管上。   木溪心中大乱,却也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自己先慌了阵脚,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带着些无奈意味的出了声:“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百余年间,虽不够我将境界再升上一层,却也够凡间天地轮转、沧海桑田的换上一遭了。”   封霄阳闻声笑起:“看来你在这百年里,倒是见了不少东西,比当初在灵兽峰呆的那些年长进多了。”   “如果有可能,我还真不希望有什么长进……”木溪一颗心仍是砰砰跳个不停,看着那个恶鬼般的程渺,闻言也只有苦笑,“老大还记得那趁乱坐了帝位、铁血手段的陈沛岚么?”   “那个一见面就拿绣球砸我的小丫头?”封霄阳也想起了那个英武剽悍的女子,“她确然是个该做帝王的料子。”   木溪轻轻摇了摇头:“却不是个能坐稳帝位的人。她死了,死在老大你死后的第九年……此间界面中的帝王,已然不是陈姓了。”   封霄阳微微一怔:“死了?怎么可能?”   他仍记得那日陈沛岚银枪红马、一骑当千的模样,也记得她那为人称道的好手段,还记得前世中那些有关她主掌了李致典后宫后,与旁的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思绪仍留在她大气雍容、气度不凡的模样上,怎的突然就死了呢。   “女子为帝,终究不是许多人眼中的天命正统。”木溪眸色一暗,似是回想起了许多难以回望的过去,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况且,清虚派也在这些年里明里暗里的使了不少绊子……而这个时候的此间,已经没有老大了。”   她藏了半句话没敢说,封霄阳却听懂了——他进了极渊,程渺又坐了仙尊的位子,鞭长莫及,偏偏那个最爱管闲事的小师叔此时没了修为、被丢进了连程渺都寻不见的偏僻凡间。   凡人与修士之间,本就有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清虚派会借机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先是瘟疫四起、再是各种各样的天灾……仔细想来,沛岚在位的这九年,竟没有一年是安生的。”   木溪垂了眸,透过那道锐利无比的剑光,看向爪上系着的、一道已磨的有些破旧的红绳,声音低的像是小猫的呼噜声:“我虽是镇国灵兽,却并没有那样通天的本事,保住一方安稳已是用了全力,没法保下沛岚想保的那万千黎民百姓。”   陈沛岚生着一双格外好看的杏眼,里面永远是燃烧着生机的,像是只傲立于天地之间的火凰,有着度天下度众生的志向,却终究没有那样的命数。   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王朝的气数很快便尽了。   “城……城陷的那天,我问过沛岚,要不要同我一起走。我虽保不了万世太平,却还是能保住她的。”木溪的声音极淡,却能听出掩饰不住的痛色,“她却说,这是她的命,而后着了盛装,在我身边饮了毒酒。”   镇国灵兽背着她早已亡故的君主杀红了眼,却没法止住敌国凌厉无比的攻势,更没法阻止那后山寺庙里敲响的、代表着一个王朝破灭的悠悠钟声。   可这一切不可为外人道的艰辛险阻,在史官笔下,也只是几个年号、一句简单的“牝鸡司晨”。   木溪吸了吸鼻子,望着手上那道红绳,低声道:“老大你……进了极渊的事,我是知道的,我也是去找过的。可……”   可她最后还是回了这凡间、守在那个人身边,甚至在她死后,又在这凡间呆了百余年。   封霄阳向来是个极聪明的人,怎么能听不懂木溪的意思?   木溪自觉惭愧,他倒是并不觉得她亏欠了自己什么,柔声道:“那你想做的事、想等的人,都到了么?”   能有个挂念在心的人,是好事。   “我曾想过自己再造出个王朝来,可确然没有那样的本事,现今坐在皇位上那个,也还做的不错。”木溪叹了口气出来,“能护住她要护的黎民百姓,已是我这个不称职的镇国灵兽,莫大的福气了。最重要的还是那清……”   话音戛然而止,封霄阳正听在兴头上,不免出声询问:“什么清?”   程渺眼神如刀,木溪喉间骤然一紧,几乎是瞬间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强行将“那清虚派被灭了门”扭转成“那清朗天下的人,已比当年沛岚在位时多了不少”,才勉强渡过这危机来。   封霄阳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却只以为是木溪动了真情,不免微微一叹:“陈沛岚呢?你可曾寻过她的转世?”   他能看出木溪与陈沛岚之间是有着情意的,打心底里希望这一对苦命鸳鸯能转世再续上前世那未尽的缘分。   “我寻过,也寻见了。”木溪有些怅然的轻笑一声,“可凡人进了轮回,便是前尘皆忘、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性格脾气也变了副模样……那并不再是从前的沛岚了。”   妖这东西,最忌爱上个凡人。   只因一个能将千年时光虚度,而另一个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几十年岁月。   轮回路走上一遭、孟婆汤送下一碗,再深的情意也会随了水流去,凡人总是健忘善变的,只有妖傻傻的失了心,被一道孽缘拴死,纵然未来还有着无数个千年万年,也只想溺死在那记忆中的几十年岁里。   “你不想让她恢复前世的记忆么?”   木溪摇了摇头:“她是凡人,该有许多不同的年岁、该爱上形形色色的人,经历各式各样的人生……我不敢自私。老大准我继续守着她、让我再看上她些日子便够了。妖的一生长的很,没准哪一天我就忘了呢。”   她二人之间,哪个是过客、哪个又在漫长的时光里驻了足,实在是说不清楚。   封霄阳听明了木溪口中的话语,想及多年前那个因爱成痴、一手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公狐狸精,又是一叹。   这情爱一事,实在是能让人穿肠破肚的毒,妖这一族又向来专情痴情的很,大多都会落得个凄凄惨惨的下场。   他终究不是局中人,没法替旁人决断:“你不欠我的。既是想守着,便继续守着吧,若想找人说说话来,再来找我便好。”   木溪听了他这句,眼中慢慢的盈了泪,含泪低低说了声“好”,又道:“老大日后便住在这逍遥门中了?还是说日后要回到那修真界或是魔界去?”   “还说不好呢。”封霄阳笑了笑,循着呼吸声握住身旁程渺的手,“我想等再恢复些,在这凡间走走。活了这么多年,还没过过一天清闲日子呢,也该享受享受生活了。”   程渺垂眸,看着他少见的有了些鲜活气色的脸,眸色微动,低低的应了声好。   想在这凡间多呆些时候也不错……只要他的师兄永远不接触那些与修真界有关的东西,他就能永远的将那些不能与封霄阳说的事瞒下去,永远不用面对封霄阳得知真相后的模样。   他明白纸包不住火,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总有一天会败露,心底后悔与惶恐交织,明知道早说出来一日便能早一日解决,却打心底里担忧着封霄阳可能的反应。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程渺实在是怕极了自己师兄在得知那些事后对他说出如当初一般、冷漠到了极致的话来,也怕极了封霄阳自那万丈红尘里脱出身来,只留下他一个人还在原地。   程渺看的明白。两人之间,封霄阳从来都是这段感情中的主导者,是他先沉溺、是他先起意,可若是到了那必要的时候,他绝对又是最快抽身的那个。   正如从前为他赴死、百年前又遣他去采冰花一般,做下精细妥帖的算计,而后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   他不是不爱,只是将自己的爱意看的太轻、又将旁人的意在心中放的太重,总要营造出一副自己理智清醒无比、并不把情爱当回事的假象,骗着骗着,自己也就信了。   却总是难受着、憋屈着,也痛苦着的。   他的师兄,其实是很渴望身旁有一个踢不走踹不开的人陪着赖着、在他每一次要脱身离开时赶上来,握紧了他的手不撒开的。   可那份等着他追上来的容忍与纵容,全都是因为封霄阳还爱着、还在意着他。   程渺又正是因为知道他的师兄依旧爱着他,才更不敢将那些自己做过的事都讲出来。   他不敢去猜封霄阳对他的容忍度还有多少,更不敢去赌封霄阳对他的爱能经得起多少消磨,他怕极了这份由封霄阳赐予的爱意再被他毫不留情的收回去,所以只好继续瞒着、继续憋着。   他二人之间的情意,永远是不太对等的。   程渺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几段孽缘,对象全是眼前这个人,还几乎全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并不知道该怎么去正儿八经的谈一场恋爱,因而经常犯傻,好在他师兄实在对他纵容过了度,愣是没折腾出什么事来。   这就让程渺更不敢赌——一个人爱的越是毫无保留,越是愿意将什么东西都交给你,就越会让人觉得不安。   他师兄不要那魔尊的位子、不要秘宝灵药,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活的懒散又随意,仿佛什么东西都不往心里放,无论是爱还是恨,都能放下的彻底。   那么,他对程渺的情意,是否也能在某一日的权衡里,被轻轻放下呢。   程渺怕极了封霄阳不爱他,便不得不瞒。   哪怕知道瞒的越久,所带来的后果便越糟糕,也是一样。   木溪脖颈上仍箍着那道要命的环,看看眸中晦暗不明、周身充满了诡异的黑色灵力的程渺,又看看毫无所知、满心满眼全是程渺的封霄阳,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世间诸事,永远是局外人看的最分明。   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有心想提醒封霄阳,却也知道程渺必然不会让她有什么出声的机会,便状若平常的同封霄阳道了别,临走时于心不忍,同程渺传了句话过去:“程渺,我不知你究竟都做了什么,却能猜出大部分。”   “老大他……总会猜出来几分的。你若是真心待他,便早早说明了罢。”   “萧予圭命苦,你是他最在意的人,莫要伤了他的心。”   程渺神色不变,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中,只微微动了手指,将那道箍在木溪颈间的剑光解了。   木溪颈间已被割出了细细一道血痕,有些复杂的下了山,回望上去,便看见那逍遥门上曾经的灵气已变成了诡异无比的黑色,张牙舞爪的狰狞着。   仿佛是什么提前昭示出的、不大祥和的征兆。   这二人之间,还有劫要过。   ——   程渺自那日起,便不再让封霄阳继续呆在逍遥门中,连出门寻药的时候,也带上了他一起。   封霄阳以为他是放宽了对自己的管制,却意识到程渺实际上是管的更多了——他简直恨不得整日都贴在自己身边,只要封霄阳醒来,便能感受到那只一直握着自己的手的热度。   他有些莫名其妙,主动问过程渺,却被他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只得将所有的缘由都挂在了自己刚刚醒来、程渺没有什么安全感上,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对待程渺的态度越发温柔起来。   谁知这竟像是触动了程渺心中的什么开关,先前的程渺只是总要牵着他一只手,如今的程渺像是恨不得封霄阳长在他身上一般,无论是要去干什么都要抱着。   封霄阳觉得,两个大男人之间即便是情深义重,也不该这样连体婴似的腻歪,极不配合,总要从程渺怀里挣出来下地走走,表现出自己的强硬与气概来。   虽然总是失败,而后气呼呼的被程渺继续抱入怀中,死鸭子嘴硬的说下次一定能行。   封霄阳屡战屡败,最后终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憋屈无比的接受了他现在只能被人抱着行动的事实,并打定心思,等自己完全恢复后一定要锁了程渺的灵力,也照着这样的章程来上一遭,让这位没皮没脸的仙尊明白被一个大男人抱着招摇过市,究竟是件多么令人羞窘的事。   他的触觉已回来了多半,又是个正常无比的男人,被抱在程渺怀里不多时候就口干舌燥的厉害,非要做点什么事去去火不可。   可程渺偏偏跟那玩意不行了一样,怎么撩拨都不起劲儿——封霄阳将自己这三辈子的浑身解数都使了出去,甚至还忍着羞耻心将程渺的名头昵称挨个喊了遍,程渺的气息却只是稍微有了些不稳,完全没有任何想来上一发的感觉,甚至还握紧了他胡作非为的两只手,哑着嗓子说了声“别闹”。   趴在他身上、衣冠不整,某个地方甚至已经起了反应的封霄阳差点被这句“别闹”气的直接厥过去。   他是看不见,却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应当是极为狼狈又招人的,程渺又不是瞎子,怎么就偏偏忍住了?   这样的事在近些日子也并不是头一遭了。   自他们下了逍遥门、在这凡间晃荡,封霄阳便来了些精神,总想同程渺再做上几次那过去常做的事,可大多都是他手段百出、程渺岿然不动,最后丧气而归。   他与程渺贴的极近,能察觉到那个被刻意磨蹭着的东西确实没有任何动静,在懊恼与欲求不满的愤懑里也不由得生出了些怀疑——不会真是从极渊里带出来的什么后遗症,程渺的那玩意真不顶用了吧?!   封霄阳悚然一惊,神色瞬间一肃,使了个巧劲儿将程渺的手挣开,游鱼入水般钻了下去,决定使用一些物理办法,先试试再看。   要是还不顶用就剁了吧,封霄阳有些麻木的在心中想,反正程渺不行了他又不是不行,以后干脆换他来算了。   程渺忍的辛苦,察觉到封霄阳的动静后低低喘了下,下意识要推拒,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浑身抑制不住的颤起来。   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动手也动口,封霄阳不是君子,察觉到上手没什么用后果断上了个别的。   程渺的手已扣上了他的肩,只要一使力便能将封霄阳推到一边去、打断他的动作,却是丝毫使不出力,难以抑制的打着颤,哑声道:“放开……”   封霄阳闷闷的笑了声,程渺极为微妙的感受到了些颤动,不由得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自知大势已去,勉力抑制住急促失衡的呼吸,在屋子里布下几道隔音阵法。   这只是一间凡间的客栈,隔音并不多好,恐怕经不起他们这么折腾。   凌乱的呼吸声持续了许久,最后终结于一声似怒似喘、充满了忍耐与压抑,哑的不行的“师兄”里。   “你这不是挺行的嘛……”封霄阳直起身子,两手撑在程渺腿上,声音里带了些调笑意味,“我还以为要我忍痛上阵呢。”   他向前坐了坐,挑眉:“程小渺,我的建议是及时把握机会。”   这样都不做,还不如剁了去。   程渺的呼吸声,骤然又乱了。   封霄阳只觉得那双扣在他肩上的手猛然施力,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被压在了程渺身下,腰间更是扣上了双不断颤抖着、温度灼人的手。   程渺喘的很急,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下一刻便要抑制不住的暴动一般,封霄阳也这样以为,在起初下意识的僵硬后便放松了身子,做好了任他施为的准备。   他迎来的,却是一个狂放激烈的吻,激烈到仿佛要连呼吸都吞没。   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一处,本该是个很旖旎的情态,程渺却又紧紧的绷着身子,两只手撑在封霄阳头顶,除去唇舌,其余的地方都是僵直且冷硬的。   封霄阳被亲的有些发晕,下意识勾住了程渺的脖颈,直到程渺离开,依然有些回不过神来,整个人直发软。   他恢复触感没多久,正是敏感的时候,许久才回过神,却猛然意识到程渺并没有如他所愿的做些更进一步的事,而是扯了条锦被将他包成了个圆滚滚的毛毛虫、自己却不知去了哪里。   某个地方还精神着的封霄阳:“……”   这叫什么事?自己爽了就不管他是吧?   他咬牙切齿的骂了句娘,知道程渺必然不会离开他太远索性扯了嗓子骂:“程渺!你那玩意要是不顶用就早早剁了!下次换我来!!”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丰富多彩的骂句,充分表达了某位前魔尊大人欲求不满的心理活动。   程渺沉默的冲了冷水,听见这一连串的骂声,头顿时一个有了两个大。   他不敢让封霄阳也同他一样解决,站在原地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见封霄阳的骂声止了才敢走过去解开那裹的结实的锦被。   封霄阳再怎么有兴致,被他这么来上一遭,也没了精神。   他奄奄一息的由着程渺折腾,感受着他身上透来的阵阵冷气,冷笑一声:“真行啊程渺,冲冷水都比跟我上/床好是吧。”   程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得沉默着将封霄阳那扯的一塌糊涂的衣服收拾齐整,端了杯水来递到他手里:“漱……漱漱口。”   封霄阳有气无力的扯了扯嘴角,抱着那杯热水愣了许久的神,直到那杯热水凉了大半才慢慢有了动作。   他几乎是呆滞着将那杯凉了大半的水喝了下去,把杯子砸到了程渺脸上,面无表情的往榻上一躺,背对着程渺,将被子拉过了自己的脑袋。   程渺拿着那个命途多舛的杯子,有些无所适从的愣了会,默默将那些掉在地上的衣物都拿去外间洗了,回房后看见封霄阳仍是那副浑身上下写着“我不高兴不要理我”的模样,不免有些担心,索性眼一闭牙一咬豁了出去:“师兄,你在想什么?”   “想阉了你需要多大的东西放。”封霄阳的声音似乎是从牙齿间挤出来的,“霜落呢?主刀匠还是得挑个认识的比较好。”   某处一凉的程渺:“……”   他默默的转了身,少见的没有要求封霄阳跟着,出门找药去。   封霄阳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感受着自己那并没有消减下去的热度,愤愤的开始自给自足。   而后在事后的贤者时间里沉默的擦着手,笑中带泪的感叹。   难怪有人说找了剑修结婚就是守活寡呢,都结了婚、道侣就在身边还得自己手动解决生理问题,这可比守寡难捱多了。   ——   那日之后,封霄阳便像是失去了那些世俗的欲望,再也没有提过要再进一步的事,即便听了程渺耐心无比、细致妥帖的解释后也只是淡淡的“哦”了声。   ……谁要听自己道侣义正言辞的解释为什么不做那档子事啊。   程渺不明就里,看着对那事彻底淡薄了的封霄阳,暗暗松了口气。   若是封霄阳继续缠磨下去,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坚守本心、不做出那过分的事来。   他心中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要他将眼前的人囚禁起来、关进只有他一人能知的地方,那些阴暗无比的欲/念更是在其中汹涌,程渺怕自己稍一失控,就会做出对封霄阳不利的事。   他当日拼尽了全力抑制,却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在封霄阳身上添了不少青紫,每每看见,都内疚后悔的很。   或许封霄阳可能全不在意这些,但程渺没法不去在意。   他实在是怕极了自己会像百年前一般,被心中无尽的、扭曲的恨意吞没,再亲手将他的师兄送进了死地里去。   这样的担忧甚至影响到了他与封霄阳的日常相处——程渺即便是在夜里,也是睁着眼、一丝都不敢睡的,望着怀里睡的安静的师兄,只觉得不像是抱着一个心爱的人,而是在抱着一具随时可能因为他的失误而再次消失的尸体。   他的担忧实在是过了度,完全没有注意到封霄阳这些日子里越发诡异和鬼鬼祟祟的举动。   封霄阳经过了无数次测量与计算,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程渺没了兴致,那日后换他在上面似乎也可以——前魔尊大人脑中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理论储备和阅读经验,只等有一天付诸实施、亲身上阵一遭。   只可惜现在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孱弱了些……虽然封霄阳有把握在没有视觉的情况下找准地方完成整个过程,却仍是觉得,还是等自己再恢复些时候再动手。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却是彼此相安无事了两个月,走走停停的将凡间走了遭。   他们去看了那曾经埋着清凝与地宫的乱坟岗、去看了已然改名换姓的张家大宅,又去了趟常家的拍卖场。   而后在李家旧址驻足,循着记忆找到了凌轩曾经生活过百年的门派,甚至连两人最后分别的地方,都从一片长的比人还高的草里寻了出来。   封霄阳摸着那些早已枯朽了的桃花树,心中满是慨叹。   他很庆幸,自己不是萧扬,程渺也不是凌轩。他们虽有生离死别,却没有那样痛彻心扉的结局,而是有着能够到达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未来。   真就像封霄阳在那极渊中编出的无数故事,虽过程各式各样,却都有着一个统一的结局——仙尊和魔尊历尽千帆,渡过无数的艰难险阻,最后还是决定此生相守。   他们去了那棵三生树下,那棵可怜的树已经生出了灵智,远远一看见封霄阳这座瘟神就开始浑身发抖,若不是修行尚浅不能将自己从土里拔/出/来,只怕都能扛着满树的红布跑了路。   封霄阳听着无数树叶簌簌而落的声响,有些好笑的拍了拍那棵树:“怎么?我又不是来寻仇的,我只是得偿所愿,来还愿罢了。”   他本存了安慰的心思,谁知那棵树竟是抖的更狠了,即便是还有三感未恢复的封霄阳,也能察觉到它的惶恐与恐惧来。   “不要我还愿?”封霄阳有些讶然的挑了眉,“你说……这段缘,是送给我的?”   类似三生树这样的生灵,其实是很在乎凡人的香火与供奉的。只有得到了愿力,才能在修为上更进一层,而以封霄阳这个层级的人,还了这份立了千年的愿,三生树或许便能跨过百年修行、一举化形了。   这样让人几乎无法拒绝的好处,却是被它毫不留余地的拒绝了。   三生树拼命点头,将头顶上的树杈子都要摇断了去——开玩笑,程渺周身的寒气几乎都能化成实质,它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要前魔尊还这一份愿啊。   它是愿力化灵,最能感受到一个人身上的各样机缘,如今的程渺在它眼里,几乎是凝成了团看不清的墨色,周身一道机缘都没有,连这个界面的天道,似乎都畏惧着他一般。   三生树不让封霄阳还愿,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自己。   程渺如今明显已经不能算是个这三界之中的玩意了,若它真贪心不足的承了封霄阳还的、与程渺有着不少牵连的愿,那会变成什么东西?   封霄阳在它这里,其实一共许过两个愿,还是彼此冲突的——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失忆的封霄阳非要将那条红布非要捆在它身上时,它抖的那么厉害的原因。   “让他再记不得我这个师兄”和“望日后诸事顺遂”这两样事,在封霄阳身上,根本就是冲突的。   三生树连这愿望都不敢接,顶着个红布都要抖,哪里敢承他还的愿?   它都快哭出来了,只盼着这二位大神赶紧走,不要可着它一棵树薅。   天底下那么多三生树,怎么就偏偏挑上了它呢?   好在封霄阳也并不是个喜欢强求的人,见它的确是不大愿意,便也放弃了还愿的心思,笑道:“我一共在你这里下了两个愿,却都应验了……不必妄自菲薄。”   眼见着程渺脸色越来越黑的三生树:“……”   我哪里敢灵验,我恨不得我自己从来没灵验过。   封霄阳拜别了瑟瑟发抖的三生树,又与程渺一同走了不少地方。   他脑中有李致典前世的记忆,索性将那些原本只属于李致典的秘境挑了几个闯。   反正他有程渺这个bug级别的人在身边,不愁打不过那些秘境中的东西。   封霄阳玩闯关游戏玩的乐不思蜀,直到打穿了第五个秘境副本,才想起那个被自己忘记了许久、似乎已到了修真界中的自家徒弟,头一次向着程渺提出了要回虚怀宗看看的要求。   他并不知道程渺如今在修真界已成了个凶名赫赫的杀神,仍以为他还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仙尊,言笑晏晏的同程渺商量:“你看我们在这凡间走了这么久,我也已经有了出窍期的修为,五感也恢复了小半,应当可以进入那修真界之中了吧?”   “我想回虚怀宗看看……那毕竟是你我初次遇见的地方,我走时虽将大多的东西都毁去了,却仍想看看它如今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程渺眸色难辨,看着脸上尽是温柔笑意、如他记忆中的师兄如出一辙的封霄阳,沉默半晌后出了声:“师兄……可还记得当年在虚怀宗上受的苦么。”   封霄阳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很快转成了无奈之色:“自然是记得的。可我脑中更多的东西,还是那个平日里总冷着一张脸、遇上我时眼中却总带着笑意的少年。”   因为有你在,所以那些痛苦都算不得什么。   程渺眸色一动,握住封霄阳自恢复身体后总有些微凉的手,十指交缠:“好。”   既是他师兄想做的事,那做便是了。   封霄阳并不知道程渺已经做下了怎样的决断,在心底将那些理论知识又过了遍,信心满满的跟着程渺进了空间裂缝,在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他准备在虚怀宗上进行自己的反攻大业,一是因为这毕竟是他二人情意渐生的地方,有利于在攻陷身体之前提前攻陷心理,二则是因为封霄阳深埋心底的一些恶趣味。   那只属于魔人的卑劣兴趣再次冒出了些头来——如果在这修真界第一宗门中,上了那万人之上、谪仙一般的仙尊,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况且,近来他的视觉渐渐恢复了些,虽依旧不能看清楚东西,却也能看见模糊的颜色与形状了。   一切似乎都在稳中向好的发展——直到美滋滋搓着小算盘的封霄阳被只身一人留在了那曾经的弟子居里。   甚至还是那间他二人从前都没有待过多久的东厢房。   封霄阳望着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白梅,气的咬牙切齿。   程渺一回到虚怀峰上,就说自己有要事去做,连句话都不听的没了影儿,只留下一个目瞪口呆的封霄阳。   他在房中坐了会儿,气呼呼的磨了半个时辰的牙,看着那个人毫无出现的意思,决定自己出去将他找回来。   就算现在修真界的天要塌了,也是他们两个的性/福要紧!   程渺不行还不许自己行吗——封霄阳在一路的跌跌撞撞中愤懑又委屈的这样想。   虚怀峰上常年冰封,并不会有什么人来,封霄阳索性也没做掩饰,循着莲纹的气息一路找了去。   如今程渺的修为虽比他高了不知多少境界,这莲纹却仍是将封霄阳的命令放在第一位的,兢兢业业的替封霄阳指出了程渺的具体位置,也为一路走一路摔、摔出了脾气的前魔尊大人消了消火气。   只是……程渺怎么会在乘风殿?   封霄阳微微的蹙了眉——他对那个地方的印象不太好,不止是因为闻鹤才,还因为那是李致典记忆中,前世的自己身死的地方。   他总觉得,那个地方像是被施了什么魔咒一般,进去的人大多都没什么好结局。   或许是要去处理公务呢,封霄阳安慰般的这样想。   他循着气息找到了乘风殿,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随之映入眼帘,封霄阳的眸色瞬间一亮:“程渺!”   白衣人闻声一颤,可随着话音落下一同有了动静的,却是那个趴伏在程渺面前、封霄阳第一眼甚至没看出是什么东西的玩意。   他的视觉突然出奇的好,看清了程渺脸上一瞬而起,难以掩饰的惊慌与恐惧,也看清了那个趴在地上的东西生着一张怎样的脸。   是满脸正气、剑眉星目的,封霄阳极为熟悉、在这些年里似乎张开了些的模样。   李致典。   作者有话说:   终于看见了,不容易啊(叹气)   —— 第一百六十四章 因爱生怖   可即便都做到这样了,程渺也不愿意相信他对他的爱,还得将那些事藏着、还要将那些事瞒着!   程渺脸上的惊慌只一瞬,几步赶到封霄阳身边,拿下他身上的几片枯叶,担忧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不是说了让你莫要随意走动么。”   他方才被封霄阳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下意识便要设下阵法掩饰,看见封霄阳那双无神的眸子时才反应过来。   师兄如今尚未恢复视觉,是看不见他都做了些什么的。   他有些庆幸的扶住站的不太稳的封霄阳,背在身后的手微动,将那乘风殿的门无声无息的关了。   程渺自以为做的隐晦,自然没有注意到那扇门彻底关闭时,封霄阳眸中极快划过的一丝怒意与怀疑。   “你撂下句‘有事要做’就不知去了何处,我自然是要来找的。”他师兄的声音依旧是如平常一般的懒散,还带了些微不可查的委屈,“我差点摔死在这半路上。”   程渺见他滚了一身的灰土,也是有些心疼,如平常一般将封霄阳打横抱起,向着山下而去。   封霄阳窝在他的怀中,微微抬了眼,看见了程渺领口处露出的、已然漫上了他锁骨,妖冶无比的墨色莲纹。   还看见了程渺催动术法时,周身那无法抑制的黑气。   他眸色一凝,微不可察的吸了口气,困极了般将头埋进了程渺的颈窝里,却是借着这个难以分辨的角度,在鬓发的遮蔽下,打量起周围的陈设来。   封霄阳看清楚了那乘风殿中的一切,自然也不会认错那个趴在地上、望向程渺的眸中尽是仇视的人究竟是谁。   他却恨不得自己是看错了——那个手足尽断、修为比起百年前甚至还差些的人,怎么会是他的徒弟李致典?   封霄阳几乎是立刻便想起了程渺在每次谈论起李致典时,那有些诡异的搪塞与含糊。   两人同床共枕了多年,这样的微小细节,封霄阳本不该忽略的。   可他偏偏就是疏忽了。或许因为太过相信程渺,又或许是因为觉得,那个前世中最后成为了仙魔共主的李致典,即便没有他的关照,也能活的不错。   却终究是忘了,百年前那个与他一同逃亡、半年里恨不得对他以命相护的人,除了那只已然涅槃的小青鸾,还有自己的这个小徒儿。   木溪只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便寻上了逍遥门,他徒儿这样的性子,又怎会不在第一时间找上他?   或许已经是在第一时间找过了,只是找的人不大对,非但没有找到自己的师父……   还被自己视为父母的“皓轩主事”囚禁了起来。   封霄阳只觉得一团火自胸腔中冒出,烧的他周身的血管中似乎都流淌着滚烫的岩浆,却硬生生的抑制住了出声将眼前的事挑明的冲动。   那可是程渺……那可是程渺。   是他疼了千百年、光风霁月的小师弟。   他再怎么怀疑,也不能将疑心打到他的头上来。   没准程渺会将李致典囚禁起来,是为了他着想呢。   封霄阳急着为方才所见寻个合理的借口,这样的念头几乎是骤一冒出,便被他捏的死死,一路想了下去。   没准只是因为李致典忧心太过、损了修行,才要将他囚禁起来。   没准只是因为他在修炼中走了岔路,境界才会跌成那样。   没准……   封霄阳想起方才所见时,李致典那软绵绵垂落下去的手脚与望向程渺时眸中的深重恨意,心中一哽,再找不出任何借口来。   无论程渺契机为何,是他伤了李致典,却是无可置疑的事。   他本打算告知程渺自己视觉恢复这一好消息,却看见了这样全然不在预料之中的场景,便将原本的打算尽数打消了去,准备借着这机会,好好看看自己这位小师弟,究竟是成了什么样的人。   那些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被压制住的无数疑虑,也逐渐冒出了头来——   程渺究竟是做了什么,才将他从极渊中找了出来,还为他准备了这一具躯体?   又是因为什么,堂堂一介仙尊,竟是在两人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从未收到过修真界的召唤?   即便苍景曜是个不喜挑起战争的,仙魔两界之间的摩擦也绝不会少,再者还有虚怀宗上的事,程渺是怎么做到清闲成那副样子、日日都要跟在他身边的?   封霄阳并不傻,从前没有怀疑过这些,只是因为对程渺全心全意的信任,觉得程渺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来,如今看了那乘风殿中形容落魄的李致典,满心的信赖便像是被火舌舔舐的薄冰,尽数化成了握不住的流水消去。   他满心的疑虑,却仍是觉得程渺或有苦衷,决定暂时依旧装作视觉尚未恢复的模样,先试探上些时候再看。   或许真是自己多想了呢……许多情侣之间那要命的争端,不就是从阴差阳错看见了对方的小秘密、又不听解释后开始的么。   封霄阳好不容易才从那极渊中扯了条命出来,极为珍视如今与程渺的关系,并不打算做那个“我不听我不听”,胡搅蛮缠的人。   他会给程渺一个解释的机会的——在他自己摸清所有事、了解一切之后。   封霄阳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是一片小意温柔,伏在程渺颈间不时抱怨几声,做足了情态。   ——直到他看见了道路两旁身首分离、横陈在树下的几具尸首。   他自弟子居往山上走时,眼前仍是模模糊糊的,看见那几具东西,还只以为是形状奇异的石块,如今视觉几乎完全恢复,自然便看见了那树下躺着歪着的,都是什么东西。   那其中,甚至还有几张封霄阳极为熟悉的面孔。   封霄阳看着火云峰主须发纠结、死不瞑目的一张脸,与周身他极为熟悉的、只属于程渺的剑气伤痕,只觉得眼皮突突的跳了起来,一张毫无所知的脸也再装不下去。   亏的是他趴在程渺颈窝处,程渺看不见他的神情。   一路自上而下,周围的尸首也渐渐增多,大多都是被一剑毙命、身首分离的。   封霄阳也在这过程中慢慢止住了起初的惊骇,极为复杂的看着那满地的尸首,沉默。   难怪他刚出弟子居门时,会摔成那副样子……   他的嗅觉与味觉尚未恢复,触觉也受了些限制,并没能摸出那冷硬的东西是被剑气冻住的尸首,更没有嗅到空气中那浓重的几乎散不开的血腥气。   封霄阳的小师弟,从来都是温润谦和的。面上虽冷冰冰一片,心底却总存着些大爱在。   是能替小鸟接腿、能救一个十恶不赦的魔人,能当的上一句“菩萨”“圣人”称呼的。   而并不是那个能造成眼前这副景象的人。   可那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剑气伤痕犹在,周围一片寂静,除去低低的鸟声兽声,竟是什么旁的声音都没有。   所有证据尽数铺陈在封霄阳眼前,他再无法为程渺寻出开脱的法子。   他起初还有些挣扎彷徨的眸色,终于慢慢冷了下来。   程渺察觉到了封霄阳的不同寻常,却猜不出他身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以为他是摔出了脾气,这才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他不由得想及了方才那副惊险万分的景象,暗暗咬牙——夜间封霄阳睡下后,他便要去将李致典移到旁的地方去,再不让他见师兄一面。   程渺为了封霄阳一句“想回山看看”,便真带着封霄阳回了虚怀宗,一路上虽极力想少惹出些动静,安安静静的来、安安静静的走,却依旧触发了虚怀宗上那已设下万年的大阵,不得不先将封霄阳放在弟子居中,自己将那些被吸引来的人尽数除去。   他还记得那个被自己关进了乘风殿中、又封上了不少结界的李致典,一路走一路杀,打算与李致典谈上一桩交易,让他顺着自己的意思,在封霄阳面前演上一出戏,却没料到这交易非但没谈成,还将封霄阳都引来了。   程渺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先将李致典丢在乘风殿中,准备先将自己的师兄安抚好再去处理李致典。   既是不同意他的条件,那便只有让他二人永世不会再见这一条路可走了。   程渺眸中,极快的划过了一缕寒光。   他并不觉得封霄阳身边没了一个李致典,会出什么问题——前些日的相处让程渺吃足了甜头,他庆幸于自己的幸运与判断,打算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继续瞒下去。   两人回了弟子居,封霄阳自他怀中挣下来,如平常一般在院子里盲人摸象,细细将整个院中的陈设摸了遍,而后油然而生了满腔的感慨:“还是如从前一样。”   程渺点头称是。   “却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封霄阳一双眸子虚虚定在程渺身上,嗓音仍是低沉温和的,程渺却不知为何,自那双无神的眸子中看出了寒意,“比如我的小师弟,就变得不一样了。”   程渺微微一愣,却也知道他如今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轻笑一声:“人总归是要成长的。我确实是与从前那个还没有师兄高的少年不同了。”   封霄阳未置可否,低低“嗯”了声,在院中又跌跌撞撞的转了圈,便算是完成了当天的运动任务,整个身子极不规整的瘫在程渺搬来的藤椅上,惬意无比的翘了脚,眯起的眼中却全是冷意与思虑,懒懒道:“人果然是会怀念旧事的动物……我原以为早已忘了这院中的诸事,没想到一回来,还是能想起来多半。”   “你那时傻的厉害,我分明说了不要你在这树下等我、也不要日日都备着饭,却还非要在此处日日夜夜的候着,不回来还要发份纸鹤送情意。”   程渺在他身边坐下,闻言也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微微弯了眼:“我那时觉得,这山上会疼我爱我的,就只有师兄你一个。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的,就连夜夜在院里等你的时候,心里想的也都是些好事。”   那时虚怀峰上冷,年岁尚小的程渺在院里冻得哆哆嗦嗦,却仍是要拿灵力温着桌上自己做下的饭菜,生怕自己的师兄吃上一口冷的。   他表达喜爱的方式,仿佛从来都是这样笨拙而自卑着的,准备好了一切,却并不期待着什么回报。   也因此,自顾自的瞒下了不少东西。   封霄阳眸色微动,有些喟叹的忆起了当年:“我就不问你在魔宫中的那两年是如何想我的了。只问上一句,当年我死皮赖脸非要呆在虚怀宗中候你、折腾的你不得不次次为我出关的时候,你是如何想的?”   程渺转了身子,神情虽仍是冰冷的,望向封霄阳的眸中是一片几能溺死人的温柔:“师兄当真要听?”   “莫要拖拖拉拉的。”封霄阳轻哼一声,抬脚踢了踢程渺的小腿,“你说的是真是假,我猜得出来。”   程渺低笑一声,握住封霄阳的小腿:“我说了,师兄莫要生气。”   “我那时觉得,这魔尊该不是瞎了眼,怎的会看上我这样一块不问风月、不知事理的木头。”他面上露出了些难以看见的羞窘与尴尬,“且……一心一意的以为,你不过是想找个新玩意捉弄一番罢了。”   封霄阳听的有些憋屈,有心想要反驳,却想起了极渊中那个几乎是骨灰级强制爱小黑屋爱好者的自己,与那些听来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少儿不宜的手段,顿时没法说出什么话来了。   那时的自己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毛病,坚定不移的信着程渺一点儿也不会喜欢上他,并且八风不动的相信小黑屋最后一定会得到真爱。   “可魔尊向来喜新厌旧,对待个玩物最长也不过就是三月的热度,却偏偏赖了我几十年。”程渺想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有些无奈的笑起,“我后来真的以为,魔尊对我,是真心相待。”   “当年战场之上,被你从乱军之中救起、看见你当时惶急无比的模样时,我是全然信了你曾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的。”   “谁知……”程渺低笑一声,止住了自己的话头,“我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   他不说,封霄阳也能猜得出来——谁知曾经的自己在无数种法子里选了最能让程渺死心的那个,非要用最折辱他的法子逼他同自己搅在一处,硬生生让两个人都彻底死了心,直到最后,也没能说明心意。   实在是蠢的透顶,却也怎么想怎么戳人心。   魔尊是被心爱之人多年的冷漠磨没了耐心,不得不选了最强硬的法子,仙尊又偏偏是个骨头硬的,即便是不得不屈服,心底也有着自己的坚持,只得将原本已然萌生的爱意掐死在了襁褓中。   这一世那魔宫中的日子只持续了两年,便花了程渺七年时间去消解,上一世这样的日子,程渺可是整整过了十年,恐怕直到封霄阳身死,那份恨意也依旧会深植在程渺心中。   封霄阳想及此处,有些庆幸,却又极快的想起了那弟子居外尸横遍野的景象,满心的庆幸与欣喜瞬间便消了去。   程渺如今的模样,比起前世来是好还是坏,还得另说。   他在心中不断盘算着说话的时机,打算一句一句的诓出程渺所做过的事来。   程渺并不清楚他的师兄已然对他起了疑心,墨眸注视着懒懒散散躺在藤椅上的封霄阳,神色几变,终究还是决定将心中最深的疑虑问出口来:“师兄……你当真是爱着我的么。”   “爱啊,怎么不爱?爱的都能为了你死了呢。”   程渺得了这一句,脸上却毫无喜色,而是慢慢的摇了头:“我不是问这个。封霄阳,你可是将我当做了……某个人的替身?”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问的不大对劲——即便是封霄阳真将他当做了谁的替身,那个人也是曾身为凌轩的自己——却偏偏醋的厉害,总觉得自己的师兄爱的不是自己,而是个只存在于过去之中的旁人。   封霄阳何等聪明,瞬间便明白程渺这是钻了牛角尖,哼笑一声:“那你呢?你爱的是曾经的萧予圭,还是那个被你救了一命的魔人萧扬?”   程渺没料到他竟会将自己的问题原样丢回来,微微一愣,有些茫然的出声:“那不都是师兄……”   “是啊,都是你师兄我。”封霄阳点了点头,却又抛出了个更尖锐的问题,“可那两个人同我性格不同、与你的相处方式不同,遇上你的时间也不同,你又怎么能确定,自己爱上的真是我这个人?我如今的身份可不是你的师兄,而是那魔尊封霄阳。”   没了记忆、没了那相认的所有凭证,确然似乎是三个不同的人,处了三场截然不同的孽缘。   程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好半晌,才低低出了声:“……我不知道。”   他两人之间这三世,实在是笔算不清的烂账。   木溪寻到了那已然转世的陈沛岚,却因她并没有当初的记忆而止步,他二人之间的这些乱事,似乎若是一个人早早的止步、不再强求,便会转向更好的下场。   封霄阳转过身去,摸索着找到了程渺的手,抓住几根手指握在手里揉捏:“让师兄我给你指条明路……虚怀宗上那时你爱上的人是我,这应当没什么可质疑的。”   程渺低低应了声“是”。   “红尘劫那会你没了记忆,却还记得些关于我的事……剩下的便全是我这个老不修诱拐懵懂少年,勉强算你吃亏,还不知情爱为何物,就又吊死在了你师兄这棵歪脖子树上。”   “后来咱俩都没了所有的记忆,我先看上的你,在虚怀宗上缠了你几十年也没缠到手,就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封霄阳将程渺那双常年练剑、生出了些薄茧来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低低的叹了口气,“还是你吃亏,这就算你吃亏第二次。”   “不是上不得台面……”程渺却不同意,“我知道了你签下的那些契约,你是被逼无奈的。”   封霄阳又叹了口气:“是啊是啊都是被逼无奈——程渺你没必要为我开脱,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自己门儿清,我只是懒得再打下去、并且觉得两界若是和平了,你就会一直乖乖留在我身边而已。”   他说的如此坦荡且实诚,倒是让程渺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接下来那几年,就全是我吃亏了。”封霄阳想到那些年里受过的无数折磨,在心底轻轻啧了声,决定歪曲事实,“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在将你囚入魔宫后骤然变了性子?”   “不是因为我不解风情、对你从未有过回应么?”   封霄阳偏了偏头,一口咬在程渺的虎口上,留下个清晰的印子:“不全对。我告诉你我早知道自己要死,并不是诓你的。”   “我曾经的那具壳子,虽跳过化骨池、换过皮肉,却依旧是百法偶的。”   “那时将你从乱军中救出后,便有了些崩溃的迹象,我寻了许多法子,也无法止住它崩溃的趋势。”   他懒懒打了个哈欠,察觉到程渺不易察觉的紧绷后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胳膊:“放松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崩溃的第一个迹象,便是我的丹田裂了道缝子,修为再无法进境。”   “而后我发现,那一直被我压制着的炉鼎之体,也再压制不住了。”   “再加上苏云墨那没脑子的给我下了冰鸱毒……”封霄阳冷冷嗤了声,是个对阴损招数相当不屑的模样,“前两样我好生压制着,好歹还能再活上个几百年,再添了个冰鸱毒,便只剩了十几年的寿数了。”   “所以我才突然起了要去趟凡间的念头,总不能到死还没能逍遥上一遭吧?”   程渺沉默着听完了他的解释,半晌才出了声,竟是有些哑、夹杂着颤的:“……我却不知道。”   封霄阳笑起,又在他修长的手掌上啃了口:“怎么可能让你知道?我都快死了,怎么还敢接受你的情意、对你表现出什么超出玩物之外的感情呢。”   “所以……”程渺不受控制的颤了起来,闭了闭眼压下心中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恨意,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在落入极渊前说的那些话……”   “自然都是真心的。”封霄阳笑了笑,“若我真的没了命,那你还是一直自以为替身的恨着我比较好。我才不愿意变成个为了情爱甘愿去死的痴人呢。”   虽然他就是这样的痴人——封霄阳在心中暗暗的想。   因为爱的深,所以更不敢说明。   因为怕他会接受不了自己的死去的事实而伤感,所以宁愿让自己一直只以为自己是个替身,一直恨着他。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他师兄如从前一般,再次提前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并且坦然无比的接受了。   也如从前一般,毫无保留的爱着他。   不因为那些尘封的过往,也不因为他是什么人的替身,只是情之所至、爱之所及而已。   程渺瞬间便明白了那些过去相处中矛盾无比的细节,也明白了封霄阳对他的心意究竟深重到何等地步,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身被那扭曲畸形的恨意烧的几乎要起了火,嘶吼着冲刷他那本就在封霄阳层层攻陷下薄弱无比的心防,心中有无数话想说、无数事想做,最后却只是俯下了身,将躺在藤椅上的封霄阳拥入怀中。   他抱的极紧,无法抑制的哽咽,几乎要将封霄阳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师兄,实在是受了太久的苦、又爱他爱的太重太累了。   这样重的情意,几乎让程渺自惭形秽了起来,简直要被无尽的悔恨与愧疚淹没。   他突然就后悔了。   似乎,他并不该伤了李致典,也并不该做出那些会伤他师兄心的事来。   封霄阳被他抱着,感受到那紧的几乎要让人窒息的力度,与程渺极力抑制、却仍露出了几丝的哭声,心中有一瞬的心软。   他算好了整个场面,也猜出了程渺该有的反应,连气氛都渲染烘托好了,正是最好最适当的时候,却突然的软了心肠,不想再说出那些质疑的话来。   封霄阳垂了眸,正好看见程渺周身那失了控制、扭曲流窜着的黑气。   他低低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桃花眼闭上再睁开后,已被冷漠与怒意取代,说出的话音却仍是温和低哑的:“程渺,我再没有事瞒着你了。你……可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么。”   只要程渺说,封霄阳就愿意相信。   或许那并不是事实,可程渺只要说了,那就是事实。   程渺身形骤然一僵,脑中思绪电转,许久后低低出了声:“没有。”   可做了就是做了,做了便再不能回头。   他答的斩钉截铁,真是个毫无愧疚的模样。   封霄阳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周身似是脱了力一般,依靠在程渺怀里,笑的直不起身来。   好一个没有。   好一个没有!   他的师弟从不会骗人,从来都只会冷着脸说出些戳人心的话,如今却能在这样的情态下,斩钉截铁的说上一句“没有”。   当真是长进了……这些年别的本事没有,将骗人的法子却是学了不少,能将那些事掩饰的连他这个当师兄的,都看不出、辨不明!   若他真没有恢复那视觉,是不是程渺就会一直这样骗下去、装下去?   当真是长进了!   封霄阳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心中是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笑声里渐渐杂了些自嘲意味,程渺听的莫名惧怕,闷闷道:“师兄笑什么呢。”   笑声戛然而止,随之是封霄阳低哑的声音:“我是高兴呢。”   是高兴,自己那小师弟终于有了些戒心,晓得不同人讲实话,要掩饰掩饰了。   只是这个被掩饰、被骗的,是他这个傻的透顶,一颗心全系在程渺身上,即便是看见了那样的情形,也要为程渺找个开脱的师兄罢了。   程渺被他笑的莫名,自己却被今日得知的事惊的神思不属、喜不自胜,满心以为封霄阳只是真的为他们之间有一天能将所有事说开而高兴,一双墨眸亮晶晶的,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竟是有了些往年在虚怀宗上时的意思。   封霄阳看在眼里,却只想冷笑。   瞒了那样多的事,却还在期待着有个人能不求回报的爱他,他这位师弟,当真是几千年如一日的傻。   他不是气程渺做出了那些事来,而是气程渺对他的隐瞒。   封霄阳连自己过去的伤疤都能撕开在程渺面前,恨不得将心都剖给程渺看,为了消解程渺心中的顾虑,甚至重提了两人之间那最不能触碰的两年……   程渺却连一句实话也不愿告诉他,仍是一厢情愿的骗着瞒着。   分明他二人之间本该毫无阻碍、本该继续平平淡淡的生活下去,本该是历尽千帆、再无苦痛了,不是么?   封霄阳突然就委屈了起来,看着程渺那张分明是喜悦到了极致的脸,极力扯了扯嘴角,却无法装出个笑,反倒是扯的自己鼻子一酸,差点就落了泪下来。   他们中间曾经隔了生死、隔了无数找不回的记忆,甚至还隔了个凌轩,好不容易都没了,却怎么又闹到了这样的场面呢。   封霄阳本是还想追问的,可看着程渺那副激动中夹杂着内疚与惶恐的模样,突然就觉得没必要再追问了。   程渺的模样,是打定了心思要瞒他一辈子,瞒到不能再瞒之时。   他按下鼻间的酸意,强行装出个笑来,抬手摸到程渺头上,轻轻顺了顺毛:“都是过去的事了……日后若是有事,莫要瞒着你师兄。”   程渺点了点头,望着封霄阳的眼神中有些许的挣扎,薄唇几番张合,却终究还是只吐出了一个“好”字来。   封霄阳看在眼里,心中更冷了几分,几乎要掩饰不住眸中的怒意,赶忙懒懒打了个哈欠,在程渺怀中挣了几下:“我们在这虚怀宗上呆个几天,就去修真界中看看吧,李致典那小子,也不知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若有若无的笑了下,打趣道:“也不知柳青儿那母夜叉如今与他处的如何了,柳家可是这修真界中的大家,或许你已然要抱徒孙了呢。”   程渺眸色一沉,几乎是下意识的生了些怀疑,却依旧是应了他:“好。我也听说他如今过的不错。”   什么过的不错?在乘风殿中过的不错么。   封霄阳勾唇一笑,伸手勾上程渺的脖颈,哑声道:“旧人旧地,程渺,你当真不想做些什么?”   他实在是被气的很了,看着程渺就心冷疲累的慌,心中像是有一团妖火烧的哔啵作响,灼的他一时想将所有事都挑明,一时又像是被迷昏了头一般,觉得程渺若是能一直掩饰下去,似乎也未尝不可。   脑子里简直是乱成了一团麻,封霄阳有种直觉,如果程渺真不做些什么,让他暂时没空去考虑那些事,他只怕会直接疯了的。   程渺望着他的目光里满是噬人的情/欲,手已经按在了封霄阳本就松垮的衣带上,却又硬生生的止住了,像从前一般俯身给了个激烈到极致的吻。   而后慢慢抽身起来,将程渺抱入房中,低声道:“天色晚了。师兄,你且先睡一会,我去处理些琐事。”   却不知是真有琐事要处理,还是心中有愧、寻个借口罢了。   外间日头已慢慢下了山,确然是天色晚了。   封霄阳点了点头,乖顺的窝回了榻上,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从前做的小玩意,玩的不亦乐乎。   程渺站在一旁默默的注视着他,思绪渐渐回了笼,想起封霄阳今日的那些话语,忽的有些不安起来。   他师兄从来不是个愿意将苦痛展现给旁人的人,从来都是自己默默舔舐伤口,今日怎么会将那些过往都宣之于口?   程渺越想越是不安,越想越是恐惧,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个令他恐惧无比的念头——他的师兄,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可他不该知道的。   除非是……   程渺眸色一冷,心随意动,一道锐利无比的剑气悄无声息的自空中浮现,正正抵在了封霄阳眼前,锋锐的剑芒几乎要触及到他的眼睫!   若封霄阳当真恢复了视觉,必然会对这道剑气产生反应!   程渺的心跳几乎是骤然就乱了,瞳孔几乎要缩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紧紧盯着封霄阳那双无神的桃花眼,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道剑光骤然出现,又逼的极近,封霄阳却是毫无反应、一直在揉搓着手里那团怎么也解不开的九连环,甚至微微皱了眉、发出些细碎的骂声。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怎么折腾也解不开那九连环,他索性转了头,看向程渺方才呆着的方向,有些无赖的拉长了声:“程渺——”   那道剑光,就在他这一转头中,惊险无比的割断了封霄阳的几根睫毛、一缕鬓发,被差点吓出心脏病的程渺及时收回,这才免了连封霄阳的头皮都削上一道的命运。   他验明了自己的师兄并未恢复视觉,却也惊出了一手的汗,闻声向着封霄阳走了几步,看着他那副明显是要撒娇耍赖的样子,低声劝慰道:“玩九连环,就是要尝试多次、享受最后那打开的快乐的。师兄若是连这九连环也不肯解,那又有什么乐趣呢。”   封霄阳闻声挑了眉,有心要骂他,却也知道程渺说的在理,自己将九连环捏的嘎吱作响,发了好大一通无声的脾气,最后抬手将九连环丢到了一旁,开始赶人:“你不是说要去处理事务么?怎么还杵在这里?快滚快滚!”   程渺看着他那副使小性子的模样,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将那被捏弯了大半的九连环自地上拾起,收入袖中,应了句好,便离开了弟子居。   那些尸体与李致典都不能留,他师兄向来是个喜欢乱逛的,不能让他寻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   封霄阳透过莲纹,察觉到程渺的动静后,又是冷冷一笑:“还真是心急……真是要把我瞒到入了土啊。”   程渺那用于试探的一剑伤透了他师兄的心——封霄阳这一辈子最怕被程渺用剑指着,方才看见那道突然出现的剑光时,周身的血管与经脉都差点冻结了去,先是惊再是气,最后转变成了咬牙切齿的怒意。   你就这么想我一辈子都恢复不了五感、一辈子都做个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明白的糊涂蛋?!   这样的法子,居然都能往他师兄身上使?   他是装的好,没让程渺看出来纰漏,若真被那剑光吓了一跳,程渺会做出什么?   会让他再失去一次记忆,还是将他一辈子都困在身边?   那要他怎么爱他、怎么去原谅他,怎么劝自己再给自己的师弟一次机会?!   要他们怎么如平常一般相处下去?   真他/娘的是长进了,长进的都过头了!   封霄阳此生最怕程渺对他以剑相向,其次怕自己再失忆一次,再次就是怕失去自由、被人圈在身旁。   这其中,一者是因为前世的记忆,余下的两个则都是因为闻鹤才。   程渺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将他师兄的三个雷点,统一踩了个遍。   冷了他师兄的心,也替他师兄做下了迟疑许久的决断。   封霄阳一双桃花眼中几乎是燃烧着冰冷的怒意,闭上眼断了莲纹,开始默默的喊起苍景曜来。   他当魔尊时喝过苍景曜的龙血,虽换过具壳子,可封霄阳始终坚信,那条闲的要命的老龙并不会放弃自己与龙血之间的联系。   叫到第三遍,封霄阳便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睁开眼,果然看见那个银发重瞳的现任魔尊自半空中缓缓而落。   苍景曜看着他一张脸上的锋锐怒意,倒是不多惊讶,而是长长出了口气:“我原以为你叫我来的日子,会更晚些……”   “某个人没瞒结实。”封霄阳冷冷一笑,目光如刀,与苍景曜对视,“过去的事我不想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不要废话,挑重点说。”   那双形状完美的桃花眼带着怒意时格外好看,苍景曜看的几乎有些痴了,不由自主的回想起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情形。   遍体鳞伤的魔人意外落入了苍景曜沉睡的冰原,分明是个奄奄一息、仿佛下一刻便要死掉的人,眸中却燃烧着灼人的不甘。   像是株戈壁滩上长出的、火焰般燃烧着的花,鲜活的惊人。   他被那份生机所震撼,主动自沉眠中醒来,做了此生最亏的两桩交易。   苍景曜本就话痨,如今更是有许多话要说,却也听见了那句能冷到人骨子里的“不要废话”,只得将满心的感慨都咽下肚去,把百年之间的诸事细细讲了遍。   封霄阳神色不动,只在苍景曜说完了所有话后冷冷嗤笑一声,闭眼靠在了榻上:“倒是和我猜的差不了多少。”   突然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的苍景曜:“……”   那你还找我干什么呢。   “确认罢了。”封霄阳似乎能猜出他心中所想,有些不耐烦的抬了手,“好了你可以走了,再不走等程渺回来你就更走不掉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的程渺应当是你也有些忌惮的存在吧。”   再次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的苍景曜:“……”   通天彻地、知晓未来的烛龙大人头一次觉得自己的用处竟是如此局限,站在原地对着满脸烦躁的封霄阳干瞪眼,最后默默的揣着一把没法唠嗑的心酸泪回了魔界,折腾甘乌去了。   儿子大了不由娘,还是甘乌好,苍景曜无论唠什么都在一旁乖乖听着。   封霄阳并不知道自己被单方面当了儿子养,心中烦躁的要命,将程渺做过的事细细数了遍,又是心疼又是冒火,一颗心简直像是被切成了冰火两重天。   一夜灭尽上三派、拼了全力要将他的名声扭转,而后囚了为他打抱不平的李致典,实在是将邪魔歪道这一事做到了极致。   却又为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找法子,一心一意的想让他复活,却是无数次期待落空,整个人都差点给逼疯了去。   不对,应当是已经疯了——封霄阳想到手足尽断的李致典,有些复杂的这样想。   他心中的火几乎要成座修真界里的火焰山,气程渺造了滔天杀孽、气程渺伤了李致典,还气程渺做出那些傻的透顶的事来,却也打心底里心疼着。   真是被爱冲昏了头脑,实在是要命。   封霄阳压下满心的火气,仔仔细细将自己气的理由都盘了遍,骤然发现,最令自己火大的并不是程渺做过的那些事,而是程渺并没有一丝悔改的意思,甚至连将这些事告诉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全心全意养了这么些年,却是养出了个连话都不会好好说的孬种?!   封霄阳又是气愤又是恼恨,直想穿回百年前,自那极渊中跳出来,给当时昏了头的程渺几个大耳光——既然连实话都不敢说,又是怎么敢把那些事做出来的?!   他气的直喘,又有了些泪意,头一阵一阵的嗡嗡响,只觉得自己这双招子实在是不顶用,看了千年,竟从没看出程渺竟会长成这副模样,还觉得如今仍在心疼程渺的自己实在是欠收拾,活该像上辈子一样被活活剐了!   有些事,从旁人口中说出与从程渺口中说出,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程渺怎么就不能更信任他一点、更勇敢一点,怎么就不能好好站在他面前,将那些事细细说了、再求个处置呢?   他怎么不爱他了?封霄阳当真将自己气出了眼泪,一边恨恨抹着眼泪一边委屈无比的想,他连命都能给他交了去,这些年里从未对程渺真动过手,即便是最深最疼的伤口也愿意再撕开给程渺看。   可即便都做到这样了,程渺也不愿意相信他对他的爱,还得将那些事藏着、还要将那些事瞒着!   程渺回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封霄阳衣冠整齐的坐在院中,手里转着一只白玉酒杯,是个正在等他的模样。   他的脚步瞬间便顿了顿,隐约察觉到封霄阳身上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的察觉到了危险,竟是没敢跨进门去。   封霄阳的动作证实了他的猜想——他师兄看着他踟躇不前的模样,嗤笑一声,桃花眼中是灼人的光华,声音是程渺从未听过的冷:“你将李致典送到了哪里去?上三派没了,他又断了手足,可莫要被你折腾死了。”   作者有话说:   程渺:我要是把这些事都说出来,他不爱我怎么办。   封霄阳: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才让他对我连这份信任都没有?!   两人之间最大的矛盾其实是这个(叹气),是程仙尊积攒了千年的自卑和萧予圭一直以来的纵容和无望也无求的爱之间的冲突啊。   ——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生怨憎会   他不会再允许封霄阳自他身边离开的,哪怕是要违逆他师兄的心意、哪怕是要让他师兄再失忆一次……都不会再放开他的。   “不会是送去了柳家吧?”封霄阳眼见着程渺一张脸由白转红再转青,将手中的酒杯放在了桌上,却没掌握好力度,砸了一手的碎片,被他握在手心里,却并不觉得疼。   真要论起来,还是胸腔里那颗正被怒火灼烧、充满了失望与怒意的心更疼。   他握住玉杯碎片的手在抖,血液蜿蜒而下,在石桌上烙出个鲜明的印子来。   程渺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睫轻轻颤了起来,却仍是咬紧了唇,一个字也不往出吐。   “说话!”封霄阳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火烧火燎的气了几分,整个脑袋都疼的厉害,难以抑制的对着程渺吼出了声,“你敢做,就要想好该怎么往出说!现在是哑巴了还是怎的,一句话不会说?!”   “……你都看见了。”程渺垂了眸,语声中除了事情败露的无措,还带上了几丝极细微的释然,“你都知道了,师兄。”   他是知道了,那又怎么样呢?   封霄阳看着程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心中火气更甚,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顺了气,几乎是咬着牙问他:“你没有什么可争辩的?”   “没有。”程渺的声音仍是一贯的清冷。   封霄阳从未如现在一般讨厌过程渺的实诚——怎么就不能为自己辩上几句、怎么就不能再如从前那样骗骗他?   他头一次觉得程渺那张清逸出尘的脸可憎可厌,气的两眼发花,身体不受控制的冲到了程渺面前,几乎是大脑一片空白的做出了接下来的举动。   封霄阳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站在了程渺面前,握成拳的手里仍包着那些碎片,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还沾了不少旁的东西。   他那一拳几乎用了全力,程渺的脸被打的偏到了一边去,口鼻间漫出的却不是血,而是些乌黑黏腻、像是湿泥般的东西。   程渺一双手僵在半空,像是想要遮掩,却终是没来得及,让封霄阳就着月光将那些东西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那只垂落在一旁的手只是沾上了些,却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无数阴冷的东西自伤口处蔓延而上,不过片刻,封霄阳的整条手臂便没了反应,   他却只微微皱了眉,望着再掩饰不住惊慌、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的程渺,冷冷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程渺却不答,只是猛然抓住了封霄阳那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眉宇间头一次染上了慌张与恐惧,强行要将封霄阳攥紧的拳头掰开。   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轻重缓急?!   封霄阳神色更冷,看着程渺慌张忙乱的模样,淡淡道:“程渺,你想好了,是真不愿回答我的问题么。”   他语气极冷,纵使是迟钝如程渺,也能听出其中深藏的怒意与失望来,一时间心中更慌了几分,终是低低出了声:“极渊之中,我将那秽怨炼化了,而后……便成了这副模样。”   “这他/娘的哪里叫‘炼化’?”眼前的程渺周身漫出黑气,分明是已然与秽怨融为一体、不可分割了!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这些东西都敢碰?!   “你是我的东西……”封霄阳那条沾染了秽怨的手臂仍透着仿佛能够冻彻心魂的冷意,另一只手却是猛然抓住了程渺的衣领,强行将比他高出半头的程渺与他扯到一条水平线上,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你怎么敢碰这些东西的?三界污秽所成的东西是你能吞的起的?!程渺,你要作践自己就提前说,我好早收拾了东西麻溜的滚!”   “在我面前装哑巴?逞能?程渺我告诉你,我是爱你疼你,不是犯贱!”他气的失了控,一手将程渺甩开,抬脚踩在程渺胸前,手上的血滴甩出道凌厉的弧度,“程渺,你要是不想让我滚,就他/娘的把自己做过的事好好说一遍。”   程渺仰头望着他轮廓清晰的脸与眸中分明的怒意,眸中晦暗不明,哑声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封霄阳简直要气的笑出来,鞋尖踩在程渺偏过的颈侧,冷笑:“既然你觉得自己说出来和旁人说出来效果一样,那我去随便找个人上床,是不是你也能接受?怎么活的这么贱,自己做过的事都不敢说?”   他气的够呛,浑身都在颤,那只踩在程渺胸前的脚也没踩实,身形晃到仿佛下一刻便要倒下,却依旧是靠着满腔的火气撑住了。   程渺虽察觉到了封霄阳满心的火气,却并不知道他这火气究竟从何而来。   为何非要让他再说上一次呢?分明师兄已经知道了一切,不是么。   他微垂了眸子,沉默半晌后,终是在封霄阳冷厉无比的目光下出了声:“……我起初以为你真的死了,便想着至少给你留个好名声。”   “我都死了,还要什么名声?!”   程渺原是想给自己寻个有利些的开局,被这话一激,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只得低头认了错:“是我。我不愿你受万人唾骂。”   “要做出一具能让你恢复原本修为的躯体,需要无数的鲜活血肉,我便对上三派动了手。”   封霄阳听着耳旁极为熟悉的清冷音调,看着程渺那张冰冷却总像是没什么人色的脸,眉间越皱越紧,却并未打断他的话。   “李致典……他寻上我,说有能够让你复活的法子。”   “那法子比起百法偶原本的制作方法,能减去不少制造人对百法偶的控制,几乎就像是再造了具毫无牵连的身体出来,却是需要寻出魂魄、引入其中的。”   “我寻不见你的魂魄,以为你再没了复活的机会,又……不愿让李致典也知道这些事,便将他囚禁了起来,诓他我其实是恨着你的。”   封霄阳脸上的喜怒看不分明,那双眼睛却依旧是冷的,眉间几乎要皱出个“川”字:“他的手脚与修为,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曾告诉过他,是我亲手要了你的命。”程渺想及当初那幕,眸中也是黯淡了几分,“他再找上我时,态度便有些激烈,我也有些失控。便断了他的手脚……还搜了魂。”   搜魂。   封霄阳喉间泛起一阵腥甜,那秽怨似乎是已然蔓延到了他的胸腔之内,微微一动便牵动五脏六腑,疼的厉害。   他那小徒儿这一世不比上一世的恩将仇报,乖顺坦荡的很,为何要被旁人断了手脚、连魂魄都搜上一遭?!   还是被自己视为亲生父母的人……   封霄阳受过无数各式各样的折腾,对搜魂的痛苦清楚的很,本蓄了满腔的骂,看见程渺那张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漠的脸时,心头的火却是慢慢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万念成灰的空寂与心冷。   “程渺。”他听见自己淡漠却冰冷的声音,“你将李致典送下了山。”   却并不是个问句,而是个不需要人确定的肯定句式,像是要证明什么、要确定什么的低喃。   程渺不太明白他师兄的情绪,心底仍存着那秘密被窥破后的无措与释然,下意识答了:“我没有把他送的很远……”   “虚怀宗如今在修真界堪称是人人喊打,李致典又没了灵力。”封霄阳只觉得自己累极了,累的都不怎么生气了,累的甚至都笑了起来,“你是要让他死啊,程渺。”   “不愧是当代仙尊,杀人都不见血的。”   他看着程渺那张无措中带了些茫然的脸,突然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那个光风霁月、心有大爱的小师弟,终究还是被埋没在了无尽的痛苦与煎熬里。   封霄阳越是生气越是无力,索性不气了——他如今只想笑,只想苦笑。   他怎么就没有早早注意到,自那极渊中出来的程渺,已然不是那个从前的程渺了,而成了个连师徒之情也不放在心底、更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孽障东西呢。   程渺直到现在,也没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封霄阳是想重活一世,是想与程渺此生相守,可这份情意,若是建立在累累的白骨与血肉之上,那还不如不要。   他宁肯在那极渊之中呆成个失去理智的疯子,也不希望自己的小师弟长成了个吃人的魔头模样!   现在程渺的所作所为,与那作恶多端、不得好死的闻鹤才,又有什么分别?!   封霄阳现在,即便是心里有再多的情、再多的意,又哪里敢去展现在程渺面前?   他早不是那个潇洒无比、无畏生死的萧予圭了。   他死过一次,重活新生,便更将身边的人看的重,若程渺仍是如今这副模样,他封霄阳确然是不会受伤,可李致典呢?木溪呢?梧九杳呢?那些因他而死、有无数的债等着他去还的人呢?   封霄阳将他那周身乱窜的黑气看在眼里,便更心冷的厉害。   他究竟有没有为自己考虑过,有没有为旁人考虑过?   退上一万步来讲,程渺究竟有没有考虑过,他封霄阳在看见那诡异到了极致的黑气时,究竟会多么揪心、多么恐惧?   究竟知不知道,他封霄阳这辈子仅有的两次赴死,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封霄阳实在是怕极了自己在意的人死在眼前,更怕极了程渺会出些什么事,偏偏程渺如今就撑着那张熟悉的脸,挂着满脸的无措与慌张,冒着不祥的黑气,勉强撑起些身子,畏惧又期待的等着他的发落。   是个可怜又可憎的模样。   封霄阳看着他这副等待发落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方才做的一切都是做了无用功,心冷心累的厉害,连程渺一眼都不想再看,周身的凌厉瞬间便垮了下去,转了身,有些趔趄的走向院外。   程渺见他走的毫无留恋,心中更是慌乱,不由得出声喊他:“师兄,你胳膊上的秽怨……”   “滚。不要再叫我师兄,听了恶心。”封霄阳的声音像是自齿间磨碎又挤出来的,听的程渺心中一冷。   他不敢再叫封霄阳停下,只得远远的抬了手,将那缕不受控制的侵入封霄阳身体中的秽怨抽了回来。   那过程该是极痛的,封霄阳却一声都没有出,只微微颤了下,便走出了弟子居的大门。   程渺的目光一直死死定在他身上,直到封霄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也没有离开半分。   他的身形仍是有些僵硬、微微前倾的,手也抬起了些,是个在期待着、却又胆怯着的模样。   可他痴傻般看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大门,也没有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再转回头来。   夜里已凉的很了,程渺发梢上都凝了几滴露水出来,滑落到他纤长的睫毛上,惊的一颤。   他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慢慢放下了手,撑着一旁的白梅树干慢慢站起身来,眸子却仍是定在封霄阳消失的方向的。   良久,露出个有些诡异的、灿烂无比的笑来。   早猜到师兄的反应了不是么。   早知道他的师兄定然会厌弃他了不是么。   也……早就做好准备了不是么。   他不会再允许封霄阳自他身边离开的,哪怕是要违逆他师兄的心意、哪怕是要让他师兄再失忆一次……   都不会再放开他的。   他只有他了。   反正他的师兄,总会原谅他的,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掰着指头算算,大概五章内就能写到喜闻乐见的强迫戏份了吧(咳)   程仙尊被添加了【彻底疯狂】buff,只等一个时机就会爆发啦。   —— 第一百六十六章 执欲生花   “师兄……我再不许你离开了。”   封霄阳那双招子实在是不大顶用,走出了弟子居不过百余米,眼前便已然又没了景象。   他在近乎麻木的疲惫里抽空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如从前一般、只恢复了白日间的视觉,夜里依旧是个两眼一抹黑的瞎子。   虚怀峰上不点灯,封霄阳要将听觉与触觉调动到极致,才能勉强辨认出条下山的路来。   那条沾过秽怨的手臂如今火辣辣的疼,灌了铅般重,封霄阳几乎抬不起手来,另一只手颤抖着摸过去,纤长的五指扣紧,将那已深插进掌心之中、卡在掌骨间的玉杯残片抠了出来。   他始终是咬紧了唇、一声不吭的,却在彻底将那片残片扯出后不由自主的颤了眼睫,眼底沾了些湿意,却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累的。   封霄阳料定那人不敢暗暗跟着他,更不敢继续偷偷注视着他,又向山下走了段,手虽仍是攥紧的,血却止不住,在冰雪上淌出道细长蜿蜒的印子来,像是谁的缘线断了系扣,在地上无助的散开。   一路走到了山腰处,周围依旧是毫无生气的,封霄阳脚下能触及到的障碍却是少了不少。   想来全山余下的人,怕都是躺在了那弟子居周围。   他极力不去多想,却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肠胃中一阵翻滚,弯下腰去一阵干呕,虽没吐出任何东西来,却总觉得自己口中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令人恶心的血腥气。   这虚怀峰上,实在是太冷了。   封霄阳在一阵又一阵、越来越激烈的晕眩里,有些颤颤巍巍的想。   而后再挪不动步子,几乎是蹒跚着找了个凭依慢慢滑下,将头埋进了双膝之中,冷的齿关都在颤,抱紧了自己的小腿,却怎么也止不住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   他分明已经是个出窍期的修士,如今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在天穹冷月之下、荒院空房之外,弯下了那终年直起的脊梁,蜷成个母胎中的形状,似乎想从这样的姿势里寻出些慰藉。   可心已然被冷的成了块难化的冰,即便是这样的姿势,也没有如封霄阳所期待的一般,给他带来些微的热度。   他在无尽的黑暗与沉寂里慢慢闭上了眼,想,程渺,你这样要我如何纵容你呢。   他的小师弟,亲手将自己所有能原谅、能宽恕他的路子,一条一条的斩断了。   封霄阳实在是冷的怕了,却怎么样也无法让自己重新热起来,周身的每个毛孔都在往出透着疲惫,连抬起手来为自己止血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慢慢的感受着手上流出的血将自己的袍袖浸的湿透。   他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愿去想,在识海中狂风骤浪的拍击下寻了处小小的山洞,将自己藏进去。   仿佛闭上眼不看不想,便能不思未来、不虑前程。   ——   封霄阳发了好大一场高烧。   修士修的是身、强的是意,他这样出窍期的修士,本该是身强力壮、百病退避的,除非是心思过重、思绪烦乱,否则并不该得了这凡人才会得的病症。   他却不仅得了,还得的来势汹汹,整个人都烧的糊涂了,迷迷糊糊间以为自己还是曾经那个张扬肆意的萧予圭,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又哭又闹的折腾了足足一个晚上,逼得那个照料他的人不得不扯了他的腰带,将他绑在了榻上,强压着灌了药下去。   封霄阳在高烧的迷糊里不大晓得事,却也知道对着那个被自己在心里看的千般万般重的人痴痴的笑,连药都不往下咽,偏偏要盯紧了那人的脸,一句一句着了魔般的重复。   若我是萧予圭该多好,若我从未招惹过你该多好。   ……若你从没做过那些事,多好。   他烧的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大清楚,却还记得那人的名姓,翻来覆去的叫程渺,疼惜有、厌憎有,最多的却还是无奈悲哀,与带了些哭音的控诉。   封霄阳向来是个不大习惯表达出自己内心深藏的情感的,即便是烧糊涂了,也只是比平日里话更多了些,只敢将那些复杂无比、深重无比的情绪蕴在名姓里,一声叠一声的叫出去,旁的是一句也不敢多说。   却不知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将那话中的情意,听了多少进去。   他这一场高烧烧了足足半个月,再次恢复神智时,本就瘦了许多的身子又清减了些,腰腹间的肌肉已贴在了肚皮上,颇有些肌肉骷髅的意思。   封霄阳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已比从前清明了不少,竟是恢复到了从前的九分。   他望着头顶那极为熟悉的房顶,很是愣了些时候,虽不知道具体的时节,却也猜到自己应是烧了许久。   而身在山上、又会将他带回着弟子居来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封霄阳不愿再去想那些惹人烦忧的事,撑起身子来要下榻,却只抬了些手,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这么不顶用……”他有些烦躁的出声,这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哑的惊人,抬眼望见了桌上的一碗清水,伸手去却没端稳,眼睁睁看着那绘了蓝花的瓷碗在地上摔的粉碎。   他听着那清亮的响声,大脑几乎是立刻便疼了起来——他如今实在是不想看见那个人。   封霄阳本是想离开些时候,考虑考虑两人之间这份情意究竟要如何持续下去,却被那突如其来的高烧打断了节奏,如今又是个相当弱势的情形,一点都不想毫无准备的与程渺正正遇上。   脚步声来的很急,封霄阳即便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撑着冒了层虚汗的身体,眼带寒意的望向门外。   来的却是个他未曾料到过的人——李致典头上顶了个有些可笑的帕子,一手还拿着锅铲,急急的闯进了门中来,看见坐起的封霄阳时先是面容一喜,而后便被焦急与担忧所取代:“师父,你怎么下地来了?快回榻上快回榻上……你还烧着呢,要多休息才好。”   封霄阳看着他那张焦急的脸回不过神来,满脸空白的被李致典重新塞回被中、按了条冰毛巾在头上,在榻上愣愣的窝了许久,才从不知何处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怎么在此处?”   他一时之间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再次穿越了,回到了百年前那依旧在凡间、与李致典插科打诨,每日都想爬上程渺的床的日子。   直到看到李致典刻意遮掩在腕带下、蜿蜒狰狞的伤口。   李致典正端了盆热水来,要让封霄阳洗漱,闻言身形顿时一僵,面上的焦急与欣喜慢慢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庆幸与些极为复杂的神情。   他将水盆放在一旁,坐到了榻边来,望着明显还有些回不过神的他师父,低声道:“程……他叫了我来。”   封霄阳慢慢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已与记忆中那个少年截然不同的青年,心底思绪万千,眸中涌动着各种纷乱繁杂的情绪,连呼吸都有些错乱起来。   程渺想干什么?   是他伤了李致典,却又把他叫到自己面前来,让他看着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模样?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想到了些不大好的事,起身抓住了李致典的肩膀,急道:“他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李致典看着他惶急的模样,察觉到那两只手上细微的颤抖,心中更是疼了几分,赶忙劝慰道:“并没有做什么,是我自愿来的。”   “自愿?”封霄阳却分明是个不信的神情。   李致典点了点头:“那日看见师父后,程……程仙尊夜间便来寻了我。”   “他同我说了不少事,我也是当日才知道这事情的来源去脉。”他有些黯然的笑了笑,“起初确然是难以置信,甚至还起过些想要了他的命的心思……直到今日看见师父醒来,我才意识到,程仙尊所做的那些事,虽强硬了些,却都不是错的。”   封霄阳慢慢的皱了眉:“可他伤了你。”   李致典将手腕抬起,垂眸注视着上面狰狞无比的伤痕,状似无意的笑起:“没事,反正徒儿也不喜欢练剑。如今徒儿的炼符炼丹都比剑术学的好,师父若是有空了,定然要来看看。”   他笑的懒散,是个真不在意的模样,封霄阳却怎么又不知道他自己的小徒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单只望着那张脸,封霄阳便无法抑制的心疼了起来,正要出声,却被李致典提前虚掩住了嘴:“师父,不必多言,你若是真想我学剑,待这伤口百年后恢复些,我再同师父学就是。”   根本不是学不学剑的问题!!   封霄阳急的出了汗,抬手要扒下李致典的手,却又被他抢了先:“我自然是怨程仙尊的。”   封霄阳的手僵了下,慢慢放了下去。   李致典有些无奈的笑了笑:“可我在这些日子里也想了,即便我当初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能如何呢?”   “我寻不来那些血肉,也没法跳进那极渊里去,更没办法将师父从其中捞出来。”   “他做错了许多事,在这件事上却是对的。我什么都做不到,放出去也会徒生事端,不如关起来,等到想明白了再放。”   他顿了顿,眸子一眨也不眨的对上封霄阳被他的话惊得微微睁大的桃花眼,恳切道:“师父想听实话么?”   封霄阳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   “我在这百年中想了不少,也的确有一段时间对程仙尊恨的咬牙切齿、还恨过自己的无力,直到看见师父醒来。”   李致典慢慢笑起来,露出两枚没怎么变化的小虎牙:“我就觉得,那些年受过的苦、挨过的疼,都是值得的。”   “不过是百年不能练剑,换一个全须全尾的师父,值了。”   封霄阳喉头一哽,竟是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   “听程仙尊说,师父曾经为他丢过命……”李致典仍是笑着的,眼中却带了些泪,“师父,你该是知道徒儿如今怎么样的。”   “我不觉得有什么耻辱,只觉得庆幸。”   “就好像老天知道我能给出多少、我有多少一样,然后把那些东西取走了,再还给我了个师父来。”   他又抬起了手,向着封霄阳晃了晃:“这伤痕留着也好,起码能让我知道,我在救回师父的这过程里,并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做的。 ”   封霄阳看着李致典那副强装镇定的模样,心底的酸涩简直要将自己淹没。   自己的徒儿,心底分明还只是当初那个傻乎乎的、会捡回各式各样小动物的孩子,却被这百年的时间磋磨的多了层状似大人的壳子,面上虽是一片风平浪静,内里却不知是多么憋屈、多么难受,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却又非要将那些痛楚都藏在肚里,逞着强说出这样理性冷静、大人般的话来。   那样的疼,哪里是如此轻易便能忘却的?   不过是不愿封霄阳难做,想让封霄阳好过些罢了。   他却不能戳破了少年人脆弱的自尊,眸中心疼与怜惜交织,要说出的话在舌尖绕了几转,说出时便已不是从前的味道了:“你受了多少疼?我替你去讨。”   李致典微微一怔,泪意几要奔涌而出,赶忙低了头遮掩:“不用了,师父,只要……只要你过的平安喜乐,便足够了。”   封霄阳看着眼前虽已长成了个成年人模样、话语里却仍带着些孩子气的李致典,低低叹了口气,如平常的无数次一般,伸手摸了摸他垂下的脑袋:“好。”   随即又在他额前用了三分力,弹了个脑瓜崩:“我同他之间,还有旁的事要算。莫哭了!像个什么样子。”   李致典吸了吸鼻子,有些尴尬的抹去脸上的泪水,厚着脸皮同封霄阳装坚强,死鸭子嘴硬的说自己从来没哭过,那只是屋子里太热,流的汗罢了。   封霄阳并没有戳破他拙劣的谎言,眼中盈了笑意,看着李致典手舞足蹈的将这些年在修真界中经历过的事都讲了遍,甚至还有心调侃了他几句,极为暧昧的暗示起他与柳青儿的关系来,而后看着飞红了一张脸、死鸭子嘴硬的李致典,笑的开怀。   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高兴——憋屈这么久了,头一次遇见件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来,若不趁着机会尽了兴,那可太亏了些。   直到李致典说的没了话、与他作别,而封霄阳如今最不想看见的那个人,面色淡淡的拿了个细细的药瓶进来。   他脸上的笑意在看见程渺的一瞬间便淡了下去,望着那个僵立在门前、分明有些胆怯又畏惧的人,许久才出了声,却是辨不出喜怒、语气淡到了极致的:“行啊你。”   程渺身形一僵,捏着那支药瓶,不知该不该上前。   封霄阳也不管他,自顾自的下了榻,在程渺极不赞同、却无法阻止的注视中,自丹田中掏出壶酒来,为自己倒上了。   那并不是什么好酒,是凡间买来的粗酒,如二踢脚一般,一沾舌,劲力便冲上了天灵盖。   封霄阳一口闷的多了,整个脑袋都有些晕乎乎,扶着桌子咳了几声,花了好些时候才将那股眼前发花的劲换过去。   “知道要先从李致典那小子下手……”他意味不明的哼了声,又低低的重复了方才的那句话,“行啊你。”   他心里仍是乱,觉得自己清醒的时候太理智,并不适合考虑两人之间这纠缠不断的孽缘,索性灌了些酒下去,打算借着晕晕乎乎的劲,将心底那被天地人伦、道德伦常压到了极致的情爱找出来些,再重新考虑考虑该如何做。   没料到晕是晕了,却并没有如封霄阳的愿变得恋爱脑些,而是在那直冒金星的晕眩里,将自己的情感彻底与理智剥离了去。   他垂着眸子细细思索了会,又灌了一大口酒下去,被蛰的嗓子眼都疼,在咳嗽的间隙里哑了嗓子,道:“李致典要我活的自在些,你如何想?”   程渺慢慢放松了身形,看着封霄阳扣在桌边、因使力过度而有些泛白的手,沉默。   “你是个不当人的东西。”封霄阳细细的眯起了眼,撑着头转向程渺的方向,似是给他下了个定论,“却好歹还有些脑子……”   所以也不算完全无药可治,封霄阳有些晕乎乎的想。   他看上去是在望着程渺发愣,脑中却极快的将程渺如今做过的事都翻了遍。   封霄阳从未责怪过程渺所做的事,毕竟都是已然发生的、无法改变的事了。   他气的,只是程渺那视天下人、视人命无物,还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何处的态度。   如今能将李致典劝回,想来是应当有了些改变……封霄阳又想到了那满山的尸首,与一夜被灭尽的上三派,眉头有些厌恶的皱了皱。   随即便想起了那句曾出自于程渺口中的话。   “你当了这么久的魔尊,就不好奇当个好人又是如何?”   程渺当时满脸严肃、紧绷着身子的模样在封霄阳脑中慢慢现出身形来,他想着那人当初周身的冷意与锋芒,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程渺,却是自朦胧间看见了一层张牙舞爪的黑气。   ……罢了。   反正他二人在三界之中的名声都不大好,真要论起来,还是他这个曾当了魔尊的,杀过的人更多些。   封霄阳没那个脸管自己叫什么好人——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做出的那些善事,只是在赎罪而已。   救一人,或许赎不了那深重的罪孽,可若是救千人、救万人、救上千千万万条生灵呢?   他从未有过逃避那些罪孽的念头,只是想着,若是救的人多了,那些无辜死于他手下的生灵,是否也能得到些许的宽慰。   或许有些掩耳盗铃之嫌,却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如今只是这需要赎罪的人,又多了个而已。   封霄阳在晕眩中想清楚了些,望着程渺的眸中也减了些冷意,酒意却慢慢上了头,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扑倒在桌上,只说出了半句“你from 寓。若是真想改错……”便彻底没了意识。   直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心中还在思考,究竟要如何赎罪,才能将这深重的罪孽尽数赎清。   程渺听见了未尽的半句话,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尽量不发出声响的靠到了封霄阳身边,望向封霄阳的眸子中是一片深渊般的墨色。   他几乎是用着渴望又畏惧的目光,注视着封霄阳形状精致的侧脸,许久,才敢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触到了封霄阳在睡梦中微张着的唇。   身后的秽怨瞬间扭曲起来,在空中绘出无数狰狞诡异的形状,无数次向着封霄阳扑去、又无数次被拦在半空。   像是谁卑劣又阴暗、只敢在深夜中宣泄出来的欲念。   “师兄……我处理好了所有的事。”程渺垂了眸子,俯下身去,给了封霄阳一个极轻的吻,唇角勾起个脆弱又偏执的弧度,“所以不要再离开了。”   他微微闭了眼,鸦羽般浓密的眼睫颤动着,脸上是有些神经质的笑意,身后无数秽怨疯狂舞动着,是幅诡异又妖冶的绝景。   那枚许久之前便落进他心中的种子,终是发了芽、生了根,如今全然盛放开来,伸展在程渺身旁,像是张阴暗又执拗的网。   作者有话说:   理智点,一些爸妈复婚后强装镇定的小孩。   程仙尊,一款从不会好好听人说话的木头摆件。   (再次点蜡)   —— 第一百六十七章 落入尘网   只一瞬间,万念俱灰。   封霄阳失去意识前,脑中还在有些飘忽的想,究竟要怎么样做,才能赎了那深重的罪孽。   他依旧是下意识纵容着程渺的,觉得自己这小师弟安抚李致典的一手做的不错,一定程度上算是可教之才,那些已做出的事尚有转机在。   只是毕竟还会有些介怀——无论那些死在程渺手下的人生前如何、善恶该怎么判,都不是他能管的事,都不该意外死的这样凄惨。   再者,程渺做出的那些事,封霄阳每每想起,都有些胸闷气短,总觉得那些造孽的恶事,与自己也脱不开干系。   即便退一万步讲,程渺也是他曾经的师弟、如今三生石上证过姻缘的道侣,共同进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会突然起了喝酒的心,一部分是想寻出那心中深藏的情意,另一部分则是借了那壮人胆气的酒劲,要主动打破两人之间的屏障。   封霄阳早做好了再次容忍程渺的准备,甚至连二人未来该如何相处、又要如何管教着程渺想了个七七八八。   而这一切的准备、一切的谋划、一切的纵容与温情,都在他在宿醉的头痛中睁开眼,眼前由朦胧变得清晰、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时,慢慢凝成了枚冒着寒气的冰锥,直直捅入了他的心脏里。   依旧是弟子居,依旧是熟悉的屋顶,空中还燃着他惯用的香,陈设一如往常,唯一不同的,便是锁在他双手双脚上、冒着森森寒意的乌黑镣铐。   他几乎是在看见那镣铐的一瞬间便起了反应——瞳孔骤缩、呼吸紊乱,整个人下意识的想往一处蜷,甚至产生了些抑制不住的痉挛。   那凡酒实在是劲力太足,封霄阳的头仍疼的厉害,又兼醒的太不是时候,屋内屋外黑沉成一片,竟是将那道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镣铐,看作了千年前那狰狞无比的血肉锁链。   乘风殿中的记忆一瞬涌起,恐惧比理智更快的充斥了封霄阳的脑海,他细细的发起抖来,下意识要挣动,猛地抬了手,喉间却是一紧,差点窒息过去。   他下意识的挣扎,喉间却是越来越紧,终是在窒息的眩晕里慢慢将理智刨了回来,放弃了挣扎,这才避免了差点将自己勒死在榻上的命运。   带了些冷意的空气一股脑涌入口中,肺间是火辣辣的疼,封霄阳难受的连咳嗽带干呕,折腾的差点出了眼泪,好不容易才换过一口气来,将嘴里被自己勒出来的血沫吐了。   手仍是颤,封霄阳几乎是用了半身力气,弓下腰去,才用着不由自主发着抖的手指,触碰到了颈间勒着的锁链。   竟是将那拴在他手脚上的锁链,在他颈间绕了一圈,但凡挣扎的过度些,都会将自己勒的两眼发花。   这样的手段,这样能将他锁起、他却不会有丝毫挣扎的人,天下恐怕只剩了那一个。   滔天怒意与痛心煎熬几乎是一瞬而起的,掺杂在封霄阳窒息的晕眩与宿醉的头疼里,与他眼前朦朦胧胧的、仿佛能与乘风殿中景象交织在一处去的场景融为一体,逐渐变成了无尽的恐惧。   闻鹤才那几百年间对萧予圭的折磨,终究是深深烙在了他的记忆里。封霄阳不怕痛、不怕死,却偏偏怕极了魑魅魍魉、怕极了血肉横流,更怕极了被如现在一样,身体里寻不出一丝法力、毫无反抗之能的被锁在什么地方。   他眼前天旋地转,不受控制的出了一身冷汗,失序的心跳如擂鼓,鼓动的整个耳膜都在不堪重负的发出嘶哑的吱呀声,下意识要伸手捂住耳朵,却被那锁链扯动了颈间的皮肉,整个人都在即将窒息的痛楚中,如濒死的鱼般挣扎起来。   可连这挣扎的动作,也是有着限度的——那锁链实在收紧到了极致,封霄阳甚至没法将腿收起来,凌乱的喘息与间断的呜咽几乎没有停止过,短短不过片刻,周身出的冷汗便已在身下浸出了个清晰的形状来。   他被无尽的恐惧占据了身子,两只手仍是有些神经质的试图捂到耳朵上,却仿佛鬼压床了一般,除去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竟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作。   有什么人急急的冲了进来,在封霄阳几乎要将自己生生勒死的前一刻扯开了他颈间的链子,而后强行将他半拥入怀中,在锁链所能允许的范围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为不断咳喘着、身体抖的如风中残叶般的封霄阳顺气。   程渺触手先摸了一手的冷汗,接着才按到封霄阳比起先前又清减了些、颤抖到几乎要抱不住的身子,听着那凌乱的呜咽与喘/息,慢慢的垂了眸,被恨意烧的没了形的心中,竟是少见的有了些酸疼的意味。   怎么只一刻不见,他的师兄就能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呢。   程渺想不明白,却将那不断颤抖着的身子抱的更紧了些,强行按下封霄阳那自虐般抓向自己手臂、动作大的几要脱臼的手。   封霄阳在梦魇中沉浮了好些时候,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连一头乌发都浸的湿了大半,终是慢慢停了下来。   他目光呆滞的将头搁在程渺肩上,好一会儿才慢慢有了些动静,瞥见一旁那道极为熟悉的侧脸,瞳孔却又激烈的缩了次,手臂在锁链中拧的嘎吱作响,竟是拼着再次将自己勒到窒息的风险,生生将两条胳膊拧到脱臼,从程渺怀中挣了出来。   颈间锁链再次一紧,封霄阳差点被勒到两眼翻白,疼的出了满头的冷汗,却是一声也不吭、梗了脖颈硬撑了下来。   他的整个声带都像是在血里泡过,说上哪怕一个字都似是冒着血沫子般的疼,可仍是勉力将话说全了、说稳了:“行啊,程渺。不愧是师承了闻鹤才,连这手艺都学的纯熟。”   程渺身形一颤,脸上却流出了些极为自然的心疼神色,低声道:“你挣的脱臼了,我替你接上。”   竟是一点也不打算解释自己将封霄阳捆在榻上的行为,甚至连伸出的手势都自然至极,像是从前他二人之间毫无芥蒂的时候,程渺常做的事。   封霄阳在梦魇里挣了那么一遭,如今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眼睁睁看着程渺的手伸过来,拼了命想躲避,却是除了将自己勒个半死外毫无用处,只得由着他按上了自己的肩、做出了个要将那条胳膊接上的动作。   “程渺。”他在窒息间嘶哑着嗓子出了声,是冰冷又无望,夹杂着些微不可察、连封霄阳也没有注意到的乞求的,“不要让我恨你。”   那双手的动作略停了停,而后在封霄阳有些朦胧的视线里,轻柔又坚定的将他脱臼的两条胳膊接上了。   又是一阵强烈到能让人当场晕眩过去的疼痛,封霄阳偏过头换了几口气,又出了层密密的冷汗,将那阵疼捱了过去,而后猛然抬手,向着程渺那张毫无悔意、精致完美的不似真人的脸挥去!   ——而后被锁链牵制在半空,将腕骨扯的咔咔响。   程渺看着封霄阳那双满是怒意与失望的眸子,与紧绷到了极致、浑身上下都在试图多远离他一点的情态,有些不大适应的皱了眉,却又极快的舒展开来,手指微动,轻声道:“师兄莫要伤了身体。”   砰的一声,那本就短的锁链再度缩短,将封霄阳僵在半空的手狠狠扯回了榻上。   “这是秽怨所化,师兄挣不开的。”程渺修长的手指抚上封霄阳颈间,将那道紧锁在他皮肉之中、划的血肉模糊的锁链慢慢化做了个厚实的项圈,“伤到自己,我看了会伤心。”   封霄阳拼了命的要躲开他,却被锁链牵制,无法动作,闻言冷冷笑了声:“伤心?你还有心么,程渺?”   程渺的动作又顿了顿,轻声道:“自然是有的。”   他望着封霄阳被完全禁锢在榻上的模样,仿佛有些满意似的,竟微微的勾起了唇,露出个清浅的笑来。   封霄阳闭了眼不愿再看,胸腔里那颗东西虽跳的激烈,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又如那乘风殿中一般,被生生撕成了无数碎块,每一块都在被撕咬着、啃噬着,无尽的疼痛自四肢百骸汇聚而来,疼的他连呼吸都稳不住,只觉得气息仿佛不过肺了一般,无论怎么呼吸,都寻不出一丝能让他活着的氧气。   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呢?   明明他失去意识前还想着要同程渺一起,将那些深重的罪孽尽数赎清,怎么一醒来便是这副宛如梦魇般的场景呢?   程渺明明已存了改正的心思,怎么又做出了这样偏执强硬的事来?   他拼了命的告诉自己,这只是场错乱诡异到了梦,程渺却不遂他的意,仍用着封霄阳听惯了的、泠泠如清泉的声音,轻柔又低缓的吐字:“日后再不会有人来打扰师兄了。我把那些会让师兄不开心、不高兴的东西,全部解决掉了。”   封霄阳将这句宛若情侣之间低喃,却阴狠冷厉到了极致的话听了个清楚,身体再次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   他垂了头,眼睫微动,冷汗滑进了颈间的伤口里,低低的笑了声。   原来如此。   他并不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而是向着更加偏执的方向迈了一大步,一切的柔情、一切让封霄阳以为是向好的转变,不过都是为了布下这能将他囚禁在身边的网罢了。   可笑的是,他还真将那些伪装当了真,真情实感的考虑起两人的以后来。   只一瞬间,万念俱灰。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这辈子三个雷点,程仙尊已经踩了两个啦。   第三个看起来也快了(慨叹)   —— 第一百六十八章 血肉沉疴   封霄阳:还不如死了算了。   程渺近似痴迷的注视着封霄阳的模样,身后的秽怨似有感应,如无数诡异的触手般,以各种诡异至极的姿势向着封霄阳爬去,却被尽数拦在床榻之外。   真漂亮。   他在心底暗暗想。   不同于从前那具冷冰冰的躯体,如今的他师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意,清瘦却修长紧实的躯体因愤怒而微微发着抖,一张总带了些笑意的脸也冷了下去,烧起些病态的红。   程渺眸色渐深,在封霄阳无声的抗拒里低了头,朝着他颈侧因紧绷而凸出的血管,轻轻咬了下去。   他咬的很轻,微阖了眸子,舌尖舐到了些微咸的、带着些热度的血腥味,又咬紧了些,细细感受着那人带着些颤抖的躯体下,奔涌在血管之中的热度。   是鲜活的、温热的,与那冰冷的躯体不同,与那思绪而成的幻影也不同。   是个会生气会愤怒,会说出伤人的话来,却也是这天下最爱他的人。   那锁链摩擦出的伤口被他咬的崩开了些,封霄阳低低的抽气,程渺却好似彻底放松下来了一般,两手慢慢环住了封霄阳紧绷的脊背。   “师兄。”他似乎要确定般自封霄阳颈间抬起头来,唇角还沾了些血丝,痴痴的望着那人因愤怒而格外鲜活的脸,又低声重复了遍,“师兄。”   随即有些神经质的再次笑了起来,是个有些天真、像极了当初那个白纸般的少年般的模样。   他自极渊中归来之后,就一直在无尽的忧虑与恐惧之中沉浮,怕极了自己将那些做过的事说出之后,他的师兄会因此厌弃他、恨上他。   怕的太久太久了,久的程渺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好好装成从前的模样,又要怎么去好好对待自己失而复得的师兄。   那扭曲畸形的爱恨,在无尽的恐惧与担忧中,慢慢转变成了浓烈到化不开的占有欲,与无数有些阴暗的欲念。   他看着封霄阳在凡间逍遥,看着封霄阳无畏又灿烂、却并不全对着自己的笑,看着他随手施舍出去的灵石与铜钱,只觉得烦躁。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为什么不能完全的、从身到心的,只属于他一个人呢。   程渺知道这样的念头不对,却无法抑制的开始幻想起自己将师兄完全独占后,可能会出现的场景。   而后,沉溺其中。   他心中那些阴暗无比的欲念,自每一处缝隙漫出自己细细的触角,而后紧密交缠,终究织成了这张将封霄阳囚在榻上的大网。   终是将那原本只能存在于妄想之中的场景,尽数搬进了现实里。   程渺心情很好,用着有些诡异、相当伤腰的姿势,又埋进了封霄阳颈间,呼吸着封霄阳身上那独特的、染了房中燃香的些许血腥味,头一次感受到了百年未曾有过的安定感。   就好像他的师兄出走了近两百年,今日才回到他身边一般。   他已经不敢再相信封霄阳那些保证的话了,即便是与自己的师兄相拥而眠,也总会在夜半时分惊醒,带着一身涔涔的冷汗,不由自主的将封霄阳抱的更紧,听着他在梦中有些不大舒服的咕哝声,强行命令自己不去想那些于他而言无比恐怖、却终有一日会发生的事。   可现在不用怕了——他封了师兄的灵力,将他彻底锁在了床榻上,再也不需要担忧自己的师兄会因为什么事,再离开一次了。   这是他们初遇的地方、分离的地方,是曾缱绻过也曾怅然过,承载了无数记忆,却又尘封了千年,差点便要被时间彻底磨灭的地方。   用来做囚禁他的师兄,再合适不过了。   程渺是有着自己的考量与算计的,有些卑劣和阴暗的选了这个对他二人来言都有着特别意义的地方。   封霄阳并不是个能轻易忘却旧事的人,身在这弟子居中,身旁又陪着熟悉的人,即便再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也会不由自主的触景生情。   他听着封霄阳压抑到了极致、却仍激烈失衡的喘息,有些好笑的想,自己明明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做好了被他师兄恨到骨子里的准备,却仍是惧怕着他的师兄真会恨他厌他,讨巧般寻了这么个地方。   程渺听着封霄阳那失衡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也抱够了,便慢慢自榻上起了身,自动忽略了封霄阳那仿佛要杀人般的目光,出了弟子居替他的师兄准备药物去。   封霄阳的烧虽退了,却还有着另一样更要命的病在,他若还想看见自己的师兄这样活跳跳的站在面前,还是早早去将那味条件有些苛刻的药备好了再做事。   封霄阳看着程渺起身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本就疼的脑子更疼了起来,身子僵了太久有些麻,却猜不透程渺究竟又是在发什么疯,便只能小幅度的活动了几下手腕。   他的理智慢慢回了笼,激烈的心跳也缓缓平和下来,身边又没了那个让他一见就会让他血压直线上升的人,终于可以冷静下来,思索些方才被情绪所激、没法思考的事。   首先是程渺做出这种事的动机——封霄阳自以为已经将爱意表达的相当明显,没想到程渺竟是一点儿也没接受到,一心一意的惧怕着他的离开,甚至到了要将他囚禁起来的地步。   他有些咬牙切齿的想,这玩意怎么能做出这么傻逼的事来的?   封霄阳曾经也是个骨灰级强制爱爱好者,相当理解这种变态又扭曲的心理,一旦冷静下来,心里便明镜似的,不过片刻,便隐约猜出了程渺这样做的目的。   不过是不敢相信他还能继续爱着自己、又怕极了自己离开,索性选了个最强硬也最蠢的法子,强行把他扣在了身边。   封霄阳心里仍冒着火,却是有些诡异的好笑起来——他还能离开到哪里去?   程渺如今成了人人喊打的凶神,他难道就不是么?   怎么就这么蠢,连他的话也听不懂?   跟个真神经病简直是一模一样,真是要把他这个当师兄的往死里气。   或许是压根没打算听,只一意孤行的要按着自己的法子走。   程渺此人,千年前可是就有着这样的先例。   火气又烧了上来,血管都在突突的跳,封霄阳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攥紧了拳,劝自己冷静。   他只是犯了轴、发了神经而已,你不能和一个很明显有病的人比谁更有病。   封霄阳已经不再想该怎么去劝着程渺向好了。他在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后垂眸望着手上那道秽怨化成的锁链,磨着牙想,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程渺那脑子有病的东西把这玩意从他手上撤下来。   但凡程渺还有点脑子,就不会想出来这样蠢的透顶的法子。他磨着牙想,而后想起自己方才那狼狈至极的模样,心头的火气便更盛了。   烧到了什么程度呢?   差不多就是封霄阳坐在榻上认认真真的想了足足半个时辰,想的程渺都熬好了药、走了进来,脑子里也没冒出哪怕一个再次原谅程渺的念头,只剩下了想干脆一刀子把自己这脑子有病的师弟捅死了事的欲望。   他甚至连该怎么捅、要怎么处理事后,都想好了。   脑子里满是些要被和谐的内容,封霄阳看向程渺的目光也变得有些不善了起来,恨不得将目光化作实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程渺直接活剐了去。   程渺察觉了他恶狠狠的视线,却极其自然的接受了,面色如常的坐到封霄阳身边,在封霄阳几乎要将他活吞了的目光里低柔又轻缓的出声:“师兄,喝药了。”   封霄阳看着他那张八风不动的脸,又是一阵恶寒,偏过头去决定抗争到最后一刻,紧咬了唇,明摆着是个极为抗拒的姿态。   程渺的手微微一顿,手印一变,封霄阳的身体就不听了他自己的使唤,眼睁睁看着自己默默的转了头、乖乖的张开嘴,温顺乖巧的那死去的闻鹤才看了估计都要感叹,自己当初怎么没想到这样的办法。   他看着那碗怎么看怎么诡异、泛着黑红色,几乎要变成碗凝胶状的药,下意识感觉到了不好,拼了命要脱离程渺的掌控,可拼尽了全力,将眼睛都要瞪的出了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渺盛了满满一勺药液,迟缓而不容拒绝的送入了他口中来。   那药物诡异至极,几乎是一沾上封霄阳的舌尖,便如穿肠毒药般烧了起来,封霄阳的整条舌头几乎是下一刻就麻了,苦的整个人都在抖,一时间竟起了“程渺是不是想干脆把自己杀了然后搞冰恋”的念头。   程渺显然是没有这么考虑过的——或许他考虑过,但目前还没准备这么干。   他只是将那药物一勺一勺送入封霄阳口中,看着他机械的喝下,而后塞了块蜜饯进去,这才解开了他身上的控制术法,娴熟的躲过封霄阳再次挥来的拳头,低声道:“我不想一直控制着师兄。”   封霄阳冷笑一声,将口中的蜜饯吐到了程渺脸上。   嘴里依旧是那种诡异至极、怎么都消不去的苦,还有些不知从何处而来、浓烈到了极致的血腥气。   他的舌头惨遭荼毒,苦的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闭着眼睛奄奄一息的在榻上靠了好一会,才大着舌头说出句有些支离破碎的话来:“什么、东西。”   “师兄常喝的。”程渺面色如常的擦了脸,将封霄阳被苦出来的冷汗也擦了擦,声音仍是低沉又温柔的,“血肉炼成的东西……是你这具壳子带来的后遗症。”   封霄阳:“……”   他原以为自己被程渺折腾到麻木了、再也没法对什么事情产生震惊的情绪了,没料到强中自有强中手,他的小师弟总有法子让他觉得自己的见识还是太浅薄。   他闭上眼做了不知多少个深呼吸,终是在肠胃翻涌与满口血腥气的双重折磨里出了声:“滚。”   “现在就给我滚!!”   作者有话说:   (叹气)(点蜡)   —— 第一百六十九章 身入雷池   程渺浑然不觉自己已然越过了那道他为自己定下的红线,仍在偏执又不安的,试图探寻出封霄阳容忍的极限来。   程渺端着药碗的手顿了顿,谨慎的观察了一番封霄阳的神色,思索一番,最后还是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默默的拿着药滚了。   再待下去,他师兄怕是都会被气出些毛病来。   封霄阳被气的都要不知道怎么呼吸了,苦的出了汗,肠胃翻涌的厉害,下意识偏了头要吐,却被那锁链扯在榻上,干呕了几次,什么也吐不出,却将他折腾的出了一身的汗。   他突然有点后悔吐掉了那枚蜜饯——口腔中满是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熏的人头晕眼花的血腥味与苦意,但凡有些旁的滋味,封霄阳也不至于难受成那副样子。   他干呕的眼角都红了,身子一阵一阵的发冷,只觉得自己鼻息之间尽是那散不去的血腥气,有心想抠喉将那些东西吐掉,却被箍死在了榻上,一寸都动不了,只好逼自己将那满盈的腥气硬换下去。   那药物黏腻的像是什么东西凝结成的胶质,封霄阳咽了好几次口水,也还是有种隐约的感觉,觉得那药物并没有彻底进入他的胃中,而是粘结在了他的食管上,持续不断的散出血气来。   封霄阳狗似的哈了好几口气,呲牙咧嘴、面色狰狞了许久,才将那血腥气慢慢压下去。   而后有些疲惫的向后靠去,拿肩膀做了唯一的支点,靠在床柱上没倒下去。   他怕自己若是躺下了,会支撑不住的再干呕出来。   他已经足够狼狈了,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狼狈。   “拿血肉来给我制药……”封霄阳疲惫的靠在床柱上,声音低的几乎成了气声,“我还真是养了个无情无义的混蛋出来。”   他的舌头还没有那么灵敏,能通过嘴里苦的惊人的药,尝出其中融的究竟是谁的血,却也能隐约猜到,如今正在自己胃中的东西,怕是那日弟子居周围横陈的东西,脱不开干系。   念头一起,本就翻江倒海的肠胃像是受了刺激一般,闹的更厉害了些,封霄阳脸色发白,又起了些呕吐的意思,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将他的脸色折腾的更加不好之外,没了任何旁的作用。   他又捱过了一轮,疲惫无比的靠在床柱上,有些恍惚的在想,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呢。   如今的境况,比当初数着日子一天天接近自己死期的时候,还要更令他难受的多。   封霄阳甚至不敢去想程渺,只要想起、只要见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都会心如刀绞、痛如刀割。   明明是该爱他爱的最深的人,为何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那道与程渺对应、也刻在他胸口上的莲纹像是突然成了个活物,一寸寸要往他的皮肉里钻,不断的、重复着提醒他,那个让他如此狼狈的人,就是程渺。   那个状若疯魔、拿人血肉制药的人,就是曾经光风霁月的虚化剑尊。   程渺的小小算计,在封霄阳这里产生了他也未曾料到的巨大反应——封霄阳只要睁开眼,便能看见那些他熟悉到了极致、如今却慢慢成为他经年梦魇中的一部分,更有以一种别样的感情深深烙印在他心中的趋势的,千年前他与程渺曾使用过、纠缠过的无数陈设。   这本是封霄阳那漫长无比、受尽了无数苦楚的千年时光里,他最想回去却回不去的故乡,存着他最想保留却无法保留的、几乎要淀成实质的爱意,寄托了他无数愿景与念想的,最不该被什么东西污染的地方。   却成为了最密不透风的、令他几乎要喘不过气的牢笼。   封霄阳心底仍存着些恍惚感,尚未从过去的相处回过神来,心底有一部分的地方,是在真情实感的骗着自己、真情实感的觉得或许眼前的这一切,都只是场诡异且无序的噩梦。   可那熟悉的陈设、颈间的痛楚,与口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一同,将他这份不切实地的妄念敲的粉碎。   他定定注视着手上的镣铐,眼中泛起无数复杂又痛苦的情绪,有些自嘲的低低笑了声。   该醒了。   该意识到这些日子里,程渺身上那些微妙至极的细节了。   也该……意识到那个自极渊中出来的程渺,与从前那个程渺的差别了。   封霄阳眸中极快的划过一丝冷厉之色——程渺身上产生的变化,恐怕与那些与他融为一体的秽怨,脱不开干系。   他仍是下意识觉得从前的程渺做不出如今的事来,虽被伤的心冷身冷,对程渺却依旧存着些许的信任与依赖。   一个从前恨不得变成个观音菩萨的人,即便是经历过了那些年里的事,性情也不该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若是旁人有着与程渺相同的经历、变成了个杀人如麻的修罗,那封霄阳自然不会产生如今的怀疑,毕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死去这件事,的确是有着能令人疯魔的本事。   可那个人是程渺,而封霄阳曾经是萧予圭,是全天下最知道自己这师弟怎么样的师兄。   即便二人之间隔了千年岁月,却依旧以剑灵与主人的身份,在凡间相处了七年,封霄阳不说是完全懂得了程渺,也对他的性子摸明白了八分。   程渺即便是要发疯,也该是疯的理智,而不该是像现在这样,疯的毫无逻辑、油盐不进,像个失去了糖的小孩子一般。   他又看了看手上那道厚实的镣铐,试探性的动了动手腕,见那镣铐如活物般在他腕上扭曲蠕动,慢慢皱起了眉。   这东西绝对有问题。   封霄阳虽心知肚明,自己师弟会发这么一场疯,怕是与他自己那执拗到了极致的性子有着九成的关联,却非要拖着秽怨入体那恐怕只有一成不到的缘由当挡箭牌,将全部的脏水都泼到了秽怨的头上。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了千年的程渺就是个这样偏执又疯魔的人,下意识寻了个逃避的法子,并全心全意的觉得这法子不错,打算暂时将它当真。   像是在暴风骤雨之下、在片枯败残叶下躲雨的飞蛾,虽明白或许下一刻便要粉身碎骨,却依旧将那细软的枝叶,如救命稻草般抱在怀里。   是仍存着侥幸,想为那个自己在心里放的极重的人找些借口。   却又心知肚明,那人的确能做出如今的事来。   可只剩这唯一的借口了,若连这唯一的遮蔽都失了去,定然会被暴雨砸落、坠入泥地之中。   不由得他不去信。   封霄阳没敢细想——他怕自己再细想下去会恨不得再死上一次——抓紧了眼前的这根救命稻草,顺着这个念头一路想下去。   那秽怨是三界污秽所成之物,他曾被秽怨攻击过一次,知道那东西的厉害。   虽只是小小一团秽怨,却花了封霄阳成百倍、成千倍的魔息去化解,彼时化神期的他尚且如此,程渺并未成神、还为了寻出他的魂魄,将那整个极渊中的东西都炼化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必然要出事的。   颈间仍泛着隐约的疼,他顿时更加烦躁起来,有心想将那条爱凑热闹的老龙叫出来商议一番,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屏蔽了与苍景曜之间的联系一般,在心里一叠声叫了不下几十次,也没等来那个银发重瞳的苍景曜。   封霄阳有些烦躁的啧了声,决定暂时装装样子,看看程渺还能疯到什么程度,借此揣测出那秽怨对他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他下意识的忽略了那在程渺面前乖的像只小绵羊的秽怨,甚至不敢去考虑,若是发觉程渺的行为并未受到旁物的任何影响,又该如何。   只是抓紧了秽怨这根救命稻草,一心一意的要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它头上。   ——   程渺近来,对他师兄的表现,颇有些惊讶。   他原以为封霄阳被他囚禁后,会彻底失去原本对他的信任,日日与他冷脸相对,甚至都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却没料到,封霄阳竟只有被他囚禁住的第一天凶猛激烈的闹了遭,在接下来的所有日子里,竟像是全然不在意自己如今身处的环境一般,依旧大大咧咧的同他相处着,甚至还大有要蹬鼻子上脸、仗着自己被囚禁起来胡作非为的趋势。   让程渺非但有些猝不及防,还有些略感失望的无力——他的囚禁似乎毫无作用,像是拳头打在了团软绵绵的棉花上,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那在囚禁了封霄阳后,略有减轻的慌张与恐惧,却又卷土重来,重新在程渺心中占据了块不小的地盘。   他忍不住的去想,封霄阳连被他囚禁、失去自由,被重新拖入那梦魇之中都不在意,那他在意的究竟是什么,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感受,在程渺因寻来的话本不好看,被封霄阳连损带骂的赶出了门、抱着枕头看着紧闭的房门,莫名其妙的有些萧索时,达到了极致。   ……总感觉他好像挺享受现在的生活,反倒是自己一直在不停的折腾自己似的。   他将这念头仔细咂摸了番,心底突的升起了些许久未尝到的甜意,与些若有若无的、小心翼翼冒了头的喜悦。   他的师兄,对他的纵容与爱,似乎比程渺预料到的,还要更多些。   程渺有些难以置信,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心底仍有些惴惴,却是不由自主的弯起了眼。   他几乎是有些惊讶又有些理所应当的想,原来他的师兄是爱着他的,还是这样深的爱着他。   那么……这样的纵容与爱意,究竟是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呢。   程渺浑然不觉自己已然越过了那道他为自己定下的红线,仍在偏执又不安的,试图探寻出封霄阳容忍的极限来。   却并没有做好该与之匹配的准备,只一味的想要知道,封霄阳究竟会有多爱他。   作者有话说:   彼此之间的试探,是最会磨灭爱情的方式。   越是想要忍耐、想要试探,疑虑就越多、不安也越多,最后只能是落得个疲惫不堪、相看两厌的下场。   太磨人了,这份一开始就不太对等的情爱啊。   —— 第一百七十章 七情自扰   像是黄粱一梦、终于梦醒,程渺自无数的疑心煎熬中醒转,终于迟来的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所做出的事,似乎都是错的。   虚怀宗上飘了雪花,程渺抱着枕头在外面候了不多会,算着封霄阳的气该消了,便厚着脸皮又进了弟子居中。   没走门,是把窗掀了,裹着几片雪花滚进来的。   封霄阳依旧被他锁在榻上,活动范围相当受限制,此刻正靠着墙拿了话本看着,两条长腿交叠着翘在一旁,斜眼瞥见程渺跳窗进来的模样,自喉间意味不明的冷冷哼了声,便又将目光转回了手中的话本上。   程渺发梢上缀了几滴水珠,看着他师兄熟视无睹的样子有些讪讪,一边瞅着封霄阳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枕头放回了榻上。   封霄阳只是又瞪了他一眼,并没有做出旁的举动,他便也暗暗的松了口气——他师兄没再让他往出滚,就是好的。   他心中难免的有了些雀跃,却不敢蹭到封霄阳身边去触他的霉头,四下看看,挑了个离他师兄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坐下,一双墨染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封霄阳看。   关键还不是什么正常的看法。程渺的炯炯目光里是带着热度、带着渴慕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忍不住扑上来扒了他师兄那身本就不太妥帖的衣服一样。   封霄阳被他看的浑身汗毛直竖,烦的连话本都看不下去,在心里把这脑子近来多少有点毛病的小崽子骂了个狗血喷头,面上却仍装的滴水不漏,只有那半天也没翻过一页的话本露了些马脚。   他在被锁在榻上的这些日子里慢慢摸清了程渺发疯的路数——这人心眼子恐怕只有针尖大小,又爱多想,但凡觉得他封霄阳不够爱他,都要或大或小的发场疯。   对这种活像恃宠而骄的情况,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爱答不理的晾着这小兔崽子。   只是这“晾着”一事的操作难度着实有些大。封霄阳被程渺那眨也不眨的目光看的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心里仍窝着火,有心想把手里这没甚趣味的话本直接砸到程渺脸上,最终却还是忍了。   他借着话本的遮蔽极快的瞟了程渺一眼,见他仍是那副恨不得将眼珠子都粘到他身上来的模样,有些畅快又有些别扭的在心底啧了声。   果然是脑子不对了,看起来跟个傻子一样,可怜见儿的。   封霄阳多少有些不落忍,目光再转回到话本上、瞧见腕子上那道锁链后刚软了几分的心肠瞬间便又硬了回去。   要可怜那小崽子日后有的是时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程渺那脑子上的病根治了。   实在不能根治,就干脆从脖子那开一刀,永绝后患了去。   他看着手上那道隐约蠕动着的秽怨锁链,只觉得头疼的厉害。   都在哪学来的这些混账玩意?   那锁链锁了他全身气力,抬手穿个衣服都要出一身汗,只能让程渺代劳。   每每这种时候,那小崽子注视着他的目光就格外热烈,纵然是封霄阳这样的厚脸皮,也被看的受不住,气的眼皮突突直跳,要费上全身的气力才能压制住骂人的冲动。   怎么的,把你师兄锁在榻上还不够,还想玩点刺激的?   封霄阳原本打算暂时装作毫不在意,以往常的方式继续与程渺相处,借此看看他这脑子究竟是被什么玩意踢了,才能从个千仞无枝的仙尊变成这副模样。   他是强行压下了满心的火气,硬装出个潇洒模样来,却并不是将那些戳人心的事都忘了。   那些被压在心底的事,就像是掩藏在冰面之下、不断流淌翻涌的岩浆,表面上似乎依旧是稳固坚硬的冰层,内里却早被蚀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空腔,终有一日会全然塌陷、腾出无数蒸汽,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   并且,封霄阳近来越发觉得,自己压不住那沸腾的火气了。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越来越烦躁的缘由,却依旧拼了命的在骗自己,不愿往那个看一眼便能万劫不复的方向去想。   封霄阳必须相信,程渺会做出那些事来,都是因为旁人旁物的影响,而不是他自己本性所致。   要冷静,他在心底一遍一遍的重复,只有冷静下来,才能发觉出程渺身上的不同、寻出他被秽怨侵蚀的迹象来。   哪怕他观察了这样久的时间,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哪怕程渺运用秽怨的纯熟程度,活像是自娘胎里就开始学着怎么用了一样。   封霄阳没滋没味的翻完了整册话本,在程渺沉默又热切的目光下瞥了眼窗外,见日头已有了些下山的趋势,果断钻回了被窝里。   从前的程渺若是看见他这幅模样,必然会皱着眉头,用着谴责的目光看他几眼,逼得封霄阳不得不起来再找点事做,一定要等到了亥时才能睡,美其名曰规律作息。   至于现在么……封霄阳哪怕是连睡上个三天,子时起卯时息,程渺都不敢多半句嘴。   修士其实不常睡觉,封霄阳近来却少有的嗜睡。   他的身体已经没了大碍,精神头也还不错,每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睡上十个时辰的主要原因,是封霄阳实在想不出来,有其他什么可以避开程渺的好办法了。   虽然不能避免让程渺继续看着他,但至少不用一直看见程渺那张会令他心情极为复杂的脸。   封霄阳闭着眼睛装睡,却依旧能感觉到程渺那目光的热度。   他卷着被子窝的热得慌,思绪脱缰野马一样乱跑,突然很可惜修士不用出恭,转念一想就程渺现在的变态程度,恐怕连他出恭都会不错眼的看着,而后不由自主的想了想那幅场景,止不住的想笑。   封霄阳正憋笑憋的艰难,就听见些细碎的簌簌声,像是谁刻意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的朝着他的方向来了。   他的身形有一瞬间的紧绷,却又极快的放松开来,仍记得自己是个正在装睡的状态,装成个已然睡熟了的模样。   程渺在榻边站住,弯下腰去仔细观察了一番,确定封霄阳的确是睡熟了,便轻手轻脚的和衣躺在了他身边。   弟子居中的床榻虽宽,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往上一躺,也显得有些局促了起来,更何况封霄阳是被锁在了正中,双手双脚的锁链都收的极短,程渺这一躺,难免会和他有些身体上的接触。   可封霄阳偏偏是以一个熟睡的状态、一个极为诡异的姿势,躲开了与程渺所有可能的接触。   程渺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感受着从封霄阳身上传来的隐约热度,心跳猛地就乱了速度。   他看着与记忆里如出一辙、千年来都没怎么变化的屋顶,嗅着隐约的梅花香,那许久没有被扰动过的七情,忽的微微动了动。   这样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不免会让程渺有些时空错乱的迷惘感,仿佛他与他师兄之间,从来没有那些错综复杂的诸事,也没有横亘着两次生死相隔、怎么也还不清的情。   程渺忽的很想将他苦了千年的师兄拥入怀中,告诉他已经不需要再担忧那些繁杂的世事,想让封霄阳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力改变一切的少年,想,他二人之间,或许终于能有个好些的结局了。   而后便看见了房中萦绕的、丝丝缕缕缠绕在封霄阳身上的黑气。   那些美好的愿景一瞬间被稀释到了几近于无的地步,程渺甚至没来得及庆幸,便被无尽的惶恐与后悔吞没了。   像是黄粱一梦、终于梦醒,程渺自无数的疑心煎熬中醒转,终于迟来的意识到,自己从头到尾所做出的事,似乎都是错的。   怎么能对这世上唯一一个还爱着他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僵了身子,只觉得羞愧后悔到无以复加的境地,连继续躺在封霄阳身边这件事,都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久未动过的七情被扰动,竟是径直突破了那药草带来的、扭曲的对换,直直冲入了程渺的识海之中。   他的爱恨的确扭曲对换,却仍是能通过理智,分辨出哪些情感正常、哪些又不太正常的。   那道鲜明的悔意直直冲入了他的识海之中,如一柄清凌凌的利刃,在他被恐慌与疯狂占据的识海中,硬生生扫出了片清明的区域来。   却也只有一瞬。   程渺只觉得脑中如被重锤敲击一般,发出声只有他能听到的、天塌地陷般的爆响,轰隆隆响成一片,闹的整个识海都颤抖起来,喉间瞬间就涌了口血上来,呛了些进气管里。   他下意识要咳,却及时的反应过来自己师兄还躺在一旁,生生将咳嗽压了回去,悄无声息的出了门,而后咳了个昏天暗地。   那一瞬的清明,就随着程渺连咳带呛、在雪地上飞溅开来的无数暗色的秽怨一同,慢慢从他身上剥离了下去。   他有些狼狈的半跪在地上,咳的自胸腔到腰腹没有一处不痛,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的,心间却漫上来些难言的慌张与酸疼来,像是个微弱到了极致的提醒。   却被程渺完全的忽略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将地上如零星墨迹般的秽怨收拾了,抬头便看见了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身影。   银发苍瞳的当代魔尊背着手站在冰雪之中,面色淡淡,不知已看了多少时候。   程渺瞳孔骤缩,面色一寒,周身秽怨尽数铺开,像是在冰雪铺成的画卷上,横泼了大团的墨色。   苍景曜却好似是没看见那狰狞无比的秽怨,望着满脸冰寒的程渺,低低叹了口气:“我无意插手你与你师兄之间的事,只是来告诉你些事情。”   “……是关于那秽怨的。”   作者有话说:   抱歉前几天没有更新qvq,咕咕精在拼命的屯稿子,打算赶在假期内正文完结呜呜   所以明天和后天都会有好多好多更新(比划),因为回家没带电脑,大部分都是语音输入,需要时间去修改orz   —— 第一百七十一章 执念痴心   “现在才来让我放手?晚了啊……师兄,你晚了千年。”   封霄阳自程渺起身那刻,就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   他本就没有多少睡意,身旁又多躺了个程渺,更是装的如坐针毡,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程渺出了门,才敢活动下躺僵了的身子。   腕子被锁链箍的咔咔响,封霄阳将一直用着力的手臂放松,慢慢转了身子躺平,感受着身旁隐约的体温,很是愣了些时候。   而后有些疲惫的闭了眼。   从前分明是亲密无间的两个人,如今怎么能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他现在,竟是连程渺靠的近些,都会没来由的惧怕烦躁,即便是感受到那些微的热度,胃里都要翻江倒海上一遭。   实在是烦透了。   程渺出去的时间不短,封霄阳在榻上左滚右翻的等了好些时候,也没看见那个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黏在他身边的人,连烦带郁闷的,把那些本就没有多少的睡意全冲了个干净。   他沉着脸坐起身来,愤愤的骂了句娘,在锁链所能允许的界限里努力抻着脖子,往半开的窗外看去。   自然是除了冰雪什么也没有——前魔尊大人火气更大了。   心中莫名生出了些紧张与恐惧来,似乎是根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如今却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封霄阳的心中。   他对这种情绪的产生缘由心知肚明,脸色顿时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再这么折腾下去,别说是根治了程渺,他自己在心理上恐怕都会生出些大大小小的毛病来。   不能再拖下去了。   封霄阳瞥了眼手上的锁链,冷冷啧了声。   得想个办法,让程渺那一直以来毫无纰漏的掩饰,露出些马脚来。   而最简单也最有可能实行的法子,便是把这床单好好滚上一遭。   他封霄阳还就不信邪了——程渺再怎么端方自持,在床上还能装的像个人么?   封霄阳向来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旁的法子也想过,却大多都是会惹的他头疼心疼、对程渺那个又犯神经又脸皮厚的人毫无杀伤力的路子,索性选了个最简单的。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自己到时候保不齐会吐出来……封霄阳慎而又慎的思索了会,忽的发现这似乎并不是个临时抱佛脚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僵着一张脸,目光呆滞的在床上躺好,决定暂时逃避,改日再考虑这件棘手无比的事。   ——   封霄阳花了整一宿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已经在心底计划起实施细则来,程渺却自那夜起,突然忙了起来。   一连两个月,封霄阳见到他的次数都没超过两手之数,还大多都只是给他带上一堆各色玩意回来,只打个照面,而后脚不沾地离开。   这让封霄阳做下的无数准备、不少算计都没了用武之地,周身的烦躁也越来越盛,终是没完全忍住,在程渺再次回来、给他放下些凡间新出的话本后动了怒。   “程渺,你究竟在干什么。”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闭了眼靠在床边顺气,“你若还当我是你师兄,就站在这把话说清楚了!”   封霄阳语声极厉,句尾却带了些难以察觉的颤。   许是因为他刚发完一场火,如今这房中地上还满是各色物事的残骸。   程渺低了头,额前擦出片墨迹般的伤口来——是封霄阳方才的杰作。   他也不答,用了个术法,默默将满地的碎片残骸收拾了,状似无事的又拿了些东西出来放到一旁,低声道:“我放在这里了。你若是喜欢……”   “你他/娘的是不是不会听人话?我叫你说清楚自己都做了什么事,没让你在这里一心一意的装傻卖痴!”   封霄阳气的要命,摸到手边一件东西,顺手就摔到了程渺脸上,呼哧乱喘的磨着后槽牙继续骂:“还是说真傻了?实在要寻死我也不拦你,把这锁链解了咱们好聚好散!”   许是被那句“好聚好散”刺激到了什么神经,程渺那双平淡如深潭一般的眸子忽的起了些波澜,声音更低了些:“师兄还想听什么呢?你不该都已猜到了么。”   封霄阳把那东西丢过去的劲不小,是个做的憨态可掬的小鸟,程渺没躲,接实了,正垂眸看着砸落到自己脚下、摔的粉碎的那些瓷片。   这是自他将封霄阳囚禁以来,两人第一次真正闹到了撕破脸的地步。   从前的封霄阳对程渺太好,好的程渺真以为他对自己做出的事都不在意,真觉得他师兄的纵容是可以无限量的往出给的。   他一直在借着纵容逃避,直到今日,才被迫正视了自己做出的事。   是他程渺囚禁了封霄阳,也是他程渺做出了那些戳他师兄肺管子心眼子的事来。   程渺早习惯了满心的不安与惶恐,如今即便是与封霄阳正面对上,也不会同从前那般怕的一句话都不敢说出来了。   有些事做了,便不能回头,正如他经过了许久的考量,最后还是选择将师兄囚在身边一样。   他却并不多后悔,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   封霄阳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火气更盛了,冷声道:“不要叫我师兄。我需要你亲口说。”   “不能告知师兄。”程渺慢慢的摇了头,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与封霄阳脸上几乎要变成实质的火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封霄阳差点再次骂出声来,闭了眼压下满肚子的国粹,好一会儿才又出了声:“从前的事,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无。”   “你保证?”   “保证。”   “好。”封霄阳猛地睁开了眼,望向程渺的眸子里寒意几要凝成实质,声音冷的活像是在同个陌生人讨价还价,“程渺,我最后信你一次。”   “如果不打算解了这锁链,现在给我往出滚,我忍的够了。”   程渺却没打算听他师兄的话,脑中回荡的满都是那句“我最后信你一次”,那些阴暗扭曲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激的他甚至又上前了一步。   “师兄。”他明白自己如今的状态有些不大对劲,嘴却依旧是不受控制的问出了在心中埋藏许久的话来,“你还愿意疼我么。”   他没敢说爱——封霄阳周身的火气简直要化成实质,程渺担心自己若是真说出了那个字,他师兄能连床榻都拆了往他头上砸。   房中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封霄阳的目光依旧极冷,被看的久了,程渺只觉得冷的要入骨,齿关都开始微微的颤起来。   “疼?”他忽的一笑,极尽嘲讽,“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配人疼、配人爱么?何必自取其辱呢。”   “我当初眼神实在是不多好,居然能看上你这么个玩意。”   他实在是压不住满肚子的火了,索性也不将话往脑子里过,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事。   程渺究竟还要他怎么样?   “我陪你玩掉了两条命,无论欠了多少,总该够了。”封霄阳一句比一句说的利,看着程渺那张一瞬苍白的脸,本该是极为解气的,却怎么也快意不起来,甚至还莫名有了些酸涩的意味。   他顿了顿,将鼻间那股子酸意压下去,接上自己的话:“我腻了累了,不想陪你玩了——这话好像从前也说过一次。”   “那次是假意,这次可是真心。”封霄阳低低的笑起来,抬了眸与程渺对视,“是你自己选的,程渺。”   程渺微微一颤,垂了眸子,不敢再继续看他。   他听了这些伤人的话,心绪却并不如预期的那般波涛汹涌,反倒是有些诡异的空茫和释然。   甚至有些介怀的在心中想,啊,就该这样,只有这样才是正常的。   即便是他的师兄,所能给出的东西也是有着限度的。   如今便已经到了那个限度了,他的师兄会如梦中一般,毫不留恋的离开他。   他师兄不想再继续了,但程渺却没法放手。   这样的话,继续囚禁着封霄阳,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程渺诡异的有了些绝望的欣喜,像是一个久不见天日的囚徒突然得知了自己的死期,临死前最后终于看见了那苍白的天光一般。   是庆幸的、遗憾的、欣喜的、绝望的,却并没有那样多的遗憾,更多的是一种预知结局后的释然与放松。   他明白自己已疯了,疯的连他师兄的爱都不敢信,非要将事情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而后看着那只被自己囚禁起来的、再也无法挣扎翱翔的苍鹰,享受着心中那种隐秘而又扭曲的快意。   至少他再也离不开了,再也没有办法消失的影子都寻不见了,从此就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了。   程渺忽的起了些格外血腥的欲/望——他的目光定在封霄阳形状优美的躯体上,沿着肌肉的纹理一寸寸滑下去,在脑中描绘着将那皮肉剖开、骨肉分割后,可能会出现的场景。   封霄阳的血是红的,与他这个一剖开就只余了墨色秽怨的玩意不同,若是沿着脊柱,细细将一身的皮肉分割开来,恐怕会是幅极为好看的景象。   他静静的看了会,而后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压制住自己的冲动。   还是舍不得。   他师兄还是活跳跳的模样好看,连提了气骂他的模样,都比从前那具冷冰冰的躯体好看不少。   “我不会解的。”程渺的心情不算差,至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甚至能对着封霄阳那杀人般的目光露出一抹笑意来,“师兄若要恨,就恨千年前非要招惹上我、非要软了心肠,非要同我这个孽种纠缠在一起吧。”   飞舞的秽怨在空中几乎要凝成实质,扣在封霄阳四肢上的锁链再次缩短,程渺眸中是化不开的阴翳,强行抬起了封霄阳怒意未消的脸,覆上个更像是在撕咬的吻。   “现在才来让我放手?晚了啊……师兄,你晚了千年。”   作者有话说:   改的要哽咽了,本来以为语音输入能好一点,现在一看还不如咕咕精重新写呢呜呜呜呜   我改出来一章发一章吧orz   —— 第一百七十二章 恃宠而骄   “你还会再一次对我心软、对我留手……因为你就是会像条狗一样,爱的这   又是个阴沉沉的夜,虚怀峰上依旧没点灯。整座山上都黑作了一团,雪厚的遮了大半的光,恐怕只有弟子居中还隐隐有些亮色。   封霄阳歪在榻上,瞥了眼自打开的窗外飘入房中来的雪,没来由的有些烦躁。   他伸手端了茶碗来,轻轻抿了口,却被烫到了唇上的伤口,疼的冷嘶一声。   想及那伤口的来源,封霄阳原本就黑沉的脸色瞬间便变得更加不好了,泛了些肠胃翻涌、恶心反胃的菜色。   程渺那小兔崽子跟狗似的,那一口正正咬在他下唇上,咬的连皮肉都翻卷了起来,说话都疼的慌,更别说是想喝上一口这热茶了。   他烦躁又憋屈的在心里骂着娘,回想起程渺当日的话,又有些不安起来。   自那日程渺与他彻底撕破了脸起,已又过了些日子。封霄阳在这些日子里是连程渺的影儿都没见着,只能通过屋子里不时多出的物件来获知程渺的动向。   可就连那些本该隔段时间变上一次的小物件,也已经许久没有被替换过了。   这让封霄阳心中的烦躁几乎到了顶,浑身上下都盈满了火气,却全然没处发去,憋得够呛。   “那小崽子到底是去干什么了……”封霄阳虽是看着话本,眼睛里却是连一个偏旁部首都没看进去,脑子里想的全是程渺当日那句“不能告知师兄”。   如今程渺在他这里的信任已然掉成了负值,封霄阳完全不觉得程渺会亲口承认要瞒着他的事会是什么对他俩好的事。偏偏这小兔崽子打定心思要瞒着他,封霄阳茫然无知,只能乱想。   他越想越是恐慌、越想越是烦躁,看着四肢上那几道锁链,甚至想干脆自断四肢,把那小兔崽子找到揍一顿了事。   可封霄阳如今连久坐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能完成这样高难度的操作?   他只撑起身来看了一个时辰的话本,又极为不情不愿的躺了回去。   烦的要命。   周身一阵阵的酸软无力,封霄阳甚至连把自己蜷回被窝里的力气都没了,煎饼似的把自己摊平在了床榻上,只觉得满心的火气都能给自己烫焦了。   他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被强行锁在了床榻上,一天到晚甚至连下地的机会都没有,连生气的力气也被剥夺了,属实是憋闷烦躁到了极致。   程仙尊不愧是师承闻鹤才,虽没学到那拿血肉炼器的本事,却将这折辱人的法子都练了个纯熟,即便是内心强韧如封霄阳,也不得不承认,程渺这连囚禁带放置的一手,实在是用最快的速度,将他心中对他所有的容忍极快的消磨了个干净。   从前封霄阳纵然是气的过了,也从没对程渺真正动过手,如今他已经能面不改色的将所有程渺寻来、要讨他开心的东西,全部砸回到他身上,还大多都是要让程渺拿脸接的砸法。   他二人之间,生死诀别有,恩怨情仇也有,能让人泯灭情意的情形不知有多少,封霄阳却从未想过要与程渺真正分开。   直到他被囚禁在这弟子居中,四肢脖颈上都套了狰狞蠕动的秽怨。   直到他望着程渺那张如从前一般冷清精致,却被秽怨包围的脸,心冷的厉害,却用着平淡无比的声音说,这次是认真的,我累的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封霄阳自以为只是个平常人的那二十多年,最烦听见、最烦看见的话就是这句,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么说话太作,并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直到他被卷进了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情债里来,原以为是真实的二十多年忽的成了场幻梦,经年爱恨这么一淀,终是明白了那句自以为作的话,究竟是来源于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累”字,后面可能有无数的忍让,无数的暗潮涌动,无数次的心灰意冷,最后只说出这么一个字,只是因为心底依旧存着些不可及的奢望,残存着些蒙了尘的爱意,不愿将那更戳人心的话说出口来,想给彼此都留些体面罢了。   放在封霄阳这里,就又多了个别的缘由。   想知道程渺究竟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在这被囚禁的几个月中,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将程渺变回从前的模样了,只是依旧放不下,抓心挠肝的等着个答案。   又或许是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封霄阳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觉得自己如果还是像现在这样被锁在榻上、四肢无力的状态,顶多还能再撑上一个月。   他需要时间去冷静,程渺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时间,是一直在赶鸭子上架的逼着封霄阳做出反应,逼着封霄阳承认自己爱他爱到了失智的地步,逼着封霄阳去哄他、去容忍他。   封霄阳的精神在这些日子里一直都是紧绷着的,哪怕在程渺不在的时候也没完全放松过,在无尽的烦躁与痛苦中煎熬,像是根烧红了的细铁丝,连自己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间彻底断掉。   他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闭上眼想,下次见到程渺,就挑明说了吧。   大家暂时分开段时间、都冷静冷静,总比困在这地方相看两厌的好。   封霄阳有办法让程渺答应他——他不觉得程渺真有眼睁睁看着他再死上一次的勇气。   他躺在榻上胡乱的想了不少事,硬生生将自己想的困了,翻了个身,闭了眼打算睡觉。   夜里虚怀峰上静的很,除去落雪彼此积压的声音,竟是一点儿旁的声音都没有,封霄阳的思绪慢慢飘散,半梦半醒间忽的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他的思维慢了半拍,直到听见那分明有些不对劲、仿佛是强行压制着,近在耳旁的呼吸声,才从梦魇中勉强挣扎出来,迟缓的意识到,好像是有什么人暴力拆了门,进了他房中。   是谁,能突破程渺布下的那些结界,进了这弟子居中来?!   封霄阳尚未从梦中完全回过神来,甫一睁眼就看见了俯身下来、与他距离极紧的一道黑影,瞳孔骤然收缩,来不及辨认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却似是触动了那黑影的什么禁忌一般,封霄阳听到了声极低又极痛似的抽气声,尚未反应过来这熟悉至极的声音究竟出自谁的口中,周身锁链便在瞬间缩短,将他完全扣死在了床榻上。   现在不用反应了,能控制秽怨的小混蛋就那么一个——“程渺?!”   程渺没回答,只就着那个俯身的姿势慢慢低了头,像是在细细打量着他,许久才低低出了声,却是辨不分明喜怒的:“你怕我。”   封霄阳几乎是一瞬间就发觉了程渺周身的不对劲,手腕脚腕被箍的钻心的疼,冷汗刹那间便出了一身。   他的心脏依旧在失控般的乱跳,借着隐约的亮光,看见了几乎要将整间屋子吞没的、自程渺背后漫出,好似无穷无尽一般的秽怨,心中顿时一个咯噔。   这小兔崽子又发什么疯?!   他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却依旧有些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锁链松开些,太紧了。”   程渺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微的颤抖,用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你怕我。”   秽怨几乎要将封霄阳整个包裹起来,程渺的脸也慢慢隐入黑暗之中,封霄阳在这诡异至极的黑暗中,没来由的烦躁起来。   他本是想否认的,话说出口却成了冷漠至极的嘲讽:“怕?只是看了恶心反胃罢了,你现在这幅烂泥般的模样,沾上哪里哪里就要脏一大片,实在是恶心透顶。”   话音落地,眼前最后的一丝光芒也被秽怨吞没,封霄阳在难言的压抑中睁着眼等待了些时候,接着感觉到有双冰冷的不像人类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带着些封霄阳极为厌恶的、却又有些熟悉的黏腻感,而后是道带了些叹息与疲倦的清冷声音:“你不该怕我的,师兄。”   封霄阳看不见程渺的脸,目光却骤然冷了下来,极力挣扎着避开程渺的触碰,冷笑一声:“我说过了,你不配再叫这两个字。要是还有点自知之明的话就滚,我没那个兴趣陪着你发疯,恶心。”   他又挣了下,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作用,眼前黑成了一片,又是烦躁又是紧张,声线也比平时更尖了些,察觉到那正放在他脸上、冰冷黏腻如湿泥般的手慢慢向下移动,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挣的骨节都在咯咯响,一连骂了三个滚字。   封霄阳起初并没有多想,只觉得程渺是如往常一般失了智的发疯,直到那双冰冷的手解开了他的衣襟、轻轻落在了他胸前那道莲纹上。   而后轻柔却又颇为暧/昧的动了起来。   “你……”他惊怒万分,心口却被凉意侵扰,带的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下,顿时有些气短,余下的半句骂声没出的了口,便被惊喘绞碎。   被锁紧在榻上的四肢起不了任何帮助作用,身躯不断绷紧抵抗,却又是屡战屡败、丢盔卸甲,程渺那双手冷的厉害,冻的封霄阳控制不住的打着冷颤。   他无法挣动、无法拒绝,甚至连一丝力气也使不上,只能在厚重的黑暗里睁着眼,在拼尽全力的压制下泄出几声他最不愿意听见的、觉得永远也不会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呜咽般的抽气声。   封霄阳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狼狈过——那秽怨做的锁链指定有点别的作用,他周身的气力消失了个干净,触觉与听觉却在一片黑暗的环境中格外敏锐,能清晰无比的感受到程渺身上包裹着的冷意、正与他肌肤相合的手指,以及自己身上那诡异的热度。   他像是一只被捞上了岸的蚌,被强制性撬开了壳、剥去外面的包裹,露出其中深藏的软肉来,并不情愿的袒露出自己所有的柔软与脆弱。   到了现在,程渺究竟想做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封霄阳拼了全力挣扎,却也明白以自己如今的模样,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在这本就是强制进行的事项里,徒增了几分旁的趣味。   他从来没有这般无力过,也来没有这般难堪过。   眼前无尽的黑暗里,骤然炸出些色泽缤纷的烟花来,封霄阳咬着锦被压下了那瞬间的迷乱与失控,偏过头纷乱的喘着。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在这生理性的反应里并没有觉得有多愉悦,而是肠胃一抽一抽的疼,忍不住的干呕。   实在是狼狈又难堪到了极致。   最后一层遮蔽也被程渺除去,那双在他身上兴风作浪的许久的手慢慢离开,封霄阳听着细微的衣物摩擦声与程渺那分明乱的没了分寸的呼吸,极力忽略腰腹间的异样感,闭了眼冷声道:“程渺,你想清楚。”   嗓音却是带了些微哑,与些不易察觉的颤抖的。   “想清楚什么?”程渺却是低低的笑起来,“是想清楚师兄日后可能的反应,还是想清楚我日后该如何与师兄相处?”   他俯下了身,在封霄阳的耳旁呢喃,声音仍是带了些温柔的,动作却不如他的话语那样柔和:“不需要想……”   他会把师兄永远囚禁在这里的,所以也不必再顾虑些什么。   再者,他的师兄永远是会原谅他、容忍着他的,不是么?   剧烈无比的疼痛瞬间便漫过了全身,身躯不受控制的痉挛,被程渺按着的地方骤然没了反应,莲纹烧的像是着了火,封霄阳瞳孔骤缩,疼的连声都出不了,周身一阵阵的打着冷颤,背脊绷紧的像一张弓,又在程渺的动作中慢慢松下来。   却不是正常的泄了力,而像是将弓弦拉到了极致,生生挣断了。   他疼的说不出话,甚至有了些生理性的眼泪,却依旧在跟自己较劲、跟程渺较劲,咬紧了下唇,哪怕被折腾的起了些咬舌自尽的心思,也不愿漏出哪怕一声示弱般的声响与呜咽。   他自以为的那个本该将他心疼到了极致的人,居然也是可以这样不留情面的对他、这样莽撞又凶狠,灵力强盛到似乎要将他生生从中撕裂般的无情。   封霄阳被扣紧在床榻上的手痉挛般挣动着,五指深深的抓下去,竟是硬生生在紫檀木上印下了深深的痕迹,末尾却轻的像小猫挠,抖的七扭八歪,像是什么小兽垂死的挣扎。   他疼的出了一身的汗,一半带着些诡异的、病态的热度,一半则冷的像是刚从数九寒冬的冰窖里捞出来。   程渺俯身下来,扣住他的下颌,拇指强行撬开他的齿关,恶意的强迫封霄阳发出疼到了极致的抽气与呜咽,清冷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气喘与邪气:“师兄,喜欢么。”   封霄阳的眼睫被冷汗浸透,周身经脉被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冲刷激荡,疼的简直连清明都要撑不住,对着口中的手指下意识的就想咬下去,却连在那手指上留下个痕迹的力气都没有,口涎不受控制的自唇角流出,将被冷汗打湿的被褥浸的更湿。   他不受控制的颤了下,紧接着是长久的失神,桃花眸中许久才回复了些理智,说出的第一个字却是个冷到了极致的的“滚”字。   程渺的眸子几乎是一瞬间便沉了下来,面上的那几分餍足之色刹那间被诡异的快意与怒意取代。   他伸手扼住封霄阳的脖颈,感受着他并非自愿的、规律性的反应与颤抖,与被迫的起伏和抽气声,低声在他耳边呢喃:“师兄,你这个样子,倒也还不错。”   封霄阳又是不受控制的一颤——他的师兄看起来浪荡风流,骨子里却是少有的纯情,耳根子又软,连点过分些的话也听不得。   程渺喜欢的很。   秽怨察觉到他的意念,顺着封霄阳的四肢缠绕上来,沿着腰窝一路往下。   封霄阳原本无力瘫软的身子,一瞬间紧绷起来,惊恐又愤怒的带着颤音出了声:“你……”   程渺低低的笑起来,拇指微动,摩挲着封霄阳被自己咬出了血的唇瓣,轻声道:“师兄的心思,我怎么能看不明白呢。”   封霄阳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却恨不得自己从没有猜到,桃花眸骤然瞪大,忽然像是砧板上的鱼一般,拼了命的挣扎起来,疯狂的向后躲去。   “不……别……不要说,不要说,程渺,不要说……”   程渺将他的头硬生生掰过来,在封霄阳支离破碎、神思恍惚的恳求中凑近了他的耳旁,动作与话语同样残忍:“师兄会容忍我,不过是想看看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顿了顿,将心中几乎要翻天覆地般的酸疼与痛苦压下,声音低的像是呢喃:“而后觉得,一定是秽怨影响了我。”   所以才会百般容忍、装作那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耐心的等着程渺自己露出马脚。   程渺看在眼里,只觉得有趣。   他的师兄似乎在对他上,从来都不像对旁人那样聪明敏锐。   “师兄,你好好想想……”   程渺心念一动,那锁在封霄阳手腕上的秽怨便变了形状,将他的两只腕子扣在一处,上身也强行扯了起来:“若我没有完全炼化这秽怨,又如何会从那极渊中脱出身来?”   他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依旧能视物,看着封霄阳那张因他的话骤然苍白的脸,有些怜惜的凑过去亲了亲封霄阳几乎失了血色的唇,待他猛然偏过头去微微勾了勾唇,接上自己的话:“如何能将这秽怨使的如此纯熟?”   那秽怨是随着他心念动的,如今有一部分早已不在封霄阳四肢脖颈上呆着,正胡作非为的厉害,程渺这一句话落下,秽怨随之所动,封霄阳又是一阵颤抖,听见程渺仿佛带了些笑意、又仿佛是在叹息的声音:“又怎么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呢。”   疼痛与愉悦像是两股截然不同的水流,在封霄阳识海之中冲撞激荡,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像是要把他从中生生撕裂,却都没有程渺这短短的几句话威力大。   封霄阳的理智几乎是瞬间便回了笼,自咬紧的牙关中勉强吐出几个字:“别给脸不要脸……程渺……”   不要说,不要挑明——他几乎是在卑微的乞求着。   仿佛只要程渺不将那残酷的事实道出,他二人之间就还能维持着从前的相处方式,如封霄阳所妄想的那般,一直和睦的相伴下去。   “师兄。”程渺的声音里仍是带着笑的,“滥杀无辜的是我,屠戮修士的也是我……不是心魔、不是秽怨,只是我想做那些事,便做了。”   “我没有错。我只是想把师兄找回来。”   “至于那些人的死活,于我何干呢?我只要师兄、也只关心师兄一个。”   封霄阳周身一阵阵的发冷,听着这温柔到了极致的话,竟是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周身冷汗出的太多,将头发也浸湿了几缕,被程渺温柔的绕到耳后。   秽怨缠绕上了封霄阳的全身,像是妖冶又诡异的藤蔓,将青年线条优美的上半身强制性扯在空中,黑色与白色相映衬,美的惊人。   那道莲纹深深烙在了封霄阳的心口上,随着他的喘息不断起伏着,像是波涛中一朵上下浮动、被雨滴打的不断颤抖的墨莲。   程渺几乎是痴迷般的欣赏着眼前的美景,食指顺着莲纹的纹路轻轻勾画,声音虽轻,落在封霄阳耳中却似有着千斤重,将他所有的妄想尽数打碎:“师兄,我早已不是那个虚怀宗上抱着剑同你讨论术法的少年了。”   封霄阳心神俱颤,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张开了唇,而后无力又无望的放弃。   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身躯像是被人从中生生劈开、拦腰撕裂般,疼的几乎要刺骨。   他早该意识到的。   一个人是不会承认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错误的——更何况程渺是打定心思觉得自己没错。   无法解释、无力争辩,封霄阳心中那团憋屈至极的火烧的更盛,却被更深重的挫败感与失望尽数吞没。   他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浑身上下都浮着不受控制的、病态的薄红,冷汗裹了一身,黏腻的厉害,自己不用看,也知道该是个狼狈到了极致的姿态。   “是你这样说的……”封霄阳哑着嗓子慢慢出声,“程渺,我从前不这样说,是因为觉得你还有的可治。还……”   还存着几分有些幼稚的幻想,觉得他们两人还能回到从前的状态里去。   可他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他将这半句话吞进肚里去,神思慢慢飘忽起来,听见自己细微却又坚定的声音轻轻道:“我不爱你了,程渺。”   即便是被亲手送入死地、被最爱的人持剑相向,封霄阳也从未说过这般绝情的话语。   他心里有点固执的坚持,总对程渺留着几分特殊的情感,觉得但凡不是到了那最后的境地,都不能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并大为得意的在心中想,只要他还留着几分余地,他与程渺的感情就永远到不了鱼死网破的境地,就永远有的可救。   封霄阳始终是纵容着程渺、容忍着程渺的——直到这一刻。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觉得心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骤然碎裂开来,几分畅快、几分释然,更多的却是深重的痛苦与煎熬。   程渺听真切了他这句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去,眸中神色晦暗难辨。   两人之间这种凝滞的气氛持续了半晌,随即终止在程渺骤然粗暴起来的动作中。   他像是只蛮横的野兽般咬住了封霄阳的脖颈,在封霄阳无力的喘息中,凶狠又恶意的出声:“师兄,你真以为自己能这样洒脱,说不爱就不爱?”   “若真是不爱了,又何必要在我身旁留那么久,又何必要担忧我身上的伤势,连挣扎都要刻意避开?”   程渺没有给封霄阳反驳的机会——他用自己凶狠又直接的动作,将封霄阳生生钉死在了床榻上,将那些伤人的话语全部自源头抹杀。   “你说你是心疼我,不是犯贱……”   “可现在这幅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失神颤抖,明明疼的要命,却都生生承受了下来的模样,不是犯贱是什么?”   他有些恶意的停了停,感受着封霄阳不受控制的挽留,又冷声接上了自己的话:“你如今是封霄阳,是有了寄托、有了顾虑的封霄阳。”   “说不爱就不爱了?哪有那么简单。”   程渺微微勾了唇,听着他师兄不受控制的呜咽,轻声道:“封霄阳,你差点被我杀了一次、千年前因我被折腾成那幅模样,现在被我囚禁起来,还对我生不出气来,甚至都成了现在这副模样,还在担心着我的安危……”   “这样,还不能称上一句‘犯贱’?”   封霄阳想出声,声音却被撞碎在口中,紧闭的眼角慢慢流出一滴泪,悄无声息的滑入凌乱的长发之中。   自尊被一寸寸敲碎、深埋心底的念头被尽数挑明,他千年从未弯过分毫的脊梁,慢慢弓了下来,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声音低的像是在哀求:“闭嘴……”   程渺却并不如他的意,垂眸望着封霄阳少见脆弱的模样,眸中的神色辨不分明:“封霄阳,我同你打个赌。”   “你还会再一次对我心软、对我留手……因为你就是会像条狗一样,爱的这么贱的一个人。”   他微微笑起,再次凶狠的动作起来,伸手扼住封霄阳的喉,享受着他因窒息而不由自主的挣扎,声音里满是志得意满:“所以我只需要等着师兄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七十三章 虚情妄念   “你一定会再次对我动心的,绝对。”   封霄阳是被某个地方不可言说的疼痛扯醒来的。   眼前熟悉的屋顶映入眼帘,他不由自主的紧绷了身子,牵动周身的伤口,疼的冷嘶一声。   那些难堪至极的场景随着他的清醒一股脑涌入脑海,封霄阳几乎是在片刻之间便完全清醒了,也同时察觉到了四肢上那收的极短、几乎要将自己与这床榻锁作一体的秽怨枷锁。   封霄阳本该是要生气的,心底却是空落落的什么也没剩下,连挣扎的气力也没有,就维持着一个有点冒着傻气的、被捆成“大”字型的姿势,目光呆滞的注视着屋顶。   他心里有着许多繁杂而纷乱的想法,却都被无尽的空茫压了下去。脑中分明什么都没有想,太阳穴却似针扎剑刺般的抽着疼。   前魔尊大人很少有这样脆弱又难堪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封霄阳都会选择将自己弱势的一面完全掩藏起来,在人前永远是光彩夺目的,像团灼人的火焰。   连被四处追杀、朝不保夕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是一定要穿的妥帖、扮的整齐的,并不像现在这样,一身的衣物凌乱不堪,身上还有些大大小小的青紫印子,下半身的衣服更是不知道卷到了哪里去。   但封霄阳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他呆呆的看了许久屋顶,才觉出浑身上下的疼来——程渺没收手,做的又凶又狠,封霄阳在昏沉间恍惚觉得自己的骨头怕是都折了几根,醒来后不用仔细感受,都能意识到自己是遭了多大的罪。   门外起了些脚步声,封霄阳周身不由自主的一颤,下意识僵了身子,一双桃花眼却仍圆睁着,直到那人卷着一身的冷气进了房门、用带着冰雪气息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才慢慢转了目光,对上那双自己过去喜欢的紧、如今看着却是凶恶无比的眸子,轻声道:“咱俩完了,程渺。”   那只原本轻柔抚摸着他脸颊的手,骤然失了力度。   封霄阳看着那双形状好看的墨眸里骤然起了波澜,看着那个一贯清冷自持的人面目狰狞,看着眼前被扭曲的秽怨瞬间吞没,感受着身上异常的热度与猛然闯入的东西带来的剧烈疼痛,只微微皱了皱眉,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   只在达到顶点的时候咬了唇,硬忍着没发出什么声音,而后对着包裹住自己的无尽黑暗,用着轻描淡写到了极致的声音,又将自己的意思重复了一遍:“我不爱你了,没必要再强求,平白折了身段。”   好像并不是在了结一段千年的孽缘,而是在随意又轻巧的在谈论着明天要吃什么早餐。   封霄阳对程渺,也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   而程渺在听到这句话后究竟说了什么、又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封霄阳都不太在意了。   他只在程渺发够了疯、跌跌撞撞的抽身离去后,慢慢闭上了眼。   身上依旧是黏腻到令人反感的,但身旁没了那个会令他肠胃翻涌的人,似乎也能勉强接受几分。   他容忍的够了,也贱的足够久了,如今实在是累的够呛,没法像许多年前幻想过的一般,即便是分手,也能给两个人都留上几分体面。   如此不做掩饰,倒也快意。   ——   程渺离开弟子居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夜里有雪,天幕阴沉沉的压着,虚怀峰上寂然无声,只余他一人木了脸,游魂般不知要往何处走。   不该是这样的,他望着漫天厚重的云层,茫然又慌张的如是想。   封霄阳如今这副任他施为、放弃挣扎的模样,全然出乎了程渺的预料,并不是他本来想看到的。   他……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师兄究竟还爱不爱他、究竟爱他爱到了何等程度而已,并没有想将封霄阳逼成现在的模样。   那个人即便是疼的狠了,也只是无声的打着颤,桃花眼里空茫一片,再没了从前的灼人光亮,像是具被抽干了内里的空壳,再不会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   他分明是将封霄阳完完全全困在了身边,却不安恐惧到了极致,潜意识里觉得如今的场面并不是他想得到的结局,可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   “是我错了么。”程渺茫然又恍惚的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几分曾属于封霄阳的温度,灼的十指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抽痛,“可我究竟又错在了哪里,师兄……”   而后骤然收声——程渺终于意识到,他的师兄已经不会再为他答疑解惑了。   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即便是立刻驻足,也再无法回头。   ——   封霄阳躺在榻上愣神。   他近来总恹恹的,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动不动的呆在榻上,一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看,活像个栩栩如生的木傀。   常常是程渺走的时候榻上被子有几道褶,回来的时候依旧还是几道,只不过榻上的人早已闭了眼,用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进入了睡眠。   就好像这具壳子里的活气,正在一丝一缕的往出散,而程渺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法阻止这样的过程一般。   这让他变得更加不安起来。   他每次回到弟子居,都一定要蹭到封霄阳身边,将他拥入怀中,絮絮说上一串又一串的话,期待着他师兄可能有的反应。   可总是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得不来。   封霄阳连一句话也吝得同他讲,逼的急了或许会泄出几丝惊喘与呜咽,可除此之外,竟是什么旁的动作都没有了。   程渺又是慌张又是挫败,每每看见封霄阳那张即便沉湎于情/欲之中也没什么表情波动的脸,都抑制不住的要说上许多从没想过会从自己唇中吐出的恶毒话,巴望着封霄阳能够有上一丝一毫的反应。   却依旧是没有。   又是一日云消雨歇,程渺的气息仍乱着,将同样汗涔涔的封霄阳用着个有些诡异的姿势在怀中箍死,垂了眸子看那因自己的心意所扰、在封霄阳腕上勒出道道红痕的秽怨,忽的出了声:“师兄,我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语气温柔到了极致,隐隐还有些卑微与紧张的颤音,全然不像是从方才那个还极为强势蛮横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封霄阳眸光微动,觉得有些荒谬。   他从前顺着程渺、予取予求的时候,这个人从未对他软过心肠,如今彻底冷了心肠,连一丝温存也再给不出,程渺却似是突然长了些脑子,明白硬的不行要换软的来了。   换作从前的封霄阳,或许真会因这一时的示弱继续容忍程渺些时候,可这话落入如今的封霄阳耳中,只余下了好笑与怜悯。   他没有出声,由着程渺撤了那榻上的链子,却仍留着四肢上成环的秽怨未解,将自己打横抱了出去。   虚怀宗上常年只有雪,封霄阳是遥遥望见山下那锦簇的桃花,才意识到,自那日被程渺囚禁起,已是过了一整年了。   程渺今日格外的有精神,抱着他慢慢走在山路之上,一路走一路说着些唠唠叨叨的闲话,像是被这些熟悉的景象激起了兴趣,开始漫无目的的忆起当年来。   封霄阳并不想听,无奈他毕竟是长了耳朵,总归是听了几句进去。   而后思绪慢慢便飘的远了,竟是想起了与程渺初见时的景象。   他虽确定自己便是前世那个杀伐无道的魔尊,身上却多少还留着些曾在凡间生活过二十几年的痕迹,记忆里与程渺有关的、最初的场景,先是那个被锁链束缚在榻上、满眼恨意的虚怀剑尊,再才是那个白梅树下抱剑的清俊少年。   这世间的运道确实是奇妙,从前是程渺成了他的阶下囚,被他百般折辱,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他成了那个被肆意攫取的人。   可人的心境毕竟是变了——他总归不是程渺,能将爱恨公私分的那么清晰明白,即便是对个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也能起了关照怜悯的心思。   封霄阳此人,是爱的深恨的也深,若真到了说出那伤人话的地步,便也是真的不爱了。   呆在程渺身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会让他觉得煎熬折磨,而程渺自以为两人之间甜蜜的那些过往,封霄阳听来,却只觉得无味又可笑。   早知道自己养出来的是这么个玩意,还不如最初便不要留情、不要相遇,便也没有了如今的难堪与折磨。   他甚至有些恼恨自己重活的这一辈子了——或许只是极渊中那个对那些孽缘茫然无知、直到死也觉得自己能得到程渺便已足够,洒脱肆意又没心没肺的封霄阳,对他、对程渺都会更好些。   为什么要有这重来的一世呢?   他又为什么非要纠缠于那些尘封的前缘,为什么非要知道自己与程渺之间的关系,非要将自己对程渺的这份情意一次次加深,最终到了只要一起了放下的心思,都会疼的刺骨灼心的地步。   封霄阳忽的好恨。   恨自己为何要如此敏锐,为何要发觉出那般多的漏洞,又为何要继续追查、要将自己折腾成了如今的样子。   却只是恨,而不是悔。   封霄阳并没有后悔过知道自己的过往,也并没有后悔过爱上程渺,只是如今不再在意、也不再爱了而已。   他终于决定放下,程渺却困在了这万丈红尘之中,怎么也放不下这段孽缘。   他抱着封霄阳在山上转了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封霄阳却仍是垂了眸子,没什么别的反应。   程渺将封霄阳放下,俯下身对上那双波澜不惊、内中似乎什么也没有的桃花眼,忽的泄了气。   他究竟是在折腾个什么劲呢?   既是将师兄从极渊里救了出来,又给他置了具壳子,分明是个能让两人甜甜蜜蜜过上千百年的前情,却被他硬生生糟践成了如今的模样。   “封霄阳。”程渺头一次从了封霄阳的意愿,没有用“师兄”来称呼他。   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叫出这三个字来后便愣了好些时候,封霄阳也懒得多话,便只是淡淡的看着程渺。   程渺与他对视了许久,才有些断续的吐出想说的话来:“……你当真对我动过心么。”   这问题放在当下的场景中,实在是有些可笑,封霄阳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要顶上一句“你不是很确定我爱你,才敢这般放肆”,却在最后的关头克制住了自己,只勾了勾唇,弯了桃花眼,挑起个极冷的笑来。   “都到了如今的地步,还在意着这样幼稚的问题……”他说的极慢,每一个字都咬的极重,却并不带什么感情,像是在慢条斯理的陈述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早说过再不爱你了,程渺。”   程渺抱着他的手微微一颤,眸色骤然沉了下来,一双眸子却仍紧紧盯着封霄阳,声音压的极低,像是要确定些什么:“可你曾经是爱过的,对么。”   封霄阳看着那张精致淡漠的脸,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便没再多话,只冷冷的嗤笑了声,勉强算是肯定。   “我明白了。”程渺慢慢低了头,将神情尽数掩藏起来,俯身将封霄阳抱起,“外面冷,师兄,我们回去。”   封霄阳慢慢皱了眉,直觉他要做出什么事来,却并不觉得以自己如今的状态,还能再失去些什么,索性由着他去了。   他实在是懒得再想关于程渺的事,在回程的路上便睡了过去,自然也错过了程渺眸中那如极渊一般深不见底的暗色,与骤然爆发、泼墨般在虚怀峰上肆意蔓延的秽怨。   “师兄……”程渺将封霄阳放回榻上,轻轻摩挲着他师兄有些失了血色的唇,墨眸黑的像是要吞没这世上所有的光线。   他默不作声的看了许久封霄阳的睡颜,忽的慢慢勾起了唇。   “你一定会再次对我动心的。”   “绝对。”   作者有话说:   现实生活中如果碰见程渺这种男人,咕咕精的建议是直接给他两拳(诚恳)   —— 第一百七十四章 满盘皆输   “程渺,我爱你,你信我好不好?不要让我忘了他,我求求你,求求你……”   程渺自那日后,便一改当初恨不得直接变成个没影人、消失在封霄阳眼前的作态,日日都要赖在弟子居中,封霄阳懒得管他,便索性由了他去。   程渺这小子是惯会顺杆儿爬的,他若是真表现出些或烦躁或在意的情感来,程渺怕是会蹬鼻子上脸、做出些更加过分的事来。   封霄阳对此心知肚明,依旧维持着那副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样子,连一句话也懒得多说,程渺要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乖顺的简直不像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魔尊。   他本以为程渺会慢慢对他失去兴趣,再不济也该红着眼发上一两次疯,孰料程渺竟是从那日起再没碰过他一根毫毛,连对他的管制都放松了许多,日日只是缠着他说上些闲话,再就是带他出去在凡间闲逛,好像真是起了改过的心思,做回了那个持正守礼的仙尊。   茶楼下起了闹声,程渺下意识偏了头去看,封霄阳便借着这个机会,悄无声息的打量着他的脸色。   依旧是如从前一般的淡漠清冷,不露一丝马脚,即便是封霄阳,也没法看出什么纰漏来。   “只是几个走卒起了口角。”程渺回过头来,抬手给他换了茶,望向封霄阳的眸中带了几分缱绻的情意,“师兄若是不喜,我们再换一家便是。”   封霄阳早在程渺回头的瞬间便不留痕迹的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茶碗中打着旋的嫩叶,并没有搭腔。   程渺已将他带出来足足半月了。他似乎是铁了心肠要讨好封霄阳,不但去了那些枷锁,连箍在他四肢上的秽怨也取了多半,唯一留下的、系在左腕上的秽怨也被程渺用术法隐去,从外表上来看,如今的他似乎就是个可以逍遥自在的自由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程渺是真起了要放他自由的意?   封霄阳打心底里觉得不大可能,可看着程渺这相当反常的一系列举动,还是不由自主的起了几分疑虑。   他倒不怕程渺厌了这样的日子,将他随便丢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怕程渺是又憋了什么大的要放、藏了什么大事要做,难免怀了几分警惕,一举一动更加谨慎起来。   程渺换的第四盏茶,依旧是没进的了封霄阳的肚里,不多时,便凉的连一丝热气都不冒了。   他却也不生气,带着淡淡的笑意牵起封霄阳的手,轻声道:“可是这茶水不对师兄的口味?师兄不必勉强自己,歇的够了,便走吧。”   封霄阳不置可否,敛了眸子跟在他身后下了楼,望着程渺那随着脚步不断起伏的袍角,脑中乱七八糟的想着些有关自己也有关他的事,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总归不是断了情绝了爱,如今被程渺这样牵着、走在凡间茶楼之中,耳旁又是他清冷如山泉般的语声,不由自主的便有了些恍惚感,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一同游历凡间的日子,回过神来,却只余下暗暗一叹。   早就回不去了。   程渺走在前面,看不见封霄阳的神色,他索性也不再做什么掩饰,神色复杂的望着那只正牵着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怎么就闹成了现在的样子呢?封霄阳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已再不想纠结程渺性情大变的缘由,满心只想自程渺身旁离开,可许是情势所致、红尘惑人,封霄阳被他牵着走在人群之中,听着耳旁喧嚣吵闹的人声,冷了许久的心,竟是微微起了些波澜。   确然是不爱了,也没什么多余的恨与悔,可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这样的场景,也是曾出现在封霄阳对未来的幻想里过的。   封霄阳是曾真情实感,觉得自己能与程渺逍遥自在的过上一辈子、直到二人都要消散于天地之间的那一天,也会握着彼此的手,含笑离去。   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些镜花水月、缥缈幻念。   他想的有些出神,直到程渺停了步子、温声说了句“到了”才回过神来,抬头望见眼前的景象,却是惊得愣了片刻。   程渺察觉了他的惊愣,却只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抬手抚上眼前粗壮的树干:“又要麻烦你了。”   三生树早在二人走到树阴下的时候便僵成了一块死木,此刻听见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战战兢兢的抖了抖树枝,极力表示出疑问来。   “让你承了份承不住的情,终是过意不去,此番来此,是要断了这份缘。”程渺转过目光,望向仍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封霄阳,“师兄,你可要将那段求下的缘分取下?”   眼前这枝繁叶茂、系满了红布的大树,可不就是封霄阳曾经胡搅蛮缠、非要拿自己的布条缠上,求一段情缘的那棵?   封霄阳听了他带着几分无奈与痛意的语声,这才回过神来,望向树干上那段勒的死紧、如今已有多处没入树干之中的红布,眸中掠过几分复杂神色,低声道:“你可是真心。”   程渺轻笑一声,并不看他,只哑声道:“我是如何想的并不重要。师兄想做什么,做便是。”   “我总不能一辈子将师兄囚在身边……师兄,我输了,你走罢。”   后半句声音极轻,像是团飘忽的柳絮,封霄阳却听的清楚,本就纷乱的心绪瞬间便更乱了起来。   他真要放自己自由?   封霄阳听了这句,却并没有觉得宽慰几分,而是油然而生了更重的疑虑。   程渺当真会如此好心?   他望着那段红布,心底虽仍存着怀疑,却仍是伸出了手去,灵力凝在指尖,把那段红布慢慢取了下来。   而后微微用力,将那段红布碎作了齑粉。   整个过程中,封霄阳都留心着程渺的反应,见他全程都十分冷静,只在封霄阳将那布条化为齑粉的一瞬间眸中流露出几分痛色,疑心更重。   这样的表现,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正常,可若发生在程渺的身上,那便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了。   分明前些日子还偏执疯魔到了一定的地步,将他捆在榻上拼了命的折腾,如今怎么就突然改了性子,变成了个体贴温柔、主动提了和离的?   封霄阳心底存着疑虑,手上的动作却并不慢。他将手上那齑粉拍了,对上程渺注视着他的目光,眸色微沉,决心试探一番:“既是要解,不如解的彻底……将那三生石上的名字也抹了吧。”   程渺闻声微怔,先是一喜,随即心中便是猛地一痛。   喜的是他师兄终于愿意主动同他说话了,痛的是这唯一的一句话,还是要求他抹去两人之间仅剩的缘分的。   他闭上眼换了几口气,将心中那陡然而起的暴虐与酸疼压下去,温声应道:“好。莲纹需要消去么。”   封霄阳瞥了他一眼,见程渺竟如此乖顺,心中更是没底,有些烦躁的挥了挥手:“去不掉。你既是决心要放手,日后莫要联系便可。”   他当日画那莲纹的时候,是奔着一生一世去的,压根没设消去的术法,又是以化神期修为设下,若想强行损毁,怕是要让两人都吃些不小的苦头。   其实是能消去的——程渺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点头应了声好,牵起封霄阳的手,启动术法,一同回了虚怀宗上。   一路无话。封霄阳仍是持着那张冷淡至极的脸,不对程渺所说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直到两人头一次一同站在了三生石面前、眼前显出那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名字来时,他的脸色才有了些极细微的波动。   说来好笑,三生石上刻名本该是两人结契时一同做的事,他二人却阴差阳错之间,从未一同到过这三生石前,头一次一同到此,还是要销了这段缘分。   他定定的看了会那锋锐俊秀、叠在他自己狗爬般的字上怎么看怎么违和的“萧嶂”二字,转头望向一旁脸色惨白的程渺,低声道:“名号一抹,你我从此再无牵连。”   程渺有些勉强的扯出个笑容:“我明白。”   封霄阳皱了皱眉,莫名有了些诡异的违和感,却又不知道自己这种违和感从何而来,索性不再多想,干净利落的抬了手,将自己刻下的名字销了。   程渺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名字化作细碎弧光,薄唇上血色更淡,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抓住了封霄阳的手,哑声道:“师兄……”   封霄阳的反应却是极大——他下意识甩开了程渺的手,猛然后退了一大步,一双桃花眼瞬间睁圆,惊慌与恐惧后是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你做什么?!”   程渺望着封霄阳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心中刺痛难言,薄唇几番张合,最终却并未吐出一个字来,只是沉默的上前,将自己刻下的二字也消去。   终究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心中几乎要被难言的痛苦与悔恨占满,封霄阳却似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长长出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几分释然之意,向着他的方向伸出手来:“这东西什么时候去掉?”   封霄阳心底仍存着几分试探之意,并不觉得程渺真会乖乖将那对他唯一的束缚也去掉,谁知程渺当真伸出了手,按上了那道系在他腕子上的秽怨,指尖微动,那秽怨形成的手环便肉眼可见的细了下去。   他竟是认真的?竟真要这样轻易的放手?   封霄阳心中满是讶然,随着那手环渐渐变细,也慢慢多了些烦躁与无奈。   早知道程渺这么好对付,他从一开始就该不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秽怨变得只有草叶粗细,还未来得及为重获自由感到欣喜,便见程渺慢慢放开了手,高涨的心情顿时便是猛的一坠。   果然还是如此——封霄阳几乎要暴怒了——果然还是并不打算放过他,只是演了出戏给他看,耍猴似的期待着他的反应罢了。   未待他怒骂出声,程渺便像已然预见到了他可能的反应一般,提前出了声:“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解的这么早……师兄,陪我再喝最后一次酒吧。”   封霄阳眉头皱的死紧:“你撤了这秽怨,我也会作陪的。”   “师兄秉性如何,我还是清楚的。”程渺带笑摇了摇头,“若真撤了,师兄会在第一时间消失在我面前,日后再寻不见师兄的半片影子。我留着,也能安心些。”   封霄阳被他说中了心中所想,暗啧一声,在程渺看不见的地方大大的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的跟在他身后回了虚怀宗。   程渺此人,是个惯会戳人心的,即便惨白了一张脸、唇上都没了什么血色,浑身上下写满了煎熬与难过,也能再勉力挣扎起来往封霄阳的心上也扎一刀——他挑着要喝这分手酒的地方,恰恰是当年那个虚怀剑尊下出唯一的一手和棋,惹得肆意妄为的魔尊动了心的地方。   封霄阳自坐到了石桌前脸色便有些不好,望见程渺给他递来的酒杯里盛的是什么的时候,脸色便更不好了。   那是三界之中最烈最浓的酒,惯有火水之称。   封霄阳酒量不差,却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喝上一宿这火水还能不醉。   他微微皱了眉,推开了程渺递来的酒杯,拿起了程渺给自己倒的那一杯,一仰头灌进喉咙里,被辣的咳嗽几声,随即站起身来:“喝完了,我走了。”   程渺仰头望着他,眸中神色晦暗难辨,声音哑的像是下一刻便要哭出来:“师兄,你当真就不愿再多留片刻么。”   “你我之间,还有继续纠缠的必要么?”封霄阳冷笑一声,扯起袖子来,露出腕上那道狰狞的秽怨,厉声道,“解开!”   程渺慢慢转回目光,抬手给自己斟了酒,如封霄阳那般,喝的又急又凶,酒液顺着精致的脖颈线条一路流下,没入衣领之中。   他不常喝酒,又喝的太急,呛的整张脸红了大半,一双墨眸几乎是瞬间便迷离了起来,撑在桌上的手也有些摇晃,却非要伸出一只手,晃晃悠悠的扯住了封霄阳的袖子,指尖捏的发白。   “师兄……师兄。”程渺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低低的抽泣,“你还记得第一次同我喝酒么。”   “你说这是三界之中一等一的好东西,喝了可解忧可释烦,可我如今喝了这么多,却还是觉得这里痛的紧。”   他指了指心口,扯着封霄阳的袍袖晃了晃,脸上一半是怀念,一半是掩饰不住的痛色。   “我好喜欢你啊,师兄。”程渺又仰头灌了一口酒下去,眼角泛了微红,“可为什么,师兄会离我越来越远呢。”   封霄阳静静的看着他发疯,面上仍是没有任何波动,只将仍系着秽怨的手腕向他面前再递了几分:“说够了么?说够了便解开。”   程渺茫然的目光在那道秽怨上定了会,似哭似笑的出了声:“我就知道,师兄永远是这样干脆的。”   “千年前你从虚怀宗上离开的时候,消去了自己所有留下的痕迹,还同小师叔说莫要让我想起那些前尘诸事……”   “你这一手当真是好狠,我真以为自己是生了心魔,从来只是孤身一人,在山上过了那冷的刺骨的千年。”   心魔?   程渺何时还生过心魔?   那种诡异的违和感越来越重,封霄阳却怎么也找不出它的源头,只觉得心中的火气越来越盛,对着程渺的态度也变得越发不耐烦,大有火冒三丈的趋势。   程渺撑着桌子站起身来,扯着封霄阳袖子的手攥的发白,眸中星星点点的有了些泪意:“师兄,你还记得离开虚怀宗后,曾回来看过我一次么。”   “那时我虽察觉到有人窥视,却只觉得又是自己的幻想,现在想来,若我当日便能察觉,该有多好……”   酒意逐渐上了头,封霄阳鼻息之间净是程渺身上的酒气,不免有些昏昏沉沉。   可那时他不是已然去了妖界赴死、后来又被已然成了凌轩的程渺捡到,怎么会再回了虚怀宗?   “师兄在说什么话……”程渺的声音放的极轻,像是魅惑般的呢喃,“你不过是去妖界执行了个任务罢了,后来又与我一同入了试炼之中……”   那酒气越发醇厚起来,熏的封霄阳有些迷乱,脑子里朦朦胧胧的冒出个不大清晰的念头来——自己对前世的记忆并不准确,难不成真是自己记错了,他与程渺之间并没有那血淋淋的一世,也没有那失去记忆的千年,而是一直相伴到了如今?   他是怎么成了魔尊的?是怎么被系统找上的?又是怎么与程渺再次遇见的?   不对,不对,他好像并没有与程渺分开,当魔尊也只是情形所迫……   心头的违和感越来越重,脑中却有着一个声音反复告诉他,这才是真实,而他以为的真实,不过是一场旁人编织而出的幻境而已。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封霄阳只觉头痛欲裂,垂眸望见了腕上那道狰狞的秽怨,顿时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将手腕举到程渺面前,冷声道:“你没有下过极渊?没有救过我?那这又是从何而来的?”   “师兄不记得了么?百年前极渊暴动,你我一同去镇压,我自那时起,便有了操纵秽怨的本事……”   程渺的声音极轻,像是就在他耳边低喃一般,他伸手握住封霄阳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   封霄阳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抬头对上程渺的脸,皱了眉想要争辩,却在对上程渺那双墨眸的第一刻起,便再挪不开了目光。   那双形状好看的眸子里像是蕴了一汪深潭,黑的妖冶又鬼魅,引他不由自主的陷入其中。   四肢百骸再不受控制,唇舌也变得迟钝又笨拙,全身上下的器官仿佛只有耳朵还发挥着应有的功用,一字不漏的将程渺的话语收入其中。   “师兄从来都与我在一处,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似乎……确实如此。   “凡间历练的最后,凌轩只是自然老死罢了,师兄你也未曾造下那般多的杀孽,而是带着我自立了宗门……”   “……情形所迫,师兄自愿去魔界当了内应,本是想胡乱谋个职位了事,谁承想最后竟是成功当上了魔尊……”   好像的确是这样,他当时还同程渺抱怨过,说自己一个将懒贯彻到了极致的人居然也能当上魔尊,这魔界当真是没救了。   “后来我与师兄便暗通款曲,悄悄结了契,又去凡间走了遭,收了李致典当徒弟……”   “那我为何会又死了一次?”   程渺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变得更加温柔:“师兄哪里死过?不是健康的很么,先前那些年,不过是要诈死以脱离众人的关注,同我一起去逍遥罢了。”   “师兄。”他逼的更近,将封霄阳按在了身后的桃花树上,眸中是仿佛能溺死人的深情:“你我都是结了契的人了,莫要再为了小事,便说出分开的气话了。那瓷鸟是我打碎的,我再赔给师兄一对,好不好?”   那火水的劲力有那么大么?   封霄阳脸上慢慢烧起了片火一般的红色,思绪也变得更加朦胧,脑中简直是乱成了一团糨糊,下意识应了声好。   他与程渺之间,似乎确实是因为一件小事,便吵成了如今的地步。   是自己不对……封霄阳迷迷糊糊的想,和程渺结契之后,就变得恃宠而骄了不少,日后要改。   他望着程渺带笑的眸子,鬼使神差般开了口:“可程渺,我好像已经死过一次了,好像是你亲手要了我的命……”   “又将梦境当成真实了?”程渺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揉了揉封霄阳的脑袋,“你从前便多梦,常会将梦境与现实混淆,怎么如今还是这副模样。”   “我不是从来,都毫无保留的爱着你么。”   封霄阳脑中乱作一团,听了这一句,下意识的勾起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痴痴的应了声“对”。   程渺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低下头凑近了封霄阳的唇,似撒娇又似埋怨的轻声道:“师兄也最疼我最爱我了,不是么……”   两人之间距离极近,呼吸相闻,封霄阳望着那近在眼前的薄唇,下意识便要吻上去应和。   程渺轻笑一声,悄无声息的将封霄阳手腕上那道秽怨撤去,微微偏了头,似乎下一刻便要吻上封霄阳的唇。   封霄阳懵懵懂懂,只晓得傻笑,眼见着程渺俯身下来,也不知道躲,心底甚至还隐隐有了些期待。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几乎能隐约感受到程渺唇上的湿意,下意识张了唇要应和,心脏便是骤然一个紧缩,剧烈的疼痛让封霄阳一瞬间便出了满身的冷汗!   他疼的五官揪成一团,一只手狠狠插入了胸前的皮肉之中,冷汗如雨般淌下,片刻之间衣物便已湿透。   程渺被他猛然推开,脸上原本温柔的神色瞬间荡然无存,望着痛苦抽搐的封霄阳,脸上一半绝望一半恼恨,狠厉道:“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哈哈哈……”   封霄阳听着他如野兽嘶吼般的声音,心脏仿佛是要被生生撕碎般的疼,识海之中更是像被完全摧毁过一番一般,卷起一片惊涛骇浪,疼的钻心,稍微动一动小手指,都能晕的仿佛下一刻便要倒下。   他有些想吐,却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一口一口的吞咽着空气,慢慢直起身来,对上程渺疯狂与绝望兼具的脸。   “你就这样恨我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到了极致,带着掩饰不住的泣音与抽气声,“你为何就是不愿放过我呢……”   程渺那狰狞万分的脸,猛然僵住了。   “你以为没了那些记忆,我便会再次爱上你?”封霄阳又是觉得程渺可笑,又是觉得方才那个差点便要答应了程渺的自己可怜,颤着音换了好几口气,才将一句话说全,“你赢了,程渺,我的确是爱你爱的不能自拔,即便是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也依旧爱着你……”   “程渺,你究竟还想要什么呢……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好不好?”   似乎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噎的他封霄阳怎么都喘不过气来,胸口闷疼的厉害,眼前更是模糊成了一团:“只要不消除那些记忆,随你怎么样都好,好不好?”   “我们去把红布系回来,去三生石上再刻一次名字……我再也不会想走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封霄阳明白自己一定哭的相当狼狈,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被篡改的、被强行塞入的记忆依旧在识海中兴风作浪,封霄阳一会明白自己是那个受尽了艰难的百法偶,一会又觉得自己只是个陪伴了程渺多年、尽职尽责的师兄,记忆错落疯狂到了极致,连带着原本清晰的情感也变得混乱不清起来,生生将他身上最后一片濒临破碎的坚持与自尊,也尽数敲碎了去。   “求求你,不要让我忘了他,不要让我忘记那些过往……”   封霄阳此生最怕最怕的,便是他再忘记一次他的师弟,再当回那个浑浑噩噩、不知前尘旧事为何的魔尊。   他不想忘、不能忘,可程渺偏偏要让他忘,偏偏要让他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再次毫无所知的爱上自己。   究竟是恨他恨到了何等地步,才能做出这样恶劣又狠毒的事来呢。   “程渺,我爱你,你信我好不好?不要让我忘了他,我求求你,求求你……”   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捧住程渺的脸,不管不顾的便要亲上去,程渺却僵的像块石头一样,无论封霄阳如何动作,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直到封霄阳扯开了自己的腰带、近乎赤/裸的缠上了他的身子,他才慢慢做出了反应。   程渺将还想拼命往自己身上粘的封霄阳一寸一寸扯下来,不顾他的哭喊,将他强行抱到了榻上。   “是我错了。”封霄阳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听见程渺如是说。   “睡吧,师兄,醒来后便好了。”   封霄阳脑中乱作一团,并不明白,程渺分明即将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声音却又为何如此悲伤绝望。   像是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无望悲哀到了极致。   他更想不明白,为何自己被黑暗完全吞噬的那一刻,是无比释然又放松的。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破大防   —— 第一百七十五章 再无归宿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倾诉了。   “我不是从来,都毫无保留的爱着你么。”   温和清冷的声音萦绕在封霄阳脑海之中,逐渐变得尖利嘶哑,像是木门轴承之间摩擦而出的、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吱呀声,宛如一道道潮湿黏腻的黑色污泥,将他密不透风的缠绕起来。   封霄阳半梦半醒,在错乱无尽的梦境里挣扎,睁开眼时身上已是一身冷汗,湿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分明是睁着眼睛的,却看不见眼前的任何物事,耳中嗡嗡乱响,好一会儿才回了些神智,眼前的场景也逐渐清晰起来。   依旧是熟悉的弟子居屋顶,依旧是熟悉的床榻,屋里依旧点了他曾经最喜欢的熏香。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封霄阳喉中仍存着些酒精的劲力,不受控制的想起了昨日夜间自己那狼狈至极的情态,因宿醉而头疼的头瞬间更疼了几分。   程渺这些年什么旁的没学到,倒是把这揣测人心的法子学了个通透。   他不愿再想,有些疲惫的长长出了一口气,将锦被扯起转了个身,打算借着会周公逃避现实。   而后目光便定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封霄阳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那两只光秃秃的手腕看了会,猛然坐起了身,将锦被掀开,便见自己脚腕上那道秽怨枷锁也同样消失了。   他愣了好些时候,甚至还难以置信的拿出手去摸了摸脚踝确定,又尝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直到看见指尖跃动着的、许久未见的灵力火焰,才终于意识到,如今的自己,身上已是没有任何束缚的了。   心底却并没有什么雀跃与欣喜的感受,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感。   这一次的自由,又是程渺的什么新算计呢。   一年多的囚禁生活,早已将封霄阳心底对程渺的信任损耗殆尽。身上秽怨虽已完全消失,用灵力探查也寻不出什么纰漏来,他却全然没有逃脱的心思,而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回了榻上。   他实在懒得再去猜程渺会做出些什么事了,索性直接断了自己离去的念头,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如果程渺是想看他拼命脱逃的丑态才做出了这样的事,那他除了失望与遗憾,不会得到任何旁的东西。   封霄阳就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榻上睁着眼等了五天,神经紧绷到了极致,窗外白梅掉个叶子,都能把他惊的一颤。   直到第六天早上,程渺依旧没有任何要出现的迹象,封霄阳也终于慢慢有了些动作。   他心底仍存着疑虑,却怎么都压不住心中那在这五天间越烧越旺的一团火。   若程渺先前那些反常到了极致的举动,当真是起了要放他离去的心思,那夜试图篡改他记忆的举动,也只不过是最后的垂死挣扎呢。   封霄阳半信半疑,冷着脸走出弟子居的时候心中依旧有些惊疑不定,走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也无心关注两旁的别样风景,直到穿过了山下那片已落尽了的桃花林、远远望见山下城镇的轮廓时,冰封般的脸上才慢慢有了些旁的神色。   这一路上,他并未受到任何的阻碍。   他在一株已有怀抱粗的绿柳下沉默的站了会,面无表情的回头望向了那曾令他名扬天下、也曾令他伤的彻骨的虚怀宗。   程渺早将那些还坚持留在山上的人或杀或赶的除尽了,如今的虚怀宗,早已成了一座灵气充沛的空山,连带着山下那原本绵延数千里、繁盛至极的城镇,也成了片空城。   修真界那威名赫赫的一宗三派,被程渺这个地位曾至高无上的仙尊,为他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连灭带毁的全扫了个干净,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不由得人不感慨万千。   这空城空山之中,如今怕是只有他一个活人了。   封霄阳望着虚怀宗上那千年不变,形态万千、成云成雨的灵气,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叹,抬脚向着山下的城镇中行去。   他没有用术法,只是靠着自己的双腿一步步丈量着整片空城的广度,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在留恋着什么。   终究是修士,光阴变幻于他不过是晦朔,封霄阳并没有什么对于时间的实感,只沿着个确定的方向,漫无目的的走了下去。   直到周围的屋檐由琉璃瓦变成了茅草、道路两旁的杂草越来越多,彻底走出了那绵延千里的空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是生生走了近万里,从春末走到了盛夏。   这样既没有系统打扰、也没有程渺纠缠的寂静,他已许久没有感受到了。   封霄阳如今已是大乘期修为。许是从前受过的磋磨太多,他的修为进境竟是一日千里,三灾六劫一样也没有,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内的灵力便已慢慢充盈了起来。   虽说他如今是在出窍满地走、分神多如狗的修真界,可毕竟有着大乘期的修为,再加上封霄阳这千年间的经验,也是天下任我行、什么地方都畅通无阻了。   可纵然天下何处他都去得,封霄阳站在城外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要去的地方来,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归。   木溪陪转世的陈沛岚去了,李致典没什么消息来,不过应当也在这三界中闯出了些声名,都不是他好去打扰的。   修士们恨不得杀他后快,自然是呆不得……封霄阳仔细思索了会,决心去魔界暂歇上些时候。   他倒是不担心苍景曜会提防他——距离他上次坐在魔尊位子上已过了几百年,他那些下属本来就没几个忠心的,以那条老龙的本事,若还没将魔界各方势力都收拢在手中,那也没必要再做这魔尊了。   封霄阳直到现在还有些浑浑噩噩的,穿越界面的全程都处于神游状态,周身的气息威势也忘了掩饰,连抵御时空乱流的术法都忘了设,几乎是刚带着一身伤落了地,眼前便多了个白发重瞳的苍景曜。   烛龙用着一双颜色淡到几乎像是无机质的眸子上下将封霄阳扫了遍,将他满脸的失魂落魄与周身的伤势尽收眼底,表情复杂的啧了声:“虽然早就知道你再找上我的时候,模样绝对算不上好,可亲眼看见你这幅样子,果然还是……”   他又轻啧了声,相当不见外的上前揽住了封霄阳的肩,往那一身瘆人的伤势上丢了个治愈术法,哥俩好的将封霄阳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面带同情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不要沉溺于情爱,是要去挖野菜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天底下好看的多着呢,大不了你以后看上哪个抢哪个就是了。”   封霄阳并不太适应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本就差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差了几分,抬手将苍景曜推开,面无表情道:“魔尊自重。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在魔界呆很久的。”   他又不是傻的,自然能听出苍景曜话里话外的排斥与暗示来。   苍景曜闻言,脸上虚假的笑容都显得真诚了几分,摇了摇头,装模作样的遗憾道:“哎,说的什么话……魔界毕竟曾经也是认过你为主的嘛,就算你要在这里呆着养老,那也是应该的。”   封霄阳闻言瞥了他一眼,故意道:“哦?”   苍景曜被他一个轻飘飘的“哦”字吓的尾巴都要炸起来了,生怕封霄阳真要在这魔界呆到消散于天地之间的那天,看见封霄阳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才明白这人是在故意戏弄他,顿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半真半假的埋怨了他几句,而后望着封霄阳那张不说话时便冷的冻人的脸,半感慨半同情道:“你确然是变了不少。”   “怎么?还盼着我像从前那样傻,为了你的一句承诺便在这魔界当了百年的魔尊?”封霄阳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脸上慢慢透出一丝许久未有的放松来,“我现今是封霄阳,不是萧予圭。”   “这世间情爱最伤人……说到那承诺,我倒是有些对不起你。”苍景曜伸手在他眉间一点,收回时手上已多了片晶莹剔透的龙鳞,“我最后还是没护住他……”   封霄阳赶忙抬手:“停。我如今不想听关于他的任何事。”   他明白这条老龙与程渺之间必然有些他不知道的交易,如今却不再在意了。   都已经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了,再纠结下去,除了徒增烦恼,没有任何的作用。   苍景曜从善如流的闭了嘴,举了举手中的龙鳞示意:“我欠你个承诺,至于何时兑现,全看你的选择。”   随即便收了那带着三分随意七分调笑的眼神,用着一双无机质般的清透眸子,认真又严肃的与封霄阳对视。   封霄阳跟他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会,终究还是认了输,默默转开了目光。   他从来都不怎么喜欢这条龙看人时候的目光——太透彻、太锋利,像是穿过了所有的掩饰与虚妄,直直看到了他封霄阳所有的未来、所有的想法。   苍景曜从不说谎话,既是说这选择兑现的时机可供选择,他未来便必然还会找上这条老龙。   封霄阳有些郁闷的长长出了一口气。   碰见个能预知未来的,还真是令人烦躁。   虽已过了百年,可魔界的基础设施并没有特别大的改观——至少封霄阳还能通过地面上那些熟悉至极的陈设,认出去魔宫的路来。   他毕竟是当过魔尊的人,又曾经以绝代炉鼎的身份掀起过轩然大波,即便是他自己并不在意、愿意在魔界随便找个地方将就,苍景曜也不敢把封霄阳这一位难伺候的主放出去。   魔人性子里都带着些偏执与疯狂,若真遇见了哪个没长眼睛的伤了封霄阳,他哭都没处哭去。   毕竟那小子可是特别交代过,让他务必要关照好封霄阳,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的……苍景曜望着封霄阳的背影,暗搓搓的在心底这样想。   这两口子即便是如今闹掰了、在三生石上销了名号,也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   万里路途不过片刻,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飞在魔宫上方、将整座气势恢宏的魔宫尽收眼底,封霄阳才有了些动静。   他眼波微动,脸色复杂的看向下方的魔宫,感慨道:“这魔尊之位,还是适合你坐。”   如今这魔宫的模样,可比他当初在位时那副煞气冲天、不辨日月的样子,好的多了。   苍景曜一望见魔宫,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被他丢下不管的诸多事务,一脑门子的官司,闻言勉强一笑,真情实感的提出建议:“我倒是觉得,你当魔尊的时候似乎更加快意……有兴趣来重新熟悉一下做魔尊需要的流程吗?我把印信拿给你都行。”   “我?还是算了吧。”封霄阳有些揶揄的看了他一眼,“我如今是功成身退、只剩养老了,莫要指望我替你做什么事。”   苍景曜唉声叹气的与封霄阳一同进了魔宫,臊眉耷眼的把他寻了个僻静处安排了,而后一步三回头、满脸写着“我有八卦快来问我我想逃离工作”几个大字、磨磨蹭蹭的与封霄阳道了别。   封霄阳将他脸上的渴望之情尽收眼底,却只装作看不见,眼带笑意的目送这条不愿工作的老龙回到自己的岗位,望着他不情不愿的背影,猛然想起了个与他极为相似的人,面上顿时带了几丝落寞。   也不知小师叔如今怎么样了……   虞清道的魂灯虽仍亮着,却怎么也无法通过其上的一丝魂魄追溯到他所在的世界,而这三界之中,又有着万千小世界,他与程渺曾寻过不少,却依旧没有虞清道的踪迹。   改日去细细寻上一遍吧,封霄阳在心中暗想,魂灯既是还亮的耀眼,想来虞清道身上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在魔宫中呆了多久,便在书楼里泡了多久,看各样话本看的乐不思蜀,嗑了满书楼的瓜子,苍景曜一头扎进了无数的卷轴里,分不出心思来管他,若不是后来负责管理书楼的甘乌忍无可忍、强行将封霄阳从书楼里拽了出来,他怕是都能嗑瓜子嗑的傻了去。   “老大,我受你救命之恩不假,可你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甘乌看着即便被拖出了书楼,一双眼睛也像是被粘在了话本上的封霄阳,又看看地上厚厚一层的瓜子皮,又是无奈又是生气,恨不得戳着封霄阳的脑门把他骂到清醒,“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从前那个封霄阳的样子?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个程渺吗,至于被伤成这副样子?   可这话不能说——甘乌强行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看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颓废气息的封霄阳,柔声劝道:“老大,你当真不想出去看看?三界中万千凡世,各种各样的好玩东西多得很,没必要将自己一直囚在这魔宫里。”   “我好的很。”封霄阳没骨头似的窝在椅上,向着甘乌的方向抬了抬话本示意,“没必要出去看,话本里什么都有,你看这个话本,写的是有个世界把章鱼奉作神明……”   甘乌听着他这有气无力且亢奋的话,耳旁似乎又响起了近些日子来萦绕耳旁的、久久不散的嗑瓜子声,脑袋瞬间变得一个比两个大,无奈道:“魔宫里新来了一批美人……”   “有我书上的好看么?”   “妖界进献了一批瓜果,都是老大过去喜欢的。”   “我有瓜子就够了。”   甘乌彻底没了词,眼见着封霄阳又往身上那件大氅里缩了缩、将自己团成个球一般的模样,眸色几变,终究还是没憋住,带着十分的痛心出了声:“封霄阳,那程渺就那么……”   “不要提起他。”封霄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好,不提。”甘乌相当乖觉的收了声,眸中的担忧却一丝也没有消减,“可老大,你当真要这样活上千百年么?”   “你还有无尽的岁月,就要这样一直耗在魔宫里?话本再多,也总会有看腻的那一日。”   封霄阳沉默半晌,就在甘乌以为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忽的听见了道有些疲惫与干涩的声音:“我也……不知道。”   “能捱过一日便是一日吧。”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轻笑一声,“我原想着,将这天下能去的地方都去一遍、能做的事都做一遍,可真到了要做的时候,却只剩了无尽的空虚与乏味。”   许是因为日子没有了指望、没有了牵挂,又有着近乎无尽的岁月,每一天便变得乏善可陈了起来。   “今天不做的事,可以明天做、后天做,反正我还有千百年的时光可以蹉跎……”封霄阳自话本中抬起头来,朝着满脸无奈痛心的甘乌露出个有些死皮赖脸的笑,“再让我看几日嘛。”   甘乌不愿再看他,默默转了目光,僵硬道:“你高兴就好。”   “我就知道你小子也是心疼我的。”封霄阳朝他抛去个露出八颗牙的灿烂笑容,又沉浸在了话本的世界里。   甘乌也不催他,只坐在一旁,沉默的看着封霄阳因话本里的故事嬉笑怒骂,甚至主动递了把剥好的瓜子到封霄阳面前。   封霄阳乐得有人伺候,含了一嘴瓜子,像只小松鼠般有滋有味的嚼着。   他默默的陪了一个时辰,忽的哑声问道:“老大,程渺在你心中,当真就那般重要么。”   封霄阳翻书的动作,忽的就停了。   他嘴里还含着枚瓜子,手上的话本也正翻在要紧处,却忽的没了继续翻下去的兴致。   当真就那般重要么?   封霄阳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他决心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断了,也是他被伤透了心、被一点一点的击碎了全部的自尊与骄傲,可如今还是他,用着自己都有些不齿的颓废姿态,在借着话本逃避现实。   即便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心底依旧有一个地方,在不受控制的担忧着程渺身上那不知底细的秽怨、疑惑着程渺性情突然的变化,也介怀着程渺对他说出的恶毒话、做出的低劣事。   毕竟是绵延千年、延续两世的情意,要他学着放下,简直像是将一团纠结到了极致的麻绳一道道抽开,每动一丝一缕,都会牵动心脏,疼的灼心又刺骨。   或许未来的某一天,封霄阳会彻底放下这千年间的孽缘,可如今的他,却是怎么都放不下。   不但活的没滋没味,连分手都断的不干净、心底还不受控制的想着那个伤他至深的人……   实在是没救了,封霄阳将大氅往头上拉了拉,遮住自己有些发烫的眼角与咬紧的唇,垂眸望着话本上那句有些刺眼的“深情缱绻”,在心底暗暗想。   “你不懂。”他闷闷的出了声,“甘乌,你没有经历过,你不懂……”   甘乌见他往大氅中缩的更多,也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将手中剥好的瓜子放到一旁,低声道:“我怎么不懂呢。”   封霄阳猛地抬了头,与甘乌对视一眼,忽的察觉到了什么,慢慢皱了眉:“我还没问过,你究竟是怎么和那条老龙搭上线的?”   甘乌有些无奈的笑了笑:“你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当年梧九杳下了山,你又音信全无,我在山上左思右想,将你可能会去的地方做了几个猜测,一个个的找过去,便遇见了苍景曜。”   “他要找闻鹤才讨债,我也有自己的账要算,便应下了他的请求,又回到虚怀宗上来,成了这百法偶。”   他省略了许多细节,封霄阳却也猜的出来多半,想及这其中的无尽艰险,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说些什么好,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说的那个人不会是……”   甘乌面带无奈的点了点头:“如你所料。”   他沉默了会,又添上了句:“……他也知道。”   封霄阳这下是彻底没了词。   这条傻乎乎的小蛟喜欢上哪个不好,偏偏喜欢上了那个这辈子都不一定会动情的人。   一个人知道的越多,就越谨慎,像苍景曜这种能预见未来、能窥见这世间千万种可能的,更是谨慎小心到了一定的地步。   苍景曜愿意让甘乌跟在身边、知道甘乌暗藏的心思,却不作出任何表示、也不曾让甘乌离去,其实已经是做出了相应的表态。   他二人,只怕是有缘无分,而苍景曜,恐怕也是早早便窥见了二人可能的结局。   若注定要悲剧结局,还不如不相见、不相恋,便不会有情丝万千、无数烦恼。   甘乌是妖成的百法偶,魂魄怕是也受了不小的损伤,又受闻鹤才辖制,若闻鹤才的魂魄彻底消散,他恐怕也要消散在这世间。   即便是能够投胎转世,那时的甘乌还会不会是如今的性子,还得另说。   而百法偶这逆天道而行的东西,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便要受一天的折磨——即便闻鹤才的魂魄不消散,甘乌的生气也会一日一日消减下去,最终变成个没有思想的活死人。   这二人之间的情缘,不比他与程渺之间的浅,所受的痛,只怕也不会少。   封霄阳心中百般思绪,终究化作了深深一叹。   他思量片刻,看着甘乌乖顺的模样,终究有些不落忍,不愿让关心着自己的人再担忧下去,便将话本收入怀中,披着大氅慢慢悠悠的起了身:“你说的美人在哪里呢?我看话本也看的有些腻歪了,想寻些旁的消遣去。”   甘乌一惊,见封霄阳终于起了些出门转转的心思,脸上瞬间便多了些难掩的喜色,赶忙为他指了路。   封霄阳并不觉得看美人这事能有多少趣味,可看着甘乌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与释然,终究还是决定遂了他的意,去走马观花的看上一看。   他本以为自己起码能坚持到看见美人再觉得乏味,谁知刚走出书楼的下一刻便反了悔——魔界如今正是深冬,外面冷的滴水成冰,封霄阳猝不及防,顶着漫天鹅毛般的大雪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缓过劲来后彻底便没了去看什么美人的心思。   这样的大冷天、大雪天,就适合找个暖和地儿睡觉去。   书楼自然是回不成了。封霄阳揉着通红的鼻子抬起头来,正打算看看这魔宫之中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便看见了个此时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当代魔尊、活了万万年的烛龙苍景曜,正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躲在一根柱子后,手里拿了个造型奇异的千里眼往书楼里看,专注的连封霄阳走到了他面前也没发觉,还是封霄阳看够了乐子、狠狠朝他肩上来了下,才终于意识到身边还多了个人出来。   “你不是在书楼里吗?怎么突然出来了?”苍景曜被封霄阳吓得差点犯了心脏病,说话时也没了什么好声色,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在里面待到老死呢。”   封霄阳将他上下打量了遍,在苍景曜冻结在一起、与冰雪同色的长发与袍角上凝结出的冰上定了定,将这条老龙少见的狼狈尽收眼底,将大氅又裹得紧了些,懒散道:“你不是能看见未来么,还问我作什么?倒是魔尊大人您今日所为,实在担不上一句君子。”   这条龙现今的模样,不大像在雪地里站了些时候,倒像是在这鹅毛大雪里滚了一遭,又是白发白瞳,简直像是要与冰雪融为一体了一般。   苍景曜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不大好看,有些尴尬的咳了声,将手里那千里眼悄无声息的藏到了背后:“只是来看看风景罢了。”   封霄阳将他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饶有兴味的挑了挑眉。   拿脚趾头想,他也能猜出这所谓的“风景”究竟是什么。   他顿时起了些促狭的小心思,要揶揄上这条老龙几句,对上苍景曜那双带着些许紧张的重瞳时,却是骤然没了玩笑的兴致。   原以为只是那条小蛟的单相思,如今看来,居然还是个双向的。   苍景曜虽是半步神级,却依旧带了些原身上的小习惯,到了冬季日日都困乏的不行,恨不得找个地方化出原身冬眠去。   他如今所处的区域,自书楼上看,是个完完全全的死角,这条老龙能将身形藏的如此熟稔,约莫是已经来了许多次、习惯成自然了。   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也怪不得甘乌会动心。   封霄阳想及此处,心底一边有些豁然开朗的释然与轻松感,一边又觉得介于两人之中的自己有些像是枚电灯泡,心情颇为复杂。   他满脸同情的拍了拍苍景曜的肩,没理睬被他拍完之后一脸迷茫的老龙,揣着怀里的瓜子和话本,飘飘忽忽的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魔宫里的梅花依旧傲雪凌霜、开的极盛,封霄阳沉默的看了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年那惊魂悸魄的一眼,随即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   现在这幅模样,像个什么样子呢。   如果当真不愿醒,至少要学着自这千年的恩怨情仇的纠缠里脱出身来。   ——   封霄阳向苍景曜辞了行。   其实也算不上是辞行——他本就是不打招呼的来,去也走的没什么前兆,是甘乌如平常一般去为他寻觅了新的话本,却只见人去楼空、桌上留了张薄薄的纸,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了这魔界。   “三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人这世上多得是”——这是封霄阳涂涂改改多次、咬着笔杆子愁眉苦脸想了半天,最后留下的话。   他走的并没有留书上那狗爬般的字一样潇洒,在魔界边缘迷茫了许久,才终于想到了件现阶段做起来比较合适的事。   封霄阳又回了趟虚怀宗,将弟子堂中属于虞清道的那盏魂灯拿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离开虚怀宗前的最后一件事,竟是去弟子居后的桃花林中转了转。   时间已过千年,他曾埋下的酒全化了尘土,一连挖了好几棵树也没找出来一坛好的,倒是将整片本就萧索的林子挖的坑坑洼洼,看着莫名的有些揪心。   他本想着借酒消愁,如今望着满林的土坑,倒是更愁了几分。   封霄阳站在活像施工现场的桃花林里思索了片刻,最终决定当一个没素质但快乐的人,全当没看见过那幅惨状、没来过这地方,并成功骗过了自己,心安理得的离开了虚怀宗。   这三界之中有无数小世界,其中时间流速各有不同,曾有闲人计算过,若是一个一个世界的看过去,即便是每个世界只停留一天,也需要几百年的时光。   于许多低级修士而言,这几百年的时光,便是大半辈子了。   封霄阳却毫无所觉——他揣着虞清道那亮的灼眼的魂灯,一个一个界面的寻了过去,直到魂灯再次有了温度、冒出几星跃动的火花,才终于意识到,竟是又已过了百年。   他循着魂灯的烟气,很快便找到了虞清道,心底本抱着无数对于重逢的期望,却在真正看见虞清道的模样、望见他的处境后,骤然失了声,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虞清道瞎了眼、没了舌、失了耳,整个人苍老的仿佛下一刻便要死去,被一众小儿连踢带踹也没做出任何的反应,魂灯却跳的激烈又疯狂。   封霄阳少见的发了疯。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站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俯身握住了虞清道苍老如树皮的手。   虞清道毫无反应——除去胸腔还随着呼吸有着起伏、皮肤上还能摸出些微的温度,他甚至不像是个活人。   封霄阳咬紧了唇,握住虞清道的手在抖,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去仔细查探虞清道的状况。   他无比希望,那跳动的激烈的魂灯并不只是个假象,虞清道如今的模样也只是暂时的,还有着恢复的可能。   却只是希望。   虞清道的魂魄受过太重的伤势,以至于连该有的应答与抵抗都做不到,封霄阳甚至侵入了他的识海、冲进了他的丹田,却依旧找不到任何意识的存在。   他早已在多年前便死了,□□却依旧活着、在这世间受尽了煎熬,仅余的魂魄也被困在此中,不得超生。   封霄阳还是萧予圭的时候,曾想过,若是有一日他不必再去隐藏与程渺之间的情意,第一个要告诉的人便是他的小师叔。   他曾无比期待过虞清道得知事实后的反应,喜也好、怒也好,他们的小师叔终究是会心软、会容忍他们的。   但已经没有这样的可能了。   封霄阳试过许多方式,甚至动用了苍景曜的那个承诺,却没有任何一个方式,是能够让他的小师叔恢复成从前的模样的。   苍景曜虽应了他的请,却并没有做出多余的事来。   他只是用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眸子,认真又淡漠的望着苍老的不像人样的虞清道,而后轻轻的出了声:“放手吧。他已经受的够了。”   封霄阳听全了这句,一时之间却全然没有回过神来,怔了许久,直到苍景曜的身影消失的无影无踪,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花了不短的时间让自己接受这样的事实,而后选了个天清气朗的好日子、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让他的小师叔解脱。   虞清道受了太久的苦,封霄阳不愿让他走的也难过,便一直握着他的手,默默的陪在状似睡着的小师叔身边。   而后听着他的呼吸声慢慢减弱、消失,最后归于沉寂。   有缥缈的白气自他的躯壳中飘出,是虞清道仅余的魂魄,即将消散在天地间,而后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重新投胎转世、变成一个崭新的人。   那魂魄本该慢慢散去、再也寻不见的,却在封霄阳的目光中慢慢凝成了实体,是个他极为熟悉的模样。   “虞清道”悬浮在半空中,静静的看了封霄阳许久,带着些许笑意出了声:“我不知是谁会为我收尸,不过总归就是那几个……待你看见这虚影的时候,我虞清道定然是已经死透了。”   封霄阳想出声,喉间却只发出了几声含糊到不成样子的声调,望着空中那个虚影,眼角慢慢的红了。   “不必在意,我活了这么久,终是要死的。”虞清道极轻的笑了声,“虚怀宗如今,也不知成了个什么样子。”   “师兄他执迷不悟,终会自取灭亡……虚怀宗却是无辜的,万年积淀,不该毁于一人手中。”   “罢了罢了,我都要死了,还操心这些事做什么呢。”   他的面容模糊一片,封霄阳却隐隐觉得那双眸子正如从前一般,带着些有些天真的期待注视着自己,有些无措的转开视线,下意识的驳了声。   “我设了禁制,能看见这虚影的,全天下只有几个人。”虚影顿了顿,像是在准备措辞一般。   “逸轩,予圭,若是你二人同时来此,那便证明我当年的顾虑与猜测都成了真,你们这对师兄弟终究还是搅到了一处去。”   “这里要向予圭道个歉——结契大典上我大闹一场,并非蓄意,不过是太过于忧心逸轩的安危了。”   “毕竟那时的我可不知道当代的魔尊便是我那性子骄纵的小师侄不是。”他有些无奈的啧了声,“逸轩性子闷,予圭你既是非要吊死在这棵歪脖子树上,我也没法强行棒打鸳鸯,只是若碰上程渺这欠打小子犯病的时候,你上手打就是,莫要心疼。”   封霄阳低低的笑了声,却比哭听起来还令人难受些。   “若是逸轩一人来的,那我可就有的说道了。”   “我师兄、你师父他,做过许许多多的恶事,我不知道我死后他会对你做出些什么,也不知道你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只以师叔的身份劝你一句,对你师父,宁肯错杀,不要放过。”   “你若再次失去了记忆,那可去虚怀宗上寻寻、去修真界中问问,我不信闻鹤才他真能将我的存在尽数抹去。”   “对你师兄好些……你师兄为你受了不少的苦,好不容易自死地里逃了条命出来,莫要对他太过苛待。他真名萧嶂、字予圭,如今是魔界之尊封霄阳,若你连这些都全忘了,那便证明予圭他又为你死了一次,记好!莫要将这件事再忘了去。”   “予圭,你也听见了,我是如何为你撑腰的,对么?”虚影话音一转,瞬间便从先前的严肃变得有些跳脱起来,“若是你一人来为我收尸,那便证明我的计谋是完完全全的失败了,不但自己遭了横祸,也连带着程渺出了事。”   “你若是一人来此,必然是想起了些有关从前的事,又或是程渺出了些什么事……”   “师叔不劝你。予圭,你苦了太久疼了太久了,应当好好做一次自己。若是不爱程渺了,便莫要强求自己。”   “只是……若是还有情,可否替师叔偶尔照拂程渺几分,他自小就是个爱钻牛角尖的,真到了你恢复记忆、又没有同你一起到来的境地,必然是要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来。”   “予圭,师叔对不起你。”虚影的声音有些哽咽,“当年没能保下你……师叔直到现在,还在内疚着。”   你不必内疚——封霄阳想出声,唇舌却像是被粘在了一处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虚影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若是师兄你来为我收的尸,那我便也没了什么话好说。”   “闻鹤才你,怕是也不会有着这样的耐心,听到最后吧。”   虚影有些自嘲的笑了声,冷冷道:“我真是未曾料到,对我最狠的,竟是我亲亲爱爱的师兄。”   “但我不怨你。”   “我同情你。”   “这天道有眼会看,你心地不纯,即便是真成了那九天之上的神明,也终有被打落云端的那日。”   “我和你手中无数的冤魂一同,在黄泉地狱里等着你。”   “你尽可以将我的魂魄打碎、让我不能转世,或是再继续折磨我,拿我去当你那百法偶的材料……可你逃的过天道,还逃得过命数么?你本就是不该活到现今的孽种。”   “我等你身死道消、不得超生的那日……”   虚影渐渐消失在半空中,声音也慢慢微弱起来,最后彻底消失殆尽,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封霄阳痴痴望着虚影消失的位置,眼角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极力抑制,却终究是没能压制住汹涌的情感,握紧了虞清道已然失去了生机、枯槁黄黑的手,痛哭失声。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依靠、可以倾诉了。   作者有话说:   小师叔去转世啦。   他会有很好的来生,不必担忧宗门、不必操心自己的师侄,也不会经历如这一世一样的痛苦。   —— 第一百七十六章 醉无人管   “封霄阳,你当真就不想知道,程渺为了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吗?”   山上树多,枝叶生的层叠,密密掩在山道两旁,将一条本就细窄的小径遮的黑了大半,少年背了个不小的背篓,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小径上。   他一时不查,失足踩了出去、沾了一脚湿黏的枯枝败叶,顿时气的白了脸,一连骂了好几声晦气,再次埋怨起自己那上山的缘由来。   话本里讲,遇上密林便有仙、遇上破庙便有精怪,这座低矮的千越山上也不能免俗,被无数口口相传的故事渲染出了个相当神秘的氛围,少年自出生起,就听了无数有关这座山林的传说与规矩,自然而然的敬畏了起来。   他自小就想看看这山里的山精野怪,在又一次因偷偷上山被狠狠拿鸡毛掸子抽红了屁股后,连羞带气的擦着眼泪、靠着一腔子胆气硬生生冲进了山林子的最深处。   而后那好不容易壮起来的二两胆子,就全被这片在夜里看来尤为可怖的林子,敲了个粉粉碎。   他心底早怯了,回头却怎么也辨不清下山的路,呆在原地又被周围的鸟兽声吓得一惊一乍,只得继续往这林子里的更深处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眼前终于有了丝光亮——就如现在一样。   少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这林中亮光时的场景,将背上沉重的篓子往上颠了颠,悄无声息的骂了句。   不就是初次遇见的时候他差点被吓破了胆,险险尿了裤子,那个书生至于次次见他都要提上一嘴、每每与他坐在一处,都要弯着那双满是坏水的桃花眼,拐弯抹角的诓他么。   “还说自己是什么九重天上的仙人……长着那样一双桃花眼,怕不是这山上的狐狸精,总归不是什么正经书生……”他嘴上虽埋怨着,望着那道亮光的眼睛却是亮的,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这个年纪的孩子心里都别扭着,正嘟嘟囔囔骂着的少年也不能免俗——这山上那神神秘秘的书生,虽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还长了张俊美的不像正经人的脸,懒得连下山去买什么东西也不愿,次次都要他带上了山来,才会极力掩饰着满眼的渴望,装作心不甘情不愿的吃上一口,实在是个怎么也算不上好的东西,少年却依旧觉得,能遇见这书生,怕是他这一辈子里最幸运的事。   只是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罢了。   他熟门熟路的拨开层叠的树叶,果见那个被他絮絮叨叨骂了一路的书生正没骨头般躺在藤椅上,身上能晒到日光的地方只剩了半边,他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在意,远远朝着少年半抬了手,没骨头般晃了晃,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少年对他这副懒得下一刻仿佛就能断了气的德行司空见惯,走到书生身边的时候却依旧没憋住,将背上的竹篓狠狠往地上一墩,没好气道:“你要吃的甜食买来了!懒成这样,别说要考什么功名了,日后怕是连新媳妇都找不见!”   “哎呀。消消气消消气……”书生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骨节分明的手指十分熟稔的探进了那竹篓里,挑挑拣拣的拿了个糖饼出来,轻啧一声,“热气都散了。狗蛋儿你……”   “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少年像是被踩中了尾巴的猫,气的跳脚,“我有大名的!我叫苟不淡!!”   书生叼着糖饼,无言的瞥了气的红了脸的少年一眼,心道自己这位故人实在是运气颇差,上辈子如何也就罢了,这辈子居然要顶着这狗蛋不淡的名字过上几十年……实在是让他一个曾经管自己叫嚣张、给别人起名一概翻道经点兵点将的人都觉得凄惨。   也不知道小师叔到底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找见了转世的虞清道,却被“苟不淡”这个名字惊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封霄阳叼着没了热气的糖饼,神情复杂的这样想。   他那小师叔即便是转了世,也没能彻底改变老妈子的本质,自动自发的拿起了扫把替封霄阳把院子扫了,一面扫一面还没忘了絮叨,直把封霄阳唠叨的连觉也睡不下去、嘴里的糖饼都骤然没了味,实在没了办法,只得慢慢悠悠坐起身来,略提了些精神,向着苟不淡招了招手:“过来,我同你讲些故事。”   苟不淡眼中一亮,忙不迭的把扫把丢了,巴巴的凑到封霄阳面前,周身的期待与欣喜简直要满的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   他会心甘情愿的给封霄阳当了洒扫仆役又当跑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书生那能将故事讲的绘声绘色的三寸不烂之舌——前魔尊大人自以为无甚趣味的前半生,在这个山村里长大的小少年眼里,便成了如三国水浒一般精彩绝伦的佳话。   封霄阳是迫于无奈,才想出了这讲故事的法子,没料到他的小师叔转了世也是个爱听八卦的,每每都是他讲的口干舌燥、苟不淡听的饶有趣味。   他看着苟不淡那闪闪发光的一双眼睛,心知今天必然又是个要讲上半天单口相声的下场,端了杯茶润了润喉咙,打算同这位狗蛋儿讲讲自己与程渺之间那乱成了一团麻绳的事。   苟不淡不负众望,听的极为认真,听到重点地方还会急的抓耳挠腮,活脱脱一副八卦到了极致、恨不得让封霄阳一口气说上几万个字,将这段仙魔之间的旷世情缘好生解释清楚的神情。   封霄阳一口气说到了自己气息奄奄、落入极渊,才终于住了嘴,留悬念般的端起清茶又喝了口,饶有兴趣的看着苟不淡急的要命、极力憋着不去催他继续的神情,揶揄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对这情情爱爱的事关心的紧。可是有了中意的姑娘?”   “你说什么呢你?”苟不淡瞪起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气鼓鼓的叉了腰,“我只是觉得,那魔人未免太惨了些,若是还有来生,知道了当初的事,也不知道该如何想。”   封霄阳听的微怔,伸手在苟不淡头上揉了揉:“人不大操心的倒不少……那魔人确实有了来生,也知道了当初的事,而后决定放下。”   苟不淡被他揉的臊红了脸,甩头避开书生的手,疑惑道:“怎么能放下?不该啊……”   “那你说,要怎么处理才算好?”   “至少要像那话本里讲的,恢复记忆后变成这三界中最强的人之一,而后冲到那冠冕堂皇的仙尊面前,狠狠打他的脸!”苟不淡说到激动处,甚至手舞足蹈的比划了起来,恨不得自己变成那故事里的魔人,以解心头之恨。   封霄阳看的有些好笑,懒懒散散的撑了脸,轻声道:“有些时候,这世上的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对那魔人来讲,能够放下这段情缘,就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苟不淡听的似懂非懂,也并不理解这妖孽书生脸上那一抹哀伤与怀念又是从何而来,正要再问,就见封霄阳面色骤然一冷,猛地坐起了身子,厉声道:“谁?”   “我好歹也算你的故人之一,有必要这么忌惮吗……”一道有些无赖的声音自苟不淡身后响起,将他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转头看去,便见一个白发重瞳、怎么看怎么不像凡人的俊美青年慢慢自树影中显出身形来,脸上虽带了些温和笑意,周身的威势却似天生就有一般,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封霄阳在看清了来人是谁后便躺回了藤椅里,见苟不淡脸色发白,便冷冷扫了苍景曜一眼,警告道:“你吓到他了。”   苍景曜闻言,也看了那白了脸色的少年一眼,只一眼,便笑开了怀:“苟不淡?真是个好名字。”   苟不淡悚然一惊——这人与自己分明只是第一次见面,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能使这样的术法,又长得不像什么好人……苟不淡心念电转,眨眼间心中便有了个答案,指着苍景曜大喊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狐狸精!!”   苍景曜:“……”   封霄阳:“噗。”   他看看老龙那张黑透了的脸,又看看满脸认真、显然已经相信了眼前之人便是狐狸精的苟不淡,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在绷紧了身子的苟不淡背上戳了戳:“他与我从前便相识,并不是什么狐狸精,只是个天生便白了头的苦命人罢了。”   封霄阳又看了苍景曜一眼,柔声道:“不淡,我同这位公子有事要谈,你可否回避一下?”   苟不淡半信半疑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坚定无比的扭过头去,挡在封霄阳面前张开双臂,是个老母鸡护崽子的姿态:“我不!这人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要真是这山上的狐狸精,来勾你魂的怎么办?况且,若真是有要事要谈,也不该是我个村野小儿听不得的吧?”   他打心底里觉得这白发重瞳的人不像什么好人,潜意识里生出了无限的提防,又觉得这二人之间即便是要谈事,也不过就是些人伦事理,总归不是他听不得的,便油然而生了一身的豪气,打定心思要护在封霄阳面前。   封霄阳见他一脸打定心思就是不走的执着模样,也有些无奈,抬起头来与苍景曜递了个眼神,道:“你就在这里说吧。”   苍景曜却有些犹豫:“你确定要我说么?”   封霄阳心想他二人之间应当也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点了点头:“说就是了。”   谁知苍景曜一张口便是个重磅炸弹:“当年程……那人囚禁你,是因他吃了样能让爱恨对换的东西,并非本心如此。”   坏了——封霄阳甚至没来得及为此感到震惊,一双手便朝着苟不淡伸了过去,试图捂住他的耳朵。   可苟不淡听八卦的时候耳朵出奇的尖,早将苍景曜这一句话听了个全乎,一张脸上正迷茫着:“什么囚禁,什么爱恨对换?那个程什么的,又是谁啊?”   封霄阳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这小师叔都转了世,怎么就不学点好的,非把这听八卦的功力继承了个十成十?   迟来的情绪此时才慢慢泛上心头,封霄阳望着苍景曜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难怪……难怪。   难怪程渺自与他重逢起,便变得有些奇奇怪怪的;难怪他会突然起了那样诡异的心思,非要将自己囚禁起来才能心安。   封霄阳本该是要百感交集、心潮澎湃的,再怎么样也得稍稍变个脸色,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二人之间,从前也是有过段旷世情缘的。   可他听了这话,心中却只剩了些醍醐灌顶般的清明,与些疑虑得解的释然。   既是有了这条讯息,过去那些解释不清的事,似乎也都有了解释。   封霄阳在听到“爱恨对换”的一瞬间,心中便是一片清明,不但想明白了过去程渺那诡异到了一定地步的行为都是出自什么样的心境,甚至还隐约猜出了程渺吃下那药草的时间,与苍景曜如今才来寻他的缘由。   “与你无关……”封霄阳拿了块糕点堵住苟不淡的嘴,接着转向苍景曜,面色淡淡,“他是出了什么事,对么。”   苍景曜闻言一愣,随即无奈一笑:“我早说过这事瞒得了一天瞒不了一世……程渺他,身上确然是出了些事。”   封霄阳安安静静的听着,目光并不往苍景曜身上落,只在他说完这分明是卖关子的话后低低出了声:“有什么事,不妨说的直接些,若还是这般说话,我便要请你下山了。”   “好好好,那我就挑着要紧的说了。”苍景曜满肚子的词儿被封霄阳一句话堵没了多半,又不想真被这从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浑小子请出去,强压了满腔想将自己要说的事极力渲染一番、夸张一番的心情,兴致缺缺的出了声,“简单来讲,就是那小子炼化秽怨的后遗症爆发了。”   “他既是将那三界中的秽怨吃了个干净,天道便也将那些秽怨本该受的东西全移到了他身上,如今正在极渊之中受着三界生灵的怨怼折磨。在你被囚禁在虚怀宗的那段日子里,他不时的离去,便是因为要亲身入那极渊之中,受那本不该自己受的劫。”   封霄阳微微垂了眸子,慢慢悠悠挑着篓子里的糕点,似乎对苍景曜所说的事毫无感觉一般,待苍景曜说完了话,才不带什么感情的淡淡道:“你还知道多少。”   苍景曜被他问的一愣,难以置信道:“你二人毕竟是曾在三生石上刻过名的关系,当真能如此绝情?”   “不然呢?”封霄阳冷笑一声,“我一定要寻死觅活、神思恍惚,听你说了这话就哭的满面梨花、下一刻就要扑到他面前去,才能证明我二人曾在一张床上睡过么?”   “可也不该如此绝情……”   封霄阳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断了就是断了。再说你不该早就知道我的反应了么?回答我的问题,旁的莫要多问。”   苍景曜被堵的没了词,一张脸上少见的有了些愕然神色,显然是完全没料到封霄阳会作此反应,好一会儿才干巴巴的出了声:“……他不要我告诉你,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爱恨依旧是正常的,并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能将那秽怨完全压制。可惜后来……”   他习惯性的卖了关子,没将话说全,封霄阳却也明白这条老龙那未尽的话究竟是什么,又是冷冷一笑。   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得了病就去治,祸害他做什么。   苍景曜看他脸色冰冷,也知道自己这番话说的是对牛弹琴、什么用处都没起,长长叹了声:“你可知自己为何在这些年里,从未遭过那三灾六劫,毫无阻拦的便又恢复了化神期的修为?”   “你以百法偶之身复生,本就是违背天理的,渡劫之时本该比旁人艰难上无数倍,是那小子为你承了这所有的劫难。魔宫临着极渊,除去你在魔宫中待的那些日子,每一日都是乌云遍布、雷霆阵阵,天道是拼着要将三界都劈碎的势头,去劈你那旧情人!”   “封霄阳,你当真就不想知道,程渺为了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吗?”   封霄阳捏着糕点的手没来由的轻轻一颤,将手中那龙须酥捏的碎了多半,望向苍景曜的目光中却仍是一派淡然:“我说过,断了便是断了。他无论要做什么,都只是咎由自取,与我没有一丝关系。”   “况且,你不该是早就知道了我该有的反应么?现在这么义愤填膺做什么,今日之事,不过就是为了你那已经确定的未来而走的流程。做戏罢了,魔尊大人,可莫要这么认真啊。”   他惯来牙尖嘴利,纵然是苍景曜,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又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怕自己再说下去,会透露出那令他如此慌张的缘由来,只得勉强装出一幅镇静模样,叹息道:“我只是觉得,你二人之间生生死死的,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废了这样大的代价,才好不容易让两个人都活生生的呆在这世上,不该因为小人作祟……”   “你我言尽于此,魔尊大人不必多说了。”封霄阳冷冷打断他的话,又躺回了藤椅上,“不淡,送客。”   苟不淡听的半懂不懂,被自己勉强能理解的那一部分惊出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神思正在半空中飘着,听了这话,身体比理智先做出了反应,毕恭毕敬的对满脸不愉的苍景曜做出个要送客的姿态,而后差点被苍景曜那周身的威势吓得心脏骤停。   苍景曜有些烦躁的望向封霄阳,见他已经闭上了眼,是个全然不愿听下去、巴望着他快点滚的姿态,便也知道自己今日再说任何东西,封霄阳都是不会听的,只得长长一叹,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对村野少年苟不淡那颗脆弱的小心灵又是一次惊吓。   他魂不守舍的目送苍景曜离去,呆愣愣的转过头来,心底有无数的话想问,可一见封霄阳那幅模样,所有八卦的心思便全部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只见那平日脸上总要带着几丝笑意的妖孽书生,如今紧紧闭了眼,鼻翼不大正常的翕动着,狭长的眼角也慢慢透了红。   苟不淡怔怔看了会,凑到封霄阳身旁去,本有许多的话要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有些沙哑的:“你可是很快就要走了。”   他听不大懂苍景曜话里的诸多旧事,也不太明白自己以为的这废物书生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只隐约觉得,能和眼前这人坐在一处、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听着故事的日子,似乎不多了。   封霄阳慢慢拿袍袖掩了面容,低低笑了声,伸出手来拍了拍苟不淡的肩,声音是他未曾听过的低哑:“没有。我会陪着你的。”   苟不淡直觉这承诺就像那书生嘴里曾讲过的无数故事一般,都虚的厉害,却并没有出声反驳,甚至连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说。   他只是默默的低下头,看着背篓里那次次被他放在最明显的地方、却也次次被书生拨到一边的山楂丸,有些出神。   这书生分明最喜酸甜,却对山楂做的玩意一概不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总是长情的人最心伤。   —— 第一百七十七章 风恶情薄   “如今他要死了。”   封霄阳那日应的干脆,设术法也设的干脆,苟不淡次日上山,便发现自己再也望不见那山林里的一缕光芒、也看不见从前那个懒懒散散的妖孽书生了。   他不愿放弃,一连半月日日都要往山上跑,还越跑越是深入,终于在又一次跑上了山、寻找封霄阳未果后,被闻讯赶来的他亲娘抓了回去。   当日整个山上,都能听见气急败坏的“狗蛋”声与少年又羞又怒的哭嚎,听声音估计是就地取材、抽断了好几根竹竿,少年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云霄,场面十分有趣,连自苍景曜来后一直情绪低迷的封霄阳都没憋住,坐在树梢上看热闹看的相当快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隐了身形,默默看着苟不淡被他亲娘提着远走,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了下去。   日后他二人,怕是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转了世的小师叔有他自己的活法与缘法,是他心里存着担忧,非要莽撞无比的闯进人家的生活里去,也不知会对小师叔这一世的命数造成如何的影响。   自己也要早些离去了,封霄阳暗暗想,只要还呆在这个界面,他就永远放不下他的小师叔,就一定会再次干扰他的生活。   他心底做好了打算,真正实行的时候却是推三阻四、拖拖拉拉的厉害。   这一拖,就又是十载春秋。   那个曾经被他娘打的鬼哭狼嚎的少年已然成人,青涩的脸慢慢变得沉稳,终于也到了谈婚论嫁、迎娶新娘的那日。   只是自那日离去后,他再未上过山,仿佛是忘记了曾经遇见过的那位妖孽书生,也忘记了当日听到的诸多旧事。   新娘过门的前一天,苟不淡十年来头一次上了山,沿着过去熟悉的路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尽头,而后对着密林深处拜了整三拜。   封霄阳隐了身形,望着五体投地、拜的规矩的苟不淡,心中空茫的厉害。   苟不淡拜完了,慢慢跪直了身子,喃喃道:“谢神仙大人庇佑,不淡铭记在心,幼时多有得罪,日后年关之时,必在家中供奉仙人……”   这就是担心他封霄阳是这山间的精怪,日后要找上他讨债了。   封霄阳听了一半便不愿再听,默默闭上了眼,勾起个有些苦涩的笑。   是了,他这一世终究是凡人,而他毕竟是个活了千年、并不属于这个界面的,其中天壑,并不是那么容易便能逾越的。   封霄阳想要的,只是个能听他絮絮说上一串的废话、能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能一直陪伴着他的人罢了。   即便是如苟不淡那样,半懂不懂的听他说上半天的话,也好。   他这辈子承载的实在太多,知道全部的人也大多都已转了世,只留下封霄阳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这界面,连想找人嬉笑怒骂上几句、调侃调侃彼此的过往,也做不到。   他越是看着凡人生老病死、离合悲欢,就越是觉得自己这生活过得无趣。   可要让他再去主动找上什么人,他又打心底里逃避着、害怕着,仿佛是将自己那满心的热血与生机全留在了虚怀宗上,离去的只是个空荡荡的壳子。   封霄阳想找东西来将自己填补完全,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东西,心空的厉害。   他分明是清楚自己这样的状态是因为什么的,却依旧下意识的逃避着、躲闪着,反复催眠着自己,将自己囚禁在了山林之中。   苟不淡娶妻的那日,封霄阳变了模样,混在参加宴席的人群中,看着他小师叔那张与前世截然不同、却笑的灿烂的脸,慢慢弯了眼。   真好,他仰头将碗里的米酒喝尽,暗暗的想,真好。   他的小师叔是个不世出的好人,即便是转了世、再当不了那万人之上的青莲仙尊,也该平顺和稳的过上一辈子,儿孙满堂、平安喜乐。   封霄阳也曾起过些不大好的念头,想让这一世的虞清道恢复前世的记忆,如今望着这副其乐融融的景象,是打心底里对自己当初没有做出那样的行为感到庆幸。   他一个人记得那些旧事、那些情仇便好了,不必再将旁人牵扯进来。   米酒不醉人,封霄阳却喝的有些大了,回山的路上连术法都捏的有些虚浮,一介化神期修士,差点从云头上栽下来。   他用尽了全部的神智,却也只是将自己勉强摔进了藤椅里,望着自枝叶间透下的月光,愣了许久的神。   而后便听见了道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声音,正不知为何压低了嗓子,就在他耳旁一般,一声一声的叫着他。   “师兄,师兄……”   封霄阳听的烦躁,在藤椅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了许久,也没挣脱那鬼魅般的声音,不耐烦道:“干什么?”   那声音似乎带了些笑意:“师兄答应陪我练剑的,怎么还不起来?”   封霄阳悚然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眼前场景虽虚的厉害,连其中的程渺也成了个飘忽的人影,他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是在千年前的虚怀宗上,而他确实也答应了程渺,要陪他练上一日的剑法。   他一面还有着些神智,知道自己已然与程渺和离,两人之间早已成了最熟悉彼此的陌生人,一面又觉得自己只是虚怀宗上那意气风发、仍有着几分热血,要与这世道争上一争的萧予圭,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覆上少年伸来的手。   程渺的面容骤然清晰,如封霄阳所料想的那般,是还带着些青涩、尚未长开的,被他莽撞的抓住了手,似乎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猛地飞起一片红霞,衬着那墨画般的眉目,好看的惊人。   封霄阳看的正出神,身后忽的来了阵冷风,夹杂着些凛冽的冰雪气味,与隐约的白梅冷香。   他不由自主的回头看去,正正对上了一双淡漠到了极致的墨眸,再才看见了那一袭白衣的人怀中抱着的、盛开到了极致的几枝梅花。   程渺并不说话,只是垂着那双好看的眸子,平静又淡漠的注视着他,怀中的梅花被劲风一吹,掉了几个瓣儿,飘飘荡荡的到了少年程渺的手上,化作一片薄薄的莲花竹膜。   少年程渺并指捏着那片竹膜,细细的捋平了,俯下身来,将那片墨莲认真无比的放在封霄阳敞开的领口中。   分明是个有些旖旎的姿态,他做的却是无比虔诚,甚至还帮着封霄阳理了理他那颇有些不大齐整的领子,慢慢直起身来,一双清澈的眸子中满满当当,盈着的全是封霄阳。   少年的声音不似成年后冷清,还带着些独有的清亮与明快,在封霄阳耳旁响起:“师兄,我可画了好久、画废了许多竹膜,才做出来这么一张呢,你可千万莫要丢了呀。”   他的手顺着封霄阳的肩膀慢慢下滑,最终落在了封霄阳放在一旁的手上,悄悄牵起了他的小拇指,墨眸里透过一丝隐秘的、天真的快意。   封霄阳几乎要看的痴了。   梅花香气越发的盛,程渺似乎是贴近了他,有几缕微凉的发丝甚至垂在了他脸颊旁,随着清风吹拂,不断拂过他眼下那曾经有过伤疤有过魔纹、如今却是平整无比的一片肌肤,带起一阵不由自主的颤粟。   “魔尊,你可曾想过,做个好人,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师兄,快起来呀,再不去练剑,夜里就来不及去看灯市了。”   封霄阳身前是清俊好看的少年,身后是面容淡漠的仙尊,低下头,既能望见那片墨迹似乎还未干完的竹膜,也能瞥见程渺手上仍锁着的锁链,与那落在自己衣襟上的片片梅花,在这无比荒谬又割裂的场景中,忽的感受到了几丝诡异的真实。   都是自己爱到了极致、关心到了极致的人,他怎么舍得让他们难过。   他正要抬手,胸腔却是骤然一冷。   那前一刻还正弯了眼轻笑的少年,此刻手中多了把碧色霜裹的长剑,正正捅进了封霄阳的心口,轻轻搅动。   心脏被生生绞碎,疼痛却被酒精阻在了半路,封霄阳神智尚未清醒,便被脖颈上的冰冷黏腻夺走了所有的意识。   程渺那双原本骨节分明的手,如今所带来的触感却像是条黏腻冰冷的水蛇,缓慢却又不容拒绝的箍在了封霄阳脖颈间,而后慢慢收紧。   梅花飘飘洒洒,落了封霄阳一头一身,他不由自主的抬头,想在剧痛与窒息中挣扎着换上一□□命的氧气来,却透过无数的花瓣与凛冽的霜雪,望见了程渺那双暗沉到了极致的墨眸。   却不是从前那般淡漠又冰冷,而是充斥着炽热又难言的情感,望着他的目光里有渴望、有乞求,还有些卑微到了极致的无望,更多的却是慌张与痛苦。   像是个深到了极致的漩涡,将封霄阳引入其中。   少年程渺慢慢俯下身来,握住了他的两只手,十指交缠。难言的冷意从每一个手指间的缝隙漫上来,像是无数自冷水中探出的触手,将封霄阳密不透风的缠住。   他冷的齿关打颤,觉得自己呼吸间喷出的气息里仿佛也带了些霜花,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程渺那满是悲伤的眸中剥离。   你在悲伤些什么呢?封霄阳有些出神的想,现在的境地,不是你早就想到了、一直以来渴望着的么。   却又为什么,要露出这幅仿若是悲伤到了极致、却一句话也不能多说的模样?   他并不明白。   胸腔中的气息越来越少,神智也随之离去,只余下了心口那仿佛能将神魂直接撕裂般的疼痛。   封霄阳在窒息与剧痛中醒来,喉咙火辣辣的烧,周身出了薄薄一层湿黏的冷汗,耳畔嗡嗡作响,花了好半晌才将视觉与听觉完全恢复。   他明白自己方才应当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做了场并不想做的噩梦,心口的疼痛却怎么也无法完全消失。封霄阳的神智仍恍惚着,下意识的撕扯着衣襟,将胸膛扯的露出了大半,垂眸便看见心口那已百年没有什么大动静的莲纹骤然亮了起来,边缘的线条甚至变得有些模糊,其上的术法与灵力也在慢慢消散。   莲纹是烙印在他二人魂魄上的,即便是受了重伤,只要神魂不灭,也不该出现这样的状况,而出现如今这种连术法都在慢慢消散的情态,只有一种可能——   程渺快要死了。   或许是那莲纹实在烧的太烈,封霄阳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竟是比那梦中被生生绞碎的时候还来的疼些,并不知道自己已慢慢皱了眉,在恍惚之中露出个担忧至极的表情来。   他身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封霄阳几乎是立刻便想起了苍景曜那句“天道是拿着要劈碎三界的势头来劈他”,眉间皱的更深,心中瞬间便起了百般的疑虑。   他也是替旁人挡过灾的,知道那九天雷劫翻了倍之后有多痛苦,却并不觉得,以如今程渺的实力,还能狼狈到这样的境地。   天道劈人,总归有个定数,而程渺如今的实力,早已在他与苍景曜之上,即便是要替他承了这三灾六劫,也不该被劈到要死的地步。   除非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封霄阳沉思半晌,忽的想起了那曾在自己识海中驻扎多年、来的神秘去的也神秘的李致典。   他从前只是一时口快,从那个分明自前世而来的李致典口中逼问出了不少东西,包括自己重生的可能缘由。   那从许久之前便存在于他心中、却又被他无数次打消的念头慢慢浮起,逐渐变的清晰了起来。   心口仍疼的厉害,封霄阳慢慢自藤椅中坐起,抱住了膝盖,无奈又自嘲的低低笑了声。   不都已然决定要断了么,那他如今这满心的担忧与惊慌,究竟又算是什么。   ——   那莲纹着火般的烧了整整十七日,烫的连封霄阳想忽略也忽略不了,做什么事都做的魂不守舍,分明是个修士,点火做饭时却将自己的头发燎了一缕,连带着还烧了半边眉毛。   他捏了水镜出来,拿术法细细将被燎了的眉毛补了,补着补着又愣了神,怔怔站了足足半日,回过神来时发梢上已结了几滴露水。   真是无法可治了——封霄阳沉默的撤了水镜,胸前的莲纹依旧烫的惊人,连带着他的心脏也跳的有些失衡起来——居然会因为旁的什么人,魂不守舍成这个样子。   莲纹烧了十七日,将所有花瓣上的灵力术法消耗了个干净,只留下最中间那随意勾出的半边莲蓬还存着墨色,旁的线条早已褪成了浅浅的灰色。   第十八日,莲纹那从未休止过的、如呼吸一般的波动与起伏,忽的停了一瞬。   封霄阳那日正躺在藤椅上抱着话本瞧,莲纹波动停止的一瞬,他捧着话本的手猛然抖了下,而后一时不慎,将那被他躺了许多年、已经成了个老古董的藤椅坐塌了。   他有些狼狈的自地上爬起来,这才发觉自己的心跳在那一瞬间竟是也猛地停了下,如今随着那莲纹波动的恢复,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可那一瞬的心悸,却始终萦绕在他的心中,久久不散。   封霄阳拿术法将藤椅修复,又拿起了话本来,一双桃花眼半睁半闭的,也不知究竟是看进去了多少。   苍景曜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幅闲散到了极致、也悠然到了极致的景象。   他望着慢慢悠悠坐起身来的封霄阳,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神情,最后归于长长一叹:“你倒是逍遥。”   “我为何不能逍遥?”封霄阳坐直了身子,发觉自己方才看的那话本竟是一个字也没进的了脑子,全部的心力都放在了胸口的那莲纹上,提心吊胆的注意着它不时的波动,心中顿时更是烦躁,对着苍景曜也没了什么好声气,“十年前我便说过,让你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魔尊还是尽快离去的好。”   “甘乌去了。”苍景曜沉默半晌,忽的哑着嗓子出了声。   封霄阳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面上却仍是一片淡然的:“这是他自己选的。你不该早就料到了么,怎的还这幅德行?”   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苍景曜才又慢慢的吐出字来:“自程渺入了极渊的那一日起,我便再看不见那些原本确定的未来与可能了。”   “我是靠着吃从前的老底,才勉强又维持了百年的神棍形象,而这最后的老底,也只到十年前寻上你的那一刻。”   “我并不知道,那日的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就像我也不知道,今日再寻上你,究竟会对未来造成多么大的影响。”他面上多了些苦涩,低低笑了声,声音渐渐轻下去,“我更不知道,我如今所做的,究竟是又一件错事,还是……”   封霄阳沉默的听着,直到苍景曜的声音低的再也辨不明,才有些迟疑的出了声:“所以你并不知道甘乌确切的死期,对么。”   苍景曜慢慢闭了眼,周身是难掩的疲惫:“我应当与你说过,我并不能预知未来,只能看见无数与我们所处的世界相平行的世界……那些世界里的事物无论如何发展,都只是个概率上的事件,并不是我们的时间线上那确切的未来。”   “而今日我要与你说的事,也与这平行的世界有关。”   “你不是说你已经看不见那所有确定的未来了么?”封霄阳眉头一皱,“若是说些老的掉牙的旧事,那还是算了。”   “并不是旧事。”苍景曜缓缓摇了头,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说明这事,字吐得艰难,“……对你而言,或许是旧事,也或许只是个平行世界中的另一种可能。”   封霄阳微微一怔。   苍景曜似乎是一路风尘仆仆的赶过来的,直到此刻,才将那急促的呼吸完全压下,哑声道:“是今日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有前情却无结尾。不知你……可愿听上一听。”   封霄阳隐约猜到了他要说的究竟是什么,呼吸骤然乱了起来,沉声道:“说吧。”   “你相信前世今生这东西么?”苍景曜那双冰雪般的眸子中头一次有了些旁的情感,却不全是封霄阳看的明的,“或者说,你相信从前那个魂魄残损、无法转世的自己,也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么。”   “今日突兀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便是那样一段荒谬至极的场景。”   “讲的主要是你与程渺之间的事,前情却并不是你二人的曾经,而是个以我对你的了解来看,更合理、也更残酷的过去。”   “你依旧囚禁了程渺,将他困在魔宫之中,却并没有在那结契大典后从魔宫中离开、收了李致典为徒。”   “程渺被你在魔宫中囚禁了十年,李致典没了你当师父,便跟了另一位旁的道士……”   “你并未恢复从前的记忆,炉鼎之体却在程渺被囚禁的第十年骤然爆发,修为大跌、狼狈逃出魔宫,程渺随之逃出,与李致典相遇,一路被送回了虚怀宗……”   封霄阳面色淡淡,听着苍景曜将自己早已清楚的前世娓娓道来,竟是有些恍惚。   他虽明白那便是自己的前世,却并没有什么实感,如今听苍景曜说的如此真情实意,不知为何,有些微妙。   故事如他所料一般继续进行着,封霄阳听的波澜不惊,只在听到了程渺非要追杀自己的缘由时,微微挑了眉。   “程渺那时,本就对你怀了十分的恨意,刚回到虚怀宗上,便得知了闻鹤才因你重伤、伤重昏迷的消息,一时气急攻心,失了辨别之力,听信了李致典编出的谎话,决定将你捉拿回虚怀宗上。”   封霄阳有些惊讶:“只是捉拿?”   按李致典的话,前世的程渺可是将他恨到了骨子里,不但一路追杀,还亲手洞穿了他的心脏。   “只是捉拿。”苍景曜点了点头,“李致典要你的炉鼎之体,程渺并未拒绝,却求了他一件事。”   “他求李致典,在拿了你的炉鼎之体、让闻鹤才恢复从前的实力,能够抵御我的进攻后,留你一条命。”   “他甚至跪在那乘风殿前磕了三天三夜的响头,要‘重伤昏迷’的闻鹤才醒来后宽恕你那仅剩的一道魂魄。”   封霄阳微怔,低喃道:“可我依旧是死在了他的手中……”   他的声音极轻,几乎要成了气声,苍景曜自然是一声也没听见,将自己的话一刻不停的续了下去:“李致典与闻鹤才早勾结在了一处,自然是应了,却早就做下了旁的手脚。”   闻鹤才早在结契大典时便看透了他的身份,自然是留不得他萧予圭的,李致典又早修习了炼魂秘法,早打定了要将封霄阳的魂魄也炼化的主意,二人一拍即合。   “程渺身上的灵力全是在闻鹤才辅助下修出来的,在发觉你踪迹的一瞬间便失了控,竟是反过来控制了主人的心智,让他被仇恨迷了眼,亲手要了你的性命。”   “闻鹤才得知此事,勃然大怒——炉鼎之体若是死去,便失了那能让人成神的能力,可李致典早准备好了一切,只谎称是程渺对你的仇恨太重,竟是瞒天过海、将此事完完全全的瞒了过去。”   只是那万人之上的仙尊却并未料到,他自以为乖顺谦和的徒儿,竟会给他下了冰鸱毒。   “李致典给闻鹤才下了冰鸱毒,待到闻鹤才发觉之时,已是回天乏术。”   封霄阳惊诧万分——这所有的一切,在他曾看过的那本《仙途》中,都不过只是寥寥数字,更没有写过,程渺当日那狠厉至极的当胸一剑,并没有从了他的本心。   转念一想,他也明白了几分。   那本《仙途》,大多是以李致典的记忆为蓝本,对李致典而言,他与程渺,甚至可能都没有曾春宵一度过的某个女人更重要。   “程渺将你的尸体带上了虚怀宗,却发现闻鹤才早已身死,李致典操控大局。”   “他只觉得是自己回来的太晚,没来得及救他的师尊,心绪波动的太过厉害,给了李致典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说,你身上罪孽太重,魂魄又碎的太过彻底,即便是能够转世、能够借个壳子复生,也会遭遇无数的劫难,而他有化解此劫的办法,让程渺不要担心,先下山去,替他寻些为你重塑躯壳的材料。”   封霄阳慢慢闭了眼。   后面的事,他结合那书中寥寥数字的描写,也猜得出多半。   程渺定然是信了。   他怎么能不信?怎么会不信?   “程渺再回山时,恰巧是九九八十一日、朔风大起,以你骨肉炼的器、魂魄成的丹全部大成,金光照亮了虚怀宗下万里城镇。”   “他发了疯般要抢下那以你炼成的东西,灵力却被尽数抽空。而那两样东西,也被当时早已与李致典勾结在一起的……我抢走,装出幅魔人入侵、灵物被迫失去的模样。”   苍景曜稍微顿了顿,脸上有了些诡异的尴尬之色:“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封霄阳隐隐猜出了几分,却并未多言。   每一个世界中,苍景曜所能看见的东西,都是不太相同的。   这一世,他会与程渺和他做交易,是因为看见了他二人必然会成为仙尊与魔尊的未来,那他当年愿意与李致典联手,怕也是看见了那可能的、李致典成神的未来。   苍景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看起来对谁都关心、跟谁都能自来熟,骨子里却是冰冷淡漠到了极致、做事前总要考虑一番利益得失的。   他这辈子唯一的柔软给了闻鹤才,事实证明,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   “李致典并未要了他的命——他留下程渺,还有旁的用处。”   “李致典将与百法偶、与闻鹤才有关的腌臜事告知于我,让我和盘托出,程渺一时之间,落到了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那个李致典,委实是好算计……他一面将虚怀宗拖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一面又在程渺面前装作乖顺谦和的小师弟,诓他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虚怀宗,骗的程渺团团转,三界到处奔波,非要找出我的踪迹,要将我碎尸万段。”   “而他自己呢,则找了个匡扶虚怀宗的借口,安安分分的躲在虚怀宗上,将找来的东西完全炼化,预备着冲击神位。”   “直到三界震颤、九天雷劫如雨,修真界中传来阵阵振聋发聩的响声,那自我出生以来从未有人窥见端倪的神界头一次露出了些边角,连凡间之中的人也看见了那不断冲击神位的李致典时,程渺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最该复仇的人,究竟是谁。”   “李致典用你骨肉制成的长鞭,一路抽散了所有的阻碍,而他用来阻挡登神前那最后一道天雷的东西,是那已经被他炼化完全的,你的魂魄。”   “你是这天下的第一只百法偶,也是三界之中唯一不是天道生就、没有前世过往,却具备了灵智与思维、甚至生出了情缘爱恨的生灵,没有尘缘、毫无牵挂,李致典拿你挡那最后一道证心境、断尘缘的天雷,是再合适不过了。”   “全天下的人都看见了李致典登神的全过程,自然也看见了那如雨雷霆散去后那将他挡在身后的身影、看见了你的魂魄是如何散成了无数辉光、撒遍了三界各处的。”   “按年份来算,这段记忆里李致典登神的这日,恰巧便是今世中程渺进入极渊的那一天。”   “程渺是眼睁睁看着你的魂魄消散,才突然恢复了从前的诸多记忆的。”   “他自那一日后,便疯了。”   封霄阳攥紧了手,十指深深插入皮肉之中,他却并未觉得疼,只听到那冷静的不像从自己喉中吐出的字眼:“疯成了什么样子呢。”   “比他为将你从极渊中捞出来所做的事还疯。”苍景曜苦笑一声,“他修了许多禁术,从这世间难以计数的万千界面里,一片一片将你的魂魄找齐了。”   “他将你的魂魄搜齐后,第一件事便是屠了我魔界中多半的魔人,打断了我半身的骨头,强迫我替他看那可能会有的未来与可能。”   “我告诉他,这世上所有未至的可能与未来中,都不会再有你的存在。”   “除非,是去到一个尚未到达这个时间点的平行世界中,改变你本该走上的命轨。”   “可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我并不觉得他会有这样的能力。”   “但程渺做到了。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只知道我们再次相见之时,他已然有了只有神明才具有的能力。”   “我以为他要带着你去另外的平行世界,程渺却问我,若是让一切倒流回从前,有没有改变你命轨的可能。”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分明你的魂魄已经被他全部集齐了,哪怕带到别的世界中,以他的实力,也能再造出一个你来——可还是回答了他。”   “时间倒流后,会产生无数无法预料的变数,时间线会因此变得混乱无比,程渺与你,或许都可能再也无法遇见。”   “因为时间本该是一条不断延伸的线,而程渺想做的事,是将这条线打一个结,强迫时间回到他想要的节点。”   “他听完了我的解释,而后决定让时间倒流。”   “我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也并没有解释,只是按照我说的方法设下了法阵,以全修真界为祭,成功开启了法阵。”   “那是此世的十八天前,那段记忆也由此终止。我不知道他的计划究竟成功了没有,只知道他用来维持你的魂魄不散去的东西,是自己的一魄。”   “而此世的程渺,天生缺少一魄。”   苍景曜的声音中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我想……你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巧合,可能并不是什么巧合。”   “他为你倒流了时间、拿一魄护住了你的魂魄、替你承了那本该受的所有劫难……”   “如今他要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面桃花   一如当年。   苍景曜终于说尽了要说的话,望着面色无波的封霄阳,平素伶俐的唇舌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功用,一时间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   只是沉默的注视着封霄阳的一举一动,神情复杂难辨。   封霄阳在他讲那后半段时,便只是一声不吭的垂了眸子,目光不知定在了什么地方,像是全然没有认真听他话的意思,一心一意的出着神。   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半晌,原本没骨头般躺在藤椅上的封霄阳,终于是慢慢有了些动静。   他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将手里的话本合起,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对着苍景曜十分不规矩的行了个礼:“要事在身,便不送了。”   随即抬手招来了架色泽与造型同样张扬的大红车辇,行云流水般的上了云头,苍景曜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莫名:“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他给了我一魄,我去还他。”封霄阳半边脸隐没在车帘下,有些辨不清楚,只露出锋利明朗的下颌线来,声音也有些飘忽难辨,苍景曜愣了半晌的神,目送着那大红车辇化作流光远去,才从他的话音里品出点细微的颤抖来。   苍景曜心中有些空洞的茫然,生出了许多复杂至极的情绪,垂眸瞥见那放在石桌上的话本被风掀起了几页,露出沾着血、被揉的破碎的书角来,心中忽的就明朗了。   缘分一事,委实是玄妙万分,他即便能看透千界万世,也终究是算不明。   他决定,赌上一把。   ——   半空上风刮的凛冽,封霄阳那一连串动作看似做的慢条斯理,实际上却是慌张匆忙到了极致,连车辇上的防护术法都没来得及设,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被寒风吹了个透彻,周身上下都寻不出个带着些温度的地方。   除了胸腔里那颗几百年间都死水一样沉默着的东西,忽的急促又慌张的跳了起来,也不知是莲纹影响,还是那东西实在跳的太过激烈,心口处烫的惊人,是封霄阳已许久未曾感受过的、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热度。   苍景曜的话语萦绕在他脑中,像是拼图中的最后一块终于落下,阴霾扫开、尘埃落定,封霄阳自无数纷乱的碎片中抬起头来,终于望见自己那被压抑了多年、忽视了多年的情愫。   他终究还是没能全然放下,还是不由自主的关心着、在意着程渺,也终究是介怀着当初程渺那些暴虐又凶狠的行为的。   终究不是七情忘却、尘缘尽断,还有着恨、有着无奈,就依旧是在意着、疼着爱着的。   而后忽的就怕了。   若有人要追问他直奔极渊的缘由,能让封霄阳找出许多样式不一的借口。或是要趁着程渺魂魄消散的前一秒,再狐假虎威的炫耀一把,又或是将自己身上那属于他的一魄还回去、一刀两断,再或只是单纯起了兴致,要去极渊里游览一番。   有无数的借口、无数的谎话,可以让封霄阳继续掩饰着自己的情感,继续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模样,没心没肺的看他的话本、吃他的瓜子、当他的闲散仙人,可他却一个也想不到、一个也说不出,脑中满满当当都是心口那波动的越发细微的莲纹,与苍景曜那句斩钉截铁的“如今他要死了”。   人能骗旁人,却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心。   怎么忽的就要死了呢?   封霄阳觉得自己应当明白,想来想去,却仍是觉得程渺要死这事来得有些微妙、有些蹊跷,并不觉得这是应该发生的事,一面打心底里怀疑着事情的真假,一面又早乱了呼吸,定位魔界的时候手抖的厉害,差点就跑到旁的界面去。   怎么连程渺,也会有要死的这一日呢。   有的人怕自己死,有的人怕旁人死了自己还不死,封霄阳就是这后面的一个——他这千年里送走了太多太多的人,眼见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进了轮回、没了音信,只留他一个孤零零的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心底有处地方,便总是空落落的。   闻鹤才死了、虞清道转了世,梧九杳还在涅槃的过程里,木溪李致典一个个的都有了自己的缘法,都有自己的爱恨情仇要解、三灾六劫要过,他与程渺这千年的孽缘,便没了地方去落。   他从来都是个怕极了孤独的人,只是从前无人在意,便也能装出个洒脱浪荡的没心没肺样子,后来有了程渺,虽是得而复失,可那当时的感受,封霄阳却是再放不下了。   程渺还在这世上,封霄阳或怨或恨也就都发的有主,要怀念也至少有个具体的实物,还能勉为其难的想想那或许会有的、两人和解的未来,可程渺若真不在了,那封霄阳这满心无论是怨恨还是失望的许多情愫,便都成了废弃粮仓里那积灰了的谷,无人在意,也无人整理。   他想,程渺那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一句话不说的性子,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打小就是个爱钻牛角尖、非要把这天下大事一肩扛的,长大了旁的不学,倒是将这性子贯彻了个透彻,又是犟又是闷,实在值得一顿好打。   又觉得,那个自觉察到莲纹变化就慌了神、恍惚着过了好些日子,如今又急急忙忙往极渊里赶的自己,实在是上赶着贴人冷屁股,欠的厉害。   可这些纷乱思绪就像是活水上飘着的几片枯叶,转瞬间便已随水留去,只留下个有些偏执的念想,越发的清晰明朗起来。   程渺他怎么敢死呢。   怎么敢在他知道了这些旧事、慌的简直要失了控,两人自那日分别之后便再没见过面,还未坐下来好好谈过那些晦涩过往与心结的时候,就要一意孤行的去送死呢。   怎么能只留下他一个还活在这世间,还记得那从前的诸多旧事,想恨无处去发、想爱无人来疼,独自一人伤怀着那本属于两人的过往,挣也挣不出、忘也忘不掉,难耐又煎熬的继续维持着“生”的状态呢。   他实在是活的够了。   封霄阳脸颊上被凛风划了不知多少道口子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只眨也不眨的望着那魔界边缘被如雨雷霆照的像是如白昼一般明亮的极渊,将全身的灵力毫不保留的往车辇里灌。   作为萧予圭活了千年,又作为封霄阳活了百年,还重来了这一世,爱恨情仇又是绕圈又是打结,复杂的谁也解不开,他早就看的腻了、活的够了。   他能继续呆在这世间,不过是因为这三界中还有他在意的人未去、还有他爱的人尚在,还觉得自己未能还清那欠人的情与债,仅此而已。   可欠他最多、也让他觉得最亏欠的那个人,快要死了。   雷声振聋发聩,距离极渊尚有百里远,车辇便已行动不得,封霄阳索性冲进了那如雨般的雷霆里,在炫目的雷光中眯了眼,艰难辨认着极渊的位置。   他好歹也活了千年,渡过那化神期的雷劫,可这样的大场面,还真是头一次见。   封霄阳是毫无防备的冲进了雷霆中,本以为自己再怎么样也得或多或少的挨上几下,谁知那如雨雷霆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在他身旁拐了弯,精准无比的往极渊里灌。   场景无比诡异,封霄阳却无暇顾及,只隐约觉得这场景怕是也与程渺那用于维系他魂魄的一魄有关,余下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寻找那雷霆尽头的某个人上。   他跟在雷霆后面一路向下,直直冲进了极渊之中,被各色雷霆缠了满身,却是一丝儿痛也没有,这才发觉了那包裹在他周身的、并不属于他的清冷光晕。   那冷光颜色极淡,范围只在封霄阳身周三寸之内,却将那威势浩大的雷霆尽数拦下,连一丝儿也没近的了他的身。   封霄阳有些怔愣的看着手上的淡淡光晕,哑着嗓子出了声:“……程渺?”   冷光轻微的跳动了下,算作应答。   封霄阳头一次真切的看见这东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却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连忙循着莲纹的指引,一路往雷霆尽头寻去。   心脏跳的鼓噪,耳旁分明只是震耳欲聋的阵阵雷声,封霄阳却恍惚间有了些错觉,觉得自己听见了道低低的、细碎到了极致的铜铃响。   雷光几乎要密集成水一般,将整个极渊填了大半,封霄阳离那雷霆尽头越近,周围的色泽便越是黯淡,到了最后,竟黑成了墨一般的颜色。   他本是极怕黑的,如今心中却没怎么生出惧怕来,只是循着莲纹的指引,慢慢抬起不知为何有些颤的手,轻轻拨开了眼前那与无数秽怨纠缠在一处、黑如墨色的雷霆。   而后便看见了张他熟悉至极、在心中念了千年百年,也曾恨的入骨的脸。   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封霄阳直到这时才发现,他早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将程渺的模样深深刻进了心里。   冷光随心而动,温和又坚定的将缠绕在程渺周身的雷霆秽怨尽数荡开,细碎的铃声越发清晰,封霄阳这才看见,他以为早已碎掉的那两枚铜铃,正被程渺紧紧攥在手中,攥的连骨节都发了白,分明是幅怎么也不愿放开的模样。   封霄阳自看到程渺的第一眼起,便再移不开目光,如今眼前却慢慢的模糊了起来,连程渺的面容也看不清。   他赶忙伸了手去抹,却是染了满手的湿意。   而后便看见那个气息微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魂魄尽散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眼如墨画,眸子里先是些杂了恍惚的茫然,而后便是无望与紧张,更多的则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占有欲与情意。   心跳如擂鼓,莲纹烧的灼心,封霄阳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慢慢将他无力垂落的手勾住、握上、攥紧。   铃声响的细碎,冷光片片碎裂,纷纷而落。   一如当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啦。   咕咕精有很多很多的感慨,到了真要往出写的时候,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起笔了。   ——   然后就是一些咕咕精的唠叨啦。   刚开始写这本的时候,一开始是想写一个囚徒与囚禁他的人之间互相救赎互相治愈的故事,后来做完大纲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哪有这么狗血的救赎啊!),但还是凭着一腔胆气一路写了下去,直到今天,终于是要完结啦。   咕咕精不是专业人士,也不是相关专业,文里可能有很多语法语句上的错误,只能保证剧情上不会出现特别大的bug,还请各位小可爱广纳海涵。   这本书写的过程里,曾经断更过很久一段时间,咕咕精在这里对所有看过本书的小可爱浅磕一个,实在非常非常抱歉,也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们的喜欢,咕咕精深感愧疚,所以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对我来讲更轻松的弃坑跑路,而是又花了很久的时间来复健,终于将这个故事完整的呈现在了各位的面前。   致歉写完了,就是旁的一些废话啦。   咕咕精很喜欢美强惨,也很喜欢表面风流内心纯情的受,所以在封霄阳的身上,这两点都有些体现。他浪荡的不彻底,也强硬的不彻底,总会因为一些人、一些事,做出对自己来讲可能会很危险的选项,这既是他人格魅力的所在,也是他与程渺之间矛盾的缘由。   而程渺呢,也是咕咕精很喜欢的另一款人设,起初是平平无奇的高岭之花冰山仙尊,骨子里却对身边的人关心备至,可惜就是犟了点、闷了点,总喜欢先做事再说明,实在不是什么谈恋爱的好选择(咕咕精摇头:锯嘴葫芦达咩达咩)。   但好在程渺有可以一直包容他的师兄,封霄阳也有了那个能理解他的脆弱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会被程渺气个半死),但好歹是都找到了那个自己选好的,最适合自己的人。   (呱唧呱唧恭喜一下这一对)   后面的番外就是一些他们的后续,以及倒数第二章 里略写的前世,还有一点点前文的补丁,小可爱们有别的喜欢的,也可以在评论区说出来,咕咕精会选择性的写哦。   那么,到这里咕咕精的碎碎念就结束啦,祝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平安顺遂、开开心心,也希望我们有缘再见,在另一本书、另一段情缘里重逢,再陪伴彼此一段。   谢谢你们。 第一百七十九章 此生长(一)   敢把你师兄我捆到榻上去?那就好好提着心,等着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松口,给你那个你想要的回答吧。   魔宫上的浓云聚了几百年,虽是停了那百年间无休无止、向着极渊中无止境劈下的雷霆,却依旧没什么要散去的意思,将本就无日无月的魔界罩的更加乌烟瘴气。   好在魔人多数都有些大大咧咧的性子,觉得那劈的界面动荡的雷霆停了就是天下第一好的事,浓云要压着就继续压着,反正大家打儿时起就是摸着黑过活,也不在乎这天色变的更黑一点。   封霄阳却不得不在意——他自经了某些事后,就对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产生了由衷的恐惧与厌恶,恨不得能走多快走多快、能走多远走多远。   他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毕竟还有旁的事要做,没法按着自己的预期离开魔界,烦躁又头痛,生出了无数邪火来。   尤其是在看见门外那人小媳妇般的纠结踟躇了半天、站在门槛处迈了左脚迈右脚,活像个神神叨叨的婆子一样的时候。   “再婆婆妈妈的就往出滚。”封霄阳看了整整半刻的左脚换右脚,硬生生看的额头青筋直冒,终于在那人将迈进门槛的右脚又收了回来时出了声。   那人闻言一滞,最后还是跨过了那条已被他袍角擦的直冒光的门槛,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些手脚不听使唤的意思,差点就在门槛上绊了个狗吃屎,看来十分想给封霄阳提前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封霄阳看着他笨拙狼狈的模样,有些一言难尽的转开了目光,心中是三分的不落忍、七分的深重悔意——他怎么就瞎了眼,要把这人从极渊里往出捞呢。   也不知道极渊支不支持退换货服务,他望着满眼紧张的程渺,心情复杂的叹了气又深吸气,心道虽说他明白久别重逢是该拘谨点,却没料到程渺这块修真界里著名的木头居然能拘谨成这个样子。   自他将程渺从极渊里捞出来的那日起,已过了二十七日,两人之间别说有什么旁的接触了,就连说话,今日都是头一遭。   我都还没实施冷暴力,你刚捡了条命回来就给我搞了这么一遭,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封霄阳攒了肚子的脏话、屯了满心的火,望见程渺那双盈满了紧张与无措的墨眸时,却都慢慢的散了去。   他怎么能不知道这小子肚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呢?   不过是怕他再说出什么绝情的话来,再从他身边离开一次,在无望又慌张的等着一个封霄阳可能会说出的、永世不改的承诺罢了。   想的抓心挠肝,却又怕自己重蹈覆辙,对他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来,索性干脆躲了他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提起胆子来找他,站在他的门前犹豫了半天,竟是连门都不敢进。   怎么能纠结成这个样子的?   封霄阳对他这位小师弟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向来门儿清,却也实打实的不明白,一个将他锁在榻上时眼也不眨的人,如今怎么就能做出这样扭扭捏捏的事来。   他眼见着程渺脸上的不安之色越来越重,长长叹了口气出来,无奈道:“既是来了,你要做些什么,总归要吭上一声吧?”   “……我可以进来么。”程渺沉默半晌,却是答非所问,小心翼翼的出了声。   又是这样错了频般的对话,又是这样仿佛卑微到了尘土里的姿态——封霄阳只觉得自己那颗脑袋,再一次呈十倍呈百倍的疼了起来。   他自极渊里寻见程渺那日,也是这样的情形。   那日雷霆凝成了海波,与程渺周身一层秽怨斗的天昏地暗,封霄阳若是没有那一魄护着,怕是连程渺的身都近不得。   他虽自雷霆里刨出了个全须全尾的程渺,却是无法可治,眼睁睁看着那人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不知不觉间淌了满脸的泪,救命稻草般下意识攥紧了程渺那双毫无温度的手。   然后便看见那个气息奄奄的程渺,慢慢睁开了眼。   封霄阳当时的模样其实颇为狼狈,直到程渺反手将他带入怀中时还没反应过来,是带着满眶的泪水,睁着眼睛反应了半天,才有些恍惚的意识到,程渺还没死,他如今醒了。   而后便听到耳旁低哑里带了些彻骨痛色的呢喃:“对不起……师兄,我错了,对不起……”   封霄阳方才还满是泪水的脸,骤然便黑了。   他自程渺怀中挣出来,冷着脸毫不怜惜的朝他那张生的极好的脸上来了一拳,而后胡乱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抹了,转身就要走。   妈的,白来了。   封霄阳有些咬牙切齿的在心中骂娘——他都丢下脸面找来了,这小子怎么还是只会说这样的话,活像个话本里经典到了极致的渣男。   他实在是纠结矛盾到了极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着程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却清楚的知道,他所在等待的,并不是这样轻到了极致的一句道歉。   冷光慢慢自程渺身上抽离,封霄阳的身形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程渺痴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是看见了这世上最美好的、最温柔的幻象。   毕竟他的师兄,恐怕早已将他在心底埋的严实、再不想起,又怎么会来到这极渊之中呢。   “死前能再见你一次,我已知足了。”他的声音极低极哑,杂了些隐约的喜意,更多的却是释然。   “若是重来一世……”   封霄阳远去的身形,骤然停住了。   “……我也定然不会放开你。”程渺低低的笑起,“真想拉着师兄同我一起死。”   一道劲风骤然袭来,程渺没躲,那只攥紧的拳头却在他眼前一寸的地方,猛地停住了。   他有些怔愣,顺着眼前微弱至极的冷光,看见了那个正站在他身前、不知是气是急的红了眼,眸中满是惊怒与恨意,抬起的拳头却怎么也落不下去的人。   程渺终于迟来的意识到,眼前这个气的浑身都在颤、却怎么也舍不得再挥下去那一拳的人,并不是什么心念生出的幻境,而是那自以为早将他忘了个干净、永不会来这极渊之中的他师兄。   而后就被冷光扑了满面满怀,唇上落了个有些微凉的存在,还带了些压制不住的颤。   他这才发觉,封霄阳竟是在无法控制的发着抖、下唇被咬出了血,露出了个有些狼狈的情态,吻住他的姿态也像是在凶狠的撕扯。   封霄阳赶来的路上思绪相当乱,下极渊的时候也是矛盾又纠结,可俯身扣住了程渺的脸,亲上去的那一刻,却是什么都不愿顾了。   总不过一个死字——他封霄阳死过的次数,难道还少么?   心跳响的激烈,程渺甚至没想的起来回应,是直到封霄阳咬破了他的舌尖、含了几丝口感颇为诡异的秽怨,不得不分开些距离,才慢慢回过神来。   却不敢看眼前的人,只垂了眸,薄唇张张合合的想叫人,可直到最后,也没出的来声儿,沉默的看着封霄阳扭曲着五官试图把嘴里的秽怨折腾出来。   这实在是格外的煞风景——等到封霄阳将那几缕秽怨吐掉的时候,他那颗方才还激动无比的心脏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总归是没有冲动到对着程渺说出“我陪着你一起死”这样不负责任又莽撞的话来。   有的话过了那个时机,再要说出时便怎么都出不了口了。封霄阳捏着那几丝秽怨揉来搓去了半天,望着程渺那张煞白的脸与唇边沾染的几点墨色秽怨,竟是突然的失了语,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怔怔的看了程渺半晌,忽的皱了眉头:“怎么突然这么安静了?”   自进入这极渊以来,那隆隆的雷声便没有停过,如今却是消失殆尽、寂静的惊人,整个极渊之中,除去两人隐约的呼吸声,竟是什么旁的声音都没有。   “雷劫停了?”封霄阳不留痕迹的转移了目光,不再想自己方才莽撞之间做出的傻事,顺理成章的将注意力都放到了程渺以外的东西上,“你还有感觉吗?”   程渺自意识到封霄阳下了极渊起,就一直没敢抬眼看他的师兄——他先前怕面前的人只是幻境,真见到了又怕封霄阳要丢下他一个人走,索性生生忍住了自己那颗躁动不已的心,仿佛只要少看那人一眼,便能在他离去之时,少伤一分心似的。   如今听了这分明是在问他的话,也似有些意外般,惊的颤了下,半晌才哑声答了:“无。”   程渺那身上的秽怨为了自保,爬的满极渊都是,封霄阳下来的时候还看见了不少正与雷霆缠斗在一处的。   他既是说自己没了对那雷霆的感受,那这极渊之中的无尽雷霆,怕是不知为何,真的尽数消失了。   封霄阳垂眸望着周身那淡了不少、一多半都缠在了程渺身上的冷光,心知如今的异状定然与前世程渺留在他身上那一魄分不开关系,眸色晦暗难辨,不知该如何处理如今这个程渺,却也明白如今两人所处的境况并不多安全,便慢慢移开了定在程渺身上的目光,淡淡道:“走了。”   程渺闻声一颤,望向他的眸中尽是难以置信。   封霄阳瞥见了他满面的惊诧与眼中陡然而起的希望,却只装作浑然不知,依旧是用着那淡漠平静到了极致的语气,慢慢悠悠出了声:“回家去了。”   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有些莫名的臊,总觉得说了这么一句,就好像是在心底将自己与程渺绑作了一处去,是在两人的关系中自动自发的往低走了一步似的,心不由自主的咯噔了下,再一次跳的时候却落了实处。   就好像这一句话并不只是对着那在极渊里窝了几百年的程渺说的,该听的是两个人,也安了两个人的心。   吾心安处是吾乡,两颗在红尘万丈里漂泊了多年的心,同时觉得自己从此有了归处。   封霄阳在极渊里的时候想的挺好,觉得按自己这性子,出了极渊之后必然是要对程渺软了声气、由着他施为的,甚至还暗暗给自己设了点禁忌,反复提醒自己切莫让这兔崽子太过放肆,到了那蹬鼻子上脸的地步。   可谁知道自那日后,他一连二十几天,竟是连这小兔崽子的面都没见着——程渺这人怕是个属兔子的,硬生生将自己藏出了形不在神在的气韵,封霄阳知道程渺必然还在魔宫之中,可他将这魔宫翻了个遍,也没看见程渺的人。   故而他如今看着程渺畏畏缩缩的样子,是真存了满肚子的气,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了起来。   “我又没让你往出滚不是?”封霄阳勉强压下火气,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打算同这惯来不听人话的木头讲讲道理,“当日说要拉着我一同死时的气势呢?好歹拿出来点,站直把话说全了!”   程渺自进门来便是垂着眸子的,即便是听了这话,也没胆子正眼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般的吐了句话出来:“……你为何要来呢。”   封霄阳简直要气的笑出来——这兔崽子是真傻还是装傻,吞吞吐吐半天居然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慢慢起了身,走到程渺面前,微仰了头,看着他隐没在阴影里的、绷紧了的下颌线,懒懒道:“你可以觉得是我临时起意下极渊转转,也可以觉得是我怕你这小崽子死的太寂寞,要陪着你一块儿死……决定权在你,我做不了主。”   程渺又沉默了好些时候,再开口时声音比先前更哑了一分,竟像是有些哽咽似的:“我……以为你我再不会有相见的机会的。”   “是啊是啊最好到死都不要见一面,这才遂了你的愿。”封霄阳有些烦躁的啧了声,“可缘妙不可言我偏偏就是脑子一抽拐了个能把三界都绕进去的大弯,去极渊里把你捞了出来。”   他也觉得自己当日的行为有些好笑,扯了扯嘴角,悠悠道:“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说我一定会对你再心软……”   “停下吧,师兄。”程渺猛地抬了头,打断封霄阳未尽的话,一双墨眸竟是红了个彻底,“不要再说了,你若是想打我骂我,都尽管来吧。”   他的嗓子哑的厉害,话尾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封霄阳听的一愣,这才发觉自己方才那话说的大有吵架翻旧账的嫌疑,虽依旧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了下去,说出的话却是拐了老大一个弯:“……我还没有闲到会去极渊里逛上一遭,再顺便把你救上来的地步。”   程渺自然是对此心知肚明的,只是他不敢信。   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师兄在经历那些事后,居然还会选择继续纵容他。   他在极渊里呆了多久,就将过往两人之间的那些事,翻来覆去的念了多久。   像是只锲而不舍的骆驼,将口中的嚼子都磨的烂了,也依旧毫不厌烦的含着。   毕竟那时的他,除去满身的秽怨,确然只有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戳人心的东西了。   封霄阳看着程渺那双红的像是要透出血来的眼,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在出口的前一刻咽了回去,叹了口气,沉声问道:“你在虚怀宗上做的那些事,有几分是为了让我离开、免得被牵扯进你这与秽怨换了的命数里?”   “……五分。”   而那余下的五分又是什么,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好。”封霄阳向着他摊开两只手来,而后一根一根的收拢了右手的手指,“那我对你的容忍,也就剩了五分。”   他看着程渺一瞬间僵住的青黑脸色,在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出来,淡淡道:“程渺,我劝你在再开口之前,好好算算我还能容忍你多久……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程渺的呼吸骤然又乱了起来,胸腔起伏的相当激烈,望着封霄阳的眸子里分明写了许许多多复杂无比的情愫,却是咬着牙没吐一个字出来。   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平静了不少,一双墨眸中却仍有些散不去的红,定定望着面无表情的封霄阳,带着些哑意出了声:“你为何要来救我呢。”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封霄阳。   他存着些私心,并不想同程渺解释那前世的种种,不想让程渺觉得他二人之间这恩怨早已算的清楚,更不想让程渺知道他们之间,还曾有过那样不大美妙的曾经。   对封霄阳而言,这两世是痴情有报、得偿所愿,可对程渺而言,这两世究竟又算是什么呢?   算为爱献身、飞蛾扑火,还是算一个被折磨的疯魔了的囚徒,疯到为将他囚禁的人亲手送上了自己的命?   他不愿承认,却又心知肚明,那曾经的一段过往,于他、于程渺而言,都并不算得上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他更不愿承认,最怕程渺知道那些过往的,其实是他自己。   封霄阳刚从极渊中出来,就同苍景曜传了音,要他务必不能对程渺透露任何有关前世的一丝一毫,甚至用上了那个承诺。   他太清楚程渺是个什么性子了——程渺若是知道曾经的自己还做过这样的事,必然要继续钻他的牛角尖,觉得封霄阳这一辈子都是他强求来的、自己并不想要的,甚至会觉得封霄阳对他的感情只是愧疚与怜悯,并不是他所求的那份爱意。   若是他与程渺还是从前的关系,封霄阳不但会将前世说清道明,还大概会揪住程渺的耳朵,狠狠的连骂带抽上一顿。   怎么就喜欢的这么欠呢?打小就是个爱把事都往心里藏的,长大了却是一点儿都没变,实在是让人窝火。   可他现在委实是不太敢。   程渺刚从那黑布隆冬的极渊里爬出来.欲.言.又.止,瞧如今这样子怕是都给呆出了点心理阴影,心脏脆的跟琉璃瓦似的,他二人早断了姻缘抹了名号,如今什么牵连都没有。若是将那些事都挑明了,只怕这小兔崽子又得不安到发疯。   封霄阳一想到这小兔崽子发疯的模样就头疼——他实在是不想看见程渺的手上,再沾上谁的血了。   他得等到让这小子慢慢正常了、觉得自己不会再抛下他离去的时候,再将那些旧事都往出说。   再者……封霄阳直到现在,肚子里还存着些火气,如今看着程渺诚惶诚恐的模样,倒是轻松了不少,是有心要继续吊着这小兔崽子。   敢把你师兄我捆到榻上去?那就好好提着心,等着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松口,给你那个你想要的回答吧。   封霄阳打定了主意要继续吊着程渺,也不作答,只勾了抹有些冷的笑,将伸开鱼盐番的左手竖起,在他面前慢慢的晃了晃:“什么时候我心情好了再说。莫要再说这些了,你同苍景曜在一处窝了那么多日,可研究出了什么没有?”   程渺眸色一黯,明白封霄阳是在刻意的避开自己的问题,却也没听落那后半句,明白他的师兄还是担心着自己的,便不再多问,低声道:“他也研究不出多少,只说我身上承的那些恶缘并没有消散,却不知为何,天道竟是不再劈下雷霆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暗暗瞥着封霄阳的脸色,心中打着突突,觉得自己身上的异状与封霄阳定然是脱不开干系,却又拿不出什么证据,心中是三分暗喜,七分无措。   封霄阳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脸上仍是一片平静,心中却是早已隐约猜出了天道不再劈下那雷霆的缘由。   这重来的一世,改了许多人的命数,李致典虽仍是受天道宠爱的命定之子,可没了那炉鼎之体、没了被闻鹤才炼化的半具龙身,成神的日子怕是要慢上不少,甚至可能没了那登神的机会。   而程渺却已然炼化了秽怨,实力比从洪荒时期一直苟活到现在的那条老龙都要高上一层,怕是只差一步便能触及那天道之上的境界,又非要将他身上的恶缘都一并承了,自然会受到天道警惕,被劈了几百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自极渊中将程渺带出后,雷霆便不再降下,在令封霄阳稍稍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证明了他从许久以前便埋藏在心中的一个猜测——那护着自己魂魄的东西,只怕并不只是程渺的一魄那么简单,有极大的可能,是曾经属于李致典的、而后又被程渺强行夺来的一片神格。   天道自然是不敢劈一个初具神格的神明的,而这同样也解释了自己脑中那道残魂,为何会有着李致典的记忆、用着李致典的声音。   以从前那个李致典的狠厉性子,会在神格中动些手脚是必然的,只是他可能也未曾料到,程渺会将这片神格留给自己。   封霄阳念及此处,心中有诸多的复杂思绪,面上却都不能表达而出,只略略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继续留在魔宫便没了意义。”   程渺的身躯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颤,封霄阳极为眼尖的注意到了这一极为细小的变化,暗道一声“麻烦”,又添了半句话上去:“……再过几日,你我同那条老龙道了别,便离开魔界吧。”   他转过身,装作没看见自己话音落下后程渺眼中骤然而起的欣喜与难以置信,欲盖弥彰的拨了拨窗台上探进来的梅花,心想,自己这性子,实在是无法可治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八十章 此生长(二)   是在一声一声、层层叠叠的,似无意识般,唤着他的名字。   封霄阳自认是个脾气不差的人——尤其是在对待程渺上,甚至称得上一句和颜悦色、慈眉善目。   可即便是他,也被生生磋磨出了火气,一张脸黑的如炭一般,手底下的动作不由得下了几分狠劲儿,隐约能听得见些骨肉摩擦的咯吱声。   骨头摩擦的嘎吱响听的人牙酸,即便是不明事理的人,也能看得出封霄阳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可那个被他如此对待的人面上却是没有半分痛色,若是看的仔细,还能从他脸上那多少有些浮于表面的慌张下看出些略显卑微的喜悦来。   封霄阳满肚子的火,刚包好了程渺那只被划了老大一个口子、不断流出秽怨来的手,一抬眼就瞥见了程渺眼中那没来得及掩饰的信息,顿时更火大了几分,抬手就在他头顶上来了狠狠一下:“喜欢疼?以后想找打了跟我明说,别再偷偷摸摸的搞这种小动作!”   “真是一时失手,师……”   “这周第四次了!”封霄阳看着满脸委屈、甚至还微微低了头,活像个小媳妇的程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又是一下,“你好歹是个化神期修士,一周连砸了五次盘子、割伤了四次手,还说只是一时失手?”   他目光往旁边一扫,又瞥见了那个碎作了几片的碟子,气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的跳:“那碟子都没你手上这口子大!你真要说自己是一时失手,那可太抬举这小玩意了!”   这小子从哪学来的这路数?伤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疼的么?   偏偏他还就吃这套——封霄阳大为光火的原因,一是程渺跟自残上了瘾似的,恨不得每天都给自己身上来几道口子,二就是自己虽然次次都气的黑了脸,还是会任劳任怨的给他包扎。   毕竟会造成如今的这副场面,大多数的责任其实在他身上。   那日与苍景曜作别后,封霄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想到了个于他二人来讲都算得上好的去处。   仙妖魔三界,虽都能去得,却终究不能呆的长久,他对着无法计数的凡间找了半天,才寻见这个极为适合他二人的界面。   这个界面的灵气极为稀薄,万年以来也从未出过什么能够进入修真界的人,是个平常到了极致的凡界。   而在这样的凡界之中,他与程渺的灵力也会被压制到近似于无的地步,若还想在界面中继续生活下去,便不能动用任何的术法。   连治愈术法也用不得——是以封霄阳虽日日都被程渺气的黑了脸,却依旧会替程渺包扎那看上去极为可怖的伤口。   无他,只因若是放着不管,程渺便会任由自己身体里那秽怨往干了流,大有你不来帮我包扎我就奔着地府去的趋势。   封霄阳找了这么一个世界,本是想多给程渺一些安全感,让他慢慢意识到自己的情意,却没料到程渺这小兔崽子居然能做到如此的物尽其用,每天都能给他找到新的麻烦事来,实在是装傻卖惨的一把好手。   他愤愤摔开程渺的手,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却被人扯进了怀抱之中,慢慢箍紧。   耳旁是依旧如从前一般清冷的声音,虽充满了不安与慌张,却是勉强带了些笑意的:“师兄心疼我?”   “我心疼你作什么?”仍是嘴硬到了极致的话语。   程渺极轻的笑了下,低头埋进封霄阳的长发中,低声道:“我划一次手,师兄便会黑着脸来数落上我一顿……能听见你的口中说出我的名字,也值了。”   封霄阳尝试着挣了挣,没挣开程渺的胳膊,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黑,冷声道:“你若是如此轻贱自己,我日后便不会再白费功夫了。”   “师兄啊……”程渺低低的叹了口气,将被他包好、却仍渗了些乌黑秽怨的手在封霄阳面前摊开,声音极哑,“你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的。”   封霄阳自然知道,也正是因为清楚程渺的心思,才更加烦躁了。   程渺的确是惯会蹬鼻子上脸的一个人——在魔宫时这小兔崽子躲了他二十多天,再见面时连话都说的艰难,如今却可以做出这样放肆的事、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自己还没缓过劲来,百年间仍不时会梦见犹在虚怀宗上时的那些事,常常大汗淋漓、万分心悸的醒来,只是面上装的平静些,这小子还真以为他浑不在意、能将那些事都忘了个干净?   “我哪里知道?”封霄阳一开口,就是带刺儿的,“我都不知道你如今对我究竟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怎么敢再猜别的心思呢。”   程渺闻言一愣,拥住他的胳膊骤然失了力度,被封霄阳找准了机会,将自己从他的怀抱中挣出来,留下声极冷的哼笑便走出了厢房,顺便将那扇雕花木门甩的哐当一声巨响。   他脸上强装出的淡漠不羁,也随着那声仿佛要将门拆了般的响声一起慢慢散了去,余下些有些怅然的无奈与疲惫来。   封霄阳向来是个活的极为随性的人,最烦这样需要彼此试探、权衡利弊才能继续生活下去的日子,心底分明已攒了许多纷乱的情绪要抒发,却又顾着彼此的脸面不得不强行憋着,实在是累人又烦人。   分明是他先起了意,要吊着程渺,如今却也是他忽的没了兴致,恨不得两人下一秒便能把那些事说开讲明,实在是不愿再继续现今这样看起来亲近无比、彼此之间却都又谨慎又疏离,活像是一对怨偶一般的生活了。   都是程渺的错,他有些愤愤的想,这小子但凡心眼大点,他也不用装的如此仔细。   ——由此可见,我们的前魔尊大人不但是任性到了极致,还多少有些嘴硬心软,实在不是个适合搞冷暴力的人。   程渺虽被他那带刺儿的话扎的不轻,可好在早已练就了一张厚实的脸皮,在晚饭前及时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没等封霄阳自己将自己气的窝火、跑出客栈打野食,便已然准备好了晚上的伙食,总归是没让某个人再寻个由头劈头盖脸的骂他一通。   也不知为何,二人自极渊中出来后,在交流上确实是多了不少,封霄阳对他的态度却怎么也算不上好,说话中总是要夹上几句冷嘲热讽,好像不刺上他几句就不舒服似的。   程渺不明所以,只以为是他师兄还记恨着他从前做过的那些蠢事,便更加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封霄阳,没料到封霄阳见了他这副模样,态度非但没有改观,反倒是更加恶劣了,次次出口的话,都能精准无比的戳人心眼子。   程渺一片茫然,封霄阳却是对自己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清楚的很。   他有心想早些解开两人之间的结,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还一定要顾及着自己的脸面,每每憋了又憋、忍了又忍,在心里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临开口时却又不由自主的变了调。   封霄阳被自己说出的伤人话气的不轻,甚至有些恼恨自己的没出息、连句话也说不出口,种种情绪纠结在一起,就形成了如今这幅恼羞成怒、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样子。   明明从前他同程渺剖白心意的时候相当直接,甚至敢直接爬床撩拨,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样子呢?   封霄阳想不明白,索性将气都撒在了那些样式精巧的饭食上,将一桌好菜连戳带拨,糟蹋的不成样子,程渺看在眼里,也只有无奈叹气的份儿。   街上传来了梆子声,封霄阳也撒完了气,将筷子往桌上一撂就自顾自的回了房,全然没有想搭理程渺的意思。   程渺心里愁的要命,自己的饭也没吃下多少,等听着楼上没了声,才敢慢慢将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了。   他边收拾边想,自己师兄如今的这副模样,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   若真是要与他一刀两断,那便不该自极渊中将他捞出来,可若真是有重归旧好的意思,也不该如此冷漠才是。   现在这副模样,说是将他当仇人待不像、将他当恋人待便更古怪了几分,倒像是带了个拖油瓶似的,心底虽烦的要命,却又没法甩开。   可这又更没法解释了——他好歹也算是个化神期的修士,封霄阳是在担心些什么呢?   总不能是不知道该怎么与他相处、连该说的话也说不出口吧?   他想的出神,手上的动作却不慢,很快便将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了大半,却在触及到最后一个瓷盘的时候忽的停了。   封霄阳糟蹋了满桌子的菜,唯独没将筷子往那盘山楂饴里伸。   程渺记得很清楚,他师兄从前是很喜欢吃这样酸酸甜甜的东西的,灵戒里从来都备着些油纸包的山楂饴,每每捧着话本看的时候嘴里总要嚼上几块。   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这山楂饴碰也不碰了呢。   程渺定定看了那盘山楂饴许久,而后俯下身去,捏起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真酸,他在心中暗暗的想。   他的师兄从前为了诓他吃这山楂饴,总要说这东西只是初入口时酸,后面便能回甜,且先酸后甜,较之平常的糖果,要更甜上不少。   可程渺将一盘山楂饴都吃了个干净,在楼下愣愣坐到了夜半时分,也没等来回甘的时候。   他是直到远处忽的起了声犬吠,才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斜斜的夜雨,忽的意识到了什么,赶忙上了楼,悄无声息的推开了封霄阳屋子的门,果见窗户大敞,雨水已淋湿了小小一片地方。   程渺小心翼翼的进了门,踩在屋里的时候有些好笑,觉得自己的行为像极了那民间话本里的采花贼。   只是他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对封霄阳做些什么就是了。   他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将窗关了,路过榻边时终究是没忍住看了眼,却见封霄阳紧紧拥住了锦被,眉间皱出些深深的褶皱来,眼角似乎还有些隐约的闪光。   是泪?   程渺有些揪心,不由自主的上前一步,封霄阳却像有所感应似的,猛地转了身,将面庞隐没在阴影里。   他没看见封霄阳眼角那闪光究竟是什么,却先听见了封霄阳低到极致、哑到极致的呢喃。   是在一声一声、层层叠叠的,似无意识般,唤着他的名字。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此生长(三)   重收拾。风花雪月,此生长是思忆。   程渺有一瞬间的怔愣。   那句呢喃分明近在咫尺,到他耳朵里却像是直上了九霄,飘飘摇摇的捕捉不到,却又是分明存在着的。   原来他的师兄,竟也会这样温柔、这样迫切的无意识重复着他的名字。   他很快从愣神中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封霄阳身上,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却又在触及到他的前一刻骤然停住。   心中纵有千种波澜,程渺唯一所做的,也只是用了十分的谨慎小心,将封霄阳身上那裹的不甚严实的锦被,向上提了一提。   而后他就看见,那个本该睡的踏实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正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   “看了多久了?”封霄阳刚自梦魇里挣扎出来,就瞧见程渺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神情,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明白自己必然是在梦中道出了些丢脸的东西,却不知道究竟都说出了多少,身躯有些不易察觉的紧绷,脸上甚至都冒了些绿色,好在另一个人比他还慌的厉害,竟是一点儿都没察觉到。   程渺被封霄阳那不带情绪的一眼瞧的直发毛,下意识就要问上一句“你为何会在梦中喊出我的名字”,好在是脑子及时起了作用,险险在出口之前将这句话拽了回来,垂眸换了句:“并未多久。”   他无声的将替封霄阳扯锦被的手慢慢收回到袖子里,封霄阳的目光便也随着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路望去,再顺着如流水般印在程渺衣袖上的微光慢慢转到那人的面庞上。   而后望着程渺那张满是紧张与渴望的脸,不知为何,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算了。   折腾自己也折腾他的,这是在搞什么呢。   封霄阳坐起身来,瞥了眼已被关紧了的窗扇,面上仍是毫无表情的,声音却已然柔和了不少:“躺下吧。”   程渺有些茫然,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亏得封霄阳今日实在是在梦里受了太大的折磨,对他的耐性异乎寻常的好,直接了当的扯了他一条胳膊,强迫程渺躺在了自己的身边。   他二人如今的姿态,本该是极为旖旎的,可这么躺了半天也没说上一句话,再旖旎的气氛都散了个全乎。   许久,才响起了道有些无奈又有些疲惫的声音。   “程渺,这是最后一次。”   封霄阳是微侧了身子、整张脸隐没在阴影里说出的这句话,程渺本该是看不见他脸上任何神情的,却能想到,此时的他师兄脸上,定然是没了那惯常的笑意,是垂了眸子、甚至微微皱着眉头,才说出的这句话。   程渺想要说话,却是一声儿也出不得——他总在封霄阳面前丢脸,如今也一样,分明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生生逼出了他满脸的泪来。   在极渊的那几百年,他几乎是不报任何期待的在等着他师兄说出这句话,总觉得只要那个人还活着,自己变成什么样子都好,是靠着那微弱到几乎握不到手里的几分希望,硬生生在如海雷霆中撑了百年。   可如今真正听到了,他却并不如从前所料的那般欣喜。   他的师兄究竟是造了多么大的孽,这一世才要遇上这个不断折磨他的自己、才要一次又一次的饶恕自己的胡搅蛮缠呢。   泪掉的止不住,胸中却腾着一股扭曲的妖火,烧的他四肢百骸都在痛。   程渺从未如现在一般痛恨过那棵令他颠倒爱恨的药草——他分明疼极了、也难过极了,却连将近在咫尺的他师兄拥入怀中都不敢。   耳旁是轻微的声响,封霄阳慢慢的转过身来,仍是低着头,却坚定不移、不容违抗的,将自己送进了程渺紧绷的怀抱里。   “是我错了。”他师兄的声音闷闷的、自他胸膛前响起,“我没断干净……我没法看着你真就这样身死道消、散在这三界中。”   “苍景曜同我说你要死了,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若是你真死了,我怕是要发疯。”   照理来讲,前魔尊大人说到此处,是怎么都该加上几句“欠债要偿”、“恩怨结清”的嘴硬话的,可今日一来是他实在没了这份心思,二来则是程渺自那句“我要发疯”出来后便没压的住哭声,原本松松放在封霄阳身上的手猛地加了力,差点把头一次说了句真心话、还没消去那满肚子火的前魔尊大人箍的没了气。   封霄阳好不容易挣扎着喘出口气来,正憋了劲要骂上一句混账小兔崽子,就听见了程渺那抑制不住的、仿佛是被压抑了千百年,骤然释然一般的哭声。   他望着眼前越冒越多的金星,用仅剩的氧气思索了番,最终决定,还是算了。   封霄阳这辈子过的苦,程渺又何尝不苦呢。   能将一个原本光风霁月的人,逼成如今这副不安又惶恐、疯魔到了一定地步的模样,该是多煎熬又多绝望的过程。   “再有一次,我就真去到你寻不见的地方,再不回来。”封霄阳在程渺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究竟有多莽撞后,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氧气,总算想起来了自己要补充的话,“评判的权力在我,所以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惹我烦心的好。”   “不会的。”程渺脸上仍带着泪,鼻头眼角都是红的,是封霄阳未曾见过的狼狈,一双眼却直勾勾的盯着他,执拗又坚定的重复,“不会的。我……再不敢了。”   “师兄若是不信,可以如从前在魔宫上一般,将我再次囚禁起来。”   ……怎么又掰扯到从前的事儿上了呢。   封霄阳看着他哭的活像只花猫般的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可没那兴致。我说过信你五分,这五分,已足够我相信你方才那句话了。”   程渺这才恍然——他师兄说信他五分,不是对他的爱早已消磨殆尽,只剩了这五分的信任,而是虽仍爱着他、念着他,却只敢再信他五分。   是怕信的多了,伤的也更多。   而封霄阳能给出的这五分,恐怕比常人所能应承的十分百分,都更厚重更宽广。   “别掉眼泪了。”封霄阳眼见着程渺的泪腺大有再次超负荷工作的趋势,赶忙出声制止,“哭的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你又不是没亲眼瞧见过我死。”   谁知这句话就像是打开了程渺的哪个开关一样,刚放松了些劲力的胳膊骤然一紧,又将封霄阳箍进了自己的怀抱里。这一次比起上次来甚至更紧些,封霄阳只觉得自己那一把老骨头发出了有些不妙的嘎吱声,一边在心底暗暗骂着这不知为何力气大了许多倍的小兔崽子,一边用空出的手艰难无比的摸了摸程渺埋在自己颈间的脑袋。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程渺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慢慢变换了个姿势,将封霄阳不留一丝空隙的掩在身下,原本正常的动作也逐渐变了味道。   封霄阳本来是没那方面心思的,下意识要拒绝,伸出的手在触到程渺紧绷的背脊、意识到他的处境时却失了力度,在空中定了定,最后落到了程渺腰际,是个欲拒还迎的姿态。   这小兔崽子出了一身的冷汗,动作虽看起来放肆,解他衣带的手却是抖的。   他几乎要叹气了——既然明白自己没法控制好力度,又下了决心一定要同他滚这个床单,为什么还要害怕自己会伤了他?   程渺这个人,似乎一直都很擅长把自己丢到矛盾万分的境地里,做完了又后悔内疚,实在是在折腾自己这件事上有着相当深的造诣。   若是别人这么折腾自己也就算了,偏偏是程渺。   封霄阳看了心疼。   唇慢慢沾上了些湿意,封霄阳偏头换了口气,感受着脸上不属于自己的泪水慢慢滑下,无奈道:“用点力没关系的。”   他早在那几年中习惯了程渺的莽撞与肆意,如今被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却多少有些不大适应,总觉得欠点什么似的。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封霄阳好好一个直男,最后还是不受控制的变了态。   程渺却打定了心思要把他师兄当个瓷器对待,全程动作都轻柔的过分,可毕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最后还是没忍住,一面掉着眼泪一面把封霄阳翻来覆去的做了一夜。   翌日封霄阳一睁眼就是满身的青紫,望着身边犹带泪痕、睡的踏实的程渺,憋了又憋最后还是没憋住,照着程渺那张脸就要来上一下,却在最后一刻停了动作。   夜里刚下过雨,天色晴的不算好,石板路上还有着不少暗色的水渍,楼下却已早早的摆起了摊子,自窗外透过些搅着油饼豆浆香味的烟火气。   是曾经只存在于封霄阳妄想之中的、渴望了整整一生的,平常无比的一个清晨。   锦被尚暖,无事紧迫。封霄阳长长的打了个哈欠,看看不甚明朗的天色、又看了看身旁分明犹在睡梦之中的程渺,将自己往被窝里更深的缩了缩。   毕竟此生还长,有什么讲不明的事、解不开的怨,都可留待明日再提。   享受此刻这扰的人睁不开眼的温暖与情意,才是更加重要的事。   作者有话说:   终于算是阶段性的结束啦(大大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前世番外了!   咕咕精前段时间刚忙完无尽的论文,就变成了小阳人qvq,前几天烧的爬不起来,最近几天好了不少,终于可以爬起来码字了呜呜   (顺带一提,不知道有没有小可爱阳过之后和咕咕精一样,经常会忘事、每天都昏昏沉沉半死不活的qvq)   咕咕精本来就笨比,感觉感染之后更笨了_ (:з」∠)_ 第一百八十二章 忆旧游(一)   “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程渺。”   化神期修士自爆,究竟能有多么大的威能?   没有人知道,就连程渺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望向下方乱作一团的战局,见修士溃不成军、魔人杀的起性,见无数流光如匹练,一霎间便将他冲出的缺口填满。   虚怀剑尊程渺,纵横三界千年未尝败绩,即便是在战局乱成了一团的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魔人敢正面对上他的剑锋。   纵他不败,修真界却是已然败了。   有人喊的撕心裂肺,不要命般向他冲来,却在途中被魔人斩落。   程渺立在云端,指尖掐着剑诀,目光顺着那道鲜艳的血弧一路向下,直到看见那道血弧彻底落入焦土之中,才慢慢反应过来那人喊的究竟是什么。   是喊着叫他快退,退回修真界去。   可哪还有地方可退?   周身经脉早已被耗空,袍角上也已沾了些血迹,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程渺周身被碧色剑光包裹,看似强大无比,可只有他知道,自己究竟是到了怎样山穷水尽的境地。   两界之间的战事打了百年,魔人如今占尽了上风,若真要退回修真界去,该要退出多远、让出多么大的地域,才能将魔人的攻势止住?   魔界无日无月,此刻的天穹之中却尽是裂痕,无数漆黑雾气与仓皇逃窜的修士一同疯狂涌入其中。   ……又不知是多少生灵涂炭。   程渺再不看周围将自己围的严实的魔人,慢慢仰头,无悲无喜,望向天穹之中的诸多裂痕。   他始终捏着剑诀的手,慢慢变了。   碧色剑光骤然收敛,包围着程渺的诸多魔人来不及欣喜,便望见了自程渺周身爆发而出的、如烈日般灼目的亮光,骇的大喊:“他要自爆?!”   一时间,无论是正处上风的魔人妖兽,还是仓皇逃窜的修士,都望见了空中的异相。顿时如滚油中泼入冷水一般,所有生灵都停止了原本的行动,疯了似的向着程渺的反方向逃窜。   没有人知道,一个化神期修士自爆,究竟有着多么大的威能——即便是正在催动自身灵力的程渺,也不知道。   不求能炸毁整个魔界了,只要能将两界之间的空间裂缝炸断,他程渺这条命,便算是值了。   周身光芒越来越盛,意识渐渐模糊,经脉断裂的痛楚逐渐蔓延到全身……   程渺并不知道旁人在生死攸关之时,会看见什么样的景象,他只知道,自己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看见了一道模糊的墨色身影。   三灾历过、六难扛过,他的七情六欲、爱恨尘缘,本该是被全然洗了个干净的,却在这一生中的最后一刻、最后一眼,望见了个连自己也记不得的影子。   似有人在急切呼喊,又似只是凛冽风声,最后的意识也被完全抽离,那道墨色身影却像是带着特殊的力度一般,深深烙在了程渺的瞳孔之中。   是谁。   ——   再醒来的时候,程渺是有些茫然的。   他有些恍惚的目光自陌生的天花板一路向下,尚未触及到房内的装潢,耳旁便传来道冷冷的声音:“醒了?”   “仙尊真是好大的本事。”声音中带了些许薄怒,音量却并不算大,恰恰踩在程渺不觉得吵的程度,“败就是败了,在我魔界之中自爆……亏你想得出来。”   程渺即便再茫然,也从这几句话语里分辨出了说话人是谁,身躯瞬间不由自主的一僵,被始终注视着他的魔尊尽收眼底,顿时一声嗤笑:“我若真想杀你,又何必将你从战场里捞出来?”   神智慢慢回了笼,周身却仍是虚脱无力的。程渺本不想丢了颜面,要撑起身来与魔尊对视,却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得缓缓吐出句话来:“……为何不杀我。”   仙魔两界打了百年,双方都对彼此恨的入骨,他又是被修真界奉为至尊的人物,若是真的身陨,必然会大大打击修士们的士气。于情于理,魔尊都不该留着他的一条命。   可这个肆意狂傲的魔人偏偏是让他活了下来,似乎还把他带进了自己的魔宫之中。   良久的沉默。而后是远去的脚步声与吱呀门响——魔尊竟一言不发的走了。   程渺脑中有一瞬的困惑,而后慢慢被黑暗吞没。   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不能如自己所愿起身与魔尊对峙,自然也不能看见方才那个气势依旧如从前一般强硬的魔尊,周身伤的究竟有多重。   ——   “……相间万余,万变不惊。”   灵力在指间凝结,颤颤巍巍的团出个隐约的形状来,而后如泡沫一般“噗”的破碎,化作一片零碎光点。   程渺垂眸望着那片散落光点,眉间皱的更深。   他虽说是保了条命在,丹田却已尽数破碎,别说继续修炼,就是想使出一个最简单的口诀,也没了办法。   两界局势浑然不知,自己又灵力尽失、落入了魔宫之中……程渺不由得烦躁起来。   闻鹤才向来不理诸事,又不擅争斗,修真界如今人丁凋落、战力匮乏,那魔人若是想,甚至可以一举拿下整个修真界!   “别试了,再试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的。”一道有些阴恻恻的声音自屏风背后传来,程渺闻声抬头,正好对上魔尊那双含着些戏谑的桃花眼,“虚怀仙尊纵横三界,如今却连一个最简单的术法都使不出,感受如何啊?”   魔人今日没穿他那惯穿的红衣,反倒是换了身绣了金色云纹的黑色劲装,腰间玉钩一牵一系,配着那张邪肆俊逸的脸,倒是好看的紧。   可却是对牛弹了琴——程渺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微小变化,神色越发的冷,张口便是一句:“你将修真界打到何处了。”   魔尊全未想到他竟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先是怔了怔,才微勾了唇,有些自得又有些恶意的出了声:“我哪记得住你那修真界的地界都叫什么名字?不过掰着指头算算,再过几日怕是就能打上你那虚怀宗了。”   “你不是喜欢那块匾?等我拆了来就放在这殿中,让你日日看着。”魔尊低笑一声,声音里带了些嘲弄意味,“毕竟这一次,可没有一个虚怀剑尊碍事了。”   程渺眸色骤冷,寒声道:“莫要碰虚怀宗。你要什么,我都能给。”   他气的连指节都在颤,好在大半掩在了衣袖之中,没让魔人看出落魄来。   “我要什么?”魔尊低低笑起,桃花眼弯出个极好看的弧度,忽的几步走到榻边,狠狠扣上了程渺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程渺,你搞清楚,如今的你,不过是个被囚在魔宫中的废人罢了。同我谈条件?”   他猛地甩开手,袍袖抽在程渺脸侧,是一记不太响亮、却能刺到人骨子里的耳光:“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本!”   程渺闭眼又睁开,再出声时已恢复了从前的淡漠冷静:“若是真打下了虚怀宗,你手下的二十一军,有大半都要乱。”   魔人本就是随性而为的生物,当代魔尊又是个格外肆意妄为的,自无数的妖魔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这才坐上了魔尊的位置。魔人慑于其残酷手段,暂时臣服于他,却并不意味着不想造反。   魔尊饶有兴味的挑了眉:“怎么,仙尊这是入乡随俗,要开始为我考虑了?”   “我只是陈述事实。”程渺皱眉打断他,“你手下的人迟早是要反的,不过是时间问题。我……知道是哪些人存了反心。”   “修真界的天材地宝,我记得大部分的位置……你若是对成神至宝感兴趣,我也能告诉你几处。”   他的声音在魔尊眼里越来越重的嘲弄中变得艰涩:“……只求魔尊,暂时停手。”   而后骤然失了声。   程渺掩在衣袖里的手慢慢攥紧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竟也有如此狼狈、如此落魄的时候。喉间像是坠着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压的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魔尊满是嘲弄讽刺的目光像是一柄尖刀,即便是不去看,也能察觉到它的动作。   “我不需要。”魔尊顿了片刻,声音变得越发尖酸刻薄,“你所能提供的一切东西,我都不需要。”   程渺身形一僵,随即有些无力的闭上了眼。   的确,魔尊与他同为化神期修士,并不缺什么天材地宝,以他的实力,也不需要畏惧属下造反……至于传说中的成神至宝?这三界之中有史以来从未有人成功登神,魔人登神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   魔尊在他面前又站了些时候,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却只有良久的沉默。   半晌,魔尊似是等的烦了,转身就要离去。   “但你并没有杀了我。”程渺艰难无比的出声,声音里少见的多了丝迟疑与颤抖,“是……为了什么?”   脚步顿住。   “多年前……”魔人的声音有些飘忽,“你曾与我下过一局棋,你可还记得那日天色如何?”   下棋?程渺慢慢皱起了眉,有些不解。   他与这魔人下过棋?   似乎在百年之前,这魔人对他死缠烂打的那些日子里,确然是有着这样的场景,可他连这下棋一事都记不得了,哪里还能记得起当时的天色?   “行了。”魔尊的声音骤然转冷,“我猜也是记不得的。”   他猛地转了身,眸子红的像是一团灼烧的火焰:“你问我为何不要了你的命?”   “自然是因为,比起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还是会呼吸会说话的仙尊更有趣。”   魔人冰冷的手慢慢抚上程渺的脸庞,带着些诡异的缠绵与暧昧:“我一直都非常好奇,若是让那曾经冠绝天下的虚怀仙尊臣服在我脚下,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程渺猛然抬头,目光如电,魔尊却是笑的更加灿烂,冰冷的手指在他颈间慢慢收紧:“就是要这样才好呢……我几乎有些等不及看到你跪在我面前,向着全魔界摇尾巴的那一天了。”   “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程渺。”   作者有话说:   咕咕精终于考完了期末试、也在反复修改前世番外的过程里找出了一版比较符合要求的,可以腆着脸发上来了(抹眼泪)   呜呜呜抱歉的话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而言之从今天开始就恢复更新了,咕咕精也想赶紧完结开下一本呜呜呜呜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忆旧游(二)   他会抽干他引以为傲的灵力、打断他用来逃跑的腿、剜出他望向世人的眼,让那人永远看着自己、也只能望着自己。   程渺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即便这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状况。   魔尊性情乖僻,偏偏又是个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这些日子里每隔几日都要来上一趟,同他具体又详细的描述一番自己的未来计划,大多以要如何折辱他为主,听的程渺焦躁万分,恨不得立刻了结了自己这条本不该留下的命。   单是折辱他倒也算了,真是要如那魔人所说一般,让他套着狗绳在修真界爬上一圈,才肯停战,所带来的影响与打击,也同直接打上虚怀宗无甚区别了。   这是在借着折辱他,踩虚怀宗、乃至于整个修真界的颜面。   他算的很好——与其活着承受魔尊无穷尽的侮辱,将修真界的颜面一踩再踩,还不如自己早早的身死道消,进轮回去。   死了一个虚怀剑尊,还会有更多的能人涌现,可若真让他成了魔尊的禁脔,再让那魔人借着他尚存的威势不断消减修士们的斗志,那修真界便是真要完了。   修士们所追的、所寻的“道”,向来便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修道之人修的是本身,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若是那口气散了,那这“道”,便也没了修成的路子。   可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处于监视之下,别说做什么小动作,就连在榻上翻个身,都会引来魔人的注意。   全然没有找死的机会。   他知道魔尊在等,等他能下地行走的那一刻,等着看一场荒唐至极的好戏。   程渺也在等,等一个魔尊无法顾及到自己的机会。   仙魔两界打了百年,对彼此的某些情报了如指掌,程渺即便是闭上眼,也能在脑中大致模拟出整个魔宫的构造来。   逃出的法子并非没有,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   他要赌,赌这魔宫并非铁桶一块,赌自己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赌赢了是脱离掌控,赌输了不过是身死道消,他程渺如今不过一介废人,赌输的代价,几乎是微乎其微。   程渺所等待的时机,很快便到来了。   魔界天穹再次出现裂隙,无数流光划过,直冲魔宫而来,魔宫中本就没有多少兵卫,如今更是全数调去了前殿,地宫中兵力空虚,便给了程渺赌这一把的机会。   程渺自被囚入魔宫中以来,虽从未看见过除魔尊外的其他魔人,却也能隐约感觉到,必然是有不少人在暗中盯着自己,如今虽不知为何,那些暗中盯着自己的人却是全部消失了去。   他无暇去想为何会如此,将全部的身心都放在了如何逃出魔宫上。   魔宫离那三界之中最险最恶的极渊并不远,据说这是前代魔尊为稳定士气、展现出自己的至尊气度,特意作出的选择,而这也给了程渺逃脱的机会。   极渊之中,在某些特定的时间会出现时空裂缝,落入其中,即便是化神期修士,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去处。更有人言,那时空裂缝之后,是处于三界之中、却罕有人至的其他位面。   即便有九成九的概率是身陨其中,程渺也要赌上一赌——总归还有那一分的存活可能。   他选的路绕的七扭八歪,有一段恰巧要自魔宫中那建的格外有特色、活像是块在穷山恶水之中突兀支离出的乌骨般的正殿廊桥下过,程渺在满头冷汗的气喘中不经意间抬了头,正好瞧见那本该黑成一团、顶多亮着几团如鬼火般缥缈的烛火的大殿中,骤然多出了数团极为耀眼的灵光。   还都是程渺相当熟悉的——群仙宴年年设在虚怀峰上,那些灵光的主人都曾与他碰过杯、说过祝词、递过酒,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修真界如今正是危难之时,这些人来魔界做什么?   程渺心中微微一个咯噔,总觉得事态发展渐渐朝了个失去控制的方向去,却怎么也抓不住四散的头绪。   他却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考虑。拿灵草随手布下的敛息阵法很快便要失去作用,若不抓紧时间离开魔宫,他便也再没了逃离的机会。   程渺小心的收敛起气息,沿着自己记忆中的路线向着魔宫外行去,全然不曾想到,在他走出廊桥后,那正处于大殿之中、本该一无所觉的魔尊,微微的抬了眼,望向程渺离去的方向。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盈满了戏谑与好奇,如猫抓耗子般,天真又残忍的期待着一场好戏。   “……关于这份契约,本尊还有些旁的条目要添上。”魔尊将遥遥落在程渺身上的视线收回,目光从阶下一众面有隐怒的修士脸上掠过,在八风不动的闻鹤才身上略定,挑起个懒懒散散的笑,“挑个良辰吉日将仙尊的八字写封红笺送来,再叫佛门的老秃驴来添点彩头,本尊要明媒正娶。”   “要让本尊停战,好歹也得多展现出点诚意不是?仙尊可是本尊自己掳来的,全不关你们那软骨头清虚派阵前倒戈、卖了主将什么事。”   ——   那日魔宫正殿中的暗潮汹涌,程渺自然是无从得知,他本就是拼着玉石俱焚,要逃出这魔宫,选的路子自然是险之又险,却不知为何,竟是始终未被巡逻的魔兵撞见过。   这一路行来,实在是有些太过顺利,程渺直到走出了魔宫、立在黑的一丝光也透不出的极渊之上,望着其下被封印隔绝开来、却依旧在蠢蠢欲动着的无数秽怨,才勉强有了些真实感。   他微微皱了眉,骤然生出些颇为不安的预感,下意识感应了一番自己一路布下的阵法,虽未发现什么问题,心中的不祥感却是变得更重了。   可既是站到了极渊边缘,便也没有什么犹豫的了。   程渺有些疲惫的垂了眸子,面色依旧是一派清正平和的淡漠,跃入极渊的动作也自然的不像是在赴死,而像是在如往常的无数次一般,穿越一个安全到不能再安全的传送阵,去不知哪个凡界匡扶正义去。   耳畔尽是猎猎风声,他失了全部灵力、又碎了丹田,身体素质甚至比不上个平常的凡人,瞬间便被极渊中常年不息的朔风割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口子,血液尚未来得及流出,便被森冷的寒气冻结。   可程渺的神色却始终是平静的,就仿佛那些口子并不是割在他身上、那些疼也并不是受在他身上似的。   天下第一的虚怀剑尊,向来是仙姿玉质,一把霜落斩尽邪魔,自然是不该知道疼、也不该有什么旁的感情的。   本该如此,也只该如此。   视野渐渐被无尽的漆黑填满,那玄妙至极、镇压在极渊上数千年的大阵渐渐变得清晰,程渺的四肢早已没了知觉,一双墨眸却仍是冷若寒冰,定定锁住那大阵之下、缓慢酝酿而出的一道空间裂缝,艰难无比的将一条胳膊递出。   他已然冻结的指尖将将接触到那道缝隙,余光忽然瞥见身旁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苍白的不似活人的手,心脏瞬间便跳的失了衡,瞳孔骤缩。   紧接着便有一股明显不属于极渊的外力止住了程渺下落的冲势,巨大的反冲力激的他喉头一甜、咳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血。   程渺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怔怔看着自己已然没入大阵中一半的左臂被那只突然出现的手掌扣住了手肘,一寸一寸的自无数涌动着的秽怨中扯了出来。   “仙尊倒真是个颇会给旁人找乐子的。”魔人的声音依旧如平常一般懒散戏谑,森然的杀意藏得极深,一丝儿也没让程渺那双已然凝了冰的耳朵听去,“当着本尊的面跳极渊,还真是一场不多见的好戏。”   那只苍白手掌半只没入大阵之中,被搅的同程渺左臂一般,只剩了森然的白骨,魔人却只是浑不在意的将白骨上那仍牵连着的几丝血肉甩掉,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骤然发力,将浑身上下都凝着碎冰的程渺扣着脖颈提起,逼他与自己双目相对。   “你就这么想死么?”魔尊脸上的笑容已经全然消失了,只剩白骨的手指近似缠绵的抚上程渺碎冰与血迹交织、狼狈不堪的脸颊,血眸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随时能够爆发的飓风,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你就这么想死么?程渺?”   程渺那双从来都淡漠平和的眸子逐渐失了焦,映出魔界漆黑天穹骤然划过的几道绚丽流光。   他并不知道,那些流光中,还有着他敬重了多年的师父师叔。   他更不会知道,那绚丽流光所代表的,是个无论对于他程渺、还是对于修真界,都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契约。   以虚怀剑尊一人,换仙魔两界停战百年。   程渺只是下意识的在魔人的逼问下产生了些反应。他微微皱了眉,薄唇抽搐般动了动,好似只是身体不由自主的反应。   魔尊却听明白了那个比飘絮还轻上几分的字——“想。”   情绪骤然失了控制,扣住那人脖颈的手不受控制的收紧,魔尊听着程渺喉间因窒息发出的气声,眸子红的像是下一刻便要燃烧起来一般,携着满腔熊熊燃烧的火,咬上了那张破碎不堪的唇。   他几乎是在撕咬,血液自两人的唇边蜿蜒而下,将程渺那件本就沾满了血污的白衣染得更加狰狞。   魔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愤怒。这分明是他自己主导的戏码,也是他乐意瞧见的结局,可直到他看见那个过去万人之上的人没入极渊之中,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并不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快乐。   绝望赴死的程渺、垂死挣扎的程渺,其实并不是那么好看。   那他想看的,究竟是什么呢?   失血与低温叠加,再加上依旧在身体中肆虐的秽怨,三重叠加之下,程渺在魔人自他的唇上离开之前,便早早的昏死了过去。   只留下一个站的笔直的魔尊,沾了满手仇敌的血,却怎么也放不开箍紧在仇敌腰间的手。   魔人望着程渺那张狼狈至极的脸,鬼差神使的施了个术法。   而后他便听见,那清冷如山泉、他喜欢极了的声音,温和又低缓的说了句话出来:“封霄阳,我心悦于你。”   封霄阳僵在了当场。   花了好半晌,他才将方才这一切所代表的东西全然消化干净、骤然乱起的心跳稳住,眸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脸上虽又挂上了那惯常的懒散笑容,却莫名多出了些悲哀意味。   “我原是一直这样想的……”封霄阳微阖了眸,埋进已然失去知觉的人颈间,笑的疲惫又苍凉,“我竟是一直爱慕于你的。”   契约已立,这个人再也逃不开了。   他会抽干他引以为傲的灵力、打断他用来逃跑的腿、剜出他望向世人的眼,让那人永远看着自己、也只能望着自己。   即便是为此粉身碎骨、送上江山作陪,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说:   前世封霄阳小同学的精神状态是真的有点问题的……好孩子们千万不要学哦   —— 第一百八十四章 忆旧游(三)   却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触即碎、再无影踪。   程渺又做了梦。   梦里有他呆了千年的虚怀宗,有他从来都恭敬有加的师父师叔,有那柄陪了他许久的霜落剑,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好似是被蒙在了一层朦胧的幔帐下,飘飘荡荡的看不清楚。   那幔帐是浅浅的水红颜色,随风摇晃着,在视野中漾起一些水波般的弧度,越发显得那些熟悉的场景像是镜中花、水中月,缥缈的一触即碎般。   他在梦中毫无目的的走着,水波般的浅红缠了遍身,像是吹面不寒的和煦春风,殷切又温和的拥簇着他、托举着他,一同慢慢的走下山去。   山下是满目的水红,桃花层层叠叠,生的障了目,只透出一个模模糊糊、墨色的影子。程渺的心跳莫名其妙的加了速,仿佛这桃花林中,有个他等待了许久、又寻求了许久的人一般。   脚步不由得快了几分,程渺几乎是有些慌张的拨开眼前层叠的桃花枝,周身的水红渐渐聚集,慢慢变成鲜艳至极的正红,将那道本就模糊的墨色身影泡的更加淡,像是水里洇开的一缕墨。   那道影子看上去太过孱弱,他拨开最后一枝桃花的时候,甚至连气也不敢喘了,声音放的很轻,说出的却是两个程渺怎么也听不懂的音节。   “……?”   墨影微微动了动,像是转了身来看他,却依旧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程渺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却怎么也抬不起脚,几乎是有些贪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道连轮廓都不大清晰的影子。   他们就维持着这样诡异的情景僵立了片刻,那道墨影终是微微动了动,向着程渺走来。   周围的正红越来越重,浓的发黑,程渺望着那道迫近的墨影,竟是莫名有了些想要落泪的冲动,不受控制的伸出手。   那道影子似乎是一直在说着些什么,程渺却一声也听不见、一丝也听不懂,茫然站立在原地,只懂得将手努力伸出,拼命想要触碰到那道缥缈的影子。   手触及到影子的瞬间,墨影骤然碎裂,融入满眼的血色之中,缠的极紧,再分不开。   程渺有些茫然的站着,耳旁依旧是那即便一句也听不懂、仍让他觉得怀念无比、仿佛魂牵梦萦了多年的细碎人声,像是那年他去佛宗拜访,偶然听见的佛宗箴言。   人声越来越大,依旧是混沌不清的,一声声由远而近,像是仙音齐诵、天降莲花,程渺心中,却莫名的生出了些胆怯。冷意顺着心脉很快爬遍了四肢百骸,牵出无数繁杂而错乱的思绪,每一道心绪的末端,都蜿蜒向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只一动,便牵的三魂震颤、七魄离索。   心空的厉害,程渺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许多事,又做错了许多事。   可又是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耳畔的人声猛地提高,又骤然低沉,归于一片静寂,像是一把好琴断了弦,再奏不出什么美妙的曲子来。程渺在窒息的静寂里不知昏沉了多久,耳旁终是有了话音:“睁开眼,看看这里。”   却不似那梦中人声的温和包容,是冷漠阴狠到了极致的。   他不由自主的睁开眼,这才发现眼前所见竟是如他梦中一般的无尽血红,视野之中尽是如凝血一般的池水,被断齿般的黑石围起,显得更加狰狞险恶。   “这是魔界的化骨池。”魔人的声音依旧是慵懒而随意的,“漫天血海、骨魂皆化,仙尊该是听过这地方的。”   “我千年前跳过一次,整个躯壳都重塑过一回,如今虽不记得当时跳这化骨池的缘由,却是记住这池水到了身上,究竟是会有多么疼。”   魔人的声音里慢慢带了些笑:“所以啊,我一开始想该怎么罚不听话的仙尊,第一反应就是这里了。”   那声音响起的位置实在太过暧昧,程渺微微僵了僵,下意识想要避开魔人的靠近,眼眸不经意间往水中一扫,便骤然定住了。   水中的场景,说是阿鼻地狱也不为过——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浸泡在水中的身躯一缕一缕化作血丝,肚肠随着水波晃荡,像是海蜇的长长触手,却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包裹住,重新塑性凝聚、回到他的身上。   他的整个身躯,都在不断的破碎又重塑着。   程渺这才意识到方才封霄阳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他起初是想,这个人实在是将他恨到了骨子里,才能想出如此这般的法子来折腾他,又慢慢有了些疑惑,觉得三界闻名的险地化骨池不该这么温和,至少该让他感受到些剜肉切骨的痛才是,这才终于发觉了不对。   魔人如今是以一个暧昧至极的姿势自后拥住了他,虽将程渺的半身保持在了池水之外,自己却也是泡了大半个身子进池中去的,程渺只要微微转眼,就能看见魔人浸泡在池水中、露了白骨的小臂。   这魔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化骨池又没长眼睛,不晓得孰轻孰重,只要是活物都是全盘接受,并不多封霄阳这么个例外。   即便是化神期的魔尊,进了这化骨池,也是会疼的。   封霄阳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疑惑,慢慢抬起已然化为了白骨的手来,懒散声音里带了笑:“可我到底还是心软了……仙尊,你看,我们这算不算骨血交融在一起,合而一体、殊途同归了?”   程渺实在对这种虐人还虐己、变态又血腥的玩法接受不能,瞬间便皱了眉,冷声道:“仙魔两路,哪里来的殊途同归?”   一如百年前,封霄阳佯装不经意般道出心意时,那位寒潭清雪般的仙尊所回答的言语。   还真是始终如一、从来不变。封霄阳扯动嘴角,自嘲般的笑了笑,将满眼的血红压下,锁住程渺的两臂箍的更紧。即便是隔绝了疼痛的程渺,也被这越来越紧的挟制勒的有些气短。   “魔尊发的什么疯?”程渺的眉头越皱越紧,“要杀便杀,别……嘶!”   话语说到一半,便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打断。   将头埋在他脖颈间的魔人,忽然偏头咬上了他的颈侧。   封霄阳咬的极狠,程渺被迫仰起头来,只觉得那张含了魔气的利齿似乎已经完全埋入了血肉之中,正叼着他的脖筋磨牙,呼吸间仿佛都多了些血腥气,尝试了多次,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魔人咬了片刻,似乎是觉得位置差不多了,缓缓的晃了晃脑袋,像是要将那整片皮肉撕扯下来一般。   程渺自喉间发出几个喑哑的音节,疼的眼角眉梢都在颤,却被封霄阳箍的极紧,一寸也躲不得、逃不开。   他感受着血肉慢慢离开躯体,神智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晰,心念电转,在满眼漆黑苍茫的天穹中,对如今的诡异事态,渐渐有了个近似荒唐的揣测。   魔人终是将那块自己看上的皮肉撕了下来,满意地叼在嘴里,拿只剩了白骨的手臂绕过程渺的脖颈,慢条斯理的咀嚼着,一张俊美的脸上沾了半脸鲜血,长睫掩在眉间的阴影之中,像是只自阴间爬出来的凶兽。   程渺垂眸看着这幅近似可怖的景象,明知道封霄阳口中那嚼的正香的东西是自己的血肉,却莫名并不觉得恶心反胃,而是有些诡异的熟悉。   就好像他从前在哪里,也见过这样的景象一般。   仿佛他也曾飞蛾扑火般,拿自己的血肉去喂过这只永远也无法餍足的凶兽,还是心甘情愿的。   封霄阳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那一块皮肉,仍觉得有些不够,就着侧头的姿势慢慢舔吸起伤口涌出的血液来。   是拿术法止住了多半、只流了一小部分出来的,相当懂得可持续发展。   程渺安静的听了会他吞咽的声音,忽的慢慢出了声:“听说魔尊,曾有过个魂牵梦萦、爱的彻骨的凡人爱人。”   这还是他自虞清道那里听来的八卦——魔尊封霄阳,似乎有过个爱的彻骨的凡人情人,甚至不惜为他空置魔尊之位数百年、只身一人将数千凡界翻了个底朝天、连地府都闹了两三次,传的三界皆知,却只是为了寻到那个凡人的魂魄。   据说啊,那魔尊用情太深,最后怎么也寻不见那凡人的魂魄、彻底绝望,决心忘却前尘,愣是喝干了半条黄泉水、薅秃了妖皇的忘忧草,也没忘掉那个凡人,最后还是亲身跳了魔界的化骨池,连骨带魂都洗了个干净,才终于消停了几分。   彼时程渺刚刚进阶化神,仍处于渡劫反噬后的沉眠之中,未能亲眼看见当年的盛大场面,但也能从虞清道唾沫横飞、具体丰富的描述中,揣测出一二。   他师叔那张从不跑正经话的嘴实在是威力太足,以至于许多年后的程渺第一次将死皮赖脸的封霄阳赶下山时,心中想的不是魔尊来了修真界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而是在想,他不是早就有情人了么,还爱的要死要活的,为何会突然贴上自己来。   这样的心绪自然是不方便与他人言的。程渺自顾自的想了许久,直到封霄阳再次找上山来、再次看见那张俊美脸上的殷切笑容,他才终于得出了个答案。   即便是断肠销骨般的情爱,放在修士这万年的生命中,也不过是浮光掠影罢了。   要忘,自然有那忘的办法。   魔尊也并不是个不舍得旧情的人,起码是没有传言中那样忠贞不二的——他那满魔宫的美貌小厮与侍女或许就能证明。   程渺自那时起,就觉得这魔人的真心实在是有待商榷,即便如今身处这样的境地,也依旧是这样想的。   魔人没有回答,忙着啜饮他的鲜血,程渺等了等,明白他不会做出反应,索性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魔尊既是已有了心上人,不去寻他,又来招惹我做甚?”程渺有些疲惫的吸了口气,“程渺如今不过一个废人,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封霄阳的动作猛地停了。   许久,他才低低的吐了几个字出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闹的那样风风雨雨,他不知道才鬼了——程渺暗暗腹诽,却并没有出声。   谁知他的反应像是什么催化剂一般,魔人的声音骤然狠厉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封霄阳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白骨手臂上瞬间生出了纵横的血肉,周身的魔气剧烈翻卷,横在程渺颈间的手握紧又松开,骨节紧的咔咔作响。   他终于是忍不住红了眼,自池水中猛地直起身来,手指深深抓入程渺的脖颈之中,几乎是抠着程渺的颈骨,将他整个人拎了出来,狠狠甩在了一旁的嶙峋石块上,怒道:“你知道什么?你又懂得什么?!你真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仙尊,真以为自己能望断这世上的所有事?!”   “一介废人,不要浪费时间……”封霄阳只觉得自己埋在头皮下的神经突突的跳着疼,吐字间不由得带上了些磨牙声,“你知道你是——”   声音戛然而止,封霄阳周身魔气席卷,连带着施在程渺身上的术法也开始时断时续,剧烈的疼痛几乎是立刻席卷了全身,程渺下意识的蜷起身躯,却在猝不及防溢出一声痛呼后极快的咬紧了牙关,不愿向着魔人展露自己的痛苦与弱处。   不知过了多久,撕裂般的疼痛才缓缓消退,程渺刚从痛苦中捡回一丝神志,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如今的状况,便听到了一句冷到了骨子里的命令:“爬过来,给我舔。”   身体远比思绪更快,程渺猛地抬了头,正巧对上魔人那双红透了的桃花眼。   里面含的情感却是他看不懂的——这个从来都疯疯癫癫、喜怒难辨的人,为何会有那样痛苦又悔恨、却又难掩愤怒杀意的眼神呢?   他到底和那个凡人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自己沉睡的百年,又究竟发现了什么?   程渺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抓住,但很快,他就没有力气再去想些别的什么了。   封霄阳的行径完全是为了发泄,在肆意的使用着他的喉舌。程渺喘不上气来,甚至有了些干呕的冲动,却变相的成为了对魔人而言更强的刺激。   魔人停止的那一刻,程渺彻底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甚至连把口中的东西吐掉的力气也攒不出来,缓缓软倒在乱石之中。   自然,也错过了魔人眼中那近似疯狂的执念与占有欲。   你终于是我的了。封霄阳想。我不会让你有逃离的机会的,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刻,我会亲自将你撕碎、分开,一片一片吞入腹中。   这样,我就再也不会做那些痛彻心扉的梦、承受那以千年为期的悔恨与痛苦了。   作者有话说:   咕咕精终于考完四六级忙完实验回来了(抹眼泪)   这一章吭哧吭哧改了好久才从存稿箱里发出来呜呜呜呜,没有车尾气的强制ai是没有灵魂的!!(暴言) 第一百八十五章 忆旧游(四)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了。当然,恨也一样。”   纵然当事人百般不愿,程渺进魔宫却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那日封霄阳掐着程渺的喉咙拖死狗似的进了寝殿,将全魔宫的护卫侍女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鹌鹑似的恨不得避开明显正在气头上的魔尊八尺远。   有胆子大的偷偷瞟了眼,却只能瞧见这二位满身的血迹以及魔尊那掐在原仙尊脖颈上的白骨手指,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再不敢多看,只在殿门轰然关闭的震响里暗暗腹诽,能将那个封霄阳气成这副模样,程仙尊怕是时日不多了。   可关上了门,寝殿内中的景象却全不如旁人想的那般残忍凶恶——封霄阳心底虽烧着一团火,面上却依旧是个八风不动的笑模样,将程渺往床上丢的动作也挺温柔和缓,只可惜藏的再怎么好,一张嘴还是将心中的火气泄出了几分,多少有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意思:“这软榻历来只有魔后能上,自我登位以来还没让旁人睡过,还真是便宜了你……”   程渺借那化骨池重塑了身躯,周身筋骨皮肉无一不疼,正咬牙忍着,便听到了这么夹枪带棒的一句,原本还有些迷茫的眼神瞬间便冷了下来,咬紧唇没有出声。   封霄阳见他这副咬牙坚忍的模样,瞧着挺喜欢,索性大摇大摆的坐在了程渺身边,嘲道:“仙尊向来光风霁月,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入我这个——”   他刻意拉长了尾音,有些微妙的停了停,声音掐的低沉又平稳,将那些修士们对自己的骂名一一道出:“……滥杀无辜,心狠手辣,该死无葬身之地、遗臭万年的邪魔歪道手中?”   “还是以现在的这个样子……”封霄阳那双妖异的桃花眼眯起个危险的弧度,有些暧昧的在程渺身上走了遭,“仙尊如今这样子啊,真是脖子上再锁个颈环。就能拉去魔界最低贱的窑子里接客了。到时候恩客兴致来了,没准还会让仙尊比划比划你那套虚怀剑法、增添情趣呢。”   程渺虽打定主意要将这魔人的话当成空气,却依旧被这充满了嘲弄与猥亵意味的话语刺的火气上升,后槽牙咬的极紧,几乎能听得见骨骼摩擦的咯吱声。   他为自己如今的情形感到悲哀又愤怒,偏又无力改变些什么,只得听着魔人似是得了趣般,将他上至祖宗下至门下弟子的骂了一大圈,连霜落剑上那墨色的穗子也得了个“搅屎棍儿栓枯草”的名号。   封霄阳骂的酣畅淋漓,程渺却是在这充满了恶意的话语里,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总不过一个死。程渺想,他连死都敢去想、敢去做,怎么就听不得这样的话呢。   他只是有些奇怪。虚怀剑尊有威名,却并不多善名,明里暗里嘲他的话程渺这些年听了不知多少,却都没有封霄阳这几句话刺的人疼。   封霄阳眼见着程渺那原本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对他而言没了作用,顿时有些兴味索然,可心念一转,便有了些旁的心思。   这念头实在是起的太妙,妙的封霄阳只要是一想到程渺到时可能的反应,就激动的浑身颤抖起来,几乎要对想出这个念头的自己五体投地、顶礼膜拜了。   “我明白仙尊是看不起我的。”封霄阳低低笑了声,言语里有些自嘲意味,掩在阴影中的赤眸却全是血红之色,“也正常,高高在上的仙人怎么知道俯下身来、看看我们这些在泥地里打滚的魔人呢?”   说罢竟是难以抑制般,阴恻恻的笑了起来。   程渺心中骤然升起了些不祥的预感,全不知道这个喜怒无常的魔人究竟又要发什么疯,看着笑的阴恻恻的封霄阳,下意识出了声:“你……”   “那我就找些仙尊瞧得上的人来。”封霄阳击掌两下,殿门骤然洞开,“你们修真界刚送了批面色姣好的修士来,正在这偏殿之中,我正愁不知道怎么办呢。”   修士??   哪里来的修士?   程渺瞳孔骤缩,来不及反应,便见几个青面獠牙的低阶魔族将一队身着白衣的修士引进了门,时不时还扯动一下手中的粗大锁链,带来一片呼痛之声。   “这可都是你们那修真界的修士,精挑细选、灵谷灵草养出来的,就是为了送给我当个暖床的玩意。”封霄阳望着下方一众面色惊恐的修士,笑的更加肆意,“我有的时候真不知道该说你们那修真界是太迂腐,还是太聪明……”   “如何,仙尊现在可以拿正眼看人了?”   话音一落,程渺便感到这满殿之中无数的视线瞬间便都定在了自己身上,皮肉被刺的有些发疼起来,莫名有些胆怯,不敢去看那阶下许多惊恐与愤怒交织的面容,却强逼着自己将下方的每一张面庞都记入心中。   他几乎不敢去想,如今这个衣衫不整、被封霄阳强压在榻上的自己,落入旁人眼中时,会是怎样的一番模样。   身躯被羞耻和怒意烧的发抖,封霄阳一手按在他腰腹之间,将程渺的表现尽收眼底,几乎掩不住面上扭曲的笑意。   没错,就是这种神情——恐惧的、狰狞的、羞耻的、连那层冰冷的外壳也再维持不住的,满眼痛心绝望、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以及那掩藏在痛苦下的滔天怒意。   像是一只被拔去了尖牙利齿的老虎,色厉内荏的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却再也无法抵御外来的侵袭。这样的神情,简直是让他的每一条神经、每一分魔息都在颤粟。   程渺如今的模样,实在是好看极了。   封霄阳周身的魔息都在控制不住的躁动,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血气,心中的火骤然便烧的又烈了一个度。   “忽然想起,仙尊私自出逃的罪名,还没完全清算呢……”他慢慢牵起程渺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仙尊看下面,哪个最对你胃口?我将他的心剜出来给你看,好不好?”   程渺自然是没有反应的。封霄阳低低的笑起来,皮肉被魔息催生,如藤蔓一般附上程渺满是伤口的手,指向一个方向:“我刚刚看,仙尊可是盯着那个娃娃脸的修士看了许久。”   话音尚未落下,那个他指向的修士便像是一张宣纸一般,整个身体被如纸般揉作一团,肠肚流了一地,眼球暴突而出,却依旧是活着,在不断发出不似人形的惨叫。   大殿中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而后便是一片混乱。   修士们疯了一般的想要远离那个不似人形的肉团,不免会踩踏到彼此,却是一声惊呼也不敢发出,生怕激怒了王座上那个喜怒难辨的魔人。   可封霄阳的手指依旧在缓慢的移动——所指之处,皆是血肉横流、狰狞至极。   他却是眼皮也不抬,脸上甚至还带着抹有些天真的笑意,像是那主宰着天下众生、却年岁尚幼的邪恶神祇,越是血腥的景象,越能激起他那幼稚又狠毒的兴趣。   即便是见惯了残忍景象的低阶魔族,望着这幅地狱般的景象,脸色也逐渐难看了起来。   封霄阳牵着程渺的手只划了一个极小的弧度,殿中的修士便有多半化成了狰狞的血肉。   殿中场景血腥无比,程渺早已僵在了榻上。封霄阳将他冰凉如雪的手握的更紧,极紧暧昧的附到程渺耳旁,柔声道:“这些人,可都是仙尊一个一个指过去的,我只是帮着仙尊出手罢了,可莫要让我背锅哦。”   程渺如遭雷击,整个躯体骤然绷紧,极力想要躲开封霄阳,却怎么也避不开魔人的挟制,挣扎之中,一双携满了恨意的墨眸狠狠钉住了封霄阳。   若是视线能够化作实质,封霄阳早就被戳成一团烂泥了。   封霄阳毫无心理负担的与那要将他活吞生撕般的眼神对视,竟是慢慢的笑了起来,缓缓抬手抚上程渺那双含着血丝的墨眸,含着笑道:“这才好呢……你总算是知道要看着我了,总算是知道不该再看着旁人了。”   程渺被他这骤然软化的态度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又被那话中的含义引的一阵恶寒,望向封霄阳的眸中再不是从前的平淡和缓,而是凶兽般择人而噬的怒意与森然杀机。   “仙尊再逃一次,我便再杀一次……”封霄阳嘻嘻笑起,不顾程渺的抗拒,强行将他拥入怀中,“仙尊再说一次自己想死,我便挑一个宗门灭了去。”   他微微顿了顿,侧脸在程渺发间轻吻,分明是温柔至极的动作,却引得程渺遍体生寒:“仙尊若是真的死了,我便让这整个修真界给你陪葬。”   “莫要想着自己死了就能逃了去……”封霄阳说出的话里虽仍带着几分笑,满盈的杀意却是再不掩饰,“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程渺猛地闭眼,满殿的狰狞场景与血腥场面却仍在脑中。他咬紧牙关:“我答应你,我不会再去寻死了,我什么都会做、什么都会做,都会做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中甚至带了几分痛楚的颤抖。   一介仙尊,竟落到了如此的境地,连几个小小修士都护不住,到了要向世仇委曲求全的地步,这该是多么大的耻辱、多么大的痛苦?   封霄阳看着他那张因痛苦煎熬更显的生动俊美的脸,甚感满意,虚情假意的安抚了程渺一句,又冷声向下面侍立的魔族发号施令:“今日之事,就当是给你个教训了。将那些东西都收拾了罢,看着恶心。”   魔族得了命令,顿时眼前一亮,向着地上那些尚在哀嚎的肉块猛扑而去,顿时血肉飞溅、惨嚎声声,又是另一阵混乱。   程渺身躯僵的像块石头,却不敢再看其下的修士,更不愿看身旁恶鬼般的魔人,便盯紧了榻上不大明显的暗纹,听着耳旁的惨嚎,只觉得连血都要冷掉,全然没有注意到封霄阳已然无骨般将自己缠到了他身上,直到魔人再次低笑着出声,才迟缓的反应过来。   “仙尊为他们付出至此,可想知道那些修士们,都是怎么想的?”   程渺下意识便想说不,可封霄阳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在通知罢了。   话音落下,程渺耳畔便响起了无数的心音——   “好疼、好怕,好疼好疼啊……为什么不能让我立刻死了呢?!”   “求求魔尊,求求魔尊放过我,我是单灵根,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仙尊为什么要为我们求饶?为什么要那样卑微?快杀了他!!杀了封霄阳!!为什么不杀啊!!”   “……为什么我要这么疼,为什么程渺就可以坐在上面看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啊!!!”   “该死的人是程渺!!杀了程渺啊!为什么还要折磨我们?!”   “哈哈,看看那副贱狗一般的模样,程渺哪还是从前那个虚怀剑尊?只是个雌伏于魔尊身下的……”   程渺。程渺。程渺。   心音杂乱,如魔音绕耳,声声泣血、声声都是对他程渺的控诉。   程渺头昏脑涨,心血上涌,几乎是下意识的要抬手阻绝这杂乱无章的恨言怨语,却被封霄阳握紧了手,阻止了一切的动作。   无尽的、有些扭曲的哀嚎与诅咒中,唯有一道声音是带着笑的。   “听到了吗?他们不感谢你,程渺。”   程渺有些恍惚的抬头,正巧对上魔人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看上去如此深情,却又如此绝情。   无数的恶言与诅咒中,封霄阳无所谓的笑了笑,握紧那双毫无温度的手,极尽缠绵的吻上了怀中僵硬身躯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前世ver: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封霄阳·现世ver:我不爱你,我只把你当替身,但我愿意为了你而死。   某片经历了两世的程渺魂魄:……   真难啊,仙尊大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忆旧游(五)   从此他二人之间,再没有任何私情,只余下各自心中记下的、还不请的无数条人命债,在等待着清算。   程渺本就是个话不大多的人,自那日以后话便变得格外的少,几乎到了一个字也不吐的地步,无论封霄阳口中吐出的到底是多么恶劣又狠毒的话,也都当了耳旁风。   他就像是变成了一尊真正的傀儡,封霄阳叫他做些什么就去做、叫他说什么就说,哪怕是些暧昧的过了度的话语、亲近过了头的事。   乖顺的不像从前那个万人之上、持剑纵横的仙尊,偏生封霄阳又寻不出什么错处——要罚也得罚的有个名目,可他找了许久,愣是没在程渺的行为里找出什么可供自己发泄的机会。   原仙尊到底是个聪颖过人的,即便是消极抵抗、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都能伺候的封霄阳通体舒畅,自以为已然将他觊觎了许久的人收入囊中,只有在封霄阳离开了那寝殿、自己独处的时候,才能隐约觉出些不对来。   程渺如今做的,确然是封霄阳希望他去做的事,也确然是他所希望的态度,可封霄阳总觉得不对,总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发展,总觉得程渺会如此做,像是在准备着什么事似的。   可他的脑子早被打打杀杀填实了多半,又是碰上程渺,本就不大多的心眼子更是只余了一分不到,想来想去也不明白,看着仙尊如今乖顺的模样又是通体舒畅,根本懒得多想,只得将这一切的缘由都归在了自己魔性作祟、贪心不足上。   他对自己的异状一无所知,每日兴致勃勃的对着程渺嘴贱,时不时的还杀上几个人取乐,把日子过的挺逍遥,程渺倒是隐约觉出了些许不对。   封霄阳在外恶名挺响,大多都是骂他喜怒无常残忍嗜杀有勇无谋,但若是仔细想想,他若真是这么个彻头彻尾的武夫,又是如何在魔尊的位子上坐了这么久的?   都说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敌人,程渺好歹当了千年的仙尊,不说对封霄阳是知根知底,至少也能看出他如今身上的不对劲来。   从前的魔尊,哪里会疯成这个样子?若不是知晓这天下无人动的了魔尊,程渺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魔人是在哪里受了伤、魂魄都碎成了片儿,才会疯到如今的地步。   他虽觉出了不对,却并没有什么出言提醒的意思——程渺对自己如今的处境相当清楚,一举一动都似在千丈悬崖边上起舞,自保尚且艰难,哪里有什么闲功夫去同情一个魔人?   何况那魔人还是封霄阳。   一句“你若死了,我便要整个修真界给你陪葬”堵死了程仙尊寻死的路,程渺别无他法,只得百依百顺的讨好起封霄阳来,可心中到底还是有着诸多不愿在,便将这讨好做的有些不伦不类,才会让如今脑子已经有些不大够用的封霄阳察觉出些许端倪。   “我怎么觉得,仙尊心底是有着怨气的?”一日封霄阳照旧来找他,端着程渺沏好的茶也不喝,只隔着氤氲的雾气盯视着他的身影,骤然说了这么句不咸不淡的话。   程渺心头一紧,微垂了眸子,望着拴在手脚之上的粗大锁链,沉声道了句“不敢”。   他的身体虽恢复了多半,多行动几步却还是要喘,腿软的像是面条一般,就是单站着都会有些摇晃,若不及时锻炼,只怕日后行走都会留下病根。   魔人要的就是他落下病根、行走不便,干脆连这让他走上几步锻炼锻炼的机会都没给,相当利落的化了几条锁链出来,将程渺彻底拘在了寝殿之中。   更确切一点来讲,是锁在了软榻三丈以内的范围之中。   倒真是全然将他当作了个床上的玩物。   封霄阳撑着脸眯眼看他,看的程渺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突的噗嗤一笑:“紧张什么?你心底有怨气才是正常,若真乖乖的从了我,我才要起疑了呢。”   他抬手一招,锁链猛然收紧,程渺不由自主的向前一倾,趴跪在了地上,随即便听见魔人带着几分笑意的话语:“爬过来。”   程渺身躯一颤,到底还是遂了封霄阳的意思,如狗般俯下身子,膝行到了魔人腿边。   封霄阳今日心情不错。他带着笑俯下身子,半拖半抱的将程渺扯进了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绕着他垂落的墨发玩。   程渺被他抱猫似的抱在怀里,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闻着封霄阳身上越来越重的血腥气,微微皱了眉。   这魔人又出去造了多少杀孽?   他被扣在魔宫之中,并不知道外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仍以为仙魔两界还处于战火之中,日日夜夜忧心着。   封霄阳将程渺拥在怀里,肆意的揉搓了一阵,随即似是觉得还不太尽兴般,慢慢要往榻上移。   程渺心中警铃大作,神经紧绷到了极致,没等他心中的“恰当机会”出现,便趁着封霄阳转开目光的间隙出了手。   封霄阳耳旁凛风掠过,下意识的抬手防备,正正接下了那柄程渺藏了许久的匕首。   那一下几乎耗尽了程渺的力气,他支在榻上的手猛地一软,握着匕首的手却是硬撑着一口气般,咬着牙拼了命的往封霄阳胳膊里捅。   封霄阳从不防备他,垂眸看着程渺冷厉中带着些许狰狞的脸,索性将胳膊上的力也松了,就由着那匕首一寸一寸往肉里进。   “你还真是恨我。”他并不在意那分明淬了毒的匕首,眼中晦暗难辨,嘴角却仍是噙着笑的,“亏我还……”   亏我还真以为你是改了性子,真以为你是对我动了心,才会如此乖顺的。   他将自己未尽的半句话吞回肚里去,魔息乱的像是下一秒就要发火,却始终没积攒够发火的气力,最后几乎是有些无力的仰头闭了眼,不去看程渺那几乎要将他整个撕碎般的眼神。   到底,这一切的一切,也只是他的痴心妄念罢了。   那箍在程渺腰间的手却是又施了几分力度,沾了些自小臂上蜿蜒流下的血,在程渺的锦袍上留下几道狰狞的血印。   “仙尊,我只问你……”封霄阳的每一个字都吐得很快,像是在憋着一口气、强压着心中的复杂情绪,才能维持住那冷言冷语的壳子一般,“你许我上虚怀宗,与我一同下棋、与我讲经论道,愿意正眼瞧我这个满手血腥的魔人,究竟是出于什么?”   程渺周身的力气早在捅出那一刀时被抽干了多半,手抖的再握不住匕首,那用石片磨出的利刃几乎是与封霄阳的话一同落了地。   他本就是豁出一条命去捅的这一刀,也懒得再做掩饰,装什么温驯纯良的玩物,便咬着牙将自己勉力从软榻上撑起来些,冷声答了:“不过是善心过剩,想着可怜可怜你这个不知亲情爱情如何的魔人,为我那修真界减些争端。”   “若时机适当,自要借机将你的命收于剑下。”   封霄阳自始至终都定定注视着他,似乎是非要从程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似的。   可无论他想瞧见的是什么,到底是大失所望、铩羽而归了——魔人慢慢转开了眼,自嘲道:“是我自作多情……”   “你我仙魔殊途,本就无情,何来‘多情’二字?”程渺冷声截断他的话。   他吐字时并未多想,是话已说尽,发觉这一向嚣张跋扈的魔人竟是被他的话语所慑、彻底怔在了当场,眼角甚至也微微泛了些红,才忽的醍醐灌顶,意识到了近来封霄阳那些诡异至极的行为后所掩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魔心。   当代魔尊性格乖僻至极,又嗜杀残暴。可程渺在仙魔大战前的几百年中,从来都以为这只是修真界的流言蜚语、空穴来风。   他所认识的、那个日日撒泼耍赖、偶尔还会有些孩子气的魔尊身上,从来都没有过露出血腥残暴的一面。   程渺晋级化神时睡了五百年,正巧睡过了封霄阳风声最盛的那段日子,醒来时封霄阳早已坐稳了魔尊的位子,他对这位魔尊几乎全部的认知,都来源于那百年间如知音如密友般的相处。   乃至于后来战火烧到了修真界,他自以为的密友御驾亲征,将夜虹横在了上三门的脖子上,程渺才终于意识到,那个潇洒温和、如谦谦君子一般的魔尊,才是封霄阳伪装出的假象。   他想去探寻封霄阳如此伪装的缘由,可惜却是有心无力,被四起的战事逼的分身乏术,入魔宫后又被仇恨蒙蔽了眼,竟是到了此刻,才醍醐灌顶般的明白了。   封霄阳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委曲求全、所有在他面前的欲言又止,都是因为对他起了意,图的是他这个人,而并不是什么他总挂在嘴边的“踩修真界脸面”。   程渺七情六欲去的早,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封霄阳比他更快的反应过来,眼瞳顿时红了个彻底,单手钳住程渺的脖颈,半拖半拽的强行将他从榻上提了起来。   封霄阳钳住他的手在抖,力度却是一点都不轻,程渺下意识的挣扎起来,心底却是骤然一松。   若是真就这样死了,也还不错。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封霄阳骤然松开了手。   程渺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有些狼狈的咳喘,模糊听见魔人似乎是咬着牙说了什么话,却辨不清字句,只听得出那语声中浓重的恨意与不甘。   身形骤然一轻,模糊的视线中景物不断远离,像是被谁强拽着在地上一路拖行,最终归于沉寂。   被黑暗完全吞噬之前,程渺鬼差神使般的抬了眼,却正巧看见,那暴虐乖僻的魔人眼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泪痕。   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程渺脑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想起那百年间二人高山流水般的相处,想起那日自己特意记了许久、一步一步谨慎下出的和棋与攥紧手中的汗水,想起那些被自己深藏在所谓立场与身份之下的纵容与暧昧。   若真是无情,又怎么会有那无数次的默许、无数次的宽容,怎么会有后山那条特意留出的、不设任何阵法的小路。   可这一切的一切,都终止在了战火烧起的那日。   从此他二人之间,再没有任何私情,只余下各自心中记下的、还不请的无数条人命债,在等待着清算。   作者有话说:   考研,迫害咕咕精的一款超能用具(落泪)   每天抽空写一点,更新的真的好慢orz,咕咕精努力在月内完结吧(爆哭)   (番外预计还有十二章,咕咕精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第一百八十七章 忆旧游(六)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十年于修真者而言,说快也快,是一闭关一清修便能恍然而过的岁月,说慢却也慢,虽不够仙魔两界早已停战的消息传入程渺耳中,却足以让程渺试图逃出个十几次、再被封霄阳猫抓耗子般的一路戏弄着捉回来十几次。   也足够一个少年得了仙师青眼、向着三界第一宗进发,足够全魔宫的护卫侍女被杀的换了整一轮、修真界送来的修士里终于有几个得了信赖进了魔宫,足够魔界那些心有反意的人将自己筹划的事做的更加周全紧密。   三界之中渐渐起了些细碎风声,魔界局势也渐渐变得动荡起来,而这一切的一切,与如今魔宫中依旧纠缠不清的二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封霄阳结束了手上的动作,慢慢撑起身来,朝着面无表情的程渺露出个不谙世事般的笑:“仙尊舒服么?”   魔人行动之间,不免触及到那无数道锁在他身上的锁链。程渺听着耳旁的叮当响声,微敛了眸子,并不作答。   他早已学会装聋作哑,许久都没有对着封霄阳吐出哪怕一个字来了。   更何况他也说不出话来——封霄阳割了他的舌头。   封霄阳的眼瞳早已成了鲜血般的红色,眼白几乎要被浓重的魔息尽数染黑,眉目之间也再瞧不见虚怀峰上那个倜傥魔尊的潇洒气,转而被深深的几道刻骨般的痕迹占据,周身更是瘦成了皮包骨,竟有些撑不起他那身魔尊礼服一般,虚浮的不成样子。   短短十年,原先那个俊美潇洒的魔尊便成了如今这副恶鬼般的模样。   封霄阳不懂人心,却偏偏是误打误撞,将程渺当年最喜欢、最会因此纵容他的那些东西,一样一样的全消磨尽了。   程渺每每模糊的瞧见封霄阳那张瘦的不似人形般的脸,都会不由得想,在他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才能将这个曾经纵横天下的魔尊逼成这个样子。   封霄阳却是对自己的模样毫不在意,无骨般攀上程渺的肩膀,手指摩挲着程渺那空荡荡的左眼,低笑:“我给你安个眼睛好不好?前些日子我挑了妖界的几族,寻了不少好看的眼珠回来,你挑个喜欢的,正巧与你头上那对狐耳配上。”   程渺甚至连个多余的动作都懒得做——他逃一次,封霄阳便要剥除他身上的某一部分作为惩罚。   如今他哪怕是想要挣扎、想要抗争,也再做不出来了。   他剜了他的眼、割了他的舌,将他的手筋脚筋尽数挑断,卸了他的膝盖骨,将那曾经风华绝世的仙尊程渺做成了可供他揉来搓去的布娃娃,却偏偏为程渺套上了他过去最常穿的白衣、带上了他最常用的霜落剑。   剑随主人形,日日在鞘中怒鸣,从不止息,它那曾光风霁月般的主人却真似神智全失一般,再不对封霄阳的任何行为作出反应。   封霄阳便将他折腾的越发狠。   他将自己从程渺身上割下的那些部分化入血肉之中,肠胃满的几乎要吐,心却是永不能饱足、永远缺着一块的。   分明已然得到了这个人、分明是自己期待许久的结局,却为何还是不能满足呢?   如今的封霄阳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行事全是随心,真成了如那些传言所说一般的疯子。   他拥抱着怀中那具仿佛已然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慢慢悠悠将自己的身子放倒在软榻上,仰头望着魔宫穹顶上如星空般散落的无数莹明石,忽的低低笑起来。   “还真不像个人样子了。”封霄阳伸出一只枯瘦如鹰爪般的手,翻来覆去的查看着,不知是自嘲还是单纯觉得快意,疯疯癫癫的嘻嘻笑,“仙尊见过魔界最低贱的僵鬼么?那僵鬼的身形,就是我如今的样子。”   他是仰着头的,脖颈间拉出道极为凌厉的线条,瘦的连颈骨都能瞧见隐约的形状,程渺看在眼里,一时间心中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封霄阳这人心黑手狠,对他人狠,对自己却是更狠。   几乎不需要多加探测,程渺便能看出,封霄阳周身的魔息已然衰败的不成样子,若论实力,只怕是连那魔界中最弱的妖鬼也不如。   程渺并不清楚他在这短短十年中都经历了些什么,却也能隐约瞧出些不祥的征兆——只怕这位曾经纵横天下、睥睨三界的魔尊,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若是放在十年前,他或许还会在心中煎熬几日,再旁敲侧击的提醒魔人几句,可放到现在,望着封霄阳那副生气全无的模样,他却只觉得快意。   十年,早足够程渺将曾经那只浅浅冒出些苗头的暧昧情意掐死在心底,也足够他在无数次痛彻心扉的摸爬滚打里,真正明白什么叫做深仇大恨。   封霄阳径自笑了会,慢慢停了下来,睁眼听着自己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待到那孤寂至极的笑声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他便忽的抬起了两只手,向着穹顶一根一根的收着手指,痴傻般倒数起来。   “……三、二、一。”   冗长而令人烦躁的倒数后,魔人终于收了声,慢慢坐起身来,俯到程渺耳旁,低笑道:“仙尊猜猜,我方才倒数的是什么?”   总不能是自己的死期——程渺冷着一张脸,如是想。   “不愿猜也没关系。”封霄阳轻笑一声,将自己身上那本就穿的不太规整的红衫抖落下去,贴紧了程渺的身躯,手指按上丹田曾经存在的位置,引动染在程渺周身的魔息。   这样的举动,在这十年中,封霄阳早已做过无数次。如今做来更是熟门熟路,几乎不需要如何动作,他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程渺虽早已习惯了他的放肆,却仍免不得有些恼羞成怒。   封霄阳今日却明显不同往常,俨然是个打定主意要把这十年未跨过去的雷池也往过跨跨的情态,打定了注意要把程渺往更像个玩物的方向做做。   “仙尊一会便明白了。”他低低吐着气,带着些喘不过气的哑,笑音里多了些颤,魔息慢慢刺入程渺的丹田之中,带来阵阵剧痛,“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吗?”   封霄阳断断续续的笑起来,回荡在魔宫之中,显得苍凉又孤寂。   程渺几乎是立刻便明白了他想要做的事,难以抑制的起了怒意,霜落剑与他同心共感,铮然出鞘三寸,又被魔息生生压回。   封霄阳脸上始终是带着几分笑的,眼角却不受控制的泛了红,拿锁链扣死了程渺的挣扎,让出些距离来,让他看清自己瘦的出奇、皮包骨般的躯体,催动丹田,声音里少有的多了几丝颤:“那就自己来看看,看看我……”   他未尽的话语被吞没在一声撼天震地般的巨响中,满殿的厚重锁链被震的簌簌作响,乱成一片令人焦躁的杂音,隐约能听见凄厉的喊叫,似乎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变化,已然发生了。   封霄阳却是岿然不动,好似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一般,脸上仍是那有些病态的红晕,额前甚至还沁出了几点细汗,慢慢放松了躯体,低低笑起来。   他身上的细微颤动,以一个程渺极不情愿的方式,被分毫不漏的传导过来。程渺微微皱着眉,神思有一瞬的飘远,是隐约又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才猛然意识到,半趴在他身上的封霄阳周身烫的惊人,像是一块烧熟的火炭般,连带着他也有些口干舌燥。   可这不对——程渺自诩是七情斩断、六根清净,任这些年魔人无数次折磨,也未曾软弱过分毫,又怎么会突然起了那千百年前便已根除的欲念?   封霄阳如今的身体并不多好,一手撑在榻上,止不住的咳,血色长发自肩上如水般流淌下来,带出一片猩红的暗影。   他那双赤瞳红的想是要滴血,苍白的唇被强行燃烧而起的魔息添了些风中残烛般的血色,断断续续的吐字:“如何,程渺?得到你想知道的东西了么?”   魔人烫的像一团火炭。程渺微微眯着眼,试图通过眼前模糊成一片的视野望见那人如今的模样,却只看得到模糊的色块,与那人脸上耀眼至极的魔纹。   魔纹会随着魔人的情绪变化而变色,而若是如现在一般,发出仿佛要燃烧殆尽的光芒,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这个魔人,正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燃烧自己的修为,为什么东西做引。   他定定望着那火一般燃烧的魔纹,对于封霄阳突然失去修为的缘由猜出了多半,却是骤然失语,脑中乱糟糟的理不出个规整的念头来。   “我的丹田碎了。”封霄阳牵起程渺的手,慢慢按上自己丹田曾经存在的位置,眼角虽仍留着几缕水意,眸光却是已然清明起来,“十年前为拦下你的自爆,我燃了魂。”   魔人低低的笑起来:“我在黄泉中瞧不见自己魂魄的形状,也不知道自己的魂魄竟是这样不经烧,只那一下,便再聚不起来了。”   “魔人成魔,凭的是一股执念、一腔妄念,我连魂都碎了,还怎么撑的住这属于化神期大能的遍身魔息呢。”   地动不止,愈演愈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出世一般的震颤,魔宫的防御法阵被激发,在半空中幻化出无数道晦涩难懂的咒文。   封霄阳低“啊”了声,软了腰,半俯在程渺身上,望着那张自己喜欢极了的脸,先是痴、再是痛、最后归于一片疲惫与无望。   “程渺。”他轻声唤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外界慢慢起了些人声,似在吵闹厮杀,封霄阳却是毫不在意,只贪恋般的紧盯着程渺十年来毫无变化、依旧清俊冷漠的脸,话音中不由得带了些哭腔,竟有了些孩童般的天真:“我只是想要你倾心一次,为何就这么难呢。”   他哽咽着,吻上了程渺的唇,强行撬开了程渺的牙关,在缠绵间送了样东西进去。   热流顺着食管向下蔓延,很快蔓延到程渺的四肢百骸,眼前原本模糊的场景也开始逐渐清晰起来,连被生生敲断的腿也慢慢有了知觉,甚至于能够隐约感受到灵气的凝聚。   生死人活白骨,连化神期大能自行损毁的经脉也能修复的天材地宝,三界中屈指可数,即便是魔尊,也不能轻轻松松的拿到其中的任何一个。   结合封霄阳从前疯癫般的絮叨,程渺几乎是瞬间便锁定了一样物事。   传说中在妖界层层守护之下的、只存在于典籍记述中的天材地宝,玉生胎。   殿外的杂声越来越大,殿门处甚至传来些沉闷的哐当声,似乎是有人打算破门而入,一声更比一声来的急、来的响。   殿内的防御被触动,无数流光冲向殿外,一时间金铁交击之声不绝,封霄阳就在这样的动静中慢慢挺直了腰,赤眸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执念,低声问:“程渺,你对我可曾有过任何……除去仇恨以外的念想?”   防御阵法层层碎裂,化作无数细碎光点纷纷而落,封霄阳便在这无数的光点中沉默着等待。   程渺的语言能力已在一瞬之内恢复,却始终只是冷着一双墨眸,定定与封霄阳对望,不发一语。   直到最后一层法阵也被破解,大殿中轰然而动,上古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开始运转,门外的喊杀声也越来越近,混乱魔息将空中的细碎光点荡出真真涟漪,他才终于慢慢的出了声,却是极凄惨极嘲讽的一声笑。   “好……”封霄阳慢慢阖上眼,“我明白了。”   “我辱你十年,仙魔大战逼你失了全身修为,如今尽数奉还。”   “这玉生胎,应当能将你的经脉修复九分。至于修为……”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有些自嘲,“我借绝代炉鼎之身,燃半身之魂,送你一个成神的机缘,也算是还了五成。”   他本就体虚,又主动自发的折腾了这么一遭,早就有了些想要中止的意思,是始终强压着魔息才没有彻底让术法溃散。如今话已说尽、时机恰好,便也撤了那阻塞的术法,在一声低喘中结束了这漫长而磨人的过程。   “我们扯平了,程渺。”封霄阳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极轻微的笑了下,“你若觉得还不算够,修为恢复后再来找我复仇也好。”   “只是可能要来的早些,不然我多半就只剩些骨肉残渣了。”   封霄阳慢慢撑起身子,手脚仍有些抖,眸子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抬手一招,漫天锁链骤然收紧,包围在程渺身边,化作一枚厚重至极的茧,慢慢融入地面之中。   魔宫大殿本身便是一件精巧无比的机关,每一片砖每一片瓦都能为他所用,如今却被全然用来保护那个如今深藏地下的人、掩藏他的气息。   周围景物变幻、天旋地转,封霄阳却是岿然不动,微垂了眸,慢条斯理的将身上的红衫理整齐,拎出夜虹横放在膝上,少见的正襟危坐起来,脸上仍带着些情热的潮红,有些失焦的眸子却定在了那不断颤抖的大门上,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殿门轰然洞开,一道被斗篷掩盖了大半的身影瞬息而至,停在封霄阳面前三丈处,无数道流光自他身后发出,直奔封霄阳而来,又被大殿中的阵法尽数拦下。   “魔尊就在殿中,诸位小……这是什么味道?!”   无数魔人涌入,在闻到殿内那股浓郁至极的气味时纷纷大骇:“这里怎么会有信香?!”   分明只有炉鼎陷入情期时,才会散发出信香,这殿中只有魔尊一人,信香却如此浓郁……   莫非?!   “莫非魔尊竟是那传说中的绝代炉鼎?!”有人失声喊叫,顿时魔人们望向封霄阳的眼神中,都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大部分虽仍是满眼忌惮,却都多了一丝蠢蠢欲动与垂涎。   那可是传说中得可成神、对修炼有着无数裨益的绝代炉鼎之体!   况且封霄阳再怎么能耐,毕竟处于情期之中,修为被压制的仅有万分之一,或许有成功击败的可能,甚至还可以将这炉鼎之体收入囊中!   一瞬之间,许多魔人心中便有了许多旁的盘算,目光也更加肆意起来。   封霄阳自然注意到了那些不善的目光,却是连一丝注意都懒得给,赤眸定在眼前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斗篷人身上,微勾了唇:“果然是你。我原以为煽动二十一军便算结束,怎么连极渊都动了?你倒是当真心狠。”   斗篷人小幅度的动了动,像是点了点头:“不劳魔尊费心,我是来赴约的。”   他慢慢抬手,无数道无形的利刃便逼上了封霄阳的脖颈:“你该还债了。”   封霄阳能察觉到脖颈上那气刃的锋锐,却是毫无惧意,甚至主动站起身来,斜提了夜虹,一阶一阶缓步走下高台,停在斗篷人面前,轻声道:“我反悔了。”   话音未落,夜虹便骤然出鞘、直奔斗篷人而去!   与此同时,封霄阳脚下猛地一蹬,借着斗篷人下意识躲避的机会,直直冲入人群之中,顿时便是一阵慌乱喊叫与厮杀之声。   程渺并不知道外间究竟是怎样的惨烈场景,也不知那个魔息全失的魔人究竟有没有逃出这险象丛生的层层重围,只在周身经脉恢复的剧痛中听见外间杂声逐渐远去,以及封霄阳与那斗篷人双双压低了声音的一句对话。   “值得么?”斗篷人的声音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无奈,“连信香都放出来当筹码,你真是……”   封霄阳则是低笑一声,反问道:“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斗篷人便不再说话。   程渺并不懂他们在说的究竟是什么,却也能从这短短的几句话中听出一股惊涛骇浪的味道来,像是有什么对他而言会翻天覆地的大事,就隐藏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   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去想、去考虑了。   周身的剧痛彻底将他吞没,沉入虚无之中。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一款日常把自己折腾的半死不活的强制爱魔尊(摇头)(叹息)(背手离去) 第一百八十八章 忆旧游(七)   “谢谢你,程渺。”   程渺再遇见封霄阳的时候,是自那魔宫中逃脱而出的第三月。   那在魔人控制下成了茧的锁链变成了他的最后一层防护,居然是在乱飞的术法和战场之中将他全须全尾的保了下来,甚至还送到了魔界边界去。   程渺醒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望着自己手上那如灰土般消散而去的锁链时,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是个怎样的心情。   封霄阳到底是救了他一命。   不,甚至还不止这些——无论是玉生胎,还是炉鼎之体,都是于他人而言珍稀至极的东西。   那个魔人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人好,索性将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一股脑都给了出去。   他伤他辱他,偏偏又在最后流露出了几分真情,确实如他所言一般,将那些东西尽数奉还了。   可他到底还是魔人,还是那个手下有着万千杀孽的魔尊,还是那个挑起仙魔大战的罪人。   他程渺再昏头,也不会昏到怜惜这样一个孽障。   程渺如是想着,极力忽略心底那挥之不去的一丝犹豫。   他运气不错,在被送到边界的第七日等到了一个背着重剑的少年,身旁跟着一位穿着异族衣装的少女,肩头还趴着一条白色的小蛇。   少年只远远扫了他一眼便要走,少女却是在望见他的面容后眼前一亮,在一番死缠烂打之后,少女终于眉开眼笑、一蹦一跳的到了他的面前,不顾身后少年的黑脸,一把拉起他的手:“小哥自己一个人走?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呀?”   程渺被她的自来熟弄得有些茫然,下意识不留痕迹的避开少女的手,犹豫半晌,还是点了头。   他如今修为尚未修复,只身一人行走在魔界边缘,还不知会出上什么岔子。   这二人他看着脸生,那少女肩上的小蛇他倒还是认识的,是某个隐世宗门中历代相传的灵兽。想来有如此灵兽相伴,若是碰上了危险,安全度也能提高不少。   “诶?”少女眨着眼睛,像是有些意外的样子,“小哥不会说话吗?”   程渺点了点头,算作默认。   他虽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可毕竟许久未曾练习,说出一句连贯的话都艰难,装作哑巴,正好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少女面上露出一丝可惜之色,旋即又很快消失,相当自来熟的引着他跟上了少年,一路上叽叽喳喳的像只小百灵鸟,不过半个时辰,就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与少年的境况说了个干净。   少年名叫李致典,凡间出身,是遇上了道大机缘才侥幸来到魔界,而少女则是蛊宗出身,名为云雾遥,此番前来,是要寻她那几年前进入魔界后便杳无音讯的胞兄。两人已在魔界边界呆了数月,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又见魔界有了些内乱的苗头,遂打算调转方向,回到修真界去接收少年那一道机缘。   程渺听到此处,不由得皱了眉,在少女为他准备的字板上写下疑问:两界不是正处于战火之中么?怎会容许你二人出来历练?   云雾遥噗嗤一笑:“小哥你这是哪个年代的消息?大战早在十年前就停啦,魔尊把那个冷冰冰的仙尊关进了魔宫,就再也没有出来挑起什么事过,据说两界连停战协议都签了呢。小哥你看起来呆呆的,怎么消息也这么不及时?”   大战停了?   封霄阳对程渺用过术法,将他那张脸掩饰了七分,霜落也掩了灵光,虽瞧起来仍是个俊朗剑修,却没了曾经的绝色。   他听的怔住,心中猛地一空,只觉得自己过往那许多的怨恨都没了源头,在胸腔中突突乱窜,涨的生疼。   那魔人为何从未对他说过这些?   程渺心中一时百味杂□□寻了个借口将云雾遥打发了,却没漏看李致典在听到少女话音时脸上一瞬掠过的思索之色,微微皱了眉。   这少年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等到了修真界,一定要寻个机会避开他。   可到了修真界后,又该到何方去呢?   两界早已停战,他这个虚怀剑尊也就剩了当吉祥物的价值。况且又是经脉碎裂、修为全无,偏偏占着个魔尊道侣的名头,在三生石上刻过名号。虚怀剑尊的名声早已坏透了,只怕他那虚怀宗,也不一定会再要他。   程渺从来不曾忘记,八年前结契大典时,他师父闻鹤才那张凉薄至极的脸,以及那句“从此你与虚怀宗再无瓜葛”的话。   天下之大,竟是没有一个他能去的地方。   他分明是从镣铐中挣脱出来,却好像是只被剪断了绳的风筝,飘飘荡荡的不知该去向何处。   程渺决定暂时不去想。   云雾遥是个自来熟且心软的,一路边走边逛,半捡半救的帮了不少小精怪,也让程渺第一次见识到了蛊宗那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精妙医术。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好,便也没有像李致典一样出言劝阻,直到某一天,云雾遥在赶路途中途经的一片辽阔草原边上,捡到了一个遍体鳞伤、血迹斑斑的人。   那人伤的很重,两条腿自膝盖以下都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去,左手碎的只剩了几根白骨,用辨不出颜色的布条绑上了块断的看不出模样的金属,身躯上满是凶险至极的伤口,唯有右手还算完好,紧紧攥着按在胸前,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蜷缩的姿态,似乎在护着什么宝贵的东西。   即便伤成了这个样子,他还是在云雾遥走近的瞬间,下意识的举起了左臂,勉力发出一道已经微不足道的刀芒,而后被云雾遥毫不留情的敲晕过去。   程渺本是想要过去帮忙的,却在看见那道熟悉无比的微弱刀芒后僵在了原地。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封霄阳。   凶险至极、望而生畏的伤痕几乎遍布了封霄阳周身,云雾遥一边医一边抽气,待到将封霄阳收拾出个大概的模样,整个人都显得憔悴了不少,有些无奈的碎碎念:“怎么能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呢?明明是绝代……”   最后两个字被她自动消了音,却没有逃过程渺与李致典的耳朵,程渺在眨眼的间隙中瞥了一眼李致典的面色,正巧捕捉到那一瞬的兴味与深深的忌惮,顿时心中一个咯噔。   封霄阳终于是被从一团血污布条中收拾出了些人样,却显得更不像个活物了。   他瞎了一双眼,断了两条腿,已然看不出任何与曾经那个狂妄魔尊的相似点,仅剩的右手里在昏迷中死死攥着,云雾遥使了全身力气,也没能掏出他那手里的东西,索性不再去管。   云雾遥虽喜欢捡人喜欢医人,却不是个喜欢照顾人的,确认了封霄阳的状况已然稳定后便将他推给了李致典照料,李致典与程渺对视一眼,相当干脆的将这份责任再次拱手让了人。   程渺站在门前犹豫了半晌,而后果断坚决的走了人,三天后云雾遥路过小院,发觉自己好不容易救好的人被饿的气息奄奄、有了出气没进气,勃然大怒,强压着程渺进了门,义正言辞的告诉他,若是再这样蛇蝎心肠,便不再与他一起同行。   此处距离修真界尚有一段路程,程渺的丹田还在重新构建当中,如今是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只得遂了云雾遥的意,不大情愿的照料起封霄阳来,勉强维持在个让他不至于饿死的地步。   他照顾的相当敷衍,封霄阳却像是石缝中的一丝青草,只要有一滴露水便能扎根抽芽,竟是在程渺这种缩衣减食、恨不得他马上断气的“照料”中相当顽强的一日日好了起来。   程渺有些后悔自己的多此一举——魔人的生命力坚韧的像是打不死的小强,只要少自己作死都能活过来,何必需要他的照顾。   李致典与云雾遥在边界的一座小城落了脚,说是要收拾一些情报再做打算,程渺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有些莫名的烦躁挥之不去。   第七日的时候,封霄阳便有了些动静;第二十一日的时候,封霄阳躺在床上,感受着程渺不甚温柔的照料,忽的出了声:“你是谁?”   声音沙的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遍,哑的像是鸭子叫。   程渺的手顿了下,伸出手来在他仍然握紧的右手背上写:路人。   “好一个路人。”封霄阳似乎是想笑的,却被抑制不住的咳嗽打断,再接上自己的话时,本就毫无生气的声音里更是没了多少活人气,“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程渺皱着眉写:不是我救的,有人看你可怜把你就回来了,我代为照料。   魔人低低嗯了声,听起来像是笑,却又疲惫苍凉的厉害。   他的眼睛已然全瞎了,躺在榻上下意识寻找着阳光的方向,最终找到了床边的火盆,下意识抬手挡了下自以为的阳光,低声问:“几时了?”   子时。   封霄阳便不再说话。   程渺望着他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苦涩的新奇。   这个魔人在他面前永远是活蹦乱跳、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作妖的,他还真从来没见过封霄阳如此狼狈、奄奄一息的模样。   却也并没有料想中的那么快意。   李致典与云雾遥出了门,却是许久未归,程渺在院落中等了三日,终是忍不住出门询问,便得知了一个二人一同被卷入秘境、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消息,与云雾遥提前留下的、装满了灵石银钱的乾坤袋。   程渺带着乾坤袋回到院中,望着已经能慢慢坐起身来的封霄阳,迟疑半晌,决定再等待一段时间。   又过了半月,二人依旧音信全无,封霄阳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多半,甚至会在不经意间不受控制的散发出信香来。程渺终于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被推到了他逃避了半月、必须要做出的那个选择面前来。   他做出决定的那天,是一个相当明媚的春日,桃花长得满山遍野,一片耀眼的水红。   程渺把封霄阳背在背上,有些艰难的向着山林进发。   如今的封霄阳并不重,程渺的身体却也不比从前,走几步便要喘,封霄阳便在他停下的间隙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程渺把额前的汗擦了,在他绕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上写:他们说要去前面会合。   封霄阳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低低笑了下:“好,哑巴公子。”   两人在山林中艰难前行,封霄阳似是觉得有些太过冷清,忽的又出了声:“你想听我讲个故事么?”   程渺忙着清除前路上的障碍,又要装出一副哑巴样,自然没法答他,便留着封霄阳一个人自娱自乐。   “从前有个傻子,喜欢上了一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人,用了百般心思终于是求了来,傻子满心欢喜,决定一定要好好待他。”   封霄阳咳嗽几声,低笑道:“然后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待’,却是知道怕,就更不愿意放那个人走,怕的疯癫了。”   “后来这个傻子有一天要死了,终于脑子清醒了些,决定放走那个可怜的人。”他有些自嘲的轻哼了声,“那个人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不喜欢他罢了。”   程渺用沉默作答。   封霄阳却好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的继续了下去:“这个故事不太好对吧?没关系,我再给你讲一个。”   “从前有个疯子,他一直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就一直为了想起那件东西努力活着,不停的去他以为的、可能有自己忘记的东西的地方寻找。”   “他不记得自己忘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那东西于他而言非常重要,却怎么找也找不见,还落了一身的伤疤。”   “他最后决定忘记。可忘川水效力太差,孟婆汤分量太轻,他怎么都忘不掉,最后索性选择了化骨池。化骨池销魂化骨,这个疯子在里面待了九九八十一日,周身的骨肉伤痕全部化了个干净,只留下眼下一道伤痕,怎么也消不掉。”   “疯子抓了个仙人来,得知自己斩过情丝,却从来不记得自己哪里有过这样一段情,便索性化了魔纹,将那整道伤痕遮了。”   “魔纹浮现的瞬间,疯子觉得心头一重又一轻,明明没有什么变化,他却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东西,终于失望、终于无望,终于离开了自己。”   “他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魔人的笑声很哑,“原来他自以为丢掉的东西,从来就等在他的身边。”   “疯子去找了,又像从前一样拼了一身的伤、滚了满身的泥,却只找到了零星几点那东西存在的痕迹,与几片留存的遗物。”   “他却看不见那东西的样子,只能靠摸索确认它的模样。”   程渺微微垂了眸,看见封霄阳那只始终紧攥着的手缓缓松开了些,露出一枚满是裂痕、已经不会发出响声的铃铛。   似乎是铜的。   封霄阳慢慢悠悠晃着手,似乎想听听那铜铃的响声,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颇觉无趣,便又在山林虫鸣中开了口:“这个故事听来也很不好对不对?我再给你讲最后一个。”   “这最后一个故事啊,是一个瞎子的。”   “瞎子从前有一个喜欢的人,后来那个人死了,但是瞎子一直不知道,一直在世界上找那个自己喜欢的人。”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修士,瞎子偷偷摸过,那个修士和自己喜欢的人,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   “‘可那怎么可能呢?’这个瞎子想,‘世界上怎么会存在有这么像的两个人?’”   “瞎子喜欢的人是个凡人,修士却是个修士,他们哪怕是长得一模一样,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关系。”   “可是瞎子不信邪,瞎子决定跟在修士身边,搞清楚他为什么长了这样的一张脸。”   “瞎子花了几十年,终于确认了——修士不是凡人的转世,更不可能与凡人有任何的交集。”   “瞎子的几十年白花了,所以他开始没有原因的痛恨那个修士,恨他为什么和自己的爱人长得那么像,恨他为什么就可以好好的活在世上,恨自己为什么找不到自己的爱人。”   “他把那个修士囚禁起来,打断腿、割下舌、剜去眼,连魂魄都想拉出来折磨一遭,后来玩够了,便把那个可怜的修士放走了。”   “后来这个瞎子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能看清楚自己的爱人和那个修士。他终于清楚了,也终于疯魔了。”   “原来他的爱人,是修士沉睡中离体而出、浑浑噩噩,不知为何去了凡间投胎的魂魄。”   “原来他一直以来痛恨的、折磨的,乃至于憎恶的,居然是自己的爱人。”   “他也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始终不觉得那个修士便是自己的爱人。”   “因为他的爱人,是这个瞎子自己杀死的。”   封霄阳慢慢笑起来:“哑巴公子,听了这三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呢?你觉得这三个人,都是什么样的呢?”   程渺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一点也不能显露出来,装作是个看客般,强压住指尖的颤抖,在封霄阳手背上写下两个字:是人。   封霄阳微微一愣,旋即大笑出声:“是人……是人……!哈哈哈,我活了这么些年,这样的回答,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他笑的极为肆意,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痛苦尽数宣泄一般,程渺则在这样的笑声中,慢慢停下了脚步。   程渺并不是临时起意。他始终觉得,哪怕是那个传言中无恶不作的魔尊,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罢了。   会有喜怒、会有恩怨,有怨憎会,有别离苦,只是个普通的人,并不是什么万劫不复的妖鬼。   他心底有无数混乱的念头,隐约猜出了这疯子傻子瞎子究竟都指的是谁,也隐约猜出了那个“爱人”的身份,却是神思恍惚、难以置信。   世人皆知,程渺程仙尊,在成功晋级化神期后,沉睡了足足几百年。   而正是在这几百年间,封霄阳坐稳了他那魔尊之位。   难不成当年的自己,真是离了魂、去那凡间走了一遭?   程渺心中惊疑不定,封霄阳笑的累了,慢慢将头枕在程渺肩上,手无意识的松开,正好让程渺看清上面的一个“嶂”字,与隐约浮现而出的、极为熟悉的术法。   他们脚下,是一座高耸入云、望不见下方的悬崖。   这是修真界边缘一处著名的地方,其下河流一路流入三千凡间,而入了凡间,封霄阳身上那抑制不住的信香,便也能掩盖几分。   程渺慢慢将封霄阳从背上放下来,魔人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紧张的带笑问他:“哑巴公子,我们到地方了?”   程渺不答。   他微垂了眸,不让封霄阳看见他面上的挣扎。   “可我听着怎么有水声呢?你莫不是要淹死我?”   李致典心术不正,我怕你遭了毒手。   “哑巴小哥,你怎么也不说句话呀。”   你下去了,便不要再回来了。   程渺如是想着,却始终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默不作声的将封霄阳半抱到悬崖边上。   “算啦。这些日子我过的很开心,谢谢你……”   封霄阳话语未尽,程渺便松了手,自然也没有听见那被风声搅散、极轻极小的两个字。   他站在悬崖边,怔怔望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眼时,眼中的迷茫已被坚定所取代。   那铜铃上的,是虚怀宗的术法,而封霄阳已经成了那副模样,没有说谎的必要。   一瞬间无数过去被程渺极力忽略的疑点纷至沓来——他为何会沉睡几百年,又为何会在醒来后失去了渡劫之前几乎全部的记忆,为何会总觉得虚怀宗上应当还有个人伴着他一路成长,那梦中持着长刀的黑色身影,又为何会成为萦绕在他身边、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要上虚怀宗,为自己、也为封霄阳,讨一个说法。   作者有话说:   真不容易啊仙尊(抹眼泪)   解锁解了一整天的咕咕精也很不容易呜呜呜呜   —— 第一百八十九章 忆旧游(八)   他要站在闻鹤才面前,把这些年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问个明白。   李致典自秘境中出来的时候,程渺全身上下的经脉已然全数贯通,丹田也在慢慢的修复,甚至有了些凝聚灵力的势头,却在他的刻意控制下并未真正凝聚出哪怕一丝的灵力,一般的修士看来,只会以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告知李致典,封霄阳已被自己师门的人接走,不用劳烦他们再费心,可以继续前行。   云雾遥深信不疑,甚至还有些淡淡的惋惜,李致典却是但笑不语,即便是程渺,也摸不清他究竟是信了没信。   总之人他是送到凡间去了,这小子心中就是有再多的疑虑,也不能去把那个魔人再自凡间中挖出来吧?   李致典从未将自己要寻的机缘究竟是什么告知二人,只模模糊糊的说自己要去那修真界中的第一宗门虚怀宗一趟,程渺自然随行。   说来奇怪,他在旁人看来分明是一副灵力稀薄、毫无修为的样子,李致典与云雾遥面对他时,却总有一种下意识的防备与忌惮,甚至于从未询问过,他这样一个凡人去虚怀宗,是为了什么。   虚怀宗离草原足有千里,李致典得了那秘境中的传承,已然晋级到了分神期后半,决定加快脚程,三人纷纷乘上法器,向着虚怀宗而去。   云雾遥的灵兽对程渺颇为嫌恶,程渺又要装出一副修为全无的惨淡样,索性与李致典同乘一剑,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互不干扰。   路途行进到一半,李致典面上仍是一副专心操控飞剑的模样,暗地里却传了音过来:“你为何要去虚怀宗?”   程渺心中一紧,正要和从前一样在板子上写字,却被李致典轻飘飘的制止了:“程仙尊,你我同为剑修,便不要再耍什么心眼了。”   程渺闻声一叹,传音过去:“我出身虚怀宗,如今脱难,自然想要回去看看。不知小友你又是为何要与我同路?”   李致典倒也不避讳,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掌门与我曾有一面之缘,说座下空虚,愿许我一个成为他弟子的机会。”   他没有说这“一面之缘”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程渺却也猜的出来,一时心中苦涩不已,沉默不言。   他师父向来便是个心冷面冷的人,那日说出要将他逐出师门的话怕是也真情实感,是他还心存侥幸,觉得二人若是能当面谈上一谈,如今这样的场面或许能有所改观。   修真界师徒千千万,冷如闻鹤才这样的师父却是万中无一,有时程渺也在想,他师父收下他、将他一路养育到现在,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有所算计。   他心中乱作一团,一会在想那魔人手中的、刻着虚怀宗术法的铜铃,一会又在想他孤身一人在冷冰冰的虚怀宗上修习练剑、孤寂无比的千年。   程渺总觉得,那时的虚怀宗上该是还有个什么人,日日陪着他练剑、陪着他读书的,后山也不该是如今的一片冰雪,而应当有满山漫山遍野的桃花。   那层层叠叠的桃花林中,也该有些鸟兽虫鸣,该有灵兽嬉戏,该有……如李致典肩上那只一般无二的,青鸾飞舞。   可那些终究只是梦中的幻想,午夜梦回,伴着他的永远只有虚怀宗上无尽的冰雪,与怀中比雪更冷的霜落剑。   他的日子,从来都是枯燥无味、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   直到封霄阳出现。   封霄阳……程渺如今想起这三个字就觉得头痛心痛的很,决定暂时不去想,却仍是不受控制的揪心,想那个魔人到了凡间后会怎样。   又想那日魔人与他讲的三个故事,想那故事里的“爱人”,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什么个头绪,茫茫然收场,却再落得满心的苦涩与矛盾收场。   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想封霄阳,心却全然不听指挥,翻来覆去的想他的泪、他的伤,以及他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讲出的故事。   到底只是人罢了。   程渺慢慢叹出一口气,微垂了眸子,目光闪烁间隐约瞥见李致典腰间有道流光闪过,似乎是一对铜铃的样子。   他从前腰间挂的,是两个铜铃么?   程渺心有疑虑,自己却也拿不准,只得将方才那一眼归于是自己看错了。   如此一路无话,待到第二日晨间,三人便已到达了虚怀宗下、小城之外。   云雾遥刚一落地,便被早在城门前等着、咬牙切齿的一位老者揪着耳朵提走,甚至来不及与他们告别,就欲哭无泪的被带进了城,看她那副臊眉耷眼的模样,应当是族中有人来寻、要将云雾遥这个偷偷逃出来的弟子带回族中了。   李致典丝毫不觉奇怪,与程渺一同走到城门处,接受护卫的查验。   谁知护卫在查验完二人的身份后,骤然换了张脸,对着李致典点头哈腰:“道友可算是来了。无需再多查验,道友现在便可进城了,会有专人将道友带到大人面前的。”   李致典有些意外,却很快冷静下来,伸手指向身后的程渺:“我与他是一同来的,可否一起入城?”   护卫看了程渺一眼,眼中有着些许不屑:“这待遇只给道友一人,不是什么闲杂人士都能享受的。”   “可他是……”李致典看了程渺一眼,望见他极轻微的摇头后便改了口,“好,我同你一同进去。”   那护卫欢天喜地的带着李致典入了城,换了个满脸麻子的护卫顶上,在彻底查验过程渺随身之物、确认眼前人就是个穷的叮当响的剑修后,面上顿时带了些鄙夷之色,颇为不耐烦的挥了手,将程渺放入了城。   程渺与他擦肩而过时,还能听见那护卫郁闷的嘟囔:“……妈的,又是个穷光蛋,连点油水也捞不到。”   程渺闻言,微微挑了眉,颇觉新奇——十年不见,守城门的小护卫也敢找他要油水了。   可转念一想,他的心情又不由得沉重起来。   过去这些闲事都是闻鹤才管的,如今这副场面,只能证明自己那位师父已经无暇顾及这些细处了。   进入城中,布局与十年前并无什么大的变化,路上的行人却都是行色匆匆,曾经布满街道的小摊小贩也都不知去了何处,不时还有穿着虚怀宗道袍的弟子自半空中飞过。   程渺心中起疑,叫住经过的一位长衫道修:“道友,这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两旁的商家皆是大门紧闭?”   那道修怀里抱了柄有些掉毛的拂尘,见是个清贫剑修叫住他,也就停了脚步,叹道:“道友是才入这城中来的吧?”   见程渺点头,他才接上自己的话:“道友有所不知,这城中现在,并不平安呐。”   “前月虚怀宗上,忽然浮现出一朵好大的黑云,而后便是电闪雷鸣、天昏地暗,还有许多混乱气息自其中透出,据知情人所说,是有一位不知从何处来的大能,撕裂虚空到了虚怀宗上。”   程渺听的心头一跳,忙问道:“虚怀宗上的阵法没拦住那东西么?乘风道人与青莲仙尊呢?”   道修拨了拨怀中的拂尘,摇头叹息:“那种动静,哪里是咱们这种散修敢上前去查看的?我也不知道究竟如何,只知道虚怀宗上天地变色了七日,满城的虚怀宗弟子都被紧急召了回去,且自那日后,乘风道人与青莲仙尊便再也没有在人前露过面,只是靠着传书往来。”   “你也看见那城门护卫的嘴脸了吧?都是近些日子调来的。原先守城的那些啊……”一队剑修自半空中飞过,道修下意识缩了缩头,压低了声音,“早被调到虚怀宗下了,现在那虚怀宗啊,守得像个铁桶似的,是一点风声也不往出漏,严实的狠呐。”   “你看城门那排了长队的修士,都是想进城、都觉得外头不太平,躲到第一宗的庇佑之下起码能多一重保证,可谁又知道,这城中如今也并不安全啊。”   “外头怎么不太平了?”程渺下意识出声询问,见道修满脸奇怪之色,赶忙找补,“我才从闭关中出来,又是孤身一人,还望道友答疑解惑。”   道修许是许久没有同人这样说过话了,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道友闭关多年,不知世事倒也正常。”   “魔尊封霄阳,十年前曾与修真界签下协约,百年之间两界不兴战事,这个道友知道吧?”   获得了肯定的答复,他便继续了下去:“那封霄阳也是一介化神期大能,可谁能料到,竟也有被人篡位、狼狈出逃的一日呢?”   “道友知道那已平静了几百年的极渊吧?前几个月忽的突破封印、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将魔尊的亲兵吃了大半,剩下的魔人早有反心,便在夜里突袭了魔宫,将那个暴虐无道的魔尊从位子上掀了下来。”   “他……魔尊封霄阳毕竟是化神期修为,为何会像道友所说的如此狼狈?”   程渺问的极为艰难。   封霄阳为什么会如此狼狈,为什么会被篡位成功,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唉……据说是有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魔人,实力超群,早在暗里把控了魔界大权,借着极渊封印被冲开的机会冲入魔宫,夺了那位置来。有传言说,那魔人的实力,比起魔尊来只强不弱,还有小道消息……”道修向着程渺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近些,“那实力超群的魔人,与当日撕裂虚空驾临虚怀宗的大能,是同一个人。”   程渺心中顿时冒出无数猜测,却都被一一推翻,惊疑不定,面上却仍是配合的露出满面愁容:“一个封霄阳便能搅的三界满城风雨,如今又多了个魔人,真是……”   道修叹了口气,远远瞧见巡视的剑修拐进了一处小巷去,赶忙打住话头,向着程渺微微拱手:“这城中不安定,我今日便要出城,还望道友珍重。”   程渺与他拱手道别,望着虚怀宗上似乎与从前别无二致的灵光,念及方才道修的那一番话,眉头不由得皱紧。   这虚怀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与闻鹤才之间虽不像普通师徒般和睦,却也是对彼此都有着了解的。他那个冷极了也狠极了的师父,是万万不会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时候放松对虚怀宗的管制的。   除非是……   程渺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闻鹤才的修为已在化神期停滞许久,对道之一字参悟极深,连自己对上他也不敢说有十成的信心获胜,究竟会是谁伤了他?   封霄阳那刻着虚怀宗铃铛的术法,又是从何处而来的?   若是按照时间来推算,虚怀宗上出现异相的日子,与封霄阳被他们捡到的日子,竟是极为相近。   以那日魔宫中封霄阳与另一人的对话来看,他二人分明是认识的,甚至称得上是熟识。   程渺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那能掀了封霄阳位子的魔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心底倒是起了另一个对他而言更加残酷的猜测。   或许又是封霄阳那些无聊的游戏——假装自己修为全失,借着被“篡位”的机会,隐瞒形迹,到虚怀宗上偷袭如今修真界中最强大的战力闻鹤才。   魔界如今有了他和那强盛魔人,只要将闻鹤才重伤,魔界的进攻将无人可挡。   这样也能解释,为何他们捡到封霄阳时,他会伤成那副模样,还拿了刻有虚怀宗术法的铃铛。   ——因为一切都是他的自导自演,只不过在最后一步出了差错,险些命丧黄泉。   可又该如何解释那日封霄阳喂他玉生胎、将炉鼎之体拱手相送,甚至要鱼死网破般拼命的疯狂?   程渺对封霄阳说的话,从前是信七分,现在顶多只信个半分,对于闻鹤才的话,也并没有全然相信过。又是刚得知这一连串的噩耗,十年以来坚守的信念在短短两月间几次倾覆,心绪不由得乱了起来,脸上也多了几分罕有的烦躁。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他究竟该相信谁?   程渺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他如今经脉刚刚修复,丹田还在恢复中,实力堪堪回到金丹期,是连那些化神大能之间的事问上一嘴的权利都没有的。   可他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需要一个能够解决他身上所有谜团的理由,需要一个机会亲眼站到闻鹤才面前,亲耳听听当日的场面。   他在城中思索许久,终是下定决心,按着一条许久不用的暗道到了虚怀宗下一处隐蔽的山洞处,以灵力催动其中的符咒。   不过短短半刻,半空中便有一道青色流光划过,那人远远望见他时面色极冷,直到落下地面、近距离看见程渺的面容时,脸上才慢慢浮现出了几分迟疑:“这位道友,你是……”   程渺望着那人熟悉的脸庞与眼下隐隐的青色,不易察觉的笑了下,抬手解除了掩饰的术法,温声道:“师叔认不出我了么?”   青莲仙尊虞清道、他的师叔,是程渺这孤寂冰冷的千年仙生里,唯一的些许温暖。   “师叔八年前说你那青莲峰为我一直留着门,如今我回来了。”   虞清道面上先是惊后是喜,最后竟是掉下泪来,向前几步将已经比他高出半头的程渺抱入怀中,哽咽道:“好……好……逸轩,你究竟是如何回来的啊?你怎么会只有这些灵力,丹田还是碎的?是受了多少……”   他哭的连话都说不全,程渺听着也有些难过,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背,算作安抚:“师叔,旁的话先不要说了。我要上虚怀宗、找师……找乘风道人问一件事。”   虞清道勉强止住泪意,哑声问:“你要做什么?宗中的情况,你应当也知道了。”   “无可奉告。”程渺摇了摇头,“我只能告诉师叔,我要去求一个答案。”   “若是告知我,师叔还能多少帮上些忙……”虞清道看着程渺淡淡的脸色,有些烦躁的打住了话头,怅然道,“是了。你这孩子从来都是个不听劝的,罢了罢了,师叔也不再多说。”   他将眼角的泪水抹去,正色道:“不可。”   程渺微微皱眉:“为何?”   “宗中的情形远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简单,师兄重伤的那日我并不在宗中,是回来才知道师兄伤重昏迷的消息。”虞清道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师兄前几日便醒了,说不许任何人入内,连对我都是传音往来,今日却放了一个毛头小子进去,两人密谈至今还未出来,我觉得不对。”   那个毛头小子,想来就是李致典了。   “总之你先别回宗中来,先在城中观察几日,等我的消……”他话未说尽,便有一只纸鹤自洞外飞来,虞清道抓过纸鹤、展开一看,顿时勃然大怒:“反了天了!你这个徒弟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他闻鹤才就又要收徒?虚怀宗掌门历来只收两个弟子,生不断缘、死不除籍,他八年前把你逐出宗门,今日又要收徒,是要把祖宗的脸打烂不是?!”   虞清道气的七窍生烟,说话也没了顾忌,正好让程渺抓住了关键。   只收两个弟子,再收一个便是要反了天?   可虚怀宗上,不是从来只有他一人么?   程渺心中疑虑越来越重,虞清道却没了那个耐心跟他解释,飞快的吩咐了他几句,便着急忙慌的上了法器,咬牙切齿的化作一道流光,直冲虚怀峰而去。   程渺望着那道青色流光,掌心一转,一块雕有云纹的玉佩赫然出现在手中。   他在心中对自己的小师叔说了声抱歉,拿术法重新化出一张脸来,走上了入宗的路。   是非如何,还是要亲眼看见,才能评判。   正如虞清道所说,程渺从来都是个不听劝的,也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早已决定好的事。   他要站在闻鹤才面前,把这些年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问个明白。   作者有话说:   程仙尊终于强硬了一次(然后就被坑成了地主家的傻儿子,让我们为他点根蜡) 第一百九十章 忆旧游(九)   修炼到化神期,然后去要了封霄阳的命。   上山的路并不难——确切一点来讲,远没有程渺所以为的那样艰难。   山下围成了铁桶般的模样,宗中几道盘查却是形同虚设、纸老虎般的模样,程渺顺顺利利的靠着一张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脸上了虚怀峰,直到远远望见那灵气缭绕的大殿时,心中依旧是有些忌惮与怀疑的。   这上山的路,未免也太简单了些,就好像是有人故意要将他放入山中、引他一路抵达闻鹤才面前一般。   他在殿外等了些时候,感受着殿中那属于虞清道的灵光离去,这才抹去脸上的术法,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殿门。   殿中陈设与从前一般无二,正中的冰玉椅上却少了那个比冰雪更冷上三分的人。李致典垂手立在一旁,脸上是老大一个巴掌印,看见他倒也不怎么意外,只淡淡拱了手:“师父他早知道仙尊要来此地。仙尊有什么来意,当面说出即可。”   “当面?”程渺看着那屏风后模糊的影子,只觉得这十年间无数的委屈疑虑烦忧都冲上了心头,舌根苦涩难言,胸腔堵得厉害。   他的好师父,竟是连他的面也不愿见上一眼!   程渺勉力压下满腔怨愤,尽量稳定自己的声音:“师父……”   “不要唤我师父。”他才将将吐了两个字,便被屏风后一道冷漠至极的声音打断。   “好。”程渺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色,“我近来听说了不少小道消息,心有惴惴,敢问乘风道人,如今情况如何?可有受伤?”   屏风后沉默了会,许久才出了声:“虚怀剑尊此问,凭的是什么身份?”   “有甚区别?”   “你若用的是过去那个虚怀剑尊的名号,我自当敬你三分;若用的是魔尊道侣的名号,我也当对你好言相待,但若是用虚怀宗弟子的身份……呵。”他微微顿了顿,语中嘲讽之意几要满溢而出,明摆着是连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的模样,“虚怀剑尊,你选哪个?”   程渺微怔,半晌,终是沉声答了他:“我选程渺——只是程渺、只有程渺。”   他如今修为全失,又如丧家之犬一般的被逐出了宗门,是靠着旁门左道上了虚怀宗、站在了闻鹤才的面前,又怎么敢去要那些虚名呢。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许久,才又响起闻鹤才喜怒难辨、平淡至极的声音:“不错。”   “徒儿,把屏风撤了吧。”   程渺下意识便想出手,余光瞥见李致典极为乖觉的走上前去,才终于意识到,如今他师父口中所唤的“徒儿”二字,已然指的不是自己了。   屏风撤下,闻鹤才的身形在阴影中慢慢显现,程渺终于看清了自己这位师尊如今的模样,不由得愕然:“你……”   “不大好看吧?”闻鹤才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的身子,声音变得愈发冷,“自左肩到右胯齐根斩断,下半个身子只捡回了半块脚掌,伤口还留了魔火灼烧、秽怨入血,阻住我灵力的运转……”   “程逸轩,你那小姘头做事,属实是准备完全、不给旁人留一条活路。”   程渺瞳孔骤然收紧:“他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闻鹤才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已经魔息衰败、看上去没几日可活了?”   “我教你谨慎小心、遇事多疑,你是都忘到了九重天去。”   可那人的魔息、那人的丹田,他是亲身见过、亲手碰过,怎么会有差错?   他强压下满心骤然而起的慌张与愤怒,沉声道:“我要怎么信你。”   那日的眼泪、那重逢的满身伤痕与仿佛已然了无生气一般的模样,难道都是伪装么?   “剑尊想要我如何证明?”   程渺上前一步,对上闻鹤才那双淡漠疏离的眼眸,沉声道:“搜魂。”   未待闻鹤才出声,一旁的李致典便急急斥他:“不可!师父如今状况还不太稳定……”   “好。”闻鹤才抬手制止李致典,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屑,“我就呆在这里,你来搜。”   程渺心中如今已是乱作一团,咬牙应了声好,几步走到闻鹤才身前,抬手点上他的眉心,微微闭眼。   搜魂术法分为两种,一种是直接将魂魄扯出探查,一种则是以自己的神识探入搜索,若是被搜魂之人有抵抗之心,便会伤及神魂。程渺如今与闻鹤才的境界差距实在太大,便不得已选了后者。   闻鹤才自然是不会抵抗的。程渺的神识长驱直入,很快便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他却不知,当自己的神识完全进入闻鹤才体内的那一刻,整座大殿之中骤然亮起了道道玄妙晦涩的灵光,犹如无数道锁链一般,横亘在大殿之中。   那如蛛网一般密集杂乱的灵光,却最终全部汇聚到了程渺身上,自脖颈到腰间,一根根锁入脊骨之中,将他永折不断的那根傲骨,层层绷紧、撕扯,而后弯折。   自始至终,李致典都是无声无息的立在一旁,只在那些灵光将程渺完全包裹后,微微动了下手指,极快的弹了点什么出去。   外界的一切,程渺自然一无所知。他如今正以一个玄妙的视角漂浮在半空中,沉默无声的看着闻鹤才脑中关于那日的记忆。   黑云铺天、虚空撕裂,红发赤瞳的魔人自其中走出,三刀一刀斩大阵、一刀碎剑波,最后一刀,便径直劈在了闻鹤才身上。   那魔人确然燃了魂,却不是为了他的。   只三刀,那魔人的长发便已尽数枯黄。   三刀之后,魔人再不恋战,化作一道弧光径直而下,直奔弟子堂中,抓住一枚看起来灰扑扑的铜铃。   他扑的太飞蛾扑火、太奋不顾身,以至于连那最平常的震天雷都没躲过,被炸的血肉模糊,飞上半空的身形也有些狼狈,看起来却比闻鹤才好上不知多少。   魔人浮在半空,枯草般的长发随风飘荡,垂眸望着底下乱作一团的虚怀宗弟子与勉力支撑起身子的闻鹤才,唇角忽的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那停战协议,今日便算是废纸一张了。”   话音落地,魔火便骤然腾起、秽怨自半空降下,如无数污泥一般,砰然砸落。   他似乎并不愿在此处过多停留,转身便要走,空间裂缝都已撕开,却被一道剑芒正正打到背上,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与那道冰雪般的剑芒一同被空间裂缝吞噬。   画面至此结束,程渺立在无尽的虚空中,许久无言。   “如何,看到自己想看的了么?”闻鹤才的声音似近似远,少见的有了些疲惫。   “他是怎么进到宗上的。”程渺的声音里带着些颤。   虚怀宗上的阵法有多严密,不会有人比他更加了解了。   闻鹤才低笑一声:“道侣契约。你该不会真的以为,那个魔人找上你,是为了他那随口胡诌出的‘真心’吧?”   是啊,论对这阵法的了解程度,天下谁能比的上在虚怀宗坐镇了千年、几乎足不出户的他呢?   “传言中的强横魔人是谁。”   闻鹤才冷声道:“封霄阳的身外化身。也正是因此,他才舍得拼出命去与我一斗。不过是一具壳子罢了,若是死了,那便再换一具。”   “那铜铃,究竟是什么东西。”   “外门弟子的小玩意罢了。”闻鹤才淡淡道,“门中弟子皆有一对,不是什么出奇的东西。”   “出奇的是那铜铃的原主。我醒来后翻了弟子籍,这铃铛的原主竟与你生的有几分相像,名字中也都同样带了个轩字。”   原来他不过是个替身。   也难怪——若他真是那魔人的爱人,又怎会被如此折磨。   他心中仍有着无数疑虑,却好似被一块巨石尽数压迫,魔人那字字泣血般的三个故事犹在耳边,心中却再也多不出一丝不该有的感情。   七情断却、六根清净,本该这样。   心底那些曾惹的他烦躁忧虑、担心怔忡的无数念头,忽的被一扫而空,余下的只有孤零零一句。   原来真是骗他,真是伪装。   “青莲仙尊言,虚怀宗掌门一世只纳二弟子,李致典入门,是为破戒。”程渺的声音已经逐渐冷了下来,“敢问道人,那于我之前纳入门中的弟子,姓甚名谁。”   “予圭。他并无姓,只唤作予圭,收你入门时,已仙去多年,你若想查,便去弟子居看。”   仙去多年……原来这虚怀峰上,自始至终,当真只有他一个。   程渺微微闭眼,胸中瞬间便腾起了几缕不知为何而来的火,冲的他几乎是不加思考的张了嘴:“师父,这千年来,你可曾真正拿我当做你的弟子过?”   “我何曾没有过?”闻鹤才的声音振聋发聩,如大钟敲响一般,几乎只是一瞬,程渺的口鼻之中便已冒出了血,分明是伤及到了神魂。   “我若没有当你是我的弟子,为何会许你再上虚怀宗?为何会许你站到我面前?”   “又是为何会将一切尽数告知、为何要费尽心思说这些话?”   “十年前你于前线自爆、险些神魂俱灭,我不该怒?”   “你与那魔人签下道侣契约,将宗中秘事透露,惹来大祸,我不该怒?”   “你数典忘祖,愿信那魔人的一派胡言,却不愿信我,我不该怒?!”   一声更比一声强、一声更比一声怒,程渺几乎是下意识抽出了神魂,倒退几步,头晕目眩。   确实该怒。他在眩晕中有些模糊的想,如今的一切,不过都是他咎由自取、自作主张,却是殃及池鱼,连自己的师父都被搞成了这种模样。   也确实该怨。他心肠太软,听信了那魔人的谗言,又为这天下人惹来了数不尽的灾祸。   都是他,全是他,尽是他。   却也错不在他——   若是那祸源消失便好了。   程渺空洞的目光慢慢落到了实处,失神般喃喃道:“封霄阳。”   闻鹤才望着他恍惚茫然的脸,不易察觉的勾起一丝笑,声音却仍是冷的:“你总算是明白了?”   “该杀。”   “杀什么杀?你如今修为尚未恢复,遇上他了,也只是死路一条。”   程渺慢慢的点头:“好。”   旋即转身便往殿外走。   李致典想拦他,他只淡淡的扫过一眼,冷声道:“我去修炼。”   修炼到化神期,然后去要了封霄阳的命。   好像是真又成了过往那个睥睨天下的虚怀剑尊,眼神却是散的,深潭一般,望不见任何灵光。   活像个还留存着几分神智的傀儡。   李致典目送着他远去,将目光转回闻鹤才身上,面上仍是一片温良,说出的话却是令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师父,您下手也太狠了。”   “他本就神魂有缺,您这样对他,不怕他彻底失了神智、变成一具不知冷热的傀儡么。”   闻鹤才轻咳一声,抹去唇角渗出的血液,冷笑道:“你太小看他了。若真能变成一具傀儡,于你我而言,反倒是好事。”   “师父拿拘灵锁扣了魂、封了他七情六欲,又借着方才他心神摇晃的机会碎了他部分神魂,难不成还是封不住他?”   “这样的事,我千年便做过一次。可那又如何呢?他如今只差一步,便能恢复从前的所有记忆了。”闻鹤才的声音再不复冷漠端庄,反倒是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他与那小畜生一样,都是连天机也算不透的怪胎!我本想借机除了他这个祸害,没想到那小畜生居然连绝代炉鼎之体都给了他采补,如今即便是我,也再斩不断程渺那道机缘,只能听之任之!”   “现在居然还落到必须仰仗他的能力来苟且偷生的地步……我就该千年之前便杀了他!”   “我自己养出来的绝代炉鼎,居然是便宜了他人……”   闻鹤才的声音越来越厉,状似疯癫,李致典的脸色却是毫无变化,始终是垂着头乖顺的立在一旁,似乎这一日来的诸多变数,于他而言都不过尔尔。   会有一个化神期的大能对着自己才刚收入门来的徒弟坦诚一切么?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李致典听着闻鹤才疯癫语声中夹杂的几声咳嗽,拇指微动,蹭了蹭自己虎口间一片细小的鳞片,眸光闪动,瞥向殿中空置的冰椅,面露轻蔑之色。   看来那桩交易,做的还算值得。   李致典想要的,从来都不止是一具炉鼎之体、与这修真界中至高的位子。   他要亲身登上那成神的天阶,成为这世间唯一的神明。   至于闻鹤才?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作者有话说:   程仙尊的心理状态将在这几章内经历无数的大起大落,并往彻底崩溃的路上大步前进   所以宝儿们觉得他不对劲是正常的(),他自己现在都说服不了自己,完全是一个呆愣茫然的呆头鹅状态,他师父说让往东就不想往西的那种(继续点蜡) 第一百九十一章 忆旧游(十)   “我不是你,我却不希望你忘了他。”   毕竟是曾为化神期的大能,程渺重新修回渡劫期的修为,借着虚怀宗的至宝符离阵,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那魔人仿佛是彻底从这世间销声匿迹了一般,只留下隐约的几丝线索,说是出现在了何处何时,可若是追溯而去,却又都只是些毫无根据的臆断。   闻鹤才的身体却是一日日的差了下去。程渺恢复渡劫期、终于出关之时,看见座上那瘦骨嶙峋的半个身子,还以为自己是看见了什么骷髅。   他淡淡瞥了一眼,旋即低下头去,沉声请了安:“乘风道人。”   闻鹤才有些吃力的撑起身子,看向阶下那个面庞冷淡、不辨喜怒的人,眸中晦暗不明,许久,才沙哑着嗓子出声:“如何了。”   “渡劫期。可有前魔尊的消息?”   闻鹤才微微皱了皱眉,似是不太满意,沉吟了些许时候,才道:“还是不够。我已吩咐人去查了,想来很快便有消息传来。”   程渺心中微微一动,一句“那人如今在凡间”在舌尖徘徊许久,最后仍是咽了下去。   闻鹤才锁了他七情六欲,程渺对封霄阳的所有记忆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纱,连带着那些曾经的怨怼与悲哀都如云雾般消散了去,只留下些来源不明、强烈至极的恨意盈满心头,烧的挠心。   他本该是要深深恨着那魔人的,却下意识的将所有有关封霄阳的事缄之于口,只淡淡的点了头,示意明白。   闻鹤才审视了半晌,似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冷声道:“我予你两样东西。那魔人实力超群,你若只有如今的实力,怕是难以战胜。”   他伸手一招,一道流光划过,停在了程渺面前:“你用了这两样物事,实力应当能恢复上九成,即便是对上全盛时期的封霄阳,也还有着自保之力。”   程渺仍是淡漠至极的一点头,面上无喜无怒,看不出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伸手接过那道流光便退了出去。   闻鹤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面沉似水。   “还不够……”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几个字,“要让程渺心甘情愿的去杀了那贱人,这样的程度还不够。”   附在那生骨花与凤凰血上的灵识骤然中断,闻鹤才猛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明白定然是程渺已经服下了那两样物事,面上一瞬掠过几丝喜色,旋即又转为愤怒。   “为何即便如此,天下大势仍是多半归于他?!”他形似疯狂的抬头看向空中,“天道!我等了你万年!你却是哪怕去垂怜一个杀孽满身的贱人,也不愿将这份成神的缘法赐给我!”   李致典刚走到殿前,便听见其中传出的疯言疯语,乖觉的停了脚步。   闻鹤才自顾自的谩骂了一会天道不公,终是骂的累了,半扇胸腔不断起伏,眼睛瞪的如铜铃般大,忽的邪邪笑起来:“你既不给,我便只能抢过来了。”   “待到天下人皆敬我、怕我、奉我为这三界间唯一的神明,哪怕是天道之子,也挡不住我成神的路!”   李致典听闻此言,眉间微微一动,眼中先是喜后是思虑,最后归于更深一层的狠辣。   原来如此……   ——   生骨花、凤凰血、玉生胎。   三界之中最富盛名、能生死人活白骨的三样至宝,如今全进了程渺的肚子里。   磅礴的灵力在他体内左冲右突,撕裂经脉、冲撞丹田,引来阵阵疼痛,程渺却好像是全然未曾感受到一般,有条不紊的梳理着周身的灵力与经脉。   他几乎是有些漠然的注视着体内经脉毁灭又重建,闻鹤才那封魂锁魄的术法太狠,程渺虽能感受到疼,却并不知道“疼”究竟该是个如何的感受,只觉得有些许异样,好在仍在身体的承受范围内,便也懒得去管。   不知花了多久,体内的混乱态势终是逐渐清明起来,周身的气息也在一步步攀升,慢慢够到了化神期的边缘,随即突破。   他千年前便已渡过劫了,此次突破并未引来天雷劫火。境界突破的那一瞬,程渺耳旁忽的响起一声极细微的响声,像是小鸟破壳一般,轻的几不可闻。   按理来讲,每次突破瓶颈,都会引来心魔,可程渺在阵中枯坐半晌,内视一周,连功法都转了一个小周天,也没等来那本该如期而至的心魔,便自入定状态中缓缓退了出来。   程渺以为心魔一过,没料到眼一睁开,便看见了身前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   竟是心魔具象。   心魔若能具象,必然是已然在主人的识海里蕴养了许久,或是已经成为了终身脱不开的梦魇,一旦缠身,不闹出个好歹来肯定是不会收手的。   程渺这心魔却奇怪,只飘在他一丈外,飘飘渺渺的立着,也没有什么旁的动作。   程渺并不认为自己的心境能蕴养出这样一只具了象的心魔,可既然是看见了,便也提了心,伸手掐诀,提防起那虚无缥缈的影子来。   他掐起决的那一瞬,影子微微一颤,像是极低的叹了口气,随即慢慢消散在半空中。   程渺有些莫名——这心魔闹出这样大的阵仗,难不成就是为了叹口气?   他却不知,自己的七情六欲全被闻鹤才斩断,连带着身上那千年执念蕴养出的心魔也没了大半威能,能勉强凝出这具象来,已是费尽了所有力气。   可这最后的一腔血泪,也被闻鹤才在程渺身上的后手打散了,只留下几缕挥之不去的执念,在即将消散的前一刻钻入程渺体中。   程渺只觉得脑中骤然一痛,随即便有无数碎片场景浮现在眼前,像是一片渺无人烟的荒原,天上无日无月,只有许多血红的气息如匹练般在空中横展开来,像是无数条不知尽头的红绸。   程渺是认得这地方的——毕竟他在这无日无月的地方被关了整整十年,连那些魔气匹练的痕迹都勾画过无数遍。   他是漂浮在半空中的,视野之中旁的物事全是一片模糊,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可辨,可等他想要描摹、想要确认的时候,却怎么也认不出来这身影究竟属于谁,只隐约记得,这是个对自己而言重要无比、连命都能为他交出去的人。   所有的碎片记忆,都是有关于那道身影的。   他无法言语、无法让那道身影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能无声无息的跟随在他身后,看着那人在一次次的战斗中侥幸存活,看着那人控制不住的疯狂与暴虐,看着那人慢慢失却了所有神智,原本整齐的衣装慢慢变得凌乱破碎,变得越来越接近一个魔,而不是一个人。   说来奇怪,程渺虽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并不清楚那人究竟是谁,却不知为何每每望见那人失控后的绝望与痛苦,心头都会有些莫名的感受。   他不懂那样的感受究竟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连气也喘的艰难,肠胃翻江倒海的难受,甚至还有些反胃的感觉。   这或许是一种不该被忘记的情感,只是如今的程渺不懂。   那人失控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程渺心中那莫名的感受也越来越深重,只让他觉得头晕目眩、心脏像是被紧紧攥住一般,疼的像是要裂开。   面上有些湿润,程渺下意识伸手一抹,竟是沾了满手的泪。   他为何会哭泣,又是因何而哭泣?   程渺想不明白。   无数散碎的场景仍在继续,那人在又一次发疯失控后,终于像是被抽干了周身的所有气力,裹着满身的血污,倒在了漫天风雪之中。   而后天地颤动,自无数冰雪之中慢慢现出一个硕大无比的龙头,白色的双瞳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将周围的冰雪染成血色的身影。   他有些紧张,努力挡在那人身前,白龙却好像是完全看不见他,化作一个通身洁白的人形,直直穿过了程渺。   被径直穿过的时候,程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旋即意识到,自己如今应当是一个鬼魂一般的形态,那白龙看不见自己也是应当的。   眼前场景微微一晃,待到程渺再回过神来时,那条他以为看不见自己的白龙已然站在了自己的身前,向着他伸出手,直直对上他惊恐又疑惑的目光:“你要不要也与我做个交易?”   程渺下意识想要拒绝,意志却不受自己控制,听着自己的声音缓缓道:“我要陪在他身边。”   “这桩生意需要的本金可不少。”   “我所有的一切都能给你。”   白龙低低笑起来:“都给我?你是真忘了自己的身份……罢了,我不占你这个便宜,待你完全恢复,我再向你讨回这代价。”   他伸出手,在程渺小臂上虚虚一拍,满脸兴味的又瞥了他身后那人一眼,在看见程渺满脸的戒备后轻笑一声,身形一晃,便又化作了那只硕大无朋的白龙,消失于冰雪之中。   “契约既已达成,我便继续睡去了,你做什么都好,莫要把我再吵醒一次。”   程渺仍是满脸的戒备,转回头去,看向那个即便在昏迷中也痛的蜷起身子的人,与他在昏迷前反复写下的、歪歪扭扭的文字。   是拿血画在冰雪上的,像是道源自上古的咒文,将他困在中间。   是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相同字符,鬼画符一般,偶尔还会出上些错,纵然是程渺,也只看得懂几个字。   一个予,一个圭,再一个歪歪扭扭、接近写成了日字的目,旁的都是些形态诡异的线条。   他想将那些线条记下,眼前的场景却好似有一只大手拂过,来不及再看一眼,便已归于虚无。   那人醒来后再没有发疯失控过,程渺那莫名的感受却是越来越烈。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挣扎些什么,却总觉得,那人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他陪着那人一路拼杀,自生死之间搏出了一条命来,终于不必再担心自己下一刻就要死掉。   也陪着那人满三界的寻找那人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物事,陪着那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是两处茫茫皆不见。   程渺感觉不到痛,只觉得疲惫,无尽的疲惫。   那人跳了化骨池,再出来时,已将身上最后一丝让他觉得熟悉的东西,都洗去了。   程渺静静看着,满心挫败,终是长长叹了口气,几百年来第一次的,走出了那人身旁十米。   他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出魔界、走上虚怀山,熟门熟路的进入自己的洞府,静静地审视着玉榻上那个与自己一般无二、却紧紧闭着眼,气息微弱的人。   “我不是你。”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说,“我却不希望你忘了他。”   他叹了口气,俯下身子,靠近榻上那个程渺,一旁的灵镜中映出两张一般无二的面容。   “你失去了与他有关的记忆。”程渺在被生生从那些场景中扯出之前,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是带了些卑微与乞求、不甘与沉痛的:“他是……”   天劫过。磅礴无比的灵光自虚怀宗顶喷薄而出,虚怀剑尊程渺渡劫成功,修真界中终于拥有了第二位化神期大能。   作者有话说:   封霄阳名字的来源——予圭俩字写太丑,看反了变成“封”,萧字写的太丑,和嶂竖着叠在一起变成“霄”,“阳”字则是连笔的一半“渺”~   本文写到这里,终于可以把这个名字的来龙去脉写出来了,真不容易啊(抹眼泪)   考研人磨磨蹭蹭写了好久才写了一章出来,以后再也不立flag了orz,咕咕精尽量抠时间吧…… 第一百九十二章 忆旧游(十一)   他寻不到任何一丝封霄阳的魂魄曾存在的气息,正如他再无法在这具逐渐冰冷的躯体上感受到任何一丝生机一般。   符离阵中,程渺缓缓滑坐,有些茫然的看着满手的泪。   隐约的记忆碎片如过眼云烟,越是想要抓住越是散的快,不过片刻,便只余了隐约光影。   几百年前他渡劫成功的那日,似乎也是这样的状况。   虽自一片清明中醒来,七情六欲皆断,却余了满面满襟的泪,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因何而生。   如今却是能明了几分。   封霄阳口中那三个泣血的故事、染血的铜铃、自己脑中残存的记忆,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树木延伸而出的根系,仿佛只要沿着这些脉络继续追寻下去,便能发现一枚不得了的果实、能推翻他这些年来所有已然固定的观念与看法,能让他真正明白孰真孰假、孰对孰错。   程渺垂眸思索片刻,极少见的微微勾起了一抹笑。   可那又如何呢?他慢慢地想,真相如何,又一定重要么?   杀人如麻的是封霄阳,挑起两界争端的也是封霄阳,哪怕封霄阳口中那个爱人真是他、他程渺记忆中那道模糊的影子真是封霄阳,那又如何呢。   风花雪月再动人,终究抵不过累累血债。   但两界之间千年争端,真是一人身死便能解决的事么?   程渺有些惶然,索性强行命令自己不去想不去念,只暗暗给封霄阳扣了个不负责任的大帽子,将所有的错事都推到了他一人身上去。   若是魔尊身死,想来那些魔族便也没了作乱的依仗。   日后再有强横魔人……杀了便是。   可他要如何杀了封霄阳?   程渺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个对于封霄阳而言合适的死法。   他是永不会承认,自己潜意识里,还是觉得那人若是继续活蹦乱跳下去,才是对他、对三界都好的选择。   ——   封霄阳出现在魔界某处的消息,是又过了一年零三个月,才到了程渺耳中的。   程渺的心先是猛地一跳,而后慢慢沉了下去。   他怎么会出现在魔界?   心底有再多的怀疑、再多的想法都不再重要了。封霄阳显露行踪,对于程渺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他那久未出鞘的霜落剑,要见血了。   他与封霄阳之间,是注定只能活下他程渺一个的,他明白这无可违逆的命令,却并不知道该如何杀了封霄阳。   拔剑、出剑、碎魂,简单至极的过程,对象换成封霄阳,却难的像是要让他去窥探繁复的天机。   程渺在屋中枯坐半日,终是下了决心。   他提着霜落剑上了山,袍子一撩跪在了乘风殿前,磕了三个响头,望着半闭的殿门沉声道:“罪人程渺,今有一请。”   理所应当的没有任何回应。程渺等了一刻,再次磕了三个响头,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有了些回应——木门吱呀一响,走出了个一袭素袍的李致典,立在阶上向着跪伏的程渺摆了摆手,轻声道:“师父睡了,仙尊若是有什么事,还请来日再来。”   程渺微抬了头,与仍挂着些浅淡笑容的李致典对视,淡淡道:“不了。我便在此处等他。”   随即又低下了头,仍是三个响头,仍是那句“今有一请”,仍是一副芝兰玉树般的模样。   李致典面上仍带着笑,眼底却不由得划过一丝阴郁之色——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人为何经过那样的折磨、遭遇如此的待遇,尚且能守住一颗刚正不阿的本心。   他在心中冷哼一声,转回了殿中。   想跪便跪着吧。   ——   程渺这一跪,便是三日有余。   虚怀峰上落了雪,将他一头乌发从发梢冻到发根,整个人像是裹了一层冰壳子,眸光却仍是定死在殿门上的,仍是每隔一刻便三叩三请,时间捏的极好,从未晚过半分。   第三日傍晚,殿中终是响起了一道虚弱至极的人声,却是带了怒意的:“魔尊已然现身,你为何还不去杀他?在此处浪费时间是作甚?”   “我有一请。”程渺顶着满身的冰雪,慢慢站起身来,眸中是化不开的坚定。   “你要什么?”闻鹤才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你已然有了化神期的修为——”   “我要封霄阳的魂魄。”程渺冷声打断他的话,“他虽有罪,却不该连入轮回的机会都没有。若你答应,我便在这虚怀宗中为奴百年,凡有吩咐、绝不违抗。若你不应,我今日便走,日后是死是活,都不劳乘风道人费心。”   闻鹤才静默片刻,冷笑出声:“你原是在这里等着我呢。”   “彼此彼此。”程渺掸了掸身上的雪花,“你不是也在我身上下了禁制么。”   “你就不怕我要了你的命?”   “你如今做不到。如今修真界化神期修士仅我一人,你想杀我,也需多考虑考虑这三界平民。”   “应,还是不应?”   殿中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许久,才有一道仿佛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声音传出:“我应。你现今可以走了。”   程渺略一点头,旋身便走。   闻鹤才靠在榻上,望着水镜中御剑离去的程渺,胸中气血翻涌,终是“哇”的吐出一口乌血来。   他已没了抹去唇角血迹的力气,只微微抬了头,由着李致典给他擦去唇角的血迹,眼中有一瞬的迷茫。   经营半生、算无遗策,连自己都算了进去,却偏偏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程渺的韧性,竟是在这里被将了一军。   他望着水镜中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竟是想起了千年前,那个接了他传音后,头也不回下了山、毫不犹豫去赴一场早已注定的死亡的,他闻鹤才此生所创造出的,最完美的一个生灵。   那个人满身的反骨,从不肯退缩分毫,像是一支蕴满了墨汁的笔,一定要在世间留下些属于自己的印迹,才算得上来过活过。   可全都是做了无用功——闻鹤才余光瞥见李致典肩头那只目光呆滞、仿佛失去了所有灵气的青鸾,又望见大殿角落趴着的那只小黑猫,极低的、阴恻恻的笑起来。   萧予圭即便是再聪明过人、再不甘于命,还不是注定要死在他的手中,连自己养出来的幕僚,也要为自己所用。   他闻鹤才是应了程渺要留下那人一条魂魄,可倘若……那人本就没有魂魄呢?   封霄阳,或者说萧予圭,本就是他所制出的一具偶人,三魂七魄皆是由生灵散魂拼凑而来,依附于躯壳之上,若如他所料,那么封霄阳的魂魄,早在千年前失去所有记忆时,便已散的不成形状了。   至于他坐上魔尊之位后,那日渐疯癫的几百年,不过也是魂魄逐渐碎裂、连着神智一同带走的过程而已。   封霄阳命绝之时,便是散魂之日。   闻鹤才犹自笑的得意,半边脸干枯的皮肤被扯动,越发显得可怖,却全然未曾注意到,他身旁那自以为乖顺温和的徒儿,放下的手中藏了个极小的瓷瓶。   当真是个不识货的东西,李致典垂眸望着形容可怖的闻鹤才,脸上原本温和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轻蔑与厌恶。   竟要由着天下唯一一个出世便已超脱三界、又归于三界,最有可能突破位面桎梏的魂魄白白散了去?   难怪都花了万年、吃了半条龙身,也没能成神呢。   连自己造出来的东西都控制不了,还得他来帮忙擦屁股……还是早早死了让他把那半条龙身吃了的好。   李致典望着闻鹤才的眸中瞬间划过一道寒光,随即极快地垂下了眼。   还不是时候。   ——   万里路程,不过一人一剑,半鬓冰凌。   探子给的位置极为精确,精确到程渺几乎要怀疑这是否是封霄阳自己透出的消息,故意诱他前来的。   这所有的怀疑,在他看见封霄阳身形的那一刻,被尽数打消。   他断掉的腿上拿厚厚一层布条绑了木板,勉力支撑着身形,倚在洞壁上,半边面颊被削去,露出森然的白骨来,霜落被绑在了大臂上,如今正挡在胸前,不时挥出一道凛冽的刀光,逼退围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的一群妖魔。   修士们早得了信,懂得避着虚怀宗的风头,魔人们却都是疯的,拼了命也要从这绝代炉鼎身上咬下一口肉来,哪怕因此死亡,也是前仆后继的往封霄阳身前挤。   程渺微微皱了眉,霜落在空中荡出一道剑光,满洞的妖魔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了满地飞灰。   封霄阳仍提着刀,程渺悄无声息的落了地,也不上前,只立在一丈外,静静的打量着封霄阳。   更不像是个人样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你为何要来魔界?”程渺看着越发警惕的封霄阳,终是出了声。   封霄阳先是一惊,而后便是一怔,紧绷的身躯慢慢放松了下来,声音哑的不成样子,仿佛是许久未曾说过话一般:“怎么是你。”   “很意外吗?”   “不是。”封霄阳缓缓摇头,“只是死前居然还能见你一次,倒也称得上幸运。”   程渺冷道:“我来是为了什么,想来你也明白。”   封霄阳慢慢放松了身体,靠在石壁上,喉间泄出几个气音,像是在笑:“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程渺默然。   “你若还不动手的话,我当真要认为你与我之间还有什么私情未了了……”魔人的声音很哑,却像是刻意放的轻柔了几分,“……哑巴公子。”   他果然是认出了自己的。   “你为何要来魔界。”程渺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了那片刻的迷茫与慌乱。   “我来找一个已经忘记了的人。”   程渺心头一颤,面上却不显:“……有意义吗。”   他有半句话压在舌下——那个人,是我吗。   封霄阳并未回答,只轻轻的笑了声。   他本是极想问的,在看到封霄阳的模样时却瞬间打消了念头。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结局都是一样的,不会有任何改变。   况且他还有他的魂魄,不是么。   碧剑穿胸而过,封霄阳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绑在大臂上的夜虹随着下意识抬起的动作敲在霜落上,锵的一声响。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似的,慢慢放下了手,空荡荡的眼眶寻找着程渺的方向,嘴唇抖着,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滚烫的血顺着霜落慢慢下滑,落地,结成满地红霜。   封霄阳死了,死在程渺手中。   程渺拔出剑、将封霄阳的身躯拥入怀中的时候,不经意间看了眼自己握剑的手。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抖的连剑都抓不稳。   没事的,程渺如是想,封霄阳还有魂魄,还有来生,还会有旁的可能。   灵力走遍周身,穿过损坏的经脉、转过破损的丹田。   他或许会有一个平凡却幸福的一生,又或许是生为一只飞鸟,翱翔在云雾之中。   神识搜遍四肢百骸、天灵识海。   他再骗不过自己了。   无论他如何寻觅,都是一无所踪、空茫一片。   程渺怀中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壳子。   他寻不到任何一丝封霄阳的魂魄曾存在的气息,正如他再无法在这具逐渐冰冷的躯体上感受到任何一丝生机一般。   作者有话说:   考完六级了,咕咕精终于有时间爬上来更新一章了呜呜呜呜   接下来应该还有那么六七章的样子(看向自己的大纲),咕咕精看看这几天能不能多写一点点……(挣扎)(蠕动)(扭曲) 第一百九十三章 忆旧游(十二)   “程渺,你我再也不见。”   封霄阳是真的死了,魂魄皆消、再无来世,死的相当干净。   程渺拥着那具冷透了的壳子,发疯般拿灵力神识反复搜了许多遍,想尽了脑中那些拘人魂魄的秘法,怎么都不敢信一个化神期修士的魂魄竟会散的这么快,最后却也只得了这么一个结论。   他提前锁了周围的空间,封霄阳本该连自散魂魄的机会都没有,三魂七魄却是在气息断绝的那一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大仇得报,约莫是该笑上一笑的,唇角却连勾起的余力都没有,反倒是一颗他自以为已经冷透了的心,正仿佛要从喉咙眼里窜出来一般,突突地跳。   过去那些屈辱的过往、难言的情愫,随着这人的死亡如流水般从他眼前掠过,却不留下一丝涟漪。   就好像是那许多人曾渡过的情劫,身在劫中时心甘情愿受八苦七难,若死也不过是三魂七魄皆消,可但凡是过了劫、断了情,却又都是将那段过往深埋不提、弃如敝履的。   却也有脱不出那万丈红尘,回归本体后也断不了情根,捧着一颗痴心去与那或许已然忘记了自己的人纠缠,撞的头破血流。   程渺本以为自己脱得出。   可他望着怀中那具已然冷透的尸骨,竟不知自己应去何处,又应再去做些什么。   他很是花了些时候,才从脑中纷乱的思绪中勉强理出个头绪来。   闻鹤才想要封霄阳的身躯。虽不知究竟是要用来做些什么,但他那师父既是提出了这样的要求,那想必是对封霄阳身上的异状有所了解的。   也或许,闻鹤才早就在封霄阳身上留了什么抽取魂魄的后招……   程渺明白自己如今的思路相当不讲道理,却是紧紧握住了这仅剩的唯一一根稻草,御剑破空,径直向着虚怀宗的方向而去。   路程将将过半,程渺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极为强大的危机感,随即胸口一窒,竟是气息不调、哇的吐出一口乌血来,周身气息亦是瞬间便衰弱了七分!   与此同时,虚怀峰上猛然发出一道连通天地的光柱,盛若骄阳,却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便以极快的速度碎裂,余下滔天威势,涌向三界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程渺似有所感,遥遥望向虚怀宗的方向,慢慢抹去唇角的一丝血迹,目光极冷。   虚怀宗上,似乎生出了些不太好的变化。   ——   修为折了七分,程渺赶路的速度自然也跌落不少,待到赶回虚怀宗时,已是三天后。   那曾经名震三界的第一宗门,如今竟是全宗上下皆披缟素,连整个宗门的气运,都不知为何径直矮了一截!   程渺立在飞剑上,望着下方的情形,眉越皱越紧,直觉宗中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将脚下霜落催动到了极致,转瞬之间,便已落到了乘风殿前。   护宗大阵并未拦他,殿前围了数名身着白衣的长老,在看见程渺怀中的躯体时,皆是面露异色。程渺却仿若看不见那些人一般,微微抬头,便望见了那乘风殿正中,似乎还泛着隐隐弧光的两座魂牌。   乘风道人,闻鹤才。青莲仙尊,虞清道。   闻鹤才死了?   程渺只觉得一道惊雷当头炸响,脚步都变得虚浮起来。他仍抱着怀中那具空壳,却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了去。   闻鹤才竟是死了?   他那仅剩的、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小师叔,竟是也没了命?   那封霄阳的魂魄呢?又是去了何处?   他怔怔望着殿中那座魂牌,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地方,突的空了一块。   似有人托住了他的胳膊,轻声在他耳旁说了什么话,程渺却是一句也辨不明,直到一句话如电般刺入他的脑海——   “魔尊的魂魄还未散尽,尚有可救之法。”   程渺猛然一颤,慢慢将眸光转到身旁那人身上,连声音都是不稳的:“你说……”   “我受了上古传承,知道这世间存着一种秘法,可以借躯壳来搜集散落在三界之中的魂魄。”李致典看着程渺此刻心神大乱的模样,眸中极快的划过一丝嘲讽,却仍是轻声将这话说了下去,“可魔尊他……杀孽太重,三魂七魄皆碎,虽是有还魂之法,却也困难重重,需要不少材料借力。”   “你为何要这样做?”程渺闻言心头一跳,目光却是变得更冷。   李致典毕竟是个修士,与封霄阳之间,不说有着深仇大恨,也是不可能相敬如宾的,更不可能毫无缘由的提出这复活的法子。   李致典低低笑了声:“我刚刚踏入修真之门时,曾有过个从不以真名与真面容示人的师父,后来师父寿元耗尽、就地坐化,只给我留了几枚刻上了术法的玉简。也不知为何,他虽已然羽化,玉简上的灵力却是丝毫未散。”   “我以前还刻意研究过这玉简,却并未发现什么不同之处。”他缓缓摇了摇头,“我只觉得师父深藏不露,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   “若是师父当年并未羽化、尚且存于世间,这玉简上的灵力,自然也是不该消散的。”   “可就在仙尊前去诛杀魔尊的当日,这块玉简却是碎了,还传了句话出来。”   李致典唇角勾起一抹自嘲至极的笑意:“他说,他姓封名霄阳,若是未来我受了欺负,可以到魔界去找他。”   “想来魔尊那闭门不出的十年中,也不是日日都在仙尊身旁的吧?我那师父也是个每隔几日就出去云游一番的。”   程渺默然。   封霄阳囚禁他的前几年确实是会隔些日子出门一趟,回来时总会带些凡间物事与他戏耍,他却不知道,这二人之间竟是还有这般缘法。   “魔尊曾救我一命。”李致典微垂了眸子,声音极低极快,“我至少要给他留个轮回的指望。”   “仙尊若不信我,我愿立心魔誓。”   李致典明白这些并不足以让程渺相信他,便以极快的速度立了心魔誓言,甚至连自己那收藏许久的秘法都请程渺过了目,端的是一副坦荡姿态。   程渺不由得信了他几分,思考片刻后在封霄阳身上设下几道禁制,又在虚怀宗上停留了几日整顿事务、处理完闻鹤才的后事后,便只身一人下了山。   李致典望着程渺离去的身影,不由得冷笑。   他那便宜师父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修士,最多神秘了些,怎么可能会是那深居简出的魔尊?为了让这位仙尊相信他的话属实,他可是花了不少功夫。   要蒙骗一个化神期修士,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好在,他也成功得到了他想要的。   闻鹤才与那虞清道既都已身死,接下来要斩除的障碍,便是程渺了。   李致典自认不是什么好人,既是决定要让程渺做他成神路上的垫脚石,便也做好了将程渺身上的最后一丝价值也榨取殆尽的准备。   这位虚怀剑尊,就好似是那粘在蛛网上的螳螂,虽还能捕捉些路过的小小昆虫,看起来勇猛无比,却是在这看似弱不禁风的蛛网上越缠越紧,总有一天便会没了命。   而他自以为用作了食粮的那些昆虫,也不过是坐镇正中的蜘蛛在替自己铲除威胁而已。   程渺自始至终,都逃不出旁人为他编织的,那张充满了阴谋与算计的大网。   他自那日亲手要了封霄阳的命后便越发浑浑噩噩起来,李致典的话语像是又一根新的稻草,程渺虽明白希望渺茫,却也飞蛾扑火般的做了下去。   总归是个念想。   况且他不做又该如何呢?闻鹤才死了,虞清道也没了命,那虚怀宗于他而言,已然没了回去的意义。   他应下了要为虚怀宗为奴百年,闻鹤才已死,虚怀宗却仍在,那契约已然生效了。   哪怕李致典不告诉他封霄阳还有复活的可能,宗中的命令,他总还是要做的。   收集材料、回宗交还、在封霄阳的身躯旁守上几刻……这样的循环,程渺经历了无数次。   最后一样材料集齐,李致典开始催动秘术,与此同时,魔族又有异动,程渺身为如今修真界仅剩的化神期修士,自然难辞其咎,不得已飞往了前线。   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赶在秘术完成的前一天赶回了虚怀宗。   虽只是短短八十一日,在程渺看来,却比那从前的千年万年都要长。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疯狂驱动着霜落,心中无数琐碎念头都被尽数压下,只余下一个挥之不去的意念——   他想见他,想见封霄阳。   是爱?是恨?   程渺也不清楚。   他一路紧赶慢赶,终是赶在最后一刻赶到山下,来不及喘口气,便抬头望向山巅。   恰巧那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一股金光直冲云巅,光芒中隐隐显露出两样物事身形,却不待他看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便骤然起了阵黑红旋风,径直将那两样物事卷了去!   那旋风起的极快,一触便走,连虚怀宗的护宗阵法也没有被触发,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之时,已然遁出千里,遥遥传来一道猖狂至极的声音:“虚怀宗小儿,你这东西,我魔族就收下了!”   程渺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几乎是瞬间便催动了术法,要去追上那道黑红旋风,却是气血不畅,在追出千里后骤然吐出一口含着精血的血液,追击的速度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只慢了一霎,便失去了那黑红旋风的踪迹,想要只身杀去魔界,却也明白按自己如今这样的身体状况,恐怕是连那动荡不已的空间缝隙都穿不过。   没有人知道,看上去高不可攀、威风八面的虚怀剑尊,实际上周身能催动的灵力,已然不及全盛时期的一成了。   他体内的灵力是闻鹤才那两件灵物辅助着修出来的,本就根基不稳,因着闻鹤才身陨没了七分,余下的几分也在这不计损伤的收集材料的过程中,被飞速消耗一空。   程渺有心去追,一发狠便要咬破舌尖、燃烧魂魄,却得了李致典的急令,说虚怀宗正遭魔人袭击,怕是连宗门都要不保。   他便只得将已然沸腾的气血压下,转身回了虚怀,而他转身的那一霎,气势顿时又矮了几分。   程渺心知为何——剑一出鞘,便该一往无前,可他却是有了犹豫踟躇。   那为虚怀宗为奴百年的契约,终究还是框住了他。   被锁住了剑柄的宝剑,又该如何展露出它的凛冽光华?   世人敬仰的虚怀剑尊与那柄曾一剑斩开半个魔界的霜落剑,终究是失去了锋芒。   ——   程渺接下来日子,大多都泡在了仙魔大战的最前线。   虚怀宗被魔人打上了门,内部乱成一团,李致典身为掌门弟子,自然要留在宗中操办大事。   他几乎是从未休息过,毫不保留的在战场上斩妖除魔,一身白衣早被他人与自己的血液染得猩红,却从未停止过屠杀。   那抢走封霄阳的人程渺打听过了,据说是魔界新出的强盛魔人,如今已然坐上了魔尊之位,这些日子不知为何,竟是闭门不出,踪迹全无。   程渺找不到那人踪影,又碍于那为奴百年的契约限制,被生生拘在了修真界中,只得将气撒到了前来进攻的魔人头上。   他的想法相当幼稚——你不是想躲着么,那我将这魔人杀尽、杀光,就不信逼不出个你来!   可那魔人仿佛是杀不尽、杀不光的。魔界的攻势滔滔如流水,仿佛是将全界的生灵都赶来了修真界一般,程渺不知杀了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可却怎么也望不见天边那道缝隙之中黑雾的尽头。   终是有一日,三界震颤、九天雷劫劈落如雨,灰蒙蒙天穹骤然开裂,祥云仙鹤飘然而落,直降于虚怀宗上,那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界头一次向三界展露真容,一时之间无论是仙人魔三界,还是那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无数小世界,都望见了那半空中周身金光的身影时,程渺才慢慢停了手。   他被空中那不容违抗的威压按在了地上,望着身边身首分离的无数魔物残骸,不由得有些茫然。   是谁在登神阶?这三界已然万万年没有出过真正的神明了。   程渺仰头望去,便看见了一个熟悉至极的身影。   竟是那个他从来不怎么看好的李致典。   可此时的他,眼中早已没了从前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傲然。   诸天如雨落神雷,而他独力迎上。   程渺遥遥望着李致典那浑身金光的身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是个什么神情。   他或许该恭喜,却不知为何,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的骨头被抽了个干净,一股无法抵御的疲惫自脑海中传来,瞬间遍布全身,脚下一晃,便跪坐在了满地的血腥泥泞里。   八道雷劫转瞬已过,李致典遭受了多少伤痛旁人自然不知,却也看得见他气息逐渐衰弱、面色越发惨白。   第八道雷劫劈过,雷云便暂时停了攻势,云团不断翻涌,不时有着雷电闪烁,整个界面也开始不断的抖动起来,就仿佛那最后一道雷霆的威能之盛,已然到了要让这个界面恐惧的地步一般。   半晌静寂,终于,一道雷霆自云层中显露出身形,以一种缓慢而不容抗拒的姿态,慢慢向李致典压来。   李致典面沉似水,手印几变,在身周布下无数防御法阵,可那雷霆却仍慢慢向他推进。   他望着那不断推进的雷霆,猛一咬牙,丢出一团漆黑的毛球。毛球迎风暴涨,瞬间化作一只豹影,看似威风无比,却也只抵挡了一瞬。   豹影消失的同时,一道包裹在火焰之中的凤影自动顶上,可坚持了不过两息,也碎了个干净。   李致典面色更黑,忽的一咬牙,自灵戒中掏了根通体血红的骨鞭出来。   那骨鞭并不长,只有丈许,通体血红,骨头却并不像是同一种类,而像是……一个人类身上的所有骨骼组成。   程渺自那骨鞭被拿出的一刻起,眼睛便贴在那骨鞭上分不开了。   他总觉得那骨鞭上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却怎么也分辨不出那种奇异的感觉究竟来源于什么。   李致典拿出那奇异骨鞭,仿佛是有了底气,竟是直直冲向那道雷霆!   二者之间的差距大如萤火皓月,三界众人皆是被他的所作所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都觉得这小子是当真不要命了,此次飞升寓家番定会失败,却不料那骨鞭触及雷霆的一瞬间,那威势极大的雷霆竟是片片破碎!   而那骨鞭也随着雷霆的破碎,缓缓化为齑粉。   骨鞭完全消散的瞬间,竟是在半空中缓缓凝成一个虚幻的人影,红发红眸,一双桃花眼弯的极好看,含情眸子慢慢扫过三界众人,而后轻笑一声,似叹惋、又似释然。   那虚幻人影刚刚现出真容,便有眼尖之人认出了其身份——那熟悉无比的邪魅面容,可不就是那早已死在程渺手中的前魔尊封霄阳?   程渺早在人影出现的一瞬间便呆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封霄阳不是已经被魔族抢走了么?怎么又会出现在李致典的手中?   旁人或许会认错,程渺却是怎么也认不错他的。   他们之间,毕竟有着太久的纠缠、太深的过往。   程渺只觉得时间突然变得无比的慢,慢到他连封霄阳慢慢消散时的每一片辉光都数的清,耳畔更是响起了一道似有似无的声音。   “程渺,你我再也不见。”   而后彻底破碎,消散在天地之间。   登神劫已过,神阶踏尽,神光乍落,再消失时,已没了李致典的身影。   程渺脑海中,一道存在了千年的枷锁,终于破碎。 第一百九十四章 忆旧游(十三)   “程渺自知身负滔天罪孽,不敢再忆前世、不敢再求来生,只求师兄,在我这重新争来的一世……平顺安康。”   程渺仿佛身在梦中。   他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场景,见到了个从不在他意料之中的人。脑海中那不知为何突然涌出的无数记忆繁杂而混乱,将他缠绕其中。   像是无数条密集又坚韧的红线,将他困在其中。   原来那虚怀峰上冰封般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真的并不是一人独自熬过。   原来那凶恶至极的天雷,当真是有人替他去拦、替他去扛。   原来当真会有人甘愿为他赴死,哪怕是对一道失去所有记忆、来渡红尘劫的残魂,也是关怀备至。   原来他会爱上那魔人,竟是有着两世积攒下来的缘分、千年攒下来的红尘。   程渺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与封霄阳身上那诸多的疑点,却又已然来不及去挽回。   是他,一步步将最爱自己的那个人推入了无底深渊,如今更是沦落到了魂魄尽散、尸骨无存的境地。   程渺忽的好恨。   他恨闻鹤才,恨李致典,恨魔界那位魔人……却更恨自己。   是他,亲手要了他师兄的命。   程渺忽的就不想活了。   他四下一望,只见尸横遍野,偌大一片战场之中,竟是看不见一个活物。   霜落早已不再发出剑鸣,被魔血泡的灵性皆失、彻底成了一把平常的宝剑。   程渺如今,是彻底成了个孤家寡人。   可他似乎也没什么去死的理由。   他拄着一把失去了灵光的宝剑,一步一晃地行走在战场之中,忽的想起了曾经李致典的那个谎言。   以尸骨为引,收集着逸散在天地之间的所有魂魄碎片。   如今他没有那人的尸骨、更没有那人的魂魄,只有脑中的无数记忆,以及那早已黯淡的道侣契约。   可若是李致典能做成,他又有什么做不成的呢?   总归他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念想了。   程渺出了战场,一步一步,在这辽阔无边的三界之中行走,每到一处,便要放出灵力仔细探查一番。   仿佛是一场不顾一切的朝圣。   他一路上记不清又杀了多少人,也不记得灵力耗空了多少次,不记得自己修行了多少禁术、不记得多少次生死攸关……   可程渺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他走遍了三界每一个角落,探遍了三界每一个秘境,连冥河水都截倒流过十几次。   有人骂他疯,他甘之如饴;有人骂他傻,他笑颜相对,仿佛真成了个疯疯傻傻的痴人,平日里除了杀人便是杀人,百年下来,竟是比魔身上的杀气都重。   程渺不记得自己如何,却怎么都忘不了,自己将封霄阳那散落在三界的魂魄拼凑齐全时,是个少有的春日,水红的桃花飘飘洒洒,正如许多年前虚怀宗上一般。   可那时尚能活蹦乱跳的人,如今却已成了一团散碎至极的魂魄。   这样散碎的魂魄,怕是夺舍也不能行的。   他找齐了魂魄,却并不知该让封霄阳如何转生,思绪在满识海的血腥中转了许久,才勉强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了个忘记了许久的人来。   那个似乎与李致典有着私下联系的、抢了封霄阳魔尊之位的,现任魔尊。   程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连魔界都不能入的程渺了——他只身一人杀入魔界,边走边杀,一直到将魔界之中的魔人屠了多半,才从魔界极北一片冰原里,揪出了一条只有半条龙身的烛龙来。   烛龙说,他叫苍景曜,是这天下第一只烛龙,有通天彻地、逆转时间之能。   还说,他与程渺和封霄阳都有着契约,若是契约一动,只怕二人生死难料。   程渺不置可否,只小心翼翼揣着怀中那团散碎魂魄,学了一番那闹海的哪吒,生生打断了苍景曜的半身骨头、拗断了烛龙的一根龙角,强行拖着气息奄奄的烛龙,压在它自己血染出的冰面上,强迫他去看那无数个平行位面中的所有未来与可能。   烛龙被打的只余了一口气,可到底是天下第一条烛龙,为了不让自己从第一条烛龙变成最后一条烛龙,终是硬撑着那最后一口气,在自己的血中,去看那一团魂魄碎片的无数可能。   它看了许久,忽的长长一叹,慢慢闭上了眼,艰难道:“你还是打死我吧。”   程渺按着那团魂魄的姿势依然温柔,面色却已然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这世上所有未至的可能与未来之中,都不会再有封霄阳的存在……你那师兄本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一个存在,从躯壳到魂魄都是由无数生灵拼凑来的。”苍景曜掀起眼皮,看了眼程渺怀中那团当宝贝揣着的魂魄,“至于那团魂魄……你叫它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叫它封霄阳……嗷!!”   苍景曜的另一根龙角到底还是没保住。   它疼的浑身抽搐,龙须都被自己生生咬断了一条,仿若再也忍不住般的大声叫喊起来:“你就算把我打死也没用!除非你能去到一个这一切都还未发生的位面,然后去修改你们的命轨!”   “可你做不到!做不到!!这三界自我诞生起便只出过一位神,从此便关闭了那成神的天梯,你永不可能成神,便也永远改不了这既定的天命!”   苍景曜说完这些,本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却没想到程渺竟是慢慢松开了手,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不会是真想成神吧?这世间成神的路可是早断了!”苍景曜看着他那副神情,顿时觉得不妙,顾不得心疼自己断了的两根龙角,赶忙问。   程渺却是突然一笑:“成神路断了,那我便弑神。”   随即便带着怀中那团不成型的魂魄离去。   苍景曜趴在地上,望向程渺的目光里充满了惊恐,活像是在看个疯子。   弑神?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   程渺再次找上苍景曜的时候,苍景曜头上的一对角都已恢复了多半,沧海桑田,极北冰原的冰盖都已慢慢消散了去。   苍景曜远远便瞧见了这位瘟神,只觉得每一根曾被打断的骨头都疼了起来,不等程渺上前,便一路小跑着到了程渺面前,殷勤道:“仙尊这次来,是有什么吩咐啊?”   程渺却不理会,只冷冷盯视着苍景曜那双仿若无机质般的双瞳,冷声道:“我已是神明,然后呢。”   与此同时,一道浩瀚无匹的气势自他身后炸开,竟是将苍景曜生生压趴在了地上!   苍景曜如今心中满是震撼——他是天下第一只烛龙,也曾半步成神,却从未拥有过如此强横的力量!   这是神威。   苍景曜咬着牙,从地上慢慢爬起,沉声道:“你已有了成神的威能,自然可以带着你那团……封霄阳去往旁的世界,而后重新来一段缠缠绵绵的姻缘。”   程渺微微点头,沉默半晌,忽的问:“若是想要时间倒流回我与他尚未相遇之前,可能吗?”   “你已是神,自然是有可能的。”苍景曜叹了口气,“可是你要想好,若是真要倒流到那时,你这一身的神力怕是保不住。”   “况且,时间倒流后,会产生无穷无尽无法预料的变数,时间线会因此变得混乱无比,你与封霄阳,或许连遇见的缘分都不会有。”   程渺闻言一怔,整个人竟是轻松了许多,低声道:“那也不错。”   若是相遇注定要是个不死不休的下场,那还不如再也不见。   苍景曜自然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人疯的厉害,而疯子的脑回路,自然是不能拿常理来揣测的。   “若是想要逆转时空,需要什么?”程渺打定了主意,冷声问。   苍景曜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一句话,便是生灵涂炭。   可他又不得不说——没有人能抗拒神的命令。   “你二人牵连过广,尘缘颇重,代价自然也……极大。”   “需要这三界,除你之外无一生灵,以山河湖海、天地万象为引,方可逆转时空。”   “还要你将灵力布满三界各处,以位面为阵,才能将这一切逆转……”他说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只祈求般问程渺,“你真的要这样做么?”   程渺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般,轻声道:“自然。”   苍景曜脸色惨白。   他感知灵敏,自然能察觉到,随着程渺那一句话落下,天地间的灵气竟是平白浓了几分。   生物感灵气而生,死亡之时,自然要将这灵气归于界面。   待到空气中灵气浓重到连苍景曜都有些无法呼吸时,终于是停下了继续增长的步伐。   程渺仍是单手捧着怀中那团破碎至极的魂魄,低声道:“继续。”   苍景曜的脸色又白了几分,竟是有些摇摇欲坠:“接、接下来,便要以灵力感悟时间法则……若你尚未感悟,我可以给你些经验……”   程渺淡淡瞥了他一眼:“不了。调动时间法则后,阵法便会开始运转,对么。”   苍景曜头点到一半,便离开了身体,落在一旁。   三界所有生灵,终是只余程渺一人,与无尽的寂静。   他望向怀中那团破碎的魂魄,眸中竟是带了几分温柔之色,随即调动灵力,将这三界之间最大的阵法催动,慢慢闭上了眼。   灵力倒灌、阵法催动,那团破碎的魂魄逐渐凝实,程渺的神识慢慢包裹起那团仍在沉睡中的魂魄,却在被阵法彻底包裹之前顿了一顿。   “你终究是要恢复记忆的。”已是魂魄形态的程渺“抚摸”着那团魂魄,声音极为温柔,“我却不想你看见一个这样的我。”   他的魂魄微微一颤,竟是硬生生分出一片,一半慢慢融入封霄阳的残魂之中,以自己温养着封霄阳那残碎至极的魂魄,另一半则是留在了阵外,慢慢融入三界之中。   “我给你我的一魄,给这界面我那抢来的神格……这重来的一世,我再无转生的可能,只要活着,便要以己身净化那三界污秽汇聚而成的极渊。”   “程渺自知身负滔天罪孽,不敢再忆前世、不敢再求来生,只求师兄,在我这重新争来的一世……平顺安康。”   两道魂魄消失在阵法之中。   三界为阵、众生为引,这座巨大无比的法阵终于运转,再造山川湖海、郁郁苍生。   作者有话说:   终于是完全写完了(抹眼泪)   拖了好久好久,终于是可以给这篇长的惊人的文字,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了。   再次鞠躬——咕咕精下次回来,就是考完研之后啦,感谢各位宝的陪伴,也希望能继续给宝儿们带来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