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丞相喜当猫爹   作者: 城临西   文案:   上辈子位极人臣,亲眷挚友一一离去,与皇权相争,同豪右世家抗衡,不知心力多衰。   重活一世,宋遂远随心妄为。   偶尔提醒政事,时常喝酒作画、沉迷打猎、流连花楼。   偶然春风一度,宋遂远醒来眯眼看着自己满身的抓痕,当场记仇。   满京城寻人无果,却等来一只从墙头扔进来的小崽子,是自己的孩子。   宋遂远沉默又沉默,转身带回院子养起来,携崽钓“娘”。   一年后,摆烂前丞相教养崽的后果——   宋遂远扯住刚学会走路便开始打架的小崽子,又惊又怒:“反了你了。”   粉雕玉琢的小尺玉坐了一个屁股墩,朝对手龇牙:“吃掉!”   宋遂远:“……”   后来崽懂了些事,宋遂远再问起与人起了冲突应当如何?   模样乖巧的小尺玉想了想:“杀掉!”   宋遂远:头阵阵疼。   某日宋遂远成功堵住教坏自家崽崽的某人——   他样貌普通但圆眼灵动,手握长剑、眼神带着肃杀血气,面色冷冷比划教导:“挑手筋脚筋、抹脖子、穿心、腰斩……”   小崽子抓着沉重的小剑,无比崇拜地看着他。   宋遂远听不下去:咳。   成功收获两只瞬间夹起尾巴装乖的野猫。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遂远;云休 ┃ 配角:宋空弱(尺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养两只猫崽   立意:人生随性过,其乐无穷。 第1章   “云休这孩子,养的猫都如此貌美。”手执白玉折扇的公子坐在桌边,用扇柄逗着桌上趴着的白猫,嘴里念念有词。   通体雪白、模样可爱的小白猫好似有些不耐烦,朝他虚空挥了一爪子,猫叫相当凶。   堂堂太子瞬间笑得像个痴儿:“他喜欢孤。”   宋遂远坐在左侧,冷眼旁观,听到这轻笑一声。   太子瞪他一眼,低头满目慈爱看白猫,笃定重复:“他喜欢我。”   太子喜欢猫,毫无疑问,然而长这么大,无论是宫中后妃的爱宠猫,还是街边流浪猫,见到他全都四处乱窜,见他如见天敌,使太子无比挫败。   眼下这是唯一一只可以靠近且同他“说话”的猫。   宋遂远端起茶杯抿一口,挡住第二声轻笑,给太子留了些面子。   奈何白猫不给,当场跳下桌,再轻轻一跃,在宋遂远腿上乖巧揣着两只前爪趴下,一点不见生。   腿上落下轻飘飘的重量,宋遂远手指微顿。   太子愣住,太子举起颤抖的手指向一人一猫:“你、你们……”   宋遂远垂眼,对上白猫的枣核状的黑瞳,那里一片澄澈,他单手抱起白猫,抚摸着猫脑袋出声,声音潜藏些许愉悦:“猫我收下,你可以走了。”   手感不赖。   宋遂远话中毫无对储君应有的尊敬,在场却无人觉得不对。太子周明晏已然习惯,收敛夸张的演绎,折扇手中一敲,朗声笑道:“孤不走,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今日孤要留下来用膳。”   最后一句是说给宋遂远身后的小侍听。   随墨看了自家公子一眼,见他无甚反应,便退了出去。   去年底,宋遂远不知打哪搜罗的庆州名厨,做菜酸甜麻辣,别有一番风味,周明晏吃过一次念念不忘至今,随墨走出去后,他的面上多了些期待。   饮口茶,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喏,养猫手册。”   宋遂远笼着猫接过,慢条斯理拆开。   夏日初至,他着飘逸纱衣,端坐椅上,动作间难掩其华贵。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宋大公子一如当年盛名——盛京年少之首,惊才绝艳,朗朗公子世无双。   膝上白猫无损他风华,人睿智,猫灵动,仿佛理应如此似的。   周明晏望着眼前这一幕,嘴角淡了淡。   父皇常夸他有识人之才,但他却看不懂宋遂远,这是骄傲尊贵的皇太子第一次尝到挫败,在年岁相差无几的好友身上。   前十八年宋遂远刻苦正直、一心向学,是天子为太子准备的日后辅臣集团核心之一,然而这一年他荒废学业、拒不为官、流连酒楼、沉迷打猎,甚至盛京赌坊最时兴的玩法,也是宋遂远一手创造。   若他彻底变了个人也罢,偏偏行事态度与往常无二。   他仍是盛京宋大公子,清醒又理智。   宋遂远堕落沦为纨绔之流的名声在外,往昔交好的年轻才俊纷纷离去,只有自小一起长大的太子周明晏、新科探花杨炽仍在身旁。然多重顾虑下,交集终究不比从前。   周明晏今日前来是为送猫,受身在西北的镇国公世子云休所托,让他千里迢迢送回京的猫见识见识盛京繁华,他当下便想到了宋遂远。   所谓正事办完,周明晏轻点手中折扇,好似闲聊般提起:“杨为清今科中了探花,前些天回元光寺还愿,回来说寺里光景如旧。”   前些年寺里求官的,不止杨炽,还有宋遂远,而今得偿所愿有之,物是人非亦有之。   宋遂远当真放得下?   宋遂远仿佛没听懂太子的言外之意,笑了笑合上信纸:“桑华山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好时节,恰巧我新得的庄子低处山脚,近日可去小住,让阿言见识一番京郊景致。”   元光寺在桑华山上。   此言便是不想再提,周明晏不强求,顺他意思换了话题,只是没明白:“阿言?”   宋遂远将信纸还回去,示意他自行阅览,修长有力的手指收回时勾住阿言的两条前腿把玩。白猫阿言在他腿上很是温驯,甚至打了个滚,一派和谐。   太子伸展信纸,第一竖狂草“阿言乃神猫”,紧接着“万物可食,四方可行……”,简短信笺艰难看完,恍然纸上跃出一形象,张狂少年亲自再三叮嘱收信之人让他的猫玩好吃好。   周明晏:“……”   现下少有人如此不顾礼节,信上内容在两人的意料之外。   宋遂远想着纸上那一手放荡不羁的烂字,真心实意提起嘴角道:“云世子……不错。”   孩童心性,简单纯粹。   周明晏闻言看他一眼,辨别出他并非阴阳怪气,语气真诚。太子殿下仔细叠好信纸,话音赞同:“云休自是好的,身上有盛京难寻的天真烂漫。”   看吧,宋遂远依旧是颖悟绝伦的宋遂远。   仅凭借一封养猫手册便能看清人品。   宋遂远聪慧不假,可惜太子这次的确误会了。   上一世,镇国公兼骠骑大将军及其夫人失踪后,独子云休接管一支轻骑,一战重创夯夷。可惜接任大将军的军官无能,加上军中惑言流传,英勇少年无故消失,直至宋遂远死时都再无音信。   而今云世子尚未入军,镇国公夫夫大抵无意让他子承父志,任由世子体弱顽劣的恶名越过千里,传于盛京。   宋遂远不过是知晓那位小将军。   周明晏说起自家表弟腹中有过多赞语要讲,宋遂远意外耐心听着,两人并未察觉,宋遂远掌心的漂亮白猫揣起爪子,圆瞳露出几分与人无异的得意。   话上劲头,周明晏拉着宋遂远下棋,随墨得了吩咐为二人换上新茶。   新茶与方才不同的香气,周明晏仔细品了品,终于止住夸人的话头,盘着茶杯若有所思道:“口感醇厚,生津回甘,这是何茶?”   “银止。”宋遂远悠悠落下一子,道,“茶叶产自南郇,年初我在茶马市得的那批品质不佳,但滋味不错,杯中是我托商队带回的新茶。”   南郇在大楚西南,境内山高林密,湿热难当,人生存多艰,却无比适宜药草茶叶等物生长。   银止茶是一类新茶,并不如其他久负盛名的茶叶一般被列为贡茶,但其口感实在干净醇香,上一世盛名流传于民间。   上一世继位的睿文帝于茶道钻研不多,在某些人的操纵下,银止茶成为其敛财工具,不仅充实了他们腰包,也助长了南郇野心,导致之后大楚内忧北患之际,被南郇趁机占领南方三镇。   眼前的太子却与当今天子极像,无论爱茶,还是野心。安静落子几个来回,周明晏忽然语气不明道:“银止甚嘉,合该属楚。”   南郇归附大楚四十年,受朝廷扶持,民间贸易往来频繁。或许是时日过去太久,新继位的南郇王忘了陛下当年赫赫威名,自以为羽翼已丰,便迫不及待欲自立称帝,近来小动作不断。   依大楚律,银止茶首先应由南郇上报朝廷,经由户部评估后再决定民间可否自行交易以及是何种方式交易,也有可能这之间新茶被皇帝看上,届时只作御茶。无论何种情形,总归不应是宋遂远在茶马市或托商队能够买到的。   宋遂远没接话,垂眸再落一子。   点到为止。   一盘棋至最后,周明晏皱了下眉头,一下子从严肃状态脱离,他抬手将手中黑子丢回棋奁,起身往外走,朝外呼喊道:“随墨,孤饿了。”   宋遂远并未瞧他背影,稳重地继续落子,胜负定。   棋盘上,少年人意气风发,丝毫不懂隐藏,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风格。   太子不愧是天子与云皇后亲自手把手养大且寄予厚望的皇长子,他或许仍青涩,但已具备成为守成之君的姿态。纵观史册,前无比得上周明晏的储君,只要他未意外而亡,只要知晓往后十余年所出大事的自己偶尔提醒,大楚之盛少可延续百年,百姓免受流离之苦。   他这一世便不算白活。   上辈子宋遂远历经亲眷挚友一一离去,与皇权相争,同豪右世家抗衡,不知心力多衰,死亡对他来说,是遗憾不得,亦是解脱。   上一世劳形苦心,疲惫不堪,故此重来一回,他决然远离庙堂、随心妄为。   虽与太子不曾离心,却对朝事避而不谈,只偶尔作隐晦提点。   好比今日银止茶。   宋遂远稍微闭了闭眼又睁开,屋内只有他一人,便放任自己想大楚,想南郇,想夯夷,本是多情懒散的桃花眼逐渐变得深不可测,右手无意识一下一下摸着猫脑袋。   小白猫阿言方才观棋至半便趴在宋遂远腿上睡着了,被脑袋上略有些重的动作打扰,醒来后不悦地仰着圆脑袋看。   随后……猫毛炸起。   这人给猫的感觉好像、好像他那诡计多端的老父亲,猫猫最怕。   等到周明晏与膳食一同回来,只听见正被摸头的阿言朝他道:“嗷!”   猫叫似有怒意,似有忌惮。   宋遂远的沉思被打断,不动声色将眼前状况尽收眼底,了然地一掌托起小白猫,在周明晏顿住之时,侧过脸温声道:“阿言饿了?”   周明晏回头,身后婢女正举着鱼盘进来。   顿了一下,方才自作多情,以为猫猫在同自己说话的周明晏重新笑起,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朝着小白猫好奇:“阿言这叫法是西北音?”   嗷嗷叫,一听便知不是寻常猫。   阿言一只爪子撑在宋遂远凑近的俊脸上隔开距离,仍是那句话:“嗷~”   猫要换人!   猫错了,猫不该被皮囊蛊惑,猫刚逃离父亲魔爪。   宋遂远任由小白肉垫撑着他的脸,伸出两指掐着阿言的猫脸转过来对视,眸中带笑打趣:“阿言这般喜欢我,不枉殿下费心送来。”   柔软的小爪子轻轻搭在他的侧脸,乍一看真是“喜欢”。   实则不然,宋遂远能察觉到小东西极力仰着头,爪下劲不小,一副抗拒姿态。   他自觉在逗猫,阿言尚无反应,周明晏先“嘁”了一声。   酸酸的。   宋遂远笑看太子上座,没注意到怀中小猫骤然变得晕晕乎乎的表情。   方才对视时,两张脸凑得极近,这个叫宋遂远的人,皮囊优越,尤其是一双眸,不笑孤傲如清朗月,笑时温润如沐春风。小猫的瞳孔悄然放大至滚圆,代表情绪变得兴奋。   阿言心想:真好看,应当不会欺负猫吧。 第2章   甫一用完餐,太子侍卫匆匆前来请周明晏回宫。   周明晏拧眉:“何事如此慌张?”   侍卫微顿,抬头快速扫一眼。   太子殿下在品茶,身旁气度华贵的宋大公子握着点心,在专心致志喂怀中小白猫,而那只小白猫翻肚皮仰躺着,嘴巴啃着零食,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看过来,满脸好奇。   微妙的停顿中,宋遂远恍若未觉,伸手盖了下阿言的肚皮,触觉平缓,吃下的一整条鱼也不知去哪了。   肚皮脆弱,容不得他人触碰,阿言霎时蜷起小身体,挠人的小爪子下意识朝着大手伸了出去,又想起这是他接下来的“仆人”,硬生生用另一只小爪子抓回来。   一小白团,左爪拉右爪,又蠢又机灵。   宋遂远不合时宜地展颜。   太子殿下没有避开人的意思,侍卫垂首:“……三皇子昨日于皇陵病薨。”   三皇子周明礼,贤妃所出。贤妃与云皇后彼此交心,故此三皇子自小跟着太子玩耍,与太子关系不错。   初春时三皇子不知犯了什么大错,被皇帝罚去常山守皇陵。   “你说什么?!”   周明晏霍然起身,面上过于震惊而失了方寸,琉璃茶盏落地。   “啪!”   宋遂远停顿一下。   缓了片刻,周明晏顾不得起身时打翻的那盏茶,匆匆告辞带着侍卫离开。   阿言见状用两只前爪握住宋遂远的手腕撑起来,朝着太子离去的方向慢吞吞“嗷~”了一声。   丢下猫了。   他不舍的目光往外追了一小会儿,回头,粉嫩的小舌头卷掉最后一口糕点,吃相优雅,嘴边毛发仍是干干净净,只有舌尖浅浅蹭过如玉指腹:“喵喵。”   算了,看在饭菜和美味点心的份上,勉强不换人了罢。   这一段明显敷衍的分离戏,连随墨都笑了一声。   “殿下已经离开,你归我养了。”宋遂远点了点猫头,将它放回桌上,用丝帕仔细净了手,道:“随墨给它一杯温水,今日吃的杂……”   说到这,他想到一件事,抓住膝上干干净净的小白猫后颈提到面前,目光迟疑:“……你主人教过你如何方便么?”   被问到这种问题,阿言愣了下,尾巴翘起来遮住那里,吊在空中的四肢翻腾:“嗷!”   愚蠢凡人!   虽然没有口吐人言,但它愤怒的表情传达尽它的意思,宋遂远薄唇轻抿,眸中隐匿意味深长,捏了捏它的爪子道:“好了,不问了。”   随墨倒着温水,颇有些不理解自家公子听闻三皇子薨的消息这般无动于衷,甚至有心情与白猫逗乐,于是小声叹了口气惆怅道:“三皇子才去皇陵,怎么就……薨了。公子您说会不会是遭人谋害。”   因着太子殿下的关系,在随墨心里,公子与三皇子的交情并不浅。   “是。”宋遂远淡然应声,毫无自己说了何等大事的自觉,他甚至看着小白猫凶巴巴的小表情有些手痒,顺心意揉了一把小猫凶脸。   “真的!”随墨惊讶。   阿言怒上加怒,被拎后颈的小白猫四只小白爪子在空中犀利比划:“嗷嗷!”   将本世子放下打一架!   宋遂远又捏了捏他气到飞起的耳朵。   手中小猫闹腾,身后随墨追着问:“那说不定三皇子守皇陵也是被人陷害——您都知道了,太子殿下会为三皇子讨回公道吧。”   宋遂远淡淡笑,并未回答。   逗够了猫,他单手困住白猫短短的四肢置于膝上,拿过水杯哄着喂它。   轻声细语顺毛好长一会儿,才顺利喂到。   以为自家公子是默认的随墨放下了心,立在一旁守着。   看着看着……   他怎么觉得公子,好像得了新玩具似的。逗炸毛,再哄一哄,小白猫的喜怒哀乐走了一圈,公子始终漫不经心笑着旁观。   屋外忽地响起一道雷声,不久黑云遮日,青叶抖擞。盛京初雨将至。   凉风进屋,阿言懒懒地挪了一寸,用宋遂远垂下的宽袖遮住自己,小嘴巴继续舔水,想起刚才主仆两人关于三皇子的讨论,翘起尾巴喵了一声。   愚蠢凡人。   周明礼是个坏东西,死了正好,连这都看不出来,笨死了。   世上只有猫聪明!   ————   另一头,周明晏匆匆赶回宫,直奔紫宸殿,恰巧与同样得了信赶来的左丞相、礼部侍郎在门前相遇,三人冒了雨,殿外整理仪表后,再一同步入殿。   “礼儿无辜啊陛下!礼儿无辜……”   周明晏踏过门槛,只见往常清雅平和的贤妃卫氏撑跪于一侧,发髻歪斜,面色灰败哀戚。在她面前,龙椅上天子表情深沉,外人窥不得所想。   最后周明晏与父皇身侧的母后匆匆对上一眼,云后先行收回目光。   参礼之后。   与太子能够稳住仪态不同,年过半百的左丞相卫忠老眼垂泪,朝着贤妃拱手:“娘娘……节哀啊……”   贤妃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两行清泪滑落,满腹委屈开口:“父亲……”   才两个字,悲痛无法继续。她只有三皇子一个孩儿。   臣子入殿议事,打了照面已经不该,云皇后带着贤妃离开。   之后天子金口玉言,确定了三皇子逝去的消息,下令命礼部议祭文祭礼事宜,并道:“朕拟诏追封三皇子为纪王,纪王尚未加冠,丧礼宜从简。”   末了朝向卫忠,话语多了些人情:“皇子之薨乃天命,爱卿保重身体。”   卫忠诚惶谢了恩典,礼尚往来关照龙体。   礼部侍郎得了令,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君臣互相安慰后,皇帝不欲多说,挥手让三人离开。   太子殿下只走了过场,出殿门与两位老臣分开,径直去往后宫。   未央宫正殿。   云皇后遣散众人,着朝服独坐,撑着头显然在等人,等到太子见了礼,她缓缓睁开眼,无奈道:“晏儿,你冲动了。”   草率而行,当真以为所作所为能瞒过陛下?   周明晏铮铮而立,年轻锋利的面容不见悔色,冷声直言:“这是儿臣最好的机会。”   父皇独宠母后,爱屋及乌独宠嫡子女,在此前提下,周明礼都能够获得父皇一份偏爱,尽管有自己的缘故,但他并不简单。更不简单的是,他这三弟居然贪心兵权。   若非父皇因此厌弃,且父皇目前心神置于不足两岁的小七身上,可以动手斩草除根,往后指不定被蛰伏翻身的毒蛇咬死。   云皇后不觉三皇子能成大事,在她看来,太子不值得因此在皇帝那记一笔,然而事局已定。她疲倦地摆手道:“陛下不喜皇子相残,但凡你这太子之位有一丝不稳……唉,若是宋家那孩子尚在便好了。”   好歹能劝解几分,那孩子心底比杨为清明白。   “宋遂远好好的,又不是不在了……”周明晏小声反驳,摸了摸鼻子,“就算他在,我也会这般行事。”   云皇后瞥他一眼:“罢了,总归你自食其果,好好磨一磨性子。”   皇帝必然会罚,这次她无需多言请求。   母后这关过了,周明晏松口气,脚尖朝偏殿:“我去看看小七。”   宫外宋府。   被云皇后惦念的宋遂远正在给新养的小白猫安排居所。   若是他知道皇后的心思,只会想太子决然杀了三皇子其实有他一份力。   上一世,这时他们尚未察觉三皇子及其母族正拉拢文臣,侵噬兵权,直至明年太子出征前他才摸出头绪,可惜到底慢了一步,陛下意外身故,紧接着太子在战场出了事,三皇子顺利登基。   格局已定,宋遂远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入新朝为官,新皇心腹需有人抗衡。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新皇无知昏庸,高居庙堂不知思威,竟敢向军队开刀。西南镇远军、西北云字军,大楚儿郎鲜血遍染边境。   愚不可及的新皇是宋遂远的噩梦。   故此重生这一年没少在太子殿下跟前详述是非,三皇子倒了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是结党营私的卫家。   至于这次可能会落到太子身上的惩罚……再过不久,颂安府至芜州遭遇洪涝,说来危险之事,后方一贯安全。   正好适合太子。   话说回来,宋遂远手中摸着今年新编的藤席,指尖凉意温和,适合阿言。他道:“稍加修改,给阿言的小床铺上和尺寸的藤席。”   随墨正要应是,阿言伸出一只爪子压在宋遂远手上:“嗷~”   小床?阿言要睡大床!   白毛滚滚、小小一只的猫,圆瞳清澈乖巧,轻轻嗷一声简直像在撒娇。   随墨笑眯眯:“公子,阿言在感谢您呢!”   阿言不可置信:“嗷!”   愚蠢!   随墨:“您看!”   他们对峙起来,宋遂远轻笑一声,清浅温和的气声落入猫耳,生气的阿言瞬间想起正事:“嗷~”   阿言要睡大床!   它甚至飞快下地窜到内室,踩了踩宋遂远的床,响亮“喵”了一声。   霸占了哈。   “欸——”随墨想去抓阿言。   宋遂远拦住随墨,让他下去准备藤席,自己起身入了内室。   床上绸布颜色偏深,白色一小团格外扎眼。   饶是阿言气势再恢弘,在宋遂远眼中,他那小身板在大床中央,只不过是占了丁点地方的小东西罢了。   “你要睡这张床?”宋遂远垂目问它。   阿言揣手趴下,猫眼舒服地阖起:“喵。”   自然。   宋遂远微微侧了下头,端详着那一小团道:“你有单独的小床,随墨安置得格外舒适。”   阿言:“嗷。”   不要。   接二连三的试探,宋遂远发现它也不知是太笨还是太聪明,丝毫不懂隐藏:“阿言乃神猫……可以听懂人言?”   宋遂远一向不信巧合。   阿言揣着爪子稳如老猫,看起来单纯只是个比普通狸奴可爱聪慧些的模样,淡定道:“喵喵……”   何止听懂人言,神猫会化人,吓不死你,略略。   他不担心的。   父亲说盛京越聪明的人,越不会信阿言其实也是人。父亲是他认知里顶顶聪明的人类,说的话自是真理。   宋遂远呢,算他聪明吧。   “小骗子。”宋遂远看他这模样,用指腹揉了揉两只猫耳。   上一世这只白猫也被云世子送回了盛京,只不过一直是太子亲自养,后来挠伤了贤妃的脸被太子送回西北,刚送回去,第三日便收到了云世子来信,让太子提防贤妃与三皇子。   彼时太子哭笑不得:“你看他如何说,阿言告知他卫氏存有不臣之心……他这性子随了舅舅,一点委屈都受不得。”   宋遂远虽上了点心,却也更多是当成少年人的玩笑话。之后再听说白猫的消息,是云世子首战凯旋,军中传言四起,说云世子乃妖猫傀儡,妖猫口吐人言,为祸大楚,且会幻化世子模样,众多手下亲眼所见。   三人成虎,宋遂远对妖物化人之说有几分保留,但这只无法无天的小白猫身上定有秘密。   养着玩,或许有意外收获。 第3章   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宋遂远总是多耐心。   守着霸占床的小白猫睡着后,他在随墨不解的目光中吩咐道:“小床准备好先置在厢房。”   夏雨声势浩大,去燥热,但困得人无处可去。   这些日子每日出门玩乐的宋遂远百般无聊,只能带随墨沿长廊入了书房。   与寻常读书人不同,他的书房空空荡荡。孤本一排,话本二三,几摞熟宣。   随墨轻车熟路磨起了墨,宋遂远随手翻了翻放置在旁的纸张,重新取过一张纸:“今日画猫吧。”   上一世鲜有人知,热衷收藏孤本画作的宋遂远本人,画技弱同孩童,可见毫无天赋。   如今他坚信勤加锻炼可补足缺憾,但于常人眼中,便是不务正道。   长指托笔,手腕使力,吸饱墨汁的狼毫在纸上顺从游走,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随墨视线随笔尖而动,逐渐发起了生无可恋的呆。   公子执笔功力卓乎不群,只要他放弃画画。   时辰荒度,阿言不知何时醒来,屋子里没人,他闻着气息跑进书房时,听到随墨支支吾吾的:“……公子,我觉得,我觉得不太像。”   他仰起圆脑袋,两人正围着一张纸探讨着什么,宋遂远严肃沉思,随墨小心翼翼。   他双眼一亮,轻点一跃窜上了桌子,欢快问好:“喵?”   看啥呢?   方才宋遂远画了一只黑猫,成品尚可,便想试着画一画阿言。   这的确有点为难他。   阿言上桌看到的是倒过来的画,小爪子哒哒绕了半圈,看着那一堆白色思考片刻,得出一个结论:“喵喵?”   是盛京辟邪用的挂画?   哇,当真凶神恶煞。   宋遂远何尝不知这副画到底如何,他只是在入神思考是从哪一笔开始出了问题,忽然看到被参考的本体,不免浮现了一丝心虚。   他抱起小白猫,语气温和:“阿言睡醒了,床榻如何?”   “喵~”阿言敷衍,扭着圆脑袋往桌上看,还想看没见过的辟邪画。   宋遂远顿了下,放手随它去了,总归认不出来。   随墨后退半步偷偷笑,屋外传来的声音正好盖过他的声音。原来是侧门护卫前来,随墨出去带了话进来:“公子,王三公子邀您至留香阁一聚。”   留香阁,盛京最负盛名的青楼。   小白猫耳朵一动,趴在宣纸上的小身体腾地站起来,圆瞳晶亮,一左一右刻着“要”和“去”。   宋遂远见它这模样,眉心微动:“想去?”   阿言麻溜爬上他的肩膀,一只爪子探向屋外,威武指挥:“嗷!”   走!   宋遂远则不紧不慢坐下,笑得不怀好意:“嗯?有多想去?”   某些时刻,比如现在,阿言总能在这个今日新认识的宋遂远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那种明明想要猫撒娇亲近硬是不说,让猫猜猜猜,猜对了有奖励,没猜到揍猫……   猫能屈能伸,暖白圆乎的猫脸贴着他的脸颊蹭一下,再蹭一下:“喵~”   ————   酉时一刻,留香阁。   马蹄声至,溅碎流光。   方才靠近,只闻人声鼎沸,丝竹乱耳,穿透马车厢。宋遂远抱着猫掀开车帘,忽略四方骤起的私语,随着等候在侧的伙计步入楼中。   与他的习以为常相比,阿言好奇地转着圆脑袋,四处乱看。   三层主楼雕梁画栋,出檐深远,檐下连廊上,佳人奏乐,诗人举杯邀明月,百盏明灯如同皓月星河,此间人烟昌盛,道尽盛京繁华。   自西北大漠草原长大的少年,像个土包子,进了门仍扒着宋遂远的肩头往后看,直到听到一声娇滴滴的“见过宋公子”时下意识回过头。   楼内亮如白昼,风景独好,红袖客纷纷。   与宋遂远打招呼的角妓名陈香落,弹得一手惊艳琵琶,她提着一壶酒正要上楼。   而今当官看重体貌,故此寻常出入留香阁的官员或者富贵子弟,模样皆不差,然而不差与卓越,中间犹如天堑。宋大公子便是这“卓越”,且撇开相貌不谈,他的才名满天下,原先这楼里大半的姑娘都倾心于他,待他来了几次后,更甚。   陈香落双颊泛红,含情脉脉地行着礼:“多谢您上回赠予的琵琶谱,奴……心甚喜。”   宋遂远颔首:“陈姑娘多礼。”   他的声音音质清润,低沉而温柔,私底下的随性慵懒藏了起来。   阿言察觉其中差别,只以为他在装模作样,动了动耳朵,意味不明地“嗷”了一声。   宋遂远的相好喔?   他的脑袋瓜子想起,远在西北,军中那些痞子,在相好的面前就会这样。   宋遂远抱着猫,与偶遇的好些个美人交谈一二,直至三楼才目不斜视走向常去的厢房。   “方才王三公子进来,陈香落便捧着酒壶上上下下,这不就撞到了。”   “下回我也去!”   “好羡慕是姑娘……”   “你们瞧,宋公子怀中猫多可爱。”   “我总觉得,今日宋公子抱着猫,好似比前几次所见更温柔了……”   厢房门开,入目只有一个衣着华靡、被珠玉包裹的一个白胖少年人,翘着腿在听曲,惬意又滑稽。   听见声音,王三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老大,您来啦!”   古琴声停,他恭敬地引着宋遂远上座,嘴里不停道:“老大我错了,最近实在事务繁忙,忘记给您府中递拜帖,只能临时遣人请您前来,我有罪,不过珍馐无罪,能被您吃到就是它们的福气。”   他指着桌上已备好、某些还冒着热气的十道菜,与两坛酒。   宋遂远未说话,微起眉梢等着他的下文。   王家这个孩子,只有金银能让他如此殷勤。他们之间的交情,也始于他发现了这孩子赚钱和察言观色的能力。   果不其然,王三试图摆出一个正经脸色,却压不住疯狂上翘的嘴角,只能放弃并压抑着激动道:“多亏您的点子,上月我那生意,得利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个五,明明眉眼还未张开,谈起这些举止如同富商巨贾一般老成。   宋遂远四平八稳抱着猫:“恭喜。”   王三嘿嘿一笑:“同喜同喜。”   他二人昔日有约,凡是新赌法开的局,宋遂远拿七成佣金,王三痛快应了,因为刨去这一大笔钱,他能挣的,只多不少。   看来营收着实不错。   宋遂远唇角微勾,自行倒了一杯酒。   王三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他怀中探出来的小脑袋,瞬间忘记了要说的话:“老大,您养猫了?我前些日子得了几只从西域来的猫,什么颜色都有,您喜欢什么颜色我给您送府上去。”   前一瞬夸他老成,下一瞬就没眼力见儿。   原本专注盯着酒杯,蠢蠢欲动想尝一尝的阿言缓缓抬头,生气:“嗷!”   本世子才不是那些蠢猫!   宋遂远放下酒杯,抚摸着圆脑袋安慰,回绝了对面:“不必了,别的猫都比不上阿言。”   这话好听,头顶也舒服,阿言乖下来,尾巴扫了扫抱他的手腕,再不给对面一个眼神。   猫猫记仇。   王三挠挠头,这猫看着确实比他那些有灵性。   不愧是老大!   两人这边谈话止住,山水屏风后款款走出一道靓丽身影,半蹲行礼:“奴见过宋公子。”   乃在屏风后演奏古琴之人,是婉,留香阁角妓之首,名冠盛京。   虽然眼神克制,但这迫不及待见礼之举……她明显也是,倾心宋遂远之一。   猫猫一眼就看出来了!   “嗷嗷~”猫叫先响起。   哼,宋遂远是花心的人!坏!   宋遂远朝她微微颔首,执筷子喂了阿言一口鱼,打趣道:“怎么这么凶。”   他发现,阿言心情好时叫声是“喵”,差劲一点就变成了“嗷”。   阿言忽略他的话,一口咬掉鱼,小身体都立起来了,圆瞳渴望地看向叫花鸡,一只小爪子努力作出要扒拉过来的手势:“嗷……”   好吃,给猫香香的鸡。   宋遂远便顺它心意喂了起来,小爪子所指之处,都夹了一遍。   是婉见状低下头,眼中失落,欲言又止看了宋公子半天,没得到一个眼神,只能退回屏风后。   王三左看自己点的菜几乎都进了猫肚子,右看花魁柔荑拧手绢,一杯杯乐子酒下肚。   几首古曲之后,王三先行告退,已至晚间,他要回去数银子,主要是不在此打扰老大听曲。他刚才打瞌睡,被自己的呼噜声打醒了。   只是好似忘记说什么事情,有些醉意的脑袋没想起来。   嗯,营收说了,那其他便不重要。   “归途小心。”宋遂远道,手中仍喂着猫。   他喜好留香阁的饭菜与古琴演奏,常来吃饭听曲,眼下喂猫比吃这些饭菜有趣,他只喝着王三点的酒。   也不知是何种,酒是比之前爽口的清香。   不知不觉间,一坛酒见底,叫花鸡只剩骨架。   宋遂远停下筷子,皱着眉头伸手扳倒小白猫,看了看它嫩生生的肚皮,忧虑道:“你腹中感觉如何?”   阿言翻起身,两只爪爪扒在桌沿:“喵喵……”   腹中很好,快给猫吃虾。   “别吃了罢,下次再带你来。”宋遂远阻止地将小爪子握回收中,怕它不知轻重。   阿言才不管,他吃多吃少都不会有事,打滚抗议了小半天,忽然顿住。   为何要让宋遂远喂?猫可以自己吃啊!   都怪宋遂远!   心神都放在屏风另一侧的动静,是婉弹错了几个音。   宋遂远看着食无所禁的小白猫,观察了半盏茶,大抵猜测这是它非同寻常的一处。   放下心后,他朝着屋内另一个人出声:“是姑娘,今日到此为止。”   古琴音骤停。   安静片刻,是婉走出来上前告罪。   红唇开合,宋遂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鼻尖掠过她身上的甜香,一向冷淡的欲望忽地蠢蠢欲动。   他半眯双眼,眼底是风雨欲来的危险。   ————   查账中的王三打了一个喷嚏,新成婚的表妹眼露关心。   软香温玉贴近,他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忘记的事情。   他今日斥巨资点了两坛纤纤醉。   盛京有名酒,留香纤纤醉。起兴助威,飘飘欲仙。   应当……不重要吧…… 第4章   宋遂远视线落于红衣角妓面上,袖中思索地摩挲着指尖。   黑如点墨的眸子浮上的一层凛冽寒光,又迅速尽数褪去。   不是她。   她神色忐忑却无惧色,鼻尖的甜香并非全然陌生,应当是留香阁为她们单独特制,屋内熏香同样与往常无异,唯一有所变动的……   是婉低眉垂首,内心懊悔忐忑,不论心中旖旎情思,宋公子也是极好的琴客,她不希望因为今日之过而失去贵客。   她忧虑地等了又等,面前之人终于开口,却是从未提过的要求。   “饮一杯酒罢。”宋遂远手提酒坛翻转,坛中铺底悉数倒尽,一滴不剩。   是婉抬起头,正好看到最后一滴酒入杯溅起花,视线从酒杯移开,温文如玉的宋公子面色无常,连薄唇习惯的翘起都与往常无异,但此唐突之举却更加令人琢磨不透。   小巧玲珑的酒杯被放在手边桌上,是婉犹豫片刻,浅吸一口气,举起饮下。   她饮酒时,宋遂远低头摆弄了下袖子,方才细纱被阿言压出了褶皱,整理好抬起头问道:“这酒如何?”   是婉的神情从犹豫到不解,最后莫名浮现担忧……与些许羞涩,忽然胆大起来:“既能名满盛京,受万人追捧,自然上佳。”   她一语三关,宋遂远只提炼到了自己想要的,原来真是纤纤醉,他温和应道:“是姑娘此言有理。”   然而话锋一转,下一句便轻飘飘请人离开。   若是直言相邀便罢了,一点不留念想的拒绝更勾人。   是婉鼓起勇气抬起头。   宋遂远真的想请她离开。   留香阁所用之物皆有催情之效,自然包括她身上的味道,丝丝缕缕捕捉不着踪迹的甜香在此刻有些磨人,于是在是婉说话之前先行开口,语气冷淡不少:“是姑娘,我好南风。”   是婉瞳孔紧缩:“……”   时人对断袖风气还算包容,上有先帝纳男妃,下有官家夫人担忧孩子耽于女色启蒙时安排书童,但终究上不得台面,男子之间成婚……除了舍军功换求先帝赐婚的镇国公夫夫……不为官家所认,哪有人这般将话咬死。   大概宋公子感觉到困扰了吧……   是婉怔愣片刻,只能退下,出门时也不知何种心理,说了一句:“您若要小倌,奴去为您安排来。”   窈窕身影离开后,桌上边啃梅花包边看戏的阿言喵了一声,绕着酒坛转了一圈,用小爪子碰了碰。   名满盛京的酒欸~   “你不能喝。”宋遂远朝它道,伸出两根手指按了按猫头。   阿言绕着酒坛趴下不动了:“嗷~”   就要喝。   宋遂远没管它,揉了揉眉心。纤纤醉入口柔和细腻,但后劲十足,方才被那股香刺激着,□□与酒意一道翻腾上来。   他在思索,今日只能宿在这里,□□发泄掉便是,唯一难办的,便是这小白猫。   如何让它乖一些?   宋遂远皱眉阖双目。浑然不知阿言圆眼睛滴溜转,谋划着什么坏主意。   约摸弹指间,宋遂远睁开勉强镇定的双眸,提着小白猫后颈送至大床上,并且挑挑拣拣给他移了几道菜。   “今夜我们宿在此地,床让与你。我先去隔壁西侧屋内沐浴再回来,我回来之前你不要下床,行否?”他的声音已经有了一丝沙哑,话语仿佛有来有回商量着,却潜藏着威胁。   床上,阿言乖巧蹲坐,尾巴缠绕在脚上:“喵~”   猫知道了~   宋遂远与它对视半晌,斯文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嗓音沉沉:“你乖点。”   他想了想,离开此屋之前,还是将另一坛未开的酒抱走了。   ……   宋遂远特意叫了冷水,身躯完全浸入水中,仰头紧闭双眸,眉眼清冷若神子。   他今日对着是婉所言“好南风”实乃托辞,两辈子他都尚未曾遇到心仪之人,说不清到底如何。上一世为了婉拒睿文帝随时可能的赐婚,他暗中散布自己伤根之说,之后亲口对外隐晦承认,自那时彻底绝了男女之事。   出身盛京宋家,家世优越,宋遂远身上少不了贵公子的毛病。日常虽不显,但他着实挑剔,各方面的挑剔。   他七八岁时,曾见过回京述职的镇国公夫夫。   当时他与杨炽并未去凑官民相迎的热闹,而是跟着太子去了府上,见到了镇国公云握川与镇国公夫人九溪。夫夫俩的相配是势均力敌的尊重与爱慕,是宋遂远短暂人生中所见的最独特的一对,在宋遂远幼年心中留下了足够绵长的印象。   挑剔的宋大公子,就想要这样最好的婚事。   所以不愿意娶新皇可能强塞的贵女。   所以哪怕饮下一坛与催进欲望之药几乎等效的纤纤醉,他也只是忍着泡冷水,再自行纾解。   ————   宋遂远离开屋子后,阿言心不在焉地捡了几口肉吃,时不时看一眼屋门,尾巴有些不耐烦地在身后扫着。   宋遂远什么时候回来?猫很无聊。   酒被带走,阿言连饭菜都不想吃,遵从天性四处乱跑,小爪子用力推到了空的酒坛,一滴都没有,复又跑开,最后轻飘飘的一小白团倒挂在床幔上,扬起脑袋倒着看门,可惜仍丝毫不见动静。   忽然,圆瞳机灵地转了转。   他松开爪子,一溜烟似的悄悄跑出房间。   西侧……这里!   阿言左右瞧了瞧,悄悄用圆脑袋拱开一条小缝,挤着身体缩了进去。白猫体量小,过程悄无声息,进去后爪子落地行走更是令人无法察觉。   猫猫进门蹲坐在稍微高一些的桌上,圆眼睛四处张望寻找着。   冷不丁,屏风另一侧传来一声闷哼,被水声的所掩饰,像极了战场男儿受伤时的声音。   阿言猫毛炸起:有人偷袭宋遂远!   一道白光划过。   蓄势待发的小猫绕过屏风,却只看见浴桶中的男人转身取过帕子,回头时眼尾多了抹红,带着餍足的倦怠。   落在猫眼里,那抹红非常明显。   阿言:“……”   在军中混大的,他是只成熟懂事的猫猫。   误入人家干坏事的场景,小猫爪爪尴尬地偷偷往后退去,却瞥到了放置手帕的架子旁,圆滚滚的酒坛子。   于是在宋遂远开启第二轮纾解时,无人得见浴桶旁角落,有一只叉开后爪坐,短短前爪捂耳朵的小白猫,奶乎乎地舔酒喝。   ……   一炷香后。   宋遂远起身,出浴桶后脚下微微踉跄,稳住身形后随意披上新衣袍。   纤纤醉在需行周公之礼时,是顶好的,然而于酒而言实是有些烦,□□和醉意轮流涌上脑袋,此消彼长一夜无绝休。   暂且解决了□□,宋遂远脑袋不免晕眩,靠着对小白猫的不放心才能回到东侧屋内。   床上小猫摊着四肢睡着了,他看过一眼才转身回榻上躺下来,醉意驱使,很快睡了过去。   阿言听到宋遂远平稳的呼吸声,双眸眨了眨结束了装睡,轻轻跑到他面前,小爪子踩了踩他的脸,确认他睡着后欢快地跑到了隔壁。   好喝的酒,阿言来了!   反正屋内无人,阿言嫌猫猫太小喝不痛快,原地化人。   化身成人,与猫一样,浑身无一物,一切都是原生态的景象,肤如凝脂,流光顺滑的乌发及腰,发梢半遮隐秘之处。躯体干净卓越,五官同样标致,青涩未褪,雌雄莫辨。   他皱了皱眉,猫变人的疏离感顿消。   做人久了,不穿衣物不习惯,于是他将宋遂远换下的长袍披上,瞬间被干净的山雾气息包围。   云休下意识低头嗅了嗅,顿住。   今天宋遂远抱阿言许久,所以他才能接受这个味道,嗯。   准备就绪,他揭开酒坛畅饮起来。   盛京的酒不比西北的烈,但甜甜的,别有一番滋味。   ……   是婉在自己院子里反复走了好些圈,终于下定决心叫上一个小倌重新回了留香阁主楼。   上楼时小倌走在她面前,刚上去忽然退了两步:“是姑娘,那是……”   是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衣袍凌乱、面色泛红的漂亮男子,左脚踩右脚进了宋大公子的房内。   是的,男子,有小巧的喉结。   “那是宋大公子的相好?”小倌小声问道,语气隐隐羡慕。   是婉顿了下:“大抵是。”   他穿着宋大公子的衣服。   原来他所言为真。   ————   “宋遂远,宋遂远,宋遂远……”   宋遂远便是被这含糊的少年音叫醒的,他睁开双眼,只见面前趴了一人,穿着他的衣服,丝毫不见外,见他醒来哼哼唧唧道:“宋遂远我难受……”   这是……他方才想起镇国公夫夫心中划过了遗憾,所以梦中潜意识补足了么?   他确定不认识这张脸,两世以来从未见过,更别提如此熟稔的态度,只有梦境一种解释。   云休拉着他的手,往下引去,急得带哭腔:“你帮帮我,我自己不管用……”   醉酒思维是直线的,他只记得宋遂远让他自己舒服了,所以也可以让他舒服。   宋遂远一点儿也不急,因为在梦里,恶劣性子发作完全,打着转玩,不务正业,嘴里正经问道:“怎么帮?”   云休生气!   叼住了他锁骨上一块嫩肉。   宋遂远停顿片刻,眸色深深,手掌使力一把将他扯到身下。   梦神相赠,却之不恭。   ……   “猫、上面!”   ……   “呜~爹爹……”   宋遂远意识消散前想,这梦境宝物咬人还挺疼。 第5章   昨日落雨,今日清空如洗。   屋内厚实的红烛下值,燃尽最后一滴泪时,独自躺在榻上的宋遂远缓缓睁开双眸。   鼻尖萦绕甜腻复杂的香味,身体表面的疼痛与昏沉的大脑,都说明今日的不同寻常。他只记得昨日……沐浴后回来睡下,入了一场绮梦……   然而衣衫退下,肩颈胸膛遍布新鲜抓痕与咬痕。   而他混沌的大脑刚好回忆到——这宝物咬人还挺疼。   宋遂远淡然的神色破功,胸膛起伏,心绪明显不稳,颀长身躯不平静地僵了好半晌。   昨日,居然不是梦?   他真的做了那档子事?   同一个吃痛就爱咬人抓人的漂亮男子做了那档子事?   ……同一个无礼闯入他屋内的男子。   宋遂远反应过来现实后撑住了脑袋,他分明记得,昨日沐浴回来,看过床上的阿言,再行至榻上就寝,屋内并无他人。   那他是谁?何时进来?他是是婉寻来的小倌?   他心下当即否定。并不像,更像是锦衣玉食娇养大的小纨绔。   宋遂远撑着脑袋的手指下移,摸了摸锁骨之上,新添的伤口带来丝缕疼意。他松开手,脸黑了一寸,管他是谁,若是让他再遇到,定要抓起来泄愤!   发生这等事情,两人都有责任,算做你情我愿的事,作何这般伤人。   宋遂远的第一次感受尚佳,他归功于纤纤醉,对于参与另一个人,心头只余恼怒。虽然昨夜他醉酒记得不清,可几个片段说明一开始是那小纨绔主动相邀,最后是自己落了满身伤。他抿唇潦草地穿好压满褶子的新衣,匆匆寻楼里奴仆来问,并未注意到随他动作而掉落在塌下的昨日衣袍。   详细询问过一圈,除却今日出楼去奏琴的是婉,与此有关的所有奴仆护卫全部来过一趟,都说并未昨夜并未见过生面孔的小公子。   一排护卫互相传递着眼神……更别提,貌美出尘似佛祖座下童子的。   “还不下去好好查看,若未寻得些线索,仔细你们的皮。”朗声呵斥的声音先至,留香阁管事的东娘上来打发走护卫,殷勤朝着屏风后的宋遂远笑道:“宋公子,您也是知道楼里这群护卫的,干活贪懒,东娘在此给您赔个不是。您放心,若有一丝小公子的踪迹,我让他们翻个底朝天也会给您找出人来。”   留香阁往来皆是权贵才子,护卫是出了名的能打可靠。   宋遂远心下正烦躁,无意与东娘绕话,知晓同他们问不出什么,顺着她的话让她离开了。   好生奇怪,昨夜的小纨绔应该精通功夫。   他隐隐记得柔韧而蕴含力量的小身板、出手的利落,以及最后他握入掌心的两只手……虎口与四指指肚有一层容易被忽略的薄茧。如此皆表明小纨绔定是会些功夫,只是居然能够瞒过留香阁护卫,使之丝毫不得察觉……   京中何时多了这号人?   他独坐沉思片刻,蓦地想起了阿言。   视线随着思绪投向架子床的方向,小白猫呢?   床幔昨夜被小白猫的爪子勾了下来,遮住了半张床。   宋遂远走近撩起床幔,才在角落里发现了那一小白团。此时的它全然不见昨日意图霸占整张大床的嚣张姿态,可怜兮兮地团缩在了一个角落,好似受了委屈似的。   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宋遂远潜意识忽略了这其中差别。他先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阿言的小脑袋,本意想看看它是否醒来,却被闭着眼睛的猫精准而快速地回了一爪子。   很凶。   宋遂远手上险些再添一道伤疤,蹙眉点了点他的脑袋冷声呵斥:“净学坏的。”   小白猫闭着眼又凶巴巴挠了一下,没挠到,捂着耳朵翻了个身,圆滚滚背对着他。宋遂远居然从它神情看出来烦躁。   在烦他?   宋遂远小心眼地上手盘了盘猫头,扰它睡眠。   然而小白猫似乎困极了,圆滚滚的一小团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好不可怜。   宋遂远不自觉将本就轻的力道再次放轻,最后收了手。他盯了盯小白猫藏起锋利的肉垫,起身仔细在屋内转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人进来或出去的痕迹。人已经跑了,宋遂远留在楼里也无用,且他难以忍受一身酒气,便抱起仍贪睡的小白猫回府。   与此同时,宋大公子昨夜与一公子春风一度的消息从留香阁内传了出去。   这边宋遂远刚到鹤栖院门口,正好被休沐在家的吏部侍郎他亲爹——宋文行抓了个现行。宽袍束发、胡须打理规整的侍郎大人恨铁不成钢:“昨夜不着家,又去了何处兴风起浪?”   宋遂远脚步止住,闭了下眼转身,恭敬喊道:“爹。”   问话当作耳旁风。   宋文行冷哼一声,近来他见到宋遂远总没个好脸色:“户部王侍郎每日见了老夫,比之见尚书杨大人还殷勤,可见你相当能耐。老夫若是不关心你每日动静,只怕再有朝中同僚献殷勤仍不知所故。”   户部王侍郎,王三他爹。王三打小爱折腾银子,大胆妄为,旁人不知他挣的确挣的多,只知每每赔钱,就是倾家荡产地赔,王侍郎一大把年纪差点被此幼子搞出来心疾,如今王三跟着宋大公子玩,许久没赔过钱了。   宋遂远闻言耸了下肩,摸着猫不说话。   心想不会有人献殷勤,大抵会换成推荐自家儿子套关系的。   宋文行肃着脸上下打量着他,忽地利眼一凝,盯着他脖颈处逼问:“你说实话,昨夜去哪了?”   宋遂远顺着他的视线微微下撇一眼,顿住:“留香阁。”   算了,没什么好瞒的。   宋文行不可置信地抖着手指指了他半晌,大怒丢下一句“择日议亲”甩袖而去。   宋大人一直对自家嫡长子抱有期待。他自己养的孩子自己清楚,自小未曾叛逆过,耽误一时无所谓,他终究会知晓玩物丧志最终回归正途。眼见孩子愈发过分,宋大人认真思考起妻子的提议,男儿成婚后才会收心。   宋遂远目送他爹气冲冲离开,想了想,给随夫任职江南的长姐修家书一封,托她再请康大夫上京一趟。   宋文行年少时落水受惊过,而后多年勤于政事、宵衣旰食,亏空了底子,上一世被今冬一场风寒带走了性命。原先他是要迁吏部尚书,可惜斯人已逝,宋遂远后来在朝中平步青云,初期多少是出于补偿。   宋遂远放下笔,浅浅笑了下,心底烦躁稍稍散了些。   父亲补了近一年,看着气色好多了,发起火中气十足。   随墨等宋遂远封好信才回鹤栖院,他不知去了哪里,一进门便好奇道:“公子,为何大家都传您要娶妻了?”   宋遂远闻言扬眉,脑中想起方才院外不远处几道扫洒的身影,心下了然,短短时间,这“议亲”至“娶妻”,也不知传了几道口。   他未解答随墨的疑惑,反而思索道:“你提醒了我。”   这阵子他得出门避一避风头。他爹如此顺口说出“议亲”,私底下一定没少准备,越快走越好。   随墨更加一头雾水。   宋遂远做着打算,想了想:“我带阿言去桑华山脚庄子里住一些时日,你现在派人去通知,我明日便去。”   昨日公子在太子面前提过,随墨没多问,应声后便想下去准备。   宋遂远抬眼:“你留在城中,替我守着留香阁那边的动静。”   随墨:“啊?”   宋遂远简单解释完,道:“会武的小纨绔,重点打探才来盛京的富商之子。眼下先安排人烧水,我要沐浴。”   随墨接受了太多信息,皱着脸愣愣退下去,出去之前无意识扫了一眼自家公子脖子上露出来的半圆红痕,眼神飘起来。   牙印啊。   留香阁的衣领偏高,宋遂远沐浴后换下的衣服松而舒适,整齐的牙印完全露了出来。   牙口也好,家中是个讲究的。   “公子,阿言呢?”随墨忽然进来问。   他忽然想起来,怕公子将太子带来的云世子的猫忘在了留香阁。   宋遂远放下点着牙印的手指,还未回答,床那边传来一声“嗷!”   阿言终于醒了。   宋遂远挥手让随墨下去,绕过屏风,意外见到昨日乖巧的小白猫将他的床榻糟蹋得不成样子。   能用爪子撕扯的丝绵全数毁了。   而它就趴在正中央,如同战场的王。   宋遂远深呼吸,很好,耐心彻底崩掉。   他提起小猫后颈微微一笑,语气森然:“接下来我要问你一些问题,若是回答不上来,以后你每日三餐食白粥,加食吃青菜,早起沐浴,睡前沐浴,活动区域仅限鹤栖院厢房。”   “我知晓你能听懂。”他轻缓道,“我说到做到。”   变成了猫,屁股都仍在痛的阿言:“嗷!”   禽兽!龌龊!   一炷香后,宋遂远将小白猫困在怀中,手握剪刀,一挤一剪,指甲全秃。   中途阿言无数次想爬起来干架,但猫猫的力量比人小太多。昨夜当人时还能在过程中翻身趴到宋遂远身上,今日这爪子无论如何也缩不回来。   昨日欺负人,今日欺负猫,禽兽宋遂远!   宋遂远黑眸不带情绪,问它:“昨夜有人进来我们屋子?是伸右爪,否伸左爪。”   阿言烦躁地想跑,一抬头见他表情心下一跳,顿了一下,不过马上这人比他父亲弱太多!恼羞成怒,右爪生气地朝他的脸挥了一爪子:“嗷嗷……”   问问问!你还好意思问!   宋遂远抓住阿言的爪子,第一次直视它这无来由的愤怒,忽地意识到,阿言的怒火似乎并非出于被威胁,它一早便在生气了。   阿言并非寻常猫,它并未表现出热爱破坏的猫性,留香阁床上,几盘碟子仍安放着,而今晨阿言委屈缩在床幔一角。   所以毁了他的床榻,并非针对床,而是他。   它是今日醒来后不乖的……   醒来,它难扰的睡眠……   安静许久后,宋遂远态度渐渐软化,将小白猫捧于手心,意味不明地清了清嗓,干涩问道:“昨晚,我们吵到你了?” 第6章   “我们吵到你了?”   吵到?谁们?   阿言倒映着清澈怒火的圆瞳着实愣了许久,俶尔莫名其妙跟上了宋遂远的思绪。   对啊,宋遂远不会想到昨晚那个人是他,所以人是人,猫是猫,宋遂远以为猫睡懒觉和发脾气是因为昨晚被所谓他们“两人”的大动静吵到不能睡觉。   猫猫的脑袋瓜都想不出这么完美切合逻辑的理由!   阴阳相合,寻常之事,人类都是这般观念,更别提漠视人伦纲常的猫猫阿言,他生气并非是与宋遂远行鱼水之欢这事本身,而是今早醒来猫猫屁、股、痛。   此前父亲和爹爹在此事之上对他的教导唯有四字——快乐便好。阿言昨晚和宋遂远打架争到了上位,且无需多使力运动,磕磕碰碰摩擦间感受到的疼痛也尽数报复了回去,虽然最后胡言乱语只想叫爹爹,但阿言总体很快乐!   可那是昨日之事,今日宋遂远都不痛!只有猫猫痛!   宋遂远过分!   阿言眨眨眼,猫猫会变人仍需隐瞒,宋遂远送的借口不用白不用,小白爪子理直气壮地挥了挥:“嗷嗷……”   你还威胁猫、剪猫指甲!禽兽!   宋遂远好联系实际也能猜到它的话,恢复了温和正常的模样,带着歉意道:“是我失礼了,阿言海涵,好不好?”   撒了好大一通脾气,阿言见好就收,揣手手趴到他腿上,漂亮猫瞳中一片傲娇,好像在说“看你表现”。   宋遂远出于对自身思维的自负,被顺坡下的小白猫完全带歪。   所以他不仅吵到了阿言睡觉,方才还威胁了它,将它得罪了个彻彻底底。   厘清这些,宋遂远暂时放弃从小白猫这里寻找线索,甚至为了赔罪给它安排了饕餮盛宴,亲自抱入怀中喂的那种。   宋遂远喂它时缓声闲聊道:“阿言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小猫,既然能听懂人言,定然也会与人交流?嗯?”   阿言翻肚皮正享受着被人伺候,闻言发出一点毫无意义的声音。   哼,想套话,猫猫听不懂~   若换成人,它得意的小模样欠欠的,奈何它是一只模样乖巧漂亮的小白猫,很难真正对着它生起气来。   宋思远垂眼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微敛神,修长手指陷进不长不短的白绒绒里,互相衬得对方更白。   不急,才养了一日,来日方长。   ————   定好了明日启程至桑华山的行程,要在那小住一些时日,宋遂远便想在今日陪一陪母亲贺氏。   贺氏,名锦兰,出身忠义侯府,是二房嫡次女,与宋文行家世相当。两人年少相识,成婚后举案齐眉,佳偶天成。   不过贺氏当年生宋遂远时伤了身子,大夫断言日后难诞下子嗣。时人皆言多子多福,而当时宋文行只有宋静乐、宋遂远两个孩子,后来府中纳了两个侍妾,诞下一庶子三庶女。   虽有侍妾,宋文行仍将心放在发妻身上。   宋遂远有记忆以来,贺锦兰在他面前性子仍保留着天真烂漫。   宋遂远过来时,贺锦兰正同侍女正比对着单子道:“这对镶玉海棠金钗留着。那是大公子第一次送我的物件,上面白玉我也喜欢。”   宋遂远跨过门槛,伸手止住侍女出声行礼,悄悄走到贺氏身侧,眼神放在她手中单子上片刻,出声点评道:“好东西母亲全留下了,剩下的要送给谁?”   贺锦兰猛然吓到,手指一抖,反应过来后手抚胸口怒斥:“宋遂远!为何走路不出声,想吓死为娘……”   “母亲慎言。”宋遂远打断她,浅行了一个礼赔罪,问道,“您这是在做何?”   贺锦兰:“……”   她也想起,夫君不喜她将生死挂在嘴边。   她朝行礼的儿子摆了摆手,不情不愿地解释:“给你列彩礼单子。哪有好东西全部留下,那娘成什么人了。”   她悄悄瞥了一眼宋遂远的锁骨,哟,还在呢。   宋遂远进门便有所猜测,还真是。他想了想,给母亲丢下一个难题:“娘,孩儿好南风。”   贺锦兰蹙了蹙眉,转过头:“你胡说些什么?”   宋遂远一双桃花眼复刻了贺锦兰的,但眼底没有她的澄澈。   换言之,他母亲眼中过于单纯了。   宋遂远未答,勾了下唇移开话题:“近来长姐是否寄书信回来过?父亲的补药见底,该请康大夫上京一趟。”   “唔,也该是时候了,娘待会儿给静乐去信一封,说起来上次收到她的家书,已过两月。”   在贺氏心里,自然没有任何琐事能比宋文行的身体重要,闻言将首饰单子放至一旁,絮絮叨叨同儿子说起入夏这些天,宋文行依然有胃口吃饭,毕竟往年每年他都因为食欲不振要生一场病。   宋遂远陪了母亲半个时辰,话家常,离开前贺锦兰手指抚上鬓边,美艳的桃花眼底困惑无比:“你方才说好南风,是何用意?”   大儿子太过聪慧,一句话有时好些个意思。贺锦兰早已放弃独自暗中琢磨,依习惯直白地问他。   宋遂远笑而不语,告礼离开。   只留不太聪明的贺氏叹口气,看向身边的侍女:“你说远儿到底何种意思……”   ……   翌日,侍郎大人前脚出门上朝,后脚又一辆马车驶到府门前。宋遂远趁母亲仍在睡觉时,带着猫离开。   乘马车出城门,要两个半时辰才能抵达桑华山山脚,距离属实不算近,然而与他们同路的马车却不少。   桑华山实则有两座山头,一座山上元光寺香火鼎盛,另一座寒云观同样信众如织,此行车马大多朝着这两处而去。   宋遂远出门时带了两册游记,以图打发路中时间。   他买下桑华山脚的庄子后,为方便出行,便令人改造了马车。改造后的马车比以往少了颠簸,起码能在车厢里看书。   而他带出来的小白猫,两只爪子扒在车窗上,圆头圆眼在车外,吊着小身体好奇望着外面。   还未走出一公里,阿言失望地跳了回来,用尾巴将自己团团困住,打算补眠。   外面无聊,全是树。   小白猫睡下,宋遂远抬眼瞧他一下,继续读着手中书。   这是一本西北游记,前朝人所著,早已绝版。著书者在书中写了他在槐川生活的两年,遇有天上仙湖,积雪终年不化的神山。   说起这槐川,前朝鼎盛时期,夯夷一族现今占领的地盘归属前朝,夯夷乃草原游牧民族,居无定所,唯一有所固定的王城,夯夷语叫它索千,前朝中原话叫它槐川。   据说镇国公的名字,握川,这“川”便是槐川的川。   阿言的主人,镇国公世子云休,休又是何意?   话至此,老生常谈的问题又跑进脑海里——云世子又是何出身?镇国公与夫人无法拥有子嗣,却也并未听闻云家哪支旁系过继。依着上一世所发生的事情看,虽然并非亲生,云世子依旧继承了镇国公的威武勇猛。   宋遂远许久未翻页,显然沉思入了神。   马车到底有些颠簸,阿言睡不着,悄悄跑到了宋遂远身旁,等了等见他未回神,探头看向书停留的这一页。   猫猫一目两三行。   宿山?   猫猫的家!   “喵~”   宋遂远被猫叫唤回神,小白猫正好跳到他身上,蹲坐在他身前,一只小爪子按在书上:“喵喵……”   爹爹说,他是在宿山捡到的阿言。   宋遂远摸了摸圆脑袋,猜测道:“阿言在读书上的字?”   阿言爪子拍一拍纸张:“嗷……”   愚钝,阿言是宿山神猫!   “好吧,我来读给你听。”宋遂远听懂似的回答,他只能根据阿言的比划猜到这种程度。   阿言:“……”   不过宋遂远声音温润低沉,语速不紧不慢,阿言听着他一字一句念过去,仿佛回到了出生的地方,那里白雪皑皑,万籁俱寂,美丽又无情,天地间只有脆弱无依的小小阿言。   ……   宋遂远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低头,怀中睡着的小白猫往他腰间缩了缩,主动找了最安全最不坎坷的地方。   他注视着小白团,眼底悄然浮现温和与柔软,浅笑了一下。   此时宋大公子忽然意识到,他似乎过于放纵这只小白猫了。   但又无需修正。   阿言无害又聪颖,擅长得寸进尺,且身怀秘密,这些特质在它是一只漂亮小白猫的前提下,都显得可爱起来,无声无息霸占人的心神。   两个半时辰的车程,中途一段路昨日下过雨,泥泞难走,马车到达时已过午时。   阿言睡了一路,也不知是睡饱了,还是察觉马车停下,刚到便睁开了猫眼。它刚醒来,不似清明时机灵,圆瞳透出一道无知。   宋遂远拍了拍它的脑袋:“下车。”   阿言下意识用小短爪爪捂脑袋:“嗷!”   桑华山脚的庄子,门上旧匾还未摘下,赫然是“野园”二字。   不似寻常权贵家的庄子一般规整,它的格局稍显凌乱,山水也未经雕琢,有股野性。不太像宋大公子的风格,但阿言很喜欢。   庄子上的管事早已安排住处,听闻主人家到来,立即吩咐下去准备午膳。   这边食物自不比盛京精细,但有最鲜的野味。管事深谙盛京贵人的心思,午膳不求多脍炙人口,一定要还原本味。   他这般想着,几乎要掉口水。   然而在堂屋前绕圈等了片刻,大公子一直不见人影,他又压着心中疑虑出去寻。   一直寻到大门口,远远瞧见一袭青衫,长身玉立的如玉公子仰头朝着空中,温声劝哄着:“不饿么?我们用过膳再来玩。”   也不知公子生性温柔还是如何,听着跟哄女眷似的。   管事顺着他的目光抬头,高高的废弃的养花架子上,多了一小白团……那是猫? 第7章   小白猫所立之处,原先是用作养花草的高台,有些花喜攀爬,有些垂落,故此眼前的木台子高低错落,最高层比院墙稍高一些。   庄子易了主,架子上花业已搬空,光秃秃的。   宋遂远不过向门卫多吩咐了几句,迟了一步,等他进入庄子早已不见阿言身影。   眉头刚皱起,头顶传来一声“喵~”   宋遂远抬头看去,神情无奈:“你上去做何?”   远眺。   “喵~”阿言答,往后退几步,到了一小片阴影里。   抬头是广袤无垠的蓝天,成堆的白云缓缓飘,朝左野园尽收眼底,朝右看青山车马,皆非阿言所观,他不过是一上来便发现了两个小孩,趁着所有大人忙乱,躲在湖边偷偷烤鱼吃。   再等一等,等鱼烤熟,猫就去抢来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孩童烤鱼,猫猫在后。   养花架子城中鲜有,宋遂远以为小猫想看个新奇,稍稍等了它片刻,然而阿言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只能出声催了一次。   阿言懒懒地喵一声,鱼翻面了,快好啦。   它倒是有回应,听起来心情不错。宋遂远听不懂猫言,知道它无事,便随它自己玩了。   管事恰时上前见礼,指引公子至膳厅。宋遂远简单认过面孔,客套了几句,午膳正好准备完成,陆续呈了上来。   饭菜香气交织,鲜香扑鼻,十分勾人食欲。对食物相当挑剔的宋遂远原先饿过了劲,闻到这股香气也食指大动,执筷一一尝过,尤其对其中一道凉拌小野菜钟情,吃了大半碟。   腹中渐渐充盈,宋遂远停下筷子,问道:“这是什么菜?”   管事殷勤介绍道:“是桑华山上土生土长的野菜,当地人叫它苦叶,有开胃化食之效,此时正是当季,公子您若喜欢,我差人多去挖些来。”   “可。”宋遂远颔首,想到那只贪吃的小白猫,“再做一盘来。”   上一世,他不食人间烟火,不重口腹之欲,如今才发觉人生悠然之处,藏于柴米油盐、清酒远山。   这般想来,被云世子特意送回京的阿言倒是比他活得还痛快。   想到阿言它便回来了。   门口,阿言叼着一条鱼哒哒哒跑进来,跳上桌后往宋遂远面前一放:“喵喵……”   猫抢了两条,送你一条。   宋遂远怔愣住,与眼前圆瞳乖巧的小白猫对视:“这是送我的?”   才养了两天,便会往回叼鱼了?   阿言伸出小爪子往前推了推。   是给他的。   宋遂远看看鱼,又看看猫,第一次理解了为何有宫妃把猫当孩子养。   他忍不住笑了笑,受宠若惊中保持着理智问它:“你从哪里弄来的鱼?”   鱼已经烤出焦层,显然不是它那两只小爪子能做到的。   阿言见他已经收下,翘了翘尾巴,无视他的问话转头去吃桌上其他菜。   吃吧吃吧,吃了猫的鱼,堵上你的嘴。   不要天天套猫的话。   猫带回来的鱼,鱼肚还留有一个牙印。   宋遂远虽然感动,但不能保证他的这只灵性小猫不像普通猫一样叼耗子,一筷子也没敢吃。   完完整整一条玄鱼,酒楼中动辄百两黄金,被宋遂远装模作样用筷子夹碎,放置一边。   管事额角冒冷汗,举袖擦了又擦。   玄鱼难伺候,不易长成,是宋公子特意养在此处,只供宋府。   又是家中哪些个小兔崽子如此大胆,要他命啊。   宋遂远并未给管事一个眼神,他留意到小白猫在桌上转圈吃不方便,便又抱进怀中亲自喂,尤其是他自己喜欢的凉拌苦叶。   喂一口,阿言囫囵吞下。   又一口,阿言再吞,小爪子指了指兔肉。   宋遂远视而不见,又夹了一筷子苦叶到它嘴边:“苦叶清甜解腻,再吃一口。”   阿言避开圆脑袋:“嗷。”   拿开,不吃。   “多谢你的烤鱼,这道菜我也喜欢,特意让他们为你重新做的。”宋遂远动之以情。   阿言圆脑袋埋进爪子里:“嗷……”   那猫也不吃。   宋遂远装作疑惑地放下筷子,摸了摸它的肚皮:“为何不吃?已经饱了么?”   阿言甚至都没管肚皮上的手,指着桌上大声道:“嗷!”   猫要吃肉!   宋遂远顿了下,思索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不喜欢苦叶?”   阿言点头。   阿言顿住:“……”   他自暴自弃用小猫爪子抹了把脸,对,聪明阿言就是能听懂人言。   小猫对话喵喵叫都可以算作巧合,点头算个什么事啊。   宋遂远看着丧气的小白猫轻轻一笑,它难道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吗?   就没见过比它还爱接话的小猫。   用完午膳,宋遂远还未说话,阿言便迅速地落地跑出门。他目视那道背影闪电似的跑没影,好笑地摇了摇头。   午后,宋遂远重新安排了庄子上的人,管事的直接换了一人。   将乱七八糟的账本丢给新管事整理,他出门在庄子里转了转,他收了庄子后还未逛过。从正厅到寝室书房,绕过仆人院子,一路沿着湖至湖心,走回野园大门口,一直未碰到小猫踪影。   一个多时辰不见。   宋遂远不免担心,阿言虽灵性,但到底是一只猫,且初来庄子。   他皱了皱眉,视线掠过搭起来的木头时停顿了下。   这架子倒是天然适合寻人。   养花台上,宋遂远看到了与阿言所见同样的风景,同样无心欣赏。   他很快找到了那一小白团。   庄子里有一片地用来开垦种些草药,如今有一种药正茂盛。阿言正在那片地里打滚,一爪破坏一把草药,听见有人经过它就躺平装死,藏在茂盛里,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宋遂远就没有发现。   ————   直至将近天黑,宋遂远才等回小白猫。   它下午在草药田里打滚,毛发蹭上了泥土,受宠家养小白猫变得灰扑扑的。   宋遂远立于廊下,垂眼神色不明地看着浪回来的小灰猫,声音淡淡:“你若是跑丢了,我如何向太子殿下,向镇国公世子交代?”   阿言本以为躲一下午,回来要挨宋遂远的一顿骂,都已经准备好嗷嗷骂回去。然而面对这与预想中截然相反的轻飘飘一问,它不安地踩了踩爪子。   他吃软不吃硬。   小猫垂着圆脑袋踩爪子,看着还有些可怜。但这小东西胆子大的很。若是这次轻拿轻放,下次它再故意躲去哪里不一定能找到。   不能开这个头。   故此宋遂远视若无睹,继续维持着平静冷酷道:“万物可食,四方可行……镇国公世子何必将你托付于人,你大可以独行。”   “如此,我不必担忧,你不受拘束,各自安好,对不对?”   阿言瘪嘴,上前两步,在宋遂远腿边蛮横地蹭了蹭脑袋,勉强算作撒娇。   哼,你又没有找猫。   猫猫很好找的。   宋遂远转身入了寝室。   在猫看不到的地方眯了眯眼,原来阿言吃这套。   阿言没见过这样什么都不说的宋遂远,有点急了,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喵喵……”   说话就说话,怎么可以生气,猫猫今天都没有生气……   至于宋遂远说的独行,阿言就没想过。   猫和人不同。他有镇国公世子的身份,无召不得入京,自不可能以云休的身份回来。但是变成猫又脆弱,非常依赖人,需要人照顾,所以他才选了太子表兄。   这两天宋遂远将他照顾得很好,猫喜欢被喂食被抱抱,虽然宋遂远有点爱套话……   那猫也不想换人!   宋遂远把握着这之间的度,在小猫追上来时,一把将它捞进怀里,叹了口气:“阿言,你可以生气,但是不要让人找不到你。”   阿言乖乖待在他怀里,圆瞳心虚,有在认真反思……然而视线触及一旁的清水盆,脑袋瓜子猛然转了起来,小爪子抬了起来——   宋遂远又叹息:“我方才正打算净脸,听见你回来出去了,现在水温正好,我给你沐浴。”   阿言挠了挠脸:“……”   原来不是提前准备给猫洗澡的呀。 第8章   论起养狸奴,宋遂远是生疏新手,他自养花台回来吩咐要热水时,顺道过问了为猫沐浴事宜。庄子里恰好有人懂,说猫可自洁,恐水,要放慢手脚,一再小心。此外,他不知是怕猫野性未驯,伤了贵人,还是想在主人家面前表现,自荐为猫沐浴。   宋遂远拒绝了。   其一,他挺喜欢这只小猫,愿意宠着喂食、替它沐浴;其二,他隐约能猜到到阿言不喜旁人触碰。   是只傲慢骄纵的小猫。   某种程度上,它这性子对上了宋遂远的胃口。   教育了贪玩小猫,宋遂远不留仆人,亲自用双手捧着小灰猫,托着它的小身体缓慢地放入水中,小尾巴先沾水,慢慢的,四只小爪子、沾灰的毛发……这一过程,有着温水煮青蛙的谨慎和耐心。   他下午了解些许普通猫的习性,本以为给阿言并未件易事,然而无论是入水还是沉底后他放开双手,阿言的小猫脸上从始至终未浮现预想之中的抗拒。   它很乖,如同抱在怀中喂食一般乖。   宋遂远微扬眉梢,试探着往它身上浇了一捧水,温热的,小猫清凌凌的圆眼霎时舒服得眯了起来。   嗯,他家的猫比较乖。   拥有一身光滑纯白毛发的阿言很是圆滚滚,入水之后渐渐现出了原形,白色一缕一缕贴在身上,完全打湿后露出它纤瘦娇小的身躯。   宋遂远打皂角替它洗去背上带回来的泥土,清洗干净换了次水,此次从打湿猫脸开始,阿言脸也小小的,如此显得一双纯黑圆瞳格外大。   宋遂远大拇指揉搓完猫脸,挠了挠它的下巴,轻声笑:“丑。”   阿言本来舒服地眯眼,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确定宋遂远在说他后,生气地用牙齿咬他手指:“嗷~”   气死猫了!   搭在阿言嘴边的大手,指节微弯,青筋映着水珠,全程稳当当的,根本没有避开的动作。于是猫一转头便顺利咬到,直接暴露了它的虚张声势。   小尖牙来势汹汹,落点却只有痒意,说是咬更像在磨牙。   同是咬人,比那晚的小纨绔要可爱得多。   宋遂远桃花眼中止不住笑意流淌,不过没让小猫发现,怕再逗它会惹猫恼羞成怒,届时再实实在在来一口。他拿另一只手摸了摸猫头,清了清嗓道:“是我失言,阿言惊艳之质,玉雪羽衣,是最漂亮的小狸奴。”   哼,这才对。   阿言自觉扳回一城,舌尖顶出手指,摆了摆脑袋,水珠飞溅。   宋遂远挡了下脸,捻了下指尖,再伸手自然而然落到了猫肚子上。   阿言不排斥宋遂远,但暂时难以接受除了父亲和爹爹以外的人碰他肚子,然而为了恢复干净,僵着小身体勉为其难忍下来,催促道:“喵喵。”   快点快点。   宋遂远不紧不慢,掌心抚着平坦的小猫肚子,甚至有心疑惑:“你将食物吃到哪了?”   它食量可比三个成年男人,身上仍不见软肉。   阿言不想答,用爪子轻轻拍他的胳膊:“嗷~”   洗好了噢!   肚子下尚有四条小短腿,宋遂远洗了两遍,确保将它洗干净,方止住动作,启唇道:“阿言,我们人类讲究彼此保留一些隐私……余下的,听说猫可以自洁。”   宋大公子如此细致地为猫擦洗全身已是极限,再多便有些困难了。   而且阿言比寻常猫要聪明灵性,万一会觉出……羞耻?   阿言歪着小脑袋:“?”   余下的?什么余下的?   望着小白猫圆瞳迷茫的小模样,霁月光风的宋大公子顿了顿,薄唇启合,缓缓吐出三个字:“猫蛋蛋。”   一片寂静无言。   ……   “嗷!!!”   月升东方,尖锐一声猫叫骤起。   看火出神的仆人霎时清醒,眼前锅中热水早已沸腾,水汽缭绕。方才只烧了一锅水,眼下才是为公子沐浴所烧。   宋遂远也确实需要沐浴,方才炸毛小猫乱跳溅起一滩水,他的衣袍前襟已湿透。罪魁祸首被他包进了绸布里,用较为粗鲁的手法盘了半晌,猫毛擦干许多。   趁阿言在布中迷糊着,宋遂远将它放到床上,叮嘱它不许乱跑后出了门。   一炷香后。   山底夏夜清凉有风,宋遂远披散着长发回屋,发梢到屋子里时已干了一层。屋内稍有些暗,他先挑了挑烛芯,明亮些许,先看到的是床上锦被中透出来的两只圆眼睛。   “喵……”阿言圆瞳直愣愣的。   他一直知晓宋遂远好看。   第一次见便是因为宋遂远好看,才主动跳进他怀中。那晚主动寻他帮忙,巫山云雨耳鬓厮磨,猫不后悔多少也因为他好看。   猫不会用人话讲述内心感受,他觉得今晚散下乌发、灯旁含笑的宋遂远,也好好看啊。   顶着这张脸,宋遂远成长过程中从未缺过赞美,他十来岁的年纪也为此困扰过,拼命读书以求才名冠天下。那时容颜对他来说是负担,如今他看得通透,漂亮也是他之长处,有何羞耻?   多有用,还能勾引小狸奴。   “阿言在看什么?”宋遂远弯腰凑到它面前,低低的嗓音在这夏夜,如同在耳边温柔私语。   阿言视线追着他的脸,呆呆仰起了小脑袋。   放大更好看,猫喜欢。   唔,猫似乎第一天就发现了。   圆圆的小脑袋满头炸毛,宋遂远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根部,潮湿已除,他收回手,顺道给阿言理了理毛流方向,它又变成了一只干净漂亮的小白猫。   漂亮小白猫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见状,宋遂远心下了然。   猫比人所需睡眠时辰长,风尘仆仆赶路加上玩了一下午,阿言困了,故此才这副迟钝反应。   不过……此时它的反应应当皆出自真实感受,已无暇掩饰才对。   于是宋遂远含笑点了点它的鼻尖:“小色猫。”   在野园的第二日。   宋遂远臂间怀抱阿言,沿着小路朝着寒云观行去。   元光寺、寒山观,宋遂远既无佛缘,也无道根,只是带阿言出门走走,而寒山寺这头的路有趣一些。   故此他们在上山途中花了更多时间,阿言扑鸟摧花,跑至半山,懒得走了,绕着宋遂远的脚边蹲下:“喵……”   抱猫。   宋遂远脚尖轻踢它的屁股:“还有一截路。”   阿言两只前爪提起勾着他的衣服,作出要抱抱的撒娇模样。   他知道自己可爱,眼睛圆圆脸圆圆看人,几乎无人可挡。   明知道它的目的它的小心思,但的确无法抗拒。宋遂远摇摇头,稍微矮了些身子,让它借力爬上来。   后半程快了不少,抱着猫至道观门前,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遂远。”   宋遂远回过头,只见杨炽与人相伴一同走上来。   三人见礼,杨炽笑着介绍:“此乃宋遂远。同行这是大理寺少卿魏适之,我们在山下相遇一道上来。”   而今这位大理寺少卿家世优越,自身能力过硬,在当今陛下面前得脸。与杨炽同属天之骄子,与宋遂远没有交情。   魏适之今日着便服,但又正事要办,与两人打过招呼便离开。   两人目送他入观,杨炽放松了些,话里多了随意,朝着好友:“你今日如何有兴致来观里。”   宋遂远漫不经心,示意他看怀中的小白猫:“喏。”   阿言在他们三人打招呼时体贴地当一个只会呼吸的摆件,此时被两人看也只是懒懒扫了扫尾巴。   “这猫……”杨炽显然有所耳闻,“云世子送回来的?模样果真漂亮。”   他与太子的联系比宋遂远要多一些。   “嗯。”宋遂远应声,垂眼看阿言。   在外人面前,它相当乖觉,只当自己是一只普通小猫。   两人偶遇是意外之喜,入观后一路并行。宋遂远来此处是溜猫,杨炽则是来寻道士好友闲谈。   杨炽,字为清,前阵子去过元光寺还愿,但有道士好友。做人到这份上,自有其过人之处。   他此时碰到宋遂远也不急了,寒暄后说起方才在山下偶遇的大理寺少卿:“魏适之是来查一个案子。昨日有一富商嫡子,从寒山观回去后忽然人没了,报大理寺后,这案子交给魏适之来查了。”   宋遂远抱猫听着,左耳进右耳出,甚至都比不得怀里的阿言认真。   杨炽与人交际的能力极强,且道听闲事,能得此消息他并不意外。   一开始,宋遂远只觉得这是与往常无异的一场无关闲谈,直到耳朵听到:“……这嫡子我打过一次照面,样貌长得好,且有功夫傍身,观中回去一趟就出了意外,我是他爹我也接受无能。”   样貌长得好。   有功夫傍身。   宋遂远缓缓摸着阿言脊背,忽地出声问道:“富商之子,为何有功夫傍身?”   “他以前跟自家商队去过昆岭,没点功夫哪行啊。”杨炽耸耸肩。   宋遂远想了想,又问:“他这几日除了寒云观,还去过哪里?”   杨炽莫名其妙瞧他一眼,刚才那问句若还算平常,这一句追问便彻底不像宋遂远了。   “嗯……没问到,听说近些时日一直晚上不着家。”杨炽摸了下下巴,眼露好奇,“遂远你在哪里听说过他?”   宋遂远手指微顿:“未曾。”   不一定是小纨绔。   杨炽也不知信没信,但很大可能是没信。   双眼期待看着他,想他再多说两句。   宋遂远熟视无睹。   偷听八卦的阿言也扬起了猫头,宋遂远认识富商嫡子吗?   虽然来到他身边不过几日,但猫猫好像也懂一点宋遂远。   追问这件事,听起来本就与他毫无干系。 第9章   留香阁。   东娘惯常与官宦富贵打交道,识人有自身心得,不敢轻视宋大公子。于是为宋遂远寻人这事,她请了楼内最受人景仰的王先生来办。   王先生武力不高,但学识渊博,多有巧思,哪怕第一次做寻人这种事,行事也有条理章程。   他首先过问了宋大公子那日行踪,得知他先后要了两间房,一间就寝,一间沐浴。   “屋内有何异常?”   “几道菜被放到了床头,塌下有一镶金蓝袍。”另一家房沐浴喝酒都很正常。   王先生抚了抚胡须,仔细提笔记录下来,之后问了当晚对应时间当值的所有人。   有人言谈琐碎,偶有人简洁,王先生一直未打断,一天下来脑子发懵,记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信息。   当晚睡前,他深刻反思,决定从听人讲述的方式换成提问式。   如此进度明显快了,很快知道了有哪些楼里的姑娘小倌上去三楼。   除了外出的是婉姑娘,其他人他都询问过。原先他还等着问被宋公子叫到屋内的是婉姑娘,可惜她这几日外出不在,不过后来是婉姑娘是同小倌一起上去的……   王先生看着眼前小倌,纤细俊俏,是他们留香阁前列,他和颜悦色问道:“那晚你与是姑娘为何上三楼?”   “是姑娘前来寻我,到三楼我们便下来了,我也不知何缘由。”小倌藏了半句。   他们自然是去寻宋大公子,若是他真与宋大公子有什么,自然无需隐瞒,可现在与宋大公子发生什么的另有其人,说出口于他不好。   王先生又问:“你们在三楼是否遇到其他人?”   其他人?那道单薄漂亮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小倌顿了一下。   王先生敏锐注意到他的停顿,问他:“你看到了谁?”   小倌回忆起那人还是羡慕,不过也没想隐瞒:“大约是宋大公子的相好。”   终于触到线索,王先生呼吸稍滞,不动声色问:“他……就是宋大公子的相好,穿的何种颜色衣袍?”   “嗯……镶金蓝袍。”   这头,宋遂远与杨炽仍在闲聊。   杨炽絮絮叨叨说了说朝中近况,并道:“……三皇子病薨之后,这两日卫家倒是聪明了许多,私底下的动作全都藏了起来。”   他只同太子与宋遂远说这些。卫家不忠是宋遂远最先发现且找出证据,不过现今如此情形,他也并不会深入谈论,顺嘴浅聊了两句。   两人向来不避讳朝事。   宋遂远并未打断他,嗯一声,从袖中掏出备好的零食喂阿言。   阿言拿小爪子拨了拨他掌心的点心,圆瞳露出几分诧异,宋遂远初听闻周明礼死了时,可不是这般反应。   诡计多端的宋遂远骗猫啦。   小爪子一推,酥球滚到了地上,宋遂远重新取了一颗,顺手递到它嘴边。   阿言咬住点心,顺道在宋遂远指尖磨了磨牙。   宋遂远则是以为它无聊了,勾手指摸了摸它的小尖牙:“你想不想下地跑一跑。”   阿言嗷一声,顺着他放下的动作跑了没影。   宋遂远知道它有分寸,并未着急。   “它就这么跑了?”杨炽道,回头看到宋遂远淡定的神情,收回自己的惊讶,又看了看阿言消失的草丛,忽地道,“西北有镇国公驻守,外可抵御夯夷,在内难插势力,得此重臣,乃大楚之幸。”   “云家这一脉,的确难得。”宋遂远颔首,赞同道。   云家先人便是前朝将军,于大楚有开国之功,云家世代儿女出色,皆身居高位,至这一代只剩一对孪生兄妹——骠骑大将军镇国公云握川,中宫皇后云繁。   宋遂远想到什么,黑眸微动,转过头询问杨炽:“镇国公下回回京述职,到什么时候?”   这两年夯夷慑于大将军之威,只敢小规模争抢粮食,西北并非离不得人。为安民心,应当会被召回京。   届时云世子应当也会回来。   养着阿言,宋遂远这几日常想起上辈子有关这位的听闻,对他愈发好奇。   况且,阿言身上的秘密,那位亲自送阿言回京的云世子显然了解众多。   杨炽想了想:“且看陛下的意思。”   等于没说。   但也说明陛下如今没这意思。   两人并未朝着人声嘈杂之处行走,聊到这里已经到了道士居士的住处。   宋遂远止步:“你去吧。”   分别在即,杨炽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并未说出来,最后道:“明日我来找你详谈。”   宋遂远点头。   转身之后,寻着方才阿言跑过的草丛找去,最终看到让他意外的一幕。   两只圆白团子对峙。   阿言愤怒挥爪子:“嗷!”   另一只慢吞吞地:“喵……”   两只猫显然不是一个品种,另一只毛比阿言长很多,尾巴也更蓬松,在通常人看来很漂亮精致,然而宋遂远第一眼想法是,看起来有些蠢笨。   “阿言。”宋遂远开口叫自家猫。   阿言回头见到他,窜进他怀里,仰头一通讲述:“嗷嗷……”   这只笨猫差点舔到猫肚子!猫不过是翻肚皮晒太阳,一睁眼吓死了!   猫语不懂,但它一副委屈表情,宋遂远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安慰道:“没关系,我抱你回家。”   阿言在他臂弯窝成一团:“嗷!”   走!   宋遂远冷冷地瞧了长毛白猫一眼,抱着阿言离开。   长毛白猫仍是慢吞吞的,有些不懂。   明明有幼猫的气息。   回去路上,宋遂远问阿言:“你知道它想做何吗?”   阿言自己找零食吃压惊,闻言喵一声。   想舔猫肚子。   “我似乎未曾问过,阿言多大年纪了?”宋遂远比划着它的体型。   不算大,但也不像幼猫。   阿言圆瞳得意:“喵~”   十八岁了!   长寿猫猫,年轻人类,阿言超棒!   “阿言是大猫了。”宋遂远揉了揉它的耳朵,话音一转,“我听说猫长大后会发情,你呢?”   今日遇到另一只猫,在看到阿言与它对峙时,他忽地想到这个问题。   他养了阿言,要为阿言负责,此类事情属于他分内之事。但是他似乎不想为阿言安排这种事。   因为阿言与寻常猫不同,它聪颖得如同凡人,提起这些,宋遂远总觉得怪异。   听到这个问题,阿言脑内反应了半晌,瞬间臊了,若是变成人,脸颊已经彻底红透。   “嗷!”   你在辱本世子!   阿言被父亲和爹爹带大,虽然保留不少猫的本性,但也有为人的羞耻。   发情什么的……   床笫之间,他只能接受和人睡!他可是刚和宋遂远快乐过!   宋遂远察觉得到小猫的气愤,忽然笑了下:“嗯,乖小猫。”   看来不必担心它随便找其他猫。   ————   回到庄子,随墨已经在等着了。   阿言对随墨没兴趣,独自跑去小厨房转悠。宋遂远净手后,随墨将两封信呈给他:“公子,留香阁那边的消息,和随柳查到的。”   宋遂远先拆开一封,留香阁给了几个姓名,其上有三人他认识,直接划去,剩下四人。   另一封信拆开,合计之下有一个姓名重合。   邓知玉。   宋遂远眼睑微缩,神情似远山深沉。   方才在山上才听过的富商嫡子。   片刻后,他合起信,道:“让随柳继续查邓知玉。若有画像,带过来一份。”   这其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稍安勿躁为好。   “是。”随墨应声。   阿言进来只听见这么一句,迈步的小爪子停了片刻,重新进来:“嗷……”   宋遂远从深沉的状态脱离,朝小猫招手,等它上前后问:“今日有鱼否?”   “喵。”自然有。   阿言小爪子指了指随墨,歪着圆脑袋问他:“喵喵?”   认识邓知玉噢?   它的表达算是顺畅完整,宋遂远装作不知所谓:“嗯?”   阿言比划了一个山,爪子在脑袋上比个冠,是杨炽,再指一下随墨,歪头。   “你是说……”宋遂远琢磨着他的动作顿了下,“邓知玉?”   猫猫点头。   宋遂远没再逗它,认真同它道:“留香阁那天晚上来我屋中的人是他。”   猫阿言当晚也在。   是与不是,告诉它或许还能得到其他线索。   他说得相当笃定,阿言卡住了。   就像听父亲教授兵法,听爹爹考核药草名谓时一样,猫的脑袋都不够用了。   一个大大的问号升起,猫眼迷茫。   宋遂远见状眯了眯眼,薄唇轻抿。   小东西果然知道一些。   在小白猫愣神之际,他咳了咳,有些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那晚乃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当时虽有醉意所趋……但我因此对他心生爱慕之意,想要寻他。”   从容温雅的宋大公子,此刻脸颊似乎飘起一抹红,吞吞吐吐表露着心声,才让人想起,他今岁也才十八。   随墨深知公子本性,皱着脸看向别处,没眼看。   被宋遂远当头表演了一脸的小白猫,是彻彻底底愣住了,圆滚滚的小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强悍的信息。   猫眼中是浓重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宋遂远知道自己已经被阿言纳入了自己人范围,就好比现在都愿意与他比划交流。   他想起昨晚吃软不吃硬的阿言,觉着,装装可怜许是最正确的路。   于是宋大公子再接再厉,低垂着眼:“桑华山上你也听杨为清如何说了,如今我只是想尽快确定……你知道,是他吗?”   阿言恍恍惚惚:“喵……”   救命。 第10章   阿言十七年生命中,从未遇到过这般人生困境。   宋遂远,爱慕他?   在云字军所驻西北之地,阿言身为云将军唯一嫡子,是雁回城中年轻一辈最尊贵的存在,哪怕风评再差,也有数不清的桃花。   西北民风剽悍,小世子打马自城中穿过,能挂盈香囊而返。   回回与爹爹撞见,都被含笑打趣两句“不开窍”。云休一般回一个灿烂的笑,认真挑着哪个香囊最好看,要送给爹爹。   一般爹爹是不收的,若是被他磨得勉强收下,第二天他就会被父亲以操练之名大揍一顿。   小世子传至盛京顽劣的名声,并非皆是杜撰。   他到底是只猫。   虽然出生不久被九溪爹爹捡到,从此在人间活下来,虽然三岁时无师自通化了人形,自此被夫夫俩当做亲生子养……但他到底是一只猫。   猫经常理解不了人类。   故此军令在先立,他在其后破,被大将军亲自揍过许多回。   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他只能在父子之情上产生共鸣,父亲和爹爹爱他,他也爱父亲爹爹。论金石之交,猫是特立独行的种族,云世子尊贵也不可比拟,不需要朋友。   至于少年情思,那是什么东西。   云休十四五岁时,寻常人家男孩开始知事的年纪,父亲和爹爹教导过他——深情莫负,快乐便好。   一直到今日,阿言都将这八个字奉为圭臬。   晚上睡下躺在宋遂远身边时,他仍直愣愣盯着乌黑虚空,沉思:宋遂远深情了吗?   深情是何情?有多深呢?   翌日。   阿言揉了揉困乏的双眼,趁着宋遂远下床洗漱,悄悄溜出了门。   猫明白“深情”之前,是不会和宋遂远说话的!   猫不要负深情。   阿言的这一天相当忙,他想找一个人来问问,思来想去问宋遂远最适宜,于是便要考虑,如何问宋遂远呢?   总不能变成云休问吧。   小爪子挠了挠圆脑袋,他想不出来,那就抓鱼补脑子吧。   玄鱼吃了十二条,药草田内补了眠。第一日,以败为终。   第二日,阿言发扬蹈厉,在养花台上遥遥望见随墨时,圆脑袋瓜子终于想出来办法!   ————   此时随墨并未带来画像,但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邓知玉或许没死。   随柳所查,邓知玉是富商邓大山原配所生,原配红颜薄命,在邓知玉十岁时逝去。邓大山后来娶了继室贺氏,没有母亲庇护的十岁孩童,自那时便开始随家中商队天涯海角奔走。   他年初回来,是因为邓大山这么多年来再没有儿子,有意培养继承人时,想到了这个离家多年的儿子。   “邓大山为邓公子定了婚约,但邓公子好南风,与邓大山大闹一场离家,近来住在留香阁。”   “邓公子出意外之前,打包好了衣物用具,在钱庄兑了银票,魏少卿也查到了,邓公子那日根本没上寒云观。”   “随柳猜测,邓公子那日出城是为了藏起行囊,他的目的地或许是沿着此路可以到达的荣陆府,他、他的心上人极有可能在那里。”   话至此,随墨偷偷瞧了自家公子一眼。   心上人?   宋遂远手指微顿,饶是他记忆不全,那位也不像是有心上人的样子。   不过他嘴里确实在叫一个名字,而叫的什么,他忘记了。   “邓知玉是何种性子?”宋遂远若有所思问道。   随墨张了张嘴:“……应当,应当是骄横嚣张吧。”   和家里人大吵一架,留宿青楼,这不是盛京纨绔之流的行为么?   咳,他家公子除外。   宋遂远垂眼看向手中几封信。   哪怕再多证据指明小纨绔也许是邓知玉,他仍忽视不了心中怪异。   半晌,他侧头问道:“留香阁这些名单是何依据?”   随墨同王先生打过交道,正好知晓:“那位公子着镶金蓝袍。”   “镶金蓝袍?”宋遂远挑眉,想起什么,“随墨,那日我出门的衣物是……”   “是今夏夫人为您定的新袍子,额,是镶金蓝袍?”随墨道。   “既然邓知玉无性命之忧,便再查着吧。”宋遂远风轻云淡道,“先看看这镶金蓝袍是否是我那一件。”   他心下暗想,小纨绔八成另有其人。   且有一种无来由的直觉,小纨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正事谈完,随墨行了个礼,支吾道:“还有,盛京城内……坊间都在谈论您,和那位公子的事情。”   只不过,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宋大公子与留香阁的某个小倌暗通幽径,要纳那小倌入府,着实乃不入流。   宋遂远勾了下唇角:“这不正好,我娘说的那些人家,自得多加思量。”   随墨:“……”   说起城中对他的传闻,宋遂远想起另一件事:“你回城后给杨为清递个帖子,请他明日一道打猎。”   他上一世身弱,而立而亡少不了有此之故,回到这一世习武已晚,他偏向打猎,用以强身健体。   太子与杨为清皆善此道。   “是。”随墨道。   随墨离开,宋遂远瞧了瞧屋外日头,渐渐西斜,似乎可以跑跑马。   他想了想,回屋内找阿言。   小白猫就趴在入门所放置的桌子上,扫着尾巴百无聊赖。   宋遂远伸手想摸它猫头,被它不经意低头的动作避开了,他收回手指浅笑一下:“阿言想不想去跑马?”   跑马?   阿言小耳朵竖起来,又耷拉。   不行,它有正事要做,让宋遂远一个人去跑马。   宋遂远试探着将这一小白团捞进怀里,阿言自己跳了下去,相当浮夸的打了一个哈欠。   猫困了。   宋遂远的眸光瞬间变得深深。   最终看在小白猫愿意对他努力演一演的面子上,宋遂远一个人出门了。   人影走远,阿言立马撑起四肢,哒哒先确定宋遂远的确走了,嗖地窜进了书房。   云休会写字,阿言可以叼一张纸去问宋遂远啊!   霞光落山,蜡烛初燃。   用晚膳之前,宋遂远净了手,不知从哪跑回来的小白猫,嘴里咬着一物朝他跑来。   宋遂远等它跑过来、放下、用爪子往前推了推,才屈尊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拿起来,双眼看着小白猫问:“阿言这是何意?”   他根本没看,这不是阿言预想的场景,好气。   小白爪子搭在宋遂远手腕上,拍了拍纸条。   看!   两日不好好理他的小白猫主动前来,宋遂远傲娇地一戳一动,展开:“深情?”   字形无所控,有一种熟悉的烂,大概是庄子里谁家孩童写的。   小白猫闻言蹲坐,歪着圆脑袋,可爱无比。   猫猫在问,什么意思呀?   宋遂远觉着,他可能知道了阿言与云世子的交流方式,小白猫的圆眼睛圆脑袋会说话。   他并不会在阿言主动想跟他交流的时候逗它,于是想了想道:“阿言应当见过镇国公夫夫,云世子的父亲们,两位长辈之间的感情,就是深情。”   这是猫可以理解的说法。   父亲和爹爹?   阿言想,假若父亲和爹爹行了鱼水之欢,爹爹不见了,那父亲会如何做呢?   会抓回来将爹爹做死在床上。   假若父亲听闻爹爹可能出意外的消息,又会如何呢?   会悲痛欲绝。   原来这就是深情呀。   小白猫圆眼睛瞪了瞪宋遂远,他以为那晚是邓知玉,邓知玉死了还有心情跑马,他没有深情!   那没关系了,猫不会负深情。   就让宋遂远这么以为吧。“邓知玉”负了他的浅情,跟云休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遂远发觉自己解释完,阿言又恢复了以往模样。   哪怕洞悉未来,真正在这人间重走一遭,他依旧有太多意外与不明白。   比如,他始终不明白,小白猫这两日为何躲着他,又为何突然好了。   竹窗透光,鸟雀和鸣,又是野园的一日清晨。   宋遂远睁开眼,不期然被一片纯白色占据了视线,仔细看,白色小毛毯规律起伏。   这两日阿言白日不在他身边,晚上却会回来上床入睡。而它的霸道性子在睡眠时显现得淋漓尽致,分明是一小团,却要霸占最中央最宽敞的位置。   宋遂远不惯它,该如何仍如何,于是每日清晨都能从腰间摸出来一只柔软的小猫。   今日的阿言,滚到了他的脸颊旁。   宋遂远眨了下眼睛,阿言翻了一边,从背对转回正面,一只小前爪正好踩在了他的鼻梁上,触感是带着凉意的柔软。   他抬手抓住小猫爪子,捏了捏。   睡着的阿言乖乖任他摆弄。   宋遂远回忆起这两天,阿言不愿意让他喂食,他与它说话它便装傻,甚至昨天他打算抱猫出门跑马时,猫直接揣手卧下装睡。   小家伙的逃避有目共睹。   他想了想,似乎从那日问它关于小纨绔的事情后,它便不对劲了。   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言会是小纨绔本人,只能放弃追问这只机灵小白猫,深表遗憾。   不过,小没良心的,问题不想回答便罢了,为何还躲着自己了?   宋遂远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揉了揉它的肚皮,也不知是猫的睡姿,还是它这两天确实吃多了,触感不似以往单薄。   他玩了一会猫,阿言丝毫没有动静,当他坏心眼的想把猫折腾起来时,耳边似乎听到一声清脆带哭腔的“呜困~”   宋遂远手指顿了一下,然而他再凝神细听时,手心被他打扰的阿言怒气冲冲:“嗷嗷嗷!”   很脏。   分明是猫叫。 第11章   宋遂远以为晨起尚未清醒听岔了,并未将那个字放在心上。他收回手,骂骂咧咧的小白猫重新趴下,将自己的小肚子藏起来又睡着了。   宋遂远含笑摸了摸圆滚滚的小家伙,给他盖了一层小被子,独自起床洗漱。   用过早膳时辰尚早,宋遂远例行回书房磨炼画技。不过今日他铺开纸张时,从桌上捡到一根猫毛。   宋遂远捻起来,仔细看了看白色猫毛,从其上移开视线,一寸寸打量着桌上。他放笔有自己的习惯,并不需要除了随墨以外的人整理,故此可以清晰回忆出如何摆放。   然而除了这根猫毛,桌上摆放与昨日无二。   他挑挑眉,阿言这是跑来书桌上睡了一觉?   他不知,昨日阿言快要抓到毛笔时,忽地想起宋遂远这人聪明得很,万一被他看出笔墨纸砚被动过,猫就完蛋了。于是迂回在其他院子里找了找,用了人家抄药方的纸笔。   幸好小白猫机灵了一回,宋遂远这时并未察觉不对。   辰时三刻。   周明晏与杨炽一同骑马前来。   对于周明晏前来,宋遂远有些意外,上前问道:“殿下今日如何有功夫?”   不过,疑惑出口后他忽地想起来为何。   果然,周明晏道:“纪王入葬,休朝两日。”   杨炽跟在太子身后,闻言忍不住再次苦口婆心道:“太子殿下身为长兄,偏偏在今日出城打猎,回头御史台参您的本子能堆满紫宸殿。”   “父皇本就要寻机会罚孤,问题不大。”说罢,周明晏摆摆手示意杨炽不许再提这件事,让随从将他带来的东西送给宋遂远。   宋遂远接过,侧身请二人入内。   周明晏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道:“银止,父皇赐孤两斤,送你一斤。”   “多谢殿下。”听见这个名称,宋遂远垂眸,视线落于手中木盒之上。   这几日,他并未关注宫中动静,眼下看来,恐怕也不太平。   银止茶之事,杨炽有所耳闻,但他没有参与其中,自然没有分得的茶叶,此刻拾掇着宋遂远泡来尝一尝。   茶叶被交给了下人,三人堂前落座。   在宋遂远家里,杨炽也不藏着掖着,谈起上次大庭广众未能说出口的话题:“你在留香阁那事,现今闲谈城中都快传遍了,你为何不让人收敛些?我可听说宋夫人近些时日在为你看亲。”   但凡宋遂远上点心,都不会传得如此之广。   宋遂远斜睨他一眼:“我何时收敛过?多此一举。”   重生以来,诸多闲谈,从未理会。   杨炽摸了摸鼻子道:“这不是……为了霜儿。”   他之所以如此关心此事,还不是因为底下有个亲妹妹杨霜,对宋遂远情有独钟,闺中梦想便是嫁进宋家。   今日若非有太子同行,小姑娘就缠着跟来了。   若是他二人能成婚,杨炽自然欢喜,他相当看好宋遂远,可惜明显宋遂远……并无此意。不过若是宋遂远亲口说出喜欢别人,他可以带回去劝一劝妹妹。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市井八卦着实未听闻,听到这里猜到是何种事,提了提俊眉,摇着扇子做起了看客。   宋遂远自然对杨霜无意,且他知晓杨霜日后会与长公主家的小郡王成婚,两个小孩的婚姻美满和乐。   正当他组织措辞时,眼尾瞥到门槛处翻过来一只小白团子,黑眸顿了顿,淡声启唇:“眼下我只想寻得那日的小公子,说亲之事非我所意。”   如此表述,不免让人觉得他是为了“小公子”,而不愿说亲。   领悟到这层意思的两位至交霎时露出一脸看戏的表情,杨炽直接乐道:“宋遂远你居然有今天……”   周明晏摸了摸下巴,如此孤家寡人剩自己一个了,回去催一催母后。   慢吞吞从门口进屋的阿言晃了晃圆脑袋。   不关猫的事~   沏好的茶水呈上来,宋遂远转头看去,装作才顺势看到小白猫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方便它跳上来膝盖。   周明晏看到小白猫便眼红,开口便道:“阿言在你这里乖不乖?若是太过闹腾,我今日将它带回宫中。”   宋遂远知晓太子殿下这话只是过一过嘴瘾,他这些时日事务繁忙,不会真的把小家伙带回宫。   于是摸着猫脊背未说话。   但阿言不知道,他仰头看见宋遂远沉默不说话,以为他是默认自己不乖,甚至可能在回忆自己有多不乖,于是急切地、凶巴巴地拍了拍宋遂远的腿:“嗷~”   他才不要去皇宫!   宋遂远闻声低首,捏住它的小爪子,朝周明晏回道:“阿言是有些闹腾……”   阿言大声打断,歪着小猫头:“喵喵?”   阿言还不乖吗?   宋遂远被它歪头的小动作击中心底柔软,话锋一转,眼中浮现笑意:“还好它听我的话,便不劳烦殿下了。”   阿言瞬间开心起来,用猫脑袋浅蹭一下宋遂远的肚子,傲娇道:“喵喵。”   阿言最乖。   阿言最乖。   这次落在耳边的,是真真切切的少年音,玉石清脆,意气风发,四个字字正腔圆,如一道轰雷在耳边炸响。   宋遂远骤然瞳孔收缩,眼底翻起巨浪,握着小猫爪的手下意识用了点力气。   然而抿茶品茶的杨为清、冷哼着转过头周明晏,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疼疼疼。”阿言嗷嗷叫着,从宋遂远手中救回自己的爪子,左爪抱右爪,提防盯着宋遂远的大手。   宋遂远再次听见了它的话,闭了闭眼,又睁开,这感觉很奇妙。他的耳朵可以听到两道声音,一道是阿言在“嗷嗷”,但其上叠加了一层,少年音原模原样翻译为“疼疼疼”,语气丝毫不差。   所以这是如何?   为何?   难道是他重活过一世,获得了一些机遇?   还是说阿言真是神猫?   若阿言是神猫,那云世子呢?他是否能听到阿言口吐人言?   ……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一息间充斥脑海。   宋遂远愣神过久,直到看到怀中阿言抬头疑惑看着他,才盖住眼帘,收起其中波涛。   回神后才发现是杨为清在问他什么事情。   宋遂远抬眼,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朝杨炽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杨炽探究地看他一眼,无奈重复:“我说,那位小公子你不会不仅未找到,还不知是谁吧?”   他突然想起宋遂远在寒山观前的那句追问,古怪之处似乎有了解释的方向。   宋遂远忽然一笑,道:“自然不会,我知是谁。”   然后低头看向小白猫:“对不对?”   阿言圆溜溜的眼睛乖巧,半点看不出不怀好意,喵一声:“对。”   邓知玉嘛,不是云休。   宋遂远半耷拉着眼皮,捏了捏它的脸颊。   心中盘算着趁小白猫不知道他能听懂,寻机会诈一诈。   得到答案,杨炽未多问,若是宋遂远有求定不会假客气,但他不想说也问不到。   一炷香后。   这次他们三人打猎地点是桑华山背面的荒山,此山偶有附近猎户活动,凶恶野兽藏得深,适宜练手。宋遂远提前备好了携带之物与马匹,临时加了太子也足够,于是稍加歇息品茶后,三人起身准备离开。   昨日跑马轻松,宋遂远想带阿言阿言不去,今日打猎,小猫想跟着了。   小小一只被放在地上,绕着宋遂远的脚边一圈又一圈,嘴巴里念叨着:“带猫带猫带猫……”   宋遂远耐心数了数,十声猫叫有八声可以听出来意思。   要带它其实并非完全不行,阿言本就机灵,更别提今天能和自己交流了。宋遂远被它磨了半晌,蹲下身告诉它必须要安静待在自己怀里,一刻不得离身。   阿言终于磨成功,愉快地跳到他身上:“喵~”   好。   宋遂远却没动,停顿一下,拍了拍小猫头道:“夸夸我,我带你去。”   阿言收起快乐,低头偷偷凶巴   巴龇了龇牙,再抬起圆脑袋,甜甜道:“喵喵……”   大坏蛋,快带猫走!   宋遂远作势要扔下猫:“算了……”   阿言猫毛炸开,连忙勾住他的衣服:“大好人!宋遂远大好人,带猫一起!”   宋遂远抿了下唇,藏起眼底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小阿言,不确定的语气中隐藏威胁:“这次……总不会是骂我了吧?”   阿言:“没有!”   该死,这人成精了吧!! 第12章   荒山说是荒山,却不比桑华山高耸,高度只能算作是丘陵,坡缓,可打马而上。   丘陵外围,野兔野鸡等小体型动物居多,乃附近猎户养家活口之物,宋遂远三人无意抢百姓生计,直奔深处。   一路上只猎了四只野兔,行进越深,午时顶头的日头渐渐被高大交织的树叶遮住,阴阴寒气笼罩周身,过分的寂静中,杨炽理智回笼:“此山未曾有人清理过,殿下的安危恐怕不能保证。”   太子是大楚储君,自身安危本就不关他一人,而系整个大楚。   今日一路走来虽平静,但危险的正是潜伏其中的未知,杨炽开始后悔。   周明晏皱了下眉头,还未出口反驳,宋遂远拉住马,淡声道:“向前断失人的踪迹,到此为止吧。”   可在附近寻一寻凶兽踪迹,但不宜往前。   杨炽跟着止住马,点头:“不错不错,到这便好。”   周明晏是一行中唯一亲自上战场历练过的,艺高胆大,他说着“孤再瞧一瞧”,骑着马越过二人又行了约一丈。   杨炽想了想,无奈跟上。   宋遂远拉着缰绳未动,垂首摸了摸从前襟钻出来的小脑袋,低声关心道:“感觉如何?”   “不好。”阿言转着猫眼打量完四周,缩回宋遂远衣服中,猫爪抱着小肚子,小声道,“好饿。”   虽说今日它用过早膳才来寻宋遂远,这一路又只乖巧地窝在他怀中,偶尔看看风景,但是肚子的确要饿扁了。   宋遂远闻言侧身取下挂在马鞍上的袋子,掏出零嘴引它出来:“饿了吧?先垫一垫。”   阿言怂了怂鼻子,有些惊讶地探出上半身。   猫接过零嘴,愉快道:“喵~”   多谢~   宋遂远轻笑,随手捏了捏它的耳朵。   前头周明晏不知查看了什么,带着杨炽绕了回来:“走吧,我们在附近寻一寻猎物。”   无论何种生物,但凡经过都会留下痕迹,尤其这里似乎昨日刚下过雨。然而他们绕了半个时辰,收获仍仅有几只野兔小蛇。   周明晏与杨炽不免生出烦躁,带着丝不解:“山中野兽都跑去哪里了?”   与认真打猎的两人相比,带了小白猫的宋遂远像是来此地出游,他悠哉坠在二人身后,时不时和阿言说几句话。   经过这么一会儿,阿言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会叠加那层声音,偶有一句长话会漏掉,变得相当稳定。   若是早知今日能听到阿言说人话,他铁定不会约二人出来。   “西南方有水,不知有没有鱼。”阿言咬着球酥,在宋遂远怀中喵喵叫着。   于是坠在队伍最后的宋遂远出声叫住二人:“不若先歇一歇,吃点东西,好歹此间风景如画。”   “也可。”周明晏回过头,眼巴巴看着他,“我们现下去哪里?”   宋遂远侧耳倾听,道:“西南方有水,我们去那里。”   隐隐约约,若非凝神细听,极难听到,小白猫的耳朵不赖。   阿言闻言支愣起来,惊喜地晃了晃小脑袋。   宋遂远会读心叭!   西南行一段路,水声如鸣佩环,剥开类人高的草丛,见一山泉,急处水青浪白,缓处石底清澈。   宋遂远准备了不少干粮,然而三人决定将猎来的野兔烤来增添风味。   “能引出一两个凶兽最好。”   唯一可惜的是此段山泉无鱼。不过阿言并无失望,因为他终于可以下地走一走。   三人动手搭烤兔架子时,小小一团直冲山泉边,伸出一只前爪在水面上拨了拨。   宋遂远余光始终关注着它,见状提醒道:“在岸上玩,小心一点。”   今日听阿言说话,宋顺远才发觉,它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聪明许多,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操心。   周明晏偏过头问道:“阿言真的不会被水冲走吗?”   宋遂远道:“不会,它很聪明。”   周明晏迟疑看向可爱的一小团,它似乎能听懂话,将小爪子收了回来。   但它毕竟只是那么丁点的幼猫而已。   等到野兔纷纷串好上火,周明晏第一时间去寻阿言,试探着伸出魔爪。   “阿言,看在我辛苦一个时辰毫无收获的份上,安慰安慰我,让我摸一摸吧……”   阿言圆瞳单纯,朝着他伸出一只小爪子。   周明晏眼睛一亮。   阿言小爪子踩在了他的衣袍上,方才入水又踩了地,挪开便是一个脏兮兮的小梅花印。   哼,连猎物都抓不到,父亲真是白教了。   阿言无情对待表哥后,转身朝宋遂远跑去,乖巧的轮流伸出两个爪子给他看:“喵喵。”   给猫擦擦。   宋遂远围观了一切,欣然提着它的后颈抱入怀中,细致地给它擦了擦小爪子,且将小短腿上沾上的灰尘弹掉。   杨炽垫着树叶坐在火堆旁,笑道:“殿下一如既往不受猫待见。”   周明晏生气冲回来,作势要揍他:“杨为清你不许说。”   “这也不必我说,你看看遂远。”杨炽耸耸肩。   周明晏干脆锁喉,两人玩闹成一片,失望带来的疲惫感悄然淡去。   怀中抱猫的宋遂远收回视线,眼尾好似弯了弯,低头亲了下阿言的圆脑袋。   他心情不错。   轻飘飘的,感觉非常不明显,阿言愣愣地抬起头,对上宋遂远的桃花眼。   刚刚,那是什么?亲、亲了吗?   小白猫鼓着小毛脸努力思索,落在宋遂远眼中,便是盯着野兔肉在等待。   第一只野兔烤熟后,他撕了一块,吹凉后递到阿言嘴边:“吃吧。”   食物都放到了嘴边,阿言便放过自己,啊呜一口吞下。   鲜兔肉撒上调配好的香料粉,人间至味。   “好吃!”   宋遂远笑了下,真是只好养活的小狸奴。   一人一猫分食了两只野兔,一只半都进了阿言肚子。   “有人!”周明晏忽然出声。   杨炽迅速扑灭火,提剑守在他身侧。宋遂远安置小白猫慢了一步,心中提起警惕。   然而草丛中钻出来两位圆脸少年,看起来比他们年纪小一些。   双方互相打量的时刻,宋遂远怀中的小白猫忽然友好地打了一声招呼:“喵~”   归一镇。   宋遂远握弓的手指松懈下来。   第三个看出点门道是周明晏,他眯了眯眼:“原是归一镇的人。”   两个少年腰间所挂袋子上,有归一镇特有的符号。   如此两个看起来手无寸铁之力的少年,能走到这里便十分合理。   杨炽闻言收起剑,明媚的长相扬起熟稔笑意:“久仰归一镇大名,失敬失敬。”   归一镇在大楚是相当独特的存在,以整个镇的力量单纯做药草一件事,在大楚全境开满药铺,而且多少大名鼎鼎的医中翘楚皆与归一镇有些关系。   例如如今太医署中两位老太医,年幼被归一镇赶了出来,于是奋发图强终成太医。   例如镇国公夫人九溪,被归一镇排挤,后来被镇国公带回军中,挽救无数战场男儿性命。   无人不知,药草是救人生意,可归一镇只图金银,药草比寻常药铺贵便罢了,还会看人加价,傲气得很。   奈何归一镇确实药草品质上佳,能寻得别人寻不到的药物,能高价请得江湖神医治好疑难杂症,故此大部分人私底下骂骂咧咧,真正对上归一镇的人,不免恭敬有礼。   两个圆脸少年习惯别人知晓他们身份后的态度,骄傲地回了礼。   杨炽对归一镇没有偏见,甚至看得出归一镇药铺加价背后是给其他药铺活路的用意,且他向来是与人交谈的那个,于是主动自我介绍道:“我三人家都在城内,今日出门打猎,这是黄大郎,王四郎,我是刘二,请问二位如何称呼?”   方圆脸的少年道:“石耳、石竹。”   眼前三人确实衣着布料华丽,手中剑与弓箭光亮似新,还有一人打猎竟然带着猫,确实像城中富贵子。   杨炽将最后一直兔子分给了两人,只见纯圆脸的石竹取出一根银针,将兔子戳得烂碎后才与石耳吃下。   杨炽:“……”   周明晏因为九溪之故,一直不待见归一镇的人,低头装作在擦拭剑柄。   宋遂远则是关注着怀中小白猫,纷杂思索隐于眼底。   阿言知道归一镇,只可能是因为镇国公夫人,但它明显对石耳石竹好奇,且友好。   旁边的杨炽迅速和二人混熟,问起两人身后草药是何用。   “滑草,治风寒的。”石耳道。   杨炽一脸好奇:“为何我从未见过?”   石耳吞下野兔,道:“寻常无需滑草,只有需大量伤寒药时才开这个方子。”   “原是如此。”杨炽点头,“最近风寒的人这么多吗?”   石耳顿一下,道:“以后不要在泉边烤肉,会吸引野兽。”   他明显在转移话题。   宋遂远抬眸,与周明晏极快地对视又分开。   杨炽则是顺着他的话点头,后怕道:“多谢告知,万幸今日没有引来。”   石耳道:“无妨,今日我和石竹撒了许多驱兽粉,效果可以持续至下一场雨。”   周明晏磨了磨牙,原来是这两人捣鬼。   吃饱喝足后,双方再次分开,山中自不可能出现野兽,于是三人骑着马返程。   路上杨炽眉头紧缩:“他们为何要大量风寒药?”   周明晏深沉想了想,问宋遂远:“遂远你说呢?”   阿言抢答:“喵。”   救人。   宋遂远单手抱着小猫,深深看了它一眼,启唇道:“不知道。” 第13章   太子眼中,宋遂远智多近妖,擅长根据某些不起眼的细节得出超出常人的庞大推论。旁人说“不知”是真不知,宋遂远口中的每一个“不知”,皆是敷衍。   周明晏歪头看了看说这话的宋遂远,抿了下唇收回视线,转而与杨炽谈论。   归一镇的药草全国流通,眼下寻草药都已寻至盛京附近荒山,不得不让人多想。大量风寒药,“大量”,应对时疫才需大量。   民间常言,瘟疫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而今时日接近芒种,自不可按常理看待,若发生时疫,多与夏灾有关。   而今岁各地递上来的折子,并无此迹象。   “若是,有地方官员对时疫隐瞒不报?”杨炽谨慎掀起眼帘。   周明晏皱了皱眉:“待孤回去看一看折子。”   这两年他已被天子亲自带着处理政事,直面父皇治下的铁血手段,内心倾向于官员判断失误,大灾小报。   马蹄声踢踏片刻。   杨炽从沉思中回神,低声道:“这么多年,无论瘟疫、瘴气,亦或麻风病,归一镇从未缺过药草。或许……医者对瘟疫有旁人不知的猜测与断定方式,以至于他们能够……未雨绸缪。”   两人一路分析了七七八八,未置一言的宋遂远落在最后,耳朵听着二人逐渐分析到点子上。他并未插话,始终关注着怀中的小白猫,一路时不时捏一捏他的小爪子、挠挠下巴,阿言似乎喜欢被人触碰下巴,眼睛舒服地眯起来,迷离半晌渐渐睡着了。   宋遂远低头再看时,它已揣着两只前爪闭上了双眼,他笑了笑,单手护着轻搭在它轻微起伏的小肚子,轻声道:“小懒猫。”   打猎未成,却有其他收获,回到野园时,太子和杨炽稍作歇息,直奔盛京。   宋遂远送走二人,抱着猫回了主院。   刚至院口,新管家迎上前道:“公子,夫人今日派人前来,请您回京一趟,说有事相商,与大小姐有关。”   长姐?   僸⒉傳   宋遂远打发走管家,入室将小白猫放在床上,心中暗想着难道是康大夫那边出了何事。   上一世,长姐随夫赴任荣陆府,直到他死之前,他与长姐一直是书信交流,故此对长姐现今的情况所知甚少。   那便有必要回去一趟,可以顺便再亲自看一看那一晚留下的线索。   随着这几日不断传来的消息,宋遂远对小纨绔的在意,早已不止单纯地想抓回来教训一通。他一向讨厌未知,而小纨绔却站在迷雾之中,是未知本身。   宋遂远的视线触及在床上酣睡的小白猫,逐渐凝结。   今时不同往日,或许可以再问一问这个小家伙。   被惦记的阿言似乎察觉到什么,缩了缩四肢,再次换成藏起小肚子的睡姿。   不久晚膳时,宋遂远熟练地将小白猫抱在怀中,布膳的下人早已见怪不怪,然而今日,大公子单手抱着雪白漂亮的猫,一手执筷,问道:“你想吃哪道菜?”   “喵。”未睡醒的阿言躺在他怀中出声。   玄鱼。   “好。”宋遂远道,夹了鱼身最嫩滑的肉喂它。   大公子出身贵族,用餐礼仪自小培养,碗筷碟几乎不会碰撞发出脆响,于是屋内只有两道和谐的声音。   “还想吃什么?”   “喵。”   “好,还吃鱼吗?”   “喵。”   “先吃些青菜。”   “喵。”   “乖,只有两根。”   ……   布膳的下人微微抬头看去,他眼中的忐忑迷茫疑惑与微微忌惮格外直白。   眼下场景,略显怪异。   宋遂远喂猫时神态自然,声音和煦,刚睡醒的阿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被人哄着连青菜都多吃了几口。   宋遂远翘了翘唇角,在小白猫吃饱喝足、圆瞳逐渐恢复清明时才有所收敛。   阿言打了个嗝,紧接着便打了一个哈欠,漫长的哈欠让他的头脑完全清醒过来。他从宋遂远怀中跳出来,在面前桌上蹲坐下来,仰脸看着宋遂远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盛京?”   打猎也体验过了。   猫在这里待腻了,猫想逛青楼,上回那坛酒味道不错。   “不吃了?”宋遂远垂眼与它对视,自然“听不懂”他的一串猫叫,朝下吩咐道,“撤下吧。”   阿言小爪子指了指盛京的方向,宋遂远的桃花眼顺着看过去,眼底闪烁思索,似乎琢磨着它的意思道:“你想去便去吧,早点回来睡。”   那是湖的方向。   阿言圆瞳怔住,用小爪子挠了挠头,他想宋遂远还是不知道自己说的何处,甩着长尾巴烦躁。   猫不能随便变成人真烦。   宋遂远借喝水挡了挡嘴角弧度,朝小白猫道:“记住早些回来,明日我们回盛京。”   柳暗花明,阿言尾巴顿住,又欢快甩起来,圆溜溜的猫眼都亮了几分:“真的?”   宋遂远含笑挠了挠它的下巴:“这么开心?阿言很喜欢盛京么?”   “喵喵……”阿言愉快地摇脑袋。   阿言只是喜欢玩!   这晚宋遂远又一次亲手为小猫沐浴,一切收拾妥当后,用新木梳梳顺它一身光滑白毛,长指与木头在白色波浪间穿梭。阿言舒服得闭上双眼时,付出一晚上的宋遂远开始要回报,低沉嗓音漫不经心地响起:“你知道留香阁那晚我房中人是谁,对不对?”   阿言浑身舒爽,眼睛眯起来,猫叫黏糊糊的:“不知道哦。”   宋遂远为何总爱提那晚的事情,猫不知道,全不知道。   宋遂远动作不停,换了种方式问道:“你认得他吗?”   当然……   “喵……”阿言道。   嗯嗯,阿言有时候是诚实的猫猫。   “你说,那个人究竟是谁?”宋遂远好似自言自语道,木梳已梳至尾巴根,停住。   “喵喵……”   对啊,到底是谁……   宋遂远希望能诈出小猫的话,屏了屏息,语气不确定地轻声道:“大抵是邓知玉。”   阿言睁开眼睛:“对!”   因为睡前这一失败的谈话,宋遂远有些挫败,阿言小小年纪,居然说谎。他真想同它好好说道说道,它一只西北来的小白猫,如何能认得常年往南方跑的邓知玉。   阿言才真正深谙真真假假,真亦假,假亦真之道。   尽管不知道旁人能听懂,嘴巴也严得很。   太阳东起,渐渐中移。   回程一路上,马车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宋遂远在思考着,不能将所有压在阿言身上,只要动用足够多的人力去寻人,不怕寻不到。而阿言窝在他的怀中,怪异地不想睡觉,也不想看宋遂远的脸,于是将小猫脸垫在了爪子里。   他不喜欢宋遂远从昨晚到今天的表情,一看便知,他是在考虑如何去找邓知玉。   宋遂远回了府中,随墨与管家等在一处。   管家上前行礼,笑道:“大公子,大人与夫人在膳厅,午膳已备好。”   随墨紧跟着伸手:“公子,阿言给我抱吧。”   宋大公子胸前的小白猫闻言,立马用两只前爪扒着宋遂远的手腕:“不要。”   宋遂远无情将它的爪子移开,将小白团递给随墨:“带它先回院子。”   陪父母用膳谈事时辰会久一些,不适合带它。而且他牙痒,想同这只说谎的小家伙对着干。   阿言不等被随墨抱,轻轻一跃跳下地。   他也不知为何,潜意识觉得好像只有待在宋遂远怀里才会舒服,对别人的拥抱会本能升起警惕,可是宋遂远居然不想抱他!   一晚上积累的烦躁蓦地被点燃。   小白团从手中滑落,宋遂远心跟着一坠,下意识矮身捞了一把,徒劳,不过五六尺的高度,对猫来说并不算多高,看到视野中安稳落地的阿言,他的心才稍稍回暖。   心底大落大起下,他有些想揍猫,但他清楚没有道理,阿言的确受不了伤,宋家大公子的理智让他忍了下去。   “嗷嗷!”阿言朝着宋遂远嚎叫了一通,迈着小短腿飞快窜了出去。   坏人!猫也不要你抱!   坏人?不要他抱?小没良心的,气煞他。   宋遂远额角抽了抽,但还是得管它,只能咬牙切齿道:“随墨,去跟着它。”   宋大公子深深吐息,调整好心情才步入正厅,父母亲正端坐于圆桌旁等他。   宋文行仍是一副不待见而今嫡长子的模样,只不过并未多言,他身侧的贺锦兰招呼着宋遂远,眉眼间似乎带了些愁绪。   宋遂远眉心微动:“发生了何事?”   贺锦兰道:“一晌行车,累了吧,坐下用过膳再说。”   沉默吃完饭,一家三口移至正厅,上了茶后,宋遂远望着沉默的父亲与眉带担忧的母亲,打破寂静问道:“母亲有何事相商?是康大夫不能来京?”   贺锦兰瞧了他一眼,娓娓道来:“昨日我收到静乐的书信。康大夫繁忙难以离身,不过他求了师兄前来盛京给你爹看诊。”   如此也是好事才对。   宋遂远不解,等着下文:“嗯。”   “上回静乐在信中提及已有身孕,这回只提了一句,说孩子没保住。”贺锦兰眼眶变红,“除此一句,娘无法得知你姐姐的任何情况,遂远,娘想让你去江南看一看她,若是她受了委屈,你将她带回来。”   “夫人。”宋文行拍了拍她的手背。   贺锦兰落下两行泪,桃花眼始终看着儿子:“遂远。”   宋遂远眉头拧紧:“好,娘你放心,我不会让长姐有事的。”   宋遂远离开院中时,遥遥看了一眼荣陆府的方向,神色难辨。 第14章   宋遂远自小养在已逝宋老夫人膝下,而嫡长女宋静乐由贺锦兰亲自抚养,姐弟俩虽未长在一处,感情却格外要好。   宋遂远幼时离家念书,回来最亲近的不是父母祖母,而是常带他玩、性情宽和恬淡的长姐。   几年前,宋静乐与一家世贫寒的进士刘柏成婚,成婚一年,刘柏因一篇民生文章在皇帝面前得了脸,历任兴县令,荣陆府知府,长姐一直随他待在江南。   长姐如今境遇未知,富贵闲人的宋遂远一定要去走这一趟。   若是去荣陆府,他可能会待到颂安府的洪涝过去,那么这一趟至少要离家两个多月。   缓步回到鹤栖院时,宋遂远仍在心底盘算着时间,此次出行虽不必如上一世一般需要思虑安排各项事务,不过有一处须思量。   他是想带阿言一起的,可是那只会口吐人言的小猫,毕竟不属于他。   云世子并未约定期限,他并不能确定阿言还能在他身边待多久。   思绪至此,宋遂远忽地顿住脚步,院中一股灼热的风吹过,只有地上树影摇晃,毫无声响入耳。   他皱了下眉,方才小家伙跑了,这是还未回来?   抱着如此疑惑,他先回到屋内探看,出乎意料的是,屏风后,入目看到了随墨背对着他的身影。   鹤栖院院中有一棵郁葱高大的银杏,夏繁可遮阳,屋内不仅不热,还有丝凉意,然而随墨却打着蒲扇扇风,动作轻缓而安静。   床上的小白团被他的身影挡住一半,只露出了圆乎乎枕在床上的小脑袋,两只小耳朵生气地炸起来。   宋遂远立在屏风旁看着这一幕,忽地轻轻笑了一下,小家伙火气真大。   他这个“坏人”都未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随墨换了只手,眼睛好似随意地朝着这边看过来,大抵没料到他在身后,猛然被吓了一跳。   宋遂远缓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蒲扇,代替他给床上生气的小白团扇起风,让他下去准备点吃的。   阿言在狸奴中也是最好看的,浑身线条被白毛修饰,脑袋圆滚滚,体型流畅。   他最近酷爱缩起后爪的姿势,此时生气卧下来,四只小爪子被藏起来,脑袋小圆,身体大圆,像一颗大型的花生。   不得不说,出奇可爱。   宋遂远为它扇了会风,忍不住用食指戳了下他炸起来的耳朵。   阿言生气地动了下被碰的耳朵。   猫嗅觉很好,宋遂远一回来它就发现了。   “不让我碰?”宋遂远轻声开口,又戳了一下,“这是谁家傲娇小狸奴,生气还得让人扇风降火。”   阿言的耳朵又动了动,仍不理人,清亮的圆眼睛露出些委屈。   猫就是不喜欢被别人抱。   宋遂远还挺稀罕它现在生气的模样,圆滚滚挺可爱,骨节分明的大手揉了揉它的脑袋,他倾身凑到它脸侧,温声道:“我抱一抱,不气了好不好?”   虽然他不知阿言心中所想,却能感觉到,阿言其实是一只黏人小猫,它应当很喜欢抱抱。   阿言傲娇地没说话,保持着自以为生气其实外人看来十分委屈的眼神。   宋遂远眼底蓄起柔软的笑意,把小家伙抄起来抱进怀里,像哄婴儿一般轻拍着哄了哄,道:“阿言不生气了,趁现在你还在我身边我们愉快一些,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得回西北去。”   阿言揣着两只前爪,闻言终于吝啬地给他一个眼神。   就生气,猫想待多久待多久。   还有……猫现在回西北得挨两顿揍,一顿是闯祸怕揍丢下书信就离开雁回城,一顿是偷偷跑到了盛京。还得再等一等,等时间已久,等父亲和爹爹对他的想念盖过了对他偷跑的怒气。   宋遂远低垂着双眸道:“过几天,我要去荣陆府一趟。云世子是将你送回盛京,届时我离开盛京之前,自然要将你送回东宫。”   阿言的圆瞳愣住。   宋遂远自然想带阿言一起去荣陆府,但转念一想,荣陆府那边长姐不知是何模样,他不一定有时间带阿言游玩。   这个小家伙亲口说它自己只是喜欢玩,留在盛京或许更合它心意。   这辈子能如此简单纯粹地养阿言几日,已是意外之喜,宋遂远并不强求太多,再说上辈子云世子能战胜夯夷,说不定小阿言功不可没,它总归要回西北,他们总归要分开。   这是宋遂远心底盘算的结果,所以与猫相处的时日不多了。他的目光落在小家伙怔愣的猫脸上,半晌揉了揉它的小脑袋,亲昵又温柔。   ……   接下来几日,宋遂远确实在准备下江南要带走的东西,两月不长不短,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安排。   出发前两日,宋遂远将阿言还给太子殿下,他未提前告诉阿言,只是到约定的时间,太子殿下亲自抽空来接阿言。   彼时阿言正趴在宋遂远怀中睡觉,它这些时日总想着宋遂远要去荣陆府找邓知玉这件事,晚上稍微晚睡了一小会,但白天总是补不回来,一直瞌睡。   宋遂远乐意宠着它,无论做何事怀中都抱着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白猫。   太子殿下毫无意外被御史台上折子告状,天子虽施压镇下,却对他要求严厉许多,卫家一脉缓过神也经常给他使绊子,故此这几日忙忙碌碌,脚不点地,好不容易来宋遂远家中喘口气,抓着好友吐槽了一箩筐。   “……混账卫忠!等我查到他们把柄。”   宋遂远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敷衍道:“嗯,殿下英明。”   “……”周明晏一腔热血冷却,挠了挠头,脚踏实地道,“最近父皇将我安排到户部,我已经发现了某些官官之间的腌臜交易。”   “恭喜殿下。”宋遂远道。   周明晏也不觉得他敷衍,继续吐槽着御史台那群文官。   两人互相再了解不过,宋遂远信他的能力,而他也信宋遂远不说话便是无所提醒。   周明晏没有留下用膳的功夫,待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要回宫。   宋遂远抱猫的手顿了下,捏了捏小爪子将它晃着叫醒:“阿言,该与殿下回宫了。”   阿言还有些困,在宋遂远晃他的第一下便想撒娇混过去,等到他这句话的尾音止住,猫缓缓睁开眼睛,瞳仁不知是因为阳光还是什么缩成枣核状,抬头:“喵……”   你……   宋遂远展颜朝它一笑,前倾身体在它双耳之间落下轻轻一吻:“乖,下回再见。”   阿言双眸迷茫,小爪子下意识勾住他的衣服,又生生止住。   对,宋遂远要去找邓知玉的呀……   离别哪有愁绪,相处不过十来日。   阿言来宋府时是被太子表兄抱来的,离开的时候执意要自己走,小短腿迈步,气昂昂,走得毫无留恋。   宋遂远目送马车远去,有一瞬间的怅然,不过随之情绪被尽数隐藏,他回身问随墨:“那件镶金蓝袍取回来没有?”   ……   马车上,小白猫一上车就窝在角落里趴了下来,耷拉着猫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明晏未去碰它,笑着朝它道:“你这模样和云休像了十成十。”   他印象里的云休,生气时似乎也是这模样。   小白猫仍不理人,周明晏也没有太子架子,温和同它道:“云休把你送回来,一封书信都未关心过,倒是舅夫寄来过一封信,等我们回到宫里,我再给舅夫回一封。”   阿言耳朵动了动,强迫自己空荡荡乱又乱七八糟的脑袋瓜子想这件事。   他也要想办法给爹爹传些信息,唔,不如按个爪印吧。   宫内不比宫外,行事皆有章程,比如阿言不能与太子共桌。   每日被宋遂远抱在怀中一口一口喂饭的小猫突然受不了这气,“嗷”一声转身窜入太子寝宫。   周明晏以为它现下不饿,挥退宫女吩咐道:“另给它做些吃食备着。”   阿言窝在榻上,气呼呼补眠,翻来覆去过了许久都毫无睡意,最后睁开猫眼。   他不喜欢表兄宫里的熏香,对猫鼻子来说侵略感太强。   他重新起身在院里转了转,顺着长廊柱子爬上了宫殿上方,在螭吻下窝起小身体。   入夜微风清凉,阿言觉得刚刚好,可以吹散心底燥热。   猫心底有点理不清,他从小到大没心没肺,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繁杂的情绪,既不满宋遂远执意找他,又不满宋遂远找邓知玉,既怕宋遂远找到他,又怕宋遂远找歪,既想继续跟着宋遂远,又不想跟他去找邓知玉……而且宋遂远还喜欢他……   阿言第一次被男子喜欢,感觉好像与被女子喜欢不大一样,他似乎要更在意一些,但他不知道如何排解。   他好想爹爹教一教呀。   阿言郁闷翻肚皮,风吹过有点冷,又把脆弱的小肚子藏了起来,这时听到下方传来表兄的声音:“猫跑去哪里了?”   “回殿下,白猫在寝宫屋顶上。”   “罢了,派人守着它。”   “是。”   弯月上穹宇,东宫的动静渐渐止歇,偌大皇宫落入一片黑暗。   螭吻下睡觉的白色小猫咪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利落跳下了屋顶,朝院外奔去。   猫越想自己那天一个点头,让宋遂远相信那晚的人是邓知玉且立马打算至荣陆府去寻,越觉得心虚,决定跑去告诉宋遂远自己不是邓知玉。   阿言做人时武力高强,当了猫感官更敏锐,缩在一处假山里给盯着它的人营造出假象,耐心等了半晌从另一处离去,顺利甩开。   深宫已沉睡,宫外偶有路过的府中内院仍灯火通明,猫可夜视,黑暗亦或光明,对阿言影响不大,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丝毫不停顿地摸到了宋府。   府中有几处院子仍亮着微弱的灯,宋遂远的鹤栖院就包括在内。   阿言悄悄从离宋遂远大床最远的窗户溜进去,附耳听了听动静,发现屋内没有呼吸声,才大胆地一路跑到了宋遂远的床边,床铺整齐。   “喵?”   宋遂远为何还未就寝?   “吱呀——”   这间屋子的门忽然被推开,悠闲往床上跳的阿言差点半途摔下床,怎么办怎么办,宋遂远回来了!   他是来告诉宋遂远那晚的人是云休的,不能让宋遂远知道阿言来过!   清浅而规律的脚步声像催命符一样,阿言圆滚滚的小身体吊在床边,脑内的弦崩得十分紧张,电光石火间飞快扯过床上的衣袍。   ……   宋遂远在阿言离开后,看到了自己那天穿的衣袍,彻底将邓知玉排除,所有线索全部断掉。于是他叫来随柳,亲自与他讨论了更缜密的寻人安排。   便晚了一些。   推门的时候,他想起傍晚被送走的阿言,低头揉了揉眉心。   心底的不舍还未升起,屏风那头忽地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动静,宋遂远垂下的眸光骤然冷凝,放轻手脚摸到桌边一把匕首,谨慎地行至屏风左侧,微微探头。   未曾料到视线直接与对方惊慌的圆眼睛相接,宋遂远瞳孔微缩,身体陡然僵硬,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铮——”   匕首悄无声息地落地。 第15章   小纨绔。   任宋遂远如何足智多谋、神机妙算,任他如何反复推演寻人,都想不到在这般寻常的深夜,在自家屋内,在每日就寝的床上,与小纨绔毫无预兆打照面这个可能性。   宋遂远甚至怀疑眼前这一切是他寻人未果而臆想的幻觉。   与上次无二的场景。   当时以为是幻梦,今日也不太真实。   云休乖巧端坐在床上,抬着通透似琉璃的眸子与宋遂远对视。   眼底惊慌过后,瞳孔深处冒出来一丝不易令人察觉的懊悔。   猫明明可以躲起来再想办法,怎么就便人了!现下被看见了,自不可能再从人变回猫……   救命啊,宋遂远不会把他当刺客吧。   宋遂远不说话不会被吓坏了吧……   猫也被吓到了!   唯一庆幸的是,猫摸到了衣物穿,没有光着身子……   相顾无言,周遭的空气静得像水,只要一颗小石子就可以点燃。   宋遂远视线从面前人的脸庞,再到包裹小身板的宽大而熟悉的镶金蓝袍,一厘一毫,侵略性极强地掠过。   直到视线落在他紧张地蜷起脚趾的光脚丫上,对峙感蓦然消失,宋遂远垂首意味不明笑了一下。   “怎么不穿鞋?”   穿鞋?   云休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被衣袍盖住了一半,他往后缩了缩,看不见了。   小纨绔抿着唇不说话。   宋遂远手指在腿侧打着兴致盎然的拍子。   今日清醒地仔细打量这张青涩稚气的脸,发觉小纨绔还真是长在了他的偏好上。   他偏爱绝对美貌,尤其当其美不自知,双眼仍含着未染尘嚣的清澈。   一如眼前。   自己送上门的小家伙,且是与那天同样的姿态。   哪怕不忘那日他啃自己一身伤的仇,宋遂远这一时之间也还真不知该奈他何。   云休再往后缩了缩,紧张且警惕地盯着神情难辨的宋遂远。   猫的直觉告诉他宋遂远在思考什么坏事。   “说说吧,今日前来所为何?”   宋遂远和煦开口,他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到底存着耐心。   云休缩成一团,若是变成猫耳朵一定尖尖熟起来,他谨慎道:“路过,掉下来了。”   小纨绔的声音有些耳熟,与阿言的人声有六七分相似。   宋遂远因这分相似,对他的好感更添一分,抬起头,好像真信了似的,指着一个方向:“从那里?”   云休:“……对!”   “那你是什么?天上来的小神仙?”宋遂远笑了下,往前走了一步。   云休眨巴着大眼睛,悄悄随之挪到了床最里侧,信口开河:“那当然了。”   宋遂远在床头坐下,和煦道:“看来小神仙仙术不足,上回便掉下过一次。”   云休:“……”   你这人最好不要话里有话。   猫……听不懂……   宋遂远瞧着他心虚又理直气壮的模样,撑着手臂,继续问道:“你是如话本所说,下凡来做我妻子的么?”   “不是哦。”云休听不懂,但不耽误他反驳。   “不是?那为何上回与我共赴巫山云雨。”宋遂远眯眼。   云休:“……”   云休不想回答,肃着稚气脸蛋,思考把宋遂远打晕逃跑的可能性。   宋遂远往前倾身,张了张口。   两人靠得近了,云休抓紧机会打断他:“我叫夜晚,今日打扰,我要回去了。”   说罢利落伸手朝着他的后颈一手刀,又快又狠。   夜晚这个名字,是标准九溪起名方式,看到什么起什么。   被“夜晚”揍了的宋遂远紧闭双眼,前倾着倒下,云休张开双臂接了他一把,将昏沉的俊脸接到了侧肩。   云休抱着宋遂远。   很亲密的姿态,呼吸交融。   云休心跳空了半拍,又乱七八糟地跳了起来,他微微偏头看向与他脸侧一寸之隔的俊脸。   渐弱的烛光下,宋遂远的嘴巴,看起来很好咬……   入神了几息,云休甩了甩头,将这个诡异的想法抛出去,把宋遂远在枕头上放平。   今日目的已成,云休该变成阿言回宫了。   他松了口气,撸袖子绕过宋遂远下床,手刚放过去,却猛地被一股大力放倒,背部狠狠摔在了床上。   两只腕骨被人死死捏住,云休下意识抬腿反击命门,但身上覆盖的身躯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只能艰难收势。   心软了一下,嘴里被人喂了一颗什么东西。   以唇相喂。   宋遂远将药丸送进他嘴中,逼他仰头咽下去才退出舌尖,退出时在他唇边轻轻落下一吻:“先睡一觉,小神仙。”   云休怒目而视,伸腿踹了他一脚:“骗子!”   “彼此彼此。”宋遂远与他十指紧扣,压着他,眼中带笑,双唇顺着他的脸侧滑到侧颈,咬一口,抬起脸扬眉道,“还你。”   被禁锢的云休从这二字中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喜欢是假的!   “啊啊啊宋遂远你个大骗子!!!”   ……   大骗子等小骗子彻底晕过去,将他的手腕与自己的绑在了一起。   宋遂远这个活过两世的人,身边怎能没点准备,光药丸就有好几种,方才借着说话的时间,从床头取了出来。   这个药丸出自上一世的镇国公夫人,除了能让人睡一觉,并无他害,反而因沉睡醒后会神清气爽。   反倒是方才小骗子劈下来的手刀,后颈隐隐作痛。   宋遂远垂眸看着身前睡颜乖巧的人,捏了捏柔软的脸颊肉。   你究竟是谁?   ……   云休一觉醒来,外面的天透出一层浅淡的光,身旁宋遂远双眼紧阖。   好生熟悉的场景。   ……除了被绑住的手腕。   对人来说复杂难解的绑法,云休原地变成猫就可以解决。   蓝袍中绕了好一会儿,圆脑袋才从袖口探出,他瞧了瞧无所觉的宋遂远,最后泄愤地在他脸上踩了一脚快速溜走。   ……   天光大亮,深眠的宋遂远才醒,身边别无他人,绑绳只困住了一人手腕。 第二回 ,他未有失态。   窸窣声响过后,很久很久,随墨以为自己听错了,试探叫了声“公子”。   床上,宋遂远撑着脸,回忆起昨晚纷杂梦境,他似乎看到了上一世,云世子由猫变成人,于是随口问道:“你说猫会变人否。”   随墨不知道,他想了想道:“如果可以变成人,那阿言一定很好看。”   宋遂远闭起眼睛,半晌喃喃:“是吗。” 第16章   南下动身这日,天未亮,宋府好些个院子纷纷掌灯,下人鱼贯忙活起来。此行有给宋大小姐撑腰之意,贺锦兰给宋遂远安排了不少随行护卫,马车都有七辆。   宋遂远让随墨去轻点护卫与马车,自己去父母院中请安拜别。   “此行路遥,远儿一路当心。”贺锦兰拍了拍他的手。   宋遂远温和道:“娘不必忧心,到荣陆府见了长姐,我会写家书回来。”   一旁已经穿上朝服的宋文行看了二人一眼,难得温情道:“不止静乐,你是第一回 独身下江南,也担心你。”   贺锦兰握着他的手,并未反驳。   宋遂远面上微不可察地一愣,他有上一世的记忆,真要算起来,自己年纪与眼前的父母亲差不了几岁,数十年独当一面,他一直将自己当作顶天立地的角色,甚至昨日收下随行护卫,只是考虑到母亲会安心而已。   可是在父母眼中,他只是方才年满十八的孩儿而已。   他露出一个不甚习惯的、带了些腼腆的笑容:“我有娘安排的护卫。”   有人牵挂的感觉自是不赖。   道别后,宋遂远回鹤栖院,对上院子门口神色焦急的随墨有几分意外:“发生何事?”   随墨见他松一口气:“公子……”   与随墨的声音一同动起来的,还有一道疾如闪电的白色小身影,像一只大耗子。宋遂远认出了,伸手接过跳进怀中的小白猫,眸中意外:“阿言?”   “喵喵……”   猫不喜欢在宫中吃饭,才不是想与你一同去荣陆府呢。   宋遂远扯起唇角,摸了摸它的小肚皮,垂首对上它的圆瞳问道:“在宫中没吃好?”   可……他怎么觉着小家伙的肚皮比在府中鼓起来一点点。   阿言抓着他的手指,翻肚皮控诉:“宫女不让上桌,猫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每天只能吃好多小点心。   “这么可怜。”宋遂远朝他道,大掌捂住它圆滚滚的小肚子。   阿言仰起可怜巴巴的小猫眼:“喵……”   养一养可怜的阿言吧。   宋遂远没说话,眸中在思索些什么,手下亲昵地捏住它一只小耳朵。   “公子。”随墨适时上前提醒,“看护阿言的太子侍卫候在府外。”   宋遂远收起盘算,颔首朝他道:“你去另起辆马车,将方厨子带上,我回去写封书信。”   随墨闻言诧异抬眼,公子不会要带阿言吧?   宋遂远提步离开,阿言从他怀中撑起前爪,圆瞳乖巧:“喵喵?”   带猫不?   宋遂远怕它后仰摔倒,护住它的小脑袋,只道:“看顾你的侍卫都等在我家大门口了。”   阿言爆炸:“我不和他们回宫!”   宋遂远:“嗯。”   他根本听不懂!   阿言不管,打定了主意赖着宋遂远不走,一小团哼哼唧唧地钻到了他的广袖里面。   前天一别,阿言回到宫中,满脑子都是宋遂远喂药之后的那个不知缘由的亲亲,猫忍不住回忆,但是一回忆就捂脸。   通红的脸蛋被藏在毛茸茸里。   阿言昨晚睡不着,烦躁地想寻找的宋遂远的那一刻突然醒悟,自己对那个亲亲的在意甚至超过了被宋遂远骗。   醍醐灌顶!   猫喜欢宋遂远!   宋遂远是除了父亲爹爹外,猫喜欢的第三个人类!   阿言当即决定抛弃太子表兄要跟自己喜欢的第三个人,它后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一早便立马跑出来啦。   又走了两步路,阿言想起今早来到宋府眼中掠过的动静,探出来一颗倒挂的小脑袋,猫眼疑惑:“喵喵?”   为什么还要去荣陆府?   云休明明已经告诉你了,邓知玉是假的哦。   宋遂远扬起眉梢,屈指弹了一下它的小脑袋。   阿言猫脸皱巴巴,磨牙咬了他一口,重新藏了回去。   宋遂远提笔向太子和云世子分别写了一封信,前者寥寥几字,后者措辞严谨,他写完通读一遍,满意道:“阿言,出来签名。”   签名?   阿言狐疑地冒出一颗小脑袋。   宋遂远把它提出来,抓住它的一只前爪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同时解释道:“给云世子报个平安。”   阿言缩手手的动作停住,再低头一看,的确是写给云休的信,于是前爪安分地顺着宋遂远的牵引在信上落下一个小印子。   宋遂远按完松开手,阿言低头欣赏着自己完美无缺的爪印。   前日太子写信没带猫,宋遂远居然与他想到一处。   不愧是阿言喜欢的人!   阿言猫眼扫过不长的信,知道宋遂远要带自己走,弯起小嘴巴得意地笑,在纸上多踩了几个爪印。   给爹爹。给父亲。给……   “阿言。”   ……   宋府大门前。   宋遂远同太子侍卫交代道:“这封信给殿下,这封给云世子。我再养阿言一段时日,请殿下放心。”   阿言刚才欢快踩爪印时被抓着洗了爪爪,还没踩完的阿言一直泄愤地在宋遂远袖中挠,忽然被一只大手提出来重见日光。   太子侍卫有二,两人看了看小白猫的确在宋公子身边,对视一眼后,抱拳回宫复命。   阿言四肢翻腾:“嗷!”   放我下来!   ……   荣陆府虽在江南,但是从盛京起,却没有方便通行的水路,只能一路乘马车。装点好行囊与随行人员,一排马车浩浩汤汤出城了。   第一日,至桑华山以前的路线阿言很熟悉,他对外面的风景不感兴趣,加上昨夜只囫囵睡了一觉,这大半天都缩在宋遂远怀中睡觉。酉时终于翻过桑华山,被高大山脉拦住的夏日热浪席卷了一行人。   随着不断升高的温度,阿言蹬着小短腿迷迷糊糊醒来,白色柔顺的猫毛一天被他压得东倒西歪。   宋遂远余光扫过他的动静,放下书,朝随墨伸手,一杯温水被递过来。   他一手抱起腿上的小家伙:“喝点水。”   猫只会卷舌头喝,阿言不喜欢喝水,但被宋遂远喂能喝很大一杯。   补水过后,阿言吐舌头:“嗷!”   好热!   宋遂远闻言取过蒲扇为它扇风:“再过一个时辰日落,会凉快些。”   随墨同样举着一只大蒲扇为公子和自己扇风,庆幸道:“还好公子周全,我们多带了薄衫。”   阿言这才注意到,两人的衣装与早晨出发时不同。   宋遂远在盛京时是标准的富家子打扮,尽管以发带束发,多数头发也散于背后,而此时乌发尽数拢起,在头顶结成发髻,青簪固定。没有任何修饰,更突显他眼若桃花,鼻正唇薄,骨相端逸俊朗。   阿言认清自己喜欢宋遂远后,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丝毫不吝啬夸奖:“美!”   冷不丁被夸,宋遂远垂眼轻笑出声,摇了摇头,顺手将小家伙头顶四翘的毛发顺下去。   阿言欣赏了好一会儿,翻了个身,仰躺着拍肚子:“喵。”   猫饿了。   这个动作随墨都能看懂,将桌上的小点心往前一推,道:“阿言太聪明了吧,如此有灵性。”   宋遂远但笑不语。   阿言现下看见点心就烦,瞥了球酥一眼,小爪子继续放在肚子上,尾巴扫了扫宋遂远手腕:“喵喵。”   猫要吃饭。   宋遂远看着手中撒娇一的这小团,掀起手边帘子:“再走大约一刻钟就到了。”   阿言想了想,小眼神勉为其难地看向点心,他真的好饿,也是真的不想吃甜。   宋遂远没让它纠结多久,约摸能猜出它的意图,朝随墨道:“把椒盐酥取出给它。”   椒盐酥,一听就咸咸的。   阿言翻身趴下来,竖起两只猫耳,圆瞳期待。   随墨瞧了半天,也不知道后来公子如何读懂阿言的,掏盒子时小声嘟囔:“和着只有我不是聪明的……”   阿言用完一整盒椒盐酥时,马车恰好驶至客栈。小镇半数当地人做的都是过路人生意,这家上房足够。   一晚挣够半月的饭菜钱,掌柜的几乎将他们供起来,借用厨房也极为痛快。   不久,与家中无二的饭菜被送上来。   夏日炎热,宋遂远只用了一些,剩下全进了阿言肚中。   光盘被撤下去,宋遂远替吃饱喝足的小白猫揉肚子时,桃花眼眯起,仔细看了看手下,确定道:“阿言长胖了。”   阿言用尾巴盖住肚子:“没有。”   其实有点心虚,他从来不会胖,但一直不知是猫体质之故,还是每日同父亲练功之效。不过好像确实有些胖了,前日他变回云休,小腹都不比往日平坦。   “胖了更可爱。”宋遂远淡声道,点了点它的肚皮。   “阿言怎么都可爱。”阿言喵喵叫。   “没错。”宋遂远颔首。   赶路疲乏,用过晚膳便早早睡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宋遂远侧过脸,看向趴在耳边的阿言,忽地问道:“你喜不喜欢夜晚?”   阿言:“不喜欢。”   宋遂远静默一瞬,继续关心它:“太子护卫每日都跟着你么?”   阿言撑起两条前腿,亮着眼睛可有话要说:“一直跟着猫!猫在房顶睡觉,他们都要趴在树上看猫!猫饿了都不能偷吃东西,丢脸!”   一连串的猫叫,与少年清亮而气愤的声音,共同响在耳边。   宋遂远张了张口,闭眼将话咽了回去,按了下眉心。   真是疯了,他居然想问是不是他。 第17章   七日行车,绰绰有余的银两与护卫使这一路安然无事。不过他们离开盛京的第二日便开始下雨,马车驶过官道越发坎坷,只能整日缩在马车厢中,不免受了些罪。纵使宋遂远的马车颠簸最少,也因为食欲消退而身形瘦削了些。   一直到入城前一晚,落脚于离荣陆府不远的村落中,一行人中只有阿言胖了。   宋遂远沐浴后回屋,随墨已摆好了膳食,条件所限,比这几日还要粗糙。   他们借住的是村里最大的瓦房,房内逼仄,烛火点亮之后桌椅也是旧的。通身雪白的小白猫格格不入,然而此刻它蹲坐在桌上碗碟旁,贪吃的视线缠绵在桌上三道菜。   随墨弯腰盯着它纳闷:“阿言你在盛京没吃这么多吧……”   它一向是好吃多吃,不好吃一口都不碰,而这几日下来,给孩子苦得什么都吃。   可是苦谁也没苦着它呀。   阿言闻到宋遂远的气息,回头:“快来!猫饿了。”   随墨也直起身:“公子。”   他看顾小白猫的活计结束,退下沐浴去了。   宋遂远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顺手捞过小猫翻倒在怀中,露出了白中透粉的肚皮。阿言在他手中乖巧得像玩偶,被翻过来也只细声“喵”了一下。   宋遂远伸手盖上他的小肚子,质疑:“真的饿了?”   小家伙总是喊饿,但肚皮确实一日日吃得撑了起来。   真的。   “喵。”阿言翻身跳上桌,前爪拨了拨用来喂它的筷子,再仰头看宋遂远。   该喂猫了。   宋遂远与他圆溜溜的眼睛对视片刻,认命拿起筷子。   阿言眯起猫眼,咬住鸡肉咽下,吸了吸肚子。   不胖,不胖。   用过膳食,随墨带着护卫兴大回来。   原本今日稍微赶一赶,可在城门落锁前抵达荣陆府,但宋遂远说不急,派了两个护卫先进城打听打听消息。   兴大抱拳:   “百姓多赞扬知府治理有方,知府夫人大善,夫妻天作之合。”   “大小姐颇受当地百姓敬仰,人人称颂,回程时路遇一百姓,称大小姐为‘妙手娘娘’。”   “每一旬,大小姐会领人在延岁堂布施,免费看诊。大小姐已经三回布施未露面,下一回在后日。”   宋遂远抚摸着小白猫的背部,问道:“知府后院的消息丁点没传出来?”   阿言也满眼好奇。   兴大想了想:“知府后院只有大小姐一人。我听闻前阵子表家小姐借住一阵,不过早已离开。”   “表家?”   “贺家三房的二小姐,与公子您同岁,应当唤夫人一声姑母。”   贺家。   宋遂远垂下视线,脑中似乎闪过什么,可惜未抓住,他挥手让兴大退下,神色思索。烛光只照亮一侧,半暗半明,看起来高深莫测。   随墨也琢磨着兴大的话,疑惑道:“大小姐何时学了岐黄之术?”   几年前大小姐离开京城,尚且是盛京模范的大家闺秀,诗书棋画女工掌家,样样精通,今日再听闻,竟是“妙手娘娘”。   “长姐自小喜欢与草药打交道。”宋遂远淡淡解释一句,并不多意外,“明日入城再看。”   翌日天难得放晴,泥泞的小路被强烈的日头晒干了表层,马车速度快了些许,排长队后,车马巳时陆续入城。宋遂远遣昨日那两人提前去知府府衙通知,排队给阿言买了些当地新奇的零嘴,之后大摇大摆驶向府衙。   “外地来的。”   “马车雕饰比知府夫人的还要精细,定是富庶地方来的。”   “听着像盛京口音。”   “盛京?这不像是新官前来呐。”   “……知府夫人似乎是盛京人。”   知府后院。   闲来无事正研磨草药的宋静乐听到管家来报的消息,身形微顿,抬眼仔细端详了管家片刻,找不出一丝虚假之意,脑袋嗡一声,手指当即提起衣裳小跑了出门。   “夫人夫人,当心身子。”侍女们反应不及,连忙追在她身后。   宋静乐眨掉眼中泛起的水光,小跑的脚步未停,鹅黄裙衫落在身后。一路跑到府门外,她平复着略显粗重的喘息,只见眼前长街空荡。   身后侍女纷纷停下来,纷纷让开一条道。   “发生何事?”刘柏扶住宋静乐的肩膀,温声担忧道,“小跑过来有没有不舒服?”   他方才正上值,远远瞧见一堆人影,追了出来。   宋静乐目不斜视地盯着长街尽头,身后的大侍女见状细细转述管家的话。   刘柏闻言侧过脸看妻子,眼底浮现几分心疼:“遂远来看你了。”   宋静乐垂下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车厢中,阿言只知道宋遂远一会儿要与长姐相见,不影响他赖在怀中,被随墨悄悄招手且朝宋遂远指了指后,才发觉抱他的人似乎有些怪。阿言下意识顺着随墨的意思跳出怀抱,去撕扯装食物的油纸袋子。   宋遂远余光瞥到他们的动静,不过现下他确实没有心思管阿言。   活到这个年头,他居然也滋生了近乡情怯之意。上回与长姐见面,已是记忆中十八九年前,他竟想象不来长姐如今的模样。   荣陆府府城不大,即使买零嘴磨了会儿,到知府府衙也没花多少时间。   随墨先行下车,声音清亮地见礼,仍是按照宋府的称呼:“大小姐安好。”   随后马车帘自外掀开。   宋遂远抿了下唇,在小白猫懵懂的目光中,矮身缓步下车。   府衙门前不少,宋遂远的目光只落在了最前面一袭黄裙的女子身上,熟悉的面孔有些陌生,恬淡依然,然而记忆中是平视模样,现下他只能垂下视线。   “远儿……”宋静乐睁大着双眼,向前一步,长指紧攥克制着冲上头脸的汹涌热意。   宋遂远向来不耐与平辈行礼,此时却拱手于身前,挺直的背脊微弯,颔首见礼:“有些年头未见了,长姐。”   宋静乐抿了抿唇,手指伸出又收回,似是不敢认:“远儿已经这般高了……”   这些年宋遂远更是完成了少年到青年的蜕变,与宋静乐记忆中的模样天差地别。   姐弟俩真到这一时刻,都是克制的性子,语无伦次地叙着旧,最后是眉眼担忧的刘柏上前安抚着妻子:“遂远舟车劳顿,先回家安顿下来再好好叙旧。”   宋静乐点头,懊悔:“是,快回来,你看我昏了头。”   “无碍,久别重逢。”刘柏自然揽住她的肩膀。   宋遂远探究的视线从长姐肩上掠过。   “喵喵。”脚边响起一声黏糊的猫叫。   你姐姐也漂亮。   姐弟两人除了一双眼睛和脸颊骨骼,几乎长得一样。宋遂远继承了母亲的桃花眼,多情慵懒,宋静乐则是一双圆眼,眼尾微微靠下,无辜惹人怜。阿言喜欢宋遂远的长相,对与他相似的宋静乐天然有好感。   宋静乐顺猫叫看去,讶然:“这是远儿养的猫?好生贵气。”   “喵~”阿言蹲坐着,圆瞳得意,猫可是世子。   宋遂远伸手抱起小家伙:“对,我们先进去吧。”   长姐小产不久,刘柏的担忧不作假。   方才主子一跑,管家抓着前来报信的兴大问清了状况,在马车驶来后井井有条地安排起来。宋静乐亲自吩咐了午膳,拉宋遂远在正厅坐下。   刘柏送他们回来后,以上值的借口让他们二人叙叙旧。   “为何忽然来了荣陆府,来之前也不送信过来,我好准备一番。”宋静乐眸中欢喜,说着亲自替漂亮小白猫剥了一只桃子。   宋遂远他将怀中小白猫放到桌上去吃桃,从手边盘子里取下一颗葡萄,在手中把玩着:“想来江南玩一趟,不提前告知正好看看他对你如何。”   “喵喵。”   宋遂远说谎。   啃桃子的阿言百忙之中插了句话。   如此一句似乎是玩笑,但宋静乐知道他是何性子,眨了眨眼想到什么,恍然笑了笑:“是娘要你来的?因为孩子。”   她顿了下,垂着视线道:“前些日子是有些不愉,但……有缘无分罢。”   宋遂远丝毫不见外,顺着问:“如何有缘无分?”   宋静乐敛了不自然的笑,逃开视线。   他们二人自小亲近,这般问并不会让宋静乐觉得冒犯,相反,会拉近空白六七年的距离,只是她远嫁多年,亲口向亲人袒露伤口多少有些困难。   宋遂远放下手中葡萄,耐心等着。   “今岁二月,我身体出了些毛病,每日饕餮饮食总是犯饿。”宋静乐缓缓开口。   阿言顿住,两只猫耳朵猛地炸起来偷听。   猫也是!   “但那段时日我忙着理清医馆的事情,未曾发现是有了身孕,用了一些养胃药方。大概是这些草药之故,后来把出脉象后知道孩子存在,精细养着也没能养好,受了惊没保住。”   宋遂远侧身瞧长姐,短短几句话听出几个不合理之处,但他并未追问,总归不止今日。于是换了个话题:“娘在家中很担心你。”   “是我疏忽,一会用过午膳我去写家书。”宋静乐道。   宋遂远颔首:“她大概不信你,我也写一封,一起送回去。”   “还是你思虑周全。”宋静乐笑了一下。   桌上的阿言也笑了,吸了吸自己的小肚子,继续大口啃桃子,放松后浅浅的软肉又弹了出来。   身孕啊,那猫不是! 第18章   一日太短,道不清思念,久不相见的宋家姐弟互换近况,关心问候父母亲,倾心吐胆。   宋遂远认知清晰,这前几日,他的到来是为了缓解长姐的思乡之情,所以格外安静,整日不出门,每日除了陪伴长姐,便是在暂住的院子中逗猫。   荣陆府在南,应季鲜桃粉嫩多汁,院中便有一棵桃树,正是硕果累累。鲜桃如今晋升为阿言新宠,但它每啃完一只总是落自己一身汁水。   宋遂远喜净,见不得它毛发黏成一股的模样,本想切小块喂它,被拒绝。   阿言小爪子从树下滚走一只粉色大桃子,头也不抬:“不要!自己啃!”   宋遂远立在屋檐阴影下,挑眉:“自然可以,吃完自己沐浴,收拾干净之前莫要让我抱。”   阿言硬气回:“好。”   他停止玩耍,抬起脸,阳光下瞳孔缩成枣核状,精明地喵喵好奇:“你听懂猫说的话噢。”   宋遂远微不可察地带了点笑意,它才发觉么。面上仍仿若无知觉道:“听到点点头。”   阿言怀疑地噗了噗嘴巴,停顿一会儿,点了下自己高贵的圆脑袋。   表现无常,但是宋遂远一向会骗人的。   两人并未就这点多言。   宋遂远养了阿言一段时日,且经常能听到它不设防下吐露的真实心声,对它不说了如指掌,至少看清八九分。   好比阿言知道以自己的脑袋定玩不过宋遂远,得不到结果。   好比宋遂远知道阿言啃完桃子一定会缠着自己要沐浴。   黄昏时,暑气未散,宋遂远坐在树荫下,悠哉悠哉遥望远方,以心静对抗炎热,然而脏兮兮的小白猫从屋内钻出来,偷偷摸摸想往他身上跑。   宋遂远破功,眼疾手快提住它的后颈挪开。   阿言动作不成,在他面前蜷起四肢缩成一小团,圆瞳乖巧,装出一副无辜样:“要抱抱~”   宋遂远长指在它唇边水渍旁点了点,桃花眼一眯,道:“说话算话,去沐浴。”   阿言扭了扭小身体:“说话算话?猫怎么会说话呢?你带阿言去~”   “随墨。”宋遂远扬声。   “欸,公子。”声音传来。   “带走阿言。”宋遂远吩咐道。   僸②傳   “好嘞。”   话音落,随墨的身影出现在院中,要抓猫。   “嗷嗷!”   不要不要!   阿言见状挣扎起来,他力气比寻常猫要大,骤然用力,宋遂远没握住,让慌不择路的小白猫落入了怀中。   一脑袋撞到了宋遂远腹间,阿言晕了一瞬:“喵……”   “哎哟,小心!”随墨伸出徒劳的双手。   宋遂远方才下意识绷紧了腰腹,不多疼,正皱眉打算关心一下小家伙,却恰好低头见它眸中清明,转了下圆瞳,“柔弱”地啪叽摔在自己腿间。   宋遂远:“……”   他顿了下,嗓音故意压低,以示森冷:“袍子脏了,今晚罚你不许上床。”   阿言嗖地抬眼脑袋,不可置信:“你关心袍子居然不关心猫!”   “自然。”宋遂远道。   “狠心!”阿言爬起来,因为气愤而后爪打滑爬了两次,他愤怒中仍能够保持着聪明,“对吧,你能听懂猫的话!”   宋遂远在它滑倒时没忍住笑了一下,向下的视线与它对视,坦坦荡荡:“嗯,骂的对。”   听不懂,这话听不懂。   阿言时常觉得宋遂远能理解自己的喵叫,为此感到欣慰,直到今日他猛然注意到,宋遂远这项能力甚至超过了爹爹和父亲。   阿言的世界里,万物以爹爹和父亲为度。   于是终于后知后觉这般有多不对劲,尽管在他问到此问题时,宋遂远表现一切正常。   猫不太敢信,脑袋瓜子动了动,决定用留香阁那晚的事情诈宋遂远,没办法,这是宋遂远唯一在意的事情。   但具体如何使用,猫暂且无头绪。   宋遂远逗够了小白猫,亲自为它沐浴,让小白猫自行沐浴他才不放心。   手指再拂过小肚子时,阿言已然熟悉,平静地呼吸。   发现如此细微变化的宋遂远多停留了会儿,眼底泛起笑意,浑然不知手中舒服得眼睛眯起来的小家伙,思路拐到了哪条危险的路上。   ……   荣陆府府衙主子少,后院事少,几日下来,宋遂远听说了许多后院细节,却从未听下人说起过夫妻两人之间的矛盾。尽管有被关照过的可能,也不该是如此反应。   他有些奇怪,寻常夫妻间吵架也无?   宋遂远独处时低声疑惑。   “这有何怪,爹爹和父亲就从未吵过架。”阿言清亮的声音响在耳边。   宋遂远闻言怔愣住,好生反应了会。   这“爹爹”和“父亲”,应当是指镇国公夫夫吧。   他之后冒出来的想法是,原来阿言在西北家中,地位与云世子是平起平坐的,镇国公夫夫也是将猫崽子当孩子养的人。   宋遂远好像窥得一丝他自小向往的镇国公夫夫之间的相处,抿了下唇,默念一声罪过。   他并非有意。   最后才想到,寻常夫妻的吵架,只是他以为的寻常。   阿言以仰躺占地的霸道姿势,天真而理所当然地说道:“相爱不会吵架,爱是舍不得啊。”   爹爹的至理名言。   说实在的,两世为人,宋遂远从未学得夫妻之间相处之道,经书典籍从来不教,许多典故他不接受。他只知晓镇国公夫夫彼此尊重,是他期冀的,除此之外别无他得,甚至无法以学识以经验,与小白猫的这句话辩驳一二。   会心一击。   宋遂远沉默看着翻肚皮的小白猫,期待它多说两句。   为何……爱是舍不得?   然而他不知阿言也是半吊子,只懂学舌这一句,说完翻过身追着自己的影子跑开。   宋遂远揉了揉眉心,自己魔怔了。   阿言怎么可能懂,大抵只是听长辈言。   话说回来,宋遂远此行,原就打算一气呵成,在这两月余为长姐的生活扫清潜藏的障碍。若想达此目的,首先得知根知底才能对症下药。   宋遂远能体谅长姐提起孩子的事情时,装作淡然避而不谈。   有些伤疤,提起等同于重回当时,伤害是加倍的。于长姐来说,这件事情是这样,那是她成婚七年,艰难拥有的第一个孩子。   他无法问出口,只能自己探寻。   来之前,他受母亲影响,以为刘柏负心,然而几日接触下来得知并非如此。   夫妻二人之间某些动作可以瞧出恩爱,起码在孩子这件事情上,刘柏只能算没有保护好长姐。   总归是有失,他不乐意与刘柏多言。   而府中下人明显被关照过,一问三不知,宋遂远琢磨着再继续查一查,倒是再说,总归是不急。   这日宋静乐自行诊过脉后,决定恢复往昔处事。   这些年她并未只困于后院,早年曾拜康大夫为师,修习岐黄之术,首要恢复的是继续去打下手。   医之一道,历尽千帆,只有见过足够多的人与脉象,才能进步。   宋遂远听闻消息后,招来随墨交代他一些事情,抱着阿言行至主院。   踏入院中,刘柏千叮咛万嘱咐:“师父替你把脉如何说,回来一字不落告知于我,不许隐瞒。且上回师父叮嘱的仍需在意,不得着风,不许费神,记住没有?……不然不去了罢,才歇了两旬,再多歇几日。”   宋静乐充耳不闻,细指整理着医箱。   “长姐。”宋遂远出声唤道。   刘柏转头瞧见他,眉头舒展开来:“遂远来得正巧,你劝劝静乐。”   他劝不通,但妻弟之智常人难及。   被念叨半晌都自顾自的宋静乐紧张了一瞬,对着弟弟,她确实……有点发怵。   夫妻一齐看着自己,宋遂远淡声道:“我陪长姐一道去,你放心。”   宋静乐浅出一口气。   刘柏叹气,好歹比自己预想中好些:“保护好她。”   “自然。”宋遂远颔首。   “还有猫猫。”阿言出声。   他变成云休很能打的。   其他人毫无反应。   只有宋遂远轻轻按了一下猫的圆脑袋,朝宋静乐道:“长姐请。”   知府府衙在城西北,康大夫的宅子同样坐落在城西,与西街相隔不远,闹中取静。   宋遂远与长姐低调出行,马车外饰简洁,他人认不出来。抵达西街时,百姓喧闹杂言入耳,宋遂远长指掀起车帘。   茶铺门口的卖货郎,面前围了不少人。   阿言也趴到了窗边:“哇,热闹~”   江南一带,荣陆府偏离江河,比不得其他。上一世在刘柏的治理下,打通陆路要道,荣陆府后来与澜河经过的芜州并排,百姓日子蒸蒸日上。   宋遂远上一世顾虑深重,长姐又只报平安,在此消息下,不免对长姐忽视了些。   这辈子截然不同。   他亲自见到了正在变好中的荣陆府。   身边的长姐亲自与他介绍荣陆府特色,宋遂远眼瞧着欣欣向荣的热闹场景,抛去脑内阴霾,在长姐介绍外面酒肆时,含笑朝阿言道:“方才路过了长姐说的酒肆,下回带你去尝菜品。”   阿言:“喵~”   好哦,还有酒。 第19章   自西街拐入,喧嚣渐熄,马车渐渐停在一道大门口。   宋遂远一手抱猫,一手支起臂弯扶长姐下车。   眼前宅院青瓦灰墙,隐有药香,铺首叩门声回响,清雅幽静。门开,年岁不大的药童探出脑袋,顿时目露喜悦:“宋师姐!”   宋静乐含笑朝他颔首:“小满。”   “快快请进。”小满在前踩着小碎步。   入院开阔,一眼便能将这极大的园子看到底,西侧房屋不成院,零散分布,房屋前地面打了木架子,大多有遮阴,架子上托盘密密麻麻,其中晒着各式草药;东侧布满四方四正的药田,中心一条曲折池塘相隔两端,池塘上木桥连接西东。   相当有个性的布局。   此时药童皆在东侧收拾药草,西侧屋前,躺椅上一人以书覆面晒着太阳。看不到脸,只能瞧见他衣袍布匹珍贵,却是盛京去年时兴的花样。   小满叫他:“黄老板,宋师姐来啦。”   那位面上的书掉下半边,露出一只半眨的眼睛,剑眉浓黑。   宋静乐也一副熟稔模样,有些意外地问道:“识玉何时回来?”   黄识玉,盛京。   宋遂远眸中深邃,思虑潜藏在眼底。   “宋姐姐。”黄识玉跳下椅子,面上的书掉在地上,他连忙瞪大眼睛提起来,捧在手心轻轻拍了拍表层看不见的灰尘。   将医书小心安放好,他重新直起身子,身量几乎与宋遂远同高,明朗笑了笑继续:“我回来好些天了,许久未见。不知你带着的这位是……”   说着他的视线飘向宋遂远。   “家弟宋遂远,前些日子从盛京过来,今日前来陪我。”宋静乐嗓音温婉,侧过脸向宋遂远介绍,“西街回元药铺的东家,黄识玉。”   宋遂远不动声色,淡声道:“幸会。”   黄识玉利落抱拳,一看便是练家子。   互相问好后,他继续关心着宋静乐:“宋姐姐近来为何没来?家中发生了何事吗?”   宋静乐简单道了句身体不适。   黄识玉当即要引她寻人:“让康离给你把把脉!”   宋静乐好笑地摇摇头,抿着的嘴角翘起弧度。   小满悄悄嘟囔,但声音不大不小都能听到:“黄老板作何着急,师父当然会给师姐看。”   黄识玉焦急的面色不变,脚底快速走向药室,仿佛有人撵似的。   荣陆府心上人。   宋遂远看着这一幕,脚下未动,指腹触了下眉心,无奈道:“不该如此赶巧罢。”   阿言舒服地躺在宋遂远怀中,满眼亲切地望着满地的药草,顺嘴问:“喵?”   巧什么呀?   宋遂远视线低垂,轻声解释道:“邓知玉早逝的生母姓黄。”   突兀的一句,获得了小白猫的警惕目光:“邓知玉?”   你居然还想着邓知玉??   在小白猫疑惑的注视下,宋遂远顿一下,缄口收了话音。   刘知府治理下,荣陆府乃南北陆路必经之地,民生富庶。不乏过往行人,留下的大有人在,未必是。   浮想过于联翩。   他提了邓知玉又不说话,阿言莫名觉得烦躁,跳下地迅速跑开。   目送贪玩的小白猫朝着药草奔去,宋遂远转身跟上进入屋子的三人。   药室静寂,连同空气中馥郁的复杂药香,使踏入之人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与呼吸。   屋内最吸人目光的是比肩内柱的药草柜山,有人正搭梯整理着药草,一支素净白玉簪挽起长发,单薄背影从容。   听到身后动静后,也只是慢悠悠地回头,再回身合上药柜,盯着脚底一步步走下木梯。   他与这间药室融为一体。   面容寡淡,但气质宁静平和,给人以强大的安全感。   康离,宋静乐的师父。   接近而立之年,模样意外得年轻。   寒暄过后,康离手指搭在宋静乐手腕上,片刻后收回手:“恢复不错,药方继续喝。”   “好。”宋静乐点头,面上有几分欢喜,她不必再整日窝在家中了。   康离除过草药似乎什么都不关心,让宋静乐帮忙整理下层草药,其他几人见惯不怪地出门为师徒二人腾地方,黄识玉离开回去看药铺了。   宋遂远稀奇瞧了俯身去拉药柜的长姐一眼,同样出去了。   这一家,主人沉迷草药,药童又年纪太小天真烂漫,再加上一位身份不明、已离去的客人,毫无待客之道可言。   宋遂远悠游自如,自便得相当坦然,巡视一周,在一堆晒着药草的木架子中央抓回小白猫。   阿言皱了皱猫脸,高贵冷艳地朝他冷哼一声,却没有挣扎跳开,把自己团成一颗球。   邓知玉、邓知玉,猫很讨厌他。   也讨厌这个宋遂远。   “在发哪门子脾气。”宋遂远桃花眼带笑,按了按它的小肚子。   阿言后爪踹他的手,一点儿都不配合,闭着嘴巴不说话。   看来是真的生气,但小白猫生气时鼓起来变圆比往日更加可爱。   宋遂远勾了下唇角,忽地道:“我们玩一个游戏。”   阿言下意识圆瞳转动,下一瞬又憋了回去。   猫还在生气。   宋遂远过来陪长姐,本是带着打探消息的意味,然而包括小满在内的药童,均去伺候药草。他决定平流缓进,这头需要等一等,正好趁机试一试小家伙的聪慧,是否足矣与人类比肩。   眼下院中晒着的药草种类,不下二十。宋遂远一一取来,规整地摆放在屋檐下的空地。   他的举动吸引了小满目光,他在不远的地方好奇瞧着,手下利落地收着一类短时阳光直晒的草药。   宋遂远朝他招手。   小满收了药草,跳着过去:“您有何事吗?”   宋遂远颔首,请眼前小药童告知眼前十八种草药的名称。   此乃药童基本功,且多是药童们亲自所晒,小满一边指一边念出声。   一遍说完,小满挠挠头,像被考问一般收尾:“我背完了,无误。”   他说不上来为何,宋师姐的弟弟,似乎有与生俱来的威慑力。   宋遂远颔首,一一复述,语速从容未停顿。   小满以为他识得药草,吐了下舌头,幸而未给师父丢人。   “多谢。”宋遂远抬眼。   小满一头雾水:“嗯……言重?”   谢什么呢?   宋遂远手掌托起小白猫,指着十八种草药,轻快道:“我说一类草药名称,你来指如何?如此简单的事情对你来说应当十分容易。”   阿言被“简单”与宋遂远理所当然的态度一激:“喵!”   当然!   宋遂远隐去眼底笑意。   ……   “柴胡。”   “喵。”   “紫苏。”   “喵。”   “白芨。”   “喵~”   “宋哥哥,让猫猫替我背书吧呜呜呜呜……”仔仔细细认了两遍,一旁围观的年纪最小的药童哇地一声哭出来。   阿言前爪撑坐,气昂昂:“阿言最厉害!”   宋遂远揉了揉它的脑袋:“阿言,还不够。”   被泼冷水的阿言皱鼻:“不够你来?!” 第20章   只是认得十八种草药名称而已。   宋遂远将圆头圆脑气冲冲的小白猫从桌上抱下来,一手圈在怀中,另一手摆弄着桌上草药。剔除整只过大的,打乱剩下十五种草药的布局,排成五行三列。   随后环顾四周,视线落于墙角,抬眼问道:“那些木盒子可否借用。”   药童点头:“可以呀!”   “要十五个。”   “好。”   四个药童踊跃跑去搬盒子,年纪最小的那个趴在桌边:“宋哥哥,还要让猫猫背草药名吗?”   他瞧着这个架势像。   阿言高傲斜眼:“喵喵……”   猫全部记住了。   宋遂远温声含笑:“他已背会,我们可以玩一个猜谜游戏。”   药童眼睛一亮:“猫猫聪慧,定可猜到!”   宋遂远沉默。   被质疑的阿言朝他龇牙,又转头对着小药童喵了一声,夸道:“不错,小儿有大志。”   他故作深沉,少年明朗清音压得低,违和又好笑,似是若有胡须还能像模像样捋两把的搞怪。   宋遂远嘴角轻提,捏了捏他毛茸茸的下巴。   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阿言摇头甩开烦人的大手,视线继续看向比他小许多的人类,做年长者上瘾,亲切问道:“喵喵?”   他点头,嗯,这句很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宋遂远问小药童,好心替猫翻译。   阿言现下对此相当机警,竖瞳犀利:“听懂了!”   宋遂远没瞧它。   面前的小药童道:“我叫多欢。”   木盒也被搬了回来,宋遂远颔首道:“猫叫阿言,你与他一道玩。”   总得为自己的出声翻译找个借口。   药童都是小孩子,纷纷出声要加入。   宋遂远同意了,带药童们一起将草药分别装入盒子再摆放开,讲解道:“我先将这些木盒打开,半盏茶后合上。你们要在半盏茶的时辰中记住草药的摆放位置,之后我指向哪个盒子,你们说出草药名。”   五个小药童都听愣了,多欢第一个皱巴着脸要退出:“宋哥哥我记不住。”   “我……我也记不住。”   宋遂远坐在低矮的椅子上,温柔鼓励:“不要妄自菲薄,不试一试如何知晓。”   人多,正好可以比对出阿言的智力。   宋遂远一袭白衫,读书人的出尘气质凸显,在小药童眼中,说什么都对,成功被忽悠加入了游戏。   阿言渐渐不想多言,矜贵地揣手手趴下,和一群小萝卜头玩太欺负人了。   赢了也没意思,胜之不武。   小满举手道:“宋哥哥也和我们一起玩吗。”   宋遂远笑了笑:“宋哥哥已经记住了。”   “记住什么?”小满问道。   阿言闻言也竖起耳朵。   “现下盒子中对应的草药。”宋遂远道。   小满反应了下这句话的意思,犹豫地指向一个盒子:“这个盒中是?”   “白芷。”   小满掀开木头盖子。   “哇,真的是白芷。”   又问了几个盒子,小满再看向宋遂远只剩下崇拜的光,另外四个小药童也是同样表情。   与懵懂的小孩子相比,阿言反应大一些,撑起前爪激动道:“猫要来这个!”   木盒子全部长一个模样,几个人手忙脚乱一起装,合上盖子也只是往桌子前一推继续装。故此宋遂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见到了哪个药童将哪种药放入哪个盒子,并且到十五个盒子一道打乱,再重新摆开时,他也一一追踪上且精准分辨出来。   若有心想记忆,这不算多困难的事情,但宋遂远极为淡然,只是无心之举。   他方才还在玩猫的耳朵!   阿言喜欢不经意间展现的人类聪慧狡诈的脑袋,为此连宋遂远的气都完全生不起来。   “喵喵。”   和父亲一样聪明。   在阿言心底,此乃至高无上的评价。可惜宋遂远无从知晓,不过他听到这句夸赞话仍然心花盛开,桃花眼微弯。   宋遂远珠玉在前,小药童们知道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宋哥哥,反倒放松下来,错了也只吐舌头笑嘻嘻便过去。   只有小白猫充满了斗志,每一次,小白爪子都眼疾手快地拍到木盒子上。   “猫猫比小满哥哥还聪明!”多欢啪啪鼓掌。   小满在几人中年纪最长,脑袋也最灵活,他全部记住了,只是反应比阿言慢一些。   阿言摸了摸猫脸,这次自己不满道:“不够不够。”   没有比过宋遂远。   “你在这里只是捧了个人场。”   多欢的脑袋被人敲了一下,一道沙哑的嗓音从众人身后响起。   “师父。”   “康离叔叔。”   几个小孩乱七八糟地叫着人。   “康大夫。”宋遂远起身朝他见礼。   康离颔首,朝几个小的道:“这些药草午后要用,午饭前收回去。”   打发走小的,康离提着参茶正想回屋继续,却瞥见了桌上小白猫,他站定仔细瞧了起来,眉头渐渐皱起。   宋遂远随着他目光逐渐凝重而拧眉,正着急想问出口时,却听康离出声问道:“敢问此猫是何来处?”   一般人不会如此问,康离应当知道,甚至多少了解一些西北的小白猫。   宋遂远朝阿言伸出手,让他跳回怀中护着,笑了笑:“康大夫懂狸奴的品色?”   “不是。”康离的目光落在宋遂远脸上,眼底似乎潜藏着不愉,戳破他的绕弯直接道,“镇国公夫人九溪,是我哥哥。”   话落,一人一猫都愣住了。   宋遂远下意识低头看了小白猫一眼,对上他迷茫的圆瞳。   你爹爹就没给你说过……有舅舅,还是叔叔?   与康大夫打交道有些年头,宋遂远知道他并非妄言之人,且撇开坊间关于归一镇的闲言不谈,九溪与康离都出自归一镇……这话有九成真。   阿言茫然片刻,吐了下小舌头,爹爹的弟弟?   啊……是常与爹爹通信的小叔叔吧,原来小梨的梨是这个离啊。   小叔叔不是在归一镇吗?   怪不得猫一进来这座宅子就很欢喜,仔细看,许多习惯与爹爹的一模一样呀!   “喵~”   小叔叔~   猫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叔叔心存好感,因为家中药玉都是小叔叔送来的,猫小时候真的是拿价值连城的药玉砸着玩。   宋遂远凝视怀中的小白猫,圆瞳转了几息,忽地便要离开他跳去康大夫那。   宋遂远额角一抽,将他抱紧:“乖,小心摔。”   康离放下参茶,伸手:“我来看看他腹部。”   小心眼的宋遂远霎时止住动作,对阿言的担心占了上风,将猫递了出去,阿言近来腹部的确浅浅地鼓起来了。   难道真有问题?   阿言顺利到了小叔叔怀中,清脆地喵了一声。   康离苍白的手指在小白猫的腹部某处压了压,仔细看了看,重新摸上去,过程极为漫长,他始终眼睫低垂,神色难辨。   宋遂远不敢出声,紧盯着阿言,心跳渐疾。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但向来持重的宋大公子,脑内只余空白,焦急地等待着医者的批判。   在两人严肃的目光影响下,阿言终于后知后觉。   诶?猫不是胖了吗?   “无事,吃胖了。”康离收回手,嗓音似乎更加沙哑。   宋遂远抱回小白猫,拦住大步迈开的康大夫,来自左丞相的威慑深重,黑眸深不见底:“他当真无事?”   康离收了下掌心,垂眼:“无事。”   宋遂远收回手,目送他大步朝着药屋反方向离去,余光瞥过放凉的参茶。   他翻过怀中阿言的小肚子,摸了摸,眉头刻痕。   阿言望着这样的宋遂远,有点不敢放肆,乖乖缩着前爪:“喵喵。”   猫猫无事。   ……   书房内,康离指骨使力,几乎要将笔捏碎,浓墨在纸上洇开,寥寥几字飞出天际。   纸张被装入信封,上书“九溪亲启”。   被信雀带走。 第21章   上一世的经历到底在宋遂远的骨子里留下了烙印,他始终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   有些事不涉及底线,他才有耐心蛰伏暂缓。比如查寻小纨绔。   而一旦事情涉及心中无形的界限,所有反常巨细无遗地在脑海中放大,行事便有了誓不罢休的意味。   比如此刻对阿言身体的担忧。   康离的反常一望得知,他所言“无事”或许是真无事,但必然有所隐瞒。   宋遂远不喜这种隐瞒。   在宋遂远抱着小白猫,暗自思索眼前的这些小药童是否学得一些医术时,消失的康离返了回来,目不斜视步入药屋,不多时,带了宋静乐一同出来。   宋静乐提着药箱:“那我便回去了。”   康离低低嗯一声:“切记不可贪凉。”   宋静乐点头,眼含关切:“我晓得,师父少说些话,注意咽喉。”   “无事。”康离视线偏移,似乎落于小白猫处。   宋静乐还想说些什么。   康离收回视线,语气不容置疑:“回去吧。”   暑气还未聚积至一日最盛,初重新做事的宋静乐正好可以赶回府。在师父那里拢共只待了一个时辰,回程时宋静乐整个人变得平和安定。   宋遂远黑眸瞧着她,忽地道:“长姐帮我看看阿言的腹部如何,似乎出了些问题。”   比起小药童们,长姐更是亲传弟子。   阿言闻言圆瞳地震,前爪紧紧捂住小肚子:“男女有别!”   宋遂远:“……只看上一看。”   宋静乐转头看过来,欲伸手接过小白猫,然而它凄厉叫了一声,飞速转身从宋遂远膝上跳开。   “嗷嗷!”   宋遂远你太过分了!!   宋静乐收回手,朝宋遂远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且道:“方才应当让师父看一看,他于狸奴病症一面造诣颇深。”   宋遂远顺口问道:“康大夫特意修习过?”   “应当是。”宋静乐道,端详片刻阿言充满活力的圆眼睛,得出结论,“阿言瞧着活泼有力,遂远不必太过担心。狸奴比人要简单的多,若是它觉得哪里不舒服,整只猫都会蔫答答下来,不会强撑。”   阿言气鼓鼓缩在马车角落里,只恨自己不能开口说话:“对!小叔叔说无事!无、事。”   宋遂远什么毛病,作何非要让猫出问题。   宋遂远固执盯着小白团,沉默不语。   马车再度经过西街,宋静乐叫停车夫,让他下去买莲子羹和荷花糕。她解释道:“过几日是赏荷节,荣陆府当地百姓每逢此节都会吃这两样,口味糯甜,带回去你尝一尝。”   宋遂远面上早已恢复淡然,同长姐浅笑一下:“好。”   宋遂远进口的食物向来有阿言的一份,小白猫耳朵抖擞,从角落里往外探出圆脑袋。   莲子羹、荷花糕,听起来香甜好吃。   “这里有一只小猫!”   “它好小啊,我扔花生都砸不中。”   “花生手感太轻,给你,用石头砸。”   两个幼童尖嗓聒噪,自马车上方传来。   阿言仰头看向酒楼二楼临街的窗户,一颗准头极差的石头落了下来,他龇了下牙,绷紧身体蹿了出去,三两下跃上二楼,朝两个小孩面上一人来了一爪子。   在两声尖叫声中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刚从马车中出来的宋遂远怀中。   接住猫啦~   阿言不合时宜地想再玩一次。   宋遂远迟了一步,安抚地摸了摸阿言的圆脑袋,见他圆瞳欢快才放下心来,温声夸道:“做得不错。”   幸好小家伙无事。   阿言不屑冷哼。   他们这样的,云休能打一百个。   孩童尖锐的哭声吸引了附近的客人,西街闹市,又近饭时,行人不少,有人絮絮叨叨说着来龙去脉。   “啊!哪个杀千刀做的!小宗,孝儿,娘的心头肉如何糟了这么大的罪!”   “娘!就是那只猫,你把它抓起来摔死!”   “娘弄死小畜生!”   宋遂远眯了眯眼,仰起头,一只手下意识搭在小白猫的腹部。   窗边立着一眉眼狠戾的刻薄妇人,朝身后打手挥手,居高临下道:“你最好将这只猫献出来。”   献。   宋遂远许久未听过这个字眼,什么人配得上他用“献”字。   荒唐得有些好笑,他问刚巧回来护主的车夫:“这是哪家的。”   妇人耳尖,以为他怕了,憋着火气斜睨他一眼:“伤了贺家长孙,杀死个畜生不够,你朝这头嗑十个时辰,这事算了。”   这男子白衫素面,连挽发也只用素带,马车是最普通的一种,模样倒是不错,穷书生。   被挠了的其中一个孩童眼泪划过伤口,刺痛下哭得更厉害:“娘,让姐夫抄了他的家!”   “对!姐夫可是颂安府知府!”   附近围观之人有些蓦然噤声,到底对当官的忌惮。   阿言始终不屑,猫脸舒服地垫在宋遂远小臂上:“谁还没个知府亲戚,宋遂远的姐夫也是知府。”   宋遂远闻言紧了下手臂,眼底升起笑意。   阿言真是小活宝,作威作福也这般公平。   “我当是谁。”端庄大气的女声响起,宋静乐掀帘从马车中出来,朝上微微笑了一下,“竟还未离开荣陆府。”   明明处于下位抬眼,但宋静乐丝毫没有屈居人下之意,气场碾压。   车夫抬眼看见宋公子略带不解的神色,小声补充道:“是贺家三房主母。”   “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这是……与外男同乘?”   “颂安府知府又如何,强龙难压地头蛇。”   “……”   百姓窃窃私语入耳,宋遂远单手抚摸着小白猫,提了些音量懒散道:“长姐,如今表家三房是越混越差,不过区区知府女婿,居然当街炫耀。”   宋静乐:“……”   事实虽如此,听着怪怪的,你姐夫也是知府。   “且不说此二人顽劣,你身为母亲不看不顾,我的猫抓了他们又如何?……我的猫尚且能叫太子殿下一声兄长,依你的理,杀了他们都不过分。”   宋遂远半眯眼,就差把“不好惹”三个字刻在脸上,强势地将宋静乐在此事中的存在感压了下去,“叫本公子嗑一个……本公子上一个跪的,还是天子。”   随着云淡风轻的最后一字落下。   满街无一人敢言。   阿言挠了挠爪子,一本正经喵喵叫:“嗯对,杀了。”   太子殿下。   天子。   大多百姓这辈子都难以接触此二人,知府尚能多嘴两句,对着遥远的人反而不敢妄言,一时间围观的尽数分散。   贺家三房今日本就要离开荣陆府,惊恐地按头道歉后,在宋遂远不悦的目光中灰溜溜跑了,生怕被“杀了”。   回去路上,宋静乐抿了抿唇,方才遂远让她留在马车中,但她听到声音冲动了,结果……   “我们遂远在荣陆府百姓嘴里也变成纨绔了。”她调侃道。   宋遂远无奈瞧她一眼,他本想平和一些解决。不过如今也不差,他捏了捏阿言的小爪子道:“有阿言陪我,日后在荣陆府横着走。”   猫在西北也是纨绔,于此相当适应,同样满意。   阿言笑眯眯:“喵~” 第22章   言尽稍止,阿言也不闹脾气去角落里了,缩在宋遂远怀中玩他的玉佩。   宋遂远抱着柔软的小白团子,漫不经心问道:“前些日子贺家三房有人住你府中?”   宋静乐看他一眼,并不意外他知道此事,缓声道:“嗯,三房长女。”   宋遂远道:“三房这是将她许了颂安知府?”   “大抵是。”宋静乐唇角落了下来。   三房正室年过三十才有了方才那两个小的,能被两人叫做“姐姐”,只有自小抱养在正室膝下长女。   宋遂远意有所指道:“退而求其次。”   话语中这退的,自然是年纪轻轻颇有建树的荣陆府知府,刘柏。   宋静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并未接话。   此时的不否认,便是默认。   提起贺家,姐弟俩自然都不陌生。   贺家早逝的老太爷,在而今天子未登基前有从龙之功,首封忠义侯。老太爷膝下嫡出的有三子三女,次女入了后宫,另外两个女儿也是高嫁,长子袭爵,次子——即贺锦兰父亲,就职工部,唯有三子,他资质比不得兄长,长成时老太爷逝去无人运作,最后只在颂安府下辖一县任县令。   三房如此,大抵心气不平,尽钻研些蝇营狗苟之道。   颂安府知府年近四十,好女色,年纪可以当三房长女的爹,即使这样,她上赶着当的只是妾室。   颂安府知府是卫家拉拢之人,此人荒淫无度、为官不作为,但有一点可取之处——他有自知之明,将所有正事交于府中幕僚来做,且歪打正着提拔了日后膏腴县县令。   这位县令著书《荻水注解》,详细记载荻江及其大大小小的支流,依地貌、含沙量、水量季节变化等,并据此提出河道分流之说,有效以应对颂安府常遭的洪灾。   上辈子颂安知府迁回京时,三房长女贺秀慧便是他的妾室,宋遂远听闻过,却不想在此之前,她竟试图攀过刘柏。   长姐竟是提都没提。   不仅如此,上一世今岁入春,父亲缠绵病榻,她连有孩子的事情都未提。   宋遂远黑眸望向宋静乐,眼底渐深,滚出心疼的漩涡。   日头正盛,车厢内闷热,车外马车夫甩着长鞭焦急赶回,很快便回到府中。   等候着的刘柏围着宋静乐一通询问,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   宋静乐顾及弟弟在身后,推他道:“未有不适。”   “嗯。”刘柏手指落下牵住她的手,道,“那也饿了吧。用些膳食,莲藕排骨汤煨了一个时辰。”   宋静乐撇开视线,压着一丝羞涩,朝宋遂远道:“遂远一起。”   “不了。”宋遂远有眼色地提起荷花糕与莲子羹,“我还不饿,先用这些垫垫肚子。”   “好罢。”   两样食物皆是双份,一份是观察细致的宋静乐特意为阿言买的。   宋遂远打开放到小白猫面前,低声道:“今日午膳只能用这些。”   阿言歪头:“喵?”   饭呢?   宋遂远对上他的圆眼睛:“康大夫道你长胖了。为了你的小身体着想,日后膳食便与寻常猫食量一致。”   晴天霹雳,阿言立马嗷嗷抗议:“胖就胖,猫猫乐意!让猫吃饭!!”   宋遂远使调羹盛起一勺莲羹,丝毫不为所动:“荷花糕有六块,其实三块就足够,骤然缩减食量不大好,我们循序渐进,今日你可以吃六块。”   “嗷!”   暴脾气的阿言飞起小爪子,一巴掌落在宋遂远脸上。   方才对两幼童,阿言下手利落见血,这时猫气到浑身毛炸起,也只是用柔软的小肉垫按住宋遂远的侧脸。   脸侧软和的触感,与少年恼羞成怒飙的脏话形成鲜明对比,宋遂远心口像被挠了一下,喉咙紧了一瞬,握着调羹低低笑了一下。   阿言前所未有地生气:“宋遂远真讨厌!!猫不要跟着你玩了!……嗷嗷嗷……”   小家伙习得的脏话不少。   宋遂远取一块荷花糕堵住他的小嘴巴,捏着他的耳朵道:“阿言,想要吃更多美食,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变成人。”   “嗷……”阿言卡壳一瞬,吐掉荷花糕,狐疑盯着他继续暴躁,“猫猫才不会变人!”   “话本中的精怪起初都能听懂人话,忽有一日化人。”宋遂远细细打量着小白猫,鼓励道,“阿言已经可以听懂人言,努力修炼,假以时日定能成人,皆是想吃多少都可。”   小阿言符合精怪的所有征象。   他仍不知阿言是否能变成人,但顺嘴一提,不设防的小白猫或许会露馅。   阿言自从前几日,觉得宋遂远能听懂自己说话时,对他十分警惕,连“本世子”的自称都不在心底闪过。   听到宋遂远说变人,猫的脑袋瓜子疯狂转动:“你才变人!阿言可是宿山神猫,变什么人!”   宿山神猫?   宋遂远暗自记下这个陌生的称谓,将小白猫提回另一碗莲子羹前,摸了下圆脑袋继续道:“用膳,吃饱饭才有力气修炼。”   谨慎的阿言也不骂人了,抱起一只荷花糕大口啃着,圆瞳巧黠地转动。   哼,猫可以偷偷吃!   午时宋遂远只让人做了几道青菜,全是阿言不喜欢的。小白猫努力攻破宋遂远的严防死守,窜上桌,一脸菜色地嗷了一声,甩着尾巴跑出门了。   宋遂远只往他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不得头绪,先控制一番他的食量再说。   阿言离开,他招来随行的护卫。   “方才康宅是否有人离去。”   “未有人离去,不过西侧飞出一只鸟雀,瞧着是信雀。”   宋遂远稍顿:“派人在他宅子外守着,再有信雀,无论来去,将信截下来。”   ……   另一头,阿言甫一跑出门,想起什么,转身从窗户调回了寝室,叼了一样物什后目标分明地直奔府衙东边一个屋子。   这家屋子是供给府中所有人衣物的地方,衣饰成山,拿走一件完全看不出来,猫这几日在府中乱窜时找到的。   看管的仆人正在院中树荫下乘凉,阿言在他身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   原地变成了云休。   他爱美,衣物不用挑,从为宋遂远准备的薄衫随手扯走一件,一定是最好看的。   云休三两下穿上衣服,夏季衣短,除了长袖有些拖沓,倒也算合身。他抛了抛从床上叼来的钱袋子,脚尖轻点翻墙出府。   酒肆,本世子来啦!   今日西街一行,一来一回相当于两趟,云休记住了路线,一息都未耽搁,到了那家鱼虾做的很好吃的余侠酒肆。   初过饭点,酒肆食客刚走了大半,云休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少年音张扬:“将特色菜全上一份,再来两坛好酒。”   伙计眉开眼笑:“得嘞,您坐您坐,稍等片刻。”   云休落座,放松时做猫的习惯露出来,双手揣起来乖巧地垫放在桌上。   他扫了两眼酒肆布局,视线转向窗外,日头正中仍有不少人,他便盯着路过的人瞧,偶有一阵风,能稍微消点暑气。   他皱了下鼻子,哼,宋遂远坏家伙,若不是他,猫此刻就在府中凉快地吃鱼,何至于这般热。   白皙光洁的漂亮脸蛋,比阳光尚要耀眼,在他不自觉发呆中,吸引了许多目光。   做菜耗时,云休等了好些会儿,眼皮渐渐落下几毫。   顿然,他动了动耳朵,猛地转过头。   只见有人拉开他对面的椅子自如落座,面容熟悉无比,上午才见过。   云休:“?”   “许久未见。”康离温和道,“云休。”   云休:“!”   他要说的话全写在了脸上,康离轻声解释道:“你幼时变成云休那年,我也在雁回城。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模样仍和那时一样。”   云休圆眼睛瞪起来,他怎么不记得小叔叔也在,难怪小叔叔这么快认出自己,云休自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好看!   他对康离有莫名的亲近感,闻言舔了下唇唤道:“……噢,小叔叔。”顿了下,惊讶,“那你也认得阿言!”   康离颔首,面上带着长辈的宽和:“认得,手腕伸上来。”   一见面先把脉,云休熟悉这个流程。   爹爹如此,小叔叔和爹爹一模一样。   他转了转圆眼珠,缓缓伸出手腕,依赖道:“小叔叔,你近来与爹爹通信了没有?他有没有说……父亲是否还在生气。”   康离未接话,凝神于指腹。   寸脉上鱼际,下垂尺泽,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左脉沉实。   云休尚在卖乖,觉得今日这脉象把的时间有些长了,摸了摸鼻子道:“小叔叔,我许久未练功了。”   所以若摸出小毛病也正常……吧。   康离收回手:“暂时别练了。”   云休以为小叔叔宠自己,弯眼笑了下,天真道:“对吧,我也能吃很多东西!”   “多吃些。”康离赞同,叫来伙计再点了一桌子菜,看向一无所知的小家伙,意味深长地问道,“为何出来了,宋遂远不让你吃饭?”   “对!他说我长胖了,让我按着寻常猫的食量吃,大坏蛋!”云休控诉。   康离抬了点眼皮,听得眉头紧缩。   再不多吃些,那个小的要将云休拖累垮。   云休平日里便是饕餮饮食,但今日菜品摆上来后,阵仗连他都吃了一惊,左右的桌子被并过来放置盘子才将将够用。   伙计开了两坛酒,云休欢喜若狂,手一挥,过长的袖子带风:“小叔叔,我请你吃酒。”   康离拦了下来:“你暂时不能喝酒。”   云休缩回半空中手,圆瞳不解:“为何?”   小叔叔并非不让喝,而是说暂时,难道他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   “先吃东西。”康离只道。   “哦。”云休不强求,他摸了摸肚子,饿瘪了,眼下吃饭最大。   康离食量正常,他放下筷子时,云休已经将一张桌子上的菜尽数扫光。   酒肆中剩下的零散客人投过来若有似无的打量。   云休屏蔽干扰,快速吞咽着鱼肉。   注意到对面的视线后抬起眼帘,露出疑问的目光。   康离为他盛了一碗汤:“用些汤,不急。”   云休目光落在桌上风卷残云后的残渣,停了一下:“……我吃太多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点。   “未有饱腹感就可以继续吃。”康离道。   云休感受了一下腹中,继续伸筷子,不过他眼中浮现一丝担忧:“小叔叔我当真无疾吗?”   猫能吃,但也不像现在这般能吃呀。   康离抿了口茶:“嗯,具体吃饱再说。”   算作无疾。   于是云休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急促地扫光了另两张桌子。   放下筷子,他一脸灰败,连父亲与爹爹的消息都没心思打探,心底猜测猫不会是患了不治之症吧……怎么能吃这么多,且还能吃……   腹中顶多八分饱。   “回家吧。”康离率先起身。   一路忐忑不定,云休连自己如何与宋遂远告别都已经想好了,却听到了小叔叔略带沙哑的嗓音:“你有孕了。”   有孕?   喜事呀。   并非不治之症。   云休担忧的圆眼睛瞬间明亮:“有孕好……有孕???”   云休脸上皱巴巴,高声提醒:“小叔叔,云休是男子。”   “云休当然是男子,不过宿山猫皇一脉乃雌雄同体,可有孕。”康离敲开床头暗格,取出来陈旧的书籍。   云休年轻不懂,与宋遂远之间也不知是何情形,他们回去后,康离便翻出来藏了许多年不见光日的这本书,倒是没想到能这般巧合碰到云休。   康离将书递给垂着脑袋拍肚子的云休:“看看。”   “这是什么?”云休抬眼,满目荒唐茫然。   “约千年前一位宿山猫族前辈的随笔。”康离掌心安抚地摸了摸他的长发,“你先读一读,之后我们来详谈。”   说完迈步出门,将云休独自留在屋内。   云休心绪极不平稳,以人间男子的身份过来十来年,任谁忽然得知自己有孕,恐怕都不会平静。   此处是康离的寝屋,有他身上的药草香,云休习惯且亲近着这种味道,深呼吸好几道,心跳与表情一同落下来。   这时窗外一道闪电炸响,荣陆府又要下雨。   云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它浅浅凸出来一层,原来不是吃胖了。   可他宁愿吃胖。   云休冷了会儿脸,又一瞬变化成要哭不哭的表情,拳头握起来虚空打了一套拳,咬牙切齿:“该死的宋遂远!”   他烦躁地抓了抓长发,一把拿过来那本书,翻看起来。   ……   阿言一下午不见猫影。   天色被乌云压暗,宋遂远眼底露出一丝担忧,小家伙生闷气可别将自己淋湿。   随墨在此时回来,带着探听到的消息:“大小姐小产当日,侍女都被大小姐派出门布施,大小姐也亲自去了药堂坐诊,只是劳累不适,先行被送回家,等侍女们回来后,大小姐已经腹痛难忍,康大夫都被叫了过来。   还有一事,这些年姑爷的母亲,一直随大小姐与姑爷住在一起,前段时间大小姐小产第二日,她想念长子,姑爷哭送她回了老家,有人远远瞧见母子离别。”   宋遂远从桌边离开,靠着窗框,一滴豆大的雨水溅在手背上,听完随墨的话后出声问道:“那日府中没有侍女留下?”   “留了两个,她二人连带着那日当值的护卫,全被发卖了。”他回来时与门卫多聊了两句。   宋遂远问道:“你说长姐在婆母手底下受过委屈否?”   “嗯……前些天,大小姐院中的翠屏夸过姑爷孝顺。”随墨道。   他猜……应当是受过委屈的。   宋遂远手指点了点窗棂。   刘柏出身庆州一小镇,家境贫寒,有一兄长,他自小聪慧,父母全力支持他读书考学,在他第一次入京参试之前,父亲离世,他守孝三年,三年后高中进士。   他后来一直带着他的母亲,从盛京,到荣陆。   其实听到这里,宋遂远已然可以放下心,桩桩件件,刘柏都已经出面解决,心术不正的表小姐被他赶回了颂安,哭送母亲这事……   那位老妇又能做何种事,能让如此孝子一日不留地将她送回小镇老家。   此事他自己的探查到此为止,长姐小产他定是要记在刘柏头上。   而接下来更重要的是来瞧一瞧长姐如今的生活,关心她当今尽力在做的。   除了失去孩子这个结,宋遂远知道长姐的生活并非不如意,能亲自定期出府坐诊,能拜师学医,只怕比在盛京做万千宠爱的姑娘要来得更自在。   随墨细致地讲了宋静乐近些年来的成就,话至一半,宋遂远伸手止住话音:“下回我随她出诊瞧一瞧。”   眼下他皱起眉头:“阿言为何还未回来?” 第23章   被宋遂远惦念的阿言一页一页翻着书。   药香淡而温和,掩盖不住旧书扑面的一丝青草香与发霉味道。   猫族前辈之随笔。   云休以己度人,以为会看到满纸涂鸦,翻开后却见与寻常书籍无二,字迹清隽,排列工整,字句娓娓道来。   猫不喜念书,不懂千年前未有薄纸,也不知纸张保存不了上千年,一边圆眼惊叹一边读了起来。   著书之人也是以男儿身孕育子嗣的猫。   书中言,猫族自诞生以来始终居于宿山之巅,千年前地脉沉睡,灵气褪减,赖于灵气而生的宿山猫族上百年不曾有新生猫诞生。   此名为宿山雾的猫乃那时猫皇的幼弟,一日下山玩耍时,听闻人间开元山庄庄主乃当世神医,有枯骨生肉之能。   神医?神?   宿山雾回山拜别兄长,包袱款款去寻神医了。   略过许多途中见闻,猫终于抵达开元山庄……这些背景云休幼时听爹爹讲过,且不耐看日常,挑着翻,直到看到宿山雾有身孕才停下。   嗯,爹爹该教的没有教哦。   宿山雾与开元山庄大弟子两情相悦,有了孩子,他大喜过望,事无巨细将每日所经之事尽数写了下来。   “嗜睡,食多……腹部渐圆,猫形咪咪变红……”   猫的咪咪……确实红了……   “怀崽后,崽之父可闻猫言??”   云休啪地一下,眼睛圆圆凑近了书本看,左看右看仍是这句话。   何意??   那宋遂远岂不是……   云休捏了捏拳头,臭着脸继续读,一字一顿毫无感情:“……满月左右,崽动,行医之人可覆手摸得崽的存在。”   他住了话音,掰手指算了算日子,腹中若有崽,的确近满月。小叔叔上午见面时是在摸它?   云休低头看自己的肚子,两只细白的手盖住,只恨没有同爹爹学一两日医,他摸不出来,只能用指尖戳了戳,闷闷道:“满月崽动。你不是会动,为何不动?”   话音刚落,似是回应,腹中传来浅浅的异动。   与饥饿时腹中轰鸣一样又不一样,宛若有小气泡划过,云休神色愣住,心好像被轻轻戳了一下,莫名觉得它小心翼翼的。   好一会儿,云休压下那股怪异的情绪,继续用力戳着肚子:“你、你不要卖乖,我才不要生猫崽!”   崽大抵听出爹爹的虚张声势,这下放肆地翻了个身。   此举几乎是直白地告诉爹爹,他会动,还聪明地藏起来了。   云休气急败坏,戳了下肚皮警告道:“你不许动!不许打扰爹、我读书!”   崽吐了两个泡泡,沉寂下来。   继续翻书,宿山雾还道:“崽于腹中,须双亲作陪,若与崽父分离过久,于己于崽有害。”   云休不满地拍肚子:“你好烦人。”   烦人的崽安静不动,又在卖乖。   云休皱起眉头,再无甚耐心看书,翻了一页看到小崽子两个月就出生,利落合上书。   “哼!”   康离一直守在门外不远处屋檐下,望着瓦檐垂落的细密雨帘,耳边时不时听到云休忽地拔高的怒音,像是在和腹中孩子说话。   他叹了口气,分明还是孩子。   许久后屋内寂静了片刻,康离收了视线回头,不久门从内被拉开。   云休一开门看到康离就在门外,探出一颗小脑袋,眼神清澈,小声报告道:“……小叔叔,我看完了。”   康离视线落在他的面上,半晌,启唇问道:“孩子是你与宋遂远的?”   语气笃定,实在算不上问话,只因别无他选。   云休的视线飘向了其他地方,迟疑地点点头。   有点丢人,不是宋遂远怀崽崽。   雨幕忽重,灼热的风开始带了凉意,康离伸手带云休回到屋子,缓声道:“你二人之间我不多问,一切你做主,若有事需要我帮忙尽管来找我便是。”   云休点点头。   对只见过信件的小叔叔更贴近了几分。   康离话锋一转:“不过念及你年岁太小,首次离家便发生如此之大的事情,我将此事告知了你爹爹。”   “告知爹爹?!”云休闻言抖了一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身体自己先抖了,就像知道会被揍似的。   但转念一想并不意外,唔,生崽崽是相当大的事情。   康离颔首,解释道:“若你要生下孩子,届时需要你爹爹与我一起接生,照顾你们父子。”   孩子已满一月,很难放弃,万幸眼下云休表现出来并不排斥孩子,那只剩接生的难题。   虽有传承随笔,但他绝不敢托大,自信一人能接生,他甚至不能确定届时接生的是小猫还是小婴儿。毕竟在云休出现之前,宿山猫族已有三百年未有消息。   云休想反驳,但张了张嘴合上了。   身为宿山最后一只猫,他骨子里天然带着延续种族的本能,尽管云休不愿承认、不愿接受他怀了崽的事实,这一盏茶时辰里各种震惊纠结骂人,却从未冒出过不要小崽崽的念头。   康离将他表情尽收眼底,注视了会儿自家小孩青涩未消的面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注意身体,随笔中如何照顾你们我单独誊抄了一份,明日你带宋遂远来,我交与他。”   云休闻言鼓了下单边脸颊。   他还未与宋遂远大坏蛋算账!他分明能听懂猫言,若是猫不机灵,所有秘密都被他套   走啦!   不让猫吃饭,猫日后要把他吃穷!   “这阵大雨暂时不会停。”康离瞧了眼窗外,嗓音低哑道,“在我这里用一顿膳食再离开。这段时日你不知有孕,仍以寻常量进食,身子有些亏空,要多吃补回来。”   云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边,阴云压城,暴雨作响,屋外仿佛已至黄昏。猫是午时偷偷跑出来,宋遂远没找到自己该急了吧……云休刚升起一点心虚,又冷着脸赶跑。   都怪宋遂远不让猫吃饭!   急着吧!   知府府衙。   宋遂远寻阿言的阵仗惊动了长姐,所有下人都打着伞出来寻猫。   宋遂远翻遍了阿言惯常待的地方,湿着衣衫回屋,想再瞧一瞧它是否躲在了屋内,结果未寻到猫,发现钱袋子也不翼而飞。   随墨也湿着回来,如此大雨,打伞反倒是累赘,他翻出一件新衣裳:“公子您快换上,后院不见有阿言,大小姐派人去前院寻了。您别担心,阿言如此聪慧,定会找地方躲雨。”   宋遂远闭了下眼睛,回头:“阿言下午是否到过小厨房?”   随墨想了想:“没有。”   宋遂远揉了揉眉心,抓过衣裳:“套马车,我去西街瞧瞧。” 第24章   大雨倾盆, 这天气马车也无法出门,万幸随墨吩咐下去后,雨势渐渐变小。   宋遂远带上了随墨, 至西街分头挨家挨户去问酒肆茶楼食肆。阿言带钱袋子出门定是为吃饭,而它来到荣陆府只知西街, 搜寻范围骤然缩小。寻了几家都是未有见过小白猫,宋遂远路过日中提过的余侠酒肆时,眉心一跳。   大雨生意向来不好做, 方才进来避雨的客人趁雨势小走了精光。伙计慢悠悠地收拾着桌子,知道这会儿偷闲不必招待客人。   然而抹完桌子一转头。   好家伙, 今日撞了哪路神仙,尽是谪仙人儿。   “今日午后是否有一只浑身雪白的猫进来过?”宋遂远问道。   伙计转了转眼:“我想想, 客官您请坐一坐。”   小心思不只他一个,宋遂远放下块碎银,转身要走, 跨出门槛前不知怎么停下了脚步。   伙计双手捧起碎银, 在心中高呼“发财了发财了”,刚打算回后院藏起,却听到反身回来的贵客问道:“你是否见过一公子,年纪约十六七, 貌美, 眼圆瞳黑, 大约这般高——”   宋遂远在自己唇高的地方比划了下, 想了下补充道:“能吃。”   最后这两个字彻底唤醒了伙计的记忆。   他们开的是酒肆, 鱼虾再美味只是下酒菜, 鲜有如那位公子一般特意来吃饭,且点了三桌子饭菜全部吃光了。   “有!是有!那位公子就坐在这里, 上了三桌子菜全部吃光了。对了,他与康神医相识,两人一道吃的。”   宋遂远听到“康神医”时,忽地抬了下眼皮,眼底深邃。   留下一片金叶子后,他回到马车里,嗓音发紧:“去康宅。”   “雨势变小了。”云休趴在窗前仰头瞧着,面上偶尔飘上一滴凉雨。   “暂歇而已,这场雨难停。”康离推门进来,取了猫族随笔置于怀中,朝他道,“饭做好了,跟我来。”   午后暴雨,康离安排药童们在药屋背书,偌大的院中清冷无人迹,膳厅摆了一桌子菜,却只有一副碗筷。   “你且先用膳,一会儿雨停再回,若今日雨连绵不停便留宿。”康离径直走向另一张木桌,点燃一根蜡,他腹中尚饱,找了誊抄的事陪云休。   云休闻言挠了挠脸,视线落于屋外水洼,眼底浮现几多心虚。   猫只想吃大餐,并非离家出走。   下一瞬就顾不得心虚。   饭菜热气钻进鼻子里,肚子里的小崽子又开始翻身,云休戳着肚皮在心底威胁了崽一番,拿起筷子狼吞虎咽。   是崽,崽又饿了。   康离抬头瞧了瞧云休,视线又从他腹部划过,嘴角噙着一丝笑摇了摇头,低头抄了几行字,耳中忽闻屋外异响,有孩子冒雨跑了过来。   康离放下笔,起身出门去看。   他方才带着云休,是自后门避人而回,云休本不该离开雁回城,此举以防生事。   小满顺着石板路跑来,将一只手垫在头顶:“师父,宋公子前来拜访,说想来找一找阿言。”   宋公子。   “是宋遂远?”康离讶异。   “嗯……是宋师姐的弟弟。”小满不识宋遂远。   康离微微侧耳,视线下撇又收住,朝小满道:“引他来此处。你们莫要贪凉,回去熬些汤药分一分喝下。”   小满不好意思笑了笑,放下掩饰的右手:“是,师父!”   屋内,沉迷喂崽的云休猝不及防听到“宋遂远”三个字,尚未思忖,人已经猛然变成了阿言,其应如响。   猫猫啪叽摔在了凳子上,从衣领中钻出头来后,浑身毛凌乱炸起,圆瞳中仍含着后怕。   阿言看向走回来的康离:“嗷……”   不能这样吓猫的……   康离摸了下他的圆脑袋,收起衣物藏在一抽屉中:“他来接你我便放下心来,正好。”   正好交代,他转身至桌旁加紧誊抄。   阿言趴在凳子上,压着肚子,崽或许不舒服开始乱动。猫想起这回事,连忙警告道:“不许在宋遂远面前动。”   宋遂远是聪明的大坏蛋,不能被他猜到!   若被他猜到猫可以变人……若被他猜到是云休,偷跑回盛京……阿言要完。   ……   到底经历过重生之事,宋遂远虽为自己脑内想法而感到惊愕,但至康宅门前时,他面上已能恢复淡然平静。等了片刻,果不其然被小满引了进去,行至屋外,宋遂远将伞收起,迈步而入,一眼见到前爪捂耳朵,闭眼缩成一团在凳子上的小白猫。   一路提着的心终于安放。   宋遂远只瞧了他一眼,确认完好无损后,转眼与康离告罪:“康大夫,遂远冒昧前来,叨扰了。实是于府中寻不得阿言,只能出府碰一碰,阿言顽劣,多有打扰,在下这就接他回去。”   随墨看到小阿言拍了拍胸脯,跟在公子身后行礼。   “无碍,阿言乖巧。”康离道,“方才我上西街遇到他独自一猫,便将他带了回来,顺道仔细诊察了一番他的身体,若非如此,恐有后患。”   宋遂远顿住,眼底冷凝:“此言何意?”   康离单手压于纸上,道:“医书曾记载狸奴一罕见之疾,与阿言的状况一致,你们回去后,我翻了医书才能确定,方才正誊抄照料他之法。”   连康离都无法确定的罕见之疾。   宋遂远皱起眉心,正想说些什么。   康离抬眼,望进他的双眼,神色认真补充道:“阿言患此疾需大量饮食,一日三餐,只可多不可少,眼下他身体已有亏空。”   不知者无畏,这件事怪不得二人。   然,两个人同样懵懂,若想养好阿言与孩子,自是宋遂远靠谱些。   斯事体大,宋遂远必须放在心上。   康离换了用词,详尽告知:“阿言腹中长了异物,需以饮食弥补亏空,否则异物会吞噬阿言……等一月后异物成长可分离,还需带他来,我助他将异物排出,便会无事……这一月养狸奴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阿言会有性命之危。”   性命之危。   一番话落,宋遂远心底揪了一下,视线从旧书上掠过,落于凳子上的小白团。   忽地忆起,今日午膳时他尚还想让阿言以寻常猫食量试试,但其实他需要更多食物,比如方才伙计所述饭菜加上眼前这一桌子,与寻常猫食量判若天渊。   宋遂远升起一阵后怕,不自觉暗想,阿言并非寻常猫,还可变人,对饱腹感不会没有把握,他喊着要吃饭是当真饿了,若非阿言忍不出偷跑出门……   “遂远明白。”喉结滚动。   装瞎作哑的阿言双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发现宋遂远正垂眸看他,又迅速闭紧,不过闭眼回味出宋遂远不像生气的表情,又大胆试探地睁开大一点的缝。   有身疾在前,宋遂远都无力与他争论不打招呼跑出门的事,朝他招手:“阿言过来。”   阿言眯着眼睛辨认半晌,没有陷阱才放肆跳进宋遂远怀中,娇气地嗷一声。   宋遂远虽坏,但他是崽父,崽亲近他,猫才觉得被他抱舒服,对。   阿言谨记宋遂远能听懂猫言,小心谨慎不敢带意思,“嗷”只是“嗷”。不过他有时也会单纯地猫叫,宋遂远并未察觉不对劲,长指点了下他的圆脑袋,当作教训。   腹中崽大抵察觉父亲在,雀跃地想展现存在感,然而被爹爹教训过,只轻轻试探了下,被阿言嗷嗷凶了回去。   宋遂远瞧着小白猫对着腹部方向凶了两声,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肚皮,对“异物”厌烦更上一层楼。   阿言心虚缩肚子,害怕他能摸出来小崽子,也怕小崽子乱动。   宋遂远觉着手下触感不对劲,担忧地朝康离问道:“阿言肚皮忽地紧绷,他是哪里不舒服么?”   康离拧眉,上前查看一眼,严肃地盯着小白猫道:“不许这般吸腹。”   阿言从小叔叔眼中看出对崽不好的意味,缩着爪爪心虚地松气,软肉重新显现出来。   若说方才宋遂远心底还残留一些猜测或许是两人串通的不信任,亲眼见过这一幕后,已信了九分。   阿言的确患了疾,康大夫眸中担忧教训不作假。   康离正打算回身抄书时,视线不经意划过阿言用过的碗筷,不露声色朝宋遂远道:“这桌菜乃为阿言准备,你继续喂他,我誊抄好事项你一并带走。”   宋遂远未拒绝:“多谢。”   随墨始终缩在角落里,消化着谈话内容,此时也未冒出来说喂猫。   在家中都是公子亲自喂的。   桌上只有一副碗筷,筷子胡乱倒在碗边。康大夫教养上佳,若是他来喂猫,筷子定不会如此摆放,且筷子头三指之外有污垢,宋遂远几乎能构想出,某人吃到一半惊得摔掉筷子的场景。   他敛下神思,神色自若地夹菜喂猫。   阿言浑然不知自己精心守护的秘密暴露一个,一边享受宋遂远细致的喂食,一边在心底冒出心眼子偷偷乐,宋遂远不知此事,那他岂不是可以骂人。   宋遂远不是想隐瞒吗,那就听着猫猫骂人吧!   加餐结束,阿言终于吃饱,餍足地抱着肚子。   康离也放下了笔,将纸张装入油纸信封,递给宋遂远:“好好照顾他,有事及时派人来寻我。”   接过信封,宋遂远顺便问起另一件事:“康大夫是否知我长姐为何小产?于日后又有何影响?”   康离眸色淡淡观宋遂远,沉默片刻后道:“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胎象弱,故此受了一点刺激掉了。对静乐自有影响,不过这些年她身子好歹调理过来,此次养好身子会再有孩子。”   长姐身体无大碍,宋遂远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小心抱着患疾的小白猫告辞回府衙。   阿言出门一趟收获了太多讯息,脑袋运转过度,而且方才吃饱,趴在宋遂远身上打瞌睡。宋遂远打开信封,借着车厢内暗淡的光线认了几段字。   都是些行走坐卧与饮食睡眠的事项。   “公子放心,康大夫可是荣陆府颇负盛名的神医,他说无事定然可以做到。”随墨瞧着公子的脸色,小声道。   宋遂远合上信纸,垂眸注视着膝上的小家伙,抿了抿唇。   担忧有之,也有歉疚。   闭着眼睛乖巧,睡颜漂亮的小家伙,被自己养了一段时日,却患了罕见之疾。   回府还有段路,宋遂远揽住小白猫闭上了眼睛。   盛京遍寻小纨绔,却不曾想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开始宋遂远记下被咬满身伤的仇,想抓来他好好报复报复,但离开盛京前那晚,他已然报复过了,却一直未下令让随柳停下寻小纨绔。   说不上来为何,但若是长相性格皆那般合心意的人陪在身边,日子应当会不错。   如果小纨绔是阿言,那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何留香阁那晚,他“来去自如”能不惊动任何人,第二日又那般困倦发脾气,为何听到邓知玉这个名字反应总是奇怪,为何听到他言心悦小纨绔第一反应是逃避,为何能悄无声息熟悉地潜入他的寝屋,为何二者的声音相似。   以及……小家伙化人应当是变不了衣物的,所以两次都顺手穿上了那件镶金蓝袍。   绑住小家伙睡觉的那晚,他在幻梦中看猫化人,原来身边有千真万实的人变猫。   宋遂远顿开茅塞,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明。   回到府中阿言尚在沉睡,宋遂远告知长姐寻到猫后,提笔给杨为清写了封信。   阿言说自己的宿山猫族,他已是博览全书,却未听过宿山有猫族,只能拜托杨为清至皇家藏书阁里一寻。至于为何不给太子……   依近日天象来观,太子殿下恐怕没几日便要动身至颂安府。   阿言一直睡到暮色到来,今日天阴本就如同傍晚,暮色初至便已天黑,淅淅沥沥一下午的雨再次磅礴而下。   阿言越睡越沉,随墨进来换了次灯他才伸着小身体醒来。   宋遂远放下纸张,抬眼看过去,与翻身转向自己的小家伙对上,圆瞳明显仍泛着迷茫。   阿言仰视着熟悉的俊颜,迷迷糊糊道:“抱。”   宋遂远浅浅笑了一下,照做,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整理了会儿睡乱的毛发。   阿言好一会儿才从漫长的睡眠中完全清醒,前爪爪无意识捂着腹部,他打了一个哈欠,开始骂人:“宋遂远嗷嗷嗷!”   背上手指蓦然停下。   “乖,歇息会。”宋遂远不容置疑道,捏了捏他的下巴,出口的“嗷”都变了调。   阿言不乐意,哼哼唧唧要挪开脑袋。   “你听。”宋遂远禁锢住他,黑眸在灯下有些温柔,“今日未让你吃饭是我的过错,但你今日同样鲁莽,你听外面的大雨,若你单独一只猫在外,我会担心。”   阿言仰着脸止住动作,圆瞳眨了一下,又一下。   宋遂远道歉了……他拱着圆脑袋蹭了一下宋遂远的手,一码归一码,服软之后继续骂道:“宋遂远愚昧大坏蛋!崽……”   闭嘴,崽不能说出来,会暴露猫猫。   “哼,嗷嗷。”   宋遂远挑起眉梢,此次竟不管用,屈指弹了一下他的小耳朵。   阿言小气地收起耳朵不让他碰,后爪在他手腕上反击了一脚。   “看来阿言不想吃桃子。”宋遂远伸手将小几上的盘子推远了些。   “要!”阿言翻身撑起前爪,顺着宋遂远的手臂跳上小几。   阿言今日进食果蔬少,若他能吃下,睡前可再用些果子,虽然他刚醒过来。阿言自行啃了两只粉嫩大桃子,舒服又豪迈地躺下拍了拍肚子。   猫今日好生幸福。   宋遂远念及他有疾,心软下温和了许多,瞧了他半晌提住他的后颈:“我为你沐浴。”   阿言惊喜:“喵~”   “不必谢。”宋遂远温声道。   阿言半空耍了耍爪子,反驳:“猫没有说话。”   宋遂远将他放入水中,打湿他的毛发,温声与他商量着:“下回哪里不舒服,告知我好不好?”   阿言转了转眼珠,不与他说人话:“喵喵。”   猫猫说与不说,你自己猜呀。   宋遂远敛了下眉心,为他清洗着嘴边毛发,换了命令语气:“不舒服说与我听,记住了。”   没玩起来,叛逆的阿言张开嘴巴要咬他。   右手拇指被咬住,小尖牙含着磨了磨,宋遂远垂眸看着小家伙,食指从缝隙中伸进撬开他的嘴巴,不徐不疾摸了摸他的牙尖,别有深意道:“牙口不错。”   那晚咬自己一身伤。   猫族咬合力惊人,阿言不可能当真下这个口,张着嘴巴气急败坏:“我要咬了我要咬了……”   宋遂远眉眼覆盖一层笑意。   ……   夜雨萧萧灯火昏。   睡熟的小白猫打滚亲昵地贴近了身旁人怀中,腹中有了一阵微不可察的动静。   宋遂远浅眠,睁眼将他放在颈边继续睡过去。   不知为何,因醉酒而丢失的记忆忽地回来梦中,披着镶金蓝袍的漂亮少年,眼尾红红仿佛要哭出来,依赖地叫自己的姓名:“宋遂远我难受……”   对着焦急的少年,他恶劣地说了句什么,将人惹生气,在床上打了一晚的架。   ……   翌日宋遂远醒过来,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未停,屋内光线尚暗,他阖上盯着床顶的双眸,揉了下眉心,那么早就有迹可循。   能那样叫他姓名的人,少之又少。   “公子醒了?”随墨听见动静,小声问道。   宋遂远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   不早了。   宋遂远转过头,凝视着蜷着身子睡觉的阿言身上,小家伙连睡着都在藏肚子,他轻轻摸了摸鼓起一些的小肚子,起床离开:“开窗透透气,更衣。”   等阿言醒来,锅里的粥已温了三回,午膳的饭香穿过雨帘萦绕到鼻尖。   彼时宋遂远已带着随墨刻了一晌竹牌,大雨无处可去,宋遂远刻来玩一玩盛京现今的赌法。   “宋遂远。”阿言绕过屏风跳到桌上,小爪子不得闲地将摆放整齐的竹牌拨乱,嘴巴里“嗷嗷嗷”。   宋遂远止住动作,皱眉看小白猫,思索片刻道:“不许说腌臜话。”   他猜想,昨日康离同阿言说了一些话,或许他能听懂猫眼与阿言所患之疾有关,从昨日到现下,阿言学猫叫与骂人都太过刻意。   能听懂猫言这事,瞒不下便无需瞒,能与阿言心知肚明地对话也不赖。   阿言圆眼诧异,以防宋遂远再次诈自己,快速道:“宋遂远大坏蛋!”   “嗯,我是大坏蛋。”宋遂远道。   阿言呆住:“……”   就、不瞒了?   随墨在一旁笑道:“我听着公子仿佛真能与阿言对话似的。”   阿言从呆滞中回神,转头怜悯地瞥了随墨一眼。   宋遂远捏阿言的小脸,低头凑近恐吓:“下回再让我听到你说腌臜话,桃子没有了,全换成绿色菜。”   于小白猫相当有用,阿言不可置信地瞪着圆眼睛:“打一架。与猫打一架!”   宋遂远暂且听不得打架,后仰咳了一声。   随墨放下竹牌:“公子不会着凉了吧……”   “不是!他打不过猫猫!”   ……   屋外的雨未见停歇。   如同上一世,江南这场夏雨连绵多日,未停过一刻,第十日颂安府传来消息,山脚下一村庄被山洪所淹,第十一日,荻水决堤。   荣陆府不在荻水所经之处,但大雨屋塌、患风寒的不在少数,刘柏与宋静乐每日忙进忙出,直接派人在府衙门口布施熬药,宋遂远派了身边的护卫过去帮忙,防止有人趁机闹事。   过了几日,朝中果然派了太子南下赈灾。   书房内,宋遂远看完杨为清的信,将封面无字的书夹在一旁,蹙眉思忖了会儿,长指从一旁书中抽出一封信,给随墨:“送去颂安府。”   里面写了一个名字,太子寻到人便知如何做。   这些时日宋遂远鲜少出门,他怕阿言染上风寒,整日与阿言待在屋中玩竹牌,顶多至屋檐下看看雨。   阿言等他办完解决完事情,在他腿上撒泼打滚:“出去玩。”   打竹牌赢不了,他早玩腻了。   宋遂远把他放在桌上,淡声道:“你还未认出此是何物。”   “不要不要。”   阿言刚被提到半空中,就用前爪捂住眼睛,到桌上也未放。   救命,他不要再看宋遂远画画了!   前几日,宋遂远画了一只小白猫,有阿言几分神韵。当时闹着出门玩的阿言难得安静趴在他身边看着那副画完成,宋遂远与他约定,若能认出自己所画十幅画上是何物,便带他出去玩。   阿言兴奋同意了,他没料到猫是宋遂远唯一可驾驭的,五天了,他只认出来六幅,彻底放弃剩下四幅画,看多了这些对崽不好。   眼前小白猫缩成一团,憨态可掬,宋遂远浅笑一下,捏了捏他的耳朵,不再逗他:“今日雨势小了一些,我们现下出门,让康大夫再为你诊一诊身子。”   猫耳朵竖了起来,阿言露出明亮圆瞳:“出门!”   十来日,小家伙每日大快朵颐,腹部却未鼓出多少,并且宋遂远就寝时偶尔能摸到小家伙肚皮下有浅浅的异动,他不知是否寻常,一直打算雨稍止便上康宅一趟。   宋遂远让绣娘为阿言做了一套小衣服,临出门前为他穿上。   阿言对穿衣这件事不排斥,尤其是为出门做准备,欢天喜地翘尾巴跳到铜镜前照了照:“漂亮~”   “走吧,漂亮小家伙。”宋遂远低声含笑。   西街也有药铺不取分文供风寒药,马车路过时,宋遂远听闻有人道“滑草再开一袋。”耳熟的名称入耳,他掀开帘子一瞧,小满正守在药桶前分药,往上看,铺前挂着“回元药铺”的匾额。   马车窗上冒出一颗圆脑袋,宋遂远放下帘子,垂眸将他抱回怀中。   “小心淋雨。”细雨斜飘。   阿言乖觉:“知道知道。”   圆瞳四处瞧,并未放弃寻机会看外面。   不过宋遂远始终抱着他,至康宅大门都未让他寻得机会。   彼时康离让归一名下芜州药铺掌柜拉走一半滑草,正清点着剩余的,听闻他二人到来,请人回了正厅。   康离抱过阿言,摸着腹部检查了一番,中途腹中小孩子还与他手心打了个招呼,瞧着是个活泼爱动的,很健康。   “无事,成长的不错。”康离道。   宋遂远只觉他的措辞有些怪异,不过“异物”成长越好,届时排除体内越容易,如此说法也算正确,此念头一闪而过,他认真问道:“晚间戌时三刻左右,阿言睡着时,腹中偶有异动,也是正常?”   阿言听闻这事,低头拍肚子。   你这个坏崽!   崽不满地动了动,还有半月就要出生的崽,动起来格外显眼。   宋遂远捕捉到:“正是如此。”   康离眉心无奈。   替亲侄子将谎言缝缝补补:“实属正常,只要动起来不严重。”   宋遂远将信将疑,却也想不到有何可隐瞒。   阿言眨巴着无辜圆瞳装傻。   康离顺势提道:“我已收拾出一间厢房,再过十日带阿言搬来这里住几日,届时阿言……排异物会安全些。”   照两人这架势,孩子出生定要先在他这里养一些日子,若是九溪能赶回来更好。   宋遂远颔首,未有怀疑。   将两人送走,康离浅皱眉遥望西北方向,剩十五日不到,不知赶不赶得及。   ————   雁回城。   九溪虽有随军挂名,但一般作战用不到他出手,总是上山下水大荒漠地跑,宿山都走了几个来回,只为寻找稀有难长的草药。   这日他带着药仆采药终于回城一趟,天上掉下一只信雀,撞到他怀中。   九溪拉紧缰绳止住马,将信雀捧起来,纳闷道:“这不是小努力,康离怎么让你回来了。”   九溪养了许多信雀信鹰,常与千里之外的人联系。这只小雀他送予了康离,两人常交流近来得到的稀有药草亦或新研制的药方,但康离一般不用这只,因为它有些笨,只会一路玩命地飞,送一回信,少半条命。   多急迫的信息……   九溪想着,展开纸条,差点将掌心歪倒的信雀失手扔出去。   纸上只有几个大字“云休有孕速归荣陆。”   什么有孕?谁有孕?   九溪满头疑问地驾马进城,疾速分析这八字所传达的信息。   荣陆,云休与康离都在此地。   云休有孕,他离家出走的崽怀有身孕,是他的崽,有孕。就说养的太天真,出门才多久便被骗了。他瞧孩子不开窍的样子,尚未来得及教导他有关宿山猫族的知识,早知如此!   不幸中的万幸,云休遇到了康离,除他外,世间无人比康离更了解宿山猫族,且康离对狸奴研究颇多,这点还胜他几分,康离本身又是医中翘楚,总之恰好遇到康离是积了大德。   等等。   宿山猫族腹中孕育子嗣不过两月,康离既已知晓云休有孕,加上信雀耗时,无论如何都已月余,他崽马上要生崽了。   再算一算。   云休刚去盛京没多久就怀了崽!   九溪回到城中府邸,一刻未敢耽搁,收拾好行囊倒头就睡。   即将天黑,养精蓄锐明日开始赶路。   而接到夫人回来特意从军营返回的骠骑大将军却被药仆拦在了门外,云握川面无表情,但眸中压迫感非常人所能承受:“何意。”   药仆有先见低着头,仍汗毛立起,将主子留下的纸条呈给大将军。   云握川接过,看清内容后视线落到紧闭的门上,他双拳紧握,指骨捏出声响来,最终气极转身离开府中,今夜左副将一同回了城,正好练一练。   药仆一无所知,捂住自己的心口暗想,原来吵架如此恐怖的吗?   ……   九溪换了三匹马,跑了十日才到荣陆,这一日,也是宋遂远带阿言搬入康宅的日子。   说是厢房,但康离宅子中屋子格局不同与寻常,此间除了未带堂屋,与康离的寝屋大小朝向一样。   宋遂远没带随墨,只带了庆州的厨子,入了厢房亲自将带来的东西摆放好,抱起了趴在床上等他收拾妥当的小白猫。   阿言腹部又鼓了些,宋遂远总觉得他不舒服,手指习惯性地搭于其上护着,没几息掌心又有轻微的异动,他忽地浅浅一笑,缓声道:“若非阿言是小公猫,当真像怀了小猫崽。”   阿言:“!”   他惊得缩住了圆肚子:“你才怀小猫崽!”   “没有说你怀,呼气,不要吸肚子。”宋遂远温声哄着,见他浑身毛炸起,忙道,“是我失言。”   阿言连滚带爬到一边蜷了起来,不让他抱。   这个人太吓猫了。   大概是吸肚子太紧的缘故,腹中崽闹腾开来,阿言更不敢动了。   宋遂远哄了他一会儿。   阿言小声道:“你出去,我要睡觉。”   崽崽还在动,他怕暴露。   “你哪里难受么?”宋遂远皱眉,瞧着他不大对劲。   “猫困了,猫要睡觉。”阿言抬起圆眼睛。   宋遂远摸他的脑袋:“我守着你。”   阿言拒绝:“不要守。”   他要教训崽崽,不能被听到。   深邃的黑眸盯了他片刻,宋遂远站起身:“好,我待会回来看你。”   宋遂远出了门,径直去寻康离,阿言真的不大对劲。   阿言附耳听脚步声远去,立马跳了起来:“你这坏崽崽把爹爹都撞疼了!不许动!再动我不吃饭饿死你!”   崽动了动彻底静下来。   阿言挠了挠猫脸,拍拍肚子小心问道:“你还活着吗?”   崽吐泡泡。   阿言安稳地趴下来,忽地翘起尾巴陈述感想:“崽,你出生后一定很聪明,在肚子里就能听懂爹爹的话,像爹爹。”   等到宋遂远带康离回来,阿言早已睡着了,这次睡姿格外霸道,鼓鼓的肚皮露出来。   康离只瞧了一眼便轻手轻脚转身出门,道:“他无事,短时吸肚子无碍的,让他睡一觉便好。”   “打扰。”宋遂远道。   “我职责所在,你尽管来找。”康离道。   他回药屋后见多欢举着信物跑进来:“康离叔叔,有一个叔叔让我把这个给你。”   小孩子话说不明朗,康离接过信物问他:“他在大门外吗?”   “对。”多欢点头。   康离握着白玉,心神骤然稳定,朝多欢道:“你帮我带他来这里。”   “是。”   康离为九溪准备了新身份——他从归一镇请来的副手,故此哪怕坐不住,也忍住了没去亲自请兄长进来。   护着亲侄子的那小子不简单。   不多时,多欢清脆的声音响起:“康离叔叔,人到啦。”   康离递给小孩一个糖丸和几个铜板,拍拍头让他去玩,方才抬眼看向来人。与他普通的面容相比,对方面孔狂放粗糙,丝毫看不出往昔精细俊美模样。   “兄长。”康离道,“易容手艺又有了长进。”   九溪笑着摸了下脸:“这张不错吧。”   “不错。”   九溪放下手,四处张望问道:“云休呢?我看看他。”   康离沉默了下:“与孩子父亲在一处。”   九溪疑惑。   他皱着眉心:“云休出城前都不像是开窍的样子,这才出来多久,怎么就……”   康离再度沉默。   他瞧着,云休仍未开窍。   康离绕过这个话题,肃声说起正事:“再有两三日,云休便要生产,他大概与祖先不同,届时会生小猫崽。”   他昨日遣开宋遂远,为云休把了脉,又观察了他平坦的小腹,腹中孩子毫无变成小婴儿的征兆。   九溪神情也凝重起来:“比生人崽轻松,但仍不简单。”   “嗯,我们准备好到时能用得上的药丸。”康离看向九溪,常年在军中的他偏重研制药丸。   九溪解开包裹,全是瓶瓶罐罐:“我全带回来几份。”   “你一人带回来的?”康离惊讶,尤其看见难得的保命药有三大瓶。   “自然不是,云握川派给我两个人,说让他们帮我抓人我只需要揍人。”   “……”   宋遂远这几日与近在颂安府的太子联系紧密,临近晚间常掌灯看信写信,阿言这时就会同他打声招呼跑出府去逛一逛,今日换了新环境,在宋遂远写信时并未出府,去找小叔叔了。   宋遂远从太子哀民生多艰的感怀信中,提取到最后他已收到了后世县令呈上的著了一半的《荻水注解》,若自己未记错,此人中进士已八年,可受官职,颂安府知府不能及,同知正好。   这些都是太子要思虑的,宋遂远不管这般多,提笔问他是否听过宿山猫族。   上回杨为清寄来的抄书,只讲述了千年前宿山如何,真实性不低,却连猫可变人都未提过一字。   这边例行正事,另一头跑出门的阿言趁无人看见,跑到康离屋子里,正想比划让小叔叔给自己一身衣裳时,抬头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   猫猫愣住,随之竖瞳警惕:遭贼了。   九溪眯了眯眼,矮身轻而易举抓住自家猫崽子,提起来看了看他的腹部。   阿言懵了,怎会发生如此之事,自己竟没躲?   并非没躲开,是他根本没躲的意识。   “你这单胎,也不太好生。”九溪道,顶着狂放一张脸扬眉,“嗯?不认得我了?”   阿言蠢蠢欲动的爪子顿住:“爹爹?!”   喵喵?!   九溪抱住自家小猫,愤懑:“小坏崽。”   心疼死爹爹了。   云休穿上了小叔叔备好的合身衣裳,乖乖伸出手腕让爹爹按住,他圆瞳好奇地盯着爹爹的脸,又顺势划到小叔叔脸上,如此循环往复。   双手诊完,九溪问:“你想知道……”   “我知道!”云休揣手手端坐,圆瞳晶亮。   九溪纳闷:“你知道什么?”   “我变人那年一起玩的漂亮哥哥是小叔叔,对不对!”云休道。   九溪默然,点他脑袋:“你才知道么?当年让你叫小叔叔,你死活要叫漂亮哥哥。”   康离扶住额头,放松地露出浅笑:“是漂亮哥哥这张脸太普通了。”   云休挠脸,及时转移话题问九溪:“爹爹想告诉我什么?”   九溪无奈抿了下唇,换掉要说的话:“你父亲很生气,派给我两个近侍让我揍你。”   云休拍桌子:“才两个,父亲看不起猫。”   “没关系,揍你肚子里的崽崽也一样。”九溪微笑。   云休闻言舔了下唇,默默盘算,宋遂远应当能护住崽崽的吧。 第25章   云休在知情的情况下与肚子里的崽崽相处了一个月, 十分喜爱这个像他的聪明崽,为了崽崽不被揍,他挺起肚皮给爹爹看:“他这般小, 挨不了揍。”   他的人形看不大出小猫崽,薄薄一层像吃饱了饭。   “还当真了, 我揍他作何。”九溪头疼地摆摆手,转念想起来问他,“待崽崽出生后, 你要如何养他?”   方才康离将他说与孩子父亲的说辞告知了自己,孩子父亲尚不知孩子的存在, 那岂不是说,云休自己来养这个崽?   “让宋遂远养。”云休歪头, 理所当然道。   他忆起自己幼时那般难养,小崽子大抵差不离,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亲手照顾, 嗯, 他相信宋遂远可以。   九溪又问:“那你要如何同宋遂远解释。”   “解释何事?”云休茫然。   “自是像他解释崽崽的来处,难不成直接叼住崽崽给宋遂远?”九溪缓缓问道。   云休点头,叼给宋遂远且:“告诉他是阿言捡到的。”   康离揉了揉眉心,九溪无奈道:“前一日排‘异物’, 第二日将捡一只小猫崽, 你生怕宋遂远发现不了其中关联是吗。”   云休想了想, 直接问道:“那要如何, 猫不会养小猫崽。”   无论猫的天性还是云休自己做人亲自经历, 幼崽皆由双亲亲自抚养, 他的脑袋中只有自己与宋遂远两个选择。   九溪本想说带回西北自己养,总归这个孩子宋遂远不知道, 云休他成功瞒了下来。   但……他张口,忽地愣住。   在他面前,云休耷拉着眉眼,低头摸了摸腹部,小声与崽道:“爹爹为你试过,宋遂远很会养猫的。”   他发现早先想错了,云休这哪是不开窍的样子。   分明是开窍而不自知。   九溪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谆谆善诱:“没关系,爹爹与小叔叔一同与你想方法。”   铁定瞒过宋遂远。   康离意外地瞧了兄长一眼。   “谢谢爹爹!”云休倏地抬起眼皮,眼底晶亮。   九溪开口,刚打了个头:“说捡的并非不行……”   “叩叩”门响。   温润有礼的声音隔着木门:“康大夫,阿言是否在此处?”   顶着爹爹的目光,云休原地消失,片刻从衣物中冒出来一颗机灵的圆脑袋:“喵~”   该回去就寝了。   九溪咽下口气。   康离上前抱住阿言,与九溪对视一眼,转身去开门:“在的。”   宋遂远伸手接过他臂弯的小白猫,温声道:“多谢,阿言打扰您了。”   “无碍,恰好方便诊看。”康离道。   宋遂远抚摸着下小家伙的肚皮问道:“他身体如何,异物分离可行否?”   “可行,安心。”康离道。   屋内忽地响起木凳移动的声响,宋遂远一顿:“您……屋内有人?”   康离回头,九溪迈着豪迈的步伐走出来,他于是转回来朝宋遂远道:“这位是专程自归一镇赶来辅助我的医者……”   “薄雾,幸会。”九溪打断。   猝不及防,两人还未对好姓名,今晨九溪进城时身边绕有薄雾。   宋遂远颔首:“幸会。”   简单寒暄,转身离开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此人目光不善。   阿言从宋遂远怀中撑起,趴到肩膀上,露出一颗小脑袋与爹爹和小叔叔挥爪爪拜拜。   ……   回到屋子中,宋遂远问臂弯的小白猫:“方才在康大夫屋子中做了何事?”   “诊看。”阿言乖巧道,仰起脸,“我的球酥在哪里。”   小白猫近来每晚睡前都有加餐,今日是他亲自点的球酥,宋遂远从食盒中取出喂他,问道:“薄雾也为你诊看了么?”   阿言点点小脑袋。   方才就是爹爹看的呢。   宋遂远摸着阿言的背脊毛发,眸中沉思,小家伙对人的情绪感知明显,他却不排斥薄雾。   那道审视是冲着自己。   待阿言吃光球酥,宋遂远暂放思绪,细致地为他清理落于肚皮上的糕点碎屑,清理完如往常顺手摸了摸猫头,今日却被两只小爪子按住了脸颊两侧。   宋遂远双手睁大了些许,微弯的脖颈僵住。   阿言捧着他的脸凑近,圆瞳认真:“宋遂远,你一定要好好养猫。”   僸贰傳   好好养崽崽。   宋遂远桃花眼轻眨,眼尾勾起弧度:“自然。”   ……   搬进康宅的第二日,天边终于放晴。   此时的气温最舒适,宋遂远早起在药屋旁打了一套拳法,收势后视线射向身后,宋遂远与他点点头后离开此处。   九溪抱着手臂。   模样不赖,也难怪云休能看上。   宋遂远一边想着自己从未与归一镇有过节,回到屋子里,意外见到阿言已经醒来,他看到自己跳下床跑过来:“抱~”   黏黏糊糊,几分撒娇。   “等一等,小家伙。”宋遂远矮身摸了摸他的圆脑袋,“我洗漱后抱你。”   阿言绕在他脚边,情绪低落,有点委屈:“先抱我。”   宋遂远垂眼看着小白团,将他抱了起来,无奈问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阿言不说话,意味不明地呼噜两声,趴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宋遂远往上抱了一些,一手垫在他的肚子下。   少顷,小白猫呼吸渐沉,腹部规律起伏中有一点异动,宋遂远揣想阿言因此不舒服,又搭在那里安抚地摸了半晌,等动静消失再小心把小白猫小心放回床上,转身去洗漱。   洗漱并非沐浴,用不了多久,然而当他再绕过屏风时,看到的却是阿言圆鼓鼓的背影。   宋遂远扬了下眉,俯身探着看他正脸,未曾想被看的阿言转头就埋脸进薄被里。   闹小脾气。   因为他没有抱他?   宋遂远好笑地摸他圆滚滚的背:“要不要来我怀中。”   小白猫半晌不动,露出的小耳朵却泄露心思地疯狂摆动。   宋遂远自是满足了他,掌心盖住他的小肚皮,温声道:“乖,继续睡吧。”   此时宋遂远尚因小家伙的黏人而带着浅浅笑意,过了半个时辰,阿言开始喵喵叫,且越发黏人,一直要往他衣襟里钻。   宋遂远蹙眉,连忙抱着他去寻康离。   康离让薄雾抱着阿言,查看了一番他的情况,朝宋遂远叮嘱道:“再等几个时辰开始排异物,让阿言待在你那间厢房里,我们来守着。”   “喵喵……”   要宋遂远抱抱……   九溪正因听到“排异物”这种说法眉心一跳,不留神被人抢自家崽,他瞪了过去:“放手。”   “阿言说让我抱他。”宋遂远毫不相让,眸中冰冷。   在场三人,只有宋遂远能听懂阿言说话。   九溪闻言低头,阿言的双眼朝着宋遂远的方向。   九溪:“……”   虽然有小崽的缘故,但自家崽是栽了啊。   这一口气好生难上来。   宋遂远慎之又慎,将阿言抱回怀中,安抚地摸他脑袋:“无事的,别怕。”   阿言很喜欢爹爹的怀抱,但是小崽子喜欢他父亲的怀抱,在小崽子出生前这些时刻,阿言对宋遂远抱抱的需求称得上如饥似渴。   在康离冷静的指挥下,宋遂远放下床幔,抱着阿言待在这不大的一方空间。   “哪里难受?”宋遂远问他。   阿言蹭着他的颈窝道:“不知道。”   他腹中不算痛,崽崽也未乱动,但是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那闭眼歇息一下,醒来喝鱼汤。”宋遂远声音低沉和缓,让猫觉得十分可靠,乖乖顺着他的话闭上了眼睛。   排异物尚未开始便是如此阵仗,宋遂远担忧地拧眉,安抚地摸着小家伙的背。   除了喝鱼汤,阿言醒过许多次,趴在宋遂远胸膛上不舒服地蹭脑袋,宋遂远低头,双唇擦过小猫后脑,眼底怔愣了下,五指放在圆圆的后脑揉了揉。   度过了相当混乱的一晌午,未时宋遂远被康离叫了出来,他带着薄雾进去关上门。   宋遂远肩颈胸前仍残留着阿言的温度,他伸手触了一下,闭了闭眼睛。   ……   一墙之隔。   康离和九溪进去后,床幔中央探出脑袋,云休皱着眉头:“我能感觉到小崽子要出来。”   九溪忙道:“既然如此,快变回猫形。”   他们可没有做人形接生的准备。   云休道:“我只是变回来告诉你们。”   “知道知道,”九溪道,与康离一起取要用到的物件,“还要不要喝鱼汤?”   “不要。”云休缩了回去,变成阿言。   古随笔中,宿山雾当时也是以猫形生产,他生下来两只小猫,阿言腹中这个是独苗苗。   阿言对如何用力不得其法,照小叔叔所言摊开肚子,被小叔叔亲手帮忙。   他仰头盯着床顶,思维天马行空。   有点疼,幸好不是特别疼,猫崽崽小一些还好,若是人类崽崽……不能想,想想太疼了。崽崽以猫形出生,那他何时会化人形?阿言一直到三岁才化人形。   “爹爹,宿山雾的崽崽何时化的人形?”阿言忽然出声。   一连串的猫猫叫。   屏气慑息的九溪思维一下子涣散,视线看向明显在说些杂七杂八的阿言:“……”   崽,你这是在生小崽。   “爹爹听不懂。”九溪道,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用点力气。”   阿言习惯了与宋遂远对话,猛然未转换过来,眨了眨圆眼睛。   身前康离停住手上的动作,朝瘫倒的小白猫道:“阿言努力。”   “好哦。”阿言闭上眼睛用力。   ……   一炷香后。   “云休舔一舔崽崽?”康离将半手大小崽子的放在阿言身旁。   阿言盯着湿漉漉的小一团,往后退,小声警惕:“嗷。”   不会。   康离见状捧回来小崽自己擦,他确定了,云休与祖先不同,只会生崽崽,没有照顾崽崽的本能。   九溪为阿言清理干净身体,抱入怀中:“辛苦阿言。”   “喵~”阿言双眼明亮,圆脑袋蹭了蹭爹爹的脸颊。   他欢快地给爹爹指小崽崽:“看,我生的!”   九溪大致猜到他的意思,嗯了一声,凑过去让阿言看他自己的亲生崽。   阿言本身并非大体型的猫,娇小可爱,然而他旁边的新生小崽子只有一点,显得阿言都大只了许多。   小崽子的爹爹明明全身皆是白色,他背上的毛发尾部却泛着黑,脸上全白,眼睛鼻子耳朵红红,尚未睁开眼睛,被康离擦身上时张开嘴巴叫,细细的四肢都在用力,奶声奶气地凶人。   阿言对他的模样尚有些陌生,试探地“嗷”了一声。   小崽子转了转脑袋,叫唤更大声了。   阿言好奇,舔了舔小崽子干净的脸,小崽子安静下来。   康离见状迅速擦好小崽,用细管喂了一些羊奶,让他睡在了阿言身边。   靠着爹爹毛茸茸又温暖的身体,小小只的崽崽慢慢睡着了。   被阿言舔了一遍,干净的小崽漂亮又可爱。   阿言闻闻他:“崽好乖哦。”   ……   “还好小崽带些黑色,明日我出门假装捡他回来,如何让宋遂远同意养就交给你了。”   睡熟的小崽被他祖父抱走,阿言翻起身叫嚷:“宋遂远,猫饿了。”   宋遂远吩咐一直备着餐,便是为他准备。   康离方才以血腥为由,回绝了他看“异物”,宋遂远未坚持,进屋之后先抱起阿言摸他的腹部,确认已平松了口气。屋子里有淡淡的血腥气,不太好闻,宋遂远抱猫至膳厅用膳。   “宋遂远,猫猫好厉害!”阿言如是与他分享道。   勇敢战胜恶疾的小家伙的确厉害。   宋遂远温声附和:“阿言最是厉害。”   阿言翘尾巴,猫生了一只崽!   宋遂远听不见屋内动静,只知小家伙定是受了不少罪,喂食的动作更加精细,且让劳累过度的小白猫在自己身上睡了一午一晚。   半夜,宋遂远恍惚睁开眼睛醒来,右臂被不轻的东西压住。他动了动指尖,触手一片滑腻,他忽地睁大了眼。   脸侧贴着长发,颈窝一道温热的呼吸,指尖的贴合弧度……宋遂远借着月光侧眼看去,是阿言。   这是第三次见到他。   宋遂远双眸仍怔愣着,尚不知该作出反应,怀中熟睡的人忽地消失,小白猫落在他颈侧一拳之外,动动嘴巴翻了个身,重新贴到了自己身边,重新睡过去,一副累乏过度模样。   饶是他已猜到,也未料今日所见。   宋遂远捂了下双眼,怪不得上一世会有那般军中流出那般荒唐传言。他一早便想到,那传言说是云世子乃妖猫所变,所以他身边的小家伙,也有可能是,云休。   故此云世子之来历,在云家或归一镇寻不得。故此他的称呼镇国公夫夫为爹爹与父亲,称呼康离小叔叔。   年岁相当,骄纵纨绔,武艺超群,一一符合,如此只剩验证。   昨日寄予太子的书信,过几日能收回云世子近来行迹。   此刻,他迫不及待。 第26章   翌日, 窗外泛起微光时,后半夜辗转未眠的宋遂远单手护住小白猫,方才闭眼睡去。   过了半个时辰, 睡足了时辰的阿言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仰起脸, 看到了宋遂远的挨得极近的脸。而今他已习惯如此距离,直愣愣缓了半天神,下意识摸到腹部后终于想起崽昨日已出生:“喵……”   小崽。   小白猫弓起身体, 把身上的大手拨开,跳过宋遂远下床离开。   身后, 宋遂远睁眼看向他离去的方向,揉眉心缓了缓神。   荣陆府连绵十余日的大雨昨日终止, 今日石板路上积水都干了大半。   宋遂远出门打拳时,小满打着哈欠正要出门:“宋哥哥早安。”   “早安。”宋遂远道,视线忽地定住, 问他, “归一镇在荣陆府开的药铺是哪家?”   小满道:“没有,荣陆府没有归一镇的药铺。”   “原是如此。”宋遂远点头。   小满与他告辞,宋遂远颔首,垂下了视线。   是么。   这世间传言多数有的放矢, 宋遂远从未信任过关于归一镇的传言。   世人皆言归一镇富贵虽富贵, 却与泼天富贵有仇似的, 无论太医、镇国公夫人, 还是前朝国师, 都是从归一镇赶出来的。宋遂远上一世派人查过, 这三人被赶出来的缘由正当,赶两位太医与镇国公夫人出来的人家也是普通做药草生意的人家。   似乎毫无异常, 但光看康离对阿言的态度,也知其中不寻常,且康离那日提起镇国公夫人九溪,亲近地称呼他“哥哥”。   康离不知他有上一世的记忆,此世从未言明过自己出身归一镇,得此信算是意外之喜。   多数人,包括皇家与宰相,忽视了归一镇虽在权贵阶层风评不佳,在底层百姓眼中却与救世主无异。如同荒山寻滑草赠药于百姓,此次朝廷派下来的人自然会带着药草,但在他们之前归一镇的药铺已然在赠药,行医者仁善,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收买人心。   与上一世他死前那两年,康离所为无异。   朝晖渐升,寂静院中,一道挺拔的身影利落地打着复杂招式,丝带束发,额间薄薄一层汗,意气风发压过沉稳,身形是年岁不大的少年模样。   宋遂远拳掌带风,思绪被猫叫打断。   “不对不对,手掌应当用力。”阿言看了半晌,终于看不过眼绕至他腿边,支起前爪挥了两下。   他或许当真会武,但用猫爪做出此动作,笨拙又滑稽。   宋遂远笑了下,顺小白猫的意重新打了方才动作。   他重生回来才习武,只学了一年,力道巧劲都比不得自小练体之人,故此落在阿言眼中满是缺陷,小白猫摇脑袋:“用力呀!”   这一掌连一人都拍不死。   使出最大力道的宋遂远沉默。   他索性捞起小白猫:“方才去哪里玩了。”   有人练功偷懒。   阿言鼓鼓脸,低头抬眼,不满地瞧他片刻,哼一声道:“找小叔叔。”和爹爹,和小崽崽。   阿言的视线转向大门口,但是小叔叔说爹爹带崽出了门,绕一圈再佯装捡崽回来。   早捡早见他父亲。   宋遂远顺着他的视线瞧了一眼大门方向,空空如也,收回视线问阿言:“在看什么?”   “回来啦!”   怀中小白猫忽地跳下地,宋遂远落下手臂,抬眼看向被推开的木门。   那个叫薄雾的,手中提着篮子,怀中抱了一大团布,用腿踢开门。   阿言翘首以待的便是他?   宋遂远否定了这一想法,阿言朝着那一团布,叫声出乎意料的温柔。   众人在康离的正堂落座后,宋遂远才知道那一团布包裹着一只刚出生未有多久的小猫崽,阿言喜欢的是那只小猫崽,他现下正窝进布里舔着小家伙。   分离唤醒了阿言的父爱,他眼中只能望得到小小只沉睡的小崽子。   崽崽比昨日更漂亮了!   “我在南山寻草药时发现了这只小家伙,在它周围未寻到成年猫,便带了回来。”薄雾道。   康离看着两只猫:“与阿言有几分缘分。”   宋遂远并未开口,桃花眼微微眯起,想起早晨阿言起床前没头没脑的“小崽”二字。   思忖,宿山猫族懂预言的么。   阿言舔完小崽崽,伸手手抱住崽挨一起睡。   两只猫就在宋遂远与薄雾之间的桌上,宋遂远侧眸,并未去看那只小野猫,捏了捏阿言的耳朵低声问道:“你把他当你自己的崽了么。”   他对小猫崽如此表现十分不解,他何时亲近过其他猫,总不可能因为这只野猫刚出生。   “对~”阿言的猫叫都变得娇软,“小崽与我长得一模一样。”   宋遂远:“……”   他分出一丝心神瞧了眼小猫崽,脸未张开,翻着肚举着两只爪子睡觉,露出来的毛发白色到末梢就变成了黑色,哪里与阿言一模一样。   阿言抬起脑袋道:“宋遂远我要养他,你帮我把他带回去。”   “不行。”宋遂远拒绝,“小猫崽是薄雾大夫捡回来的。”   “那我也不要跟你回去!”阿言生气,舔了下父亲不要的可怜崽。   薄雾闻言试探出声:“阿言想要小猫崽?”   昨日宋遂远并未遮掩能听懂猫言这回事,康离与薄雾皆未露出意外的神情。   于是宋遂远坦然颔首:“嗯。”   薄雾大方道:“那便给他养吧,猫崽尚小,跟在成年猫身边能活下来。”   宋遂远并未接话,视线落到小白猫身上,说不来哪里怪异。   阿言悄悄抬眼:“小崽是阿言的了!”   话音,阿言身边的一小团动了动,趴在他身上再次睡过去。   双向奔赴。   与小白猫对视片刻,宋遂远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小家伙隐瞒的事情似乎又多了一桩。   九溪与康离隐晦地交换了视线,不知他是何意。   九溪盯着宋遂远的侧脸发愁,他崽喜欢的这个人,不是好说话的小子。   阿言虽被爹爹提醒,但也未想出什么好方法,咬死了崽崽与他长得像,要养。   他稍微意识到,与宋遂远与父亲这类奸诈狡猾的人类打交道,最好的方法是没有方法。   宋遂远按兵不动,将两只猫都带回了借住的屋中,阿言的小身体仍需观察几日。   不过今日阿言已排出异物,活蹦乱跳还有精力照顾小猫崽,宋遂远将只占了他一半手的小东西放在了阿言腹部旁,点了点阿言脑袋:“我要出门一趟,你跟我还是在家中看顾他?”   出门!   阿言欢快撑起前爪,倏地顿住,转眼看向睡迷糊的崽,他若是与宋遂远一道出门,就只剩小崽一人在家中。   他思忖片刻,圆瞳看向朝宋遂远道:“把崽崽给小叔叔。”   安静一瞬。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宋遂远视线触及一点大的小猫崽,嗓音沉缓,“你自己还是个崽崽,就想养另一只小小崽。”   被质疑的阿言怒声:“你才是崽崽!”   猫亲自的生的崽!亲自!是大猫了!   爹爹一声吼,沉睡中的小崽子猛然动了动脑袋,迷茫地跟着大声叫了好几声。   阿言低头,一只爪子拨了拨小崽安慰。   刚出生的小猫没睁开眼睛,小脑袋左探探右探探,张着嘴巴找着什么。   宋遂远眼中,阿言还在玩小崽子,他微挑了下眉,启唇:“他饿了,你能喂他么?”   阿言小手一挥:“你喂。”   “你养,”宋遂远道,“你喂。”   阿言闻言叼起崽崽,送到宋遂远腿边,窜到床另一头缩着,理直气壮道:“猫不会。”   桃花眼看看腿边的小猫崽,再看看那头一团的小白猫,宋遂远啧了一声。   小猫崽奶声奶气的叫声可怜,他暂且放过了阿言。   带回小崽子时宋遂远就知道有这么一遭,连带着牵回来康离贴心地为他准备一头产奶的羊。不久后,他坐在榻上喂小猫崽,小木桌上一碗羊奶与一只小白猫并排。   阿言蹲坐着,从高一些的地方围观,小崽被他父亲单手握住,昨日凶巴巴的小崽子此刻格外乖。   就像在爹爹身边一样乖。   小猫崽整个身体都又小又软,不像阿言好歹有些重量。   宋遂远松松握着小猫崽的身体,大拇指固定住它的头,用小小的木勺舀着喂它喝奶,每次木勺一到嘴边,闭眼的小崽子软软的粉色小爪子就搭在了自己掌心,陌生的轻飘感。   宋遂远丝毫不为柔软所动,他自是当这它是偶然捡回来的小野猫,完成任务似的按照康离交代的量喂好,让它趴在手心。   有投喂阿言的经验,喂小奶猫于他不算太难。   吃饱的小猫崽又乖乖睡了过去。   阿言问宋遂远,语气矜持但骄傲难掩:“他是不是很乖很漂亮?”   “尚可。”宋遂远道,看着手中的小猫崽,后脑倒是有几分像阿言的圆脑袋,的确可爱。   但小阿言骄傲个什么劲。   阿言护崽,不满地嘟囔道:“明明超漂亮。”   宋遂远有眼无珠,不理他。   宋遂远回头,见木桌上的阿言甩甩尾巴,视线落在剩下的羊奶上,顿住,低头舔了一口,几息又吐着舌头吐出来。   “难喝。”少年声苦涩点评,“崽真可怜。”   宋遂远眼底浮起一层笑,却故作严厉道:“不许抢小猫崽的食物。”   阿言呸呸:“我才不愿意吃他的。”   “最好如此。”宋遂远道,轻轻摸了摸小猫崽的身体。   听说狸奴占有欲强,不乐意分走饲养之人的关注……事实可见,阿言果真并非寻常狸奴。   他圆瞳直直望了一会宋遂远哄猫崽睡觉,忽地认真道:“宋遂远,你要让他好好睡觉哦,要好好照顾他。”   毕竟是做父亲的人。   宋遂远一顿。   瞥他一眼,这一眼,实是无言以对。 第27章   刚接回的小崽崽又被送回给康离。   暂留。   宋遂远将崽交给康离时, 总觉着两位医者目光都带着质疑,似乎在深思将小猫崽交给自己是否合适。   他并不在意这点质疑,只是怕阿言得到小猫崽又因此失去而闹小脾气, 于是为小猫崽寻一看顾之人便迫在眉睫。   宋遂远心底冒出的人选自然是随墨,抱着懒得走路猫回了一趟府衙。   他今日本就盘算回来看看长姐, 如此顺道将他接走。   暴雨过后,百姓皆忙于恢复生计,西街生意不温不火。   “比前些年好多了, 自打知府大人上任,无论发生何事, 总有人第二天来吃酒。”   “知府大人是好官,知府夫人也是菩萨心肠。”   “是呐, 降雨第二日,知府夫人便开始亲自施药,我听闻隔壁颂安府知府被……芜州那边官当官的无事, 却也死了好多人。”   “芜州的水患毕竟厉害些。”   “啧, 你敢是不知有多少风寒过世的,幸亏咱有知府大人。”   “也是,话说回来,我瞧回元药铺仍在施药。”   “哼, 那小子搭上了康神医。”   “……”   大抵是生意不好做, 街上这般闲谈的掌柜的与老板不少。   “宋遂远, 包子。”怀中的小白猫忽地道。   热气腾腾, 十里飘香, 他馋了。   宋遂远摸着他背部的毛发, 视线落在他抖擞的小耳朵上,凝住, 灵机一动。   “阿言自己去买。”他道,取出钱袋子里杂七杂八,只剩下一块碎银,“应当够了。”   阿言看看钱袋子,抬头,圆瞳不可置信:“喵?”   不可置信也不得不信。   “上回不是叼了钱袋子出来用午膳,今日应当也会吧。”宋遂远表情无异样,语气淡淡的。   猫瞬间噤声,叼着钱袋子轻巧地跳了出去,不想再听宋遂远接下来的话。   这人狡猾得很。   宋遂远目送他出去,勾起唇角摇了摇头。   小家伙何时能懂,何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等候之时,他掀帘朝外望去,恰好得见领药队伍的末尾。   荣陆府未有归一镇的药铺,是康离在此坐阵,他挑选合作药铺的缘由又是为何。黄识玉显然对康离有意,依他对康离的了解,对这些人应避之不及才是。   不多时,小白猫叼着油纸包跑回来,脖子上钱袋子已空。   宋遂远取下钱袋子,微扬眉:“方才那块碎银包下所有包子都有余,你才带回三两只,被人欺负了?”   阿言甩甩脑袋:“不就是一块碎银,难不成指望猫猫盯着他数找的铜板?”   宋遂远盯着败家小猫,静默片刻,幽幽出声道:“阿言你如此行事,那我便要记账了。”   “记账?”圆瞳疑惑。   “小猫崽是阿言决定带回来养,它的花销自然记到阿言的头上。”宋遂远解释道,一副精打细算的吝啬模样,“届时我得将账单寄给云休世子讨债。嗯,你浪费的银子也记上,多要一些是一些。”   云休世子本猫:“?”   阿言跳起来,怒声指责:“做人怎能如此小气!等小崽长大我要告诉他你不养他!大坏蛋!”   坏父亲!全天下最小气的父亲!   “无所谓,银子收回来便好。”   宋遂远面无波澜,然而心底微微一动,小家伙这般表现,仿佛小猫崽是他之所任似的。   阿言怒火中烧,从宋遂远膝上跳到了车厢另一端,后爪不小心将碰掉包子,油纸包在地上滚了两转。   气鼓鼓的小白猫定睛一看,忽地迅速窜了出去。   宋遂远忙道:“停车。”   掀开车帘,车夫恭敬:“公子有何吩咐?”   宋遂远已看到不远处包子铺前的小身影,挥挥手淡声道:“无事,等等罢。”   “是。”   这回小白猫带回了所有包子,他自然拿不动,小贩亲自搬着送过来,隔着车窗声音颤颤:“小的全都送来了,还有包好生的馄饨,得罪了得罪了。”   他以为猫重返是主人授意警告。   那日他买包子也去了另一处凑热闹,亲耳听到这位盛京来的少爷嚣张放话。没看到人脸,但是对通体雪白的小白猫印象深刻,自是猜到马车上是谁。   阿言窝在马车角落,语气极冲:“小气鬼宋遂远,猫把包子都带回来了,不许记包子的账。”   记账就记账。   全都明算账好了,等小崽长大,爹爹就把小崽带回雁回城玩,爹爹一个人的小崽。   宋遂远扶额,最终带着半车包子回了府衙。   管家见此阵势愣了愣。   “分下去吧。”宋遂远道,不小心逗猫逗狠的后果,眼不见为净。   这家包子铺能开至西街,味道不赖。   “你分走了,不是猫浪费的。”阿言提醒一句,叼起自己的油纸包先跑了。   宋遂远皱了下眉心,随之轻笑步入府中。   长姐近日劳累尚在歇息,宋遂远听侍女言夫人明日会去康宅,告知自己要在康宅再住几日,便回了院中,交代了侍卫几件事情后,并未多留,只把随墨带走。   阿言打量着随墨,勉强跟宋遂远好好说话:“他能照顾好小崽么?”   随墨下意识看向公子,等他翻译。   宋遂远淡声:“让你好好照顾小猫崽。”   阿言:“……哼!”   随墨:“是!”   回到康宅,随墨第一回 见小猫崽的反应比宋遂远要大,眼里发光,却生怕呼吸能惊着小家伙似的:“公子,它长得与阿言好像,它比阿言还可爱。”   “喵喵。”阿言围在崽身边翘尾巴,赞赏地看向随墨。   没错,你可以照顾小猫崽!   宋遂远将阿言毫无芥蒂的反应收入眼底,怀疑的视线落在翻肚皮睡觉的小野猫身上。   小家伙似乎不喜欢趴着睡,总是翻着肚皮,现下不仅翻肚皮,小脑袋歪着像要贴小身子,四只小爪子随意垂下来。   小小身子,睡姿千奇百怪。   却十分软和人心。   “的确可爱。”   宋遂远道,拧眉重新思索起阿言这份无来由的、全心全意的喜爱能是为何。   总不可能真是因为小猫崽与阿言长相相似。   而且,薄雾同样好生奇怪,随手捡一只猫,便与阿言如此相像,见阿言喜爱猫崽直接拱手相让。   真的是早起捡的么。   依寻常新生猫的脆弱,没有母猫在身边护着,当真能活么。   阿言给了宋遂远一个傲娇的眼神。   “小猫叫什么名字?”随墨问道。   宋遂远一顿,与阿言对视一眼,两人都未起此事。前者多少因为未上心,后者更是纯粹想不到还有这回事。   随墨见状,有眼色地闭了嘴。   阿言嗷嗷:“你来起。”   虽然在生气,但猫仍保有理智,宋遂远念书多。   宋遂远沉吟片刻,问他:“你对它有何期许?”   阿言转头瞧了瞧小小只的崽,抬眼看宋遂远头顶道:“毛毛全部变成白色!”   不要小气父亲的这点黑啦,等我们崽变成人有全黑的头发。   小叔叔说这层黑色有可能褪掉,宿山雾生下的两只小猫,一只就完全褪成了白色。   “那便叫尺玉,如何?”宋遂远道。   阿言转转眼珠,装作思考一会儿,矜持同意:“尚可。”   内心狂喜:尺玉崽崽有姓名了!一定会变白!   尺玉出生第六日,宋遂远带着两只猫回府衙,太子回信前一日已被送至书房桌上。   太子言幼时偶然见过一本宿山猫族的前朝旧书,似乎与长生不老丹药有关,回去再亲自帮他找找。   剩下的便是云休的踪迹。   云休乃镇国公世子,细致的行踪,即使是宋遂远,太子也不可能倾尽告知,只有廖廖几句只要用心查便能查得的。   这对宋遂远也够了。   云世子顽劣,被镇国公教训,关在了家中读书,他终于安分下来,已许久不曾出过门。   宋遂远视线扫到末尾一字,合上了信纸,露出一个头疼又无奈的笑。   禁足时跑出门玩算不得机密,镇国公也未拦着此类消息离开西北,未写于纸上意味着什么。   太子殿下大抵忘了,几年前自西北回来,端方威武的太子殿下能无所顾忌扮女装上青楼,便是那位时常被禁足的世子教的。   云休世子,自小到大从未如此乖过。   小白猫在这时跑了进来,少年音洪亮潇洒:“宋遂远,小尺玉饿了!”   尺玉在随墨手中总是不安分不配合,羊奶喂不进嘴里,最终喂奶这回事还是落在了宋遂远手中。   阿言也有任务,负责晚上陪尺玉睡觉,白天在他醒来哄一哄他。   宋遂远闻声起身的同时,出声与阿言道:“上回给我云休世子写信还是一月前,今日再写一回如何?”   阿言抬起头,圆瞳警惕:“你记账了!”   “不是。”宋遂远垂眸浅笑,“只是我忽然想到,你离开西北两月有余,为何不想念云休世子。”   阿言顿住:“……”   宋遂远脚步不停,若有所思道:“云休世子对你这般好,你都未念着他,届时你回去西北,是不是也会将我忘在脑后。”   阿言跟在他身后龇牙咧嘴片刻:“……写,今日就写信。”   宋遂远已行至寝屋门口,暂且放过阿言。他喂过尺玉,将小小只的圆团子放回床上。   尺玉今日醒来的时刻稍长了些,吃完饭未立即睡觉,被宋遂远放下后张开小嘴巴叫。   似乎不满被放下,探头探脑想要寻找方才温暖的大手。   阿言上床舔了下他的脑袋,对他的叫声点评道:“崽,你真的好凶。”   小尺玉奶呼呼“啊”了一声,原地不动装乖。   床边的宋遂远见状升起几分好奇,问阿言:“尺玉能听懂你的话?”   “能呀,尺玉很聪明。”阿言骄傲道,前爪摸了摸崽崽的小脑袋。   两只模样相似的猫卧在一起,从上往下看,像极了猫妈妈在带崽崽。   宋遂远将这危险的想法赶出脑海,一手摸一只猫:“不错,你教教尺玉,让他学会听我说话。”   尺玉本来就会。   阿言正想炫耀时,忽地发现:“宋遂远,你看他睁开眼睛了!”   小白猫低下头凑近小猫崽去瞧,宋遂远也俯身看过去。   这么大的小猫崽的确该逐渐睁开眼睛了,但尺玉不同,他没有逐渐的过程,直接睁开了又圆又亮的双眸。   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偷偷练过。 第28章   两张脸一起怼在面前, 趴着的尺玉抬起小脑袋,奶声奶气“啊”了一声。   睁开眼的小猫崽像挣脱了封印,黑色的眸子完成了他漂亮样貌的最后一笔。   阿言欢快回他一声“喵~”   宋遂远沉默, 头后仰退了回去。   两只猫对着交流了一会儿,啊喵啊喵, 宋遂远一个字也听不懂,最后断定两猫只是无意义地对话,就像成人逗婴儿一般。   他抱起手臂坐在床沿, 看着两只柔软的小家伙。   交流过后,阿言低头舔了舔小崽漂亮的脸蛋标记气味, 然而尺玉蜷起来的整个身体只比阿言的脑袋大一点,被他用力舔了几下圆滚滚翻了过去。   尺玉茫然:“嗷~”   宋遂远轻笑出声。   阿言追着滚跑的小崽又舔了几下, 在尺玉一连串不情愿的嗷叫声中结束:“崽真漂亮!”   爹爹不暴力舔舐后,小尺玉又靠回在爹爹的肚皮,眨了眨圆眼, 重新睡了过去。   他仍需要许多睡眠。   睁开眼睛的小猫崽与阿言的相貌愈发相像, 它毛发末梢的黑色也褪成了浅灰色,假以时日,有望变成真正的尺玉。   两只相似的小猫互相靠着睡着,宋遂远瞧了一会儿搂着小猫的阿言。   他若真是云休, 比自己现在认知到的珍贵还要更胜几分。   小家伙不止有可爱, 还有上阵杀敌、让云字军于战场中起死回生的勇敢。   当初, 他亲眼见证朝中诡谲, 无数双手狠狠吸着大楚的血, 天子昏庸, 百姓流离,许多时候怀疑自己, 似乎做不了任何事,皆是徒劳无功。   然而当大楚战神骠骑大将军失踪之后,是他顽劣的幼子接过精锐,为大楚赢了一仗。   那一仗,护的是山河,守的是宋遂远摇摇欲坠的信仰。   宋遂远想见他,却从未见过他。   ——   水患过去,夏日炎热重新席卷。江南的升温只需几日。   为了庆贺阿言大疾已愈及宋遂远回府衙,总之是为了寻一由头,宋静乐在凉亭摆了一道宴席。   她喜好如此。   宋遂远喂过奶,吩咐随墨看顾着尺玉,抱着阿言步行入凉亭。   虽近日中,但此处凉荫厚,且各处皆放置了冰盆,初一步入外露的皮肤就感觉到了舒适。   一角还有一歌女抚琴。   宋遂远朝刘柏与长姐见礼后落座。   宋静乐终于寻了一机会,有些抱歉道:“上回遂远问我阿言腹部如何,想来那回便有些苗头,可惜我学艺不精,未能看出来。”   “那日上午康大夫也曾言阿言无事,症状确实难见罢了。”宋遂远淡声道。   桃花眼微垂,阿言正在怀中眨着圆眼睛装傻充愣。   宋静乐倒了一杯青梅酒,让侍女递给宋遂远:“幸好有师父在,阿言才能平安无事。”   “嗯。”宋遂远接过酒一饮而下。   小白猫立即支起耳朵:“猫也要喝!”   “不行。”宋遂远低声道。   上一回喝酒的后果,他暂时不想再来一回。   背景板的刘柏开口:“青梅酒是你长姐亲自酿造的,味道如何。”   “自然极佳。”宋遂远抬头。   他见青梅酒的封坛方式也猜到是长姐所酿,与康离泡蛇酒的封坛方式一样。   刘柏扬眉笑了笑,不再打扰姐弟二人。   长姐又递过来一杯,阿言耍赖地抓住了宋遂远手腕,圆瞳无辜:“猫喝。”   猫还未喝过青梅酒。   宋遂远无情拨开他的两只爪子,却被眼疾嘴快猫迅速地舔了一口。   “猫舔到了!是猫的!”阿言语气得意。   宋遂远吃饭有洁癖,与阿言分食,被猫舔了的酒定然不会喝……   宋遂远举杯饮下。   阿言:“?!”   宋静乐也怔愣一下:“遂远,还有酒。”   她让侍女直接给他面前放了一坛,不必吝啬那一杯。   宋遂远面前本就有两坛酒,乃是荣陆府最出色的,在宋静乐粗糙酿制的青梅酒面前黯然失色。   阿言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宋遂远:“洁癖呢?”   洁癖都无,青梅酒一定很好喝!   猫都没舔出味道。   宋遂远沉吟,忽地忆起他最开始,还想过小家伙会与寻常猫一般舔着清洁那里。   “洁癖”根源,就当是洁癖吧。   宋遂远搂住想扑向酒坛小猫,将他放倒在膝上,点了点猫鼻子,温声道:“乖,先吃饭,吃完再喝。”   吃完但酒也喝完就是另一回事了。   饭菜被精美白瓷小碟装着呈上来,宋静乐隔着侍女看见宋遂远哄人的这一幕,问道:“遂远在盛京没有心仪的姑娘?”   爹娘前阵子还送信来说要为遂远议亲,这因为来荣陆府耽搁了。   听见问话,宋遂远抬起头笑了笑:“未有。”   “不急。”宋静乐温和道,“何时遇到心仪之人何时再成婚。”   “嗯。”宋遂远颔首。   如此话题便算作掀过去,话题换作这些日子的连绵的大雨,与颂安府所发生之事。   宋遂远出声时,便会换筷子时不时喂小猫,但一心三用,也没意识到今日乖乖吃饭的小白猫有些安静。   在荣陆府的日子过得飞快,宋遂远每日无所事事唯有养小猫崽。   他想象中尺玉褪色更像阿言的这一日比宋遂远预想中要更快到来。   彼时半月大的小猫崽尚在学走路,他会走一些,但走不了太远,从床角跑到床边,两只颤颤的后腿便劈叉开来。   蹲坐在一旁的阿言动了,叼着他的后颈又挪回去。   两只猫现下只有大小区别,且大的优雅一些,小的可爱一些。   尺玉不情愿地奶叫一声,趴着歇了歇,重新颤颤巍巍往前爬。   毛茸茸的小毛球抖着滚滚向前。   亲手喂养了这么些时日,宋遂远看着蹒跚学步的尺玉,眼底铺着温情,他伸手触了一下羊奶碗的温度,还不够低。   方才他说要等奶放凉,阿言就揪着尺玉练习起走路。   不过他瞧着小尺玉没意识到阿言苦心,纯粹是想靠自己离开床去玩。   尺玉爬到床边再次后腿劈叉,阿言又叼回床里,小猫崽气鼓鼓地缩成一只球。   阿言歪头,用爪子拍小崽脑袋:“再来一次。”   尺玉埋着小脑袋不理他。   坏爹爹。   “快点,你马上就会走路了,di……我再带你出去玩。”阿言迅速改掉口误,用脑袋拱了拱窝成一团的尺玉。   趁爹爹还未离开荣陆府,让他看一看学会走路的小崽崽。   宋遂远并未注意到口误,朝阿言道:“它想爬下床,你让它继续往前爬,若是摔下来有我接着。”   “啊?”阿言看过来,圆瞳困惑,犹豫地用爪子拨了拨小崽道,“你自己爬。”   小尺玉摊开身体,不满地张开嘴巴:“嗷嗷~”   阿言懂这种叫声,回头:“宋遂远,他饿了!”   宋遂远同时端着碗走过去,他拍了拍阿言的脑袋:“今日小厨房有新鲜的鱼虾,你先去吃。”   吃完与长姐一起去康宅,小白猫这两日都是这般安排。   宋遂远来荣陆府两个有余,近来吃鱼虾有些腻味,吩咐让小厨房做些清淡的,所需时长比阿言喜爱的鱼虾要久,自然吃的晚一些。   阿言跑走后,宋遂远抱起尺玉喂羊奶。   小木勺换成稍微大些的,尺玉在每一口前都早早张开嘴巴等待。宋遂远喂完最后一口,手指摸了摸小家伙的唇部,指尖稍稍探入内,小家伙闭起嘴巴,指尖轻轻有咬合的力度。   “你要长牙了。”宋遂远道。   尺玉乖巧眨着黑色圆眼睛,嘴里咬了好些下。   软软的力度。   宋遂远抽出指尖,轻轻摸了下它鼓起来的肚子:“再过不久,你就能像阿言一样吃其他食物了。”   尺玉仿佛听懂了似的,圆眼睛亮了一层光。   宋遂远含笑点点他的鼻子:“和阿言一样。”   尺玉软软对他叫了一声,小家伙不仅擅长凶人,也擅长撒娇。   宋遂远让他消了一会儿食,抓着小身体放到了床里:“爬吧。”   尺玉熟悉了这个流程,撑起四只爪爪,抖着毛茸茸的小身体重新出发。   再床边再度后腿劈叉,学会走路的第一天,他只能走这么远。   宋遂远脚下挪了一步,提前矮身作出接住崽崽的动作。   尺玉却抖起了小耳朵,凶巴巴叫了一声,闭起圆眼睛憋气。   他以为父亲也要像爹爹一样抓他回去。   宋遂远浅浅提着嘴角,正想出声哄崽崽,却见眼前一闪,小小只的小猫崽原地变成了一只光溜溜人类幼崽。   宋遂远瞳孔猛然紧缩,下意识伸手接住因变大而滚下床的小崽子。   掌心的小身体绵软,触手温热,却也轻飘飘没有重量。   尺玉憋得小脸通红,他已经变成了自己能变成的最大最重的样子,猫爹爹绝对挪不动他。   因为摔下床的动静,刚刚睁开的、漂亮的圆眼睛里浮现茫然,然而下一瞬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离开了永远爬不开的大床,露出一个没有牙齿的笑,小胖手挥了挥。   宋遂远端着小家伙不敢动,又怕他掉,手指将他托得紧了些。他脑内一片空白,整个人僵硬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停留在原地。   身后院中传来声响,是树上的风铃。   阿言近来不喜走寻常路,总要翻墙回来,随墨被他吓了许多次,为此在树上装了风铃来提醒。   猫善解人意,回来会故意摇一摇。   清脆的铃声响,在宋遂远的世界里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他向来聪慧地脑袋开始转动,与铃声一起奔跑,与余音同时结束。   宋遂远垂下视线,嗓音温和又稳定,朝着这个人形也像阿言的小崽崽道:“乖崽崽,该变回小猫了。”   “变回去,不要在阿言面前变成人,好不好。”   怀中小崽子皱起小眉头,圆眼看着人类爹爹似乎在思考。   宋遂远黑眸与他对视。   “宋遂远!”   在猫爹爹踏入房间的一瞬间,猫崽崽落下,在人类爹爹手心弹了弹。 第29章   宋遂远望着手中探头看向声音来处的小猫崽, 薄唇轻抿,微不可察吐了一口气。   “唔,尺玉掉下床了吗?”小白猫跑到宋遂远脚边, 仰起脑袋问。   “嗯。”宋遂远低声道,尚维持着俯身的姿势, 便顺势将小崽崽放到了地上。   圆头圆脑、一只手掌大的小崽落到地上,撑起两只前爪先四处张望了一番,随之迈着柔软的四肢朝着猫爹爹的方向走, 短短的小尾巴晃来晃去。   “崽崽好生可爱!”阿言满眼稀罕,绕着走路的小家伙转圈。   尺玉见爹爹过来, 原地停了下来,奶声奶气叫了两声, 圆脑袋追着爹爹转,半晌,一只小爪子蠢蠢欲动, 看他眼睛所盯之处, 似乎想抓爹爹的尾巴。   宋遂远垂眸盯着两只猫,神情难辨,过了会儿,伸手将尺玉抱起来, 让他躺在自己怀中, 朝阿言道:“尺玉是否有可能与阿言出身同族, 模样才这般相像。”   语气故作随意。   阿言爪子勾着他的衣衫, 宋遂远会意地张开一只手臂, 怀中便挤了两只猫。   “大、大概是吧。”阿言团起身体, 模糊道。   “若这番推测有道理,那尺玉与阿言也算是一脉相传, 如同人类常言三百年前是一家。”宋遂远落座,将两只猫并排放在膝上,桃花眼微微眯起,比对着两人的小猫脸,“相像到如此程度,依我看都抵得上血亲。”   膝上一大一小两只白猫神色各异。   阿言闻言一脸无辜,心底紧张地大声斥责:宋遂远这家伙又在猜什么!猜的对!不许猜了!   尺玉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大抵觉得与爹爹并排躺着好玩儿,奶声奶气地喵叫,一派天真。   假无辜与真天真,过于鲜明。   宋遂远揉了揉小尺玉柔软的小脑袋,敛下眼底深邃,扬了扬眉,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我们也该顺一顺辈分。尺玉叫阿言一声哥哥如何?”   提议话落,静了片刻。   阿言圆瞳轻眨,又眨了眨,大声反驳道:“不行!”   是爹爹!   尺玉慢半拍,跟着大声“啊”一声。   “为何?”宋遂远嗓音轻率带笑,打趣道,“难不成阿言想学凡人,养只小猫就要当他的爹爹。”   阿言听出他话中轻率,揣起爪爪,侧头避开宋遂远的视线,盯着小小只的尺玉崽,鼓起脸委屈。   阿言本来就是爹爹。   见状,宋遂远眼底闪了闪,手指紧了紧又松开,朝委屈巴巴的阿言温声哄道:“阿言当爹爹自然可以,我们小阿言已经十八岁,当尺玉的爹爹绰绰有余。”   阿言闻言顿了下,转动瞳孔斜眼看他。   哼!用你说。   “不过……我亲手照顾了尺玉这么些天,当小家伙的爹自然也说得过去,是,与不是。”宋遂远问道。   阿言转过头,情绪转变极快,开心起来:“好说,我当他爹爹,你当他父亲。”   宋遂远颔首同意,修长手指摸了摸尺玉崽的小爪子,笑而不语。   对嘛,宋遂远如何能猜到崽是猫亲生的!   阿言提起的心又放回肚中,不过他怀疑地仔细瞧了瞧宋遂远的表情。   与宋遂远待了许久的猫已经不是天真的猫,他总觉着眼下宋遂远嘴边的笑别有意味,于是谨慎问道:“你、你笑什么?”   宋遂远顿了下:“没什么。”   “有什么!”猫敏锐抓住了那一瞬停顿,翻起身,“你快说。”   宋遂远慢条斯理装着犹豫,嗓音沉沉:“镇国公夫夫便是你的父亲与爹爹吧。寻常人家哪怕是过继,都是爹爹父亲混着叫,只有夫夫之间才会作此区分。阿言……是想做我的夫人么。”   阿言愣愣听完,反应了一瞬,一爪子拍到了宋遂远胸上,一道白光嗖地窜至别处。   “宋遂远不要脸!”少年恼羞成怒。   宋遂远桃花眼中从容荡起笑意。   “喵~”尺玉崽软软地翻过身,一只小爪子提起,搭在了父亲腹部。   宋遂远心底发软,垂首亲了下崽崽的脑袋:“乖。”   阿言用过膳不久,宋静乐的侍女前来引阿言去乘马车。   宋遂远道:“我送他过去。”   路上,阿言在前,领先一大截距离,不要理会宋遂远。   宋遂远一手掌心托着尺玉,一手举荷叶为他遮荫,以不大不小的音量道:“尺玉跟着爹爹去见一见叔爷爷,父亲在家中等你们。”   前面即将拐弯的白色小身影一顿,瞬间飞了出去。   阿言好生气!   ——   家里两只猫都随着长姐去了康宅。   宋遂远用过膳,招来护卫。   他尚借住康宅时,上回他回来府衙交代了好些件事,如今除过回盛京的,都在府中。   今日宋遂远问的,是调查那日薄雾晨起捡小猫崽一事的护卫。   本朝凡是府州之间的流通,进城时都要查验路引。薄雾的路引未有问题,自归一镇来,路上行了十二日。   “薄雾大夫应当还带了二护卫,只是进城时分开走,薄雾大夫住进了康宅,护卫则住在祥云客栈。”   “那日清晨,薄雾大夫先至祥云客栈,待了一盏茶,提着篮子离开,步行至南山,上山不足一炷香便下了山,返回祥云客栈后,待了一炷香回康宅。”   “这几日在薄雾大夫都在康宅中,康离大夫的徒弟小满称薄雾大夫医术与他师父不相上下。”   一切正常,似乎没有问题。   康离担心猫中途出事,从归一镇请了医术高明的帮手一起为猫治病。   他知道阿言是云休,无论阿言患疾还是有孕,身为小叔叔,如此谨慎行事并无不妥。   尺玉有可能被薄雾捡到,有可能是阿言亲自诞下,宋遂远心底自是倾向后者,宿山猫族不至于这般巧合出现在荣陆府南山。   但说薄雾那日捡到猫似乎也正常。   还有哪里不对劲未考虑到……   宋遂远摩挲着指腹,视线落于纸上,却并未在看何物,陷入沉思。   “对了,康宅最近没有信雀来往么?”宋遂远抬眼问道。   “没有。”护卫道。   若康离将阿言有孕,或者患疾的消息送回西北,现今有了回复才是。   宋遂远微微皱起的眉头伸展,眼中顿悟。   除非西北有人亲自前来。   “兴大是否在康宅外轮值,叫他换值回来见我,另有事交与他。”宋遂远沉声道,他知晓自己猜想过于大胆,但是阿言隐瞒的桩桩件件,让他不得不如此大胆。   况且,他仔细想了想薄雾身形,确与镇国公夫人有几分相似,气质面容都可改变,身形无法伪装。   若是镇国公夫人九溪,那便可以解释,第一回 见面时他无来由审视目光,阿言腹痛与自己抢阿言,以及阿言微小之处流露的对他的信任。   若真是九溪,那护卫定然是西北归来,镇国公护妻,派的护卫一定是亲卫,他手中武力最强的兴大一定打不过。   兴大打不过的人,多,但定然不会出自归一镇。   宋遂远让人去叫兴大,自己坐立难安,思索片刻,又给太子送去一封信。   颂安府事止,可动身归京矣。   ——   马车到康宅,阿言朝宋静乐喵喵两声打过招呼,叼着崽崽跳下车,直奔九溪暂住的屋子。   待遇与方才截然不同,尺玉娇弱的眼睛被日头晒得无法睁开,只能乖巧缩着小爪爪被爹爹叼着跑。   九溪的屋子总是紧闭门,阿言用脑袋拱开门,将崽崽放在地上,轻车熟路翻出一套衣裳,原地变身成人,才道:“爹爹,我带尺玉来了!”   “看到了。”九溪无奈道,他在桌旁看书,正好将一切都收入眼中。   他起身将地上颤颤的小崽崽抱了起来。   云休摸鼻尖:“爹爹,尺玉会走路了。”   “不错。”九溪敷衍应声,仍小心抱着小小白团,丝毫没有让他走一遍的意思。   云休坐在爹爹对面,看着爹爹将十五天的小猫崽翻来覆去检查了一遍,目露怜悯,以后崽变成人还会天天被把脉。   把脉当真是无趣。   尺玉被翻来覆去居然未凶巴巴叫。   小崽子的脾气,不太好来着。   九溪一心二用,低声问阿言:“最近宋遂远未曾发觉不对吧?”   “没有。”云休得意,“猫隐瞒得很好!”   “但愿。”九溪道。   “就是!”云休不满。   “宋遂远近来在调查我,他的敏锐超出你的想象,不要草率。”九溪检查着崽的爪子,抬了下眼,“难保他未听说过宿山猫可制长生不老药的传言。”   云休垂眼:“……哦。”   无事,猫好好瞒住了的。   九溪到底对自家崽心软:“也不用总是操心,你在他身边快乐便好,若是有意外,或者不快乐回来西北,爹爹和父亲能护了你。”   “当然啦。”云休抬眼笑起来,“等父亲消气我就回去。”   九溪:“……”   难说。   检查完孙子,九溪将小猫崽举至眼前看了看,道:“眼下尺玉变白,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云休趴在桌子上,撑起下巴:“很漂亮!”   “嗯。”九溪粗犷的面容露出恬淡浅笑。   云休顿了下,选择直言:“爹爹……你这个面具,有点丑。”   猫看了好些日,都未能习惯。   “你懂什么。”九溪斜睨,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将手中的猫崽放下,和蔼道,“来,尺玉走一个瞧瞧。”   云休鼓了下腮帮。   尺玉看着云休,没有动,圆眼睛有些茫然。   眼前的人有猫爹爹身上的味道,但是没有毛毛,还变大了。   出生十五天的小猫崽错乱了。   云休看着崽崽呆坐着不动,以为他对自己的人形陌生,凑近一些,用手指碰了碰尺玉的小爪子,明朗的少年音轻缓,有些温柔:“崽崽,我是爹爹,朝爹爹这里走过来。”   尺玉“喵”了一声,仍然蹲坐不动。   云休和九溪期待地等了他片刻,忽地听见小家伙一连串凶巴巴的叫声。   尺玉边凶边歪头不解。   猫猫变不大了!气气! 第30章   宋遂远尚未从自己极有可能当爹的震撼中脱离, 就发现从康宅转了一圈回来的小尺玉偶尔会原地不动,小身体浑身用力。   崽崽这般行为,与那日变人之前的准备一致。   “若是变成人, 你只能躺在床上,哪里都去不了。”宋遂远垂眸温声告知, 摸了摸尺玉的小脑袋。   小家伙人形不足满月龄,骨头软,翻身都难以做到。   眼前小白团动了动猫耳朵, 仍然努力撑着两只前爪,一副使出大力气的模样。   宋遂远尚未摸清小家伙变人的契机, 但看他表现,并非像他爹爹一般可以随意变换。   但眼下并非合适的探索时机, 阿言只是嫌热出门撒欢,随时有可能回来。   “嗷~”小小白猫暂停趴下,小尾巴颤抖, 累坏了。   宋遂远点了下他的脑袋, 小家伙委屈巴巴往自己身上爬,撒娇叫着想要人哄,惹人怜爱。   “伤心了?”宋遂远伸手将小家伙抱起来,放轻动作揉揉脑袋, 温声哄道, “没关系, 父亲知晓尺玉会变人, 慢慢来。”   手中, 受了委屈的小尺玉缩成一颗圆球, 他长大了不少,柔软的白毛堪堪溢出手掌边缘。   “啊~”猫叫细软。   “父亲与你打个商量。”宋遂远低头缓慢说道, “爹爹和父亲同时陪着你时,不要变人行不行。”   如此既不会暴露身份之事,小白猫还须想方设法掩护崽崽,届时定然有趣。   尺玉扬起小脑袋,朝父亲喵喵一通。   大意好像是说尺玉累!不会变大啦!   小家伙的确偶然能听懂人言,不能全部都懂,也还不会说话。   宋遂远注视着尺玉发脾气的小模样,沉吟几息,替他出主意:“你可以在爹爹独自照看你时,让爹爹教你。”   尺玉喵叫顿了下,换成奶声奶气的叫声,清澈的圆眼睛看他一会儿,低头用小脸在大手上蹭了蹭。   宋遂远眉眼绽开浅浅笑意:“说好了,一言为定。”   公平些,爹爹也该知道崽崽会变人了。   不知尺玉具体听懂与否,但他表现出来不再执着于变大,兴致勃勃要离开父亲的怀抱去探索新世界。   宋遂远让他在矮榻上爬了一会儿,哄着醒来已久的崽睡觉。   十九天大的尺玉崽崽性情十分鲜明,正是狸奴天性占据上方的年纪,骄纵、无畏、自尊为上。   宋遂远对此了然于心,深知尺玉定会寻阿言教他如何变人。   小家伙无法容忍自己不会。   太阳落山,双眼识物渐渐困难,宋遂远放下手中兵书,瞧了眼膝上睡熟的小尺玉。   他太过年幼,有双亲的体温陪伴才能睡得安稳。   随墨进来燃起一盏灯。   方寸之间洒满昏黄,宋遂远轻声问他:“阿言尚未归来?”   随墨退后一些,气声说道:“回来了,抓了一条鱼回来,眼下应当做熟了在吃。”   小白猫当真吃不腻鱼肉。   宋遂远无奈微笑,摆手让随墨退下。   随墨还有一事:“公子,兴大回来了。”   宋遂远抬起眼帘,点了下头。   等随墨离开,宋遂远正琢磨着又到了尺玉吃饭的时间,膝上小猫崽便动了动,眼睛尚未完全睁开,便大声叫着要喝奶。   这头喂完小崽子,那头阿言轻手轻脚从外面回来。   宋遂远闻声抬眼,目光一顿:“阿言?”   干净漂亮的小白猫出门一趟,浑身泛了一层脏灰,胸前毛发一缕一缕黏在一起。   “猫脏,猫要洗澡!”阿言抢占先机大声说出来,然后才低声吞吞吐吐道,“我方才玩渴了,吃了一颗桃子,吃完弄脏了爪子,我本来想洗洗爪子但是看到湖里有鱼,下去抓了一条回来,还未来得及打理毛发,就被烤鱼的火烤干了。”   况且,猫当了十几年人,喜欢沐浴,不喜欢舔自己……就、这般脏了。   宋遂远无言以对。   怀里的小猫崽听到爹爹的声音倒是格外喜悦,叫声奶呼呼,小尾巴在身后甩呀甩。   不久,下人兑好温水。   这回宋遂远还未有动作,小白猫主动跑进了水中蹲坐下来,一脸乖巧。   宋遂远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水盆旁,将探头探脑的尺玉放在上面。   阿言转头看向小崽,甜声哄他:“唔,爹爹好想念崽崽呀。”   尺玉往前走了两步,趴在椅子边缘:“啊。”   “花言巧语。”宋遂远轻笑,似有嗤意,他伸手挡了一下尺玉,温柔道,“崽崽小心,别下来。”   对比强烈,阿言鼓起脸:“你偏心他。”   “对。”宋遂远毫不犹豫承认。   手心的小白猫闻言凶巴巴龇牙,圆瞳写满威胁。   修长手指在他面部浇水,猫张开的嘴巴又急忙忙闭了回去,低头斜眼看人。   宋遂远眼中藏起笑意,有条不紊地洗猫。   余光所及之处,尺玉警惕地蠕动退后,翻肚皮,学着爹爹龇小牙,却只有小尖牙冒出一点点白色。   宋遂远微微移动视线,被小崽崽的模样逗笑。   笑出了声。   阿言好气:“宋遂远大坏蛋!”   “你作何生气,”宋遂远转回看向阿言,低沉的嗓音淡淡,“我都还未生气,嗯?小、脏、猫。”   一字一顿。   在玩脏白毛这点上,阿言终究是气短一截,只哼哼几下,让抬手就乖乖抬手。   “尺玉似乎怕水。”宋遂远道。   小家伙听见水声,又往后退了一些。   阿言仰头,没看到崽,只能闷声闷气道,“我小时候也怕水,长大便好了。”   宋遂远手指绕道阿言腹部,半垂着眼道:“嗯,希望尺玉这点随你,长大便好了。”   阿言点圆脑袋……顿住,飞速眨眼,结巴道:“我们族群都是这样的!”   虚张声势的小白猫,音量骤然提高。   宋遂远笑:“嗯。”   尺玉听到爹爹声音好奇,但怕水,犹豫一瞬,慢吞吞趴到椅子边缘。   正底下,心虚的阿言回神回了半晌,才想起来找补:“尺玉又不是猫生的,不能这般随!若、若是这样,他应当随你不怕水!”   宋遂远淡然道:“如此当然好,但他怕水。”   说着,他湿着手点了下尺玉的小爪子。   “啊!”尺玉猛然缩回小爪爪,害怕地往后退。   阿言在水中无力地趴下。   和宋遂远待在一起,太难啦!   小白猫焕然一新,宋遂远为他擦干净爪子,朝他道:“我去书房忙些事,半个时辰才回来,你与尺玉玩一玩先睡。”   正好给崽崽一个学习时机。   “好。”阿言头也不回地跳上床。   宋遂远笑,往前俯身亲了下小尺玉,转身离开寝屋。   召来兴大,猜测有合理之处,验证只是为了十分确定,然而他亲眼看到兴大吊起的双臂与紫红的面部,多少有些怔愣。   宋遂远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沉声道:“安心修养些时日,不必再当值。”   “是。”兴大离开   屋内只剩下宋遂远一人,烛光闪烁,窗外蝉鸣。   他独坐片刻,指尖倏忽抚上心口,心底暖又胀,低垂的桃花眼晕染温柔笑意。   宋遂远原先盘算着在书房静等一个时辰,但是被这股热意驱使着,他起身来到了寝屋拐角,近距离陪伴着两只小猫。   屋内,阿言挥手让尺玉练习走一走,尺玉撑着两只前爪不动,圆眼睛盯着他转动。   “崽,你学爹爹。”阿言道,在崽崽身边优雅地走了两步。   蹲坐的尺玉奶声奶气:“啊~”   学变大!   阿言舔了下崽崽的脑袋:“乖,多走一走,爹爹叼你出去玩。”   小尺玉耍赖地翻身躺下。   阿言想尽办法,都未让尺玉走起来,无奈地坐下:“好吧,尺玉不走便不走,爹爹哄你就寝。”   尺玉见爹爹不动了,反而朝着他走了两步,小小的两只前爪,一起气势汹汹举起来:“啊!”   大!   阿言歪了下头,举起来前爪比崽崽高好多:“嗷!”   尺玉撑不住放下爪子,阿言也放下蹲坐,一大一小两只猫猫眨着一模一样的圆眼睛对视。   尺玉转动小脑袋,求救的小眼神望向屋外:“啊……”   阿言看懂了:“你要父亲?父亲有事在忙,爹爹陪你。”   尺玉圆眼睛里装上委屈。   阿言瞬间反悔:“爹爹带你找父亲!”   在屋外只站了一小会儿,宋遂远一转头便看到阿言叼着尺玉朝他跑过来,他微微诧异,蹲下接过缩成一团的崽崽。   阿言声音忽地有些委屈:“他只想找你。”   尺玉落在父亲手里,抓着修长手指同样好委屈地喵喵叫。   宋遂远:“……”   他领着两只猫回屋,始终抱着小尺玉,一手安抚地揉了揉阿言的脑袋问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阿言视线落在尺玉身上,将崽崽方才难以捉摸的行为通通模仿了一遍,崩溃地炸毛:“他到底想做什么呀!”   想学变人。   宋遂远默念答案,温声开口:“我也不懂,现下已晚,不如先就寝,你我思考一番明日再说。”   “好吧。”阿言瞧一眼崽,疲惫地钻进薄薄被窝里。   宋遂远笑了笑,低头轻轻拍了拍眼睛快睁不开的尺玉,悄悄朝他道:“父亲明日帮你。”   尺玉崽哼哼唧唧,圆脑袋拱在父亲胸前蹭了蹭,闭眼彻底睡过去。   宋遂远将他放在了阿言肚皮上,待脱去外衫睡下,大猫带着小猫都习以为常滚到了他的身侧,他在熟悉的柔软中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树梢,阿言迷迷糊糊笑起来:“宋遂远,你看我们的崽……” 第31章   颂安府。   “宋遂远这人……”周明晏吸一口闷气。   连日体恤民情, 周明晏身心磨砺,少不了向好友寄书用心自陈,谁知宋遂远这家伙一心念着莫须有的消息, 太子殿下气笑,“叫无影前来候着, 着人备马。”   “是。”侍卫抱拳。   颂安府至荣陆府,骑马也需一日有余,第二日辰时, 偷离颂安、微服出行的太子殿下排进入城队伍,荣陆府受灾最小, 过了十余日,百姓生计逐渐回归寻常, 入城之人排起了长队。   太子殿下处于马上,纵观一行,看身边百姓即使粗衣麻布, 面上仍有光, 脑中忆起近几日满目疮痍,与往昔繁华颂安府,正当他心生感慨之时,身后一匹马上前, 唯一跟在身边的侍卫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周明晏顿了顿, 顺着话语将目光落在前头不远处纤细瘦弱的女子身上, 挥了下手:“入城再议。”   侍卫退后去, 一直关注着前头女子, 自然看出在那女子入城后, 查路引的士卒无缘由换了一人,他默默记在心中。   西城门离府衙最近, 周明晏从这道门进城后,马匹跑了没几步便望见府衙大门,拐过最后一道弯,他不期然扫眼瞥到方才城外的女子,女子身后看着瘦弱,身前腹部已隆起,素白着一张脸,手扶着肚子缓缓向前。   周明晏收回目光,行至府衙前,勒马道:“稍等一等。”   侍卫也停下道:“公子,那妾室似乎与我们一道。”且将方才城门外的怪异之处告知。   “嗯,你先去敲门。”周明晏道,驱马寻了一阴凉地。   颂安府知府吴良与卫氏勾结,多年来大敛钱财,中饱私囊,官帽却戴得极稳。他借此水患记他失职,又自商贾入手逼出双方之间的交易账本,终得以将吴良罢官抄家,然而钱财清点结束仍有数十万贯缺口。   之后,他查到吴良近来宠爱一外室,外室近来有孕,吴良欲娶平妻,夫人正因此事与他闹得家中不宁,这厢吴良及其家眷入狱,那外室却未有牵连。   而吴良被押入狱之前,曾去看过那外室。   后来周明晏派去人,才发现那外室早已不见人影,却也未归娘家。说来这妾室与宋遂远母亲尚有些关系,同出贺家。   等了片刻,那位消失好些天、年纪不大的外室抵至府衙。   周明晏眯眼瞧她捏了捏拳头,熙来攘往中猛地跪至府衙大门外,泪语悲戚:“求宋夫人可怜可怜我们母子,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妾感念知府大人仁善,只想为大人留一后,万万不敢有非分只想,我腹中孩儿无罪啊夫人……”   “宋夫人?知府夫人姓氏为宋么?”   “难怪知府夫人无所出,知府大人却未纳妾,眼下看来她这般善妒,竟容不得……”   “放肆!妙手娘娘岂是那般之人?前些日子落雨时妙手娘娘还为我儿诊脉了!依我看,是这狐媚子在此胡言乱语!”   “就是就是,妙手娘娘仁善之心,怎会害人。”   “知府大人与妙手娘娘良缘天赐!”   “这妇人……瞧着像是借住……”   “我苦命的女儿啊!”一老妇人拨开逐渐聚起的人群,冲着那道跪着的身影奔去,“你为何要遭受如此苦难,为何丈夫要死,外室卷钱而逃,为何魔怔了啊!那杀千刀的男人不是知府大人,快跟娘回去,大人与夫人这般心善,你不许胡说……”   不远处,周明晏闻言挑了下眉头,眼前的闹剧,从老妇人冲进去后变得有趣起来。   这贺氏还有仇家,当真能耐。   贺氏外室羸弱且有孕,怎敌力大无比、嗓门奇大的老妇人,很快被她拖得离开原地,外室挣扎不过,眼里露出凶光要去敲登闻鼓,却被冲出来的自称为父老汉与老妇人一道拖走,离开时,尚能听到外室尖细的怒吼。   “原来是疯子。”   “唉,也是苦命人呐。”   “散了吧散了吧,今日白米又涨了一文。”   ……   暗卫悄无声息落于身后:“殿下。”   “跟上去。”周明晏淡声下了指令,轻笑着朝着府衙大门行去,此处自始至终,毫无动静。   ——   府衙内,宋遂远正在喂刚起床的小尺玉羊奶。   身为猫与人类的后代,虽是小猫崽模样,但他的作息与人类婴儿一致,晚上要醒来两三回,辰时后才能彻底醒来。   尺玉刚睡醒,翘起四只爪爪,乖巧地朝着爹爹喵喵叫。   宋遂远特意为他做了一只小壶,不必让小家伙喝一口等待之后才有第二口,然而今日尺玉有些不配合,奶声奶气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宋遂远也没能懂,哄道:“乖乖先吃饭。”   尺玉给面子地停下嘴巴,喝羊奶。   “宋遂远,你想到崽崽昨晚要作何了吗?”一旁正看着他们的阿言忽地想起此事。   宋遂远瞧一眼阿言,垂下视线道:“有猜想。阿言如今偶尔能听懂我们说话,他对你的学走路的要求未有反应,却并非不想走路,应当是想学些别的东西?”   以果推因,简单易得,说辞不重要,只需要阿言可以接受,而他很容易接受。   阿言丝毫未有怀疑,顺着他所言想了想:“有道理,那崽崽想学何事?”   宋遂远抬眼:“尚需你自行发现。”   阿言眨着清透的琉璃眼,两只前爪扑起来立着“嗷”一声,思索着小声疑惑:“这是什么?”   宋遂远未打扰他思索。   若非他知晓前情,也不懂尺玉此举为何意。   尺玉仍缩着爪爪,喝两口奶,转过头,望着爹爹圆眼睛渐渐盛满光。   大!   “公子,颂安府前来的黄公子上门拜访。”随墨进门道。   黄公子。   宋遂远为尺玉喂完最后一口奶,将他递给阿言:“请他至堂屋。”   他有些疑惑,太子殿下为何有雅兴前来荣陆。   阿言曾在荒山听过黄大郎的名号:“是太子。”   宋遂远脚下微顿,回头问他:“要一起来么?”   太子殿下乃云世子表兄。   “不要。”阿言叼起尺玉,猫要陪崽崽玩。   宋遂远见阿言带着崽崽重新上了床,思忖一瞬回身道:“衣衫不整,我换一件。”   衣衫不整?   阿言猛地抬起脑袋,满眼困惑,这哪里衣衫不整?   宋遂远将取了两身衣裳出来,装出急急忙忙的样子,比对片刻,换了一身外衫,另一身被他暂时放至床上,脚步匆匆出门去。   阿言莫名其妙,低下脑袋看小崽,前爪安抚他:“尺玉想学何?”   尺玉的圆眼睛看了看爹爹,又看了看床上的衣裳,圆滚滚的小身体朝衣裳爬了几步,坐在青衫上,奶呼呼支起前爪。   大!   阿言歪头,脑中仿佛闪过什么,但是盯着小崽崽眼神中仍有一丝疑惑。   尺玉软软的后腿立不了太久,掉下来后拱着圆脑袋钻进了衣裳里,爹爹那日便是找到衣   服变大啦!   他对爹爹不能懂自己有些气鼓鼓,自己在衣衫中憋了口气,几日来未成功的变大忽然在这一刻实现。   阿言眼睁睁看着小崽崽奶呼呼摇尾巴钻进衣衫,然后!   化人啦!   猫猫瞳孔深处地震。   小猫崽原先趴在衣裳中,变成小婴儿也是趴着,如此哪里都不舒服,且眼前一片白茫茫,尺玉瘪嘴:“哇……”   “嗷嗷嗷!!!!”阿言已许久未展现这般快的身手,他用叫声压下婴儿哭声,变身成人将小崽子抱起来,压着声音哄他:“崽崽不哭不哭……”   尺玉被爹爹抱起,眼前蒙着的衣衫也被取开,眼前露出熟悉的面容,细小的哭声戛然而止,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甜笑。   与他相比,云休紧张地跪在床上,惊慌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外,祈祷宋遂远未听到婴儿哭声,祈祷宋遂远此时不会返回来!   如此片刻,仍未回来,云休稍稍放下心,朝床里侧缩了缩,低头看小婴儿,有些发愁:“你为何这么早就变人了……”   爹爹要如何瞒呀!   “啊……”尺玉笑嘻嘻,朝爹爹挥了挥小手。   即将满月的人类幼崽,比上回长了些软肉,看起来更加可爱。   云休托举他的双手有些酸,将尺玉放到了床上,穿上宋遂远方才放在床上的衣裳。   幸好有衣裳,一会儿就同宋遂远说是崽崽玩乱的。   尺玉转动眼睛看向爹爹,瞪了瞪光溜溜的小短腿,嗦手指:“啊……”   云休穿好衣服,回头看了眼门外,才做贼似的趴到崽崽身上,语气又愁又喜悦:“尺玉超棒,未满月便会变成人啦,还长得这般好看……”   猫爹爹逐渐得意:“眼睛像爹爹,嘴巴像父亲,崽崽超好看,猫超会生!”   尺玉奶声奶气:“啊……”   云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人类幼崽,满眼稀奇,捏捏他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低头闻了闻,惊呼:“尺玉崽是奶香味的!”   尺玉喜欢爹爹同自己玩,笑眯眯想扑到爹爹身上……尺玉皱小眉头,伸手手再往上扑,动不了!   “啊!”   尺玉生气地换成翻身动作,仍然动不了,小猫凶巴巴:“啊!”   云休看着漂亮的尺玉崽用力憋红了脸,正想笑他,就见小家伙忽地变成了猫崽。   云休鼓了下脸,戳戳他:“再让爹爹看看宝宝的模样嘛。” 第32章   宋遂远步入堂屋, 恰好与对面随墨引着的贵客同时。   “殿下近来无恙。”宋遂远道,含笑与衣宽带松的太子殿下见礼。   周明晏叹一口气,正想开口, 屋外骤然传来叠声惊慌的猫叫,他顿住, “是阿言?为何叫声听起来这般恐惧?”   “嗯。”宋遂远回头瞧了一眼,眼底温和,“无事, 大抵在哄孩子。”   “……不过月余未见,阿言都有了孩子么。”周明晏惊讶, 暂且放下要叙的旧,心底打起了盘算, “小猫崽生了几只,能否赠予我一只?”   他仍未放弃拥有一只狸奴,阿言的孩子定然好看。   宋遂远瞥他一眼, 语气冷漠道:“不行。”   周明晏抬起锐利双眸与他对视, 同样板着脸冷漠,眼神中写着“小气”。   “小猫崽实则是我儿子,太子殿下恕罪。”宋遂远挑了下眉头,缓声解释。   宋遂远儿子?   周明晏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 眼神透出荒诞, 宋遂远可不像喜爱狸奴的。   宋遂远一双桃花眼清明而肯定。   尺玉可是自己的孩儿, 怎可当寻常小猫崽对待。   周明晏只觉甘拜下风, 无奈地挥手:“ 罢了。”   小插曲过去, 两人就而今颂安府局势交谈些许, 周明晏细说,宋遂远当话家常的听。   陛下并未阻拦太子经营自己势力, 甚至有意考验他能做到何种地步,宋遂远提前审了审,既有拥护当今圣上、出身世家的知府,也有未来或迁盛京或迁知府的同知,是为上佳。   “《荻水注解》一书若可行,可解荻水一带百年大患,届时河运上可通盛京,下可抵岭南,联通大楚南北,实乃大业。”周明晏说到此处,神清气爽,“多亏遂远慧眼识珠。”   “并非是我。”宋遂远淡然出声,未承此夸赞。   此书益处显而易见,然上一世却未有此功绩,贤臣尚需遇明主。   周明晏知晓他无意盛名,只默默在心底记了小册子,就等时机成熟,一举将宋遂远送到日后自己手中的右丞相之位。   好兄弟,宜千古君臣美名。   不过此时他并未多言,提起另一道事:“今日孤入城时碰到了吴良一外室,那女子你应识得。”   宋遂远抬了下视线,落下。   吴良外室,该不会是……   “颂安贺家的长女。”周明晏将那贺氏卷细软而逃与今晨府衙前闹事详细告知,末了道,“她这番是招惹了刘柏,孤之后去寻刘柏一趟。”   城门口士卒变换,与那对夫妇出现,只能是出自知府手笔。   宋遂远未否认,面上多了丝耐人寻味:“届时我与你一道。”   刘柏此人行事还算周全,并未让此事惊扰长姐。近来他上心阿言和尺玉,尚未来得及与刘柏算一算账,届时一道来谈。   寝屋内。   云休双手抱起小猫崽,安抚地摸他柔软的毛发,少年猜测问道:“尺玉昨日一番表现,是告诉爹爹想学变人?”   “啊!”尺玉敷衍叫着,小爪爪想要往爹爹身上爬,前爪试探着软软踩了一脚。   “你先变一个给爹爹看看。”云休提起他的后颈,讨价还价道。   又被提道手心,尺玉顺势缩成一团,眯着圆眼睛装作没听见,短短的小尾巴甩了甩。   云休低下头,单手揉崽崽的小猫脸,因为自己是猫,知道猫所能承受的力度,故此手中动作比宋遂远粗狂太多,将圆滚滚的小家伙揉变形,眯了下眼威胁道:“崽崽不变,爹爹不教你了。”   尺玉后仰着小脑袋要躲,可惜逃不出爹爹手心,小家伙奶声奶气地撒娇。   “喊也无用,快些。”云休道,捏了捏他小小的前爪。   最终,毛毛被彻底揉乱的小尺玉生无可恋地憋着小胖脸用力。   撑爪爪,再用力。   仰起脑袋朝爹爹“啊”一声,崽崽不会变大!   “笨猫。”期待等了片刻的云休扬了扬眉梢,重新将奶乎乎的崽崽抱起来,摸到软软腹部后往上比划了三指道:“将气引到这里,想着变人就可以变啦。”   尺玉被爹爹摸小肚子,呆呆举起前爪,两爪之间的小猫脸上一双懵懂圆眸。   他的小脑袋尚不能完全理解爹爹所言,但能意会爹爹手指点的地方,小家伙依靠本能,懵懵懂懂试了几回,终于变成了小婴儿。   仔细看,婴儿小身体比小臂长不了多少,通身奶白,小小的五官精致得不像话。   白嫩嫩的软肉与毛茸茸的毛发手感完全不同,有各自不同的可爱。   “呀!”云休圆眼睛弯起月牙,压低的声音藏不住亢奋,“漂亮宝宝!”   表达喜爱,猫族会舔,人类是亲吻。   云休低头亲了小胖脸好些下,被禁锢的小崽崽摆着短短的小胳膊小腿要躲,动不了又憋气变回猫猫。尺玉以为变成猫猫能躲过沉重的爱,却有些天真,上头的爹爹用脸蹭着他的肚子贴贴,有些痒的小家伙鼓起脸又变成婴儿。   坏爹爹!   在云休另类督促下,尺玉迫不得已很快熟练掌握变身之道,以猫形累倒在爹爹怀中,因为崽崽变大后一点都不动了。   “啊……”尺玉崽又看向屋外,要父亲。   吸够了崽崽的云休渐渐冷静下来,认真叮嘱小家伙道:“尺玉不可以在父亲面前变成人。”   尺玉慢吞吞地在爹爹手心翻了下身,小尾巴颤抖,他圆瞳中闪烁不解,小小圆圆的脑袋理解不了双亲如此矛盾的言论。   浑然不知早已赤条条的云休转眼睛想了想,压低声音恐吓崽崽:“你变成人,父亲会被吓死哦。”   猫当真如此觉得,有这般的可能。   小猫崽崽慢吞吞眨眼,懂啦!   爹爹假假,不听,听父亲!   在关键此点上达成一致的父子俩,一起出门了。   “找父亲,爹爹顺道带你找太子叔叔,攀附一番!”阿言叼起崽崽。   大猫叼小猫进屋时,周明晏正沉声道:“……卫忠这几步走得糊涂。”   宋遂远余光瞥见白色小身影,止住太子话头:“阿言与我儿子来了。”   阿言闻言猫爪一顿,吓得嘴巴一松,将崽崽掉到了地上。   “啊!”还好不疼,尺玉并未生气,只是趴下来后,迈着软软的四肢一股脑朝父亲奔去。   宋遂远嘴角笑意转瞬即逝,面色温和地矮身接住奶乎乎的小崽。   两只小猫打断,朝中事暂放,周明晏换了副表情,看着毛茸茸尚还颤抖的那一小团,朝宋遂远阴阳怪气道:“此乃阿言的后代,你要养经过云休同意了么。”   宋遂远搂住崽崽,沉吟:“我做尺玉父亲,他应当是同意了的。”   甚至乃云休本人提议。   听到此处,阿言反应过来,转了转眼睛,这才小心翼翼地迈步。   每日来这么一回,猫先要吓死了!   宋遂远余光饶有趣地关注着故作镇定的小白猫,手下替崽崽顺了顺歪倒的毛发。一丁点大的尺玉乖乖被撸毛,圆眼睛望向陌生的太子,歪了一点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周明晏忽地被小白团子如此软糯的眼神击中了心底,沉默片刻,挣扎地朝宋遂远道:“真的不能让予我么。”   宋遂远无情送去轻飘飘一眼。   “喵~”阿言跳上桌子,朝宋遂远道,“我带尺玉崽来攀炎附势。”   太子表兄,未来的皇帝耶~哪怕尺玉脾气不好,以后也不怕惹人!   小家伙用词之,坦诚,宋遂远轻声笑了一下,顺阿言的意安慰太子道:“尺玉叫我一声父亲,自然叫你一声叔叔……不若叔叔与舅舅之间,你选一选想听何种称呼。”   周明晏无言以对,然而看着圆乎乎可爱的小猫崽,勉为其难选择当舅舅,并道:“你让我抱一抱它。”   以己度人,舅舅更亲近。   宋遂远低头问尺玉:“让舅舅抱一抱,如何?”   小家伙年纪不大,却学了父亲的挑剔,并非所有人都给抱,父亲自然尊重他。   尺玉未有排斥之色,宋遂远会意将小家伙递给太子殿下。   周明晏轻轻捧着小白团子,只顾盯着他,好长时间都未说话。   太子殿下不知自己幼时,与尚未懂收敛野性的小阿言在一处玩过,沾染几分威慑之气,寻常猫忌惮,阿言的亲儿子尺玉反而吸小鼻子嗅了嗅。   太子殿下受宠若惊。   宋遂远瞧了一眼,伸手将阿言抱入怀中,温声关心:“阿言现下知晓尺玉想学何了么?”   阿言趴在他怀中,少年声谨慎道:“知晓。”   宋遂远故意问道:“想学何?”   阿言半眯双眸,胡言乱语:“想学爹爹的霸王气势,战遍盛京无敌手!”   “哦?”宋遂远面上浮现浅笑,“尺玉如此雄心壮志。”   宋遂远承认自己是有几分坏心眼,逗猫当真有趣。   “自然。”阿言虽是随口说道,但话出口后越想越可行,尺玉崽脾气这般差劲,雁回城、盛京都有了靠山,他自身本领也要过硬,才能威震四方,做最厉害的猫猫!   猫忽地打通望子成龙的任督二脉,圆眼睛逐渐入神,开始思考如何教导小崽子。   他小眼神打量地瞧了瞧宋遂远,嗯,有这般诡计多端的父亲教育,与猫一样。   将小白猫的眼神纳入眼底,宋遂远眼神微闪,点了点猫脑袋,低声道:“在打何坏主意?”   “无事,你很好,宋遂远。”少年声叠着猫叫。   宋遂远莫名,提了下眉梢:“多谢夸奖。”   一旁的尺玉力竭,打起了小瞌睡,便不乐意在旁人怀中待了,朝父亲喵喵叫。   宋遂远在周明晏不舍的眼神中抱过小崽子,轻轻拍了拍小家伙便黏着人睡过去,逐渐有力的小爪子依赖地勾着父亲衣衫。他哄睡小崽子,抬眼朝太子问道:“颂安一事止,你何事动身归京?”   “过几日吧。”周明晏道,“你呢,何时归京?如此云休的猫都快成你的了。”   宋遂远心中算了算,正想开口,顿了下,换了说辞:“再议。”   长姐的日子比预想中好,阿言顺利诞下了小家伙,尺玉也渐渐成长起来,再确定一事便随时可以回京。然而,镇国公夫人也在此处,阿言应当是想念爹爹的,让他们再叙叙旧。   宋遂远默默思索,镇国公夫人应当不会带阿言与尺玉回西北罢。   周明晏道:“那我也在荣陆住几日。”   宋遂远:“随意,厢房无人。”   周明晏也不介意,含笑道:“多谢收留。”   阿言的圆脑袋本靠着宋遂远腹部,在他二人结束话头时仰起头:“要回盛京了吗?”   宋遂远低首,眼底沉沉:“你想与我一同回去否?”   阿言圆瞳晶亮:“当然!猫还要喝留香阁的酒!”   宋遂远看一眼手中崽崽,眉心一跳。 第33章   周明晏此番来荣陆府仅仅是微服, 并未做太多伪装,尤其在今晨遇到贺秀慧后,出行更加名正理顺。故此当日下值, 得到消息的刘柏意会地至小院请安。   斜阳树荫下,两道同样优越的身影对坐博弈, 仪态尊贵,与刘柏近些年所见之人截然不同,是他原先渴望成为的模样。   宋遂远松松捏着棋子, 心神更多放在棋盘旁趴着的小猫崽,他清透的圆眼睛随着手掌心的黑子而动。   此局恰好结束, 太子胜。   尺玉的蠢蠢欲动到了边界,一小团朝着父亲手指扑过去, 一只小爪子放到指间的黑色棋子上。宋遂远垂首,用食指揉着小脑袋轻笑了下。   周明晏赢了也未开心,啧一声, 转头看向刘柏, 出声免了他的礼:“孤此番低调查案,不必多礼。”   “谢太子殿下。”刘柏直起腰身,他知太子殿下借住府中只因妻弟在此,并未超出主人姿态, 只是他身为荣陆知府, 闻言困惑问了句, “不知殿下此番所为查何案?”   “说来巧合。”周明晏朝刘柏温和地笑了笑, “孤近日派人在寻颂安前知府吴良的外室, 正是今日刘知府派人带走的身怀六甲的女子。”   侍卫曾来报, 那贺氏外室此时正在府衙内。   提到此人,刘柏微垂的视线定了定。   宋遂远恍若不觉二人在谈正事, 在木桌边沿放了一颗棋子,意料之中的,小尺玉盯着棋子看了一会儿,从自己手上爬下来,毛茸茸的小爪子不受控制地将棋子拨到地上。   宋遂远接住,重新放回边沿。   “啊。”尺玉奶乎乎的声音似乎夹杂了些开心,小爪子再次拨动棋子。   一人一猫与棋子,乐此不疲。   周明晏与刘柏绕了一些话,最终在他的要求下,刘柏带他行至一小院,让人将贺秀慧带过来。   宋遂远抱着崽崽自觉跟上,等待之时,低声同好奇张望的小尺玉介绍院中橘树。   刘柏侧身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多日来,他自是察觉得到,在失去孩子一事上,妻弟对他的愠气,依遂远智慧,定然查得到贺秀慧。   小院中,三人并未多言。   “我腹中孩儿乃知府之后,谁敢伤我!”高昂的女声先至,随后进入院中,贺秀慧被两护卫架着,长发凌乱,单手紧紧护着高耸的肚子。   刘柏浓密的眉头皱紧:“慎言,你腹中孩儿之父已罢官入狱。”   贺秀慧被压着跪于院中,她抬头看清院中之人,双膝向前朝着唯一认识的刘柏:“大人,大人您忘了那日……”   “你竟敢提那日。”刘柏面无表情打断,冷声讥讽,“早先你跑得快,本官未能追究,多亏你今日主动前来送死。”   贺秀慧缩了一下,咬死腹中孩儿是刘柏的,欲向前,然而被护卫扣在原地。   在贺秀慧进来的那刻,宋遂远冷淡的视线便落于其身,旁观着这场闹剧,神情难测。他怀中的尺玉听到热闹的声响,想探出小脑袋看,被父亲用树叶遮住了眼睛,小崽子瞬间转移了注意力。   周明晏意外于眼下发展,挑眉不动声色地收进几分在场几人的神色,出声问道:“贺氏身上可藏有贵重之物?”   他虽未言明身份,但知府乃下位,护卫极有眼色道:“回大人,贺氏腹间衣物夹层携带钱票共五十万钱。”   居然带在了身上,连审问都无需审问,周明晏愣了下,简单言明这钱财的来处,末了朝刘柏道:“吴良给他子嗣的这笔银钱还需充公,我先带走了。此番我认了贺氏的人,待刘知府解决好你二人间仇怨,届时我再派人将她带回颂安府。你慢慢清算,但她腹中孩儿动不得。”   吴良老奸巨猾,目前他唯一泄露出的一点在意,只对着此难得后代。保留着孩子以逼问吴良,届时定能得到些许卫家不忠的证据。   钱财实乃刘柏的人查出,按理即使是查案的太子殿下,也不应如此简单带走。然而他一口一个吴良子嗣,刘柏默了片刻,将这般刑事不合规矩的话咽回肚中:“下官明白。”   周明晏侧身看宋遂远,瞧出他的意思后,先行带着搜出的钱财离开小院。   钱财固然要充公,而如何充有大学问。   太子走后,刘柏无意听贺秀慧胡言乱语,着人将她押了回去:“别让她孩子掉了。”   “是。”   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小院恢复一片冷寂。   唯一的动静是毫不知事的尺玉弄出来的。   他锋利的猫指甲划破树叶,撕碎,玩具坏掉,小家伙凶巴巴“啊”一声。   宋遂远重新递给他一小块,抬眼看向刘柏,语气冷淡:“准备好了么?”   刘柏闭了下眼,启唇:“此事的确是我未能护好静乐。”   “……”   数月前,年后,宋静乐将身体有恙的贺秀慧带在身边医治,有贺家这层关系,宋静乐把她当妹妹,让她在府衙暂且小住。贺秀慧不念恩,反而欲做刘柏妾,身体好转后行事逐渐放肆。刘柏将她赶出了府,并未让忙于看诊的宋静乐知晓此事。   贺秀慧回了颂安府,刘柏以为此事算了,抛在了脑后。谁知贺秀慧在府中住的这一月,千方百计体贴,入了老夫人眼。   刘柏母亲此人,出身低,愚昧,易被人左右。她寻常不敢招惹儿媳,但早对她无所出不满,又不敢与儿子言。刘母的不满总是憋在心底,在贺秀慧有意引导下,起了歪门邪道的心思。宋静乐那次出府看诊之时,刘柏母亲将偷偷回荣陆的贺秀慧引入刘柏房中,未曾想宋静乐提前回府,亲自上前阻拦。   彼时宋静乐身子虚,被刘母纠缠,又亲眼看到歇息被扰、衣衫不整刘柏扔出一赤身女子,几重刺激下动了胎气小产。宋静乐怀上孩子不久,胎象初稳,夫妻二人尚未告知长辈,便发生了如此意外。   “若是我早些发现母亲与贺氏盘算,便不会发生此事。”刘柏眉心萦绕悔过。   吃过一次亏,故此他之后在城门查路引上便花了心思。若非如此,今日之事又要让静乐烦一遭。   宋遂远回想贺秀慧隆起的大肚子,按时间算,倒是排除是刘柏子嗣的可能。   一码归一码,刘柏纵然行事有不足,却并未有与长姐离心之举,否则他此时已带长姐回了盛京。   此事刘柏有过,不能算错,宋遂远有一点不解,冷声道:“长姐有孕,分明脉象不稳,你却忙于他事,疏忽了她与孩子。”   不止刘柏,长姐也是,夫妻二人都未分清轻重缓急。   刘柏诡异地沉默片刻,点头认错:“是我之过。”   对着妻弟实在无法说出口,前些年他与静乐的婚约乃各取所需,相敬如宾,经此事后方才互通心意。   ……   又相谈不久,护卫来报,宋静乐带着阿言回府。   宋遂远带尺玉回到小院,让小崽子在院中爬,回书房将带回来的信封放好。   阿言正蹲着看随墨摆晚膳,听闻动静从屋中窜出:“崽回来了!”   尺玉本来好奇地在院中探索,听见爹爹叫自己,惊慌又奶声奶气地大叫着往反方向跑去,然而到底太小,被爹爹追上舔了一脑袋。   尺玉不敢反抗:“……”   “阿言。”宋遂远出门,恰好看到尺玉放弃抵抗啪叽躺在了院中,挑了挑眉。   “地上脏。”阿言叼起崽崽,跑到宋遂远脚边放下,抬起圆瞳问,“你们去哪里玩了?”   宋遂远俯身为小崽子轻轻拍了拍灰尘:“就在府中。”   小白猫转了转眼回想,府中并无好玩之处,他兴味索然换了话题:“你们用过膳了吗?”   “尚未。”宋遂远瞧他模样便知在想什么,点了一下他的脑袋,“尺玉的牙齿长出来一些,应当添一些食物,我出门前方才吩咐下去。”   阿言恍然大悟:“难怪有蛋羹。”   “还有肉糜。”宋遂远道。   尺玉听懂啦,前爪欢快踩父亲手掌立起来摇尾巴,眼睛亮晶晶:“啊!”   今日晚膳。   餐桌泾渭分明,围绕着宋遂远的一半摆放碗碟菜品,对面阿言与尺玉面前分别放着各自的碟子。满月大的小崽子第一次吃宝宝食物,宋遂远并未喂他,让他学习爹爹吃饭。   宋遂远为他们放好食物,抚摸了下尺玉的小脑袋,眼底温和道:“尝一尝。”   阿言面前堆起了酥肉小山,他低头示范地啊呜一口,看向小崽子。   尺玉奶凶:“啊呜~”   小家伙的食物清淡,但味道非单调的羊奶可比拟,圆滚滚的崽崽尝了一口,几乎将小猫脸埋进蛋羹里。   宋遂远一时只能看到两颗浑圆的脑袋。   沉静的桃花眼划过笑意,他总是庆幸与感恩自己能有这般际遇。   小崽子一天天长大了。   用过膳,宋遂远将阿言抱进怀里喂水,附耳悄悄同他道:“你看尺玉。”   “喵。”阿言翻起身看过去,乐了。   小家伙吃蛋羹至一半打起了瞌睡,小猫脸放在盘子上,想起来吃一口,慢吞吞边咀嚼边阖上眼睛,睡一小会儿,再起来咬一口,再睡……   崽崽天人交战,无良的父亲和爹爹就这般坐在原地静静围观起他。   “在瞧什么?”门口,步入堂中的周明晏忽地出声。   尺玉小小的身体抖了一下,炸毛:“嗷!”   小崽子被吓到了,阿言连忙跑上桌舔舔他:“乖,没事。”   “没什么。”宋遂远确定崽崽被安抚下来,回头问,“用过晚膳了吗?”   “自然。”周明晏道。   “嗯。”宋遂远转回头,起身对阿言道,“我来哄尺玉睡觉。”   小家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清理一下。”阿言道,尺玉嘴边有些蛋羹渣。   宋遂远等了等,将柔软的小家伙抱至肩下,轻轻摸着他的背部哄睡,朝太子点了下头,回寝屋去哄崽崽。   阿言的视线未离开过尺玉,跳下桌子跟上。   周明晏视线追随:“……”   此番兄弟成家有子的多余感是怎么回事…… 第34章   今夏大雨, 荣陆府的赏荷节尚未来得及过,而今缓过气,刘柏重新拟定了一日子与民同欢。改动如此容易, 也因为这百年来,此节日因各式各样的缘由改过许多回。改后的赏荷节定于几日后, 告示张贴出去,太子思忖片刻,算算时间决定度过节日便动身归京。   翌日, 从康宅回来的阿言道,薄雾要回归一镇了, 在赏荷节后。   九溪要离开。   于是宋遂远敲定,届时与太子同行归京。   在荣陆府, 赏荷节前几日,大多数人家会亲手做莲子羹与荷花糕。至赏荷节当日,太阳落山, 几条主街以及包括西街在内的商铺街会摆满各式各样的小摊子, 供百姓用来换取物什。近些年,荣陆府百姓逐渐富饶了些,长街多了许多卖货郎与卖艺耍戏法的,甚至流传起外地传来的戴面具的风俗。   日子很快到赏荷节这日。   辰时。   宋遂远立于马车旁, 目光落在车厢里:“今日长姐都不去, 你去作何?”   阿言摊开身体趴在里面, 无理取闹:“我就要去。”   宋遂远沉静的眼神与他对视, 半晌, 在小白猫顶不住心虚避开之后, 淡声道:“罢了,去吧。”   明日阿言便要与爹爹分开, 黏着他实属正常。   “要带尺玉么?”宋遂远顺便问道。   “不必,尺玉与你在家!”阿言语气雀跃起来,“这几日天天带尺玉,今日就让他待在家中吧。”   于是小白猫一只猫被送去康宅。   宋遂远送走他回院子后,尺玉正乖乖待在周明晏怀中晒太阳,太子殿下任劳任怨替他照顾儿子。   今日天公作美,光线温和,檐下有清风。温雅颀长的身影走近,接过小团子:“劳烦殿下。”   “求之不得。”周明晏咬下最后一口荷花糕,望着尺玉眼底流露依依不舍。   尺玉圆眼睛看着太子,小嘴巴动了动:“啊!”   “到尺玉吃东西的时辰了。”宋遂远摸了摸崽子,朝周明晏道,“您该去忙活归京事宜。”   听到前半句,周明晏抬眼看光风霁月的好友,带他说完,忍不住皱眉打趣:“你当真像当爹。”   宋遂远展颜轻嗤,嗓音慵懒:“殿下才看出来。”   一无所知的周明晏简直没眼看:“……”   尺玉今晨的加餐是一小碗肉糜,被太子舅舅用荷花糕引了半天的小家伙闻到香气后双眼晶莹剔透,充满期待。   宋遂远耐心地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喂完,将满足的小白团放在床上,摸着他的小肚子温声问道:“尺玉学会变人了么?”   这几日,他一直未有机会问尺玉这个问题。   尺玉的猫形长到一个月大的模样后似乎停止了生长,这几日无论吃多少都是这般小小一团,他推测得等小家伙人形长大一些,猫形才会继续长。   眼下须看看小家伙的人形是否在成长。   尺玉学父亲睡觉姿势仰躺在床上,闻言眨巴了下圆眼睛,机灵地闭上双眼装睡。   猫不会变大,变大不会动!   宋遂远看透小家伙虚假的伪装,哭笑不得:“快些,尺玉变一下人,父亲带你出门玩。”   尺玉像爹,爱出门,野。   “喵~”小小野猫睁开双眼,天真的脑袋第一回 知道变人有此好处,憋着气在父亲掌心下变成了小婴儿。   宋遂远的手恰好轻轻捂着尺玉圆鼓鼓的肚皮,他仔细瞧了瞧尺玉人形,小家伙相比上回长大了许多,五官似乎变得有些许不同,下巴多了一层软软的肉,小腿和胳膊也胖了,小手背面骨节处,有浅浅的肉坑。   无论猫形与人形,他都在好好长大。   “咿呀……”小崽子忽地出声,愣住,似乎不相信这陌生的调子是从自己嘴巴里发出似的,犹豫犹豫又开口,“呀……”   当真是尺玉发出来的!   如同旷古未闻,他一个人咿咿呀呀玩了起来。   新手父亲看着这一幕,眼底一片柔软,给尺玉身上搭了一薄薄的手帕,撑头躺在他身边温柔地陪他说话。   宋遂远心底默默宠爱,对着崽崽行为会相对克制一些,加上他对小崽子想做何事实是了如指掌,在小崽子未行动之前就将他抱起或者为他取来何物,尺玉并不排斥不会动的人形,故此这一日他几乎都是以人形乖巧地躺在床上,睡醒还会吃手手。   如此更给宋遂远以当爹的实感。   养小婴儿与小猫崽到底不同,临至傍晚,宋遂远总觉着自己身上尽是奶香。   连长姐前来,都目露探究:“遂远今日似乎格外温柔。”   宋遂远顿了下,浅笑着扶额:“大抵是。”   宋静乐闻言抬眉弯起唇,好奇地瞧着他,这般反应总是有情况。   宋遂远对长姐目光恍若未觉,正经着脸道:“我去唤太子出门。”   身后,宋静乐摇了摇头。   一行人备好,从后院直接出了府衙,从小巷子快至府衙大门前,周明晏听着过于喧闹的动静,疑惑道:“市集自府衙大门便开始了?”   纵然如此,也不至于如此喧哗罢。   刘柏扶着妻子,皱眉:“自然不是,我去看看是何情况。”   宋遂远让尺玉趴在自己肩膀上,单手护着,坠在长姐身后并未多言。   府衙大门前,百姓满满当当,有人眼尖瞧见知府夫妇相携的身影,高声喊道:“知府大人与妙手娘娘到了!”   像是一个讯号,最里圈为始,一层一层乌泱泱跪倒一大片。平民嘴拙,翻来覆去地夸知府大人是好官,妙手娘娘神仙下凡,以声量论,感恩妙手娘娘的更多一些。   刘柏与宋静乐始料不及,相携去扶最前排的百姓。   宋静乐被一妇人攥紧一只手,让她瞧身旁跪着的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妙手娘娘,您从阎王爷手中抢了她三回,您是神仙呐!”   宋静乐伸手扶母女两人:“快起来。”   “……”   如此浩浩荡荡官民相亲的场景,宋遂远与周明晏靠在墙角并未出去。   周明晏探头望着这一幕,眉头无意识锁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遂远安抚地揉着出门始终不安分的小尺玉,嗓音淡淡却让人听出来一丝笃定:“殿下,日后您会开启此方盛世。”   太子年纪不算小,但有天子坐镇,心智尚单纯,他从未有机会见眼下这种场景。   若是真正做到爱民如子,先天下之忧而忧,会得到来自百姓最真诚质朴的感恩,此乃为皇。   半个时辰后,府衙前百姓才散去,挂着笑颜至主街换取物什。不过府衙门口被他们留下了许多荷花糕,宋静乐揉了揉泛红的眼眶,吩咐道:“这些荷花糕拿去分给百姓。”   刘柏补充道:“同他们说妙手娘娘赐的,沾一沾康健气,吃下今岁少患疾。”   “是。”   宋静乐回头:“你……”   她想说怎能骗人,但也知道如此百姓会高高兴兴收下。   宋遂远抱着尺玉崽上前,听到刘柏言,朝长姐点头:“这般正好。”   这般才好。   “宋姐姐无需有负担,等孤回京求父皇给您的医馆亲手写一匾额。”周明晏道。   他是了解宋遂远的,今日这番场景,定然有他手笔,无非想让宋姐姐富有声望无人可欺,做兄弟的顺手帮一个忙。宋姐姐可不会引来朝中任何人的忌惮。   宋静乐睁大了眼,还未开口,刘柏牵住她的手朝周明晏俯身:“多谢太子殿下。”   看到长姐面上惶恐,宋遂远并未安慰,笑了笑:“走吧,太阳要落山了。”   刘柏与宋静乐半路被杂耍吸引,宋遂远与周明晏兴致缺缺,一行人在此处分开。   “去西街瞧一瞧。”宋遂远道。   西街商铺灯火通明,比一路行来别的街道更加热闹。深入长街,周明晏忽地奇怪道:“今日遇到的好些个女子都未戴面具。”   盛京闺中女矜持,凡是各节气逛集市,总是面具帷帐齐全。   宋遂远毫无意外之色:“因为长姐。”   这是长姐为荣陆府带来的变化,也正是看清这些,他才知晓长姐心中大志。荣陆府,比盛京更适合她。   周明晏闻言又皱着眉头去琢磨了。   宋遂远则是停在了一处卖小鸡仔的摊子前。   无他,怀里的尺玉隔老远便在看了。   宋遂远将小崽子放到装鸡仔的篮子前,尺玉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群叽叽喳喳的小东西。   巨人小猫与小鸡仔。   百姓看出对面非寻常人,操着荣陆口音夸尺玉漂亮,宋遂远笑了笑,朝小崽子道:“你若感兴趣,我为你买几只玩。”   尺玉闻言动起来了。   他前爪扑起来朝着一堆鸡仔奶凶奶凶的“嗷~”了一声吓唬他们,看到鸡仔纷纷朝着篮子对面跑去,欢快的跑回来绕着宋遂远的脚打转。   宋遂远含笑夸他:“嗯,尺玉很威猛。”   小家伙傲娇地翘尾巴。   小鸡仔并未买,尺玉玩闹地吓了他们两回便没了兴致要离开了。宋遂远回头,纳闷:“你舅舅呢。”   太子方才还在的。   太子一大人,不在便不再罢,宋遂远把乱跑的小猫崽抱回怀里,未曾想一抬头对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桃花眼中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心下了然。   原来这就是他早上非要离开府衙的缘由。 第35章   戴着红脸将军面具的少年一身红衣, 乌发高高束起,意气风发,饶有兴致地看着酒肆门口伙计开酒坛子。   唯一格格不入的, 是他怀中一辆小马车。   缩小的精致小车架,荣陆特产的孩童玩具。   僸2傳   少年自小习武, 气质卓然,鹤立鸡群,宋遂远光瞧侧面都能认出来人, 他笑了笑,垂首附于尺玉小猫耳, 指着那处同他道:“你爹爹在那里。”   尺玉不负所望,闻言欢乐地踩着小爪子:“啊!”   “要找爹爹?”宋遂远明知故问, 矮身将小家伙放于地上:“去吧,父亲看着你。”   尺玉不认生,再加上爹爹就在前方, 一落到便迈着小步伐向前冲。   满月不久的小崽子仍是小小只的奶气模样, 奔跑起来却十分敏捷。   宋遂远瞧见小家伙顺利扑到他爹爹脚边,起身慢悠悠地提步向前,待与面具下那双琉璃眸子相对视,桃花眼淡淡移开, 视线落于对方抱住的小猫崽, 低沉的嗓音有礼且疏离:“狸奴年幼, 出街难免忘形, 见谅。”   “没事。”云休也装作不识冷淡道, 眸中警惕淡了下去。   他与爹爹和小叔叔分开后, 刚站在此处看开酒没一会儿,低头乍一见到小尺玉, 抬头又对上宋遂远毫无遮挡的英俊脸庞,心都提起来了,随后反应过来自己戴了面具,稍稍放下心。   冷淡疏离的云休低头看尺玉,躲着宋遂远的视线偷偷弯了弯圆眼睛,显然小崽子认出了他,黏了上来。   他摸了摸崽崽,克制住亲小团子的冲动,依依不舍递还给宋遂远:“你的猫。”   他递出的动作慢吞吞,尺玉甫一被挪开,伸出一只小爪子勾住了爹爹的衣裳,小脑袋歪了一下,似乎不理解爹爹为何不抱自己。   云休手上停下。   看,是崽崽要抱的哦。   宋遂远见状开口朝少年道,语气温和下来:“若你不介意,能否帮我抱一会儿猫,他难得安静,方才一路乱跑,着实让我有些头疼。”   乖巧的尺玉崽:“喵?”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云休装模作样道,抱回小崽子的动作很是迅速。   尺玉模糊听懂父亲的虚假告状,气鼓鼓一小只窝在爹爹怀里,背对着父亲。   云休不明所以地哄崽崽,他不敢多问,只能用细长的手指缓缓抚摸。   “这辆马车便交予我拿着。”宋遂远彬彬有礼,接过他手中碍事马车,顺口问道,“卖此车架的摊子在何处?”   “前头街口,卖光了。”云休指了指道。   小马车只有三架,他挑了最大最漂亮的一架,尺玉猫猫可以坐进去玩!   “当真可惜。”宋遂远道,他默了片刻,正想说些什么,对面的少年忽地扬声开口:“酒开了,味道不赖,我们去酒肆吃酒吧!”   云休垂涎新酒,暂且忘记伪装,此言熟稔而自然。   鼻尖萦绕一股酱酒香。   宋遂远忙拉住他的胳膊,微垂的视线与他的对视:“买一坛提走,我知晓有一处适合饮酒。”   云休愣一下,出于对宋遂远的信任嘴巴先动:“好。”   拿到酒就后悔。   一坛酒,仅有宋遂远所知的饮酒地,两者兼备,偶遇莫名其妙变成了共行。   对共行莫名其妙的自然只有云休,他只想与崽崽共行,不想与诡计多端的宋遂远。   不过同行已定,云休害怕与宋遂远说太多话露出破绽,护着尺玉围观卖艺的喷火,五分兴致表现在面上有十一分。   宋遂远面上微妙的一丝微笑隐匿在黑暗中,凑上前看小尺玉,道:“着实有缘,尺玉很少亲近人。……尺玉便是你手中的小白猫。”   两人的距离忽地拉近,然而云休习惯了宋遂远的气息,并未避开,自然地点头:“对的,有缘。”   他生的崽崽自然亲近他啦!   尺玉蹲在爹爹肩膀上,听到自己名字侧了下圆脑袋。小家伙目之所及只有红色的面具,好奇地用小爪子碰了碰爹爹耳侧的绳子:“喵?”   绳子丝毫不动。   小奶猫总是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尺玉与这绳子较上了劲,指甲勾住也不动,啊呜张开嘴巴咬上去。   宋遂远不周全的视角里,小家伙忽地去咬爹爹,他连忙伸手握住崽崽,稍微移开,未曾想松垮的面具绳子直接被解开。   云休侧过脸。   宋遂远一手抓着小崽子,另一只手撑住少年半掉下来的面具。   抿了下唇,他比阿言本猫还要担心他就此暴露。   面具错位,眼前一片漆黑,云休睁圆了双眸:“发生了何事?”   “尺玉咬掉了你的面具,重新系一下。”宋遂远道。   云休手指摸上了面具:“哦,无事,我把它摘下来。”   宋遂远:“……”   少年既然敢卸面具,定然不是为了暴露自己,定然有所伪装,果然。   红色面具下,一张泯然众人的脸。   易过容。   宋遂远放下了心,而他手心的尺玉挣扎着落回少年肩膀,圆乎乎的脑袋依赖地蹭了蹭他的脸。   猫崽认爹爹全靠气息。   云休转头亲了下崽崽,翘起一个微笑:“我们去吃酒!”   嘴巴无遮挡啦!   宋遂远无奈笑了下,带着人到了长姐寻常看诊的医馆。这里地势稍高,医馆层高也偏高,循梯上屋顶,可俯瞰荣陆多数主街。屋檐上清净,屋檐下人来人往。   云休对此地相当满意,既沾染热闹气,又对猫耳朵无负担。   屋檐上风大,云休买的车架正好派上了用处,四面帷帐遮风,宋遂远将昏昏欲睡的小尺玉放进去,在他小肚皮上盖了一条手帕。   正正好的大小,是猫喜欢的逼仄,尺玉抱住尾巴就睡熟,小肚皮呼吸事一鼓一鼓。   云休蹲在小车架前,借着月光往里看,捂住心口:“尺玉如此睡太可爱了!”   宋遂远挑了下眉,终于启唇为他圆小马车的事:“不若你将此车卖给我。”   云休抬眼皱眉,想说父亲怎能抢爹爹给崽崽的礼物,但是:“……不必买,我与尺玉如此投缘,送他了。”   宋遂远已经见过车架了!此时不给,明日他无法带回去呀。   “多谢。”宋遂远道,“那我便回赠你一物。”   他变戏法似的取出油纸包住的糕点,道:“桃子内馅的。”   吃酒之前用一些食物为佳。   云休接过,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桃子?”   “你也喜欢?”宋遂远淡然接话,“我家中也有人喜欢桃子。”   云休捏着糕点,圆瞳怔愣片刻。   宋遂远、宋姐姐都对桃子平平,刘柏患有桃花癣,见不得桃子,尺玉尚未吃过桃子,所以“家中人”是指他?   云休琢磨了半晌,宋遂远是随口一言,还是把他当人看,还是猜到他是人了?   宋遂远还真不知他的小脑袋在思虑这些,启封酒坛,倒了两杯,递给陷入思绪的少年一杯:“酒。”   “噢!”云休瞬间抛弃思考,之后再想,之后再言。   一坛酒于两人而言只能算作垫底,宋遂远仰头干杯,随口闲聊道:“你来自盛京。”   他说的笃定。   云休顿住:“你怎么知道?”   “听你的口音。”宋遂远抬眼瞧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相隔,流传的语言也不尽相同,荣陆府与盛京的,连相似都算不上。   云休脑袋瓜子艰难又紧急地转了转,盛京话字正腔圆:“对的。”   知晓他来自盛京无所谓,西北口音绝不能带出来。   宋遂远意味不明地瞧他一眼,轻笑一声,重新倒了一杯酒。   “你笑什么!”云休见状凶巴巴瞪着圆瞳,若是猫形浑身毛都要炸起来。   宋遂远这人真讨厌!猫每回见到他都被吓!   “你上来问了我两回‘你怎么知道’。”宋遂远缓缓道来,亲自为眼前的小笨猫进行剖析,“‘你怎么知道’此言,一是承认了对方上一句猜测,二是传达给对方,你在此有所隐瞒。若想隐瞒一些事情,话题愈接近你所隐瞒的,愈应当不动声色。”   小世子,藏好一些。   云休身体僵住:“……”   宋遂远桃花眼弯起笑了下,那股捉摸不透的沉静气氛消失,他道:“你我二人初相识,有所隐瞒、保持警惕实属正常。”   他倾身与少年轻了轻碰了下酒杯,再度饮下。   云休圆瞳晕乎乎,双手交叉握着小杯子,小口饮一口压压惊,瘪起的嘴角不自觉向下。   他再也不信宋遂远啦!   父亲救救阿言!!   云休太笨啦!!!   宋遂远余光瞧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垂首勾了下唇,逗猫果真有趣。   ……   夜色如墨,灯火渐熄。   目送小猫回到西街,宋遂远一手抱着尺玉,一手提着小马车,回府衙后意外看到等候着的长姐。他先将崽崽送回寝屋,吩咐随墨看着,才与长姐落座堂屋。   “明日你要离开荣陆,我来看看你。”宋静乐道,她似乎用了酒,说话有些含糊。   宋遂远低垂着温和视线道:“嗯。总归我在京中无事,到时候再来荣陆看你。”   宋静乐笑:“爹娘早来了几封家书,要你回去成亲。不必你来,待你成亲之时,我便回京。”   宋遂远摇头,轻声接了一句:“还不如指望小家伙的周岁宴。”   “你说何?”宋静乐未听清。   “好,你到时回来。”宋遂远道。   宋静乐沉默片刻,瞧他一眼,犹豫几番道:“我今日,看到你与一位公子一同游集市……”   这个开头。宋遂远扬眉。   同游集市二人或许并未意识到,但远远看到相携身影的宋静乐只余讶异。   两人之间和谐到旁人无法插入,且遂远的眼神……总之对不熟的人不可能如此温柔,遂远养的那只认人的小猫也乖巧地待在小公子怀中。   那般程度的熟稔,宋静乐甚至猜测那位公子是与遂远一同自盛京而来。   尽管不是,遂远至少也是在荣陆与小公子交好,并没必要瞒着长姐。   她忽地回想起娘家书中言,遂远为了不娶妻,同她大放厥词,说自己好南风……   万一,并非厥词?   宋静乐借着酒意戳破后,直接同他道:“爹娘虽想让你娶妻,但不会逼着你,他们到头来还是会看你的意思。你若是有何打算,尽管去做。”   比如,娶男妻。   宋遂远一下子未说话,心下觉得这误会有些滑稽,然而长姐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为了让他相信爹娘不会阻拦,说起了爹娘年轻时候的往事。   更荒唐了,他有朝一日竟然会在长姐口中听爹娘的荒唐往事。   总结起来是一个故事,她初嫁人时不爱他,而他爱她,后来有了子嗣后,她爱上了他,他却得知成亲之前些年她另有所爱,心灰意冷,长达数年的纠缠折磨后,因他抱恙险些过世和好了。   夫妇都未弄明白过情爱一事,故此在孩子婚事上不敢强硬插手。   宋遂远:“……”   “长姐,你醉了。”他道。   宋静乐摆摆手:“……没有。”   宋遂远让等候在外的大侍女将长姐背回去,送走长姐,他揉了揉眉心。   脑海中想起长姐的话,又轻轻笑了一声。 第36章   盛京, 鹤栖院。   银杏繁茂依旧,伸展的树枝末梢下,一大一小蒲团并排。   “吱——”一只矫捷小白猫破窗跳了出来, 优雅地落在大只的蒲团。   刚出屋子的阿言转回身,看向屋子里。   “喵!啊!”奶猫稚嫩的叫声透过窗户。   只闻其声未见其猫。   阿言跳回槛窗上。   “喵~”   宋遂远被崽崽的声音唤醒, 听出小家伙的叫声是在耍赖,心底想着尺玉大抵又被爹爹抓着教本领,并未着急, 披上外衫脚下慢悠悠寻过去。   却看到令他头疼的一幕。   阿言在槛窗上,朝灯座之上的尺玉喵喵叫:“崽崽快些出来。”   纤细的灯座顶, 小小只的尺玉颤颤摊开在不大的圆台上:“喵~”   崽崽不出来。   只有中心木杆子承重的灯座,落在宋遂远眼中岌岌可危, 他慌忙大步上前,从灯台上接过小崽崽,安抚过后转眼看向阿言, 微哑的嗓音充满无奈:“尺玉不过满月大, 尚不能跳这般高。”   阿言仰起圆瞳,理所当然道:“不能才需历练。”   “历练要循序渐进。”宋遂远道,抱着崽崽招阿言回来,“我们一步步来。”   阿言这几日热衷于教授崽崽跳跃, 眼下不到两个月大的尺玉已学会自行上下床, 只是仍不熟练。   比如眼下, 尺玉第一回 未攀上床, 宋遂远用手在矮处接了一下, 小家伙第二回才跳上去。   阿言从另一侧跳上去, 居高临下朝宋遂远道:“尺玉能跳,宋遂远不要溺爱。”   溺爱。   蹲着的宋遂远顿住, 抬眼与小白猫对视。   阿言认真道:“尺玉与寻常猫不同,若不逼一逼他,你我都不能得知他的能力。”   宿山猫族天性善战,古时在族群中长大的猫崽皆是被摔打长成的,他被爹爹捡回来后,也是父亲用长枪指着屁股长大的,尺玉崽自然也要从小教起。   重叠的两道声音落,宋遂远浅浅皱起眉头。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养育崽崽上产生分歧。   宋遂远并非不想尺玉学习本领,只是他现今还是一只小崽崽,身体比自己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甚至人形都不能做到翻身,是每日会吃吃喝喝就已足够的小婴儿。   两人都未说话,安静了片刻。   在床上撒欢的尺玉忽地停下来,感知到过于安静的气氛,圆眼睛有些迷茫,他摇着尾巴跑到爹爹身边,软软靠在爹爹长腿上与他一同看父亲:“喵~”   大抵是幼儿不想爹娘吵架的远古本能作祟,小家伙奶声奶气中带有撒娇。   宋遂远视线移到小家伙身上,仔细端详了炸毛小团子片刻。   他忽地意识到,尺玉有猫族血脉,做猫他不比阿言了解,仔细想想,方才小崽子在灯座之上,并未有太多恐惧之色。   且换位一思忖,若是尺玉长到六岁,他教小崽子读书,阿言应当也不懂……且以为他严厉罢。   小世子那一手字,第二回 ——阿言叼着纸片问他的那回,他当真以为是野园里孩童所书。   这般想着,尚未开口。   阿言与小崽子蹭了蹭,偷偷告诉他:“坏父亲。”   宋遂远压回原本想说的话,眯了下眼,伸手捏住小白猫后颈:“不许背后同崽崽说父亲坏话。”   因宋遂远的不信任,阿言本就有些生气,哼一声,在他手中挣扎起来:“尺玉救爹爹!”   弱小的崽崽转动圆脑袋,左看右看,迟疑地扑到父亲手臂上挂住,奶乎乎地蹭蹭脸。   小家伙不要太懂如何融化父亲的心。   宋遂远视线闪了闪,另一只手将尺玉移开战场,五指缓缓揉着阿言的后颈,故意沉声反问:“无人救你,还后背说坏话么?”   阿言这辈子都不受人威胁,超大声:“坏、父、亲!”   安静了一瞬。   宋遂远冷着脸凑近小白猫,眼神危险,小白猫双耳往两侧弯折,小小白猫仰头焦急地喵喵叫。   “看来你不乐意听坏父亲说,阿言甚是会教导尺玉。”宋遂远淡声道,放开阿言的后颈挠了挠他的头顶。   阿言这家伙,当真坏脾气。   发脾气后,被人揍他能招呼回去,但宋遂远如此态度……   “要你说。”阿言小声道,眨了眨圆瞳,缩回准备攻击的爪子,揣爪爪,有些吞吞吐吐,“……早些说,我就、就不说坏父亲了嘛……”   听他别扭的话,宋遂远语气带了丝笑:“尺玉此事听你的,我不插手。”   “哼。”阿言轻轻。   父亲与爹爹第一回 “吵架”,尺玉崽崽有些被吓到,恢复自由后主动跳到父亲怀中,还要爹爹一起来。   宋遂远抱着两只猫,低头亲了下小崽子头顶,温声道:“父亲与爹爹闹着玩,尺玉别怕。”   阿言看着他哄崽崽,幸灾乐祸:“都怪你,你吓到崽了。”   宋遂远淡淡扫他一眼。   “咳。”阿言夹起尾巴。   “喵~”奶乎乎的尺玉用脑袋蹭了蹭人,又蹭了蹭猫。   清晨初升的阳光斜洒,笼罩住三人。   ……   之后每一日,阿言彻底放开了手脚教崽崽,尺玉之跳跃水平突飞猛进。没几日学会上树,两个多月学会了翻院墙,三个月翻墙出府……被爹爹叼回来凶了一顿。   而尺玉此时的猫形仍是满月不久的模样,附近他这么大的寻常猫崽有些尚在练习走路。   与做猫相对的,人形的小家伙刚开始练习翻身。   猫形越自由,尺玉越不乐意变成人,每日躲着单独一人的父亲走。   这日,宋遂远与太子相聚,取回写有宿山猫族的前朝书,他暂且放置好未读,出书房寻尺玉,心中盘算趁阿言跑出去玩让他练一练翻身。   然而小家伙不在鹤栖院。   宋遂远提步便往爹娘的院中走去。   这些日子宋府中总能看到大猫带小猫乱跑乱跳的身影,下人都知晓,两猫与主子无异。大公子本就极尽宠爱,夫人见着后,宠爱比大公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尺玉今日没有爹爹庇护,定是机灵地去寻祖母。   果不其然,宋遂远找去时,小崽子正被祖母抱在怀中喂鱼糜。   祖母比父亲喂养更要精细,手中握着特意为尺玉制成的白玉打磨的小碗勺,为小猫崽身上系上了御赐云锦剪裁而成的合身小肚兜。   尺玉眼下实有宋家金贵长孙的模样,尽管贺锦兰不知尺玉长孙的身份。   听到侍女行礼,尺玉探头看过去,与他爹爹极像的圆眸中有恃无恐。   贺锦兰头也未抬,轻柔地哄道:“尺玉看此处,祖母喂你吃鱼。”   自从她知晓宋遂远当“父亲”,便换了自称。   尺玉一点不怕爹爹让自己变人,收回视线,乖乖张嘴。   “娘。”宋遂远见了礼,坐至一旁,却并未多言,耐心等待小崽子用晚膳。   宋遂远一副接猫的姿态,纵然贺锦兰动作缓慢拖时间,一小碗鱼糜仍旧很快喂完,不过尺玉仍躺在祖母怀中舔爪爪装傻。   小崽子还有一点像他爹爹,好骗。   宋遂远只需流露出一些失落:“今日已分开了两个时辰,原来尺玉不思念父亲的么……”   尺玉停下来,翻起身。   贺锦兰闻言气笑:“才两个时辰。”   前些日子去荣陆两月有余,宋大公子也没说过思念父亲。   “进贡的桃子也只能父亲独自吃了。”宋遂远摇头,作势起身。   “喵!”尺玉疾速跳下地,扒住父亲的衣角。   贺锦兰扶额。   宋遂远眼中划过一抹笑,如此便可以骗得一只奶乎乎的小猫崽。   以桃子为奖励,宋遂远终于让小家伙心甘情愿地变成小婴儿。尺玉的食谱比普通婴儿要庞杂,人形是敦实的小胖崽子,白嫩嫩,软乎乎。   宋遂远甫一让他平躺在床上,尺玉丝滑地抬起双腿,弯曲的小胳膊撑在床上,往右翻去。这回居然未有停顿,小家伙翻过身抬起了脑袋。   与昨日他翻至一半,使不上力原地变猫相比,乃莫大进步。   宋遂远挑眉,小家伙也愣住了,呐呐发出一声小奶音。   “尺玉会翻身了,感受如何?”宋遂远含笑道,挪了一步弯腰瞧他眼睛。   小崽子躺下与趴着长相有些许不同,圆眼睛更加圆,脸颊也有圆滚滚的弧度。   “啊……”尺玉弯眼笑起来,察觉出几分乐趣。   小宝宝感染力无可比拟,宋遂远勾起唇角,亲了亲他的额头:“乖。”   等尺玉抬头脖子累了,宋遂远让他歇息片刻,重新来过,直练习到阿言玩回家。   宋遂远感慨着今日小家伙的省心,为野回来的小白猫洗脏兮兮的爪子都充满耐心:“今日去了何处玩?”   阿言圆瞳乖巧:“抓了许多耗子!”   对,这才是寻常猫应做的,才不是去赌坊赢钱!   他忍了忍,仍未忍住赢钱的开心。   在荣陆同宋遂远玩过,回来从无败绩!   “不错。”宋遂远垂眸看着偷笑的小白猫,并未戳破他的谎言,未知保护心情。   沐浴后就寝,小白猫团吧着睡着的小猫崽躺在身旁时,宋遂远都以为今日是省心的一日。然后不久后,他意识即将陷入混沌,耳边忽有不寻常的窸窣声响。   宋遂远半睁双眸,借着尚未燃尽的烛光眯眼看过去,猛地睁开双眼。   目之所及,乖巧趴着的尺玉宝宝朝他露出一个无牙的笑。   宋遂远下意识瞧了一眼闭眼睡得正沉的阿言,这才与尺玉对视,心下哭笑不得。   小崽子的勤奋过于不合时宜。   尺玉尚且脆弱的脖颈渐渐疲惫,宋遂远帮助小崽子躺平,瞧着他兴致盎然的模样,思索片刻,轻手轻脚将小白猫挪到了小宝宝身边,重新平躺回去,闭上眼调整呼吸。   阿言醒来不可控,他可控。 第37章   平躺尺玉的视野里, 父亲忽地消失,他疑惑地“哦”了一声,两只小胳膊挥舞, 手手碰到了东西。   尺玉侧过头。   爹爹! 第一回 以人形看爹爹的猫形,尺玉眼睛睁得圆圆, 抬起腿往爹爹的方向翻去——圆鼓鼓的小肚子压住猫毛。   尺玉翻过来,若只看着爹爹尚好,奈何他是个爱动的宝宝。   “嗷!”阿言仿佛被人偷袭了肚子, 霍然睁开双眼。   脑袋醒来眼睛未醒,面前乌黑恍若一座山。   猫眼轻眨, 阿言这才认出小山是亲儿子,夜晚的平静碎掉。   扩大的圆瞳移开视线, 望向小山身后的男人……   宋遂远若是醒来,他连夜带着尺玉回西北!再也不来盛京!留香阁的酒比不上雁回城的烈,揽月楼的鱼不过尔尔, 赌坊的钱……   赌坊的钱还是好挣的!宋遂远未醒!   尺玉还想用脑袋蹭爹爹, 天真地笑出小奶音。   阿言伸猫爪捂嘴:“……”   窸窸窣窣片刻,动静从床上离开。   宋遂远左眼微微睁开一条缝隙,最后一点微弱烛光在眼中勾勒出一个渐渐远离的背影,长发披身的云休蹑手蹑脚偷走小胖崽奔向矮榻。   正精神的尺玉崽以为在玩, 笑出声, 偷崽的人顿住, 一点动静都未闹出, 谨慎地等候。   几息后, 宋遂远使坏地动了动。   云休呼吸屏住, 圆瞳警惕,确定宋遂远仅仅是翻身后, 手忙脚乱搬着崽逃去外间。   小小几乎听不到的声音传来:“爹爹要被你吓死了!”   黑暗中,桃花眼睁开,微弯,带着笑意阖上。   不知两人半夜玩到几时,翌日日上三竿,宋遂远瞧一会儿两只翻肚皮呼呼大睡的白猫,离开寝屋。   大楚开国皇帝楚太祖攻破前朝后,砸了许多宫殿,却也保留了不少前朝旧书,尽数收入藏书阁地底。前朝宫中旧书,寻常人并不能得见,宋遂远上一世曾进入其中为康离取书,而今手中这本只能太子殿下去取来。   宋遂远翻开,眸底惊诧。   此书比前朝更悠久,其上所书文字并非当今乃至前朝读书人所通用。幸而宋遂远曾在书院习过,大意可懂。   其上对宿山猫族的记载不多,言其乃宿山之灵,通体玉白,可化人,食其血可长生。   修长手指定于“长生”二字旁。   宋遂远拧起眉心,此书偏偏落于前朝皇族手中。   纵观几朝,前朝皇帝于长生不老的偏执之最,空前绝后。   合上书,宋遂远扶住额头,无声思忖,往后要守住阿言的猫族身份,难保无人耳闻此书传言。   ……   自此宋遂远收敛良多,有外人在侧,不再似往常随意与阿言对话,对尺玉的看管也愈发严格。   尺玉早已学会变人,随着他翻身渐渐熟练,变人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日宋遂远归家,无意抬眼,对上被云休抱在怀中的尺玉宝宝朝他咧嘴一笑,跨过门框的脚登时退了出去。   下一瞬。   “你在笑何?”爹爹歪头疑惑。   尺玉朝屋外张着小肉手。   云休皱眉,眼底深深望向门口,谨慎地抱着崽崽挪到窗边,探身扫视,屋外寂静无旁人,不过他瞥见了正厅中刚回府的宋遂远。   “尺玉,变猫变猫!”云休压低声音催促崽崽,慌忙脱下衣裳塞回衣柜。   不久宋遂远步入屋内,朝阿言道:“今晚膳食已备好,有玄鱼,去用膳吧。”   阿言小眼神隐晦地瞧了一眼衣柜,仰头问道:“你不去吗?”   宋遂远垂眼与小白猫对视:“待会儿再去。”   喂尺玉此事,小白猫无能为力,阿言瞧崽一眼,对宋遂远道:“我等你。”   万一宋遂远要翻衣柜呢。等他恢复原状再翻!   宋遂远挑了挑眉,含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去吧,玄鱼此时口味正佳。”   顿了下,补了句,“我喂好尺玉就来。”   喂尺玉啊,阿言放心出门了。   尺玉蹲坐在床上,视线从屋外收回,朝着父亲:“喵~”   吃饭!   宋遂远肃着脸,沉声对着小家伙道:“父亲同你说过什么,不许在爹爹与父亲同时在时变人。”   心不在焉的尺玉支起耳朵,在父亲……面前……变人?   听话的小家伙原地变成人类幼崽,猫猫时是蹲坐,变人后也坐着,然而他尚不能独自坐稳小身体,于是软软往后倒去。   宋遂远心一紧,忙伸手接住他,抿了下唇。   尺玉圆瞳不见害怕,张开小嘴巴虚空咬一口告诉父亲:变人啦,吃饭!   宋遂远默了默,蹲下来同小宝宝仔细说道:“方才尺玉在爹爹怀中朝父亲笑,不可以。”   尺玉瘪瘪嘴。   “我知晓你懂事,不许逗爹爹,爹爹会被你吓到。”宋遂远态度未变,缓声道。   小家伙古灵精怪,他都懂,但是调皮就想露出马脚给爹爹瞧。   宋遂远无比强硬,尺玉看眼色乖乖点头,只是有些委屈地躺到父亲怀中。   宋遂远低头亲亲他:“再过些时日。”   ……   蝉鸣渐疏,盛京城夏日悄然已逝。   一场早至的秋雨,宋遂远不小心着凉。   晨起他只觉咽喉不适,未忍住撇过脸轻咳了两声,视线回到身旁两只白猫上,他压着嗓子起身披上外袍,不想打扰父子俩安睡。   然而阿言恰巧浅眠,耳朵收到咳嗽声后迷糊转醒,软糯问道:“……宋遂远,你怎么了?”   床边如玉身影回头,嗓音低哑,有些磨人耳:“昨夜着凉,无大碍,你继续睡。”   阿言用猫爪子快速捂了下耳朵,翻起身来,圆眼认真道:“你的嗓子哑了,要用药。”   有大碍。   宋遂远笑,低着声音道:“好。”   阿言虽未习医,但在九溪身边耳濡目染十八年,慧眼可明鉴某些常见病症。宋遂远本对轻咳不以为意,直到用过午膳,头沉眼重,不得已请了一大夫上府中问诊。   开了三剂药,随墨送大夫出府,顺道至主院取药材,宋大人近来修养身体,主院药材常备。   寝屋中,宋遂远并未挽发,哪怕方才诊过脉,也不见病容,给人以居家慵懒气。他慢条斯理抹平宽袖褶皱,侧头视线落于桌上,小白猫正带着小小白猫守着自己。   阿言眼底藏着关心,调皮的尺玉今日也格外乖。   宋遂远哭笑不得:“只不过凉风侵体,两日可愈。”   阿言气呼呼:“晨起说与你你不听,你本来只需服一剂药。”   尺玉奶声奶气:“啊!”   宋遂远垂首,浅笑着捏了下眉心:“你带着尺玉离我远些,以防感染。”   “你小看宿山猫!”阿言控诉。   爹爹常言抱恙之人最是脆弱,内心深处渴望陪伴,哼,宋遂远竟想赶他和崽崽。   阿言欲陪伴宋遂远,然而,不久后随墨带回来药材,与宋夫人。   贺锦兰看过长子风寒不重,放下了心,紧接着道:“你修养这几日,阿言尺玉先养在我院中罢,你瞧尺玉,才这般大,此时最是容易染疾。”   宋遂远闻言自是拒绝:“鹤栖院厢房足够。”   “你染了风寒,随墨伺候你,谁照料他们?”贺锦兰问道。   她知晓鹤栖院中只有随墨,另一叫随柳的总是不再府中。   宋遂远懒散地笑起:“娘说玩笑话,随墨自然伺候他们,我有手有脚的。”   贺锦兰细眉一抖,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未能将两只小猫抢回主院,只能亲昵地抱住了小尺玉。   阿言平日里便不让他人抱,今日更是始终待在宋遂远身边,待母子二人谈话止住后,他抬起圆脑袋道:“我可以照顾崽崽。”   宋遂远低垂着温和视线看小白猫,上手摸了摸猫脑袋,并未接话。   风寒需歇息,贺锦兰并未多留,离开鹤栖院之前难免唠叨几句:“近来城内时兴素花宴,你凑一两回热闹便罢,寻常多用些荤食。康神医言,衣食饱暖医千疾,你这风寒——”   “只是着凉而已。”宋遂远打断了她的话,“娘,我让随墨送您。”   阿言抖了抖耳朵:“……”   素花宴是他贪嘴想吃,已吃了五日,是因为此故,宋遂远才……   宋遂远收回视线,侧目,轻轻拍了下猫脑袋,道:“尺玉交给你,我待会儿补眠。”   带小崽子玩,省得胡思乱想。   “放心,你去睡。”阿言忙不迭举起一只猫爪爪赶他。   阿言说照顾崽崽是真的,随墨盛来尺玉下一餐的鱼糜与羊奶时,阿言往外走,回头示意随墨跟上。   随墨疑惑:“阿言做何?”   阿言带着他走出门,喵一声,回身跳进屋用脑袋关上了寝屋门。   猫要喂崽崽,不许看!   对着紧闭的门,随墨错愕,摸了摸脑袋离开。   阿言这是……护主么?   阿言跑到里屋看了看睡梦中的宋遂远,取了一件袍子,悄悄变成云休,意欲学宋遂远喂崽。   追着爹爹跑进跑出的尺玉顿住,仰头看了看漂亮爹爹,同样变成小婴儿。   尺玉和爹爹一样了!   阿言回头圆瞳瞪大,连忙把小宝宝从地上抱起来,触到光溜溜的软肉,又塞到自己的袍子里裹住,压低声音同小宝宝道:“变回去。”   “啊!”尺玉皱起小眉头。   阿言皱脸:“爹爹不会喂宝宝,变回去才能吃饭。”   小宝宝委屈地哼哼唧唧片刻,勉强变成猫崽。   阿言旁观过许多回宋遂远喂崽,第一回 上手动作虽生疏,但一口一口很是顺利。喂好小猫崽,又抱着变成人的小宝宝玩了会儿翻身与坐,时辰悄然流逝。   ……   宋遂远醒来听到婴儿笑声,顿了顿,并未及时起身。   双耳仔细捕捉,他听到了云休逗宝宝时压低的声音,也听到尺玉笑出声又戛然而止。   猫与人到底不同。   小小两道声音让枯老的心变得柔软,宋遂远抬手揉了揉昏沉的眉心,无比确定,他想要人。   云世子,小尺玉,他都想要。   在此之前宋遂远总是觉得尺玉随意变人过于放肆,但现下想为人父亲,让他能随心而为才是正途。与其摆出无数条件拦着小家伙变人,不如想方设法让他光明正大做人。   像他爹爹一样。   云世子,小阿言。 第38章   大事待机而举, 让尺玉崽能随心所欲变人的机会,宋遂远暗自揣摩许久,直到有一日听闻一道消息——   驻军西北数年的镇国公, 即将回朝。   此事乃多方凑巧的结果。   乾封十四年,十月十一, 当今天子四十整诞辰,南郇、良弭等附属小国届时将派使臣入宫。   十月初,西北呈上捷报, 镇国公与夯夷王派来偷袭的精锐骑兵一战取得大胜,云字军军营所驻之地西移一百余里。   自三皇子过世, 卫忠在朝中越发不知收敛,文官以为首, 武官无势力相抗衡。   ……   宋遂远垂眸瞧了一眼手中书信。   且有几分阿言与尺玉在盛京之故。   此信不知何人所书,但无疑对云世子十分了解,字迹相像有九分。   以云休的名义, 向他要回阿言与阿言养的小猫崽。   “父亲回来啦。”   宋遂远闻声缓缓回头。   院墙上跳下一只小白猫, 凌空飞跃,四爪落地无声,若非他先出声,神出鬼没当真能把人吓着。常被吓的随墨同在荣陆时一样, 在银杏树上挂了银铃, 却少用。   只因阿言身后总跟着的小小白猫。   尺玉跳墙之前要“喵”, 落地的同时也要“喵”一声。   奶声奶气, 与银铃等效。   饶是看过多次小猫崽跳墙, 宋遂远仍操心地看着他, 尺玉平安落地,他才收回视线, 而毫不担心的阿言已行至脚边。宋遂远矮身,摸了摸小白猫的圆脑袋:“我收到一封写给你的书信。”   阿言仰起圆瞳,舒服地眯了眯,怀疑耳朵:“写给我的?”   “对。”宋遂远就着他仰脸的姿势,挠了挠他的下巴,撸猫手法炉火纯青。   短手短脚的尺玉崽摇着尾巴跑上来,见状举起两只小前爪直立起来,对着高大的父亲。   要抱抱,要摸摸。   宋遂远笑了笑,把手中信交予阿言,抱起小崽子轻轻盘玩片刻。   信封已拆开,阿言自开口咬住信纸,往后退着拖了出来,用爪子按折痕一层层拆开,小白猫低头瞧了瞧爪下铺开的信纸,认了一行字后,忽地想起朝宋遂远道:“猫看不懂,你念念。”   猫有罪,猫警惕心无了。   近来养尺玉宝宝太久,他说话不自觉叠字。   宋遂远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少年叠字似有几分撒娇,故此他并无纠正,正色道:“好,我来念。”   “阿言归京半年之久,承蒙照顾,在下不日归京,可接回阿言,耳闻阿言另养一狸奴,一并接回。劳驾之处,不胜感激。云休书。”   最后一字落下,阿言炸毛:“他不是云休,他骗人!”   云休在此,有人伪造书信!要骗宋遂远交出阿言和尺玉!   “为何?”宋遂远挑眉。   阿言顿了下,愤怒道:“云休才不会来盛京!”   “这样么,”宋遂远状作思忖,好似不经意念叨,“不过镇国公夫夫不日回朝,云世子应当会同行吧。”   镇国公夫夫,不日,回朝。   阿言闻言顿住,炸毛的小身体僵住,坑坑巴巴补救:“那、那也许、大概会同、同行吧……”   宋遂远为何不早说父亲与爹爹回来!   “况且,此信字迹与云世子亲自所书的养猫手册一致。”宋遂远道,笑意深藏。   “哦。”阿言发虚地垂下脑袋,呜呜爹爹亲自伪造的。   宋遂远下结论:“此信乃太子侍卫交予我,应当不是骗人。”   阿言:“……”   别说了,猫猫错了……   阿言爪爪踩信纸,低着脑袋尴尬。   宋遂远抱着猫崽,瞥了一眼信,心底忽地升起一些酸涩,有人要他的两只小猫,偏不能拒绝。   不对。   他忽地想到,骠骑大将军自不会长久留在盛京,此番停留至多一月,届时回西北,云休十有八、九会跟着回去,若是此时将尺玉交给“云休”,那怀里的小家伙也会被带去西北。   桃花眼眯了眯。   ……   熬过念信时的尴尬,阿言对父亲与爹爹要回盛京此事,表现出莫大的干劲,每日起早贪黑至镇国公府监工,在房顶俯瞰下人扫洒。   宋遂远并未阻拦,心底有几分犹豫。   家中最为单纯的尺玉崽并不能完全理解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他小猫崽的本能让他有些焦躁。   于是尺玉变得黏人,总是小小一团软软趴在父亲怀中,爹爹不在家,他很少变回猫崽。   宋遂远察觉出小家伙的不安,温润俊朗的脸上挂着淡笑,他偏过头亲了下臂弯中的漂亮小宝宝,嗓音低沉温和:“父亲不会让你和爹爹离开。”   尺玉正在吃手手,闻言脑袋倒在父亲肩窝,奶乎乎一笑:“呀。”   宋遂远嘴角同样弯起。   ……   镇国公夫夫回京的前两日,监工狸奴小阿言踩着夕阳回到宋府。   终于打扫好了,累坏猫!   “吃饭!”   宋遂远端坐于正堂,待小白猫欢快跑进来后,低垂着眼问道:“云世子接你们回西北,你未有一丝不舍么?”   他的语气淡淡,阿言也未觉得被职责,跳进他怀中,扬起脑袋道:“云休回来盛京。”   不是西北。   “回京之后呢?”宋遂远道,“总有一日会离开盛京,而这一日不久。”   阿言圆瞳怔愣。   他从未想到这点。这几日城中都在议论,阿言从百姓的只言片语,也知父亲与爹爹此番回京,是为皇上庆寿。   寿辰只有一日,届时父亲与爹爹还是要回去的。   而父亲气消……阿言也要回雁回城了。   今日这饭,难吃,食不下咽。   阿言瘪嘴。   晚膳潦草用完,宋遂远瞧着没吃几口的一桌饭菜,垂眼看情绪不佳的阿言,问道:“不能留在盛京么?阿言一定要回西北。”   阿言兴致不高:“可是阿言的家在雁回城。”   “阿言的家乃镇国公府。”宋遂远替他梳理着白毛道。   “爹爹和父亲……和云休,都在雁回城。”阿言趴在他怀中蹭了蹭,“他们在的地方才是阿言的家。”   “若是你回西北,想如何安置尺玉?”宋遂远问道。   此问题,阿言理所当然道:“带回西北。”   宋遂远得到了他的答案,狠心将打了几道转的话说出口:“云世子想接回你乃理所应当,但尺玉是我的崽,他既然叫我一声父亲,我会留下他。”   小白猫闻言一脸不可置信,什么意思,宋遂远这话的意思是……让尺玉与阿言分开?   “尺玉才没有叫过你父亲!”阿言跳到桌子上,“我才是尺玉爹爹!”   听到宋遂远说让他回西北,留下尺玉,阿言不知为何有些委屈,不妨碍他通通归结为对宋遂远强行分开他与崽的愤怒。   宋遂远凝神安静瞧了阿言片刻,伸手朝着小猫脑袋,被气愤地小猫爪打掉,他放下手,垂眸,眉间流露脆弱。   嗓音微哑:“阿言,我也会不舍。”   失落外露的几个字,让小白猫定在了原地。   宋遂远他很坏,诡计多端,情绪起伏极少,稳定不似比自己大一岁……阿言还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阿言转了转猫脑袋,及时甩开某些危险想法,赌气道:“哼,你不舍,阿言才不舍。”   尺玉崽崽是他生的呢!   宋遂远借着自己“无所知”大逆不道,忧愁地提出解决方案:“若是‘云世子’将你赠予我,我们便无需分离。”   阿言:“……”   这气一下子上不去又下不来。 第一回 对两只猫归属的谈论不了了之。   当夜就寝前,宋遂远将此事重提:“我仔细算了算,你同云世子一般大,故此你二人几乎自小一起长大,我不能夺人所爱。但是尺玉……”   阿言忙用爪子抱住尺玉,打断:“不要。”   阿言也要崽崽。   “阿言,我想留下尺玉。”宋遂远重新道。   “嗷!”阿言圆瞳喷火,爪爪紧抱住尺玉。   不行!   然而小家伙被爹爹压在身下,不舒服,划着小爪子挣扎爬出来,趴到了父亲身上摊开:“喵~”   阿言生气,埋起猫猫脸。   宋遂远笑了笑,低头在尺玉毛茸茸的脑袋上落下一吻。   强硬分开两只猫为假,想留下两个人是真。   留下尺玉,不仅意味着留下了小猫崽,留下的更是他与云休的嫡长子。 第39章   盛京城内, 通往皇城的长安主街,一路上坊门外人头攒动,百姓摩肩擦踵, 偶有临坊墙所建高楼上,尽然熙熙攘攘。   “太子殿下, 快瞧,太子殿下出皇城迎大将军!”   “时隔六年,大将军终于回京!我等如今可一睹其风采。”   “娘亲, 日后我也要像大将军一样打跑夯夷!”   “太子殿下与大将军还是亲近的,几年前征战沙场, 得大将军亲传,眼下瞧着英姿飒爽, 乃我大楚之幸。”   “……”   大楚战神骠骑大将军回朝,天子派太子殿下城门相迎。   周明晏打头停下马,不久, 城外烟尘渐起, 马蹄现出模样。   打头的云握川骑高马,眉深眸利,被铠甲包裹的躯体挺拔修长,威严却不外放, 如同沉睡雄狮, 率众多将士回城。   此一行, 烟尘滚烫, 饶有几分西北凛冽与战场肃杀之气。   “大将军。”   “太子殿下。”   城门口, 双方见礼, 亲舅甥此时乃君臣。   周明晏注视着几年未见、气质愈发冷冽的舅舅,眼底流露几分赤子孺慕:“此战重创夯夷, 而今大将军凯旋,父皇派孤前来相迎,还请大将军与诸位将士一同入宫。”   云握川颔首。   大将军战场外疏离寡言,身侧副将一应安排下去。之后部分军队浩浩荡荡入城,在围观百姓的欢呼声中驶至皇城。   官兵再分,云握川身后带着几人,与太子殿下并行入宫城。   云握川归京,如同在胶着的朝中局势丢下一颗石子,会带来皇权天子喜闻乐见的震荡。   故此皇帝今日匆匆下朝等候在紫宸殿,平静下有几分坐立难安。   “陛下,陛下,太子殿下与大将军到了。”贴身的大主管公公眉眼飞扬。   “宣。”天子抬眸,掌心轻握。   君臣相庆,一派和乐之景。皇帝并未久留众人,赐下众多赏赐,言明晚间为其备有庆功之宴,便送将官回府修整。   太子与将官们一同告退。   “舅舅。”周明晏追上了打头之人。   云握川止住脚步,身后几人瞧见太子,熟识的寒暄一二,有眼力见地告退。   云握川回身微微颔首,深眸落于太子面上,寻常人被如此目光所看会下意识回避,但是太子毕竟被他亲自教导过。   “舅舅,多年未见,母后与我一直挂念着您。”周明晏笑容莫名有些青涩,对着打小崇拜的亦师亦父的舅舅,乖觉道,“……感恩您在西北也念着我。”   三皇子暗中争兵权一事,舅舅虽人在西北,但为他出了许多力。   “职责所在。”云握川道。   他与太子天然在同一立场。   周明晏笑了笑,提起另一事:“舅夫与云休也随您回来了吧,许久不见云休,不免想念,您今晚带他入宫来吧。”   “再议。”云握川并未应承。   在太子面前面色未改的大将军方一出城门,便朝着等候在此的亲兵吩咐:“现下去吏部侍郎家接回云休的猫。”   语气夹杂不快。   待亲兵离开,他并未骑马,而是上了一辆马车。   车上坐了一天生笑眼的男子,面部干净,唇红齿白,昏暗的马车霎时熠熠生辉。   “尚未归府便着人上府,镇国公失了礼数。”九溪打趣道。   “久不归京,礼数不周之处自需人体谅。”云握川淡声道,“再说,是云休失礼。”   九溪瞧他:“不是说好了,让宋家小子亲自送回来,你也好瞧瞧他模样,为何忽然反悔?”   云握川避开他的视线,未答。   九溪莞尔一笑:“你就别扭些时日吧。”   ……   宋府。   宋遂远与阿言就尺玉去不去镇国公府一事,已一日未曾说话,二者各持意见,互相坚守。   镇国公入城的消息传来,阿言趁着宋遂远用膳的功夫,想偷偷叼走崽崽,却被人抓了个正着。   宋遂远从小白猫口中取蜷着身体的崽崽,挑了挑眉梢:“阿言偷崽?”   “才不是!崽是猫的!”阿言前爪跳起来,虚张声势地威胁道,“今日你若不给猫,猫就打晕你抢走!”   宋遂远知道他可以做到,闻言只是轻笑一声,捏了下猫耳朵:“阿言讲些理。今日你先回云世子身边,过两日我上门拜访云世子,交谈评估过后再将尺玉交给他。”   阿言抖了抖耳朵:“不要!”   云休不谈!云休要崽崽!   猫这两日又难过又气愤,宋遂远不要阿言不给尺玉,是大坏蛋!在此事上,与宋遂远作对,几乎成了条件反射。   “那便算了,我养着尺玉。”宋遂远道,盘了盘尺玉的小身体。   尺玉乖巧地眨了眨圆眼睛,弄清现在的情况后,凶巴巴“啊”一声,从父亲身上跳开。   坏父亲坏爹爹吵架,崽崽都不要理!   小家伙拱着屁股将圆脑袋缩进小被子里,短短的小尾巴甩了两甩。   禁同行二传   镇国公亲兵正是此时前来。   来得正巧,多了一双眼睛,小白猫无法在众目睽睽下变人打晕人抢崽,鼓着脸生气。   而宋遂远对冒昧上门的亲兵格外温和:“阿言在此,劳烦赶来接他,本该是我上门拜访。”   亲兵憨厚一笑:“那这,宋公子,我便带他回府了……不过我怎么抓他?”   小白猫高高立在墙头。   阿言气鼓鼓俯瞰底下的宋遂远大坏蛋,今日猫带不走尺玉……不是,圆瞳机灵地转了转,他忽地放了些气。   哼,不给便不给,猫晚上再来抢尺玉。   况且爹爹回来了,猫变人也不怕迷药!   阿言做好打算,转身往镇国公的方向跑去。   猫先回去接爹爹与父亲。   宋遂远浅眯了下眼,从墙头收回视线,朝怔愣的亲卫道:“阿言回镇国公了,你回去正好复命。”   亲卫:“啊?”   ……   瞧着天边镇国公府的方向,宋遂远目光意味深长。   “喵~”尺玉方才藏起来不小心睡着了,起来跌跌撞撞跑出来寻人,刚醒来不甚清醒,奶乎乎一团依赖地黏着父亲。   托阿言近来监工镇国公府的府,小家伙并未察觉不对。   宋遂远听见小奶音,回头接住朝自己跑来的小家伙,低沉的嗓音轻松带笑,轻声道:“尺玉往后可以变人陪伴爹爹父亲了。”   “变人”二字,在尺玉耳朵里是开关。   宋遂远迈入屋中的同时,怀中落入一只白嫩漂亮的小宝宝:“啊~”   小嘴巴,圆眼睛弯弯。 第40章   阿言独自回到镇国公府。   他一路上尽在旁人家屋顶上跑, 取捷径抵达之时,恰好看到管家带人在门口迎接马车。他并未久留,而是先行跑去属于他自己的院子。   镇国公之名号, 大楚建国之初即有,首封镇国公乃开国将军, 乃而今镇国公云握川之祖父。   镇国公府是太祖所赐,其规模尊贵仅次于皇家亲王,亭台楼阁, 水榭武场,雕梁画栋, 气势磅礴,只是镇国公一家久不归京, 许久未有人气,纷杂草木阴而静。   世子云休的院子紧邻月河,小院位置、其间精细程度仅次于主院, 前些日子阿言见他们开始收拾起来时, 便知道是自己的居所。   故此他现下毫不费力地避人找到自己院中,换上一身符合世子身份的云绫锦衣袍,对着铜镜摆弄半晌,勉强用发带拢起长发。   镜中人俊逸仙姿, 瞳仁灵动, 唇红齿白, 微微皱皱鼻全然矜贵少年意气, 雁回城云世子回来了。   与父亲安排的“云休”换过身份, 云休轻手轻脚从正堂屋侧挪到门边, 探头朝屋内看了一眼。   到这一刻他仍有些忐忑,不知父亲是否还在生气……   一道银光嗖地从眼前划过, 幸而云休扭身避开得快,他贴在墙上,安抚地拍了拍胸口,握拳下定了决心。   “父亲息怒,我错啦!”云休侧过身快速出声喊道,紧闭双眼,手掌对着放在胸前朝屋内拜。   认错为上。   安静须臾。   “剑捡回来。”声音如常冷硬,听不出喜怒。   云休机警地悄悄睁开一只眼,看到父亲无甚表情的一张脸:“哦……”   他早先便生出来前来盛京游玩之欲,最终拍拍屁股逃出来是因为,他离开雁回城那日,无聊地变成猫形在书房内练功,不小心爪子划破父亲某心爱的兵法孤本……若是如此便罢了,他藏罪证时不小心碰掉了爹爹送父亲的白玉……   这两件事,够小心眼的父亲记十年。   唔,大抵聪明的人都小心眼。   云休在父亲面前很是乖觉,捡了方才被用来扔自己的长剑,并未递回给父亲手中,而是交给了另一侧的爹爹。   与父亲分别良久,云休略有些生疏地规矩见礼:“……我离开雁回城几月,父亲看起来越来越大气。”   云握川瞧着他未语,眼神锐利不减。   一旁九溪轻咳一声,握拳挡住了唇边升起的笑。   云休与父亲对视,浅浅露出一个不知该作何的微表情,听见爹爹出声,转而蹭去爹爹身边:“爹爹好久不见。”   九溪放下手中剑,主动提起:“为何没带尺玉回来?”   云休眼也不眨道:“我今晨出门时他还在睡觉,晚上我再抱他回来。”   九溪颔首,意有所指地扬了扬下巴:“你父亲还未见过他。”   云休顺着他的话目光望向父亲,无知无觉开心介绍道:“父亲,尺玉是我的崽崽,猫形与我一模一样,人形超漂亮!等我抱回来给你玩!”   小猫不懂人情,以前念着他年纪小,未与他提起过成婚生子等事。若是寻常人家,家里崽子出门玩与旁人生了崽崽,做长辈的定会烦心,训一训崽子,哪容得他如此天真。   九溪见过宋遂远,亲生接生尺玉,有自己的考量,闻言扬眉瞧着云握川。   大将军喜怒并不浮于色,微微眯了下眼,显然他也晓得自家孩子是猫崽,只是道:“别是抱不回来崽崽。”   养了十八年,云休一张嘴,他便能瞧出来是非。数月不见,扯谎学聪明了。   “当然,当然可以抱回来。”云休心下微顿,淡然神色未崩。   在场几人并未发现,云休此刻的小表情像极了宋遂远,如出一辙。   “尺玉何时会化人形?”九溪转而问起这件事。   过去宿山雾的两个孩子,将近一年才会化形,他以为尺玉也不会如此快。   “不足满月便学会了。”云休骄傲道,若是有尾巴要翘起来。   九溪皱了下眉心,问道:“宋遂远未发现么?”   尺玉太小了,尚不能听懂人话,在爹爹面前变人,那在他父亲面前呢。   到底放心早了。   云休不以为意:“尺玉很聪明,从来不在父亲面前变人。”   九溪与云握川对视一眼。   经年累月,活到如今的年岁方知,万事无绝对。   正堂简单寒暄过后,云休被云握川提去武场以检查为名操练了一番。   “砰!”   “庸兵。”云握川淡淡,欲转身离开。   几月未摸枪,云休未坚持到一个来回,被父亲挑飞,他自小磨练出的血性霎时升腾。   猫猛地翻身而起,撑着长枪扫腿利落地踢向父亲脑袋,却被人后仰躲过,一把抓住脚腕扔开。   “啊!”云休怒气升起,表达怒意的方式却与小尺玉一样原始。   云握川眉心一跳,这是连骂骂咧咧的习惯都被人改了么。   不等深想,小崽子又来。   云休的天生资质决定了他比常人要善战,哪怕作为父亲、作为大将军也无法全然放松,他连忙凝起心神找对方的破绽。   ……   这头重逢的父子拳拳到肉,另一头父子俩相亲相爱。   尺玉喜爱变人,不止因变人有趣,还因为父亲一直是人形,爹爹也可变人,他想与父亲爹爹一样。   今日小家伙被解了禁令,趴在小床上,身上盖着的被子被他卷了一卷,一只小手手开心地朝父亲的方向拍拍床:“呀~”   宋遂远回头见他这副模样,眼尾露出疼爱的弧度,将手中的小衣服放到床边,为他拉平整小被子。   业已立冬,屋内不穿衣有点凉。   “来更衣。”宋遂远摸了摸小胖脸,把小家伙戳躺下。   “啊~”尺玉弯眼笑了下,圆眼睛再看着爹爹。   以为爹爹在同自己玩。   宋遂远展开小衣服,如同碰到难题,仔细斟酌在脑中做了穿衣规划。   业已立冬,尺玉的衣服有些厚度,比肚兜难穿,宋遂远手下有些生疏,因此放慢了动作为他穿上交领短衣,再继续穿小裤子。   宋遂远认真为他穿好,一抬头,尺玉一只手往上撕扯住短衣,露出圆鼓鼓的小肚皮,他看着肚子,小嘴巴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何事。   “小心着凉。”宋遂远与小手抢了短衣盖好。   尺玉重新拉起来,眉眼认真叽里咕噜。   宋遂远顿了顿,捏了捏小家伙的肚皮覆盖的软肉:“是谁的小胖肚子?”   小崽子奶声奶气应了一声,父亲终于发现啦,尺玉有肚子~   宋遂远这回再拉短衣,尺玉并未捣乱,翘起双腿翻身趴下。   绛红色短衣,靛蓝裤子,第一次穿正式的小衣,五个来月的尺玉像个大孩子一般。   宋遂远简直爱不释手。 第一回 喂人形尺玉崽吃饭时,小家伙大抵有些误解。   因为要看顾尺玉,两人的膳食都被取来寝屋。   尺玉的小碗里是羊奶,第一回 以人形吃饭,宋遂远谨慎为他筛选过。   大抵喂少了。   “手,放开。”宋遂远出声命令。   怀里的尺玉一只小手努力扒着碗边,探头瞧:“啊……”   变人,吃饭!   宋遂远默了默,握住他的小手,放下用至一半的膳食,抱起小崽子离开桌旁:“小宝宝只能喝羊奶。”   “啊!”尺玉小眼神看着白米,被父亲抱走却无能为力,“呜……”   变人的小崽子本能假哭,宋遂远听见这声呜咽,顿了下,再瞧了瞧小崽子清澈的圆眼睛,差点笑出来:“哭无用。”   尺玉抽抽搭搭憋回去,凶巴巴:“啊!”   吃饭!   吃饭之外,尺玉还算听话,下午宋遂远把他哄睡,放到床里侧后出了寝屋。   随墨恰好回来复命。   宋遂远派他出门雇打手,无影阁自小训练,打手们与将兵都能打得有来有回,而他雇了许多,一难敌,百可胜,多亏赌坊那头王三为他赚足了银子。   以宋遂远对阿言的了解,他走得那样干脆,定是心中憋着坏,定会回来偷崽崽,或早或晚。   就像小纨绔上回偷偷跑来宋府。   请打手此举,瓮中捉猫罢了。   夜色降临。   宋遂远抱起柔软的尺玉,拍了拍沉睡近两个时辰的小宝宝:“尺玉,起来等爹爹回来。”   尺玉犯困,迷迷糊糊趴在父亲肩窝。   宋遂远在桌前站定,舀了一勺羊奶喂进尺玉嘴中,如此成功将他唤醒。   一小碗羊奶下肚,尺玉咬着手手笑出声。   宋遂远垂眼带笑,温声道:“睡醒便好,不知今夜你爹爹会不会来偷你。”   他猜测是今夜,却也可能是明夜,还需等上一等。   “爹爹”二字入耳,尺玉转着小脑袋四处张望,不见大白猫。   爹爹呀?   “等一等,今晚有宫宴。”宋遂远朝困惑的小家伙道。   ……   宫城设宴,所为犒劳将士,云休去与不去无所谓,于是便没有去。   但被爹爹抓住提醒明日需入宫向皇后姑姑请安,云休潦草点头,非今夜便可,今夜他有要事。   目送父亲与爹爹离府,云休回到院中,坐卧不安地等到星辰落满天边,立马变成猫直奔宋府。   猫如今对宋府的熟悉程度不可同日耳语,挑常走的路最快摸到鹤栖院。寝屋书房皆灯火昏黄,小白猫双眼一亮。   宋遂远在书房!   矫健跳下墙头,阿言顺利地摸进寝屋,以防万一,他进去之前仔细听了听动静,房内似乎无人。   阿言迈入寝屋,尚且疑惑着宋遂远难不成抱尺玉去了书房,一边绕过屏风,猛地对上一张熟悉的小脸。   尺玉乖巧趴在床边,神情认真如同守耗子的猫崽子一般,瞧见爹爹甜甜一笑。   阿言蓦然白毛炸起!   尺玉、尺玉他穿衣服了!!! 第41章   完蛋了完蛋了, 他不过回去一日而已,尺玉就在宋遂远面前露底了!   尺玉还被他穿上了小衣服!   ……希望是宋遂远穿的,至少说明只有他一个人看到。   云休乱糟糟想着, 乱腾腾动了起来,随手薅了宋遂远一件衣裳, 胡乱披上后挽起宽大袖子,衣柜凌乱,但他已无暇在意是否会被发现。   他两步走到床边, 俯身抱起尺玉。   逃跑,快些逃跑, 他与崽崽不要留在这里被宋遂远放血呜呜呜。   尺玉趴着看爹爹跑来跑去,看戏地嗦起一只小手指, 待被爹爹抱起来后,取出嘴巴里的手指要与爹爹分享:“呀……”   小胖手晶莹剔透。   “嘘。”云休微微后仰避开嘴边的小手神色紧张,臂弯托着小屁股道, “不要说话, 爹爹带崽崽离开。”   尺玉懵懂地看了看爹爹,又瞧了瞧自己的小手,慢悠悠缩回来自己吃,忽然又想起什么, 伸手拉扯身上的小短衣, 咧开小嘴巴, 小奶音中气十足:“啊啊……”   同爹爹炫耀。   刚行了两步的云休忙腾出一只手捂嘴, 瞪大眼看着小崽子, 气声夸张道:“不要出声, 爹爹在救咱俩的命!”   玉手一张开,盖住宝宝半张脸, 只剩无辜的圆眼睛露在外面,看起来挺乖。   云休机警地瞧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屋门,缓缓放开捂住小崽子的手。   小猫崽炫耀不成,一身反骨,声音愈发响亮:“啊!”   云休重新捂住小崽子的嘴,无奈道:“……要么你变回猫,爹爹带你翻墙。”   急忘了,带着人形小家伙的确不似猫崽子方便。   穿新衣的尺玉不太乐意,鼓着小胖脸扯了扯短衣。   云休不知他想作何,当务之急是要带崽一起走,但是崽不配合,焦急中张嘴道:“不变猫揍屁……”   话至一半,门“吱呀——”被推开。   尾音戛然而止,云休僵着身子停在原地。   方才小白猫跑回院中时,宋遂远便已知晓,在院中等了些许,隐约听到寝屋里尺玉细细的声音,心下安定推开了门,将屋内景象尽收眼底。   山水屏风旁,爹爹抱宝宝。   前者素衣拖沓,凝眸戒备;后者鼓着小胖脸,放下手中抓紧的短衣,朝自己伸出小胳膊要抱抱。   尺玉不像爹爹一样被蓦然打断了情绪,他情绪还沉浸在爹爹要揍崽!   坏爹爹!   宋大公子缓缓推开门,目光如水波澜不惊,与浑身警惕眉眼如画的小世子对视了片刻,才提步缓缓朝二人走去。   云休微微睁大双眼:“……”   “不许动!”   “你别过来!”   “不要过来了……”   “呜,怎么还在过来……”   短短几步路,云休抿着唇角与他眼神对峙,但心底叫嚣得十分厉害。   宋遂远掌握全局,慢条斯理一步步逼近,而云休僵着身体一步步退后。   直到床边,退无可退。   眼瞧着小猫转眼开始寻其他的逃跑路线,宋遂远在他半步之遥停下,于是那双灵动的圆眼睛也停住。   安静片刻,细细打量了一周的宋遂远启唇:“……”   尚未出声,余光里五个多月的尺玉崽张开小手手猛地朝自己扑来,宋遂远怕他摔,忙屈身接了一下。   尺玉等不及父亲来抱,黏人地主动贴近,脸颊蹭了蹭父亲,奶声奶气告状:“啊啊……”   爹爹要打屁股哦。   柔软的脸颊贴在颈侧,小奶音落于耳边,宋遂远伸手护住尺玉的脑袋,安抚地摸了摸,然而心神在眼前与他不足双拳距离的人身上。   桃花眼低垂,对方的错愕映在眼底。   崽崽的动作两人均未料到,故此尺玉从怀中逃脱时,云休以为他要摔,双臂惊慌地抱紧了他。   尺玉崽此时被双亲抱着,小脑袋和上半身被父亲护着,然而小短腿还在爹爹怀中。   如同一座小桥梁,双亲的距离被他神来之举拉得极近。   无所觉的尺玉趴在父亲肩头甜甜一笑。   几息后,宋遂远先行缓过神,在对方仍讶然无所适从之时,俶尔一笑:“许久未见,这回应当如何称呼你,夜晚,阿言,还是……云世子?”   两人贴近,呼吸几乎可闻,云休同样因此变故而怔愣住,双眼直直瞧着宋遂远立体优越的骨相与惑人心魄的桃花眼,然而随着最后三个字入耳,他提起的心霎时坠入十八层地狱。   宋遂远这家伙不仅知道了猫会变人,还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他才是妖怪叭……   云休不免警惕,自小父亲与爹爹就教他不许将猫会化人的事告诉他人,否则有性命之忧。而这厢所有秘密都彻底暴露……   然而,他抬眼望进宋遂远眼底,那里仍是温和,当真会有性命之忧?   “阿言是谁?云世子是谁?”云休眨了下眼,相当于只认了夜晚的身份,理直气壮道,“我的崽丢在这里了,我带他回去。”   “啊呀……”云休的崽这时亲昵蹭了蹭宋遂远的肩膀。   话音刚落的云休:“……”   宋遂远偏头笑了一声。   “你的崽?”宋遂远挑眉,垂死挣扎的小猫。他配合地问,“你的崽如何称呼,尺玉么?”   云休噤声,他不知自己眼底升起一股幽怨。   内心愤愤:宋遂远阴阳怪气大坏蛋!   尺玉听到父亲叫自己的名字,想要抬起小脑袋,却被后脑的大手重新压回肩窝。他也不执意,侧脸瞧见父亲的脖颈,稀奇地凑上前。   云休破罐子破摔,厉声道:“放肆!把本世子的崽还给本世子,本世子带他回家。”   “云世子为何能将崽落在我院中,如何证明是你的崽?”宋遂远随身份变换换了态度,说完他顿了一下,捏了捏尺玉的小胖脸打断他嘴巴上的动作。   尺玉被捏了脸抓紧时间在父亲脖子上多啃了两口,小家伙使了吃奶力气,松开后宋遂远侧颈留下一浅浅红痕。   尺玉大抵到了长牙的月份,宋遂远一不留神他就能随口逮住一物磨牙。   宋遂远擦了下口水,点了点崽崽的脑袋,朝向云休:“爱咬人这点,倒是相像。”   “……”云休狠狠磨了磨牙,他双手顺着尺玉小腿小肚子往上游走,掐住崽崽的腋下,不忘自己目的,“我要带我的崽走。”   “尺玉是世子亲生的崽么?”宋遂远未有阻拦之意,小崽子重新被他爹爹抱紧怀中。   “当然是亲生的。”云休道,鼓了半边脸,宋遂远明知故问。   宋遂远笑眼抬起,只道:“尺玉并非薄雾在南山所捡,而是前一日阿言腹中所谓‘异物’。”   他若是早些知晓便好了,早些对尺玉崽多些期待,早些知晓一墙之隔的阿言,究竟在经历何事,再心疼些他。   云休抱着小胖崽,圆眼睛寻着出路,敷衍且利落承认:“对。”   “尺玉是我的孩子。”宋遂远低声道。   如玉声音蓦地虚无缥缈起来,桃花眼定定看着云休,他做出过太多猜测,想与他证实的,唯有此一点。   云休视线停住,眯了下眼并未接话。   哼,宋遂远这两日还威胁猫,要分开猫和崽崽,才不要告诉他!   大坏蛋!   尺玉听懂父亲此句,在爹爹怀中亢奋地拍了拍小手:“哒~”   今夜简直是为拆爹爹台而存在。   宋遂远未得到答案,也收起来那一瞬间的情绪,淡笑着握住尺玉一只小手逗逗他,好心同四处张望的云休道:“鹤栖院外,共有无影阁打手五十余人。”   五十余人。   虽不知无影阁是何来头,但此安排……云休回过头,重新捡起心底警惕,从他手中抢过崽崽的小爪子:“你想做何?!”   “安心。”宋遂远一打眼便知他的小脑袋在想什么,“只是想与你闲谈片刻。”   他道:“论武力我打不过你,只能出此下策,冒犯之处请包涵。”   宋遂远吗见他皱眉片刻,把小崽子放回床上,径直打开一扇窗户,又一扇。   宋遂远低下头,与抬头的崽崽对视一眼,为他拉下掀起一角的短衣,戳了戳他的圆肚子。   小崽子今夜似乎在欺负爹爹。   “啊!”尺玉无能挥了挥小手,却斗不过父亲,翘起腿翻身趴下,藏起小肚子,“哈、哈~”   确定鹤栖院周围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云休转身气势汹汹回到床边,往床边一坐,撑着腿谈判:“你要谈什么,谈完放我们走。”   “可。”宋遂远颔首。   云休放松了一些,他始终对宋遂远升不起十分警惕:“谈吧。”   宋遂远想了想,问他:“若今夜你带走尺玉,还会回来么?”   当然不会回来!   云休抱胸违心道:“……会。”   若是答了不回,总觉着今夜无法离开。   宋遂远被他的小心翼翼逗笑,也伸手抱起手臂,嗓音低沉:“当初为何要生下尺玉?”   这个问题简单。   云休理所当然道:“尺玉可爱!自然要生!”   “那时知晓自己怀了崽崽,是否责怪过我?”宋遂远问他。   “为何要责怪你?”圆瞳诧异。   宋遂远沉默,扶了下额角,如此与小猫讲不通,他问得直白了些:“换言之你不排斥生下你与我的孩子,你想过为何吗?”   云休努力理解了下此话,歪头看向尺玉崽,为何? 第42章   云休心底隐隐有一道声音, 不甚明朗,但那似乎就是答案。心跳忽地加快,他有一种直觉, 好像再继续深思,会一步踏入令猫恐慌的未知。   嘴角紧紧抿起。   “我们仔细清算清算。”宋遂远道, 把趴着玩的尺玉抱入怀中,双手捂住他的小耳朵,“留香阁那夜, 纤纤醉虽催、情、欲,忍过一晚醉意便也过了, 你偷喝了一坛,跑来寻我帮忙……之后那一晚, 你我皆情愿。”   “当初去荣陆,我离京前夕,你自东宫跑回来说你是谁, 我后来想了又想, 那日你应当是误解我要至荣陆寻邓知玉,你不想我寻他。”   “在荣陆,你生下尺玉。说来康离是你小叔叔,且医术高明, 若是你将尺玉交与他也不可厚非, 然而你将他交给我来养。”   “你虽有所隐瞒, 但一直承认我。”   “如此种种, 若是换一个人, 你当真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巫山云雨, 亲密之事,他已够挑剔, 小白猫更甚,那一晚皆未有不情愿。之后不想他误识他人,甚至不惜深夜回来危险自曝。   这世间女子甘心孕育子嗣,逃不过期冀傍身立足、完成传宗接代、与延续心爱之人血脉等缘由,阿言情愿生下与他的孩子,本就震天撼地。   更别提毫无芥蒂地带回来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一道养,毕竟当时荣陆不只有康离,九溪也在。   想到此处,宋遂远微不可察地怔愣住,是,当初九溪也在,但还是让他带回了阿言与尺玉。   是否有可能,他对自己是……认可的?   镇国公夫夫皆聪慧,养出来的孩子自是不差,唯独感情一事,小白猫难免不懂。   但他只是迟钝,并非全然无知。   宋遂远低声缓缓细数,无数过往涌现于脑海,配合着不安分的心跳,云休握住掌心,垂下的长睫颤了颤。   不会。   猫甚至回忆起这几月养尺玉的日子,每一声自称的父亲与爹爹,都仿佛是最普通不过一家三口。   在并未意识到的许多瞬间,猫真的当作了一家人,就像父亲、爹爹与云休一样。   猫、猫喜欢上宋遂远啦?   !!   宋遂远视线落于他的面上,总是宽和懒散的目光此刻终于探出几分心底的深沉。   两辈子为人,他找到了想抓住的,便不会放任他有一丝一毫逃开的可能,只此牵绊一生。   小猫不懂,他慢慢教便是。   父亲与爹爹相对端坐,安静无声,被捂住小耳朵的尺玉原先睁着大眼睛以为要玩,等了等瘪起嘴,小手去抓大手:“啊!”   幼儿不宜的话已过,宋遂远放下闹腾的小崽子,右手抬起,轻轻揉了揉云休披散的长发,却换了话题:“今晚夜色已深,晚风寒凉,今晚留在宋府睡好不好?明日一早,我送你与尺玉回去。”   云休抬起圆瞳,眼尾不知为何有些红色,不满道:“你刚才说谈完放我们走……”   猫大丈夫之心,喜欢便喜欢。   但是一码归一码,宋遂远大坏蛋!   宋遂远扬眉,笑了笑道:“尚未谈完,毕竟云休还未给出答案。”   云休甩掉一脑袋思绪,怒声道:“大骗子!”   骂完犹觉不够,站起来继续道:“你派打手关住猫!你还要分开我和尺玉!大坏蛋!”   云休的猫形娇小可爱,成人之后身量却很高,齐宋遂远双眼,寻常男子中都算高了。   不过宋遂远眼中,他仍是一只炸毛的可爱小猫,唇角抿下笑:“嗯,实乃我的过错,便罚我哄睡尺玉。”   认错态度太好,云休默了默,小眼神瞧了一眼床上:“尺玉才不用你哄睡,他睡着啦!”   宋遂远温声转过头,小家伙不趴在床中央,抱着一只腿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他回过头:“嗯,尺玉已经睡下,人形难抱,便多留一晚吧。”   云休:“……”   到底是大猫小猫都留下来了,然而今夜不同以往一人两猫,是一大两小三人。   仍是一张床。   云休把崽崽放到了正中央,自己往床内侧一滚,盯着宋遂远:“明日我带尺玉回镇国公府,你不许阻拦。”   宋遂远抱着一床新被子,坐在外侧:“自然,我送你们回去。”   “不要!”云休缩着手道,“猫叼崽崽回去。”   送什么送,搞的像一家人似的……   宋遂远小事上随了他的意:“好。”   过几日备好礼再上府拜访。   他盖上灯罩,留有淡淡的光线后上床,身侧两颗小脑袋并排,尺玉与云休的模样当真相像,却也有不少自己的影子。   宋遂远的眉眼不自觉柔软下来:“尺玉的衣服便不脱了,怕他晚上着凉。”   云休在脑中思索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未有头绪,闻言转过头,圆眼瞧了瞧小宝宝,紧张褪去   ,才发觉尺玉今日格外漂亮。   宋遂远的眼光不差,且富有,为尺玉穿的衣服颜色和谐、样式可爱,人靠衣装,崽崽有人样了!   “崽崽穿衣服太漂亮了!”云休小小声亢奋。   宋遂远嗯一声,声音配合压低,撑坐着看两人:“他很喜欢今日的打扮,一直拽着短衣让人看,明日得为他加一件小肚兜。”   “好。”云休应声,忽地顿了下,他刚回来时,尺玉拽着小衣服是想他夸夸吧,然而他只让崽崽不说话,崽崽发脾气了……   呜,明日爹爹一定夸。   “尺玉可化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且告诉崽崽不要在我面前化人。”宋遂远故意问道。   云休:“……”   心虚地两只爪子悄悄将被子掀到眼下。   他盖的宋遂远常盖的被子,笼于鼻尖淡香清晰,云休顿住,又挪到鼻子下。   “坏猫。”宋遂远笑道,躺下来,瞧着云休:“睡吧。”   云休:“哦。”   “晚安。”   “晚、晚安。”   烛火燃尽,乌云飘过,遮住月光,屋内沉沉。   淅淅沥沥的小雨嘀嗒响起时,宋遂远睁开了双眼。   他侧过眼,小宝宝与他爹爹习惯性靠过来睡到了他身边。   尺玉一只小脚丫翘到了他的脸侧,而云休长腿搭到了双腿之上。   崽崽在中间,限制了云休发挥,然而他四肢也尽数逃过原先的被子跑进了自己被子中。   入冬一场雨,今夜彻底变凉,空气比寻常冷,尺玉的小脚丫也变凉。   宋遂远握住两只小脚丫,为滚出被子的尺玉暖了暖,怕他着凉,抱起他放到了里侧,为他盖上大被子,用小被子和枕头压住。   而失去被子的云休只能与他共衾眠。   尺玉还太小,他睡姿不顺容易压住崽。   重新睡下,屋外雨声渐急。   接触到熟悉气息的云休,迷迷糊糊长手长脚绕到了身上,平躺的宋遂远睁开双眸,无奈地单手环住身旁细韧的腰。   忽地,宋遂远侧过头,一片黑暗中,眼前一双圆眸闪亮,心一跳。   圆瞳泛起委屈,云休嘟囔着开口:“你只问我,你都没有说喜欢我。”   睡梦中他总算想起了哪里不对。   宋遂远眨了下错愕桃花眼,手中收紧,凑近在他眼尾落下一吻,音色沙哑:“喜欢你,我喜欢你。”   唇下的眼尾弯弯角。   云休仰起头,柔软的双唇贴上唇角,响亮一声,语气藏着喜悦:“我也喜欢你。”   “嗯。”宋遂远眸色变深,微微转动头,吻住近在咫尺的柔软,他性格里从来没有小心翼翼的一面,得到便要霸占,一毫一厘吻过双唇,便也要撬开深处。   怀中半睡半醒的人乖极了,舌尖一顶便启唇,乖到了心上,不自觉用了更多的力气去逗弄纠缠。   雨声嘀嗒作响,床上一方溢出一声鼻音,又有了一些微微动静,之后彻底归于平静。   ……   这场雨连绵到第二日,晨起察觉到了凉意。   尺玉尚未睡醒先蹬了蹬腿,发现动不了,皱起小眉头探看情况。   被子压住崽崽,不远处,爹爹被父亲抱在怀中。   尺玉歪歪脑袋:“哦?”   宝宝也要抱!   五个月的崽尚不会爬,于是变成猫崽子钻进了父亲与爹爹的被子里,爬到中间,再变成宝宝,完啦!   宋遂远因异动睁开双眼,眨了眨眸子恢复清明,他用能活动的左手掀开被子,低头看去。   趴在腹部的尺玉崽咧嘴一笑,伸手手摆一摆:“啊啊~”   爹爹侧着贴在父亲身上,不好趴。   宋遂远沉默。   他家的崽异于常崽,以后还得分房睡。   宋遂远把尺玉抱上来一点,起码露出小脑袋能呼吸,侧过脸瞧了瞧闭眼安睡的面容。   他同崽崽道:“我们再睡一会儿,醒来你与爹爹要回外祖家了。”   尺玉只听懂了前半句,小脑袋枕在父亲胸膛:“啊……”   乖乖照做。   宋遂远在小脑袋上亲了一下:“你帮父亲看好爹爹,千万不要跟着外祖父跑了。”   镇国公夫人九溪不会,但他直觉镇国公相当难应对。   尺玉叽里咕噜婴语说了一通,玩起小胖手。   宋遂远自当他同意:“一言为定。”   大手拉着小手打勾盖章。   望着手中动作,尺玉圆瞳稀奇:“欸?”   宋遂远侧过脸盯着云休,视线触及嫣红的双唇。   应当不会的。 第43章   昨夜缠绵悱恻, 知晓小猫的心意,宋遂远本已放下了戒心。依阿言独自从西北跑回盛京且生下尺玉的行事作风,已证明他的特立独行, 不会被镇国公夫夫左右。   然而今晨起身后,云休总是躲着他, 眼神稍有接触立即转开,说羞涩但也不太像,不情愿地躲躲藏藏。   宋遂远不动声色地提起心, 并未戳破,他暂时出门处理了安排的打手后续, 吩咐随墨安排好马车,再亲自提着早膳返回。   他暗自下了决定, 若是云休反悔,拜访镇国公——届时便是上门提亲。   宋遂远低垂的视线一片笃定,抬起眼时恢复了温和。   听到门响, 矮榻上两双一模一样的圆眼睛一道瞧过来, 两人的反应却全然不同。小的眯成了笑眼,大的闪烁的眼神移开,自以为旁人看不到似的躲在了小的后面。   宋遂远微不可察地脚步一顿,在桌上摆好早膳:“过来用膳, 吃完送你们去镇国公府。”   “啊~”尺玉崽热烈响应, 欢快拍拍小手。   而他爹爹在身后磨蹭了片刻:“……哦。”   骨节分明、用来抓笔的修长手指, 从容地取出一道道精致小菜与奶粥, 赏心悦目, 好似饭菜都可口几分。   云休抱着胖崽子靠近。   宋遂远摆好菜, 伸手接过尺玉,微垂的视线看着一步一挪的人, 温和的嗓音夹杂无奈笑意:“今日为何如此拘束。”   云休对上他的视线,再瞧了瞧他光风霁月的面容与矜贵合身的装束,靛蓝色长袍袖口隐约可见云纹滚边,他盯着那处抿了抿唇。   话有些说不出口,总感觉纠结这些哪里不对劲,但是一直别扭猫也很烦……   宋遂远作势忙着为尺玉脸下前领装一小块布,不经意地问:“想说什么?”   云休扯了扯身上衣袍的前襟,语气有些赌气:“……我穿世子袍很漂亮。只是阿言昨夜没有穿来,也没有戴发簪,我挽起头发也漂亮。”   意合情投的第一日,宋遂远浑身温润俊朗,他却只能穿着宋遂远稍大的衣裳,一点儿都不相配!也不想宋遂远看他!   所谓为悦己者容。   没头没尾的一句。   宋遂远第一瞬并未反应过来,视线触及他裹紧衣袍的动作,恍然大悟,双唇微张。   小白猫在意的地方,他有时不免想不到。故此,他今日的逃避只是因为,眼下的装束不好看?   宋遂远闭了下眼,低声轻笑。   他居然也会操之过急。   云休的耳朵被这声笑激至泛红,气冲冲坐到凳子上,恼羞成怒道:“不许笑!”   不、不就是男子在意外表了些!   小世子在军中长大,铁血硬朗男儿自然是看军功重过容颜,他以为宋遂远在嘲笑他。   宋遂远收起笑,然而眼底实是情难自已,抬手摸上他的脑袋,细长的手指插入柔顺的发丝,轻轻抚了抚:“云休现下最漂亮。”   被自己衣袍全然包裹住的小世子,满足他心底想要留下人的占有欲,最是漂亮。   “真的?”云休顿了下,圆瞳自心底发出光,柔顺的发丝挡住他部分脸,然而朦胧透出的耳朵尖更红了几分。   宋遂远心底仿佛被挠了一下似的,喉结微动:“自然。”   云休一早上的纠结霎时抛掉,手指亲昵地攥上他的衣角,嗓音清甜得意:“你还要看看我穿世子袍的模样。”   “不止世子袍,往后你都穿与我看。”宋遂远温声,牵住他的手。   十指紧扣。   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紧密贴合,云休心一跳,低头看向手指,舔了舔唇。   他抬头欢喜地望向宋遂远,恰是此时,余光瞥见怀中一只小手冲着粥碗伸过去。云休眼疾手快抓住了小胳膊。   劲儿还挺大。   尺玉鼓起脸,另一只小手迫不及待拍桌:“啊!”   都坐到饭桌上了,父亲与爹爹为何还不吃!饭!   宋遂远握住他拍桌的小手,低头看他:“尺玉又发脾气。”   “唔,崽崽饿了。”云休松开小手道,“吃饭吃饭。”   幸而被尺玉打断,不然猫耳朵要炸啦。   桌下纠缠的分开,宋遂远默了默。   小崽子回外祖家也并非不行。   ……   用过早膳,云休朝尺玉道:“变回去,爹爹带你回家。”   尺玉方才弄脏了小衣裳,正光溜溜滚在小被子里,闻言翻过认真看自己的小手,装作没有听到。   云休不可置信地爬上床去挠他,尺玉崽遗传了不输爹爹的倔强,一直坚持着人形。   宋遂远瞧着两人闹腾,云休闹够了才道:“屋外雨还未停,我送你们回去,我让随墨备了马车,到镇国公府门口我不下去。”   云休想了想,无奈道:“好吧。”   昨夜不少人知晓他以猫形进来,故此他须变成阿言离开,崽崽无所谓,但他变成人得宋遂远来抱。   “我替尺玉穿衣。”宋遂远挑了挑眉道,“我方才找出我前两年的衣裳,只穿过一回,与你身形大差不离,你要换吗?”   云休的衣裳他自然备了,然而如今尚需隐瞒,只能以他旧衣为借口。   “要!带马车上。”云休道,伸出手跃跃欲试,“我也要替尺玉穿衣。”   宋遂远一一取出递给他,只做围观。   云休为崽穿衣有模有样的,肚兜打结,再用短衣与小裤子把宝宝包起来,穿上小鞋子。尺玉通身喜气红,可爱翻倍,云休扬眉笑起来:“不愧是我生的宝宝!”   一刻钟后,宋遂远单手抱着尺玉,肩头卧着一只小白猫,他打了一把伞在宋府门口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未有多久,宋文行拧着川字眉迈步出府瞧了瞧,偏头问门子:“方才那是大公子?”   “老爷,是大公子。”门子道。   “方才他怀中抱着什么?”宋文行又问。   门子有些未回神,尚在怀疑方才看到的,猫和婴儿正相贴着大公子的脸颊,闻言只道:“大概……是一婴孩。”   婴孩?   宋文行眉心折痕愈深,哪来的婴孩?这小子最近又在折腾何事?   且今日雨不小,这么早便出了门。   ……   渐行渐远的马车中,阿言迫不及待要换上衣裳,看向宋遂远:“你不许看。”   “好。”宋遂远笑了笑,转过了脑袋。   阿言又盯着他怀里忽闪大眼睛的小宝宝说:“崽崽看父亲。”   尺玉眨了眨眼,对视着未动。   阿言用爪子拍了拍崽的小手:“转过去。”   尺玉垂眼看手上的白爪子:“呀……”   他抽手手放在白爪子上。   阿言:“……”   他重新放回上面。   猫族天性,抽了几回,阿言意识到差点裂开,果断往后退。   “宋遂远——”阿言拖长音,带点无意识的撒娇。   宋遂远将两只小家伙的互动尽数收入眼中,唇角好笑地翘起,闻言把小宝宝的脑袋移到另一边:“乖。”   父子回避,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响起,宋遂远闭了下眼,云休未免太瞧得起他,只有全然不看与鼻尖婴儿奶香,才能拉扯住他的理智。   云休全程盯着宋遂远,手忙脚乱地换上衣裳,一边穿一边暗想,宋遂远以前定是书卷气很浓的读书人,能被陛下看入眼的那种,这也太乖了!   “咳,宋遂远。”云休换好出声,望着他的后脑勺,不知为何有一丝紧张。   宋遂远闻声回过头。   他的镶金蓝袍不多,这是他过去最钟爱的一件,温和端方,一板一眼,穿在云休身上,不仅未压住小世子的肆意,反而有了对比,更突显出他的任情恣性。   分明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但却羁绊至此,无论前生今世。   宋遂远太久没有说话,云休攥了攥宽袖,圆瞳微微耷拉:“不漂亮吗?”   “漂亮。”宋遂远道,有些哑意,直勾勾的眼神十分深邃,“我为你簪发。”   眼神阐述一切,云休懂了,不敢多看,挪到他身边,抱过尺玉:“好啊。”   青丝绕指,脑后固定,一支玉簪穿过发间,简单最适宜云休。   宋遂远放下手,绕了绕他的发梢。   “好了吗?”身前人问,用手指摸了摸发簪。   宋遂远嗯一声。   云休回头:“漂亮吗?”   宋遂远未答,前倾身子轻碰柔软双唇。   云休瞪大了眼,圆眼珠在眼眶内画了半个圈,侧低下去看崽,身体却并未避开。   浅吻即止。   宋遂远放开他,垂眸,手指摩挲上他的红唇,昨夜的痕迹此时已不见踪影。   云休这才低头看崽崽,幸好尺玉不知被何处吸引了注意力,自己玩得很好,无暇抬头看一眼双亲。   正当他如此想着,轻吻再度落下。   这并不是一个适宜接吻的场合,时辰也不对。然而对才第二回 接吻的两人来说,哪有那么多合适与否。   鼻尖是对方温热的气息,唇边是陌生又熟悉的亲密吮吸,如此便足矣自成一方天地。   云休本来还操心着崽崽,舌尖相触后,满心满眼都是宋遂远,心跳快得仿佛打了一天的架。   腰不自觉软了下来。   宋遂远手掌托住他的后脑勺,深吻掠夺了空气后,忽地偏开脑袋,下巴放在对方肩窝里。   另一只手盖在他含着水光的眼睛前方。   嗓音沙哑:“小笨蛋,下回闭眼。” 第44章   互相倚着肩窝, 两人滚烫的呼吸渐渐平复。   宋遂远退后,垂眼对上云休疑惑的双眸,有些软糯的少年声问:“为何要闭眼?”   不等人回答, 他虽这般问着,仍乖巧闭上了双眼, “这样吗?”   小白猫乖得仿佛换了一个人。   视线中,长睫毛微微抖动,脸微微仰起, 全然依赖的姿态。宋遂远眼神暗了暗,倾身, 克制地落下蜻蜓点水一吻:“对。”   云休睁开双眼,瞳孔深处一丝得意的笑, 压着嗓音:“我学会亲亲了!”   语气仿若习得什么了不得的技能,分明耳朵还通红着。   宋遂远揉了揉他的长发,含笑摇了摇头。   宠溺的笑容, 云休自然能分辨出来, 心底仿佛藏了大块麦芽糖,耳朵也被热意包裹,他抿了抿唇,忽地埋头在崽崽身上深吸一口气。   唔, 谈情说爱, 会让猫发烫!   被吸的尺玉挥一挥小手:“啊……”   宋遂远眼神温和地看着二人, 一双手放在云休身后, 虚虚笼着。   宋府与镇国公府一东一西, 并不近, 行了一截路,马车渐渐停下。   缓解害臊的云休察觉到, 从崽崽身上抬眼,狐疑地看向宋遂远:“为何不动了?”   护卫踩雨离开的动静入耳,马车似乎被停在了路边。   “为尺玉取小衣裳。”宋遂远解释道,“昨日来不及寻绣娘,我在此处订了婴孩冬服,恰可带去镇国公府。”   护卫离开一会儿,也可为云休的出现提供时间差。   云休点了点头。   尺玉变人除了自己知晓,本就在众人计划之外,父亲与爹爹定然没有准备,如宋遂远所说,带去镇国公府正好。   不过,他皱了皱鼻子,抓住尺玉的小手捏捏:“尺玉现下为何不乐意变猫了。”   细长的手指捏住小胖脸,他低头看崽崽,自问自答:“尺玉也喜欢漂漂亮亮小衣裳,对不对。”   这个缘由最有道理了,不然前些日子崽崽也未如此倔强。   尺玉“喔”着小嘴巴,觉得好玩,弯起眼睛一笑。   小宝宝迷倒了爹爹,云休抱紧崽亲:“我们尺玉就要漂漂亮亮!”   宋遂远见状,拳抵到嘴边笑了一下。   小家伙哪是想穿衣,而是想与父亲爹爹都一样,不过爹爹的误解,竟也如此合理。   云休放过崽,侧目:“尺玉猫形与我一模一样,但是他人形更像你。”   多亏崽崽变人,说开也太好了,他早就想与宋遂远分享关于尺玉的一切,开心~ 第一回 听此论调,宋遂远视线移到尺玉脸上,挑眉:“是吗?”   小家伙的一双眼睛,与他爹爹一模一样。   “是的是的。”云休低头对崽道,“崽崽闭眼。”   他自己示范地合上双眼,道:“就像这样。”   尺玉咬住一根手指瞧爹爹,似懂非懂地闭上双眼。   云休:“你看!尺玉和你一模一样。”   宋遂远将将视线定住,尺玉唰地睁开眼睛,黏糊回应爹爹,圆嘟嘟小胖脸啪叽倒在他怀中。   云休只顾着问:“你看到了没?”   宋遂远道:“看到了。”   可惜并未看出多像,他伸手从云休怀中接过小胖崽抱着。   云休乐滋滋扬眉:“像的吧,尺玉长大后定然风流倜傥。”   上回尺玉半夜醒来练翻身,他哄完崽崽抱回床就寝时,忽地发觉崽与宋遂远道的睡颜几乎一样,除过一个圆润奶气,一个棱角分明。   猫对比了好一番,当真是一般无二。   宋遂远颔首,这点他认同,尺玉自是最好的。   载上尺玉新衣,到镇国公府。   宋遂远将崽与伞都递进云休手中,为他理了理鬓边发,温声嘱咐:“你带尺玉回镇国公府住,照顾好自己,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们。今日便失礼不下去了。”   两人挨得极近,他微微垂眼,便能看到云休一双澄澈眸子中的不舍,看清心意的小猫,比以往直白万分,撩动人心弦。   “好。”云休道。   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他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若说是因此后几日都无法见到宋遂远,当然不是,猫随时能回去,但就是不舒服。   叮嘱之后,抱崽的小世子脚下仍未动。   尺玉似乎懂眼下是要分离,伸出一只小胖手拉住父亲的领口。   似乎有小小手指为桥,便不会分开。   父子俩忽然搞得气愤有些伤感。   宋遂远眼中笑了笑,张开双臂包裹住两人,附耳云休道:“下去吧,镇国公和镇国公夫人还未见过尺玉,应当等急了。”   云休嘟囔:“……我们走了。”   宋遂远看着尽在咫尺的耳朵,看在它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份上,双唇并未印上去。他后退一步,右手在身后捻了捻指腹,心下耻笑。   他活了三十余年,谈起情爱,与少年人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云休抱着尺玉跳下马车离开,护卫尽职尽责推着衣箱跟在他身后。   宋遂远掀开帘子一角,朝着趴在爹爹肩上、一双圆眼睛看着自己的尺玉挥了挥手。   人影入了府,宋遂远在马车中等了不久,护卫回来:“大公子,衣箱已送到。”   “再等等。”宋遂远靠着车厢壁合上双眼,“等一刻钟再走。”   ……   云握川今日一大早原想带儿子练武,派去叫小世子的人却来报:“世子房中无人。”   云握川手下定住,顿了顿,让人离开,转身回了床榻上,抱住夫人,担忧得眉头紧蹙:“云休昨夜未回府,他不会被那小子扣了吧。”   九溪睁开一只眼,语气困顿:“你儿子的武力你最晓得不过,若是他不想,谁能扣住他。”   云握川:“……总归是被留下了,我们崽一次一次主动跑过去又算什么事。”   九溪一手勾住他的脖颈:“放心,那孩子有分寸,今日崽肯定回来,你若生气揍他一顿好了。”   “我揍云休作何,要揍自然揍那小子。”云握川咬牙切齿道。   儿子离家不过几月,孙子都有了。   “随你。”九溪道。   云握川重新躺会床上,抱着夫人闭上眼睛。   过了一刻钟,九溪:“……你不是去练功?”   “今日有雨。”   “唔?”   ……   崽抱小崽回府时,九溪正调配着一道食谱,适宜初接触食物的婴儿食用,云握川坐在一旁,握着一把匕首比划,瞧着他称剂量。   云休跨过门槛:“父亲,爹爹。”   双亲闻声抬头,不约而同将视线落于云休怀中的喜气团子身上。   尺玉双手搂着爹爹脖子,眨巴着圆眼睛与两人对视,丝毫不见羞涩。   九溪起身,不免诧异:“怎么……这是尺玉?”   虽然疑问,但小家伙这眉眼再无其他答案。   “对啊。”云休看了眼崽崽,道,“他会化人了。”   他轻声告诉尺玉:“这是尺玉的——”   “……尺玉应当如何称呼?”猫不懂了。   “称我大父。”九溪伸手试探地抱尺玉,小崽子并未排斥,顺利地抱入怀中,继续道,“称你父亲祖父。”   外祖是不可能外祖的。   云握川合上匕首,未作反驳。   云休:“哦……爹爹,尺玉应当还记得你。”   幼猫记人更多靠气息,爹爹照顾了尺玉将近两月,小家伙有印象,不会排斥。   九溪笑眼微弯,抱着尺玉坐回去:“正好,大父为尺玉做了膳食。”   尺玉听到膳食后双眼发亮,更喜欢大父了。   云休瞧着桌上尚未动的饭菜,坐到空着的凳子上,他还能吃,但是:“尺玉方才吃过了,你摸他肚子。”   九溪闻言摸上尺玉的小肚皮。   尺玉低下脑袋,再看一看桌上,慢吞吞低头,吸了吸圆肚皮,奶声奶气地叹了口长气,“哦——”   九溪低低笑出声。   云握川瞧了一会儿小宝宝,神情软化后忙转头看向云休,眉心一跳:“你这衣物何来?”   “宋遂远的。”云休道,努力压下音中明朗。   云握川开始拧眉头:“他知道你的身份?”   瞥了眼小宝宝身上合身的衣裳,又问:“他知道你们可以化人?”   云休意外于父亲眼中的严肃,点了两下头。   九溪也抬起了头,眼底郑重。   他对宋遂远的评估,都建立在他不知云休与崽崽的身份上,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知晓了,自然要换一种想法。   “他送你和尺玉回来?”云握川问,得到点头后甚至等不及叫来人,出门吩咐手下去追马车,把人带回来。   云休从父亲背影收回视线,懵懂地问爹爹:“父亲要作何?”   九溪望进他圆瞳,答非所问道:“希望不变。”   不变?   是说宋遂远不变吗?   云休挠了挠脸,大概知晓父亲与爹爹有些担心哦,因为他和崽崽宿山猫族的身份。   宋遂远自然未变,猫不担心。   云休顿了下。   唔,猫能看到宋遂远啦!   ———   车厢外传来声音,宋遂远睁开眼,主动下了马车。   云休单方面心动。   与他知晓云休和崽崽宿山猫族的身份到底不同。   依镇国公夫夫对云休的在意,不会放任对云休存在的威胁在外流通,总会见此一面,或早或晚。   才过片刻,比他预想的还要在意,宋遂远心底对镇国公夫夫的敬重更深几分。   阿言下山来到人世间,遇到了最好的双亲。 第45章   宋遂远上一回来此地, 乃上一世临终前不久,那时他动了卫氏一族声望,被赐下一旁的府邸, 着人看管,路过未挂匾额的府门时, 心绪复杂地下来转了一转,心生感慨。   池枯锈绿,荣华可窥。   云休尚在西北军中战敌, 他镇国公世子的封号,在盛京却早已被人迫不及待摘下。   而今再度踏入, 镇国公府仍是他年少时记忆里的模样,只是因少有人居而显得肃杀几分, 但比之上一世荣华彻底衰败要好上太多。   走过长廊,宋遂远被人引至待客厅,屋内却不见主人, 引路之人回身道:“宋公子稍等。”   宋遂远迎着人打量的视线, 嗯了一声,四平八稳地坐下。   等着便是。   亲卫好奇瞧了瞧眼前大将军亲自点名的人,转身出门,只留他一人。   靛蓝长袍的斯文君子, 端正静坐, 眉目轻敛, 独自一人时温润亲和褪去, 疏离看不出情绪。   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门口的云休看得稀奇, 忽地停了下来, 躲到了一旁,圆眼睛十足好奇。   方才坐下不久, 宋遂远余光察觉门口鬼鬼祟祟的视线,抬眼瞧过去,对上门边探出来的小脑袋,霎时缓了神色扬唇一笑:“为何不进来?”   “看你。”云休双眼道,双眼亮晶晶跑进来,“样貌英俊。”   宋遂远挑了下眉头,丝毫不觉意外,只是听他如此直白,嘴角还是蓄起了微笑,他展开一只手掌,握住小猫递过来的指尖:“怎么只有你单独跑来了?”   云休被人握着,转了转眼,在桌子和宋遂远的腿徘徊了一瞬,双腿试探着贴近了长腿,道:“父亲与爹爹在用早膳,我一会要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爹爹让我回院子换衣裳,我便来找你啦。”   “如此。”宋遂远道。   他的小心思摆在了清澈圆眼睛的表面,宋遂远敛眉,眼底盈笑,把人拉到了怀中,另一掌顺势扶住了腰。   云休做猫时常常趴在宋遂远腿上,第一回 人形坐下,两双长腿交叠,不知为何有些不适应,动了动屁股。   宋遂远握腰的手靠下了些,固定住他,启唇转移他的注意:“今日只你一人去宫中?”   “是的。”云休点头,安稳不动了,“与太子表兄一道。”   替父亲看望皇后娘娘,小孩子最适宜。   “殿下近日与皇后娘娘有些摩擦。”宋遂远低声交代道,“你躲远一些,不要被误伤。”   自荣陆府回来,太子主动下放六部离开宫中,少留宫中。然而他与太子几次接触,发觉太子并未转性,躬身勤勉似乎在躲着宫内。   天子这头相安无事,父慈子孝,自然与云皇后有关,只是母子俩的摩擦不知从何而起。   得知云休与这尊贵二人处在一方,宋遂远心底着实挂念上了。   云休乖巧:“我请安之后就回来了。”   他不问宋遂远为何得知,在他心底,宋遂远无所不知。   坐怀中之故,两人靠得近,云休全然的信任在宋遂远眼中放大,他轻声道:“乖。”   云休伸胳膊搂住他的脖颈,闭眼索要奖励:“亲亲。”   他有些上瘾。   宋遂远额头顶住他的,鼻尖要触不触,声音愈发压低:“记账。光天化日要收敛一些。”   云休闻言睁开双眼,顿了下,红唇往前。   未吻到。   宋遂远适时偏过头,与他交错,不紧不慢道:“还需清心寡欲。”   云休冷哼一声,却娇里娇气。   宋遂远动了下喉结,桃花眼底深了一瞬,轻轻吻在他侧颈。   虽是逗猫,但是得不到的才会永远念想。   除过未接吻,两人着实算不上清白,宋遂远也就趁着小白猫不懂。   脖颈轻飘飘的触感传来,云休缩了下瞳孔,手指蜷缩。   这是什么呀!   两人未单独待太久,镇国公夫夫并肩前来,九溪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尺玉,一进来便伸手要父亲抱抱。   宋遂远给小家伙一个安抚的眼神,向镇国公夫夫行了晚辈礼。   云握川面色不变:“无需多礼。”   九溪在他身前站定,带着习惯的笑意:“起来吧。”   他顺了尺玉的意,让他父亲抱着。   宋遂远自然地接过小崽子:“多谢。”   云休瞧了瞧父亲的脸色。   一副想寻人练武的表情又是为何。   他看了一眼宋遂远,身姿上佳,可想起他稀巴烂的武力,不够与父亲交手的,小猫心底打定主意要护着宋遂远免于被揍,然而落座后,爹爹朝他道:“快去更衣,莫耽误时辰。”   云休:“……”   原来这个场合,根本就没有云休的地方。   宋遂远抱着坐在身前的尺玉,大手护着他的小肚子,父子俩一道抬眼,接到不远处云休不情不愿的眼神,又目送他磨蹭地离开。   宋遂远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尺玉则是扬起脑袋:“啊?”   爹爹又离开了哦。   宋遂远低头,温声道:“爹爹有事要做。”   “哦——”小奶音仿佛听懂了似的,不过尺玉也确实未再问,靠着父亲咬手指,圆眼睛四处观察。   今日来的地方,尺玉从未见过,正觉新鲜。   自踏入这道门始,云握川与九溪就一直在打量着宋遂远,虽心怀担忧,仍沉住气。   将云休与宋遂远的眼神交流看在眼里,也将宋遂远与尺玉的互动纳入眼中,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夫夫短暂交流后,九溪出声问宋遂远:“你何时知晓尺玉会变人?”   抱尺玉的动作之流畅,并非一日之功。   宋遂远对上两道颇有压力的视线,神色不动,淡声道:“尺玉一月之时。”   眼前两人与什么都不懂的云休不同,逗猫是一回事,宋遂远却未想过欺瞒两位长辈。   他知晓二人所忧,唯有真诚以待才能打消二人的顾虑。   他带来了那本记有以宿山猫族血入药的书,不等二人问,主动将他的发现之路和盘托出。   何时知晓阿言会化人,何时知晓阿言乃云休,何时知乃阿言诞下的尺玉……   此言也并非只为打消前辈顾虑,宋遂远所求乃云休,镇国公世子。   故此他并非三言两语所述,而是详述了不少细节,更像是在讲述与云休的相识相知历程。   不仅镇国公夫夫二人侧耳倾听,他怀里的尺玉也不再四处张望,竖起小耳朵认真听。   捧一个人场。   九溪听到眼前的年轻人说起薄雾是自己时,诧异了一瞬,神色逐渐放松,云握川垂眼高深莫测,面色始终未变。   ……   云休换好衣裳,又远远瞧了双亲与宋遂远一眼,并未有打起来的迹象,于是小世子暂且安心去皇宫,早去早回。   云休与太子殿下汇合。   他这段时日与太子殿下见得不算少,反应自然平淡,然而对太子来说,两人上一回相见已是六年前,不免激动。   周明晏稍作冷静:“你这反应是不想见我?”   云休无语又冷漠:“不想。”   他似乎有一些懂得宋遂远曾无意中所说,太子殿下天真率直。   往常总是被人毕恭毕敬对待的周明晏看着他,默了默:“你与一人很像,过两日我介绍你二人认识。”   拢共只有二人如此。   云休不懂他为何说到这里,但他对除宋遂远外的盛京贵公子无甚兴趣,只道:“我们快些去拜见皇姑母。”   太子摸摸他的脑袋,面色渐渐严肃:“走吧。”   云休见状圆眼睛转动,宋遂远果真没说错。   皇后居清宁宫。   宫内规矩比在外繁复,在何处止步等候,何时方能入内皆有章程。   小猫不耐烦这些,抛弃脑子,亦步亦趋跟在太子殿下身后数他衣袍上的蟒纹。   终于得见云皇后时,云休脑子早想到了宋遂远,被雍容华贵的皇后服饰闪了下眼,顿了顿,才想起行礼。   到底做了十来年小世子,礼仪被爹爹亲自教导过,撑得起场面。   云皇后对兄长独子很是爱护,笑着道免礼,让他起来入座。此一面乃家人相见,云皇后让人将七皇子也留了下来。   云休一抬头便看到了皇后腿边的小团子,明显比尺玉大,能独自乖巧地站在母后身边。   他不自觉地走了神,幻想尺玉未来如此大的模样,应当比眼前这个小皇子更加可爱。   小皇子好奇看了看他,欢快地跑到了太子哥哥怀里。   太子伸手抱住小跑不太稳、险些摔倒的七皇子。   云休眼睛一亮,尺玉猫形走不稳时也可爱!往后会更可爱叭!   他本性并不喜欢小孩子,但是当了爹爹自然有变化,仍不喜欢其他小孩子,但是脑中总是不自觉想到小尺玉。   “……休儿在西北可安好?”   云皇后的问话入耳,云休忙回神,眨巴着圆眼睛道:“安好。”   他道:“父亲也安好,爹爹医术乃大楚翘楚,平日里总会熬补身体的汤药。”   重要之事自可传信,再加上宫中耳目众多,云休这回入宫只是说一些体己话。   聊了些西北军营日常,云皇后与太子问起今岁这一仗时,当时人在盛京的云休只能胡诌,一半不知一半将以往之役挪了过来。   阴差阳错,倒与他恶劣威名相符合。   “休儿有心仪之人否?”皇后又起一话题。   云休顿了下,观察了一番情况。   有归有,但、但不好在此说……   云皇后见他不答,笑问道:“如今你业已十八,翻过年十九,兄长还未与你说亲么?”   “未有。”云休道,这倒是真的。   云皇后道:“正好,再过些日子长公主邀盛京城少年游园题诗,届时与太子一起去玩一玩,结识一番。”   云休:“……”   小眼神瞧太子,皇姑母与表兄不愧是亲母子。   欸?表兄握拳了耶。 第46章   “尺玉化人一事, 阿言费力隐瞒,晚辈唯恐惊着他,只作不知。”宋遂远不卑不亢道, “对您二位,晚辈丝毫不敢妄言。”   云握川自鼻息溢出冷笑。   此言换之, 既逗哄了云休,又来朝他卖乖。   小子算计,厚颜无耻。   宋遂远毕竟经事, 心底对镇国公恭敬有之,却并不发憷, 只坦诚道:“至于长生一事……晚辈以为,孤身苟活于世, 悲戚寂寥。”   最后四字,他咬得极轻。   对面的云握川心底微微一动,这一瞬, 他竟在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沧桑。刻入魂魄的疲乏与平静, 绝非少年人能有。   深邃眼底升起探究,宋遂远远非所查到的那么简单。   ……   宋遂远详述近几月之事后,云握川与九溪就宿山猫族一事对他暂且放下了戒备,不过都明白了宋遂远不是云休所能掌控。   身为父亲爹爹不免担忧, 然而宋遂远的确展示了最大的诚意, 两个小的称得上情投意合。   当年夫夫两人在一起, 自然得到过来自长辈的阻拦, 念及以往, 他们不乐意成为自家自家的阻碍, 纠结之下,选择置之不理, 继续观望。   年轻人不定性。   此外,让云休怀崽这回事,云握川说着要揍人,也讲究一个时机,这时只想着眼不见为净。   夫夫俩对视一眼,该送客了。   宋遂远观察细致,瞧出二位意思,低下头看向怀中尺玉。   第一关已过,他要离开了。只是小崽子长这么大,从未曾过与自己长时间分开过,不知会否想念他。   “呀……”尺玉毫无所觉,蹙着小眉头,伸小手要倒在父亲怀中,他不耐烦坐着。   宋遂远换成抱襁褓的姿势,让他躺在了臂弯,忽地想起来:“尺玉的猫形仍是一月余的模样,不知是否有异。”   语气都轻快下来。   “无碍,阿言几岁时也是幼猫模样。”九溪抬眼看向尺玉,道,“尺玉眼下才五月大,可比六七月的婴孩,你喂养得不错。”   宋遂远回了轻轻一笑,垂眼温柔看着小胖崽,他方才还皱着小眉头,与父亲对视上,露出一个奶乎乎的咧嘴笑。   宋遂远心下一软。   九溪视线从两人身上移至屋外,望了一眼天边,朝宋遂远道:“这雨还要再下,现下雨停,正好方便你回府。”   宋遂远只好起身道:“初次拜访,晚辈失礼,明日再前来告罪。”   话落,他将尺玉送入九溪怀中。   小崽子和爹爹回“娘家”住,来日方长。   “晚辈告退。”宋遂远道。   尺玉听懂了这句话,皱起小眉头,小眼神委屈:“啊……”   父亲也要走。   宋遂远刚有离开的动作,尺玉探出小身体伸手手:“啊!”   初至新居处,云休尚能抱着尺玉与宋遂远分开。眼下爹爹不在,父亲也要离开,哪怕熟悉大父的气息,小崽子仍心生害怕。   他出生以来第一回 哭,圆眼睛里挤出两行泪,粉嫩的小嘴巴瘪起。   宋遂远脚步硬生生止住,心疼占上风,上前抱回小崽子,唇贴了下他的脑袋,低声哄:“不哭了。”   尺玉崽眼里掉下一滴泪,不妨碍他的小胖手凶巴巴打父亲。   “……你是气哭了么?”宋遂远垂眼无奈,心疼戛然而止。小崽子只柔软了一瞬,甫一被抱入怀中,可怜兮兮立刻变成奶凶。   奶凶的小宝宝拍了两下,黏糊地贴在了父亲身上。   尺玉如此,宋遂远得以留了下来。   另一头宫城内。   云休喝了两盏茶,旧也叙完,起身告退,太子紧跟在他身后离开,甚至没看追着跑了几步的七皇子。   出了清宁宫,云休只觉浑身自在,行了一截路,侧头朝着太子好奇道:“你跟着我作何。”   “只是同路。”周明晏道,“我出宫寻人。”   寻宋遂远去消解烦愁。   云休:“哦。”   他步子迈大,猜想着宋遂远还在不在他家府中。   周明晏跟上他:“不若我与你一同回府,先拜访舅舅与舅夫。”   今日得闲,午后再寻宋遂远。   “随你。”云休轻功都快使了出来。   二人到府中之时,宋遂远刚哄睡尺玉,抱着他在屋内转看。   之所以抱着小胖崽,是因为他放不到床上,一离开他身体就醒。   此间屋子是云休寝屋,尺玉与云休同住,小世子屋内一应摆件价值连城,华贵万分。不似云休风格,也无他幼时所用,宋遂远并未有太多兴致,潦草转了一周。   屋外传来人声,宋遂远回头一看,缓缓走到门口等着。   只可能是云休回来,镇国公至军营练兵,镇国公夫人采购草药,都暂且回不来。   然而门开,对上了意料之外的一张脸。   “殿下。”   “遂远?!”   因之太子的音量,尺玉不安稳地动了动,宋遂远拍了拍他小身体。   满头疑问,思路错根复杂的太子殿下看一眼宋遂远,看一眼他怀中崽:“你有孩子了?!”   与他一脸恍惚相比,宋遂远抱着崽淡定问道:“云世子在何处?”   周明晏直愣愣看着崽,下意识答:“他言至待客厅一趟,我先来院中等……”   “嗯。”宋遂远颔首,“进来坐。”   周明晏未动,立在门外瞧着宋遂远,不解几乎化为实质。   这主人语气是何意?   宋遂远为何在云休院中?   哪来的崽?都这么大了!与宋遂远几乎一模一样,他何时当爹了!!   他恍惚关上了门。   如此不对,他不应当想参观云休院中。   宋遂远闭了下眼,无奈地皱起了眉心。   云休回到院中时,太子殿下已然进屋了,桌旁,他与宋遂远相对而坐,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沉睡的尺玉。   云休进来后,桌旁呈三足鼎立之势。   云休眨着圆眼睛,在桌下悄悄触到宋遂远双脚,碰了两下:这怎么回事啊……   脚背触碰,宋遂远敛目,居然听懂了小猫要说的话,回应地碰了一下。   在他设想中,未与镇国公夫夫商量出在何时如何让尺玉宝宝不着痕迹地存在之前,会尽量避开人。   此番意外始料不及。   既然被太子殿下看到尺玉,自是需要一个合理解释,宋遂远道:“我替云世子养阿言养了数月,作为回礼,他替我养几日儿子。那日我夜观天象,我儿乃武曲星下凡,若成神将,还需自幼时起练体,此番我为他寻师父。”   周明晏:“……”   云休:“。”   周明晏转头寻:“阿言在何处,尺玉应当也在?”   宋遂远打断:“在我家。拜师后归还。”   周明晏:“……”   养的是猫质。   听了一耳朵歪门邪论,周明晏揉了揉脑袋,被如此一打岔,他的愁绪都淡了。   这话他如何能信。   总归他给了宋遂远无与伦比的信任,想起有阿言这条关系在后,便无意追问,只道:“嗯,孤瞧小家伙日后乃我大楚将星。”   宋遂远垂眼道:“多谢殿下赞赏。”   着实有恃无恐。   周明晏张了张口,最终只叹口气。   太傅所教为君之道,在宋遂远这里,总能背道而驰。   唯有状况外的云休皱脸挠了挠下巴。   猫为何没听懂。   用过午膳,由于宋遂远与云世子需要探讨回礼与拜师事宜,太子殿下孤零零先行离开,与宋遂远约了另一日。   宋遂远叮嘱:“下回备好见面礼。”   周明晏微笑,未发一言才能维持住皇家礼仪。   太子殿下离开,云休趴到了宋遂远背上,目光看向他怀中的崽:“吓到我了。”   方才事情发生太过突然,他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反应。太子表兄若是像宋遂远一样猜出许多事实,云休与尺玉与云家,可能都会变得危险。   宋遂远握住他垂下的一只手,稍稍转头就能触到云休侧脸,他挨得极近,未触上,嗓音低缓:“无事,殿下是聪明人。”   云休枕在他的肩上,嗯了一声。   很神奇,只要接触到宋遂远的体温,心底的不好通通消失。   宋遂远转回头,拉起掌心手亲了一下:“方才情急,认了我与尺玉的干系,不能说我们云休是尺玉爹爹。”   如今尺玉在外不能是他与云休的崽,天子眼线遍布,易生疑。   太子恰好看到他抱着尺玉的模样,凭着他与尺玉眉眼的相似,也不能否认。   云休自然知其中利害,他正想点头,蓦然坏心眼地道:“没关系,云休仍可以赴宴结识盛京少年才俊。”   宋遂远闻言一顿,眯起双眸,桃花眼危险:“方才我未听清,你说了何。”   “说与不说我都是尺玉的爹爹。”云休笑嘻嘻道。   宋遂远松开他的手,抱住奶香柔软的尺玉,淡声道:“不说的话,既可当爹爹,又可赴宴,结识少年才俊。”   云休忙搂住他的脖子,乖乖道:“不结识,我有心悦之人。”   宋遂远手下拍了拍宝宝,冷着他:“总归旁人不知。”   “旁人知不知与我何干,我就喜欢你。”云休轻哼,急了,“不要这么小气嘛。”   小猫向来直白,宋遂远眼底缓了情绪,仍沉声:“谁小气?”   今日便让他知晓何为祸从口出。   云休顿了下,小声:“你。”   不过他紧接着搂紧了脖颈,脸颊亲密相蹭:“我就喜欢小气的你。”   宋遂远被此言气笑:“松开。”   云休怀抱更紧:“我不!”   宋遂远道:“你让我放下尺玉,我们掰扯掰扯。”   云休道:“放下尺玉抱我!”   宋遂远道:“我把他放下。”   尺玉崽快要睡醒,宋遂远把他放到了床上,小家伙翻了个身重新入睡,正是将醒未醒的模样。   宋遂远掐住某胆大包天小猫的腰,抵住他撑在床幔可遮挡的墙壁上。   云休直面宋遂远毫无表情的脸,心底犯怂,把自己挤进他怀中,乖巧道:“我错了。”   身躯毫无缝隙,宋遂远低下头:“嗯,我知晓。”   他细密的吻咬落在云休衣衫下,有条不紊,灼热的呼吸与微凉的空气碰撞,带来新的难熬。   云休偏头,眼尾泛起红色:“……你亲亲我。”   宋遂远充耳不闻,唇齿偶有使力,每每这时怀里的人不自觉攥紧他后背衣衫。   等到人腿软后,宋遂远后仰抽身,捻了捻指腹,垂眸看着通红的小猫:“下回这样去赴宴。”   他只稍稍乱了呼吸,稍作平复恢复如常,然而对面不同。   云休抵着墙,闻言脚趾蜷起来:“……”   他好不舒服,又想像那晚一样,找宋遂远帮忙,但是宋遂远这次故意的。   故意挑起,故意停止。   大坏蛋!   猫武力高强,如何能这般堕落!   云休圆眼直愣愣瞧着他,心下已选好如何困住宋遂远让他帮忙。   在猫绷起身体时,奶声奶气:“啊……”   宋遂远淡然转身:“尺玉醒了。” 第47章   云休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赴宴。   宋遂远喂给尺玉一勺羊奶, 抬眼看向靠在床另一边瘪着嘴的小世子,问道:“盛京哪位贵人想宴请盛京年少?”   今岁入冬后发生的许多事上一世并未有过,如此事他也不知。   云休道:“长公主, 我猜是为给太子选妃。”   与猫无关哈。   “太子也到了年纪。”宋遂远平淡道,手下擦了擦尺玉嘴边奶渍。   “可是太子殿下似乎不想选妃。”云休说起此事圆瞳来了兴致, 且身上躁动已平,向前挪了挪。   宋遂远:“如何说?”   云休捏紧拳头:“皇姑母提起时,太子是这样, 虽只有一瞬,但猫看到啦!”   宋遂远提了下唇角:“云休慧眼。”   云休扬眉:“自然!”   喂过尺玉, 方才回府的九溪派人来叫两只小猫,宋遂远便回了宋府。   ……   方才互通心意, 却不得不分居。   镇国公府,独自带崽就寝的第一日,云休不习惯, 尺玉也睡不着, 蹬着腿满床翻滚。   云休盘腿撑脸看着崽,问他:“你想父亲了吗?”   趴着的尺玉闻言,圆眼睛霎时看向了床外,目露期待:“啊……”   父亲来呀?   “我也想父亲。”云休垂眼, 枕在崽崽身旁, “父亲在鹤栖院, 今日只有我陪你一同睡。”   尺玉翻身滚到了爹爹身旁, 脑袋靠着脑袋, 小手往上一指:“呀!”   找父亲!   云休转了下眼睛, 领会了小崽子的意思,抓住他的小胖手, 叹气:“雨停我才能带你一起寻父亲。”   可惜雨未停。   “啊哦……”尺玉学爹爹长长叹气。   父子俩一同瘪了下嘴。   被二人思念的宋遂远,正听随柳说起近来动向。   在荣陆时,由于与康离扯上了干系,宋遂远仍旧让随柳带人时刻关注着邓大山与邓知玉。   荣陆黄识玉确实是邓知玉,邓大山亲自派人去将他带了回来,今日刚入京。   宋遂远沉静的目光落于纸张上,圈起几个字道:“邓大山近来做的都是雁回城的生意。”   “是,今秋一战,官路愈通,盛京几家商队都到了西北,往回运御寒之物。”   “可他并未用邓家钱庄的名义。”宋遂远道,“邓大山的生意从未扩到雁回城,此次搭了其他线。”   今秋邓大山手下商队第一回 离京,便扯的其他钱庄的名头,故此他应当曾经尝试过至雁回城,只不过被人拦了下来。   “你暗中将消息透露出去。”宋遂远道,“找个由头让太子的人去查一查。”   上一世明年的西北战败,除过朝中奸佞作祟,夯夷的兵力也与军中预计存差,宋遂远曾怀疑过大楚私下有人为夯夷补给。   邓大山符合所有画像,查一查,定然有些东西。   随柳应声后,宋遂远又问:“康大夫近来如何?”   他无端生出一种直觉,康离抱有敌意的人,皆非善茬,如此也能解释他为何留下了邓知玉。   在邓大山身上,他又有何盘算?   “康大夫练药看诊,与往常无异。”随柳道。   宋遂远点点头,说明暂且可控。   此一世局势已然向好,朝中卫忠放肆,结党营私几乎摆于台面,触了天子逆鳞,虽尚太平,但也只待一时机,宋遂远心底实不算担忧。   处理事情后,宋遂远回到寝屋中,入目一片漆黑,脚步一顿,低首按了按眉心。   真是不习惯。   宋遂远不是克己复礼之人,然而云休与尺玉被镇国公夫夫护着,饶是见面,也只有廖廖一二个时辰。   如此过了几日。   直到天子寿宴前一日。   自打先帝始,天子诞辰,宫中设宴,宵禁暂息,与民共欢,年年如此。   而今天子诞辰在冬日,一年休养生息之时,民间百姓故此于今日也诞生多样活动,且前一日晚便热闹起来。   宋遂远对此无兴致,原先盘算着天子寿辰当日晚,再邀云世子同游,总归宵禁暂息。   谁知沐浴过后,小白猫叼着小小白猫出现在眼前。   此时天色已晚,宋遂远一眼瞧见两只白团子。   桃花眼微微睁大,不自觉带上笑:“阿言,尺玉。”   小白猫叼着崽跑过来,宋遂远矮身接住他们抱起,温声道:“今日为何回来了?”   “喵~”   我和崽想你了。   尺玉同样嫩生生:“喵~”   宋遂远在两人头顶落下轻吻,刚要启唇,被一只爪子按在了唇边隔开,错愕。   小白猫吸了吸鼻子,爪子伸开:“你有别的猫了。”   他能闻到其他猫的气息。   宋遂远笑了一下:“变回人我带你们去看。”   “你真的有别的猫了!!”阿言炸毛。   尺玉眨了下圆眼,凶巴巴挥小爪爪:“嗷!”   宋遂远把两只猫放在床上,取了衣裳回来。阿言钻进衣裳中自行穿上,宋遂远用偏大的氅裹住了尺玉,小宝宝被包成一团,唯一露出的漂亮脸蛋十分严肃。   云休面上只会更严肃:“快去看。”   两只猫被关在厢房,通体雪白,一大只脚边卧了一小只,两只忽然毛发竖起,瑟瑟发抖紧紧挤到了一处角落。   云休不可置信:“你居然养了猫的替身!两只!”   宋遂远闻言抿唇含笑,视线扫过怀中的尺玉崽,小家伙大抵还不能理解替身,不见生气,睁大圆眼睛好奇地看两只白猫。   宋遂远一手拉住云休,解释道:“你和崽崽以人形生活,可阿言和尺玉也不能消失,难保某些人不会产生联想。”   云休闻言稍稍理智下来:“……你不能像养我们一样养他们。”   “傻。”宋遂远轻笑,揉了揉他的长发,“如何能一样。”   云休进屋时戾气重,那只小的猫崽怕到一动不动装死,听了解释后自然知晓这好不容易寻得的两只有多珍贵,抚摸着它安抚了一会儿。   小尺玉皱眉头,扒住爹爹不太乐意。   云休只能一手盘猫崽,一手盘自己的崽。   “尺玉”无碍后,一家三口回到寝屋。   宋遂远的寝屋是暖阁,屋外烧火,屋内温暖如春,方才云休与尺玉草率穿了外衣,先换了里衣。   一家三口终于又能在一张床上就寝。   即将六个月大的尺玉疯滚,小小一只爬到了父亲与爹爹中间,犹豫了一下,伸手手要父亲抱抱。   宋遂远抱他入怀,捏他脸:“我瞧你牙齿。”   两颗小白牙方才探出头。   这几日,总有人要看宝宝牙齿,尺玉不喜欢,避开脑袋要爬走,宋遂远放任他去。   “该我啦。”云休道,往前伸出双臂。   尺玉回头看了眼爹爹,嘻嘻笑着滚到了一旁,抱起一条腿玩起自己的脚。   小脚动来动去,堪比猫尾巴哄他。   勿亻专   宋遂远瞧宝宝一眼,抱住投怀送抱的云休,唇轻轻的在他额角落下一吻,低声:“你和尺玉无人可替。”   云休趴在他胸前,弯了弯眼,仰头亲了一下:“你也是,无人可替。”   宋遂远低声笑,抬手往他耳后挂起一边长发:“你带尺玉回来,我很开心。”   “明日我与父亲爹爹入宫,你来府中我们见不到。”云休解释道,伸出一根细白的手指,“刚才我没有闭眼睛,再亲一次。”   宋遂远望进他眼中,摩挲着他的腰道:“先哄睡尺玉,长夜漫漫。”   云休双眸一亮:“好!”   他犹记得留香阁那晚很快乐!   于是独自躺在一旁玩小脚丫的尺玉莫名被父亲与爹爹一起抱入了怀中,不过他喜欢爹爹和父亲一起陪着,无论做何都极为配合,笑出小奶音。   未过多久,小肚皮缓缓一起一伏,睡了过去。   两人轻手轻脚把尺玉放在了床里侧,贴心地为他盖上大被子护住,两人只能一起盖剩下的大被子。   留香阁自帮忙始,今日也是,只是仅限帮忙。   宋遂远深吻着身下人,保持着理智,今夜不备,若是云休再次怀孕……   依现今情况,自要杜绝如此可能。   云休只觉被骗,于是暗夜中他不听话地睁开双眼,将宋遂远近在咫尺的反应尽收眼底,比如长睫的每一次细微扇动,比如额角浮现的一滴汗……然后他似乎悟了什么,乖巧地闭上了双眼,唇齿纠缠,方才的细节一一在脑海中回现,双手不自觉搂住腰……   冬日夜长滚烫。   翌日,盛京落了今岁第一场雪,晨起百姓人人皆道瑞雪兆丰年。   高宅大院寂静,主子怡情者,一大早的扫洒都可以偷懒,屋外寒酥压枝声,床间餍足懒起人。   宋遂远醒来睁开双眼时,神智未完全清醒,怀里的人糯声道:“宋遂远,外头下雪了。”   宋遂远下意识侧耳,一片寂静,压枝声突显。   “等雪下大,等尺玉醒来,我们在院中堆雪人,西北的雪锋利割脸,入冬只能待在屋中,父亲说盛京可在落雪时堆雪人。”云休欢声道,“现在我还不想起床。”   他说这句话时,搂在腰腹的一只手挠了挠,宋遂远抓住作乱的手,握在掌心:“不起便不起,再睡一会儿,我与狸奴不出门。”   云休往他身上贴了贴,明明抱了一晚,他总觉着不够,闭上眼睛:“唔,你与狸奴与小狸奴一会儿再出门。” 第48章   大雪夜半悠扬, 今晨仍未止歇,院中一片白茫茫已积有一掌厚。   随墨晨起先添好炭,为公子温了后水迈出屋子, 凉飕飕的,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仰头看了看天,往掌心哈一口气搓一搓,侧耳听着主屋还未有动静, 揣起双手往厢房行去。   公子从云世子那又接回来阿言尺玉后,不知是腻味了还是如何, 这些日子都交给了他来养。   阿言和尺玉团团窝在炭盆角落,方才取过来的猫食碗已空。   随墨俯身取了碗, 与寻常猫无异的食物食量,原地瞧了一会儿躲着他的两只猫,那股子怪异又升起:仿佛换了两只猫似的。   不过他很快压下, 公子行事, 自有其章程,公子说如何便是如何。   忽地隐隐听到似乎是主屋门响,随墨拿起碗出了门,小跑着穿过长廊:“公子醒了, 水已温好, 我这就取来。”   宋遂远收回接落雪的手掌, 微微侧目:“嗯, 你去传小厨房, 多备些羊肉汤和饼, 再备一份羊奶,有客。”   随墨诧异:“今日早膳?”   宋遂远颔首。   竟有客人一大早上门。   随墨疑惑着应下, 备好洗漱的水转身离开寝屋。   门被关上,宋遂远把帕子浸入水中,扬声道:“出来洗漱。”   窸窣一阵,屏风另一侧绕出抱着崽的“客”。   “如何?尺玉可否玩雪?”云休问道,他怀里的小崽子也乖巧眨着圆眼睛。   宋遂远方才说若落雪太急,尺玉今日便不能玩雪,怕他着凉。   对上两人期待的目光,宋遂远轻轻一笑:“可以踩踩雪。”   尺玉圆眼睛亮如星光,小胖手拍一拍:“呀!”   毕竟尚在落雪,几月大的小崽子即使能玩,也是在被父亲裹成一颗球的前提下。暗红底花纹小衣裹了一圈,圆嘟嘟的尺玉比之化生童子还要天真可爱。   宋遂远打量着自己的杰作,视线触及小脚,想起忘记取小鞋子。   他刚顿住,云休无需提醒,先一步去柜中取了最厚的小鞋子,托在掌心:“我们一人一只。”   宋遂远提了下唇角,接过。   知晓换衣裳便能出去玩,尺玉乖巧任父亲摆布,吐出小舌头笑眯眯。   云休俯看一眼躺在床上的崽,噗嗤笑起道:“尺玉这样连翻身都不能做到。”   小短手小短腿都成了圆圆的,发力点都被压制。   “比着凉要好。”宋遂远伸手抱起圆团子,“无甚影响,尺玉现下出门,正是需要大人抱的年纪。”   “他自己滚着玩也可,反正摔跤不疼。”云休道,捏一捏小家伙,只觉捏了一手的衣裳。   真适合摔跤。   宋遂远默了一下,垂眼看崽:“雪停试一试。”   眼下天上仍在降下不大不小的雪花,一家三口收拾妥当,终于出了门。   宋遂远不久前才出来过,面色最是淡然。   身旁来自西北的小世子诧异:“好小的雪!”   而尺玉崽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瞧了瞧院子里的积雪,慢吞吞仰起了小脑袋,一朵雪花正好飘到他的鼻尖,大抵有些凉意,小崽子愣了片刻,咧嘴笑了起来。   云休蹲下身子抓了一把雪,语气不信任:“这雪能堆雪人?”   “只下了一夜,院中这些足以堆一个小的。”宋遂远抬眼估摸了下道。话落又低头看去,云休已经快速开始团起了手中的雪渣,捏得瓷实。   “用过膳再玩吧。”宋遂远单手抱着崽站在屋檐下,并未下去。   蹲作一团的云休饶有兴致地捏着手中雪,头也不回:“我先捏一个小小的尺玉。”   尺玉伸出一只小胳膊,朝向爹爹:“啊……”   和爹爹玩。   “我们一道去看看。”宋遂远伸手拉回小胳膊,印着院中唯一一道痕迹走到云休身后。   离开屋檐,落雪化在脸颊上微凉,宋遂远紧了紧尺玉的小帽子,蹲在了云休身旁,手下摸了摸雪,触手一片冰凉。他下意识瞧了一眼云休的手,手指白皙细长,细致地盘着手中初见圆形的雪球,抓雪从容仿若玩着盐粒。玩了好一会儿,他的肤色并未变红。   宋遂远挑了下眉问:“手凉否?”   “不凉呀。”云休把圆球放在左手中,右手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一族都诞于宿山,天生不惧冬日寒凉。   温温的,宋遂远反手握住他想抽回去的手,笑了一下:“我手凉。”   云休闻言睁大了眼,瞧了一眼他怀中圆滚滚的崽,忙道:“你回屋烤烤火,我带尺玉玩。”   “我想陪着你们。”宋遂远轻声道。   云休一顿,右手乖乖留在了他掌心:“那、那给你暖一暖好了。”   他便不用右手,左手握着雪球在地上滚。   宋遂远看着他玩,眼底藏着笑,握了一小会儿放开,再如此下去指腹回温会露馅。小崽子想玩雪,在怀中不太安分,宋遂远道:“你说尺玉在耐寒这点上是随了你还是我。”   随了猫,还是人。   “不知。”云休盘着雪球抬眼看崽,忽地想到,“若是随了我,尺玉就不怕着凉了。”   他自小从未因寒凉而生过病,无论做人还是做猫,方才他二人先入为主只把尺玉当成了人类宝宝。   尺玉藏在毛绒绒帽檐下的圆眼睛与爹爹对视,一脸认真张开了嘴巴道:“啊!”   玩!   如何得知尺玉随谁,一试便知。   云休在地上捡了一块干净的雪,放到尺玉小小的手中。抓雪的小手攥了一下,父亲与爹爹一道关注着他的反应。   尺玉低着脑袋,柔软的脸颊在衣裳上挤出一个圆圆的弧,他举起小手惊奇地看,安静看了片刻,忽地举起来往嘴巴里放,小手手快极了。   宋遂远视角所限,抬手慢了半拍。   “不能吃。”云休险些没拉住,拍掉小手掌心的雪,在自己脸颊侧贴了贴,双眼一弯朝宋遂远道,“随了我。”   宋遂远回一轻笑:“那便好。”   冬日寻常小儿难熬,如此最好不过。   父亲与爹爹为此开心,只有尺玉崽艰难抬了抬小胳膊,嘟起小嘴巴。   宝宝不懂,宝宝要玩!   宋遂远稍微放心地将尺玉放在了云休身边,小家伙已经会独自坐,但今日这圆滚滚的衣裳坐起来有些困难,他一只小手扶在爹爹腿上勉强坐稳,另一只小手划拉积雪。   云休被一只小手封印住,无法去远一点的地方滚雪球,索性抛出雪球让它自己滚。   尺玉被远去的雪球吸引了视线,奶乎乎笑起来,捧场拍了拍小手。   因此显些后仰晃到,宋遂远在他背后撑了一下。   着实一副一家三口快乐玩雪的画面,以至于来从小厨房出来的随墨差点摔倒,他握住了门框未摔,但是被门槛绊了的声响很大。   雪中的三个人朝他看过去。   随墨:“……公子,早膳已好。”   宋遂远颔首,弯腰抱起尺玉,朝云休道:“煨了一夜的羊肉汤,你应当喜欢。”   听起来便暖暖的,云休亮起圆瞳,跟在他身后道:“难怪我方才一直闻到香味。”   随墨盛了两大一小碗羊肉汤,配一叠酥油饼,热气尚翻腾,另有一小碗羊奶。   宋遂远为尺玉脱下一层衣裳,朝对坐的云休道:“云世子请用。”   语气颇为客气。   云休抿了下唇,抬起圆瞳礼尚往来:“多谢宋大公子招待。”   硬是装作不识,两人对上了视线,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好笑。   随墨闻言自以为隐晦地抬头瞧了云休一眼,原来贵客是镇国公世子,那公子怀中这婴孩……他瞧着自家公子熟稔地喂他羊奶,瞧半天仍一头雾水,只觉公子喂孩子与喂猫似的。   羊肉汤鲜甜,宋遂远也喂了尺玉一些,并未让他吃肉,两颗冒出头的小牙尚不会咬。   云休泡饼喝光了一大碗羊肉汤,心底再次对名厨的手艺鼓掌,面上却不显。矜贵的小世子放下汤匙,净面,朝尺玉伸手:“我来抱你,让你父亲好好用膳。”   “啊……”尺玉吃肉不得,乖巧伸出小胳膊向爹爹讨要。   僸哃珩②亻专   随墨:“!”   宋遂远神色未改,低头喝剩下的半碗汤。   随墨对尺玉的探究视线自然无法忽视,暂且让他消化一番宋大公子有了孩子这一事实。   上回他对太子殿下的说辞,镇国公得知后默认了,他云家后代比宋家长孙要惹眼得多,尤其眼下朝中局势不太平,尺玉名义上跟着宋遂远比跟着云休稳妥。   他也因此三日未能见到云休和尺玉是了。   自打尺玉做人,宋遂远考虑到镇国公夫夫的心情,未向旁人宣告他的身份,不过时日渐长,也该渐渐透露了。   太子殿下是一,随墨现下也知。   随墨体会出公子无藏小小公子之意,于是等“做客”的云世子离开,主院那头就得到了消息。   贺锦兰与宋文行烤着火,正叮嘱着宋大人到了宫中少用冷食,闻言夫妻二人一同抬起头:“你说何?!”   鹤栖院。   云休堆好“小尺玉”后独自一人离开,尺玉留了下来。今日镇国公夫夫与世子皆要至宫中祝寿,无人照顾尺玉,若是云休昨日不偷偷跑来,今日也是要送来的。   大雪仍断断续续在下,宋遂远瞧着云休精心打造的尺玉雪娃娃,怕被落雪覆盖,让人移到了屋檐下。   继承了爹爹耐寒猫族血脉的尺玉早已撒了欢,小小只在院中爬来滚去,间或发出招呼父亲一道玩的欢快小奶音。   宋遂远陪在小家伙身边,有些无奈地轻声道:“不该知晓随你爹爹一事。”   眼下小崽子已不乐意进屋。   贺锦兰连伞都未打,急匆匆赶来宋遂远院中看到眼前这一幕,一股热气直上头,怒吼:“宋遂远!!” 第49章   耳闻怒吼, 院中一大一小一道抬眼看过去。   宋遂远看到来人不算意外,院门口他娘一脸怒意,他爹眼下尚未启程入宫, 也跟着前来。   他只瞧了一眼,复低下头看向雪地里的圆团子。   二位前来所为谁, 显而易见,冲着他的怒火所为何,同样显而易见。不想解释小家伙体质之差异, 宋遂远俯身抱起尺玉,拍落他衣裳沾染的雪。   一离开雪地, 尺玉瞬间收回视线,小脚丫一脚抵在父亲的腹部, 弓着小屁股不要父亲抱:“啊!”   他尚未玩够。   反抗缚鸡之力,宋遂远强行抱紧小崽子,出声转移他的注意力:“你瞧谁来看你。”   只有手指还能动的尺玉挣扎不过, 顺着父亲的指引看过去, 看着祖母嘟起小嘴巴告状:“阿巴……”   祖母疼尺玉的呀。   贺锦兰一路行来,虽急切,心底却有一丝不信,远儿在院中藏了大孙子。   此一年远儿虽不误正事, 也不耽女色, 如何能生出孩子来, 还这般大, 看起来约八九月……她的视线触及小尺玉的脸, 心下一咯噔。   贺锦兰拢共就生过两个孩子, 对两人自小到大的样貌记忆再清晰不过,眼前的白嫩的小娃娃, 与远儿像有八分。   八分!   在她身后,宋文行双眸下压,那日长子怀中的婴孩,他尚未来得及问查,眼下一步得到了答案。   双方相对而立,随墨敏锐察觉到这一触即燃的气氛,蹑手蹑脚为雪人撑上伞,立在原地不敢动。   安静片刻,贺锦兰先迈步靠近,攥帕子的手指愤愤点了一点:“这是怎么回事?”   宋遂远抱着崽回:“他想玩雪,我带他玩一会儿。”   “我是问你何事?”贺锦兰昂声,视线落在小家伙身上,尤其对上他那两颗圆溜溜无辜的黑眸,气冲冲的语气忽地情不自禁放缓,“这真是你的孩儿?”   宋遂远眼神定定,嘴角升起一抹浅淡的笑:“自然。”   他微微偏头朝怀中告状的崽道:“尺玉,这是你祖母,还有祖父。”   贺锦兰闻言眉心跳了跳,心中万千繁杂难言,最终汇成了一句:“快回屋,我们详谈。”   咬牙切齿。   算上侍女小侍,一大群人步入堂屋,宋遂远这院中已许久不曾如此热闹。   祖母到来,不仅未疼崽崽,眼下连屋子都出不得。尺玉奶声奶气地长长叹息,一小团趴在父亲怀中,双眸不舍地盯着关紧的屋门。   宋遂远险些被小家伙逗笑,抿唇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把他沾了雪的衣裳脱掉,浸湿易着凉,且屋内暖和,不宜穿着如此厚。”贺锦兰攥着帕子,眉心始终未舒展,实是操心,“去请大夫来,为小公子看诊。”   立在她的身旁的侍女应声离开。   尺玉听懂这话,小手手还想护着自己的小衣裳,却被父亲迅速剥去两层。   小家伙是实心小胖崽,毛茸茸的外衣褪去,虽小了一圈,总体仍是圆滚滚,正是能俘获所有人的可爱模样。   宋遂远抓住他无能为力的小胖手捏了捏,体温未变,于是安心地放他在矮榻上爬。不想小家伙趴在榻上,仰头看了一圈满屋子的人,又黏糊地跑回他怀中。   对上众人好奇又疑惑的眼神,如此不熟悉的场面,尺玉不免对父亲更加依赖。   暖乎乎的小宝宝贴近,宋遂远垂首,心下一软,温柔地伸手护住他。   晋升祖母的贺锦兰瞧得眼热。   晋升祖父的宋文行一脸沉思,将两人的互动收入眼底。眼下多少不太合时宜,他过上不久便要起身入宫贺寿,无暇弯弯绕绕,于是直接问道:“这个孩子你如何处之?”   宋遂远掀起眼帘:“尺玉是我的嫡长子,该如何便如何。”   非庶非外室子,是嫡为长。   答案未有思考,他早已想过,或者只有这个答案。   宋文行轻顿,探究的视线落在宋遂远面上,似乎想看出些名头,未果,连他都越发看不懂这孩子。   贺锦兰第二回 听到“尺玉”,眼尾都纠结起来。   不是嫡长子么,为何与猫崽同名,真不知该说他宠猫还是不上心孩儿。   宋文行抬起一只手,沉声开口:“嫡长子。他可是要记入我宋家族谱,你要将他记在谁的名下。”   “不急。”宋遂远清楚他爹所问何事,无非是尺玉身世与他的“母亲”,他淡声道,“待我娶妻,届时一并记入。”   心下补了一句,真到了那时,小家伙得记两头族谱。   此言有些名堂,宋文行与贺锦兰一对视,后者开口问道:“远儿是与……尺玉他娘有情,是哪家姑娘,你二人都有了孩儿,如何能怠慢人家,提亲一事当提上日程。”   她心里想着远儿胡闹,有情还未婚诞子,让人白白受委屈,谁知宋遂远仍回道:“不急。”   贺锦兰又开始心生疑窦,帕子拧成花,脑中升起好些个猜测。   她记着前些日子,京中是有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尺玉喜欢听人商量要事,虽然大多听不懂,却清澈的圆瞳却十分认真,顺便咬手指磨牙。   聊了一二,到宋文行出府的时辰,今日落雪路不好走,应当要提前一些,贺锦兰送走丈夫又坐了回来,她遣散侍女,一副要说密语的模样:“你同娘说清楚,那姑娘不会是烟柳地出身吧。”   宋遂远闻言略有些无语地与她对视,捂住尺玉小耳朵:“娘,非礼勿言。”   贺锦兰不管非不非礼,瞧见孙儿耳朵都捂上了,低声道:“还是那姑娘已有婚配,亦或是你硬来才有了尺玉,都可行不得啊。”   宋遂远:“……”   他微抬了下眼,叹息笑了。   忽地理解数月前,长姐为何一下子猜中是娘让他去荣陆。   得到宋遂远的否定答案,并一句“此事您无需担心”,贺锦兰畏首畏尾放下心,总之她听出来了,尺玉是她大孙儿。   她宠猫都有一手,对自己亲孙儿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这孩子也亲近她!   尺玉做猫崽时,被祖母抱过许多回,一点儿不认生。   宋遂远随意地倚靠在榻上小几,手中拿了一颗橘子,注视着他娘举小胖崽玩,疼爱驱使的臂力着实非同一般。   与父亲爹爹不太一样,祖母是全然的溺爱,小宝宝最是明白其中区别,小胖手试探地指着屋外:“哦哇……”   “屋外冷呐,会着凉不适。”贺锦兰哄着崽,瞧见他嘴巴里两颗小牙,觉得不对,“尺玉几月大了?”   宋遂远手中将橘子一分为二,道:“满六月。”   贺锦兰双眼睁大:“尺玉才六月?”   尺玉奶声:“啊……”   他收回小手往嘴巴里塞。   “六月又两日。”宋遂远补充,剥出橙色果心,弄碎,抬眼瞧了一眼圆滚滚的背影,小崽子长聪明了,收敛坏脾气装乖无师自通。   他顿了下,不排除有师。   “尺玉比你幼时长得要高,往后定会更挺拔。”贺锦兰笑着看尺玉,满眼爱意,再转眼朝着宋遂远肃声,“才六月大的孩子,如此大雪,你就让他院中爬,当了爹不学着如何做爹。”   “这都六月,你将他养在了何处?为何今日才抱回来?”   “你呀你,不着调。”   “近来我将尺玉托付给镇国公世子,他在养。”宋遂远答了能答的。   “这如何行?”贺锦兰皱眉。   镇国公世子?镇国公一家子才回来几日,怎么就扯上了镇国公世子。   宋遂远淡声道:“我暂且如此安排着。”   他决定的事,旁人一般动摇不得,贺锦兰不满,但也未多言。   不久大夫到来,对着小奶娃望闻问切一番,夸了一箩筐,贺锦兰这才提起方才他在雪中爬之事,大夫抚胡:“眼下无碍,不过小公子年龄尚幼,无恙已是幸事,万不可再次如此行事。”   贺锦兰给宋遂远递一眼神。   宋遂远抱着尺玉喂他橘子粒,并未收到。   大夫离开时雪势变小,到午时方止,用过午膳,宋遂远趁贺锦兰回主院,让小崽子在院中玩了会儿雪,玩累了之后他一觉睡到夜色暗沉下来。   宫中盛宴末了,民间祝寿伊始。   尺玉睡醒圆眼睛尚迷糊,躺在床上醒神,宋遂远瞧着时辰,用自己的大氅裹住小崽子,带着他至镇国公府接云休。   镇国公府的人已然熟悉他的马车,方才靠近,护卫道:“宋公子,世子尚未归来。”   “无妨,我等一等。”马车内道。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修长手指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宋遂远蹙眉,宫中发生了何事么。   又等了一刻钟,镇国公府赴宴的马车拐进了长街,车厢内却只有九溪与云休。   九溪看了一眼趴在窗边的崽道:“矜持些,快到了。”   “我看到宋遂远的马车了!”云休半颗头仍在窗外,“都怪那刺客,耽误我时辰。”   方才宫宴南郇刺客刺杀天子,虚惊一场,眼下他父亲尚留在宫中保护天子。   “慎言。”九溪肃声道。   被训了,云休缩回脑袋:“哦。”   九溪看着他摇了摇头,云休猫族天性不屈人类规矩,不适宜在盛京为官,却也不适合在西北为将,他只适合做云休,且需有人能护得了他放肆。   此缘并非无可取之处。   云休过家门而不入,从一辆马车直接跳入另一辆。   宋遂远接到小猫,与镇国公夫人见礼后离开,不待他问,云休将方才所发生之事通通道来。   宫中今日至晌午一切都安好无事,开宴后乃正常的献礼,官爵妃嫔来使,也无聊地度过,即将结束之时,南郇献舞的歌女借献酒当场行刺,幸而被太子殿下拦住。   天子当场着人扣下南郇人,留了禁军统领与大将军护驾。   排查耽误了会儿,云休与九溪还是出来最早的一批。   宋遂远听完静默片刻,南郇王实乃软骨头,经银止茶一事,应当会安分些时日,这才几月过去。况且此时发难,宋遂远想不到缘由,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之想到什么舒展开来。   等一等,很快会水落石出。   讲述完来龙去脉的小猫歪倒在了肩头,宋遂远微微转动脖颈,唇落在他额头,歪倒的人埋怨道:“在宫中总是要注意礼仪,肩酸,腰累,饭没吃两口全凉了。”   宋遂远好笑道:“如此先至揽云楼用膳果腹。”   “好。”云休转了下脑袋,与小崽子对上了视线,顿时故意压低嗓音道,“我太饿了,要吃掉尺玉哦。”   尺玉看着爹爹,眨了眨圆眼睛,甜甜一笑。   云休抓他的小手:“太胖了,一定很好吃。”   “啊……”尺玉奶乎乎往前递了递。   宋遂远眼底含笑看着两人,却听云休抬起头道:“我记得爹爹说,猫族先祖真的吃人哦。”   “换言之,万物可食之万物,也包括我?”宋遂远扬眉。   云休抬起头,龇牙,弯眼一笑:“你怕不怕?”   “怕。”宋遂远一本正经反问,“何时来食?”   云休歪头:“?” 第50章   揽云楼, 盛京酒楼之榜首。   寻日里在此处用膳的富贵子便不少,今日酒楼新鲜推出了炙宴,即众人围炉炭烤五谷饼与鹿、兔、雁、雉等野味, 并非猎奇,甚至有些中规中矩, 然而其乃天子曾亲口称善的美食,揽云楼以贺寿之名于今日推出,瑞雪兆丰年, 山珍祈餍岁。   天子亲尝的膳食,可想而知, 会是如何人如潮涌。   酒楼有限,能抢得无非那些人, 其中宾客多为两派。一是家中碎银成堆、难得沾些龙气的富裕商户,一是官家小辈。论起后者,朝中高官多赴宫城亲自面见陛下贺寿, 余下的自矜, 不会来此,但家中小辈尽可凑此热闹。   宋遂远与酒楼老板故有交,早早定下顶层之位,来的迟也无碍。   他怀抱尺玉, 云休并肩在侧, 入酒楼一路行来, 路过好些个行有端正的来客与他互相见礼, 皆是他往昔同窗, 如今只是泛泛之交。   众人的反应出奇得相似, 见到他先是一愣,见礼后疑惑着瞧着他怀中的小宝宝, 犹豫片刻再看向他身边同行的少年。皆是家中尽心培养的后辈,眼力十足,少年通身气质不凡,虽面生,但最近外放归京的官员不少,难保是哪家后辈,且至少三品往上。   有些眼中好奇实在明显的,宋遂远微微笑,并不吝啬告知:“我身旁此乃镇国公世子。”   对面二人恍然行礼,世子比他们位高。   云休本来跟在宋遂远身后,睁着圆眼睛四处张望,寒暄一事总与他无关,谁知就对上了这一幕,怔愣一瞬。   在宋遂远身边他总是当猫,当了几个月,蓦然转换成世子还有些不习惯。   “免礼。”云休道,清了下嗓。   宋遂远侧目,瞧有几分稀奇,小猫做起世子来有模有样的。   至顶层,唯有三桌,此处乃窄环形,不仅临窗,也可俯瞰酒楼中说书与弹唱,三桌以屏风相隔,此时只有中央一桌空着人,左右朝楼下这面皆拉着帘,带他们上来的伙计机灵道:“世子与宋大公子请上座,今日野味最鲜,您二位尝上一尝。”   对着两人无需复述天子这一段,世子,镇国公世子,这得才自宫中出来吧。   宋遂远丢给他一块碎银:“莫要让人来打扰。”   “好嘞!”   落座后,并未先享用炙宴,云休抱着尺玉,宋遂远一勺又一勺快速喂他喝羊奶,人类宝宝暂且不能吃肉。   尺玉嘴巴不停,圆眼睛目不转睛看着野味食盘,薄切的肉片铺展绕成花状,色香俱全。   小胖手虚空朝着食盘的方向抓了抓,着实有几分努力。   宋遂远视若无睹,迅速喂完一整碗羊奶。   尺玉比较乖的一点是,父亲无论喂何都会吃下,一碗羊奶下肚,打了一个奶嗝。   彻底与炙宴无缘。   宋遂远失笑,对面的云休欢快举起小胖团子:“该爹爹和父亲吃饭啦!”   小尺玉被放在了身旁围起的婴孩小竹车中。   圆滚滚的小崽子不太稳地坐在竹车中,伸出一只小胳膊朝着木桌面上抓了抓,使坏脾气:“哒!”   宋遂远伸手扭过他的小胖脸,让他去瞧窗外的风景,揽云楼临河,河边商铺鳞次栉比,今夜免宵禁,皆点灯迎客,星点交织,吸引了小崽子的注意力,晃悠悠望着窗外。   云休抬了抬眉:“尺玉竟如此乖巧?”   小崽子尚未正式发脾气。   宋遂远与他的视线对上:“打了饱嗝,倘若继续闹着要吃,该是他受窘,再不借我给的坡下,该是他失礼了。”   小崽子聪明得很。   他说完执箸在烫石板上放上肉片,摆满之后忽觉对面的小猫许久未发出声音,困惑抬眼。   细长的双手撑着鼓起的漂亮脸蛋:“你超级懂尺玉吼。”   宋遂远微怔,随之一笑:“你不也是,今日若非你在,我如何能知尺玉耐寒之体。”   他偷换概念。   云休脑袋虽单纯,闻言认真想了想,仍有些不满与失落:“我总是不知尺玉如何想。”   宋遂远放下筷子,缓声道:“尺玉才六月大,尚不会开口说话,关于他的反应,你我对他仅是一种猜测。猜测而已,细节推论,以己度人,或许并非正确答案。”   他道:“或许我方才说错了,比之炙宴,尺玉不过更喜欢窗外万家灯火。”   “猜测而已。”   云休微微张着嘴,脸颊不再鼓起,他转了转圆瞳,笑道:“我方才就觉着尺玉是喜欢灯火,因为我喜欢。他随我,是我猜测。”   宋遂远注视着他的笑脸,眼中升起温和。   或许他错了吧,尺玉像爹爹单纯些也好,脑中少些弯绕,欢乐会常伴。   ……   炙宴耗时,且垫肚子之后乃边赏琴边吃,还有一只偶尔黏上来的崽,两人用了许久。   隔间的客人离开,宋遂远不经意与对方视线相对。   “遂远!”是杨为清。   他携妻带妹,身后侍女手中小玩意儿不少,逛街用好膳,眼下正打算回府。   宋遂远与他颔首。   云休听到那声“遂远”时,也抬起了头,是猫的熟人,他视线在两位女眷身上一扫,无知觉顿在了与杨为清长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身上。   猫曾无意中记下来的事情,原先从未觉得自己记下来过,但此刻的确无比清晰。   杨为清的妹妹,是喜欢宋遂远来着吧?   叫何来着?霜儿?   猫当时在野园偷听到的!   他眼神瞬间怪异下来。   偏偏宋遂远未曾想起这回事,与杨为清及其夫人大方含笑见礼。   杨霜意外于看到宋家哥哥,不过她近日与小郡王生了情愫,更加懂得自己少女时期对宋哥哥的憧憬夹杂了许多自己的想象,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鼓起勇气见礼,称呼:“宋哥哥。”   她觉得自己往昔有些丢人,脸颊泛红。   宋遂远礼貌朝她颔首。   云休:“……”   以眼神骂人。   杨炽将小隔间的情况尽收眼底,先朝着云世子问好,这些时日,他也与云世子也碰见过两回,不算生。   女眷自然紧随着。   云休干巴巴:“免了。”   杨炽与云世子并不熟悉,以为他天性冷淡,若是往常依他的脾气便告辞离开,然而今日实在好奇小竹床里双眸溜圆的小孩子,语气里的惊讶压低声音也未压下去:“那便是你孩儿?”   宋遂远轻笑,抱出小崽子介绍:“我儿,小名尺玉。”   杨炽听到这个小名也微微一怔,但他未表现在脸上,弯着眉眼逗小家伙:“幸会,我是杨伯伯。”   尺玉眨了眨圆眼,依稀有些印象,不过此时时辰太晚,往常在家早已睡下,故此他现下有些瞌睡,而父亲还要与人说话,他伸出小胳膊要爹爹抱。   云休磨了下牙,用了些力气抱回小崽子。   宋遂远略意外地瞧了他一眼。   杨炽笑道:“我听殿下说起过,尺玉与世子师父如此亲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诚不我欺。”   杨霜偷偷瞧着宋哥哥的孩子,却对上云世子凶巴巴的目光,霎时垂下头。   杨炽瞧着与宋遂远极像的小崽子,眼中升起了复杂。   他自打听说宋遂远有孩子之后,心绪不免有些复杂,他是三人中最先成婚,然而这一年繁忙,至今未有子嗣。   宋遂远这家伙竟偷偷有了崽。   他依稀记得,宋遂远十来岁对盛京中某才子风流韵事嗤之以鼻,一番挑剔论,以镇国公夫夫为例,给他与太子一番游说。   他自是感谢至交,他的妻子是老师之女,他当初能让妻子心甘情愿同意入门,是因后院干净。且他成婚后更清晰知晓后院腌臜事,愈发感谢至交。   他都如此,然而当初游说他的宋遂远……   上回不是对留香阁的小公子念念不忘么。   孩子都如此大了!   宋遂远瞧着杨为清仗着旁人不懂,不加掩饰的眼神,闭眼按了下眉心,眼不见为净。   罢了。   总之他有了爱人与孩儿。   杨为清带着女眷,且天色已晚,认了下脸并未多留。   他几人走后,宋遂远望向对面抱着崽哄睡的小世子。   一盏茶,尺玉都已安睡,愣是未收到一个眼神。   宋遂远问他:“为何生气了?”   云休垂首看着尺玉安睡的小脸蛋,背对着他撇撇嘴。   气性还挺大。   宋遂远未开口,捻着指腹沉思。   他问过后不再说话,云休转回来,抱着尺玉坐下,嘟囔道:“宋大公子果真一身好皮囊。”   笑何笑,人家小姑娘都脸红了!   酸酸的语气,与宋遂远方才挖出来的记忆对上,他抬眼看向鼓着脸的小世子,低首笑了一声。   轻笑入耳,云休瞪大了双眸,满眼不可置信。   宋遂远道:“若非一身好皮囊,如何能养得了云世子的猫。”   云休气极,低头瞧了一眼睡着的崽,抿唇微笑,鼻息粗重。   “杨为清的妹妹如今在与长公主家小郡王说亲,我娘今日说起他二人交换了庚贴。”宋遂远道。   贺氏今日自然没说,但需要她说。   云休闻言一顿,满腔怒火忽地没有由头,想了想,把崽塞到了宋遂远怀中。   宋遂远错愕抱住崽,直愣愣看着炸毛小猫朝向窗外,在对方举手掌至嘴边后,福至心灵迅速捂住了尺玉的耳朵。   当晚夜色都被惊醒。   “宋!遂!远!大!坏!蛋!” 第51章   暗牢永不见天日, 到处弥漫着入骨的阴森和寒凉,耳边是空旷的静,只有走过发出的脚步声, 走过一段长廊,里头传来不寻常的动静。   绑起的刺客胸膛被烧红, 血腥嘀嗒。   南郇人,不过他并非今日主角。   来人扫他一眼,脚步未停走向了隔壁。权势滔天的左丞相身着官服, 发梢微微凌乱,不过被关在此地脊背依旧挺直。   听到声响后, 卫忠缓缓睁开了双眼,看着来人却并未开口。   与这虚伪的老东西僵持片刻, 周明晏单手握住佩剑剑柄,冷哼一声:“左丞相好歹毒的心思,与南郇王联手刺杀陛下, 枉父皇如此信任你!”   卫忠未言, 面色不改,阖上了双眼。   “你大可不言。”周明晏轻笑,“陛下已收到你与南郇王来往之书信,证据齐全。”   话落, 苍老的声音终于响起:“书信何人所发, 陛下当真不知。”   “自然, 其上盖着左丞相的私印。”周明晏理所当然道。   卫忠额上青筋骤起:“殿下为除异己, 如此污蔑老夫, 至老夫于此境地, 陛下百般纵容,岂非让大楚百官心寒。”   “左丞此言差矣, 陛下严苛,孤行事多有漏洞,如何能污蔑了您。”周明晏道。   他顿了下,继续道:“再说这大楚百官心寒……若是百官知晓你与南郇王子、夯夷王之书信,谋反之罪坐实,只怕生怕与你扯上干系。”   前者为钱财,后者为太子之性命。   卫忠的冷静随着这句话破碎,身体前倾:“太子谰言!”   “镇国公得令已带人搜出你私藏的书信,你以为我为何前来。”周明晏字字有力,又缓了下来道,“你忘了,大将军当年带兵之前,正是陪在先帝身旁行此事。”   卫忠神色终于透出衰败,坐回原地,脊背微微弯下。   朝中谁人干净,陛下若真想动手铲除,左丞相又如何。   左丞相又如何!   周明晏视线落在里面的身影,眼见他仰天长笑,霎时眼神充斥了戾气。   纪王逝世,到底让卫忠乱了方寸,与夯夷王进行了交易,以粮草武器换他一人性命。   暗牢的门再次打开,这回是带着天子亲谕的镇国公。   “舅舅。”周明晏抱拳,站在了他身后。   云握川微点头,望向牢中之人,他这回是替天子来通知卫忠撤职关押及转述痛心。   大将军低沉的声音平稳,无甚情绪,在此地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卫忠大笑戛然而止,双手按住盘起的双膝,与眼前自小尊贵的镇国公对视,提起唇角道:“谋反之罪,当真是本官么?”   云握川转告完毕,并未理会有罪之人,挥手让人带他离开此处。   周明晏浅皱了下眉头,方才卫忠好生古怪。   卫忠入狱一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宫宴那晚走的迟的甚至亲眼见到了镇国公搜查出的书信,瞧见了贤妃求情却被禁足,围观之余在天子怒火下瑟瑟发抖。之后这几日众人恨不得与卫忠撇清关系,尤其往昔他门下,人人求自保,抖露出不少丑事。   卫忠好钻营,门客众多,原先算是文官之首,但朝中也有不少与他相悖的,宋文行算其一。   这几日闹剧,他顶多是个看客。   这日与宋遂远说起了忠义侯长子,忠义侯乃贺锦兰大伯,论起血缘,两家应当算近,不过这么些年都未有联系。   因为忠义侯长子与卫忠交情不浅,朝中一举一动皆是深意,这一二十年就渐行渐远。   “我宋家与贺家都是世家,若为纯臣,世家与天子门臣交好即可,不宜越界。”   宋遂远此前对宫中刺杀有过猜测,无论是谁,此时发难都对他并无益处,更何况是心思诡谲的卫忠。天子竟随手玩了上半年太子殿下用过的那一手,陛下应当是完全掌握了证据,只需一个引火线。   至于何种证据,远离朝堂的他自然不知,他爹也未曾说,提起此事只借此教他如何为官。   宋遂远挑眉:“爹与我说这些做甚,世家如何,新贵又如何,不妨碍我约人吃酒跑马。再说了,刘柏不也是天子门臣。”   “这能与卫忠一样!”宋文行狠瞪着他,怎么就养出如此大儿。   “如何不算一样,忠义侯嫡次女,不是卫忠继室么。”宋遂远道。   他懂他爹的意思,长姐与刘柏成婚之时,刘柏还算不得“官”,忠义侯府与卫忠之间,乃利益结合,不过就是要气上一气,最好气得他爹下回不再教他为官。   宋文行默了一瞬,拍了一下身边小几,怒目而视:“你同我道这是一样?”   长子再蠢笨都不至于如此蠢笨,只能是他故意的,还不如实在蠢笨,宋大人见不得浪费天赋。”   宋遂远耸耸肩。   宋文行揉了揉眉心,换了换话题:“你何时将尺玉接回来,我宋家世代为文官,学什么武。”   宋遂远道:“学武怎么了,云世子言他骨骼清奇,练武之才,我们尺玉说不定日后可踏平夯夷,创中原前所未有之基业。”   宋文行闻言手指颤抖指了指他:“当真是顽劣不堪。”   宋遂远笑纳了父亲评价:“我去寻云世子,顺道看一看尺玉,若是能有假,我带尺玉回来给爹娘玩。”   他方才正打算出门,爹来院中坐,弯弯绕绕原来也是在打听大孙儿事宜。   宋大公子出门,只剩气得不轻的宋大人望着他背影,摇了摇头。   罢了,起码有分寸不惹事。   镇国公府。   宋遂远轻车熟路上门拜访,镇国公夫夫竟都在府中,云休尺玉与他们在一处。   随下人过去时,宋遂远进屋一见眼前的阵仗,挑了挑眉。   屋内烧得有些热,脱得精光的小崽子躺在竹篮中,镇国公亲自提着秤杆,镇国公夫人拨动秤砣,细看:“长了四两。”   云休瞧见他弯起圆眼笑,宋遂远行至他身边与镇国公夫夫行礼。   宋遂远察觉衣袖被人拉扯,侧头,身旁云休悄声中藏着分享的欢喜:“尺玉这些日子重了四两!”   竹篮中,尺玉小胖手握住边边笨拙地翻身,圆眼睛晶亮:“哒!”   父亲!   “尺玉真棒。”宋遂远眼底温柔。   三人总是如此,如同一家人一样温馨,云握川与九溪互相看一眼,九溪摸了下鼻子:“该量小猫崽了,尺玉崽变回去吧。”   他其实觉得挺好的。   云握川沉默,扫了宋遂远一眼。   尺玉朝一日未见的父亲伸手手,宋遂远顶着镇国公的目光抱了抱小崽子,拍拍他的小屁股温声道:“尺玉变回去。”   尺玉满意了,乖乖变回猫崽:“喵~”   宋遂远等九溪调了调秤砣后,把小家伙送回竹篮,大竹篮更衬得他小小一只。   猫形重量未有变化。   尺玉猫崽如鱼得水,知晓秤完,跳出了竹篮攀到了父亲身上,奶乎乎窝起来。   宋遂远许久不见小家伙的猫形,大手流连摸了摸他浑身毛发,身旁忽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崽崽的脑袋:“哇,尺玉如何能这么黏父亲,六个月了,要做独立猫崽才对。”   尺玉才不,啊呜要咬爹爹手指。   他咬住了,云休皱眉头:“啊,好疼。”   宋遂远视线掠过他,失笑,明明是他主动塞到了尺玉口中,食指还动了动,应当是在摸尺玉的小尖牙。   宋遂远纵着他玩闹,九溪未纵:“尺玉猫形才一月多,就算咬又能有多疼,反倒是你,莫要往他口中随意塞东西。”   医者见不得。   云休皱了下鼻子:“哼。”   尺玉张开猫嘴巴“啊”了一声,似乎在笑爹爹。   然后小猫崽跳进了大父怀中。   在此并无他事,云休便向双亲告辞,尺玉想留下了与大父在一起玩药材,于是只宋遂远与云休回了院子。   “还有雪,正好可以观雪吃酒。”云休提议道,着人抱来一坛酒:“是父亲自西北带回来的,今日我们喝烈的。”   前几日的初雪,如今只剩薄薄一层未化,着实算不上美景。   宋遂远收回视线,一本正经附和道:“不错,今冬尚未赏雪。”   云休书房一侧临水,二人在矮窗前桌旁落座,屋外冰面萧瑟,别有一番滋味。   烈酒冰凉,下肚后回暖,驱散寒意。   “如何?”云休饮下一杯后问道。   宋遂远不贪酒,只抿了一口,握着酒杯:“滋味如西北粗犷。”   对面的小世子是个贪的,眼下换了碗,又顾自倒了一杯。除过留香阁那回,平时饮酒都是浅尝辄止,他也无从得知云休的酒量。   瞧这阵仗,应当是不赖。   “我第一回 喝酒,是八岁。”   宋遂远抬眼,小世子大抵被熟悉的酒引出了倾诉欲,“也是冬天,西北雪太大,爹爹不让我出门,我就变成阿言偷跑去军营玩,那日正好分了酒,我看他们都喝,也尝了一碗,醉啦,醉在了父亲营帐中,起来就被爹爹揍了!”   宋遂远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副场景,眉眼浅笑,大抵能体会到镇国公的心境。   小世子自小到大应当没少惹事生非。   云休忽地好奇问他:“你小时候被爹爹揍过吗?”   “未曾。”宋遂远笑着摇头。   他自小安分受礼,一心只读圣贤书,好像天生比同辈成熟。   “哇~”云休抱着酒碗,“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每日读书,大一点会去书院。”宋遂远道。   他以往的日子,的确乏善可陈。   云休睁圆了双眼:“只有读书?”   宋遂远是书呆子?!   宋遂远颔首。   “你也觉得读书没有意思吗?”云休放下了酒杯,对此感到十足的好奇。   宋遂远小时候是小书呆子耶!猫虽然知晓他聪慧,但是看不出来!   小书呆子超可爱!!   被如此问,宋遂远一怔,微微眯了下眼,慢半拍地猜到了顽劣小世子的思路。   他顿了顿,扬声道:“是,读书太过简单,毫无挑战性,就算考状元,也不过尔尔。”   云休揣手手,心虚:“是、是吗?” 第52章   宋遂远眼中藏着揶揄, 微微一笑:“自然,你觉着如何?”   “我觉着不如何。”云休诚实道,抱着酒碗抿酒, “我最讨厌读书,一读书就想睡觉, 或是想念习武……你会嫌弃我笨吗?”   他小小声。   幼时被双亲揍都不乐意读书的猫,面对着颖悟绝伦的心上人,此刻忽然生出一丝难以察觉悔过之意。   僸酮荇⒉亻专   宋遂远只觉心被撞了一下, 他上辈子对云世子的印象乃有勇有谋的少年将军,只是家中势倾朝野不得已隐瞒实力, 实际资质聪慧定然异于常人。   实则他只是一只战斗力惊人的小狸奴。   是永远翘起尾巴骄傲的小世子。   “你笨么?”桃花眼中充满疑惑,宋遂远温声问道, “术业有专攻,你会嫌弃我武艺不精吗?”   “自然不会!”云休忙摆摆手,看他一眼小声道, “而且我小时候最讨厌书呆子了!但是, 如果你小时候是书呆子的话,我可以喜欢一点哦……”   原来他脑海中想着的自己,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模样么?   宋遂远闻言情不自禁笑出声:“你最好多喜欢一些,往后我要教尺玉读书, 他也会变成小书呆子。”   云休却有些替崽发愁:“若是尺玉随我不爱读书, 可不可以让他同我习武。”   “不可以。”宋遂远扬眉, 故作严厉道, “他既要读书, 也要习武。”   那日揽云楼一言, 确有几分真,但多少也是安慰云休。   此事上, 他与云休跑到了两端,云休无意猜测尺玉的想法,而他过于分析尺玉。不过小家伙的聪慧诚然早已初现。   大抵是与猫族成长有干系,小崽子眼下才六月,再如此成长下去,免不了要早早启蒙,读书明理,且他有宿山猫族血脉,天生善战,习武同样少不了。   玩笑的语气中藏着的几分认真,云休不知,只听出他语气中星点的笑意,未当真,叹息道:“崽崽好可怜。”   宋遂远一杯酒方才慢悠悠饮尽,他提过酒坛边倒边道:“难得尺玉不在,我们不说他,不如你与我说一说你在雁回城时的日子。”   他二人与寻常世间伴侣不同,以人狸的身份相识,先有了孩儿才生情愫,如今想来,他对雁回城云世子的了解不如阿言。   对面云休怔愣了一瞬,双眼朝右瞥着回忆起来:“在雁回城……我每日晨起练武,然后出府去玩,雁回城中玩乐无甚意思,我有时偷偷跑去军营寻父亲,有时在各处跑马,还跑过几回宿山。”   “阿言的故乡。”宋遂远道。   “对,而且我找到了爹爹捡到我的地方,非常漂亮!”云休欢快道,“那一处常年有积雪,爹爹找到我的地方有几棵辰花树,避风挡雪,爹爹说辰花树是我的救命恩树,以后我带你去瞧一瞧。”   “好。”   日光渐渐被云遮蔽,微暖的阳光消失,掠过冰面袭来的凉风刺骨,云休方才脱掉了大氅,纵然有大半坛子酒回暖,仍打了一个寒颤,宋遂远见状伸出一只手臂,展开大氅:“坐我身边来。”   云休不假思索,抬起屁股转到了宋遂远怀中,大氅将两人包裹住。   窗边狭小的单人座,情浓不嫌挤。   宋遂远一只手揽着他的肩头,掌心摩挲着肩骨,只觉抱了一只柔软带着酒香的小火炉,显然方才是他多虑,不过既已到了他怀中,自然不会再放开。   因逼仄两人靠得极近,云休被宋遂远的气息全然包裹住,只觉方才饮下的酒意开始上涌,圆瞳蔓上一层朦胧,愣愣瞧着宋遂远完美的侧脸片刻,鬼迷心窍地闭上:“宋遂远你看我。”   宋遂远视线从未离开过他,低语如同哄尺玉似的:“怎么了?”   “我闭上眼睛了。”少年娇气又顽皮。   宋遂远垂下睫毛,遮住眸底深深,低下了头靠近。   冰面上的风又大了些,旷野呼嚎,大抵有一场新雪要降临。大氅中仿佛自成一块天地,隔绝一切,唯有唇间紧密,互相描绘,吞下喘息,渡以温暖与幸福。   定情至今,二人接吻次数并不算多,吻不能沾染,唯恐止不住。   不知几多时,宋遂远终于察觉到落在脸侧的飘雪,桃花眼半睁,入目是小世子沉浸的精致眉眼,座椅到底拥挤,他手掌下移握住细腰引着云休跨坐在双腿上,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细密地在他背上游走。   指腹划过肩胛骨时,怀中人不自觉轻轻颤抖着往他怀中深处缩,双唇终于分开了片刻。   宋遂远在他唇上啄吻了一下,紧了紧大氅。   疲软的云休被一阵风吹得清醒了些,餍足地环住宋遂远的脖颈,慢吞吞问道:“我们这算不算读书人常说的……白日宣淫?”   宋遂远可是读书人来着。   宋遂远浅勾了下唇角,在他耳边道:“算。”   云休闻言安静了片刻,正当宋遂远开口说这如何能算时,他又慢吞吞诚实地开口:“可是我好像更激动了。”   宋遂远:“……”   一声轻笑,他亲了亲唇边小耳朵,为何能如此可爱。   云休确实激动起来。   宋遂远虽缺乏与心悦之人如何相处的学识,不过他隐约摸到了一些可能,在此刻种下一颗种子,等待合适的时机成长为参天大树。   窗外雪花渐渐密集,不过相拥的二人并未挪动,总觉得换成任何地方坐,都不比此处。云休酒意上来,甚至枕在宋遂远肩上小憩了片刻。   宋遂远修长的手指插在他发间轻揉,像揉着小猫,也不觉无聊。   待云休平稳的呼吸乱了一拍,即将醒来时,有人来报太子殿下来作客。   “请人过来。”宋遂远让头都不敢抬的护卫退下,肩上的云休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谁来了?”   他未听清。   “太子。”宋遂远理了理他的长发道,“云皇后该快些为他说亲,省得他无处可去,打扰旁人。”   “就是。”云休附和。   周明晏这些日子正是为说亲一事烦恼,上次与宋遂远约了日子,不过总是有事绊身,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宋遂远又与云休待在了一处。   眼瞧着以赏梅名义实际说亲的宴会即将到来,他等不及再另寻一日了。   说与云休听也没了所谓。   他被人指路至大开窗旁时,宋遂远与云休正靠着风雪坐在一处,并肩缩在一件大氅中,好一番怔愣。   这两人,何时关系如此亲密了?   宋遂远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身影:“云休衣裳单薄,我二人赏雪吃酒懒得离席,便如此坐了,失利之处殿下海涵。”   主动解释如此细致不是宋遂远的风格。   脑海中这样一道念头一闪而过,周明晏此时心中有烦心事在,接受了他的解释,在二人对面落座,想为自己也倒一杯酒……酒坛空了。   云休见状,扬声让人重新取一坛来。   且特意嘱咐,盛京酒便可。   藏着西北粗糙烈酒,不过周明晏今日不为买醉,只道了一声“小气”。   上来一坛醉不了人的桂花酒,周明晏仰头豪迈干了一杯。   云休瞧着他的模样,以为是激血性的烈酒,勾手拉过倒在了自己碗中,尝了一口,甜甜的。   宋遂远余光将小猫撇嘴的表情收入眼中,微不可察一笑,看向对面的太子道:“殿下有何烦心事,说来听听。”   周明晏摩挲着酒杯,抬眼看到一条大氅中露出的两颗好奇脑袋,顿了一下,复低下头组织了一番措辞,缓缓开口:“此事说来话长……”   去岁宋遂远行事大变时,他时常出宫关照,未劝得至交,反倒结识了一男子,被他说通不再劝宋遂远行所谓正途。   那男子名古狸,并非盛京人,生于南,自小奔波习得一身本领,且见多识广,与人为善,人生比皇太子要丰富得多,身上有着太子殿下羡慕的随性与自由。   他后来跑出宫都是与他见面,听对方连政事都能以朴素之语说上些话,不免奉为知己。   周明晏挑捡着说,比如省略去了当时下给纪王的药丸是古狸为他寻来,总之在古狸毫无音信离京之后,他发觉自己似乎对古狸发展了超越友人的感情。   彼时他尚天真,派出的人寻人未果,让母后帮忙。   若是古狸愿意,日后会是他的妻,大楚的皇后。有镇国公在先,云皇后的亲哥哥,他以为母后能懂。   然而当他在荣陆府偶遇古狸,回来与母后提起此事时,得到一句“男子不可为后,从未有先例”,幸好他留了心眼,未曾提起偶遇古狸一事。   “事情正是如此,母   后迫切想让我娶太子妃,赏梅宴定然是大槛,我不知还能如何挡。”周明晏叹息道。   宋遂远一直未打断他的话,听完后并未接话,而是侧过脸看向了云休。   听表兄八卦正入迷的云休回视,歪头:“?”   宋遂远望着他眼中清澈,抿唇沉默了一瞬,当真不觉着荣陆府、古狸听着有一丝熟悉么?   宋遂远转头看回发愁的太子殿下,抓住关键之处问道:“殿下在荣陆府遇到了古狸,那可曾看出他是否同样心悦你?”   会心一击。   “或许是有些。”周明晏不太自信道。   宋遂远沉思,若真是他,哪门子来的有些。   云休看戏地转了转圆瞳,哦吼,太子单恋! 第53章   关于古狸, 宋遂远又细问了些许,诸如年岁几何,样貌如何, 何时所遇。   周明晏一一答曰,年岁比他大些, 样貌俊美,赏荷节那晚所遇,他二人在西街用了一道重逢宴。   宋遂远想起来, 似乎是他带着尺玉碰到云休之时,太子一转眼不见。   说起样貌俊美, 与康离不符,不过以“薄雾”看, 易容于他并非难事。   除此之外,授学太子之人皆是大楚文官之翘楚,周明晏学识不低, 才识可获他青睐的寥寥。他在荣陆住的那几月, 曾了解过有才之士,有几分聪慧的读书人自然有,却都抵不到如此程度,他以为康离是一, 且若他未记错, 太子所言的那段时日, 康离被他请来为父亲调理身体。   世间实则少有巧合, 他直觉这古狸乃康离。   宋遂远思索片刻后道:“皇后娘娘言之有理, 从未有男子为妃为后的先例, 若真走到这一步,朝中大臣施压冲着的人不仅是殿下, 更在对方。考虑到此处,若是你二人两情相悦,都难保他会甘之如饴做你的太子妃,亦或者皇后,更何况如今这情形。”   话落,周明晏手掌无力地撑住额发:“我如何不知,但心悦一人当真是……难以自持。”   他惆怅道:“不知你能否懂得,就像几月前你寻那小公子一样。”   几月前的小公子就在他身边,此刻体温交织。   宋遂远侧目,恰巧对上“小公子”的目光,两人想到了一处,留香阁一夜仿佛在昨日,寻人与隐瞒的这段时日同样历历在目。   宋遂远手指微动,借着大氅遮蔽,伸手环住了对方柔韧的腰。   两人更凑近一些,他眼中划过一丝笑,这才抬眼看向太子殿下,其实无论出于大楚臣子还是周明晏良友的身份,他都应劝诫太子规言矩步。   不过那样着实无趣。   “尝试一番又如何,征伐乃为帝之道。”   太子自小顺风顺水,与天子比少了血性与杀伐果断,仁君继位自于百姓有益,对外族而言同样是消息。总归尚年少,可抗衡的皇子暂且不存在,去试上一试。   此外他还有私心,若真是康离,并非坏事。   上一世康离润物细无声经营的可颠覆皇权之势力,难保未来不成隐患。   随意平淡的一句“征伐乃为帝之道”,如哄雷炸响,点醒了颓然的太子殿下。   他反思,自己处事着实姑息优柔。周明晏抬起脑袋,举杯与宋遂远的轻撞,露出一抹笑:“言之有理,遂远堪比帝师。”   宋遂远淡笑一下,举杯饮尽。   云休并未开口,然而灵动的视线一直在两人之间游走,尤其在宋遂远三言两语让太子自挣扎中解脱出来,望着他的猫眼中霎时透出了崇拜。   猫超级佩服脑袋瓜聪明的人。   宋遂远连太子都能开导,往后亲自教育尺玉,尺玉定然也聪明!   猫全家都聪明!   小世子的视线着实热烈,宋遂远不是瞎子,动了动喉结,手下挠了挠他的腰侧。   云休一痒,往他身边缩,动静大了些。   “怎么了?”周明晏闻声抬眼,他解开心结后眉目平静下来,忽地想起一事,“对了,我这回带了送尺玉的见面礼,今日为何不见他。”   “在我爹爹那里调养。”云休道,圆瞳好奇地伸手,“见面礼我先替他收下。”   周明晏下意识看向宋遂远,他神色丝毫未变。   他不懂两人为何这番自如,正如他不懂几月大的婴孩有何调养之处,总之这见面礼最终是递到了云休手中。   是一块图样难得雕狸的白玉佩,成色通透,光滑细腻,油润亮泽。   云休注视着玉佩上闭眼假寐的小白猫,欢快道:“超级适合尺玉。”   宋遂远温声道:“多谢殿下。”   周明晏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怪异又冒出头来,并未想透,摩挲了下下巴道:“我还要当舅……”   不对,与猫崽子尺玉不同,宋遂远的儿子,他如何也是叔叔。   宋遂远恍若未觉他的戛然而止,平淡道:“自然可以。”   周明晏再度噤声。   宋遂远你当真古怪。   “你与尺玉娘是怎么回事?还有几月前的小公子,后来未寻到么?”周明晏饮着酒问道,秉承着要露底好友一起露底的原则,他同云休解释道,“几月前,遂远曾言心悦一小公子,一直在寻人。”   小公子本人:“哦……”   关于太子的两个问题,宋遂远组织了一番措辞,道:“眼下有了新的盼念。”   云休既不可是小公子,也不可是尺玉娘。   第三个!   周明晏眼神中透出一丝……嫌弃,与杨为清一样,当年宋遂远一双人的话仍响彻在耳边。   宋遂远微微一笑。   收起嫌弃,不过转念一想,周明晏打量了一番宋遂远道:“过些日子长公主办宴,你我一同去。”   宋遂远定然能处理那时景象。   这种场合,定然少不了邀请回京的镇国公世子,其实以宋遂远的家世也会收到请柬,不过他近来总是装病推脱。   这回不同,宋遂远自然不会放云休一人独去结识盛京少年才俊,闻言侧目看向小猫,别有深意:“我与世子一同去。”   云休:“……”   他同样想到那日随口一言,然后被小气的宋遂远挑起了火,那时他生气,但想来还……怪有意思的。   周明晏:“……”   若非他知云休是何性子,还要就此产生误解。不过眼前二人坦坦荡荡,反倒是他龌龊了。   今日这场雪并不大,待宋遂远与太子告辞之时已止,不过自这场雪起,天总是昏昏沉沉,几日后酝酿的雪洋洋洒洒落下。   落雪三日。   盛京城被同一片纯白覆盖。   第二日天边显现久违的日光,也终于到了长公主为城中各家小辈所凑赏梅宴的日子。   镇国公府离长公主府近一些,故此宋遂远先到镇国公府接云休。   他到的时辰尚早,云休正在喂尺玉用早膳。   冬日天寒,时人家中即使是暖屋,在屋中最多只脱掉大氅,包括宋遂远自己也是。   然后云休和尺玉都只着轻薄的中衣。   他一推门,云休抬头对他一笑,又忙碌地喂小崽子,不仅有羊奶,还有大父为他配好的辅食。   尺玉被爹爹抱在怀中,瞧见父亲走进来,撇开脑袋伸出小胖胳膊要抱抱,圆眼睛亮晶晶:“父……”   宋遂远扬眉,提步靠近,捏了捏小胖手:“尺玉是在叫父亲么?”   他才六月大。   尺玉胳膊再举高高一些,小短腿闹腾:“父……”   彻底喂不动了,云休放下勺子,举着小崽子的腋下让他站在腿上,扬眸:“尺玉比寻常凡人婴孩成长得要快,爹爹说他有意识在说话,可惜还不会,你抱抱他我再喂。”   “我来喂他。”宋遂远温声道,揉了揉云休脑袋,先在额上落下一吻。   他原先顾念着身上带了屋外寒气,只能脱掉大氅,不那么凉后再抱起小崽子。   软乎乎的小崽子被抱起后靠在了他的肩上。   云休仰头望向风华无双的宋遂远,摸了摸额头,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悸动。   很奇怪。   明明没有吻嘴巴。   小崽子对父亲想念毫不遮掩,直白又真诚,宋遂远心底因此变得柔软,他接纳小家伙亲昵的贴贴,抚摸着小小的背部,半晌忽地朝云休道:“你与尺玉回来住几日如何?”   云休放下手指,愣愣的:“啊?”   宋遂远浅笑:“我想念你们。”   他今日与以往不大一样,为了保暖而散发,只戴了素净抹额,衣裳也是不显眼的玄色。   今日宴会,谁人不知是以赏花之名为才子佳人牵红线,他低调行事,打扮也朝着不惹眼的方向。   不过效果似乎与他的预想相悖。   宋大公子五官是温润俊美的模样,散发反而更适合他,骨子里都散发出温柔气息,且合身的玄衣勾勒出腰细腿长。   云休圆瞳中满是惊艳,缓过神想到了宋遂远在说何事,道:“好啊,我带尺玉回去住……变成人吧,爹爹说宋夫人问过好几回尺玉的情况。”   宋遂远没想到他娘还问过,意料之外,不过情理之中。   云休仍看着宋遂远,有些不舍得让他以此模样去赴宴:“你把头发挽起来好不好?”   宋遂远微微一愣:“可。”   “我来。”云休忙站起来绕到他身后,嘴里叽里咕噜道,“别人见过你挽发的模样,不会觉着新奇,但是散发不同……”   宋遂远这才知晓他的意思,不过他腾出一只手反身抓住云休的手腕:“临走时再挽起。”   云休:“为何?”   宋遂远俯身微微凑近了一些:“因为我想让你看我散发的模样。”   云休望进温柔含笑的桃花眼中,像被蛊惑了似的睁大了双眼,直愣愣不动。   小世子自始至终都未能拒绝宋大公子的容颜。   小色猫。   宋遂远笑,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去换衣裳。”   他坐回去继续喂尺玉,而云休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红着双颊逃去衣柜旁。   不小心看入迷,丢猫脸了。   “啊……”尺玉乖巧张开小嘴巴,身体往前瞧了瞧跑出一道光的爹爹。   宋遂远眼中含笑,转回好奇的小脑袋:“乖乖吃饭。” 第54章   今日赴宴, 宋遂远与云休原先未打算带尺玉,让他陪着大父九溪在府中。偏偏九溪方才得知有一批药材沾了雪,他亲自照料的药材, 难寻难伺候,价值连城, 药仆不知如何处理。   况且,宋遂远抱着缩成一团的小崽子,微微低头, 他圆领袍的前襟被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指腹用力显出白色。   掀起眼帘, 小家伙撒娇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牙齿。   九溪有事要忙, 云握川不在府中,眼下尺玉只能跟着双亲。   不过小家伙不知道,还在卖乖。   身旁同样一身玄衣的云休瞧着小崽子奶气的模样, 不怀好意的瞳仁一转, 伸手抓住尺玉崽的小爪子,故意怜悯道:“尺玉也想出府玩,可怜见的。”   双手被挪开,尺玉以为不带他, 气呼呼扑腾:“哒哒!”   小胖崽子闹腾起来当真难搞, 宋遂远用些力气抱紧了小家伙, 似笑非笑瞧云休一眼。   披上大氅的九溪见状无奈道:“你少惹尺玉。”   “好玩嘛。”云休摸摸鼻子, 朝九溪道, “爹爹您快去看看, 我们一会带着尺玉一块去长公主府。”   反正他和宋遂远本只是去走个过场。   九溪视线扫过两人毫无诚意的衣着,再瞧一眼黏在宋遂远身上的尺玉崽, 只道:“仔细着尺玉的身体,外面天寒。”   云休道:“爹爹放心,尺玉不怕冷。”   九溪不放心:“你们仔细着些。”   宋遂远先云休一步道:“遂远明白。”   云休:“……哦。”   九溪出门带着药仆离去,尺玉圆眼睛愣愣地追随。   宋遂远轻拍尺玉的小屁股,温声道:“看来尺玉只能跟着父亲和爹爹了。”   得到小家伙一个黏糊柔软的贴贴。   于是出府赴宴的变成了一家三口,云世子、宋大公子与一只雪白的小猫咪。尺玉宝宝不大适宜那种场合,但小猫崽子无妨。   距离不远,过一刻钟些许,便靠近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中,后花园栽有一片梅林,寒梅傲雪,此时正娇艳。以往漫长冬日里,长公主也会借赏梅的名头广邀宾客,或题诗好举荐,或牵红线。   长公主乃当今天子的嫡亲妹妹,自小受尽宠爱,及笄后寻得的驸马乃大楚状元,虽未入朝为官,但为书院师长,桃李满天下,夫妻二人尊贵且随和亲切,这盛京城内外,少有人拒绝长公主,甚至以收到长公主府递出的请柬为荣。   他们到的时辰不算早,前头早已排了各家车马,积雪深厚,只留了一条马车道。   云休掀开帘子瞧了瞧,往前的马车挪动实在缓慢,回身提议道:“这得等到何时,我们下去走过去。”   宋遂远可以想象到外面如何光景,也知晓王孙公子名门贵女皆坐于马车中慢行,其中所虑一是落雪难行,二是自持身份。   云休无所谓,他单纯觉着走上两步比坐马车快。   宋遂远同样无所谓:“好。”   杨霜的马车停在拐弯处,她到此有一会儿,且今日杨家只有她收到了请柬,车厢中无人聊天扫闲,于是趴在车窗旁数着前头还剩几辆车,不经意一回头,发现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定睛细看,是前些日子才碰见过的宋哥哥和云世子。   辰时的斜阳打在二人俊朗的面上,白雪玄裳面浮光,冰骨清寒人如画。   她捂了下心口,与心悦无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待两人行到马车旁时,杨霜并未出声打扰,悄悄看着二人走过,倚靠在车厢望了两人身影片刻,身旁忽地又走过一锦衣公子。   嗯?对了,宋哥哥和云世子为何下马车步行了?   与长公主府只剩一小截距离而已,步行来得快一些,二人的确低调,反常之举却收获了车中更多目光。   驸马乃宋遂远启蒙恩师,故此他到达之后,先与云休去拜见了驸马与长公主。尽管宋遂远这一年纨绔名声在外,但驸马见他的反应仍与往昔一样,和蔼笑着关心了一番。   长公主则看向云休:“我这是第一回 见小世子,瞧着有镇国公的英勇。”   云休习惯了此话,朗声答道:“殿下谬赞。”   “许久未见宋大公子。”   “是也,我记得贺家与刘家也收到了邀请。”   “宋夫人喜欢刘二姑娘,不知这回能否成好姻缘。”   “嗯?可是我近日听闻宋大公子在外有了子嗣,且宋夫人和善,喜欢的姑娘不止一人。”   “还有这回事……”   “省省气力吧,看宋大公子不如瞧一瞧他身旁的云世子。”   “云世子家世倒是极好的。”   来人众多,自不会在长公主面前一一多留,两人说过三两句便离开,转过身朝着人少的一处凉亭行去。   掌心里的小家伙机灵地猜出自己可以出来,扫了扫尾巴,宋遂远撤掉一手挡着的宽袖,怀中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冒出来:“喵~”   云休不懂:“为何方才要藏起尺玉?”   “长公主怕狸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宋遂远道。   云休视线落到奶气十足的尺玉身上,沉默。   狸奴本狸不甚懂。   此时正是随意赏梅之时,梅林处不乏其人,二人并未凑热闹,而是找了一块未曾沾染尘埃雪地,只当换了一个地方玩雪。   宋遂远将尺玉放到地上,四只小短腿霎时淹没在厚雪中,可能爪子过于触感奇怪,小家伙僵在了原地:“喵~”   救宝宝。   宋遂远看着与雪融为一体的小团子,含笑袖手旁观,这时身旁伸出了一只手。   云休戳一戳尺玉的小身体:“不要怕,往前跑一跑。”   尺玉喵喵两声,试探着伸出一只爪子——然后小肚子摩擦滚出了一条路。   待云休蹲下去握雪团子时,尺玉终于体会到了猫崽子玩雪的好处,跳起来摔一下就能完全藏到雪中,超级好玩!   宋遂远肉体凡胎,比不得一人一猫耐寒,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陪着他们。小猫崽从雪坑中跑出来,转了转脑袋,瞧见他翘尾巴欢快跑过来。   尺玉绕着父亲脚边转了半圈,仰头:“喵~”   宋遂远弯下身,点了点小崽子粉嫩鼻子:“父亲看着你。”   尺玉歪一下小脑袋,举起两只爪子,扯了扯父亲衣摆。   宋遂远不明所以地随他走了几步。   尺玉回到了方才自己摔着玩雪的地方,仰头喵一声,小白团子轻快地一跃而起,重新摔进雪中。   宋遂远霎时领悟,勾了勾唇。   小家伙彩衣娱亲。   云休这几日好生复习了堆雪人,这点时间迅速堆起了一只圆滚滚的雪人,回头正瞧见尺玉探出一颗脑袋:“哇,我方才都未看到尺玉。”   除过眼睛鼻子耳朵,他与雪是同一种颜色。   宋遂远转过头,堆好雪人的云休正朝他走过,他伸出一只手。   云休见状仔细拍掉手上的雪,低头在衣服上擦干,才递上自己的手。   他记得宋遂远怕冷。   两人将将牵着手,脚边的尺玉忽然奶乎乎打了一个喷嚏。   宋遂远脸色一变,连忙抱起小家伙,拍掉雪围进大氅中。   云休圆瞳担忧:“尺玉不会着凉了吧?”   尺玉探着脑袋看地上:“喵。”   要玩。   宋遂远把他护得更紧了些:“暖一暖身子,下回再玩。”   “对。”云休附和道,“尺玉来看爹爹堆的雪人。”   尺玉还想玩,在父亲手心打了一个滚抗议。   暖了一会儿,两人围着小家伙仔细观察他是否有恙,不过小崽子脾气坏坏的模样,应当是没问题。   “在瞧什么呢?”   宋遂远身后凑过来一个脑袋。   他来得突兀,宋遂远对面的云休握拳反射地打了出去,周明晏连步后退:“是我!”   云休收回拳头,愤声道:“下次不许这样,宋遂远会被你吓到!”   “小云休你还挺霸道。”周明晏挑眉,“我还未说你这随意出拳的坏习惯能否改改,今日但凡换了旁人,摊上大事了你知道否。”   “而且,我吓着遂远与你无干系,我瞧遂远面色多冷静。”   夹在二人中的宋遂远:“……我吓得双手尚在抖。”   修长手指确实抖了抖,尺玉扬起脑袋,奶声奶气:“喵~ao~ao~”   周明晏:“……”   周明晏自是压台前来,此时已至午膳开席的时辰,他远远瞧见两人,本意来叫二人一道,没想到,着实没想到。   世风日下,至交薄情,太子殿下垂泪。   与此同时,他也知晓两人在看何物:“尺玉也在,给舅舅抱一抱。”   尺玉落入太子怀中,三人顺着人流步入席间。   寻常宴会不多讲究,不过周明晏落座的桌子,同桌人身上皆有爵位亦或者官位。   云休只见过两三张脸,点头权当打招呼,贴着宋遂远坐下。   镇国公位高权重,爵位虽继承,成就却当得起,故此无论镇国公世子本人如何,在这场景中仍受尊敬。   唯一白身、格格不入的宋遂远正被最尊贵的太子殿下与第二尊贵的云世子夹在正中。   席上有一小郡王,对宋遂远纨绔之名有所耳闻,朝他冷嗤了一声。   太子与云世子同时抬头,前者肃着脸,后者厉色冷眼。   宋遂远垂着眼,手下微不可察地轻顿,恍若未觉地继续抱过伸小手手的尺玉崽。 第55章   郡王之父是当今天子仅存的皇弟, 一家子都留在盛京做皇家闲人,郡王娇生惯养长大,着实不识人眼色, 并未意识到太子和云世子的冷脸冲着自己。   他瞧着宋遂远无动于衷去抱狸奴,阴阳怪气道:“照顾小玩意儿的人居然也能坐在此处。”   话落, 一个汤匙冲着他的面门飞去,狠狠正中嘴唇,声响听起来让人肉疼。   啪啦。   缓缓摔至地上。   “不会说话我帮你把嘴闭上!”云休冷声, 手中还握着一只碗。   附近一静,同一道想法划过无数脑海。   原来云世子是这种脾气。   郡王抖着发麻的嘴唇, 一指颤颤指向云休:“……”   不等他开口,周明晏招来侍卫:“明陈郡王嘴唇受伤, 带他去瞧一瞧大夫,省得待会儿伤上加伤。”   “是。”侍卫上前。   “太子——”明陈出声。   “仔细护着郡王。”周明晏补充道。   明陈郡王满眼不可置信,还未做出反应, 侍卫已经“护”着他的嘴扶他离开。   聪明人从始至终便知道宋遂远不好惹, 却也未料到如此落明陈郡王的面子,见状眼观鼻,鼻观心。   同席的纨绔子弟:“!”   宋大公子我辈楷模!   此事未惊动旁人且迅速地解决,太子殿下微笑着安抚身旁望着宋遂远的人, 神色渐渐满意。   不错, 终于安静了。   云休则瞪一眼明陈郡王的背影, 转着碗不满地小声道:“骂了尺玉又骂宋遂远, 猫才扔了一个。”   方才宋遂远全程垂眼, 淡然抚摸着掌心的小白猫, 听到这句弱到几乎难以听到的话,提了下唇角。   唯一状况外的尺玉, 双眼溜圆,在父亲怀中撑起后腿,半颗脑袋探出桌上,小爪子去够汤匙。   哇,爹爹厉害!尺玉学!   有云世子和太子坐镇,有明陈郡王瓦石在前,少有人主动来招惹三人,毕竟今日众人原也是来寻未来的娘子或郎君。   宋遂远乐得清净,隐蔽之处握住了云休的手指,一本正经地轻声道:“多谢云休解围。”   “他活该。”云休提起仍气不过。   明陈郡王,天子仁慈之证明,微蠢。上一世每回见着为官的自己都是和颜悦色,第一回 被如此针对,宋遂远平淡之外尚有些新奇。   不过被人护着的体验着实难得,感觉不赖,他微垂的双眸浅笑着,手下捏了捏:“小世子霸气……”   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尺玉终于奋力抱住了父亲的汤匙,仰起小猫脸看爹爹,超大声:“喵~”   玩!   被小崽子打断,宋遂远顿了下,侧目看向气鼓鼓的小世子,单手托起崽继续:“我只能以身相许,附赠一崽。”   云休与温柔的桃花眼对视,眨眨眼,心底一点点的脾气忽地消散,再也凝不起来。   相视的两双眸泛起同频的笑意。   尺玉崽夹在二人中间:“喵?”   这边含情脉脉,忽闻身侧幽幽传来一句:“还有我,我不要你以身相许,赠品给我。”   感谢太子提醒,终究不是二人独处。   相握的手掌藏在宽袖更深处,两人同时坐直了身子。   宋遂远回头,轻飘飘扫了太子一眼。   周明晏抖了一下,莫名其妙但无知无觉道:“难怪遂远桃花如此旺盛。”   哄人一绝。   宋遂远微笑:“难怪殿下追不到人。”   迟钝至此。   周明晏:“……”   ……   今日受邀的小辈宾客们尽然落座,男女分席却在同一空间,公子气宇轩昂,玉冠锦袍,贵女或明艳或端方,自成一方景色。   两方朝着对方射去或放肆或隐晦的视线,周明晏如坐针毡,只觉着第一回 上朝收到的视线都不比不上今日强烈。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好兄弟和表弟,两人又在抱着猫说小话,这他如何能缺席,自然是又凑了上去。   云休正捏了捏尺玉的小爪子道:“想学方才那一招?等尺玉长大一些,爹爹再教你。”   落在周明晏耳朵里只剩后半句,他问:“教什么?”   云休无语地抬起眼:“你为何总悄摸凑过来,小心我揍你。”   宋遂远瞧着身体倾倒在身边的太子,淡声:“礼仪何在。”   有时人在心中彻底否决了某种可能性时,脑子始终转不过简单的弯。比如太子殿下。   周明晏瞪大了眼:“遂远我与你可是双十年的兄弟。”   他话落,此间瞬间安静了些许。长公主与驸马到来,来往的视线也收敛下来。   本来太子殿下应当与长公主一道,但他今日将低调行事进行到底,闭嘴缩起来。   同时也是耍了脾气。   他眼中沉了一瞬,开始从头反思宋遂远和云休的古怪之处。   一片安静时,宋遂远耳边,云休抿着唇含糊道:“那个黄色衣裳的贵女还在看你。”   太子方才重新凑过来之前,他二人原先是在说此事,小世子有些吃醋。   宋遂远无妄之灾,只道:“是吗,大抵打过照面,不过我无甚印象。”   毕竟隔着十来年的时间,他对上一世年幼时的故交印象不深,尽管瞧着那张脸有一丝熟悉,不过的确忘了。   云休自然信他:“我知道,只不过有一点点不开心。”   宋遂远挠了挠握住的掌心,语气藏着笑逗他:“无妨,吃醋不但害你而且利我。”   云休反应了一瞬:“……我才不吃醋!”   长公主说了些场面话,着人呈上膳食,一排排侍女上前,托盘中菜品色香味俱全,且热气腾腾。不过此次宴会之目的自然非品尝佳肴,长公主又让人撤掉屏风。   众人这才发现围起的那一处引了温泉水,白雾弥漫如同仙境,不远的周围摆了乐器笔墨长剑。   行酒令,执令者报一食材,当下碗中有此食物之客为赢,输家在乐器长剑题诗作画中任选其一,或者对以猜谜与对联,皆以“梅”为题。   此番主要为小辈们展示才艺,自然是输的几率大,输本身便是赢。   大家心照不宣。   “姐姐不食荤腥,我看姐姐可以回忆一番曲子。”   “容我提醒,桌上五十八道菜品。”   “看来今日得见冯兄大作。”   “彼此彼此。”   ……   与细声探讨的众人不同,宋遂远三人如同应试一般,已经举起了筷子挑选着往自己碗中加菜。   云休在碗中堆起了小山,太子殿下不比他过分,但精挑细选下也不见少。   唯有宋遂远碗中干干净净,白菜与羊肉泾渭分明。   云休瞧一眼他的碗,默了默,真诚抬眼问道:“你也想参与?”   宋遂远笑而不语。   另取一块羊肉撕小块,递到尺玉嘴边。   抱着汤匙玩的尺玉轻顿,先闻了闻,张开嘴巴叼住,用小牙齿咬啊咬。   云休鼓了鼓脸。   宋遂远发觉自己当真喜欢猫生气时鼓起的脸,见到便舒心了,于是轻轻揽着云休的腰拍一拍:“第一轮是羊肉或者白菜,放心。”   依长公主的性子,定然是循序渐进,第一轮看桌上最多的食材便是。   几率而已,循序渐进。   云休:“……那你不早说,大坏蛋。”   “嗯,我坏蛋。”宋遂远笑纳,收回手,“尝一尝长公主府上厨子手艺如何。”   一盏茶后的第一轮,食材果然是羊肉,一半输家起身,如此正式热闹起来。鸾歌凤吹,婆娑起舞,当场题诗,抛去相看的这一层意图,观看才艺的确悠哉。   几轮而过。   周明晏用一口酒,抄宋遂远与精挑细选并行,从未有失,他只觉宋遂远虽狗,但仍是好兄弟。   不远处长公主瞧着安坐在一处的太子,想起皇后娘娘的叮嘱,招人来吩咐了两句。   这孩子,坐在一处不动又是个什么事。   尺玉这些时日难得变成猫崽,可进食的东西多,宋遂远和云休轮流喂他。   小家伙早已肚皮圆滚滚。   云休摸他的肚子,认真道:“还能吃。”   宋遂远重新覆上:“足够了,他五脏六腑仍脆弱。”   两人难得产生分歧之时,新一轮食材宣布。   非宋遂远碗中两种。   羊肉返场。   云休碗中小山未动,仍有羊肉。   周明晏在指令者宣布的前一瞬夹起了一块,他想吃。   一时寂然。   宋遂远捻了捻指腹,愿赌服输,同云休道:“我去猜了字谜便回来。”   最不显眼,至此还未有人选过。   宋遂远离开,云休孤独地抱着小崽子,斜睨一眼太子碗中最上层的羊肉,指责道:“宋遂远被你牵连了!”   他不笨,他对宋遂远有超然的信任。   若是宋遂远猜错,定然是执令者出了问题,这场中只有太子一人配让指令者出问题。   周明晏先是瞧了一眼云休的确生气,理不直气也壮:“谁说的,遂远不过是差一点运道。”   他摸摸鼻尖,望向那道挺拔的身影,忽地来了兴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的桃花不就来了。”   云休闻言转头看过去。   黄衣贵女冲着宋遂远的方向!   “这是……刘大人家的嫡次女。”周明晏依稀有些印象,为了加深自己上一句话的可信度,事无巨细同云休道,“刘大人的府邸与贺家比邻,贺家就是遂远外祖家,遂远幼时随母亲住在外祖家时,与刘二姑娘是玩伴,你瞧他这桃花还是青梅竹马状。”   云休一顿,面色冷了下来。   他怀中圆滚滚的尺玉第一时间感受到爹爹气息,竖起了猫耳朵。   “幼时玩伴早忘了吧。”少年阴森森。   “怎会。”周明晏盯着他琢磨道,“遂远记忆非常人可及,我忘了他都忘不了。” 第56章   猜字谜所设之处并不在温泉旁, 单独在一杳无人烟之处。   宋遂远自白玉罐中抽出一张便笺,猜字谜这一游戏,对饱读诗书之人未有难度, 他瞧上一眼便消了题面,避开了纷纷扰扰, 如此便可回去。   “宋公子留步。”有人道,清脆女声。   宋遂远无意与在场的贵女们产生交集,本想装聋作哑, 不想眼前的女子大胆挡在了自己的身前,他不得已停下来, 后退一步。   神色微微冷了下来。   身着黄色衣衫的刘二姑娘抿着下唇,语气倔强:“冒昧一问, 宋公子当真有了外室子?”   宋遂远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本想转身就走,不过转念一想, 在此处传出去也好:“在下是有子嗣, 却非外室子。”   “可你尚未婚配,如此说,难不成日后成了婚也要将那外室子认回来。”刘二姑娘急道。   “姑娘确实冒昧。”宋遂远一向温和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其一, 在下的婚约或孩儿, 与姑娘何干, 其二, 在下与姑娘并不相识, 先挡路其次多问, 未免失礼。”   “你——若宋家无心思,宋夫人前些日子何至于言喜欢我!”刘二姑娘出自名门望族, 且自己样貌才情皆是上乘,未免自傲,第一回 遇到如此不留情面之人,幼时回忆与心底悸动硬生生被压下,又气又臊。   她才不是那等死缠烂打之人,若非宋夫人……她岂会如此贸然。   宋遂远道:“家姐远嫁,故此家母常思年女儿,移情之心,对盛京大多姑娘多有称赞,若是让刘二姑娘产生其他误解,在下道一声抱歉。不过盛京城中议亲之流程,应当是提亲始,再不济也是相看,你我皆无。”   宋遂远了解自己的母亲,在未得到他首肯前,自然不过越界,顶多搜罗打听一番。   刘二姑娘泫然若泣,咬住了牙关,高傲地仰着脑袋,伸手擦掉一行泪,面上勉强恢复了淡然,然而只是为了不被他人看笑话,对宋遂远仍赌着气:“原来这就是宋家处事之道。”   她转身便走。   宋遂远若有所思地瞧两眼刘二的背影,心底觉出几分古怪。   分明并未到说看那一步,刘二姑娘却有了如此大的误解。可眼下瞧着她显然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且她的父亲、刘成刘大人在一向谨慎,无论做官还是管家,不大可能纵着家中人在如此大事上糊涂……那是他娘态度暧昧了些,还是说,另有人从中作梗。   宋遂远回到座位上时,还在盘算着让随柳去查一查误解源头,忽闻耳边一声冷笑。   他抛去思绪,回头看向云休:“怎么了?”   云休望着前方,目不斜视,一副不搭理人的模样。   “我惹你不开心了?”宋遂远扬眉,“下一轮我定然不会输。”   他以为云休为此吃醋,十八岁的小孩,他包容一些又何妨。   不过云休气性比他想象中大,宋遂远伸手欲抱过尺玉,带着崽再哄他爹爹,然而奶乎乎的小白团子用小爪爪挡住了脸,舔着毛装作十分认真的模样。   一个两个如此。   宋遂远顿了一下,目光中难得露出一丝迷茫。   他回过头,另一侧的太子殿下不再自持,努力在自己碗中堆起了小山,于是忽然无人问津,且意外地持续至宴会结束。   回程落座马车厢中时,宋遂远掀开车帘,瞧见云休反常地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中,那是寻常随身小侍待的地方,不过他二人都不喜人跟着,自然无人。他身形顿了一下,大掌揽住细腰,用力把小世子抱离原位。   “宋遂远你不许动我!”云休不爽大声道,屁股坚决不动,然而抱着崽无法动手,仍被人抱走。   尺玉夹在父亲和爹爹之间,眨了眨清澈的圆眼睛,小舌头又去舔爪爪,小崽子出生以来从未如今勤快地干净过。   宋遂远抱着人坐回两人来时的位置,只有他一人坐着,云休被他禁锢在腿上,温和的嗓音冷静道:“若是我哪里惹到你,你告诉我,骂我也好,不要顾自生闷气。”   他难以猜到,无从解决。   骂骂咧咧的云休闻言瘪起嘴巴。   就不!   宋遂远眉眼间透出无奈,垂了下视线,抬起,肃声道:“若你不言,我也生气了。”   “你好意思生气?!”云休圆瞳放大。   猫心里飘过无数句浑话。   “有何不可。”宋遂远淡声道。   云休气极,把尺玉放在了肩头,撸袖子道:“有何可。你刚才与刘二姑娘说话了,她离开你还依依不舍地看她!你凭什么生气!”   小世子的眼尾几乎是一瞬间起了一层薄红:“你也在回忆幼时吧!”   少年带着怒意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宋遂远皱起了眉头,指腹摸上他泛红的眼皮,未触到被他赌气避开,手指停在半空。   宋遂远道:“说话不假,没有依依不舍,也没有幼时。”   大抵是他语气太过冷静,两厢对比,落在云休耳中,他更生气了,话中委屈藏都藏不住:“你还在骗我!”   猫最生气的就是被骗了!他还在骗!   “我没有骗你。”宋遂远道,搂着他的腰凑近,嗓音低低,“幼时对我来说过于遥远,我脑中落了太多事情,过往无关紧要只能全数抛弃。方才看着她,是在想其他事情。”   “你骗我。”云休委屈道,他不想听,也闭上了眼睛不看他,太子的话与宋遂远的谎话在他脑海中博弈。   宋遂远只能将自己的怀疑掰碎了说与他听,并道:“大楚并非表面一样太平,且我疑心病重,凡事涉及朝中重臣,我不免多想。”   “况且,这几月来你都陪在我身边,不是吗?”   他是否与刘二姑娘有私,阿言最是清楚。   车厢中静了片刻,云休情绪平稳下来,踢他的腿:“你放我下去。”   宋遂远松开他腰间的手。   云休抱着乖巧的尺玉缩到了车窗旁,冷静道:“我不如你聪明,若是你想骗我,很容易骗过去。我要独自思考,你不要说话。”   紧接着小世子话风一转,露出了猫猫本性:“在这之前,我就要生气!大骗子!”   尺玉不能全懂,但爹爹的慑人气息收敛了,小家伙皮实地奶声奶气跟着叫:“嗷嗷!”   大骗zhi!   云休揉着崽,小声:“父亲是大骗子。”   尺玉举起两只小爪爪:“嗷嗷!”   大骗zhi!   ……   两个人此起彼伏,宋遂远揉了揉眉心,半眯了下眼。   太子殿下看来安好。   宋遂远今日本可以携“妻”带子回家,托太子殿下的福,落得与他一样孤零零。宋遂远以德报怨,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帮太子殿下在远在荣陆的康离眼中留一些存在感。   比如他与云休与太子,今日一道参加了长公主所邀请的相亲宴,太子殿下喜食,碗中堆起小山;比如太子殿下极有可能不日前往荣陆,届时请关照一二。   宋遂远装好书信,叫来随墨:“快马加鞭送去荣陆。”   “送去府衙么?”随墨下意识问道。   宋遂远微顿,想了想:“等一等,我再为长姐写一封。”   “是。”   ……   盛京城另一端的镇国公府。   云休坐在桌旁,撑着漂亮脸蛋露出了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沉思表情,九溪抱着尺玉宝宝在逗他玩,顺道为他把小脉,确定无恙后收回手,转眼瞧着云休这副模样倍感稀奇,而且今日自长公主府回来,宋遂远并未进来府中,两个小子这是闹别扭了?   九溪想着便问了出来:“宋遂远为何没回府。”   “我不许他进来。”云休道。   尺玉的小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字眼,坐在九溪怀中,张开两只小手手挥舞片刻,告诉大父:“哒哒!哒哒!”   爹爹和父亲,哒哒!   九溪笑眼微弯:“原来如此。”   云休落在眼皮,手指在桌上画圈圈,鼓了下脸道:“是。”   他想与爹爹说宋遂远让他多生气,可是又怕爹爹也对宋遂远生气,于是只克制道:“因为他骗猫。”   九溪扬眉:“哦?如何讲?”   “不讲,他已经同我解释过,我仔细想了想,决定大发好心原谅他。”云休道,停下画圈圈的手。   “云休不是最讨厌被骗么?”九溪问道。   “自然。”云休想起曾偷看到的军营往事,皱了皱挺翘的鼻子,“骗就是背叛,该杀掉。不过……宋遂远他解释过了。”   九溪视线望着地上斜阳想了想,忽然道:“那你是原谅了,宋遂远骗你他早就发现你是云休一事,吗?”   着实有些绕,且意料之外。云休瞪大眼,仍未反应过来,愣愣问:“多早?”   “大概……在荣陆的时候?”九溪道。   脑袋中飘过他回去偷崽那日,宋遂远的反应,原来都是装的!   云休炸了:“宋!遂!远!”   一股玄色的风飘出了屋外,尺玉崽双眼圆圆,转了转脑袋,伸手手:“呀?!”   宝宝去!忘记宝宝了!   九溪握住他的小手,轻笑了一声。   不多时,云休再次返了回来,不作停顿地抱起尺玉重新出门。   九溪连忙起身叮嘱:“为尺玉戴上帽子。”   “知道——”   九溪倚在门边看着背影消失在院中,双臂环胸,放声笑了起来,愉快地摇了摇头。   小孩子们当真有趣,果真年轻。 第57章   冬季夜长, 眼下天色暗得早,周遭空气冷了下来,自镇国公府至宋府的这一路上, 时辰又长,又少不了吹冷风。   云休冒火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些, 想了想,举起尺玉宝宝问他:“宋遂远何时知晓尺玉会变人?”   方才只顾着生气,忘记多问爹爹一些。若宋遂远早就知晓他的身份, 应当也猜到尺玉是他生的。   尺玉圆眼无辜,小胖手放在嘴边道:“呜啊……”   崽还不会说话。   云休换了种问法:“尺玉刚开始化人, 父亲便知晓了对吗?”   “哒……”尺玉机灵地点了下小脑袋。   云休眯眼,凶巴巴皱起脸。   宋遂远大骗子, 那般早就在骗他!猫被他耍得团团转!   满口谎言,说不定还有许多许多事情都在骗他,气死猫了!   虽然爹爹又在发脾气, 不过尺玉这回并未感觉到爹爹的威压, 乖巧贴在爹爹怀中,露出仅有两颗白嫩小牙,发出含糊又欢快的小奶音。   找父亲!尺玉宝宝最喜欢爹爹和父亲两个人一起陪~   云休并未惊动宋府其他人,他此次前来只是为揍宋遂远, 下了马车后让车夫原地不动, 单手抱着崽翻墙而入。   连宋遂远的鹤栖院, 他翻的也是靠近寝屋的墙, 彻底避开随墨。   云休抱着崽轻巧翻到墙上, 臂弯里悬空趴着乖顺的尺玉崽, 小崽子因为姿势的缘故看到了父亲,霎时双眼亮晶晶:“父!”   云休闻言一怔, 低首垂眼,格外凑巧地看到院中挺拔玉立的身影。   宋遂远方才一人孤寂地待在小院里,不免想到此时身边本应陪着天生闹腾性子的一大一小,惆怅之下,到院中缓步走一走透气。   不多时,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他转过身。   四目相对。   视线微微移动些许,小胖崽扑棱着双臂,笑脸依赖:“父……”   他眼底宠溺温存,脚尖一转正想靠近,一大一小在墙头消失。   他怔愣一瞬。   墙外,尺玉愣愣看着面前的白墙,十只短短的小手指握了握。   云休胳膊夹着崽,点点他的脑袋:“你如此开心做甚。”   尺玉捂了下额头,使小脾气道:“爹,父!”   “不许开心。”云休抱正了崽,拍一下他的小屁股。   方才在墙头,小崽子如此开心,先发制人,仿佛他也多么开心回来似的,一瞬间气势就落了下乘。   天知道他快气死了!   他不过训了一下崽,一只带着奶香的小手忽地撑到了嘴边。   尺玉“捂”着爹爹的嘴巴,皱起严肃的小眉头,这一瞬像极了宋遂远:“爹爹!”   宝宝就要开心!   “……坏宝宝,我要把你扔给坏父亲!”云休气道。   他要发脾气!!   宋遂远已经朝着院外走了几步,被院外的少年叫住,重新回到了原处。   他听出声音方向,与外面的少年隔着墙,仰脸看向两人方才翻墙的地方,不等几时,忽地睁大眼。   一只小小猫崽自墙头被扔了进来。   宋遂远伸展双臂接着,他心下焦急,不过尺玉落在他怀中的力道却比预料中要小,轻轻软软的。   飘至半空的心落了回去,幸而崽非寻常猫崽。   小白猫崽翘着尾巴,后爪撑着父亲胳膊趴到了他胸前,圆眼中透出想再来一次的渴望:“喵~”   宋遂远视若无睹,摸着小猫头问道:“你爹爹呢?”   借崽崽之名问着院外之人,却未闻声响,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宋遂远亲自去瞧上一眼,唯有靠近墙角处积雪上的脚印,他垂眸看了看尺玉,抱着他回到屋中,让小崽子化人为他穿衣。   小崽子黏黏糊糊,与上午装傻的模样截然不同,按理说他的爹爹已然消气。现下却无可奈何,长指捏了捏柔软的小肉脸:“尺玉何时能习得说话。”   最好可告知父亲爹爹做了何事。   尺玉闻言骄傲朗声:“父!”   不懈练习下,尽管仍奶声含糊,却绝对可让人听清。   宋遂远无奈笑了一下:“父亲在。”   为小崽子穿好了衣裳,他盘算着暂且送尺玉去母亲院里,他好去寻云休。   小世子定然不仅是为送崽给他,虽然躲了起来但十之八、九未走远,还需寻上一寻。   不过方才踏出寝屋,怀里的尺玉揉了揉眼,又眨了两下,是要睡觉的信号。今日小家伙与他们出门半日,想来回到镇国公府也未歇息,天色暗下来便困了。   罢了,若是睡着也可。   跨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宋遂远让尺玉躺在怀中拍了拍,小崽子迷迷瞪瞪阖上了双眼。   待安置好沉睡的尺玉,宋遂远燃起烛灯,轻手轻脚出了门。   墙角的脚印为线索,宋遂远朝着院门的反方向行去,不过一离开鹤栖院,被藏在院墙死角的人自背后偷袭。   破风声响。   宋遂远身体绷紧了一瞬,却在鼻尖掠过熟悉的温度时,霎时放松了绷紧的身体,抵抗彻底消失不见。   电光火石间,被人抱住脖颈摔到了地上,脑袋着落雪,不多疼,只有些凉意。   紧接着腹部一重。   一双桃花眼望着深蓝近黑的天,然后微微下移。   “还生气么。”宋遂远问道,面上神色淡淡,让人琢磨不透。   这个表情不陌生,坐在他腰腹的云休下意识以为自己犯了错,不过转瞬抛弃了那种想法,心底气性仍未消,双手握了握拳:“当然生气!”   云休越想越气,把他拉起来,又摔了一遍。   气死了气死了!   宋遂远根本不会武功,猫打架都只能摔人!还得护着他的脑袋。   一屁股又坐在腹部,重死他算了!   宋遂远闭了下眼又睁开,忽地伸手将身上之人拉到身侧,两人一道滚在雪中,落雪有光,他借着光线半眯眼看向云休,手下用力捏了捏他的脸:“摔我一回还不够,嗯?”   云休打掉他的手,怒气冲冲:“你还骗了我两次!”   当真挺生气,而且这所谓两次……宋遂远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如何讲?”   “你明明早就知道阿言是云休,却耍着我团团转。”云休瘪了瘪嘴,正想细数他的恶劣行径,却被打断。   “是。”宋遂远道,“我是早猜到阿言乃云休,也亲眼见到尺玉化人。”   他面上冷静,却察觉到一丝头疼,第一回 直白地体会到来自镇国公二位冲着他的不忿。   恰是今日,恰逢云休本就生气。   “若是我未装作不知,你当初又会如何?”宋遂远道,“害怕我,再回西北,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云休抵住他肩膀的手顿了一下。   “我不愿如此。”宋遂远枕着厚雪,轻笑消散在冷风中,他道,“本意不在骗你,而是用尽心计不让你回家,让你能留在我身边。”   云休闻言张了张口,手指蜷缩起来。   ……哼,宋遂远花言巧语。   宋遂远话落,许久未再出声,两人并排躺在雪中数星星。   今夜无云,漫天星斗璀璨,安详的静谧抚慰人心,似乎骗与被骗都无关紧要了。   “你过去看看。”   “公子……”   “你去看看人是死是活,快去。”   宋遂远听着两道声音都有些陌生,不过只能是他那庶弟,近日书院也恰好放假。   自打听长姐说过爹娘的往事后,他自然明白了自家后院这些人为何如此没有存在感。他对这庶弟,不喜但也不厌,毕竟上一世离世前,庶弟曾携家带口来看望过自己,是那时他府上仅有的客人。   慎重的脚步渐渐靠近,宋遂远和云休却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宋二公子与自己的小侍方才路过,误打误撞撞见了宋大公子被贼人偷袭,两人皆不会武,躲在一旁不敢出声,待动静消失后才出来,意外看到并排躺在雪地中的两道人影。   小侍心下害怕,还能如何,他还未见过死人……   他再不情愿也靠近了,双股颤颤,伸手推了推近一些的大公子,质地上佳的衣袍触手冰凉,小侍一个哆嗦,颤抖着手指缓缓向大公子的鼻下挪去……   嗖——   云休挺直着身体坐了起来,他腰腹力量极强,胳膊贴在身侧,唯有上半身直打直。   看起来不太像正常人。   “啊——诈尸了!!”   “啊啊啊鬼啊!”   一远一近的声音响起,两道身影恐慌地跑进夜色中。   宋遂远慢腾腾揉了揉左耳。   “噗哈哈。”云休逗人成功,弯弯双眼,等笑够了,手不小心触到了宋遂远放在身侧的右手。   凉。   他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丝懊悔,贴住拍一拍宋遂远道:“该回屋了。”   宋遂远是凡人,躺这么久都凉了……   宋遂远顺势坐起身,反手牵着他的手一道直起身。   云休有一点小别捏,不过被宋遂远冰凉的掌心包裹着,又不舍得放开,就别扭着被他一路牵了回去。   屋内烛火暗了下去,宋遂远剪一点烛心,屋内重新亮起来,他转过身。   云休视线一直看着他的手,不过在宋遂远转回来的一瞬间,视线赶忙挪到了一旁。   宋遂远顺着他的视线落到床上,尺玉睡得正香,侧脸圆滚滚,一只小脚丫踢开了被子,半边身子都露在外。   “尺玉未醒来。”他轻声道。   “哦。”   宋遂远握他的手,视线低垂:“我想,我们莫要打扰他,今夜便睡在榻上。”   云休圆眼望向别处,缩回手指,到嘴的“不”字却说不出来。   这……这算吵架和好吗……   他纠结的时辰,宋遂远已经铺好了榻上的床,只有一床被褥是特意让人打了被芯的,比寻常被子要大。   在榻上正正好。   小吵升温,算作刚和好的两人在被中相拥,念着无法避子,宋遂远克制了一分,不过该做的做到了九分。   云休呼吸加重,在他背后落下一道痕迹。   宋遂远清明了一瞬,双唇凑近,悄声私语:“我想亲亲聪明的云休。”   得到他害羞但更贴近的反应。   聪明的云休会吃醋会生气,但是不会怀疑宋遂远,尺玉崽作证。   …… 第58章   翌日, 时辰尚早,屋内仍一片昏暗。   床上一小团的尺玉崽动了动,睁开清楞楞的圆眼睛, 鼻尖爹爹与父亲的气息都很淡,尚迷糊着, 他就撑起了短短的四肢,撅屁股努力了一会儿,翻身坐了起来。   小崽子练了几日的技能终于实现, 不过他要炫耀的人皆不在身边。   “哒!”黑暗中,凶巴巴的小奶音有些委屈。   大大的床上, 只有尺玉一个崽,他瘪了瘪嘴, 与云休几乎一模一样的圆眼里迅速聚起一包泪。不等他哭出来,不远处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被夜色放大。   尺玉张开的小嘴巴闻声闭了回去, 转眼瞧了过去, 眼眶中的泪水溢出来几滴,故此隐隐能看清还在动着的轮廓。   失而复得,小崽子未顾得上生气,撑着小手手要往那一处爬, 却因为身子太软, 一头栽在了床上:“哇……”   小肉脸摔在床上, 尺玉呜哇呜哇凶了几句, 变回小猫崽迅速窜了过去。   父亲与爹爹抱在一起, 尺玉在二人脑袋旁转了几圈, 猫眼看到了被肩膀顶出了一点点被子空隙,踩着爹爹鼻梁埋头跑了进去, 然后缩在双亲中间趴下,自己乖乖玩起了小爪爪。   全然黑暗又逼仄的环境,小猫崽渐感无聊,缓缓又舒服地阖上了双眸。   窗外如墨,屋内静下好一会儿,天边方才透了些曦光。   云休睡着后的习惯不算好,隔一会儿便会动一动,宋遂远睡梦中一直抱着他,习惯了时不时的翻身或搭腿,且心境安稳放松,今日难免睡熟了些。   直到冬日的阳光透窗照着眼皮,鸦羽长睫下微动,缓缓露出浓黑透亮的眸子,他瞧了一眼又闭上,缓过睡意才完全醒来。   他手下动了动,自云休腹间移到了腰侧,垂下眼,云休已睁开了双眼,在放空醒神。   “在想何事?”宋遂远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发愣的圆瞳眨了两眨,侧过来回视他。   云休语气含糊:“……想吃羊肉汤。”   宋遂远一顿,低声笑了一声:“我去吩咐随墨。”   “等一等。”云休盖住他放在腰侧的手,“我想和你再睡一会儿。”   屋子里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凉,不过被窝内恒定暖且柔软,宋遂远未作犹豫,抱着他未动。安静了一小会儿,他总觉着右臂手肘内侧有些怪异,有些像云休的长发发梢落在那里,他伸手拂了一下——   桃花眼一怔,反手仔细地摸索过去,桃花眼错愕。   云休察觉到他忽地仰起了脑袋,微微歪头看到他的神情,疑惑问:“怎么了?”   宋遂远抿唇,摸索到了小猫崽的后颈,一把握住提出了被窝。   尺玉被猫爹爹叼习惯了,两只后爪反射地蜷缩着,荡在骨节分明长指下的便是一只白色小毛球,且毛发在被窝中被压得东倒西歪。   云休:“……”   双亲对视一眼,皆是无言以对,而安睡的尺玉崽蹬了蹬后爪,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有些被扰睡眠的不快:“喵!”   宋遂远提着尺玉把他放在了被面上,望着小毛球心下复杂,多少夹杂着庆幸,庆幸小崽子只跑进被窝一小段,因为他与云休昨晚睡下时未着中衣。   “喵……”尺玉被父亲打扰,半迷糊时凶巴巴,清醒后就变得奶乎乎,眨着无辜的圆瞳,踩着小步伐要与父亲和爹爹贴贴。   而他的双亲缩在被窝里不动,父亲甚至伸出食指抵住了他的小脑袋。   小毛球歪了歪脑袋。   “你何时过来的?”云休望着他皱起了脸。   “喵~”尺玉仰起头道。   过来了!   宋遂远手下摸着毛茸茸的额头,视线略过地上的一片狼藉,长腿与云休的碰了一下,道:“不然你先带尺玉回床上。”   两人一直缩在被窝里不是办法,而云休可以变回猫。   “正有此意。”云休道。   美人消失不见,被窝中钻出来一只小白猫。阿言靠近尺玉,小崽子意识到什么,害怕地喵了一声,化成比小白猫还大的崽。   尺玉看着猫爹爹笑了一下,六个月就会了得意:“爹爹!”   蹲在他身旁的阿言,猫眼中透出了疲倦。   想揍人。   “他第一回 就是这样化人。”宋遂远垂眼看着皮实的崽。   阿言抬起圆溜溜的眼睛,诧异:“他第一回 变人是在你面前?”   “对。”宋遂远颔首,屈指弹了一下尺玉的脑袋,对着他语气稍有些严肃,“变回猫去床上。”   趴着的尺玉笨拙捂脑袋,奶声奶气:“不!”   小崽子说话虽然漏风,但居然可以简单交流了。宋遂远心下欣慰,不过不影响他坐起身,单手捉住小崽子揍他屁股。   尺玉伙食丰盛,一身小奶膘,手掌落在小屁股上手感还不错。   宋遂远如此想着,面不改色多拍了一下。   尺玉小胖手抓了抓,皱起了小眉头,有些焦急喊:“啊爹!”   救救宝宝。   阿言作壁上观,甚至有些眼馋。   宋遂远揍了崽两下便止住手,刚把他抱起来欲说道说道,被浑身奶香的崽扑了一个满怀,下颌被柔软的小肉脸蹭了蹭,小家伙换了一种方式,可可爱爱撒娇:“父~”   心脏也变得柔软,到嘴的话忽地就说不出来。   小崽子也未做错事情,只是想和双亲贴贴而已。   最终是阿言叼过来新衣裳,宋大公子与云世子狼狈地轮流在被窝中更衣,另一人抱着黏糊的尺玉崽。   这番闹腾过后,随墨都来道早膳已经做好。   他方才换过水,知晓公子已醒来洗漱过,不过公子一直未出来,便谨慎地提醒了一声。   “再备些羊肉汤。”屋内传来公子清润的声音。   “正是羊肉汤。”随墨扬声道。   “嗯。”   “哒。”小奶音紧随其后。   随墨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小公子也在,他笑了一下,出门去准备小公子的餐具。   尺玉崽着薄薄的衣衫,小胖手欢快地指向屋外:“哒!”   方向还是膳厅的方向,宋遂远在他身旁笑。   云休急忙把他放倒在床,取过一件件小衣道:“快些穿衣,爹爹饿了。”   尺玉:“哒!”   饿了!   云世子出现在鹤栖院,已经不能引起随墨的惊讶,平淡如常地呈上羊肉汤便有眼力见地退下。   云休待随墨出去后问道:“为何他一点都不惊讶?”   “随墨能守住自己的好奇心。”宋遂远道,先喂尺玉羊奶,小家伙吃饭很乖。   在往后无数个瞬间随墨都守住了,否则他也不能放心将他留在身边。   “那他好棒。”云休道,“父亲与爹爹为养我,身边就没有留伺候的人。”   “镇国公与镇国公夫人谨慎,也很宠爱你。”宋遂远道。   “自然!”云休笑眯眯。   他用了些羊肉汤,与宋遂远换着喂尺玉崽,道:“而且你也很好,我也很好,尺玉崽太幸福啦!”   宋遂远微微一笑。   尺玉闻声抬起小脑袋,弯弯眼,拍了拍小胖手:“哇!”   ……   用过早膳不久,随墨跑过来道:“公子,二公子的小厮在院外鬼鬼祟祟的,自院后绕到了前面,好像在寻些什么,在院门口徘徊了许久。”   大抵在寻他。   宋遂远道:“你去与他聊上几句,说我方才用了膳。”   随墨不问为何,道:“是。”   宋遂远回到床边,云休两只手都拉着尺玉的小手,两个人相对而坐。   云休盘着腿欢快道:“你瞧他会自己坐了。”   尺玉露出两颗小牙奶乎乎笑,口水淌了下来。   云休为他擦了一下道:“尺玉超级爱笑,把你的笑也一并笑了。”   宋遂远第一回 听这种说法:“他随了你。”   云休道:“对啊,但是尺玉与你模样像,就当做是你笑了。”   宋遂远默:“我不爱笑么?”   他常笑来着。   “嗯……”云休想了想,宋遂远也笑,不过不开心,是像大人一样的运筹帷幄的笑,他组织了一番措辞,最终道,“你是皮笑肉不笑。”   宋遂远:“……”   他勾了下唇。   “对,就是如此。”云休道。   宋遂远弹了一下他的额角,看向仰头乖乖听着他们说话的尺玉:“你放开手我看一看。”   “哦。”云休鼓了下脸放开。   尺玉当真会坐,软软的,但很稳当。   “尺玉是自己坐起来的?”宋遂远扬眉问。   “对啊。”云休把尺玉放倒,“尺玉坐起来给父亲看!”   就像是玩玩具。   “父!”   “小玩具”十分乐意被玩,翘起小短腿顺畅地翻过身,撑着四肢使力,撅了半天屁股。   “他能起来,不过有一点累。”云休替崽说话。   “他长大了,不会用力到一半再变回猫崽辅助。”宋遂远道,话落小崽子终于靠自己翻身而起,他回头看双亲,脸蛋憋得通红,双眸炯炯有光。   云休拍拍手:“尺玉超棒!”   宋遂远同样为他鼓掌,小崽子笑着要一起拍手,不过没有小胖手支撑,险些往前栽倒。   宋遂远抱住了小胖团子。   尺玉圆眼微微一愣,不疼!   “父!”小崽子的安全感在此刻被巩固。   宋遂远应了崽一声,被小家伙一顿挨挨蹭蹭,他不得已仰着头。   云休同为猫族,知晓尺玉亢奋异常,凑过来道:“也蹭一蹭爹爹!”   小胖崽通通满足。   被两只猫一起蹭。   宋遂远无奈地仰着头,眼尾始终翘起。 第59章   宋府主院。   一大早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乃贺锦兰大嫂,贺家二房主母王氏。   贺锦兰听到侍女来报,皱了皱眉头, 脚下一转去了待客厅。她方才收拾好准备出门,想去远儿院中问一问他昨日在长公主宴上如何。   远儿孤身一人时, 她担忧,眼下有了念想,忧虑却丝毫不见少。   不过……眼下王氏又是前来作何?   她与娘家的联系并不紧密, 心中对父母有积怨,只有不得已尽孝道之时才会至贺府, 与王氏交流更是少之又少,唯有上回她打听盛京闺秀时, 王氏曾与她说了几句,并未深交。   更何况这冬日天寒,交好的夫人们都少有走动。   贺锦兰只觉古怪, 缓缓行至门口才舒展眉头, 大方得体地迈过门槛。   满头珠光宝气的王氏瞧见她,站了起来,面上……也说不上如何,但笑容似有勉强。   两人寒暄片刻, 接着说起近来家世与盛京近况, 聊了有一刻钟, 贺锦兰表情淡下来, 直接问道:“大嫂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她还要去远儿院子问……   王氏叹了口气:“这不是因昨日遂远之事而来。”   贺锦兰闻言坐稳了:“昨日何事?”   “你也知昨日长公主办宴, 为这些小辈们牵红线, 遂远他……大概与刘府的二姑娘起了些误会,冒犯了人家, 昨日午后刘夫人来府中坐了坐,脸色不大好。”王氏悄声道,像是在说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你有心结两姓之好,这误会不可谓不大。”   贺锦兰眉头一拧:“大嫂慎言,我何时说与刘家结两姓之好,此言对刘家姑娘名声不好,往后莫要再谈。”   王氏一愣,打了一个磕巴:“可、可京中都在如此传,上回你不是说……”   “传何?”贺锦兰打断她。   王氏道:“言你满意刘家二姑娘,有意让她进门。”   “胡言乱语!”贺锦兰瞪大了眼,掌心拍了下桌,回忆了一番这刘二姑娘,愠怒道,“我分明只在数月前私底下打听过小姑娘,眼下远儿无需我担心,如此传言岂不是平白惹臭人小姑娘的名声。”   况且,远儿与尺玉娘的婚事还不见影踪,如何传言着实烦人。   “竟有如此长舌之人!”贺锦兰气道。   王氏视线落到了别处,半晌,皱起眉心试探问道:“如此说来,遂远好事将近?”   “自然。”   “是哪家姑娘?”   贺锦兰顿了下,道:“不好说,待二人成婚之时,大嫂便可知晓。”   落在王氏耳中,便以为姑娘的家世低,苦口婆心劝道:“遂远的婚约,你可千万要好好把关。你瞧静乐当初嫁了一穷小子,如今只能待在一小地方,遂远起码要门当户对。”   她劝着,贺锦兰冷着脸敷衍了几句。   最后王氏话锋一转:“……至于宋家与刘家的误会,娘的意思是,遂远到底是男儿,还是你亲自登门解释清楚为好,总归两位大人同朝为官。”   贺锦兰攥紧手中帕子,冷笑了一下。   王氏转达完后并未多坐,离开了宋府。贺锦兰静坐了片刻,忽地伸手将茶杯扫落在地,四分五裂。   侍女不知为何,纷纷劝道:“夫人息怒。”   贺锦兰阖眼撑住额角,胸膛激烈起伏。   方才乃假装,眼下她真的气极。她的父亲母亲,谋划了她的婚约不算,竟然将手插到了遂远身上。那刘二姑娘,不正是王氏介绍予她,这流言又能是谁传出。   与当初的她何曾相似,有青梅竹马,却被亲娘推入水中让其他男子相救,流言一起,只能嫁。遇到宋文行是她之幸,却也曾满目疮痍。   她到底低估了父母,连咸少接触的远儿都要算计,当年断得还是不够彻底。   鹤栖院。   过午后,满院麻辣飘香,天寒更显那一方暖。   若说云休回到镇国公府,有何处不适应,便是一应膳食皆有为医的爹爹把控,清淡、滋补,小猫的嘴巴被养重口了。   故此宋遂远让小厨房做了些调料重的菜。   宋遂远坐到桌旁时,鼻尖都不免有些发痒,他虽然未少吃辣,但铺满桌也确实少见。   尺玉更是:“阿啾——”   宋遂远抬眼,对面云休抱着崽,听到他打喷嚏又抱远了一些,不过崽像了他爹,打过喷嚏又看着一桌红彤彤、油亮亮,圆眼睛里满满渴望,小胖手往嘴巴里塞一下:“啊呜!”   “啊呜也无用,这些你都不能吃。”云休重新靠近坐下,挥一下手。   尺玉闻言,小胖脸黏糊地蹭过去:“爹~”   云休弯起眼笑,故意曲解他:“好,爹爹啊呜。”   “哇啊吧啦哇!!”小奶音生气。   宋遂远轻笑,抱过气呼呼的小胖崽,在他撒娇之前道:“爹爹说的对,尺玉太小,再大一些才可以吃。”   尺玉哼哼唧唧,但还算听话,不再闹腾。   “哇!尺玉偏心父亲!”云休道。   爹爹说就不管用。   尺玉转头就趴在了父亲怀中,十足亲昵,宋遂远扬了下眉,护住了柔软的小脊背。   云休故作叹息:“爹爹伤心了,所以要全部吃光!”   宋遂远含笑揉了揉尺玉的脑袋,小崽子在他怀里气出小猪哼哼,他眼看着云休兴致高昂还想打趣,忙食指抵唇让他安静下来。   云休乖乖闭住嘴巴,摊了下双手。   宋遂远勾着唇角,朝他做口型:“吃饭。”   一桌大菜废了不少时间,尺玉方才已喝过羊奶,暂时不吃也无碍,宋遂远抱着他吃了半饱,小家伙才正儿八经又想吃东西,于是喂了他一些菜泥与佛跳墙汤。   随墨正是此时前来道夫人来院里了。   宋遂远扫一眼,桌上被云休扫了精光,铺底的佛跳墙汤还剩薄薄一层,他将小勺子递给一直张开要抓的小胖手,道:“撤下去吧。”   “你娘来了。”云休道,转身欲走,“那我回寝屋等你。”   “不必。”宋遂远叫住他,“我娘过来,为何我们要分开?”   云休:“……是哦。”   又坐回来。   “哒!”尺玉抓着对他来说有些大的勺子,还在努力学父亲放……在小碗中,再拿起来,就被父亲抱着转移至别处。   宋遂远与云休在正厅等了不久,便见贺锦兰带着侍女走进来。   “娘。”   贺锦兰原只提着唇角,意料之外看到宋遂远怀中的小崽子,伪装的笑真诚了几分:“尺玉今日也回来了?”   她又看向屋内样貌有些陌生的漂亮孩子:“这是云世子吧。”   云休圆瞳转了转,忽地有几分拘谨:“嗯。”   宋遂远温声接过话道:“云世子昨日送尺玉回来,我留他们住几日。”   “好好。”贺锦兰笑道,“云世子多住几日,昨日是歇在遂远院中?府中有空院子,我让人打扫出来。”   云世子多住几日,不就意味着尺玉也能多住几日。   “娘,不必麻烦了,宋府除过主院,便是我院中最暖和,云世子住我院中便好。”宋遂远无奈。   尺玉嘴巴里叼着小勺,附和地点了点脑袋。   贺锦兰瞧着小崽如此机灵还有些激动,想着遂远所言有道理,叮嘱他好好招待,转头问起云休有关尺玉学武的事情。   “根骨上佳,三岁可练体,五岁能习剑,日后会比我父亲出色。”云休淡定回道,他当年便是如此。   有模有样的,听起来仿佛真有这么回事,宋遂远桃花眼低垂,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唇。   尺玉听懂爹爹在夸自己,挥小勺子:“哒!”   贺锦兰彻底高兴起来,尽管曾说文官家的孩子学武不算话,不过谁家不喜后辈优秀:“瞧他才如此大,便有挥长枪的气势!”   云休附和地点点头。   宋遂远抱着不安分地小胖崽,摸了下鼻尖,轻咳一声:“娘今日怎么过来了?”   贺锦兰想也便知云世子昨日同样在场,便不做避讳道:“我听你大伯母言,昨日你与刘家二姑娘起了误会,所因何事?”   对面二人皆愣了一下。   宋遂远余光瞧着云休,淡声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也想问您,您与刘夫人有交?”   贺锦兰道:“自然未有。”   “那您与谁提过刘家姑娘?”宋遂远掀起眼帘问她。   “我想想……好多姑娘,这谁还记得。”贺锦兰面上苦恼。   “无妨,此事您无须多虑。”宋遂远温和下了结语,眼底思绪被藏起,这许久未曾听闻的大伯母不正是一条线索。   贺锦兰便不再多问,只是想到京中传言,隐晦提了一句:“虽说你在外的名声……债多不愁,但是这论起婚配,严肃之事,莫要让人误会。”   让“人”,还能有谁,就在身边。   宋遂远眉心一动,道:“您说的对,我昨日都认不出刘二姑娘,这传言着实荒唐。”   “你那时年幼,记忆浅,这么些年未见,长大又是另一番模样,换做我也难以认出来。”贺锦兰无所觉道。   尺玉玩着小勺子抬头,圆眼眨了眨。   挠一挠小脑袋,似乎哪里有不同。   宋遂远余光瞥见身边人平和下来的神色,颔首:“嗯。”   贺锦兰又抱了好一会儿小尺玉,看过他自己翻身坐起、说“父”、拍小手,一脸满足和不舍地回去了。   她走后,宋遂远身后扑过来一道人影,环住了脖子,小声道:“她不是你的青梅哦。”   宋遂远轻声回:“嗯?我的青梅唯有书籍。”   “嗯,你是小书呆子嘛。”云休翘了翘唇角。   “不错。”宋遂远道。   被双亲语气误导,尺玉眨着智慧的大眼睛,举起两只小胖手:“哒!”   尺玉也要做小书呆子! 第60章   云世子与阿言不同, 阿言可养在鹤栖院几月有余,但云世子不可能长住。故此两只小猫回到鹤栖院两日后,宋遂远与云休商量过后, 决定带崽去野园小住些时日。   不过离京前,宋遂远尚有些事情需要安排。   这日晚霞渐弱, 宋遂远亲自到主院接尺玉,小崽子午后睡醒便一直待在祖父祖母院中。   他方才收拾行囊,比昨日到的迟了些, 却恰好遇到下值回府的宋大人。   “爹。”宋遂远见礼。   僸酮荇⒉亻专   宋文行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回院子,宋遂远问道:“今日晚归, 是皇城中事务繁忙么。”   他爹总是下值便赶回家,今日之情形少有。   “去了一趟宫中, 陛下酉时得到消息,夯夷王病逝。”   宋遂远的目光微不可察地轻顿,这一世安逸, 他险些掠过此事。   与上一世一样, 夯夷王今冬意外逝世,底下五个儿子斗个你死我活,一直到明年决出胜负,继位者乃五王子。   新夯夷王与大楚还有些沾亲带故, 其母出身大楚, 是先皇时期派去夯夷和亲的定宁公主。大抵继承了中原的血脉, 新夯夷王比他父亲更危险、更有野心, 继位前屈辱蛰伏, 继位后大刀阔斧改革, 以中原礼制治族,亲自率军征战。   日后的夯夷才是大楚最大的外患。   而现下还无人得知。   宋遂远正是因为知晓, 才不忧虑,这一世与上一世截然不同,他也阴差阳错接近了镇国公。   宋文行只提了一嘴,并未与他多说,回到屋中净手更衣,抱了抱尺玉。   尺玉朝祖父咧嘴甜甜一笑,小胖手一把薅住了眼前的胡子。   “尺玉。”宋遂远提了些音量肃声叫他。   尺玉一个激灵,松开了小手,装傻充愣:“啊?”   “你凶他做甚。”宋文行瞪眼,朝怀中白白嫩嫩的崽温和道,“尺玉喜欢玩祖父的胡须,玩便是。”   “呀……”尺玉的小奶音不见阴霾,小手手摸着整齐的胡须,这回乖乖没抓。   宋遂远未与他爹多说,看着小崽子如此便随他去了。   尺玉与其他婴孩不同,寻常六月大的小孩玩大人胡须或许是当真接触新世间,他纯粹是小捣蛋,必须得看管教着些。   小崽子被祖父祖母换着抱了一会儿,宋遂远抱起他回院子,云休为他穿好外出的厚衣裳,一家三口出门用膳。   宋遂远今日与王三有约,带了两条想外出游玩的小尾巴。   有尺玉在,这回约的是揽云楼,宋遂远特意嘱咐,不许王三点酒。   王三办事靠谱,不仅照顾到第一回 见面的云世子的口味,也照顾到尺玉的口味,小只的碗中皆是盛京府中为子嗣添的辅食。   待三人至,王三向云世子见礼。   云休早在留香阁见过他,不耐烦虚与委蛇,挥一挥手:“免礼。”   王三懂了:“云世子与宋哥交好,皆是潇洒之人。”   “对。”云休赞同,他与宋遂远就是一样的。   宋遂远静观,浅浅提了下唇角。   尺玉第一回 见王三,窝在父亲怀中好奇看着他。   王三对上这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眯眼笑道:“久违不如一见,宋哥的孩儿如此聪明伶俐,与宋哥像了十成。”   并递上一木盒:“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望小尺玉早日超越乃父。”   他瞧出宋哥的重视,故此敢说此玩笑话。   宋遂远接过,微扬眉:“承你吉言。”   尺玉知晓礼物送予自己,就像猫猫玉佩一样,朝木盒伸手手,小嘴巴道:“父~”   宋遂远将他与木盒一道放入小竹床,云休顺势坐在竹床边看管小崽子,反正他是来吃饭,宋遂远有事要谈。   尺玉扬起脑袋拍一拍木盒子。   云休为他打开,是一副精细的玛瑙棋子,装在琉璃棋罐中。尺玉奶乎乎“哇”一声,小胖手慢但准地伸进了棋罐中。   小崽子有东西玩,云休便能尽情用膳了。   猫超爱吃。   宋遂远眉眼温和,自两人身上收回视线。   宋遂远与云休未作交流,却默契地完成了交替,皆是理所当然的模样。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王三见状难得一怔,悄摸再看一眼,然后又是一怔。   尺玉与……云世子也很像的。   宋遂远自袖中取出信封,递给王三道:“看过之后,早些准备。”   王三虽耽于读书,官家子弟却爱钱,但他搜寻消息的能力出色,宋遂远想要他手中盛京行商人与背后官员的名录。   而信封之中是荻水治理的消息,皆是水通南北,芜州会成为江南崭新聚宝盆,也是王三的聚宝盆。   “这……宋哥大气!往后只要我打听到的消息,通通告诉你。”王三自觉未做任何事,但他宋哥这语气,眼下这岂止是普通书信,是生财之道!他搓了搓手心接过,连忙把自己桌边的册子递过去。   僸酮彳亍樲傳   宋遂远拿到手并未查看,而是若有所思道:“我为你找一靠山如何,你爹再不会发愁。”   后一句诱惑太大,王三双眼放光:“宋、宋哥此言当真?”   宋遂远颔首。   王三激动之余,举起茶杯:“宋哥之恩,小弟以茶代酒!”   宋遂远敛下眼中盘算:“客气。”   至于他跟在太子身后有何造化,是后事矣。   云休仍旧听不明白,一个人欢快用了半桌菜,间隙喂一喂尺玉。   王三打听人消息,除了他爱挣钱外,其实他也喜欢八卦。他琢磨着宋哥不爱挣钱,那定然喜欢八卦,于是几乎未怎么用餐,同他说道:“宋哥你可知盛京有一富商,前段日子他儿子据说死了,实则跑了,最近富商把他抓了回来,结果儿子回来了,老子位子丢了……”   “我爹今日说夯夷王没了,夯夷王后院有咱们大楚的公主,据说是前左丞卫忠的妹妹,不过是私生女,在大楚的日子过得不好,去了夯夷和亲,也不知好不好……”   “……”   宋遂远并未打断他,他所知虽然不少,不过王三东一嘴西一句也可算作补充,某些细节他难免会忽略。   嘴不停的云休也当佐餐听了一耳朵。   一顿饭宾客尽欢,夜色升起又落下,第二日,宋遂远让随墨留在府中注意着贺家二房与刘氏的动静,有他爹娘行事,他便装作不知,带着一大一小到野园避世。   野园虽在山脚,选址却佳,靠山避风,虽积雪深厚,与城内冷暖无二。   更别提,他家两只猫皆喜雪不惧冷。   在野园,当真只有他们三人,每日与日光同起,枕星月而睡,一日三餐,彼此陪伴。   “宋遂远,尺玉又不回来用膳!”云休踏雪跑进院子里告状。   视线隔着落雪望过去,披着青色大氅的公子在檐下炙烤,他为两条鱼相继翻面,从容仿若翻书。   宋遂远闻声掀起眼帘看过去:“把他抓回来。”   云休跑近,抢过他手中的铁夹子:“你去嘛,我抓不回来。”   宋遂远纵着他接过去,嗓音无奈:“是抓不回来,还是怕与他一起玩不回来。”   “都一样。”云休笑眯眯,“你快去,我们都是猫族嘛,尺玉小坏蛋太了解我了!”   宋遂远垂着视线未动,被脚边蹲着的人挨着撒娇地撞了撞腿侧。   云休仰头道:“你还要教一教尺玉,因为小坏蛋都是随了大坏蛋。”   宋遂远闻言伸手捏他的下巴,似笑非笑:“是么?”   云休抿唇,不说是与不是,蹭蹭他的腿:“快去,尺玉一会儿跑不见了。”   说着在宋遂远下巴上亲了一下。   求人办事差强人意,宋遂远长指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才起身离开。   云休放下铁架子揉了揉额头,圆瞳继续盯着溢出香味的烤鱼。   院外朝左,有一空旷之地,原先养着花,冬季凋零又翻过土,只剩一片厚厚的积雪。   无边白茫茫是尺玉的最爱。   宋遂远过去时,小家伙正在雪中打滚,白嫩的脸颊上沾了一层雪。   宋遂远上前把他抱入怀中往回走:“你又吃雪了?”   尺玉崽被父亲抱起很是乖巧,抱住父亲的脖颈,圆眼睛十分天真:“不~”   没有~   “小骗子。”宋遂远道,捏他脸颊,再拂去落雪,“吃雪的痕迹还在脸上。”   尺玉瞪大了眼,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小奶音,试图蒙混过关。   宋遂远淡声道:“骗父亲,今日尺玉不许吃鱼。”   尺玉顿了一下,连忙点了点小脑袋,啊呜空气一口:“哒哒……”   尺玉吃了,就是这样吃的!   宋遂远决定的事情自然不会改变,将他抱起一些道:“日后不许再欺负爹爹。”   尺玉虽然是猫,却比云休更像人一些,云休偶尔会难以抵抗猫族天性,但尺玉不会。若仅是如此便罢了,小崽子分明潜意识利用了这点逗云休,十次能有八次把爹爹留在外面陪他一起玩。   宋遂远无意干预尺玉逗人这一点,但是逗云休不可以:“下次尺玉若是再欺负爹爹,三日不许吃鱼,三日的意思是,今日不许吃鱼,明日不许吃鱼,后日也不许吃鱼。”   尺玉撅了下小嘴巴,一通抗议地阿巴阿巴。   “听到没有。”宋遂远问道,脚下拐进院子,视线尽头云休道,“烤鱼熟了!”   奶乎乎的尺玉贴在他肩窝:“……哼。” 第61章   在野园的日子, 尺玉长出了第三颗小牙,第四颗也隐约看到了影子。   与小牙齿所代表的外表不尽相同,他的智力似乎遵循猫族的时间, 茁壮成长,与日俱增, 比过周岁的小孩还要聪明伶俐。   不过躯体所限,他现下只能操着一口模糊的小奶音与双亲说话。   一日晨起,一坨奶墩子坐在大床上生胖气:“父……爹……哒!”   坏!   说好一家人一起睡, 尺玉今日又是孤独一只崽在床上醒来。   “父亲爹爹都起床了,今日是尺玉睡懒觉!”云休听到小奶音立即扬声回道, 却未看向小崽子,袖子高高撸起, 凝神认真又细致地画了……一团梅花。   比宋遂远落笔的要深一个颜色。   宋遂远单手扶着他的腰,轻声夸道:“不错,轮廓精妙。”   云休得意, 朝后靠到他怀中, 弯眼笑了一下。   今日天冷,两人醒来后并未出门,一道坐在榻上作画,长腿交叠, 宋遂远抱云休在怀中, 下巴慵懒地放在他肩窝。   他长指插入云休发间揉了揉, 转头看向床上, 昨日尺玉晚睡闹人, 眼下已巳时, 小崽子将将睡醒。   尺玉小胖脸上仍有些气乎乎,伸小胳膊要抱抱, 大声道:“父!”   宋遂远抱着自己暖和的小猫,心底只剩餍足,餍足得不乐意离开,简称懒得动,他默了一瞬:“不如尺玉自己跑过来。”   尺玉崽有此能力。   “尺玉叼着衣裳跑过来。”云休补充道,重新挑了一处枝桠画梅花。   宋遂远颔首:“带过来父亲为你更衣。”   于是一只狸奴幼崽愤怒摇着尾巴,骂骂咧咧从床上跳到榻上,扒拉着小爪子挤在父亲的怀抱中隔开双亲。   云休沉迷画梅花,圆眼满意地看着自己作品,嘴里敷衍地凶道:“尺玉你再挤,我揍你哦。”   尺玉一身反骨,闻言故意用圆脑袋顶爹爹的腰,努力出小呼噜声。   宋遂远瞧云休一眼,方才还静坐不下来的小猫已入了迷,再垂眸,小捣蛋。他抓着崽的后颈换到另一条腿上,揉了揉毛茸茸的小脑袋,问道:“尺玉为何未带衣裳。”   “嗷~”尺玉叫一声,伸直了小爪子也够不到爹爹,于是在父亲膝上抓了抓,渐渐锋利的指甲勾坏丝线。   宝宝在生气,生气不听话。   宋遂远的衣裳被云休勾过几回,这是第一次被小崽子勾坏,他默不作声捏住使坏的小白爪子,举起来在印泥上盖一下,再在画中土地落下一串雪中红痕。   不听话的尺玉霎时转移了注意力,趴在小桌边歪了下脑袋,一双圆眼困惑。   什么呀?   云休装点了枝桠,一侧眼瞧见那一串红色爪痕,点了点尺玉小鼻子:“你干的!”   小白团抬眼看爹爹。   “我干的。”宋遂远出声道,并未让崽背上这罪名。   云休猫眼一愣,顿时换了种态度:“唔,看起来很漂亮。”   尺玉左看看右瞧瞧,微微低下猫脑袋,又开始用眼神发小脾气。   云休摸了摸鼻尖,低头亲崽的脑袋:“哇!尺玉超级棒!”   尺玉化人缩在父亲怀中,背对着云休,告状道:“爹哒!”   爹爹坏!   云休扯过一旁毯子包裹住赤身小的崽子,强硬把他抱过去,视线与宋遂远的对上:“爹爹好!”   宋遂远与求认同的猫眼相接,失笑,微微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尺玉挣扎道:“……坏!”   云休炫耀:“父亲说爹爹好!”   尺玉才不信,转头看向父亲:“啊……”   抱抱……   宋遂远含笑欣赏够小猫手忙脚乱地哄小崽,再伸手两只一道揽入怀中:“爹爹好,尺玉棒,闹脾气结束,一起看我。”   在两人目光中,修长手指廖廖几笔在树下勾勒出两只小白猫,这一世提升的画技首先用来维持小家和谐,用处不可谓不大。   画中小一些的屁颠屁颠跟在大一些的身后,栩栩如生。   尺玉崽随着猫形显现,圆眼中透出满满的惊奇,小手指落在小猫上:“玉!”   再指向大猫:“爹!”   云休表现比崽差不了多少,对这幅画的喜欢攀至顶峰,只差一点,他双手环住宋遂远的脖颈,贴着脸颊道:“还要有你。”   宋遂远思忖片刻,加上了一道青衫背影。   画作完成,三人挨个落了款,落款也挤作一团,正如他们此刻。   宋遂远曾收藏无数奇作孤画,但无疑今日这画是他两世所有最值得的收藏。   回到盛京城中,宋遂远将画挂在了书房中,不过几日下来又怕灰尘,重新仔细收在金丝楠木盒中。   他收好后,独自前往留香阁,这日他与太子有约。   自打野园归来,尺玉与云休便回到了镇国公府中。   镇国公受天子令,前些日子一直在办卫忠一事,近来才安稳下来。将近年节,天子特准其年后再回西北。   也因正值西北冬日严寒,大雪侵天覆地,夯夷一族无法在此时发难。   留香阁虽鱼龙混杂,不过其后院中,有一隐蔽适宜谈事之处,是太子在外长居之所。   出乎宋遂远意料的,太子此番前来带着一人,并非杨为清,也不是王三,而是康离,亦或者,古狸。   对方乃白衣,宋遂远只与他拱手,桃花眼底眸色深不可测。   他并未见过这张标志的脸,不过直觉指向了唯一的答案。   果不其然,太子下一瞬为二人互相介绍身份:“此乃古狸,宋遂远,吏部侍郎的公子。”   古狸抬眼看向宋遂远,淡声道:“久仰宋公子大名。”   “彼此彼此。”宋遂远与他对视一瞬,又互相错开。   康离无意隐瞒,他在心中思索着对方的来意。   “我之前在一事上有虑,便书信一封求问古狸,”周明晏解释道,朝古狸举杯,“今日你能来京,我感激不尽。”   “不必,正好有家人在盛京。”古狸道。   宋遂远垂眼把玩着酒杯。   他说的也是。   周明晏恍然大悟:“原是为年底团圆,不过你能联系我,我记着恩情。”   古狸无语地抿了下唇。   一杯酒下肚,终于谈起了正事,话说太子忧虑的事情,乃结党营私。   他近日既陪镇国公查官,也看着父皇亲自处置,凡是涉案之人,或者明升暗贬,或者辞官,或者入狱,如此大楚朝中三年内必定产生动荡。   他未提到个中辛秘,只觉着,眼下似乎并非处理结党营私者的最好时机,几方外患尚未解决。   宋遂远乃天子为太子亲自挑选的心腹,虽然他这一年荒唐,但是太子遇事问他意见的习惯不曾改变,而且就是这一年,宋遂远也不少提点,于是太子说起来相当坦诚。   宋遂远其实不大喜欢听他说这些,尤其对方求知的语气,因为总是会提醒自己是个多活十来年的老头,尤其今日古狸在,只字不言,只伸筷子填饱肚子。   “如你所言,何时是适宜时机?”古狸问道。   周明晏想了想:“南郇与东岭安稳,夯夷对峙,至多在下一年底。”   东岭尚差一口气,南郇今岁也不算太平。   “殿下想错了。”古狸的语气始终平淡,“眼下最要紧的既非朝中结党营私。”   宋遂远闻言手下轻顿。   周明晏则是皱起了眉头。   “并非结党营私,亦或者外患。”宋遂远放下筷子,接过话道:“殿下,邓家送往雁回城的商队仍在扣押中。”   “我知晓此事。”周明晏道,“有一批茶叶……你是说,内外勾结。”   宋遂远颔首:“邓大山虽然表面上与卫忠无交集,不过其继室乃卫党散官陈氏同乡女。”   周明晏一顿,忽地想起前些日子那位自称是遂远推荐前来为他解闷的王家子。   他当时一头雾水,翻看过王家子带来的册子,的确是一些民间八卦,他倒是琢磨出了遂远的用意,不过这些日子事务繁忙,并未仔细翻阅。   原是如此,那贪图玩乐的王家子竟有此大才。   “陛下身旁的太傅贤臣皆未多言,殿下回去让王三为您解解闷,省得被言官闹得多忧虑。”宋遂远不留情道,为此画上句号。   周明晏痛干一杯酒。   酒过三巡,太子短暂离开座位,留宋遂远与古狸二人在此。   宋遂远为他斟酒,轻声道:“您接触太子所为何事?”   康离今日一直用着原音,丝毫未想过瞒着。方才若非他打断,康离便做了他们这些太子幕僚的活计。   因着上一世的记忆,谨慎为上,他阻止了。   古狸接过,坦然道:“待我问过兄长,再与你细说。”   宋遂远抬起眼皮,顿了半晌,笑道:“如此晚辈随时恭候。”   一支烛火燃尽,太子殿下要赶回宫中,宋遂远主动道他乘马车前来,可以送古狸与家人汇合。   周明晏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   宋遂远不语,微微一笑。   古狸转头便错失了回绝的时机,最终还是乘了宋遂远的马车。   到了自家马车,宋遂远十分恭敬:“小叔叔。”   他随云休。   康离顿一下,未作反驳,只是道:“我认得镇国公府的路,独自回去便可。”   宋遂远展颜:“至镇国公府更加顺路,我去看望云休和尺玉。”   见到康离第一眼,他方才始终滴酒不沾,正是为了此刻。   康离:“……走吧。” 第62章   或许是抱着新一年的期待, 或许是昼短夜长、天寒地冻,年前最后一月,总是乌飞兔走。   腊月二十三方才过去, 转眼便到了除夕。   这些日子,尺玉与云休住在镇国公府, 宋遂远没少以探望孩子的名义去镇国公府寻小世子。直到年二十八,他被爹娘一日十回的催,才终于松口去接尺玉回家。   他到镇国公府时, 府中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下人们围作一团又一团在贴春联、年画与窗花。   亲卫引他到主院, 云休尺玉和康离皆在此处。   宋遂远迈过门槛,瞧见屋内阵仗, 不禁抬了下眉梢。   镇国公夫夫猜到了他今日来意,此时正在为尺玉试戴过年的小玩意,金镯子、小金锁之类, 长辈围着小崽子, 云休撑着脸在一旁喝茶。   “宋遂远!”云休先发现,双眼一亮,语气欢快。   宋遂远伸手接过朝自己跑来的小世子,揽了一下他的肩, 继而朝堂上拱手行礼。   九溪笑道:“遂远来得正巧。”   “年糕马上就好了。”云休接道, 一手抓着宋遂远的袖口, “我家年糕与盛京的做法不同, 更软更甜, 你一定要尝一尝!”   宋遂远手掌翻转, 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温声回:“好。”   掌心的手轻快地甩了甩, 小猫凑到他耳旁悄悄道:“你今日多待一会儿,我有过年礼物送你。”   宋遂远目光一定,手下捏了捏他的手指答应了。   讲小话的两人被一声呼唤打断。   “父~”尺玉大声道,他坐在祖父怀中等了半天,父亲都未看宝宝,等不及了。   等到吸引了父亲的关注,他高高举起胳膊,机灵地转了转小手,金镯挂在藕臂上,富贵逼人,尺玉奶声炫耀:“看!”   宝宝漂亮!   “小金镯当真极配尺玉。”宋遂远含笑夸他,又问,“是谁送给尺玉的。”   白嫩的小胖手指了指九溪:“大、父~”   还有:“祖父、叔!”   “尺玉是否谢过大父祖父与叔祖父?”宋遂远问。   尺玉点脑袋,嘟起小嘴巴。   亲亲~   宋遂远眼底温和。   云休提袖子,他的衣裳大多是窄袖,今日好不容易穿了宽袖,细细的手腕露出来,有一素金镯:“我也有!”   他本意只想与宋遂远说一说,却被小崽子误解了,以为要与自己比一比。   小奶音亮堂:“玉……多!”   众人不免失笑。   “尺玉的小物件好置办,不过亲手做的新衣有些难度,只能拜托宋夫人。”九溪道。   尺玉是宋云两家的孩子,配饰与新衣自不会缺人置办,镇国公府并未全部包揽。   宋遂远颔首。   “过了年尺玉一岁,你们为他取了大名否?”云握川问道。   打金子时也只刻了尺玉二字。   小崽子快一岁,尚没有一个响亮大名。   尺玉对外是宋家孩子,自然姓宋,宋遂远和云休想亲自为小崽子取名,早先便谢绝了长辈们的好意。   关于尺玉崽的大名,双亲没少讨论过。   云休起名方式显然随了九溪,皆是些宋大雪、宋蝉鸣之类的,远不如云休,甚至不如薄雾。   重任只能托于宋遂远,他曾起了无数个期盼,也是近些日子,才磨出最合适的一个来。   “有,宋空弱。”云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崽崽太聪明了,要谦虚一些。”   宋遂远告诉他,空还需盈满,弱才能变强。没错,崽现在最缺的便是谦虚!   宋遂远道:“正是如此,空弱。”   几道视线一同落在小尺玉身上。   尺玉崽舔着小嘴巴,知道现在是为自己取名字,像个小大人一样参与进来拍拍手:“玉~”   爹爹与父亲念起来都好听,尺玉喜欢!   康离瞧着小家伙的模样心算了一番,又当场摸出来随身的三颗铜钱。   云握川与九溪并未出声,等他算出来。   云休朝崽崽竖起一个大拇指。   宋遂远将此阵仗纳入眼底,摩挲着指腹,忽地想起今夏归一镇准备滑草一事。   康离算了片刻,点头:“嗯。”   九溪霎时笑起:“尺玉有了姓名。”   尺玉崽最主动,欢快拍小手手:“名~”   这时年糕正好端进来,宋遂远和云休用过年糕,单独回了一趟院子。   云休院中贴好了窗花,红彤彤沾满喜气,宋遂远正这样想着,趴在床头的云休自暗格中取出了“礼物”。   他半跪起身,献宝地打开盒子,炫耀的小模样与尺玉一模一样:“看!”   宋遂远目光落于盒中,平静淡然的桃花眼深邃一瞬,微微半眯。   云休取出那块玉,握着根部转了两圈:“这是小叔叔给我的药玉。”   药玉是云休的礼物,送给宋遂远的礼物是旁边一小瓶丹药,小世子介绍道:“你不让我问爹爹要避子丸,小叔叔回来我便问他要了,小叔叔给了我很多,够我们可以行鱼水之欢啦!”   宋遂远看到盒子第一瞬的怔愣褪去,清浅的笑意回到他温润的面上,长指触到眼前小猫的后颈。   暴露危险的脆弱之处,然而云休动也未动,始终亮着一双浑圆漂亮的猫眼。   宋遂远揉着他的后颈凑近,附耳说了句什么。   猫眼中是不服气,他低头要去打开罐子数药丸。   却被人提着后颈吻了下去,唇齿纠缠,呼吸交融,周遭气氛在这寒日中变得滚烫。   ……   热闹渐歇,小世子有衣裳可换,所以宽袖衣袍被压作一团,而宋遂远的衣裳只有肘部起了几道褶皱,如此场景,有一人衣冠楚楚,更显糜醉。   宋遂远将险些丧失的理智堪堪收拢,拥住半倚在墙头的云休,安抚地掌心在他光洁的背后游走,唇在他的额角,低声耳语时偶有相触:“礼物甚得我心,感恩云世子。”   云休细长的手指攥紧他的衣袖,调整着微显凌乱的呼吸,闻言静了一瞬。   可是,礼物尚完好。   宋遂远并未取走避子丸,与云休温存片刻,用过午膳抱着尺玉回到宋府。   小崽子如今回说话,且爱与人说,愈发受长辈宠爱,在镇国公府时,三人都爱抱他,回到宋府,他也是整日待在主院。宋遂远每回过去,小崽子永远在祖父或者祖母怀中,睡着也是。   二十九晚,宋遂远接尺玉回就寝时,小崽子便在祖父怀中安睡。   贺锦兰终于寻到机会拉住他好好说道:“孩子放在镇国公府养已是失礼,怎好再让人家破费为尺玉打金。”   宋遂远道:“是镇国公与夫人的一片心意。”   贺锦兰道:“这头一年的配饰小衣,盛京一向时兴的是自己家里准备。”   “那便是了。”宋遂远淡声道。   贺锦兰道:“这如何能一样?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到底你这生父还在。”   宋遂远闻言瞧他娘一眼,笑了一声。   贺锦兰一顿,这是笑何?   宋文行则是抬眸看向长子,沉思着落回长孙面上。   宋遂远本就盘算着何时提起他与云休一事,虽然两人情投意合且有子嗣,提起成婚却着实尚早。   他原先的计划远在往后,不过话出口,似乎此时告知与往后再让他们得知两者无甚区别,计划难敌变化,宋大人的身体如今挺硬朗,给他们留一些震撼也无妨。   宋遂远自父亲怀中接过闭着双眼的小崽子,朝两人道:“尺玉日后不会有嫡母,只会有爹爹与父亲。”   短短一句话,好生让对面的两人反应一大会儿。   贺锦兰:“……你这孩子如此胆大妄为!竟肖想镇国公世子,说什么送尺玉练武,合着让人家累死累活给尺玉当娘!这般用心,我都替你羞!”   最后一句音量大了些,尺玉崽动了动小胳膊,在骤然的安静中,白嫩的小手指抓住了宋遂远的衣袍,小崽子睡得更加安稳。   贺锦兰也闭上了嘴,但显然还在生气。   宋文行相对镇定一些:“你先带尺玉回去,此事年后再议。”   贺锦兰闻言,连带着新衣与小金子都想让宋遂远带走。   宋遂远并未拒绝,金子不嫌多,总归哪天带哪只是他说了算。   等他抱着崽离开屋子,贺锦兰独自愁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未见愁绪的丈夫:“遂远这……该当如何?”   宋文行抚须道:“且看着罢。”   细想这一年来,遂远行事虽荒唐,却比往昔更练达老成。   ……   宋遂远抱着尺玉回到院中,即将迈入寝屋中时,肩头跳上了一只小白猫。   宋遂远侧过脸,桃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何时回来的?”   “刚刚。”阿言喵道,探头看了看他怀中崽,“尺玉睡着啦?”   那太好了,猫带的小药丸可以用啦!   宋遂远道:“他今日睡下的时辰太早,大抵等会儿便要醒过来。”   阿言闻言探着猫头凑近崽的小胖脸,幽幽下咒:“尺玉乖,不要醒来。”   阿言所行,终究是徒劳。   宋遂远轻手轻脚把小崽子放到床上,手还未完全离开,两颗葡萄似的圆眼忽地睁开了。   身旁的小白猫霎时一脸失落。   宋遂远顺了顺尺玉软软的头发,直起了身子。   尺玉朝父亲咧嘴一笑,翻过身趴着,因此看到了小白猫,他奶乎乎唤:“爹爹~”   他崽子努力往前爬了几步,一骨碌坐起来,亲昵地搂住了猫爹爹的脖子。   崽压倒性的体重,让他搂爹爹轻松无比。   宋遂远第一回 见这场面,唇边荡起了笑意。   唯一不快的阿言道:“我要衣裳!”   ……   宋遂远为小猫取来一件薄衫,倚靠在床边看他陪崽玩,不多时微微挑眉,觉着云休今日似乎不大愉悦。   云休只是可惜了未能掏出来的小药丸。   尺玉崽补过一觉,精力充沛,扒拉出父亲方才带回来的小衣裳和金子物件。   他知晓小镯子应该往手上戴,小胖手努力了半天,最终举起来求助爹爹:“哒~”   云休为他戴上,不仅这只,包括所有的,争取让金子的重量消耗尽崽的精力。   金饰堆就的崽未悟到这里,亲亲爹爹的手背:“谢~”   “父!看!”尺玉扒着父亲的肩膀站了起来。   猫族崽子非比寻常,着实闹腾。 第63章   夜深人静, 烛火燃尽。   宋遂远手下轻轻拍着圆滚滚的小崽子,尺玉崽侧躺着,小手揉了一下眼睛, 小脚丫抵着他的腰间渐渐睡着。   他手下动作未停,等小崽子睡熟。   “小坏猫。”云休打着哈欠, 凑上前来看尺玉的脸。   宋遂远笑一下,停下拍着柔软小崽的手,往起轻捏了一下他的下巴:“困了?”   云休闻言立马坐直了身子, 摇头:“不困!”   宋遂远眼中方才浮起一丝不信任,却见他不知打哪摸出一只眼熟的小瓶子。   云休摇了摇小瓶子:“我带了两颗。”   “够了。”宋遂远道。   ……   “不能点灯, 不然尺玉会醒来。”有人呼吸不稳道,混着窸窣的布料声。   “阿言不会话本里的结界么?”嗓音微沉。   “嗯……话本都是骗人的。”   “那无法, 只能阿言小声一些,以防吵醒尺玉。否则若是他问起来,我是应当告诉他父亲在疼爱爹爹, 还是在欺负, ”微妙停顿,“爹爹。”   “嗯……唔。”   贴着猫耳说出的话一本正经,然而无人得知处却丝毫不见节制,好似闲谈的两人安静了些许, 唯有粗重的呼吸声。   云休咬住了下唇, 吐出几个字:“不舒服。”   这三字踏在了宋遂远心上, 他眯了眯眼, 语气危险道:“是吗。”   云休抱着他的脖颈动了动腿, 诚实道:“只有一点点舒服, 上回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你很凶。”   宋遂远停了一下, 抱起他下床。   云休险些惊呼,忙攀着他的脖子:“有一点舒服了。”   比一点点好些。   矮榻不比大床,两人相拥着将将可以睡在榻上,做其他事却不够。   宋遂远单膝跪在床上,搂着怀中人的腰,撕掉温柔的皮囊横冲直撞。   夜如常,尚长。   ……   翌日,早起的尺玉崽看到身后抱在一起的双亲,想故技重施钻进两人的被窝,不过崽还不能分清大小与轻重的干系。   上回多亏他是一只比满月大不了多少的小猫崽,这回可是实心的小重崽。   尺玉如愿爬到了双亲头顶,找到了与被肩膀微微顶起的一点空隙,两只小肉手撑在爹爹的侧脸上,左腿慢又稳地提起来爬到了父亲额头上,小家伙圆眼认真,嘴巴里给自己加油打气:“玉!”   宋遂远和云休同时皱眉,又一起睁开了双眸,忽地一同陷入黑暗。   努力的尺玉崽不小心右脚打滑,摔在了双亲头上,小奶音挫败:“呀……”   宋遂远只觉被人甩了一掌,挪开脑袋,艰难伸手地挪开小胖崽子,眼底仍困顿着,被捣蛋崽气到,捏了一把肥美的脸颊,不悦道:“你想压死父亲和爹爹么?”   “啊!”尺玉一点吃痛,超凶地拨开父亲的手指,然后笨拙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嘴巴撅起吹了吹,仿佛能吹到自己脸上似的。   宋遂远垂首看了云休一眼,他泛着泪花在揉鼻梁,比自己严重些。   云休惊呼:“我的鼻子好像断了。”   宋遂远伸手自他眉心摸到鼻尖,指下触感顺畅,他道:“未断,完好无损。”   云休放下些心,不过哼了一声。   宋遂远坐了起来,有上一回的先例在,他与云休昨晚回床上时,换上了中衣。   他盘腿看向坐在床头的小崽子,伸手把他提到了怀中,语气是生气的语气:“尺玉为何要在父亲和爹爹的脸上爬?”   尺玉委屈巴巴,小胖手比划了好一会儿,指被子:“玉~”   父亲和爹爹带尺玉一起睡睡。   宋遂远看懂小家伙的比划,且拼凑出上一次小猫崽是如何跑进了被窝中。   一大早被调皮的崽以这种方式唤醒,他自然生气,不过尺玉这次并非故意调皮,他只能告诉他:“尺玉在父亲与爹爹的脸上爬,父亲和爹爹会受伤,下次不许如此。”   云休也盘腿坐起,本想掐着尺玉的腋下抱过来训他,结果刚刚前倾一些,腰部异样止住了他的动作。   只能换成拉住尺玉的小手,带他按上自己的鼻梁:“你摸摸,爹爹的鼻子好痛,都怪你刚才砸了一下。”   尺玉歪一下脑袋,虽然他不懂为何上回可以,这回不行,不过他听懂了父亲和爹爹都痛,露出一个无措的小表情,小胖手安抚地拍了拍爹爹的鼻梁,朝前卖力地吹了吹。   尺玉的脸是这样不痛的。   教完了崽,云休“柔弱”地重新躺下,打了一个哈欠:“爹爹要养病了。”   尺玉以为安抚无用,小手手急切地虚空拍一拍安抚爹爹。   宋遂远抱紧崽,与他一起躺下来道:“让爹爹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他拉住小手:“父亲的脸也痛。”   “啊……”小崽子翻过身拍拍父亲,呼呼,知错能补救,善莫大焉。   颊边柔软的力度七零八落,宋遂远心底的气彻底消散,与微睁眼看过来的云休悄然对视一眼,隔着崽抱住人,三颗脑袋亲昵地凑在一起,再睡了一个回笼觉。   ……   过年府中的一应事项,皆是宋大人与夫人在用操心,宋遂远只需陪着尺玉,还有跑来的小白猫。   待除夕这日,三品以上官员皆在宫宴所邀行列,自然包括宋大人,及镇国公一家。   有此习俗,往年宋遂远皆是在父母院中陪母亲度过子时,待父亲回来用过年夜饭,再回屋就寝,亦或者出府会友。   每每今夜盛京城长街通明。   上一世他许久未曾过过团圆节,去岁回来夜间难眠,游荡到了赌坊,玩到天亮。   今岁与以往皆不同,多了一个尺玉崽,还有一个约好一起守岁的云休。   除夕夜,宋遂远仍是在主院陪母亲,带着尺玉。   尺玉一身   喜庆红衣,红帽红鞋,若摘下帽子,能见不多的头发也绑上了红线。小手小脚小脖子,皆戴满了金饰。   配上圆嘟嘟且白嫩的脸颊,一身富贵气,活脱脱送财童子模样。   远不到子时,送财童子便已经打起瞌睡。   尺玉双手握着一块软饼,双眼已经阖上,数上几下,他又半睁开了双眼,用四颗小牙齿磨一磨软饼,还未磨下来,又阖上了圆眼,脑袋点下去。   宋遂远瞧着他的模样,悄声吩咐随墨取来一木盒的纸笔颜料,自打上一回,与云休和尺玉一道作画后,他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眼下画技已成。   寥寥几笔将小崽子的模样复写于纸面,圆嘟嘟,可爱富贵。   贺锦兰待他画完,连忙抱起尺玉哄睡下,不过软饼无法从小手中拿出来。她抱着孙儿,将信将疑看了一眼宋遂远的画,瞬间眼热:“你爹书房缺一幅画。”   宋遂远抬眼:“我也缺。”   贺锦兰不管:“你再画上一幅,两幅、不、是三幅。”   “四幅如何?”宋遂远接道。   “你愿意自然可以。”贺锦兰道,“镇国公府那边……你斟酌,再为你长姐寄上一幅,她来信言有了身孕。”   “长姐何时有了身孕?”宋遂远微讶,此乃喜事。   “她怕年时落雪,拜年信昨日便到了。”贺锦兰喜道,“这才把出来。皆说孕时多看孩童嬉乐图,诞下的子嗣会平安长乐,原先我琢磨着寻些古画,眼下我瞧你画的尺玉正正好。往后弟弟或妹妹如尺玉一样机灵更好。”   宋遂远重新提笔,画了五幅。   方才是他书房中的,给长姐的,给主院的,给镇国公夫夫带回西北的,留在镇国公府的……四不吉利,五便送康离,知晓尺玉崽存在的第一人。   正好六幅画。   宋遂远潜意识想着,落笔画完,待六幅画摆在眼前,脑海中冒出“六六大顺”的字眼时,他忽地顿了一下,年少时他不信鬼神,之后更是信奉人定胜天。   重活一世与遇见云休的际遇,不知不觉中似乎改变了他。   宋遂远温和地笑了一下,让人把画先收了起来,届时还得一起送去装裱。   宋遂远与母亲话了些家常,聊了聊幼时,渐渐度过子时,再往后,宋文行自宫中归来。   带着升迁圣旨。   天子今夜升了不少人的官,奖赏了不少人,一为稳官心,二为点表率。   其中纯臣宋文行升吏部尚书,正二品。   宋遂远不见惊讶,不过宋府众人,无论主仆皆欢喜,尺玉崽被众人整齐的恭贺声吵醒,迷茫地眨了眨圆瞳,不哭也不闹。   毕竟睡了两个多时辰,小崽子醒的正巧,被尚书祖父抱在怀中,赶上了下一顿饭。   用过膳后,宋遂远抱着彻底清醒的尺玉告退,他给了随墨随柳过年红包,让他们自便,抱着崽上镇国公府。   马车行驶中,偶有不远处东西市的火树银花,尺玉探着圆脑袋,整只崽十分激动挥手手:“哇!”   宋遂远长指抓紧崽背后的衣裳,生怕他掉下去。尺玉年岁渐涨,四肢渐渐有力,愈发不好看管。   “父~”尺玉奶声奶气,圆眼亮堂堂,“爹爹!”   宋遂远低垂的视线一片温和,抱起圆滚滚的崽:“嗯,我们马上便可以见到爹爹。”   尺玉想起爹爹连烟火都不愿再看,乖乖坐在父亲怀中,认真道:“父,爹,唔玉看!”   宋遂远的心因为崽的话变得柔软。   小崽子大抵体会到了今日的不同,此言似乎在说,要一家人一起看烟花。   尺玉紧接着,举起小胖手:“玉,漂亮!”   语气骄傲,字正腔圆。   父亲,让爹爹看漂亮的尺玉!   宋遂远顿住:“……” 第64章   镇国公府。   偌大府邸萦绕着久违的热闹, 哪怕主人只有三人,但回与不回家始终不同,腐朽的立柱都仿佛重新焕发出新生息, 俗称人气。   入门至正厅的一路上,长廊每隔三步便挂上亮堂的灯笼, 熟悉的路也变得不同,宋遂远怀中的小崽子仰头新奇地看了一路。   盛京城中各家过年的习惯也不大相同,大多数会长幼聚换、熬过子时, 且照虚耗祈来年仓廪实。也有不少人家整夜不眠,守岁待明。   镇国公府的习惯便是守岁, 自宫中回来再点火热酒,围坐炉旁闲谈, 直至新年第一轮太阳出现。   宋遂远正巧能带着尺玉继续下半夜。   新年新气象,这一日总有象征一整年的意义,故此今日遇到的所有人脸上都比往常有精气神。   尺玉容易被人的快乐感染, 宋遂远方才踏入门里, 小崽子便富有活力地抖起小短腿,举起小胖手作揖:“年年!”   小家伙此举有些出乎宋遂远的意料,不免失笑,方才让尺玉为祖父祖母拜年, 未想到他不仅学会, 还能举一反三, 无需提醒就知晓何时该拜年。   三位长辈心花怒放, 宋遂远将尺玉递给镇国公抱着, 小散财童子又得到三份压岁钱, 生生变成揽财童子。   宋遂远在云休身旁坐下,温声贺道:“云休万岁。”   时人逢人拜年, 皆言万岁。   云休仰头回:“宋遂远万岁!”   宋遂远趁着三人忙着逗尺玉,掌心握住云休侧腰,声音有些低:“愿喜乐安宁。”   便是他最好的期盼。   云休侧过脸,相视一笑,他近距离看着宋遂远的模样,俊美温润的面容映在眼底,桃花眼多情人专情,与他对视多晃人心神。   一日不见,尤其在鱼水之欢之后,心底思念疯长,云休落下笑容,心下微动,唇稍微凑上前。   缓缓地凑近,一尺,又一寸。   宋遂远长睫低垂下来。   “尺玉今日尚未睡下?”云握川出声问宋遂远。   云休迅速撇过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轻咳一声。   还没亲到!   宋遂远眼底含着笑,转过头回道:“睡了两个时辰,丑初方才醒过来。”   云握川颔首,无甚波澜的视线掠过云休,再垂首看尺玉。   小崽子眼尖看到桌上有他方才吃的软饼,站起来努力够到手中,握着饼露小牙齿笑,几个红包被他扔到了一旁。   宋遂远收回视线,寻了云休的手十指紧扣,共享体温。   云休快速看一眼父亲,端正坐了回来,反骨的猫不服,偷偷亲了宋遂远脸颊一下。   又勇又怂,蜻蜓点水。   宋遂远挑了下眉,从容提起交握的两只手,在他手背落下一吻。   等他抬起眼,目之所及云休歪了些脑袋,圆眼中闪着一种名为“学到了”的光。   云休为自己与宋遂远倒了两杯椒酒。   先敬长辈,之后一道围炉就着酒闲聊起来,九溪同宋遂远道:“上一回阿离所说之事,我考量过,告知于你也无妨。”   宋遂远一怔,作洗耳恭听状:“远之幸。”   他心有所感,此事份量极重,因为哪怕他两世而活,也不能理一丝苗头。   他为这份信任而受宠若惊。   云休一头雾水,疑惑的视线在几人身上流转,淡然的小叔叔、逗崽玩的父亲、爹爹、还有宋遂远……故此只有猫和猫崽不知道?   九溪与康离对视一眼,抿了抿唇,握着酒杯将往事娓娓道来。   话题自一宿山猫皇血脉切入,千年前,宿山猫族虽式微,但比今时好上太多,当时一名为宿山雾的猫下至人世间来。   云休撑住脸,原来猫听过。   接下来的叙述如他当初所看过的随笔。   随着讲述愈深,猫竖起了耳朵。   宿山雾当初的伴侣乃当世神医,两人孕育的子嗣有二,一位继承医术教授医者,一位入人间朝廷。   二人的后代也分别一直延续着这两条路,继承医术的血脉曾因积仇险些断绝,而今大隐隐于市;入朝廷的血脉更加危险,巅峰时在中原分裂时建朝,乃三百年前之西卫,后来前朝统一,西卫最后的皇族曾任国师,他死后这一脉彻底消失匿迹,不过并未绝迹。   云休第一回 听说,皱着眉头嘟囔道:“就是说,猫有亲戚在世?”   以人类的称谓划分,宿山雾的后代应当是阿言的亲戚!   宋遂远这回未搭他的话茬,确定的视线落在九溪与康离身上,两人如何得知,答案显而易见。   九溪轻轻一笑:“此言有理。”   云休看向爹爹,慢半拍一顿:“爹爹……为何如此清楚?”   还有小叔叔。   “爹爹行医,小叔叔管着山庄,云休以为呢?”九溪笑问道。   云休望着二人,嘴巴微张,如同初识。   宋遂远半垂视线,盖住眼中思绪。   故此九溪能捡到阿言,知晓他的身份,护着他并将他顺利扶养长大。   故此康离能一眼看出云休有孕,接生尺玉。   阿言何其有幸。   除此之外,康离还向往着入朝,一是他这一脉传承如此,二是……宋遂远依稀有些印象,前朝国师当初死得不明不白,据传乃当初皇室与世家之手笔。   大楚皇室周氏乃前朝贵族,而今的一些世家在前朝便有积累,庆州卫氏便是其一。   此卫非卫忠的卫,而是前丞相卫老爷子,膝下只有一女,当初卫忠是高中入赘婿卫家,姓氏倒是未改。   宋遂远回忆到这旧事。   知晓此事后,思路变得畅通无阻,康离上一世的作为似乎有了解释,且他本为西卫皇室后代,当有此才。   不过,他一顿,算算时间,前朝国师应当是康离祖父辈亦或者曾祖父辈,后者可能性大些。   当时与国师交仇的世家,业已传承几代,为何康离仍执着于寻仇?   除非……不止寻仇。   宋遂远默念,宿山猫族,长生之谈。   思绪转瞬即逝,只过弹指,云休从怔愣中缓神,磕巴地问道:“那、那爹爹和小叔叔会变猫么?”   宋遂远正好听闻此句,一脑袋的敬重忽然散薄,小猫的关注点总是与旁人不同,说重要……也同样重要。   康离道:“我倒是希望,不过族谱记载,五百年前至今,只有一位祖先出现了返祖迹象。”   乃秦朝国师之妹,他的曾祖母。   云休“哦”一声,又好奇问:“那小叔叔和爹爹会生孩子么?”   阿言会生!   九溪闻言摸了一颗松子弹向云休额头:“如何生?无猫形庇护,若是能生,生完即死。”   云休捂额头:“哦……”   尺玉方才也一直在听大父讲八卦,一脸认真不知听懂几分,猛然看到爹爹捂额头,咧嘴笑起来,甚至扔掉软饼拍拍手。   爹爹,可爱!   云休被小崽子嘲笑,恼羞成怒,手下弹了一块柔软糕点给尺玉。   尺玉一顿,不可置信地抱住脑袋,瘪瘪嘴:“坏!”   崽崽转头朝抱着自己的祖父告状,咿咿呀呀地假哭。   云握川沉默地摸过一颗蜜饯。   宋遂远见状挡了一下,蜜饯飞到了他的掌心,镇国公控制着力道,不疼,但阵仗挺大。   手指被云休慌忙拉下来,握在掌心护着摸了又摸。   宋遂远任他动作:“没事,新岁和乐。”   云休仔细看了看不见红痕,才傲娇地哼了一下。   尺玉更大声,奶声奶气:“哼!”   方才无声略微凝重的气氛因此插曲彻底消散,不过也悄无声息有了其他变化。   九溪朝宋遂远举了下杯,果然说起他第一回 带来的书:“……前朝皇室迷恋长生,皆食丹药,皇帝多早逝,直至亡国,大楚皇室一脉对长生之说深恶痛绝,朝中禁止议此事,但绝不了私下。”   “为了我们和阿言,有些事不得不为。”   “遂远明白。”   他看向云休,手心紧了紧,猫潜在的危险尚多。   云休忽然想起来:“三皇子!”   他蓦然提起早已不在世的人,众人皆反应了一瞬,除了宋遂远。   云休道:“他不仅争兵权,还杀了许多猫!”   原来是想放阿言的血!是个鼎鼎坏的坏东西!   康离道:“嗯,多亏当时太子动了心思杀他。”   否则杀死皇家子嗣,并非容易之事,他还需长久谋划。   宋遂远拇指摩挲着云休的手背,问道:“可否将知晓此事的世家告知于我?”   “自然。”本来正是此意图,九溪道,伸手抱过尺玉崽,“我和握川年后便要回西北,此事只能交予你和阿离。”   康离自袖中抽出一封信。   宋遂远接过打开来,并非姓名,而是以姓氏论,除过划掉的卫氏与一同倒台的两家,还有四姓,宋遂远并未在其中找到自己心中所想的姓氏,也不知是怀疑还是松了口气。   宋遂远卷了纸在炉火中点燃,看着手中火焰道:“除过这些,行商的邓大山……”   康离颔首:“邓知玉不知此事,我便送他回去了,邓氏留有不少前朝国师的亲手书信,只有家主能找出来还给我。”   云休闻言看向宋遂远,面上从容认真,分明猫与他一起生活,但是猫从未听过他说这些。   宋遂远未免也太聪明了吧!   ……   行经此事,代表着宋遂远这一儿婿彻底被镇国公夫夫认可,他激动之余多喝了几杯。   然而脑袋中意识消散了一瞬后,他猛然意识到什么。   桃花眼抬起,云握川还在举杯,九溪……似乎抱着重新睡着的尺玉崽。   两人是何时交换了角色?酒似乎也是镇国公在开坛。   另一边,康离也吸引着小猫的注意,给他讲解方才的姓氏名单。   宋遂远在不知不觉间被轮流灌酒。   他意识得太迟,理智消散前,想起了上一回彻底醉酒,心下啧了一声。   “咚。”宋遂远脸摔到了桌上。   云休吓一跳,伸手去捧他的脸,眼睛瞪圆:“父亲你灌酒!”   云握川面色不改,饮下手中半杯:“莫乱说,遂远酒量浅。”   云休:“……”   宋遂远似乎确实浅,可是他聪明啊!他不会让自己喝醉!!   他看一眼双眸紧闭的宋遂远,又转向九溪:“爹爹,醒酒药。”   九溪食指抵着唇,不许他吵尺玉,轻声回:“无碍,睡一觉便好。”   云休眼神转向小叔叔,康离无能为力地耸了下肩。   云休弱小又可怜,用超凶的语气道:“那我带他去后面睡!”   猫怂。   既打不过父亲,也惹不起爹爹,方才还知道小叔叔一直护着自己,呜呜。   云休让宋遂远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膀,带他往后面最近的厢房而去。   两人交叠着离开,云握川皱了下眉:“我本意并非如此。”   宋遂远这孩子承受不了挨揍,灌醉趴下,如此却累的是他家的崽。   九溪道:“嗯,等何时遂远来西北,你带他操练。”   不急于一时。   他说完把尺玉放在身旁小床里,三人继续守崽与岁。   康离笑了笑,俯身摸了摸尺玉乖巧的小脑袋。   另一头,云休带着人出了屋外,冷风迎头一吹,他怕宋遂远着凉,想快些回屋。   然而脚下一顿,肩上的重量……   耳边沙哑的嗓音蕴着温柔:“多谢阿言。” 第65章   宋遂远虽然有些醉意, 但不至于到断片的程度,但只有彻底醉死才能从镇国公手底下逃脱,故此放空思绪摔在了桌上, 面上的痛感让他更加清醒。   他的手臂仍搭在云休肩上,缓缓睁开双眸, 眼底泛了一丝水光,对上小猫微微瞪圆的双眼。   相同的生理反应、相同的人唤醒了尘封的记忆,宋遂远那日印象最深的便是一双浑圆漂亮、眼尾泛红的双眸。   不等云休开口, 宋遂远坐了个噤声的动作,因着酒意, 语气中笑意散漫:“先回屋。”   云休闭嘴,扫了眼背后紧闭的门, 乖乖听话。   厢房不远,屋内所需一应俱全,云休扶着宋遂远放在了床上, 一小侍进来添了炭盆, 换了茶水。   待小侍出去才算无人打扰。   安神的木香似有若无地绕过鼻尖,屋中静谧安和,只有浅淡的呼吸声。宋遂远安稳地躺在床上,喝多了酒多少有些不大舒适, 他阖着双眸缓解汹涌的疲惫。   云休坐在床边看了看他, 又环视一周, 去桌上倒了两杯茶水来。   一杯漱口, 一杯醒酒。   宋遂远清醒了一些, 靠起来接过茶盏。   “父亲和爹爹竟然故意灌你酒。”云休等他饮下茶水, 小声不满,“大过年的。”   小猫在人间十八年, 也知晓了“大过年的”。   宋遂远闻言轻笑一下,抬眼望向坐在床边的小世子,他放下茶盏张开一只手臂,小世子不需他言,就缩着身子倚到了怀中来。   宋遂远搂住云休,下巴靠着他的额头,缓缓开口:“若是尺玉长大后首次离家,被人哄骗产下了子嗣,我恨不得打断那人的腿。”   “如此想来,你父亲与爹爹直到今日只是劝酒,是否比骠骑大将军亲自揍我好上太多。”   云休顺着他的话,在脑中想象了一下他被父亲揍。那恐怕有些残忍。   云休抬眼瞧他:“……不怕,我近来已经可以打得过父亲了,我保护你。”   宋遂远的唇角微微翘着,并未与他分析若真是如此,他的参与将只会是火上浇油。   总之不会发生,于是他附和小猫道:“有你在,我一定十足安全。”   云休弯弯眼:“猫厉害!”   “嗯。”宋遂远低头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云休觉得不够,脖颈伸长,仰头以唇够他的唇,宋遂远一身酒气,只低头触了一下柔软。   云休眨眨眼,又闭上:“我闭上眼睛了。”   快点亲我吧!   宋遂远垂眸,如此近看着他,长睫细小的颤抖落在眼底清晰无比,眼神渐渐聚起波涛。   吻有千百种方式,或掠夺,或温柔。   云休是个不服气的性子,他偏爱带着力道与征伐的凶狠,宋遂远却喜欢细水长流地沉溺,无声无息,一点点失去呼吸。   披上温柔的皮囊,他懒散又细密地轻吻,等人不耐地启唇,再慢吞吞且游刃有余地包容他。   并非狂风急雨,正如同平静无波的海面。   云休仰头闭着眼,心上像被人挠了似的痒,脑后微微发麻,抵在宋遂远胸膛的手指不自觉蜷起来。   他迷离中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糊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俊脸。   猫想,他好想一辈子与宋遂远接吻。   ……   漫长的吻结束,两人紧贴着睡下,大半个夜晚已过,都沾染上困顿。   安静了片刻,云休忽地睁开眼,他想起宋遂远方才的话,冒出来新问题:“尺玉长大会生崽崽吗?”   宋遂远浓密的长睫轻眨,半睁双眸,他思忖一瞬,慢腾腾但笃定道:“不会。”   教崽崽会趁早。   “哦。”云休枕着他的肩道,“我很喜欢我生的崽哦。”   宋遂远嗯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   相拥的二人在厢房床上小憩了一个时辰,新一年太阳升起,天边日头渐渐驱散黑暗。   醒来一道用了早膳,宋遂远与云休抱着尺玉到城中游玩。   年节热闹,一连几日,东西市的酒楼教坊等皆有新意,且同辈亲友互相走动,悠闲也繁忙。   直到大年初五这一日,接连两道急报送回盛京。   一是夯夷王斗争出了结果,三王子继位,而这新夯夷王甫一上任,便派人在云字军驻扎河流对岸安营扎寨,其心显然不良。   二是东蛮人成规模地抢大楚百姓家中余粮。   方才过去的冬日北方大雪大寒,这两族生计皆不好过,纷纷打起大楚边民的主意。   两件事尽需解决。   镇国公回西北镇守便是,至于东蛮,皇帝派了太子殿下去历练。   当日朝罢,镇国公夫夫便回府收拾行囊,他们第二日便要离京。   尺玉年岁尚小,冬日奔波过于遭罪,而且云休与宋遂远生了情,夫夫二人并未打算他们回去。   云休带着尺玉暂且留在盛京,却不能以镇国公世子的身份。九溪早有准备,为云休打造了一张新的□□,这一日亲自为他贴与面上。   云世子精致的脸霎时变得普通,不过他灵动的圆眼与通身的意气风发,让这张脸变得不太有有说服力。   九溪默了默,朝宋遂远道:“你往后教一教他。”   起码别太像个公子,毕竟云休这次的身份是镇国公世子留下来照顾尺玉的小侍。   云休望着镜中自己的脸,伸手挠了挠,还是有点奇怪。   宋遂远颔首,视线同样落在陌生又熟悉的脸上。怀里的尺玉抱着小胖手,只睁着大眼睛打量,一言不发。   云休在镜中看到了崽,回过头:“尺玉是不认识爹爹了么?”   尺玉与陌生的脸对视片刻,吐着小舌头笑了一下,拍一拍自己的小胖脸:“玉要~”   小崽子不可能不识人,只是觉得新奇,想试。   “玉不要。”云休起身揉了揉崽白嫩的脸蛋。   九溪忙着清点要带走的行李,并未多留,听闻宋遂远将那两只赝品小白猫带了过来,转身去安置了。   屋中剩下一家三口,宋遂远伸手捏了捏云休的脸颊,并无想象中异样的手感。   云休问:“会不会不好看?”   云休不好看了。   宋遂远听出画中未尽意,敛着笑,一本正经地点头。   云休:“……”   他瘪了下嘴,可怜但霸道:“那你也得喜欢我。”   宋遂远藏不住笑了,掐住他的脸,让他嘟起嘴巴:“想什么呢。”   云休圆瞳不免倔强。   宋遂远低声:“自然心悦你。”   云休满足地露出一丝笑,还未开口,宋遂远怀里的小崽子忽地摇摆小身躯,逃出父亲的怀抱,小胖手扒住爹爹的脸:“喜欢!”   尺玉也超喜欢爹爹!   云休微张的嘴又合上,无奈又心软,他接过小崽子抱着,用力地亲了一下他的小胖脸,亲地变形:“爹爹也喜欢你!”   尺玉缩着脑袋,小眼神看向父亲。   呜,脸痛。   宋遂远失笑。   ……   这一日,宋遂远留在镇国公府到很晚,一直到用晚膳时,他听云握川说起太子要去东蛮。   他今日收到一点消息便跑来了镇国公府,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与上一世太子先至西北,再转东蛮不同。   宋遂远皱了下眉,并不能放下对太子殿下的担心,上一世他便是在讨伐东蛮时意外身死。   宋遂远知晓其中有三皇子与卫家的手笔,却不知以何种方式,是否另有他人参与,以现今的情况来看,后者仍是需要担心。   不过云握川话落,九溪接着道,朝着康离:“北方落雪严重,还是要多带一些风寒丸。”   康离颔首:“尽数带上了。”   宋遂远轻顿,掀起眼帘看过去。   “小叔叔要跟爹爹回西北么?”云休好奇问道。   康离浅笑着摇头:“是跟着太子殿下一同北上。”   云休一愣,忽地抱紧小崽子:“你们都离京啊……”   猫心底忽然不太舒服。   尺玉仰头看了看爹爹:“呀?”   宋遂远侧过脸,伸手抱过尺玉,顺势牵住云休一只手,他温声道:“等稳定一些,回暖后我们也带尺玉离京,他还未见过宿山。”   “嗯,遂远说的不错。”九溪道,“你们带着尺玉先安稳待在盛京。”   “现下天寒地冻的,盛京城内无疑最为舒适。”康离也道。   被人哄了三两句,云休好受了一些,他侧过头对上宋遂远,一丁点的不舒服彻底消散。   宋遂远也在盛京啊!   他们永远在一起!   正当宋遂远以为无事之时,怀里圆嘟嘟的尺玉崽忽地呜呜哼起来。   崽方才抠着小胖手听了半天,小脑袋瓜不知如何思考的,不由悲从中来。   尺玉瘪着小嘴巴,圆眼中掉下一滴泪,好不可怜。   比起云休,尺玉才是未经历过分离的那个。   不过宋遂远有些不大信不到八个月崽的理解能力,哄了哄他,迟疑问道:“尺玉为何哭?”   不止他,在座的皆有此惑。   尺玉哭够了,长睫打湿些许,他咬了咬小手指,小奶音答:“爹爹~”   爹爹哭,宝宝就哭。   云休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捂住他的小嘴巴:“爹爹才不哭,明明就是尺玉自己想哭。”   尺玉挥小手手,抢着说:“爹爹!”   爹爹哭。   宝宝是真哒!   宋遂远理了理小崽子的头发,垂首含笑,原来是心疼人的。 第66章   翌日天蒙蒙亮, 十里长亭离人相送。   与镇国公归京的浩荡之景不同,离别时只有些许官员,皆是太子一脉、镇国公故交, 同太子一道前来。   冬日清晨寒气入骨,队伍最后有人揣手耸着肩, 听着太子与镇国公你来我回的交谈,微微走神,他的视线不经意划过泾渭分明的另一侧。   那里只有一家公子, 挺拔的身躯被毛绒温暖的狐裘包裹。   他多扫了几眼,估摸着, 这狐裘当是暖极,否则这天寒地冻也无人胆敢抱着婴孩出门, 且这么久都尚未冻坏。   宋遂远自然不会缺席送别场合,甚至昨夜未回宋府,宿在云休院中。今日府中有了动静后, 他便唤两只猫起床。正是因为他在, 此时身后化名为“夜晚”的云休,与狐裘中裹着粉雕玉琢的小尺玉,避免太过招摇,才能到来。   镇国公与太子道别之时, 宋遂远与“云休”立在一旁。此番他前来, 便是以云休好友的身份。而在他颈部一圈狐毛下, 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   宋遂远操心地低头看尺玉, 方才一下车便将小家伙捂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小半张脸。   眼下小家伙未有不适, 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对面的“云休”。   尺玉严肃地皱起小眉头,转动小脸想要找自己的爹爹。   哼, 坏坏!   才不是爹爹,尺玉不喜欢!   宋遂远放下心来,安抚地摸了摸崽的背脊,却并未放他去寻云休。   狐裘下小崽子所着衣衫过于单薄,现下而言,实属异常。   等了片刻,主角的镇国公与太子并未多言,他饮下一杯离别酒,转身大步跨上马。   九溪与“云休”则是跟着在身上,朝着马车的方向。登上马车前,九溪朝宋遂远的方向看了一眼。   实则是看向了他身后的云休。   宋遂远知晓,并未回头看,且回以微微颔首。   九溪的身影消失在车帘后。   宋遂远的怀中忽地响起小小的哭声。尺玉隐在狐裘下的小胳膊挣扎着伸向大父的方向。宋遂远握住尺玉的双手,微微解开狐裘抱起小崽子放在肩窝,脸颊贴着小脑袋安慰他。   不似昨夜,尺玉这回直愣愣看着大父一步步远离,小小的脑袋瓜第一回 捕捉到一种陌生的情绪,模模糊糊明白了“分离”为何意,很是难过。   小崽子不常哭的。   宋遂远摸到他眼下的湿润,擦干把他的脸护在了怀中,低声同他道:“父亲在这里。”   爹爹也在。他在心底补上。   尺玉停了片刻,又开始哼哼唧唧。   一时间除了风声,只剩小崽子的奶音哭腔。   这长亭曾发生过无数次离别,有些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似乎随着年纪的增长,所经之苦众多,生离反倒是幸事。难得在此刻听到稚嫩的哭声,一时间惆怅似乎萦绕。   路旁雪压枝头清脆作响。   “驾。”   云握川最后瞧了一眼尺玉,同云休颔首,便驱马离开。   尺玉瘪着小嘴巴,听到动静抬头瞧了一眼,入目是远去的马车,小胖崽难过地倒回父亲肩窝:“大父呜呜~祖~”   僸酮彳亍樲傳   宋遂远收回视线看崽,大掌护着小脑袋,安慰的低语只有小崽子可闻:“很快便再见了。”   马车的影子也消失在官道尽头时,送行的人便要回城。   宋遂远与转过头来的周明晏对视了一眼,算作寒暄。   周明晏看到他怀中的小家伙,心疼尺玉陪着他们受冻,率先招呼身后众人回城。   在他身后,站位最近的是康离。   除过宋遂远,如今盛京未有他人知晓康离与镇国公府的干系,他今日出现在此,是因年前他便是东宫幕僚之一。   宋遂远自然与康离装作不熟,太子出了声,他便动身回到自家马车上。   带着似乎无甚存在感的夜晚。   方才在马车中坐定,宋遂远怀中的尺玉便转身朝爹爹要抱抱。   父亲一个人哄,小崽子仍觉不够。   云休抛掉装出来的低调,伸手抱过尺玉,亲了亲他柔软的脸颊。   方才他谨遵宋遂远的提醒,望着随便一处发呆,唯有父亲与爹爹转身时难过了一小下,此时情绪还算稳定,顺畅地安慰起了小胖崽:“不哭啊,等尺玉会走路了,我们就能和大父、和祖父再见面啦!”   宋遂远说的对!   尺玉方才在父亲嘴中听过一遍,小小一只趴在爹爹肩上,仍撅着小嘴巴闷闷不乐。   这时车厢外的车夫安抚好马匹,坐上车前扶住了轼:“公子?”   宋遂远环住一大一小并肩坐下,扬声朝外道:“回城。”   车轱辘吱呀声渐起,云休举着尺玉腋下让他站在自己腿上,压了些嗓音逗他道:“你还不会走路,到时候回雁回城,父亲和爹爹必须一路抱着胖胖的尺玉,手臂会超级累。”   胖胖的尺玉面上委屈巴巴,闻言抬脚在爹爹腿上走了两步:“呀。”   会!   “你看。”云休挑眉道,“尚不会走路。”   尺玉稚嫩的脸上浮现沉思,低头看自己的小脚丫,压出一层圆嘟嘟的脸蛋。   他原地坐下想了想,片刻后,忽地变成一只小猫崽,透过小衣领露出清澈的猫眼:“玉,走~”   小宝宝不会,但是小猫崽会跳墙!   还小小哒!   云休霎时噤声。   他看看躲在衣裳中的崽,转头看向宋遂远。   小崽子委实聪明了些。   宋遂远无奈摇头,解下狐裘,伸手把小小只的猫崽捧出来,裹住。他轻轻揉了揉两只猫耳中央之处,缓声道:“若是现下去追祖父与大父,那尺玉便见不到祖父祖母了。”   他微顿一下:“不如这段时日,尺玉先陪一陪祖父祖母,再学一学凡人如何走路,等父亲与爹爹收拾好行囊,我们再去寻大父与祖父,如何?”   奶乎乎的小白团子蹲坐着,灵性地眨了眨猫猫眼。   宋遂远又道:“在盛京,父亲和爹爹一起陪着你。”   尺玉举起小爪子舔了一下,扬起圆脑袋道:“喵。”   好吧。   尺玉崽的猫语与小宝宝语进度似乎一致,落在宋遂远耳中无甚区别。   勉强哄好了崽,宋遂远把他交给了云休,陪玩爹爹一向很擅长。   云休心下轻松地抱过小猫崽,把他塞进他自己的小衣裳里,圆眼认真同宋遂远道:“你要系好狐裘。”   不要让给崽崽!   “好。”宋遂远道,长指在脖颈下听话地打了一个结。   云休有模有样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弯弯眼:“唔,乖。”   头顶触感轻柔,宋遂远桃花眼中聚起了一丝诧异,随之失笑。   虽意外,他却……并不排斥如此。   云休顺手哄了一把宋遂远,似乎打开了什么似的,圆瞳饶有兴致地转了转。   宋遂远只见他忽地偷偷笑了一下,去逗小猫崽了,半眯了下眼。   小猫又有了坏主意。   云休逗着尺玉玩了一路,直到进入城门,让崽变回了小宝宝,为他穿上衣裳。   他们先回了一趟镇国公府,收拾了一些衣物到马车上,大多数是尺玉的小玩具。   最后给尺玉穿了一件厚衣裳,裹成球,他们收拾完将要离开,恰好遇到康离自侧门回来。他名义上租住的房屋,离镇国公府的那个侧门不远,如此掩人耳目。   “小叔叔,你与太子何时离京?”云休看到他想起问道。   康离答:“具体未定,总之在五日内。”   他叫住抱着崽要离开的两个小辈,道:“等等,上一回的药丸,我前两日又炼了不少,还有其他的,你们一并带走吧。”   上一回的药丸?   唯有避子丸。   宋遂远站定,温声:“多谢。”   康离这次与宋遂远说的细致了些:“这些药丸上都有标签,避子丸每日用一颗便好。你二人若是再想要子嗣,需断药一月方才可以认真准备。”   云休闻言看向了宋遂远,视线又落在他怀中的尺玉崽身上,摸了摸下巴。   虽然暂且考虑不到下一个子嗣,不过宋遂远认真颔首,接过瓶瓶罐罐:“还有一事,您既然跟着太子,请多备些解药。”   康离自然不会少带,解药毒药皆备,只是宋遂远特意提上一句……   “你是发现了什么?”康离问道。   宋遂远摇了下头,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心:“有备无患。”   他这几日仔细盘点过此次随太子出征的官员,以及与东蛮接壤的城内官员,若是内外勾结,可能性极低。   在战场上意外出事,除过武器马匹上被人做手脚,就剩下被人下了毒。   太子粗糙散漫,实则心细谨慎,这二者间又是后者最有可能。   而且……他想起昨日镇国公私下里与他交代过的事情。   盛京城中,还光明正大地藏着不安。   康离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并未追问,而是含笑提起另一件事:“太子殿下这几日总提起宋大公子似乎喜欢上一不可思议之人,旁敲侧击让我来问问你,打听一二。”   太子殿下好不容易打破思维,探讨一些他不大相信的可能。   宋遂远一顿。   “太子表兄好笨。”云休闻言插话道,“你瞧尺玉,与我,与宋遂远多像!”   尺玉崽奶乎乎笑:“哒!”   宝宝棒!   宋遂远回道:“不错,有此困惑,殿下远在北境也能念着我们三人。” 第67章   随着镇国公夫夫与太子相继离开, 这盛京似乎一下子冷清了下来。宋遂远出门的次数骤降,整日里除过陪伴云休和尺玉,便是窝在书房里。   他在试图寻找一些新鲜东西。   未关紧的窗缝中挤进了一股风, 吹气书桌上成堆的纸张,其上信息庞杂。   记有大楚朝中三品以上所有官爵, 以及一些族中曾出现过任三品官职亦或承爵长辈的在朝官员。   宋遂远提笔,简单地按姻亲、师门的亲近关系做了标记,分开放置。   有的低, 有的高。   桃花眼低垂,其中凛然。   镇国公离京的前一日, 同他说过见卫忠的最后一面,那时卫忠曾表现出来古怪。   他问:“谋反之罪, 当真是本官么?”   镇国公定力强,疑心弱,卫忠或许并非不了解, 只是临死前只能疯一把, 当时太子也在,能种多少疑心种子是他的本事。   若是宋遂远当时听说,恐怕会嗤之以鼻,不会多想,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 卫忠早已去世, 然而依照如今的局势, 宋遂远不得不多考虑更多。   夯夷王的母亲乃是卫家女, 那他们在大楚朝中的靠山便是以卫忠为首的卫家, 邓大山之事也可以证明这点。随着卫忠失势,按理说夯夷王猝不及防下应当会首选低调行事。   然而与上一世无差。   绝不符合那位野心勃勃新夯夷王的作风。眼下只能说明……他的靠山另有其人。   且这靠山在大楚朝中的地位一定不低, 按照卫忠的路数来看,靠山也有正当的途径与夯夷王取得联系,为他补给。   宋遂远虽有怀疑的直觉,但还是要讲究证据。比如眼前这一堆纸张,最高的一叠最上头,写着忠义侯长子的姓名,贺慎。   贺慎本人无才,且与卫忠交好,这回也受到波及,现下只领了一闲职。   宋遂远视线落于其上,他的的确确怀疑的是贺家。第一次升起怀疑,是二房无故插手他的婚约,后来宋遂远去信给长姐问过母亲当年往事之细节,加上今日一整理。   目前只得出忠义侯府靠姻亲立足的结论。   前左丞相、吏部尚书、户部侍郎、大理寺卿、京畿府知府……到处都有忠义侯府联姻的痕迹。   上一世的贺家……他的确未曾关心过,此时也无法借以后世论。   不过宋遂远看到与贺家有关的一人随太子去了东蛮,标记出来盘算着暂且提个醒。   就与夯夷勾结一事上却无头绪。   一是贺家联系最紧密的商人,唯有二房的王氏母家,且并未有行西北的商队。   二是忠义侯府似乎并无与夯夷王联系的契机与缘由,这一叠纸的关系似乎也寻不得。   宋遂远拧眉沉思着,忽地听闻门口传来动静,他抬眼望过去,门缝里一只小圆手探了进来。   尺玉的小手抓了抓,用圆脑袋顶开了一扇门:“父亲~”   独自爬过来的小家伙笑嘻嘻。   宋遂远这才发现他身后未跟着云休,忙起身过去抱小崽子:“爹爹呢?”   “呼呼。”尺玉奶声道,他目前只会说“呼呼大睡”的前一半,说完小胳膊搂上了父亲的脖颈,“吃鱼!”   宝宝要吃鱼!   “好,有鱼。”宋遂远道,拍拍崽膝盖小腿上的灰尘,抱着他返回桌前,用镇纸压好纸张,带着他转身往外,问他,“爹爹在睡觉,尺玉是如何过来的?”   两个人方才明明睡在床上。   尺玉坐在父亲的臂弯,骄傲地比划小手手:“爬~爬~”   尺玉学走路~   寝屋到长廊,不算短的距离,小小一团崽子自己一步步爬过来,宋遂远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默了默。   不过他还有点疑惑:“尺玉会自己下床?”   尺玉沉沉点了两下脑袋:“哒!”   小崽子满八月后,每一日都可学会新的技能,成长飞快。   今日这下床,他与云休皆不知,以防万一,宋遂远得教他:“以后尺玉想离开父亲或者爹爹,要先告知过才能离开。”   “哒哒。”尺玉答应事情一向乖巧。   宋遂远抱着崽回到屋中,正巧云休盘腿坐在床上,只是神情迷糊、似醒非醒。   宋遂远走近,接到他的问题:“你何时抱走尺玉?我都不知道。”   宋遂远浅笑未答,将小崽子放到了床上,温声道:“尺玉给爹爹看看方才是如何离开的。”   云休侧过头:“?”   尺玉崽爬到床边,利落地掉了个头,小短腿吊在床边滑下来,虽然最后咚一下,摔了一个屁股墩,不过小崽子未曾在意,扬起脑袋给自己拍拍手:“玉~”   云休眼里的困顿霎时消散,瞪大了眼,一边鼓掌一边道:“尺玉何时会下床了?我未教他啊。”   “他聪慧。”宋遂远笑道,俯身抱起地上的小崽子。   尺玉被夸,奶乎乎咧嘴笑起来。   宋遂远左手抱着尺玉,右手理了理云休额边的碎发:“今日送来几条玄鱼,我让小厨房做了全鱼宴。”   一大一小都喜欢玄鱼,闻言相像的两双眸同时一亮。   只是坐到膳厅时,有两条鱼还未做好,尺玉等不及要去小厨房看,他闻到那里有鱼。   总之还未上菜,宋遂远和云休就带他去了。   云休与大厨简直不要太熟,主动地凑到他面前要锅里一块鱼肉,就像做猫时一样。   大厨望着陌生的面孔一愣,看了看他的衣裳,朴素但布料好,猜到应当是照顾小公子的小侍,这态度……   他偷看了眼公子似乎无异议,取来小碗夹出来三片鱼肉。   “多谢。”云休欢喜道,抱着碗一人一片。   宋遂远先得到了投喂,被怀中小崽子扒在了嘴上看着:“父亲~玉~”   “爹……”云休忽地顿住,“我这里有。”   尺玉张嘴巴:“啊……”   云休夹了最小的一片,吹了吹喂给他,再满足地把最后一片吃掉。   忽地身旁一声破水声,云休下意识伸手,先于脑袋啪地扇回去。   宋遂远看过去,水缸里还养着五条玄鱼,方才便是一只跳了起来,被云休一巴掌扇晕了。   他轻笑了一声。   尺玉圆眼晶莹:“哇~”   云休扇完才反应过来,眨了下眼,一把抓起那只玄鱼,语气雀跃:“这条也吃掉!”   尺玉小眼神追了爹爹片刻,转过头来看着玄鱼,学爹爹方才的手势:“打!”   小崽子当真聪明,知晓抱着自己的父亲同意才能过去,递给宋遂远一个眼巴巴的小眼神。   宋遂远对上装可怜的小崽子,捏了一下他的小胖脸,把他放在了水缸旁的凳子上,抓着他后背的衣裳:“只能玩一会儿,不许碰水。”   碰水?   “呀……”尺玉趴在水缸边沿,得到命令当即伸手去搅动凉水。   宋遂远提起忙小崽子,肃声:“尺玉不乖。”   尺玉悬空起来,人类崽子第一回 像猫崽子一样,他饶有兴致地划了划短短四肢:“哈……”   好玩~   宋遂远只觉得小崽子调皮,故意且不知错,抱起他擦了擦手往外走,并叫道:“夜晚,回去了。”   又偷吃鱼片的云休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叫“夜晚”,放下碗:“来了来了。”   尺玉坐在父亲怀里,小胖手揪了揪自己胸前的小衣裳,奶声奶气:“哒~”   要像刚才一样玩~   宋遂远弹一下崽的小脑袋:“方才不许你玩水,尺玉为何要玩。”   尺玉依旧揪着小衣裳,皱了下小眉头:“父亲~”   父亲说~父亲快抓尺玉玩!   宋遂远垂眼看着崽:“父亲如何?父亲说了不许,尺玉未听懂么?”   这句本是反问,不过他说完顿了下,小崽子如此委屈模样,说不定还真未听懂。   尺玉抓得小胖手累,愈发委屈,发小脾气:“父亲,坏。”   云休刚追上来,正听到这句小奶音,纠正道:“不许说父亲坏!”   尺玉无比听话,超大声:“父亲坏!”   宋遂远:“……”   解惑了。   云休闻言挽袖子要揍坏脾气崽,宋遂远轻咳一声,同他道:“尺玉本意似乎并非如此,他想让我提着他的衣裳玩。”   “宋遂远不许溺爱尺玉哦。”云休提醒道,狐疑地瞧他。   “当真不是。”宋遂远轻笑,“尺玉只是小笨蛋。”   他终于有了一丝小崽子确实不满一周岁的实感。   尺玉气呼呼:“哼。”   尺玉不是小笨蛋!   云休看一眼嘟嘴巴的崽哄道:“尺玉超级聪明!”然后偷偷小声问,有些兴奋,“他哪里笨了呀?”   只剩下两步到膳厅,宋遂远抓住崽后背的衣裳让他悬空,轻声同身旁的云休道:“尺玉还听不懂不许,方才你说‘不许说父亲坏’,落在尺玉耳中便是‘说父亲坏’。”   云休转了转圆瞳,看向飞在空中的小胖崽,就想试一试:“尺玉,不许说爹爹好。”   尺玉崽飞起来开心了些,欢快的小奶音满足了爹爹:“爹……好哦~”   云休:“哇~当真是!”   宋遂远微颔首,觉着小崽子似乎很是好玩。   用完全鱼宴,宋遂远和云休盘算着为小崽子沐浴一番,明日上元节,是尺玉上族谱的日子。   宋遂远原本计划与云休成婚再一并录入,不过现今人未有礼节,便不算作有个正经身份,几经权衡,便先为宋空弱小崽记上。   尺玉出生数月,做猫崽时未沐浴过,变回小宝宝后入冬天寒,平时只是擦一擦小身子,未入过水。   这次是他人生第一回 体验沐浴。   宋遂远开明,提前告知了崽,且问他:“你想以猫形沐浴还是以人形?”   趴在床上的尺玉仰头看了看面前双亲,小短腿往后爬去:“不。”   宝宝不选。   宝宝看了无数回,父亲为猫爹爹沐浴,水多多,才不要!   宋遂远扬眉:“那便以人形吧。”   一旁憋笑的云休跳出来:“‘不许’脱衣服了崽!”   尺玉连忙举起小胖手,盖住眼睛,奶音惊慌:“啊!” 第68章   尺玉崽抗议无效, 即使缩在床脚,还是被爹爹扒掉了小衣裳,紧接着被转移到了父亲怀中。   宋遂远垂眼看光溜溜的崽, 不免好笑。   尺玉认命地一动不动,两只小胖手握拳放在胸前, 撑着圆滚滚的脸颊肉。他赌气撅嘴,是极有脾气的小崽子。   “父亲今日教尺玉一个词语。”宋遂远笑道,“苦大仇深。”   尺玉崽转着不太愉快的小眼神瞅父亲。   “苦大仇深, 便是尺玉现下的模样。”宋遂远一本正经道。   尺玉年纪尚小,听不懂打趣, 但聪明的崽可以听出打趣的语气,鼓起脸颊, 翘起一条腿要离开坏父亲。   宋遂远忙抱紧他,眼底蓄着笑意:“到了,父亲和爹爹一同伺候你沐浴。”   三步的眼前, 小浴桶被屏风圈了起来, 放置在屋中全然避风,且最暖和之处。尺玉的小浴桶是特意着木匠打的,轮廓圆润饱满,外侧刻着饶有童趣的花纹, 内里一侧有稍高的凸起, 方便沐浴的崽靠坐着露出小脑袋。   浴桶中温水清澈, 云休放好待会用的裹毯, 拾了一颗皂角球扔进去, 仰头道:“尺玉快来, 洗完之后会变得香香。”   尺玉歪着脑袋看了一眼,看浴桶如同看海, 抓住了父亲的衣领:“父~”   小崽子最后紧急撒娇。   宋遂远看着小崽子当真有些害怕,抱起来拍着小背安慰道:“不怕,父亲和爹爹都在。”   小崽子柔软的小胳膊黏糊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宋遂远看他的模样,担心小崽子会闹,不过意出望外,他托举着小崽子入水十分顺利。尺玉僵着身子坐在垫高的那一侧,皱着小眉头愣住片刻。   “居然没哭。”云休与他一般讶异,区别在于宋遂远等着崽适应,而云休作乱的白皙手指撩水,泼到露出水面的小圆肩上,“感受如何?好玩的话尺玉动一动?”   “呜……”尺玉仍有些紧张,不过他像爹爹试探着伸出小胖手拍了下水面。入水对他而言是相当新鲜惊奇的体验,不过几许,圆眼中的谨慎转换成了意兴盎然。   “你看,尺玉大了就不会怕水啦。”少年骄傲。   宋遂远微挑了下眉,颔首:“自然,随他爹爹。”   云休一顿,舔了下唇:“对!”   宋遂远超会夸猫!喜欢!   “喜欢!”小崽子含糊的奶音忽地与云休心底的话交叠。   云休险些以为崽会读心术,瞪圆了眼蓦地回头,却被扑了一下巴水。   “哈哈,爹~”尺玉拍水的手手加大了力度,水花四溅,他湿着小脸欢快地嬉笑个不停。不止小崽子的脸蛋,围着他的双亲也忽地被水溅湿了衣裳。   “小猫崽子坏。”云休道。   宋遂远眼见小崽子已适应了待在水中,扯下巾帕为他清洗小肚皮,哪怕此处最为暖和,但在冬日里,水的温度下降得很快,被小崽子如此扑腾,触手微有些凉意。   于是擦洗的动作变快。   尺玉还想玩,但小肚子和胸膛被碍事的巾帕挡住,他笨拙地摆了摆小胖手,焦急道:“不要父。”   宋遂远手下不停,索性握住他的小手清洗胳膊,掌心触感柔软而嫩滑。   “坏崽不要父亲,那爹爹来。”云休展颜笑道,伸手在水中转着拧一拧他的小短腿。   给崽崽沐浴也好玩。   尺玉被双亲提起了小胳膊小腿,反而不闹腾了,圆眼望天,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小奶音,听起来挺开心。   白白胖胖的崽如同富贵老太爷似的,舒适地摊开在浴桶中。   舒服的时光短暂,等宋遂远抱起崽时,尺玉弯腰去够小浴桶:“不。”   不离开!   宋遂远端着小崽,把他交到打开裹毯的云休手中,长指点了点包裹毯中小崽子的鼻尖:“尺玉不是不喜欢沐浴么。”   尺玉奶声奶气:“喜欢!”   “喜欢也沐浴完了。”云休道,抱着他提步离开浴桶。   “不完——”尺玉拖长音道,小眼神留恋地看向浴桶的方向。   与入水前天差地别,浴桶现下是尺玉最爱的玩具!   云休抱着崽回大床上,宋遂远自一旁的小床摸出汤婆子烘暖的小衣裳。小床是尺玉前些天回来前,他让人在屋中添置的,为夜晚带崽而准备。   目前只有一日哄睡崽之后他和云休住过一次。   不使用时也需有些使用痕迹,今日便是为崽暖衣裳。   宋遂远刚取出小衣,便听云休道:“不许跑!”   他回头,一只刚落地便想爬走的小宝宝被两根指头按住了圆脑袋。   尺玉撑在床上的一只手蓄势待发,机灵的圆眼装出一片无辜,宋遂远几乎幻视小白猫崽的模样。将床上两人的模样收进眼中,他缓缓摇头无奈轻笑。   今日亦是热闹夜。   唯有窗外明月孤寂,而同时被它照耀的另一处不比热闹。   “娘,您说我明日……”浑厚男声低沉。   “这几颗新制得的珍贵,何必浪费在黄口小儿身上。”老妇声音平淡轻缓,当是念佛之人。   “娘说的不无道理,但相公想着锦兰家的大公子自幼聪明过人,如今虽行事荒唐无度,但您瞧,东宫那位仍念着他。皇家无情,能做到如此地步,这宋家大公子指不定是在……藏拙。”又一女声道。   安静片刻,男声继续道:“眼下用不到如此多的药丸,不若先试一试效果,届时大业可观。”   他的提醒换来了一声厉斥:“这药丸现世的第一颗,绝不得出现在盛京,不得与贺家扯上任何关系。”   ……   上元节。   这一日按例开祠祭祖,宋遂远身为小辈,之前即使前程无量但终归是走个过场,只是今日要为尺玉入族谱,他作为父亲也是主角。   于是一大早便起来,先提前喂饱尺玉,再抱着他见族中长辈,收完认亲礼后,再请德高望中的道长占一卦,中途尚有许多细节,最后再无比细致地祭拜宋氏先祖。   一连串下来,宋遂远难免感到了一丝疲倦。   他揉了下眉心,还是上一世简单。   “父亲!鱼~”尺玉奶声道,精力旺盛地把玩着小金鱼。   与父亲不同,尺玉崽既不用自己走路,也不用自己拿一堆玉佩小金子之类的礼物,且看到如此多夸他的大胡子长辈,他偶尔会朝人弯着圆眼睛笑,说一二个字。   于是以祖父为首的所有长辈,又是新一轮的溢美之言。   “空弱有乃父之风,与遂远幼时别无二致。”   “才八月大,口齿便如此伶俐。”   “这身子骨也比寻常小孩硬朗。”   “……”   宋遂远祭祖之后,打平抱着尺玉,借由小崽子困顿需小憩的理由回小院休息片刻。   而他怀里的尺玉虽乖巧安静地不说话,却悄悄咬了一口小金鱼:“呜唧……”   五颗半小牙齿痛痛!   宋遂远闻声低头,哭唧唧的崽朝着他举高一条小金鱼,定睛一看,这一颗居然被崽咬出了印子:“张开嘴让父亲看看。”   尺玉委屈“呜”着张开嘴巴。   宋遂远抱起他,捏着小胖脸仔细观察一番,配合着小崽子逐渐假哭的声音,暂且放下了心哄道:“没事,尺玉哭一哭就不疼了。”   尺玉对父亲深信不疑,张着嘴巴:“啊……”   宋遂远回到屋中,净了手摸了摸他的小牙齿,很是坚硬,并无大碍。喂了小崽子漱口后,他低首问尚在“啊”的崽:“还疼?”   尺玉眨着黑亮的大眼睛,想了想:“不。”   说完又张开了嘴巴。   “那可以不哭了。”宋遂远哭笑不得。   尺玉摇脑袋,专心致志:“啊……”   方才翻过年,这时大多数长辈给的小金子都是鱼状,意为年年有余。尺玉记忆里就吃过这么大的小鱼,模样都十分相似,于是在崽脑海中,小金鱼小玉鱼,鱼鱼都可以吃!等再哭一哭,小牙会更坚硬,能咬坏坏鱼!   宋遂远随他了,走至一旁掀开窗幔,看了眼仍在呼呼大睡的云休,把圆滚滚的崽拎过去放在他脑袋旁:“就在这里哭。”   而他坐在床边凝望着云休。现下只有每晚入睡,这张漂亮的脸才会露出来。   宋遂远喜欢他的模样……似乎没什么不喜欢。不仅是少年张扬又乖巧的模样,还有他无法无天的性格,以及给自己的偏爱。哪里他都喜爱,爱极。   片刻后,宋遂远大手捂住小崽子的双眼,倾身在红唇上落下一吻。   “呀!”尺玉暂停哭哭,要抓住挡住视线的手指,“不!”   宋遂远的吻一路往上,落在眉心时,才挪开了手。   云休仍在睡梦中,似乎梦到什么,勾唇笑了下。   尺玉瞧父亲一眼,坐在爹爹身旁一通告状:“父父,坏!没~多多……”   叽叽喳喳的小奶音魔音绕耳,不多时,沉迷梦境的云休不堪其扰,翻了个身,脸着床趴着,两只手盖住了耳朵。   尺玉舔了下小嘴巴,看着爹爹这个陌生的动作,忽然想学,于是先从坐着的姿势后倒躺下来,再翻身一模一样趴下来,捂住小耳朵,然后他就忘记了要哭和告状这回事。   宋遂远旁观着,无奈与如此走向,看着一大一小的两只,一掌揉一个后脑勺:“日上三竿,该起了。”   不甚诚心的宋遂远声音温柔,两只毫无反应,桃花眼凝视片刻,溢出了一丝笑,他也更衣上床,陪两只睡一回笼觉。   纷纷而来的客人,总有人招待。   ……   为尺玉而办的宴会,一家三口临近午膳时才姗姗来迟。   宋遂远让“夜晚”抱着尺玉,自己则是走在两人身侧。宾客见此,有些虽觉微不讲礼节,却也并非要提点的大事。毕竟今日主角乃不满一周岁的宋家小孙子。   客人不多,只有宋大人与宋遂远亲近的友人,宋遂远这头甚至只有杨为清夫妻和王三夫妻,众人围着尺玉又是一通夸,并送予他礼物。   而眼下,尺玉显然喜欢夸奖胜过礼物。   宋遂远盯着崽奶乎乎的小脸,内心思忖待他长大一些,得多唤上一唤“空弱”此名,以防太过意满。   等长辈们看过后,云休终于得以恢复本性,转着眼珠悄悄娇气道:“我饿了。”   他醒来只用了几块糕点。   他们本就到的迟,不远处宋家父母已经在招呼宾客落座。宋遂远扫视一眼,从云休怀中接过小胖崽,握着一下他的手:“快了。”   “宋哥。”   宋遂远松开手,顺势搭在了尺玉身上,转过身王三带着妻子上前。   王三真诚地大夸尺玉模样漂亮脑子聪明,有些不好意思道:“……宋哥过几日能否带着尺玉来鄙宅作客,我娘子有了身孕,想沾一沾尺玉的灵气。”   有求于崽,他准备了两条鱼,金鱼与玉鱼相合,精美且大。本是讨个喜庆意义的小礼,如此不可谓不贵重。   宋遂远眉心一跳,正想开口,怀中尺玉小手一挥:“父亲,大大,要!”   崽今日有了太多小鱼,喜欢大鱼! 第69章   出来见过宾客, 收了一堆小礼物,云休便抱着尺玉回去用膳了,而宋遂远仍需在此处应酬。   众人说着喜庆话, 一片和乐地落座,方才开始动筷不久, 管家儿子忽地小跑至宋文行身边附耳说了些什么。   宋遂远坐在隔壁桌,余光看到这一幕,他爹听到消息后眼中流露了一丝不快, 然后朝他看过来。   显然有意外,且需要父亲亲自去处理。   宋遂远眯了下眼, 朝他微微颔首。   而下一瞬宋文行皱了下眉,朝他使眼色。   勿亻专   宋遂远一时未看明白, 眼底疑惑升起,看着他爹视线几次掠过了酒杯,忽地看懂了他爹的眼色, 啧, 让自己代替去招待长辈。   哪怕回到了二十岁,哪怕重生一年有余,他仍与当年的宋遂远不同。   正如此刻,二十岁的宋遂远还是需要讲礼的后辈。   宋遂远默一下, 乖觉地朝同席好友颔首, 举着酒杯去隔壁桌暂且替他爹敬酒。   宋大人交好的叔伯, 皆是家世良好, 博学多才, 宋遂远久违地被叔伯们轮番考学了一遍, 熬了一刻有余,终于瞧见了远处匆匆回来的他爹, 面色似有未掩饰的薄怒。   宋遂远微不可察地一顿,饮下一杯酒水,承下了世交伯父的夸赞,坐回去旁桌。   之后宾客尽欢。这宴席的掌勺之人乃借了宋遂远院中的庆州大厨,与京中有所差异的菜品,用心可见一斑。   过后宴席渐渐散去,送客后,宋遂远意外看到府外还有一辆马车。   “那是谁家的?”他问道。   不远处的宋文行回道:“贺府。”   宋遂远回头:“爹方才离席,是去招待大伯父大伯母?”   宋文行甩袖冷哼了一声。   “大公子有所不知。”管家儿子气愤道,“今日本来就未邀请贺家的人,他们无请柬冒昧到来,又要单独见大人和夫人,送客后还觍着脸不离开。”   这孩子才开始跟着他父亲学习,只能看一个表面,不过也透露出消息来。宋遂远抬眼看向父亲,这是与忠义侯府断了礼?   之前刘二姑娘一事后,宋府与忠义侯府之间,宋遂远知晓爹娘心有成算,并未多加插手,只是让人不经意透露了一些腌臜事给贺家二房公子正在说亲的那家。   倒是未听闻如今的后续。   宋文行招手:“你随我来。”   宋遂远与父亲同行了几步路,淡声道:“爹,我便不去见了。”   “我知道你与娘的意思,若是断亲,我并无必要去看。”   宋文行止住脚步,与他相视片刻,低声道:“百善孝为先,断亲谈何容易,尤其碰上装糊涂。不去便不去罢,本是盘算将此事告知于你,想来能说出这番话,心中也颇为明白。”   二十来年打交道,他深知贺家是即使知晓被人暗中整治,也能明着笑脸相迎的。   宋遂远微垂着视线,犹豫半晌问道:“父亲对夯夷王的母亲有几分了解?”   夯夷王的母亲?   忽地听闻这人,宋文行反应了一会儿:“夯夷王的母亲……是我大楚的公主?谈不上了解,只知她乃当年卫丞相的私生女,卫丞相早逝,她的日子应当不大好过。”   无人可依靠,故此才被封公主,和亲夯夷。   “私生女?”宋遂远诧异重复,他第一回 听说,之前只以为是庶出。   “……我听闻是如此,”宋文行微顿,总不能说是年轻时偶然听卫氏嫡女如此骂,他反问道,“你问这事作何?”   “问一问。”宋遂远若有所思回道。   宋文行便自行为了寻了解释:“荒唐一年,眼下心有所属,便开始上进分析夯夷。”   若非那云家世子,怎会突然提起夯夷。   宋遂远噤声:“……”   桃花眼无语又无奈。   宋文行挥手赶他:“未嫌弃你,知道上进是好事。”   宋遂远与父亲分开,扶了下额,轻笑。   也对,早些解决,便能早些与云休成婚。   虽说如今的日子与成婚之后似乎也无异。   宋遂远想着,第一时间回到鹤栖院。   屋中,云休一手抱一条鱼:“这两条鱼不可以吃,是假的。”   尺玉坐在榻上,歪歪脑袋:“真呀!”   玉认得鱼鱼!   “假的。”云休道,指一指小几上的鱼骨,“这才是真的。”   尺玉探头看了一眼,固执看着大金鱼道:“鱼。”   ……   云休说服不了尺玉崽,幸而转头看到宋遂远回来,高声告状道:“尺玉要吃这两条鱼!”   尺玉同样奶声告状:“爹爹,不给,鱼!”   宋遂远看着那两条鱼,他家猫崽的志向不错,同时也明了小崽子上午为何能把小牙齿弄疼。   教还是得教,既然分不清真鱼假鱼,宋遂远道:“只有软软的鱼可以吃,硬邦邦的鱼不可以吃,否则牙齿会痛。”   “牙牙?”上午才经历过牙痛,尺玉闻言有点怕。   “对,吃硬邦邦的鱼,尺玉的小牙齿会全都不见!”云休疯狂点头。   尺玉用两只小胖手捂住嘴巴,小家伙的动作尚不甚精准,仍露出大半小嘴巴,奶声奶气:“坏鱼鱼!”   云休终于可以放下分量不轻的两条鱼:“啊对,坏鱼鱼。”   宋遂远瞧着崽转身去玩别的礼物,摸了摸云休长发,抱着他与他低声分享上午尺玉吃鱼。   ……   一家三口的日子总是飞快。   平日里双亲陪伴着小崽子一步步成长,而当宋遂远忙着收集消息时,云休忙着出府玩耍时,两人会互换着带崽。   自然少不了两人渴望独处时,会将崽崽送去陪宋夫人,晚上再接回小崽子。   他只与双亲同睡。   时间只在每一日都会长大的尺玉身上留下痕迹。   冬日微回暖,而这几日云休因房事疲乏,已一周未让小崽子离开院。虽说晚上仍可分开床睡,但白天猫可喘息了呀!   于是祖母总往鹤栖院来。   “胡闹!”贺锦兰拍桌。   淡然的宋遂远坐在一旁,怀抱尺玉,提着小手为他擦干净脏兮兮的掌心。   “上上次倒立提尺玉,上次让尺玉在院中乱爬,这次直接让他自己抓饭吃,我到想问问,夜晚到底是如何照顾小公子!”贺锦兰怒道。   屏风后传来一声不服气的“哼”。   贺锦兰不可置信:“是夜晚?”   “娘。”宋遂远打断,视线极快地掠过屏风,淡声朝对面的母亲道,“您提到的这三回,一是陪玩,二是让他练习爬行,第三回 也是练习。尺玉近日终于习得自行用膳,可以喂饱自己。您一来,让他的能力倒退两三日。”   尺玉抓了抓干净的小手,撅了下粉嘟嘟的小嘴巴,指向了爹爹的方向:“要……”   尺玉要爹爹!   宋遂远顺势把浑圆一只崽放到地上,摸一下小脑袋:“去吧。”   当场让崽满地乱爬。   尺玉崽便一掌一掌利落往前爬去,且小心眼地未和祖母告别。   贺锦兰看得懂眉心直跳。   “像是如此,夜晚会为他换脏衣裳洗手。”宋遂远道,“而不是仅因为怕脏,禁锢了尺玉。”   贺锦兰看着比旁人家强壮和聪慧的尺玉崽,她可从未养出过九月大便如此利索的崽,忽地意识到或许人家镇国公府正是这样养崽呢。她纠结哑口了半晌道:“……不甚合规矩。”   “鹤栖院规矩如此。况且,谈起规矩,您要教训的应当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宋遂远笑道。   贺锦兰已然想通,攥紧了手帕,瞧他几眼道:“……娘担心过甚,不该如此说。”   “说什么?”宋遂远追问。   贺锦兰瞪他,但知错确实改:“不该说夜晚,他照顾得很好。”   贺氏在长子面前,最是解放本性,若是一生顺遂,她本就是不大聪明但善良的模样。   宋遂远对母亲也真诚:“我不喜欢您如此说夜晚。”   贺锦兰噤声片刻,嘟囔道:“知道,镇国公府来的。”   宋遂远微不可察地挑眉,爹娘近来似乎总能联想到云休。   他并未接话,但是他娘忍不住问:“云世子回去西北,你应当不会想去寻他吧?”   宋遂远为她斟茶,语中带笑:“或许。”   贺锦兰看出他在说戏言,但又不敢完全信这是戏言,纠结住:“……”   她今日惹恼了尺玉,叫不出来小崽子,于是最终怀着不确定离开了。   宋遂远起身提步去寻两人,瞧见了肃着脸的云休,和扒着爹爹小腿站在一旁哄他的尺玉崽。   宋遂远疑惑着走近,低头用指腹抚摸他的脸,温声问道:“还在生气?”   今日小猫的气性未免绵长。   云休点点头。   尺玉拍拍他的膝盖,奶乎乎:“不~气~”   “你听尺玉哄你。”宋遂远浅笑道。   云休抬起圆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对啊,尺玉哄我。”   于是在装作生气。   小崽子模仿能力极强,哄人这回事他无师自通,他哄爹爹学的是温润的父亲,再长着一张与父亲一个模子的面容,可爱得人心痒痒。   云休不生气,但是想看崽哄人,于是就肃着脸逗他。   宋遂远了然,坐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看向尺玉崽。   尺玉仰头瞪着父亲,似乎不大明白父亲为何不哄爹爹了。他奶乎乎弯眼笑一下,没关系,崽崽哄!   尺玉放开了两只小手,摇摇晃晃地站直小身子,举起小胖手……够不到脸,勉强摸他膝盖:“休休~宝~不气!”   休休宝气不下去,抱起崽亲他肉嘟嘟的小脸:“尺玉哄我我就不气啊。”   “啊……”尺玉双眼亮晶晶,更加卖力地摸爹爹脸颊,小胖手笨拙中竟有些章法,他转头骄傲道,“父亲!”   看玉哄爹爹啦~   宋遂远含笑捏了捏他的小手,点了下头。   尺玉裂嘴喜笑,为自己拍手手:“玉!”   夜幕落下,宋遂远手下规律轻拍着阖上双眼的小崽子,待他睡沉,云休也卸好□□回来,双臂黏糊地环到他的肩上,发梢与他的纠缠。   总是疲乏,总是撩人。   宋遂远偏头,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脑袋。   “尺玉睡着了,我们也睡。”云休不觉是惩罚,脑袋亲昵地撞回去。   睡,两人心照不宣。   宋遂远搂着他的腰刚想去小床上,忽地一顿,反应过来今日忽略的细节。   比如“休休宝”。   尺玉从来以“爹爹”和“父亲”称呼,若称呼名姓定是学了双亲,那这不甚清晰的“休休宝”又是自何处习来。   宋遂远一向称呼“云休”,只有晚上闹得狠时,会哄他叫“云休宝宝”。   也的确是在哄人。   桃花眼中情绪复杂了一瞬。   云休见他片刻不动,仍环着手臂问:“怎么了?”   宋遂远三两句解释,云休甚至心虚地收回手臂。   双亲看一眼安睡的崽,面面相觑。 第70章   万幸小崽子是个但凡醒来身边无人便会闹的性子, 大抵是他夜醒未醒时模模糊糊听到的。   勉强算作无妨,不过宋遂远第二日便着人在屋内隔开内外室。   他幼时搬来鹤栖院时,偏爱宽敞的房间, 故此主屋只有屏风隔断,自可隔开双室。   宋遂远出门朝随墨交代, 云休把尺玉抱坐在床里侧:“爹爹先去变脸,尺玉自己玩着等一等。”   尺玉崽既可变猫崽又学会了下床,爹爹相当放心。   小崽子乖巧地坐在床里, 咬了咬小手指玩一会儿,抬起好奇的圆眼看外面, 爹爹和父亲未回来哦,玉找~   尺玉慢腾腾爬到床边, 原本要顺畅地翻转过小身体爬下去,不过小崽子今日望着地面,忽觉自己长大啦, 应该像爹爹和父亲一样下去!   尺玉沉思地抿了抿小嘴巴, 一双圆眼机灵无比,小胖手努力地扒着床头晃悠悠站了起来,抬脚走了一步。   尺玉在父亲和爹爹未曾看到了地方,已学会了走路, 可走一两步。   他在床边瞪着遥远的地面, 皱了下小眉头, 抓住床幔, 试探地探出圆圆的脚丫子。   宋遂远回来, 瞧见云休正在覆盖脸皮, 先绕过屏风去看了眼尺玉,出乎意料地瞧见这一幕。   小崽子摇摇欲坠, 是要一头栽下床的模样,而宋遂远距离尚远,不足以去接住他,情急之下命令道:“尺玉变回猫!”   话音刚落,小崽子脚下一滑的同时,响起一声急促的“喵!”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在一瞬间。   宋遂远微微睁大眼,不远处的云休跑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宋遂远见到小崽子无碍,安下心,便立在原地等云休过来。   两人一道看过去。   床幔上挂着一只纯白的小猫崽子,小爪子与床幔勾缠,小猫崽垂下的后爪离地面还有一寸高,随床幔微微荡起一些弧度,小尾巴也安然无恙地在身后荡了荡。   尺玉后仰猫脑袋望向双亲,小身子努力翘到最高,也无法离开床幔,于是撒娇地眨了眨清澈的圆瞳:“喵~”   救救宝宝~   云休仰头问:“尺玉又调皮了?”   “嗯。”宋遂远垂眼,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温声,“我去救他,你忙。”   “好哦。”云休转身回去。   宋遂远浅笑着提步,被挂在床幔的尺玉看在眼中,小猫崽的浑身毛茸茸瞬时炸了起来:“不,爹爹!”   云休听到了,疑惑:“宋遂远?”   “无事。”宋遂远扬声,缓步靠近,坐在了床边。   “呜呜~”尺玉假哭道。   宋遂远倾身看了一眼,尺玉的指甲分散开,堪堪卡在缝隙中,使不上力,自行挣脱有些困难。他得出结论,伸出食指摸了摸柔软的小脑袋,桃花眼带笑,语气温和:“尺玉哭何,父亲宠小尺玉,既然你喜欢荡着床幔玩,便玩个够。”   尺玉虽然不懂阴阳怪气,但是有小猫崽最简单的直觉,缩着后爪奶乎乎扮乖:“喵~”   不喜欢,要下~   宋遂远微微嗤笑,上床安坐:“尺玉玩够了再下。”   小崽子当真胆大包天,如此先挂一会儿。他缓上一缓再来训崽。   闻言,猫脑袋转了回去,仰头看向自己的爪子,努力张开又缩回,却不能救出自己,尺玉崽生气地喵叫好几声。   宋遂远旁观着气鼓鼓的小白团子无能发脾气,一直等到云休易容回来,尺玉终于啪叽摔倒了地上。   “爹爹!”小猫崽一骨碌滚起来,垂着脑袋跑到云休腿边,黏糊地倚靠住,小脑袋贴贴。   父亲坏坏!   宋遂远瞥了一眼小白团,小白团便被一只白皙的手捞起,云休挑眉问他:“你训尺玉了?”   顽皮崽变成了发脾气崽。   “尚未。”宋遂远淡声。   尚未,意为还有一场训。   云休万分好奇:“尚未?哇,他方才做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   宋遂远这回都压不住生气了耶!   他问着,恰好走到了身边,宋遂远戳一下他掌心的崽:“尺玉告诉爹爹,你方才做了何事?”   尺玉尚未意识到问题,举起前爪比划着告诉爹爹:“尺玉下下,变!困住啦!”   宋遂远跟着补充:“他下床并非趴着滑下去,而是站起来一脚踏下去。”   云休:“原来如……此?!”   尺玉他竟?!   尺玉意识到不对,缩了下手手。   片刻后,宋遂远双臂护在尺玉身后,让他重新“走下床”,小宝宝乖乖照做,然后一头往下栽倒,摔至地上的前一瞬,被云休用双臂接住。   云休武力一流,轻轻松松接住崽,他抱起崽看他的小表情:“怕了?”   “再来一次。”宋遂远道,伸手抱回尺玉,然而这回小崽子拼命贴在他怀中,奶声不情愿道,“父亲,不!”   小孩子天然可逃避危险。   宋遂远怀抱着柔软的小身子,低下头缓声同知错的崽说明白:“若是方才父亲未回来,尺玉踏下去就会受伤,可否明白?”   “白……”尺玉道,在父亲怀中转身,背抵着父亲胸膛,小脚丫抵在父亲腿上,安全啦。   “凡人身躯比宿山猫脆弱,猫可以跳下床,小宝宝必须趴着滑下去。”宋遂远护着圆鼓鼓的小肚子仔细说道,特意避开了“不许”“不可”之类的说辞。   尺玉乖巧地点点脑袋:“喵、跳!”   “对,可以变成猫。”宋遂远道,揉了下毛茸茸的小脑袋,“乖。”   训崽结束,坐在一旁学习的云休撑住脸颊,晶亮双眼直勾勾看向宋遂远,看他淡然从容,看他连哄崽都是读书人的矜贵模样。   哇,宋遂远在猫心底又高大了好多。   今日若是换成猫训尺玉,便是狠揍一顿。然而宋遂远都未动手,尺玉不只听话,还更黏父亲了。   宋遂远余光其实一直能感受到一道热烈目光,有意回避,待教好尺玉侧目而视,一眼便苦笑不得。   他两指捏住云休的脸颊,温柔低声藏着笑:“敛神。”   云休听话闭了下眼,睁开,爱意更浓:“可是又没有外人,我想告诉你我爱你。”   热忱声音响在耳边,宋遂远手指轻顿,动了动喉结,眸中霎时起了深邃漩涡。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   他从未拥有过这样的情感。   他是有多幸运。   于是再次,长指扭着尺玉的小圆脸固定到别处,宋遂远俯身在云休唇边落下一吻,纯粹的,飘忽的,浅若轻羽,情深似海。   ……   迟了些用过早膳,宋遂远提起尺玉,想起晨起那一幕,将他放到了地上,护着腰:“父亲松手,尺玉自己走一下。”   回过头同云休解释道:“他似乎能够走两步。”   云休自工匠们身上收回好奇的视线:“嗯?尺玉会走路了?”   他这个做爹爹的,总是比父亲迟慢一步。   在双亲鼓励的目光中,尺玉摇摇摆摆迈出左脚,又一步右脚,然后往左边倒去。   肚皮太圆,影响了崽的能力。尺玉被父亲接住,不大相信如此,皱起小眉头:“……啊吧啊吧!”   而云休欢快鼓掌:“尺玉走了一步!”   宋遂远轻笑:“是一步。”   那一日的挫折激起尺玉的好胜心,第三日忽地在父亲与爹爹身边绕了一圈,翘起下巴接受称赞。再过一月多,十一个月的尺玉崽满地乱跑。   长辈想牵他走路时,会被小崽子甩甩小胳膊拒绝,双亲除外。   彼时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宋遂远和云休带着尺玉在野园住了几日,小家伙冬日喜欢此园,春日也喜欢,尤以药田为最,那种长出浅浅一层草的。   尺玉深一脚浅一脚踩进药田,被碎土绊倒就窝着小身子躺下原地,舒服地滚一滚。   他的世子爹和世家子父亲矜贵地立在药田外遥望。   “尺玉好野。”云休无语道,“怎么会喜欢在药田中打滚啊!”   “大概是在腹中时习得爹爹的。”宋遂远轻笑道。   云休侧头:“我没有!”   猫可是世子!   宋遂远勾了下唇:“嗯。”   他一脸“你所说都对”的表情,云休皱了下鼻子,转着眼珠翻记忆,然后想起……阿言似乎也滚过同一片药田。   可是那时宋遂远分明不知。   “大骗子。”饶是后来被骗更多,骤然得知那么久远的从前,云休仍如是道。   宋遂远垂首浅笑:“嗯。”   他这辈子本来就是个骗子。   云休冷哼:“你骗了我,那……便还了我当时给你的烤鱼,要你亲手烤的。”   说到最后,他伪装的生气几乎消散,宋遂远烤鱼技艺娴熟,比庆州大厨还要好吃。   君子远庖厨,向来与他二人无关。   说是无甚逻辑的“还”,更是撒娇,宋遂远牵住他:“可,要你亲自去捉。”   云休道:“自然。”   猫挑的鱼最肥嫩。   两人便要离开此处,云休扬声:“尺玉,爹爹去捉鱼了!”   齐脚踝高的药草中探出一个圆嘟嘟的小脑袋:“带尺玉!”   脏兮兮的小崽子拍一拍小手,迈着小步伐跟在双亲身后,举着小胳膊撒娇:“抱玉!”   “不抱,尺玉衣裳脏。”云休嫌弃。   “父。”尺玉道,率先扑到了宋遂远腿上,“抱抱~”   宋遂远弹他额头,低声:“坏家伙。”   尺玉崽嘴甜:“父亲好,嘻嘻。”   …… 第71章   野园清净, 爬爬山抓抓鱼,一家三口乐不思京,宋遂远盘算着能住到盛夏, 不过到立夏前几日,宋夫人亲自来到了野园。   宋遂远听闻管家来报, 立马出门相迎:“娘如何出京了?”   贺锦兰扶在侍女手臂上,回道:“自然为接你二人回家。”   紧接着又问:“尺玉现下在何处?”   “尺玉玩闹了一晌,眼下在歇息。”宋遂远说着, 上前扶住贺锦兰,引她回院子, “您先稍作休息,用些膳食他便起了。您既然来了, 便多住上几日。”   他自是不大信,特意来接的理由。   贺锦兰闻言摇了摇头,稍叹一口气。   宋遂远对此不解道:“为何?”   贺锦兰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你当真忘了?再过几日是你生辰, 弱冠之年, 行冠礼如此重要之事都忘得彻底。”   宋遂远双眸微怔。   弱冠。   当下的、却也听来遥远的年纪,过生辰一事也遥远至极,上一世自弱冠后,生辰便只剩长姐寄回京中的书信一封。   他也是忽地恍然, 自己的生辰在立夏后一日, 快要到了。   “明日还需至寒云观, 为你合一合字, 再挑加冠长辈……”母亲在耳边仔细叮嘱着, 宋遂远敛神, 浅勾着唇倾身听教。   至正厅,贺锦兰话锋一转, 想要先看一眼尺玉。   宋遂远朝管家使一眼色,带他退出去后朝他娘道:“盛京到此一路颠簸,您先用点膳食,我去抱他过来。”   小崽子可是和他爹爹一同睡着。   贺锦兰不大赞同道:“我看上一眼,莫要吵他。”   宋遂远忙大步离开,丢下一句:“无碍,已到他将醒的时辰。”   宋遂远进屋时,云休已经醒来,应是刚醒,尚不大清明,瘫着身子看过来,嗓音沙哑地问:“有人来做客?”   宋遂远行至床边,握住他伸过来的一只手,温声道:“嗯,我娘来了。”   他的视线掠过里侧一眼,小崽子侧着小身子睡得正香。   “嗯?”云休顿住,愣了两秒,缓缓坐起来,猫眼呆呆,“谁来了?”   “宋夫人贺氏。”宋遂远笑,坐到他身侧,一手习以为常地搭到了他腰间。   云休反应过来忙摸了摸脸,幸而今日恰好未卸□□,他挠了挠脑袋问:“你娘来野园了,为何?”   宋遂远顿一下,视线微垂:“……明日去寒云观卜卦。”   “唔……”云休颔首,又好奇地问,“所为何事?”   寻常人家有要事才会卜卦,猫猫八卦。   宋遂远与他的一双圆瞳对视,启唇道:“为几日后我加冠。”   猫眼眨了眨,安静片刻:“你生辰?!”   宋遂远原先心底有一些微妙,或许是为生辰,或许是为加冠之年,不过见到云休忽地明亮起来一双眼,都变为淡淡的愉悦。   “原是加冠。”云休说着,歪头看他,小声欢快道,“原来二十岁就会变成聪明的大人模样。”   宋遂远才大猫一岁,但比猫像父亲和爹爹那样的大人。   需要长到二十岁么?   宋遂远听出他语气中的憧憬,不免失笑,出声打破小猫的幻想:“因人而异。”   他也并非真正的二十岁。   云休思忖一瞬:“……似乎是的,你去岁就十分聪慧。”   那种经事已久的沉淀与从容,在猫眼中,便是“聪慧”。   所以猫二十岁也不能变成聪明模样,没关系,宋遂远聪明就够啦,而他,可以听话。   宋遂远含笑收下他的夸赞,揉了揉圆脑袋道:“等我把尺玉抱去给祖母。”   云休圆瞳微弯,点了点脑袋。   他二人说话都未将尺玉吵醒,小崽子睡在里侧,两只小拳头放在脸前,阖着眼皮正安稳。   宋遂远摸了摸他的小圆肚子,等小崽子开始动,再伸手把他抱起来,送到正厅时,尺玉将将睁开眼。   小家伙迷迷糊糊的,每每初醒甚是乖巧,双亲逗一逗就会露出几颗小牙齿笑起。   宋遂远与躺在怀中的尺玉对着笑了一小会儿,把他抱起来:“你看是谁?”   尺玉脑袋抵着父亲下巴,望了两眼,奶乎乎道:“祖母~”   霎时可爱坏了祖母,贺锦兰伸手抱过小崽子,语气昂扬,丝毫不见疲惫之意:“哎呦,尺玉又长漂亮了,给祖母看看。”   尺玉尚未完全清醒,闻言有些羞涩地趴到了祖母肩上。   宋遂远与祖孙二人坐了片刻,自己如意料之中多余,起身回屋陪云休。   云休方才等他们出门后又睡下了,宋遂远便陪他躺在了床上。   宋遂远拿手指背面温情地摩挲着他的耳后,忽地道:“待加冠之后,我们去雁回城如何?”   云休仰起脑袋,圆瞳讶异:“嗯?”   宋遂远低垂着温和视线,问道:“去岁夏初时阿言回来,正好离开一年之久,想不想回去看看?”   毫无疑问是想的,他能察觉到,前些日子云休在盛京城中渐感无趣,这几日过来野园才放肆一二。   夜晚的身份到底要他压抑本性,小猫已然做的够好。眼下回暖,尺玉也大了些,去西北也该提上日程。   而他从未踏足过西北一境,这回也可顺带着亲自去瞧一瞧情况。   云休毫无意外地点点脑袋,话语明媚:“我带你回去!”   “嗯。”宋遂远道,低头吻了一下他的眉心。   云休攥了一下他的手,而后拉到自己的胸口,十分坦诚道:“……每次你亲我脑袋,我这里都有点奇怪。”   他仰起一双求知的眸子。   宋遂远掌下虚按着他的心口,闻言喉咙发涩了一瞬,轻声笑道:“这是哪里?”   云休当然知晓!   他一板一眼道:“爹爹说这是五脏之心。”   “那是你的心说,你喜欢我。”宋遂远低声道,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额上唇间。   ……   翌日,寒云观。   这一程,一家人全都上山来,宋遂远与云休交替着抱尺玉,直到上到山上,尺玉仍鼓着小胖脸不舍地看着无尽长阶。   小崽子自打学会走路,无论做何事都想要自力更生,然而他还不会走长阶,爬又会弄脏衣裳,届时仍得双亲抱。   云休单手抱着未能如意气鼓鼓的小胖崽。   宋遂远瞧见尺玉的表情,捏了捏他的小脸道:“等下山让尺玉自己走。”   总归下山回家,衣裳弄脏便弄脏。   尺玉挥挥小胳膊,认真道:“玉,会走!”   “玉厉害。”宋遂远附和道,很快哄好了小崽子。   云休闻言把小崽子放到了地上:“尺玉自己走吧。”   “好~”尺玉点小脑袋,迈开小步子朝着长阶奔去。   被一根细长的手指勾住了后领,云休为小崽子掉了一个头:“不是下去,要进观门。”   尺玉望着观门口的三节台阶,欢喜弯弯眼,拍着小手哒哒走过去,满足了爬了三节台阶,仰起小下巴:“玉会!”   尺玉跑在最前,一进门低着小脑袋撒欢乱跑,忽地撞到了一人腿边,霎时一屁股蹲坐在地:“啊!”   小家伙奶声奶气惊呼一声,未哭,只抬起了小脑袋。   年岁不大的道长蹲下,笑眯眯看着尺玉:“原来在此。”   宋遂远走近时正好听到这话,道长面生,他浅皱了一下眉头,上前抱起尺玉,拍一拍小家伙的衣裳,朝对方道:“幼子顽皮。”   道长与他对视,笑容意味深长:“无碍,我也有过。”   宋遂远颔首,不欲多言,抱着崽回身找云休,一道等着贺氏上来。   盛京城中权贵人家,来寒云观的皆有熟悉的道长,宋家每回前来皆寻玄诚道长。   今日寒云观来人不多,他们等待时,观中静谧,清晰无比的唯有尺玉的小奶音。   人少,故此他们跟在贺锦兰身后去寻玄诚道长时,坠在最后的那道身影更加显眼。   宋遂远怀抱着尺玉,小崽子探着小身子看那年轻道长,圆瞳中一片好奇。   云休也回头,一眼便皱眉头,小声不满道:“他的眼神好生奇怪。”   宋遂远目光闪了闪,护着两只小猫:“不必理会。”   他也不喜那人洞察一切的目光。   贺锦兰拜访玄诚道长,虽是为宋遂远加冠之事,他却未跟着进去,抱着崽与云休待在院外,一道看了看参天柏树上的丝绸,众生皆有所愿。   那年轻道长倒是推门进去了,道童只行礼,未曾拦他。   不多时,那小道童前来,言玄诚道长相邀他们三人。   云休朝宋遂远道:“你带尺玉去。”   猫就不去了。   小道童道:“是三个人。”   安静片刻。   宋遂远闻言腾出一只手牵云休:“无妨,去看一眼。”   “哦。”云休任他牵,很是听话。   宋遂远又问小道童:“方才进去的那位道长如何称呼?”   小道童自他们手上收回视线,恭敬道:“清净师叔祖么?清净道长。”   清净子。   宋遂远未曾想到是这个答案。清净子乃如今寒云观中师祖辈的独苗苗,据传得前朝国师真传,又避世上寒云观,所学当得起国师,却一生云游四海。   宋遂远上一世曾听说过他的占言,帝星式微,玄龙脉断。   玄龙即大楚,消息传到睿文帝耳朵中时,他亲自命人追杀清净子,却每每不得其影踪。   换言之,那位面生不如何靠谱的年轻道长,才有大才。故此……他的打量更加耐人寻味了。   他们三人进屋之时,贺锦兰正提起为宋遂远拟定的字。   “伯勤。”   宋遂远脚下一顿,这极陌生。   云休悄悄跟着道:“伯勤?”   宋遂远:“……”   上一世宋遂远,字其已,取“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意。这“伯勤”相比,对他的期待大相径庭。   上一世他爹已逝,“其已”是他娘最后的期冀。   宋遂远觉着,伯勤挺好的。   一些他爹娘的天真期待,比上一世的“其已”好些。   玄诚道长掐指算了算,颔首,贺锦兰微松一口气,于是宋遂远的字几乎已定。   云休低着头装“夜晚”,嘴唇相碰,无声念了几遍,先熟悉了一番。   尺玉在父亲怀中窝着玩手手,无知无觉跟念:“伯、勤。”   宋遂远点了点小家伙的脑袋。   贺锦兰所问之事已定,清净子看向尺玉,笑道:“去岁观天象,窥得将星下凡,今日得见果真不凡。”   贺锦兰可是亲耳听玄诚称呼小道长为“师叔”,听闻这话霎时睁大了眼,尺玉这……云世子当初,并非妄言!   尺玉当真有武官造化!   宋遂远低垂眼看怀中躺成一团咬小手指的尺玉崽,抬眼笑道:“道长过誉。”   清净子道:“还请多加教导,紫微伴星长明。”   宋遂远闻言眼底深深,顿了一下笑道:“道长说笑,教导幼子是父之责。”   尺玉眨眨圆眼:“呀……”   听不懂哦。 第72章   立夏后一日。   宋遂远这一世行了齐全周整的加冠礼, 父母安在,宾朋满坐,伴侣与孩儿陪在身旁。   他尚且以为今日乃寻常一日时, 却陆续发生了些不大寻常之事。   前些日在寒云观,占卜出的正宾乃宋大人交好的魏大人, 而当他恭敬地自家庙侧室出来时,却对上了长公主驸马。   昔日启蒙恩师加冠,自是佳事一桩。不过意外在于, 以宋遂远如今的名声,着实是高攀。   “遂远请坐。”驸马温和道。   宋遂远压下心中莫名, 在席子上落座。   不学礼,无以立。冠而成人, 堂中众人皆神情肃穆,认真行礼观礼,故此并不得见, 侧室探出两颗白色的小脑袋。   尺玉趴在地上望着, 云休的脑袋叠在他的脑袋上,一大一小模样相似的两只猫同样认真观礼,才不会缺席宋遂远如此重要的时刻。   尺玉看入了神,张嘴:“父……”   父漂亮!   还未说出口, 他的小嘴巴被一只大爪子捂住, 要响起的喵喵叫被堵了回去。   云休屏住呼吸, 猫眼警惕地瞧了瞧正堂中几人, 无人听见尺玉叫, 幸好他手快!……   他低头, 挪开爪子敲了一下猫崽子的圆脑袋。   尺玉终于想起了不能说话,揣起小爪爪, 仰头蹭了蹭爹爹的脸。   唔,玉错啦~   宋遂远在驸马净手时,视线不动声色地向右瞥过,瞧见两双圆瞳时,眼中闪过笑意。   三次加冠,拜见母亲,再取字,仪式才算结束。正宾驸马拍了拍宋遂远的肩,向他表达一些期冀,便先行离开。   宋文行拱手送走驸马,回头招呼道:“伯勤当回前院拜见亲戚家人。”   宋遂远自手中玉佩抬头,颔首道:“父亲稍等。”   他抱了抱两只小白猫,低声同大的叮嘱先去用膳,轻快地揉了揉两颗脑袋才返回去。   云休顾忌着外间或许会来人,只点了点脑袋,圆脑袋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颊。   尺玉则是无所畏惧,仰起小脑袋,满眼崇拜:“喵喵”   父亲漂亮!   及冠的宋遂远与往日不同,懒散气被正式的衣冠封锁住,云休和小崽子都喜欢。   宋遂远翘起唇角,亲了亲两人。   之后拜见亲友,宋遂远又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礼,乃中宫皇后赐下。此举惊煞众人,起码不再有宾客露出一丝瞧不上的模样。   宋遂远微顿,与父亲遥遥相看一眼,收回视线思忖片刻,脑中忆起北面的太子,总觉着今日在被好兄弟推着走。   他并非完全不知太子欲抓他做事的心思,却未曾想自己才及冠,倒是装也不想装了。   无妨,趁太子北上,他正好可至西北去避上一避。   宋遂远行动迅速,及冠之后便开始为西北之行准备行囊时。   “宋遂远,有信!”云休推开窗道,举着一只小鸟。   宋遂远闻声看过去:“进来。”   “哦。”云休利落翻窗。   宋遂远并未接过他手中的信,而是顺势将他拉到了怀中,下巴靠着他的肩膀,嗓音温润:“取下来看看。”   “这只信雀是小叔叔的,叫小努力,笨笨的很可爱,”云休回头笑一下,一边为他介绍着,一边手下拆着信雀腿上的信囊,“我小时候喂过它的祖母,我是看着它长大的。”   宋遂远闻言提了下唇角:“云世子辈分挺高。”   “那当然。”云休扬眉,让小信雀去喝水。   小小的信囊是为防雨,云休将它拆开,在手中倒一下,未倒出来。   “嗯?”云休鼻音困惑,举起看了一眼。   宋遂远视线移动,问道:“怎么?”   云休不信邪地又倒一下,嘟囔道:“怎么会没有信?”   宋遂远展开手掌,接过瞧一眼,皱起眉心:“当真没有。”   两人皱眉对视,在互相眼里看到不妙时,奶乎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父亲爹爹~”   两人看过去。   尺玉扶着门框勉强跨过门槛,小崽子的衣裳乱七八糟挂在身上,右腿的裤腿未提起,走一步踩一脚,看得人担忧他会摔,但小崽子走得利落。   宋遂远一瞧他的模样便问:“尺玉又变猫了?”   尺玉圆嘟嘟的小身体挨到父亲腿边,展开一只小手手:“对哒,无人见哦~”   小崽子谨记父亲不许他随意变猫,特意说明。   宋遂远默一下,揉小崽子的脑袋:“下不为例。”   尺玉难管。   尺玉笑起来点点头,仰头看一眼坐在父亲腿上的爹爹,张开小胳膊:“尺玉也抱抱。”   云休低头,正好见到小崽子一只紧握的右手,他捏住小手腕:“尺玉手里拿着何物?”   “纸。”尺玉认得,展开小胖手。   “你哪来的纸?”云休捻起纸,把小崽子抱起在怀中,为他整了整衣裳。   宋遂远抱他就好,他抱小崽子。   宋遂远瞧见那一小方纸条,眉心微动,有某种猜测,忙自云休手中接过。   他展开仔细看去。   而云休怀中,尺玉奶声奶气道:“鸟,尺玉打,抢来的!”   小崽子还骄傲地展示了一番,自己是如何变成猫,跳上墙头抓到了小鸟。   云休闻言皱着眉,手指指向桌面,预感不妙地问他:“是这只鸟吗?”   尺玉亮晶晶的圆瞳看过去,顿时撑小手要爬上书桌:“尺玉抓!”   沉迷饮水的小努力察觉到熟悉的危险,抬起豆豆眼,霎时惊恐地扇动翅膀飞起来。   云休禁锢住尺玉:“不许欺负它。”   又张开一只手让小信雀落下来,把两只小的隔开,安抚好小信雀,再揍了尺玉的小屁股:“又调皮!”   尺玉渐渐长大,热情地探索世间,总是在大胆闯祸,一日能被揍十来回小屁股,抱着小手不服气地哼一声。   云休生气地又揍一下,才道:“这是信雀,叔祖父让它来送信,很珍贵!尺玉方才拿走了信,吓坏父亲和爹爹了!下回不许再抓它。”   尺玉理解一番,仰起小脑袋:“尺玉错呀?”   云休大幅点头:“尺玉错了!”   尺玉知错知道改,看向小信雀:“不抓,抓别的!”   云休卡壳一瞬:“……如果腿上有东西的,要先告诉爹爹。”   “好!”尺玉欢快举起小胳膊。   云休教训崽子之际,宋遂远已看完了信件,廖廖几语,信息量极大。   太子被下毒,早有准备的康离及时阻止,众人稍放下心时,太子被人当场行刺,受了些皮外伤,幸而无大碍。   下毒行刺之人,的确是宋遂远当初提醒他关注的。   那人既不在太子防备名列,也不在康离的,唯有宋遂远提过一嘴,故此事情发生后,康离当即送信回来。   只言片语无法道尽周折,现实定然更危险。   宋遂远皱起眉头,当真是与贺家有干系的人。   如此说来……眼下他可暂缓寻找忠义侯府与夯夷王的关系,也可暂缓比对去往西北的暗商,但不可不防备。   云休瞧着宋遂远的深思模样,并未多问,抱着崽崽教他轻轻摸小努力。   宋遂远最后翻看一遍桌上收拾出来的纸张,一指备好的火盆:“走,我们一同去点火。”   这些消息既不能带走,也不能留在家中,唯有印在脑海中,再销毁掉。   尺玉笑嘻嘻拍小手掌:“好~”   ……   盛京城中,几乎家家都与忠义侯府有牵扯,筛选便是一大难题。宋遂远不乐意做如此庞大的工作,正好要动身西北,这件不急迫但万分重要的事情,便交给了杨为清。   杨炽信他,只是稍稍一想这庞大的干系网,便皱起眉头:“忠义侯府若真勾结夯夷,只怕得不偿失。”   宋遂远淡声道:“或许。大抵所得会胜于你我想象。”   杨炽皱眉沉思片刻,抬眼瞧他,困惑问道:“说来你去雁回城做何?”   宋遂远微顿,回视启唇:“寻妻。”   杨炽:“?”   于是在盛京官贵还琢磨着宋遂远及冠那一日的皇家所行深意之时,宋遂远本人悄然离开了盛京。   城外桃花灿烂,与满脸一言难尽的父母告别,宋遂远和云休带崽轻车踏上了西北之路。   寻常赶路要半月,带着尺玉崽,每晚尽量停在城中,便要二十日左右。   大抵因归家,离开盛京一日有余,云休便亢奋地每日弃马车而跑马前行。尺玉与祖父祖母告别也萎靡了半日,但有父亲和爹爹陪在身边,小家伙的心情又拨云见日,明朗起来。   尺玉拱小屁股趴在车窗前,瞧着爹爹的背影,扬声夸赞道:“爹爹漂亮~”   “尺玉漂亮!”云休高声肆意。   宋遂远单手拿书,另一只手抓着小崽子的衣裳,生怕他掉下去,闻言道:“俊朗。爹爹俊朗。”   小崽子夸人,通通用“漂亮”二字。   尺玉眨着大眼睛学舌:“爹爹俊郎~”   紧接着圆嘟嘟的小崽子滚回来,贴着他道:“父亲漂亮!”   宝气的夸赞入耳,宋遂远笑着放下书,抱他入怀,此番低调出行,他们的衣裳都素净,不过尺玉的小圆脸,一看便知养得极好。   宋遂远揉揉白嫩的脸蛋,道:“父亲俊朗,尺玉漂亮。”   尺玉弯着圆眼学道:“爹爹俊朗,父亲俊朗,尺玉漂亮!”   “对。”宋遂远颔首。   就见小崽子揣起小胖手,尾巴要翘起来:“尺玉聪明!” 第73章   越往西行, 越发干燥,行路第十日,宋遂远洗漱后, 鼻下异样,伸手摸了一指腹的血。   只是第一回 到此地, 且天气回暖,并着赶路费心神,故此才鼻出血, 宋遂远知晓自己并无大碍。   然而第一个发现的云休满脸焦急,扶着他平躺在吱呀作响的床上:“快休息呀, 我们今天不走了。”   尺玉赖床尚未起,闻言抬起炸毛的小脑袋, 滚到了父亲身边,惊呼:“流血了!”   小崽子顿时清醒了,小手摸了摸父亲的脸颊, 如同大人安抚他一般, 奶音中夹杂着心疼情绪道:“父亲不痛。”   宋遂远方才争不过云休,此刻被迫仰躺在床上,感受着颊边柔软,无奈道:“先让我擦掉血迹。”   “等等。”云休忙转身为他拧帕子。   云休除了练武划伤, 自小到大几乎未生过病, 唯有一次感染了风寒, 爹爹嘴里的无碍, 但猫觉得不舒服地只想晕过去。   自那之后, 他重新理解了凡人的“无碍”。   在猫眼中, 鼻出血相当严重,否则宋遂远今日不会如此面色苍白。   他们这一晚借住小城人家, 屋中并无铜镜,故此宋遂远不知自己面上着实无甚血色。   在让宋遂远休息一事上,云休格外坚持,宋遂远劝不过,只得点头,修整一日也无妨。   宋遂远被强迫按下休息,不过被尺玉和云休一左一右陪着,聊了几句便睡着了,且这一觉却出乎意料地睡熟,连梦境都无。   一边,尺玉会走路后第一次陪着双亲赶路,小崽子乖巧不如何闹腾,但不免也觉疲惫,没一会儿便抓着父亲的衣袖睡熟。   云休抬头看着两人相似的睡颜,视线渐渐只关注在宋遂远的脸上,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鼻梁,抵着他的肩膀微微出神。   他去年曾路过此地,那时他跟着雁回城的信使,对盛京城一片陌生,出来只为逃父亲一顿打。   而现在……猫已经许久不曾一人出行过了。   总是与宋遂远在一起,总是有宋遂远与尺玉的陪伴,这与父亲和爹爹还不同。   至于不用之处,他说不上来,但他明白,那便是“喜欢”,因为心又告诉了他。   陪在宋遂远身旁,却不太瞌睡,云休难得回忆了一番,以如今的智慧看过去的自己,发现他早早就喜欢上了宋遂远。   很早很早。   早到第一眼看到如玉温润的公子便跳上他的膝盖。   早到醉酒时只想让他帮忙。   他隐约明白着,生孩子真的只想是心悦之人的,所以他也喜欢尺玉。   唔,猫是不是还能生孩子,再生一个乖乖的小尺玉?   云休的思维逐渐飞扬,不知何时睡着了,梦里却不大安生。   他好像杀了许多人,心底嗜血戾气难以隐藏,只想杀更多的人,难以压下戾气时就会控制不住变猫,等他脑袋清醒一些时重新痛苦地变人。   云休随着梦境挥剑,迷茫地想:宋遂远在哪里,他不想在这里……   梦境扭曲,他的确看到了宋遂远,骨瘦嶙峋,躺在华贵而冰冷的大床上,面色苍白地闭上了眼。   云休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分明与他隔着整个屋子,却一眼便知那并非患疾。   然而不等他凑近,似乎被一阵力量拉走,再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总是藏着笑的桃花眼。   宋遂远温柔道:“你醒了,来看我们的孩儿。”   云休心想,原来方才是梦啊。缓过神顿时放心顺着宋遂远的手指看过去。本以为看到的是尺玉,却不曾想,一眼看到了七只满地乱爬的小猫崽子,有白的黑的黑白相间的。   而一旁的尺玉是五月大时的小模样,翘起小腿翻身趴着,圆眼看着七个弟弟妹妹,然后笑起来,露出两颗小牙齿。   云休缩了缩长腿:“才不是我生的!”   一个崽崽可爱,七、八个崽崽非常不可爱!   他落进了宋遂远怀中,耳边微微沙哑的嗓音暧昧道:“乖,那都是我们的孩子,不是还想再生么?”   “不想生!”云休斩钉截铁。   而当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耳侧时,云休没出息地软下身子,鼻尖溢出一声轻哼。   ……   宋遂远迷糊地睡到了天色即将重新暗下,抱着饥肠辘辘的小尺玉先用了膳。他用的小菜,尺玉用的百姓家最好的奶糊,皆是以茶叶互易。   等他抱着尺玉回到屋中,整好听到云休清楚的一声“不想生!”   怀里的尺玉崽抱着他剩下来的奶糊,有些含糊地说道:“爹爹醒呀。”   宋遂远脚下未停,视线附着在床上紧闭双眸的云休身上,轻声道:“爹爹未醒,在说梦话。”   尺玉疑惑:“梦、话?”   “梦话即做梦时说的话,就像爹爹方才那样。”宋遂远道,把尺玉放到了床里侧。   他二人今日皆补了一觉,用过膳此时神清气爽,脑袋凑在一起看云休。   直到云休发出一声不大妙的鼻音。   尺玉正埋头舔奶糊,抬起天真的圆眼,鼻尖还有一点奶渍:“梦、话!”   尺玉聪明,学会了!   “乖乖用完。”宋遂远朝崽道,待他专心致志地低头,扬眉看向面色微红的云休,屈指轻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带坏崽崽。   过了许久,云休恍恍惚惚醒来时,睁眼便见撑着头看他的宋遂远,桃花眼中带着揶揄的笑。   云休先发制人:“我不生了……”   宋遂远含笑逼近他,压低嗓音:“方才不是说想生么?”   云休下意识软了身子,然而睡太久的疲乏自骨头深处传来,他顿住,真的醒啦?!   他控诉地看向宋遂远:“大坏蛋!”   梦中折磨他,醒来还逗他!   宋遂远眼神无辜:“我如何坏了?”   分明梦境中的好处丝毫未享受,平白被他指责,他说道的话语到达嘴边,却忽地被云休抱住了脖颈。   云休依赖地靠在他的脖颈,感受着脉搏同频跳动,软着清亮的声音:“我做噩梦了……”   宋遂远揉他脑袋,轻笑:“对你来说是噩梦么?”   那梦境中的自己到底享受了多少好处?   “是。”云休小声道,即使知道那是假,说起来也有些害怕,“我梦到我一直在杀人,还梦到了你躺在床上……睡着,再也不会醒来,唔,你的床很大,好像不在鹤栖院,也不在镇国公府……”   宋遂远一怔,云休廖廖几语,他顿时想到了上一世。   或许,他梦到的确是上一世。   宋遂远听出他语气中的脆弱,回抱他,手指插在乌发中,护着他的脑袋温声安抚:“都是是梦,是假的。”   云休转了下脑袋,侧脸抵在他的肩上:“我怕,你亲亲我。”   宋遂远低头,在他唇角落下轻吻。   尺玉猫崽缩在自己的小摇篮中玩球,动动猫耳探出身子瞧了瞧双亲,唔,亲亲,崽用小爪爪捂住了双眼。   不过尺玉下一瞬反应过来,父亲这次才没有捂崽崽!   于是放下了两只   小前爪,仰头看向双亲,看……看不到了。   父亲和爹爹转了一个方向。   猫崽子霎时失了兴致,舔舔爪子,小小一只幼崽重新缩进摇篮中继续摇啊摇。   ……   修整了这一日,之后的路途行进顺畅,总共二十一日,便到了雁回城。   此番宋遂远和云休离开盛京时,并未提前送信,云休的主意,说爹爹会更开心。   抵达这日,云休放弃骑马,在马车中讲述着雁回城的风土人情,以叙述自己自小到大生活的方式。   宋遂远含笑仔细听着,在脑海中拼凑出潇洒肆意云世子的模样。   不过愈靠近雁回城,云休的疑惑愈深,他掀起窗帘:“今日至雁回城的百姓好少。”   宋遂远掀开另一边,的确,依云休所言,此时正是周边百姓到雁回城易物的时辰,然而这条道上,并未碰到其他车马。   好不容易遇到两个百姓,也是往回返。并非自城中返回,而是割了草回去喂马。   云休探头拦住二人,问他们今日为何不见人,他如今还保持着夜晚身份,说的是盛京话。   他二人面生,又是听不懂的口音,其中一个百姓看着他二人行进的方向勉强理解,回道:“大将军与九溪大夫前日失踪,雁回城门口官兵镇守,只许进不许出,唯恐贼人出逃。”   说完,他二人也不欲多留,匆匆离去。   云休皱着脸,回头为宋遂远翻译,百思不得其解道:“父亲和爹爹如何能失踪?”   猫有些担忧。   宋遂远紧锁着眉,本该两年后发生的失踪居然提前至此时。   上一世西北便是从大将军夫夫失踪后开始乱了起来。不过看方才百姓的模样,未见太多异常,不知是城外消息滞后,还是当真无事。   宋遂远自希望是后者,且他在盛京时,收到康离的信,立即寄信一封给镇国公。   好歹有这层提防,宋遂远压下脑中胡思乱想,搂住云休肩膀安抚道:“莫着急,我们先进城瞧一瞧情况。”   听方才那人言,是可以进城的。   “嗯。”云休点头,握住他的手,幸好有宋遂远,否则依猫的性子,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便冲回了城中。   尺玉大概听明白出了大事,小奶音忽地无来由怒道:“尺玉打!”   宋遂远揉了揉他的脸:“别操心,跟着父亲。”   小崽子也是奇了,居然猜出有坏人。 第74章   雁回城城门前, 空旷无人迹,丝毫不见云休话语中几乎每日都会出现的斗架盛况。   或许正是因此,他们的马车驶到城门前时, 士卒们皆围了上来:“下车来,打哪来的?”   宋遂远覆上云休的手轻拍, 对视一眼,云休先跳了下去,递出来自盛京的路引:“我家公子是来寻云世子游玩的。”   云世子的名号雁回城无人不知, 领头的小官检查过路引:“见谅,我们还须检查车马行囊。”   云休盯着面生的小官, 闻言微顿,后退一步, 单手掀开了帘子。   车中富贵公子抱着小孩子,正如其所说,是来游玩, 士卒们只上前看了一眼。   不知是进城的检查本就潦草, 还是云世子纨绔之名在外,官兵们通查一遍,未作刁难便放马车进城了。   宋遂远坐在马车上,只在掀起车帘之时一窥城门口光景, 守城门的小官神情似乎并不如何凝重。   云休重新上车, 马蹄声穿过城门。   城门口热闹一些, 皆是要出城门的人, 他们被困了几日, 神情萎靡, 但却不敢闹事。那小官放他们进来后,又带着士卒继续盘查。   车帘落下, 挡住视线。   行的远了些,喧嚣远离,云休复又掀开窗帘去瞧外面,皱眉嘟囔道:“城中人也少,就连古味酒馆都紧闭门窗。”   宋遂远喂给怀中崽一张饼让他磨牙玩,抬眼看向云休,若有所思道:“雁回城的百姓似乎皆听闻此事。”   镇国公夫夫失踪一事。   “是的。”云休点点脑袋,回过头补充,“城外的百姓也有所耳闻。”   方才碰到了。   宋遂远视线落到他微蹙的眉心,停顿一下,自然地伸手抚平,继续道:“若我是副将,主将失踪,我会想尽方法来瞒下此事,以安军心。”   而非闹得城内外人心惶惶,老百姓如此,更何况前线作战的兵卒。   云休落下窗帘,顺着他的话陷入深思。   宋遂远垂眸,轻拍他的额头打断:“你不是说,爹爹若是寻草药,至少要离开半月之久,如何就定论失踪,未免草率。”   方才忽闻失踪一事,他不免回忆起上一世,先入为主。   不过待这一路冷静下来,他逐渐安心些许。正如他所说,副将如何能不瞒下主将失踪的消息,尤其是正值大楚与夯夷对峙之时。   若当真无法瞒住,这消息似乎也只在雁回城附近流传,他们昨日路过的小城镇都未有传言。   不过也难以排除时间差等缘由,个中细节只能到将军府方能得知一二,此时下定论尚早。   宋遂远话说一半,只是不愿云休从此刻便开始担忧。   云休是能听进他的话,眉目舒展开来,热情地探出脑袋为车夫指路。   早些到将军府,早些能知晓。   一刻钟后,终于抵达云休自小待到大的地方,雁回大将军府。   不比镇国公府精细,这坐落西北的大将军府仿佛带上了粗犷肃杀之气。甫一到达,云休便跳下车抱着自己的玉佩去敲大门,反正是寻他自己,当然知晓如何最快见到人。   尺玉在马车中着实待够了,看到爹爹跑下去,顿时躁动起来,先在马车窗探出圆嘟嘟的脸蛋,圆眼打量了一番大将军府的大门,缩回小身子去拉父亲的大手:“找爹爹~”   依礼节,宋遂远此时尚不能下车,不过既然小崽子闹腾,他便俯身抱起小崽子下马车。   大将军府的下人可能听说过盛京城宋大公子的名讳,验明真身,回禀过“云世子”后,便开府门迎他们进来。   他们进来雁回城乃至大将军府的这一路,倒是相当顺畅,也得以快速见到了“云世子”。   “世子。”遣散众人,身着华服的假云世子朝云休行礼。   云休挥手让他起身,单刀直入:“我父亲与爹爹呢?”   假云世子停顿一瞬,道:“……大将军与夫人,前几日巡查粮草时失踪了。”   云休皱眉道:“你详细说来。”   “前几日,大将军收到盛京来信,便怀疑起粮官,三日前那晚,大将军与夫人夜探粮官,一直至天明都未曾归来。之后辰时,林副将忽地发难,抓了粮官,逼问大将军与夫人此时在何处,那之后,大家都知晓了大将军夫夫失踪。您二人应当知晓,眼下城内外探查严格。”   “云世子”乃云握川心腹,能得知来信,不过囿于身份,只能待在府中,府外的事情更多是听说。   此过程听来有些儿戏,镇国公夫夫失踪一事着实令人难信,假扮云世子的心腹此时十分平静。   他话落,屋中一片寂静。   云休也琢磨不出真假,抬眼看向了宋遂远,盛京的信?   宋遂远与云休的视线相触,上前轻拍他的肩膀,将怀中的尺玉崽递给他,嗓音轻沉:“尺玉有些瞌睡,你陪一陪他,我来问。”   尺玉搂住爹爹脖颈,眨巴着一双明亮双眼,撅起来小嘴巴。   尺玉不瞌睡~   云休自知宋遂远比他了解更多,抿了下唇,抱着尺玉崽坐到了一旁,只负责竖起耳朵听,并喂小崽子。   不瞌睡便吃东西吧。   小崽子总不会拒绝。   宋遂远先问了这林副将是何性情。他只知道大楚武将们的名号,出身何处,却是从未与本人接触过,无从了解。   “林副将勇猛豪放,直来直去,追随大将军已十余年。”心腹道。   言外之意,便是有勇缺谋,心思不细。   宋遂远摩挲指腹,行事倒是符合。他又问:“此事之后,军中是谁暂任主将?”   “林副将,军中除了将军,便是林副将资历最深。”   宋遂远颔首:“消息是否传到了夯夷?”   心腹低下头:“这……在下不知。”   那封来自盛京的信是宋遂远提醒镇国公提防与贺家有牵扯的人,不过他也不曾想到,居然是粮官。   宋遂远听到“粮官”二字后,有几分恍然,他原先总琢磨着贺家借以商队互通,这粮官之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此同时,他暗暗心惊,掌管军饷如此重要之位置,生了二心,难怪上一世如是。   简单问过几句,宋遂远先至客院下榻,云休仍以夜晚的身份抱崽跟上。   眼下境况,夜晚比云休方便行事。   行路口渴,宋遂远垂眸倒茶时,云休在身后问道:“林副将是坏人吗?”   粮官肯定是坏人,但将失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林副将……   他想起那张憨厚的脸。   “不知。”宋遂远道,举起一杯茶凑到他嘴边。   他的疑心向来重,在这陌生的西北,除了不知是失踪还是顺势藏起来的镇国公夫夫,不会相信第三个人。   云休舔了下干涩的唇,饮下茶水:“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玉!”坐在爹爹怀中尺玉张开小手手。   喝水~   宋遂远换了个杯子,喂给他小半杯,捏了下尺玉的小手:“等。尺玉这一路瘦了不少,正好养一养。”   小家伙抱起来都轻了些许,身上掉了不少小肥膘。   尺玉张开小手手,拍拍圆肚皮,愁道:“瘦……”   小崽子总是被长辈们夸“白白胖胖”,小脑袋瓜稍一想,便明白“瘦”是不好的。   云休闻言歪头:“嗯?”   如何说到这里的?   他低下头,虽然崽好像确实瘦了……   宋遂远基于对云握川的了解,倾向于他带着九溪藏了起来。   无他,若是他要行危险之事,定然不会带着云休……或许反过来,云休不会明知自己武力不强还带着自己涉险。   无论镇国公有何目的,无论这西北有多少二心之人,无论夯夷听闻消息会做出何种反应,要想知晓结果都只能等下去。   而他在盛京时便早已做了自己能,且只有自己能做到的。   故此宋遂远只道:“放心,若还是担心,不若去见一见林副将,你亲自考察考察他。”   眼下要么可去见一见林副将,要么见一见被押的粮官。自然是前者容易,云世子就可以办到。   云休闻言想了想:“我不见,猫可以去军营偷听!”   宋遂顿住一瞬:“……也行。”   险些忘记。   宿山小猫阿言对军营熟门熟路的,小小一只旁人很难发现。   尤其是经过宋遂远之手改造。   阿言蹲坐在床上,身后如有披风,猫叫威风凛凛:“嗷~”   宋遂远望着白色毛发全绿的潦草小猫,桃花眼中升起笑意。   尺玉坐在床边,探身看了看猫爹爹,瘪瘪嘴,一脸控诉地看向父亲:“洗掉!”   父亲坏!爹爹丑丑。   阿言一身雪白太过显眼,宋遂远亲自挑了一种青草汁,为他染了一遍颜色,好隐匿于黑暗中。   青草汁看着浓黑,上身是暗绿色,阿言想象中的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实则美貌大打折扣。   青草汁洗两三次可恢复原色。   尺玉记住了,认真为爹爹争取漂亮毛毛:“变回来~”   宋遂远含笑揉揉崽的脑袋:“爹爹如此不会被坏人抓住。”   云休仰头看崽:“喵。”   对的。   尺玉揣起小胖手,看了看爹爹的模样,认真脸仔细思考了一番,伸小胳膊朝向父亲:“抱抱。”   “乖。”宋遂远弯腰把他抱起来,崽瞬间埋头于肩窝。   尺玉在父亲身上蜷成一团,闭上眼睛逃避。   宝宝不看啦。 第75章   夜深露重, 几簇焰火随风呼啸。   一道轻飘飘的身影不见阻挡地闷头前进,密集的巡逻队伍也未曾发觉。   主将营帐外,巡逻队伍增多。   隐匿于暗色中的阿言, 蹲在一旁等了片刻,踩着风绕到了军营后, 选定位置用小爪子刨了刨,顺着普通树干粗的小洞钻进了营帐中。   大小仅限阿言穿过。云字军中除了云握川,旁人并不知此道。   “平沿北遇袭, 折了四十六人,林将军且说一说, 这仗要算在谁头上。”   “平沿北在凉河上游,当重病把守, 若非你擅自调离兵力,岂会发生如此之事。”   “若无平沿北的兵力接济,洛土镇早已失守。”   “洛土镇有——”   “好了!既已发生, 追究到底又如何, 眼下重要的是,大将军失踪的消息分明已传至夯夷王廷。此番叫你们进来,是为推算一番夯夷动作,再安排接下来如何防守。”熟悉的声音道, 阿言听出这是林副将。   “我呸, 大将军如何失踪, 林将军为何张口闭口失踪, 还抓了粮官, 洛土镇的兵卒如今都吃不上饭。”   “老李, 大忌。”   “……夯夷选择洛土镇打探底细,并未成功。不过平沿北难保, 平沿北、至东南、再向东,可至东蛮。”   “非也,至东蛮于夯夷王无益,反倒是洛土镇,新夯夷王上任后的几番挑衅皆由此地开始,自不会轻易放弃。”   “……”   哪怕时值人定,主将营帐中仍十分热闹。   脏兮兮的小猫团子趴在床边,一脸认真,圆瞳闪烁,将外头几道声音与所属的主人对上号,并且分别记住了他们所说的话,届时好告诉宋遂远让他分析。   宋遂远的脑袋优于常人,是猫的“军师”。   主将营帐的推演沙盘,围了云字军一堆将军,句句有理,不过少了主心骨的骠骑大将军,林副将又恰是个领兵强谈兵弱的,再底下的又互相无法说服。   不过云字军到底强悍,有异议也无妨,兵力强劲皆可堵。   谈话渐歇,众人散去,不过阿言瞧着外面依稀透进来的火光,并未挪动,支愣起小耳朵。   人散了,但还有人。   “粮官今日招了多少?”林副将问。   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总之与方才与众将军谈论时不同,阿言皱巴着小猫脸,蹑手蹑脚离开床边,探出一颗猫猫头。   抬起眼正好瞧见背对着他的小卒摇了摇头。   ……   身边的尺玉崽握着小拳头早已入梦,靠坐在床头宋遂远低首看了他片刻,给他压了压被角。   屋墙壁内里皆为夯土,此时夜晚仍有一些凉意。   随之他的视线移到不远处暗淡烛火上,微皱了下眉头。   阿言离开约莫有一个时辰。   理智上,宋遂远知晓自己无从担心,阿言穿梭军营轻车熟路,并且今日被他亲手换了毛色,更加安全。   只是偷听而已,不算是大动作。   然而情感上却并非如此。   置身事外时再如何想象,都比不过等待中的每一刻。随着时辰拉长,崽崽沉睡他闲下来,冷静的大脑不自觉开始勾勒无数可能性。   幸好阿言并未让他多等。   “喵喵。”阿言回来时轻轻叫了两声,才嗖地翻过了窗户。   宋遂远眼神定在小身影上,松口气,朝他伸出手。   阿言下意识便想跳进他的怀中,在起跳前硬生生停下脚步,仰头:“脏。”   闻言,宋遂远长腿迈到地上,蹲下凑近了些,依稀辨别出毛发中的尘土。   他伸手拍了拍,抱起阿言,轻声问道:“此行是否顺利?”   阿言点点猫脑袋:“我到军营时,他们正在营帐中探讨,正好记下了好多。”   “可否说与我听?”宋遂远问着,脚下微转,朝对面的隔间走去。   “就是为你记的呀。”阿言理所当然道,不过,“我们要去哪里?”   “沐浴。”宋遂远道。   “……哦。”猫脏兮兮。   大大的木桶外,宋遂远舀了水在水盆中,微微浇湿阿言的毛发后才将他放入水中,他熟练地揉搓着小狸奴的毛发,唇角微微翘起:“许久不曾为阿言沐浴了。”   “喵?”娇小的阿言侧头去看浴桶,“前几日才沐浴过呀。”   对猫而言,人与猫都是一样的,洗猫与洗人自然也是一样。   分明前几日沐浴过啊。   宋遂远顿了一下,捏了捏他的小爪子:“那便是吧。”   这其中体会到差别的,只有他一人。   “就是前几日在客栈中呀。”大手中的狸奴继续说道,湿漉漉的猫猫头探看着浴桶,仰起晶亮的眸子,“宋遂远,我的浴桶很大,能装下我们两个人。”   宋遂远与猫眼对视着,默了一下,伸手将小猫头撇回来,用了些力气为他搓洗掉青草汁:“下次,变回人再说这些话。”   阿言歪了下脑袋:“那……我下去?”   “不必。”宋遂远点他脑袋,换了一次水道,“今日有正事。”   阿言回头看了一眼浴桶,小眼神中有些恋恋不舍。   宋遂远眉心一跳。   这段时日赶路,并无多行那事,某猫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不过也挺好。   宋遂远重新洗白小狸奴,用干布裹住他,缓缓揉搓着,听耳边喵喵无数声,方才军营中所发生之事入耳。   阿言说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后来都走了,猫就回来了。”   宋遂远扯开被子,将猫放在身侧道:“变回来,我看看你头发。”   阿言乖顺变回云休,清亮少年音在耳边嘟嘟囔囔:“困了。”   长指插入他的发间,宋遂远摸到发根处的干燥,顺着发丝往下,只有发尾处尚有一丝潮意。桃花眼低垂,他拥着困顿的少年,神情温柔:“睡吧。”   “那你明日再与我说,那是什么意思。”云休困到双眼溢出泪,含糊道。   他说的是那些将领的交谈。   宋遂远伸手,为他将颊边发丝放至耳后,低声:“好,睡吧。”   难为小家伙心心念念,但其实所谓意思不大,他并不了解这些将领,但他了解镇国公夫夫。   眼下军中乱中有序,看来并非是毫无预兆经历主将失踪的模样。   归根结底便是一字,等。   这一等便是十来日。   夯夷王派来试探的兵力折戟两回,雁回城始终安然无恙,百姓的日子重新如常过了起来。   虽然仍有大将军夫夫失踪的传闻,不过雁回城与军营相隔,百姓摸不清军中境况,但相信大将军在军中坐镇的人尚不少。   这不,云世子整日带着自盛京城远道而来的好友出行,并无担忧意。   每日出行也是宋遂远的提议,今日一家三口便要去昨日开张的古味酒馆用膳。云休这时仍是夜晚的身份,奈何他的马车全部花里胡哨,随便拉出一辆都是浓浓的云世子风格。尽管百姓未曾亲眼瞧见马车中有云世子,但热情不减。   香囊自窗帘缝隙中穿过,正巧落在宋遂远手边。   云休听见破风声,瞬间回过头,正好看到宋遂远捡起香囊的全程,他眨了眨眼,一些回忆涌入脑海,他已不是上一次收到香囊的云休了!   云世子伸出手:“别……”   宋遂远扯开香囊口子,似笑非笑:“别怎么?”   尺玉也低头看向了粉色的香囊,真诚的小家伙奶乎乎:“漂亮呀~”   云休缩到角落中,眼神坚定地望向窗外:“无事,送予你你便看吧。”   才不是送给他!   宋遂远瞧了他的后脑一眼,轻笑出声,他自是知晓手中是何物,若说放在心上倒也没有,逗一逗猫又何妨。   只有尺玉眼巴巴等着:“看呀。”   宋遂远环着小崽子,倒出来香囊中的一颗果子与一张纸条。   果子承担扔进马车的任务,纸条才是中心。   尺玉并起两只张开的小胖手,笑出小牙齿:“父亲要~”   “是尺玉要。”宋遂远道,将黄色小果子扔给他,雁回城特有的土果,口感软绵,小崽子吃过认得。他则是将纸条塞了回去,故意轻咳一声。   云休始终竖着耳朵,顿时回过头。   宋遂远笑道:“送予云世子的香囊,您亲自看。”   公子嗓音温润悦耳,但内容让猫牙痒痒,云休后仰身体:“送给你的!”   话落,车窗外又砸进来一只裹着土果的丝帕:“云世子许久不见!”   尺玉拍小手惊呼:“哇~果~”   云休:“……”   宋遂远扬眉。   云休怔愣了片刻,忽觉不对,他为何要心虚?   云休理直气壮道:“这是雁回城的习俗,本世子漂亮,自然能收到这些,但是本世子从未有过回应。”   “说的不错。”宋遂远颔首,面色淡然。   意料之外的反应,依猫对宋遂远的了解,居然能如此轻拿轻放?   云休警惕地反问:“然后?”   “然后还想如何?”宋遂远桃花眼中透出笑意,逗猫效果已然达到。   云休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确定未有陷阱后,瞬间扑过来,恼羞成怒:“那你还让我看!”   宋遂远失笑,任他环着脖颈,阵势恶狠狠却并未用力气:“没看过么居然?”   看过无数回的云休:“……”   啊!大坏蛋!   圆嘟嘟的尺玉被双亲夹杂中央,小胖脸微微变形,但小家伙似乎对此状态似乎并不陌生,淡然地捧起手中的土果,小牙齿磨一口,甜~ 第76章   自打回了雁回城, 云休忽地多了些属于他原本的习惯,与在盛京时有不同,宋遂远都稀奇地看在眼中。   例如, 每日卯时初,他会揉揉眼睛翻身, 摸索着穿上衣裳去练武。   用他的话说,是因为:“回到了府中床上控制不住,总怕不起来练功父亲会揍猫呜呜……”   大将军之子与镇国公世子仍有不同。   宋遂远每日拥着他入睡, 故此晨间总会被怀中动静唤醒,眼底迷离地瞧着他动作, 手指绕着他落在自己手边的发梢。   不出声,但静静陪伴着。   虽然说怕揍, 但每日晨起,猫的双眸总是亮亮的。   云休更衣完毕,圆眼清醒过来, 回身把一旁睡得沉沉的尺玉崽挪到宋遂远怀中, 安心又幸福地看看一大一小,小声振奋:“我去练功了!”   看!猫俊朗的伴侣和可爱的崽!猫要练功保护!   宋遂远初醒的眼神温柔,微弯,伸手牵一下他的手:“早归。”   云休翘一下唇:“等我回来再陪你就寝!”   宋遂远原是抱着尺玉继续入眠的, 自出门行至古味酒馆后一日始, 他也早起陪伴云休。   捡起了许久未练、早已稀碎的拳法。   于是独自精进武力的云休, 在这一日起开始担任起教习之责。   唯有尺玉崽呼呼大睡至天大亮, 再踩着光秃秃的小脚丫子出门寻双亲。   除过军营一方之事, 射野鹿、踏沙丘、亲酿酒……一家三口回到雁回城的日常当如是, 在百姓眼底招摇,似是不觉城内城外暗流涌动。   等到宋遂远与云休一起酿的酒已可开坛, 云休当即抱出来享用,一边倒酒一边问道:“我们不用出门了?”   雁回城中,近来的气氛总是起起伏伏。   随着军中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直至洛土镇失守,百姓又重新囤起了粮食,关上大门。   而此时,大将军云握川与夫人九溪已失踪一月有余。   骠骑大将军府中,假扮云休的心腹每日都能带回军中的消息。林副将决策失误一回,现今只能勉强压住吵闹的将领。   弦已绷紧,谁也不知何时断掉。   除此之外,偶尔夜晚时,宋遂远能收到一封无头无尾的信件。   他看过之后,再默默点燃。   “不用。”宋遂远抱着小崽子,手掌搭在他的小肚皮上道,“在府上等一等。”   前些日子,要找的人已经顺利出了城,眼下快到收尾时刻,军中乱象起,粮官有人救,大将军快要等到他想要的时机。   “好吧。”云休将其中一杯推到他身前,无聊地吹了口气。   宋遂远接过酒杯,送至唇边抿了一口。   而怀里的尺玉崽一路追着他的手掌仰头看过去。   “凑合。”宋遂远点评道。   云休饮下一大杯:“时日有些短。”   不过是二人亲手所酿,且已开坛,他仍一杯接一杯。   “尺玉喝~”尺玉前看上看,张开藕节似的小胳膊拍拍桌子。   云休与他天真的圆眼对视一瞬,推过小奶碗:“尺玉喝此物。”   尺玉垂下长睫毛看一眼奶,吐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唇,仰头:“父亲。”   宋遂远摇头:“尺玉年岁太小,喝酒伤身会痛。”   而年岁,是最不能肆意更改的东西。   尺玉圆瞳中一片失落,嘟了嘟嘴巴,埋头啜饮羊奶。   怒而干奶!   云休撑着右脸,望着小圆脑袋笑起来:“尺玉好听你的话。”   宋遂远颔首,道:“他聪慧,能听懂。”   而他对着尺玉,小事也认真。   “嗯……”云休闻言若有所思,末了道,“他聪慧,你教授得好。”   他总是慢慢学宋遂远所为。   宋遂远失笑:“教尺玉扑鸟,我着实无能为力。”   近来小崽子晨起的时辰早了些,尚不满周岁大的小崽子被他爹爹抓来习武。不过小崽子人形习武太过早。   第一招,猫身扑鸟。   云休换了只手撑脸,圆瞳得意:“你我相辅相成,尺玉崽必成大器!就像、那个道士所说。”   宋遂远垂眸摸了摸尺玉的脑袋:“崽崽有自己的造化。”   尺玉仰起小脸蛋,唇角飘起一层白,不知如何蹭在颊边一些,更衬得他粉雕玉琢,小家伙强势插入双亲话题:“玉,棒!”   双亲被他逗笑,云休探身捏捏小肉脸:“那当然,宋空弱棒!”   要谦虚呀,空弱崽~   “宋空弱,”尺玉浅浅皱眉学了一句,有些陌生,不过他依稀记得,又展颜奶乎乎,“玉~”   宋遂远抱高了些怀中柔软奶团子:“对,是尺玉的姓名。”   小崽子在身边总会热闹一些。尺玉喝完羊奶,要变成小猫崽去学扑鸟:“哒哒~”   他的猫形仍未褪去奶气,一月多的模样,圆滚滚,漂亮,矮。   但是伸爪子十分利落。   乃猫族本能。   宋遂远注视了小猫崽子片刻,转回头,视线落在一脸欣慰看崽崽的云休身上,半晌,忽地出声问道:“云休自小习武,想过当大将军么?”   自幼习武、猫族天性善战,是否有一刻想过上战场?   他之前从不曾问过云休如此问题。   或许是因为上一世云休真正上战场时,是穷途末路,不得已而为之,他潜意识不希望这样的局面再度发生。   可是这些日子,陪着雁回城的云休,他看得明白。   云休息闻言一顿,转了转眼珠,嘟囔道:“想过啊,可是猫不喜欢学兵法。”   要分析敌我,分析战场,可猫只想冲出去打,定然能赢。   宋遂远摩挲着指腹:“我教你。”   他可以带兵,轻骑精锐,就像前世那样,但又截然不同。   “可是父亲不让——”云休虽然如此说着,但圆瞳中已然凝聚起明亮的兴致。   宋遂远打断地抚上他的唇心,只问:“想不想去?”   眼前的小猫点点脑袋,有些殷勤。   宋遂远眼底流淌释然的笑意,语气淡却笃定:“放心,只有你能胜任。”   力挽狂澜的小将军。   ……   雁回城千里之外,孤道上,两个兄弟俩模样的庄稼汉并肩而行,带着在镇上换的粮食回家。   虽是夜深,但如常归家,如常烧火做饭。   忽地一人耳朵微动,不知自何处拔刀,砍向窗外。不过那窗户瞧着破烂,居然能挡住利刃。   一丛火光升起,很快烧成熊熊大火,坚不可摧的破烂房子,此刻成为困住二人的牢。   “这条线最后二人没错?”   “是。”   隐在院后竹林的黑衣人颔首,神色依旧凝重。若非这些日子他亲自一路追人而来,恐怕绝不会怀疑这样的人。   谁又能想到,贺家与夯夷王的交流,竟是口口相传。   不惧路远言长,又可死无对证。   “三人待火光烧尽,其余人随我返回。”   “是。”   待不大近的邻居发现火光之时,各种声响已消散风中。   ……   又是一日天亮,天边却未见亮光。漫天灰尘遮日,处处暗淡,呼啸的长风开了窗,凉意扑面,随之灰尘与泥土的气息充斥着口鼻。   宋遂远望向天边,只一眼,收回视线重新封上了窗。   他回头过,云休盘腿坐在床头抄书,尺玉崽则是变成小猫练习跳跃。   宋遂远方才起身为给二人倒水,关了窗脚下轻转倒水去,一杯放到云休手边,另一杯……握在手中。   宋遂远仰头招手:“尺玉下来。”   头顶悬挂在床幔的小猫崽子眨了眨圆眼,直接掉入他怀中,落地轻柔。   “喵~”   父亲~   “嗯。”宋遂远应声,顺手理了理尺玉后脑的毛发,让小白团躺在怀中喂水。   小崽子像了爹爹,也不大爱喝水,当以灌之。   奶乎乎的小猫崽躺在温暖怀抱中,小嘴巴舔水。   不远处,“啪”。   宋遂远和小猫崽一同看过去。   云休放下笔,露出久违的笑:“我终于记下来了。”   宋遂远扫了两眼桌上的图,语气赞扬:“不错。”   尺玉被引走注意力,不要喝水了,翻起身跳上桌,围着父亲夸“不错”的画转了转,猫眼露出疑惑,一只小爪子试探地摸了摸。   “喵?”   丑丑……   小崽子未点评出声,于是双亲只当他是好奇,随着他未多理会。   军中规矩,云休自小到大耳濡目染,宋遂远教不得几分,不过让他记了记何时逃跑、如何逃跑、及“逃”去哪里。   罗列下来,也是不少的记忆事项。   他记得上一世云世子带兵打仗,每一场皆是决一死战风格,硬生生靠着自身战力一路赢下。   这一世不会了,宋遂远肃声道:“记在脑海中,身后有你父亲在。”   云休亢奋点头:“我知晓!”   “保护好自己。”宋遂远道,“我与尺玉在家中等你。”   云休闻声侧目看他,笑容淡了下去,瘪了下嘴。   不想分开。   宋遂远桃花眼中含着温情笑意:“等你打胜仗归来,我们回宿山看看。”   云休静默一瞬后,勉强低了下头,张开了手臂。   衣衫作响,宋遂远抱他抱入怀中,下巴抵在他头顶,闭上了眼,忽地反应过来什么,轻笑:“方才那话……好像不能如此说。”   “嗯?”云休欲抬头。   宋遂远扣住他的后颈,重新组织措辞:“无妨,就当出门玩耍,对云休来说,很简单。”   云休勾了下唇角,贪婪地呼吸着他颈侧的温暖气息。   宽袖重叠,发丝缠绕。   尺玉仰起小脑袋看了眼相拥的双亲,伸出一只小爪子偷偷在纸上划了一道。   呀,没看到!   一道又一道!   小猫崽子逐渐放肆! 第77章   玩世不恭、闲散度日的云世子将要领兵打仗, 任谁听来都觉荒唐。   然而不管其中几多曲折,云世子最终入了云字军。   此举在某些人眼中,是大将军当真失踪后的无奈之举。   宋遂远送走云休, 却不清闲,每日更加忙碌。   回到盛京的太子与康离、理贺家关系的杨炽、追查线人的镇国公、问审粮官的九溪, 众人所查所得尽数悄无声息汇聚于此,皆由他亲自处理,再几方送信。   前世多年历练, 他尤其擅长处理庞杂的消息,抽丝剥茧、剔除无用之物, 在合适的时机及时作出合适的判断。   这些事也只能他来做。   贺家勾结夯夷王乃大患,太子与杨炽的目的是除掉贺家, 但为人臣子,尚得二人削弱在此事之上的功劳。   于镇国公夫夫与康离而言,除掉贺家却还不够。   康离针对世家的过程中, 偶然得知, 首封忠义侯当年追随先帝,与世家交好,也是宿山猫族长生之说的知情者。   九溪审问粮官时,以此稍稍试探, 虽未确定贺家是否知晓此事, 却意外发现粮官只是为贺家为夯夷王补充实力的棋子。粮官所知甚少, 本以为自己是贪, 倒是未曾对军营粮草起过异心, 故此云握川都未注意到过。   直到宋遂远来信, 提醒注意与贺家亲近之人,而粮官之妻乃忠义侯长女。   云握川与九溪探查粮官伊始, 便险些被人下药,有太子之境遇在前,两人并未着道,反而借此隐于暗处。   核心人物另有其人,且是可掌握大将军动向的军中将领。   “失踪”后,云握川扮作城卫,负责追查雁回城外传传递消息的线索,而九溪则往来于审查粮官与监视军中,虽有军医之责,但将领们对他却不大熟悉。   宋遂远与云休乱逛,是为配合镇国公扰乱视听,让缩头隐藏的、为夯夷王与贺家传信的线人能顺利离开雁回城。   眼下云字军中的不良人几乎业已锁定,收网之时将来。   连番胜仗、据洛土镇、大将军踪迹扑朔迷离、并有无头苍蝇般带兵的纨绔云休……夯夷王的功绩几乎被送到了手边。   饶是再谨慎性子,此时的夯夷王仍年轻气盛,且这一世去岁冬,宋遂远断了他一条补给路,夯夷王比不得上一世有底气,便迫不及待要在其他地方要回来。   一旦起了这种心思,念想便如同枝干破土疯长。   夯夷王必须死。   ……   细笔被握在沉稳的一只手中,纸上落下最后一道,力透纸背。   算无遗漏,内忧、外患、云休面临的隐患皆需一一排除。   骨节分明的手掌有着沉稳且城府更深的主人,一双桃花眼中的情绪退得干干净净,宋遂远不知自己如此模样,像极了上一世困于朝堂的宋右丞。   不过终究不同。   “父亲~”圆脸圆眼、粉雕玉琢的天真小崽子爬过门槛,他爬过后看了看两只小手,有点脏,立在原地拍了拍才小跑进来,“脏~”   宋遂远放下笔,眼底落进温情,如玉脸庞浮上一层暖光。   待小小只的崽跑到腿边时,他弯腰抱起,用帕子为崽净手,温声问道:“方才去哪里玩了。”   小崽子懂事,父亲处理正事之时,只安安静静陪着,偶尔会独自一人跑出去玩。   只在府中,并不会走远。   “剑!”尺玉举起小胖手虚空摆了几下,澄澈的圆眼中浮现期待,“漂亮,玉也有。”   方才又去看黑衣叔叔使剑,漂亮。   尺玉的确有小剑,虽然还未拿到。   宋遂远宠爱崽,前两日听他念叨之后寻空亲手制了一把,轻木所得,只是崽的小玩具。   “尺玉的剑,父亲明日便做好了。”宋遂远温声道,捏一下他柔软的小手,“先使者玩,待爹爹回来教你。”   尺玉闻言用小胳膊环住父亲的脖颈,肉肉脸贴贴,撅起小嘴巴:“爹爹回来呀?”   许久未见爹爹哦。   宋遂远被奶香环绕,回道:“快了。”   小家伙纵使比同龄旁人能说会道,但总体还带着小孩子的缺漏。   正如此句他在问爹爹何时回来。   尺玉奶声长叹一口气:“尺玉想爹爹。”   宋遂远垂眸,轻笑一下,淡声道:“这父亲也无解,父亲也想爹爹。”   尺玉仰起小脑袋:“找爹爹!”   “这不行,我们得等爹爹回来。”宋遂远揉了揉他的脑袋,脚下微转,抱着崽朝书房外走去,转移话题道,“到用膳的时辰了。”   “鱼,爹爹喜欢~”尺玉软声道,“回来。”   宋遂远心下柔软:“嗯,那在爹爹回来之前,尺玉帮爹爹吃鱼。”   “好!”圆滚滚的小崽子作势要啊呜啊呜。   ……   四月底,夯夷王继任后首次亲征,这时云字军的军报才终于送往盛京。   此后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以洛土镇为中心,夯夷王又征战拿下一城,云字军轻骑却绕后攻回洛土,与此同时,主将回归,夯夷被夹击,进退两难……   再之后军中传来消息,夯夷王逃脱,云世子率兵千里追击。   “只有世子追去了?”九溪问道。军中不良人被看押,审问粮官被云握川接过,他已悄然回来两日。   消息传来时,宋遂远正在书盛京回信,九溪带着尺玉崽方才回到屋中。   宋遂远闻声抬了下眼,显然在意的是同一件事。   “是,世子带了二百人追去。大将军言请二位放心,世子定会安然无恙归来。”心腹道。   九溪闻言挥手让他下去,皱了下眉心,同宋遂远道:“云休如今的武力的确不凡,但终究是第一回 上战场。”   宋遂远收好信笺,淡声启唇:“云将军最是明了云休的实力,既然如此特意嘱咐,只需再等些时日。我信云休。”   从与云将军暗中商讨让云休上战场起,他便给予了无条件的信任,信云休可以完成任务,信他可以安然无恙地凯旋。   “爹爹打!棒棒~”尺玉奶声昂扬道,一小团立在屋中地上,无甚章法地扬起自己的小木剑,随父亲盲目信任着爹爹。   九溪望着小崽子重新笑起,眉心的担忧散了些:“是,再等些时日。”   宋遂远将手中信笺递出,棋局已近尾声。   不久,盛京城中。   康离率先暗中解决世家,其次杨为清朝上参忠义侯与夯夷王勾结、暗中联结朝中反叛势力,桩桩件件,人证物证具在,比之去岁卫氏更加险恶,天子闻言当场勃然大怒,犯了旧疾,此事交由几位皇子查办。   再之后,西北捷报才到。   杀夯夷王,逼近夯夷王廷,夯夷一族势力大伤、内乱四起。   一件紧接着一件,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   而在西北。   宋遂远牵着尺玉首次踏上了洛关城墙,迎接着战胜归来的云小世子。   宋遂远立在大将军身侧,微微靠后,顶着迎面的凉风,视线顺着阳光落在远处。   黄尘翻腾半空中,云字军的旗帜从隐约显现其中,很快真实出现,百匹骏马奔驰归来,最前头棕色高马之上,是满身盔甲、一身肃杀之气的云休。   即使看不大清人脸,一身气势也与旁人不同。   等待轻骑逐渐靠近,林副将忽地开口,语气几分幽幽:“小世子真像将军当年。”   云握川目露骄傲,并未接话。   宋遂远视线始终追踪着云休,终于隔着不短的距离四目相对,对方遥远做着口型:“我回来了。”   他的心底微微紧了一下,说不大清楚是何感受。   那一刻脑中似乎闪过无数个过往,却也什么都未留下,唯有眼前这一幕清晰。   带着血性与荣光的少年将军灿烂凯旋。   他怀中抱着尺玉崽,相似的两张脸上是几乎一致的表情。   尺玉静悄悄的,一双圆眼睁得滚圆,望着眼前,完全不舍得眨一下,一只小手不自觉地抓着父亲的衣领,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此刻生根。   ……   尽管打了胜仗,过来的一两日也无法轻松。云休每日都被云握川叫去营帐中问询细节。   并非没有凶险的时候,不过云休每回恰好躲去了,云握川依职责,自然要过问。   云休的回答通通是:“宋遂远告诉我的。”   然后他被迫在营帐中复习了一遍临走之前所学内容。   带他写完,云握川拿起了牛皮纸。   “父亲,你放我回雁回城吧。”云休趴到了桌上,垂着眼皮,手中笔虚空写写画画。   猫回来可只见了宋遂远两面,早就想跑了!   云握川自纸上抬眼:“可以。”   “真的?”云休亮起圆瞳,“那我今晚便回家了!”   “嗯。”云握川颔首。   云休带兵最虽强,却不是做将军的料子,他的爱才之心压下来。   转念一想,或许尺玉……不过想来还太早。   眼下便以足够。   云休才不管父亲在想何,得了令立马欢快地跑了,生怕他反悔。   小世子连夜驾马离开军营。   与此同时,大将军府驶出一辆马车。   宋遂远坐在其中,怀中裹着奶白一只崽。方才尺玉沐浴之后,便说着要寻爹爹,他不闹腾,小肉脸失落耷拉,用一双与爹爹一模一样的圆眼瞧人。   宋遂远思索片刻,忽觉正好可借此将云休接回来。   于是便用毯子裹着只着里衣的尺玉出门来。   “爹爹、爹爹~”尺玉头顶小毯子,左摇右晃着小身子,如同不倒翁,小家伙如愿开心起来。   宋遂远虚护着小崽子,笑道:“尺玉这样开心。”   尺玉奶声奶气:“尺玉开心,父亲开心!”   宋遂远扬眉,温声打趣:“你又知道了。”   “对哒~”尺玉认真点一下小脑袋。   一家三口在城门口相遇,此时乃城门关闭之时,宋遂远特意带了令牌,不等他拿出来便见有人驾马进城。   宋遂远掀着窗边帘子,一眼便笑起,轻咳一声。   一心往前的云休闻声勒住马,圆瞳顿时充满惊喜:“宋遂远!”   “爹爹!”小奶音热情回应,尽管尺玉还未瞧见人。   等了很短一瞬,云休跳上了马车。   宋遂远将将把崽放到了身边,眼中含笑朝来人张开了臂弯,怀中霎时扑进了柔软的身躯。   分别太久,两人都用了十分的力气抱住对方,亲密交颈,气息相容。   被裹成一团的尺玉忽然面壁,眨了眨困惑的大眼睛。 第78章   两人并未拥抱太长时间, 一是场面所限,二是一旁的尺玉崽生起胖气。   “玉不开心。”小奶音道,丝毫不受这委屈。   云休噗嗤笑出声, 从宋遂远怀中出来,去抱一旁的小崽子, 端起来亲亲小脸蛋,故意曲解问道:“尺玉见到爹爹不开心?”   尺玉奶哼一声:“不见到。”   才没有见到。   云休抱起他才发现这古怪的小装扮,好奇问道:“这是新衣裳?”   尺玉闻言, 低下小脑袋,努力探出小胖手扒拉。   “方才沐浴本打算睡下了, 他想念你,闹着要寻爹爹。”宋遂远轻笑着解释, 伸手稍微帮了帮小家伙。   “哇!”云休再亲亲崽,“爹爹也想尺玉。”   “还有父亲!”他紧接着打补丁。   宋遂远弯了唇角,抬手揉了下他的脑袋, 桃花眼中感慨复杂。   云休瘦了些, 侧脸凌厉,下巴尖尖,尽管语气如常玩闹,但身上仍带着尚未收敛的锐气。在十九岁的年纪, 又是第一回 经历上战场杀人, 在这不曾相见的一月, 小狸奴完成了蜕变。   好比幼年期的温软彻底被成年的威风凛凛所覆盖。   马车返回。   云休抱出只着里衣的尺玉崽, 埋在他的脸颊边闻了闻:“爹爹每日都超想闻尺玉。”   他闭上了双眸陶醉。   话音落, 尺玉顿时停下了装模作样要推开爹爹的小胖手, 努力伸直了脖颈,乖乖任吸。   沐浴啦, 香香哒~   宋遂远一只胳膊环在云休身后,护着一大一小,闻言心底浮现心疼。   云休以往未有闻小崽子的习惯,在战场上迫切想闻崽的奶香,或许是因鼻中充斥了血腥味。   尺玉身上的奶香是最干净的味道。   宋遂远微抿唇,手掌轻抚上他的背,隔着微凉的布料,一下又一下。   安静片刻,然而古怪的是,除了马蹄踢踏和马车碾过的声响,耳边总是响起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宋遂远皱了下眉。   不等他内心划过无数个暗算可能,一声凄厉的猫叫响起。随之云休终于放过了尺玉,回味着鼻腔的奶香道:“雁回城的猫又在怕我了。”   “嗯?”宋遂远一顿。   “我现下无法控制气息,所有猫都会绕着我走。”云休解释道,“父亲说是血脉压制,爹爹偶尔也会有。”   宋遂远明了,安下了心。   外头动静着实像野猫逃窜。   云休低头看怀中乖崽,掐着他的腋下举起来,笑道:“你看我们尺玉就不怕。”   尺玉弯了下眼,奶乎乎:“不怕~”   尺玉何止不怕,小家伙一直黏着爹爹,直到府中。   云休回到府上第一件事便是沐浴,以柚叶煮水,泡澡驱除邪气。他昨日匆匆冲洗过,并不细致,故此先简单地清洁之后才坐进了浴桶。   宋遂远在浴桶旁放置了一把椅子,把尺玉提上去,道:“尺玉先陪爹爹,父亲过会儿回来。”   旁人不许进寝屋,云休的衣裳得他亲自去取。   尺玉叉开腿端坐,小小一只占不满椅面,他乖巧点头:“陪爹爹~”   云休满眼温情地看着崽笑,真可爱!   宋遂远转身离开。   尺玉摇了摇小脚丫,圆眼好奇:“爹爹水香香。”   不是习惯了的皂角味,尺玉第一次闻。   云休道:“是啊,人类的习俗,洗香香驱邪。”   “驱、邪?”尺玉不懂。   云休正想开口解释,不过想了想,依他听过的话本,他和尺玉崽两只小妖怪也是“邪”哦。   猫猫沉思。   “尺玉能洗香香呀?”小崽子又问,圆瞳灵动。   云休想不出来,索性不想,回道:“自然可以,不过——尺玉?!”   不过尺玉洗香香过了。   话未说完,面前扑来了一只小崽子。看着是小,小人砸进来溅出去许多水花。云休身手快于脑子,赶忙抱着崽让他浮在水面之上,浴桶对尺玉还是太深了。   尺玉在水中落了一圈,浮上来依旧笑眼灿烂,小短腿蹬了蹬:“陪爹爹。”   云休:“……”   崽这么可爱又听话,自然宠着啦。   于是宋遂远回来,便见云休剥掉了尺玉身上的衣裳,一大一小挨在一块。他挑了下眉,搭好衣裳点了点尺玉的小脑袋:“如此黏人。”   又看向云休无奈:“眼下这要沐浴到何时?”   分明小别重聚。   云休抿了抿唇,含糊道:“一会儿就好。”   尺玉在宽阔水中划了划,欢快相邀:“父亲洗香香!”   一起洗香香!   但一起就不适合小崽子了。   宋遂远垂眸,伸手探进水中,拍了拍崽光滑的小屁股:“尺玉已经香了,父亲抱你出来。”   “不嘛不嘛。”尺玉说着,小胳膊小腿环住了爹爹的胳膊,才不要被抱走!   ……   尺玉虽闹腾,不过他确实已困,饶是再想与爹爹贴贴,再次沐浴后眼皮都无法控制地阖上了。   云休为他整理好小衣裳,顺了顺凌乱的短头发,仔仔细细盖好小被子。   小猫爱小猫崽,自是想念。宋遂远明白,只作旁观,等他稳妥安排好小崽子,清浅出声道:“让我抱一抱。”   云休回身张开手臂,瘪起了嘴巴:“我好想你。”   忽然安静下来,他不知怎么,有些难过。   宋遂远轻嗯一声,拥他入怀,被小猫四肢缠绕住,而他一手抚摸着他的背,一手护在他的脑后。两人的身体十分契合,拥抱时密无缝隙。   骨节分明的手掌揉了揉云休的脑袋,宋遂远瞧了眼一旁的崽,就着拥抱的姿势抱起他离开床边。   只有尺玉睡的床边有一盏灯,宋遂远朝着小隔间,迈进了黑暗,怀里的人忽地笑了一声。   宋遂远望进黑暗中他发亮的双眸:“嗯?怎么了?”   发亮的双眸消失不见。   云休答:“我闭上眼睛了。”   是他们的秘密,是小咒语,宋遂远半眯了下眼,喉结微动,脚下难得透出几分乱,托着他走到床边,一同摔到其上。   纠缠的吻随之而来,温热柔软的唇与坚硬的牙齿碰撞,呼吸共享。   宋遂远迷离着双眸亲吻耳尖时,怀中人含糊道:“宋遂远,我要在上面。”   时至今日,宋遂远自然不会误解他的意思,不过也不像留香阁那晚一般,他坐起身,同时把云休抱了起来,嗓音微哑,无限宠溺:“好。”   ……   小别苦,故此夜长。   翌日清晨,尺玉自然是最早醒来,他念着爹爹,天未完全放亮便睁开了双眼,一骨碌坐起来往身旁看去。   待他看到眼前一幕时,笨拙地揉了下眼睛,往前爬了几步,从父亲怀中拖过来爹爹:“呀~”   宝宝又比爹爹大啦!   宋遂远晚睡,不易被吵醒,但前提是云休在他怀中,故此忽地睁开了双眼。   “父,爹爹!”尺玉发现啦,小手轻轻拍一拍白猫给父亲看。   云休变阿言,宋遂远也错过了,故此望着眼前这一幕茫然了一瞬,揉了下太阳穴坐起,视线在小崽子和小白猫之间打转:“爹爹困,尺玉莫要打扰。”   “好哦。”尺玉听话,欢快地拉过自己的小被子给猫爹爹盖上。   他盖得歪七八扭,不过十分严实。   宋遂远旁观着与昨晚几乎无二的画面,忍不住又揉了揉太阳穴。   尺玉为自己拍小手,聪明道:“爹爹是宝宝,玉、大。”   宋遂远:“……”   是很大的崽。   尺玉重新躺到了呼呼大睡的白猫身边,认真道:“玉哄宝宝~”   小胖手搭在小被子规律地拍一拍,就像大人哄他一般。   困倦的宋遂远手指上移,插进发丝间撑住了脑袋,目露无奈。   尺玉早起的清晨为何都这般不寻常?   尺玉“哄宝宝”,哄着哄着把自己这个真宝宝哄睡着。此时宋遂远的困意已消解,长指揉了揉猫脑袋,为尺玉的圆肚皮搭了一块方巾,下床去净面。   战事止,事情却并未结束,如今仍有盛京的信笺每日送来,他正好提前处理了正事,留下时间再陪两人。   夯夷王被杀的消息尚未传至盛京,忠义侯咬死不认有勾结。他们的确谨慎,口口相传,不过镇国公补全的名例已递折子至盛京,验证只需些时日。   杨为清在盛京也查到了更多,例如贺家二房的长媳王氏,其商人娘家与邓家所做之事无二,等等。   最后,最重要的是,近来盛京忽地起了流言,轰轰烈烈,关于宿山猫族长生之论……天子,此时旧疾复发。   撰信的康离明白又隐晦地提到了这一点。   宋遂远放回信纸,眉眼间露出凝重。   若说他最不了解谁,上一世早逝的天子自然算作头名。   周楚皇室的确对长生之谈深恶痛绝,但如今患疾的天子呢?   远在雁回城,多思无益,平添愁虑。   眼下也有一事,那便是云休变猫变人似乎不大稳定,总是在睡梦中悄然转换。   宋遂远当即请来九溪。   “长途奔袭,不免劳累,潜意识知道现下安全了才会如此,休息几日便好。”九溪把过脉道,“这几日安生待在家中,补一补。”   此言一出,便是要喝爹爹亲自配的药膳……云休变回了阿言,小爪子盖住耳朵,不听。   宋遂远问九溪:“那是否在何种情况下,云休会不会控制不住变成阿言?”   九溪思忖片刻:“精衰力竭。”   他解释道:“猫形才是他本身,若是控制不住变回去,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只有变成才能猫缓过来。”   故此这才是上一世军中流言的真相。   宋遂远垂眸看着耍赖的小白猫,云休莫名觉得他的视线变化,睁开的猫眼看过来。   四目相对,宋遂远勾起下唇,掌下抚摸着小白猫:“好好休息。”   云休歪头:“?”   尺玉乖巧倚在大父怀中,这时拉了拉大父的衣角,仰头道:“玉照顾爹爹。”   九溪被逗笑:“嗯,玉能干。”   尺玉转了转圆瞳,望向不远处的膳食,大声宣布:“玉喂饭!”   “嗷!”   不要! 第79章   幸好猫化人、人变猫皆发生在睡梦中, 不会影响清醒时的温存。   宋遂远前一夜护着细韧的腰肢睡下,翌日晨起,肩颈处窝着一只熟悉的小毛团。   阿言的猫形是顶尖漂亮的, 沉睡的模样娇软而无害,利爪藏于毛茸茸之下。不过于宋遂远而言, 小猫只有柔软的一面,他提了下唇角,在猫的圆脑袋落下一吻, 想了想,将阿言转移到尺玉身旁。   闭着眼睛的小宝宝似乎察觉到靠近的熟悉气息, 伸出小胳膊抱住了猫。   两只可爱的小家伙依偎靠在一处。   宋遂远眼神柔软地瞧了半晌,依依不舍地例行去看信。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这日他在书房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出来时阿言与尺玉正在用早膳。   宋遂远透窗看到了高高坐在饭桌上的一人一猫,待行至门口, 看清全貌顿时哑然失笑, 止住了脚步。   尺玉崽终于满足了他昨日的期待,此时在喂爹爹用膳。   将近一周岁,旁人家的小宝宝尚在学习走路时,尺玉已经可以照顾爹爹。   阿言宠溺又耐心地任小崽子闹腾, 尽管猫脸上一派无望。   尺玉的小胖手使物尚不灵光, 寻常他自己用膳时, 都是小汤匙与手抓并用。此番喂猫是学父亲, 小胖手握着大汤匙, 舀一勺粥, 虽然只能铺一层底,不过小崽子神情十分认真, 举着那点粥喂给爹爹,并未洒出来:“啊……”   汤匙与猫嘴不太准,阿言及时不动声色地挪了一点,舔进了口中,猫眼又暗淡一分。   猫越吃越饿。   看模样,两人已然磨合好。   宋遂远长身立在屋檐下,未曾出声,饶有趣味地观看。   尺玉喂了好一会粥,小眼神瞥了一眼小菜,大汤匙转了个方向,伸向了其中一个盘子:“爹爹吃鱼。”   阿言试探着伸爪:“爹爹自己吃……”   “爹爹听话。”小奶音稳重,包容他的任性。   阿言:“……”   他向另一边望去,想叹口气,未叹,亮起双眸:“宋遂远!”   尺玉闻声回头,弯了弯双眼:“父亲~”   宋遂远唇边噙着笑,迈步走上前,揉了揉两颗脑袋,问道:“在做何事?”   “喂爹爹。”尺玉欣然答。   阿言揣起了前爪,真诚道:“在宠尺玉。”   宋遂远唇角的弧度不禁又扩大了些,藏起眼中的不怀好意,打算让阿言继续宠着尺玉。   两人如今的默契不必说,小白猫一眼瞧出他的意图,撑起前腿迅速道:“现下该宠阿言了。”   “尺玉宠?”宋遂远笑道。   “宋遂远宠!”阿言答。   “什么呀?”尺玉听不懂,奋力舀鱼肉舀啊舀,撅起了小嘴巴,“父亲,鱼坏了。”   宋遂远视线落过去,瞧见被小崽子戳得稀碎的鱼肉,接过汤匙道:“让父亲来看,辛苦宝宝。”   尺玉交出了大汤匙,咧嘴笑着拍拍小手。   用过漫长的早膳,尺玉缠着阿言给他看小奶猫扑鸟。宋遂远一不留神,一大一小两只猫相继跳出了院墙。   他温着茶等了片刻,未等到两只猫,反而等到云握川派来叫他的人。   “大将军何时回府的?”宋遂远问道,放下手中茶盏。   “回公子,刚到。”   宋遂远颔首,视线掠过光秃的院墙,先去见一见大将军。   传话的人并未提到云休和尺玉,宋遂远琢磨着应当是正事,的确也是,云握川开门见山,提到了归京事宜。   此番胜仗,骠骑大将军身为主将,自要提夯夷王的头颅回京。   而云握川斟酌的是:“云休的军功乃头等,不过——”   他停顿片刻,宋遂远提了下唇,温声接上:“您不愿让云休留在云字军中。”   云握川抬眼打量他片刻,垂下眼皮道:“故此,我想这次归京将你二人婚事办妥。”   平淡的话落在耳边,总是运筹帷幄的宋遂远面上露出明显的错愕。   婚事?   若说非喜事从天而降,那是假的。   只不过,说回方才,若是大将军不愿云休从军,递上的折子春秋笔法一番,再为他讨个赏,并无不可,那为何是此时提到了他与云休的婚事?   云握川自有条件:“他日后留在京中,你要竭尽所能护住他。”   换言之,宋遂远需有护得住镇国公世子、潜在战神的能力,与身份。   宋遂远闻此言,面上透出几分恍然,甚至勾起了一些未曾放在心上的回忆。   若镇国公一直对他抱着如此期待,那他加冠之时,云皇后的赐礼与驸马亲至,或许并非太子所为。   长睫低垂,盖住眼底思绪。   世人眼中,宋遂远自甘堕落,但他近来所为,云握川看在眼里。   若说他排斥做官,可做起事来之顺手,胜于朝中多数大臣,难懂。   “贺家勾结夯夷一案中,你所做的功课定然无法隐瞒,天子乃至日后之君——太子,不任用,才是昏庸之为。”云握川剖心与他道了一番事实。   ……   归京之日虽未定,但也近在咫尺。   宋遂远带着尺玉,自然与镇国公夫夫和真世子同行。再说夯夷族短短几月,历经两回夺位内乱,实力削弱,镇国公也无须再似往年一般全年驻守西北,故此下一次回雁回城,不知时日。   宋遂远与云休还有一件事未尽。   带崽回宿山。   通往宿山的道路,前日日子被大将军特意打了回来。   山高绿野溪流,两匹骏马奔驰,马背上二人皆是窄袖劲装、高马尾利落,意气轩昂。行了半日,一路畅通无阻,最终抵达了一片野杏林。宋遂远打量着四周的环境,雁回城中杏树花已白,而这里仍蔓延着粉红。   云休熟稔地带路,在杏林前率先拉住了缰绳,座下骏马踢踏了几步。   “吁——”宋遂远随之停下,视线扫过无路的前方,疑问道,“到了?”   “到了,接下来要走上去。”云休回头答。   话落,他的怀中便探出一颗奶气的小猫脑袋,刚睡醒的模样:“喵~”   两人翻身下马,取下了行囊,往返至少需要五日,必备干粮,宋遂远的大一点,内里并有御寒衣物。   云休拍一拍马身,两匹马便极有灵性地一前一后跑开。   宋遂远瞧了一眼马匹的跑远背影,与云休并肩走入野杏林。野杏林宽广,中无杂树,走几步便要拐个方向,足迹甚无章法。   宋遂远当真好奇:“当初你爹爹是如何走上宿山?”   “误打误撞。”云休回头道,“宿山雾的随笔似乎提起过,不过爹爹一直未曾寻到上山的路,那次原是想寻雪莲的,寻到了阿言。”   他笑了一下。   宋遂远也扬起笑意,张了张口,忽地拉过他的手:“小心。”   一只虫子险些跳到云休身上。   尺玉方才也发现了,瞪圆了猫眼彻底清醒了,要跑下去揍虫子:“尺玉打!”   云休低头,用空的手掏出小猫崽:“去吧。”   圆滚滚的尺玉跳着跑开,实是贪玩。   小插曲过后,宋遂远续上方才的话:“阿言与人间有缘。”   云休晃了晃交握的手:“对啊,阿言生来就是要做人的。”   猫喜欢人。喜欢做人,喜欢好多好多人。   ……   宿山俊秀,山中万物皆似有灵,植物的每一种色彩都十分纯粹,小动物瞧着也比其他地方的要机灵许多,只是有些怕云休。首次“回乡”的尺玉崽玩疯了,他知道小动物们怕爹爹,于是小到甚至能淹没在草丛中的猫崽子肆无忌惮地去追野鹿。   双亲正在小溪旁歇脚,两人坐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肩并肩,腿碰腿。   宋遂远负责看顾着白团子,笑道:“若你在山中长大,幼时大抵便是如此模样。”   “大概。”云休啃一口饼,再递到宋遂远嘴边,喂得十分平均。   尺玉追远了些,那头逃跑的小野鹿忽地停了下来,似乎离开了云休的威慑范围。   小猫崽子也停了下来,顿了顿,举起小前爪试探地吓唬野鹿。   懵懂的小野鹿动也不动。   小猫崽仰着脑袋,圆嘟嘟的小背影都写满了“尴尬”。   注视着崽的双亲不约而同笑出声。   “不大概、不大概。”云休弯着圆眼小声道,“我比崽崽厉害!”   尺玉后来跑了回来,小家伙装作无事发生一般,但接下来两日很少往远一些的地方跑,多数时候窝在父亲怀中睡觉。宋遂远已披上了大氅,为小崽子提供了舒适的睡眠地。   九溪捡到云休的地方,不在宿山山顶,却比山顶更远。那是一片似是被山顶护住,终年积雪的地方,唯一一处不见雪,土地被高大的树木覆盖,枝干遮风挡雨雪,待在树下身体都回温一些。   “爹爹当初便是在这里捡到我。”云休道,怀念地摸了摸地上的青草,他其实梦回时总有一些印象。   这一路行来,除过积雪,了无痕迹。   宋遂远蹲坐一旁,安抚地揉了揉云休的脑袋,想起宿山雾曾提过繁盛末期的宿山猫族,亲眼看到眼前这天地间只能听见风声的一小片草地,当初小阿言便是独自一人在此处。   难免心疼,却又无处去诉,只余一腔怅然。   尺玉跑到了草地上,盘起尾巴蹲下,好奇地歪头:“爹爹为何,跑这里呀?”   云休盘腿坐于地上,笑着揉崽脑袋:“这是爹爹的家。”   “爹爹家,玉家!父亲家!”尺玉欢快道。   小奶音消散风中,但气氛温情了许多。   云休与尺玉回到此处似乎都变得更有灵性了一些,不知是故乡的馈赠还是何故,但两人的确变得更有精力。他们在此地足足待了一日,中途还试图寻找过其他生灵,未果,天色渐晚,此地着实不适合留宿,才离开回到昨夜留宿的洞穴。   生了一丛火,两人一猫盖着唯一的大氅,大氅下躯体挤挤挨挨。   宋遂远抚摸着掌心温暖沉睡的尺玉崽,微微偏了些头,颊边抵上云休柔滑的发丝,轻声道:“或许下山便要归京。”   云休撒娇地蹭了蹭头顶:“那便回。”   反正他们总在一处。   宋遂远低垂下视线:“归京后,与我成婚好不好?”   成婚。   云休微微仰起了脑袋,猫眼去瞧他的桃花眼:“真哒?”   猫眼中只有兴奋。   宋遂远眼中溢满笑:“自然。”   云休小幅度但疯狂地点点脑袋:“好!”   宋遂远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将他搂紧了些。   上一世朝中博弈、劳形苦心,重生之初他只想远离朝堂。而今已无甚所谓了,此朝非彼朝,身边有太多人陪着他,他也拥有了必须要守护的人。   任职而已,他再擅长不过,此世开局又是如此大好局面,若他想,辅佐名君,开创大楚盛世又有何难。   宋遂远想到此处,不免失笑,怎么有种……及冠之年的宋遂远回来了。   太过遥远的那个拥有一切、前途无量、大勇若怯的宋遂远。   云休扭过脸亲了亲他的下巴,笑得像偷腥的猫。   宋遂远蜻蜓点水地回吻,忽地拖长了音,有些耍赖与不爽地说道:“可是若我回京做官,不能像以往那般陪伴你们怎么办?”   云休又亲回去,才眨着圆眼思考,片刻认真答:“那我和尺玉变成猫偷偷陪你……不过你要做官了吗?”   “大抵是。”宋遂远想了想,鼻梁碰了碰小猫微翘的鼻尖,此世他已不是孤家寡人了,“不若我回去先研究一番如何告假,如何才会被贬官……”   或者在家中书房办公是否可行……   云休跟上了他的思路,双眸一亮,霸气道:“日后让太子表兄改!”   宋遂远看着大逆不道的小猫,垂下头无奈一笑。   嗯,聪明。   两人亲昵地靠在一处亲吻与触碰,渐渐依偎着睡着,怀里的小崽翻了个身,小尾巴尖露出大氅外。   篝火作明,月朗星繁。   前有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