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蒙影 作者 翻云袖 文案:维持近百年的毁灭日终于结束后,世界彻底陷入了停摆。 旧的秩序早已灭亡,旧时代的惯性却在数百年后才缓缓消退,被污染破坏的大地筑起无形的死亡屏障,令幸存者们各散东西。 居无定所的游荡者狄亚在一次意外之中掉入了地下遗迹,在遗迹里,他遇到了一位自称来自数百年前的“古人”。 不幸的是,这位古人失忆了—— 这让狄亚迫不及待地发出了疑问:失忆是什么?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末世 成长 废土 搜索关键字:主角:狄亚 罗衡 一句话简介:在荒芜之地开辟绿洲。 立意:未来总是有无限可能。 第1章 坠入 今晚的月似乎特别亮一点。 被拖入地洞的时候,看着眼前荒人痛苦扭曲的面容,狄亚竟还能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件事。 随后,他与荒人就如同两颗从高处坠落的小石头,直直摔落在地面上,激起满地的尘土。 狄亚固然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乎爬不起来;被飞刀刺中了胸膛的荒人情况更糟,磕碰间飞刀搅出了更大的伤口,痛得他在地上挣扎翻滚,发出尖利如夜枭般的惨叫声,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当狄亚从地上爬起时,荒人也已回过神来,强忍着疼痛纵身一跃,往远处黑暗的甬道急急奔去,不过片刻就没了踪影。 幽冷的月光顺着塌陷的洞口照下来,映照出一滩血迹,血迹里还落着一只本该属于婴儿的畸形小手,显然是方才荒人挣扎时掉下来的。 狄亚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在荒人的身上总会有些多出来的部分,或者是异于常人的部分,就他的经历来看,长在胸口的小手倒还不算什么,看模样就知道多半使不上劲,那些能派得上用场的才叫麻烦。 荒人的逃跑让狄亚长松了口气,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感到疼痛的右臂,这条惯用的手臂在之前的缠斗里被拉脱臼了,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不一定能讨得到便宜。 这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伤,狄亚抵着山壁深吸一口气,只听见“喀拉”一声,脱臼的地方被复位回去。 一些沙土随着这个动作从斗篷里滑出来,簌簌抖了一地,大概是打斗的时候卷进去的。 狄亚一边蹦跳着试图把衣服里的土都倒出来,一边抬头往上看,心里忍不住一沉。 掉下来的洞口实在太高,别说他了,就算是荒人恐怕都没这本事爬出去,得找寻一下有没有其他出口。 “看来是只能往前走走看。”狄亚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还好之前在镇上刚换了样东西。” 火把跟食物都被留在地面上,狄亚在身上摸索一阵,拿出一支纤细迷你的拐角手电试了试,所幸没在刚刚的意外里摔坏。 狄亚先将手电往荒人逃去的方向一照,地上的血迹正往前方延伸而去。 其实那把飞刀对准的本来是喉咙,只是袭击来得实在是太突然,情况又急,狄亚下意识出了手,他也不确定有没有击中要害处。 现在看来,想来荒人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狄亚松了口气,又望了一眼血迹延伸而去的方向,将手电别在斗篷上,毅然转过身,往反方向走去。 走了大概十来步左右,狄亚就发现不对劲了,这条甬道不但极高,长得出奇,脚底下的沙尘里还隐约露出一节台阶,看起来不像是荒人所能制造出来的巢穴。 尽管在这片土地上,有关荒人的传言多得出奇:有说他们是与恶魔苟合生下来的野种、也有说他们是得到神罚的渎神者、还有说他们是毁灭日的余烬里诞生出来毁灭人类的怪物——反正无论如何,遇到他们的人都将得到同等的不幸…… 不过对常年与荒人打交道的狄亚来讲,这些都只是无稽之谈。 荒人的外貌虽然与人类相似,但是本质跟其他的野兽没什么两样,是什么都吃的血肉之躯,就连流出来的血也一样是红色的。而且他们往往暴躁易怒,难以合作,绝没有这样的能力挖掘这么巨大的隧道。 手电的白光照向无尽的黑暗,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这让狄亚的内心突然涌出了不安感。 该不会…… 进入荒人的巢穴固然危险,可要是在什么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掉进了地下迷宫里,更不是开玩笑的事。 天知道旧时代到底在地下修了多少通道,那些盘根错节的甬道,形成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走进去也许永远无法再出来。 直到狄亚翻身跳下高台,手电照亮地面上数根蒙尘的金属条时,这种不安终于化为了实感。 狄亚猛然蹲下来,敲了敲那东西,锈斑摩擦过他的肌肤,泛出冰冷的痒意。 他终于能够确认,自己并非是被荒人掠到了地洞之中,而是坠入了一座地下遗迹之中! 这不能怪狄亚没提前想到,他当时正待在一片荒野上,任谁都知道,这些地下迷宫往往是藏在那些早就坍塌的高楼、残破的房屋、早被植物所覆盖的废墟之下,随时随地等着张开嘴巴,将人吞噬入腹。 更不必说,在这个时代,地下遗迹早就成为了寻宝人的谈资,往往是说得多,见得少。 狄亚不知道地下遗迹是什么样的,可是认得金属的模样,只有数百年前的人才会这么铺张浪费,将这种东西铺得满地都是。 他的确搬不走这些东西,可这绝对是个昂贵的消息,而且狄亚恰好知道有哪些地方在收这些消息。 当然,前提是他逃得出去。 就在狄亚的情绪在狂喜跟焦虑之中来回跳动时,忽然听见背后缓缓逼近一阵尖锐的摩擦声跟愤怒的咆哮声,在这寂静无比的甬道之中显得格外渗人。 听起来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糟了!地下遗迹跟荒人的老巢完全可以是共存的! 狄亚的脸色猛然大变,顾不及观察附近的情况,顺着金属条延伸的方向就拔足狂奔,后方的声音忽近忽远,他忍不住回头一看。 晃动间手电并没能照出太具体的情况,只有三条拉长的影子争先恐后地在墙壁上奔腾,看上去简直像是什么三个头的怪物在背后追逐一样。 狄亚头皮发麻,险些被脚底下的金属条绊倒,只好赶忙转回头去继续奔命向前,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见甬道前方似乎有坍塌过的痕迹,道路渐变狭窄,有大半被乱石埋没,逼得他不得不侧身挤入缝隙,缓慢前进。 荒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喘息似乎就徘徊在耳畔。 狄亚冷汗直流,却并不慌乱,他不再回头去看后方,而是将手电往前一照,大致看到了前方仍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侧边却有齐腰高的台子。 高台!又是高台! 狄亚真不明白旧时代的人为什么要修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高台! 他的右手还有点使不上劲,用力往上攀登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狄亚咬牙忍住,将整个身体往上一够,总算攀了上去。 这座地下遗迹已有很明显被地动吞噬过的情况,到处都有流沙跟崩塌的痕迹,狄亚不得不放缓自己的速度,这里面的危险程度比甬道要大得多,失去支撑的钢筋斜在地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人刺成肉串,还有满地看不出原貌的残骸跟碎片。 好在进入遗迹之后,追逐而来的荒人们也失去方向感,声音听起来已经分散了,就这会儿功夫,狄亚已经跑过几个房间。 大部分“房间”都大得出奇,并且门都是封锁着的,不过狄亚也不需要走门,他只需要顺着塌陷的墙壁就可以穿越一些房间。 荒人的声音已渐渐听不见了,这个地方大概比狄亚想得要更大,不算好消息,因为这同样意味着寻找出路也会更加艰难。 当狄亚走到一个更为巨大的空间时,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还没等反应,随即,整座建筑瞬间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柔亮光芒。 那光芒一节一节,顺着长长的走廊逐渐亮起,在走廊的尽头,一扇银色的厚重金属门如流水般滑开。 门后正站着一个服饰奇怪的男人,既高又白,让狄亚想起曾经卖掉的石膏像——他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买那毫无用处的东西了。 黑压压的睫毛下,那双眼睛让人想起幽冷的月光,他沐浴在柔光之中,神情却并不柔和,月光般的眼睛异常冷峻而庄严地审视着狄亚。 他举起了枪。 狄亚听见枪响。 第2章 苏醒 黑暗。 罗衡睁开双眼时,感知到的只有黑暗跟寒冷。 他醒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某种类似箱子一样的东西里,而且是一个长且冰冷的箱子。 不知怎么,罗衡坚信这不是棺材。 火葬。 一个词汇突然跳入罗衡的思绪之中,像是在提供答案,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反应过来,而思维已经恍然大悟,于是将整件事撇在脑后了。 容纳他的箱子两侧呈现出弧形,很狭窄,仅容一人躺下,有很多很多灰尘。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咳嗽,也许有,也许没有。 罗衡的手指很快就触碰到了开口,上面并未关闭,就像一只开了盖的罐头,里头干瘪地躺着一只沙丁鱼。 这让罗衡不知怎么地想笑,他的脑海里碎片地浮现出沙丁鱼的模样来,还有它怒睁的眼睛。 四周静默无声,罗衡不知道自己发出声音没有,箱子距离地面略有些高度,摔落时他感觉到了自己胸腹被某种东西挤压出强烈的不适感。 他摸到了枪带跟一把枪。 也许是寒冷降低感知,又或者是罗衡的感知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回归这具身体,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大脑也只是尽职尽责地浮现出武器的名称跟使用方法,还有它们大概的模样。 罗衡缓慢地走出房间,这里黑得实在有些离谱,他又没能找到光源,因此走得格外慢,纵然如此,他还是碰翻了不少东西。 难道说,我是个瞎子? 罗衡想了想,又很快否决了,脑海里的那只沙丁鱼还气瘪瘪地瞪着他,瞎子是看不到东西的。 也许是后天失明。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罗衡并不是很紧张,他的脑海里转动着几个可能性。 又或者只是没人开灯,或者是断电了。 罗衡就像是游魂一样飘荡在黑暗之中,黑暗容易让人忘记时间,也容易忘记自我,就在他几乎忘记自己为什么而行走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朦朦胧胧的光。 这光芒虽然微弱,但凝聚在一起却像一条流淌的银河,植物正贴合着墙壁如网一般生长着,它舒展开的每片叶子与根茎都竭力发出光来。 恍惚间,罗衡还以为自己正在步入一片森林。 转基因发光植物。 罗衡忽然想起它的名称,结合真菌或昆虫等生物基因人工合成的产品,应用于景观规划与户外照明设计,能够节省能源,净化空气。 他跟随着这植物的荧光,路过了一栋巨大的玻璃屋,这似乎是个休息室。 此时玻璃屋顶已几乎被植物尽数覆盖,个别地方还残留着大块大块斑痕似的污渍,然而一缕缕月光仍从缝隙里照入,看上去就像一场凝固的光雨。 罗衡静静地站了许久,什么都没有想,也没有任何感觉。 除去玻璃房落满了尘埃的塑料椅与锈蚀多时的木桌之外,幽暗的月光还照亮了墙壁上的平面分布图跟一个开关。 看来这是个废弃很久的设施。 罗衡按动开关,早已松动的开关外壳顿时掉了下来,看来确实是断电了。 他并不意外,转而观察起平面图来。 光实在是太暗了,罗衡只能勉强辨认着平面图上的文字,时长日久,看得出来这张平面图已经完全黏在透明的玻璃外壳上,四角微微犯潮,蔓延开霉菌一般的黑斑,好在并不影响阅读。 值得庆幸的是,这座设施的区域划分得格外规整,结构简单,甚至有点像四四方方的火柴盒,走廊几乎能连同大部分房间。 辅助用房,配电室,备用电源,应急电源—— 罗衡的脑海里又再度浮现出关键词来。 他回到那条绿色的长廊之中。 什么都没感觉到。 …… 灯亮的一瞬间,罗衡的感官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苏醒。 高色温灯在亮起的瞬间就掳掠走罗衡大半的注意力,因此最先接受到信息的是眼睛。 站在门对面的那个青年人,上半身围着件土黄色的斗篷,洇出潮乎乎的暗红血迹,左肩别着支黑色的拐角手电,下半身是墨绿色的长裤,还有双褐色的长靴。都不是很明显的颜色,要不是手电照得人眼花,也许罗衡会把他当成一根残破的柱子。 其次是鼻子。 建筑物里陈旧的气味与冷空气蔓延在干燥的鼻腔之中,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霉味,还没等罗衡习惯,紧接着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味跟恶臭随风扑来。 然后是味觉。 厚重肮脏的颜色与令人作呕的腥臭被统统揉成一团,强迫塞入罗衡的感知系统,消化出一滩不安与烦躁,让舌根处忍不住泛起一点苦意。 触觉紧随其后。 罗衡收紧手指,关闭保险,冰冷而坚硬的外壳温顺地被掌控在手心之中,他抬起手腕。 最终才是听觉。 “砰——” 人的感觉有时候说来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镜头虽缓,但事情发生得却极快,只在瞬息之间。 呼啸而出的子弹与扑面的腥风互相撞击,头大得像个电饭煲的荒人才刚探出身体,就被打得仰着头往后倒去,沉沉地,重重地栽倒在一地狼藉上,不知拽倒什么,激起哐啷当啷的一阵响动。 而方才的年轻人已经侧翻到一堆碎石后,顿时没了身影。 对方的警惕心跟反应速度看起来都强得可怕,这让罗衡更不敢放下武器了。 罗衡站在原地微微笑道:“你的朋友看起来不太友善。” 这句话刚说完,罗衡就顿了一顿,他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懂这句话,如果是混血儿的话,是不是用另一种通用语更方便一些? “他不是我的朋友。”藏在掩体后的青年很快就解决了这个烦恼,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甚至还一板一眼地回答了这句玩笑话,“我叫狄亚,是一个游荡者,谢谢你的帮忙,这很高尚。” 罗衡被逗笑了,不过很快又陷入了困惑之中。 游荡者?这是什么意思? 罗衡听得出来对方刻意强调了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也不难理解,不过这什么时候成为一种职业,或者是身份的证明了吗? 还是说,是什么新的网络用词? “罗衡,普通市民。” 狄亚沉默半晌,他似乎正在考虑什么,或者是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略有些迟疑地开口:“这里有个荒人的老巢,我不知道数量有多少,但绝对不会低于五个荒人。如果你没有同伴的话,我们可以暂时结个伴。” 荒人?那又是什么? 接二连三的新名词从青年的嘴里冒出来,罗衡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醒来后在黑暗里摸索,几乎灵魂出窍般的茫然感像是又随着这个疑问再度回到身体之中,让他忍不住有些恍惚。 “既然有一个已经在这里,那其他的应该也不会太远。”罗衡闭了闭眼睛好缓和这种情绪,语气稍微变得正式了点,“请先进来吧。” 他转过身去,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那个年轻人显然是跟上来了,而且颇为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准确来讲,罗衡其实并没有搞得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明白现在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后头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情况。 不过他可以一件一件地来解决。 第3章 阴影 当两人行走在明亮的走廊里时,那些植物散发出来的光已彻底被灯管掩盖了过去,反倒成了走廊里带来压抑感的阴影。 不少地方仍然是漆黑一片,只是被光纤照出隐约的轮廓,罗衡推测是线路老化,或者是不在应急电源的服务范围之内,不过他并不是很担心,就算目的地没有电源,起码还有后头那个年轻人的手电筒。 不管怎么说,总比自己一个人靠着点植物的荧光就跑去启动应急电源要好多了。 不过这个叫狄亚的青年实在闷得出奇,他是天性就不爱说话吗? “所以,游荡者是什么?”还有一段路,罗衡不打算浪费在沉默上,“荒人又是什么?” 狄亚挑起一边眉毛,看起来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不过端详了会儿罗衡后,他终于开口,语气变得有点冷漠,谈不上是威胁还是警告,“虽然不关我的事,但你跟你的同伴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愿闻其详。”罗衡眯起眼睛,停下了脚步,他实在听不出来刚刚那两个问题有哪个踩了雷点,更不认为这两个问题很危险。 不知为何,气氛忽然沉默而尴尬。 过了大概有一会儿,狄亚的眼神似乎漂移了一下,他迟疑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罗衡以为对方没听清楚,于是重复了一遍:“……愿闻其详。” “它听起来很像赤地语,起码发音很像。”狄亚皱起眉头,“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它是你的母语吗?抱歉,我没接触过这样的外来词。” 赤地语? 如果说那个成语还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文化问题,那么眼下罗衡终于意识到了两个人到底在鸡同鸭讲些什么东西,哪怕他们才说了不到五句话。 这让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相当精彩。 “我问你,我们现在在哪个国家?” 也许是罗衡震惊得太明显,又或是好奇心作祟,狄亚的语气稍微放柔和了一些,反问他:“国家又是什么?也是你们的用语吗?” 他看起来认真得要命,不像在开一个扯淡到离谱的玩笑。 罗衡瞪着眼前这个青年,良久无声,好像他的大脑在刚刚一瞬间被人强行关机又强迫开机了一样,半晌才勉强组织起自己的语言功能。 他忍不住爆出了一连串国骂。 这次狄亚听懂了,因此青年的眉毛越皱越紧,显然,他就像刚刚的罗衡一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惹得对方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次罗衡花了点时间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在走廊里来回走了两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狄亚,狄亚看起来想要退到十米开外,警惕都快把整张脸写满了,整条走廊里只能听见罗衡沉重的呼吸声。 “愿闻其详。”罗衡主动打开了话题,他瞟了狄亚一眼,脸色仍然有些阴沉,“……它的意思是,请你说得更详细一些,我没有听懂。还有,如果你没有跟我开玩笑的话,那么我刚刚就是在说赤地语。至于国家……显然是个被废弃的词了,不用在意。” 狄亚看起来若有所思,也许是礼尚往来,他同样解答了“游荡者”跟“荒人”的意思。 比起罗衡的简洁,狄亚的介绍就显得详细得多。 “在旧世界灭亡之后,这片大地就彻底被污染破坏,大部分的土地都有无形的诅咒,人类一旦不小心闯入就会染上病症,在极端痛苦之中死去。” 狄亚大概是完全把他当成某个穷乡僻壤或者是另一片大地上来的人了,斟酌了一下用词,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话方便理解:“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形容那场灾难,不过情况应该是差不多的。” 我压根没有经历过这场灾难。 罗衡面无表情:“继续。” “在这种情况下,必不可免地诞生了游荡者——这群探索诅咒之地的边界顺便为自己捞点油水的亡命徒,毕竟他们大多数穷得只剩下一条命了。” 狄亚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会儿罗衡:“不过,现在人们不愿意暴露太详细的身份时,也会自称游荡者。” 懂了,这就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角色说自己是个走江湖的一样,至于跟真的走江湖混口饭吃的是不是一码事,就全凭个人判断了。 罗衡默默地腹诽了一句,随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么荒人呢?” 不知为何,狄亚看起来有些失望,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新的疑点:“你不知道荒人吗?刚刚那个就是。” 如果所在的地方不同,那么对一样事物称呼不同是很常见的事。 “恐怕我生活的地方没太多机会让我增长这样的见识。”罗衡听起来几乎有点刻薄。 狄亚皱了皱眉头:“其实荒人的来历已经没办法确定了,不过普遍认为他们是进入诅咒之地后或被诅咒后得以生还的人所变化而成的怪物。” “毕竟荒人的外表与人类非常相似,只是肢体与部分器官发生极为严重的异化跟畸变,模样各不相同,大部分都极端暴躁易怒。而且似乎是因为畸变的缘故,他们有一部分能够自由进入诅咒之地,而这类荒人畸变的程度也往往更严重……” 他突然停下,欲言又止。 “怎么?”罗衡问道,他心情不好,控制不太住自己的语气,“接下来是付费环节吗?” 狄亚干巴巴道:“荒人并不难解决,不过畸变过于严重的荒人大多数身上会带着诅咒,要是太靠近,要么会生病,要么会死。” 这下罗衡算是明白刚刚狄亚为什么欲言又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罗衡的语气变得轻而缓,“刚刚那个大头娃娃很可能是个污染体,我们这两颗大白菜,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毒气攻心了?” 狄亚眨了眨眼睛:“一般来讲不会,因为我到现在并没有想呕吐的感觉,也不觉得恶心,更没有感到头晕。你有吗?” 看不出来这个闷葫芦一样的青年居然还能有这么俏皮的时刻。 罗衡:“……” 托他的福,罗衡现在已经头晕恶心,甚至有点胃酸反流,想找个地方呕吐一番——等等,恶心呕吐,头晕……诅咒之地、畸变、异化、携带诅咒…… 罗衡悚然直起身体。 狄亚说的不是三流的魔幻小说,是辐射! 罗衡的嘴角绷紧了,这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更为冷峻,也更加严肃:“你刚刚说我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这是什么意思?” 辐射,被废弃的医疗基地,没有记忆的大脑,难道还有什么他没关注到的东西? 出乎意料,狄亚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看得出来,你很……”狄亚比划了一下他的全身,形容道,“很精致。你所在的基地应该不小,你的本事也不差,否则很难负担得起这笔开销。” 罗衡将手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八百块。” “什么?”狄亚问。 罗衡看得出来狄亚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他并不介意透露一些自己的常识:“货币,我所在的地方,我们用钱交易任何东西,这件风衣值八百块,你们呢?” 狄亚露出了一个暧昧而狡黠的笑容,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你看,这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你来自遥远的地方,却对我们一无所知。” 这句话让罗衡重新开始打量这个年轻人。 他确实很年轻,神态却意外成熟,眼窝深邃,是个中了基因彩票的幸运混血儿,深灰色的眼睛让这个青年看起来更像一团迷雾。 而且狄亚的体格不小,只是他的仪态不佳,总是微微曲着点身体,手脚修长,好像山野间随时随地就要撒腿开跑的野鹿,加上瘦了点,显得没那么有威慑力。 不过他现在的样子,倒是更像条蛇,就连声音都一下子变得很有诱惑力。 “这才到真正的付费环节。” 第4章 买卖 交易,一个多么冷酷又温暖的词汇。 这意味着他们之间互有需求,意味着接下来的对话不会涉及生死之争,毕竟谁也不会跟死人做生意。 唯一的坏消息是现在卖家很清楚买家有几斤几两。 但凡亲自买过东西就能明白,一旦被卖主看出你对某样东西的渴望,那挨上一刀是在所难免的事,最多是小刀大刀屠龙刀的差别。 不过这反倒叫罗衡感觉轻松起来。 他迅速从暴怒跟焦虑的情绪里脱出,又恢复到先前镇定自若的状态。 显然,这个巧遇的陌生人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脑子的反应速度并不比身手差,一句真心实意的提醒,转眼间就能在他唇齿间网罗起一桩生意来。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最好是别太自作聪明。 “好吧。”罗衡轻松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平静而又镇定,听不出一点感情的波动,“狄亚,你需要什么呢?” 他如今身上所有,大部分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无价之宝。 狄亚的目光近乎本能地看向了罗衡的腰部,那是他收枪的地方。 “千万别说蠢话。”罗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提醒了一句,“否则我会担心我买到的东西是不是值得,甚至,我到底有没有买的必要。” 狄亚收回了目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信息,我想交换这个。如果我解答了你的一个疑问,你就要同样解答我一个疑问,就像刚刚那样。” 他的语速快而平稳,似乎早有准备,仿佛刚刚只不过是虚晃一枪。 啊,信息。 这倒是意外,不过也不算太意外。 “这听起来有很多空子可钻。”罗衡的脚步又轻快起来,他开始往走廊前方走去,漫不经心地说,“要是我根本不知道答案,或者我只能说自己的猜想,你根本没得到答案,我却回答了,这又该怎么算呢?” 狄亚跟上他:“那我会有自己的判断。” “做生意可不能凭判断。”罗衡慢悠悠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作数,还是不作数?” 这次回答来得很快:“作数。” 罗衡很快转过身来,他黑色的长风衣在炽热的灯光下飞起一道弧线,看起来颇为潇洒:“那就成交。” 他伸出了手来。 狄亚端详了一会儿那只手,然后往两旁看了看,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罗衡揶揄道:“这是一项社交礼仪,意思是我们手上都没有武器,不带任何恶意。如果你同意的话,就握住我的手。” “因为你把武器藏在腰上。”狄亚实话实说,很难说是否带了点刻薄,他犹豫着,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那么……我要把手伸过去?”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必须的礼节,然而罗衡乐意小小地刁难一下对方,因此他只是含着笑,缓慢地倒退着。 那只手悬在空中,如同一个摇摆不定的抉择。 狄亚很快就握了上来,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肌肉却非常紧绷,甚至微微有点颤抖。 他的手有点湿,很宽大,也很温暖,握上来时带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潮热。 “做得很好,现在你可以松手了。”罗衡面不改色地微笑道,“还有,没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你快把我的手握碎了。” 狄亚窘迫地放开了钳制。 “我们一般不这么做。” 当罗衡转过身去的时候,狄亚的声音在后背响起:“这样很危险,尽可能不要跟任何陌生人亲密接触,最好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对方随时可能会动手。” “我们现在可算不上陌生人。”罗衡淡淡道,“起码算是生意伙伴吧。” 你在跟我调情吗? 狄亚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在真正说出来之前,他可敬地使用意志力控制住了这个念头,转而思索起了更为紧要的事情来。 什么样的人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出现在这种荒废多年的地下遗迹呢? 见到活人固然让狄亚高兴,可活人同样是威胁,而且不同的活人有不同的威胁等级。 在这片荒野上,大部分人都一目了然,当一个人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的时候,暴露本性实在是常态。罗衡显然不是这类人。 比起容易情绪失控还可能牵扯到利益纠葛的同行,对这座地下遗迹看上去不屑一顾的罗衡显得格外安全。 不过,这意味着他是个更加危险的人物。 他到底来自哪里呢? 附近有三大基地,狄亚与每个势力都接触过,他们的人要么高傲得令人生厌,要么刻板地如同机器,通常很有规矩,也很小心,绝不会拖欠,是让人放心的买家。 而罗衡,他实在古怪,古怪之中带有神秘。 他总是在言语间忽然显得亲密,倏然又远离,掌控这两者的分寸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人实在摸不清头脑。 还有那个握手。 狄亚相信那确实是礼仪,不过罗衡未必是为了礼仪而伸出手来的,也许出于故意为难,也许是觉得有趣,他的动机更接近某种毫无意义的取乐或侮辱。 类似的侮辱,狄亚经受过不少,他也许不知道将会以何种面貌展现,却能敏锐地嗅到其中恶毒的内核。 然而罗衡的这种取乐,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并不是为轻视他的无知,好彰显自己的高人一等。 起码狄亚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却并不感到难堪,更不觉得愤怒。 不过,说到头来,这年头的生意伙伴又比陌生人能好到哪里去呢?然而对方平静而庄严的语气,就好像给生意伙伴这个词冠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头衔与徽章,使它蒙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狄亚跟着罗衡走了好一会儿,之前被对话打断的疑虑又再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开口:“你要到哪里去吗?” “我正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问呢。”罗衡一点也不惊奇,老实说,狄亚比他所以为得要更能忍耐一些,“我要去醒来的地方看一看,也许到时候还得借用你的手电,希望你不要介意。如果用不上,那当然是最好了。” 狄亚“哦”了一声,感慨道:“难怪你没有同伴。” 他大概是误解了什么,不过罗衡并没有打算辩解,考虑到他自己也没什么记忆,这种猜测是不是误解还得两说。 走廊左转时,狄亚再度开口:“你认为,这座建筑物里的电源有没有可能是……” 他巧妙地留下空白,供以罗衡想象。 又也许是陷入沉思,思索着罗衡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是我。”罗衡答道,“我看到了配电室,备用电源已经完全罢工,好在应急电源还算简单,我就碰了碰运气。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刚从配电室出来。” 狄亚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可不是一段短暂的路程。” “一点不错。”罗衡笑了一声,“还有,已经是两个问题了。” 狄亚也微微笑了起来。 他已有预感,这或许会成为他生命里最有意义也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点尽人皆知的常识。 第5章 禁区 灯光熄灭得比罗衡预料之中更快。 尽管应急电源的启动已经算是走了大运,没办法要求更多,可当电灯熄灭的时候,罗衡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 黑暗之中传来狄亚的声音,他很快就打开手电,紧紧地盯着罗衡,语调里透露出不自然的戒备。 “断电了。”罗衡解答道,“这地方废弃有大概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可能,电源没怎么维护过,内部可能出了点毛病。接下来得靠你的手电了。” 罗衡的语调听起来仍然没什么波澜,不过狄亚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嘴角微微绷紧,显然这件事同样让他感到不快。 看来这的确是个巧合。 狄亚稍微安心了些,不过电没了,意味着他们的目标也需要改变:“这座遗迹太大了,光凭这只手电,我们恐怕没办法完全探索完,更没办法支撑到离开。” 他靠近了一点,跟罗衡并肩站着,毕竟手电的灯光太微弱了。 “我知道。” 罗衡的嘴唇绷得更紧了。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断电只不过是加快这一进程,这座医疗基地废弃多时,不但没有补给,还异常危险。 刚刚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他们在地上看到不少医疗垃圾——这些东西没在黑暗里要了他们俩的命都算是老天爷开眼了,更别说提供能源让他们活下去了,加上还有一群流窜的荒人在黑暗里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 刚才罗衡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前进,是将发光的植物当做了路标。可是这会儿,那些发光植物早早就被他们甩在身后,早就看不到踪影了。 他们的脚步也因此变慢了不少,只能借着灯光将一个个房间调查过来。 这样不行,他们没有太多可以浪费的机会。 “我们先回刚刚路过的玻璃房。”罗衡很快做出决定,“再看一眼平面图,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或者出路。” 狄亚没有异议。 他们俩一起回到了走廊之中,那些发光的植物再度以另一种姿态呈现在两人的眼前,在不远处的昏暗之中继续流动着那梦幻又诡谲的光芒。 惨绿的荧光,舒展开的枝叶,让走廊变化成一座美丽而神秘的洞窟。 在刚醒来的那段时间,罗衡一直处于感官失衡的状态,他的大脑知道该做什么,却没有真切的实感,就像睡了很长的一觉起来,却没有真正完全醒来一样浑浑噩噩。 光是记住路线就花掉他大半的精力,哪能抽出空来欣赏所看到的东西。 当罗衡再度走过这条路时,注视着这并不常见的景象,终于有闲暇观赏一番了。 尽管眼下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让人反感,可看到这样难得的景色多少抚平了些他心头的郁气与愤怒。 “你们怎么称呼这种植物?”罗衡问道。 考虑到狄亚并没有问任何问题,罗衡合理怀疑他知道这种植物,而且闲谈也能冲淡在这种地下幽闭空间的烦躁与恐惧感。 “我们管它叫灯草。”狄亚听起来有点无奈,并不是对人的,“这是旧世界培育出来的东西,有很多品种,有时候我们在荒野上就靠它们照明。只是当你需要隐蔽的时候,它们会比你想得更麻烦。” “深有感触啊?”刚说完,罗衡就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方式也许有点晦涩,于是改口,“听起来你很有经验。” 狄亚反问:“这算第二个问题吗?” 人造的光芒比月色更凄凉,冷寂的绿光照在狄亚的脸上,让年轻人的调侃看上去都有种震慑人心的阴沉。 罗衡当然没被吓到,他只是轻笑了一声。 “只算一个,别想占我的便宜。” 闲聊伴随着脚步声一道错落在走廊上,没过片刻,两人就重新回到了玻璃屋里。 这次手电将整张平面图照得格外清晰,罗衡也终于得以将整座设施的布局印进脑海之中,他们刚刚探索的区域实际上是员工的休息室,不过他立刻感到一阵违和感。 “这里。”罗衡言简意赅地指了指图上休息室的左侧,“缺少了一条路。” 狄亚没有明白。 这座设施里,有那张平面图上并没有描绘到的信息。 罗衡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来,脑海之中平面图与现实的叠加出现漏洞,他顾不上解释,从狄亚的手中夺走了手电,一把牵住对方的手:“跟我来。” 在本该光滑无痕的墙壁上,手电的光果然照出了一条不属于平面图的漫长走廊,感应门被卡在缝隙里,并没有因为之前的电流启动出现任何变化。 这片区域不在应急电源的范围里,因此他们探索时,下意识把这里忽略了过去。 走廊长得几乎有些离谱,罗衡几乎要钦佩起自己浑浑噩噩时的不知疲倦。 不过罗衡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条消毒走廊,又或者是空气净化室,这正是它过长的原因——还承担了某些不属于走廊的功能。 不过真正令人奇怪的不是结构,而是这片区域并不像外面那样破损严重,还保持着大致完整的模样,正是这个原因,罗衡才幸运地没受什么伤。 两人一口气进入到中心后,罗衡甚至还发现了一条不知道前往哪里的安全通道。 大概是他注视着墙壁上通道提示牌的时间有点过长,一直安静跟随着他的狄亚终于开口:“第二个回答,这是亚墨文字,意思是安全通道。” 手电的光太微弱了,狄亚不得不凑过来,罗衡于是将手电往他那边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又看了一遍,肯定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俩的肩膀因此紧紧地挤在一起,当狄亚转过头来时,手电的光晕将灰色的眼睛映照得如同一对玻璃珠,他淡色的眉毛微微挑起:“这不算是占便宜吧?” 显然是在回应罗衡之前的调侃。 两人的鼻子都快碰到了,罗衡垂下眼睛,扫过他略有些得意的神色:“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了。” 狄亚眨了下眼睛,睫毛在光里投下深深的阴影,大概过了有五六秒之久,才恍然大悟一般,缓缓退后了两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很谨慎,没有半点羞涩。 “不要紧。”罗衡慢条斯理,故作从容,“意外而已,我不介意。” 狄亚退得太快,连带着罗衡也被扯动,手电光极速地在墙壁与天花板上扫来扫去。 两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的手还没松开。 当他们的手抽回去时,迅速地像被松开的活绳结两头。 第6章 金苹果 “我没别的意思。” 与人亲密接触的那点不自然很快就消弭无踪,罗衡冷静地转过手,将拐角手电的光源朝下,再度递还给狄亚:“只是觉得这样比说得要快一些,希望你不会介意。” 黑暗果然还是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罗衡能感觉到这一次断电之后,在自己的肋骨下方,焦虑烦躁的情绪在缓缓扩散,带来一阵阵的幻痛,刺激着自己失控,做出什么更加疯狂激进的事来。 这种情绪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在黑暗里缓慢积攒起来的,发光走廊稍微缓解一些,可并不是消失了。 “没关系。”狄亚注视他,接过那支属于自己的手电,若无其事地玩笑起来,“毕竟你记得拉上我了,我也不好有太多抱怨。” 罗衡的语气不觉温和了些:“你倒是很容易满足。” “这是我的美好品质之一。”狄亚回道。 该说对方是自信还是可爱呢?罗衡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开始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人了。” “那你倒是比我意料的要迟钝点。”狄亚一改之前的沉闷,变得善谈起来,“不过如果你真的非常愧疚,可以算你欠我一个问题。” “你想得倒美。” 罗衡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心里却涌动着暖意。 尽管两人认识才几个小时,可极端环境认清一个人要比日常生活快得多。 罗衡很确定,要是调换立场,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换做自己被抢走了手电,无论对方有多么合理的理由,自己恐怕都很难稳定得住负面情绪。 “不过,这里为什么会是亚墨文字呢?”狄亚转动手电,喃喃道,“外面明明是赤地文,就连你说的也是赤地语,我还以为会是……难道说是……” 罗衡上前一步,顺着光源仔细观察着这个看起来像是大厅一样的地方。 大厅不算特别宽敞,巨大洁白的接待台以相当霸气的姿态占据走了三分之一的空间,上面分布着四台黑色的笔座,各自压着一叠等待填写的纸,都已经落满灰尘。 在接待台的对面则是一排座椅,也许是时间的锈蚀,或者出于外力,有三张已经掉到地上去了,只剩下中间一张仍顽强地保持着原貌。 而座椅的侧面放着银色的资料架,夹着几本小册子跟较薄的书籍,应该是供以等待的人消遣取用的。更有意思的是,在资料夹的底部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金色苹果标志。 不过不管罗衡怎么看,这显然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接待大厅,不过…… 整个大厅是以黑、白、灰三色为主要的色调。角落里虽然也有绿色的花盆之类的小物件点缀,但是整体仍然给人一种极度冰冷且规整的紧张感,下意识提高注意力。 这让罗衡不自觉地将手放在了腰上。 它看起来不太像是什么医疗中心,反倒像是电影里会出现的高科技研究所。 为了照顾罗衡的感受,狄亚移动手电的速度并不算快,光源始终非常稳定,他很快将光源转移到了那些纸张上。 上面的文字无一例外,也都是——按照狄亚的说法,是亚墨文。 这时狄亚忽然晃了下手电,失声道:“金苹果?!” 罗衡凑过去看了一眼,在纸张微微泛黄的角落处,的确有一个很明显的金苹果标志,跟刚刚资料架下的一样:“怎么了吗?” “你不知道金苹果?”狄亚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罗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声音都显得有些沙哑,微微带着点颤抖,“一点儿也不清楚。” 罗衡谨慎地回答:“恐怕是这样的。” 这次狄亚没有立刻解释,反而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们发财了,不,也可能是知道了一个要命的消息。” 他一直观察着罗衡的表情。 “什么意思?”罗衡问道。 狄亚没有回答。 虽然罗衡很想知道金苹果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狄亚心烦意乱,因此没有继续追问。 而狄亚深吸了口气,忽然往前走去,当两人走入内部之后,他才尽可能平静地开口说明:“这个地方,我是说,当我们出去之后会处于的这片土地,当地人管它叫黄漠平原。” 也许是为了借机梳理情绪,又也许是尽可能想说得更清晰一点,狄亚这次说得相当基础。 “黄漠平原。”好在罗衡的确需要这种常识,他重复了一遍,“还有其他地方吗?”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国家的话,那么罗衡猜测这个地名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国家,起码是分界线,否则也不会有外来人的区别了。 “有。” 狄亚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不过他看了罗衡一眼,欲言又止。 罗衡猜测他大概是想问:你不就是从外头来的吗? “不过那不是重点,大部分人也接触不到。”狄亚犹豫了一下,“还是你希望我?” 罗衡摇了摇头:“这个不急,就先回到你一开始想说的吧,也是我们现在最关键的信息吧。” “五十年前,在黄漠这个地方,你根本找不出一个不认识金苹果公司的人。”狄亚发出了一声叹息,“人们谈论起来平原上的大势力,往往会说金苹果与其他几个基地。” 罗衡挑眉:“这么说,你看起来倒比真实年龄要年轻得多。” 尽管狄亚忧心忡忡,可听到这句话时还是不自觉放松下来,忍俊不禁道:“我保证这是我的真实年龄,这些都是我听来的,做生意可不能一问三不知。” “啊哈……”罗衡哼出两个音来,“看得出来,百科大全——等等,你知道百科的意思吧?” 狄亚笑道:“有人给我买过一本儿童百科。” 不知是想到什么,他脸上的笑容倏然淡去,也没有再接话。 罗衡没有注意到,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就继续吧。” “实际上,我并不是很清楚金苹果的事,我只知道他们在当时非常强大。”狄亚缓缓道,“平原上的势力更新换代很早就已经变得缓慢,金苹果在黄漠上屹立了也差不多有百来年了,或许更久。同样是五十年前,金苹果公司在最鼎盛的时候崩溃了。” 罗衡愣了一下,问道:“崩溃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消失了。”狄亚道,“他们就好像突然被某种力量,在这片平原上彻底抹去,所留下的资源则被其他势力迅速瓜分,导致平原的各大势力重新洗牌了,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混乱。” 罗衡想了想:“你是担心金苹果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会再度引起战乱?” 出乎意料,狄亚否认了。 “不。”狄亚淡淡道,“那事儿我一点也不关心。” 罗衡:“……” 他可能要重新评估狄亚的道德水平了。 第7章 克制 两人既不是多相熟的朋友,更不是来相亲的对象,对彼此的要求实在没必要太严苛。 罗衡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来,毕竟在交易与相处这两件事上,狄亚至今为止都做得非常完美,几乎无可挑剔,这已经足够了。 狄亚绕了半圈,进入到接待台里开始摆弄电脑,跟笔台不同,内部只有两台办公用的一体机电脑,看来在公司还运行时,接待处应当有两名接待员同时进行工作。 “你在做什么?”罗衡略有些不快地靠在柜台边,敲了敲,问道,“刚刚是谁催着要走的?” 狄亚并没有看他,而是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声,他端详着两台电脑,忽然低下手电筒,昏暗之中,罗衡只听见机器发出不妙的声响来。 “咔哒哒——” 紧接着是细微的,犹如玻璃破碎一般的声音,罗衡的神色从不以为意转变为震惊:“你把一体机拆开了?” “一体机?”狄亚终于有点感兴趣了,他似乎把什么东西藏进了斗篷底下,才好整以暇地走出来,好奇道,“你是说这个东西?” 罗衡只是茫然地看着在柜台上支离破碎的一体机,它的屏幕虽然被压在桌上,但想也知道现在已经布满蛛网一样的裂痕了,支撑底部的支架由于结构的问题还卡在里面,露出小半截钢板,不过更内部的情况就看不太清楚了。 也许是时间过长以至于螺丝松动,又或者是部分材料已经腐朽……无论如何,在没有任何工具的帮助下徒手拆开一体机——罗衡非常确定,他在一定程度上小看了狄亚的体能。 那条土黄色的斗篷,恐怕藏住的不止是刚刚塞进去的那样东西。 先是道德,再是力量,罗衡想到在刚刚那段路程里,对方有无数次机会在近距离扭断自己的脖子,就感觉后背发凉。 “你这是在……做什么?”罗衡勉强保持镇定。 狄亚看起来比他还困惑:“我在……呃……赚点外快?” 从狄亚的神色来看,这大概又是一件罗衡不知道的常识。 “我们的交易里可没有这种限制。”狄亚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他打量了一会儿罗衡,忽然挑起眉,“还是你想要临时加条件,只要价格公道,我不会拒绝。” 罗衡揉了揉眉心:“恐怕这个价格会有点太过公道。” 这显然是个委婉的拒绝,狄亚听明白了,他并不太在意地笑了笑,转而好奇地问道:“所以,一体机是什么?” “你拆的那台电脑。”罗衡叹了口气,“我想你应该接触过,电脑有三种不同的类型。像是这样的,屏幕与硬件连在一起的,我们称之为一体机,性能比较普通,一般拿来办公;另一种叫台式,也叫组装机,会有个单独的机箱,东西都在机箱里。” 狄亚的眼睛微微一亮:“我知道。” “还有一种叫笔记本。”罗衡平静道,“它们的屏幕跟键盘都连在一起,很便携,跟笔记本子差不多,所以我们统称为笔记本。” 显然狄亚都见识过,他若有所思道:“原来你们是这么称呼的,不过说实话,你们的基地不小,可是作风倒是够老派。” 罗衡挑了挑眉:“那你们怎么称呼?” “光脑。”狄亚道,“至于你说的那些,我们叫大箱,小件,还有白板。” 这让罗衡忍不住摇摇头:“听起来好像什么交易上的黑话,你们不常用这个东西吗?” “我们用,当然用。”狄亚耸了耸肩膀,“只是有点差别,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想除了地下遗迹以外的地方,差不多只有司南基地的博物馆里才能见到。” 罗衡愣了愣:“司南基地的博物馆?” “是啊。”狄亚窥见他的神情,恍然大悟,“噢,我都忘了介绍。司南是平原上的大势力之一,内部偏向使用赤地语言跟文字,它是平原上一个比较奇怪的存在。” 司南,这个名字还真是倍感亲切。 罗衡往内部走廊侧了侧头,双手抱胸:“不如边走边说?” “司南很喜欢收集旧世界的东西,不管有没有用处。”狄亚很快就往内部长廊走去,“就像是你说的那些电脑,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卖给司南,毕竟它们都太老了,没有特定的设备根本无法使用,更别说大部分都已经不能读取了。” 罗衡挑眉道:“听起来不是很奇怪,也许他们只是恋旧,又或者比较喜欢古董。” 他的目光同时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着,注意到大部分的房门都紧紧关闭。 金属门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门上的一些标志跟颜色,很难区分开来。不过也因此,罗衡才得以在一片黑暗里好手好脚地离开,而不是半路就跌入某个房间,陷进困境。 从环境来看,这里并没有遭到大面积的破坏,完整度远远高于外面,罗衡更倾向是金苹果进行集体撤离,把这个地方废弃了。 “奇怪的地方在于……”狄亚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他们之间就像有某种可怕的信仰,迫使他们将世界上发生的每件事都记录下来,无论分散多少次,都能够再次重组。我跟他们的领袖见过一面,你无法想象这些人到底在怀抱着什么样的热情凝聚在一起。” 罗衡注意到一个细节:“分散?” “是的。”狄亚轻声,“司南跟金苹果曾是同一时代的组织,后来一个叫恶骨的帮派攻击了他们,这大概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司南从此销声匿迹。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并没有因此灭亡,在三十年前,他们再度出现。不过……” “王者归来啊。”罗衡若有所思,“不过什么?” “也有传言说,司南很可能是旧世界遗留下来的组织。”狄亚想了想,“甚至我们所知道的一百年前的那个司南,很可能已经是瓦解后再度重组的了。” 罗衡将视线转到了附近的环境上:“这还真有意思,我们脚底下踏着的尸骸曾属于一个辉煌的商业帝国,而我们在讨论另一个听起来不死的机构,是个不错的故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两个拐角,走进另一条寂静无声的通道之中,为了避免话题终止,罗衡再度开口:“说起来,你的外快没有泄密的危险吗?还是你准备铤而走险?” “外头不过是接待的地方,不会有核心信息,充其量有些拜访的人名,提供大基地一份更详细的清单。”狄亚漫不经心道,“金苹果流出的设备不算少,谁也说不准它们到底从哪儿来,推到荒人头上也是一种办法,运气足够好的话,能换到够吃一个月的食物。” 罗衡不禁侧目:“……你倒是不贪心。” “太重要的情报就是两回事了,相信我,你不会想被盯上的。”狄亚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神秘而奇妙的笑容,“太庞大的利益,可不是个人可以做的买卖。” 狄亚的话音刚落,一座门户大开的实验室在走道的尽头出现在手电的光照范围之中。 罗衡顺着光源看去,不觉长叹。 果然是一笔大买卖。 第8章 暂停 实验室最外侧的房间其实已经被清空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说不上用处可看上去相当昂贵的仪器、固定的金属实验桌、空荡荡的置物架、纸质资料跟几台更巨大的一体机电脑。 绕过满是灰尘的桌子后,罗衡注意到地上躺着一个翻倒的低温保存箱,它不算太大,箱门敞开,里头空无一物。而从这个保存箱开始,实验室的情况就越来越混乱,内侧的路面上开始不断出现被破坏掀翻的物品,还有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纸张。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进行了一场小小的破坏,不过并不是很严重。 狄亚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小心。” 罗衡下意识拔出枪,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缓缓朝着内部链接着的房间走去。 除了外部的电子感应门之外,内部还有一扇又厚又重的手动舱门,此时两扇门都大开着,不过足以说明其重要性。 等等,里面该不会是有什么丧尸之类的怪物吧? 长久的黑暗,荒人那怪诞恐怖的大头,无声的寂静,令人感觉紧张的高科技场所,各种惊悚电影里大热的元素混淆在一起,在罗衡的脑海里使劲翻滚着,粘出几十个经典的恐怖镜头来回播放。 罗衡的喉咙都开始有点发干了。 他当然也明白这是无稽之谈,毕竟现实不是游戏,怎么可能像游戏关卡一样,等着他们触发剧情后才会有生龙活虎的怪物从不知名的地方掉出来。 只是…… 他的确是在黑暗里待太久了,从没有这么久过。 “过来看。”狄亚忽然说道,“这儿有扇窗户。” 有扇窗户实在不算是个精准的形容,准确来讲,是一扇几乎半墙高的加厚观察窗,罗衡毫不怀疑甚至能用来防弹。 这下子更像电影了。 罗衡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透过窗户跟手电的光往里看,他忽然看到某种极熟悉的东西。 尽管他并没有真正用眼睛看过,可是罗衡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是这里!就是这里! “这就是我醒来的地方。”罗衡尽量保持声音平稳,他顺着窗户一直往前走,也许是黑暗里的记忆还没完全消散,他很快就找到了当时的出口。 狄亚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户外观察着他。 隔着一层玻璃,本来就不太明显的手电光显得更加黯淡,可是对罗衡来讲已经足够,他站在房间中央,终于看清楚房间里差不多有四个椭圆形的银灰色休眠舱。 实际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跟棺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休眠舱的对面是一墙高的操作台,光只隐隐照出一部分,正好靠近出口,罗衡意识到自己当时大概是扶着操作台跌跌撞撞地走出去的。 这时,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光极速地掠过罗衡的视野,引起他的注意。 等等!那好像是一双……脚? 一双平躺着的……而且白到不自然的脚…… 罗衡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下意识退后两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正想转过头去示意狄亚进来,才偏过脸,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狄亚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黑暗里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行动。 就在罗衡觉得白毛汗都快要被逼出来,手指忍不住伸向扳机的时候,狄亚与光再度一同出现在罗衡的视野里。 “里面好像有个人。”狄亚皱起眉头。 罗衡不得不承认,狄亚的声音此时此刻听起来格外亲切,脸庞也显得格外可爱,不过对方显然对自己暴增的魅力一无所知,而是走到最内侧的休眠舱处才停下。 他伸手轻轻拂去了休眠舱上的落灰。 休眠舱内是一位五官端正的金发女性,大概三十岁上下,她的头发颜色很浅,乍看上去让人不自觉地忧虑发际线,神态很柔和,仿佛陷入到美丽安宁的睡梦之中。 在休眠舱另一侧有一块小小的屏幕,罗衡猜测是用来记录她的生命体征,还有几条电线连接在休眠舱底部。 “莫嘉娜。”狄亚观察着她的衣服,又很快转过脸来看了看罗衡,“你们的穿着不同。” 这一点罗衡也发现了。 莫嘉娜穿着的是某种特殊材料制作而成的保护服,从头到脚,几乎没有裸露一点肌肤,而在她的脸上则是一层薄薄的像是氧气面罩的半圆形东西覆盖着。 而保护服的左胸部位上,正印着莫嘉娜这个名字,看起来应当是某种标配,相比之下,罗衡的衣着就随心所欲多了。 罗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认为她死了吗?” “我看不出来活着的可能。”狄亚很平静。 按照金苹果撤离的情况还有其他三个打开的休眠舱来看,他们丢弃莫嘉娜最大的可能就是不需要这个女人了,已经数十年过去了,她的确没有任何活着的可能性。 也许是休眠舱完全隔绝了空气,又或者是莫嘉娜被做了什么实验,因此她的身体并没有随着时间腐化,而是保持着生前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们两人都没有移开目光,人类对死亡的挑战,塑造出这不符合常理的诡异场景。 死者保存着生时的鲜活,便令人错觉她似乎还永久地活着,只是陷入日复一日地沉眠,使这残酷的场景显露出震撼人心的凄美来。 最终罗衡只是说:“这的确是个棺材。” 不过他爬出来了,莫嘉娜没有。 正当罗衡叹息着想要与狄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脸上对亡者的怅然很快转变成了惊讶,强烈的手电光照向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下意识伸手挡住。 这东西照眼睛倒是够亮! 罗衡暗骂了一句,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一声极强烈的枪响震荡着他的耳膜。 这让罗衡的脑海空白了一秒,有那么一瞬间,强烈的光照与枪响,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死去了。 随后,感知再度恢复,在手掌的遮掩下,罗衡总算勉强看清楚了形式。 黑漆漆的枪口在手电光的照耀下,正对准他的胸口,枪口余烟还未散。 狄亚将手电架在了持枪的那只手上,姿势标准,看得出来身经百战,脸上的幽默风趣已经荡然无存:“交易暂停。先声明,我不想伤害你,只是希望你能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看得出来。”罗衡听见自己心脏跟喉咙都压抑着迸发的怒火,冷笑起来,“我的确感到很安全。” 他居然藏了这么久的枪…… 罗衡并不是很懊恼,他只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狄亚那句话的含金量。 尽可能不要跟任何陌生人亲密接触,最好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对方随时可能会动手—— 这一定……一定会是他买到最有价值的一句话。 狄亚并没有理会这句讥讽,灰眼被半隐在黑暗,令这张脸看起来有种非人的冷酷感:“你是谁?来自哪里?有什么目的?” 第9章 石膏像 “我还以为,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呢?” 如果罗衡的经验更少一些的话,或者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大脑更迟钝一点,大概这会儿两个人已经变过位置,任由狄亚移动到门口去了。 不幸的是,罗衡察觉到了狄亚的行为。 当然,这是对狄亚而言的不幸。 在手电带着催促的强光下,罗衡并没有像只温顺柔软的小羊那样,下意识被驱赶开,好露出一条供人通行的道路,而是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狄亚仍然被困在舱室内部。 于是罗衡敏锐地意识到比起攻击,狄亚的最终目的是逃离。 问题是,为什么? “我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狄亚停止尝试,他将手电往下调低了些,“起码我很在乎我的生命。” 就连说这句话的时候,狄亚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平静,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舒缓。 保持冷静。 罗衡在心里劝说自己,他必须忍受自己出现在一片陌生的黑暗里、忍受大脑随之而来的空白、忍受与认知符合的新常识、忍受与一具看上去活生生的尸体共处一室、忍受陌生的队友突然而来的“背叛”跟指责。 再糟也不会糟过九年前发生的一切了。 害怕、愤怒、恐惧、不安不会对任何事有帮助,从很早很早之前,罗衡就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了。 罗衡的手握在枪上没有放松:“我没有做任何威胁你的事。” “你的确没有做,你只是让我看见。”狄亚稍微退后了两步,手电扫出来的扇形光芒在地上形成一定的安全距离。 这意味着如果他们不想在这间都是仪器跟设备的房间里开枪,冲过去近身制服对方也将是比较困难的事了。 罗衡追问:“你看见了什么?” “灰尘。”狄亚的声音终于沉下来,“第二个休眠舱里的灰尘形状不正常,我本来以为是我太多心了,可是当我故意指出你跟莫嘉娜的穿着不同时,你没有反驳我。你根本不是晕倒在这个房间里,而是从休眠舱里爬出来的。” 罗衡陷入了沉默。 “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罗衡平静道:“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人类,灵长目,哺乳类动物,胎生。如果人类学在这会儿还没有什么大改变,那差不多这就能概括我了。” 狄亚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你的反抗吗?” “我只是在回答你问题。”罗衡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问什么。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吗?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当我醒来的时候,休眠舱已经被打开,而且断电很久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外面又是什么模样,从头到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一无所知。” 这让狄亚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而罗衡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厉声道:“你以为一头雾水的人就只有你吗?你们他妈甚至连国家都没有了!你倒是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啊!” 如果可以的话,罗衡真想举起枪玩一把轮/盘赌,在这个不算狭窄但是充满障碍物的空间里打光所有的子弹,看看谁的运气够硬,能够在流弹里幸存下来,管他什么冷静,先不管不顾地发泄完自己的怒火再说! 他的太阳穴正因为强烈的愤怒而鼓胀起来,这会儿正突突直跳,不断冲击着理智。 “国家。”狄亚重复道,“你又提了一次这个,那到底是什么?” 罗衡紧闭着嘴唇,他在克制眼泪,在激烈的怒火下,被他用理智跟愤怒曾经压制住的那些茫然跟悲伤突兀地再度出现,像个巨大的拳头砸在鼻子上,酸得他几乎控制不住泪腺。 “别问了。”罗衡不明智地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也许是他的痛苦实在太过明显,狄亚并没有紧逼着追问下去。 “金苹果公司……”狄亚再三犹豫,还是解释起来,“就我得知的消息,他们曾经做一些很危险的研究。甚至有传言,他们会把人改造成某种武器,我以为……” 罗衡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你以为我是个活了几十年刚苏醒的人形武器?” “我不知道。”狄亚的目光在罗衡身上游走,似乎在重新评估他是否可信,“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你是金苹果留下来的实验体吗?或者某种更危险的东西?你给出的一切信息都不合理,你的认知似乎也停留在某个阶段,唯独你这个人是真实的。” “不过,我想你说得的确没错,你并不会威胁到我。”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枪。 “所以,就这样?”罗衡忽然冷笑起来,“我不会威胁到你,仅此而已?” 罗衡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冲到大脑里去,燃烧着的怒火几乎要摧毁他仅剩的所有理性,为至今为止所遭受的一切寻找一个宣泄口。 狄亚只是轻轻地,缓慢地说着话:“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信任彼此,我们并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让罗衡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冷了下来。 空气似乎都变得黏腻,沉重起来,如同湿漉漉的雾一层层地覆盖在罗衡的身体上,拽着他的身躯跟四肢往下坠。 狄亚说得并没有错。 理智做出了判决,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已经经不起更沉重的怀疑。 走过太多路的双腿已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这座地下遗迹能用的电源已经彻底断开,他们不知道呆了多少小时,剧烈的情绪起伏只会加剧会消耗体力。 罗衡想,这种愤怒并不单单来自于怀疑,还诞生于他对狄亚那微弱的好感——在抢走手电之后,对方体贴诙谐的言辞一定程度地抚平了他的不安。 他实际上憎恶的是吊桥效应下自己渴望依赖他人的软弱。 就在狄亚认为罗衡即将快要失控崩溃的时候——他经历过很多这样的状况了,也准备好接受最糟的结局时,对方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没错。”罗衡回答,“既然如此,那我们离开这里吧。” 尽管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可狄亚无端想到了那些受损严重的石膏像被修补起来的模样。 罗衡看上去就像那些石膏像,落了满地的碎片与残渣正在飞快地回到石膏像的身上,将每一处裂痕与缝隙都填补完美。 他看起来又变得完美无缺了。 这让狄亚悄悄地松了口气,手从枪上撤了回来。 事实上,那已是最后一枚子弹。 第10章 逃离 达成共识后,离开这座地下遗迹就成了两人的首要目标。 不过即将离开实验室的时候,罗衡忍不住转头看向放着的光脑,如果金苹果是自己撤离,里面大概率是不会留存任何资料的。 只是,说不准也可以还原,或者…… 这让罗衡忍不住踌躇起来,发泄过情绪之后,他的大脑似乎又再度陷入某种蒙着雾一般的朦胧状态,隐隐约约地难以接触到现实。 他应当开口,对狄亚开口,请求对方的帮助或者再达成一笔交易。 那些词汇从大脑里过滤,化为平静冷漠的声音,罗衡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与不甘,好像前几分钟,两人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 “狄亚,我需要你的帮助。” 罗衡的口吻并不像命令,可狄亚却莫名体会到某种被支配的感觉,就像是握手时感到的一样。 这大概是来自于对方强大的自控能力与神秘感,使得在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时,都带有一种不紧不慢的余裕。 不过,倒也没必要拒绝。 狄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已将对方的想法猜得差不多:“请说。” “我不太明白它的结构。”罗衡从来没有擅长过电子设备,不要说光脑了,连电脑也是一样,他只会买来后开机使用关机三个步骤,“我想麻烦你帮我拆下它储藏数据的地方,你也可以当做是一笔交易。” “没关系。”狄亚微微笑起来,“乐意效劳。” 这不失为一个和解的好开始。 当一个长方体的小型存储器被放进罗衡手里的时候,他的大脑里忽然浮现出硬盘的几种模样,而手上的东西看起来更像某种去除了插口的U盘。 “就是这个吗?”罗衡问道。 狄亚从斗篷里拿出了之前在外面拿到的存储器,跟他对比了一下:“就是这个,你真的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吗?” 他听起来有点好奇。 “我没有这方面的记忆。”罗衡选用了比较谨慎的回答,“我也没有到这里来的记忆,甚至我之前发生了些什么,也都想不起来了,可能是意外失忆。” 狄亚稍显得有些困惑:“失忆?” “一种记忆混乱的病症。”罗衡将存储器放到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确保它不会轻易丢失,“在刚醒来的时候,我还出现了五感失调的情况。怎么,你平日不看电视剧或者小说吗?一点儿娱乐活动都没有?” 狄亚沉默了会儿,像是复读机一样,再度重复道:“娱乐。” “怎么?” “没什么。”狄亚沉吟片刻,“没什么。” 他们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而是很快往求生通道跑去,尽管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十年,求生通道是否还能运作,不过总比再去尝试电源要来得快一些。 求生通道比走廊要狭窄得多,有两个拐角,尽头是一扇被锁起来的应急门。 好消息是这是传统机械锁,大概是内部人员也担心会出现断电的意外情况。 更好的消息是,他们在内部,因此能轻而易举地打开上锁的门。 拿着手电的狄亚率先推开了门,而罗衡站在另一侧继续负责警戒,很快,一条铁质的楼梯跟巨大的空间出现在两人眼前,更远处还有一台卡在半空里的升降梯,一架封闭的电梯,空气里蔓延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味。 “我们得往上走。”狄亚观察了会儿地形之后,给出建议,“上面才有可能是出路。” 罗衡故作轻松:“我没意见。” 就在两人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的时候,某种动物尖利可怕的吼声忽然从脚底下传来,令罗衡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走。”狄亚急促道,开始往上狂奔,“他们闻到我们了。” 谁?噢,荒人。 罗衡在楼梯上奔跑,那不像人的咆哮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恐怖,听起来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变得很遥远,地下的冷空气穿透衣物,让他背上不断地渗出冷汗来。 它们的速度有多快?这架已经撑了几十年的铁楼梯还能坚持多久?离他们抵达上一层还需要多少时间? 几乎已经习惯地下空气的鼻子忽然闻到了一种熟悉无比的浓郁臭味,这种恶臭在之前也曾经出现过…… 眼前突然一花,本该稳定无比的光源忽然飞了出去,罗衡听见强劲的风声与一阵剧烈的喘息,紧接着就是一轻一重,两种重量不同的东西前后砸在钢板上的声音。 罗衡快步奔上去,中间险些被楼梯绊了一下,他循着光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手电四下扫了扫,发现狄亚是被某个类人的动物扑在了右侧的防护栏上,正扭打在一起。 年久失修的防护栏虽尽职尽责地拦住了他们俩,但此刻已经变形到相当夸张的地步,正发出“吱嘎吱嘎”近乎摇摇欲坠的响动,看上去支撑不了多久。 在狄亚身上的那个人,那个怪物,那个……东西,它的身体无疑看起来还是人,可是脸看起来简直是异次元的怪物,像是无数肿包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头没有之前那个荒人大,不过视觉上更为扭曲。 在它的腋下还有一对手,或者是爪子,正在疯狂地攻击着狄亚,而那张脸上的嘴大得不可思议,像是某种兽口,口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罗衡忽然意识到,它想吃了狄亚。 狄亚并没有发出求救声,也许是来不及,或者是恐惧夺走了他的声音,被偷袭的他连抵抗都已有些勉强,更不要说,作为唯一有理智的那方,他还得考虑更多。 罗衡能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正努力在毫无理性的荒人跟栏杆之间保持着一定的平衡。 防护栏每坠下去一点,生命的时间似乎就可具象化地在迅速减少。 手电已经到手,有必要救他吗?救这个刚刚才为了个人安全而动手的潜在威胁…… 罗衡若有所思地看着手电筒,在犹豫之中,他居高临下地跟上半身体几乎都掉到护栏外的狄亚对视了一眼,忽然心颤了一下。 “别动!”罗衡呵斥道。 狄亚几乎在一瞬间就停止了所有反抗,他仍然竭力用胳膊卡住对方的咽喉,避免被一口咬断喉咙。而防护栏还在一点点发出被挤压弯曲的悲鸣,荒人疯狂的攻击让这几乎静止的一幕变得异常滑稽跟可怖。 他们就像在慢镜头下等待坠落。 “砰——” 鲜血与脑浆从子弹穿出的孔洞里喷出,荒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猛然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狄亚迫不及待地把它推开,任由那具尸体从几乎快要倾斜的防护栏上滑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在摇摇欲坠的防护栏彻底坠毁前,狄亚借着抛开荒人的机会猛然发力,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钢板上,避免被一道带下去,他不住地喘着气,努力平复呼吸。 防护栏紧随着荒人而去了,在这个平台上打开一个黑漆漆的开口,像张等着吞噬的口。 而罗衡只是侧身去望着楼梯,他听得见底下还有荒人呼哧的喘息声,不过随着“同伴”的死亡,似乎变得退缩了一些。 “准头不错。”好半晌,狄亚才恢复说话的能力,“谢了。” 罗衡只是冷淡道:“既然已经暴露过了,还藏着掩着干什么,拿枪出来警戒吧。” 狄亚对这句话回以沉默,罗衡似乎也在这种沉默里明白了什么:“那是你最后一颗子弹?你刚刚只是在恐吓我……” 他的声音慢慢降温了下来。 这让狄亚露出了苦笑:“你这方面的经验似乎相当充足。” 罗衡忍不住刻薄道:“我倒是开始怀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他的话音刚落,楼梯上就传来剧烈的震动感,那种浓郁的恶臭再度袭来,两人同时提高了警惕。 如同野兽一样的荒人从楼梯上飞身而起的时候,罗衡正要抬枪瞄准,一道银光忽然闪过他的眼睛。 一柄飞刀准确无误地刺穿了荒人的咽喉,它猛然砸在平台上,发出像是刷牙漱口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实际上可能是血跟气管的响动。 它在剧烈而痛苦地挣扎着,两人慢慢后退,看着那柄小刀更深地刺入伤口,鲜血从伤口急速地涌出,顺着楼梯的缝隙一点点漏下去。 “就靠这样。”狄亚轻柔而腼腆地微笑了一下。 第11章 逃出生天 死掉的两只荒人让空气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郁起来。 当狄亚从尸体上抽出那把飞刀时,罗衡也在平台附近找到了一架梯子跟又一架小型的升降台,附近还有一大堆沉重的杂物,看上去像是某种机械。 “我们顺着梯子上去吗?”罗衡下意识询问对方的意见,“你怎么想?专业人士。”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走一遍这样的地下遗迹的。 狄亚慢条斯理地把刀上的血擦干净,没有开口要回手电,而是顺着照射的光一同往上看,苦笑道:“我可没有顺着墙壁爬出去的能力,除了梯子,我想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只能寄希望于它靠得住了。”罗衡喃喃道,“金苹果公司最好没有偷工减料,否则我们俩也逃不过当肉饼的命。” 狄亚并没有说话,他的身影跟目光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当罗衡走到梯子下方的时候,他先试着踩了踩梯子,梯子稍稍松动了些,不过并没有散架,只是听起来难免有点危险。 “我们最好加快一点脚步。”罗衡说,“这老古董恐怕撑不了太久。” 狄亚的声音在黑暗里如同云雾一般轻柔地飘散着:“有道理,你学得很快。” “你先走吗?”罗衡转头看了一眼他,“还是我先?” 在这么大的空间,还有风声的干扰,加上手电筒的光实在微不足道,实际上是很难判断周围情况。 如果刚才荒人的袭击换个人,罗衡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撑到狄亚救命的时候,说不定会因为缺乏经验被一口咬断喉咙。 他们才杀了两只,第三只第四只甚至第五只很可能在上面等着。 “都可以。”狄亚微笑道,“这取决于你想把手电留在自己手里,还是让我拿着。” 罗衡端详了他一会儿,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算了,我来打头阵吧,你记得跟紧我。” 这次狄亚的回答仍然很简练:“没问题。” 也许是过于安静,又也许是梯子的确太高,攀爬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罗衡只能从底下传来的梯子响动确认狄亚的存在。 大概又爬了几分钟左右,罗衡忽然听到一声闷哼,还有某种钢铁撞击的声音,他立刻侧下身体问道:“怎么了?” 为了避免手电直接照射到狄亚的眼睛,罗衡用胳膊稍稍压住了手电的光,只朦朦胧胧地照出他的头发跟额头上的冷汗。 “没什么。”狄亚仍然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态度,他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了手电,“只是有根杆子松动后掉下去,我抓住了。” 这让罗衡的心微微一紧:“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只是手上挨了一下。”狄亚回答,“快走吧,不要浪费体力。” 罗衡犹豫了片刻,开始有点后悔没把手电给下面的狄亚了:“那你注意安全。” 这个小小的插曲让罗衡下意识加快速度,而狄亚仍然安静无比地紧跟着。 如果说罗衡在黑暗里还有沉重的呼吸提供证明,那么狄亚就显得格外安静,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让人忘却他的存在。 与他们相反的是梯子,太过长久的不使用使得它一直在发出诡异的响动。 就在快抵达上方的时候,又一根杆子断裂,罗衡几乎脚滑溜下去,好在他下意识紧紧抓住了手里的梯子。 “怎么了?”落在下面的狄亚实际上跟他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在黑暗里只能听见了响动。 好在已经到了,罗衡赶紧往上爬,他稳定了一下重心,才喊道:“刚刚又断了一根。” 为了避免刺激到狄亚的眼睛,罗衡将别在衣服上的手电解下来,往较远的地方照去,好开阔他的视野。 狄亚抬头看了看,沉稳道:“我看到了。” 如果他们更加信任彼此的话,实际上一个一个上来更安全些,这样对梯子的负担会稍微小一些,可惜的是,他们只是陌生人,因此不得不承担一些面对陌生人时的风险。 金苹果公司的梯子远比他们想象得更靠谱,除了两根断裂的杆子之外并没有出现太多问题。 罗衡忍不住想道。 就在狄亚快要爬上来的时候,他突然发出了不妙的声音,短促而惊慌,而罗衡也听见了沉重的似乎是某种东西缓缓断裂开来的声音。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罗衡下意识丢开手电,伸出手去拉住了狄亚,可伴随着铁梯吱嘎断裂的声音,他的身体仍然不可避免地往下坠了坠,险些带着罗衡都往下滑去。 也许是仓促间弄伤了哪里,狄亚发出一阵闷哼,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好在铁梯没有完全断裂,经过一番努力,在铁梯摔落的沉闷巨响里,罗衡总算勉强把狄亚拖了上来,两个人都像是死狗一样地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罗衡才重新拿起手电往下照——好在这东西皮实,在地上砸了两三下都没坏掉。 铁梯只剩下小半截,只留到狄亚胸腹部处的位置,下面已经完全断裂开来,这叫罗衡光是往下看就忍不住头晕目眩。 亏得狄亚能抓那么牢,脚下踩空都能稳住。 “妈的,果然不能插旗!”罗衡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 这让罗衡忽然想起了刚刚脑海里所想的信任关系来了:如果他们一前一后上梯子,也许梯子不会被两个人的重量压断;又也许会是直接断裂,把另一个人撇在底下。 不过现在也无从知晓到底会是哪种结果。 起码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们都上来了,也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他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狄亚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直没有说话,罗衡观察了会儿情况才撤回身体,问道:“你还好吗?” “没什么。”狄亚的喘息声听起来很轻,可并不是没有。 当手电照向他的时候,罗衡看见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还有忍耐的神情,确定道:“你受伤了,哪里?” “只是脱臼。”狄亚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灰色的眼睛在湿漉漉的睫毛下看上去似乎都柔和不少,神情却很冷淡,“不是大事。” “脱臼了……”罗衡的脸色微微绷紧,当他跪在狄亚身边抚摸那只胳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所有的不自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等,不是梯子……是更之前,是被荒人……对吗?” 狄亚只是微笑,并没有说话。 那双浅色的眼睛仿佛在发出狡黠而冷漠的询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所以他没有反抗,所以他也没有对手电提出任何异议,所以他只是安静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在黑暗里接回胳膊后立刻开始使用。 他忍耐着疼痛,爬行在冰冷而松动的梯子上,就像自己是个机器人一样。 当罗衡的手通过衣物触碰到那块肿胀的肌肉时,他几乎能感觉到近乎灼烧的强烈热度透过布料传递出来,提醒着狄亚的身躯多么平凡,这条生命又多么鲜明。 然而在罗衡意识到狄亚在被偷袭后进行的一系列行为时,却感觉到了一种近乎冰冷的恐怖感,那双含笑的灰色眼瞳似乎在幽幽地望着他,如同蛇一般潜藏着一切。 接下来罗衡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扶起狄亚,将手电别在对方的斗篷上,慢慢往外走去。 在出口处,他们迎来了黄漠平原上极为难得的一场雨。 罗衡却只看到了无尽的黄沙,遮天蔽日一般,吞没了他的视野。 第12章 大荒漠 雨势越来越大,从建筑的边沿溢出来,雨点子撒得地上到处都是。 “下雨了。” 罗衡一向很讨厌雨天,潮湿、阴暗、犹如一个困笼,不是带着寒冷入骨的凉意,就是带着沉闷的热气,让人心烦气躁。 他跟狄亚退回之前的房间避雨,其实没有这场大雨,两人也必须在这个放着生锈机械的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否则没有体力进行更加漫长的跋涉。 只是雨声嘈杂,让人忍不住的心烦意乱。 跟罗衡不同,坐在地上休息的狄亚似乎很欣赏雨天,他脸上难得带上笑容,并不是之前交锋时那样点到为止的,而是愉快而轻松的神色。 不过两人的气氛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降温到了冰点,他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沉默地等待着雨停。 罗衡检查了一下枪,还剩四发子弹,他不用抬头就看得出来狄亚绷紧了身体,也许是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心理,又或者是心头一点难以舒缓的恶气,他慢条斯理地完成这个过程,才将武器放回枪带里。 而狄亚则在确定他没有再动武器的意思后,松开了一直围在脖子上的斗篷,他单手在斗篷上撕下一角布来,正打算往自己的关节上固定。 “不冷敷一下吗?”罗衡将脸撇开,冷淡道,“会让你舒服一点。” 狄亚沉默了会儿,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靠着背面的墙努力站起身来,准备独自去门口接水。 “我帮你。”罗衡叹了口气,他用手指按压着自己的眉心,“你不要动了。” 枪是需要保养的,罗衡习惯在身上带着一条手帕,虽然它对于狄亚来讲有点太小了,但毕竟聊胜于无。 冷敷是个枯燥无聊的过程,每当被雨水打湿的手帕被狄亚的体温蒸热,从寒冷变成滚烫,罗衡就要去重新在过一遍雨水。 狄亚低垂着脸,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惊疑不定的一句谢谢。 罗衡并没有理他。 由于下雨,温度似乎降低了一些,不过比起寒冷的地下遗迹,还算不上太难以忍受,只是潮气带动了铁锈的味道,让人错觉似乎一直置身在血腥味里。 如果不是雨真的太大,罗衡倒是更愿意坐在外面一些,起码空气闻起来舒服点。 “你的衣服。”狄亚的声音微微变得有点沙哑,可能是因为脱臼后的炎症,又或者是长期没有饮水的缘故,“被打湿了。” 罗衡瞄了一眼,伸手扫去粘在大衣外层的水珠,冷淡道:“没关系。” 于是狄亚也就不再说话,他们似乎都想竭力缓和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却都不得要领,只能在沉默里等待着手帕一次次更替。 “好了。”在罗衡准备再去更换一次手帕的时候,狄亚拦住了他,“我舒服多了,你休息吧。” 真正跟狄亚进行触碰的时候,罗衡才意识到对方的力道跟手指相当具有压迫感,这甚至不是他的惯用手。 他们靠得太近了。 感觉到威胁的罗衡心里一紧,下意识挣了挣。 好在狄亚很快就松开了手,他显然没有太大的恶意,很快就低下头去固定自己受伤严重的胳膊了。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与之相反的是这场暴雨,它似乎越下越大,越下越响。 更晚一些,天边惊起雷霆,几乎要陷入睡眠的罗衡瞬间睁开了眼睛,正在此刻,闪电将这个小小的空间照得犹如白昼。 伴随着昏沉的天气,刺目的白光,罗衡几乎在一瞬间警觉地看向了狄亚。 那双灰色的眼瞳,同样沉静而冰冷地看着他。 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没动。 最终还是由罗衡开了口:“睡吧。”他的声音里难掩疲倦,可能还有一点饥饿。 大量的体力消耗在之前还没有展现出威力,此时此刻一歇下来,所有的疲惫感都翻江倒海地涌上来。 而对面,那双灰色的眼睛缓缓闭上,狄亚的头也慢慢低下去,呼吸再度变得均匀起来。 罗衡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狄亚的胳膊,实际上在雷霆走后,房间里光线已经不足以提供他看清任何东西了。 不过他仍然能在黑暗里描摹出狄亚的身影。 倒不是别的缘故,只是想到那一大块红肿的肌肉,真的很像红烧蹄髈。 罗衡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因幻想而滋生的口水咽下去。 外头雨水听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急躁了,正平缓地清洗着这片大地,不过按照外面的干涸程度来看,说是滋润可能更贴切些。 在罗衡入睡后,外头似乎又打过几道响雷,不过他没有再惊醒——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芒照到他的脸上。 “天亮了?”罗衡呢喃道,柔和的金色光芒如同一位隔世相逢的老友,他几乎感觉到身心都被安抚了,全身上下都在嘎吱嘎吱地发出响动来。 狄亚的声音紧随其后:“天亮了,雨也停了。” 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罗衡的眼中,那条胳膊被衣物阻挡住,隐藏在破破烂烂的斗篷之下,看上去又像是初见时那个满面风尘的游侠了。 游侠这个词会不会太古老? 狄亚伸出一只左手来,似乎是想拉他起来:“你饿了吗?” “饿死了。”罗衡自然而然地抱怨着,长叹一口气,正要借力起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暧昧地捏了两下,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狄亚端详着他,露出困惑而不解的神色:“我在……与你握手?” 人类的肢体语言并不复杂,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赋予许多不同的解读,罗衡将手抽了回来,放回到口袋之中,他的大脑运作着,却因为饥饿而变得缓慢,最终他只是解释:“没必要,除了初见跟合作,没必要握手。” “是吗?”狄亚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杜撰,斟酌道,“这倒是……很特别的礼仪。” 两人终于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地下遗迹,漫步在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上。 当转过头时,罗衡还能看到一座被风沙与时间掩埋的城市,尽管它在两侧山峰的映照下显得凋敝不堪,渺小无比,像是具横躺在地上变得千疮百孔的尸体。可在这么远的距离下,罗衡仍然能看到这座城市保留着大致的骨架,供以人幻想当年的盛景。 他并不认识这座城市,也没有任何感情,因此远远看着,只有远离的想法。 那看起来实在太老旧了,并不比地下遗迹安全多少,他可不打算刚出虎口,又入狼穴。 “我们要去哪儿?”罗衡问道。 “找一下标牌。” 狄亚回答了这个问题,可并没有看过来,他正忙着四下观察附近的地形,天知道这一片黄沙里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不过不管如何,他的语调轻松了许多。 “也许我到时候还能请你喝一杯。” 罗衡只想吃点东西,有红烧蹄髈的话就更好了。 第13章 饮水 罗衡无法在黄沙里确认方位,他只是近乎盲从一般跟随着狄亚。 而自打见了天日之后,狄亚就像一条入水的鱼,看上去自在多了,他在这片荒漠上行走的模样活像在逛自己的后花园。 不过罗衡倒也并非一直都晕头转向,他注意到这片荒漠不全然都是漫无边际的黄沙,还有许多被风侵蚀的建筑物,有新有旧,大多都已变成了无形的空壳,被废弃在这片荒原里。 正午的太阳烈得出奇,路面蒸腾的热气透过靴子在炙烤着他们的脚,只有走起路来的时候才轻快点,可酸痛感跟热气仍然攀附着。 罗衡怀疑走到最后,红烧蹄髈不一定会出现在他的盘子里,但是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靴子里。 而狄亚则从那条斗篷里摸出一顶帽子——见鬼,居然有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在近乎枯涸的沉默里,两人都变得惜字如金,好像吐出去的唾沫能化作具象化的水一样。 “太热了。”狄亚的声音更沙哑了,不过总体来讲,没太狼狈,“我们得找个地方避一下,先度过这段时间,等稍微晚一点再走。” “好。”罗衡有气无力道,“不过,去哪儿避呢?” 狄亚指了指前方的残垣断壁:“那儿。” 老实说,罗衡什么都没看清,前方被侵蚀的房屋对他而言只能说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不过他并没有做任何反驳。 他们大概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那片废墟里,实际上罗衡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幻想,他差不多已经失去对时间的概念了,只觉得过了很久。 这片建筑物远比罗衡想象得更巨大,抵达时,罗衡甚至踩到了一大截沥青公路,好在并不是非常的粘稠,轻轻一抬脚就拔出来了。 沥青的边缘融化了一小部分,像是某种黑色的粘液生命在沙漠上缓慢蠕动着,不过也许是空气流通的缘故,并没有散发出太浓烈刺鼻的气味。 这截公路只有一部分,崩裂开来,勉强还有一大团成型,在更远的地方,罗衡看到了更长的路。 罗衡忽然意识到,这片荒漠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任何指向,这些旧时代的遗物正在无形地为他们提供帮助。 不过眼前的废墟,就是个完全搞不懂的难题了。 狄亚显然深谙此道,他在废墟里转来转去的身影像是某种感官灵敏的动物,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起码他是这么说的。 房子几乎被掏空了,任何痕迹都被破坏得差不多,地板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沙土,门墙部分早就脱了层皮,木头被晒焦了,像是佝偻的死蛇一样萎缩着,看不出太多前主人的痕迹。 天花板仍然保持着完美的状态,相当可靠地挡住炙热的太阳,几乎是在走入房子的那一瞬间,罗衡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酸痛的脚终于支撑不住,让他跌坐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狄亚却没有放松,他仍然在房子里外转来转去,没有休息的意思。 如果放在平时,罗衡一定会问为什么,或者起来跟着看看发生什么事,可现在他实在是太累了,热气又蒸得人犯困,肚子似乎早就饿得没有什么知觉了。 因此他只是竭力休息,保持体力,好让自己有机会站起来走更远的路。 过了一会儿,狄亚才回来,这次他终于坐了下来,就在罗衡的对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热气正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消散在这片阴凉之下。 “渡鸦,一级污染地。”狄亚缓慢地吐息着,“还好,我们果然没有跑太远,虽然不是我原先要去的地方,但……无所谓了,我知道这附近的路。” 罗衡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一级污染地?什么意思?” “有些大基地,他们有一些办法能测出诅咒的含量,有时候会更换附近的区域路标。”狄亚好像被自己的这个说法逗笑了,他用干燥的声音继续解释,“一级说明这片区域的诅咒已经消散得快差不多了,只要不太过深入,就不会有问题。还有,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渡鸦是这片区域的名字,据说是因为地图上它像是只渡鸦。” 这让罗衡沉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更倾向让唾液滋润自己的喉咙,与几乎已经不在状态的罗衡不同,狄亚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观察着外面的环境。 哪怕荒漠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人。 又休息了一会儿,狄亚忽然问道:“你渴不渴?” 罗衡抬头看他一眼,勉强自己笑了笑:“好问题,你渴吗?” 早知道就喝点雨水了,罗衡想起来昨天晚上的大雨,这会儿已经被这片荒漠吸得差不多了,简直难以想象昨天下过那么大的雨,那时候他还被潮气搞得心情烦躁,现在恨不得再下几百场大雨。 “那就走吧。”狄亚站了起来,他看起来跟之前完全没差别,只有嘴唇微微起了点皮,微笑道,“我知道前面有条水源,没被污染过的。” 罗衡不知道狄亚听没听过望梅止渴的故事。 他现在总算是完全感受到这个典故的威力了。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杯酒。”重新启程的时候,罗衡试图找些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可不算数。” 狄亚轻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笑。 两个人又走了极长的一段时间,走到后面,罗衡几乎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在前进,好在一条较窄的河流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 平静的水面上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生长着一些稀疏的林木。 罗衡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冲过去,跪在了水源边,水看上去清澈得几乎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就在他几乎要将头探进去的时候,竭力控制住了这种强烈的渴望。 “它……”罗衡捧着水,任由那冰凉湿滑的触感从手里流走,他的咽喉干涩得像是皲裂的土地,“它安全吗?” 狄亚几乎要钦佩他的自控力了,简洁道:“很安全,不过如果你不急的话,麻烦帮我警戒一下,我先喝。” 先罗衡一步,狄亚将脸探下去,不知道在洗脸还是在饮水,看上去简直像是某种大型动物。 直到他抬起头来,甩了甩头,水珠撒得到处都是,才示意罗衡继续。 罗衡尝到了水的滋味。 清凉、柔润,舒适。 这就是他此刻的感受。 第14章 汽车 如果有可能的话,罗衡会尽可能地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 问题就在于,他现在没有任何条件。 不过罗衡还是尽可能地只饮水,然后用手帕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这才转过头对狄亚说道:“我劝你最好尽量少这么做。” 狄亚的脸上都是水珠,被照得闪闪发光,令他看起来难得开朗:“什么?” “水源里可能有食脑虫。”罗衡淡淡道,“它们一旦被吸入鼻腔,就会感染脑部,致死率非常高。” 狄亚眨了眨眼,看上去好像不是很担心:“那喝水没事吗?” “喝水是往下走消化功能,不是往脑子上走。”罗衡叹了口气,“不过也没必要太紧张,除了极高的致死率,它还有极低的感染概率,我也不过是提个醒。” 有关野外的生存经验,狄亚绝对比罗衡要多,更何况在这种资源下,其实也没什么可强求的。 狄亚若有所思地拨动着水,任由河水从他的手指下缓缓流动而去:“这也是你们基地教的?” “教倒是算不上,新闻上看到的。”罗衡仔细想了想,“我几乎没有在野外生存过的经验,只看过一些纪录片跟娱乐节目,你当然也可以不用当真,我本来就只是随口一说。” 换个人也许会骂罗衡不早说,或是对此嗤之以鼻,然而狄亚只是微微一笑:“我记住了。” 再度启程的时候,罗衡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来时的脚印早就消失在沙子里,他拍了拍裤子,忽然感慨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下雨的时候你那么高兴了,我没想到会这么缺水。” 说话间,罗衡再度检查了一下枪,避免砂砾卡住,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 “我们不喝雨水。”狄亚对他检查武器的事仍然显得很谨慎小心,却没耽误说话,“那样并不安全。” 罗衡失笑道:“不安全?” 野外的河水跟雨水都谈不上安全,罗衡本是想揶揄他们太过厚此薄彼,没想到狄亚的神情却很严肃:“这些几年稍微好一些,以前的雨很危险,甚至会杀死植物跟土地。” “植物跟土地?你是说酸雨?”罗衡愣了一愣。 狄亚显然没有跟他复盘历史的打算,只是又叮嘱了一次:“总之,不要喝雨水。” 罗衡哑然,他当然没有打算这时候去喝雨水,不过已经没必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们简单地结束这场水边闲谈。 得知环境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恶劣固然令人心情不快,不过真正让罗衡感觉到焦虑的却是身体出现的问题。 喉咙被滋润之后,饥饿感就越发明显起来。 人家说有情饮水饱,罗衡却只觉得越来越饿,甚至在饮水的需求满足后,对食物的饥渴犹如火焰在炙烤装满水的胃部。 就在这时,他的大脑里似乎响起了什么。 “控制你的本能。” 失忆带走了比罗衡所以为更多的东西,他隐约记得九年前发生了一件极可怕的事情,哪怕只是想起这个节点,都会让他的大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冲击。 然而他始终想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就如同这个声音的主人一样。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年纪了。 罗衡并没有那么确定,有些什么东西在大脑里几乎就要破土而出,这让他不得不站在原地竭力去压抑这种莫名翻滚起来的情绪。 “如果你想活下来,就必须把自己当作死人,这样你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答案从迷雾一般的记忆里挣扎而出,又像是从罗衡的咽喉里逼出来的,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什么人的声音了。 老师。 并不是过去那段温和安静的岁月里教育他知识的那些教师,而是在九年前的那个节点之后,将他从一个学生,一个孩子的身份里摆脱出来的人。 “正视需求,保养你的身体,就像保养武器一样。” “清道夫……”罗衡喃喃道。 狄亚疑惑地问道:“什么?” “不……没什么。”罗衡恍惚地晃了晃头,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看向远处稀疏的林木,问道:“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他将那烧灼的痛苦,煎熬的饥饿,竭力压抑了下去,控制在平静的面容之下。 狄亚斟酌着说:“恐怕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 “那就先找点吃的。”罗衡果断地做了决定,“我没有太多体力继续走下去,这里是水源,应该不会缺少动物,我们沿着河找一找吧。希望你带火了。” 狄亚的手从怀里一摸,抛起盒火柴,听动静,里面装得稀稀落落没几根了,不过显然足够他们使用。 在进入城市或者村庄……总之是人群聚集地之前,他们最好还是在荒野上继续结伴而行。 罗衡不大明白狄亚心里有没有在打什么算盘,不过既然对方没提出分道扬镳,他也当做没这回事。 金苹果。 现在罗衡除了这条信息什么都没有,就算失忆了,他也能分辨得出来眼下这个世界跟自己的记忆大相径庭,他只能从这个早就毁灭消失的公司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水源附近果然动物活动的痕迹多了起来,还生长着不少植物,当然没有罗衡想得那么茂盛,而是稀稀疏疏地分布着。 “我还以为水源附近一般都会有人聚集。”罗衡看了一下漫长的河流,尽量控制呼吸,避免体力流失太快,“不过看起来,似乎只有我们?” 狄亚正在翻动一块石头,闻言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罗衡,神色有点古怪:“以前的确是个聚集地。” 罗衡略有些不明所以地继续问道:“然后?” “然后消失了。”狄亚露出一个有点玩味的笑容。 罗衡:“……” 原本他们是锁定了一窝老鼠,大概是老鼠,它们的个头要比罗衡印象里稍微大一点,也许是鼠科某个特殊的品种,总之没等罗衡看清就窜没影了,还是狄亚之后给他介绍刚刚溜走的食物是老鼠。 尽管不合时宜,可罗衡很不恰当地想起鼠疫,他只好竭力克服自己的常识跟现实的出入。 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狄亚捉住了三只野兔,利落地割断了它们的喉咙,在水边进行处理 而罗衡则去收集了一些枯枝跟植物纤维来生火,路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旧时代的痕迹,还有段水泥路生长在树木的中间,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如果不是环境真的太恶劣,罗衡甚至觉得这有点像野炊。 天完全暗下去的时候,狄亚带着他又进入了一片废墟,这次的废墟更惨烈,几乎塌陷了大半,剩下几面支棱着的墙,还有几个残破不堪的房间,勉强供以遮风挡雨。 这次取代手电的是用以烧烤的篝火,火堆成了他们在黑暗里照明的来源,尽职尽责地温暖着他们,烤着猎物。 兔肉不算太肥,不过仍然烤得滋滋冒油,只是吃起来很柴,似乎还夹杂着点砂砾,可能是夜风加的佐料。 罗衡安静地将带着腥臊气味的兔肉嚼烂,强迫自己吞咽下去,抬起头就能看到满是星星的夜空,像是电脑制作出来的虚假美景。 “我还以为你一点儿也不饿。”狄亚吃掉了大半只兔子后才开口,嘴唇微微动着,显然还在咀嚼,“什么都没说,跟着我走了那么长的路都没落下。” 罗衡平静道:“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说也没用,只是让自己更难受而已。” “唔……”狄亚似乎很赞同,却又觉得很奇怪,“是这样没错,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习惯这种生活的人。” 罗衡没有接这句话:“你不担心晚上下雨吗?” 这个地方勉强能挡住一点风雨,要是下大了,雨水立马会从破掉的地方漏进来。 “不太担心。”狄亚耸了耸肩膀,开始吃第二只兔子,他的口吻听起来仍然很轻松愉快,“这里不怎么下雨,昨天算是我们运气不错,难得遇上一场。” 罗衡叹了口气,正要说话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似乎是狄亚扑灭了火堆,很快他沉重的身体就压了上来,两个人一下子倒在废墟的角落里。 “有车。”狄亚紧紧地贴着他,肌肉绷起,声音活像被拉满的弓弦。 寂静的黑夜里,罗衡能感觉到火堆的余温正隔着靴子烤着他的腿,不由得动了动,狄亚却误以为他要挣扎,低声道:“别动。” 夜风里,罗衡听见了发动机的轰鸣声。 透过废墟的缝隙,极强烈的灯光掠过了他的眼睛。 是汽车。 第15章 垃圾场 黑夜里的视线不足以看清那是一辆什么车,只能听见发动机发出恐吓性的巨大咆哮声,宛如某种大型野兽发出的低吼。 就在罗衡与狄亚都以为那辆车会就这样呼啸而过的时候,它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只靠两条腿来跑动的话,距离会显得稍微有点儿远,不过汽车开起来用不了多久,这让两个人都不由得稍微紧张起来。 罗衡又一次从狄亚的态度上意识到这个世道的截然不同——特别是狄亚从覆上来那一刻,手就一直按在他腰间的枪上。 想来当你伸出手的时候,对方不会理解成有人需要搭个便车,而是一头肥羊上门。 他不得不多想一些别的东西来分散注意力,比如说网络上常会有人分享在穷游时遭到性骚扰的事,或者是准备不够以至于陷入尴尬的状况等等。 这样想一想,两个世界似乎也没有差得特别远,只不过是一些小概率到可避免的危险提升成了概率较高的危险。 这让罗衡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大的差别了。 人还是那些人,文明却已不再是原先的文明。 “怎么了?”狄亚当然不明白他的心理变化,因此只是疑惑地在他耳边询问,“你看到了什么吗?” 罗衡还没来得及说话,车上就下来一个人。 在一定的距离下,实际上他们并不太能在黑暗里看清对方的行动,真正让他们注意到的是手电光,从车的阴影处窜了出来 那道光晃动着,带着主人远离开车子,很快在一棵树下停住。 狄亚很快就明白这是在做什么,顿时松了口气,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松懈下来,而是继续观察着车子上的动静。 从手电交流的频率来看,车上的人状态相当轻松,甚至在开玩笑,没多久,树下的人就回到车上去了。 汽车再次启动。 等到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后,狄亚才松开手,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地从罗衡的手里滑出去,滑出去的时候他的手里也很干净,没有顺便带上任何会让他的生命一下子变得很不安全的东西。 “刚刚情况紧急。” 黑暗里狄亚似乎打了个手势,也许是道歉,又或者是太紧张所以随便动了动。 不过无所谓,罗衡只是平静地等待他起来:“可以理解。” 他们重新把篝火生了起来,夜晚没有火可不太安全,罗衡的靴子则被高温烫出了一点痕迹,注意到这部分的时候,狄亚相当少见地流露出尴尬的神色。 “所以,刚刚是怎么回事?” 罗衡倒是没太在意,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支起腿检查了下发烫的地方。 也许是隔着靴子跟裤子的缘故,并没有烫伤,甚至连泛红都没有,只是因为高热而有点瘙痒。 罗衡重新穿回靴子,将腿伸展开来。 脱鞋当然对放松劳累了一整天的脚很有帮助,可对行动就没有太大的帮助了,他不太认为这种地方能供以自己安全无忧地休息了。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一辆车子。”狄亚把手扶在大腿上,咳嗽了两声缓解尴尬,“不算太常见,也不怎么罕见,有很多种可能性,不过最好还是别对上,车子能做到比你想象更多的事。” 罗衡不紧不慢道:“比如说,当做武器撞飞我们吗?” 这种事在游戏里出现过不少。 “比如拖着我们在沙地上取乐。”狄亚的声音慢慢沉下来,“还可以吸引一些猎物,这样的话,他们的消遣跟食物都解决了。” 罗衡沉默片刻,轻哼了一声:“真是够疯的。” “这么看来,你杀过人,可没怎么到荒野上来逛过?”狄亚把掉在火堆里的兔子重新捡起来,简单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就继续吃,他试图分一些给罗衡,但被婉拒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没太见过这些事?” 罗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这种情况维持多久了?” “什么?”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沙,没什么人,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些东西。”罗衡想起那些破碎的公路,还有那个看上去大概还算完整的地下遗迹,他想了想,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狄亚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似乎觉得有些荒谬,“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 罗衡打断道:“我知道你跟我说过荒人的诅咒,还有旧世界的毁灭,这次我想知道的是诅咒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是什么导致了毁灭?” “我只知道时间过去很久了。”狄亚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耸了耸肩膀,“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只能说很久很久以前,也许司南会有记录,不过你能找到答案的可能性也并不高。” 罗衡有些不解:“为什么?” “他们的基地不对任何人开放。”狄亚啃着兔腿道,“我倒是的确听说过他们会派人在这片土地上行走,购买消息,可基本上很难分辨。最重要的是,就算你能找到司南,他们也不一定有那么久的记载,司南只是一群痴迷于过去的……搜集者,不意味着什么都知道。” 罗衡没说什么话来反驳,他只是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谢谢你的建议。” “你干嘛非要知道这个?”狄亚却看上去更迷惑了,“这很重要吗?还是说,这是你的任务?” 话音刚落,狄亚就愣住了,似乎在惊讶自己的多话,他的目光在罗衡跟篝火上来回转动,好半晌才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也许只是我的记忆出了错。”罗衡并没有在意,“我只是想确定到底是哪部分出错了。” 狄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失忆,我想起来了,你跟我说过这个。”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围着篝火烘烤着身体,夜间的荒野有点寒冷,不过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由于准备不够充足,狄亚跟罗衡在中途不得不出去又补充了一些树枝,好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如果我想要刚刚那样的车。”加柴的时候,罗衡忽然问道,“我得到哪里去买?要怎么交易?得怎么补油?” “你想开油?”几乎有点昏昏欲睡的狄亚忽然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又有说不出的古怪,“如果只是车的话,你倒是不一定要买……” 罗衡突然抿紧了嘴唇:“什么意思?” 不买,难道去抢吗? 狄亚对他突如其来的敌意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仍然说道:“如果你运气够好的话,可以自己找到车拼起来。就像是我们之前出来的那个遗迹,里面有时候会有停车场,去聚集地找人帮忙,他们一般会拿走一部分零件当报酬,帮你做一辆出来,就是时间太长了。” “噢……”罗衡愣了愣,“你是这个意思。” “这是普通人能来车最快又最不花钱的方式了,不过也不怎么实用,毕竟那些零件都不太小。”狄亚揉了揉鼻子,“或者你够本事,能让大基地送你一辆,这种情况很少,但也不是没有。” 显然,现在哪一样都帮不上忙。 罗衡没有继续再问,他跟狄亚约定好分别守夜跟休息,然后就靠着被风侵蚀了大半的墙壁睡着了。 之后两天,他们按照正常的节奏继续在这片荒野上前进,没再遇到什么人。 直到第三天的黄昏,地平线那端终于出现一个相当巨大的垃圾场。 唯一的差别是,它闻起来没有那么臭。 第16章 酒吧 罗衡没有接触过垃圾场。 他对垃圾场的了解仅仅来自于游戏、电影等娱乐作品,倒是在少年时期机缘巧合去过一次废品回收站,那里的味道已经足够他受的了。 眼前这座巨大的“垃圾场”尽管在外形上比废品回收站更具有冲击力,不过臭味却没那么浓郁,反而散发着食物的香气,还有浓郁的香水、汽油、芳香剂之类混合在一起的近乎人类生活气息的味道。 这时天已经渐渐要暗下去了,聚集地里的人开始开灯,那些闪烁的小灯泡,一串接着一串,通过满地乱爬的电缆铜线,滋滋啦啦地响动着亮起。 显而易见,这片区域并没有什么规划可言,人们大多也没有这样的概念,杂物、裹起来的垃圾袋、废水积在地上,肆无忌惮地阻挡着道路。 当罗衡走进这片聚集地时,除了热闹,还感觉到了混乱,他并没有收回注意力让自己放松些,反而更认真地去观察四周。 最靠近大门口的是一个由小帐篷搭成的服装店,帐篷布是久经风沙的暗红色,可仍然刺激着人们的感官。 帐篷的主体是用几根杆子撑起来,这些杆子的用处还不止如此,它们被钻开了孔,拉起几条长绳,还挂着几件又脏又旧的老衣服,大多是花色鲜艳的T恤跟背心。而帐篷中心则是由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桌子,摆着几套用塑料袋装起来的衣服,看上去更有“档次”一些。 老板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子后头昏昏欲睡,手边还搁着一把熨斗。 而在他的后方,还粘着半块破损的霓虹灯,闪烁了两下,最终只勉强亮起半圈小太阳一样的橘黄。 霓虹灯的右侧则是两排首饰,别着墨镜、塑料花环、发带之类的小杂物,看上去也已经有些年头了。 “如果你有不需要的衣物,或者冒险的时候找到一些用不上的衣服。”狄亚注意到了罗衡的目光,他示意了下罗衡的大衣,“可以来这里卖掉,价格不一定公道,不过总比自己找人交易要简单些。” 罗衡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价格不一定公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狄亚耸了耸肩,“不过……人总是没这么多闲空,还不如给自己省点麻烦,有时候总难免要吃点亏。” 罗衡从他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所以,这儿只有这一家……服装店?” “服装店。”狄亚好像被逗乐了,“只有你才这么说,不过确实是这样,这儿就这么一家服装店,已经很足够了。” 罗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片区域除了搭建起来的帐篷、本就存在的房屋、还有部分使用各种材料组成的小棚屋之外,最多的就是车子,不是之前看到的那类小汽车,而是重卡跟房车。 只不过车辆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大多数都只剩下车厢能使用,有些甚至被锈蚀出几个大洞,更严重的不是没了轮胎就是没了车门,甚至有几辆里头连方向盘都没了,显然是完全动弹不得了。 然而作为“建筑物”来使用,这些车子仍然有一点遮风挡雨的用处。 路上罗衡又看到了更多的“店铺”。 一辆卡车的车厢上被喷漆写上了歪歪扭扭的汽车修理厂,除了一大堆沉重的零件跟围栏,它靠近边缘,罗衡没看到人,显然它不是朝着内部开张的。 就在“修理厂”的旁边,则是一家负责加热的罐头美食小餐馆。 据热心的狄亚介绍,该餐馆的招牌菜是美味的泥土饼,可以加各种各样的料,包括但不限于老鼠干、蚯蚓干、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叶子。 这两家店铺挨得非常近,罗衡直到现在还能闻到极浓的金属味跟润滑油的气息,伴随着机油味进食,实在难以想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过看狄亚兴致勃勃的样子,这里的人胃口显然要比他好得多。 尽管罗衡对这个聚集地还不算太过了解,可他能确定这是个长期营地,否则最难跑的就是那位资产丰厚的修理厂老板。 能积攒起这么多的东西,老板想来不会是个蠢货。 “这个营地驻扎在这里很久了吧。”罗衡打量着附近的环境,车与房子还有人造的屋棚在灯光下几乎融为一体,问道,“看起来不像能够随便移动的样子。” 狄亚赞叹道:“你真的很敏锐,确实如此,这片绿洲在这儿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 这比罗衡想的要短太多了,他还以为老店通常以百年为单位,就算不是百年,那起码也得是几十年起步。 接下来狄亚没说什么,而是带着罗衡往里走,很快到了这个聚集地最大的一栋建筑物里。 这不光是个旅馆,同时还兼职酒吧。 在一楼的吧台后站着名酒吧招待,最为黑色幽默的是,在招待的左右手边,各有个漂亮的仿真硅胶人偶。 男性人偶穿着一身迷彩服,脸乍看上去还算能唬人,甚至擦上了细致的唇纹,正潇洒地靠着酒柜上,朝每个顾客放电——如果那也叫放电。 而女性人偶则妩媚得多,她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大波浪卷,脸部处于二次元跟三次元之间,妆化得很细致,不过在脖子上有块很明显的烟疤,因此系着一条黑色的薄丝带——这丝带看上去像生日蛋糕会用的那种。 她比男性人偶穿得更清凉一些,露出半边脏污的粉红色胸罩,坐在伤痕累累的吧台上,双腿交错,任由灯光将她的玻璃眼珠欲语还休地抛给每个荷尔蒙上脑的男人。 不过当罗衡走进酒吧的时候,原本喧嚣热闹的气氛突然静止了下来。 他有荒原上长久流浪的人绝不会拥有的冷白色肌肤,在酒吧昏暗朦胧的灯光下,看上去远比人偶已经因为时间而过度黄化的外壳更加刺激神经。 精致的黑色大衣,与收紧的长靴收束出身材的曲线,这身装扮将他打造成漂亮的人偶,与这简陋脏污的酒吧格格不入。 尽管他看上去脏了些,可并不损坏五官的细致程度。 酒吧招待正在用一块灰到几乎发硬的布擦着杯子,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注意到走进来的狄亚,于是忍不住流露出傻笑来。 “狄亚!看看你给我带了什么好货色来!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做这生意呢。” 他从吧台后面一溜烟小跑绕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住罗衡时,忽然爆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好货色?”罗衡扭住招待的手,另一只手已经放在了枪上,缓慢地对狄亚一字一顿说道,“方便解释一下吗?” 狄亚的笑容立刻僵硬在了脸上。 而酒吧招待只是仰起脸看着罗衡,他大概只有一米六差不多,已经接近仰视了,露出神魂颠倒的表情:“天啊……你真是无与伦比的杰作……就是太高了点,不知道是哪位大师……嗷!” 罗衡下意识加重了力气。 “……闭嘴吧!莫奇。”狄亚简直头痛欲裂,“他是我的同伴。” 叫做莫奇的酒吧招待似乎已经回过神来:“噢!噢!我就说嘛,漂亮的人偶什么时候这么‘惹火’了。嗷——快松开——松开——” 罗衡仍然脸色不善地看着狄亚,而狄亚则试图说服他放下戒心:“抱歉,只是一场误会,我们去喝杯酒好吗?我会说清楚的,相信我,你不会想把事情闹大。” 莫奇添了一句:“没错,要是能把我的胳膊放开就更好了,只是不小心走了个眼,别太紧张了,美人。” “你最好说得够清楚。”罗衡终于松开了手。 酒馆里的人看上去对纷争相当无动于衷,大部分人不是在看乐子,就是专心地喝自己杯子里的东西,甚至有人对这潦草的收场发出了不满的嘘声。 第17章 我的一点歉意 吧台前当然没有座位,大部分人都是靠着吧台小酌一杯。 罗衡当然也入乡随俗。 “这杯算我请你的。”莫奇变戏法似得掏出一个小杯子来放在吧台上,拧开一个瓶子,倒出半杯浑浊的液体,向罗衡示意:“就当是我的欠意了。” 罗衡只是将杯子推给身旁坐下的狄亚,冷淡道:“请,我不饮酒。” “敬警惕心!”狄亚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大笑着举起酒杯,“谢啦,看来我那一杯是永远请不到你了。” 另一头有客人从手里洒出十几枚瓶盖,粗声粗气地要满上一杯,莫奇很快凑了过去,给对方倒酒。 罗衡倒是不以为意:“你可以改成别的给我。” 狄亚一口闷掉了那杯酒,尽管分量少到连舌头都没打湿,可火辣辣的感觉仍然烧到喉咙里,他闭着眼睛享受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杯子。 他歪靠在吧台上,侧着头去罗衡,觉得全身的重担似乎都随着这点酒精放松下来,不过要是想彻底抛却烦恼,还是太少了点。 “如果你愿意的话。”狄亚略有些懒散地说道,“我其实本来想请你尝尝这儿的月光酿。” “真慷慨!”莫奇的耳朵尖得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了过来,那双老鼠般的黑豆眼睛正闪烁着激情澎湃的光,“要来一点吗?” 罗衡忽然笑了起来:“月光酿?” 虽然他该抓紧时间要求狄亚给出合理的答案,但也许是环境的影响,罗衡甚至没之前那么紧张在意。 也许是酒客们每张醉醺醺得看不到明天的脸,也许是狄亚跟莫奇无所谓的态度,也许是酒吧荒诞不堪的装饰跟混乱的彩灯,连带着他也沉浸其中,甚至没那么紧张恐惧。 “绝对的珍品!”莫奇颇为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这地方最带劲儿的玩意,包你喝了还想喝,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烦恼都忘得精光!那玩意能让你在这鬼地方少说能再活上七八个月……” 狄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把莫奇的广告词当做背景板,习以为常地解释道:“月光酿是这儿的一种烈酒,的确够劲,同样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他突然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神色暧昧的罗衡:“你知道这种酒吗?” “的确知道一些。”酒吧里的气味不算好闻,辛辣的酒精味几乎凝成实质化,沁入肌肤的每一寸,罗衡下意识扇了扇鼻子,平淡道,“以前资源有限,酿酒往往是不被允许的,白天不行,大晚上也不敢点灯,于是就有些人偷偷摸摸地借着月光酿造烈酒。后来月光酿就成了私酿烈酒的代称,也有人叫这种酒为白闪电。” “白闪电……”莫奇咧开嘴,突然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这名字真美。” 狄亚闷笑道:“下次到这儿来,恐怕一杯酒得赚我两份钱了吧,莫奇,这可不是个白听的故事。” 莫奇只是嘿嘿笑着,露出狡黠的神色:“这只是闲聊,酒吧的闲聊多了去了,狄亚。” 还没等狄亚说什么,莫奇迫不及待地转过头看向罗衡,黑溜溜的小眼睛灵活地转动着,询问道:“所以……你是个寻觅者?” “只是些路上听来的小故事,别打他的主意。”狄亚的笑看上去有种漫不经心的懒散魅力,“莫奇,别忘了,由于你刚刚的大过错,我现在还欠他一个解释呢。” 寻觅者? 罗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态度,他看得出来狄亚似乎在含糊带过这个词,因此并没有选择立刻询问。 看来这是个比游荡者要危险得多的身份。 莫奇一脸悻悻:“好吧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还是你想再来点什么?” 狄亚又要了一杯酒,价钱永远比歉意更直观,这次莫奇相当快乐地给他倒了大半杯,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瞥见罗衡的眼神,忽然递出杯子:“要来一口吗?” 这次罗衡没有拒绝,他很浅地尝了一口,滋味不佳。 徘徊在舌头上的最大滋味是辣,然后是冲,甚至有点像汽油,有种徘徊不去的苦涩杂质。 罗衡给面子的没吐出来,不过他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 “你不觉得呛……所以是不喜欢。”狄亚换了个姿势,忽然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而不是……喝不了?” 罗衡平淡道:“酒对身体没什么好处。” “没什么东西对身体有好处。”狄亚打了个响指,大笑起来,“这世上只有让人快乐跟痛苦的东西,我们喝酒就是为了这个,为了痛苦,也为了快乐。” 罗衡淡淡扫了他一眼:“一路上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做诗人的天赋。” 这次狄亚没有回答,只是以一种相当舒适懒散的姿势靠住吧台,微微侧仰着脸凝视罗衡,大概是刚刚灌下去的那口酒精让他过度放松,这个本该被小心对待的话题以一句相当不妙的话为开局:“也许这怪不了莫奇。” 在生死边缘挣扎时,或是跋涉在漫长的道路上,人实在没有太多心力去欣赏什么。 金红色的太阳也好,幽紫色的月光也好,它们可不是为了展现人类的美而出现的。 而灯光不同,人造的灯光暗示着安全的环境,铸造出华丽的底座,将这尊破损的雕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情。 人偶同样有栩栩如生的脸,玻璃珠赋予眼神千变万化的神采,在光与影的边界里,它们宛如一位甜蜜而充满希望的恋人,痴痴地等待着。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生命,它们反而比在这片土地上缓慢腐烂的人类更健全,更完美,也更幸福。 而罗衡……任是谁看到他,也绝不会认为他是这噩梦一般的泥沼里诞生出来的产物,他并不止是与这个酒吧格格不入,还有整个世界。 他比那些人偶更昂贵,更美丽的地方就在于,他居然是活着的生命。 那无与伦比的杰作,大师精心雕刻的佳品,在蒙尘的灯光下再度转过头来,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被清水滋润的咽喉发出过分柔滑的声音:“你说什么?” 狄亚在微醺里眨了眨眼,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因为你的确是个美人。” 罗衡的眉毛挑得更高,神情甚至带了点警告的意思:“这可不是个清楚的答案。” “答案就是因为你是个美人,绝无仅有……”狄亚又咽下一大口酒,杯子里的液体明显只剩下四分之一,“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莫奇才会看错,要知道,养这样的人偶不太麻烦,它们不吃不喝,还能做点皮肉生意呢,养人就完完全全是两回事了。” 罗衡觉得自己大概听懂了,在这混乱的言语里,跟一个用作招揽客人的硅胶人偶相比,比起毫无意义的愤怒,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性。 “好吧。”罗衡轻描淡写道,“我接受这个答案。” 狄亚反而愣住了,他甚至有点糊涂:“你接受……就……这样?” “毕竟莫奇还说过。”罗衡忽然微笑起来,将他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任由苦涩辛辣的滋味在口腔里横冲直撞,“你从来不做这生意。” 杯子被倒扣在桌子上,曲指轻轻一拨,就重新推回狄亚的手里。 “对了。这儿难道不怕打起来吗?我刚刚动手怎么没有人出来阻止?” 明明才只是一杯而已,狄亚却觉得自己陷入了宿醉后的恍惚,勉强从昏沉的大脑里挤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招待可以随便换,你要是打算动酒,那就会有人出来跟你较量较量了。” 罗衡似乎露出一点冷笑:“真无情。” 不错—— 真是无情而美丽的雕像。 交错的破碎霓虹,酒吧上的涂鸦,棕红、土黄、黝黑的皮肤,混合着强烈的酒精,在夜晚的纵容之下,让狄亚的视觉膜呈现迷幻般的七彩。 而那绝无仅有的冷白色,正在光与影的交汇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第18章 地下火 实际上,比起罗衡熟悉的酒吧,这儿要安静得多。 尽管坐在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都是喝得停不下来的酒客,不过除去一开始的哄笑跟热闹,大部分人都只跟自己的同伴待在一块儿,或是孤身一人。 唯一算得上比较吵闹的,也就是围绕在女性人偶身边的几个醉鬼,偶尔爆发冲突,也不过是推搡几下,很快就看着四周悻悻地放弃了。 在这个地方,所有人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罗衡环视着酒吧,确信自己在喝了酒又颇为警惕的野兽堆里得不到什么可靠情报后,毫无留恋地放弃了拓展“朋友圈”这个想法,转而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这儿是个文明社会,姑且算是吧。 酒吧兼职着旅馆,罗衡已经看到墙壁上的告示牌了,这儿提供住宿跟冷水洗澡,当然谈不上是好环境,可在这种鬼地方已经算得上是天堂。 虽然一开始的确感到混乱,但等大概了解过这片营地后,罗衡就意识到这个聚集地实际上能够提供的功能要远比看起来得小得多。 它并没有太健全的设施,只是提供了最基础的服务:电跟水,还有食物跟休息,包括一些修理服务,还有烂醉如泥。 如果这就是这片土地的基础水平,罗衡要对荒原再降低一定的期待值。 他再度接触到了人群,也再度接触到了文明,却感觉这种接触似乎像两块干涩的齿轮强性摩擦,需要一点时间,或者一些油剂的缓冲。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 罗衡沉着且有节奏地用指尖点着桌子,缓慢梳理自己的思绪,他不着痕迹地又看了一眼狄亚。 闲聊让两人的气氛缓和许多,在最为优先的选择下,罗衡当然希望跟这个人继续合作下去,毕竟比起陌生人,他们起码有了几天的交情。 不过……也不能完全信任狄亚。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狄亚又给自己添了一杯,看上去似乎不急着休息,也不急着跟罗衡分道扬镳,而是饶有兴趣地跟终于空闲下来的莫奇聊起来:“最近不太热闹?” 莫奇试图瞥他一眼,无奈由于身高显得这一眼格外得像翻白眼,哼哼笑起来,做了一个颇有暗示的手势:“狄亚,你懂得,你想得到些什么,就要付出点什么,这世上可没有白听的消息。” “这只是闲聊,拜托。”狄亚状态格外放松,他举了下酒杯,“是谁说的,酒吧的闲聊多了去了?更何况……” 莫奇擦着杯子,干巴巴地敷衍道:“更何况什么?” 狄亚忽然按住他的肩膀,靠近一些,那双本该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再度释放出狡诈与残忍的威胁:“更何况白闪电这名字可不是人人都想得出来的,按照……呃……伊斯诺拉公司的说法,噢,那叫什么来着,知识版权?除非你永远不打算用这个名来招揽客人,否则被我逮到,哼哼,那你可要付出比这更多也更昂贵的东西了。” 莫奇瞪直了眼睛,几乎要大笑起来,又努力憋住,这让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扭曲:“天啊,天啊,狄亚,你又不是伊斯诺拉那群精神疯子,它的手也伸不到这儿来。再说了,这个名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相信它的主人愿意……”狄亚看向罗衡,斟酌了下言辞,努力从自己的知识库里掏出彬彬有礼的用词,“授权给我来处理的。” 罗衡矜持而满含笑意地看着他们对话:“我不太满意有人擅作主张,不过,既然你承认这个名字的价值,也许我还能再提供几个。” 这让莫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不过他脸上又很快露出怀疑的神色:“你还有更多的名字?” “绝对有。”罗衡微微倾斜过身体,靠在吧台上,他比走进来的时候看上去更具有诱惑力了,“甚至还有更多的故事,不过这就要看你能提供给我们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了。” 莫奇脸上的笑容这会儿只剩下了喜悦,他甚至下意识搓了搓手:“当然,当然。” 狄亚提起空酒杯转了转,莫奇脸上的笑容稍微淡去,忍不住翻个白眼,就在他磨磨蹭蹭准备掏出酒瓶的时候,罗衡按下了那个杯子。 “别喝太多。”罗衡轻描淡写道。 “好吧。”狄亚大声叹气,松开那个杯子,“好吧。” 这让莫奇感激地看了一眼罗衡,他凑过来些,由于身高差距,这个姿势显得稍微有点滑稽,鬼鬼祟祟地说道:“大部分人都跑到北边去了。” “北边?”狄亚撑着脸,“你是说到哪一块?地下火那么北吗?” 莫奇又开始翻白眼了,他的小黑眼睛翻起来还怪灵活可爱的:“哈——哈——哈——真好笑,我倒真希望是那儿,这样你去凑热闹的时候就能把你烧成一堆灰烬,不过我猜地下火都烤不透你的脸皮。没那么远,在三级污染区那一块儿。” “三级污染区。”狄亚的脸色终于严肃起来,“有人跑到死城去了?” “不不不。”莫奇似乎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急忙摇头摆手,“当然不是那样,是三个倒霉蛋经过,不小心掉进一个洞里,那儿有一大片地下遗迹,就那么突然塌陷了——” 罗衡下意识看了一眼狄亚,狄亚却没有转过头来看他,而是绷紧起身体,沉思不语。 于是罗衡沉声问道:“那三个人呢?” 莫奇愣了一下,好像没料到罗衡会问这句话,他迟疑了会儿:“据说是当场死了一个,在遗迹里又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被伊斯诺拉带走了。” “这可是大买卖。”狄亚忽然开口,“伊斯诺拉又出手了,消息怎么会走漏得这么快?” “有什么可奇怪的。”莫奇耸了耸肩,又开始擦杯子,“你知道,能活下来的没几个正常人,再喝两杯酒,什么都得倒出来。他那天喝了一大堆月光酿,就在这儿把这消息喊出来了,说请所有人喝酒,当时差不多这一带的人都在这儿了。” 所以,是有个人发现了地下遗迹且生还后,在酒吧里肆意买醉,然后将消息散播了出去,而他本人则被伊斯诺拉公司的人带走了。 罗衡简单梳理了一下听到的消息。 比起罗衡,狄亚倒是更务实,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莫奇:“所以这一带的人实际上都差不多知道了这件事。” 莫奇只是嘿嘿傻笑起来。 “只有白闪电这个名字。”狄亚没好气地说道,他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弹了一下莫奇,手速快得惊人,莫奇反应也快得惊人,一下子伸手接住了,“这是我的酒费。” 罗衡忽然道:“司南会去吗?” 第19章 一间单人房 司南,一个跟伊斯诺拉同样不受欢迎的名字。 “司南会去吗?”莫奇的表情看上去有点高深莫测,这种表情的骤然变化让他显得相当戏剧,“孩子都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既然你问了,那答案是当然,他们当然会去,说不准还冲在最前方呢。” 这的确不算是个聪明的问题。 不管是作为一个大基地也好,或者是寻找过往文化的存在也好,这群人必然不会放过地下遗迹的第一手资料。 毕竟之后再回收购买,谁知道会损失多少东西。 北边的三级污染区。 罗衡默默地将这个地名记录了下来,随口问道:“这里有交易的地方吗?” 他顿了顿,脑海里又掠过之前外头那些特定的店铺,于是强调了一句:“我不是说之前的服装店那种指定,而是什么都收的,杂货铺或者当铺之类的,还是你们叫回收站?” 罗衡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名称都报出来了。 狄亚用手指把玩着酒杯,顿了一下:“是有这么个地方,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休息休息,明天再去,最好是两个人一起去。” “什么意思?”罗衡迷惑地歪过头。 狄亚闷笑起来:“当我们提到什么都收的时候,意思就是说……他确实什么都收,有时候甚至包括他的客人。” 大概是酒精把狄亚的脑子也有点搞乱了,态度轻松得好像在说卖猪肉一样。 倒是莫奇的脸有点发白,不过他竭力压下去,表现出很自然的模样。 这让罗衡的喉咙略微有些发干:“这个世界真是荒唐得离谱。” “谁说不是。”狄亚对他举杯,“敬这荒唐的世界。” “不过……”罗衡的手指在柜台上稍微点了点,“我找交易的人恰恰好是为了休息一下,我猜这儿是不允许欠债的吧。” 这句话终于把狄亚的思绪从酒杯里拽回来,他似乎陷入什么艰难的问题,思索好一会儿才说:“那就记在我的账上吧,你可以先欠着,毕竟我想我们接下来还有一段时间得待在一起,毕竟我也会去那儿看看情况。” 罗衡倒是没预料到自己犹豫多时的话,会在此时此刻这么被狄亚轻飘飘地抛出来。 大概是误解了罗衡的沉默,狄亚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如果你觉得咱俩合作不错的话,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的荣幸。”罗衡露出一个微笑。 狄亚清了清嗓子,冲他点头,然后才转过去把酒杯喝空:“很好,那就好。那么一间房,莫奇,要配水的,最好干净一点儿。” “每间都很干净。”莫奇又露出了相当滑稽而让人不适的笑容,并且拎出一把钥匙,“103,一间单人房。” 酒馆里并没有能直接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在外面,由两个不算太健壮的大汉守着,手里各自拿着一把打满了钉子的木棒——低配版的狼牙棒。 有不少钉子都锈烂得很厉害,真打起来估计还有破伤风的魔法附加。 由于站在阴影里,最开始进酒馆的时候,罗衡还以为这不过是两个无所事事的人待在酒馆外头发呆。 狄亚对他们展示了钥匙,随后侧过头示意身后的罗衡:“他跟我一起的。” 左边那个的脸上有条刀疤,他漠然地看着两人,好半晌才点了点头,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那条刀疤就像是蜈蚣在脸上爬过,好在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出一条通道。 而右边那个仍然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尸体。 楼梯是相当常见的双跑式,钢结构,不过看得出来饱经岁月跟人类的摧残,有些坏掉的地方只是干巴巴地铺了层板子供以着力。 罗衡扫过一眼布局,特别是考虑到外面废弃的不少车子,确认这个地方在较早之前应该就是汽车旅馆,底下的酒吧很可能是车库改造而成。 这些信息虽然不一定有用,但却能抚平罗衡内心的焦虑,截然不同的信息伸出千丝万缕,将他与这个世界重新牵绊在一起。 而103房间,比糟糕这个词本身,还要再糟糕得多。 墙壁上的涂漆跟颜料基本上已经完全磨损了,颜色褪去大半,剩下点残留的痕迹混在一起,活像美术生使用过的颜料盘。 墙壁上有两扇窗户,准确来说,是一个钉着防水布的窗户口跟一扇几乎已经被污渍蒙住的窗户,这会儿都死死关着,完全展现出自然光的朦胧美。 空气里蔓延着让人不适的气味,倒是有个单独的卫生间,只不过门已经被卸掉,只是勉强挂着一块又脏又旧的镭射布,还被扯破了个大洞。 房间里只有一颗灯泡,不算太亮,电线是后接的,连梳理跟固定都没有,直接地横在房间中央接入开关,但凡跑得快一点就能当自杀的绳子用,不过考虑到场地跑不出这样的速度,当晒衣架可能更实用点。 床不出意外只有一张,整体还是由钢或者铁做成的,中间还垫了些泡沫塑料,表面披着块被无数人的汗水、泪水、口水染出各种痕迹的床单,边缘被熏得微微发黄。 狄亚先推开完好的那扇窗户,月亮很快照进来,没在大地上看起来那么亮堂堂的,反而显得很羞涩,只能隐约看到它的轮廓。 风也很快随着一起进来,冲淡空气里各种古怪的味道,罗衡听见了远处被距离压低的闲聊声,还有闷闷的引擎响动,这些声音随着风来了又去,就像只是进来坐坐的旅客。 罗衡坐在地上,倚靠着那扇窗,小半个脑袋还露在月光下。 从卫生间里洗完脸出来的狄亚已经被酒精跟疲劳折腾得几乎睁不开眼了,他打了个哈欠:“把头压低点,免得半夜有人发疯打穿你的脑袋。毕竟不是人人的枪法都像你这么准,有些人打出去的时候,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打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往床上倒,落下尾音的那一刻立刻睡着了。 罗衡离开窗户,转而坐在床脚边,这个地方离月光有点远,像是整个人都被黑暗彻底藏了起来,看上去也安全多了。 床上的狄亚睡得很安宁,这是他们第一次不用商量怎么守夜休息的事,这个房间也是他们这几天来能够得到最舒服的场所。 罗衡的思维顺着风飘了出去,这轮月亮仍然还是与记忆里一模一样,一些东西也与他的记忆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叠在一起。 只是这一切都像在说明,他所熟悉的那段过往早已成为被湮灭的一小段历史。 而他也不再记得那么清楚了。 第20章 股东 水停了。 罗衡拧紧开关,抹去脸上的水珠。 清晨的气温不算高,加上晨风一直从窗口吹进来,被水浸透的肌肤已开始变得冰冷,罗衡并没有在卫生间里呆太久,而是很快穿上之前的衣服走出来。 狄亚已经醒了。 “我吵醒你了。”罗衡下意识停住脚步。 狄亚只是坐在床脚,伸开两条腿笑了笑:“算不上,像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听见点动静就会醒,要是醒不过来,总有一天就真的完全醒不过来了。” 这当然不是个好笑的笑话,无论说得多轻松诙谐都一样,因此罗衡只是点点头,让开卫生间的路:“对了,我用完了,不过地上还有些水,可能会打滑,你小心一点。” 当罗衡走到窗边的时候,狄亚仍然没起来,而是继续保持着原先的坐姿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很好。”罗衡转头看过去,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了?” “那……就还行。”狄亚停顿片刻,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挺好的,等我洗个澡,下午的时候再出门,希望你休息够了,接下来我们要过之前那种日子了,三级污染区有很长一段路,估计够呛。” 罗衡只是平静地点头:“好的。” 实际上野外生存相当折磨人,因此不管旅馆房间的视觉多么冲击,心理上又再怎么抗拒,当肌肉接触到柔软织物跟踏实床板的那个瞬间,仍然难以控制地放松了下来。 这儿也许不算是什么好地方,可是比起黑漆漆的废墟已经优秀太多了。 罗衡的确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现在的环境也不容许他去索求得不到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卫生间里的水声又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消停,没多久狄亚就从里头走出来,像条大狗一样甩着他的头发。 那件巨大的斗篷不见踪影,里头那件较薄的衣物倒是狠狠清洗了一番,这会儿被狄亚捏在手里,他拧得很干,倒是没有滴水,只是湿哒哒地团在一块儿。 他的眼睛像狼一样在房间里扫来扫去,有那么一瞬间,罗衡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打算把衣服挂到电灯线上去了,好在没有。 在房间的角落里,狄亚找到一根晒衣杆,把衣服挂到了窗户边。 衣服不算太厚,加上平原的气候,半天时间就算晒不干,也能被沙子风干,罗衡记得在一些集装箱外还挂着一些瓶瓶罐罐跟锅碗瓢盆,看上去应该同样等着风沙刮干净。 “这儿的水资源比我想得要充足,还有粮食。”左右无事,罗衡坐下来闲聊,“不过你们的雨水污染好像比我想得要严重。” 光着上半身往回走的狄亚回身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道:“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确是这样,不过已经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了。” 水资源的污染也许可以定位到时间线,罗衡急忙问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不太确定……”狄亚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显得有点沉闷,“不过我想应该是在金苹果那会儿,水源的污染情况还是很严重,绿洲也是因此得名,是金苹果制造出了净水滤芯后才大有改善,慢慢的一些污染严重的水源也有人聚集,只不过……” 罗衡疑惑:“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每年仍然有大量的人死去,不是因为缺水,而是为了争夺新的水源。”狄亚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他提着自己的大斗篷活像在提个巨大的麻袋,漫不经心道,“而金苹果则负责卖给赢家东西,后来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水源的情况就有所好转了。” 在水资源方面,罗衡并不是什么专家,他只是依稀记得水源是具有自净功能的,如果金苹果还在的时候,水源跟雨一样污染严重…… 要么旧世界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恐怖事件,危害持续到今日;要么一直到五十年前,甚至很可能直到现在,“战争”都仍然持续发生着,只不过人们的生命被摧毁得更容易,以至于几乎不值一提。 罗衡不知道哪个更恐怖。 比起罗衡的一团混乱,狄亚倒是看上去轻松自在得多,他将自己简单用水擦了擦的斗篷平摆在床上,仔细地打理起来。 最眼熟的当然是从光脑上拆下来的存储器,它们跟一小块塑料布裹在一起,还有那支拐角手电跟四把纤长的飞刀。 直到今天,罗衡才真的看清楚那几把飞刀的模样,它们谈不上精致,绝对不能算作是艺术品,不过看上去非常锋利。刀身上几乎都有两道凹槽,可能是为了节省材料,又或者是为了减轻重量,还有可能是便于放血。 在飞刀旁边,是狄亚曾经拿来威胁恐吓他的那把空枪、一个没有标签的药瓶、十来根褪色的一字夹、他们在路上吃剩下的几块兔皮、两根锯条、几根干枯的草药、一个漂亮的装饰品箭头,材质看上去是玉、一枚鱼钩…… 罗衡看得眼花缭乱,险些以为开着杂货铺的就是狄亚本人。 不过这些东西实际上非常小,真正令人钦佩的是狄亚的收纳能力,它们被重新安放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斗篷稍微一盖,就完全看不出它们存在的痕迹了 “可惜东西跟包都落在地面上了。”狄亚清点完身上的物资,深深地叹了口气,“身上只剩下这些。” 罗衡沉默片刻,不想告诉狄亚:哪怕只有这些,也已经相当惊人了。 阳光比他们想得更有威力,自打太阳完全露出天际后,大概花了几个小时就把狄亚的衣服彻底烤干了。 狄亚重新穿上衣服,又围起那条巨大的斗篷,有时候罗衡都好奇他到底是不是恒温动物,还是某种毫无感知的冷血动物。 不过考虑到荒原上恶劣的生存环境,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塌陷的地下遗迹,穿得稍微严实一些,总比突然死在路上要好。 大不了避开正午赶路。 也许是罗衡的心理缘故,尽管狄亚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可看上去从头到尾都清爽了不少。 “走吧。” 将最后两把飞刀放入斗篷缝制住的皮鞘之中,狄亚才松了口气,眼睛亮亮地看着罗衡,摇晃起那把钥匙来:“还是说,你准备再做些什么?” “等你半天了。”罗衡轻描淡写地挥去这个可能,径直走到门口。 这次他们往一堆五颜六色的集装箱走去,在集装箱外是两辆小卡车,光是看到这两辆车子,罗衡就能确定里面的人一定非常有实力。 因为在左边的车上,装着一把狙击枪,一位戴着墨镜的大汉正沉着冷漠地忍受着酷热的考核,观察着来往的每个人。右边的车上则有一把在游戏里较为常见的重机枪,澄黄的弹带一路垂到车子里。 看来,他们是来见这片绿洲的大老板了,就算不是老板,起码也算半个股东。 第21章 集装箱 集装箱的门是半掩着的。 平原的太阳够热烈,集装箱看着都让人浑身发烫,罗衡本来以为逃不开被蒸笼闷上一会儿的折磨,没想到门一打开,出乎意料的一阵冷风吹了出来。 是空调。 在进门之前,狄亚忽然问道:“你想卖点什么?” 罗衡谨慎回答:“这件大衣,能换多少东西?” 如果他想要走得更远一点,就需要背包、需要更多的子弹、需要一些可以随身携带的冷兵器,还有充足的食物。 罗衡有许多东西要补充,可是却没有相应的物资。 “他们恐怕收不起这件东西。”狄亚仔细打量一会儿他,露出狡黠的表情,推着门走了进去,“如果只有你的话,这儿就能脱手,可是我在这儿呢。总之,你先把它脱下来。” 这话让罗衡一头雾水,不过他还是依照狄亚的话做了,把大衣挽在了手上。 走进去的时候,强劲的冷风几乎完全吹干了两人身上所有的汗,它还开了几扇玻璃窗,铁皮被支起来,这让光线充分地洒满整个集装箱,几乎用不着灯泡。 罗衡甚至能想象到夜晚坐在玻璃窗边看着茫茫荒漠里的月亮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前提是这是防弹玻璃,不会有人在几公里开外用狙击一下爆掉人头。 除了精心的设计,罗衡也没忽略整体的设计。 严格来讲,这实际上应该算是集装箱群,内部将外面所有的集装箱都联合在一起。 在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三个集装箱随意地放在一起,内部实际上是互通的,而且被分成了三个房间。 中间这条通道上不提,两边的集装箱在连接处加上零件,把铁皮改造成卷闸门的样子,伸出一块板子,变得格外像模像样,仿佛某种移动的零售店。 两家看起来都是杂货铺,不过分类不同,左侧看上去更偏向超市,杂物大多是些罐头食物、压缩饼干、瓶装水之类乃至稀奇古怪的装饰品;而右边则更偏向里面有不少颜料、轮胎、皮革之类的东西。 两侧的集装箱内部大概有三四个人正在卷闸门之后清点搬运着货物,也许这里严格来讲应该是仓库,而不是店铺。 左侧的集装箱墙壁上,被喷漆画了个奇丑无比的阿拉伯数字一,而右侧则是二,用以区分。 罗衡决定叫他们一号仓库跟二号仓库。 过道上零散地分布着几个人,连接一号仓库跟二号仓库的集装箱已经算不小了,可这么一站仍然显得狭窄,大家都非常警惕地站在两侧仓库边,自觉形成社交安全距离,像是生怕被人抢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来这儿是“工厂”直销模式。 “你可以到那儿等我。”狄亚指了指过道,“去坐一会儿,我去卖一些不要的东西。” 罗衡顺着他的手望去,看见两张被涂得五颜六色的长椅,就摆在玻璃窗边,墙壁上还钉着一块木板,放着四五本蔫巴巴的书。 他忽然心生好奇。 “千万别被人抢了。”狄亚压低声音,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身手还不错吧?” 罗衡对着他微微一笑。 狄亚看上去好像更不放心了,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如果你再不走——”罗衡哑然失笑,也学着狄亚的模样压低了声音,“有问题的就可能另有他人了。” 狄亚也不禁为自己刚刚过度的担忧感觉到一点尴尬,好在罗衡的反应相当自然,让这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于是他的嘴角微微弯起:“说得也是,毕竟昨天你的反应可不慢。” “你真的要再提?” 狄亚立刻举手投降,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谨慎一点,我是说我。” 罗衡看着狄亚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心情却好了很多,对于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同伴,他不算太了解。 宇吸郑梨—— 尽管对方有极为气人的一面,让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可那并不是些无法理解跟忍受的事。 更何况,狄亚实际上是个相当刚毅的人,有时候也算得上贴心跟幽默。 如果要选择一个搭档,罗衡的确想不出比他更好的选择了。 虽说罗衡到现在为止也并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但他看得出来,这儿没有人会主动伸出“友谊”的手,而他显然也暂时没有足够的“诚意”供以支撑难能可贵的友谊。 在狄亚跑去二号仓库的时候,罗衡也同样来到书架之下,阳光将书脊上的字照得相当清楚。 按照这里的说法,这儿有一半的书是亚墨文字,有三本是赤地语,而还有一本是跟赤地语较为相似的小语种——不过在罗衡的时代,喜欢看动漫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对这种言语有些了解。 从左往右,依次书名是:《开发【此处已模糊不清】创意》、《伟大血统》、《工程机械的维护与使用》、《就业金钥匙》、《历史【模糊】英雄》、《春【模糊】记》、《奇经八脉》、《本该是死宅的我却陷入了三角恋~》。 罗衡默默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本该是死宅的我却陷入了三角恋~青梅竹马跟天降女友哪个才是真的王道~》。 他很确定,筛选书籍的人应该对这几本书从书名到内容都完全一无所知,否则不会有任何一个正常的人会把这几本书放在一起供人挑选。 这里面有几本书甚至都称不上是消遣读物。 就在这时,罗衡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喑哑的女性声音。 “你认识这些文字。” 她的语气甚至不是求证,而是确信地下了决断。 罗衡转过身看向她,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有一头黯淡的红发。 她的长相很成熟,只是左眼有一条很深的伤疤,一直钩到鼻尖,看上去不算惊艳,可笑起来的样子别有一种韵味。 她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罗衡身上的枪带:“三种文字都认得,你从哪儿来?伊斯诺拉、司南……总不可能是圣殿,那儿全是一群疯子,你看起来……不太像那些精神变态。还是说,你从更远的地方来。” 罗衡微微一笑:“那么你呢?这位女士,你从哪儿来?” 女人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我叫伊诺拉,这儿的游荡者。” “罗衡,也是一名……游荡者。” 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第22章 步调 伊诺拉,伊斯诺拉。 这两个名字未免重叠得太多了一些。 “你的名字很别致。”罗衡微微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将语速放缓些许,“与伊斯诺拉只差了一个字。” 伊诺拉露齿笑起来:“我的名字就是按照它改的。” “改的?”罗衡不太能理解。 “我不太喜欢这家公司,不过我很喜欢他们的名字,听起来很美,所以就拿来当自己的名字了。”伊诺拉撩动自己的头发,这动作既利落,又具有很明显的女性魅力,像是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它有什么寓意吗?” 罗衡若有所思:“它正如你渴望的那样。” “正如我渴望的那样……”伊诺拉呆住了,她迟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衡轻轻将书合上,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微笑着说道“这个名字最早来自于南岛语系里的米沙鄢语。意思正是你想要的,你渴望的,所谓伊诺拉。” “你——” 伊诺拉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柔软,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狄亚打断了。 “又在兜售你那些迷人的小故事?”狄亚忽然大步走过来,对着罗衡随意晃了晃手,招呼道,“可别讲得太入迷,忘了正事。” 他显然早就已经看见伊诺拉,急匆匆走过来也是为了这个,却直至走到罗衡身边才惊讶地转头看向这个女人:“哇哦,伊诺拉,是你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看起来比之前更漂亮了。” 这让罗衡微微挑起眉毛,对于狄亚与伊诺拉的熟识,他不算太讶异,却有些好奇狄亚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奇怪。 他们熟悉,不过,并不是好的那方面。 “原来是你。”伊诺拉抱着手,略有些警惕地打量着狄亚,神情冷淡不少:“看来他就是你的新雇主了?” 狄亚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错了,这是我的同伴。” “同伴。”伊诺拉突然大笑起来,显然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当真,直到她意识到这不是玩笑为止,表情这才有所变化,不住地打量起罗衡跟狄亚来,“你也会找同伴?” 狄亚叹息道:“人总是会变的,你看看我,我的后背可没长眼睛。” “这双眼睛恐怕价值不菲。”伊诺拉的手忽然柔软地搭在狄亚的肩膀上,她并不能算高,在狄亚这种体型面前简直像是只小百灵鸟,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罗衡,“他的价值也绝对不止一双眼睛,你从哪儿找到的?” 罗衡与她对上眼睛,微笑道:“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而狄亚只是揶揄地看着伊诺拉,耸了耸肩膀,示意自己并非真正占据主动权的那个人:“他才是救我命的那个人,伊诺拉。” 这话当然是半真半假的,罗衡的确救过狄亚的性命,可很难说他当时算不算得上狄亚的又一重威胁。 伊诺拉惊讶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转换,在这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大笑起来:“好吧!好吧!看来是我误解了,抱歉,不打扰你们了。” 她收回手,往着集装箱的楼梯上走去。 “她刚刚误会了什么?”罗衡看着女人的背影,“我知道她一开始误以为我是你的雇主,我想知道的是后面那句话,你为什么说我才是救你的人?” 狄亚歪头想了想:“因为你的确救了我的命。” 罗衡淡淡道:“你真的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哈哈……”狄亚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她只是误以为你是我的商品,不是莫奇那一种,而是我的确做过的一些事。” “你曾经贩卖过人?”罗衡的声音慢慢降下温度。 狄亚尴尬道:“我就知道你会误解。当然不是,并不是那样的,就像是我们俩交换知识一样,只不过大多数人不像你这样,他们更多时候是……不得不依靠我,你应当明白,在这种情况下……” 他欲言又止。 “噢,我明白了。”罗衡恍然大悟,“他们教授你知识,而你确保他们活到某个时间段。” 狄亚露出赞许的表情作为回应。 上楼时,他们不可避免地又遇到了一次伊诺拉,显然也是来见“代理人”的——尽管罗衡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代理人的意思。 伊诺拉显然对他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兴趣,正靠在一个鹿头装饰下无所事事地玩着头发,见着他们上来,只瞥了一眼,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集装箱的隔音差得惊人,大老远就能听见里面的叫骂声,而到了门外就更加清晰了。 罗衡不太了解事情,只听个大概,模模糊糊意识到里面的这位代理人很不满意自己所得到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里面一个穿着破烂且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脸上有个不太明显的巴掌印,难以自制地流露出怨恨之情。 伊诺拉就像是完全没看到一样,自然地走进去,没过多久,又走出来,看上去心情不错,甚至对两人抛了个飞吻,这才愉快地下楼去了。 于是轮到他们进代理人的集装箱了。 坐在集装箱中间的代理人出乎意料的有些发福,不过并不显得臃肿,这可能得益于他本来有一具相当健壮的躯体,鬓角微白,左眼因为失明而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白色,右眼则是稍显冰冷的钢蓝色,留着精干的短须。 集装箱里的装饰与其说是舒适,不如说是温馨。有柜子、沙发、茶几、地毯,柜子上甚至还有配套的咖啡壶,里面正煮着某种像是草药的东西,这会儿咕噜噜地快要煮开了。 “帮我倒杯茶过来。”代理人的声音有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傲慢感,他连头都没抬,仍然专注地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订书机。 他很显然是在有意识地施压,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操控每个跟他对话的人,罗衡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倒是狄亚看上去没什么反应。 “没问题。”狄亚轻快地走到桌柜边,摆弄起那些咖啡壶跟茶杯来,回应道,“只要你待会儿不会嫌这杯茶太贵就好了。” 代理人终于抬起头来,他沉重的身躯往后仰靠在那张皮革重新包裹后的转椅上,故意装作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他们一样:“噢,狄亚,是你来了啊,请坐吧。” 他那只钢蓝色的眼睛很快就转到了罗衡身上:“这位新朋友是?” “一位腼腆却博学的旅人。”狄亚微笑道,将那杯茶放在了代理人的桌子上,“正好与我结伴而行。” 罗衡跟着他坐在沙发上,不得不说,沙发的柔软程度远胜过他们租的那间小屋子里的所有家具。 “不过我猜,比起他,这样东西会更得你的青睐。” 狄亚拿出了那枚玉制的箭头,近距离观看,罗衡才意识到,那实际上并不是个箭头,而是个插口。 至于到底是什么插口,是某种钥匙,还是什么更特别的东西,那就不能确定了。 代理人的独眼里闪烁过贪婪的光,随即赞赏道:“我就知道,我一直告诉所有人,你是这片平原上最有本事的猎犬!到楼下去拿你想要的东西吧——” 他从抽屉里丢出了一个铁皮包裹的牌子。 对于这种侮辱性的夸赞,狄亚并没在意:“那些东西我不要了。” “什么?”代理人一下子愣住了,“你是说,之前的报酬你都不要了?” 狄亚微笑道:“一点不错。” 这下代理人的表情反而严肃起来:“狄亚,我们之前说好的可不是这样。” 哎呀。 冷眼旁观的罗衡幸灾乐祸地想:现在这位代理人倒是跟着狄亚的步调走了。 第23章 讨价还价 “别担心。” 狄亚没有什么得意的模样,他仍然保持之前不卑不亢的表情,既没有因为羞辱而愤怒,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警惕而忘形。 “你知道,我向来是个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让别人难受的人。” 不过……显然对自己的认知不太充分。 罗衡默默在心里评估道,不出意外,代理人当即嗤笑出声。 而狄亚仍然面不改色,他身上有很多种特质,此时此刻则展现出一种商人特有的虚伪善意,看起来让人忍不住牙根痒痒的,却不会产生恶感,这也许就是让他活下来的本事之一。 “那就说说看吧。”代理人用指甲刮了下自己的鼻子,倾过身体靠着桌子,慢慢眯起眼睛,“你想要什么东西。” 狄亚叹了口气:“跟你实话说了吧,我的车丢了。” 听见狄亚说出筹码之后,代理人肉眼可见地悠闲起来,他重新靠回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跟我开玩笑,狄亚,这再值钱也比不上一辆车,没人会花这么大的价钱去买这玩意就为了赌一把的。” 赌一把?罗衡想:这是什么意思? “别急着拒绝。”狄亚眨了眨眼,狡黠地笑起来,“我又没有说是什么车,你看,摩托车也是车,对不对?” 这次代理人明显有些意动,他把本来压在桌子上的手藏到桌底,似乎正在思考,转而看向了罗衡,忽然道:“那你的这位朋友呢?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敢一个人待在旅馆里,所以跟着你来的?” 他打算转移话题,空出点时间思考思考这是不是值得交易的买卖。 “看来你对自己掌控下的这片绿洲很上心,有点儿风吹草动都知道。”罗衡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没说得太难堪,“我跟他一样,也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他的口吻并不算太强硬,可听起来的确是个棘手的人物。 有关罗衡的说话方式,狄亚早就领教过了,绝对不担心对方会吃亏,他闷闷地笑着,舒展开四肢享受地靠在沙发上,这次轮到他戏谑地看着两人交锋。 代理人的脸微微一僵,下意识坐正身躯,他喜欢让每个人意识到自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也享受对方惊恐愤怒的表情,算是一点小乐趣。 可眼前这个面生的游荡者说起话来就像那些讨人厌的大公司里出来的人,仿佛这点小把戏不值一提一样。 他刚毅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下,假笑道:“噢,那你打算交易点什么?” “这件衣服。”罗衡的神情很平静,只在展开大衣的时候沉默片刻,这是他的时代留给他为数不多的东西,“我想换一些冷兵器,还有这把枪适配的子弹。” 他示意了下挂在腰上的手枪,并没有贸然去触碰这把武器,哪怕对方看上去没什么所谓的模样。 在罗衡的时代,这种枪的子弹是最容易补给的,甚至在游戏里涉及到射击要素时也基本上是开局标配,即便到了现在这个资源匮乏的年代,应该也不至于太昂贵。 冷兵器。 代理人跟狄亚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罗衡的用词,尽管两人注意到的原因不同。 “这个冷兵器……”代理人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他的目光在大衣上打转,沉吟道,“嗯……具体一些呢?你想要什么?” “匕首、军刀、弓弩、小斧之类的。”罗衡想了想,“不,弓弩就算了,我没有练过,精准度太低。” 精准度。 这下代理人几乎可以断定,罗衡一定是从某个大基地出来的人,这儿没人这么说话。 他的态度顿时变得和气不少:“这倒是不成问题,这件衣服也算不错,只不过嘛……” “只不过什么?”罗衡问道。 代理人不紧不慢道:“只不过这年头的子弹不太宽裕,我最多给你一匣补给,多了恐怕就没有了。” 一匣,是十二发。 “当然,作为补偿。”代理人假惺惺地笑道,“我可以让你挑两把冷兵器走,随你选择,保证你物超所值。狄亚,你说是吗?” 代理人的眼睛忽然又溜到了狄亚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阴险的笑容,加重了语气。 狄亚并没有在意代理人的威胁,而是站起来,将手按在了罗衡的背上,相当冷淡地说道:“恐怕他是不会卖的。” 看来是被砍了一记屠龙刀。 罗衡不动声色地想道,把准备答应的话吞了回去。 代理人的笑容有点僵硬:“狄亚,这可不是你的东西,轮不到你在这儿说话。想想看吧,除了我能给出这么大的让步之外,你打算到哪儿换这些东西呢?难道你们准备靠一点儿不起眼的补给到更远的地方去?那跟找死没区别了。” “这是件礼服。”狄亚睁眼说瞎话时从来不打草稿,“地下遗迹里挖出来的物资里,你看过这么新的品质吗?如果你把它清理清理,卖给那些大基地的那些明星先生,甚至是提供给司南,得到的恐怕都不止这么点。” 代理人的脸一下子绷紧了,钢蓝色的眼睛阴沉沉地看向狄亚,冷冷道:“如果我说,你们一定要卖,而我也只肯给这么多呢?荒原上每天都有死人,谁消失了都不奇怪。”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桌子侧边的一个按铃上,在那些散乱的文件下,还有一把大口径的枪。 这张巨大的桌子看起来不仅能拿来办公,显然还结实可靠到能当做防身的地方,外面的保镖冲进来想必也花不了几秒钟。 罗衡:“……” 如果说前面的你来我往多少还算是意料之中,那么代理人的这句话就让罗衡真正感到了错愕。 并不单单是为代理人理直气壮的这句话而错愕,更多的还有对狄亚毫不意外的神色而产生的困惑。 他的确想过这个世道很糟,可……没有想到会到这种程度。 并不是这两样东西多么值钱,而是人命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值一提,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代理人就能清理他们像是清理两只蚂蚁一样简单。 最让罗衡感到糟糕的是,他甚至想不到任何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那我们除了让步,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狄亚叹了口气,“我毕竟是个有眼睛的人,一件衣服跟我们两条小命,当然还是后者更重要一些。” 代理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狄亚,你是个懂事的年轻人,如果你有时候不那么多话,我会更喜欢你一些的。” 罗衡可看不出来狄亚是这么软弱且容易让步的人:“狄亚?” 代理人误解了他的意思,还以为这是求助,愉快地说道:“你的朋友已经放弃了,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还是能拿点东西走的,我可以退一步,给你两匣子弹,别太贪心了,年轻人。” “把衣服放下吧。”狄亚对他眨了眨眼,又转头去看代理人,“那么我的摩托车呢?总该给我点好消息了吧,我要求不高,油耗可不是我的首选,给我电能的就行。” 这次代理人只是思索了一下,很快就答应下来:“这倒是没问题。” 铁牌换成了一把车钥匙,而罗衡的大衣则变成了一张带有签名的纸。 代理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对讲机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出去,门外已经等着其他的陌生人了。 下楼梯时,罗衡忽然道:“你看来没这么胆小。” “总不能叫你这颗聪明的脑袋瓜交代在这里。”狄亚头也没回,只是微笑道,“你这样的人不该死在这儿。” 罗衡轻哼了一声:“说得好像你能全身而退一样。” “这嘛,谁知道呢……我可是很会逃跑的。” 第24章 摩托车 仓库里的工人看上去比机器人好不了多少,神情相当麻木,看上去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活。 跟被代理人收在柜子里的对讲机不同,这儿的对讲机比起被人使用的工具,更像是在使用这些人。 对讲机被挂在墙壁上的高处,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时不时传出声音,像个无法关闭的小型喇叭,而工人们也随时等待着这小小的机器发号施令。 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两个字都显得那么讽刺。 他们沉默地分拣好所需物品交给罗衡,就继续忙碌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罗衡将子弹匣装好,挑选了两把冷兵器——手柄握起来相当舒适的小刀跟手柄装有指虎的匕首。 后者显然是后天改造的。 原本罗衡还准备找点鞘具,可手在挥舞小刀时,却下意识地将刀收入了靴子内侧的护套,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以为是靴子装饰的地方,实际上是刀鞘设计。 里头什么都没有,看来他除了自己的记忆之外,还额外丢失了一把靴刀。 丢了小刀,却没有丢枪,说明他起码经历过一场近身格斗,距离相当近,情况不算太乐观也不至于太糟糕。 毕竟他没任何伤口,只是丢失了刀,时间不会太久,在失忆前补充刀具应该不算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考虑到子弹也没有补充,最有可能是失忆前刚刚丢失的。 不过不管罗衡怎么搜刮记忆,也想不起来跟人近身搏斗的丝毫踪迹,只能无奈放弃。 狄亚全程没说什么,也没有对罗衡的挑选提出任何异议,他等着挑选结束后才开口:“看来你差不多了,去见见我们的车?” 正踩在木柜上检查靴子上的刀鞘固定是否安全的罗衡闻言转过头,迟疑而缓慢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狄亚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次,“去见见我们的车?” 罗衡的语调仍然不紧不慢:“我们?虽然我不认为你胆小怕事,但也不认为你会有这么慷慨大方。”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我们就要靠它代步了。将它当做你的东西,会让你更心疼它一点。”狄亚眨眨眼睛,“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人们对自己的所有物总是格外珍惜,有时候这种心态甚至能帮你在敌人面前争取到不少机会。” 罗衡轻笑了一声,将靴带重新再次系紧:“看来你经验丰富,有什么故事值得一听吗?” 他从木柜上撤下那条比武器更加危险的腿,扫掉一点裤子上的灰尘,这才跟在狄亚的身后,一道走出工厂。 “太多了。”狄亚拨动着那把车钥匙,思考再三道,“恐怕是说不太完,也许等你下次遇到的时候就知道了。” 罗衡倒是反应平淡:“听起来还是不要遇到的好。” 车厂同样也是昨天见到的那座“小修理厂”,如果开着车的人想要跟老板谈谈只能从外面绕路进去,而他们俩跨过一个带铁丝网的栏杆就完事了。 修理厂的后头并不是没人看守,一个大概只有十岁的孩子正坐在叠起来的破烂纸箱板上在搬运着一大堆看起来重得吓死人的车子配件。 这会儿太阳已经渐渐大起来了,金属被晒得发烫,这个小男孩却浑然不觉,只是在看到他们时立刻丢下了手里的零件,迅速从手边的箱子里摸出了一把枪,用两只手端举起来,稚嫩的肩膀紧绷,死气沉沉地问道:“你们是谁?” 这场景并不血腥,也不恐怖,却让罗衡感觉到更严重的心理不适。 “客人。”狄亚提起手里的车钥匙示意,“怎么,你们没接到消息吗?” 小男孩阴鸷而冷漠的眼睛望着他们,举着枪慢慢倒退了几步,他大声询问,前方很快传来几声粗鲁的叫骂跟使唤某个人的声音,很快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少年就从一辆货车的车厢里探出身体对他们招手。 罗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信息得到确定后,小男孩终于把□□放回箱子里,又继续搬运起零件来,表情甚至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突然有点想迫不及待地逃离这片绿洲,就像他曾经渴望进入一样的急切。 带着两人去领车的少年光着瘦骨嶙峋的上半身,只穿着件已经完全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手上满是黑色的油渍,他往松垮垮的牛仔裤腿上蹭了蹭,从围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圈钥匙分辨,然后打开了其中一个集装箱的门。 少年木然地对他们说道:“车在里面,如果要充电,前面交易,我们什么都收。” 他的眼里既没有艳羡,也并无愉快,就如同一段执行的程序,平静得甚至连这段话都懒得再起波澜。 集装箱里格外闷,这次罗衡没跟进去,而是站在外面的车道上等着狄亚把车推出来,毕竟只有一个出入口。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狄亚开着车从里面滑了出来,及时刹在他的面前。 狄亚从车上跨了下来,对着罗衡摇摇头道:“电还没到一半。” 刚出厂的商品没有满格电量,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太稀奇,特别是在这个世界,应该更稀松平常才对,可狄亚的脸色出乎意料变得有点凝重,似乎在思考什么无法决定的难题。 罗衡叫了他两声没得到反应后,就转而观察起这辆接下来将会在近期内陪伴他们的代步工具。 这辆电能摩托车看起来就跟罗衡记忆里的那些肌肉摩托差不多的体格,而不是轻巧得像人随时能挪动的电瓶车。 只是它相当不规整,很多地方有切割改造过的痕迹,说好听点是粗犷机械风,说难听点就是靠零件拼凑起来的一只肌肉怪物。 线条则非常简单,两个巨大的轮胎,“极简”设计的流畅车身,除了管就是板,没有任何多余的添加,尾部则是一个拿来装放尾箱的铁架。整体为黑色,大概是喷到没漆了,一部分边缘被涂上了白色,看上去像是撕裂开的纹路一样。 理论上这辆车应该还能说道说道,可惜剩下的都在罗衡的知识盲区,他只能确定车子也许在能源或者内部零件方面有所进步,但在外形设计上已经倒退到某个审美消失的时代了。 如果说每个男人都会有机车梦,那么毫无疑问,眼下罗衡的梦已经彻底破碎。 “我们是两个人,消耗的电能会更快,加上还要装备些东西。”好半晌,狄亚才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看上去仍然还有点心神不宁的,“好吧……好吧……还是充一下电,我们晚一点再走,不过黄昏前就一定要离开了。” 罗衡皱起眉头:“你还好吗?黄昏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狄亚猛然抬起头看着他,神情有点复杂:“也许会,也许不会,总之……我去采购些东西,你在这儿看着车。” “可以。”罗衡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充电站是一个由防水布搭建起来的棚子,车开进去后,狄亚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了五片皱巴巴的烟叶付了充电的钱,就带着车钥匙离开了,临行前还许诺会给罗衡带点吃的跟水回来。 之前的那个少年则又现身了一次,给车接上巨大的电源接口后,就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了,把罗衡撇在这儿蒸太阳。 好太阳。罗衡站在棚子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想:尽管人情冷漠,起码太阳还是一样的滚烫,甚至有点太烫了些。 大概过去半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狄亚跟黄昏都没到来,太阳仍然持之以恒地散发着热量,几乎要叫罗衡昏昏欲睡的时候—— 伊诺拉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第25章 别死了 如果说罗衡一直都对狄亚的话毫无怀疑,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信任狄亚跟质疑狄亚实际上并不冲突,在任何世界里太过轻易地交付出自己都显然愚蠢透顶,如果自己无从了解认识,这种所谓信任也不过是一种无知的盲从,毫无任何价值可言。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罗衡实际上并不介意向其他人交一些学费,就像是之前在办公室里那样——毕竟任何东西都有筹码,太吝啬于学费,总难免会在其他的地方吃亏。 因此他立刻站直身体,径直向伊诺拉走去。 刚刚在书架下,伊诺拉明显是有意搭话,人很少会无缘无故去做些什么事,特别是这种高压环境之下。因此,要么是当时罗衡无意间展现出了让她感兴趣的特质,要么是罗衡的外形对她具有一定的性吸引力。 这两个听起来都不算太糟糕。 而后来伊诺拉态度急转直下,显然是跟狄亚说是同伴这件事有关系,而并非是罗衡本身的问题。 她跟狄亚熟悉,却不算太融洽,又是孤身一人,想来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游荡者,一定知道很多事。 在酒吧的时候,罗衡就已经领教过了,闲聊有时候能虚空创造出一笔财富来。 伊诺拉并没有开车来,而是徒步从外围走进来的,等罗衡过去的时候,她似乎已经谈完自己的生意,正蹲在地上顶着烈日挑拣东西,一篮子的金属零件闪着光。 “小心烫手。”罗衡说,“你可以隔着那块布拿东西,这样会好拿一点。” 伊诺拉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被阳光照花了,没看清,于是干脆站起身来跟他说话,这才认出来人来。 “是你啊,谢了,有事儿吗?” 她态度冷淡且警惕了不少。 “我在等车充电。”罗衡仍然保持微笑,“只是过来聊聊,毕竟没什么事好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帮下你的忙,你在找什么?” 伊诺拉没有立刻拒绝,又问道:“狄亚呢?” “他去采办一些东西了。”罗衡就当她是默认了,蹲下来检查这一堆东西。 这大概是个修理篮,里面散乱地装着几块破布包着的螺丝堆、橡胶管、没包上外皮的铜缆、几个看上去被切割过的零件、塑料卡扣、起子之类的东西。 “这么急?”伊诺拉也蹲下来,不过仍然没说自己要什么,反而将好奇心转移到他们身上,“你们这次不多休息两天吗?我还以为他刚做完一笔大生意会过得更放松一点。” 罗衡停下正在分类零件的手,下意识问道:“怎么,这不太常见吗?” “我们是人,不是机器。”伊诺拉揶揄地看着他,“你也许有什么别的办法让自己轻松点,可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讲,放松跟休息是最便宜的方式了。” 罗衡不动声色:“哪怕前面有一笔大单子?” “那得看是多大的单子了……”伊诺拉似乎完全没把这当回事,嗤笑道,“没准备好就在这片土地上乱跑,除了疯子没人会这么做。除非是个雇主出手大方又相当清闲的活,比如只是近距离跑跑腿之类的,不过我猜应该不会是这样吧。” 罗衡道:“我们要去附近三级的污染区。” 伊诺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古怪:“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她看起来不但没有想笑的意思,甚至还像被戏耍了一样,流露出愠怒的神色。 “有什么不对吗?”罗衡问。 伊诺拉震撼地看着他,甚至将手从寻找的东西上收了回来,一字一顿:“有什么不对吗?老天!你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吗?认真的?” 罗衡平静道:“我们有目标,准备前往目标,我没看出什么不对?” “你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明白……”伊诺拉似乎自己找到了答案,神情看上去有点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荒谬,这种情绪完全从她的脸上流露出来,“三级污染区这样的地方现在是各方抢夺最激烈的时候,你跟他只有两个人,你们急着赶这段路?就算要搪塞,这种借口也烂得够离谱了,狄亚把你当孩子吗?” 不错…… 罗衡的心微微沉了下去,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问题所在。 尽管伊诺拉完全不知道罗衡的目标——他并不是为了资源而前往,是为了寻找司南而动身。 可是她说的话是游荡者最该考虑的问题。 安全。 狄亚去三级污染区无非就是为了资源跟交易,他不像罗衡这样对司南有近乎迫切的需求,除了逃离金苹果遗迹跟荒原上的数天徒步之外,狄亚显然还有过一场冒险,是有关那枚玉制插口的。 他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冒险,拿到了交换的东西,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为什么急着换车,还要赶在黄昏之前走…… 罗衡醒来后就被巨大的信息量冲昏脑袋,他几乎没有想过从狄亚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只觉得开车能早一点追上司南,合情合理,就没有再多心去想什么了。 如果真是这样—— 他忽然想起上午从办公室出来时,狄亚说自己很擅长逃跑的狡黠神色。 “那么,如果你不急着在这里办事的话,我劝你尽早离开。”罗衡绷紧嘴角,神色立刻凝重起来,“我跟狄亚会在黄昏之前离开,他虽然没有说理由,但我想他一定是有不太好的消息。” 伊诺拉的反应相当快,她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原本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于是伊诺拉迅速从修理盒里翻出一把内六角扳手跟一把钳子,忽然开口道:“你知道虹吸管吗?我需要那个,它露出来的口跟橡胶软管很像,是有点弯弯绕绕的,我只是看到过有人使用,可是我不知道它整体长什么模样。” “你要那个做什么?”罗衡困惑道,“这儿没有特用的虹吸管,做个精致轻松的肯定没办法,不过你想的话,可以用橡胶管做个简单的。” 伊诺拉想了想:“你要什么。” “……”罗衡反应过来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有什么渴望的,也没有什么急迫的,他真正想要的,绝不是伊诺拉能给的,“随便给些什么就行。” 伊诺拉却误解了,她的目光一下子深了下去:“我不做那方面的生意。” 罗衡哑然:“我……算了,告诉我你有什么吧。” “我有两根烟,烟包还在,它们一点也没潮,味道还是很香,这是硬货,到哪儿都可以换的。”伊诺拉强调道,“还有一个玉米罐头,十包饼干,两瓶烧开过的水,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分你一半,罐头跟烟可以都给你。我还要换这些工具,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虹吸并不是什么晦涩的知识,日常生活用到的也不少,罗衡简单跟伊诺拉讲了一下虹吸管的原理,又用橡胶管做大概的示范,甚至没花十分钟。 伊诺拉看上去有点呆滞,不知道是因为理解了,还是因为没有理解。 不过罗衡的确得到了一瓶水、五包饼干、一罐玉米罐头、两根非常干燥的女士香烟,还有一个皱巴巴的薄荷绿烟包。 临走前,伊诺拉提上了那条橡胶管,看着罗衡的神色似乎有点复杂,不过她最终还是笑着告别:“希望有下次交易的机会,我会准备更多的东西来换的。” 罗衡微笑道:“好啊。” 伊诺拉转身而去,潇洒地做了个手势。 “别死了。” 第26章 乖孩子 在黄昏来临后,狄亚才回到车厂之中。 他神色匆匆,速度快得宛如一阵刮起的飓风,将身上的背包抛了过来:“左边口袋里有吃的,你垫一垫。” 罗衡只来得及接住背包,就看见狄亚去拔掉了充电接口,将车子从棚里推出。 这会儿太阳的热量已消散大半,天空中正熊熊燃烧着的晚霞同样已近枯竭,晚风将罗衡的头发吹得凌乱,远处的光景已不再像正午时分那么清晰了。 狄亚等着他坐稳,这才拧动把手,往即将迫近的黑暗之中飞驰而去。 道路仿佛无穷无尽,没花多长时间,他们就将绿洲彻底抛在身后,只能看到稀疏的草木跟无尽的平原了。 狄亚并没有放缓速度,却注意到了身后的罗衡毫无动静:“发生了什么我该知道的事吗?” “应该没有。”风声太紧,罗衡不得不凑过去凑在狄亚的耳边说话,“我一下午都在做你的乖孩子。” 如果这句话里的讽刺意味不是那么浓,听起来几乎就是调情了。 这句话让狄亚头皮发麻,心跳加快,说不好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他不得不分心多关注一下后方,位置不算有利,不过他还算擅长在摩托车上把人甩下去的小伎俩。 好在罗衡并没有做任何危险举动,既没掏出枪,也没拿出匕首,看起来似乎对他的不满非常有限。 罗衡的情绪一直很稳定,这种稳定不但令他成为一个神枪手,同样也是狄亚考虑他作为伙伴的最主要原因。 在黑夜彻底吞噬黄昏之前,狄亚打开了摩托车的前灯,灯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往前探照着方向。 也许是得益于之前的现代社会对整个星球不遗余力地开发,不单单在地底下有不少建筑,地上的建筑更加密集。尽管它们大多都已坍塌与废弃,甚至化为焦土,可是仍然在无数个黑夜成为游荡者的巢穴,提供一定的庇佑。 他们曾经在这样的废墟里度过几个夜晚,如今也还是一样。 只不过这次狄亚找了个更小一些的废墟,又开着车绕着废墟转了两圈,确保没人后才把车停进一座房子里。 房子空得离谱,被人舔过的碗底恐怕都没有这样干净,又被风沙长期打磨,活像个人造的地洞,安静地保护着他们。 入夜后冷了许多,罗衡已经感觉肌肤表面因为寒意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提着手电加快了寻找树枝的速度。 幸运的是,他在另一座没了半边墙壁的房子里找到了些别人烧剩下的木板,看样子是就地取材,直接从地板上撬出来的,大概是因为过去太长时间,表面的蜡层早已磨损得毫无作用。 罗衡先是摸了摸火堆的温度,确定不是最近才刚生起来的,就安心捡走了剩下的所有木板跟火堆里被遗漏的几块木炭。 他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这个世界的节奏。 考虑到这个房间曾经有过游荡者,罗衡想再多检查一番,看看还能不能捡到什么遗漏。 然而下个房间就糟糕多了,刚进门就能闻到排泄物的臭味,不知道是来自人还是动物的,大概率是前者,也许是因为时间久了,味道并不算太浓。 于是罗衡明智地选择见好就收,直接回去。 狄亚已经准备好了火种,一大团燃着火星的纤维落进搭建好的木板堆里,堆积在几块不成型的木炭上,很快就燃烧起来。 火光将整个房子照亮,摩托车的钢板车身被照得犹如火焰在舞动,映在墙壁的影子看上去则像是只酣睡的家庭宠物。罗衡靠着它的轮胎一侧放松全身,狄亚则坐在贴近门口的地方观察外围的动静。 赶路太晚,睡觉又太早,更何况还没吃晚饭,两人只能陷入沉默,静静聆听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狄亚才从暖洋洋的火光里动弹起来,他先活动了下手脚,然后从背包里抽出了一块修改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布,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没有任何设计的长披肩,只有领子部分稍微裁剪了下,整体款式相当粗糙,颜色并不纯净,却也形不成什么花色图案。 “给你。” 他没有冒险抛过来,怕风会激起火星或是布不小心会卷到火里去,很小心地团了团,像是递一根棒子似得递交过来。 “你的斗篷。”狄亚指了下自己脖子上的斗篷,斟酌了下用词,“可能不值八百块不过……总之无所谓了,就只是一份礼物。” 罗衡展开这块布,辨认着领子的部位将自己包裹起来,粗糙的布料刮蹭着他的脖子,能闻到放置太久的尘臭,可很快温暖就席卷上来,抵消掉一切缺点。 那些刻薄的话忽然就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呃……所以……”狄亚的手指交错在一起,不太安分地在空气里活动着,“做我的乖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是火光的缘故,他的脸稍微有点泛红。 罗衡忍不住笑起来,只是用一只手虚虚地拉着斗篷,像披着一条披肩,他还不太习惯把整块布严严实实地围在身上:“这算是一个问题吗?” “如果我之前回答的所有问题都算的话。”狄亚眨了眨眼,“那么这个也算。” 罗衡揶揄了一句:“从来不做赔本买卖啊。” 狄亚耸了耸肩。 “我们并不是急着要去三级污染区,对吗?”罗衡沉默地酝酿了一会儿言辞,最终还是被身上的斗篷软化了言辞,那些犀利、刻薄的字眼被尽数咽进喉咙,“那里很快就会变得不安全了。” 狄亚的表情却冷漠得像瞬间戴上了面具:“这跟你的食物来源有关系吗?” 他听起来似乎很困惑,口吻异常严厉。 “有一点,我遇到了伊诺拉。”罗衡淡淡道,“她告诉我没有人会这么急着去三级污染区,特别是你这样的老手,这是个连孩子都不会上当的谎言。你撇下我很有可能,丢下车总不见得,因此我推测那片绿洲恐怕很快就会变得不安全了。” 狄亚“噢”了声,突然放松下来,不过他还有一个疑点:“伊诺拉不会为了感激你就给你吃的,你刚刚拿着一瓶水,口袋里还很鼓。” 亏他匆匆忙忙还看得那么清楚。 “我教了她虹吸管怎么做。”罗衡回答,“不知道她拿去干什么,总不会是拿来换鱼缸水。” 狄亚没懂鱼缸是什么意思,可仍然不假思索地解答道:“偷油!她一定是搞到了一辆大车,铁包肉的那种,否则不会动油的主意,会出人命的。” 这是个俗称,自行车与摩托车之类的无防护车辆叫做肉包铁;而汽车、卡车之类的有防护措施的则叫做铁包肉。 罗衡记得在一篇有关小轿车跟电瓶车相撞后的车祸新闻底下上看到过类似的发言,相当生动形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来你搞清楚想知道的事了。”罗衡并没有被刚刚狄亚的警惕刺伤,换做是他,也难免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狄亚的应激反应也不是头一回,没必要大惊小怪。 火光下,罗衡白石般的脸染上一层属于人类的温度,令他的眉眼比任何时刻都柔软生动。 与罗衡同行的这段时间里,狄亚不得不承认人类对美丽与生俱来的追逐与求索的确是出于本能。 就像他现在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罗衡一样,这只是本能而已。 “那么轮到我了。”罗衡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乖孩子。 狄亚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把对这句话的蠢蠢欲动压下去。 他倒是觉得自己现在比较像个无助的孩子。 第27章 这是地狱 那罐玉米罐头被放在火边加热。 闻起来只有一点淡淡的甜香,连玉米本身的味道也不太多,黑暗里忽然传来窸窣窜动的声音,还没等罗衡警觉地挺直身体,狄亚的飞刀已经出去了。 狄亚撑着膝盖站起来,进到黑暗的角落里,将飞刀跟一只被射穿脑袋的老鼠提了出来,他颇有些愉快地说道:“加餐了。” 尽管罗衡什么都没说,可狄亚还是从他眉眼里觉察到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厌恶之情。 “我吃这些就够了。”罗衡平淡道,他近日并不是没有摄入过肉类,还没有饿到必须要去吃老鼠的地步,也许总有一天会不得不这么做,他想尽可能延长这一天到来的时间,“你可以自己吃掉。” 狄亚抿了下唇,笑道:“我猜你在基地里也算比较有身份的那类人吧。” 罗衡当然没有给予回应,而狄亚也不是非要个答案不可,他欢快地哼着小曲,提上手电到外面去处理老鼠的尸体了。 回来时,那只老鼠已经被去掉了头尾跟四肢,光秃秃的躯干穿刺在树枝上,如果不是之前见到过它的模样,这会儿看上去就只是一块颜色深沉的肉而已。 火已经很旺盛了,没有水清洗鼠肉,不少血迹仍然残留肉上,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滋滋的响声。 生肉慢慢被烤熟,甚至烤得微微发黑,狄亚耐心而沉默地转动着他手中的鼠肉,与方才杀死老鼠时的迅捷大相径庭。 罗衡沉默地喝了一小口水,用脚尖挪了下玉米罐头的位置,免得被鼠肉溅落的油脂或鲜血波及。 “如果我们继续待在那儿。”狄亚忽然开口,“我们就会变成这只老鼠。” 水瓶还捏在手里,罗衡谨慎地拧上盖子放下,问道:“什么意思?” 也许是这番话太耸人听闻,这让罗衡下意识凝视起这只被切掉头的老鼠,对老鼠天性的厌恶与不适感也在心里缓缓扩散开来。 “那个绿色的东西……就是我交易出去的,叫做‘火种’。”狄亚却出乎意料地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上,好像他的脑子里根本没什么逻辑跟顺序的安排,只是想到哪儿就说哪儿,“据说它们保存了许多有关旧时代的重要文件,绿色箭头已经是旧时代毁灭后被传承下来的第四代火种。” “因为时间太久了,不但破解麻烦,还可能最终耗费大力气却只得到一堆损坏的文件,所以又被叫做赌火。” 罗衡总算知道了火种的来源,可没有明白:“我想不是火种引来了灭顶之灾吧?” “当然不是。”狄亚露出牙齿对他笑了笑,看上去有点阴森,“准确来讲,是我在一处地下遗迹里找到火种的时候,意外听见了这场……嗯,你说的,灭顶之灾。他们还在筹集更多东西,跟大基地换武器,好准备这场劫掠。” 玉米罐头已经热得差不多了,罗衡用披肩将它提出来,用饼干舀了一勺,玉米的甜味寡淡得近无,不过汁水很充沛,吃起来热乎乎的,让他感觉舒服了些。 “在这片平原上找到什么东西虽然是各凭本事,但这地方一向只认拳头跟武器,他们没有你这么和善,对我这只手脚太灵活的小老鼠态度相当恶劣。”狄亚耸了耸肩,“如果我在绿洲被抓住的话,恐怕跟这只老鼠的下场差不了多少。” 罗衡的手一顿:“这是个比喻?还是说他们真的会吃……” “你该不会觉得这些人会浪费粮食吧?”狄亚戏谑地看着他,好像在说得根本不是自己的事情,“肉跟烟差不多,都是硬货。” 所以答案是后者。 老鼠被烤得微微焦黑的肉干和狄亚的笑脸糅合在一起时,罗衡感觉到了更加强烈的不适感。 他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又问:“那些人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袭击绿洲?” 狄亚慢悠悠地回答他:“谁知道呢?也许对于老鼠跟兔子来讲,狗的确很危险,可是对于狮子而言,狗就只是一块肥肉而已。” “可你这只小老鼠却躲过了狮子?” 狄亚浑然没把这当回事:“他们人够多,也有足够的武器,谁敢轻易挑衅他们呢?当然就把地下遗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怎么敢大范围交火,更何况那也太容易引起坍塌了。我就没这么多顾虑了,他们的巡查反被我杀了两个,就这么逃了出来。” “难怪你会说那句话。”罗衡又紧了下身上的披肩,将剩下的半罐玉米给了狄亚,揶揄道,“这的确是个有趣的故事,我很满意。这是给你的酬劳,小老鼠。” 狄亚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谢谢。” 鼠肉已经被烤得缩小不少,变成一块微微有点焦黑的肉干,狄亚并没有吃,而是放在边上,看上去是打算当路上的干粮了。 也算是个保险的措施。 很快,空间里就只剩下狄亚喝玉米罐头跟咀嚼饼干的声音,还有火焰噼里啪啦的响动。 “所以,如果当时代理人真的动手。”罗衡又问道,“你就会告诉他,绿洲会被袭击的消息喽?” 狄亚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你并不止跑得快。”罗衡赞许道,“你的脑子也很快。” 狄亚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那些人呢?服装店的那些……我是说,普通的人。” 罗衡忽然想起只有一顶帐篷的服装店老板,真奇怪,那么陌生的人,他曾经看过无数霓虹彩灯,那么绚烂夺目的颜色都没能掠住他的心神,破烂可笑的几颗小灯泡却让他难以忘怀。 他甚至还记得对方的长相。 “他们……都会死吗?” “应该不会死太多。”狄亚没什么所谓地说道,他在金苹果的地下研究所没说半句假话,他是真的对这些事一点儿都不在乎,“总是要留些人干活的,大概没现在好,不过总比死了强。” 罗衡沉默了。 这是地狱。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创造它、融入它、习惯它、臣服它,好免去自己即将感觉到的痛苦与无助。 罗衡又突兀地拼凑起一些记忆的碎片。 在昏暗的防空洞里,老师倾诉过相似的事,他也曾经坠入过无间的地狱,遇到无数的人,他不会称呼那些人为同伴。 而其中有个人。老师说,他始终无法忘怀。 许多人会说那个人保持着一种愚昧的善良,可对老师而言,恰恰相反,那个人保持着一种绝佳的警惕心,使得他不被地狱拖垮,也不被其摧毁,反倒救下了一些还没完全被地狱同化的人,使他们真正活了下去。 “我救你,大概是突然有点想他了。” 电突然断了,老师点了一根烟,火焰在黑暗里晃动,只留下一点闪烁的火星。 在火堆边,罗衡也点燃了一根烟。 火焰照亮了他的一滴泪。 第28章 手势 狄亚是有点儿喜欢罗衡的,这种喜欢不能说太多,也当然不至于太少。 他很乐意对这个男人好一些,不过没到能赔上性命的地步,可是这滴眼泪应该被算在什么阶段呢? 狄亚必须承认,他并不太厌烦。 尽管在这片土地上,眼泪是最为无用的东西,既不能带来食物,也不能带来同情,除了暴露自己的软弱之外毫无意义。 狄亚见过狂喜后的泪,也见过悲痛欲绝的泪,被风沙迷眼的泪,还见过那些出身优越的基地人看戏剧时泪眼汪汪的模样。 他的眼睛也没有干涩枯竭,明白眼泪的含义与重量,它能滋润眼睛,能排解苦痛,也彰显软弱,表达无助。 可是罗衡并不是个软弱的人,正相反,他稳定而坚硬,因此才能一路走到现在。 更何况绿洲里的那些人跟罗衡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大多数人只与他打了个照面,连熟识都算不上。 因此比起安慰,心中翻涌更多的是好奇。 狄亚想,他实在很想知道罗衡为什么会为那些人流泪,假如说罗衡会为每个人的死亡而感到悲伤,流露软弱,那么自己的死亡是不是也拥有同等的价值。 这个想法让狄亚感觉到温暖,倒不是说他就这么乐意去死,只是觉得异常温暖,就像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凑近火堆那么温暖。 “我来守下半夜吧,这样你可以睡得好一些,毕竟是你开车。” 罗衡并没有给予狄亚任何提问的机会,而是很快躺下去,那块新的布料被垫在身下,半边被卷起盖在身上。 他侧过脸,避免双眼直视火光,阴影朦胧了脸上那种哀怜悲伤的神态,看上去又像是一尊静静躺在废墟里等待挖掘的石膏像了。 这一觉罗衡睡得很沉,直到被狄亚叫醒,才感觉眼皮有点沉重,他揉了揉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狄亚已经抓紧时间躺下睡着了。 罗衡:“……” 等火堆小了一些后,正准备加些木板的罗衡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紧接着声音渐渐近了,近到只隔着一面墙。 那是一种低沉而粗重的喘息,在这闷热而寂静的夜晚回荡开来,宛如实质一般微微震动着。紧随而来的还有伴随着晚风传入鼻腔的气味,一股野兽身上独有的浓郁臭味。 是野狗吗? 罗衡的手按在腰间,随后挑起一根着火的木板顺着声音的变化,慢慢贴着墙壁,从窗户边投掷了出去。 他听见连续的枪声跟一声狗的咆哮,燃烧的木板在空中就被瞬间打了个粉碎。 是人! 罗衡猛踢了狄亚一脚,立刻离开原先所在的位置,狄亚也在这一瞬间清醒过来了,他的眼睛虽仍有点迷茫,但侧躺在地上的身体已然紧绷,就地打了两个滚,彻底避开门口。 摩托车仍在火堆的照耀下安静地蛰伏,玩味地欣赏这出人类自相残杀的戏码。 两人退到了黑影之中。 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罗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狗的咆哮越来越近,他正要转头去找狄亚的时候,却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这让他一瞬间险些眼前发黑。 罗衡又检查了一番枪,确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后,贴着墙壁屏息等待。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忽然从窗口扑了进来,罗衡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开了枪,那沉重的身躯顷刻间重重摔在窗户上,又不堪重负地滑落在地,发出最后一声嗷呜,就立刻断了气。 几乎是同时,罗衡将身上的斗篷丢到身边不远处的另一扇窗户下,随后转入到没有门的卫生间内,紧贴着墙壁继续聆听。 卫生间虽然没有门,但同样也没有窗户,尽管空间较小,可是要比其他房间来得相对安全一点。 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声,他听见有人大声叫骂:“他妈的,人还没杀成!狗死了!车也差点给你这狗娘养的打炸了!” 听声音,这个说话的人是从门口进来的。 “没死你补一枪啊!”另一个粗糙的声音大着嗓门在外面说话,听起来有点远,“这狗死了正好,我都半个月没吃过肉了,我看老三这次有什么话好说的。” 砰! 罗衡的心脏在跳。 “死个屁!”左侧那人呸了口唾沫,声音跟脚步都在逐渐靠近,听起来不是个重量级的敌人,“衣服都掉地上了,妈的,这俩蹄子跑得够快,肯定到外面去了,我在这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 罗衡放慢了呼吸。 门口的人似乎是试图推了下车,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低声骂了几步脏话,脚步很快响起来。 罗衡瞥见地板撒进一束光,忽闪忽灭的,那人似乎正在甩手,手电的光晃得满地都是,抱怨道:“操!那老头卖的假货,这什么玩意!” 声音越来越近—— 就在对方探进身体来的时候,罗衡忽然从侧面闪出,腰间的匕首早已正握在手里,猛然往上一刺,然后毫不犹豫地抽了出来。 鲜血像是波涛一样热烈地撞上罗衡的手腕,被袖口无声无息地吸走大半,温热地裹着他的手臂,随后在夜风里迅速冷却。 被洞穿咽喉的人类只是怒睁着眼睛,手指已经无力扣动扳机,喉咙试图发出声音,却只剩下咕噜咕噜的气泡音,很快就被罗衡安静地放倒在地。 “二毛?”门外忽然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里面什么动静?” 糟了!还有第三个人! 罗衡没有犹豫,立刻将尸体重新提起挡在身前,将枪藏在对方的腋下,冲着直照过来的灯光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他听见了一声惨叫。 被尸体跟手电的光挡住视线,罗衡不太确定打中了哪里,不过他想应该是上半身某个部位,足够让一个人丧失战斗力了。 外面起码还有一个巡逻,不能再待在卫生间里了。 尸体手里不太稳定的手电被彻底关闭,手里的小冲锋则被罗衡拿走,他越过尸体,发现门口的摩托车被挪过位置,斜放着,中枪的人正挣扎着往外爬,目光顿时一冷。 罗衡将伤者拖进卫生间,先前那具尸体被丢到了浴缸里——浴缸被砸坏了一角,不过还装得下一具尸体。 在拖人的时候,罗衡一直在观察附近的情况,巡逻的似乎没有来。 而伤者除了刚开始的叫唤,这会儿已经因为大量失血而陷入到昏昏沉沉的状态里了。 “你们有几个人。” 伤口在腹部。 罗衡踩住了对方的伤口,他没有用力,不过这足够对方痛醒过来了,鲜血缓缓流出,在地板上酿成一条小溪流。 这次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五……五个……”对方的眼泪鼻涕一下子涌出来,近乎呻吟一般的说道。 五个人。 罗衡用同一把匕首抹了他的脖子。 他没在两具尸体上找到类似无线电之类任何的通讯工具,而之前狄亚送的那条斗篷则被前一个人围在了身上,现在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角。 这让罗衡莫名升起一股怒意,他难得粗暴地把那条斗篷扯下来,将那块潮湿且散发着血腥味的布紧紧攥在手里。 他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回忆着这座废墟的地形,这才从窗户翻了出去。 才刚落地,罗衡还没稳定重心,就看见远处墙角处突然栽出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半边脸埋在沙子里,后背上插着一把飞刀。 狄亚的手从那一头挥了挥,比了几个罗衡完全看不懂的手势。 第29章 后备箱 幸运的是,狄亚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很快把手收回去,没再做任何尝试,很快拖着那具尸体消失在墙壁后。 于是罗衡决定继续单人行动,先是找个掩体挡住自己,伺机观察周围情况,随后则思考起现在得到的信息来。 对方有五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三个。 而外面巡逻的人(刚刚被狄亚所杀,已解除威胁)曾经说过几条信息。 第一条是,那条狗的主人叫做老三,这个老三一定不在这三个人当中,否则不可能没有反应。 第二条是,巡逻已经好久……不,更准确,是半个月没有吃到过肉了,如果不是分赃不匀,那就意味着这五个人带一条狗只能勉强果腹,虽然不至于饿死,但情况谈不上好。 从交手来看也验证了这一点,这三个人只能算是乌合之众,起码罗衡碰到的这两个最多算是体力较差的武装平民,连基础的训练都没有,反应也相对迟钝。 落脚之前,他们已经检查过遗迹,并没有人,这五个人一定是后来的。 肉都吃不起的两个人进来就说摩托车,还没有半点惊喜,明显就是冲着摩托车来的,路上又没遇到什么人,最有可能就是在绿洲时已经被这个小强盗团伙盯上了。 既然是从绿洲来,不会是徒步过来的,那么老三或者老三跟另一个人一定守在交通工具上,之前没听到车的声音,想来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车子跟废墟保持着一段距离。 还没等罗衡喘口气,老师的面容再度浮现眼前。 此刻的废墟与现代化的大厦交融在一处,罗衡的眼睛里闪烁着火光与奔跑的人群,耳朵里仿佛响起得不仅仅是风啸,还有此起彼伏的尖叫。 他似乎被抽离了出去,回到了那段散落的记忆当中。 老师的背影就在身前,隔着一点距离,罗衡发现自己正蹲在一张翻倒的桌子后,鼻子萦绕着硝烟的焦臭味。 他看见桌子上的血不断往下淌去,感官仿佛也随之扩散。 血腥在四处蔓延,死神过境,镰刀高高举起,落下那一瞬,人类的躯壳顿时失去生命,或仰躺,或俯趴,如同玩偶般倒伏在大路与车子上。 有些颜面尚存,穿着尚且得体,只留下一脸惊恐;有些不知经受什么暴行,赤身裸体,更甚浑身青肿。 四处都是火,火焰焚烧着一切,被汽车撞开的消防栓喷出水柱,也冲不淡满地的鲜血,浇不灭烈焰,只是徒劳地给奔逃的人们带来阻碍。 他听见狂笑、尖叫、失控的怒吼,还有悲痛的嚎啕,警报声、喇叭声、重金属的摇滚乐器仿佛合鸣般一同响荡在这人间地狱,从四面八方传来。 “注意看,注意听,才能活下去。”老师对此却毫无感觉,只是转过头来看着罗衡,他上了些年纪,声音还听不出太苍老,眼角的皱纹却已悄然暴露岁月留下的踪影,冷峻道,“没有人能帮你。” 他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将罗衡重新拽回到身躯之中。 罗衡猛然回到了废墟之中,他茫然失措地张望,发现四周空荡荡一片,仿佛来到一切故事的结局,举目只有残垣断壁,烈火早已消失,鲜血残留余味。 冷冷的夜风将他湿透的袖子已吹得半干,像薄冰一样紧贴着肌肤。 罗衡恍惚了片刻,才开始更换掩体,他交替更换了几个地方都没有再看到敌人,最终在靠近废墟边缘的一面矮墙处停下。 越过墙体,罗衡看见远处黑沉沉的暗影里,被偏移的月光勾勒出一只钢铁猛兽的半边轮廓,像一块完整的黑斑突兀地偏移了一笔。 那么淡,那么浅,却难以忽略。 找到了! 罗衡靠着掩体又检查了一次枪,他深呼吸一口,思考起接下来要怎么行动。 按照现在的局面来看,车上是两个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这波人没有无线电,那么留在车上的人只能等待队友的回报或者通过望远镜查看情况,如果一直没有反应,车上的两人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派一个下来查看情况,要么就意识到情况不对,直接开车走人。 是杀了他们以绝后患,还是等他们主动离开…… 就在罗衡难以决定的时候,平原上忽然出现了一道推着摩托车的身影,而且那是一个刚刚才在他眼中成为尸体的人。 还没等罗衡悚然,大脑就已反应过来。 是狄亚! 他也注意到了那辆没开灯的车!还把那具尸体扒个精光,换掉了衣服。 该死!这疯子! 罗衡暗骂了一句,往四周一看,翻过两栋房子往车子的后方绕。 如果手上有一把狙击,他还能远程协助狄亚这个胆大包天的小贼,可一把冲锋跟小手枪能顶什么事,最多帮忙刷新空枪记录,外加浪费子弹。 按照那三个不要命的手法来看,八成属于横人,做事不考虑后果,这种人最可怕的就是在弹夹打空之前,被扫到一点都够呛。 现在的环境比罗衡当初跟老师待在一起还恶劣,那时候最多是医院爆满,这会儿可是医院都不工作了,被扫到一下可不是开玩笑的,不死也废。 他之前有这么疯吗? 罗衡一边翻过墙壁跟窗户,一边在大脑里思考,尽可能别让恐惧占据自己的心灵,以免再也迈不开第二步。 不过较真起来,他们其实也认识才不到一周。 一周又能做些什么,稍微大体量一点的游戏要是新手上路,一周恐怕都玩不到通关。 游戏还能查攻略跟数据,现实生活可不是这么安排的,搞不好狄亚的属性里就除了稳重、冷静、老道、敏锐之外的特点,还有一条疯狂。 罗衡停在了一面残缺的隔断之后,在隔断前方本该有面墙壁,大概是大自然喜欢,已经把这面墙卷走了,而隔断仍然突兀地驻扎在这分割的空间里,变成一条不识趣的直线。 尽管推着摩托走得不快,可狄亚还是快要走到了,他的身影在罗衡的视野里从偏右侧变到最左侧,不过仍然大半藏在摩托之后。 罗衡没在附近看到其他人,两个人应该都在车上,而车的后半个身体已经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中了。 后侧车窗是闭合的,这让他稍微放心了一点。 当狄亚走到车窗边说话的时候,车的后备箱忽然疯狂震动起来,就像是……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一样,而且是有目标地踹动着车后门。 不一会儿,车上下来一个相当瘦削的男人,往后备箱走去。 第30章 煎熬 毫无警惕心。 罗衡没有跟其他的强盗团或者是游荡者动过手,没有足够的经验来确认这一队人的素质在平原上处于什么程度,不过对他而言,剩下这两个人的威胁性已经降低了不少。 在后备箱打开的那一瞬间,平原上响起一声枪鸣。 同一时间,一双腿从后备箱弹出来,绞住了分神往前看去的瘦高男人。罗衡脸色大变,翻出隔断往前冲去,只见男人疯狂地挣扎片刻,然而前后不过十秒钟,他的身体就慢慢软了下去。 枪同样从他手里滑落在地。 绞技一旦成型,要命也就是几秒钟的事,罗衡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只是在那双腿的主人试图伸手去拿掉落在地上的枪时,他立刻开了一枪。 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 “是我!”听见枪声的狄亚猛然转过身来,确认是同伴后才大叫起来,“罗衡!别动手!” 罗衡已经靠得很近了,克制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冷淡道:“我知道是你。” 他用脚踢开了地上那把蝎式冲锋,保持距离绕到车后方,终于看清后备箱的倒霉蛋真容。 罗衡错愕地看着她:“伊诺拉?” “嗨,帅哥。”伊诺拉看上去倒是比他自在多了,甚至冲他打了个招呼,用手心蹭掉人中上的血,“又见面了。” 她穿着件脏兮兮的黑色背心,背心上围着些看上去就很不妙的电子设备,脸显然惨遭殴打过,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裂了道口子,最惨的还是正在流血的鼻子。 而那个瘦高个的上半身正栽倒在她脚边,还有两截断裂的绳索。 亏伊诺拉还能笑得出来。 罗衡没有因为同情心就把枪留下,而是丢给前方的狄亚,对伊诺拉示意了下:“你身上是什么?” “一些小小的电子设备,保障我人身安全的东西。”伊诺拉狼狈而不失风情地笑起来,“保证没有污染。” 难怪,看来那些人在性上得不到宣泄之后,转而在她身上发泄暴力。 罗衡挑起眉毛:“能把人炸翻天的无污染设备吗?” “总得付出点代价。”伊诺拉看上去好像很遗憾,“难以避免,是吧。” 罗衡这下真的忍不住要翻白眼:“别耍嘴皮子了,下来吧。” 他把斗篷丢给了伊诺拉。 “真贴心。” 伊诺拉有些惊奇,她将斗篷从头上盖起,裹住整个上半身,终于露出一点满足的笑容,看来刚刚被冻得不轻。 深夜的平原还是相当寒冷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脚伸到地上来,可能是被罗衡刚刚的举动吓到,又也许是没什么力气,踉跄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站稳了。 罗衡没有扶她,好在伊诺拉似乎也没有这样的期待,随后他又在瘦高个的尸体上补了一枪,避免对方诈尸。 虽说可能性极小,但是罗衡并不喜欢赌,特别是拿自己的小命来赌对方翻盘的机会。 伊诺拉乖乖地站在边上,什么都没有说,她的脸藏在斗篷里,几缕红发随着夜风飘动。 这时候狄亚已经上车了,高高兴兴地坐在新鲜热乎的驾驶位上,上面可能还有点尸体的余温,不过比起收获来,这点令人恶寒的体温实在不值一提。 罗衡跨过被丢在地上的尸体,靠住车窗,狄亚正在尝试点火,倚着方向盘问道:“你会开车吗?” “还算拿手。”罗衡轻飘飘地回答他,不过考虑到摩托车的情况,还是没敢打包票,谨慎地说道,“除非它跟我知道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狄亚终于转过头来,隔着车窗打量着他:“你下手倒是够狠的。” 在废墟里枪没有响太多声,起码有一个甚至全部都是罗衡近身动的手。 证据很明显,除了衣服之外,他的脸上也没能幸免,尽管大部分血迹都被擦去了,变成红晕般的痕迹,可眼睛下方仍然留了小小的一滴。 鲜血干涸后好似一颗凝上去的红痣,正在月光下妖异地闪烁着腥气。 “难道我应该跟他们亲切地打招呼?”罗衡冷笑了一声,“是该问晚上好,还是该说恭喜发财?” 狄亚没有懂这个梗,他只是歪着头笑起来:“我倒是觉得可以一直保持这么亲切,不过最好对伙伴就不要这么亲切了。” “我都不知道你有被虐待的癖好。”罗衡冷淡道,“她怎么处理?” 狄亚倾过身来,将整个人压在车窗上,枕着胳膊打量正裹着斗篷的伊诺拉,忽然有点不满道:“那是我刚送你的。” 他轻飘飘地逃开了真正的问题。 “没错,这意味着它已经是我的所有物,我拥有如何处置它的权力。”罗衡略有点不耐烦这样的打马虎眼了,“说重点,怎么处理?” 被打扰休息跟杀人都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罗衡需要时间来平复自己,可现在又有必须解决的事情。 这时候反倒是狄亚不紧不慢起来,不过说起来,他似乎一直是这个态度:“怎么处理?反正你也不会杀她,否则直接解决就好了。除非,你是在问要不要把车让给她,那恐怕我就不能同意了。” 他欢快的语调骤然低沉下来,堪比平原昼夜的温差,显得既冰冷又残酷。 这让罗衡不得不陷入沉思,考虑到他们待会儿还要检查一下其他几具尸体身上的物资,时间并不适合浪费。 于是他拉开后座的车门,请伊诺拉上来,然后再把车门带上。 这差不多可以确定也是一辆改装车,它的外形看起来像一辆小面包,不过要更娇小一些,前面是侧开门,而后座则是滑移门。要是有敌人凑过来,前座还能一脚将门踹出去,后座的滑移门就有点逊色了,只能在狭小空间里占点优势。 不行。 罗衡按着眉心摇了摇头,这些可以放在以后再想,还是先解决伊诺拉的问题。 作为俘虏兼车子原主人的伊诺拉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紧张,而狄亚只是从后视镜打量着他们——这车内后视镜都是后安上去的,连形状都不对。 两双眼睛正安静地看着罗衡,好似他才是真正做出审判的那个人一样。 难道不是他们俩比较熟吗? 罗衡自认不是个有道德感的圣人,不过他很确定,他的道德感比起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还是要高出一截的,起码在认知上,他有苦主跟受害者的概念。 不过很显然,这个认知现在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罗衡开始有些想见见老师的那位朋友了。 他此刻正经受相同的煎熬。 尽管,是最轻微的煎熬。 第31章 点名 “这辆车是你的吗?” 罗衡问了个听起来像是废话的问题。 “它现在是你们的了。” 伊诺拉捡起搁在铝罐里的半根残烟,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个打火机,考虑到她是车的原主人,也不算太意外。 打火机没什么油了,伊诺拉连点几次,才终于有火,不过也只是很小的一团,她没太大所谓地就着点燃,深深抽了一口:“这就是规则,不用在意。” 她仰起头吐出一圈烟,跟神情冷漠的狄亚对视一眼,玩味地笑了笑。 道德。 这是基地人特有的一种文化,伊诺拉不是很明白为何形成,她遇到过三次,有两次是旁观。 不但不是坏事,甚至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起码基地人跟平原上的游荡者不同,他们对过了一手的物资拿起来更为心安理得,往往也会因为这种心安理得对生还的弱者保持一种难能可贵的善意,或者说是蔑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让他们看起来没那么像饥不择食的豺狼,也没那么像流着口水的鬣狗。 伊诺拉想,这个回答已经足够表达诚意了吧。 罗衡并不讨厌抽烟,可不太喜欢密闭空间里的烟味,于是皱着眉头将车窗降下,车窗居然还是手摇式的,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翻出来的老古董了。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罗衡挥了挥烟气后,又问了一句:“所以,它的确是你的,而不是那群人的?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狄亚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罗衡像是早有预料一样:“我没有在问你,狄亚,还是说你能回答?” 他的声音比长相要更冷峻,也更有威慑力。 狄亚只好耸耸肩,捏住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不会再开口。 这让伊诺拉真正意识到,初见时狄亚的那句玩笑话并不完全都是在扯淡,起码现在看起来,他的确像是团队里负责听话的那个人。 伊诺拉这下反倒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这种不安甚至体现在了行动上,她坐正身体,将烟别在手指里任由燃烧,就算谈不上心烦意乱,看上去也远没有刚刚那么从容。 “你干嘛要问这个?”伊诺拉很疑惑,“很重要吗?” “如果这不是你的车。”罗衡冷漠道,“那我们可以送你一程,带你回去找你的车,如果你认为不安全,那我们可以送你去下一个城镇。” 伊诺拉倒是真没想到这个,她有点茫然地张望着,看到狄亚也透露出一样的茫然,不知怎么就放心了些。 “他们总共五个人,我杀了两个,狄亚杀了两个,你杀了一个。”罗衡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这点油完全可以算是你的酬劳。” 狄亚放开了自己的嘴巴,恹恹道:“我们可是救了她。” “她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还杀了他。”罗衡瞥了他一眼,“如果要这么算,她算不算救了你?” 狄亚不太愉快:“被绑在后备箱的可不是我。” 空气里已经隐隐约约泛起火药味了,焦灼得仿佛一触即燃,伊诺拉很熟悉男人之间的这种气氛,这意味着他们下一次拳头就会挥到对方脸上,紧接而来的就是暴力、血腥、厮杀。 她缩了缩身体,试图往后退,这样能第一时间推开车门出去,拉开安全距离。 “你的确没有求她救你,可同样,她也没有求你。”罗衡却仍然平静得不起半点波澜,好像完全没感受到狄亚的怒气,“摩托是你买的,跟我没有关系,但是这辆车现在算是我们俩的,对吧?” “好吧……好吧。”狄亚摊手,讽刺道,“随你高兴,你能记得我还有一半,我还有什么好抗议的呢。” 如果不是罗衡的话,伊诺拉一定会以为自己遇到个傻子,可正因为是罗衡,她越发不知所措起来。 为了缓解这种被动,伊诺拉选择主动出击:“那么,如果我说这辆车是我的呢?你们就打算把我一起解决吗?” 伊诺拉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幽默风趣,不过因为紧张仍然稍显僵硬。 烟头上的火星已经快要烫到她的手指表皮了。 “那你就只有两个选择。”罗衡不着痕迹地看她一眼,那眼神并不是轻视,却不知怎么,叫伊诺拉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要么加入我们,等你收集到自己认为足够的物资后就可以自由离开;又或者……” 伊诺拉问:“又或者?” “又或者选前一个回答。” 尽管狄亚这会儿有点生气,可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差点笑出声来。 伊诺拉终于感知到疼痛了,她急忙把烟头甩出窗外,吹了吹自己被烫到的手指,高温仍然在烧灼,她神色复杂地问道:“你不怕我会对你们动手吗?” “我非常提倡遭遇威胁时要反抗。”罗衡露出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可犯蠢另当别论,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建议你做得干净点,否则会死得相当难看。” 他不是在开玩笑。 伊诺拉想。 她在这张白石一样的脸上,找不出哪怕一点点的恶意,也找不出哪怕一点点的笑意。 “拉人入伙难道不该问问我的意见吗?”狄亚侧着身体,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对他们俩招手,“我是说,起码我也有一半的权力吧。” 他开始学罗衡说话了。 罗衡平淡道:“我问过你两次怎么处理,你都放弃了,事不过三,我看不出再问你的必要。车子也没有还给她,你唯一提出的条件,我想我也已经满足了。” “处理伊诺拉,跟拉伊诺拉入伙,是两回事。”狄亚坚定地反驳,“我不想把车让出去,跟同意伊诺拉入伙,更是两回事。” “所以呢?”罗衡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狄亚只是说:“我觉得我们就很合拍了,没必要再多一个人。”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背后有两双眼睛看得更清楚。”罗衡冷幽默了一把,好让后面这句反驳显得没那么尖锐,“更何况,关键时刻抛下同伴跑得不见人影,对我来讲可不算什么合拍。” 狄亚一时语塞。 他突然又想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也许是进入绿洲后,罗衡显得太过顺从温顺,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狄亚,几乎让他忘却这个人原本的面目。 实际上,狄亚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并不是真的非常重要。 就像他们在金苹果的研究所里发生过的争执一样,并不是罗衡最终选择妥协跟赞同,而是他不在乎。 失去狄亚,罗衡还可以跟伊诺拉搭伙,他有本事,换个伙伴也影响不了什么。 “好吧。”狄亚决定巧妙地退上一步,“希望她不会让你失望。” 罗衡仍然保持他平缓而稳定的态度:“实际上,她还没有答应。” 狄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而被点到名的伊诺拉看上去像是打瞌睡被老师叫起来罚站的小学生。 第32章 搜刮 这要求较真起来,对伊诺拉只有好处,没有半点坏处。 榆蜥—— 除非是脑袋坏掉,否则伊诺拉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必要。 自由,自由当然是很好的东西,可要是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自由,那跟脑袋坏掉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伊诺拉试图寻找这些话里的漏洞,思考自己上当的可能性,这片平原上愿意在生意上干脆利落开出高价的人只有两类,一种是不懂行情的笨蛋,另一种是准备好不付钱的混蛋。 罗衡看起来既不像是笨蛋,也不像是绿洲代理人那样的混蛋。 不过伊诺拉同样看不出自己有什么被骗的价值,要是她手上端着枪,那倒是值得一谈。 可事实是,她现在全无还手之力,总不至于罗衡是担心她身上的这些玩意,就算搞不清它是植入的,还是要控制器的,捆起来算是最安全的行为了——尽管用处不是很大。 “我当然答应。”伊诺拉只花了几秒钟做这个决定,她眼睛上的伤疤随着表情微微扯动,让扬起来的笑容都带着点血腥气,“没道理拒绝。” 狄亚轻轻“啧”了一声。 伊诺拉并不意外他的态度,只当自己没听见。 “那很好,现在我们有三个人了。”罗衡平静地宣布这个结果,“接下来分配一下任务吧,尸体上或许还有一些物资,我们最好是拿走,留一个人负责守车跟警戒。” 一直沉默的狄亚再次开口:“让伊诺拉来警戒吧。” “好啊。”伊诺拉笑吟吟地回答,伸出空荡荡的手来,“不过总得给我把武器吧?” 这方面狄亚倒是显得很大方:“随你挑。” “这倒不用。”伊诺拉慢吞吞道,“只要把我的武器给我就行了,用得顺手点。” 不过武器是一回事,车又是另外一回事,三人将摩托车跟小面包都开到废墟附近后,下车前,狄亚将两把车钥匙都拿走了。 这让伊诺拉看了一眼罗衡,不过罗衡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走吧。”罗衡略带疲倦地说,“快点解决这些麻烦的事。” 尸体仍然躺在原先所在的地方,黑夜里有几只老鼠已经爬出来觅食,不过听到人的动静后又立刻逃跑了。 罗衡并不太有闲心去注意尸体是否出现残缺,而是寻找起尸体身上的资源来。 他记忆里似乎曾做过类似的事。 那些躺在大街上一动不动的人也曾试图用武器保护过自己,尽管失败了,可身上往往还残留着痕迹,有时候能搜到几盒弹夹或是刚从商店里拿出来的五金零件。 这是老师教他的第一堂课:死者有时候能帮助生者前进。 罗衡的第一把武器就是在一个素未谋面的死人身上得到的,杀他的人只为了一时精神的欢愉,因此没拿走任何东西。 更多的罗衡就想不太起来了,他只依稀记得,这位死者所遗留下的物资被使用得很充分。 奇怪。 罗衡陷入思索。 他能感觉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留下的印象更偏向宁静与祥和,然而他却不断回想起无数的杀戮与血腥,还有宛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恐怖景象。 “九年前”。 ……这个时间节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他的记忆到底断层在什么地方? 罗衡摇摇头,甩掉这些多余的想法,现在没时间去思考无法立刻得到答案的问题,专注眼前要处理的事务才是紧要。 不过这两具尸体显然没有狄亚那么强的收纳能力。 不管罗衡再怎么耐心翻找,最终也只从两具尸体身上找到一支小手电跟些许纤维、麻绳,跟两块硬得像石头的饼,有一块被血浸透小半,已经软烂在衣服里了。 唯一有些价值的大概就是罗衡之前就已经收缴的武器。 当罗衡要从浴缸里的那具尸体身上收回手的时候,一管东西突然掉了出来,他的手指也似乎被衣服里的什么东西摩擦了一下,于是他把那样东西夹了出来。 手电照亮了一张有明显划痕的塑料卡套,正面已经被彻底刮花,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图形,只能从痕迹里看到残留的颜色,而背面是一张发黄的纸。 纸张上有两行截然不同的字。 一行是赤土语的二毛,写得歪歪扭扭,非常硕大,看起来像发了疯的毛毛虫。 下面一行的字体稍微小一些,是亚墨文,写得长一点。 “我的爱,黛儿。” 一个黯淡的吻印在这张纸上,罗衡沉默着将地上的那管东西捡起来,里面是半截口红。 黛儿恐怕是再也收不到这份礼物了。 罗衡将卡套跟口红都重新放回尸体的手中,正准备起身时,就看见换回自己装扮的狄亚出现在门外,一脸奇怪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寻物资。”罗衡不太明白,却仍然回答了这个看起来一目了然的问题。 狄亚重复了一遍:“你在找寻物资?” 他看上去相当怀疑。 “难道我在冥想?”罗衡说了个冷笑话,他从地上站起来,把拿到的东西展现给狄亚,“他们身上就这么多东西。” 狄亚的神情在黑夜里显得更古怪了,两只眼睛微微闪动着光,不确定是不是手电带来的错觉:“我倒是不这么觉得。” 甚至没花十分钟,狄亚就把两个人全都扒了个精光,要不是罗衡出声阻止,他大概连内裤跟充当内裤的短裤衩都不打算给这两具尸体留下。 狄亚同样注意到了那张卡片,借着手电看清内容后,同样把它放回尸体的手中,不同的是,他拿走了口红。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罗衡抱着一大堆衣物,忍不住问道,“它们能换多少东西?” 狄亚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谴责的意味:“起码一天的口粮,就算卖不出去,将这些布拆掉当做填充,我们也可以做冬衣,如果你有需要还可以自己缝背包,方便携带。”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次轮到罗衡哑口无言。 这并不是死者帮助生者前进,尽管行为看起来相似,可本质截然不同。 它是平原上的一条法则,正通过狄亚清晰而冷酷地告知他,死人毫无尊严。 罗衡沉默地接受了这条法则。 第33章 守夜 伊诺拉比他们摸得更利索。 原本躺在后备箱里的两具男尸这会儿已经光溜溜地被抛在废墟之外,干净地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两人出来的时候,她正靠着滑动的车门掸手上的灰,脸上的伤看上去还是挺触目惊心的,鼻血则被擦掉了。 狄亚扛着那条狗的尸体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伊诺拉身上围着的斗篷,忍不住皱起眉头。 被送出去的礼物纵然改变了所有权的归属,可对于送礼者来讲,上面仍然牵挂着他的心意。 不过狄亚什么都没说,他既不是个还没看清世道的幼稚孩童,也不是个肆无忌惮的专横粗鲁者,还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跟人起冲突。 更何况,今天晚上的冲突已经够多了。 因此狄亚只是怏怏不快地将狗尸抛入后备箱,弥补空缺。 “我知道附近有个收东西的新据点。”伊诺拉开口,试图展现自己的价值,“能解决掉我们这些用不着的东西,如果没意外的话,应该还没走。” 罗衡好奇道:“新据点?是绿洲这样的吗?” “当然没有绿洲势力这么大。”伊诺拉有点尴尬,“也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只是一个固定的车队,有时候会在一些地方停一停,算是流浪的商人吧。” 噢…… 罗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举了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差距可能像是拿走街窜巷的小贩跟高端大商场比较一样。 不过这让他更确定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即是留下伊诺拉。 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有很多,除了道德之外,还有利益上的考虑。 无论吊桥效应再如何明显,罗衡的大脑仍然正常地运作着,他与狄亚的合作关系眼下的确良好,产生一定的依赖跟信任也属正常。 可借此盲目相信狄亚会始终跟随自己再走下去,那就错得太离谱了。 狄亚的目标是三级污染区,而罗衡在试图寻找自己的过往。 无论是否会在三级污染区见到司南,罗衡有自己的方向,狄亚同样有他自己的计划,他们只是短暂相交的两条线,并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迟早有一天是会分开的。 他必须要在分开之前,确保自己对这片平原已经了解到能够独自行动了,或者是再找到一个新的向导。 原本罗衡是打算边走边看情况,没想到命运女神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伊诺拉竟意外地送上门来。 比起只是目的地相同而同行的狄亚,有利益需求且刚死里逃生的伊诺拉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现在该处理的事都已经处理了,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我们不能就这么上路。”罗衡扫了两人一眼,“你们都得休息,否则会应付不来新情况,今天我来守夜,我们到另一边去。” 下意识想离开被袭击过的地方是人之常情,可是罗衡转念一想,却又改变了这个判断。 在原本的安排上,下半夜是轮到罗衡守。这样狄亚能充分睡上一个好觉,方便早上起来精神百倍地开车,而坐在后座的罗衡就算偷偷打个盹,只要不掉下去,总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夜袭打乱了一切。 伊诺拉姑且不提,狄亚不但没能休息好,还再度经历了一场体力消耗,疲劳驾驶各种意义上都是件危险的事。 “我都行。” 狄亚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在荒野上闯荡的人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是常态,他还能再勉强一下自己,不过也不反对罗衡的意见。 毕竟灵活变通也算是游荡者必备的一项技能。 伊诺拉当然更没有异议了。 这会儿没有人要进食,加上有了车子,不需要篝火来驱逐野兽跟小动物好方便自己休息,因此三人将车子往草木较为密集的地方开去,停靠在一片稀疏的林木之中,任由阴影笼罩。 罗衡先踩着轮胎跃上车盖,再从车盖上到车顶站定,这样的视野要开阔得多,也方便观察情况。 “给你。”伊诺拉把斗篷抛了上来,“我可不想自己的伤还没好,就得要多照顾个人。” 她说完就钻到车里去了。 罗衡重新裹上斗篷,听见脚底下传来两人准备休息发出的响动,没多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夜晚只剩下风声陪伴。 其实该清点下车里的物资的。 守夜是很枯燥无聊的事,罗衡借着空闲回忆之前的行动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是忽略了些事,没能做到面面俱到。 不过按照他对狄亚的认知,在摸上这辆车的时候,对方估计已经把车里的物资找得七七八八了。 下半夜总算没再发生什么,罗衡在清晨即将到来时打了会儿瞌睡,直到狄亚顶着金灿灿的太阳出来敲了敲车顶。 “该醒了,石膏像。”狄亚极度戏剧化的口吻跟他打招呼,“早上好。” 金红色的太阳从地平线处飞快地升起,没有任何山峰来撑起,它雄浑,壮阔,熊熊燃烧着,如过去无数年那样一往无前,再度带来温暖的光明,驱逐黑夜的寒意。 尚且还带着睡意的眼睛微微睁开,罗衡看见狄亚顶着一头火红色的光晕,头发似乎都失去了具体形状,化作光围绕着他的轮廓。 狄亚将斗篷掀起一角,露出肌肉的线条,看上去像是油画里会出现的那种大天使,还是穿了衣服的版本。 “你也早。”罗衡迅速恢复神智,短暂的休息让他精神变好不少,“吃早饭吗?还是我们立刻上路。” 狄亚表示无所谓,倒是伊诺拉在吃饭前从车里掏出一盒药片似的东西,然后拿了两片递给他们。 “我没生病。”狄亚沉着而迟疑地接过,尽管他还没闹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罗衡就干脆多了。 “洁牙片,我特意换来的。”伊诺拉解释道,“早上醒来后把它咬碎,然后吐掉就行了,这样牙不会太快坏掉,也不会因为牙坏掉而头痛。起码伊斯诺拉的人是这么说的。” 狄亚似乎对此已有了解,并没有什么惊喜的表情,只是对着伊诺拉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人把洁牙片塞进嘴里,咬碎咀嚼,很快口腔里就弥漫出大量泡沫,倒不像伊诺拉说的吐掉就行了,因此迫不得已还是每人喝了一口水来清理口腔。 虽然不确定洁牙片的效果如何,但是口腔的确舒服了一些,于是罗衡又记下洁牙片跟伊斯诺拉这个信息。 牙齿疾病通常情况下不会致死,可是一旦情况严重,也会疼痛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一旦在关键时刻发作,那后果不堪设想。 早饭就着漱口剩下的半瓶饮用水跟燕麦棒凑合解决了一顿——燕麦棒是那群强盗的,打前锋的三个虽然不富裕,但守车的两个在身上藏了不少东西。 上驾驶座的时候,狄亚将摩托车的钥匙抛给了伊诺拉:“对它好点。” “不怕我跑了?”伊诺拉玩味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我记得有个人昨天晚上还对我相当不满。” 狄亚只是打量着她,忽然微笑起来:“罗衡不是说了吗?如果你愿意走,随你——” 见嘴上讨不到什么便宜,伊诺拉无所谓地跨上摩托,开到前面带路。 第34章 考证 摩托跟小面包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前进。 赤日当空,借着吃午饭的机会,罗衡跟伊诺拉换过班,接手这辆活像铁板的摩托,被布料包裹的地方还好,没被包住的肌肤晒了几分钟就开始灼烫。 他只好用斗篷裹住头脸,这才感觉空气之中几乎泛出波纹的热气消退一些。 还要准备手套跟墨镜。 罗衡在心里默默更新清单,然后拧动把手,跟上前方已经开出一段距离的小面包。 面包车明显注意到他的停顿,速度放慢不少,方便摩托车跟上来,等罗衡开到左侧后方的时候,狄亚忽然从后座的车窗里探出头来跟他打招呼。 看来他们也换了驾驶位。 “还好路上没人,你们开车也不用考证。”罗衡加了点速,确保能听清楚狄亚说话,“等等……你们开车确实不需要考证吧?” 狄亚好奇地问道:“证……我知道许多基地需要证明才能入内,可是这跟开车有什么关系?” 罗衡对这个答案也不算意外:“果然,想也知道,你们连一个权威机构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人让你们考证。” “这个证……很重要吗?”狄亚有点犹豫,“还要权威机构?” 他很少接触权威,更少接触机构,这两个联合在一起则显得更加陌生,让狄亚莫名生出一点敬畏。 “算是吧,考证是为了学习最基础的开车技能跟规则,还有筛选不合适开车的人。”罗衡回答他,“考证会把理论跟实践结合起来——就比如说,在汽车行驶过程之中,乘客与驾驶人均不能将身体的任何部分伸出窗外。” 他开摩托没戴头盔是因为情况跟物资都不允许,狄亚探出身体纯粹是没有安全意识。 不过,安全意识的培养是在有能力有资源有保障的社会环境里才能做到的,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之下,谈论安全意识,实际上跟何不食肉糜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罗衡并不是在表达不满,只是提个醒而已。 这句话让狄亚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倒不是因为读不懂,而是他反应了会儿那个绕口的乘客与驾驶人,有时候罗衡“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实在有点影响对话的流畅性。 大概是拉开了话匣子的缘故,不但狄亚没缩回去,这下连伊诺拉都把头探出来了:“筛选?为什么?” “为了不出车祸,不撞死自己,也不撞死别人,放所有人一条生路。”罗衡下意识往外开一些,不过他们现在的车速不快,倒也不必过于紧张,“有些人天生没有天赋,或是身体有问题,是不能开车的。” 在这片平原上,所谓没有天赋的人早已经消失在风沙里了。 伊诺拉无法想象人在开车上能创造出多少离谱的行为,更无法想象在过去,开车并不是人类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之一。 不过这个话题让伊诺拉想到了一些事,她单手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我知道,我听说过一些大基地会教很多东西。虽然开车考证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我知道很多很难的东西,大基地的人从小就开始学了,他们还有考试,这个考证也一样吗?” “一样。”罗衡沉吟片刻,“都是为了确定水平……也就是你的本事多少,找出不足跟缺点,方便改正或调整,免得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刻掉链子。” 伊诺拉的表情已经从神往变成了艳羡,喃喃道:“真好,考试……要得到这个机会不容易吧。” 罗衡不确定自己听错没有,刚刚车子稍微离得有些远,让伊诺拉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 即使没有听错,实际上罗衡也能够理解伊诺拉的想法,这个世界的容错率实在太低,几乎没有什么练手跟学习的时间,只有不断的测验,一旦不合格,代价就是死亡。 只是对于罗衡来讲,习惯了网络上学生们对考试的抱怨,乍一听还真是有点好笑。 狄亚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靠着车窗静静聆听,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罗衡的面容。 对方将车速放得很缓,被斗篷遮住的脸始终向外展露着那双冷峻而平静的眼睛,言谈则保持着一贯的从容优雅,对着他们微微一笑时,一种惊人的吸引力自那眼角弯弯的曲线里诞生。 这叫狄亚一时间觉得胸闷,喘不上气来。 美丽的人虽然不多,但不算少见,要是加上举止优雅,谈吐得体,或许条件是苛刻了些,可是狄亚是个经验丰富的游荡者,也还见识过那么一两位。 可谁也不像罗衡这样,偶尔会叫狄亚感到晕头转向。 大概是罗衡身上那种奇怪的特质。狄亚想,叫他遇到什么事都面不改色的特质,就算现在已经过不上曾经享受过的好日子,也全然不介意。 狄亚见过被大基地赶出来的人,他们大多犯了罪,犯了法,做了些不被允许的事,于是就被“流放”到荒野上了,这些人往往都不是核心(核心人员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基地的),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曾经在基地里生活过的这点谈资。 那些人往往会被极大的生活落差所刺激,变得相当情绪化,好像他们被抛出来的只有身体,灵魂还始终留在基地里一样。 啊——狄亚终于恍然大悟,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同样是被“抛弃”在这片平原上的人,那些被罗衡所拥有的东西始终还是他的,并没有被收走,他绝非是依附基地这棵大树的藤蔓,更不是一根树枝,乃至一片绿叶。 尽管罗衡的外形也称得上相当有吸引力,可这些才是他真正的迷人之处。 想通了要点的狄亚在下一个话题相当自然地融入进来,罗衡甚至没能发现他刚刚走神了一会儿。 三人的气氛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就连赶路都显得不再那么枯燥,这也让罗衡稍微淡忘了些安全意识。 黄昏时分,三人终于抵达伊诺拉所说的流浪商人营地。 本该有几辆大车占据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不见半点踪影,只丢下半截空车厢。 伊诺拉从车窗探出头,反复确认几次方位跟标志物,不由得眉头紧皱,陷入沉思:“怎么会走得这么快?还丢了车厢在这里,难道遇到了什么?” 直到罗衡敲了敲车窗,伊诺拉才惊醒过来,下意识拔枪上膛,对准罗衡的脸。 狄亚靠在车窗上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一幕。 两人并没有僵持多久,伊诺拉很快就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是有队友的人了,她赶忙收起武器,挤出笑容:“抱歉,我想事情有点入神。” 罗衡没有在意:“我巡逻一下附近,看看有没有别人,你跟狄亚去检查?” “可以。” 车厢明显是由公交改造而来的,外头的漆早已脱落,大半车身被各种涂鸦覆盖,还贴着几张俊男美女的海报。 罗衡收回心神,开始观察附近的情况。 第35章 女士优先 目送摩托车远去后,狄亚从后座换到驾驶位上,对着跳下车的伊诺拉做了个“请”的动作。 “女士优先。” “真是绅士。”伊诺拉无奈地摇摇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的笑,“看来我们该为你找顶礼帽。” 狄亚冲她挥手:“用不着这么客气,我对现在拥有的已经很满足了。” 伊诺拉忍不住翻个白眼,不过没让狄亚看见,她端着枪往前走去,每一步都相当谨慎小心。 车厢看起来经过不少摧残,边缘口有撕裂开卷的痕迹,伊诺拉只记得它被挂在某辆拖车上的模样,不太清楚它被放下来后是不是的确长这样。 窗户破了两块,有一处已经被海报糊住,还有一块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没做任何处理,伊诺拉只好踮起脚往车窗里望去。 车窗的视野颇为有限,加上车厢内有些昏暗,只能隐约看见本该悬挂把手的地方仍挂着数天前所见到的动物皮。 不过看起来销路不太好,这些简单硝制了一番的动物皮并没见少上几张。 而同样吊在另一侧的动物肉则全都不见踪影,食物一向是消耗品,这点倒没什么好在意的。 柜台上被扫荡得干净,地上似乎滚落着什么,伊诺拉费劲往地面看,只是看到几个塑料瓶跟十来个螺丝圈,她凝神听了听,没有听到人声。 奇怪,不像是遇到火力猛的游荡者,也不像是跟大基地起了冲突。 情况有点不对劲。 “有人吗?” 伊诺拉喊道,然后迅速退后,端起枪警惕。 车厢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也没有任何响动,于是伊诺拉回头看了一眼狄亚,对方开近些许,冲她点点头,看上去已经做好准备。 伊诺拉顺着被割裂开的车厢口走了进去,车厢并不算长,地上看起来像经历过一场空前混乱的搏斗,乱糟糟得不成样子,原本是车位的地方已经被改造成柜台跟小床,只有这两个被固定住的东西没翻倒。 小床挨着一扇唯一可推拉的窗户,甚至还有片污渍斑斑的窗帘,就在伊诺拉准备移开目光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又猛然转过头来。 是血! 伊诺拉笃定这条窗帘上的几块斑痕与其他的不同,车厢的后门没有打开,使得内部空间显得格外昏暗,于是她下意识打开手电,更多的血迹出现在视野之中。 场景并没有显得很吓人,因为血迹不算很多,只是泼溅在不同的角落里,伊诺拉在柜台侧边发现几个血点,再然后,她就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具被吃得差不多的尸体。 准确的说,甚至不是一具,伊诺拉之所以辨认出来是因为尸体还残留着头跟上半身,可也有很明显的啃咬痕迹。 血迹甚至还没干透。 伊诺拉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悚然退后两步,下意识逃出车厢,快到车门外时,她直接发力跳上后座,猛然提高声音:“快跑!” “什么情况?”狄亚不喜欢伊诺拉是一回事,可他不会怀疑这个女人的警觉性跟经验,借后视镜望向对方惊魂未定的神情,发动了车子。 伊诺拉的声音干涩无比:“是畸变兽,血还没干。” 狄亚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一方的罗衡也同样有了新的发现。 考虑到两位队友互相不太对付,加上实际上他也不算特别信任两个人,罗衡原本的确只打算将附近巡逻一下,确认没什么意外就回去的。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 吸引罗衡的是激烈的枪声,从稀稀疏疏的林丛之间传来的,听起来距离颇远。 平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览无余,它是个由石头、风沙、高低不平的山坡、稀疏的林木、草堆、还有不少旧世界废弃遗留的建筑物和物品组成的地方。 有些地方的确视野开阔良好,可有些地方的地形就会略显复杂。 罗衡顺着声音来源看去,被一架塌陷的高架桥挡住视野,无法看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犹豫几秒,还是顺着斜坡开上去。 电能摩托车的声音不算太大,速度还算可观,就算发生什么意外,只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也能逃脱,再说这断裂的高架桥是天然的遮挡墙。 高架桥经过长期的风吹日晒,偶尔甚至还有酸雨的腐蚀加餐,钢筋骨架几乎已经全部都露出来了,原先被涂上的漆料也已经模糊不清,开起来相当不稳。 罗衡颠簸了几分钟,就被几块断石拦住去路,不过好在此刻已经抵达到足够的高度,能够看清远方大致的情况。 除了愈发清晰的枪声之外,在林木之中,显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然而就在黑影出现的瞬间,枪声瞬间停止了。 一开始罗衡还以为那是辆越野车,或者别的什么车,还没等他感慨车子的机动性过于灵活,那道黑影就从林木之中走了出来,嘴里似乎还衔着什么。 罗衡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那是一只……动物,四脚着地,体型惊人,一双眼睛活像车的两个前灯,正探照过来,让罗衡有种被锁定的感觉。 它的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毛发,长相极度诡异,非要形容的话,轮廓有点儿像长着鳄鱼外形的棕熊。 可罗衡见过脱毛的熊,毕竟网络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有。 这类动物大多数是因为皮肤疾病或者基因缺陷导致的脱毛,缺少皮毛后,体型往往会小一圈,平滑的皮肤会有明显的褶皱,看上去并不恐怖,反而显得滑稽丑陋。 但眼前这个生物,这个怪物,它的皮看上去更像是一种铠甲,增添的并非是滑稽,而是可怕的威慑力。 很快就有人帮罗衡证实了这种猜想。 在林木后方有一辆真正的越野车冲过来,与这野兽撞在一起,罗衡原以为怎么也能撞翻。可那野兽却聪明得惊人,甚至拥有与巨大体型不符的敏捷,一下子冲了出去,逃开原先的位置,尾部甚至狠狠鞭上车窗,来了一记重击。 人虽然有无限潜力,但身体却相当脆弱,几乎可以说擦着就伤,挨着就死,司机显然也不例外,车子扭曲地滑行一阵,彻底停下,副驾驶位倒是爬出一个人来,冲着野兽疯狂扫射起来。 那毫无章法的子弹打在野兽粗糙的外皮上,甚至飞溅起一连串火星,仿佛生得不是凡胎□□,而是一副铁身钢躯。 野兽边跑边绕,待到对方打空弹匣,当即抛弃嘴中口食,大嘴一张,就向那车上人半截身子扑去。 它扑在车顶上,体重压得车子往下一陷,一团血雾猛然自口中爆出,大量的粘稠血液缓缓滴落。 那发黄的眼睛,再度幽幽地转向罗衡。 不管这是什么东西,它绝对不是野生动物! 罗衡当即倒退往下,让野兽与自己都消失在彼此的视野之中,摩托碾过碎石,不断传来震动感,仿佛他心脏怦然跳动的每一节拍。 退到较为空旷的地方时,罗衡吞咽口水,扭转过车身,毫不迟疑地冲向前方。 他突然想到那野兽像什么了,简直像是什么科幻电影里乱搞基因才会出现的杂交肉食恐龙! 紧接着,罗衡就听见后方的高架桥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跟坍塌声。 这么讲可能有点老套,可罗衡的确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 车往前飞驰了出去,激起阵阵烟尘,在烟尘之中,一道庞大而迅疾的黑影冲了出来。 第36章 蓝色箭头 活物与车子比赛跑,除了马拉松比赛之外,罗衡还没怎么见过。 现在那只怪物紧咬着不放,罗衡本想借着后视镜观察对方的远近,余光扫去才想起来这黑心店家压根没有基础配装这么一说。 他在心底暗骂,只好借着路况好的一段用余光去扫。 那怪物已经从高架桥的另一头扑下来了,废墟造成的阻挡对人跟车来讲也许是个大麻烦,可对野兽而言却不是什么难题。 罗衡苦中作乐,暗自猜测攀爬山岩跟上树大概只是对方平日里消磨时间的一点小活动。 车速已经加到最快,罗衡却感觉心脏似乎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黄昏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夕阳肉眼可见地在下坠,地上的阴影都戏谑般被拉长,仿佛幽冥之中探出的鬼手。 罗衡很清楚,机械的确能够不眠不休,不知疲倦地前进,却同样具有自身的限制,它永远无法像是活物那样猛然爆发,而后方的怪物大概还没到极限,仍然在不停加速,试图拉近距离。 风里似乎有喘息声,也似乎没有,那怪物的沉默比起咆哮更令人心惊胆颤,大地正随着它的每一步奔跑而微微颤动着。 考虑到另外两人的安全,罗衡并没有按照原路开下去,他不断变换着车位,逐渐偏离之前的道路,准备绕个大圈。 陌生的路况没给罗衡太多选择,他不能冒险进入到林丛里去,一旦夕阳彻底消失,难免会迷失方向。 于是罗衡干脆从另一边的长坡上径直冲下去,没料想尽头断裂了一块,摩托车冲势太猛,必不可免地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就在这个瞬间,那猛兽也飞扑上来,它的长吻几乎就要咬住后座,最终还是落了个空,猛然合上遍布利齿的大嘴,在空中坠跌下去,浑然不在意地打了个滚。 罗衡把住平衡,胸膛俯紧车身,只感觉全身似乎都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被拧死的把手没有松开,于是轮胎毫无痛觉地碾过几块碎石,带着主人继续前进。 在极致的速度之下,罗衡觉得自己的肺部似乎都发出悲鸣,明明没有消耗体力,可恐惧跟思考已经耗去太多精神,让他难以呼吸,渗出汗水的手甚至还在车把手上滑了一下。 车子凝滞片刻,稍慢下半拍,罗衡却觉得慢了半拍的是自己的心跳。 天也在此时此刻彻底暗下去,夕阳猛然坠落,黑暗步步紧逼,比任何事物都更快地追上一人一兽的脚步。 不知道是欣喜于距离的拉近,还是追赶的决心并没那么强烈,紧咬着不放的野兽忽然发出长长的吼声。 如果不是足够坚强的话,罗衡大概已经在车上昏死过去了,他在那个瞬间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与血液奔流的响声,那吼声甚至带来短暂的耳鸣。 与恐惧到几乎要崩溃的情绪不同,罗衡的手仍然稳稳当当地打开前车灯,光亮瞬间扫向前方。 谢天谢地,它没在昨夜的意外里被流弹损坏,这会儿还尽职尽责地工作着。 这会儿罗衡连余光都顾不上瞄了,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开车跟记标志物这两件事上去,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感觉风里似乎不再传来任何追逐的声音。 长时间的紧绷让他累得有些坐不稳身体,罗衡实在是撑不住了,顺势转过地面上一个枯死的巨大树干,借机往后看去,那头巨兽果然已经没了踪影。 也许是认为不划算,又或是觉得没有必要,总之它离开了。 双手在这一刻迅速卸了力,紧绷的双腿已经泛起酸疼感觉,罗衡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边用斗篷擦掉头上冷汗,一边又默数一遍自己通过生命安全来确定的必需品,好让自己沸腾的思绪重新冷静下来。 头盔、手套、后视镜。 然后罗衡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从左腿上传来,布料没有湿透,不是外伤,应该是开车时不慎擦到形成的淤青。 不知道维持多长时间的追逐战叫罗衡的精神垮掉大半,他没办法再坐得笔直,又困又累,确认没有伤口后就靠在摩托上休息,决定过一会儿再做打算。 回去找狄亚跟伊诺拉当然是罗衡最渴望的选择,在这种荒野上跟一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怪物进行一场生死角逐之后,要说罗衡不感到疲惫是不可能的,这会儿小面包车的后座想起来比鹅绒床垫还要诱人。 就算狄亚跟伊诺拉再怎么不可信,也不会比那头怪物更恐怖了。 问题是,罗衡性格里冷静到甚至有些残酷的那部分又再度浮现,他们还在原地等着吗? 他说不好,今天的月亮并不是特别的亮,洒在大地上也并不明朗,于是罗衡靠在摩托上,既让这辆车休息,也让自己休息,开始回想自己记忆里有过的能跟这怪物合拍的资料。 总比什么都不干强。 有些古生物的名字在罗衡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的,它们长得奇形怪状的,还有不少存疑的生物掺杂其中,甚至有水怪之类的传说,一股脑地涌上来。 他不太清楚那玩意是不是哺乳动物,虽然大部分哺乳动物都长毛,但是也有一些不长毛的,比方说大象跟蓝鲸之类的。 话又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谁又能保证这颗星球上不出现点新鲜物种,就在罗衡的记忆里,每隔几年都会发现一些被认为早已灭绝的动物又再度出现,也许这个动物正好就在他的知识盲区里。 罗衡想了大概几分钟,也或许是十几分钟,他现在没有什么时间的概念,仍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车跟他都已经冷静下来。 于是罗衡重新发动摩托车,打算开回去碰碰运气。 毕竟摩托车上什么物资都没有,而电量已经消耗大半,罗衡已经负担不起迷路的代价了。 罗衡开得并不快,除了担心会撞上那怪物之外,在黑暗里辨别标志物也花费不少时间,路上还不小心碾死了一条正从鼠窝里爬出来的毒蛇。 蛇并没有死透,他出于谨慎或是怒火,补了一枪。 大概天快亮的时候,罗衡才终于回到原先的地方,小面包当然已经不在原地了。 这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也许是狄亚跟伊诺拉意识到了那头猛兽就在附近,又也许别的什么原因,更何况已经过去一个晚上,没道理继续等。 只是罗衡仍然觉得很累,除了一夜没睡的疲惫之外,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下子掏空他的心。 罗衡无缘由地不想说话,困倦如同一把无法避免的大锤击中他,他却强迫自己继续睁着眼睛,继续检查附近的情况。 黑沉沉的眼睛扫过脱漆的车厢时,忽然停住。 在车厢银亮的表皮上,滑过一道由蓝色喷漆构成的巨大箭头。 第37章 重逢 尽管离开前没有靠近过车厢,可出于习惯,罗衡仍然扫过一眼,将车厢的大致模样记在脑中。 他依稀记得车厢外壳上有海报跟涂鸦,却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蓝色箭头。更何况,喷漆虽然已经干涸,但并没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显然才留下不久。 罗衡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浮现,一段陈旧的记忆再度从脑海之中奔涌而出,带来冲击性的刺痛感。 如果是其他人留下的陷阱呢? 罗衡捂住额头,疼痛正一波波地袭击着他的大脑,耳边仿佛响起女性悲惨的嚎啕跟求救声。 在一片惨淡昏暗的灯光之中,他撞开一扇门,跌跌撞撞地闯进去,一具尸体正躺在地上,已经死去多时。 那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子,面容青春而空洞,化妆的颜料在脸上纵横交错,眼睛已彻底失去光彩,浑身肮脏不堪,年轻的躯体全无血色,溢满腥臭,宛如瞬间被抽走生命的鲜花,迅速迎来的并非干涸,而是腐烂化水的衰败。 就在方才,她还凄厉地叫唤着,那叫声绝望无助,激起旁人无穷的同情心与怒火,那声音顽强燃烧,是生命全力拼搏的最后一刻,痛苦而带着勃发的活力。 手机在地面上一闪一闪,罗衡听见里头传来放肆的大笑声,女生悲惨的叫声又一次从那头传来,显然是录音。 等到播放完毕,信号另一头阴阳怪气地模仿着那无助的喊声,大肆嘲笑起上当的人。 实际上罗衡并没听见任何生命,那是电子设备的诡计,是人类的恶趣味,巧妙地割裂开时间,把一条弥留的生命收录,以便之后的无数时间里一次次重播,当做无聊时的消遣节目。 那些人是同类,这具刚刚死去的女尸也是同类。 生与死在这一瞬间迅速又缓慢地被拉长,活着的人是同类?死去的人是否还算得上是同类? 这让罗衡突然对手机另一头的同类突然涌现出强烈的憎恶与仇恨,暴戾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心胸,许多残忍可怕的想法从脑海之中掠过。 罗衡闻到了恶臭,从手机的另一端,从这具早已失去活力的尸体上,从自己身上,从这个小小的房间之中,闻到了衰亡与腐败。 这异味骤然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膨胀开,溢满他的身心。 罗衡跪倒在地,在尸体身边吐到筋疲力尽。 没有武器……也没有老师…… 在支离破碎的窗户里,所有的失魂落魄都只属于一张脸。 罗衡很快从疼痛里缓和过来,他滑下车,同样跪倒在地,肩膀紧紧挨着摩托车的一边,忍不住在沙地上干呕起来。 大脑似乎在自我疗愈,被遗忘的片段总是通过各种相似的场合不合时宜地回到脑海。 镜面之中那张年轻的脸写满愤怒,然而情绪落在罗衡的身上,好似隔着一层朦胧而难以捉摸的雾气,衣物吸收潮湿的水汽,紧密地贴合着肌肤,带来冰寒而湿冷的不适感。 罗衡的确受到影响,却没被完全煽动,干呕很快停止,他将有限的疼痛与怒火控制住,把新的片段编上序号,别入自己的记忆之中。 九年前。 这个暧昧不清的时间节点,仿佛发生某种令罗衡自身都感到恐惧的事情,强迫大脑遗忘相关的大部分内容。他只能通过酷似的情景去接触到过往的那段回忆,如同管中窥豹,无法联系起前因后果。 罗衡没再花费精力沉溺于痛苦之中,他的精神早已疲惫不堪,只想早点与同伴重逢。 最终罗衡启动摩托车,往箭头所指的方向开去。 他在路上慢吞吞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是陷阱的可能性,最终认为这个概率极低,毕竟他们没在路上遇到任何人甚至团队(死掉的那五个当然不算),没道理会有人会守株待兔。 再退一步来讲,走这条路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蓝色箭头,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惹上出乎意料的麻烦,更不清楚是多久之前的,作为一个陷阱来讲效率未免太低了。 在罗衡找到第二个标记后,他就更确定这一点了,那是一根系在废墟柱子上的布料,表面甚至还有一块蓝色喷漆。 顺着路上的各种指引——有时候是喷漆,有时候是布条,这取决当时的环境更适合使用什么样的记号,大概路过差不多有三十多个记号后,罗衡追上了那辆小面包。 当时狄亚刚爬上一个平台,试图给裸露的钢筋系一条牛仔布。 摩托车开过去之后,狄亚从平台上跳下来,他打量了罗衡一眼,然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说得没错吧,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得着这些了。” 他露出有点洋洋得意的表情,手里还拿着半件被撕成一条条的衣服,风一吹,就像一面破碎的旗帜在飘扬。 明明才只过去一个晚上而已,当罗衡真正见到狄亚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奇异地有点想念狄亚这张惹人生气的狡黠笑脸。 就在他试图展露一个笑容时,忽然眼前一黑,被勉强着奔波了一个夜晚的身躯不受控制,提前放松了下来。 他陷入昏睡。 等罗衡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又一次暗下去了,熊熊燃烧的篝火透过车窗照亮他的眼睛。 醒来后好一阵,罗衡都没能动弹,他不但脖子疼,胳膊疼,就连大腿也疼,枪被长时间压在腰下,几乎要在皮肤上压出个粗糙的模来,因此腰几乎也要碎了。 车窗并没有开太大,空气流通得不顺畅,叫罗衡感到一点胸闷,他只好挣扎着起来,忍受全身上下传来的刺痛,把窗户放下,贪婪地呼吸起来。 空气里传来食物浓郁的香气,罗衡又瞬间感到饥饿。 “你醒了?”伊诺拉的声音跟着食物的气味一道传过来,她就坐在篝火的对面,似乎在使劲翻搅什么东西,一罐打开的啤酒乖乖靠在她的脚边,“正好过来吃饭。” 背对着车的狄亚闻言转过头来,笑眯眯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罗衡拉开车门,又花几分钟适应自己的腿,这才慢吞吞地走下去,他注意到车被停在水源附近。 两辆车这会儿贴得异常紧密,陪伴了他一个晚上的摩托车被捆了几条布料连接起来的绳索,绳索另一端正系在小面包上。 而一个看上去像是太阳能充电板的东西被折叠成箱子,暖气片似得贴在摩托车的轮胎边,不知道在做什么。 “那是什么?”罗衡问,随后注意到自己嗓子干涩得离谱。 伊诺拉顺着他的指向看去,解释道:“电板,利用太阳来充电的,谁知道旧世界都搞了些什么东西,风、水、煤、各种各样的燃料,听说他们连武器都能拿来发电。你昏倒后这辆车就没多少电了,我本来打算去小村子里高价卖掉这玩意的,没想到先用在这辆车上了。” 武器发电…… 罗衡才刚睡醒,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脑海里掠过菜刀、匕首、枪、冷烟火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落在一个最有可能的东西上——核。 “那……倒也不是什么武器都行。”罗衡微微一笑,也许是因为神情还没完全紧绷起来,显得格外柔软,“那武器可是一种相当危险的能源。” 他的目光转向篝火,终于发现篝火上挂着个小锅,尽管那真的是个很小的锅,扣在头上当帽子都显得逼仄的那种小。 里面正煮着鸡肉罐头跟豆子罐头,还有几块被泡进去的干面包,又或者是馒头之类的东西。 罗衡只能勉强从表面的气孔上分辨这大概是面粉做成的食物,这会儿一团团地吸饱汤汁,零星地点缀着豆子跟干瘪的鸡肉,闻起来让人食欲大增。 伊诺拉一边搅动着那锅糊糊,一边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你知道是什么武器?” 而狄亚只是又开了一瓶啤酒在喝,然后专心致志地拿一把小刀(不是飞刀)在削几根木棍,膝头正摆着个小小的蛋糕碟——如果罗衡没看错的话这是蛋糕店会附赠的那种一次性纸盘子,这让他看上去有点不可思议的可爱。 大概是注意到罗衡的视野,狄亚低声嘀咕了句什么,递过来一个纸盘子跟一瓶啤酒。 啤酒并不是罗衡习惯的那种罐装,也不是玻璃瓶,而是由明显使用过的塑料瓶新装的,他对这个倒不怎么介意,一来是条件不允许,二来是以前喝过直接装塑料袋里的啤酒。 罗衡拧开瓶盖猛灌一口,只尝出酒味很淡,香气不足,甚至有点麦芽的甜味,非要说的话倒是更像小麦饮料,而不是酒。 不过用来润喉倒是足够了。 “算是吧。”罗衡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本该问问这些物资是从哪里得到的,可现在他对这些漠不关心,“对了……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只怪物。” 狄亚忽然开口:“怪物。” 他跟伊诺拉对视了一眼,如果在平时,罗衡一定会注意到,眼下他实在分心得厉害。 “对。”罗衡确认道,“是一只无毛的野兽,皮很厚,甚至防弹,我看到它袭击了一辆越野车,似乎是在捕猎,看上去人类在它的食谱上。而且……它的速度非常快,有好几次差点就抓住我了,你们对这个动物有印象吗?” 伊诺拉的糊糊已经煮成了,她舀了一勺给罗衡,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太多以至纸盘子不堪重负,也不会太少到看起来像是在喂鸟。 狄亚恰到好处地递来两根木棍。 这就是他们的餐具了,纸盘子跟两根削过的细木棍,食物吃起来则像婴儿辅食,可热食这一点几乎抵消所有缺点,因此罗衡吃得很快。 伊诺拉给他添了两勺之后就有点不耐烦,干脆把勺子丢在锅里让所有人自己去盛,专心吃起自己的食物来。 “是畸变兽。”狄亚一如既往地充当解答的角色,“据说它们曾经是旧时代通过改造而诞生的猛兽,经历过诅咒后,要么死去,要么就变成了畸变兽。” 狄亚忽然停顿,递出自己空荡荡的纸盘子。 第38章 希望 不劳动者不得食。 罗衡默默舀起一勺糊糊,浇在纸盘子里,浓稠的汤汁看上去有点像黑芝麻糊,正缓慢地向边缘流淌而去,但又在快要溢出时保持住这种表面张力。 勺子被重新搁置,狄亚飞快地吃了两口,才继续自己的解说。 “它们的来历跟荒人很相似,都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说法,不过还有一种说法是畸变兽是旧时代通过基因改良故意制造出来的,当然,也有人认为是诅咒导致的。”狄亚把一块鸡肉从边缘翻回去,舔了下自己沾到食物的掌心,思考一会儿才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过一耳朵,不过它们很危险。” 罗衡沉默片刻,斟酌道:“很危险,是危险到什么程度?” “畸变兽什么都吃,只要是能喘气的东西,不管大小,它都乐意咬上一口。”狄亚叹了口气道,“最糟糕的是,它没有固定的领地,一生都在跟着食物跑。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可这片区域被清理过一次了,聚集最多的活物就是人了。” 伊诺拉在这时候忽然开口:“要么有大基地的人愿意负责这件事,把畸变兽杀了;要么就等着它把这儿吃得七七八八,或者自己跑到别的地方去。” 尽管罗衡已经跟畸变兽打过照面,可他没有想到情况会有这么严重,不由得吃惊道:“绿洲那样的火力也没办法杀死畸变兽吗?” “没办法。”伊诺拉摇摇头,她端起啤酒似乎想喝,却停在嘴边,叹气道,“你已经见识过它的本事了,火力差一些的游荡者根本没办法给它造成任何伤害,可那远不是全部,你还记得那节车厢吗?它袭击车队的时候,把车厢从挂车上撕下来,然后钻进去,活生生吃掉了在里面熟睡的倒霉蛋。” 罗衡不寒而栗。 听起来,畸变兽简直像是游戏里才会出现的生物兵器。 罗衡对现实里的生物武器并不算陌生——训练老鹰跟猎犬这些动物辅助打猎的常事姑且不提,在战争里使用动物的例子也绝不算少。 战马最为常见,大象也曾经被人类拉入战火,这种皮糙肉厚的庞大动物往往只能靠地形跟陷阱来杀害,否则就会造成极惨重的伤亡。 可进入□□时代之后,动物就过于不够看了,即便现实里出现过老虎跟熊还有野猪袭击人的事,能够造成的伤害也相当有限,无非就是弹夹多少的事。 它们威胁性甚至不如能够携带病菌的昆虫跟一些入侵植物。 像是畸变兽这种等级的,罗衡依稀还记得自己玩过几款恐怖游戏,都出现了通过病毒将人或者动物改造成怪物的剧情,那些怪物的威胁程度跟畸变兽倒是有得一拼。 还有基因改良—— 到底是旧时代的人彻底跌破道德底线,制造出了不符合常理的生物? 还是说只是单纯的辐射畸变,一部分遭受辐射的动物最终异化成了畸变兽? “就算是大基地也不安全。”狄亚淡淡道,“畸变兽很狡猾,而且会隐藏自己,甚至会骗人,火力也好,配合也好,只要稍微出点差错,就会被直接撕开防线。我以前遇到过另一只,那真是一场噩梦,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只要你人数不多,跑得又快,它倒是懒得追你,毕竟吃的可能还不够他跑的。” 罗衡想这大概就是自己昨天能逃过一劫的原因了。 “我本来还以为你要完蛋了。”把锅里最后一点食物瓜分干净后,伊诺拉把木棍跟纸盒子都丢进火堆里,对着冒起来的火星喝了口酒,“毕竟你一直没回来。” 罗衡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也这么以为。” 伊诺拉动了动嘴唇,她本来有点想问罗衡为什么不跑回来找她们,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又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不问也许还能少欠点人情。 又或许,在罗衡回来的那一刻,伊诺拉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遇到畸变兽之后,他没有因为恐惧而失去理智,也没有选择拖他们下水。 他选了最难的那条路,在黑夜即将到来的时候把畸变兽引走了,引得远远的,骑着一辆他不知道能否撑到底的车,以至于精疲力竭,才会一个晚上都没有任何消息。 即便回来之后,罗衡似乎也没有吹嘘自己的意思,好像他只是做了件不值一提的事。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吃完饭就是清理环节,伊诺拉看着罗衡相当自觉地将小锅提起,往水源边走去,狄亚很快就跟了过去。 她望着两人的背影,想到了昨天黄昏时分的对话。 当时他们选择了等一等,伊诺拉跟狄亚都没闲着,下去把车厢里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搜刮了一遍。 畸变兽的生存目标似乎只有食物,可它太庞大,不要说打开撬开罐头,连打开柜台都很勉强。 想象被畸变兽堵在车厢里活生生吃掉的确是件恐怖的事,可是想想畸变兽试图去开柜子,那场景就有点滑稽了。 为了速度,车队把一整节车厢都彻底放弃了,这会倒是便宜他们。 可惜床是焊死在底座上的,他们只好把上面那一层软垫跟布拿走,地上撒出来的小零件跟挂在钩子上的动物皮也没放过。 柜子里有不少罐头、刚做好的面包跟馒头、一些饮料跟啤酒,甚至有一块有点化开的黄油。 狄亚猜测车队很可能刚跟某个村子交易过,伊诺拉没表态。 在柜子的最底下是餐具,锅子,一块碎镜子,几罐喷漆跟一罐装满汽油的锡桶,跟一把收起来的红色遮阳伞,这倒是没什么新奇的。 这本来是件很利索的事,可两人都做得不快,也许是天热,又或者是累了,总之他们慢吞吞地搬完看到的所有东西,甚至将完整的海报都扯下来两张,还翻箱倒柜确保自己没有半点遗漏。 可罗衡还是没有回来。 “天已经暗了。”狄亚对她微笑,原先展露出的冷淡也好,焦虑也罢,这些外露的情绪瞬间就从他的脸上消失了,声音更是变得不紧不慢,仿佛阐述一个真理,“我们该上车了。” 伊诺拉下意识问道:“我们不等了吗?” 严格来讲,其实伊诺拉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提议的权力,尽管罗衡认为她是伙伴,可是这认知只在罗衡还能够抗衡狄亚的时候才成立。 想在这糟心的地方生存下去,总难免要跟这些破烂规矩打交道,伊诺拉早就习惯了。 因此她虽然问,但人已经上了车。 伊诺拉可不想因为多嘴一句就被抛弃在这畸变兽随时可能出没的地方。 “我们已经等过了。”狄亚难得多说了几句话,甚至说得有点太多,“这世道不就是这样吗?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伊诺拉对这倒是赞同。 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也没有谁是该活的,一切都只是侥幸,一旦消失了的东西就永远消失了,一生一世都不一定能再见到。 就像是希望,它已经失踪很多年了,大概是死了。 车队也好,绿洲也好,甚至是大基地,谁都逃不开这样的诅咒,他们当然更不例外。 尽管跟罗衡认识才没多久,可伊诺拉还是蛮喜欢他的,下午聊到驾照之类的东西让她感到很新奇,几乎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上的车,又是怎么遇到他们的。 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伊诺拉总有种浮出水面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拨开,让她轻松了些。 可要是说为了他的死或者失踪伤心,那又难免太严重了点,伊诺拉只是有点遗憾。 车子就在她的遗憾里启动,被随手塞在副驾驶位上的喷漆因为运行滚动起来,可还没走了两步,车突然熄火。 于是喷漆罐就这么掉下去。 “你是不是把脚抬太快了?”伊诺拉问,她不希望是车的问题,那样的话情况会变得很糟糕,“还是怎么了?” 狄亚泰然自若地回答:“大概是我的问题吧。” 他探过身去捡那个喷漆罐,然后极突然地下了车,一如既往,始终没忘记拿走钥匙。 “去哪儿?”伊诺拉坐在车上问他,声音并没有很大。 狄亚回过身来对她微笑,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手电筒在手上抛掷,看上去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一边后退一边慢吞吞地说话。 “就只是……做些事,反正这世道发生什么都不奇怪,不是吗?” 明明是同一句话,伊诺拉却莫名觉得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她的意见又没什么意义,只要狄亚不是突然犯了失心疯,准备单枪匹马去挑战畸变兽,不管他要做什么,伊诺拉都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 狄亚当然没有失心疯,他只是在车厢上喷上了一道很长的蓝色喷漆,神色专注,另一只手则握着手电筒,确保颜料没有喷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回到车上时,狄亚看上去连脚步都轻快了一点,大概被喷掉三分之二的喷罐重新被抛在副驾驶位上,滴溜溜滚了一圈后又再次倒下。 “我们走吧。” 哈,看来“希望”偶尔也会诈尸的嘛。 第39章 来启发我吧 冰冷的水浸透双手,食物下肚后的餍足暖意正在缓慢消退。 小锅相当难清洗,见狄亚走过来,罗衡干脆使唤他去片木头,将几根树枝绑成一把木刷来刷锅,这当然比不上竹刷方便顺手,不过暂时拿来用一用也可以。 狄亚对新到手的活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对罗衡的要求理解得也相当透彻,他有点新奇地看着在自己手底下诞生的这把小木刷,然后将其递交过去:“我还以为大基地不这么洗锅呢。” 看来他见过类似的东西。 “确实不怎么常见了。”罗衡并没有反驳这个误解,就算是在废土这种不需要身份证件的地方,有个来历也总比什么都没有要来得强,“钢丝球、海绵刷跟洗碗布更多,还有些家庭会用洗碗机。” 狄亚“唔”了一声,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水边生长的杂草,听着木片刮过小锅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看得出来罗衡对洗东西这件事相当熟练,甚至有种居家的气质,搁在刚认识那会儿时实在难以想象。 也许这就是大基地的特色之一,随时准备好在路上,也随时准备好定居下来。 洗锅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罗衡在良久的沉默里主动挑起话题:“我想起一些事来了。” “想起……”狄亚犹豫几秒才恍然大悟,“噢,我记得,你说过的,失忆那回事对吧?” 即便从罗衡那里了解到失忆是一种遗忘过去跟记忆混乱的病症,可在相处过程里,狄亚还是经常忘记这件事,特别是在罗衡相当可靠的情况下,这件事相当容易被忽略。 罗衡并不常向他提起这件事,可能是为了不展现自身的软弱,也可能是不愿意向他索取同情。 狄亚又问:“那你想起什么了吗?” “不是好的东西。”罗衡回答得很快,可答案却含糊不清,水在小锅之中被木刷来回搅动,他漆黑的眼睛里倒映着粼粼的水波,脸上无意识地流露出戾气,看上去有种阴沉的生动,“很糟。” 狄亚捏着细细的草叶,漫不经心地应和:“这样啊。” 不同的人对糟糕有截然不同的标准,可罗衡要是都认为都很糟糕的事,狄亚想,那一定是真的很糟糕。 哪怕罗衡什么都没说。 他们的交情本该点到为止,如果狄亚不想将这段关系深入下去的话,就不该太多话。 不过,这世道发生什么事都不算奇怪。 狄亚想,反正他已经等过这个人了,还喷了喷漆,留下布条,再多问一句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于是他就听从自己的心开口。 “死了人吗?” 在这片土地上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说他们之前杀的荒人,试图袭击他们的五个强盗才是前天刚发生的事,昨天又见到了被畸变兽吃掉的车队成员。 人们难免对死亡习以为常,麻木不已,可这不意味着它失去了分量。 “不止是那样。”罗衡喃喃着,“远不止是那样。” 他陷入良久的沉默,焦躁与不安在胸腔里鼓动,从畸变兽追赶后压抑在心里的恐惧跟怒火里诞生,被那段破碎的记忆火上浇油,瞬间催生成大火,烧向每根血管。 身体的疲惫让这火焰短暂地被隔开,可当罗衡醒来后,它清晰地就如九年前才刚发生的那样,一瞬间燃烧起来。 “那儿的确躺着一具尸体,我既不认识她,也没听说过。”罗衡看了狄亚一眼,就算是在这种情绪起伏的时刻,他仍然敏锐地意识到狄亚的未尽之言,“你是不是觉得奇怪?” 狄亚斟酌言辞:“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感情旺盛。” 救人或是对受害者好,那是一回事,虽然狄亚不赞成,但也不到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可对于素不相识的尸体如此感伤痛苦,那就实在有点超出想象了。 罗衡对着他微微一笑,笑容有着某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尽管狄亚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是在这样的目光下,仍然无端生出一种荒诞的窘迫感。 “怎么?”于是狄亚干脆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罗衡却摇摇头,他似乎无意指导狄亚什么,只是又再张口叙说那件事:“我只是想,原来你是这么看的。那具尸体倒在那儿,也许对其他人而言,看上去只是一个女人,可我还看到了我自己。” “你自己?”狄亚糊涂了。 “是啊,我自己。”罗衡缓缓道,“大概十几岁的时候,我很喜欢恐怖作品,离奇、残忍、危险而又绽放出人性之美或者丑恶的故事,从中得到刺激,又或者是为了彰显我比同龄人更大胆,更成熟。” 狄亚没有听得太明白,不过他仍然选择聆听下去。 “我并不惧怕那些,因为我知道这些是臆造的噩梦,与我隔着不可跨越的高墙,可是在那具尸体前,这面墙坍塌了。” 罗衡忽然站起身来,锅已经洗完了,他的声调平静如水:“我知道在不同的地方,许多人的墙还没有塌陷,他们就如同过去的我一样,陷入自己平静满足的生活之中。可是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们与危险并不遥远,也许为了报复我之前的漠视,它也漠视了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 占据罗衡生命大半时间的学习,从学习之中所得到的一切本领与知识,也许能为一个文明社会添砖加瓦,可是在这样的倾覆之下没能派上一点用场。 这无常的命运在安逸与苦难之间互相转换,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 在九年前的那具尸体前,它用暴力碾碎了文明。 狄亚不确定自己听明白没有,他更不明白这些跟一具女尸有什么关系。 他莫名觉得自己像是收到了走入罗衡心灵之门的请帖,可硬是没能找到路。 “我不是很想安慰你,毕竟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终狄亚选择如实回答,“不过我知道在大基地里待久了的人,似乎都对规矩啊秩序的坍塌有一些恐惧感,好在你看上去已经习惯了,更何况这都是以前的事。对我们而言,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 罗衡莞尔:“你真像是野兽,狄亚。” 狄亚对这个评价显然相当不快。 “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罗衡缓缓道,“只是这个世界没有提供给你明白的机会。” 其实罗衡也不清楚到底是亲眼看着文明社会秩序崩塌的自己更悲惨,还是生下来就在废土这样资源枯竭的死人堆里过活的狄亚要更令人叹惋一些。 狄亚没有说话,他脸上的不快稍稍淡去,看起来是接受了这个似乎没什么诚意的解释。 罗衡已经无意继续下去了,准备拿着锅回去,他休息过,可精神仍然感到疲倦,想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那就告诉我啊。”出乎意料,狄亚在他背后发出声音来,“说到我明白为止。” 这让罗衡有点讶异地转过身,看见狄亚的脸,这个年轻的男人露出符合年纪的笑容,深灰色的眼睛在水光下剔透得像块两块被打磨过的晶石。 “来启发我吧。” 狄亚的一句要比一句近,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人已经走到罗衡身边,侧过头看着他:“我们本来就是这么交易的,不是吗?” “是的。”罗衡听见自己说话,“我们是这么交易的。” 伊诺拉对两个男人到底要聊些什么全然不感兴趣,她一直在观察附近,直到罗衡将洗干净的小锅递过来,由她将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后,就坐在后座的位置上跟两人谈守夜的事了。 因为现在有三个人,轮流守夜的压力骤然缩小,加上伊诺拉的确是个靠谱且有经验的游荡者,几乎不会做出什么蠢事,各种意义上都是个不错的同伴。 狄亚甚至都开始反省自己一开始为什么要抗拒这个女人了。 刚睡醒的罗衡当然是守最开始的夜,中间那个要糟心些,得睡一会儿起来守夜,然后到轮换时再入睡。 伊诺拉选择自己来,按照她的说法是反正她也睡不太安稳,一个人行动的时候晚上能醒七八次,早已经习惯了。 罗衡在内心深处对她至今没有猝死表现出了高度的敬意。 清晨时分,车子再度启程,伊诺拉在后座熟睡,狄亚叫醒罗衡,两人将太阳能电板塞上车顶固定,一晚上没给摩托充太多电,为了避免浪费,固定两辆车的绳索仍然没解开。 罗衡骑在摩托上,任由小面包跟绳索拖着自己跟摩托车前进,他只是个负责稳定和平衡的工具人。 他依稀记得自己以前看到过类似的事情,考虑到罚单,大部分人会把摩托车放在挂车上,不过乡下或者小镇之类的地方就无所顾忌得多了。 清晨的天光还不是特别亮,车子正巧路过一大片的灯草(也就是在地下研究所看到的那些发光植物)。这些植物也许是意外流出的,又或者是城市里的植物被风与鸟儿衔来此地,无拘无束地长成一大片,正随着晨风轻轻摇摆,荧光还没被更强烈的光芒隐去,像一丛丛规划不佳的路灯。 这些地方的重合让罗衡莫名觉得自己还停留在熟悉的地方。 他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第40章 真甜蜜 三个人的坏处就跟好处一样明显。 最直观的就是食物。 多一个人就会多增加一份食物的消耗,作为战斗人员,他们三个人的食量显然都不算小,哪怕在路上捕捉过几只猎物减缓消耗,食物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 反倒是水没有那么急迫了,路上水源不少,还有足够的工具生火烧水。 如果队伍里有个年轻气盛的人,或是比较沉不住气的,也许这会儿已经嚷嚷开了,可三人里头没有一个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仍然保持着大致的稳定。 唯一出现的变化是伊诺拉,她忽然就不怎么愿意分配食物,更倾向去负责寻找柴火跟警戒的工作,将烹饪跟生火之类比较安逸的活交给两个男人。 一开始罗衡并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些事重复几次之后,他也就慢慢明白过来了。 无论一支队伍有多么富足,一旦出现找不到人交换,而兽类也极其稀少的紧急情况,就等于敲响警钟。 如果食物资源足够充足还好,要是食物资源开始紧张,暂时又看不到摆脱困境的可能性,那么最弱小的那个人在队伍里几乎就等同口粮了。 他猜狄亚一定比自己更早意识到,只是什么都没说。 食物的短缺又造成另一个恶劣的影响,正常情况下三人应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可是考虑到这片土地包括队友的危险性,为了保证自己的体力,食物根本无法缩减多少,只能徒增焦虑。 这又凸显出单人行动的好处了,一个人怎么吃不是吃,大不了饥一顿饱一顿。 可是一旦成立队伍,就要负责喂饱其他的人。 难怪古往今来会有那么多战争败于粮草,罗衡不禁叹息,不要说另外两个人了,他甚至连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 除此之外,随着行驶距离越来越长,小面包的油也在逐渐见底,不过这倒不算是什么燃眉之急,毕竟他们刚从车厢上拿到了一桶汽油。 只是这种资源的稳定减少,跟一眼看不到边的路程,仍然给焦虑的心情火上浇油。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只有摩托车终于通过太阳能电板充满了,一定程度上增加他们探索的范围。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在摩托车充满电后的第二天下午,狄亚找到了新的车队,里面恰好也是一群流动的商人,或者说,一群兼职做商人的游荡者。 他们大概有二十来个人,其中甚至还有女人跟孩子,看起来是个小帮派,没有什么重型武器摆在明面上,不过既然以这样的队伍在黄漠平原上到处跑,八成有秘密武器压在箱底。 “怎么,要去交易看看吗?”狄亚将车开回来,对着驾驶位上的罗衡问道,“说不准能换到点好东西。” 这让罗衡有点犹豫,他想了想,转头问伊诺拉:“你觉得呢?” “带着女人跟孩子的队伍一般情况下不怎么爱起冲突。”伊诺拉思索了一会儿,“这类游荡者虽然有不少野蛮人,但是对家庭非常看重,我认为可以试试。” 如果狄亚认为不值得去的话,他绝不会问这个问题。 队伍里总共就三个人,既然狄亚跟伊诺拉都认为值得一试,那么罗衡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他顺带记下这个信息点。 小面包没开多久就看到了车队,罗衡把车开到距离车队一百米左右的位置处,果然很快引起车队的注意。 没过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两个高个头的男人,穿着褪色的牛仔服,左边那个的牛仔外套是加厚的,甚至有圈毛边,窝得他脖子里全都是汗。 狄亚从摩托车上下去,没遮掩身上的枪,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罗衡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听不见聊天内容让他略微有点烦躁,这几天大家的情绪都不是很好,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自控力在下降,于是干脆跟伊诺拉闲聊来转移注意力。 “这种车队多吗?” 伊诺拉抱着胸,那些电子设备仍然好端端地待在她身上,有时候真让人捏一把冷汗。 她皱起眉头,看着远处狄亚跟另外两人的交涉,漫不经心地回答:“有不少。有像我跟狄亚这样选择独来独往的,也有他们这样的,需要别人才能感觉到自己活下去的。可能一开始就只是性,有人需要发泄,有人需要活下去,就这样,运气好的话就变成了更多的东西,很常见。” 这让罗衡无端想到绿洲酒吧里的那两具硅胶人偶,还有二毛怀里的那张纸条跟半管口红。 释放欲,渴求爱,就像人类两种无法抗拒的本能。 伊诺拉忽然道:“准备好开车,看好前方。” 她没有打开车门,纤细灵巧的身体直接从降下的三角窗处探出去,坐在车窗升降口上,一只手拉住车顶附近的把手稳定身躯,随后将枪口对准那两个男人。 这时罗衡才注意到狄亚正背对着那两人往回折返。 毛边外套看到伊诺拉后眼睛亮了一下,抛过来一个飞吻,不过他旁边的同伴很快就嫌恶且无情地挥了挥手,亲手掐碎这份爱意。 这让毛边外套立刻做出心碎的模样。 看来交涉的情况不太差。 罗衡定了定心,伊诺拉仍然纹丝不动,直到狄亚彻底离开射击范围,走到车身边来,她才终于滑回副驾驶位。 “怎么样?”伊诺拉问。 “还不错。”狄亚回答,“他们甚至愿意请我们吃一顿晚饭,反正他们总是煮很多,不过我们要告诉过来的路上有什么消息。最好手脚快点,他们想在黄昏前解决这件事,吃饭没问题,可是不准备留我们过夜。” 罗衡没想到还有请客吃饭的好事,他挑了挑眉毛:“你确定吗?他们要请我们吃饭?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鸿门宴是什么意思?”狄亚不解。 伊诺拉也想问,可提问的机会被狄亚抢了,她只好盯着罗衡。 罗衡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解释,最终摊手:“一个历史的小故事,你们感兴趣的话我晚点跟你们说,可以当我们的晚间电台节目……你们知道电台是什么吧?” “我知道。”伊诺拉回答,“一些基地的车子里有无线广播,有时候会放歌,他们也拿这个跟基地说话。” 狄亚瞥了她一眼:“我就不问你是怎么坐上去的了。” “算你识相。” “知道就行了,至于鸿门宴,反正就是陷阱的意思,你可以理解为居心不良的邀请。”罗衡及时把话题拉回来,“这些都可以以后再聊。” 狄亚摇摇头道:“不是鸿门宴。我猜是路上的情况不对劲,他们想问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衡不太懂他为什么如此笃定,不过愿意相信狄亚的判断,于是点点头问道:“那车子呢?是开进去还是?” 车队是围成一圈的,大概是为了避免中途被攻击,形成一个保护圈,人可以从空隙里通过,可是车就不行了。 “开进去就好了,我会带你去入口处。”狄亚耸了耸肩,“不过你最好把车速放到最慢,不然他们会立刻开枪。”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罗衡也是考过科目二的人,他相信没有什么比科目二更蜗牛的车速了。 “对了。”罗衡喊住准备离开的狄亚,“车队里的女人多吗?” 狄亚转身的动作不免一滞:“什么?” 伊诺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罗衡,不知是提醒还是劝告:“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最好不要送掉你的小命。” “我说,车队里的女人多吗?”罗衡问,“或者你可以告诉我有没有比较爱漂亮的。” “爱漂亮。”狄亚察觉到这句话里的特殊之处,“不是长得漂亮?” 罗衡叹了口气道:“对,爱漂亮的,不是长得漂亮的。” 狄亚终于转过身来,表现得非常自然,好像他没有刚刚因为这段对话差点扑出去:“就我所见,恐怕里面没有一个不爱漂亮的,她们都穿着花裙子,戴着鲜花。” “那我就放心了。”罗衡说着拉开抽屉,将那半管口红丢给伊诺拉,“擦上,伊诺拉。” 伊诺拉拿枪稳当得很,拿口红反而有点手忙脚乱,口红在她手心里像条活鱼似得来回弹跳,好不容易才拿住。 “擦上?什么意思?” 罗衡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涂上去,让你的嘴唇更有血色,更饱满一点。你会吗?要我帮忙?” “什么意思?”伊诺拉警惕道,“你要我擦这个做什么?” 罗衡确认没有东西掉出来,才将车抽屉关上,甚至没抬起头看伊诺拉,口吻听起来四平八稳:“我们用不着这个,不过我想车队里的女人会喜欢这个,男人也愿意为了女人喜欢的东西掏腰包,你可以换点你需要的东西。不过能卖出什么价格就看你自己了。” 这让伊诺拉沉默许久,倒是狄亚兴致勃勃地趴在车窗边,他单手撑着脸,一会儿看看罗衡,一会儿又看看伊诺拉。 “真甜蜜。”狄亚拖长了一点腔调,戏谑道。 伊诺拉摆弄着那管口红,她犹豫一会儿才抬起头来问:“那为什么要我涂?卖出去不就好了吗?” “要是你求着她们买,那价格就不会太高。”罗衡的手指又弹动几下,有时候他说话会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仿佛任何事都理所应当,胜券在握,使得他的言行都流露出一种与旁人截然不同的稳定,“如果是她们看到效果,心生渴望,那就是她们求着你卖了。” 狄亚“嗬嗬”地笑起来,听起来好像野兽喝水的声音,有点烦人。 伊诺拉先是沉默,然后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忧虑与怀疑曾聚在她的眉间,此时却在缓缓地消散,她深吸一口气,神色又变得较为漫不经心了。 “好,那就听你的。” 用来观察道路,确定情况的后视镜首次成了化妆镜,伊诺拉旋出口红,正准备将那抹热烈的猩红擦上的时候,罗衡忽然又叫停。 他用一块布沾了沾水,递过去:“把嘴唇打湿再涂,死皮会没那么明显。” 伊诺拉看着他,忽然玩笑道:“我开始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口红。” 狄亚爆发出一声大笑。 罗衡:“……” 第41章 女性魅力 伊诺拉很擅长展现自己的女性魅力。 这个擅长的意思是她会利用一些小动作让自己看上去很有吸引力,或是展露自己作为女性的那一面。 可是口红之类的化妆品又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她并不怎么接触这种滑腻腻的东西,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 这导致伊诺拉擦口红的样子略有点笨拙。 狄亚仍然没走,待在车窗边看笑话,他同样不懂化妆,可起码有一双眼睛看得出美丑。 那抹猩红从伊诺拉的唇瓣上滑过,涂得轻而薄,微微一抿就扩散开来,说不上什么诱惑力,反倒像是墙壁上潦草刷过的漆。 于是狄亚又忍不住笑起来,起哄道:“这可没多少吸引力,反正我是绝对不想亲这个姑娘的。” 伊诺拉冷冷地瞪他一眼,这一眼倒是风情万种。 “别打岔。”罗衡淡淡道,凑过去观察一下,其实对化妆这块,他比另外两个并没有好多少,充其量是大数据留下的余音还没完全散去,他问道,“我可以吗?” 伊诺拉迟疑片刻,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还是点点头。 于是罗衡的指腹在她唇上划过,那颜色终于晕染开来,均匀地分散着,他凑得并不近,生不出半点旖旎的感觉。 而伊诺拉僵硬着不敢动,像是只被提住脖颈的兔子,只能感觉到罗衡顺着自己的嘴唇走了一道,没搞明白原因。 “这次怎么样?”罗衡靠在座位上,侧过头来看向唯一的裁判狄亚。 尽管难以说清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可伊诺拉的嘴唇似乎的确变得饱满许多,像是某种红色的果实成熟得饱涨欲裂,令她看上去比之前更有血色,也更美艳。 伊诺拉正眯着眼睛看他,抱着手,略有点不耐烦,做好了接受下一波评价的准备,不过她不觉得狄亚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这次确实不错。”狄亚飞快地眨眨眼,“现在我倒是愿意让你亲我了。” 伊诺拉吃惊地看着他,随即笑骂道:“你做梦。” 她看起来并不生气。 狄亚倒没有真的想要那个吻,不过他还是故作不满地噘起嘴:“我可是在这里给你们帮了忙。” 伊诺拉翻了个白眼。 尽管这么说,可实际上狄亚已经准备起身去向摩托车,他们在口红上耗的时间有点长了。 就在这时,罗衡闷笑两声,忽然将那只触碰过口红的手伸出来,猩红残留在冷白的肌肤上,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那抹红色落在了狄亚的脸颊上,轻轻的,柔柔的,带着些许凉意,像春日里一朵花瓣的爱抚。 “好了。”罗衡道,“你得到一个吻了,是时候干正事了。” 狄亚怔愣片刻,觉得天旋地转,午后的阳光晒得他头皮发烫,兴许是站在车窗外太久,让他大脑都像是发起高烧,变得糊涂起来。 那抹红色顺着罗衡的指腹流向狄亚的脸颊,烧得他脸皮发烫,不知是什么东西制成的脂膏在热度下缓缓渗入肌肤,形成一块小巧精致的红斑。 狄亚走出去,神色僵硬,他听见伊诺拉在身后爆发出同样的大笑,那女人故意压了压声音,并没有压很低,她正对罗衡说话:“你看他的样子。” 于是狄亚确定这是存心让自己听见的。 罗衡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他似乎很少有大的情绪宣泄,即便悲痛,也只是瞬间倾泻后立刻收回。 而他的笑声,他的笑声总是这样淡淡的,冷冷的,并没有极端的喜悦,像是植物在月光下缓缓舒展开的枝叶。 那抹红似乎顺着脸颊,慢慢烧到了狄亚的嘴角,令他双唇发烫,喉咙发干。 在狄亚的内心深处,燃起更灼热的红。 看来今天的太阳真是太大了。 狄亚晕乎乎地想。 车队正在进行调整,他们有几辆可活动的车,很容易就能分开来,而且能调整距离,分出足够一辆面包车跟比面包车要小的交通工具进去的宽度。 开进去的时候,之前见过的牛仔双人组又走过来,看来他们俩负责警戒。 他们探头在车里看了看,确保这辆小面包上不会连着下来十几个大汉,才满意地把目光收回去。 毛边外套对伊诺拉吹了个口哨,他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的脸庞,柔情似水道:“小女孩,你身上的东西可有点危险。” 伊诺拉也柔声地回答他:“你再这么说话就真的会遇到危险了。” 毛边外套的同伴看上去忍俊不禁,拽着他走开,他先跟狄亚指明方向,然后又对后面做了个手势,于是后头充当门的几辆小车又如流水一般迅速合拢。 进入后的视野还算宽阔,这些车围成一个相当巨大的圈子,罗衡能更清晰地看清楚整个车队的家当。 不过空地上已经摆放不少东西,实际上小面包能开的地方非常有限,他甚至注意到这些人摆开了一张长桌,几个孩子在负责分离并且摆放叠在一起的塑料板凳。 长桌边上有三个大锅,女人们正在煮着东西,还有一些男人在搬运着什么,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看起来忙忙碌碌的。 如果不提绿洲的小旅馆,这个车队可能是罗衡至今为止看到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了。 狄亚带着他们来到一辆大车的边上,车门开着,不过还隔着一层军绿色的防水布,很快就有个男人从里头探出身来。 欤! 僖! 他的线条很硬朗,不管是五官还是肌肉,没穿上衣,一件牛仔外套系在他的腰上,脖子上戴着条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牙做成的项链,用根黑绳穿起来,正悬挂在空中。 尽管他看上去也是黑发黑眼,可是轮廓深邃,并不像是赤地人。 “所以,你们有什么货?”男人问,“算你们走运,我们队里的小兔崽子多得要命,用不上的废物也能卖给我们,不过我不会出太高的价格。” 虽然罗衡对平原的价格感知不明显,但也听得出这句话是在为压价做铺垫。 “希望你不是其中一只。”伊诺拉走下面包车,肩膀上披着罗衡的披肩,尽管没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她懒得去问了,嗤笑道,“先生。” 美人总是能有优待,如果这话是狄亚说出来的,男人绝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可伊诺拉就截然不同了。 “哇哦。”男人看着伊诺拉,又没忍住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眼,他最终只是说:“哇哦,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美女。” 伊诺拉讽刺道:“我看大概是闲聊吧。” 男人仰着头哈哈大笑起来,他咧开嘴,拉着防水布从车上走下来,终于开始办正事:“行吧,那就让我来看看你们的货。” “你能做主吗?”伊诺拉问。 “我保证。”男人倒是很洒脱,没有因为这句质疑感到不快,“否则他们让你们来这儿干嘛呢?” 伊诺拉半信半疑,于是又看了一眼狄亚,狄亚对她点头。 “那这位怎么称呼?”男人很快走过来,靠着车窗跟罗衡打招呼,“看你的长相,似乎不太像本地人。” 罗衡微微一笑:“那本地人该怎么长?” “你果然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出于什么标准,总之男人很快下了判断,他又转头去看狄亚,“怎么说,他不下来吗?” 显然他不认为罗衡是这支队伍里负责做主的人。 狄亚耸了耸肩,露出一个狡猾邪恶的笑容:“虽然你觉得这辆车可能是听我的,不过你猜错了,我们都是听他的。” 伊诺拉也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男人终于显得有点错愕了,他琢磨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对罗衡说话:“好吧,算我看走眼,这倒是头一回,那么怎么称呼?” “你呢?”罗衡不动声色地问,“我还以为报上自己的名字是基本礼仪呢。” 男人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古怪,露出个有点被酸倒牙的神态:“难怪我说你们怎么讲赤地语,原来你们当家的是个赤地人,那就叫我齐海生吧。” 狄亚忽然兴致勃勃地问:“这么说,你还有个亚墨名吗?” “我没有亚墨名。”男人耸了耸肩,用一根手指摇了摇,“我不是亚墨的人,不过我的确有个别的名字,可我们看上去还没熟到那份上。” “罗衡,很高兴认识你。” 男人又哆嗦了下,看上去好像怪恶寒的:“能不能别这么说话,随意一点就行了。” 还是头一次因为礼貌被嫌弃的罗衡:“……” 狄亚跟伊诺拉很明显都在忍耐爆笑出来的冲动。 打开车门的时候,齐海生并没有上来,而是待在边上等着他们把货物拉出来,狄亚环顾四周,跟他没话找话:“你们倒是找了个很不错的地方,很适合看星星。” 齐海生:“……” 这片平原一抬头就能看到星星,哪怕当恭维来听,也算得上是一句废料。 “你是因为爱说废话才做不了这个主的吗?”齐海生无情地吐槽他,又看了看正在拿东西的伊诺拉跟罗衡,“不去帮忙吗?” 狄亚摊手:“我的职责可不在此。” 这是三人之前说好的,狄亚的反应最快,对付危险的经验也更老道,所以他来当这个哨兵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第42章 孩子与父亲 “看来你们不是刚从废墟里出来。” 齐海生看着他们搬运出来的东西,小面包里的物品看起来多,而且占地方,实际上价值都不高,不过都属于必需品,很容易就能交易出去。 “这你也看得出来?”罗衡不禁挑起眉毛,他看了看地上的东西,困惑道,“有什么差别吗?” “你真是个上等人。”齐海生朗声大笑,说话虽然不客气,但也听不出什么讽刺的意思,“不过我可没工夫解释,你们到底是抢来还是偷来的,都跟我没关系,我买你卖,就这么简单。” 于是罗衡下意识看向狄亚,狄亚只是对他摇摇头。 看来这会儿不适合说这个话题,罗衡微微抿紧嘴唇,感觉到些许挫败,不过这种状态并没有维持很久,他问道:“你们都要吗?” “可以。”齐海生眯了眯眼,他扫过那些货物,又点头,“没什么问题。” 除了车厢里的物资,之前的五个强盗也留下不少武器跟一些用不上的东西,这会儿都摆在地上,看上去还挺壮观的。 虽然平原上人人的规矩不同,但这些小物件大多价格都有限制,很快就能拍板决定。 倒是车厢里的床垫起了争执——这东西的确很舒服,尽管又破又烂,有些地方还被啃得坑坑洼洼,可铺上一层布之后,它带来的舒适感相当惊人。 舒适一直是个昂贵的词,昂贵又总是跟价格的高涨分不开来。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卖个低价,罗衡这边必然受损;要是选择卖高价,齐海生又无法接受。 罗衡对物价虽然不够敏感,经历过的交易也不多,但他隐约意识到也许是因为随意零元购的缘故,这片平原的物价浮动的上下限都非常高。 也就是说,谈生意最好是要灵活一些。 毕竟正常情况下的买卖,大不了就是谈不成,双方最多是憋一肚子火;然而在这片平原上,谈不成的生意,可以选择爆掉对方的脑袋来谈成。 伊诺拉跟齐海生就正在小心翼翼地踩在这条危险底线的边缘,激烈地开展一场唇枪舌战。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这都称得上一种艺术。 罗衡饶有兴趣地看着伊诺拉从生死存亡谈到身份地位,通过各方面展现自己得到物资的艰难险阻,中途还不忘给齐海生飞快地戴上几顶摘不下来的高帽,就差把这张软垫打上奢华有品的标签,跟齐海生捆绑在一起。 而齐海生不甘示弱,从大车队的人数出发,厚着脸皮跟伊诺拉哭穷,鼓动唇舌让她意识到一个人养几十个人是多么坎坷艰辛,试图把“孤儿寡母,我命好苦”这一招牌贴在脸上,哄骗三人组半卖半送。 孤儿寡母这句话倒不是恶俗玩笑,按照齐海生的说法,很多女人跟孩子实际上都已经失去丈夫跟父亲,甚至有孩子在同一时间失去了父母。 在同样的弱势情况下,女人还能再找一个依靠,孩子却很少能轻易更换抚养者。 因此在车队里有个规定,所有大人都是孩子们的父母。 齐海生是以相当轻松幽默的口吻说出这些事来的,也没觉得这能给自己增加什么筹码。 他看上去更接近一个人在展示自己得意喜爱的东西,不是为了得到任何人的承认跟肯定,只是很自豪自己这么做,因此也很愿意提一提。 可罗衡还是下意识僵硬住身体。 他看得出来,车队内部的确非常融洽,光是在这儿呆一会儿的工夫,就能清晰感到车队里欢快轻松的气氛。 那些孩子们在跟大人打闹,生存的环境也许不够健康,可大人们竭力在其他地方弥补了。 失去父母的孩子在这样的平原上根本没有任何竞争能力,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人意外,可齐海生却确保他们仍然以孩子这个身份成长。 也许是为了增加凝聚力,又也许只是齐海生烂好人,或者他们是一群不抱紧就无法生存的人…… 话又说回来,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齐海生在竭力养活这些人,确保这些孩子成长下去,实际上也跟他们三个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不过是三个路过交易的人,让自己活下去就已经费尽全力,不必为此承受心灵上的压力。 但罗衡还是不自觉地站直身躯,一种说不上来的瘙痒感凝聚在他的肋骨下,正往四周的皮肤缓慢扩散开来。 真正的瘙痒可以用抓挠缓解,可罗衡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解决心灵上的瘙痒。 伊诺拉对此无动于衷,甚至冷笑了两声,倒是狄亚…… 罗衡的目光忽然锁定那张脸,那张脸上本来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现在却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变得毫无表情,眉头微微聚拢,仿佛戴上一层假面。 他很熟悉这种表情,这意味着一个人试图逃避这个话题或是不愿意展露任何内心的想法,却无法解读原因。 为什么? 罗衡头一次对狄亚的过往产生好奇,他看得出来狄亚对伊诺拉不怎么感兴趣,对男人也一样,即便是在现代这种资源极多的时代,放纵自己欲望的人也不在少数,更何况是这个时代。 可狄亚看上去就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会在意这个话题,是因为他有过一个孩子吗?他也曾经有过一个妻子?曾经失去了挚爱的人或是别的原因令他彻底封闭了心门? 虽说狄亚看起来很年轻,但这样的时代,靠年纪判断经历是最不靠谱的。 伊诺拉跟齐海生的拉锯战还在继续,甚至吵得面红耳赤的,眼看时间不早,气氛也趋近白热化,罗衡终于把心神从狄亚身上收回来,放到这件交易上。 “如果你可以再给我们三个头盔、三双手套、还有两块可以绑在车上的镜子。”罗衡说,“那就按照你说的来交易。” 他示意了下摩托车。 这些东西当然也不便宜,可是比起伊诺拉的价格要实惠得多,齐海生当即喜笑颜开,满口答应:“我帮你装都没问题!” 伊诺拉略有些恼怒地看了一眼罗衡,试图要说些什么,罗衡只是淡淡道:“拉锯太久会出事的,更何况他们在这件事上占了便宜,等会也会愿意让你占点便宜的。” 有时候伊诺拉几乎都有点钦佩罗衡的这种能力,不管吃多少亏,或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他都能将这些事表现得完全不值一提。 “但愿如此吧。”伊诺拉叹气,“我还能怎么样呢,都听你的。” 不过真正让她吃惊的还是完全没反应的狄亚,她还以为这人抠门得要死,绝不会允许罗衡这么大手大脚地挥霍呢。 “走什么神呢?”伊诺拉没有贸然去拍狄亚,她可不想被对方下意识来个背摔,只是在边上说话,“该吃晚饭了。” 狄亚这才回过神来,漫不经心道:“怎么了?” “都卖完了,你说怎么了。”伊诺拉皱起眉头,“你刚刚完全没听吗?” 狄亚的脸上又浮现出近乎哄骗的笑容:“我绝对相信你们。” “我当真的听。”伊诺拉还是忍不住刺了一句。 不过走向餐桌的时候,伊诺拉自己也不由得一怔,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严格来讲,她现在还是罗衡跟狄亚的阶下囚呢。 她干嘛要心痛得好像是自己的财产受损一样。 伊诺拉想笑话一下自己,却一下子笑不出来,她不由得回身去看那两个同行的男人。 他们俩一个看上去就像是基地里的大明星,完全不谙世事,有时候真诚得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正常人,有时候又博学得让人不得不钦佩;而狄亚,这个早就打过交道的男人,精明狡诈又干练,嘴巴有时候像抹了蜜,有时候又尖酸刻薄,这会儿看上去却失魂落魄的。 真要命。 我居然会跟这样的两个男人搭档。 伊诺拉摇摇头,又忍不住笑起来,她找了辆车,车里甚至还坐着人,她冲对方打了个招呼,借镜子重新补上口红,没去在意车里的人几乎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次她学会用手指来软化膏体,让它们晕染得更漂亮。 她深吸一口气,抓紧身上的披肩,相当自信地往人群之中走去。 “我们也走吧,去跟伊诺拉坐一起。”罗衡望着伊诺拉的背影许久,才伸出手来捏了捏狄亚的胳膊,他注意到对方的走神,“怎么了?” 狄亚看上去还是有些恍惚,仿佛某种重击隔着时间的余韵,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撞到他:“没什么。” 原本罗衡并没有打算等到这句回答,只是嫌麻烦地拉住他往前走。 可过了一会儿,狄亚还是开口:“我只是想起我的养父。” 所以,不是孩子,而是父亲。 罗衡扫过那群欢快雀跃的孩子,他们才搬完塑料板凳,幼小的身影逐渐与狄亚高大的形象重合,他想不出来。 而狄亚似乎也终于从深沉的海底脱出,他脸上本来朦胧着一层水淋淋的汗,如同某种压力的具象化,此刻尽数消失了。 他注意到自己失口说出某些信息,并未因此尴尬,只是流露出一个轻松诙谐的笑容:“别在意,一些不重要的过去而已。” 如果狄亚的脉搏跳动得不是这么快,这个神情会显得极有说服力。 罗衡握着他的手想,这大概算是作弊。 第43章 寻觅者 大车队的伙食当然要比凑合将就还险些断粮的三人组好,甚至比绿洲的小饭馆更好。 有一个大锅是专门用来煮汤的,这会儿已经烧开,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尝起来有点像罗宋汤,罗衡在里面吃到了包心菜、番茄的味道、胡萝卜、还有几块说不上来口感的肉。 他本来是有些好奇的,可仔细想想,还是决定不要多问,专注在赞美厨师的手艺上。 伊诺拉倒是没有享受美食的心情,她大口大口地吃干净自己得到的食物后,就忙着跟女人们交谈,把这些人的心神从属于她们的工作上勾走。 虽然罗衡没听清对话,但是看上去颇具成效,具体表现在盛汤的女人已经魂不守舍地给她盛了两碗汤了。 如果伊诺拉继续喝下去的话,罗衡猜第三碗也不会少。 狄亚正在嚼第二个窝头,不是现代的早餐店里会出现的那种口感柔软香甜的窝头,而是吃起来相当剌嗓子的那种老窝头,面发得相当硬实,个头也不小,只能泡在汤里才能勉强下咽。 这还是女人们放在水上刚蒸出来的窝头,可以想象等它放上一下午的时间,必然能步法棍后尘,成为一种新型武器,且可远交近攻——远能警醒他人,近可直接砸头。 罗衡才吃了半个就不太行了,实在吞不下去,只能不停地喝汤缓解,旁边有个小女孩看着他这为难的样子直傻笑,露出缺少两颗门牙的嘴。 “我们想打听下司南的消息。”狄亚直接开门见山,他把窝头掰开来,蘸了下汤,“三级污染区那边有什么大动静吗?” 他看了一眼罗衡,罗衡坐直身体,又将一小块窝头塞进嘴里,用唾液去软化。 齐海生正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着食物,那些东西在他的嗓子眼里混成一团,把声音糊住:“当然有,我刚从那边路过。那边闹起来了,好像是挖到什么东西,总之打得不可开交,怎么,你找司南有事?我劝你是最近别去那儿,除非嫌命大。” 就算在说这么严肃的话题,齐海生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格外的活泼,他的头发是天生的自来卷,这会儿正一绺一绺地往前跑,他也不厌其烦地甩着头,活像头长毛大狗。 坐在他腿边的一个小男孩终于看不下去了,踩在板凳上帮他挽头发,细小的手指穿过那些乱糟糟的头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小夹子把那些卷发乱七八糟地别起来。 正对着罗衡的吃相偷笑的小姑娘忽然瞪大眼睛,生气地站起来:“那是我的夹子!” 缺少两颗门牙,说话难免漏风,小女孩自己显然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她下意识捂住嘴巴。 小男孩只是对她做一个大大的鬼脸,捧着自己的饭碗一下子跑得没影。 小女孩的怒火显然已经烧到头顶了,她犀利的目光骤然转向齐海生,齐海生下意识举手投降,勺子还没从手里放下。 “先给你用。”小女孩指着齐海生,小嘴噘得能挂油瓶,也许是因为太幼小,她连愤怒都显得圆润,长不出半根尖刺,“我去抓他!” 齐海生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非常感谢!” 小女孩从她的板凳上爬下去,临走之前又踮起脚,半张脸探出桌面,警惕地看着他们三个大人:“我的食物,不要吃。” 狄亚忽然撑着脸笑道:“那你干嘛不拿走呢?就算我们不吃,也会有别人吃啊。” 小女孩恍然大悟,深感有理。 于是她暂时平息愤怒,踮起脚,伸出两只手将碗里的窝头同时拿起,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又看向那碗汤,眯了眯眼睛,捧起碗一饮而尽,这才一抹嘴,让怒火重新燃起,举着拳急吼吼地冲向小男孩的方向。 “真可爱,对吧。”齐海生越过长桌,望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背影,看着他们打闹在一块儿,旁近的大人哄然大笑,关注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纷争,于是他把目光收回,转向两人,“还是说,你们俩是……嗯,潇洒派的?” 潇洒派? 罗衡迷惑地眨了眨眼。 “你看起来就是潇洒派的。”齐海生对着罗衡笃定地做出判断,又看了看狄亚,略带暧昧地评估道,“你嘛,看上去也像,可对小孩子似乎不是很介意的模样。” 狄亚喝了口汤:“对我来讲都一样。” 齐海生若有所思:“所以,是无所谓。” “差不多吧。”狄亚缓缓道,“反正不是更糟糕的那一派。” 更糟糕的那一派?这是在讲什么黑话吗? 罗衡皱起眉头,他大概知道是在围绕着孩子说话,可这其中的派别有必要划分得这么细致吗? 齐海生的脸因为狄亚的这番话阴沉不少,如同即将迫近的夜幕,他的声音在空气里震颤着,仿佛凝聚成实质:“别在我的地盘提那种残渣。” “抱歉。”狄亚不紧不慢地摊了摊手,“我没什么恶意,不过……我有个好奇的问题。” “哦?”齐海生顿了顿,“说说看。” 狄亚用手指示意着正撞来撞去的几个孩子,另外几个本来在老实吃饭的小孩子都加入到这场争斗来了,看起来就像一群小牛犊在互相顶角,于是他用手指画了个大圈:“你为什么会想照顾他们?” 尽管他的语气显得格外漫不经心,可罗衡隐约觉得,这反而是这段插曲里,狄亚唯一想说的一句话。 齐海生沉默下来,眼睛里闪烁着奇异而柔和的光芒,某种东西软化了他:“因为我渴望爱。” 他如此说。 “因为你渴望爱?”狄亚重复了一遍,难以置信,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这有什么联系吗?” 罗衡已经完全明白,他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奇怪,他都懂了,你居然没懂。”齐海生从他们俩的脸上得到回馈,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我今天才开始喝酒啊,怎么走眼这么多次,怪了。不过是的,我渴望爱,所以我选择给予。” “因为我天生是个浪漫得无可救药的男人。”齐海生笑嘻嘻地说,旁近有人给他开了瓶啤酒,于是他扭头先道了个谢再转过来,“喝一点吗?” 罗衡做了个“请”的手势,齐海生于是又让人递过来两个杯子。 狄亚全程只负责把酒一口闷下去。 “我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头,就这样过了。”齐海生豪爽地又给他倒了半杯,“喂饱我一个不太困难,老实说吧,我活得也挺开心的,可我就是觉得怪厌倦的。性、暴力、谎言、赌博、烂醉,无非就是那么回事,体验个两三年没问题,可二三十年,那就算了。” “有一天我从一群人渣手里救出那个孩子。”齐海生抬下巴示意,“那个臭小子,把头发剃得跟牛尾巴似得那个,我倒在地上,累得要命,他就跟头牛似得撞上来,趴在我的胸口大哭,让我别死。” 他举着酒瓶的手突然一顿,爆笑起来:“天啊!你敢相信吗?我只是倒下休息一会儿,这蠢蛋以为我要死了!” 罗衡顺着他的描述看过去,发现那个牛尾巴辫子的男孩要比大多数孩子大一点,准确来讲是大不少,起码有十三四岁了。 齐海生笑得很大声,几乎要涌出泪花来。 罗衡举起杯子跟齐海生碰了一下,当做自己没看到他湿润的眼睛。 “我感觉我很重要。”过了一会儿,齐海生才说,“我头一次知道有人在乎我。天啊……” 他直接将瓶子里所有的酒都一口闷下去,很长时间,罗衡只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 就在这时候,伊诺拉显然兜售完她那支唇膏了,带着她的战利品回来——一个鼓鼓的小包。 “不喝吗?”总算松了口气的伊诺拉瞥了一眼狄亚的酒杯,暗示了一句“我正好渴了。” 狄亚沉默地将酒杯推给她,再度开口:“你做得很好。” 这让伊诺拉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在跟她说话。 “我也这么觉得。”齐海生咧开嘴,这毫无遮掩的夸奖显然让他感到愉快,混合酒精,甚至显得有点轻飘飘的,他指向自己,“我做得很好,而且我准备努力下去。” 在正常的世界里,这种谈话未免显得过于交浅言深,然而在这崩坏的世界里,文明被摧毁,礼仪被抛弃,这种心灵的裸露就如同干涸的土地一般,宛如某种俗成的特质。 罗衡并不感到意外。 狄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而齐海生也自然而然地结束这个可爱的小话题,他醉眼朦胧地问道:“话又说回来,刚刚我已经告诉你们三级污染区那儿的事了,那么你们呢?来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消息吗?” “畸变兽,我们来的地方出现畸变兽。”狄亚拍了拍罗衡的肩膀,“他跟畸变兽正面撞见过。” 齐海生晃动了下身体,眯着眼看向罗衡,好像对他刮目相看了:“难怪你会是当家的,我这儿有份地图,你们可以帮我画一下范围。” 他扶着桌子正要站起来的时候,罗衡忽然道:“画地图没问题,不过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也有问题?”齐海生匪夷所思,“说吧。” 罗衡缓缓道:“你知道旧时代到底是怎么毁灭的吗?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他去找司南,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个问题。 “这么说……”齐海生的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眼睛瞬间清醒过来,看起来完全不像刚刚那个醉醺醺的人,“你是寻觅者?” 又是寻觅者? 第44章 哲人 寻觅者。 这是罗衡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重逢的酒吧招待莫奇也曾经说出过这句话来。 原本他是打算从狄亚口中得到答案的,可后来疲劳与琐事发生得一样突然,罗衡就将这个偶然得到的词汇毫不犹豫地抛在脑后,去追逐更重要的信息了。 就现在听来,它似乎是跟历史还有文化绑定的一个身份。 只是这样解释不了齐海生的神情,为什么看起来更接近厌恶与反感? 可能是由于眼前这群健康快乐的孩子,罗衡忍不住会对作为保护者的齐海生形成一定的滤镜。 这种滤镜不同于其他——既不是跟狄亚无可奈何之下的长久合作下自然诞生的信任,也不像是拯救过伊诺拉后在心态跟装备占据高地后油然而生的无畏,更接近一种对于美好人性的向往跟认可。 这样的感情不需要时间,也不需要磨难来验证,它就如同黑夜里的火光一样,令人不自觉聚拢。 “我不会担保自己是某种不知道的东西。”罗衡已经吃完,他仔细端详剩下的半个窝头,确保上面没有自己的唾沫跟咬痕,又将它再分作两半,分别放入两名同伴的碗中,这才把手放在桌上,回复显得异常冷静平淡,“那是什么意思?” 齐海生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尽管喂养自己的同伴这个行为证明不了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缓和些许神色。 伊诺拉对这人降的窝头产生兴趣,她在全神贯注地聆听,也在全神贯注地进食,发出一点吃吃的笑声,弯弯的眼睛如同画本上可爱狡黠的狐狸。 她的嘴巴被食物占据,因此借用眼睛跟狄亚说话。 可狄亚仍然漫不经心地在走神,就像他此时此刻正在光脑上缓缓下线,进度条缓慢行动,以至于行动呆滞,神思恍惚,重复地发回无响应。 伊诺拉没得到期待的反应,只好装作不在意,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窝头,思考要是趁机从狄亚的碗里夺食,会惹起多大的乱子? “意思就是……”齐海生略有些不耐烦这种毫无必要的礼仪,他忍不住挥手,像要赶跑这种烦躁,可又清晰感觉到这些东西融入罗衡的生命,并非是某种装腔作势的打扮,而是与生俱来,不自然从他谈吐言行里流露,于是鬼使神差地问,“你真的不知道?” 罗衡坐在塑料板凳上,他的身躯笔直,手随意地搭在靠近膝盖的大腿部分,微微侧过身体,端正之余,露出孩童般的疑惑不解:“我该知道什么?” 齐海生一时语塞,被这样的真诚所震撼,他揉弄鼻子,接触到不作伪的平和与善意,感觉鸡皮疙瘩一道涌上胳膊。 “那你干嘛非要问那些话呢?”齐海生不喜欢这样的交谈,从孩子身上感到天真的无知很正常,可在一个成年人身上感觉到同样的品质,就让人觉得不适了,“如果你不是寻觅者的话。” 罗衡梳理并且理解他颠倒错乱的话语,微微笑道:“狄亚也不是父母,并不影响他喜欢那个孩子。” 齐海生瞪着他,随后气馁:“那好吧,我就回答你这个有关寻觅者的问题吧,反正之前那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解答完你就得给我画地图。” “没问题。”罗衡回答他,语调耐心而稳定。 这时候小女孩带着胜利的喜悦咯咯笑着跑回来了,她猛地扑在齐海生的腰上,从桌子底下好奇地探出头来打量这几个外人。 齐海生一把夹住她,像夹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齐海生有点不耐烦地搔动自己的头发,几个小小的夹子掉下来,正好掉了一颗在小女孩的头顶上,她急忙挣扎起来,“哎哟”地叫了老大一声。 于是齐海生只好把人放开,结果她又像只考拉一样爬上齐海生的背,饶有兴趣地开始回收自己的财产。 罗衡的声音平稳无比:“请放心,我一无所知。” 齐海生怒视着他,随后翻了个白眼,小女孩立马拉住他的脸皮,稚嫩的声音宛如恶魔尖啸:“雷哲叔叔说,这样做,眼睛会飞出去!我不要你的眼睛飞出去!” 伊诺拉闷声大笑,差点被喉咙里的食物呛死,她锤了两下胸膛,猛灌下半杯啤酒。 齐海生揉揉自己的脸,叹起气来,大声喊道:“快来个人把这小麻烦……小可爱带走!” 他在对方泫然欲泣的泪眼下立刻转变口吻。 于是考拉换了棵大树,准确来讲,是棵还在生长的小树,是那个牛尾辫子的男孩过来抱走了这个调皮鬼。 “好吧好吧,那我就从头讲起。”齐海生喝了口酒提神,“准确来讲,寻觅者是两派完全不同的人,不过对我们来讲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们都一样。” 罗衡斟酌着反应:“听起来有点矛盾。” “一点都不矛盾,大明星。”齐海生把空荡荡的酒瓶放下,玻璃瓶底跟桌面磕碰后发出响亮的一声,他沉下脸,“所有的寻觅者在找那些过去,有些人是为了重建,有些人是为了毁灭,当然了,也不乏逃避的,总之全是一群疯子!” 罗衡没太明白:“为了毁灭?这是什么意思?” “寻觅者里有一部分人,相当多的一部分人,认为过去的一切都是个恶魔的盒子,他们甚至找到一个文献,用了个旧时代的名字,管那叫什么……叫,潘……什么的盒子。”齐海生绞尽脑汁地想。 罗衡沉声道:“潘多拉的盒子。意思是灾祸之源。” “不错!就是这个!”齐海生叹气道,“看来你也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呃,一无所知?” 罗衡微笑道:“这可不是一回事。” “随便啦,这种事不是我这种人能懂的。”齐海生看了他一会儿,没多久就放弃继续探究下去的想法,“反正,他们觉得寻找过去是个不可思议的事,要那真是什么顶天美好的东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反正他们不打算让那种毁灭的文明再回来,以免再降下天罚之类的东西。” 罗衡琢磨一会儿,神色古怪:“这倒是……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猜也是。” 罗衡问:“所以,他们为了不让别人去找那些东西,选择自己先去找?” “差不多吧。”齐海生耸耸肩,“倒不是说我对那些玩意多尊重,为了取暖吃饭,我也烧过书籍啊图画啊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不以放火跟毁灭为乐。那群人……我猜他们就只是喜欢破坏而已,说得倒是好听——他们不希望人类再回头看了,倒还真骗了不少人。” 如果只听这个名字的话,罗衡本以为它会代表一些更美好的东西,没想到实际情况会是这样。 这种人……在文明时代也曾出现过,在这样的混乱世道只会更猖獗。 罗衡沉默片刻,又问:“那另一派的呢?” 齐海生大大咧咧地说:“至于另外一部分人,我也说不好,他们很想回到过去,从那些遗迹里,坟墓里,艳羡过去的死人,他们倒是想把自己拉回去。大概是这么回事吧,不过要我来说,这两波全是疯子。” “怎么说?”罗衡反问。 齐海生嗤笑道:“不管愿不愿意,不管发生了什么,辉煌也好,苦难也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的意思是,人总得活在现实里,看看自己的身边,这些才是真实的。” 这句话由任何人,甚至是罗衡最先接触的狄亚来讲都会显得讽刺,可齐海生不同,他的的确确地活在当下。 并不是只为了活着而活着。 罗衡陷入长久的沉默,好半晌才说:“你是个哲人。齐先生。” “哲人?”齐海生神情复杂,“什么意思?指我的话跟虫子一样吗?会蜇人?” 罗衡哑然失笑:“不,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富有智慧的人。” “是吗?”齐海生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富有智慧的人?真的?你真的这么看我?” 不管那个词是不是真的是这个意思。伊诺拉晃着自己的酒杯,忍住从肚腹里扩散的笑意跟酒精带来的暖意:这会儿的齐海生显然跟富有智慧这四个字完全没关系。 然而罗衡抿了一口酒,给予肯定:“是的。” 酒精并不多,罗衡并没有感到放松,尝到更多的是苦涩。 闲聊到此彻底结束,齐海生望着陷入深思的罗衡跟打一开始就有点魂不守舍的狄亚,于是试图跟伊诺拉搭话:“好吧,你的两个同伴看来有点智慧的问题要思考。怎么说,美女,你也有什么需要我一并解答的问题吗?来一场头脑风暴?” 他有点洋洋得意。 “我倒是很想找出那么一个来。”伊诺拉舔了下嘴唇,“不过我的问题要简单得多,还有吗?” 她举起酒杯。 “当然……”齐海生露出一个肉痛的假笑,“没有!” 在黄昏逼近之前,罗衡给他们的地图画出大概的范围,狄亚在这点上倒是没走神,他补充几个标志物跟细节,为车队尽可能注明危险。 三人离开时,摩托车上果然已经装好两面镜子,虽然是靠绳子、胶带、铁丝、螺丝之类的东西强迫性安装上去的,不过能用就足够了。 头盔少了一个,于是齐海生用三副太阳镜作为补偿。 “你是个好人,齐先生。”罗衡开着车外出前,刻意放慢车速,对着来送行的齐海生说道,“我是个无神论者,可我仍衷心地向所有神明祈求你健康平安,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好好活在当下。” 齐海生呆滞了一下。 罗衡并没有等回应,说完这句话后就往荒凉的平原上开去。 “哇哦!好好活在当下!这句话真酷!”风里传来齐海生拍腿的吃痛声,他很快大喊起来,追着车子跑了两步,“你也是个哲人!罗什么的先生!” 车子逐渐远去了。 第45章 老规矩 “你问那个干什么?” 伊诺拉发问的时候,正在嚼着狄亚递过来的半个窝头,她的目光透过车前的玻璃看向狄亚的背影。 不知怎么,当对方心甘情愿给出食物的时候,这玩意吃起来就没那么香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吃饱了。 不过伊诺拉并没打算浪费。 罗衡随口回应,观察着附近有没有什么能够停靠下来的休息点:“什么?” “旧时代的事。”伊诺拉突然调转姿势,提起左腿靠在座椅上,完全把脸侧了过来,她的手被挤到靠背顶端,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吊儿郎当的,“你想知道什么?” 罗衡哑然失笑:“你又为什么好奇呢?” “因为这是件危险的事,寻觅者大多是群疯子,要么毁灭一切,要么沉迷过去。”伊诺拉打量着他,“如果你也是其中一员,那我的前景恐怕有点不妙。” 前面是个转弯,狄亚在前方引路时做了个手势,这次罗衡总算看懂了。 “你觉得我像吗?”罗衡在转弯时抽了点空问她。 伊诺拉直直地看着他:“我不会靠外表来判断一个人,我劝你最好也不要。” “我们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时间吧。”罗衡漫不经心道,“更何况,总难免有例外,比方说司南?这个大基地总不像是寻觅者那群人吧。” “谁知道呢?我们之所以不认为司南是一群疯子,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够强,强大的力量本来就能够让许多疯狂的行为变得相当合理。”伊诺拉似笑非笑,“更何况,是谁告诉你司南不是寻觅者?在这片平原上,没有人比司南在过去这条道路上走得更深入,谁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罗衡忽然陷入沉默。 他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除了狄亚之外,还能有谁。 尽管狄亚同样没有说过司南不是寻觅者,可是他的口吻,他对司南的感觉并不会骗人,他并不像是齐海生跟伊诺拉一样充满厌恶跟反感。 伊诺拉显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嗤笑着看向远方,目光里略带些许嘲弄:“狄亚,啊,狄亚……果然是他。” “那你能解答我多少疑惑呢?”罗衡再一次确定留下伊诺拉是个对的决定,对司南有好感当然不是狄亚的错,可对于一无所知的罗衡而言就很致命,当然,也许罗衡同样要负一点责任,毕竟更致命的还有“司南”这个让人倍感熟悉的名字,“老规矩,你回答我,我就回答你。” 这倒不是说罗衡完全听从齐海生跟伊诺拉的想法——毕竟把目标截然不同的两方人统称为寻觅者,好比一部分网友喜欢把盗墓跟考古统称为掘人祖坟一样,带有极强的主观色彩。 毁灭文明的寻觅者姑且不提,其行为已经一目了然,可追寻过去的寻觅者当真只是完全痴迷于过往——就像现代网民渴望历史上的某个节点因而满脑子穿越,亦或者是试图寻找过往的蛛丝马迹总结教训,恐怕没有多少人能说得上来。 齐海生也许在抚养孩子这件事上确实值得尊敬,可不意味着他对其他事件的认知就值得盲从。 当恐惧与厌恶蔓延时,人们自然而然就不愿意去倾听真正的理由。 不过这种主观色彩下透露出的信息,并不是完全不值得参考。 伊诺拉歪了下头:“好吧,好吧。” 窝头让她的嗓音有点干涩,伊诺拉舔走嘴唇上的面屑,仔细思考起接下来要出口的问题,她见过几次罗衡跟狄亚的交易,那场面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罗衡非常博学,又惊人的无知,如果不是伊诺拉见过他流血的模样,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个人形光脑。 “我想知道你的目的。”伊诺拉说,“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你总不可能只是因为喜欢吧?” 罗衡回答:“我在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伊诺拉穷追不舍。 罗衡却并没有顺她的心意继续解答下去,而是望着伊诺拉询问:“到我了。” “好吧。”伊诺拉叹了口气,“好吧,你问。你又想知道什么呢?就我来看,你想知道的东西都差不多了。” 罗衡想了想,问道:“你认为,齐海生是怎么判断我们不是从废墟里刚刚出来的?” “就这个?” “就这个。” “想想我们当时拿下来的东西,都是平日常用的。要是刚从废墟里出来,搬出来的东西肯定要更杂更乱,也会有更多的灰尘。”伊诺拉大大地叹了口气,“我们有一辆车,一辆摩托,能装下更多的东西,如果我们刚从废墟里出来,东西就太少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伊诺拉古怪地看着他,“所以,你到底在找什么答案?” “实际上,我不记得了……”罗衡犹豫了片刻,赶在伊诺拉发飙之前进行补充,“我的意思是,我想不起来之前很多事了,可是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残留着旧时代的资料。” 或者是异世界的。 罗衡在心里偷偷补充,他是最近随着记忆的复苏才想起这个可能性的。 也许这不是他的星球,而是一个……一个跟他的星球很相似的地方,毕竟罗衡记得他的时代里人体冷冻技术根本没有成功。 最重要的是,就算成功了,他也没有任何被冰冻的记忆,更不要说长期冰冻复苏后需要的肢体复健了。 “难怪……你一直表现得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呢。”伊诺拉轻轻咬住自己的下唇,“可是你问旧时代的事有什么用呢?噢,我知道了,你想知道谁那里掌握着旧时代的资料,这样你就能缩小范围,了解你到底是在哪儿看过这些消息了?” 罗衡苦笑起来:“也有这个意思在。不过,你看起来好像不太惊讶我忘记了很多事。” “谁会惊讶呢?”伊诺拉漫不经心道,“天知道这些天我听你问了多少常识,你简直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没两天,如果是你不记得了,那就正常了。” 罗衡倒是对她平淡的态度好奇起来:“这么说,你见过我这样的人。” “差不多。”伊诺拉缓缓道,“我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在装傻充愣,直到他被我打个半死,我终于反应过来——噢,他是真的傻了,所以我猜人被打到脑子,不死就会变傻,你也是一样吧。” 罗衡:“……” 他突然有点庆幸自己先遇到了狄亚,而不是伊诺拉这位经验主义者。 伊诺拉坦然道:“好吧,现在我大概知道了,那你打算再问个什么问题呢?” 之前那个问题松懈了伊诺拉的戒心,她不觉得罗衡能问出什么自己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因此显得格外不在意。 “我还想问问金苹果的事。”罗衡正忙着跟上狄亚,可还是抽出一点时间,转过头来相当诚恳地看着她,“你知道多少?” 伊诺拉不禁恍惚了一下,脱口而出:“……你看上去可没有五六十岁!” 她知道,而且对金苹果消失的时间非常清楚。 五十年,五十年是什么概念?是一个人的半生,甚至可以作为历史的一个节点,哪怕是文明社会下能够被详细记录的五十年,都很少会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不经历教育的情况下还能清晰说出五十年前一些详细的历史甚至公司。 遇到一个对金苹果还算了解的狄亚的确不算太稀奇,可连伊诺拉都同样知道,他们这个团队的知识储量未免太高了点。 罗衡淡淡道:“你看上去也没有五六十岁。” “我找到过一些金苹果的资料。”伊诺拉干巴巴地笑了下,“那差点要了我的命,相信我,要是有什么玩意在消失几十年后还差点能杀了你,你也会对它印象深刻。” 这倒是跟狄亚说得一样…… 这时候伊诺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罗衡,看上去活像见了鬼,又很快被隐藏起来,变成心烦意乱的模样:“所以说……你的脑子里把什么都忘光了,可是还记得金苹果?” “我不记得,甚至也不知道这个名字。”罗衡巧妙地说,“只是狄亚告诉我有这样一个存在。” 罗衡并没有撒谎,不过是隐瞒了一部分的事,并不是狄亚主动“告知”他有关金苹果的事,而是他就出现在金苹果的地下研究所。 出于某种直觉,罗衡并不希望伊诺拉知道太多事情,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信任这个女人,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感到某种不安。 另外,考虑到这两个人的关系,罗衡不认为伊诺拉会去询问狄亚。 “噢,是他。”伊诺拉果然如释重负,“哼,真谨慎,金苹果跟司南,的确是两个最有可能出现旧时代资料的地方,他倒是没有撒谎。” 罗衡看着她毫无遮掩的神态,不由得想道:“看来在伊诺拉拿到的那些资料上,一定有一些令她感到恐惧的东西。” “为什么呢?”罗衡疑惑道,“金苹果也像司南一样,有收集的癖好?” “不不不。”伊诺拉大笑着摇头,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她很快就沉下脸来,“当然不是,金苹果公司没有这种癖好,它只是……它只是更肮脏,也更危险。” 罗衡等了一会儿,听到伊诺拉长出一口气:“它保留了很多旧时代的设备跟技术,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不过金苹果是靠这个发家的,然后……他们选择做一些更可怕的事。” 她凝视着罗衡,一字一顿道:“做一些该下地狱的事。” 这句话验证了罗衡的想法,同时,他还想起了那具女尸。 第46章 变故 变故总是发生在深夜里。 车子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栖身之所,睡在路上不如跑在路上,这荒芜凄冷的平原除了死神没有东西乐意造访。 于是他们只能往黑暗里驶去。 伊诺拉在副驾驶位上睡了一会儿,她歪着头,眉宇里还藏着深深的忧虑跟恐惧,显然提起金苹果的事让她想起不少痛苦的回忆,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座位上。 罗衡用披肩盖住她的身体。 只是撇开头一瞬间,命运就在此时趁虚而入。 手还没有收回,巨大的冲击力从车身传来,震动内部,罗衡几乎是下意识单手抓住方向盘,听力姗姗来迟,感知到尾部传来轰然巨响。 这不知道经历多少次改造或是重组的车辆当然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不要说安全气囊了,安全带都老旧得摇摇欲坠,猛然禁锢住车主,勒得罗衡几乎喘不过气来,似乎还能听到卡扣哀鸣的吱嘎声。 伊诺拉从座位上被抛出去,又立刻被安全带拉回,呼吸一窒,她立刻从睡梦之中清醒过来,下意识用手护住自己头脸,随后重重地撞在了车柜上。 那声音听起来就很痛! 车子在旋转,罗衡不确定多少到底转了多少圈,他在头晕目眩之中尽可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事。 五感在这一刻被拉长又被停滞,他能听见轰隆隆的撞击声,能听见轮胎在地面上尖锐的摩擦,能感觉到疼痛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 可罗衡什么都没有看见,方向盘、后视镜、伊诺拉掩藏在手臂下惊恐的脸、大灯、座位…… 这些信息在他的瞳孔被凝固,被打散,被侧面照来的剧烈白光所混合成一团。 天旋地转—— 好在车子转了三四圈之后就停了下来,只是滑出去一大段距离,并没有彻底侧翻过去。 直到停下来有一会儿,罗衡才感觉自己的魂魄回到了这具身躯里,他的冷汗几乎湿透衣物,车内的血腥味随着五感迟钝的复苏,终于传到鼻腔之中。 “你受伤了吗?”罗衡沙哑地问,“伊诺拉?” “不是我。”伊诺拉回应,她终于将手放下来,脸上还残留着无措跟混乱,情绪被带到言辞之中,“不是……我被撞到了可那不是我的……” 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罗衡:“是你,你受伤了。” 罗衡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看见自己血淋淋的手,那些血是从他的右手上流下来的,正蜿蜒地顺着方向盘的弧线流淌。 他握得太紧了,以至于掌心与指缝崩裂。 罗衡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感觉到烫,这种炙热滚烫的感觉在他的手上蔓延,是黏腻的,湿润的,仿佛心脏在突突地跳动。 他松开手,平静地说:“那我们就下车。” 湿润的血已经渗透方向盘的皮革,罗衡不想在枪上打滑,于是换了只手握枪,他不是左撇子,不过也会用左手来开枪,只是准确度要低一点,可现在能用就行。 风声穿梭在没有尽头的长夜之中,摩托车的大灯像是一只明亮的独眼,罗衡眯着眼睛打量,注意到狄亚已经失去踪影。 他不太意外地在后面那辆车的附近看到狄亚。 黑夜太暗沉,罗衡没能看清楚那是一辆什么样的怪物,它让人想起追逐在屁股后的畸变兽,唯一不同的是,畸变兽没能做到的事,它的确做到了。 那辆车已经停下来了,它同样留在附近,像只无处可去的动物。 狄亚隔着大概有几米远,他的背影看上去并不愤怒,只是站着,轮廓被拉长成一道叫人恐惧的线条,很快就传来枪击声,一声紧接着一声。 直到他注意到自己这边的车被打开。 “别下来。” 狄亚轻松地换了弹匣,他年轻而醇厚的声音在这会儿听起来有种丝绸的触感:“我不想误伤到你们。” “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听他的。”伊诺拉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夜风里摇曳,她略微吃痛着抽了口气,大概是拉扯到什么受伤的地方,“他可不喜欢开玩笑。” 罗衡还在流血,他的血在慢慢变冷,灼烧滚烫的情绪同样在冷却,愤怒化为灰烬,于是他说:“好。” 重新回到车上的时候,罗衡听见了狄亚的脚步声,年轻而高大的男人仍若无其事地在玩笑:“你是要我继续帮忙呢?还是你自己下来?” 他在拽动车门的开关,随后无辜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不过,它坏掉了。” 伊诺拉已经快手快脚地检查完自己身上的伤势了,大部分都是挫伤,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她很快从披肩上撕扯下来比较干净的一角给罗衡包扎。 “还有哪儿受伤了吗?”伊诺拉捧着罗衡的脸问,她仔细端详这张脸,平日罗衡就已经够白了,这会儿简直像是被白漆刷过,“说话,我可看不见。” “我没事,”罗衡回答她,思绪似乎还仍然在飘荡,眩晕感并不强烈,却持久地萦绕着他,“只是有点想吐。” “好吧……嗯……”伊诺拉听起来有点紧张,她似乎在翻找什么,好半晌都没反应,又过了一会儿才说话,“喝点水怎么样?” “再好不过。” 罗衡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东西托着,冰冷的水先是触碰到嘴唇,他没来得及张开,有些顺着唇沿流下来。 伊诺拉帮他擦了下,没做抱怨。 罗衡没有喝太多,他怕自己会真的吐出来,于是用手阻挡了下,伊诺拉就及时地把瓶子提起来,仔细地观察着他。 车外传来猛地一阵撞击,还有几声惊恐的尖叫声。 他们俩瞬间往后方看去,看到被撞得凹陷进去的后侧门,还好没有人坐在后座,而后备箱的门已经翘起来了,大概是哪个地方被撞开了,现在没办法检查。 又过了一会儿,狄亚走到窗边来,他脸上有血的残留,表情看起来却格外平和,形成一种惊人的反差:“你们还好吗?” 他带着血微笑。 既然狄亚大大方方地走到这儿来,看起来也不急迫,说明情况已经尽在掌握了。 “没死。”伊诺拉揉着手腕。 罗衡则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在这种地方出车祸会是小概率事件。” “说明我们的运气不错。”狄亚耸了耸肩膀,“要下来看看吗?只有一个人,我把他打晕过去了。” 实际上,打晕过去实在是个过于温柔的词。 罗衡打开手电的时候,确信躺在地上那个口歪鼻斜,满脸青肿的人绝对不是打娘胎里就长成这样,对方满嘴是血,搞不好还掉了一两颗牙。 狄亚仍然笑得相当无辜。 “真稀奇,这么英勇?可不像我认识的你。”伊诺拉走过来,这辆车的轮胎比他们的要更宽更厚,也更大,车的底盘则相对较高,她踩在阶梯上往车里扫了一眼,“我还以为你会立马就走人呢,狄亚。” 狄亚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倒也没太客气:“如果他们立马就下来好几个人的话,那我的确会这么做。” 伊诺拉回过头来看他,似笑非笑:“总是这么精明。” 一个人?这么说这车祸是一场意外。 “他穿着制服。”罗衡蹲下身来,全身的肌肉因为这个举动传来不自然的疼痛感,可能是哪里扭到了,或者是什么地方有挫伤,疼痛感不剧烈,他决定忽视,“你们认得出来吗?” 伊诺拉跟狄亚都探过头来,他们三个围成一个圈,几乎要头抵着头,手电的光将那倒霉蛋的制服扫了一遍。 对方短暂地醒过来几秒,眼睛快速地眨动片刻,又立刻晕了过去。 “看不出来。”伊诺拉嘶了一声,恼怒地叫道,“狄亚,别挤我!” 狄亚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个歉,像是翻一具尸体那样翻动着地上这个袭击者,漫不经心地说:“看不出来,他把标志摘掉了。” “这说明什么吗?”罗衡问。 “唔。”狄亚想了想,“什么都不能说明,当然也可以说明很多东西。比如说,他的组织在平原上不受人待见,或者他不是以公司的身份出面的,又或者他是偷了东西的叛徒之类的,还有可能是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罗衡想了想,又问:“那车子会有标志吗?” “这倒说不准。”狄亚站起来去检查那辆车,绕了一圈之后摇头,“没有。” 罗衡又想了想,继续问:“车身这么高跟他们的路况有关系吗?” “他是从城市里来的。”伊诺拉忽然道,“一些没有被诅咒的城市,那儿的路不像平原这么平缓,所以住在附近的人会特意把车改装得更高。” 狄亚抿紧嘴唇,他跟伊诺拉对视一眼:“那我倒是有几个目标了。” “真巧。”伊诺拉冷笑起来,“不管哪一个想起来都那么该死。” 最终的结果仍然是罗衡拍板:“我们等他醒过来吧,先就近休息。” 他们远离大路,找到石头较多的地方停车,生起篝火,把袭击者捆在了石头上,绳子这种东西倒是不缺。 罗衡检查自己的伤势,有些地方已经显出淤青,而有些肌肉看起来与往日没有差别,只是扩散着疼痛来彰显自己的存在。 他望着飘升的烟雾,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梦里有强烈的火光,剧烈的撞击,老师揪住他的领子大声地在说话,那目光里展露出些许欣慰。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坐在车里,从消防柱里喷射出的水冲刷着玻璃,远方是一片灰沉沉的雾。 火已经熄灭了。 可罗衡却觉得自己被困在雾里,他发动车,那湿漉漉的水珠化为晦暗的晨雾,仍然紧迫地跟随着他。 罗衡睁开了眼睛。 清晨降临,火仍然燃烧着,只是没有那么明亮,伊诺拉正在煮豆子。 袭击者已经醒来,他在石头上挣扎摇摆,嗅着空气里的香气,肿胀的五官看不出表情,只听见他含糊的声音:“我对豆子过敏。” 狄亚看向他微笑。 袭击者顿时瑟缩起来,支支吾吾着不敢说话。 “看来,你好像对暴力更过敏。”伊诺拉轻佻地嘲弄他,冷笑两声,手中的勺子在小锅上敲出讽刺的响声。 狄亚却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沉稳而平静地说道:“还有人在睡觉。” 伊诺拉收敛了自己的声音。 第47章 等等 “过敏有轻有重,严重起来是会死人的。” 罗衡靠着石头,清晨的潮意从地面浮起,顺着他的裤脚往里爬,像是条无形的蛇,给肌肤带来微弱的刺痛。 袭击者的脸过了一晚上越发难看起来,让人想起电影里那些半兽人肿胀丑陋的脸,他难以置信地看过来,大概是在震惊这儿居然还有一个人拥有奢侈的“常识”。 “要么给他点别的东西吃。” 还没等袭击者那对挂在脸上又噙满泪水的小灯泡充满感激,罗衡敛了敛自己身上的披肩,他既疲惫又疼痛地补充:“要么就什么都别给他吃。” 袭击者的眼睛立刻变得更加惊恐。 罗衡才懒得去看他,肌肉开始泛出酸痛,昨晚上的车祸没留下什么大问题,可小毛病不断,他现在浑身上下哪儿都觉得不太爽利。 “那好吧。”伊诺拉吃吃地笑起来,“那我们先不管他了,吃饭吧。我说,是不是该轮到狄亚做饭了?” 狄亚气定神闲地回应她:“凭良心说,我都想不起来是谁嫌弃我不会搭配罐头了。伊诺拉,你还记得吗?” “那可能是罗衡吧。”伊诺拉狡黠地把矛盾抛过来,她眨动着眼睛,有点试探的意思,“我们这儿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奢侈的东西呢?” 罗衡有气无力地接住这个话题:“谢谢。其实我还挺喜欢做饭的,当然不是这种,不过……也无所谓,你们再找个人洗碗就行,或者你们一起。”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打从齐海生的车队里出来之后,伊诺拉的状态就放松了许多。 这是一种很细微的改变,不过罗衡不认为这是错觉,伊诺拉的确比之前要显得敢开口多了,她之前也常开玩笑,可是并不抱怨。 三人在袭击者如饥似渴的迫切目光之中,毫不客气地扫荡了整锅食物,一路上并没有消耗太多武器,因此他们把大部分的物资都换成可储存的食物,正好,齐海生有相当充足的食物储备。 吃完饭后,狄亚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慵懒的模样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他本想说些什么,可看到袭击者后又吞了回去,变成一个问题:“你怎么称呼这种人?” “什么?”罗衡按压着眉心。 “我们抓到的这种储备粮。”狄亚故意揶揄,相当愉快地看着对方露出惊恐的神色,“总好歹有个称呼吧。” 罗衡终于反应过来:“你是说俘虏?” “俘虏。”伊诺拉嘟囔道,“你打算怎么处理?先跟你说一声,如果你是想把他带到基地去换东西的话,那跟找死没什么两样。通常处理的方式是,开枪,砰——然后我们把他扒光,跟之前一模一样,就这么简单。” 袭击者看上去更惊恐了,他疯狂地挣扎起来:“喂!我还在这里呢!” 伊诺拉踢了他一脚,疼得袭击者嗷嗷直叫,她翻着白眼蹲下来,然后转过头来询问罗衡:“还是你想知道点什么?”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罗衡的语调很轻柔,然而他说话的嗓音与方式听起来总是不容置疑,“是什么让一个旅人疯狂地半夜撞上来?也许他是失心疯了,可我想知道他失心疯的理由。” 狄亚也蹲下来跟伊诺拉一块儿围观袭击者,饶有兴趣地说道:“我也很好奇。” 伊诺拉叹了口气:“看来我是不得不好奇了。” 她凶神恶煞地用手指戳了下袭击者的伤口,对方不知道是被吓得嗷嗷大叫起来,还是疼得嗷嗷大叫起来,小小的眼睛一下子溢满了泪水。 “你是不是男人。”伊诺拉嫌恶道,“你怎么有那么多泪水可流?” “一个要死的人还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吗!”袭击者愤怒地喊起来,“男人也有哭的权力好吗!” 狄亚则从混乱的后备箱里——它的门怎么都关不上了,甚至都用不着拿钥匙开,总之他把手伸进去,摸出一包能吃的食物干片。 这是齐海生的车队专供的食品——粗纤维食物,给他们的人是这么介绍的,除了番薯干跟一些说不上来的植物干之外还有些果干,反正都脱水得不成原形了。 食物总是不等人,特别是在这片平原上。 齐海生的车队不算庞大,可绝对不小,为了喂饱车队里的人,他必须准备许多适合储存的干粮在路上吃,这些就是他想出的办法之一。 他从里头倒出来块头差不了多少的三片,平均地分给另外两人。 三个人分两个热罐头煮成的汤绝对应付不了一个早上,狄亚希望这些东西就像齐海生说的一样让人有饱腹感。 袭击者的眼泪流着流着就变成了口水,他渴望地看着狄亚。 然而狄亚只是残酷无情地把食物都塞回原位。 “所以,你从哪儿来?”罗衡已经换了个位置,他坐在石头上,脸迎着天际,身躯被笼罩在朝阳的光芒之中,令他看起来有种不同于旁人的神秘与神圣。 当然了,人是不会发光的,发光的是那轮太阳,可人的眼睛就是酷爱欺骗自己。 袭击者被这一幕闪花了眼,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情来,也可能是因为在这三个人当中只有眼前这个男人还算得上文明礼貌,他的态度不由自主地松动,嗫嚅着说道:“我从烟城的遗迹里来。” “烟城?”伊诺拉皱眉道,“我记得那是个二级诅咒区吧。” 渡鸦,一级污染地。 罗衡无来由地想起当初从地下爬出来的时候,狄亚从附近的路标上找到他们所在地的信息,他跟伊诺拉所用的词汇稍有不同,可意思应该相差不远。 袭击者瑟缩了一下:“没错。” 一级跟二级,尽管罗衡不知道之间到底存在多大的差距,可他确定二级绝对不是适合人进入的危险等级。 伊诺拉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可狄亚似乎早有预料,打量着他:“你看起来不像是作战人员。” “我本来就不是!”袭击者忍不住大声抱怨起来,可当看着三人不善的面孔时,又自然而然地小了下去,“好吧……好吧,是这样的,我是个研究人员,你们知道研究人员是什么对吧?” 他期盼地看着三人。 这个词汇似乎触动了伊诺拉身体里最糟糕的那些东西,她的眼里积攒起怒气,声音却因为过头的愤怒而变成讽刺性的柔软跟甜蜜:“我所知道的研究员,都是一些该死的东西。” 她甚至已经将手放在武器上了。 狄亚拦住她,又问道:“研究什么?” “你们口中的大箱,小件,白板。”袭击者慌里慌张地说道,“她干嘛?我可没研究什么坏东西,就只是一些旧时代的老机器,怎么,她对机器人有特殊的感情吗?” 听说是电脑之后,伊诺拉的怒火一下子平息了,脸变得冷冰冰的:“不,我没有。” 罗衡只是平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忽然道:“大基地在撒谎?那些分级根本没有意义?” “不,当然很有意义!你怎么会这么想?这算是难得的人道主义了。”袭击者惊讶地看着他,又犹豫道,“只是变化总来得很快,我们有探测仪,能检测到指数的变化。可是更新数据……我是说你们这些人更新数据,那就没这么快了。” 他飞快地说完这段后,后知后觉地“呃”了一声,又问道:“抱歉,你们能听懂吗?” 罗衡缓缓道:“所以是垄断。大基地先吃完,留下的残羹剩饭再分给大部分人,或者完全不分享。” 袭击者比之前更错愕地看着他。 树立权威、制定标准、垄断技术、侵占资源,大基地总是能凭借得到的技术快人一步,或是有充足的资源获得更高的容错率,以此保持并且稳固自己的地位。 这些手段总是在历史的长河里变化各种模样,可本质上没有任何差别。 “我们可没做什么坏事。”袭击者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嘟囔道,“又不是我们不允许别人做一样的研究。” 罗衡显得相当很平静:“我又没有说你们在做坏事。” 伊诺拉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从这段对话里听明白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让我来总结一下吧。”狄亚倒是对其他的事不怎么在乎,“所以你是某个大基地的成员,而你们在烟城发现了电脑,由于没办法带回去所以只能把你带到烟城去,是这个意思吗?” 罗衡不禁看了他一眼。 袭击者拼命地点头,随后又惊讶地看着他:“你知道电脑?” 狄亚懒得理会,游荡者不参与大基地的事,因此他也懒得问对方的出身,又问道:“可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埋伏。”袭击者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就是……发生了,到处都是爆炸,我的天啊,车队彻底散开了,很多人被杀了所以我就……” 伊诺拉帮他说了下去:“你就跑了。” 狄亚更好奇了:“你怎么能跑出来的?就我所知,你看起来好像……嗯,没什么实力?” 袭击者只是干巴巴地说:“当时很混乱,又是晚上,你能想象吗?我旁边那辆车被炸飞了起来!司机被一梭子射穿了脑袋,我想我总不能干坐着吧,所以在我们的人丢烟雾弹的时候……我就趁机跑出来了,恰好我的车上也有不少,总之我一边开一边丢,不知道开了多久,然后就撞上了你们……” “哈。”伊诺拉滑稽地笑起来,“我相信这是叛逃。” 狄亚摇头叹息:“恐怕这就是叛逃。” 袭击者沮丧地低下头:“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他就像他说的那样,不是负责外出的作战人员,没有一个作战人员会这样毫无戒心,也没有半点防备地说出自己所有的筹码。 “看来事情一目了然了。”伊诺拉豁达地微笑起来,她给枪上膛,愉快地说道,“我来帮你解脱吧。” 罗衡忽然道:“等等。” 起码在这一刻,对袭击者而言,他的话语犹如神音。 第48章 莫嘉娜 这个小队并没有谁固定说了算,可不知道为什么,罗衡说话总是显得格外有分量一些。 “我有张光脑里拿出来的存储盘。”罗衡清了清嗓子,“我猜你们不管要做什么,总会带点能用的设备吧?” 他伸手抚摸着怀里那块陌生而熟悉的东西,里面到底有多少信息,没人知道,就像接下去的道路一样充满迷雾。 无论如何,罗衡都想试试。 袭击者哭丧着脸:“可那不是我的设备,你应该知道吧,这些东西不能乱塞的。” “好吧。”罗衡友好地笑了笑,“那他就归你了,伊诺拉。” 罗衡并没有对这场意外的车祸产生太多想法,一来是他不算个粗暴的人,二来也是没因此受太严重的伤。 如果让他来决定的话,他大概率会放这个人走。 前提是车上只有罗衡自己。 “我就等着这句话呢。”伊诺拉舒了口气,温柔地拍了拍袭击者的脸蛋,“我保证一点儿痛苦都不会有。” 这大概是伊诺拉对袭击者第一次展露出的亲切态度,对方显然无福消受,放声尖叫起来:“等等!等等!我什么都愿意干!” 狄亚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对着罗衡说:“你比我想得还要擅长这些。” 罗衡的神情微微凝固片刻,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走上前去拉住伊诺拉的手:“好了,伊诺拉,我还有点事需要他帮忙。” 这让伊诺拉叹了口气,她帮哭出一个鼻涕泡的袭击者割断身上的绳子,这才站起身来让到一边去。 “怎么称呼?”罗衡决定对他脸上那个巨大的鼻涕泡视而不见。 袭击者急忙活动起手腕,他从怀里掏出条旧旧的手帕猛地撸了一把鼻子,哽咽道:“张涛,我叫张涛,不过我爸爸叫我盖文。” 这让伊诺拉忍不住对狄亚嘀咕:“你觉得我也起两个名字怎么样?” 狄亚只是微笑以对,看不出来是嘲讽还是赞同,让伊诺拉悻悻地缩回身体。 “张涛。”罗衡道,“请。” 张涛又吹出了一个鼻涕泡泡,这次他乖乖走到自己那辆车边上,等着其他人开门。 “后面被改装过,你们小心一点,别拽太用力了。” 大基地对车辆的改装要比罗衡想象得贫瘠一点,甚至没有电脑游戏里那么出彩,这辆车看起来相当破旧,只有漆面还算完整,外观设计很方正,像个大盒子,个别地方加焊了铁皮。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稀奇的。 车的后座完全改造成一个很小型的工作室,后备箱设计成对开门,门上挂着两辆折叠自行车,还固定着不少零件,比如电缆、橡胶管、卷起来的空背包之类的东西。 而在车内部则做了很简单的收纳跟空间隔离,线路密密麻麻地分布在车壁上,尽管打理得仅仅有条,可空间看起来仍颇为逼仄,估计最多能勉强容纳两个人。 伊诺拉忍不住好奇地往内部张望,狄亚似乎也有些震撼。 “我没看到电……光脑?” 罗衡对这些并不在意,目光在车内仔仔细细地搜寻两遍,不由得皱起眉头,疑虑道:“你骗了我?你其实没带设备?” “他没骗你。”狄亚开口,“嵌在那个格子里的方块,看到了吗?那块黑色金属。” 如果狄亚不提醒的话,罗衡大概这辈子都意识不到那个看起来像个巨大版魔方的玩意会是光脑。 “它跟我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狄亚抱着手,漫不经心道:“你当时看到的最少也是五十年前的东西了,现在出些新家伙也不足为奇,不是吗?” 罗衡想了想,确实觉得没什么好稀奇的,人类进入现代工业也不过两百来年,世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里还不知道过了多久,独占资源的大基地确实有可能发展出更多东西来。 “我对这些东西不是很了解。”这时候伊诺拉忽然探头看了一眼,问道,“不过我想确定一下,这玩意应该很昂贵吧?我的意思是,对于大基地都很昂贵的那种。” 罗衡露出困惑的神情:“什么意思?” 伊诺拉道:“意思是你们得加快了,我不像狄亚这么清楚这些是什么东西,毕竟我不跟大基地做生意。不过我知道他们喜欢给自己的东西装追踪器,不管你跑到哪儿去,他们都能找到你,甚至比你都清楚你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 “你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狄亚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禁赞叹。 而张涛只是又颤抖了一下,露出相当惊恐的神情。 而罗衡则思考片刻后说道:“确实,就算一开始意识不到,可是这辆车已经离队这么久了,总难免会引起怀疑。” 他抓着张涛进入车辆内部,从怀里摸出了那块存储盘递过去:“怎么做?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那倒是用不着。” 也许是进入专业领域的缘故,张涛看上去自信不少,只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让这种风采显得有点搞笑。 他吸了下鼻子,把方块拉出一层,非常轻薄,让罗衡想起数码相机使用的那种内存卡,不过这个方块要大得多,正好能够容纳从研究所里拆出来的存储盘。 张涛将原有的存储盘拆出,把罗衡的那块检查了一番,又从抽屉里拿出工具擦了擦,才装进去。 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拉抽屉放东西关抽屉那么简单。 张涛不知道在哪儿按了一下,方块的侧边忽然亮起,在车的墙壁跟桌面上投射出屏幕跟键盘,他用手蹭着鼻子,声音都显得含糊不清。 “我看过这个。”尽管主机变得这么小让罗衡很是匪夷所思,可投射出来的虚拟屏幕跟键盘都是罗衡曾经在生活里见到过的,他不禁微微笑起来,“不过没这个先进。” 来到这里这么久,罗衡第一次不是凭感觉去感受时间,而是清晰地知道了时间。 现在是早上七点二十三分。 张涛没有说话,而是专注在光脑上进行数据修复。 “得把车启动起来。”张涛忽然开口,“光脑的能源吃不住这种消耗。” 罗衡“嗯”了一声,探出头去跟狄亚说了这件事。 伊诺拉正在往油门里塞虹吸管,由于没泵,她自己吸了一口,这会儿正在地上吐唾沫,抹了抹嘴,疑神疑鬼地问:“那小子不会耍什么阴招吧?” “除非他们的人能坐着飞机空降下来。”罗衡坐在车尾,“否则可能性很小。” 车子很快发动起来,狄亚就坐在前面,没回来加入闲聊,于是罗衡又说:“更何况前面有他守着呢。” “你打算等会怎么办?”伊诺拉问,“这辆车是炸了还是就丢在这儿?” 罗衡不禁颤抖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伊诺拉,缓缓道:“你说……炸了?” “是啊。”伊诺拉并没什么所谓地说道,她甚至搔了搔自己的头发,有点古怪地看着罗衡道,“你发什么抖,生病了吗?” 罗衡摇了摇头。 于是伊诺拉继续说下去:“我们又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装了定位器,不过我猜会是车跟那台光脑上,我们可以搜刮点小零件,不过这些最重要的东西肯定是带不走了,所以不如毁了它,给他们添添堵,或者搞点小麻烦。” “没必要。”罗衡沉默许久,安静地说,“就停在这儿吧……不必去毁灭它。” 他尝到一点苦涩的滋味。 伊诺拉并没有在意这两个选择的差别,她耸肩道:“好吧,听你的。” 她走过来,稍微踮了下脚,坐在罗衡的身边,他们谁也没看谁,只是一直注视着前方。 这片平原一览无余地展开在两人的眼前,石头、小坡、荒草互相拥挤着,在天与地的交接处,形成一条长长的线,又像图画上晕染的颜色,不够深也不够浅,被太阳照着微微发起朦朦胧胧的光来。 四周没有声音,唯独阳光是温暖的,形成一种富有生机的假象,等到中午,这种假象就会完全褪去,回归它失去生命的本色,只余下无尽的酷热跟单调。 车内忽然传来张涛的惊呼,他大叫起来,“快进来!” 伊诺拉挥了挥手,从车尾跳下去:“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忙完喊我,我找找看有什么能拿走的。” 而罗衡则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上,他挤着张涛询问:“这么快?” “当然不是。”张涛摆了摆手,“数据的事很复杂,总之这样说吧,我简单尝试了下还原,还有些能直接打开看的,大部分需要长时间的修复,甚至还需要破解,不过……” 罗衡道:“不过没有这个时间了。” “当然,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张涛说,“我先声明,绝对不是我做不到,只要你们给足时间。” 罗衡没有理会,而是专注地看起屏幕来,上面呈现出来的信息跟他所知道的文档之类不太相似,更像是某种模型软件。 标题是亚墨文,报告书的标题少了一个字母,不过并不妨碍阅读,正如张涛所言,是“冰封计划”。 而屏幕上是一名女性,旁边写着一行字——实验体B31-吴琼,其他的则全都是乱码,有部分字母破碎出现,可连在一起也完全没有头绪。 “还有其他人吗?”罗衡问。 张涛在键盘上按了几下,没有熟悉的键盘声,肌肤触碰桌面时没有半点响动,只是屏幕在变化。 第二个实验体的信息明确了一些。 A41-瞿彧,男性,旧世界遗留冰封体,骨龄三十二岁,损坏程度中等,赤……检测。不过剩下的也都是乱码。 存储盘里总共有四个人的数据,剩下两个人分别是A68-科里跟B03-莫嘉娜。 他们过长的体检报告都受损得相当严重,还有几页大概是关于医学报告的相关内容,几乎没有几个能看懂的词。 罗衡喃喃道:“莫嘉娜……” 四具实验体,再加上莫嘉娜这个名字,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就是研究所里的那四个休眠舱的主人。 没有他的名字。 尽管罗衡早有猜测,可在确定的这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阵恍惚。 第49章 石髓站 光脑再度关闭,将存储盘吐出。 罗衡将那块存储盘重新放回原位,他错误地估计这件被遗弃的物品所蕴含的价值,还以为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实际上却只是得到毫无意义的信息。 他有点失望,并不是很多,准备起身到外面去的时候,张涛喊住了他。 “哎——”张涛战战兢兢地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呢?” 罗衡没想到自己在这个时候还要帮陌生人思考他的未来,不过他仍然为对方想了一下,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回应道:“我们不处理你,张先生,我们就此别过。” 这时候狄亚从前面转过身来,他的手扶住靠背,露出小半张脸:“不顺利吗?” “不算太顺利。”罗衡回答,“不过我起码能否决掉一些事情了。” 狄亚并没有问那是什么,他只是摆了摆头:“这么说,我总算可以从位置上下去了?” “我还以为你挺享受的。” “如果它属于我的话,那我的确很享受。”狄亚半真半假地抱怨,“可惜我想到它‘长了眼’,那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罗衡有点奇怪:“长了眼?” “俚语,先生。”狄亚也开始这么称呼,“这是句俚语,城市的废墟里经常有那些像眼睛一样的镜头,据说它们是拿来监视人的一举一动的,所以我们也管这些会暴露行踪的东西叫长了眼。” 张涛忽然插了一嘴:“那是监控摄像头。” 既然有人代劳,那罗衡也乐得清闲,他甚至有功夫跟狄亚开两人交易的玩笑:“这算是我的吗?” “恐怕不能算进去。”狄亚笑眯眯地说,“毕竟不是你亲口回答的,所以你反而欠我一次。” “真是斤斤计较。” 张涛完全没跟上节奏:“什么?” “没什么,不关你的事。”狄亚摆摆手,“至于你,考虑到你眼前这位在我们小队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狄亚……”罗衡有些无奈。 狄亚忍不住笑起来,继续说下去:“我猜你大概率是死不了了,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开着这辆车回去,就说自己遇到袭击靠着好运气活下来,把你的命运交给你的基地来决定,运气好一些你还能继续待在基地里当你的研究人员,当然如果运气不好的话……” 张涛骤然紧张起来。 狄亚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暗示的手势。 张涛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 罗衡皱起眉头:“你为什么吓唬他?” “我可没有吓唬他。”狄亚拍了拍手,他颇为冷淡地扫过来一眼,扭动着车钥匙熄火,“我明白你意识不到,可大基地培养他们,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到这个年纪,得到知识,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在至关重要的时刻逃跑的。” “呃。”张涛不自然地挣扎着身体,他瞪着眼睛,猛然呼吸着,看起来好像缺氧一样,“是的……他说得没错。他们不会原谅我的……” 他沮丧地垂下头。 “再说,我又没说他回去一定会死——” 狄亚才把这句话说到一半,张涛就“嗷”地惨叫一声,把这句话打断了。 “我只是说,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是有这个可能的。”狄亚叹着气,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克制着把这句话讲完了,“谁知道他们基地有什么规矩呢?我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秩序的地方会有多宽松。” “有道理。”罗衡开始明白他的意思了,“那么第二个选择呢?” 狄亚歪着头微微一笑:“由自己来掌握命运,除了这个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什么意思?”张涛紧张地看着罗衡,他一直保持着这种喘不上气来的状态,渴望寻求到解答,“这是在说什么?” 狄亚不紧不慢地解释:“如果你一直保持着失踪的状态,他们也就没办法确定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非他们草率地给你下定论,那我猜你回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罗衡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只是每次这种感觉都产生得相当强烈。 他注视狄亚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在较暗的车内环境里显得更加深邃,像是走进一场弥漫的大雾之中,飘浮的烟尘传来硝烟的气味,万物阒静,任何人都能随时回头,可未必找得到出路。 当狄亚试图说服一个人的时候,很少人能不掉入他的圈套。 狄亚并不畏惧地跟罗衡对视,大多人会避免眼神的直接接触,他们俩意外地都不怎么害怕这个。 “不过你恐怕做不到。”狄亚转开眼睛,去看张涛,“你没办法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张涛咽了口口水,不知怎么,他的脑袋瓜突然灵光起来:“这个意思是……你希望我加入你们吗?” “这意思是你死定了。”狄亚露出柔和暧昧的微笑。 张涛看上去就要晕过去了。 伊诺拉在外面大喊:“你们两个男人到底把事情办完没有,能不能出来个人帮忙?你们真的打算让我一个人解决这堆东西吗?” 从各种意义上来讲,伊诺拉的搜刮能力都称得上恐怖,她把车上能拆下来的东西都拆了下来,除了那些固定的夹子。 几个折叠起来的背包这会儿已经塞满东西,她把标签全都撕掉,散了一地,显得背包表面有点光秃秃的。 罗衡检查了一下,地面跟背包都相当壮观,甚至还有纸巾跟铅笔、钢笔、橡皮、生锈的回形针盒、小磁铁,还有一刀纸,两块敲下来的镜子之类的杂物。 “早知道会遇上这么一头肥羊。”伊诺拉不满地皱起鼻子,“就不跟齐海生换摩托的镜子了,这两块不是更好?我自己也能装。” 她还对之前罗衡便宜地换掉床垫这事儿有点念念不忘,不过她其实也心知肚明,在这片平原上没有什么是必然发生的。 罗衡只是微笑:“我们可以换给别人。” 一些军用食品,跟他们一路上找到的零碎食物不同,张涛的基地准备得相当齐全:可重复利用的大水壶、只打印了内容的罐头、两大盒带坚果的压缩饼干、三袋蓝莓干、一袋蘑菇干、十颗口香糖、五包咖啡、吃剩下的两颗梅干。 不过对于一个大车队来讲,这些食物严格来讲并不算多,应该只是车队里的备份之一,以防意外。 伊诺拉把小的食物都装进背包之中,像罐头跟水壶实在塞不进去,她也就放弃地摆在地面上,垫在一块塑料布上。 除了食物之外,地上还有不少一下子说不上名字的零件,应该是用在车上的,伊诺拉连部分工具都没放过,甚至还翻出一个望远镜跟一张远比齐海生那张更精致的地图。 “这些小东西上不会长眼的。”伊诺拉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看着下来的罗衡愉快地说道,“那样就太昂贵了,我还没见过哪个大基地会花这么大的本钱呢。” 有关电子设备的,伊诺拉碰都没碰。 罗衡正在看那张地图,上面被画过几个重点,大部分区域都有亚墨文跟赤地语,有一条很模糊的路线,看不出具体从哪儿开始的,指向烟城。 他甚至在上面找到了几个叫做小市集的聚集地,应该是方便出行的车队路上补充物资。 “我们在哪儿?”罗衡问。 伊诺拉探头过来扫一眼,她甚至上手摸了摸,皱眉道:“我一直都看不懂他们这个东西,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玩意防水。如果遇到下雨天的话,我们又不在车里,可以拿它来防雨。” 搬运物资的时候,后备箱的门老是翘起来,显然是关不牢了。 这让伊诺拉频频去看那辆大车上几条固定住的铁锁链,她短暂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又变得凶狠起来:“都怪那个小子!” “人生就是这样,得到什么,就难免失去点什么。”罗衡安慰她,把比较重要的太阳能充电器之类的东西放到后座去,唯一幸运的是他们人不多,后座大部分时间除了拿来当睡觉的地方也没有别的作用。 他们最多就是失去个打瞌睡的地方。 很快狄亚就过来接手搬运物资的事,等没剩下多少东西了,罗衡带着地图过去询问坐在车尾的张涛,对方看上去有点儿失魂落魄的。 罗衡决定就像对待那个鼻涕泡一样,对张涛的窘迫视而不见:“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往哪儿开。”张涛怏怏不快地说,“这张地图已经是两年前的了。原本我们定了一条路线,还开发了新的程序,新的软件,本来是想记录下来这段路程的,制造一张全息地图,可现在全完了。” 全息地图,罗衡对这个概念并不陌生。 “你们的任务倒是挺重的。”狄亚又走过来,靠在车边说话,“又要探索烟城,又要制造全息地图?” 他忽然凑过来,眼睛往地图上撇了一下,在罗衡耳边小声问道:“所以全息地图是什么?跟一般的地图有差别吗?” “既然能一块解决,当然是很多任务都放在一起同时进行,不同的小组负责不同的事情。”张涛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什么叫效率吗?” 罗衡沉思片刻,也许是因为旧世界的资源支撑,基地的科技水平远超出他的想象,跟所能接触到的现实也相隔甚远。 起码就从张涛口中说出的这些信息来看,这个世界的文明差距和知识垄断情况比文明社会更恐怖。 “那你又负责什么?”狄亚挑起眉毛问,“年轻人。” “全息地图,还有城市。”张涛挺起胸膛,“用光脑记录下一切信息,这就是我的责任。” 罗衡问:“你到底是从哪个基地来?” “告诉你们有什么用呢?”张涛又泄了气,意兴阑珊地说,“我又回不去了。” 狄亚忽然道:“是石髓站吗?” 张涛猛然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知道?” “车子的风格,物资,住在城市附近,你开着这样一辆车却没带油,我想八成是有补给车跟着。”狄亚漫不经心道,“地图上还画着你们从东边来,东边能符合上的大势力没几个,我本来还打算往下猜的,没想到第一个就中了。” “你这也能看出来吗?”张涛瞠目结舌。 狄亚没再理他,把车钥匙抛给张涛后对罗衡招手:“走吧,这地图我会看,这附近有座小城市,大概没什么东西留下了,不过能当个休息的地方。” “喂——喂——”张涛在后面大喊,“你们就打算把我丢在这儿吗?” 第50章 城市的旧影 最终他们还是把张涛带上了,把那辆车停进了乱石堆并上锁。 负责探路的摩托车车手换成伊诺拉,她一脸不善地戴起手套跟头盔。 “是狄亚说的。”罗衡对着车窗边的伊诺拉一脸严肃地解释道,“花了二十年才培养起来的研究人员,死在这儿太浪费了。” 后座已经没有位置了,因此张涛努力从后备箱里探出半个身体,颤巍巍地跟伊诺拉打了个招呼,声音都有点发抖:“嗨~” 他很明智地没对自己得到的位置做任何抱怨。 狄亚叹息道:“好吧,这句话倒的确是我说的,尽管我压根没打算……不过算了,人都已经上车了,他又乖得像只小羊,我还能说什么呢?所以,有没有人能给我解答,全息地图到底是什么?” “是我们通过旧时代的资料研发出的一套新技术。”张涛靠着椅背,“如果能够完成的话,我们可以将数据植入到方便携带的设备里,比如说光脑,甚至是手表之类的设备里,当你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投影出所在位置的地图。” 狄亚转过头来看着罗衡,询问:“你听懂了吗?他在说什么鬼话?” “三维地图,它会投影出来所在地的一切信息。”罗衡缓缓道,“就拿这里来举例,你能看到哪里有石头,哪里有草,哪里有别人留下的设备,只要数据曾经扫描过,你就能清晰地看到整个平原上到底有什么。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你在高空中能看到的一切,可比那更清晰,更详细,而且可以随意调整你的视野,这就是全息地图。” 狄亚一时无言,似乎是被罗衡所说的这种东西震憾住了,他实在难以想象,因此只能近乎沉默地陷入呆滞。 “没错!”张涛倒是兴高采烈,他谈起这个就格外富有激情,“虽然基地里还没有最终命名,但是我私底下偷偷管它叫神眼。” 罗衡平静地跟上前方的伊诺拉,并没有对另外两个人的状态发表什么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狄亚才终于回过神来开口:“所以,这意味着你曾经使用过这样的东西吗?” “不。”罗衡吸取之前车祸的教训,没有转头,而是直视着前方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见过,我只是知道。” 就算还没想起来最为具体的几个环节,可大概的记忆都还在他的脑海里,特别是对生活的认知。 在罗衡的印象里,全息地图这类东西只在游戏跟电影里出现过,倒是新闻报道过有什么大学团队在研究相关的项目,不过都没听到什么后续。 科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况即便真的出了结果,离商业化也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而罗衡说自己是个普通市民的意思就是……他的确只是个普通市民,这意味着他没有渠道也没有金钱去消费价格昂贵的尖端科技产品。 想等这类产品的价格变得亲民,还要各大厂家将产品更新换代压低成本,互相打架抢占市场,算起来最少也要十来年。 不过单单说技术的话,罗衡倒是在网上看到过虚拟角色的全息投影演唱会,尽管之后也有声音说这只不过是伪全息,这些事就不在罗衡能够分辨的范围内了,他对科技方面的事不算太了解,最多只是听个响而已。 张涛也终于反应过来:“是啊……奇怪,你怎么知道?你好像很熟悉全息地图。” “如果这东西是你们自己开发的,那他也许不会知道多少。”狄亚意味深长地说,“可你们结合了旧世界的技术,我猜有关这方面的事,恐怕没有多少人会比他更了解了。” 张涛震惊道:“真的吗?” “假的。”罗衡忍不住在座位上翻了个白眼,他调整后视镜,照出张涛几乎有点傻白甜的表情,“我只是知道一些事,不代表什么都知道。他们也都有自己所擅长的事,所以我们才会成为搭档。” 张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缩回去抱着自己的腿,他的经验不足以理解跟辨别这句话。 最重要的是,张涛还处于一种茫茫然的状态,为了逃避死亡的怀抱而冲出包围圈,又意外撞上三人的车,之后还抛弃自己的车子进入流浪状态。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是觉得发生得很快,很仓促,可也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张涛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哈欠,没多久,在小面包稳定的行驶过程之中,他不自觉地倒在后备箱里睡着了。 罗衡跟着伊诺拉转过弯:“有兴趣跟我说说石髓站吗?” “没什么好说的。”狄亚正在玩一个打火机——被司机留在车门储物格里的漏网之鱼,“就跟他们的名字一样,这些人住在地下,整个基地都建立在石髓之中。我只知道他们卖自己做的燃料,还有一些电器,而且他们能走海运,不过更具体的事就不清楚了。” 罗衡缓缓道:“就像我们之前遇到的研究所吗?” “对。”狄亚想了想,“就像我们遇到的研究所。” 罗衡陷入沉默之中,两辆车在荒芜寂静的平原上行驶,大多数时候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石头跟杂草。 不过在这单调的景物之中,偶尔也会出现一些不同的色彩,比如倒在路边的白骨,在骨头堆里穿行着的小型野兽,它们的皮毛大多不鲜艳,还有一只甚至顶着人类的头盖骨。 天空翱翔着狩猎的飞禽,一只看不出种类的大鸟从天际俯冲下来,掠过车抓住两只逃跑的小动物,远去的身姿被镜面照出,罗衡看见它的翅膀在阳光下呈现一种绚丽的蓝紫色。 “啧。”狄亚显然也看到那只鸟了,他皱着眉头,“加快一点车速,提醒伊诺拉,前面很可能有尸体堆,我们尽快穿过去。” 罗衡愣了一下:“什么?” 狄亚已经习惯解释了:“这种鸟通常出现在尸体附近,而且是群居,只要出现一只,就意味附近会有五六只同类。它们生性很凶猛,饥饿时甚至会袭击婴儿跟病人,把无力反抗的他们活生生吃掉,可能带毒,有些倒霉蛋被抓伤后没几天就死了,不过也有活下来的。” 这让罗衡脸上的微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死亡顷刻间就让那抹蓝紫色的绚丽光彩染上血腥腐臭的气味。 自畸变兽的袭击之后,罗衡又一次意识到文明社会彻底瓦解后,人类自食物链的顶端滑坡,沦为动物之中的一支,在这片天地里与所有野兽一同竞争、残杀、沦为彼此的食物。 小面包很快就追上摩托车,狄亚探头对伊诺拉叮嘱几句,对方裹紧身上的衣物,用披肩把露出的每块肌肤都裹起来,她又管车里要了一块布绑在脸上,这才冲两人点点头,然后加足马力往前方冲去。 先在路上出现的是难以分辨来由的焦黑痕迹,还有一些被烧得不成形状的残骸,几个巨大的轮胎倒在地上,已经被高温折腾得变形扭曲,完全派不上用场。 空气里并没有散发出什么异味,过去应该有段时间了。 焦黑的痕迹一路向前,能看到稀稀疏疏的植物跟岩块附近有几辆车子的残骸,有具尸体挂在车窗上,脖子部分已经被啄断了,头滚落在地,呈现出高度腐败,衣服则被某种恶心的液体浸透,看上去肮脏不堪。 大部分的车玻璃都是碎裂的,不知道是因为大火还是别的缘故,这片被烈火舔舐过的地狱并不炙热,仍然保持着干燥,干燥的气息里仿佛夹杂着未完全褪去的硝烟。 几只鸟正栖息在车上,它们注视摩托跟面包车,似乎在判断这两只巨大的怪物是否可以成为口粮。 最终它们只是拍打翅膀,就像是人伸了个懒腰一样惬意,并没做任何多余的事。 鸟的倒影在镜子里又一次逐渐远去,可是大火的痕迹并没有止步于此,焦黑色的残骸一直蔓延到已经被榨干的城市之中。 这让罗衡忍不住去想,到底是废墟导致了这把大火,还是这把大火导致了废墟。 城市里还有残余的水源,也许是之前那场大雨积攒而成的,又或者更早,早已凝滞的死水在角落里滋生着新的生命。 “什么……”张涛在睡梦里惊醒,他使劲儿挥舞着手臂喃喃道,“哪来的蚊子!” 随后转过身,又再度沉沉睡去。 伊诺拉显然对城市的废墟颇有经验,除去偶尔会忘记身后还有一辆小面包这个缺点,几乎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引导者。 两辆车在城市昔日的道路上行驶,高大的楼房依然屹立,摇摇欲坠的建筑还未彻底破碎,无数坍塌的落石与钢筋纵横交错成阻挡去路的障碍物,残破的瓷盆跟爆裂开表皮的沙发等家具从缝隙里露出一角,隐约可见当初生活的痕迹。 这时车子穿越一处住宅小区,供人欣赏的绿化带在无人管理下肆意地覆盖铺陈。 飫一悉—— 小区内停靠的废弃车辆已被植物完全寄生,金属被隐藏在绿色的枝条与雪白的花蕊之下,车身上的漆料耐不住磋磨,早已失去原本的光彩,暗沉无光地衬托植物的生命力。 城市的旧影正在与时间角力,摩擦出现实与过往交错的痕迹。 第51章 不好 进入城市之后,倒是偶然能看到一些人影。 说是人影,是因为他们大都隐匿在暗处,不是站在高楼之上,就是缩在夹缝之中,无数双眼睛幽幽地自黑暗里窥视着这两辆行驶着的交通工具。 伊诺拉换过重心,将左手往腰上摸去,她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就像一尊刚出土的木乃伊,也一模一样的没有生气。 她举起枪指向天空,眼睛都不眨地放了一声响。 “砰——” 停在断壁钢筋之上的鸟骤然被惊醒,展开翅膀起飞,几根羽毛与落叶一同飘落。 那些野兽般的人影与鸟一般轰然散开,迅速地在暗处消失不见,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流着口水的张涛从睡梦里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朦胧双眼,含糊道:“出……出什么事了?” 张涛用袖口擦拭嘴角,很快看清眼下的所在,他扑上去,双手紧紧抓着靠背两端,将头往前探去,卡在靠背跟车窗之间,在不急不缓的速度之中静静注视着这座荒废多年的城市。 “这是哪座城市?”张涛问,“我们开到哪儿了?” 罗衡无心回答,更何况他也不知道答案,于是示意懒得理会的狄亚作答。 谁知道这个年轻人又掌握着什么知识呢?诚然,他们对在生存一道上也许强过张涛,不过未必有张涛了解这座城市的来历。 “我们不擅长给所有东西起名。”狄亚叹气道,“你们的地图上倒是管它叫第九区,我就不问前八个都是哪儿了。” 张涛脱口而出:“我们真的在第九区吗?” “怎么?”罗衡通过镜子观察张涛的反应,可惜对方整个脑袋都挤在玻璃窗边缘,只能看到他不断耸动的肩膀,“第九区有什么意义吗?” “据说这是旧时代被毁灭的第九座城市,所以我们才叫它第九区的。”张涛近乎天真地询问,对这座废墟似乎充满着一种好奇之情,“老师说这座城市附近有一个巨大的深坑,你们见识过吗?” 狄亚正想开口嘲笑他,罗衡却忽然踩下刹车,小面包车在破裂的路面上震动片刻,缓缓停下。 这场急刹显然惊动前方的伊诺拉,她猛然停下来,猛然将车转过身来,跳下车绕着小面包转了一圈,确保没有敌人袭击后才迷惑地走到车前敲了敲窗户:“怎么了?” 罗衡脸色难看地坐在驾驶位上,看起来像是瞬间放空自己,他既没对伊诺拉做出反应,也没有任何解释。 于是伊诺拉又绕到狄亚的车窗那边问道:“什么情况?” “不知道。”狄亚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罗衡的举动,还不忘耍句幽默,“不过我很清楚,他现在不适合开车。” “那你最好把他换过来。”伊诺拉没好气道,“我可不想在这里闹出点乱子来。” 罗衡闭上眼睛,深呼吸一阵,平静地开口:“换位置吧,抱歉,我想起一些事,得再麻烦你多开一阵了,狄亚。” “乐意效劳。”狄亚愉快道,“是这么说吧。” 罗衡并没有回应他试图让自己放松的俏皮话,这才让狄亚变得稍微忧心一些:“你还好吧?” “还好,只是……只是想起一些事。”罗衡说完后就打开车门下去,他没直接换到对方位置上,而是在车门上又靠着缓解好一会儿,缓缓走到另一边去重新上车。 狄亚直接在车里换过位置。 “你还好吗?”张涛神色担忧地看着罗衡,“该不会是生病了吧,我听说你们在荒野上游荡的人寿命都很短,因为很容易生病死亡。我只学过一点急救,估计帮不上忙,不过你可以到后面来躺着,躺着舒服点。” 狄亚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柔声道:“年轻人,不会说话可以不要说。” “啊?”张涛迷茫地抬起头,“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提醒你一句,有些衣服是时候该脱掉了。”狄亚的眼睛出现在后视镜里,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毕竟你现在也是个荒野上的游荡者。” 车内的声音跟窗外呼啸的风声都变成嘈杂不清的噪声。 城市早已经破败不堪,地面甚至彻底开裂,偶尔小面包开过时,车身会相当明显地晃动起来。 张涛在后备箱里颠颠倒倒,只能死命地抱紧手里的靠背,说不出任何话。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罗衡似乎全然感觉不到外在的影响力,被安全带紧紧束缚在原位上,只是微微摇摆着身体,他的思想与灵魂似乎完全脱离开这片空间了。 巨大的深坑—— 这个形容唤醒被封锁在大脑深处的记忆,罗衡看不到太多东西,他的眼前只是依稀闪烁着电视屏幕的纷乱色彩。 是液晶屏幕,二十四英寸的壁挂,悬在一根洁白的柱子上,倾斜至一定角度,方便人们观看。 很多人,年轻的脸,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在自己行走的轨迹上暂停,摘下耳机,放下手机,抬起头迷茫地望向传来声音的地方。 一长条字幕在滚动,屏幕之中很快露出金发记者惊叹悲痛的脸,镜头在飞快地转换,将那张恐惧、震撼、几乎失语的面容完全取代,她过红的脸颊蔓延开熊熊燃烧的烈火,星星点点的雀斑如同空中飘散的灰烬。 直升机呼啸而起,视野从个人转向高空,镜头俯瞰大地。 一个巨大的深坑出现在众人眼前。 并没有人在这个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镜头越拉越高,露出环绕着深坑残余破损的建筑物,它们这会儿看起来不像是人类的杰作,也不再是不朽的设计,而是一堆被大人踩坏的玩具,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人们终于意识到,一座城市消失了。 罗衡在人群里看见自己,二十岁的自己。 一张茫然而青涩的脸,正抱着一大堆复习资料,背着灰色的单肩包,他本来跟所有人一样盯着屏幕,然而下一秒,他转过头来,对上罗衡的双眼。 罗衡看见那双眼睛里的天空正在燃烧,一颗巨大的陨石急速坠落。 二十岁的罗衡转身奔跑,他本已靠近楼梯间,可人群惊慌失措地拥挤着,于是他在桌面上滑过,缩到图书馆巨大的长桌之下。 下一秒,巨大的冲击波翻涌而来,玻璃窗应声破碎。 一切都被割得粉碎,空气里扬起的不止灰尘,还有植物跟风,甚至是沙子与书籍。 远处有几栋大楼遭受到更强的冲击,轰然崩塌,它们歪斜着一头栽倒在其他建筑物上,有些幸运地被托住,有些则被彻底击穿,飞散的碎石像是一场局部急雨,随后被烟尘吞噬。 大地在缓缓震动,随后停下来,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次是半座城市跟一大片村庄。 屏幕早已经熄灭,并没有再播放任何新闻,可罗衡的脑海之中自动浮现出接下来的新闻。 这座古老的,汇聚人类无数智慧结晶的城市在宇宙的力量之下不堪一击,顷刻之间分崩离析,无数艺术、生命、建筑都被顷刻间抹去,通行的道路被彻底截断,将交通完全瘫痪。 被留在另外半边城市里的人陷入疯狂的混乱。 罗衡走出图书馆,他看见又一场烈火,并非由天灾,而是由人类亲手举起的火把,点燃了整座图书馆,无数书籍在火舌下化为狂欢的助燃剂,滚滚浓烟将整片天空彻底覆盖。 他听见来自飞机的噪音,直升机的螺旋桨打破风声,它们就像盘旋在头顶的巨鸟四处观察,有时候发出通知,有时候就只是路过而已。 路上有不少尸体,除了人的,还有动物的,动物园没能幸免于难,本该生活在荒野里的野兽们最终倒在城市这座更为缜密的秩序囚笼里。 看见死在大路上的长颈鹿时,罗衡忽然生出一种荒诞感,他行走在火焰与碎石之中,看见塌陷的大桥,河水晃晃悠悠,与破碎的岸口连成一片,一部分楼梯已完全浸入到水下。 地下管道里积攒着如墨的污物,在巧合的机会下从排水口溢出地表。 浑浊漆黑的水流跟肆意地在街道上涌动,将石砖、水泥、泥土都浸透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散发出酸臭的气味。 罗衡觉得大脑既混乱,又疼痛。 深黑色的巨坑与人类的狂欢,两个场景在脑海里混乱交错着,他努力挣扎着,终于睁开双眼。 天已经完全黑了。 罗衡猜自己大概是短暂地昏迷了一段时间,他仍然还在车上,于是慢慢坐直起身,身体因为长期姿势的保持而变得有点僵硬,腿传来麻痹的刺痒感。 他用手抵着头,感觉混乱还占据着大部分的感官,像是死了一遍的人。 “这是旧时代被毁灭的第九座城市,所以我们才叫它第九区。” 罗衡想,旧时代被毁灭的第九座城市,他的肺部开始灼痛,呼吸变得艰难,夜风里传来一模一样的酸臭腐味。 他看见远处生着篝火,两张脸围绕着火焰,并没有架起小锅,几个罐头被偎在火柴边加热。 伊诺拉啃着能量棒,蹲在地上烤火;而张涛看上去像只伸长了脖子的鹅,惊喜又好奇地感受着作为游荡者的体验,不过很快就被蚊虫骚扰到与这些死不绝的小东西斗智斗勇去了。 狄亚靠在车门上,听见响动后转过头来:“你还好吗?” 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让那张脸显出平日不常见的忧郁与深沉。 “不好。”罗衡说,“不太好。” 第52章 你不是在说门 “别乱走。” 伊诺拉警告了张涛一声后就站起来,她灵巧地跳过几块碎石,利索地爬上一块断裂的平台,站在高处拿着望远镜观望四周,忽然“咦”了一声,问道:“这怎么是绿色的?” “那是夜视功能。”张涛走到她边上,在碎石上颤巍巍地晃悠两下,总算跳了过去,踮着脚仰头看她,“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伊诺拉忽然嗤笑一声,身体晃了晃,观察着更远处的东西,好半晌才回答:“伊诺拉。” 她说完这句话,就从平台上重新跳下来,又越过两块石头,回到篝火边,看着笨拙跟上来的张涛皱起眉头:“你跟着我干嘛?” “啊?”张涛手足无措地看着伊诺拉,“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啊?你们也没给我下命令,我也没有任务。” 伊诺拉放下望远镜,任由这样东西通过绳索垂在自己脖子上,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双颊,嘟囔起来:“我真搞不懂罗衡干嘛非要带上你。行行好,如果你真的闲着没事儿做,就到附近去收集柴火,或者巡逻,观察观察有没有人靠近我们!你难道连这都不懂吗?” 张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他的本事在这支队伍里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处,因此他必须要表现得有用点才行。 他深吸一口气,往杂草丛中走去。 罗衡仍然靠在车座里,他难得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却没有任何下文,于是狄亚只好自己来开这个口:“那你想怎么好起来?” 尽管罗衡这会儿大脑混乱,痛苦至极,情绪疲惫地像是才熬完三天的夜,可还是忍不住因为这句话笑了出来:“我想怎么好起来?” “是啊。”狄亚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对这个提议倒是很认真,“比方说,你想抽根烟,或者喝瓶酒什么的?要是你想做点别的事情……我是说这种事情。” 靠着车门上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做了个相当下流的手势。 这让罗衡忍不住眯起眼睛,他环顾四周,确定这地方已经是座废墟,而不是揭开红色的天鹅绒帘幕就能找到销魂窟的神秘入口:“如果我想做这样的事,那你准备怎么做?” 狄亚吓了一跳:“嚯,我也不做这种生意,伊诺拉你说是吧。” “呵。”伊诺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很有趣,我建议你说点别的,免得我想先干掉你。” “我又没说什么。”狄亚摊开手,随后冲罗衡眨眼,“你说是吧?” 罗衡只是靠在车窗边笑起来,他的脸上略显出些倦色,可眼睛却很亮,考虑到他在车上睡了一阵,没人觉得他还要再休息。 伊诺拉说不好要不要关心他,还是该先说一说昏倒的事。 这可不太安全,伊诺拉想,如果罗衡随时随地都会晕过去的话,那他的所有优点都要大打折扣了。 “我们不能去三级污染区。”没想到是罗衡先开门见山,他缓缓道,“如果齐海生的情报没错的话,那对我们来讲太不安全了。” 狄亚惊奇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不在乎呢?” “我是想去打听消息,不是想去送死,我一点都不敢期待你们给我守灵。”罗衡尽可能地微笑,“所以,到这儿就该谈谈了。” 伊诺拉走过来,搭在车前盖上,她跟狄亚一前一后地观察附近的情况:“谈什么?” “谈谈接下来的事。”罗衡看着他们俩,语气听起来相当善解人意,“毕竟我们并不是真的觉得对方可靠才走到一起的同伴。” 伊诺拉跟狄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无言以对。 “我们各有目标,伊诺拉姑且不谈,无意冒犯,不过你当时跟现在的选择都不算太多。” 罗衡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善解人意,伊诺拉显然不太在乎这个,她已经觉察到这段对话跟自己没太大关系了——如果石髓站的那辆车能留下来的话,说不准还有点希望。 “看来是我的问题。”狄亚轻轻一笑,不过看起来比他面无表情的时候还要可怕点,“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如你们所见的这样,我的身体情况不佳。”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玩笑,又似乎是认真的,罗衡说话的态度相当暧昧,也太过波澜不惊,“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本来都准备去三级污染区,可现在不是这样了。” 狄亚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看来的确跟我没关系。伊诺拉想,她从轮胎边提起一瓶水,拧开瓶盖往嘴里灌,开始用目光去搜寻那个离群的新鸡崽。 “听起来我也没得选。”狄亚沉默了一会儿都没等到罗衡的回答,于是又再次诙谐的开口,“难道我会期盼你们给我守灵吗?” 他没太懂守灵的意思,不过很清楚那跟死亡应该挂钩。 “不,不是这样。”罗衡笑起来,他舔着干涩的嘴唇,“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那我们就是时候该讨论讨论怎么办了。” “这么说,你不打算去找司南。”狄亚抱着手臂,“可是已经想好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了?” “是的。” 罗衡直直地看着他,回答道:“是的,我想去找那座城市,旧世界被毁灭的第二座城市,我不知道会有多远,在什么地方,我会朝着这个目标找下去,直到找到为止。” 自从认识之后,狄亚还没有见到过罗衡这么坚定,这么执着的模样。 “也许你们是在商量什么大事,不过男孩们,很抱歉要打扰你们的谈心时间。”伊诺拉忽然出声,她点了点胸口的望远镜,无奈地说道,“我们丢了点东西。” 狄亚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我所见,它正好好地待在你的胸口上。” 伊诺拉克制着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我说的不是它,是跟它来的另一个,会活蹦乱跳的那个。” “张涛?”罗衡问,“他不见了?”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伊诺拉说,“我猜我叫他去捡柴火或者巡逻的时候,没叫他把自己折腾不见,不过就结局来讲,我倒是不反感,只是我认为你会想知道这事儿。” 罗衡并没发火,他只是缓缓道:“这地方不安全,他没带任何武器,伊诺拉,你该学一下怎么分配任务了。” 伊诺拉绷紧嘴唇,有点不服气,她试图说些什么,可言语却没办法在嘴里组织起来。 于是罗衡打开门下车,复苏的记忆像一团烂泥搅合在大脑里,他并不是很想动,真的不太想动,他只想懒洋洋地躺在车座上,甚至连晚饭都不打算吃,这当然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能让他觉得舒服一些,就像每次把作业都留到无可奈何时再赶一样。 只是作业可以拖,罗衡却不能把一条人命当做玩笑。 罗衡拿上夜视仪,很快也消失在唯一的出口处。 伊诺拉忍不住愤愤地锤了一下车门,说不上来为什么,这又不是她的责任,也不是她非要带人上车来的。 给人安排任务,这压根不是伊诺拉该会的东西,只是让罗衡一说,显得她本来有能力却让人失望了似得。 “别对他有这么大意见。”狄亚说。 伊诺拉瞪着他。 狄亚泰然自若地指着门:“后面已经被张涛撬开了,我可不想这这扇门也一样,打瞌睡的时候滚下去就不太妙了。” 伊诺拉冷漠地看他一眼,又走到火堆边坐下。 “他又没说什么。” “门当然不可能……”伊诺拉戛然而止,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在说门?” 狄亚轻笑一声:“谁知道呢,红发姑娘。你看,你本来谁的话也不在意,别人取笑你,你只当他们是蠢猪,生什么气呢?” “因为他不是蠢猪,你没这种感觉吗?”伊诺拉闷闷不乐地看着火堆,“因为……因为他就像是个……就像是个……他静静听我说话的样子,他看着我微笑的样子,他点头赞许我的时候。哎,我实在说不上来,狄亚,我用不着人照顾,也多得是有人讨好我,可那都是不一样的,我倒是挺乐意看他开心的样子。你能懂吗?” “我明白。”狄亚脸上的微笑淡去,他忽然想起初见的那个夜晚,还有那块被反复冷却的手帕,“我明白的。” 罗衡在黑暗里疾走,这儿被月光照得很亮,倒是还用不着什么夜视仪,他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过夜,附近并没有太多通道,因此并不难筛选道路。 这个年轻人的胆子并不大,应当不会去太远的地方。 罗衡希望他只是一时间没找到来路,而不是遇到了这座城市新“住民”的袭击,那就太倒霉了。 狭窄的道路两侧长满了杂草,地上散落着生锈的铁块,还有一些广告牌的碎片,两侧高大的楼房如同黑暗里蛰伏的巨兽,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片土地。 如果穿过这条路还找不到张涛,那罗衡就打算放弃了,他不可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寻这个年轻人的。 穿过一根断柱之后,罗衡看到了散落在地的几根树枝,它们数量不多,不像自然折落,更像是被人为地放在一起,只是看起来很凌乱,而地上还有很明显的拖拽痕迹,在旧日尘土之中留出线索。 他本来打算打道回府,观察片刻后还是决定继续向前。 更往前些是一棵大树,说不上来有多大年纪,它的身躯穿入楼房之中,枝叶从窗户、屋顶发出,那些柔软枝条像是人类强壮的肌肉,强行发力将这座钢铁大楼的一部分搂入怀中。 这导致这座大楼被活生生撕开两半,看模样,应当曾是一座花园洋房。 罗衡眯了眯眼,戴上夜视仪,看见断裂口处蹲伏着一条人影,他穿着兽皮、树叶还有布料捆绑起来的衣服,背高高地弓着,显得有些畸形,四肢瘦长,头发凌乱油腻地粘结在一起,长长地垂下来。 他在看着罗衡。 罗衡缓缓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将手伸进怀中,耳朵听见了身后的风响。 肩膀。 罗衡想,废掉战斗力,可别废了腿。 他猛然转身,对着目标开了枪。 第53章 染血 正中左肩。 对方哀嚎着坠落下来,他扑在地上抽搐翻滚,手中细长的钢管没能挥舞起来,同样滚落在地。 那人滚了两圈,用双腿发力重新撑起身体,连武器都来不及捡走,艰难地撞入草丛之中,跌跌撞撞地消失于黑暗。 罗衡并没有开枪再补,毕竟他的目标并不是为了杀死对方,而是找出张涛的下落。 猛兽会用尿液圈定自己的地盘,人类也没有什么差别,发明不同的词汇来圈定大大小小的地盘,罗衡不认为末世之后也会例外。 张涛极有可能就是被对方绑走。 草丛里掩藏着墙体上的一道裂缝,从漆黑的裂缝进入就是房屋的内部,是这栋大楼被树木活生生地撕开之后出现的通道。 墙壁上的漆料已经完全脱落,砖的颜色甚至看起来都不太清晰,月光渗透不进来,四周寂静无声,只是黑,偶尔才能在远处看到一点光。 罗衡戴上夜视仪观察附近的情况,地板不知道是泡了水还是时间问题,鼓胀得格外严重,变形的姑且不提,有几截地板甚至已经出现不易察觉的裂痕,一踩就断,成为黑暗之中的陷阱。 如果没工具辅助,贸然进入这座屋子,罗衡难免要吃点苦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谨慎地跟随着袭击者留下的痕迹往前走。 从缝隙是进入到一条走廊之中,如果只是一座洋房其实并不算太大,可因为坍塌的缘故,附近的几个房间都链接在一起,让这条路走起来格外漫长艰难。 有面墙上倒是还残留着之前的墙纸,借着玻璃窗外投进来的光勉强可以看出是黑红两色的,有很大一部分已经生出霉菌,剥离脱落,像是衰亡的巨大叶片,有气无力地垂在半空里。 没有门,却有很多落石,还有一张被落石死死压住的长桌,桌子是木头打造的,漆也早已磨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桌子撑住断石,留出了一个通行的小道。 罗衡躬下身,扶着桌边想了想,还是勉强爬了进去,他看见地面上残留着血,很新鲜,才刚留下不久。 他希望是袭击者的,不是张涛的。 从桌子下出来后,就很快来到一个新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已经被撬下来或者搬走了,加上空间被碎石跟丛生的植物占据,也很难分辨原本的用途。 唯一能辨认的有一面墙应该被改成了落地窗,四周散落着满地玻璃渣,不少植物就是从这儿入侵进屋子的,由于植物太过密集,牢牢封锁住正面墙,形成一张新的树墙,明晃晃打着不可通行四个字。 这里也许曾经是某个人的家,承载着某些美好的梦想或是未来,可现在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时候罗衡忽然听见楼上传来凄厉的惨叫声,还有一些含糊的让人难以分辨的语言,像是两个带着浓重口音的人在努力用普通话交流。 在二楼。 罗衡对这儿并不熟悉,他不知道哪儿可以藏身,哪里可以攀爬,哪里又是通道,他只能按照自己看到的道路行动。 他再度观察这个房间,这儿没有楼梯,可是能看到二楼的栏杆,二楼的木板大概是由于悬空的缘故,被砸塌不少,断裂的情况远比一楼更严重,有几块看起来简直像刑具,等着把攀爬的人挂成烤串。 罗衡找到一个较高的石堆爬上去,他不打算找楼梯了。 如果是原本完好的屋子当然不可能这么做,不过这会儿石堆跟断裂开来的二楼地板帮了不少忙,他先爬到石头上,再抓着栏杆往上翻就容易多了。 有必要为张涛做到这种程度吗? 抓栏杆时险些滑了一脚的罗衡情不自禁地想,石堆不是楼梯,当然没那么安稳,如果是二十岁的他估计站在石头上就已经开始打晃了。 算了,来都来了。 罗衡抓着栏杆翻身往上,总算落进二楼里,因为被树分开的缘故,整个二楼都是歪斜的,他勉强站稳身体,跌跌撞撞地往下滑,尽头正对着一扇被半边砖墙跟半边幽深漆黑的通道占据的门框。 这儿本该有一扇门的,不过大概是被谁拆走了,罗衡急忙侧过身,扑进那半边通道之中,闻到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这让罗衡忍不住揉按着鼻梁,缓解难以言说的烦躁感,好在路总算平坦下来了,没有那么斜。 他走了几步,地上的垃圾逐渐多起来,缝隙里有一些很小的骨头,看上去应该是老鼠的,看来的确有人在附近活动。 接下来又路过一个房门完好的房间,门半掩着,门面上还有一排掉漆的挂钩,呈现出锈红色,附近有开裂的痕迹,大概是有人曾经试图把它拆下来,可碍于工具不足最终放弃了。 一直飘散在空气里的臭味就是从这里猛烈地散发出来的,那种臭味是混合起来的,很像排泄物又像东西在腐烂。 罗衡用手捂住口鼻,胳膊轻轻推开门,更浓郁的恶臭扑鼻而来,几乎熏得他晕过去。 他好半晌才想起来打开手电观察。 洗脸盆上的水龙头早就没了,整个洗漱台都开裂了,底下的柜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张虚张声势的台架。 本来该是镜子的地方空空荡荡,两侧的灯座都被旋掉了照明灯泡,而马桶跟浴缸则几乎满溢出排泄物,污水在黑白两色的地砖上肆意流淌。 罗衡迅速而轻柔地带上门,没发出半点响声。 他已经知道这是卫生间而不是别的什么通道了,而且这里的新主人显然将这个房间使用得非常……到位。 越往前走,肮脏的窗帘布、几个破掉的睡袋、已经发硬的毛毯、打了不少孔洞的腰带,不成对的鞋子…… 这些杂乱的东西零零散散地往前铺展而去,有些地方则有烧尽的灰烬痕迹,越是往前,有人生活的痕迹就越明显,甚至还出现不少木板跟木头,还有一辆盖着布的手推车,车轮都已经断裂了。 手推车里是一些已经破损的锅碗瓢盆,看上去完全无法使用了。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箱子,里面除了几件相当廉价的塑料玩具,还有一具婴儿的尸骸。 罗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因此他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沉默地将盒子重新盖拢,继续前进。 人的声音本已远离消散,可等罗衡绕了几条通道,查看了两三个房间之后,又再度清晰起来。 这次除了惨叫声之外,还有张涛的声音,他似乎正在从杀人狂手里竭力争取自己生存的机会,不成调的声音压抑着哭腔,拼命重复着:“这是子弹,是子——弹——,需要取出来,我可以,我能帮忙!求求你放过我。” 罗衡几乎都能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张涛压抑着声音,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过了一会儿,他猛然咳嗽起来,夹杂着其他的怒吼声。 是三个吗? 罗衡静静等待着,他分辨着里面的声音,倾听动静,检查着自己的枪,又显出一种卓然的冷酷,仿佛对里面传出的一切信息无动于衷。 里头传来更含混的声音,并不是嚎叫,也不是兽吼,是人类的语言,带着浓重的口音,分辨不清。 证实里面的确是人类,而并非其他更糟糕的生物。 这一点都不鼓舞人心,也没让人觉得欣慰。 黑夜已经降临多时,罗衡放缓脚步,其实不太容易,毕竟这座楼房已经惨遭过一次大自然的破坏,还有岁月的摧残,他只是尽可能不想引起对方的警觉。 三个人,有一个女人。 要是里面有一个无法行动,那就还剩一男一女两个战斗力。 罗衡看见房间里的火光,这栋房子没有电,除了生火没有别的照明用途,他听见女人在大喊大叫,似乎怒吼着什么,中间掺杂着张涛压抑不住的哭声,他听起来似乎就要抽不过气来了。 还没等罗衡拉开门,就听见房间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门底下的光影在迅速变化,显然有人站起身来往这边走。 罗衡退开两步,门打开了。 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枪□□出火花,一枚子弹脱离控制,精准无误地穿透开门者的眉心,连血都没有流太多,一击毙命。 甚至没什么血从大脑那个小孔里往下流,开门人晃了晃,就在他即将倒下的这一刻,枪声才真正响起。 对于更遥远的地方也许难以听清,可是这个房间里的活物但凡长了耳朵,就该听见这惊天动地的动静了,因此罗衡并没拖延,他越过尸体进入房间,在尖叫声里把两颗子弹送入两人的躯干。 女人试图挣扎,于是罗衡又在她的胸口跟头上补了两枪,之前已经中枪的倒霉蛋也没落下。 等杀完三个人,罗衡扫视周围,确定解除威胁后,终于转头看向地上的张涛。 他已经被脱得活像是只刚烫了皮的猪,白花花地躺在地上,双眼猛然紧闭,试图蜷缩,却让自己看上去像是只扭动的毛毛虫,只顾着大喊:“别杀我!别杀我!” “你看看我是谁。”罗衡轻啧一声,摸出小刀挑断张涛身上的绳子,“有伤到哪儿吗?” 张涛终于不再挣扎,而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随后大哭起来,他颤巍巍地转过头,露出半边染血的脸。 他的耳廓被割掉了一半。 第54章 有吃的吗 “穿上衣服吧。” 罗衡撇开目光,四下观察,总算在一张长椅上找到张涛的衣服,它被丢在一大摞的衣物还有一些杂物上,他把那些衣服重新捡回来,可是没有看到鞋子。 “鞋子呢?”他问。 张涛一边穿裤子一边哽咽:“被那个女人穿走了。” 女人的双脚正藏在阴影之中,罗衡把她往外拖出来一点,发现脚上果然穿着一双完全不适配的新鞋子,他放下尸体拍了拍手,在等待张涛穿衣服的这段时间里观察附近的状况。 这座城市明显断电很久了,这三个人用来照明的是一堆用油脂物混合毛发、棉花、一些布料、植物做成的四不像蜡烛,墙壁上挂着串被熏黑的玻璃风铃,绳子一直往下垂。 罗衡注意到地板上有个小洞。 看来这个风铃大概是个警报器,如果底下有人经过就会发出警示。 罗衡没太想起来自己有没有遇到这么根绳子,这些东西在废墟里实在是太过常见,常见到就算掉下来的是个真的警报器,他都不怎么意外。 而正中间烧着一口大铁锅,只有在酒店后厨才能见到的双耳平底大锅,架在一个铁杆子上,里面不知道炖着什么东西,闻起来也是一股恶臭,似乎还有些动物的毛发浮在表面,活像施工场地的水泥。 锅底下是一大堆灰烬跟熊熊燃烧的木柴,天花板已经被熏得发黑,还染着奇怪的污渍。 在火堆边则有两张被叠积的物品垫高的床,模样跟旅店里没差多少。 内侧本来是一个双层的铁床架,不过上面那一层锈烂了,只有底下那层勉强还在使用,外侧是用木头跟几本书撑起来一张较低的新床。 之前中弹的那具尸体倒在一张废弃的沙发上,弹簧已经蹦出来,前面是一张长茶几,上面摆满报纸餐具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应该是平日里用来进食的餐桌,他受伤的肩膀上正糊着一大把灰烬。 “我好了。” 张涛抽了抽鼻子说话,他的耳朵似乎同样被灰尘跟脏污糊住,已经不再流血,模样看起来却很糟糕。 “好,那我们走吧。”罗衡站在窗口边估计了一下两人的位置,他又检查了一次武器,“没有别的人了吧?” 张涛迟疑地想了想,随后摇头:“没有别人,我只看到这三个。” “还能走吗?” “能。”张涛点头,他吓坏了,显得神态都有些笨拙,好像还没完全从刚刚的状态里反应过来。 有了夜视仪的帮助,找到楼梯并不困难,罗衡这才发现自己的确绕了个大圈,这儿的地形对于陌生人来讲实在不太友好。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走得很快,罗衡没怎么回头看张涛,而是通过交流来确定对方是不是跟在身后。 路上还有很多植物,罗衡用手电拨动它们,一路绕回到之前的缝隙处,这才意识到之前那个男人是怎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他下意识仍然以为另一条路才是通行的。 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废墟,都被坍塌与植物、甚至人类自己改造成一个个截然不同的迷宫,看来在这里生活的人就是以这种方式生存下去。 张涛变得出乎意料的安静,只有脚步声沉重。 两人弓腰穿越一大堆枯萎的藤萝——那些藤萝像是扭曲的死蛇悬挂在空中,一开始吓了罗衡一跳,差点踩到张涛的脚。 蚊虫在藤萝之中滋生,听起来格外吵闹,罗衡弓着腰走,他突然想到张涛耳朵上的伤口,可是张涛没有说话,他只是忍不住时咳嗽两声,偶尔挥扇着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总算走出藤萝的迷阵,月光很快出现在眼前,从裂开的缝隙里照入。 多明媚的光。 罗衡虽没说什么,但是心下一宽,觉得全身似乎都放松下来,他走了两步,忽然感觉不对劲,转身发现张涛正蹲在地上。 “我的柴。”张涛说,他的眼泪掉在地上,“我捡了点柴。” 罗衡回答他:“那就拿上吧。” 从房屋里走出,被楼房夹击的大路都显得开阔许多,罗衡与张涛很快回到原先的所在地,这会儿已经夜深,火堆明显已经变得没有那么亮。 狄亚跟伊诺拉把防水布从车上拿下来,铺在地面当餐桌,还准备了四人份的食物。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伊诺拉略有点不耐烦地问,“东西都烧干了。” 伊诺拉的声音在看到张涛脸上的血时戛然而止,轻佻不满的声音转变成沉重而犀利的目光,她打量着张涛的脸:“脑袋被砸破了吗?” “没有。”张涛摇头,抱着那几根收拾过来的,他温顺地转过头,露出脏兮兮的半只耳朵。 伊诺拉绷紧的脸微微放松了,她舒出口气,看上去不是太在意:“还好,只是半边耳朵而已,嫌难看就把头发留长点。” 她起身到车里摸出一根烟点上,递过来凑在张涛嘴边:“来,抽一口。” 张涛乖乖叼住,抽了一口,然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眼泪尽数洒出。 “喂,你行不行?”伊诺拉问,“没抽过吗?” 张涛一边流泪,一边抽烟,像没听见伊诺拉的声音。 “有敌人?”狄亚已经从防水布上站起来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不幸?” 罗衡坐下来喝了口水:“我已经处理掉了。” 狄亚看得出来他无意多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倒也不怎么在意,先是过去把车后备箱打开,然后才到车里翻找搬运什么东西到后头去,循环了几次后才拿着块陈旧的毛巾对张涛说:“新人,跟我过来,我帮你处理一下。” 于是张涛呆呆地抱着柴走过去,狄亚有点无奈地看着他:“我们用不着烧火。” 张涛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他左顾右盼,把木头放在火堆边,这才跟着狄亚走。 很快他们俩的身影都消失在车门后了。 “要给你加点水吗?”伊诺拉问,指了指地上显然被烧干水分的罐头,她正把这玩意放回去重新加热,“也花太久了。” 罗衡顿住手里的水瓶:“路不怎么好走。” “这样。”伊诺拉倒也不是真的要什么回答,她给两个罐头里加了点水后,就开始往火堆里丢那几根木头,有点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还准备带上他吗?” 罗衡问:“怎么这么说?” “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连捡个柴都做不好。”伊诺拉把一根过长的木板推进去,神色居然有几分诚恳,而不是鄙夷,“以后遇到大事情,他说不准也会撇了我们跑走,干嘛非要养着他呢?” 伊诺拉见罗衡没开口的打算,又继续说下去。 “再说了,他就算是真的那个什么研究人员,跟我们不是也没关系吗?我们又用不上,就算要用,可我们哪里去给他找光脑。”伊诺拉突然沉默片刻,“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 罗衡轻柔地说:“是,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是……你是可怜他吗?” 罗衡摇了摇头:“我也并不可怜他。”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伊诺拉陷入迷茫:“你不可怜他?那你为什么会……” “你当时踹后备箱的时候在想什么呢?”罗衡忽然问她,“伊诺拉?” 伊诺拉不懂为什么话题跳跃到这件事上,她谨慎地说:“没想什么。” “那我换个问题,你为什么会选择在那个时候踹后备箱呢?而不是更早或者更晚。” 这个问题就明确得多,伊诺拉不假思索:“因为我听到了狄亚的声音,他是个混蛋,可还不算太人渣,不管他能不能解决其他人,起码不会往我脑袋上来一枪。” “可他不会救你。”罗衡说。 伊诺拉冷笑了一声:“他不抢我就算不错了,可是他也不会杀我,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样。”罗衡说,“狄亚是一个不会往你脑袋上来一枪的人,而我比那更多一点。” 如果从功利的角度出发,伊诺拉当然要比张涛强得多,她是个老道的游荡者。可罗衡并不是为了这个救她的,只是因为抢了她这个受害者于心不忍而已。 而张涛严格来讲是个加害者,他之前的事本来跟罗衡没任何关系,更何况他还撞了罗衡的车,糊里糊涂地差点搞出一场车祸来,因此一开始罗衡的确没有太在意张涛。 罗衡之所以救张涛的理由很简单。 张涛的弱小并不是因为无能,而是因为他是基地为了更高的目标特意挑选出来加以塑造的技术人才。 他并非是无能,也不是无用,只是用处不在生存上。 这就像烧毁一件艺术品一样,如果殃及到生命的话,罗衡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可是现在情况并没有那么紧急,而张涛也并不是真的派不上任何用场,谁知道他们会在以后遇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 “我看到了他,选择给他第二次机会。”罗衡微微一笑,“我的理由也就是这么简单。” 伊诺拉轻哼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挑弄着木板,好半晌才说:“我下次会给他挑些能完成的活做的。” 罗衡的笑意更深了。 等罐头差不多热完的时候,头被包得只露出眼睛的张涛跟着狄亚出来了,伊诺拉差点把手里的罐头弄洒,她忍不住大叫起来:“你干嘛把他包得跟没了半个脑袋一样。” “那就不用包了。”狄亚气定神闲,“你以为耳朵很好折腾吗?绑两下都打滑,这是我好不容易才包好的。” 罗衡迟疑道:“你确定这样有用吗?不会感染吧?” “我可是给他清理过了,这附近正好有派得上用处的草药。”狄亚惋惜道,“你离开的时候我捡了一些,没想到会先用在他身上。” 张涛动了动嘴唇,他脸上的泪痕本来将脸颊冲刷出两道痕迹,这会儿都被擦掉了,只露出一双渴望的眼神。 “有吃的吗?” 第55章 闭嘴 “你学过这个吗?” 第二天清晨,四人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伊诺拉忽然将腰间别着的枪取下,递到正在埋头苦吃的张涛面前展示了一下。 “学过的。”张涛急忙把嘴里的能量棒吞下去,“我们有教这个东西,还有一些急救知识,我还会处理枪伤!” 伊诺拉对后面那段话倒不是很在意,可能是在她印象里被枪打中之后处不处理已经没有意义了,因此显得颇为冷淡:“那就可以,那摩托呢?学过吗?没学过也不要紧,边开边学也是一样的。既然你在队伍里,就要跟我们做一样的事。” “好的。”张涛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我要做什么?” 他是真的没懂要做什么,问的方式也过于稚嫩。 有些事情对于游荡者包括经历过不少混乱的罗衡而言是一目了然,可是对于张涛来讲,却只剩下后天培养出的服从跟温顺。 这句话让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微妙起来,狄亚忽然一笑,他正咬着块饼干,目光在伊诺拉跟张涛两人的脸上滑过:“你外出的时候,基地里或者说你们的小队一般都让你做些什么呢?” 张涛想了又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出外勤,光脑会自动收集数据,我大部分时候只是看着它,偶尔看看书,停下来休息扎营的时候再补充检查数据,跟之前的地图数据做对比……之类的。” 他仔细地观察着两人的表情。 “听起来对我们一点用都没有。”伊诺拉叹了口气。 张涛绷紧身体,下意识看向罗衡。 “确实对我们一点用处都没有。”狄亚已经把那块饼干吃完,他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歪过头,“不过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问了,看来我们得从头教起,不单单只是教这辆摩托车而已。” 这下轮到伊诺拉不明白了:“重新教起?” 狄亚没有回答,他发给张涛的话开始变成颇为高效的命令——折叠好防水布放回车后座。 罗衡刚熄灭完火堆,就感觉到身边凑过来神色古怪的伊诺拉,她刚收拾完吃剩下的罐头盒,问道:“你知道狄亚在搞什么鬼吗?” “大概知道一点吧。”罗衡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不过毕竟那是狄亚嘛,我也不敢说猜得很准。” 那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伊诺拉忍不住讽刺道:“你们俩看起来倒是越来越像了。” “是吗?”狄亚忽然走过来,饶有兴趣地躬下身,“我们俩真的越来越像了吗?” 伊诺拉冷笑一声:“我是指讨人厌的地方。” 她拍拍手站起身来,很快就回到车的副驾驶位上。 罗衡对伊诺拉有时候难得的小孩子脾气总是没有办法,他摇头笑笑之后,就换了个话题:“昨天伊诺拉问过我有关张涛的事。你呢?你不问些什么吗?” 他并没有看向狄亚。 “问也没用。” 狄亚却转过头来看他:“否则张涛就不会还待在这儿,伊诺拉更不会问他会不会耍枪,不是吗?反对意见既然没用,那么问也是白问,如果我跟你意见相同,那就更不必问了。” 罗衡重复了一句:“如果?所以你是反对,还是赞成呢?” “做出决定之后,反对与赞成都不再有意义了,反正也不会有所改变。”狄亚的腔调又变得戏剧化起来,“我只看结果能获利多少。” “你错了。” 罗衡站起身来,这让狄亚也不得不直起腰来直视对方,两人平静地对视,像是两只猛兽在彼此试探。 “这很有意义。”罗衡伸出手来,他的速度不快,因此并没有滋生任何强烈的威胁性,手指最终落在狄亚的胸口处,“它能够潜移默化地改变这里。” 狄亚沉默片刻:“潜移默化是什么意思?” 罗衡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为他做出解释,随后又询问道:“那么你是反对,还是赞成呢?就算你不在意,起码这对我很重要,因为你们的意见对我都很重要。” “你真的很擅长调情。”狄亚把他的手从胸膛上移开,摇摇头道,“而且很有说服力,我猜很难有人能抗拒你。” 罗衡哑然失笑。 人活在世界上必然会得到他人的评价,罗衡当然不会例外,可是这样的评价倒还是头一遭。 “至于那个答案,这么说吧,也许我没你走得快,不过我正往你那儿去呢。”狄亚很快往前走去,清晨在此刻到来,他微侧过脸来,灿烂的阳光照得笑容都像在发光,“我可没偷听,是你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就没多小。” 罗衡眨动眼睛,平静而柔软地回应:“那就来吧,到我这儿来吧。” 他没有止住微笑,就像狄亚也没有止住在这一片废墟之中意气风发的神采一样。 最好快一些……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的。 在此之前,罗衡先跟上了他。 将两辆车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之后,伊诺拉把摩托车的钥匙跟一把枪塞到张涛的手中,她自己钻进放满物资的后座,对着两个大男人挥挥手,略有些不耐烦地说:“既然你们看起来这么有默契,那他就交给你们了。” 狄亚故意逗她:“千万别偷吃东西,我会闻到的。” “哈——哈——”伊诺拉陷在一堆物资里,把自己挤在车门边上,冷冰冰地回应道,“真有趣。” 罗衡坐上副驾驶位,乖乖系上安全带,一开始只是习惯,直到这个习惯救了他一命后,它就不完全只是习惯了。 而张涛正在摆弄那辆外形只能勉强说是不丑的摩托,看起来倒没有平时那么拮据了,手法也相当熟练。 “对它小心点。”狄亚把手伸出去拍了拍车门示意,“那是我的车。” “这是烧什么的?”张涛兴致勃勃地问,“我听说很多游荡者会烧自己做的燃料,有时候甚至直接烧乙醇,呃,就是你们说的酒,高浓度酒精,这辆车也烧吗?” 狄亚用看一个智障小孩的悲悯眼神看了张涛一会儿,缓缓开口:“它烧电,这辆车顶上的东西叫太阳能充电板。” “那个我认识!”张涛不假思索地回答。 气氛第二次尴尬地寂静下来。 罗衡捂住脸,自己也说不好是为什么,直到狄亚又继续说下去:“至于你说的那些烧酒的车,我猜它们的车屁股上应该会有两个叫排气管的东西,如果你有学到的话。” “原来是这样。”张涛恍然大悟,“我开过这些,也看过几本书,不过都没介绍得这么详细。” 作为一个刚被袭击过的人来讲,张涛恢复的速度实在惊人,不过罗衡想这也许是自己的“刻板印象”——即便是在大基地里出生的技术人员,享受着更美好的生活,也未必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被毁灭后满目疮痍的世界仍然沉重地影响着他们。 狄亚喃喃道:“我开始想看看那本书到底是怎么写的了。所以,你会开吗?还是说,你的书本上有介绍车上那些按钮之类的?” “我开过摩托车。”张涛已经坐到车上去了,“当然不是这种款式的,基地里比较复古,都是旧时代的设计风格,不过我感觉没什么差别。” 狄亚冷幽默了一把:“因为它叫摩托车,不叫自行车,我很难想象你能感觉到多少差别,那就走吧。” “走?”张涛正在往脑袋上戴头盔跟手套,迷茫地问道,“去哪儿?” “开道,我们只是路过这个城市,这里没有生意人,也没有卖消息的。”狄亚揉了揉眉头,“总之先开出去,你在路上负责侦查,要观察有没有人路过,对方是否有敌意,这里的道路能不能让我们通行……” 张涛目瞪口呆地听着他讲了一大串,只有一脸茫然:“侦查……我知道,可是别的,我怎么知道对方有没有敌意?” “很简单。”狄亚利落地掏出枪,指向他,“你向他展现出你的武力就可以了,如果他没有恶意,你也没有,如果他有,你也有。” 张涛这下连嘴巴都张大了:“那……那他要是开枪呢?” 他听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了。 “你开着车,怕什么?”狄亚无所谓地说,“除非他能在你快速移动下打爆你的车,那么他的火力要比我们猛得多,这就是我们该操心的事了。如果你担心自己出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神枪手不多见。行了行了,别废话了,快上路吧。” 张涛犹豫片刻,还是磨磨蹭蹭地发动摩托车,他在开出去之前又忍不住转头问狄亚:“那要是对方准头不行,又对我有敌意呢?或者,他们用别的东西攻击我,但是没枪呢?” “那就直接对他开枪,不要犹豫,更不要心软。”狄亚的神色变得冷酷严峻许多,“我们的确很缺物资,可没有必要节省到这地步。你记住,荒原跟大基地完全不同,也许上一秒我们还什么都有,下一秒就什么都没有了,熬不过眼前,谈不了以后。” 这下张涛总算没有什么问题了,他深吸了一大口气,笨手笨脚地将枪别进腰带里,这才拧动把手,驶向未知的远方。 路上又发生了之前伊诺拉遇到的事,城市废墟里的许多住民出现,也许是嗅到张涛的胆怯跟恐惧,他们这次出现得比昨天更明显。 “对天开枪。”狄亚按下喇叭,冷酷地下达命令,“警告他们。” 张涛不是个好的游荡者,却是个好的服从者,他毫不犹豫地履行了这一命令。 那些人影再度退去,狄亚开近一些,手支着车窗撑住脸,单手握住方向盘,大声道:“下次我不会再提醒你了,你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警告他们。” 这次张涛没有回答,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风声吞掉了他的回答。 一座城市毕竟是非常大的,正是由于庞大才会被划分出不同的区域,也自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情况。 这边的房间大概是比较靠近水源,被火焚烧的痕迹倒不是太严重,反而整个湿漉漉的,四处都烂塌着,不少房子都已经烂光了,还有些门窗甚至墙壁都没了大半,能看到整个客厅里积满腐臭的绿水,说不准再过两年大概就会变成小沼泽 不过这儿的植物更多,蚊虫也更多。 “还好没在这儿过夜。”狄亚挥去围绕在脸上的蚊虫,愉快而轻松地玩笑道,“不然晚上只要开几个素食罐头了,张嘴就是肉。” 罗衡的回应相当委婉:“我不太欣赏你这会儿的幽默感。” 伊诺拉要直接得多:“闭嘴。” 第56章 游乐园 原本罗衡打算提起之前那个被搁置的话题,可伊诺拉在后座睡着了,他只好暂时作罢。 张涛的实习之路并没有遇到太多麻烦,最多是被远处传来的几声吼叫吓个激灵,额外打出去两颗子弹,不算多大的消耗。 这个早上算得上平安无事,等到正午时分,四人找到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换班,顺便解决午饭。 张涛下摩托车时都还没从紧张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他同手同脚地走过来,接过压缩饼干,又同手同脚地打算回到车上,被哭笑不得的罗衡拦下来了。 “那是什么地方?”伊诺拉忽然询问。 罗衡往她指向的地方看去,狄亚当然不必说,就连有些晕头转向的张涛都下意识抬起头来,又因为太阳太大而眯起眼睛。 “哎,张涛,你们大基地里说过这个东西吗?”伊诺拉喝了口水,把嘴里的饼干咽下去,“是干什么用的?” 张涛一脸茫然:“我也没见过,不过看起来好像是一种交通工具的轨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设计,还要放在半空中,而且看上去好像是在原地绕圈,可能是有一部分轨道被拆走了吧。” “交通工具?”伊诺拉用手肘捣了下狄亚,“你见识过吗?” 狄亚正从包装袋里挤出一颗蓝莓干塞进嘴里,又对罗衡示意了下,被拒绝后把那颗蓝莓干转递给张涛。 伊诺拉瞪了他一眼,见他没打算分自己一份,干脆把蓝莓干的袋子抢过来。 “没有。”狄亚手上没了东西,总算有空闲回答,摇摇头道,“不过张涛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起来地下遗迹里那些金属块,你还记得吗?” 伊诺拉半信半疑:“是吗?不过听你这么说,看起来的确有点儿像,可是……我总感觉不太一样。” “可能是设计不同,这种事也不算太稀奇。”张涛信心满满地下了结论,他很快又好奇地看着两人问道,“这么说,你们以前也没见过这种东西?” “见倒是见过……”伊诺拉神情古怪,“不过我只见过它塌下来的样子,我都没想到它原来是立在空中的。” 狄亚跟着他们猜了大半天,好半晌才转过头来,看向似乎若有所思的罗衡。 “你知道是什么吗?” 之前对张涛说罗衡什么都知道当然只是句玩笑话,他也许是知道很多,可大基地的学者也未必敢说自己对旧世界的一切样样精通。 那些搁浅在森林当中的巨船,奔跑在黄沙里的蒸汽车,荒原里坠毁断翼的巨型铁鸟,这些东西到底由什么人制造,又为何出现,它们在旧时代里充当着什么角色? 恐怕谁也不知道。 可在这一刻,狄亚忽然意识到,也许罗衡真的知道。 狄亚不了解旧时代,不过他了解人,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熟悉而怀念的东西时,往往是这种表情。 他从没好奇过罗衡的来历,当然初见时有过,不过后来狄亚自己推测出大基地这个最大的可能性后,就没有再多心去想什么了。 此时此刻,狄亚脑海里与恍然大悟一同到来的,还有再度破土而出的困惑。 罗衡怔怔地注视着那架高高的过山车车道,好半晌才开口解释道:“那是过山车,是一种……是一种娱乐设施。它的轨道的确看起来很像交通运输的一部分,不过不太一样,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 “娱乐?”伊诺拉颇为震惊,“谁会想用这种东西娱乐?” “一些大人。”罗衡忍不住微笑,“或许还有一些比较大的小孩子。” 伊诺拉原本就没完全相信,听到这句话后只当他是在消遣自己,没好气道:“什么叫比较大的小孩子?我看你们男人真的都是些小孩子,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我又不会说什么。我还以为你会比狄亚显得要成熟点呢。” “那我呢?”张涛小心翼翼地探头问道。 “你?”伊诺拉握着自己的胳膊想了想,“在这件事上姑且还算靠谱吧,不过,这可算不上什么用处。” 张涛失望地摸了摸鼻子。 被对话无端殃及的狄亚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罗衡,看着那张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色,既没摇头,也没反驳。 罗衡仍然在看那高高的过山车。 他没有撒谎。 不知怎么,狄亚就是相信这一点。 “要去看看吗?”狄亚忽然对着众人开口,“既然好奇,不如走近一点看看,不是更好吗?更何况要真是什么交通工具,附近也许会有些惊喜也说不准。” 狄亚是个相当谨慎小心的游荡者,有时候又有着惊人的胆量,这两者看起来冲突,可实际上并不突兀。 在这片平原上,无法保持冷静去杀戮的人,往往都在筋疲力尽后变成其他人的猎物;而过于犹豫不决,不敢下决断的人,则在徘徊里失去机会。 游荡者既要胆大心黑,又要细心稳重,即便如此,还需要一些运气才能得以在这严苛的环境之中生存下来,而狄亚正是其中的一名佼佼者。 “可是……”伊诺拉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安全?如果它塌下来怎么办?” 狄亚忧郁地看着她:“我遇到罗衡的那天,是在什么都没有的荒漠上,被一只荒人突然拖进洞穴里,摔得头晕目眩。你的车到手没几天,就被五个男人挟持,差点小命都丢掉。我还以为这支队伍里最该跟我讨论安全问题的人是张涛?” 伊诺拉:“……” “没关系。”张涛脸色苍白,努力且积极地试图融入队伍的气氛,“你们想,我出去捡个柴就被袭击了……” 三人微妙地看向他,张涛则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伊诺拉小心翼翼地把蓝莓干塞到衣服口袋里,里面还有三颗,可以留到下一餐吃,随后一脚踩在刚丢弃的饼干包装袋上:“好吧,那罗衡你呢?你怎么看,是去还是不去?” “那就去看看吧。”罗衡说。 “行,那就这么决定了。”见他也同意,伊诺拉就不再犹豫,她拍了拍手,招呼张涛往车上走,“菜鸟,辛苦你一早上了,现在轮到你休息,跟我们上车吧。” “是!” 他们两人很快就走远了,就在狄亚也准备上车的时候,罗衡忽然喊住他:“你没觉得那真有什么交通工具,对吧?” “这嘛……”狄亚回过头来,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谁知道呢?”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游乐园看着近,实际上找起来还颇有一段路程,哪怕是罗衡这种对城市相当有概念的人,也在公路跟小道里几乎迷失方向。 伊诺拉今天的心情不错,也许是因为早上休息得很好,她轻轻哼着歌,左边身体靠向车窗,用手拍着车门伴奏,看到被瓦砾堆或是建筑物挡住的去路也没太焦躁。 “看来你是考不过科目一了。”狄亚挤在后座跟她开玩笑,“伊诺拉,珍惜你开车的机会吧。” 张涛正专注地低头看着手上的纸质地图,试图找出接下来去哪儿,或是能在这段路程上提供什么帮助。 伊诺拉下意识把手从窗户口收回来,一起按在方向盘上,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听从狄亚这点后,又觉得有些丢脸,忍不住反击道:“我可不像某个人,把罗衡的每句话都记那么牢,哼,跟屁虫。” “跟着聪明又优秀的人有什么不好。”狄亚不以为耻,笑嘻嘻地说,“难道记得张涛的每句话会比较好吗?” 张涛茫然地抬起头:“啊?” “没你的事。”伊诺拉呵斥了一声。 张涛“哦”了一句,又乖乖低头继续看地图。 这段对话由于张涛的介入被打得混乱,本想反唇相讥些什么的伊诺拉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继续下去,而是继续跟着罗衡的身影前进。 城市很混乱,而且已经腐朽多年,就像一具巨大的尸体,可惜错过了最佳的分食时间,因此除了食腐动物没什么人会来凑热闹。 路上有不少车辆被埋在碎石里,掉落的广告牌与大屏幕代替早已残缺的道路,当车碾上去时仍然会受到影响,甚至听见玻璃或是灯管碎裂的声音,四处都是时间的痕迹。 然而,道路两旁生长着林木,一部分建筑已被植被完全覆盖,这儿的绿意比之前所见到的更为盎然,几乎形成一片独立的小森林,甚至路口还出现了一些不常见的灌木。 这诡异的景象令这座城市看上去既死气沉沉,又活力非凡。 “就是这儿。”罗衡加快速度顺着小路往前绕了一圈,确定游乐场的大门后,又找寻大路返回到面包车旁跟伊诺拉说话,“难怪我觉得这儿的植物比其他地方都要更茂密一些,应该是游乐园的设计导致的。” 伊诺拉眨了眨眼:“游乐园?” 罗衡并没有在意她的疑惑,而是简洁道:“跟上。” 没多一会儿,伊诺拉就跟着罗衡开到游乐园的大门外,时至今日,已经没有大门阻碍,可游乐园本身仍然屹立未倒,圆弧的牌子上写着“梦幻乐园”四个大字。 尽管历经风霜,不管是城堡还是牌子,都已经不复昔日的光鲜,不过仍能看出这在当年是何其庞大、又何其震撼的一处景观。 “它看起来像个基地。”伊诺拉喃喃道,“哪里像乐园?” 张涛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游乐园:“我在图书馆看到过这种设计,它应该叫……呃,城堡?” “只有这个大门做做样子,造得像个城堡。”罗衡说,“里面就是游乐园。” 第57章 不能下水 由于连大门都被搬走了,四人各种意义上都称得上畅通无阻,压根用不着排队。 罗衡甚至怀疑用分出排队区域的隔离栏都已经被人统统带走了,小面包开进来到现在都没见到它们的身影。 时间毕竟过去太久,游乐园早已经不复当年的状态,墙壁坍塌,栏杆残缺,不少装饰的雕像都已经破损得异常严重,几乎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模样。 虽然没有人流来阻碍车辆,但是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困境,张牙舞爪的植物失去园丁的控制后,肆无忌惮地往外疯狂生长着,有些甚至已经攀附在墙壁上自由延伸,甚至长成一面可观的树墙。 小面包弯弯绕绕开过几条路,在一间餐厅附近看到一辆被树顶起来的游览小车,车头是模仿蒸汽火车的款式,从外形来看,起码当年做得相当精细,车身上的漆已经全被刮花,形成黑黑白白的污色,前后的轮胎都已经不见了。 它停驻在此,就像一匹被时光凝结的骏马。 “还真有车。”伊诺拉好奇地观察着这辆游览小车,不太明白它制造出来的意义,“不过,做成这样的用处是什么?干嘛开这么大窗,车身又这么薄,还这么花俏?这拿来能有用吗?” 张涛沉思片刻,也没想出什么合理的理由,于是老实摇头:“我也不知道。” “虽然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但是我看得出来,它一定不是那条轨道上的东西。”狄亚颇有兴趣地往外头观瞧,“你没发现这里以前很……很……” 那个词汇在狄亚的喉咙里卡了一会儿,他实在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最终只是说:“有很多颜色。” 倒不是说现在就没那么多颜色了,而是眼下的颜色大多来自于遍布的绿意与其中零星点缀的花,泥土里仍然积攒着死去的植物与落叶,绿色与枯黄交错,唯独地面是黑灰色的,偶尔缝隙里会钻出几根生长得不错的杂草。 可是这些颜色甚至不如早已锈蚀发黄的广告牌斑斓。 “确实。”伊诺拉歪过头,她问道,“你觉得这儿以前也是个聚集地吗?不过我没见过聚集地会把自己涂得这么五颜六色的,这样不会很容易吸引注意吗?” 狄亚沉默许久,才喃喃道:“也许他们不在乎。” “不在乎?”伊诺拉嗤之以鼻,“说不在乎的人我见多了,真不在乎的倒是没有几个。菜鸟,你呢,你怎么看?” 张涛只是贴在窗户上仔细往外看,其实基地里为了提高每个人的生存率,也曾经组织过拉练活动,不过他作为后勤人员,标准相对要宽松得多,并没有感觉到多么艰辛。 而且,拉练的活动范围往往只停留在基地能够控制的几个区域之中,张涛从小到大参加过不少,几乎都已经将那片区域的地图记下来了。 倒是听说作战人员会去更远也更危险的地方,可那对张涛来讲都只是他人的描述,或是他们的经历,每当他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时,张涛就隐约意识到这个世界远比书上描写得更庞大,也更可怕,让他心中的期待也隐隐约约地放大。 只是张涛从来没有想过,地面上的城市居然会有这种无限的可能性。 石髓是极重实用性的基地,几乎没有什么空间用来浪费,它的设计也相当简洁明了,比起荒原当然要好许多,可是比起这座城市最原先的模样却远远不如。 这种感觉并不是突然生出的,从早上就已经开始,只是那时候张涛还太紧张,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没来得及想这些。 直到他静坐下来,跟随着车辆驶入这座乐园。 张涛没办法表达出自己看到的感觉,他只是觉得这座城市没有石髓基地看起来那么秩序、冰冷、规整、井井有条,可是它很自由、很奔放、也很美丽,即便在这样的荒凉之下,也无损它昔日的繁盛。 哪怕张涛昨天才刚刚在一堆建筑物的废墟里丢掉小命,然而今天迎着太阳,那金黄色的光辉在玻璃与金属上闪烁着光芒—— 他看见残破崩溃的废墟与高耸屹立的大楼向着宽阔的道路不断延伸而去,看到那些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建筑物撑过旧时代的毁灭,撑过人为的袭击,撑过天火与地裂,以截然不同的姿态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它很危险,也许正因如此,才彰显出其迷人的风采。 “菜鸟?” 张涛猛然惊醒,茫然地转过头来,磕磕巴巴地问道:“是!我在!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怎么走神了?”伊诺拉无奈地扶住额头,颇有些见怪不怪的意思,“我是问你怎么看,你觉得这儿会是什么地方?” 张涛“呃”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很……很重要吗?” 伊诺拉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当然很重要,你难道当这是在闲聊吗?确定这里是拿来做什么用的,判断周围的环境更适合作战还是生存,意味着我们能大概估计出这儿都有些什么资源,会遇到什么敌人,接下来该怎么反应最好。” “啊……噢……”张涛点点头,“我知道这个,我们也有讲到。” 伊诺拉不太客气地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讲到你却没听进去,那跟没讲有什么区别。” 车子开得很小心,城市这座巨大的废墟即便被掏空得差不多,也很难说哪里会有什么生物生存着,倒不如说,正因为被掏空得差不多,才让它有了一些安全性。 “那……那伊姐,你现在知道什么了吗?”张涛揉着自己的脑门问道。 “我们现在在城市里,你还被袭击过,掉了半块耳朵,说明这里已经被大肆搜刮过,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所以很多流浪者敢跑到这儿来安家,不过食物方面的资源比较紧张。”伊诺拉漫不经心道,“而这种人聚集比较多的地方,野兽也会安家,所以我们遇到流浪者跟野兽的概率比较大,可是遇到荒人跟大基地的几率就比较小。其他的还要再看。” 狄亚忍不住笑起来。 张涛疑惑道:“为什么遇到大基地的几率小呢?” “笨蛋,他们人多,火力也猛,你觉得这些人会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饭吗?他们这么大一支队伍难道愿意待在这种小地方捡些破烂?”伊诺拉叹了口气,“除非是分散成小队来磨炼的,这种队伍往往人很少,大多都是你一样的菜鸟,只有一个老手带着,这类人不会喜欢跟人起冲突的。” 张涛欲言又止,他虽然没发问,但是头顶已经冒出无数个问号来了。 “动动脑子。”伊诺拉对他挥了下拳头,“你想想你这样的菜鸟,就算有四个,遇到我们还能怎么办。” “不……不能怎么办。” 伊诺拉翻了个白眼:“没错,就是这个意思,那些大基地出来的小队,不是来找死,也不是来送饭的。他拿着食物、衣服、武器、车、汽油,好端端地莫名其妙跟人起冲突丢掉自己的小命,你觉得是他们脑子有问题,还是你的脑子有问题?” 张涛小声道:“大概都没有问题……” 狄亚越发放肆地大笑起来了。 “天啊,我真遗憾罗衡不在这儿,他一定会很想听到这段对话。” 伊诺拉没好气道:“他可没有你这么无聊。” 环境的改变让道路不复当年的四通八达,不过考虑到四人压根没买门票进来,自己找条新路倒也不算是特别过分的要求。 路上经过一个餐厅与一个小摊,牌子上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不清,甚至有些已经被藤蔓缠绕,难以辨别。不过单从图案来看,红色房顶的餐厅招牌上有一只憨笑着的小牛,而小摊上则是许多水果。 在餐厅的边上是个被零元购过的商店,只能从打破的玻璃窗看到内部的装潢相当精致,风格偏向西幻,用色称得上大胆。 而在餐厅与商店之间,却是一个充电服务站。 “真神奇。”张涛趴在窗口看着游乐园,“它们居然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有时候我想到原来以前的人也要充电,就感觉有点奇怪。” 他说的话没头没脑,可伊诺拉跟狄亚却都忍不住沉默下来。 “他们还要吃饭呢。”最终伊诺拉只是轻轻玩笑了一句。 路上的障碍逐渐多起来,除了车厢之外,甚至还有搁浅的小舟,在拐弯处,他们还看到一个巨大的船头,船头底下甚至开着一个小门,旁边的招牌却又用双语写着“吸烟区”。 “说真的。”伊诺拉喃喃道,“以前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而罗衡终于看到一排锈烂的金属栅栏,它们大多都浸泡在水里,已经坏得差不多了,因此没被人捡走。水是从上方倾倒下来的,甚至将一个小项目的区域淹没了大半,气味倒是不算难闻,只是有碍观瞻,而且蚊虫听起来也更惹人烦了。 他加速通过这段区域,用镜子观察着后方伊诺拉的情况,确保一有问题就能及时反应过来。 安全通过这段路之后,他们停在一条巨大的模型船之前,如果说之前的吸烟区船头还能糊弄一下伊诺拉,那么这条船一眼就看得出来只是巨型玩具。 “这绝对下不了水。”伊诺拉笃定地说,“他们干嘛造一条不能下水的船?” 罗衡只是平静地回答:“因为这里需要。” 他指向了侧边的牌子:“欢迎登上装满宝藏的幽灵船。” 第58章 建造 即便是在罗衡熟悉的时代,荒废的游乐园、酒店乃至医院里也常常会出现流浪汉的身影跟踪迹,有时候还会被不法分子利用当做交易的地点。 不过考虑到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化为一座荒废的大乐园,倒也没必要过分紧张。 “要进去看看吗?”罗衡问道。 伊诺拉望着黑漆漆的洞口,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车门,她思索道:“这儿不知道会不会通往地下遗迹,也有坍塌的风险,我不认为是个好主意。” 幽灵船是往下走的,虽然看不到内部是什么模样,但是门口布满灰尘的阶梯还是能看见几节。 “我也不认为贸然进入地下区域是个好主意。”狄亚赞成,“这儿不知道废弃多久了,又经历过什么,不管出点什么意外都不奇怪。地面上还能及时反应,地下恐怕我们的应变会被环境干扰,迟钝很多。” 罗衡点点头,又转向张涛:“那你呢?你怎么说?” 尽管张涛的意见可有可无,不过问与不问仍然是有区别的。 张涛犹豫一会儿,小声道:“我倒是想进去看看,有点好奇,不过既然大家都觉得危险,还是保守一点吧。” 考虑到金苹果公司在五十年前覆灭,而当时这地方已经是现在这个德性,那么游乐园废弃的时间只可能在五十年以上,绝不会少于五十年,幽灵船这样的项目的确不算太安全。 罗衡思考片刻,点头做下决断:“那我们就折返。” 这种事在路上发生的并不少见,不是所有的道路都畅通无阻,当开到一半发现此路不通的时候,要么帮它通,要么就只能绕道而行,无非就是这两种结果,大部分人往往选择后者。 折返的路上,两辆车并没有拉开太远的距离,伊诺拉一边开车,一边分神跟罗衡说话:“你好像知道里面有什么?” 她纠结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表达太含糊了,又继续强调。 “不是说你看到那个牌子,是你看起来对这些东西不太奇怪。” 罗衡淡淡道:“你也不会对你所知的东西感到奇怪。” “就是这个。”伊诺拉说,“就是这个,为什么你会知道呢?罗衡,难道你真是个寻觅者?不过在寻觅者里,你也算得上我见过最博学的了。” 罗衡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干嘛非要分门别类,难道不是寻觅者就不能知道这些事吗?就像张涛现在拿起了枪,难道因此他就变成了作战人员吗?” 莫名被点名的张涛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罗衡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加速超过小面包,开到最前面继续指路。 他们将整个游乐园能走的地方都绕了一遍,除去那些进入到地下或是上锁的地方没有进入,大部分能够进入的房屋都大概走了一遍。 跟众人猜测得差不多,游乐园已经被搬得七七八八,几乎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商店当然早就被搬空了,甚至连舞台上的红毯都被剥走了,只剩下一些难以搬运的设备跟固定在地上的器具,还有一些散落的骸骨与动物粪便。 倒是张涛捡到了一张褪色的折叠地图,不知怎么被落在这儿,没叫人发现,上面的颜色退了不少,不过仍然保留着大概的模样。 伊诺拉看了几眼,哼哼道:“倒是可以拿来糊窗户。” 不过靠着地图,四人倒是真正意义上意识到这个游乐园到底有多么巨大,只可惜上面的道路大多数已经不能参考,小面包车最终也没能找到前往过山车轨道的道路,不过在绕圈的途中,倒是看清了它完整的轨道。 “所以,头尾相连。”伊诺拉神色复杂地看着长蛇一般的空中轨道,“他们造了这么大的东西,就只是为了转上几圈回到原点?” 张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摸了纸笔出来,将自己见到的东西都画下来,他头也不抬地回道:“不是只转上几圈,它有几段坡道高低距离非常大,几乎是从上面直接坠落下来的,还有那些圆圈,可能是为了……” “为了刺激。”罗衡打断他的猜测,“享受恐惧、失重、紧张,借此释放压力。我说过,这是一种娱乐产物。” 伊诺拉看上去还是没能明白。 游乐园里虽然没有流浪者居住,但谈不上是什么安全的地方,许多招牌跟装饰雕像在白天看都已经有些渗人,到了晚上配着月光与阴影的效果更是可想而知。 确认没什么收获之后,四人就往外开去。 就在离开的时候,旧日的幻影在一瞬之间忽然攫住罗衡。 在被绿意完全笼盖的喷泉边,一对夫妻正缓缓起身,他们牵住一个小男孩的手。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游人,远方是排成长龙的队伍,穿着各种各样玩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角落里摇摇摆摆,等待着求助者。 这些旧影让早已灰暗陈腐的游乐园重新焕然一新,它看起来仿佛仍如罗衡记忆里那么光彩惊艳,伫立扎根,从无数个稚童的美梦之中脱出,通过各色各样的工人之手从虚幻抵达现实。 “罗衡?”伊诺拉呼唤他,声音遥远得像在水面之上,“我们该走了。” “好。” 罗衡听见自己回答,他没有动。 人的思乡之情是一种相当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异国读书的时候,罗衡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他没有想过,最终会是在这种情况下感受到。 实际上,他并不常去游乐园,仅有的几次还是票价相当昂贵的主题乐园,这种老式的几乎看不出什么IP的游乐园只有幼年去旅游时,被放在景点套餐的最底下一起打包出售。 可不知道为什么,罗衡忽然在这个并不熟悉的地方回想起一些难能可贵的过往。 一些相当久远的记忆。 这次罗衡的头并不疼痛,却觉得心脏有些喘不过气。 “怎么了?”伊诺拉以为又发生之前的意外,她迅速开车挡住罗衡的身影,避免出现什么意外,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你的那个……又发作了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并没有把话明说出来。 张涛迷茫道:“什么?哪个?什么发作了?” 幻影破灭了,那个跟父母牵着手的小男孩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整座游乐园的幻境就彻底消失了,罗衡又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一切——被废弃多年的游乐园,既黯淡,又破败。 “没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罗衡才说话,他轻轻摇摇头,像是在否决自己,又似乎只是回应伊诺拉。 “只是我的情绪太激动了。” 伊诺拉看着他冷静如常的面孔,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你是说,你情绪太激动了?” 罗衡说:“是的。” “嗯……你下次可以……表现得明显点。”伊诺拉神情古怪地看着罗衡,“好让我知道你到底是……呃,情绪太激动,还是你的头又不舒服了。” 张涛慌里慌张地问:“他生病了吗?你生病了吗?” 暂时没有人理他,狄亚没有说话,只是凑过去观察,确信罗衡并没有逞能,却也没有轻信,于是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换一下?” “不用。”罗衡拒绝,“我们可以走了。” 他没等任何人回答,又喃喃着重复一遍:“我们该走了。” 老师曾经说过,过多的痛苦、仇恨、恐惧都会瘫痪一个人的生命,令人止步不前。 因此罗衡不敢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他曾经在狄亚面前崩溃过一次,那已经太奢侈了,也太多了,没必要再让任何人看到第二次。 两辆车开出了游乐园。 尽管在游乐园里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可开出去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倒是被他们找到了几棵结果的大树,伊诺拉认出那是一种水果,于是捡了十几个在后备箱放着。 伊诺拉担心会从震动一大就飞起来的车门缝隙里掉下去,又把张涛赶到后面去看着果子。 于是张涛只好继续趴在后座说话,好在他对这件事还算熟练:“他生病了吗?我们不让生病的人进队,啊,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不是该照顾他吗?” “昨天他救你的时候,你可没吵着要照顾他。”狄亚轻轻笑道,“罗衡很有分寸,他不会勉强自己的。” 张涛还是有点忧心忡忡的:“他怎么了?你们知道是什么病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有时候会头痛。”伊诺拉无所谓地说,“不是什么大事,他好好的,既没傻,也没疯。比那些脾气烂还爱喝酒的疯子好多了,这片平原上闯荡的人,哪个身上没带点伤跟病,缺胳膊断腿,甚至瞎了一只眼睛也是常事。” 张涛的表情越发惊恐起来。 这个话题很快就随着车后备箱滚来滚去的果子而宣告结束,张涛正忙着把它们收拾回去,最后干脆把自己挡在外围,堵住这些满地乱滚的食物。 天快暗的时候,车子停在一个能够安全生火的废墟之中,伊诺拉跟狄亚检查并且巡逻附近有没有流浪者或是可能存在的敌人跟野兽,罗衡则跟张涛一起生火做饭。 “罗哥。”张涛磨磨蹭蹭地递过一根树枝,这儿的植物很多,用不着为柴火费心,“你说,之前那个地方,那么大的东西,是怎么造起来的?” 这无疑是个复杂的问题。 “人,很多很多人,成千上万的人。有人画图,有人打地基,有人操控机器,分工明确,计划详细,就这么一点一点铸造起来。”罗衡轻声道,“每个人都有共同的意志,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情,自然就造起来了。” 张涛犹豫了下问:“罗哥,你说那个地方是造来玩的,是吗?” “是啊。” 张涛又想了想:“可是这么多的人,他们难道不怕挨饿,不怕突然被袭击吗?” “我还以为你是唯一不会问这个问题的人。” “为什么?” 罗衡微笑道:“因为你的基地也没有让你挨饿,让你被袭击。” “那是因为……”张涛忽然目瞪口呆起来,“你的意思是,旧世界的人能同时养得起这么多人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吗?” 火光映照着罗衡的脸庞,他缓缓道:“是的。” 张涛失语了。 第59章 两颗小土豆 在这支四人小队里,也许只有张涛能够明白罗衡所暗示的旧时代到底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张涛在大基地之中出生,他才有足够的知识跟认知来消化这一切是多难能可贵。无论狄亚与伊诺拉在平原上的经验多么丰富,他们都很难意识到其中概念的差距,可是张涛很清楚,这并不是需要人就可以解决的事。 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才能造出的娱乐设备。 石髓基地作为黄漠平原上的三大基地之一,就算跟其他基地发展方向不同,生活质量也不会相差太远。 张涛对司南的了解并不算太多,只知道基地定期会跟那边交换一些旧时代的相关情报,具体是什么就不怎么清楚了。唯一有印象的物品就是学校里发的荒原双语小册是由司南编纂,插图很精美,还有一些照片,内容写得倒是有点无聊。 在张涛的印象里,司南基地是个有点神神叨叨的基地,他们的来访人员衣着跟石髓设计大不相同,衣摆上总是点缀着星图——据说衣服上那些横线跟白点的连接意味着天上的北斗七星,不过就张涛来看,更像个大勺子。 他有时候觉得司南其实跟圣殿应该挺合得来的。 倒是伊斯诺拉相当出名,当年金苹果崩溃之后,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混乱,大部分资产都流入到伺机等待的伊斯诺拉手中。 除此之外,伊斯诺拉的医疗产品相当出名,石髓当然也跟伊斯诺拉有来往跟合作,不过张涛没有亲眼见过伊斯诺拉的人。 据认识的长辈说,伊斯诺拉的男性高挑英俊,女性则性感美丽,不过神色都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他们怀疑这是做过基因改良的缘故,每个人身上都没有什么人气儿。 忬——希—— 三个基地的研究方向跟资源都不太相同,如果真的有基地能造出过山车这样的东西,按照目前的发展情况来看,石髓是最有可能的。 可是就张涛来看,石髓根本没有这么多资源,也没有这样的能力耗在上面。 “在想什么?”罗衡递过来一个烤土豆。 土豆是伊诺拉跟狄亚在路上拿回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找的,还是从什么人手里抢的,又或者是发生了什么事捡漏的,罗衡就没打算多问了。 张涛回过神来,被接到手里的土豆烫得龇牙咧嘴,他连连换过好几次手,赶紧用手捏捏耳朵,这才顾上回答:“没……没有,我只是在想哪个基地能造出这些东西。” “噢?”伊诺拉感兴趣地凑过来,“什么什么东西?” 罗衡回答道:“我们之前在说过山车。” “就是那个转一圈的玩意啊。”伊诺拉兴致缺缺地移回去,继续掰土豆吃,“那有什么好玩的,旧时代的人真无聊。” 张涛摇头:“不是这样的,这个东西讲究很多。哎呀!我一时间说不清楚,可是这里面有很多很多门道,不是这么简单的。” 伊诺拉若有所思,可看张涛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又觉得挺好玩的,就故意逗他:“我可没看出有多少门道。” 就在张涛跟伊诺拉据理力争的时候,罗衡站起身来,决定把时间暂时留给他们俩,更何况张涛看上去也没想出什么结论来。 他拿着土豆走到了狄亚身边。 “跟伊诺拉二人小组的感觉怎么样?” 烤土豆不太松软香甜,吃起来还有点涩口,让罗衡怀念起快餐店各色套餐里偶尔会带上的黑椒土豆泥,以前他不怎么爱吃这个,大多时候都是硬着头皮解决的。 如果现在能有黑椒和牛奶的话,他倒是不嫌麻烦,愿意把土豆捣烂混成土豆泥,重新回味一下这道不怎么爱吃的小吃。 顺便让狄亚跟伊诺拉他们尝尝,看看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没你糟糕。”狄亚仍然在仔细观察着周围,对身边吃着食物的同伴并没有任何反应。 罗衡愣了一下,半个土豆包在手心里,一时没能啃下去:“我很糟糕吗?” “我跟伊诺拉的关系的确不算好,可谈不上太差。”狄亚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继续观察,“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罗衡轻笑一声:“怎么听起来,我才是不太稳定的那个?” “正相反,你太稳定了。”狄亚漫不经心道,“你稳定得有时候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所以我才说你的状态很糟糕。” 罗衡沉默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说话,罗衡也失去吃东西的胃口,只是静静地站着。 僵局直到伊诺拉吃完饭过来跟狄亚换班时才被打破,她的眼神滴溜溜地在已经冷掉的土豆上头打转:“看来有人需要一点帮助?” 狄亚嗤笑道:“真好心,伊诺拉,明天你就能到圣殿里去唱诗了。” “客气了。”伊诺拉幽默地冲他们俩一挥手,“去吃饭吧男孩们,我还头一次知道你们俩黏成这样,连饭都要一块儿吃,下次我会记得让你们俩一块儿看守的。” 张涛大概是误以为是两人进食两人看守,也跟着伊诺拉到外头去了。 狄亚用小刀劈开一根较粗的树枝,把罗衡的半个土豆夹在当中又放上去烤了烤,才重新放在边上放凉。 “吃吧。”狄亚仍然那么诙谐,“连土豆都吃不下,我就说你状态糟糕了。” 罗衡没有去拿那个表皮已经焦黑的土豆,而是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狄亚继续烤着自己那两颗土豆,他分到的土豆要小一点,看起来也就鸡蛋的个头,因此多一个,靠数量补质量:“你是不是想问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或者哪里拖了我们后腿?没有,都没有,罗衡,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同伴,我猜大基地出来的人也未必有你一半优秀。” 顿了顿,狄亚又补了句:“当然了,我是指作战人员,不是一些不擅长这方面的人。” 他的头朝张涛的方向歪了歪,表现得不能更加明显。 罗衡觉得有点好笑可是没能笑出来,而是固执地问:“那是为什么?” 尽管狄亚试图将这场对话轻松点带过去,罗衡当然也明白这份用心,没必要为这种事把气氛搞得太紧张,可是他笑不出来。 他仿佛回到了自己读书的时候,对搞不明白的人情世故,只能一遍遍执拗地询问为什么。 狄亚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开始正式对待这个问题:“那天你跟我说你的感觉不太好,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罗衡点了点头。 “记得就好,我本来还打算再做个下流一点的手势帮你想起来。”狄亚开玩笑道,“你恢复得很快,不是说快不好,而是你的快还带来了一个问题,你突然就迫不及待地想抛下我们这群同伴了,更准确一点,是我,毕竟伊诺拉没有太多选择,而张涛……哈,无意冒犯。” 他摊了摊手。 罗衡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狄亚阻止了:“比起我,你更信任被你救下来的人。倒也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这样控制起他们方便一些,或者让我换个词吧,照顾。” 这次狄亚倒是留给罗衡说话的机会,可是罗衡只是瞧了他一眼,就将目光收回,开始吃起那个温度适宜的土豆。 “继续。”罗衡平静地催促道。 狄亚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会打算说点什么来辩解呢。” “你说得有些道理。”罗衡慢条斯理地剥开土豆的皮,再度烤过的土豆口感已变得有点松散,他没吃出什么味道,“值得一听。” 狄亚撑着脸看他:“唉,你这样子很迷人,不过又有点吓人。” 罗衡客气了一句:“谢谢。” “也许我没有你博学,也不懂很多大道理,更不会说四个字四个字的……” 罗衡补充道:“成语。” “嗯,我也不会那些很巧妙简练的成语,不过嘛,我还是见过一些人,经历过不少事的。”狄亚用树枝把自己的两个土豆戳翻了一圈,让另一面经受火焰的烘烤,他并没有把树枝放下,而是继续挥舞,“不过这事儿被张涛打了个岔……嗯,怎么哪儿都有这小子,我记得你在车上发呆好像也是因为这小子说到了深坑的事。” 罗衡终于微微笑了笑,暧昧地带过这个话题:“巧合吧。” “总之,不管怎么说,你暂且把那念头放下了,直到我们遇到了那座游乐园,是叫这个名字吧?” “没错,你的发音也很标准。” 狄亚露出略显得意的表情:“你就又不对劲了,为了掩盖这种不对劲,你什么话都不说了,等着我们好奇,等着我们提出来去看看。” 罗衡只是凝视着他。 有一瞬间,狄亚几乎想躲过眼睛,也许是错觉,可是火光的照耀之下,他几乎错觉罗衡双眼里也同样燃烧着炽热的怒火。 然而罗衡只是保持平稳而柔软的声音:“然后呢?” “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狄亚轻声道,“你什么都要做得很好,做得很完美,甚至让你变得不像人。” 他在罗衡面前捏住那根树枝的两端,慢慢将它往后掰。 “这根树枝,尽管从树上掉下来了,不属于那棵大树了。”狄亚说,“可它还有用处,如果给一些水跟土,说不准能活下来。” 就在这时,狄亚突然松开手,弯曲的树枝猛然弹到罗衡的额头上,他下意识伸出手,树枝在手心里抽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你做什么?” “报复你。”狄亚晃了晃树枝,“毕竟之前被你弹到的人可是我。” 罗衡皱起眉头,刚想问我什么时候弹你了,又忽然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比喻,在这个队伍里,唯独狄亚跟他是合作关系,因此罗衡更尊重也更排斥他。 的确是“弹到”他了。 “不过,我真正想说的是,现在松手还来得及。” 狄亚把那根树枝掰断,清脆的声音让罗衡下意识绷紧身躯,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树枝被塞进火堆里。 “不然就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狄亚是凑在罗衡耳边说的。 随后,游荡者拾起自己的小土豆,慢悠悠地晃到车边去找水了。 第60章 深坑 一个人大多时候都活在自己的小圈子之中,只要稍微有长远一点的目光,就能看穿自己打交道的对象不外乎那么几类,没什么稀奇的。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人才会热衷娱乐作品,就为了看主角与各色各样的人携手合作,交锋调情。 有了一层屏幕的保护,人们除了英雄之外,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喜爱野心家、权力动物、政客、杀人狂、精神病人、神棍乃至诈骗犯…… 因为他们之间不会产生任何关联,所以这种热爱除了伤害钱包跟个人时间,最大的危害就是在网上激起有关善恶的骂战。 可当人的命运跳出自己的小圈子时,情况就全然不受控了。 在九年前,起码是在罗衡记忆里的九年前,由于某些不可抗力——大部分人一生也遇不到一次的命运转折,导致他走上了另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罗衡已经断断续续想起来不少事情,特别是有关于清道夫这位根本不在学校正式的教师聘请清单上的老师。 大概是人最难忘怀重大灾难带来的痛苦,连带着痛苦之中掺杂的那些人也无法淡去。 一直以来,罗衡都觉得自己在人际关系这方面做得还不错,哪怕遇到清道夫这个对现实世界来讲堪称古怪的长辈,他也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与帮助,并且按照对方的话去做。 清道夫教给罗衡的第一堂课,就是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无法立刻回到现实,就绝不能当它们是虚假的。 如果实在无法接受,就当自己被绑架去演真人秀,对方既然有这样的实力不让你知道发生任何事,那么大概率以同样的手法处理掉一个人也不会是什么难事,所以扮演好你的角色。 天知道这些话对于当年那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来讲多么离谱,可罗衡仍然坚持下来,并且消化良好,这些话跟训诫也帮助他逃出了那座濒死的城市。 罗衡原本以为那就已经是全部了,没想到九年后,他遇到了第二次来自命运的考验。 而九年前的那件事发生之后,罗衡曾坚信哪怕命运不停地更换这个圈子,变化打交道的对象,自己也都能够自然地接受。 可是现在,罗衡同样没那么确定了。 除了感慨命运弄人,罗衡还能说什么呢。 在这个新世界遇到的所有人当中,罗衡谈不上真的特别讨厌谁,或是惧怕谁,严格来讲真的需要深入打交道的无非就是几个队友,当然也不可能跟什么人建立起深层的联系。 正如狄亚所言,伊诺拉跟张涛对罗衡来讲都算得上无害,他救过他们,形成一种天然的心理优势。 狄亚则不然。 结伴至今,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没太大变化,比敌人要亲密一些,比朋友要冷漠一些,是足以信赖的同伴,可还不到全力支持对方的地步。 罗衡自认扮演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队友角色,可是狄亚忽然跨过来,越过这条无形的线,又轻轻松松地退回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清道夫可没这样,他没让罗衡喊过自己老师,也没要求罗衡成为自己的学生。他只是出于对一位老朋友的怀念才救了罗衡一命,于是逃离那座城市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 当然如果清道夫希望有他这个学生,罗衡会觉得很荣幸,毕竟他心里已经完全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师长了。 一个人肯毫无保留地教你怎么在混乱里平安活下来,要么是个发过誓的医生,要么就是个老师——清道夫显然不是前者。 那么狄亚又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想看笑话?还是随口一提?又或者是在暗示他始终在注视着罗衡。 罗衡不想搞得自己很神经质,只是某种意义上,他心底有个部分的确渴望与某个人建立更紧密的联系,好让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都变得更有实感,而不是像个被放逐千年的囚犯再次回到故土,只剩下张皇无措。 可这不是什么正确的感情,罗衡很清楚这是人的一种惰性,一种恐惧后诞生的依赖,他一直都控制得很好。 退一万步来讲,人本来应该有点距离感的,正因为这片平原上的怪胎够多,才该对截然不同的人下意识保持安全距离,就像伊诺拉跟张涛就从来不会多嘴。 这两天罗衡一直试图恢复平常的状态跟所有人交流,显然失败得很彻底,就连张涛都意识到罗衡跟狄亚之间出问题了。 张涛当然没敢问,只是不善掩藏,在言行之中小心翼翼地流露出来了。 伊诺拉倒是在换车的时候问过两句,罗衡却给不出回答。 “他有时候就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像开我的那些玩笑一样。”伊诺拉开着车,她看着前方狄亚的身影,漫不经心道,“谁要是当真,谁就上当了。可能他觉得我算是个狡猾的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才是那个真正狡猾的人。” 伊诺拉大概是以为那天晚上狄亚说了些冒犯人的话,实际上的确如此,不过具体情况就跟她想的南辕北辙了。 “所以,帅哥。”伊诺拉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一眼罗衡,“就只是……别当真,没什么好在意的。” 这才是最糟糕的部分。 罗衡想:问题就在于我希望他是真的在意。 连伊诺拉都认为,不当真是最好的办法,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狄亚从来没说过那些话,而且比起罗衡的态度,狄亚看上去真的不太在乎自己之前说出来的那些内容。 就像他只是说出一个事实。 不过最终罗衡只是微笑着点头:“好。” 他不认为伊诺拉有必要负担自己的情绪。 伊诺拉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沉着脸的样子其实还挺吓人的,有时候可以对着镜子练练,说不准可以吓走不少对我们有敌意的人。” 这次罗衡轻声笑了出来。 张涛像是只从洞口钻出来的土拨鼠那样从后备箱里探出头,晃了晃脑袋,他小声道:“所以,这算是没事了?” “差不多。”伊诺拉有点无奈地说,“我都开始怀疑狄亚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他好歹会采取点什么措施,真难想象他这样的游荡者会迟钝到这种地步。不过也有可能,他是故意的,有时候他的确会做一些很恶劣的事。” 罗衡不是很高兴听到这个可能性。 张涛好奇道:“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小孩。”伊诺拉嗤笑了一声,“因为我们压力很大,因为这条路太长,因为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没个伴儿,如果你一辈子都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走,你也知道你这辈子恐怕就这样过了,相信我,你不会好到哪儿去的。” 张涛真心诚意的,不掺杂一点虚伪地反驳道:“可是伊姐你就挺好的啊。” “那意味着我爆发的时候会更危险。”伊诺拉的声音为这句话软化了一些,可说出来的内容却没多温暖,“倒不是我为狄亚那家伙说话,不过他的确算得上稳定,除了罗衡之外,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冷静的人。” 罗衡忽然问道:“我都忘了问,你们之前很熟吗?” “不熟,准确来讲,只是打过交道。”伊诺拉忍不住笑起来,“啊,我还抢过他几次东西,所以我猜他大概还挺烦我的。” 这让罗衡想起初见伊诺拉时两人的反应,的确都算不上太友好。 闲聊总会让时间过得很快,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已经耽搁了好几天,按照狄亚这个人形地图的说法是大概今天就能走出城市,去往新的聚集点交换资源。 罗衡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城市的另一个出口会如此不同,因此当他决定放松下来,看看车窗外的风景时,很快就呆住了。 最先看到的是一些被烧得只剩下大概模样的废墟,情况比城市内部要糟糕得多,没有什么成块的混凝土,也没有什么生锈的金属,举目望去,是一片焦黑。 土壤似乎被昔日的火焰彻底烧死一切生机,没发出哪怕一颗芽,浓烟飘落下来,一层又一层的灰烬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黑色的道路。 狄亚在前面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放慢速度。 “这儿就是你好奇的那个深坑。”伊诺拉对张涛说,“没任何东西留存,动物、植物、人、车……什么都被烧没了,就连这些架子,你都看不出它们本来长什么样了。这儿甚至还只是外围,就已经毁掉了一小半的城市。” 张涛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他当然做过一定的心理准备,也听闻过那场灾难的惨烈,可没想到只是边缘就如此触目惊心。 “我们会进去吗?”张涛面色凝重地问,“我是说,进到深坑里?” 伊诺拉叹了口气:“什么都没留下的意思就是,连路都没有,不,我们不往那儿走。” 这儿已经不再那么热了,高温已经散去很多很多年。 可是当车子在这片焦黑的土地上通行时,罗衡似乎仍能闻到燃烧时散发出的浓烟气味。 第61章 地震 就像是外围没买门票的观光车一样,罗衡只能远远看到深坑的轮廓。 如果之前的建筑物是破败凋敝,那么这个地方的建筑物越是深入,就越是稀少,最后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令通行的道路突兀变得宽阔平缓,畅通无阻。 只是昔日的烈焰一视同仁,将石头也烧得崩碎,被人类精心铺成的公路早已开裂,沥青与碎石凝成团块,在道路上鼓起坑坑洼洼的小包,给乏味的长路制造些许颠簸。 这地方保持着毁灭时的模样,没人、没动物、也没任何植物,寂静得透出一种沉沉的死气。 黄昏时分,本还隐约可见的城市慢慢消失在后视镜之中,两辆车开上了大桥,过了桥之后就是一览无余的荒野了。 伊诺拉大松一口气,整个身体都靠在座位上,再度发起一场闲谈:“这次居然没遇到坍塌,运气真是不错。” “坍塌?”张涛问道,“什么意思?” 伊诺拉歪过头:“就……那些废墟有时候会再一次塌下来,算是城市里最麻烦也最常见的意外,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还没等张涛说话,罗衡忽然感觉到一阵说不明道不明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扩散开来,心脏突然怦怦跳动,全身上下直发慌。 “不对——” 最后一个“劲”字还没脱口,三人都听见远处传来难以形容的声音,连带着车身都嗡嗡颤抖。 起初车内的三人都以为是路段不佳,可很快,伴随着那阵响声,震动越发明显起来,甚至轮胎都像是滑在油上,时不时偏移方向。 前方的狄亚反应比他们快得多,他转了一个大圈,回身看向来处的远方,神色被掩藏在头盔之中,看不太清楚。 “加速!” 狄亚大喊,声音顺着风刮入车窗,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前开去。 那声音慢慢变响,很厚,又似乎有点尖,非常难以形容,可是远处并没有任何列车或是飞机的踪影。 是地震! 罗衡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他抓住把手,转头对后座的张涛说话:“抱头,用手撑住膝盖,身体前倾!” 在服从命令这一点上,张涛一直都相当省心,几乎没有多犹豫就立刻照做了。 就在这个瞬间,大地猛然晃摇起来,就像一个人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几乎要把桥上的两辆小车甩飞出去。 罗衡差点一头冲向玻璃,好在抓紧了把手,安全带也出了点力,硬生生把身体扯回来,车后座已经响起不少东西掉落的声音了。 张涛“嗷”了一声,大概是被砸了。 整辆车都飞滑出去,伊诺拉撞在车的喇叭上,连连响了好几声,直到轮胎从裂缝形成的小坡上滑出去,整辆车一荡,她整个人才重新仰回去。 “撑得住吗?”罗衡询问道。 伊诺拉把住方向盘,地震的影响已经越来越明显,她的身体几乎都随着车子的漂移打晃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行。” 桥已经走了大半,退回去是来不及了,反而可能更危险,只能快速通过了,狄亚最初下的判断是对的。 于是罗衡没有再干扰她,静静坐下来,深呼吸了几口。 车子晃得厉害,连带着视线也昏昏沉沉,此刻就连远处的山峰都在摇动,石头从山上滚落,天际处被烧得格外亮,大概是哪里失火了,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像是他们突兀闯入一场飘忽不定的噩梦。 罗衡的双腿在颤抖,不是生理性导致的,是地面传给大桥,大桥再传向车子,最后车子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晃动。 这种晃动忽轻忽重,好几次罗衡差点失去平衡,他能感觉得到危险越来越严重,震感也越来越强烈。 副驾驶位的罗衡尚且如此,坐在驾驶位上的伊诺拉受到的影响只可能更大,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嘴唇紧闭,任由红发在风里狂舞。 “有东西掉了。”张涛忽然叫起来,他听话地把头埋在手臂里,因此显得声音有点沉闷,“我听见了!” 当然没有人在意,伊诺拉几乎要将油门踩死,连一点点注意力都分不出来,她绷着脸跟随狄亚,劲头看上去像是要创飞前面挡路的一切东西。 大桥的情况比想象之中更糟糕,更恶劣,随着一次次的震动,裂缝从边缘或是中间扩散开,有些地方大概早有旧疾,一震动就稀里哗啦地掉下去,陷出深不见底的大洞或是一个可怖的裂口来。 有几次狄亚差点中招,不过他反应快得很,每到最后关头那些死亡区域总是跟他擦身而过,看上去就好像正正好好地从脚下路过一样,看起来相当刺激惊险。 如果说摩托算得上反应迅速,那么小面包的问题就大得多了,他们没办法看清楚四个轮胎底下都在接触什么,有时候车子会往下沉一沉,像是要陷下去,这时候就会把三个人的心都提起来。 就算这种感觉刚消失,很快其他地方又会跌跌撞撞地出点事,搞得罗衡心里七上八下的。 罗衡知道就算自己来做,也不可能保证比狄亚跟伊诺拉做得更好,可是这种生命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还是让他头皮发麻。 他想做点什么而不是就这么看着,可最终也只能抓紧把手,默默缓解焦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辆车总算从一直震动的大桥上平安落地,大地似乎又叹息一声,当小面包开出去几十米远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巨响。 那是大桥彻底坍塌的声音,一截又一截,不是骤然间完全塌陷,而是有序的逐渐崩溃。 又开出不知道多少距离后,在黑暗吞没光芒的最后一瞬,狄亚被迫停在一片还算空旷的地方,伊诺拉紧跟在他身后刹住车。 黑夜彻底降临了,地震却没结束,轰鸣声像地龙在翻身。 寂静的气氛在车内围绕许久,伊诺拉才压抑着开口。 “我知道!我就知道!”伊诺拉的声音颤抖,“该死,我就说为什么人那么少,居然一直没发生什么大事,我的天……那鬼地方连老鼠都没几只,我早该想到的!” 黑暗里,狄亚挤进后座,天知道他怎么硬生生挤进来的,吓得张涛哇哇大叫:“有东西!有什么东西挤进来了!” “是我。”狄亚叹了口气。 空气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动静,应该是狄亚在狭窄的空间里伸展开肢体,把那个头盔取下来,很快就传来闷热的汗味。 张涛简直要被挤扁了,于是只好把压力转向物资,于是又有防水布跟一些食物被挤压后发出的响动。 “把窗户关上。”狄亚身上的温度很高,他贴在副驾驶位后座,热气一股一股地往罗衡后劲喷,声音听起来仍然泰然自若,“所有窗户,还有,我们今天大概要挤在这里睡一晚,再往前开会有山。” 张涛轻微地呻/吟一下,惊魂未定地问道:“有山怎么了?” 狄亚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往后一靠,把眼睛闭上休息了。 “会有石头掉下来。”罗衡做了解释,“休息吧。” “噢,好。”张涛轻轻松了口气,在小队里他用不着想太多事,这点倒是跟基地里天差地别,只是偶尔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体力活,让身体陷入疲惫之中。 不过这种日常倒是促进了张涛的睡眠,加上刚刚经历的心理消耗,话音刚落,他就非常利落地昏睡过去了。 “伊……” “别跟我说话。”伊诺拉拒绝道,“就只是别跟我说任何话。” 她按了按鼻子,偏过头,把整个身体靠向车窗,深长的呼吸把玻璃窗上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罗衡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伊诺拉偷偷在上面写字,玻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他小时候也这么玩过。 大概是伊诺拉也觉得这动静太响了,她轻声说:“我在写我的名字,我还活着,对吧?” “对。”罗衡回应她。 伊诺拉没了动静,很快,车里传来三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于是罗衡决定守夜,一来队伍里的确需要个守夜的人,二来他并不太困,刚刚发生的一切落在他身上,无力感多过恐惧害怕。 震动已经逐渐变小,不过并未消失,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车内的空气已经被呼吸得沉重滞闷,于是罗衡打开车窗,用手电往地下扫了一遍。 地上的泥土跟细碎的小石块随着震动上下弹跳着,在光的照耀下像是一颗颗较大的浮尘,让罗衡无端想起科幻片里宇宙下的星球来。 他没有看太久,觉得浪费电池,于是很快把手电关掉了。 这个晚上没有月亮,黑得吓人,地震的声音像猛兽,又像地下列车,有时候车子会颤抖,甚至滑动,严格来讲,罗衡觉得那还挺像劣质的按摩椅。 然后他开始集中精力想该怎么去搜集第二区的情报——既然第九座被毁灭的城市叫第九区,那么罗衡就觉得按照这个起名方式来叫。 找到之后如果太远了——毕竟在那个时代,两座前后被毁灭的城市相隔两个国家,有必要也许得坐船,甚至是飞机,交通工具无疑是个难题。 最后,就算找到第二区,罗衡要做些什么呢?他九年前千辛万苦地逃出来,难道就为了这会儿又千辛万苦地跑回去吗? 罗衡也不知道,这儿没有一个路标是他熟悉的,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知道的,新时代的人没延用旧时代的信息,他只能从仅有的线索上寻找唯一熟悉的所在。 也许他只是想找到一些事情做,不至于让自己发疯。 罗衡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只知道回过神的时候,地震已经停下了。 “别想太多。”狄亚似乎睡醒了,也似乎没有,呢喃里带有沉沉的疲倦,不知道是不是梦话,“你还活着,我也活着。” 他的手穿过靠背,轻轻地在罗衡的肩膀上落定,小指触碰到了脖子,像是个安抚的动作。 没有比活着更值得庆幸的事。 罗衡当然明白,就在他微笑着想伸手去触碰狄亚的时候,那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滑了回去。 他扑了个空,一瞬间感到怅然若失。 第62章 我该跟你道谢 任何事故发生之后,人们总希望能找到一个具体的理由,再不然就找到一个开头,好确定责任划分。 这很常见,不过并不是每一次都有效。 原因很简单,人们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又过分无知。 唯一能让罗衡联系起来的,是期末考前的一次地震。 当时他熬了个通宵,临时抱佛脚总是聊胜于无,整个晚上唯一受到伤害的是他的心脏。 于是他在早上七点半坐进快餐店的角落,面对着不健康的高热量食物跟冰可乐,听着人们谈论着天空出现的巨大火球。 出国留学就是这一点不好,如果你想吃点家乡早点,只能去超市买速冻,然后自己在微波炉里折腾,而罗衡实在没力气折腾。 罗衡想着些有的没的,才刚坐下来就感觉心脏骤然发紧,一时间僵硬在原地,时间缓缓流逝,心脏的憋闷感逐渐加重,疼痛却不明显。 于是他只好靠在桌子上努力呼吸,把包子馒头跟可乐薯条统统忘掉。 在嘈杂的人声与剧烈的心跳声之中,罗衡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有点熬过头了,然后彻底坠入到极度疲劳后的恍惚里去。 有一瞬间,心脏活像电影里的异形准备破胸而出,罗衡甚至在混乱之中想好该怎么写遗嘱时,它又出乎意料地宁静下来,神智慢慢回笼,汗水把头发跟衣服打个半湿,太阳光照得他整个人发晕。 地震就是在这个时候来临的。 罗衡才缓过劲来,打开可乐杯的盖子,正准备将里面的冰块用木勺子刮出来——在心脏疼痛后还喝冰水,他多少有点寿星上吊嫌命长。 没想到手一抖,本该好好待在杯子里的可乐忽然晃了一餐盘,把其他的包装纸都打湿了。 “搞什么——”罗衡嘀咕起来,他本以为是自己还没从恍惚里走出来,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巨响,紧随着一声尖叫,于是最后那个字也吐了出来,“鬼——” 快餐店并没有装修任何吊灯,可放满装饰物的柜子明显的摇晃起来,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女孩正蹦蹦跳跳地拿着玩具跑过,几本书还有一盆小植物统统掉下来砸在了她面前。 尖叫声就是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快餐店的店员吓呆了,倒是经理从里间跑出来,大喊着:“怎么了!” 罗衡直到这时才感觉到椅子在轻微地颤抖,水杯里荡开的涟漪从始至终都没有平息。 是地震。 熬夜、胸闷、晃出小半杯的可乐、尖叫的小姑娘、难吃的早餐。 这就是罗衡对开始所知道的一切。 而同一时间,三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彻底被一颗天外陨石彻底毁灭,无人生还。 震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人们很快回归到早餐跟话题当中,在网络上分享刚刚体验的震感,兴奋异常,仿佛人生刚刚经历一场小型而不容忽视的冒险。 只有恼怒的女孩家长大声地跟经理吵着架。 疲倦不堪的罗衡花了几分钟吃自己的早餐,困乏地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宿舍,倒头大睡直到天黑。 他醒来时,互联网上已经炸开了锅,虚假、不实、造谣、合成相关的标签在一个又一个视频的上方提示里浮现,真假信息穿插其中,人们议论纷纷。 罗衡眯着眼睛看手机,没看出任何所以然来,最终选择打个哈欠,搔搔头发,打算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准备自己的期末考试。 是的,回想起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罗衡猛然睁开眼睛。 车外已是黄昏,夕阳像是一具大量失血的尸体,倒在地平线上,将大地染得鲜红一片。 他在柔和的光芒里缓慢适应着,发现到处都有坍塌的痕迹,看来他们并没有走太远,或者说这场地震实在影响惊人。 “你醒了?”狄亚单手握着方向盘,探头来看他,“感觉怎么样?” 罗衡老实地回答他:“我想吐。” 于是狄亚按响喇叭,让前头忘情奔跑的摩托停下来,他们一同刹车,罗衡强迫自己坐直起身体,他头晕目眩,身体里扩散着恶心的反胃感。 于是罗衡跌跌撞撞地推开车门,在乱石堆边猛然呕吐出来。 他一整天没进食,胃里空空荡荡,视野尚且模糊,只有一点酸水顺着灼烧的食道反上来,吐出来还不够烧苗的。 不过呕吐让罗衡舒服不少,他的脸被汗浸湿,斗篷充当擦脸巾,冷冰冰,全是冷汗,就连他的肌肤都冷得惊人。 狄亚递给罗衡洁牙片跟一瓶水,没见过的款式,显然在罗衡睡过去之前他们的储存里还没有这样物品。 “这是哪儿?” 罗衡喝水漱口,又丢入洁牙片,咕噜咕噜地感受牙齿之间泡沫的摩擦感,像是嘴上长了一圈小胡子,他的眼睛微微泛红,看上去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因此看起来像个眼睛过于多情的脆弱老头。 四周都是乱石,峭壁相当开阔地分布在两侧,从地形上看不出什么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点。”狄亚说,“考虑到我们实际上并没有改变目标,所以虽然路上偶尔有绕道,但总体来讲,一直是往死城这个三级污染区前进。” 罗衡又喝了一口水漱口,他说:“知道,然后呢?” “这就是然后,我们现在就在死城附近。” “到了……那我们要进去吗?” “呃,事实上,我们刚刚出来。” 罗衡轻轻地“噢”了一声,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来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从逻辑上有点难以推演,于是干脆利落地说:“听着,我很想说我已经明白了,可事实就是,我什么都没明白。” “没关系。”狄亚轻飘飘地许诺,“我们可以先吃点东西,然后再慢慢说这件事。” 就在罗衡准备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伊诺拉的怒吼声:“见鬼!张涛你他妈的把人骨头塞车上干什么,嫌你的骨头不够多是吗!” 于是罗衡惊奇地发现他们不但多了一顶帐篷,还多了一辆外形看起来像是甲壳虫的蓝色小车。 伊诺拉正费劲地从小车后头拖东西出来,而张涛迷茫地在才完成的帐篷后露出脸,看上去对骨头的事一无所知。 狄亚眨眨眼睛:“如果你好多了,那我们最好还是快去帮忙。” 他比了一下伊诺拉。 罗衡完美地看懂了这个暗示。 走近的时候,罗衡才意识到多出来远远不止蓝色甲壳虫跟帐篷还有手上这瓶水。 还多了一个人。 “告诉我,我只睡过了半天。”罗衡喃喃道,“而不是又一个纪元。” 狄亚没懂纪元是什么意思,他谨慎地保证:“我只能担保你睡着的时候,太阳才露了一次面。” 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更痛苦地是还要饿着肚子去面对现实,罗衡艰难地决定还是先解决吃饭这件人生大事,再讨论自己昏睡过去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还以为自己警惕性足够强呢。 天快黑的时候,四……五个人折腾起一个足够大的篝火,伊诺拉带来的小锅被放在一边煮茶叶,茶叶显然也是在罗衡昏迷那段时间拿到的新东西。 在狄亚洒下致死量的茶叶之前,罗衡不假思索地制止了他:“不用那么多,一撮,用你的手指轻轻捻起一点,对,就这样重复两次,很好够了。” 而主食则盛在一个显然也是新进货的大锅里,能分辨出来的有豌豆、土豆跟腊肉,锅里大部分是半生不熟的米,张涛足足倒了三大袋,量看上去仍然很少。 罗衡沉默片刻,询问:“是有谁要死了吗?如果是我的话现在就不要回答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现在跟狄亚应该在考虑怎么分东西,而不是还坐在这里。” 伊诺拉哼了一声,拿过张涛才折腾了米饭的勺子去碰茶叶,比起米饭,她似乎对这种新饮品更好奇。 这一行为由于罗衡发现得太晚所以劝解作罢了,他决定当今天的晚饭是茶泡饭。 听起来也不太差。 总之等罗衡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茶泡饭时,天已经完完全全黑下来了,队伍里的新人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男人,一晚上发出的声音还没有大锅跟茶壶多。 在吃饭的时候,他始终跟张涛一起负责巡逻周围,只能听到张涛叽叽喳喳的声音,要不是新人的体型不算太单薄,看上去会很像张涛突然精神失常在自言自语。 等到轮过班,罗衡终于逮住空闲询问伊诺拉跟狄亚。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诺拉一开始没明白他在问什么,正在擦枪上的灰尘,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早上你睡过去的时候,我发现你生病了。” “我生病了?” 狄亚自然地接过话:“你的额头很烫,人看上去也很怪,一直在说我们听不懂的话,怎么叫都叫不醒你。” “然后呢?” “是这样……”伊诺拉不自然地看了一眼狄亚,“我们在想该怎么办,要么就等着你撑过去,要么就得给你找点药。然后狄亚说,我们可以去附近看看,刚发生过地震,如果运气好,那些人被埋在地里了,我们说不准真能给你找到药。” 罗衡觉得胸口似乎又被轻轻撞了一下,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狄亚,故作平静地说:“看来是找到了。” “差不多吧,实际上狄亚也只找到些消炎的药……”伊诺拉看上去有点犹豫,“那边的情况不是很好,很……很糟糕,更具体一些的你就问狄亚吧。” 她快步走开了。 于是罗衡转过头,在远处火光的照耀下看向狄亚:“我该跟你道谢。” “嗯。”笑意从狄亚的眼睛深处蔓延出来,他煞有其事地点头,“你确实该。” 罗衡哑然失笑。 第63章 我会知道的 接下来的话该从哪里问起呢? 罗衡随意地放开视线。 篝火边的张涛正在吃燕麦棒,配一杯热茶,他对豆子过敏,因此无福享用今天的豌豆腊肉炒饭,在做饭上的参与纯粹是个人兴趣。 新人背对着他,看不清在做什么,八成是在吃饭。 而伊诺拉则已经走到另一端去警戒了,她的背影瘦瘦长长的,看起来跟刚见面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她转身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戒备。 “刚刚伊诺拉说的话。”罗衡终于找到话头,带着一点文明世界特有的弯弯绕绕,“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狄亚端着枪走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想的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罗衡干脆换了一种直白的说法:“就是在找药这件事上,她和你产生了不同的意见。” “有时候你对语言的安排,真是让我感到惊讶。”狄亚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的目光往四周转过一遍,确保巡逻不出任何意外,“我不会说那是不同的意见,已经算得上是矛盾了。” 罗衡说:“你摆平了。” “我摆平了。” “那就可以。” 罗衡没有打算继续问下去,他对生病这件事的感触不深,也并没有任何痛苦伴随疾病而来,至多收获一个无伤大雅的噩梦,这件事在他醒来的这一刻就可以彻底结束了。 “虽然我没打算说伊诺拉的坏话,但你一点也不好奇,倒真是让我感到惊讶。”狄亚摸着自己的鼻子,“我还以为你问这件事是为了知道我们分别做了什么选择?” 罗衡摇头笑了笑:“你们已经告诉我了,既然你选择找药,那么跟你起矛盾的伊诺拉一定选择不去找药。我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这件事解决了没有而已。” 狄亚歪头看着他。 “还是说,她其实准备把我丢下车?”罗衡不怎么紧张地问,“那我就得换个想法了。” “这倒没有。” 罗衡点了点头:“那就足够了。” “你对伊诺拉真是特别。” 罗衡一愣,没花多少时间就想通了话题怎么会走向这个有些暧昧的角度,不过他仍然问道:“怎么说?” 狄亚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直视着罗衡,相当露骨地询问:“告诉我,你渴望她吗?” 诚然,伊诺拉是个相当有魅力的女人,她有一头性感火辣的红发,漂亮且具有活力的面容,性格大胆干脆,对于一个男人来讲,这些因素已经足够构成吸引力了。 “不管你在想什么,我都没有那个意思。”罗衡忍笑,“如果你想帮我追她,那我可以告诉你,免了,真的没这个必要。” 狄亚茫然地询问:“追她?为什么我们要追她?她又没在跑。” “不是那个追……不过算了,别当真,就只是我没那个意思。” 有时候狄亚会有点讨厌这样的对话,那些词汇从罗衡的口中毫无掩饰地流出,他操控这些字眼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充满暗示、比喻、令人难以捉摸的双关,好像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谜团一样,他却无从下手。 不过狄亚并不讨厌罗衡笑起来的模样。 罗衡清了清嗓子,把对话继续下去:“我只是知道伊诺拉为什么会这么选,她看起来热情大胆,实际上非常谨慎小心,比起冒险,她更愿意选择稳妥的选项。就只是这样而已。” “那我呢?”狄亚忽然问道,“你也一样了解我吗?” 狄亚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惊人的压迫感,大多时候他会用巧妙的玩笑跟漫不经心的笑容来让自己显得生动有趣。然而沉静下来时,他就像水面底下的巨兽,轮廓看上去清晰,却完全无法看透。 “你是个天生的赌徒,擅长冒险,也擅长取巧。”罗衡微笑着看他,“没人比你更清楚三级污染区的危险,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么不明智的事,可一定有足够的利益驱使你行动。” “不过别担心,我的感激之情一点也不会减少。” 狄亚并没有说话,当他不愿意展露情绪的时候,罗衡就看不怎么出来他在想什么了,就像是在研究所里被威胁的时候一样。 罗衡很清楚自己是要比常人冷静一点,可还没到精确到机器的地步,因此他不能确定狄亚到底是为前半句觉得高兴,还是为后半句感到被冒犯。 “为什么你不能是全部的原因?”狄亚若有所思地问他,“你用什么做判断呢?” 罗衡忍不住笑起来了,尽管他脑子里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记忆等着处理,未来的前景仍然迷茫,伙伴里还多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新人,可是什么麻烦也阻止不了他这会儿嘲笑狄亚。 “我真的很感激,狄亚。”罗衡忍俊不禁,“可我还没疯,跑到危险异常的三级污染区外围寻找一大堆东西就为了治我不知道原因的昏迷,会不会稍微有点太低效了。” “我也许是其中一个原因,但绝不会是全部。” 这次高深莫测的那个人变成了狄亚,他静静注视着罗衡,随后心平气和地承认:“你说得没错。” 不过罗衡倒真有些好奇:“那我能知道其他的原因是什么吗?” “地震,塌陷。”狄亚漫不经心地摆了下手,“我们遇到的麻烦,难道别人遇不到吗?死城还没到打开的时候,可是地下遗迹已经被发现了,你猜会有多少人在下面,他们又会遇到什么事呢?” 罗衡脸上的笑容淡去,他的嘴唇微微绷紧,忽然想到狄亚昨晚的行动:“你当时就已经做好准备。” “我总是做好准备。”狄亚意味深长道,“毕竟更多时候,你一点准备也做不了。” 曾经有许多次,罗衡都惊叹过狄亚的敏锐跟老辣,他真心实意地钦佩这个男人对这片荒原的了解,赞赏对方的反应。 可没有哪一次像是现在这样,让罗衡深刻地意识到狄亚究竟是怎么在这片大地上生存下来,并且蜕变成其中的佼佼者。 在灾难里寻找机遇,在死亡里获取利益,不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能力。 也许是因为自己曾是灾难的受害者,罗衡几乎没想过发死人财这个可能,不过他作为受益者倒也无意批判狄亚的选择,失去主人的物资始终会被夺走的,在这资源匮乏的大地上谈论高道德跟负罪感未免过于奢侈。 最终罗衡只是客观地评价:“很有你的风格,从结果来讲也很成功。” “如果。”狄亚又问道,“我是说如果,换一种更模糊的情况,你还能分辨出来我是不是只为了你吗?” 罗衡终于认真起来:“我会知道的。” 狄亚一点也不怀疑这句话,罗衡总是什么都知道,过去的一切,尘封的旧时代,每个人的想法,每个人的决定…… 即便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陷于疾病,无从得知一切,仍然能事后清晰地复盘出一切,就如亲眼所见。 狄亚困惑不解:“怎么做?” “到时候你会知道的。”罗衡眯眼微笑了一下。 新人被放在最后讨论,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罗衡不太想表现得像是背后议论人,因此他决定先跟对方认识一下。 “我是罗衡。” 狄亚注意到他没有伸出手表示友好,于是忍不住挑起了一边眉毛。 “我知道,他们已经介绍过你。”新人的说话方式安静而有力,他静静地坐着,双手交握,姿势规整得就像经过特殊训练一样,“我叫蓝摩。” 蓝摩…… 这还真是个特别的名字。 罗衡坐在树桩上,把腿交叠起来,口吻轻松而诙谐:“除了名字之外,我还想知道更多一些,最好是精简一点,不要妨碍到睡眠时间。” 这次蓝摩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我要去活水村,等我在活水村处理完事情,再送我到小圣殿。他们同意捎我一路,我们已经谈好报酬。” 意外是个性格老实的人。 罗衡评估道。 “他说自己在小圣殿里有一台光脑。”狄亚轻飘飘地帮忙补充信息,“我想你跟张涛用得上。” 罗衡抿了抿唇,继续发问:“为什么不考虑自己开车呢?我猜当时的情况不难找辆车吧?” 蓝摩又陷入沉默,好半晌才说:“我是开车来的,可是被偷袭了,这就是原因。” 这的确是个很充分的理由。 第64章 信仰 罗衡并没有信仰。 他母亲倒是信徒,父亲则没什么所谓地随着成为法侣,却都谈不上太虔诚。 严格来讲,更像是给自己内心迷茫且迷信的一部分找个依托,就像孩子考试或是遇到生病这样的大事时,能有个求签问卦、指点迷津的地方。 可蓝摩不同,蓝摩是那种实打实会做早课或者晨祷的信徒。 发现这件事的起因相当巧合,是因为守夜。由于睡了一整天的缘故,守夜的任务就自然落在罗衡的头上,一晚上都没发生什么大事,他也没怎么犯困,因此谁都没叫醒。 就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蓝摩突然从帐篷里走出,同样谁都没叫醒。 “早。” 罗衡神色自若地微笑着,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蓝摩早起的原因,只是防范于未然一般将手放在腰间,思考这如果发生意外的情况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放倒这个人。 不过说不准对方只是起来放个水。 在噼里啪啦燃烧的篝火下,蓝摩静静地看向罗衡,似乎在思考该做什么反应。 最后,蓝摩对罗衡同样打了个招呼,脸上没有半点局促跟尴尬,也漠视他警戒的举动。 之后蓝摩走到一个较远的地方跪下来,对着天际十指相扣,闭上眼睛喃喃自语着什么,罗衡没太听清,更重要的是那些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非常具体的信息。 这个环节进行了有一段时间,天边很快就亮起来,由于没有手表,罗衡没办法估算时间,不过他体感是起码有二十来分钟过去了。 蓝摩终于站起来,走过来坐在罗衡的对面,他拨动着火堆,思索片刻后询问:“要加柴吗?还是等它熄灭。” “等它熄灭就好。”罗衡笑眯眯地挥手,“用不着了。” 蓝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于是气氛又沉默下去。 罗衡只好主动提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做早课。”蓝摩回答。 跟蓝摩沟通是一件相当高效的事,某种意义上来讲,他除了做出反应需要深思熟虑之外,在言语沟通方面称得上有问必答,非要挑什么毛病,最多只是言简意赅。 “这么说来,你是个信徒?” 蓝摩犹豫片刻,似乎想到什么不太开心的事,他的神色变得有点沉重,不过还是点头。 “别介意,就只是随便问两句。”罗衡说,“我想尽可能地尊重队伍里每个人的习惯,那么你做晚课吗?饭前还是饭后。” “日落时就可以。”蓝摩想了想,“外出时并不会太严格,有时候可能没有饭吃,饿肚子的时候经常会想不起来。” 罗衡为这句诚实的话笑起来:“可是昨天日落的时候没看到你……嗯,做晚课?” “因为你们需要帮忙。”蓝摩并没有露出谎言被揭穿的窘迫模样,而是平静地叙述着,“这更重要。” 所以,他无疑就是某个宗教的信徒,得出这个结论并不困难。 罗衡不太觉得蓝摩会是什么撒谎大师,如果他真的是,那么上这种人的当也不算什么不可饶恕的事。 他没问太具体的事,比如是什么宗教来着。 毕竟蓝摩看起来没打算主动说更多的事,而罗衡已经问得稍微有点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是旧时代就有的宗教也就算了,就怕是新世界的宗教,那么哪怕对方完全在胡诌,罗衡也听不出来。毕竟他以前还被飞天意面神教糊弄过一段时间,想想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这事儿还是交给狄亚这个万事通比较好。 吃早饭后众人掏出那张地图确认了一下位置,附近有个聚集点,如果路上不出什么麻烦,晚上就能到,于是他们准备先前往聚集点休息,然后才继续上路。 罗衡守了一晚上的夜,当然不可能让他来开车,于是他拿着地图坐进面包车的副驾驶位里,又从抽屉里拿了只笔,这才开始估算距离。 “这个聚集点有什么不同吗?”罗衡转着手里的笔,他上高中时转笔流行过一段时间,出于某种男孩子的自尊心也悄悄练过,现在重新拾起这项技能居然还留存着点肌肉记忆,“我是说跟绿洲比起来。” 狄亚不太确定地说:“如果我没太记错的话,完全不同,绿洲最初是以车队的形式在废墟里建立起来的,我们现在要去的这个聚集点,是依靠城市没有破败的一部分建筑形成的。” 罗衡手里的笔一顿:“那之前的地震?” “这就是常态。”狄亚动了动左肩,他昨天睡得不太好,总觉得肌肉有点酸痛,“如果那儿一样出事了,我们就得担心另一件事了。” “什么?” “算上今天,地震已经停了两天,如果真的出了一些不幸的意外,小麻烦也就算了,要是大麻烦,你猜幸存者现在会是什么情况?” 罗衡抿紧嘴唇:“恐怕是一团乱麻。” 当秩序还存在的时候,人们还会齐心协力,可一旦秩序被打破,那么最先被“抢救”的就会是秩序本身了。 “是的,如果他们现在已经打完了,对我们还算是好事。”狄亚叹了口气,“就怕我们到的时候,他们还没决定好到底让谁来当这个老大。” 罗衡捏着地图皱眉:“那如果是最坏的情况,我们要怎么办?” 狄亚耸了耸肩膀:“不怎么办,先在外面看看情况,就算被发现了,只要明确自己是来交易的也不会有大事,这时候他们反而不敢太过随便搞出乱子来,当然遇到傻子除外。” “那傻子多吗?”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狄亚的命脉,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语气有点绝望:“多……非常多。” 不要说是在这种世界,就算是文明社会里,缺乏远见的人也比比皆是。 在这种暴躁危险的环境下生长起来,做出不明智举动的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大部分人的性格也许还不如动物会审时度势。 “那我们最好还是小心点。”罗衡相当谨慎。 狄亚非常赞成。 幸运的是这份谨慎并没能派上什么太大的用场,这儿的聚集地并没有遭遇到地震的打击,还吸引了不少幸存者前往。 越是靠近聚集地,路上能看到的车子跟游荡者就越多,罗衡甚至还看到两个背着背包步行的人,让他想起来自己跟狄亚刚进入绿洲的时候。 他们俩当时甚至连包都没有。 不过更让罗衡出乎意料的是,也许是即将要进入聚集地,大部分人身上似乎都回归了一部分道德感,并没有人突然下车去抢劫那两个背包客,不过也可能是他把这个世道想得太糟糕了。 很快狄亚就否决了这一点:“你看那边。” “什么?”罗衡问。 他从狄亚的车窗那边看去,发现远处有骑着马的人在附近打转,他们都戴着一顶牛仔帽,穿着很相似。 狄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四处观望一会儿,喃喃道:“有人巡逻,还有哨岗,看来这儿不是绿毛当家了。” “绿毛?” “对,他头顶上有一撮绿色的头发,不知道是怎么染的,所以大家都叫他绿毛。”狄亚轻轻啧了一声,“他有点本事,不过不多,只是出手还算大方。” 罗衡轻笑一声:“这么说起来,跟绿洲那位倒是不太一样。” “他也有他的毛病,不过总的来讲还算是个不错的交易对象。”狄亚若有所思地敲着方向盘,将车开到排起长队的车流后方,“看来这次新上任的老大很擅长管理,也很有实力。” 唯一不知所措的人是张涛,从前头开回来跟他们说话:“这儿好像要分开车队,狄哥,怎么办?” “那就分。”狄亚眨了眨眼,“不然就只能不进去了。” 张涛愁眉苦脸地开着小摩托进入到摩托车的车流里,这条队伍就快得多,他没多久反而排到前面去了,还时不时还回过头来看看他们。 这让罗衡预估了一下,这儿总共有四条车道,最右侧是供给大卡车或是公交车之类的大型车辆的,是相对最不紧张的一条车道;往左数依次是中小型车辆、摩托、人行道。 跟罗衡习惯的环境当然没办法比,不然早在张涛逆行乱闯的时候就得被警告了,可是对于这片完全混乱的土壤来讲,这片聚集地相当不一般了。 很快,张涛就被引导的人安排进一条路里,身影消失不见,而汽车这条道上也开始缓缓流通,他们开进停车场里,罗衡注意到侧边还有一条通道,看牌子是地下停车场。 伊诺拉正好填进地表停车场里的最后一个空位,于是工作人员把停车场的大门关上,停车场内有另一条进入城市内部的路。 有时候停车场的墙壁上会有一些广告牌,或者是涂鸦之类的,要么就只是单色的墙壁。 而这里的停车场上只写着一行相当亲切且巨大的标语:请不要携带易燃易爆物品及重火力武器入内,为保证大家的安全感,以下是允许携带的武器名单—— 名单不算特别长,罗列了相当多的武器,不过简单来讲是冷兵器跟不算太危险的小/手/枪,还有步/枪。 不过这些武器各有要求,冷兵器相对宽松,而手/枪要求佩戴在可以看见的地方,步/枪也是一样。 如果不是这些要求太过有时代风格,恍惚间,罗衡还以为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狄亚对这种变化似乎还能接受,倒是伊诺拉看起来不太习惯,因此显得有点拘谨跟困惑,蓝摩仍然保持着沉默。 “去找张涛吧。”最后狄亚一拍手,在工作人员决定前来帮助他们之前下了决定,笑吟吟道,“不然他可能会把自己走丢。” 第65章 很遗憾 狄亚很不幸地说中了。 张涛既没有从摩托车车道的入口出来,也没有在任何一个明显的地方等着他们,甚至当四人进入摩托停车场的时候,里面也没有张涛的面孔。 人流量虽然谈不上大,但安排的工作人员相当有限,狄亚去问了几句也没有结果。 他们的小同伴的确把自己搞丢了。 “怎么办?”伊诺拉从入口处走到树荫下,单手叉着腰询问,“这儿地方可不小,找起来恐怕够呛,有什么主意吗?” 倒是罗衡跟蓝摩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道路两旁杆子上的扩音喇叭,思索着相同的可能性。 “之前在伽蓝里,做早课的时候,我们有用到过那个喇叭。”蓝摩忽然开口,“声音能放得很大,就算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听见,可以利用这个东西找张涛。” 罗衡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最为快捷方便的办法,即便是现代社会,在大商场跟游乐园里也经常有寻人广播,专门用来寻找跟父母走失的小孩子。 只不过……张涛可能会社死罢了,不过他完全可以在这儿起个假名度过这两天,不影响任何事。 伊诺拉皱起眉头,举目看向那些喇叭,神色有些纠结:“这可是用来宣布重大事情的东西,他们会让我们借用吗?就算愿意,估计也得付上好大一笔费用吧。” “如果这事儿能花点东西就解决,倒还算是简单了。”狄亚沉思片刻,严肃地摇摇头,“张涛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儿他谁都不认识,不会乱走才对,我担心他是被人认出来抓走了。” 蓝摩微微皱起眉头:“真是这样的话,情况会变得很糟糕。不过既然没有看到尸体,说明他有利可图,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安全。” 他一向沉默寡言,对所有人的秘密都不感兴趣,只在得到的信息上做判断,也许正因如此,总是显露一种残酷的稳定。 尽管蓝摩对张涛的情况一无所知,可伊诺拉跟罗衡却心知肚明。 张涛的身份说起来颇有些价值,叛逃的石髓站研究员,不管是交给石髓站,还是从他身上盘问出有关石髓站的内容,都有相当大的吸引力。 要知道,这支几人小队并没有抗衡一个基地的能力,因此张涛所知的东西除了增进他们的知识面就没有别的用处了。 可是对一个大势力的话事人来讲,张涛的价值就完全不同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现在问题的性质就彻底改变了。 怎么会有人认出张涛?又是怎么认出来的?对方到底有什么企图?又会不会牵连到整支队伍? 他们要决定的已经不是怎么找到张涛了,而是留下来赌一把,还是立刻转头走人。 “啧,果然是个麻烦鬼!”伊诺拉有些焦躁地转起圈来,“怎么每次都是他出差错,就不能有哪一次让人省点心吗?” 话虽这么说,但伊诺拉听起来倒也没打算立刻就走。 狄亚摸了摸微微生出一点胡茬的下巴,若有所思地说:“这事儿倒是真有点麻烦,既然这样,那就听凭你决断了,队长。” 蓝摩沉着地看着他们三人,并没有再说什么。 严格来讲,在聚集地丢失一个人要比在荒野上丢失好找寻得多,没道理无缘无故放弃。 蓝摩并不清楚张涛到底有什么价值,又卷入到什么事当中去。 可他知道,每个人做出的决断自有其背后的深意,任何看似草率、诡异的决定都有形成的原因,特别是聪明的人做出看似失常的决定。 因此蓝摩什么都没说。 “不要叫我队长。” 罗衡有点嗔怪地看了游刃有余的狄亚一眼,他对这句调侃有点不快,不过并不是很多。 只是这个意外的确打乱一切安排,罗衡用手指抵住额头,久违地感到烦躁:“恐怕我得这么说,蓝摩,考虑到我们小队出了一点意外,这桩交易也许要暂时中止,正好到了聚集地里,你可以再雇佣其他人。” “既然是这样,请告诉我实情。”蓝摩平静道,“我需要评估一下两者的风险。” 伊诺拉大概是觉得蓝摩这样说话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是罗衡简单讲了讲张涛的情况,没提叛逃那部分,只是说他是大基地出身,也许被人认出来了。 罗衡无从得知蓝摩会对叛逃者有什么想法,而这种想法又会不会影响到他对张涛的评价甚至整件事的认知,因此他尽量不掺杂太多容易引起争论的信息。 蓝摩的脸上仍然看不出太多变化,他似乎斟酌片刻,淡定得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个多大的麻烦:“那么队长,你有什么看法呢?” 这次轮到狄亚笑了,他甚至对罗衡摆手,示意这就是民意。 罗衡决定暂时不去在意这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相当简洁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里的管理还不错,如果张涛被绑架而所有人视若无睹,说明这里的话事人很可能参与了这件事。” “一点不错。”狄亚点头。 蓝摩仍然认真地聆听着。 “下手既然这么快,说明我们在排队的时候就被盯上了,那没道理不知道我们是一队的。”罗衡的手指在胳膊上轻轻打着点,然后放下了第二根手指,“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对我们动手,也许是轻视我们,不过这一点可能性很低。” “为什么?”伊诺拉不解,“听起来很合理。” 罗衡摇摇头:“让我这么说吧,伊诺拉,靠我们现在的武器,你能杀掉几个人?” “最多十个。”伊诺拉不假思索地回答,“如果加上狄亚跟你,我们起码能干掉这条街上大部分的人,我没在开玩笑,这儿的街道也许算得上宽阔,可是对荒野来讲,还是太狭窄了。不过我劝你别动这个念头,我的意思是,杀完人我们也得死。” 罗衡微微一笑:“就是这个意思,他没办法确认我们的危险性,也没法确定我们能为张涛做到什么地步。所以我猜他们会挑选时间来请我们做客,或者等着我们自动离开。” 伊诺拉皱起眉头:“我没听懂。” “维护秩序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被破坏,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罗衡神神秘秘地微笑起来,“他们在等我们的反应,好做出恰当的反应。” 伊诺拉快速地思考了一下,毫不犹豫地放弃思考:“你还是告诉我怎么做吧。” “你们两个人之间谁比较擅长捉迷藏吗?”罗衡忽然问。 狄亚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这嘛,我倒不是有意吹嘘自己。” 伊诺拉还是没跟上节奏:“我们干嘛要有个人得躲起来?这时候分开来不是个好主意吧?” “如果他们想请客的话,有个人在外面就会是好主意了。”罗衡挥了挥手,“毕竟你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想到这支队伍里还有个人还在外头,你又完全不知道对方会做出点什么,总难免会谨慎行事。” “好吧。”伊诺拉糊里糊涂地说,“行吧,虽然我没明白,但是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 罗衡点点头,确保这件事的确就这么说完了,于是他对着在场的三人平静地说道:“我已经说了我的看法,如果要走,我们就马上走,如果准备留下来,就按照刚刚说的留一个人。接下来就是选择的时候了,我们要留下呢?还是立马开车走人?” 蓝摩思索片刻,询问道:“我也要做选择吗?” “随你高兴?”罗衡沉吟片刻,“你也可以等结果出来再做反应,毕竟……你是雇主?” 蓝摩点了点头。 “真没想到难得见到活人,就遇到这种麻烦。”伊诺拉深吸一口气,她还不至于完全毫无头绪,略有些焦虑地踢了踢腿之后,她询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混球只是自己跑丢了,我们就会显得太反应过度,对吧?” 蓝摩诚实地回答她:“是的。” 于是伊诺拉转头看向还没发表意见的狄亚:“那你怎么看?” “我既不想表现得太反应过度,也不想显得太过无情。”狄亚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不过还不等人反应,就笑吟吟道,“而且,我已经有点厌烦野外的风沙了。” 伊诺拉呼出一口气,分不清是她在叹息还是放松,最终她耸肩道:“我也选择留下来。” “好,那我们就留下来。”罗衡平静无波地做下决定,“也许听起来有点紧张过度,不过这世道就这样。” 罗衡都没想到自己会说这句话,他真是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了。 他苦笑起来:“那么蓝摩,你已经知道所有了,足以让你评估风险了吗?” 蓝摩深思熟虑了一番,那张脸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只在得出结论时微微有所变化:“我会留下。” 这是个好消息,如果没事发生当然好,如果有事发生,他们的确用得上蓝摩,多一个人总归多份力量。 狄亚在脱离团队之前,好奇地回头询问蓝摩:“我能问一下,是什么让你选择留下吗?” “如果我在圣殿,我会说,是你们需要帮助。”蓝摩朴实地回答,“事实上,是帮助你们的风险远远小于再寻找一个情况未知的队伍,而且你们既然愿意拯救同伴,大概率也会救我,我有更高的几率存活到活水村。” 狄亚沉吟一会儿,又问:“你不是机器人,对吧?” “对。”蓝摩没有被冒犯,“我不是。” “很好。”狄亚眨了眨眼睛,“如果你是的话会更好,证明你难以受伤害,说不准还能保护我的朋友,会让我安心得多。” 蓝摩沉着道:“很遗憾。” “没关系。”狄亚耸了耸肩,“要求总是不能太高。” 伊诺拉心情复杂地听完这场对话,她看了一眼罗衡,在队友眼中找到了同样迷茫的共鸣。 第66章 饭卡 这个新聚集点叫金羊毛城。 听起来似乎有点搞笑,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个名字的深意,甚至还有几个人聊天时说秃噜了嘴,搞得一开始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到底是金羊毛城还是金鸭毛城又或者是金鹅毛城的。 好在附近打瞌睡的店铺老板惊醒过来,积极参与进对话,强调这座城市就叫做金羊毛城,哪怕他们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典故,反正城主这么叫,他们也这么叫。 除了据点名字之外,老板还颇为热心地告诉他们得先去市中心的服务处办张卡,然后可以通过市场交易来增加点数。 这儿大多数的商铺不能像平日那样以物换物,既不方便,也不快捷。 当然,如果是私底下达成交易,只要不是违禁物品,城里也管不着。 至于什么是违禁物品,老板就支支吾吾地没说太具体了,由于没卡,他们也买不了任何东西,只好道声谢。 “没关系。”老板热情洋溢地对他们挥手,“记得有空来光顾我的生意就行!” 伊诺拉看着店铺招牌上巨大的“冷冻食品”,艰难地转回头来,她不觉得这是有空没空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冰箱的问题。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伊诺拉问,“就这么去办卡?” 罗衡只是微微一笑:“总要在当地熟悉熟悉环境,就先去办张卡试试,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在当学生那会儿,罗衡就经历过被各色各样的人拉着办卡的噩梦,从健身房到零食店,甚至有一些强买强卖的美容院。一些事情发生之后,罗衡回归正常的生活,尽管非常短暂,可由于当时换过几份不同的工作,还办了好几张不同的银行卡。 对他来讲,办卡没什么奇怪的,倒不如说,反而可以从办卡的流程看出这个城市的文明程度。 路上不允许通行车辆,自行车除外,等罗衡三人走到路口的时候,能看到附近有个小站点,停着许多被锁住的自行车,它们被铐在停车桩上,闪烁着租借所需的点数。 罗衡对这熟悉的事物感到一阵新鲜:“蓝摩,按照你的经验看,你觉得金羊毛城在什么程度?” 他们很快就被赶到了路灯旁,因为后头有一辆不知道打哪儿拐进来的双层巴士正在拼命按喇叭,大部分行人都有点被吓着了,反射性掏出武器,分散在两侧。 司机目不转睛,缓慢地从街道上开过去,对所有威胁嗤之以鼻。巴士的速度谈不上快,可比两条腿肯定要方便得多,只是由于道路不那么平整,显得有点颠簸,鲜红的车身看起来就像一簇抖动的火苗。 巴士的窗户已经尽可能擦得干净了,可大概是时间太久,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效果,只能勉强从轮廓辨认出里面坐了不少人,却没办法看清。 伊诺拉的目光之中忍不住流露出渴望的神采。 “程度?”蓝摩沉吟片刻,由于巴士的声音不小,他只能微微放大些嗓音,“我的答案恐怕不能成为标准。” “确实,不过我起码知道你认识大喇叭,在圣殿生活过,总有点参考的价值。”罗衡笑道。 蓝摩静静站着,一言不发,片刻后才给出答案:“非常惊人。” 伊诺拉皱眉道:“你怎么不问我?” “本来就轮到你了。” “好吧。”伊诺拉耸耸肩,没去计较自己排在第二位,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下自己的右颊,眯了眯眼道,“我只能说这次上来的绝对是个狠角色,我来过这儿,在它还不叫金羊毛城的时候,这儿当时完全不是这样的。” 巴士已经开过去了,显得伊诺拉的声音有点没必要的大,她说完话后才注意到,于是立刻把嗓音收回去。 “那是什么样的?”罗衡示意他们继续前进。 一座城市的规模相当可观,哪怕有一部分已经成为废墟也一样,这里只是入口区域,已经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罗衡的概念里,一座城市少说能够容纳常住人口千万人,这儿的人口增长速度显然没有这么惊人,大街上算得上空旷,哪怕多了外来的游荡者也没能填满,可附近到处都有店铺。 “地方看起来倒是没差别,可是……不太一样。”伊诺拉似乎也有点描述不出来,她轻轻啧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大部分东西都是我在五年前都见过的,可是……这儿原本就像死了一样,现在它就像尸体突然活过来,还把身上的蛆跟苍蝇拍掉了。” 罗衡沉默。 蓝摩适当地给予鼓励:“很生动。” “刚刚那辆车。”罗衡忽然抓住一个细节,他询问,“你见过它吗?” 巴士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后,伊诺拉明显有点厌倦跟沮丧:“见过,不过那时候它还没动起来,我都没想过这玩意居然能有动起来的一天,原来它身上是这种颜色,我还以为跟土一个颜色。” “好吧,起码我们现在知道,这儿的城主有很难得的汽修工跟……一些能帮他搞出卡跟共享单车的技术人员。”罗衡揉了揉自己的脸,“我真的开始考虑要放弃张涛了,跟这种人抗衡听起来实在很天方夜谭。” 伊诺拉哼哼地翻了个白眼,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脸上写着信你才怪。 尽管她完全没懂天方夜谭是什么意思。 蓝摩只是静静地凝视远方。 于是他们跟着一路上的指引前往服务处,很多路牌是新上的油漆,颜色不太干净均匀,质量看起来也颇有水分,呈现出结块的状态来,不过总体来讲仍然算得上一抹亮色。 地震过后的天始终有点黄蒙蒙的,比平日要暗沉得多,乍一看到鲜艳的色彩,总觉得心情也有所变化。 路上还有许多残垣断壁,有些建筑物或是自燃,或是被放火,总之已彻底烧毁,形成黑黝黝的一片暗影空间;有些则只是塌陷,看上去就像经历了一场拆迁,如果附近再有水泥堆跟挖掘机,就更像了。 也许是其他地方打理得还算井井有条的缘故,这些废墟在视觉上带来了更强的冲击感,就像死亡上的新生,难免有点扎眼。 服务处不算太远,路上还能遇到不少同路或是意外碰上的游荡者,与他们都打算去办卡的大多行色匆匆,而一些老道的游荡者看出他们的路线后,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某种仿佛城市当地土著特有的轻蔑。 尽管只是前后脚进入这座城市,鄙视链似乎也通过某种原因在人们的心中根种发芽,已经拿到卡并且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游荡者自然瞧不起这些初来乍到的新人,哪怕他们都是外来者。 伊诺拉非常诚恳地对罗衡说:“我有点儿想戳瞎那几个人的眼睛。” “最好不要。”罗衡温和亲切地凝视她,“我是想找城主谈谈,不过不是以这种方式。” 伊诺拉轻“啧”了一声。 好在很快三人就抵达服务处,里面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应付一堆游荡者。 大厅大得惊人,也许曾经是市/政/府或是剧院之类的地方,建筑磨损得太过头,无法从外形来辨认。 大厅内有明显被拆卸烧砸过的痕迹,没能修补或是复原,不过他们尽可能地利用起空间,也搬来了新的桌椅使用。 “你五年前来也是绿毛当家吗?”罗衡自然地跟着队伍后等待,跟身后的伊诺拉说话,“还是别的什么人?” 伊诺拉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是别的什么人,我不爱记死人的名字,很快就是绿毛了。” “你知道绿毛坚持了多久吗?” “那很重要吗?”伊诺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罗衡平静地说:“如果知道这条信息,我们起码能推测出现任城主掌控这儿多久了。” “确实,我怎么没想到。”伊诺拉思索起来,“四年前,我在绿洲遇到过几个人,听说这里还是绿毛当家。” 这么说,这里的城主接手最多四年,甚至更短。 罗衡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个时间,这个时代跟他曾经生活的社会所拥有的高效率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这个世界的优势在于能够挖出旧时代的设备来使用,短时间内积累起不小的财富,这也是平原的小势力总是在更新换代的真正原因。 就算再缺少标准,罗衡也清楚能有这种手腕跟能力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小角色,搁在游戏里也少说是中后期的BOSS水平了。 办卡的流程意外简单,尽管前面看起来有很多人,不过在极高的工作效率下,排队的时间并没有很长。 工作人员头也没抬:“姓名?” 罗衡毫不犹豫地说出一个假名:“天平。” “好的,请看这里。”工作人员摆弄着摄像头,对着罗衡录入相片,然后才将一张卡片压到一个有点像给奶茶封口的机器底下刷了一会,然后递给罗衡,“你的号码是M425,请拿好。” 罗衡拈起这张卡片,它摸上去还有点温热,卡上印着凸出来的M425,不过整体来看其实跟学校里的饭卡也没什么差别:“就这样?如果它被偷了呢?你们能帮我找回吗?” “不能。”工作人员一板一眼地回答,“请尽量不要被偷、丢失、损坏,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请立刻到这里来补办,我们会核对信息,通过后冻结卡内点数,转移到新卡当中。不过如果卡内点数已经被使用,我们也无法提供帮助。” 很好,看来就是饭卡。 第67章 怀念 “如果我们跟同伴走散了。” 卡片在指尖旋转片刻,罗衡仍然没离开柜台,而是微笑着继续询问。 “贵方能够提供什么帮忙吗?” 工作人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没想到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居然还有人能白目到询问出这种问题,不过仍委婉地回绝:“恐怕我们帮不上什么忙。” “那么,要是我愿意支付费用,请问可以借用一下外面的喇叭吗?”罗衡仍然没走,他注视着工作人员,把身后发出的抱怨留给伊诺拉跟蓝摩处理,“我保证只是为了找人。” 工作人员摇摇头:“广播室是不租借的,请让一让,你已经超时了。” “哪怕我付再多的费用也不行?”罗衡仍然没动,“或者说,这儿有什么专门管事的地方?” 工作人员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吧,你从这扇门出去左转,然后直走,尽头有个大厅,专门负责发放任务,你可以到那儿问问消息。” “谢了。” 罗衡利落地走人,到一旁去等伊诺拉跟蓝摩,三人一道办完卡后才离开。 最近的天暗得越来越晚,进入大厅的时候,天边还微微亮着点光,大厅里同样开了灯,他们还没注意到,等出来才意识到已经天黑了,零星地几盏路灯点缀在草丛间。 “他本来可以直接告诉你。”蓝摩呼吸着小路上的新鲜空气,眉头却并未随着环境的改变而舒展,“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不断地询问他,他才肯给你答案。” 罗衡漫不经心道:“因为那不是他的责任,所以他不想告诉我。” “可是他最终还是告诉你了?” 罗衡淡淡笑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拖延下去只会更麻烦,甚至还会妨碍到他自己,而我显然不太在乎,所以他决定解决这件事。” 就算变化时空地点,大部分人的习性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在危险的地方人总是显得更警惕小心,安全的地方人就下意识变得放松惬意,而一心一意只想完成自己工作的人当然也不会多给自己找麻烦。 人的矛盾之处也许就在这里,明明是一件能轻而易举解决的小事,却总要复杂化到难以承受为止。 可话又说回来,麻烦正是这些小事一点点积攒起来,也许今天他帮这个小忙,明天又帮另一个小忙,帮来帮去,最后连自己的工作都完不成。 因此在人类的词汇里,还有一个词叫灵活变通。 “喂,你怎么连这也好奇。”伊诺拉轻轻锤了一下蓝摩,“你该不会真的是机器人吧?” 蓝摩并没有为这个玩笑反驳,同样也没有感到乐趣,他的脸上掠过复杂的情绪,缓缓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书上所说的障蔽。” 这个小插曲短暂地落下帷幕之后,三人很快来到任务大厅,这儿的工作人员相对较多一些,墙壁上甚至贴着管理人员的名单,并且写上他们的位置。 浴——钑—— 第一行只有一个人,他在二楼有自己的办公室,视情况收费,其他的则什么都没写。 第二行有四个人,分别对应四个工作窗口,同样收费,不管发布任务还是接取任务都是五点点数。 罗衡注意到办事窗户对面的墙壁被当做一块“投影幕布”来使用,墙壁上正不断地刷新着任务信息,寻人寻物甚至有单独分类,看来弄丢东西在任何时候都是常态。 他仔细观察信息,确保上面没有狄亚的消息。 第三行则是两个咨询人员,他们没有固定的位置,不过没给他们安排位置,不代表他们自己没有位置,两个人分布在大厅两侧,坐在一张课桌后,等待着咨询。这倒是唯一免费的。 “看来我们得先想办法弄到点数。”伊诺拉叹了口气,“这地方虽然不错,但是看起来真是不太便宜。” “北边就是市场。” 原本坐在角落里的咨询人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三人身后,相当亲切地提供帮助,露出灿烂的笑容:“那儿什么都能换,交易行还担保并提供游荡者跟游荡者之间的交易,只收取一点点手续费,当然,如果你们打算离开金羊毛城,同样可以在那儿用点数购买物资。” 伊诺拉被吓了一跳,连退两步,看清对方后才总算站住,她很快对对话里的内容起了兴趣:“提供游荡者跟游荡者之间的交易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有一样东西,我们给出的价格不到您心里的标准,却有另一位游荡者愿意高价收购,而你们决定用点数来交易,我们很愿意为两位帮忙。”咨询人员看上去非常热爱这份工作,“又或者你们想卖掉某样东西,又没有空,也可以放在交易行里由我们帮忙物色买主,同样也只收取一点点费用。” 兑换外币,当铺…… 伊诺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谢了。” “不客气。”咨询人员笑容满面,攥着自己的手,“请问还需要什么帮助?” 罗衡思索了一下:“正好我们得在这儿待几天,最好先去市场里换一下点数吧。至于……噢,对了。” 他转过脸来,看着满面笑容的咨询人员,亲切而不失友好地发起询问。 “你好,我的确需要帮助,我想知道该怎么见到城主呢?” 伴随着伊诺拉忍不住的笑声,咨询人员的神情从愉快变成了错愕。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立刻拒绝,而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带着三人走到某个角落里询问道:“三位有身份证明吗?” 罗衡微笑道:“恐怕没有。” 对方“呃”了一声,又苦恼道:“那……你们是来自哪个基地或者势力呢?” 伊诺拉挑起眉毛:“哪个都不是。” 对方脸上的疑惑越来越明显,不过仍然相当谨慎小心地询问:“请问,三位想见城主,是手上有什么大消息吗?” 蓝摩沉声回答:“我们丢失了一位同伴。” 咨询人员的表情彻底变得一片空白,脸微微涨红,显然是认为自己被消遣了。不过当这一行要是脾气过大,早就卷铺盖走人了,最终他只是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三位开玩笑了。” 蓝摩平淡地看着他,显然没有觉得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这三点,就不能去见城主了吗?”罗衡有些好奇地询问。 咨询人员立刻否认:“当然不是,只不过……如果服务处能够帮忙解决的话,并没有见城主的必要,毕竟城主平日也很忙碌。” 罗衡想了想,又问:“如果我说,我的同伴是在停车处失踪的呢?这算不算得上大消息?还是说金羊毛城实际上一点儿都不安全,经常发生这种事?” “这……这不可能……”咨询人员的表情骤然紧绷起来,却没有一口咬死,看来这件事已经超出他的处理范围了,“这样吧……我会上报这件失踪案件,不过三位最好还是去窗口处挂一个寻人启事,如果之后有消息的话,我会再通知你们的。” 伊诺拉疑惑道:“你要怎么通知我们?” “我一直都待在这儿。”咨询人员道,“如果你们要查询消息的话,总是会来到大厅这儿的,到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你们了。” 罗衡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样很好,谢谢。” “不过……”咨询人员拿了一张表格给罗衡填写,提醒道,“如果事后查明这是恶意的玩笑或虚假夸张的信息,金羊毛城很可能不会再欢迎你以及你的队伍了。” 伊诺拉听出这句话里的威胁,柳眉倒竖:“你!” 罗衡拦住她,并且将表格递还给咨询人员,微笑道:“请放心,我是否还能再进入金羊毛城,取决于贵城主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城主。我相信,绝不会是我受到的损失更大。” 三人一起转身离开大厅,外头已经黑得几乎有点伸手不见五指,稍微走得远一些,路灯就像假造的星辰,零散地分布在暗夜之中。 好在这些零星的路灯始终都有,顺着长路延伸而去,尽管偶尔会步入黑暗,可仍然会在不远处亮起。 蓝摩忽然出声:“你说话有时候很有禅意。” “天啊。”正出神的伊诺拉被吓了一跳,“蓝摩,你不要突然出声好不好!禅意又是什么?” 蓝摩想了想,在路灯下指向自己的心口:“就是心里感觉很对的话。” “谁会说心里感觉不对的话啊。”伊诺拉无奈道,“不对的那叫做谎言吧。” 蓝摩只是静静地说:“不是那样。” 罗衡轻轻笑了两声:“你们都不饿吗?我都快饿死了,天已经这么黑了,说不准有些店都关门了,我们还得去找点东西吃,找个地方住,不觉得要快一点吗?” “确实好饿……”伊诺拉忽然想到两个同伴,语调微微有些惆怅,“也不知道张涛跟狄亚现在怎么样了,早知道我去开车了。” 无论社会由多么严密的秩序把控,都难免会滋生自由混乱的地下世界,狄亚本来就是独自流浪的游荡者,罗衡对他相当放心,如果狄亚能找到点新消息就更好了。 至于张涛,如果要死,现在已经死了,如果还活着,也不缺饿上这么一顿。 现在基本已经能确定这座城市对他们暂且没有恶意,目标仅仅是张涛一个人。 眼下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即便挂上任务,对方也不会给任何信息,直到他们坚持不住,放弃走人,整件事就这么抹平。 那么罗衡就得想点办法闹点大事出来。 要是城主真的跟这件事无关,那罗衡觉得他也是时候该认识到这座金羊毛城的安保工作做得实在是不怎么样,起码配不上他对这座城市的全力投入。 在停车场就能失踪,跟刚出家门就被拐卖了有什么区别? 伊诺拉看着气定神闲的罗衡,几乎有点钦佩起他的冷静来,又转过头看了看身边面无表情的蓝摩。 不知怎么,她突然怪怀念张涛的。 狄亚就算了。 第68章 稳定 众人才走回街口,伊诺拉忽然大叫一声“坏了”,转眼间就跑得不见人影。 “这时候分开,才真是坏了。”罗衡不想叹气,却除了叹气别无他法,“我们快点跟上吧,免得待会儿伊诺拉也消失在这吃人的停车场。” 在这片荒原上生存,应变反应远比深思熟虑重要得多,说归说,罗衡猜伊诺拉一定是想到什么大事,才跑得这么快。 蓝摩并不接口玩笑,只沉沉应上一声,也快步跑动起来。 罗衡在等后音,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揶揄打趣来舒缓神经,才恍然想起狄亚已经不在身旁,蓝摩跟他不同,是个稳重沉静的人,废话是半句也不愿意多说的。 于是他没来由地感到落寞,却不知道自己在落寞什么。 等到两人抵达车位时,伊诺拉正拉开小面包后备箱的车门,她胳膊高抬,一只手牢牢把着车门,另外一只则拿起手电,仔细搜寻:“还好,看起来没丢什么东西,我都把车门坏了这事儿忘记了。” 正好罗衡与蓝摩走了过来,她又问:“我们拿什么东西去换比较好?今天太晚了,没办法打听行情,这儿什么都要点数,要是花多了,我可不愿意。” 蓝摩没有说话,他算是半个外人,这些事用不着与他纠缠讲清,只听结果就可以。 “难道我就愿意吗?”罗衡哑然失笑。 伊诺拉笑道:“你总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无所谓呢。好了,不要闲聊了,天越来越晚了,总是不安全。” 天黑总是容易发生一些麻烦的事,在野外得提防路过的野兽跟人,还有看不见的陷阱跟糟糕的路况;在城市里,危险就大多数集中在人身上了。 有时候罗衡会觉得这种颠倒错乱实在有趣,他曾经在安全的城市里感慨再怎样管理严格的大城市仍然藏着隐患,现在在这座安全与秩序只是初见雏形的城市里却感到了一丝奇妙的安全感。 大概这就是对比。 停车位不算太大,只容得下一个人挤进去,于是身形较为娇小的伊诺拉躲进去,她找到空荡荡的背包,四下搜索,往里面填装不需要的物资:磁铁、贴纸、易碎的玻璃杯、剃须刀、精致的玻璃瓶、还有一大摞纸。 “留两张。”罗衡说,“有时候我们还要记些东西呢。” 伊诺拉嘟囔一声:“好吧。” 她从那摞纸里吝啬地抽出五六张一卷,随手塞进柜子里,总之她挑挑拣拣,将车上大部分不需要的东西都塞进两个背包里,拎起来能听见玻璃磕碰的声音,这才下意识放轻力道。 “给。”伊诺拉把装满的背包塞给罗衡,他接过了。 伊诺拉背起另一个半瘪的背包,又到蓝色甲壳虫里继续填装,罗衡在外头说:“伊诺拉,把我们不认识的那些药也放进去吧。” 狄亚的确是奔着搜刮物资去的,也没忘记找药,大多数药的名字他们不认识,药品起名一向很复杂,就连消炎药都是被装在一个写着消炎的盒子里才勉强辨认出。 就连罗衡都不敢说自己能认出一大堆药来。 既走过,就不能错过,狄亚仍然搜刮了很多不知道是否过期,又是否有效的药品,他们认不出药,只是觉得放着还算安心,更何况也算硬货。 “药?”伊诺拉抱怨道,“我们还不够用呢。” 罗衡淡淡道:“吃错药更要命,我们都不认识,留在身上也危险。” 药品承载人有关于活下去的希望,任何时候都价格不菲,平日得靠一个国家的国民数量来压低价格,而在这个时候,就像一笔烫手的巨款,值得起好几条人命。 “好吧。”伊诺拉想了想,不甘不愿地同意,“那消炎药呢?” 罗衡微微一笑:“这倒是得留着,最好全留着,还有写着维生素的也不要放进去,其他的你看着塞吧。” “那我就一个都不塞了。”伊诺拉轻哼了一下,当然没较真,这次背包里晃荡的是一板板的药片,还有塑料瓶。 背包太大,她伸手塞给蓝摩,钻出来才背上。 等伊诺拉出来,罗衡才开口:“对了,蓝摩,你跟我把东西换一换,伊诺拉说得对,这辆面包车的确不太安全,在野外还没什么,在这儿还是小心点。” 蓝摩又应了一声好,于是伊诺拉拿着两个包,看他们把需要的东西搬到蓝色甲壳虫上,填补刚刚空出的位置。 “这些东西卖掉后怎么分呢?”伊诺拉问,“我看这儿的点数也不靠谱,最好不要留太多。” “看到时候有多少吧,再买一些有必要的东西。”罗衡沉吟片刻,“到时候我们三个身上匀开点数,免得出什么意外。你们觉得呢?” 不管在什么地方,罗衡总是井井有条的那个人,他的心像是一把梳子,将凌乱错综的东西梳理得清晰无比,接下来得做什么,要怎样安排,大家谁该干什么事,他总是以平和的口吻安排完,然后再体贴地询问,好像他们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一样。 伊诺拉当然不反对,蓝摩更没意见。 于是罗衡看着远方的路灯,忽然说:“不知道这座城市以后会怎么样。” 伊诺拉暗暗发笑,她觉得罗衡什么都好,只有这一点毛病不太妙,这世上活着的大部分人吃不饱,睡不好,照样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 这座城市好吃好睡,大不了哪天换个主人,死上不少人,又能怎么样?反正还会有新的人住进来。 她实在想不通,许多人连自己等会要去哪儿,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罗衡总是想着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好像什么东西能坚持上几年似得。 更何况,这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如果张涛真死在他们手里,伊诺拉还巴不得见这个地方倒霉呢。 但是罗衡脸上流露的一些神色总是很美丽,伊诺拉说不上来,不过她有时候觉得这种美丽可能是因为自己没怎么见过,不过她知道自己还是分得出美丑的,所以那大概就是只是一种她不懂却美丽的东西。 狄亚也是这样觉得的,他们有时候偷偷讨论过这个,只是狄亚可能知道得多一些,常常会微微笑起来,像只狐狸。 伊诺拉实在拉不下脸皮问他,于是就不问了,时间一久,她就真的不太好奇了。 而蓝摩是天底下最不会好奇的人,哪怕他刚刚才问了罗衡一个问题,他们或多或少都在他人身上找寻自己谜题的答案,总是有些答案连其他人也全然不懂,或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的。 蓝摩不渴望答案,他渴望的是真实。 于是伊诺拉想,在蓝摩的身上有一种灵性,她不知道什么是灵性,只是很小的时候从一个光头口中听说。 光头穿得破破烂烂,似乎要送什么东西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他本来有一匹野马,那马离开族群跟他走了,然后路上被人抢走,连着大部分行囊。光头没办法反抗,只好挑偏僻的路走,他倒并不觉得痛苦,起码那些人没杀他,也没抢走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小伊诺拉看不出他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耐烦地递给他一碗水,对他的旅途嗤之以鼻。 光头喝得很慢,起皮的嘴唇被打湿,然后摸了摸伊诺拉的头,被躲开后,他也不在意,将碗还给她,声音总算没那么干涩,然后讲了一个故事作为水的报答。 报答,呵,一个故事能报答什么,能填饱肚子,能缓解口渴吗? 可是小伊诺拉仍然被吸引,即便她此刻不记得具体,仍记住了灵性两个字,很动人,她问光头是什么意思。 光头说,那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某种东西,是普通人得不到的。 听起来就跟禅意一样。 伊诺拉想,既然是普通人得不到的,那大概就是好东西,她莫名觉得蓝摩就是有那样的东西。尽管他看起来并没有比别人好多少,否则也不会被人抢了,不过比光头倒是好一点,起码会开枪,也会杀人。 她站在市场里,夜晚的市场还算热闹,不过并不混乱,大概是管得严格的缘故,路上能看见不少巡逻的人。 这儿原来除了自行车跟公交车,还能骑马,骑着马的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罗衡观望他们,微微一笑,说:“这有点像西部牛仔片了。” 转头罗衡就去跟店家做交易,蓝摩默不作声,他站在伊诺拉身侧,挡住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女人在任何时候都称得上是只肥羊,毕竟她们本身还有另外的价值。 倒不是伊诺拉不能应付,不过省点麻烦总是好事,她扶住蓝摩的胳膊,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大红色的火锅店,问道:“你吃过火锅吗?蓝摩。” 蓝摩摇头,然后犹豫片刻:“火锅?听起来像酷刑。” 伊诺拉也这么觉得,她决定等会问问罗衡看,趁着他们还在一支队伍里。 她突然沉默,从停车场开始的混乱思绪像是终于滚出一点逻辑,伊诺拉找到了思绪的线头,她意识到自己为什么忽然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 原本罗衡有了新的目标想跟狄亚分别,后来他生了病,队里得到新车,轮到伊诺拉该分别。 可谁都没来得及提这件事,张涛就丢了。 现在狄亚走了,蓝摩跟罗衡是一类沉默稳妥的人,他们正准备处理掉张涛这件事,救回来最好,救不回来也大概能接受。 等这件事处理完,就该慢慢处理他们的事了,不过还答应要送蓝摩去活水村呢,大概一时半会还不会散,可谁知道呢? 要是没了张涛,光脑好像也用处不大了。 伊诺拉想,她也开始想很久以后的事了,不过比罗衡好一点,是最多只是几天,反正不超过半个月的事。 罗衡把伊诺拉的背包也拿了过去,他卖了东西,将点数分在三张卡上,结账时问清这儿的汽车修理厂跟枪店在哪里,老板爽快地送他一份手绘地图,画得横七竖八,像几只毛毛虫死在上面。 他转过头来,对伊诺拉跟蓝摩说:“我们去吃火锅吧。” 伊诺拉“哦”了一句,她说:“原来那东西是吃的啊。” 在这座稳定的城市里,伊诺拉似乎也被迫停了下来,她本来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游荡者,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第69章 她进去了 火锅并没有记忆中那么好吃,大概是因为盆内只有烧滚的清水,配料则是一碟粗盐跟磨碎的辣椒。 要是舍得花钱,倒是也可以点价格相对较高的牛肉罐头火锅、金枪鱼罐头火锅、咸马肉火锅、玉米罐头火锅、甚至还有番茄罐头火锅等等。 火锅罐头,罗衡听说过,罐头火锅,他还真是第一次见,不得不感慨办法总是靠人想出来的。 他们并没有尝试罐头火锅,而是老实地点了一盆清水,碳火说是白送,可看价格是包在火锅里了。 这儿的蔬菜种类不少,虽然大部分吃起来又苦又涩,但是胜在价格相当便宜,蔬菜也新鲜,三个点数就有一盘,也算得上是一个大卖点。 除了蔬菜之外,店里还提供面食跟去壳的谷类,食客既可以在汤里煮饭,也可以直接下面条,至于肉类价格相对比较昂贵,三人也只点了一小盘添点油星。 伊诺拉看着点数上涨,多少有些心痛:“味道还不如热罐头呢,却要花这么多点数。” 常年的单人流浪生活让伊诺拉养出精打细算的特性,她老大不愿意地挎下脸,看着眼前沸腾的火锅,像是能通过这一锅望见以后的悲惨人生。 蓝摩只是认真地观察着红红的辣椒粉,他认得盐,可是不怎么熟悉这个,于是小心翼翼地用肉片蘸了一角,一把塞进嘴里,很快皱起眉头。 “这个味道……很烫。”蓝摩的眼睛浮出一点泪水,脸颊泛红,却仍然一本正经地叙述,“像针扎。” 他仍在咀嚼。 “这是辣。”伊诺拉闷闷不乐地说,“就这样,跟喝酒差不多,都容易来劲,不过喝酒你能睡过去,这个不行,你越吃越清醒。虽然是会变得好吃点,但收的点数也不便宜……” “你快自己吃吧。”罗衡听她念叨了老半天,无奈地夹了一块烫好的肉到她碗中,“狄亚跟张涛还不知道这会儿在吃什么呢。” 通过肥肉熬出来的油星飘散在清水上,与浮沫一同煮沸,小青菜在里面烫过一遭,稍稍显得萎靡不振了些。 蓝摩避开锅里起起伏伏的面条,凝视着青菜,庄严地将它夹入碗中观察:“很新鲜。” “当然新鲜。”伊诺拉的嗓音里都透着一股萎靡不振,“送菜的不是说刚摘下来的吗?还说什么过段时间就吃不到了,会换成别的菜了。” 她慢吞吞地嚼着肉,眼底流露出哀怨的神色:“新鲜,新鲜能当饭吃吗?只是花更多的点数而已。酸掉的豆包,有点发酵的豆子,我也不是不能吃啊。” “那还是少吃为好。”罗衡吸了口气,决定转移话题,“不过看来这儿很适合种植,否则自己吃都嫌不够,更何况拿出来卖。” 这句话让伊诺拉的手微微一顿,她似乎想到什么。 罗衡问道:“怎么了?” 伊诺拉拌了拌面,若有所思:“没什么,只是你这句话让我突然想起一些事。” 她似乎不再纠结了,直接从盆里夹出了一碗面出来,又撒了点辣椒跟盐,浇上半勺热水,搅拌搅拌凑合着吃下肚子。 “我听说在诅咒刚开始的时候,不知怎么,扩散到其他不相干的水跟土里。”伊诺拉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当时死了很多很多人。” 是污染……一旦水体遭到污染,是很有可能漂浮上大气,随雨水再沉降进其他的水体里,而土壤被侵蚀流失,也会引起扩散。 当时的情况恐怕比现在要恐怖上百倍,不要说袭击,光是土壤跟水源污染导致的食物跟饮水问题,罗衡就能够想象当时的人口会骤然缩减到什么程度。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水都不太干净。”伊诺拉搅了搅碗里的面,“天不怎么下雨,下雨也是脏雨,到现在还是这样。” 罗衡莫名觉得熟悉,好半晌才从记忆里翻出来:“我知道,狄亚跟我说过,是金苹果发明了净水装置。” 伊诺拉对此倒是不怎么上心:“嗯,不过土比水好一点,在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地方冒出芽来,虽然大多都是些杂草,但也不是不能吃,只是得省着点,不然很快就吃完了。后来草就越来越多起来了,甚至真的长出吃的东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罗衡疑惑。 伊诺拉冷淡地笑了笑,笑意没有抵达眼睛:“只不过成熟时,吃的不再是同一批人了。无论他们在那儿生存了多久,建造了多少年,都在短短几天内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了。” “我想,就算哪天我真的路过那儿,估计也认不出来,大概只会想这儿倒是很适合种植吧。” 土壤枯竭时,养不活人要死;土壤肥沃时,守不住地要死。 因此伊诺拉才被迫踏上游荡者的道路,又或是心甘情愿的,时间毕竟已经过去太久,她既想不起来当时的决定,也已淡忘那片土地,就像个游荡的幽灵一样奔向无垠的荒野。 蓝摩跟罗衡咀嚼的动作都不禁放缓,感知着舌尖扩散而开的酸涩滋味,不知道是来源于蔬菜,还是来源于言语。 “算了。”伊诺拉意兴阑珊,“吃东西的时候我说这个干嘛,真是倒胃口。快吃吧,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找张涛呢。” 从火锅店出来没多远就是住宿的地方,地方非常宽敞,而且价格公道便宜,大概是因为一座城市一旦被利用起来,在还没完完全全填满人之前,都称得上空旷。 不过考虑到安全问题,三人还是选择住在一间房里。 住宿的旅馆让罗衡想起大学宿舍,房间只出租到三楼为止,据说是发生意外的时候方便逃跑,罗衡特意问了是什么意外。 店长是个看起来少说五十岁的男性,顶着地中海,眼角满是皱纹,好不容易抬起来看他们一眼,懒洋洋地说:“都有,有人斗殴,或者房子出意外,还有巡逻队抓人之类的,都算意外,刷卡吧。” 他打个哈欠,又幽幽地把眼睛闭上了。 倒是板凳上坐着一个正在摇晃的小孩子,剪了个凌乱的西瓜头,刘海跟被狗啃过似得,稍微有点遮住眼睛,瘦瘦小小的,帮店长补充完必要的信息。 “十点后就没热水了。”他伸手指了指墙壁上的时钟,“现在是九点二十,等那根长一点的,走到最顶上,这根短一点的走到那个,就是那个有一个竖着的,旁边还有一个圆的地方,就没有热水了。” 蓝摩问道:“那冷水呢?” “到零点。就是都走到最顶上的时候。”小孩子答,他已经从那张小板凳上站起来了,等着罗衡刷卡之后,就随便摸了把挂着的钥匙递给他,“二楼还有一间,房间号码贴上面了,还有,水也要自己花钱,你把卡插进去就好了。” 房间在楼梯左侧第二间,而浴室跟厕所还有水房则在最右侧。 厕所的挡板本来就不高,还坏掉了几个,属于站起来就能坦诚相见;浴室倒是分成很多小间,有几扇还残留着合不上的门板,聊胜于无。 这儿很可能原先就是个大学宿舍,稍微加以修复了一下,用的设备都是老一套。 可能也没修复多少,只是把能用的拿来用了。 不管是之前跟狄亚住在绿洲的汽车旅馆里,还是路上的废墟,包括救张涛时绕过袭击者的家和现在才住下的这栋旅馆,罗衡都意识到人们极大程度地利用了毁灭时留下来的大部分建筑,从而节省资源时间。 不过坏处就是这些建筑物的危险性会大大增加,风险需要自己承担。 房间则没什么好说的,跟绿洲里的环境没多大差别,最多就是看上去完整一点,灯跟开关也安装在正常的地方,墙壁仍然有脱落的痕迹。 “我们今天换了这么多东西。”伊诺拉翻动背包,漫不经心道,“可能半夜会有人摸进来,或者从窗户进来,我先去洗个澡,蓝摩你能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吗?” 蓝摩本来坐在床边看他平日会默念的一本小书,这会儿缓缓抬起头来,思索片刻:“可以。” 伊诺拉提醒:“检查一下你的武器,确保有人进来的时候你能干掉他们,不会出任何意外。” 蓝摩也照做了。 “很好,那我放心了。”伊诺拉又道,“如果应付不来,就记得冲出门大喊,我们一定会来的,我也不是第一次光着身体杀人。” 蓝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尽量不让你光着身体杀人。” 伊诺拉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把背包转交给罗衡。 出门时两人把门带上,原本蓝摩就很安静,这会儿隔着一扇门,里头简直像没人,伊诺拉锁上门,把钥匙拎在手里晃了晃。 “你先还是我先?” 罗衡微微一笑:“趁着现在没人,还是女士优先吧。” “好吧。” 伊诺拉耸了耸肩膀,拿着衣服往里走的时候,罗衡犹豫着又喊住了她。 “伊诺拉……” 她回头:“什么?” “你还好吧?”罗衡略有些忧虑地看着她,“刚刚……” “没事。”伊诺拉打断他,露出一个狡黠艳丽的笑,故作轻松道,“过去很多年了,我对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满,别担心,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没必要有什么负担。” 罗衡保持对她的尊重:“好,那就……我会在这里等着。” “嗯。”伊诺拉抿了下嘴唇,“好的。” 她进去了。 第70章 尸体 活了这么大岁数,这还是罗衡头一遭在澡堂外头等姑娘。 罗衡靠着墙壁,突然又想起之前狄亚说的那句话,虽然将伊诺拉扯进来实在有点不厚道,但是他想起来当时狄亚严肃的表情,实在忍不住想笑。 那表情多少有些不适合狄亚。 他正低着头想事,冷不防听见澡堂里传来一声响动,起初以为是听错了,毕竟喷头正在放水,可没多久又听到一阵叫骂,掺着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肯定不是幻觉了。 罗衡一下挺起背来,尽管这地方想不男女混浴都不成,可进去的时候,他们大概扫了一圈,确定是没人站着的。 他才转过身,没等开口,就见浴室的小间里扑出两个人来,滚作一团。 花洒直接砸到地上去了,水花噗嗤噗嗤地往外喷,两人的头发都被水淋了,覆在脸上,像两只湿漉漉的水鬼。 有个大概洗到一半,全身是水,另一个倒还穿着点,穿得也不多,这会儿正扭打在一起,只管用胳膊跟拳头去砸对方,几条腿拧着,纠缠在一块踢蹬。 混乱之下,一时间看不出来谁是伊诺拉,只听见一把钥匙从他们俩身上掉下来,在水声里叮叮当当滚到罗衡的脚下。 罗衡总算知道哪个才是伊诺拉了,还没等他走进去拉架,就听见几声令人牙酸的重砸,伊诺拉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把对方提起来,按着他的脑袋往墙上磕。 哐—— 就这么磕了三四下,对方不动弹了,血从头上流下来,又被水冲淡,他的生命像是也被水一道冲走。 不过伊诺拉的模样并没好到哪里去,她身上多了几块淤青擦伤,脸上跟开了染坊似得,她啧一声,用手心去蹭流血的鼻子,慢腾腾地直起腰来,抽着气,气都仿佛是热的。 “真见鬼。”伊诺拉闷声道,“早知道让你先洗了。” 就在罗衡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伊诺拉又看他两眼,叹了口气:“算了,你先洗也不见得安全。” 她就这样回去洗澡了,丢着一具尸体跟罗衡共处。 罗衡相信伊诺拉大概是真的光着身体杀过人了,就算之前没有,这会儿也做了,他本来还以为只是句玩笑。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罗衡思前想后,最终把衣服放在边上,先把这具死人从浴室里拖出去再说,不管怎么样,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外面停着具尸体还是太奇怪了,又不是太平间。 这时候地中海店长正好走上楼来,与拖着尸体的罗衡对上目光。 两人一眨也不眨地对视着,谁也没动。 好半晌,地中海店长忽然说道:“他就自己一个人住,我什么也没看到。” 随后地中海店长退后一步,两只脚踩在楼梯上,低头开始打理自己的头发,主打突出一个无良黑店的金字招牌。 罗衡拖着那具尸体,又一次感觉到手足无措,他一开始没能想明白,不过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对这座城市寄予过高且不切实际的希望,实际上在繁华秩序的表面之下,仍然是松散随意的制度。 这也是灵活变通的一种,只是太过灵活变通了。 这座城市最多只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罗衡在它身上看到过往的投影,还以为它是一个惊人的奇迹。 罗衡说不上难不难过,他较高的期待彻底回落,恢复到踏入这座城市前的想法,脑海里对城主以及这座城市的任何幻想都已消失。 将错误的观点重新修正,这对罗衡不是头一遭,这个经验没让他好过多少。 不过罗衡是个实际的人,没太沉溺在情绪里,他还有点实际的事要去做。 “城市里的警/察,或者说巡逻队,还是你们管他们叫什么?总之就是那些骑着马来来回回看的人,管这个吗?”罗衡冷静地问,“他要抢我们,这算得上是正当防卫吧。” 从罗衡口中说出的词汇让地中海店长流露出迷茫之色来,不知道他困在哪个词语上,不过他还是说:“对,那些就是巡逻的,他们确实……” 店长欲言又止,他大概是觉得罗衡有病,又被那些自己听不懂的词汇震撼住了,于是不好说出口。 他再一次搓起自己的手来,用探究的口吻问:“你真的要找巡逻队?” 罗衡看店长的态度有趣,问道:“你不信任巡逻队?” “不不不!”店长脸色大变,“总之随便你,就只是别提到我,叫我倒霉关门就行了。” 他很快走上来,越过罗衡的肩膀往水房去了,罗衡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个大水壶,原来是上来打热水的。 罗衡仔细想了想,干脆把尸体拖回房间里,虽说尸体放在房间里也很不妙,但这具尸体还派得上用场。 他可不想把尸体丢在外面后,被店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当时伊诺拉就已经洗得差不多了,正在搓洗脏衣服,这会儿又简单冲了一下,就收拾完出来了。 她抱着一堆拧得皱巴巴的湿衣服,走得倒是比罗衡还快一点,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到门口的。 “你拖他干嘛?”伊诺拉皱起眉,“没听说你会吃人肉啊?” 打完热水的店长又一次慢悠悠地晃过来,不易察觉地僵硬片刻,他看着两人,神色复杂。 罗衡想再这么说下去,都用不着他们去找巡逻队了,估计店长早晚得主动报案,帮他们省了一桩大麻烦。 “留着明天报案。”罗衡回答道,“就是……交给巡逻队。” 伊诺拉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她用手挠了下眉角肿胀的伤口,困惑不已:“交出去?这儿每天都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交出去干嘛,随便丢个地方就好了。” 店长没走,在旁边默默地点头,他原本不打算成为共犯,在这儿有些规则有相当暧昧的界限,比如说死几个人啦之类的小事,总会有人处理掉的,可闹大就是两回事了。 他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也知道有些事情闹大了,麻烦也就变大了,死的人可能就多起来了。 “丢个地方就没了。”罗衡轻飘飘地说,“拿着他起码有个名头。” 店长悚然,老实说,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话有大半都说得含含糊糊的,用词讲究,他是个开旅店的,来来往往打过交道的人不少,看得出来精神失常跟确实有本事之间的差别,眼前这位显然是后者。 他讲话活像书本里的字一个个走下来,透着种猜不透的气息,又好像高人一等似得。 人人都知道天灾人祸总是常有的,可店长怎么也没想到会轮到自己,他有心想开口把人赶出去,看见两人腰上挂着的武器,又噤声不说什么了。 人要是不为自己着想,还能为什么着想呢。于是店长叹一口气,他决定缩起头来,就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是……”伊诺拉对店长的离去无动于衷,倒是对罗衡的行为欲言又止,“我实在想不出来你都会做点什么,把尸体留在睡觉的地方?” 罗衡诚恳地回应:“确实有点变态。” 他们把尸体拖进房间的时候,蓝摩刚翻完最后一页,完成他神圣的祈祷,目光在尸体上徘徊一阵,并没有显露任何大惊小怪。 蓝摩沉着地问:“这是什么?” “尸体。” 伊诺拉没好气地擦着脸,坐到床上去翻背包里的药品,他们还拿了点不打算卖出去的绷带,是担心意外留下的,是罗衡小心谨慎的体现,没想到这会儿派上用场。 “看得出来。”蓝摩仍然不急不躁,“我是想问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伊诺拉翻了个白眼,嘴巴一咧,扯到点伤口,她抽着气问道:“谁知道,他突然从角落里扑进来,大概是想□□,或是抢劫我,无所谓,反正就那样,我把喷头砸在他头上,然后跟他打起来,结果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蓝摩若有所思,看向罗衡:“你没有动手?” “实际上是没轮到我动手。”罗衡叹气,“时间不多了,我建议我们俩最好快点去洗个澡,然后再回来谈论这件事。” 蓝摩点点头,拿起他准备好的衣服,出门前他犹豫一下,还是选择对伊诺拉道:“发泄情绪很重要,不过对一具尸体……没有太大的意义。” 伊诺拉无语地看着他,缓缓道:“这是罗衡要的,不是我硬要带回来的。” 蓝摩沉默了:“抱歉。” “我有我的用处。” 在蓝摩发声之前,罗衡提前止住他的疑问。 之后两人快速洗了个澡,浴室里又多出一个陌生人,看上去对墙壁上的血迹没什么反应,对浴室残留的打斗痕迹也没太所谓,等蓝摩跟罗衡出去的时候,他还在搓洗自己的衣服。 罗衡路过时,他忽然往里面缩了缩,侧过身,露出腰间一把自制的土枪。 显然这位陌生人不但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还知道到底是谁。 尽管这座看似存在秩序的城市本身的安全程度就相当岌岌可危,可罗衡还是感到一点不好受,就好像他亲手打破了某种美丽的幻想一样。 最终罗衡什么都没说,跟着蓝摩回到房间之中。 第71章 巡逻队 秩序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无形无影,却能化作沉重的枷锁,阻止着人们将过于自由的意识转化成行动。 当一个人有心去建立规则时,他必然会成为规则的第一位拥护者,而跟随他的人也将成为规则的基石,直至瓦解。 足够牢固的秩序,即便基石出现缺漏,一时半会也不会崩塌,甚至能够依旧运转下去,如果能及时填补,就会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可是新建的基石就没有这样的抵抗力,需要制定规则的人去细心维护,直到它形成共识为止。 无论城主到底是怎么样的人,遵循什么主义,那都是形成更完整更稳定的社会后才值得探讨的东西。 眼下的情况非常简单,在这片回归原始的土地上,混乱与平稳之中,他的天平倾斜向后者。 他正试图把人类被摧毁的联系重新连接起来,确保每个人起码在这座城市里,不会随时随地陷入困境之中。 换而言之,为了维护自己的城市,甚至更难听点,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城主会努力让这份和平尽量长久地保持下去。 罗衡不确定自己说的这些是否能被同伴合理地消化掉,他也知道这其中有许多不稳定的风险。 其实就算是他记忆里的文明社会,实际上也不一定确保每次的报案都能得到满意的答复,甚至城市不同,情况不同,都有可能会遇到基石里的裂缝。 不过整体来讲,秩序仍然是稳定的。 而这座城市,选择报案都要由个人承担发生冲突的风险。 “所以我认为可以用那具尸体选择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罗衡坐在床上,手肘撑着大腿,手指搭成塔状,“如果他们接受了,那我们可以再跟他们谈一谈张涛失踪的事;如果他们说,这事儿归不到我们头上,也不打算管,那我们最好还是走人。你们怎么看?” 伊诺拉忍不住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尸体,她有时候以为自己算得上大胆了,能毫无顾忌地跟尸体共处一室,可想到罗衡会主动把尸体搬到房间里一块儿休息,只为榨干对方剩余的利用价值,就感觉到毛骨悚然。 “我赞成这个做法。”蓝摩沉静地发表观点,“可是我不明白,这两个态度为什么会延伸向这么大的不同?” 罗衡沉吟片刻,缓缓道:“蓝摩,你去过其他的聚集地吗?” “去过。”蓝摩点了点头。 罗衡的指尖轻轻撞击着,敲出节奏的鼓点:“那你认为,那些聚集地跟圣殿有什么差别呢?” 这让蓝摩意外地陷入沉默,他沉思许久:“稳定,在聚集地落脚的人,只有短暂的安稳,却并没有长久的宁静,这一点与圣殿很不同。” “那这座城市呢?”罗衡又问道。 蓝摩似乎明白什么,他没有再发问。 罗衡却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见过的第一个聚集点是绿洲,我以为那里已经算得上安稳,实际上那充其量就是个人来往的集市,没有任何稳定可言。他们的代理人是个出不起钱就打算硬抢的人,能维持三年是因为运气好,加上火力勉强够用,可是这种情况不会维持太久的。” “同样都是三年,这儿最多也就四年。”罗衡继续说,“可这里的主人有意识阻止纠纷,控制危险,他比绿洲更进一步,我们唯一无法确定的是,他进步到什么情况。” 伊诺拉架起腿,双手抱胸:“所以,如果他愿意接受这具尸体,意味着他打算继续往前走,我们还有谈一谈的机会;可要是不接受,他就跟绿洲没什么差别,所以我们得快跑?” “没错。”罗衡赞许道,“不过这种假设本身就很危险,也许他们其实比绿洲更退步也说不准……也许他们寻求的只是稳定跟秩序,而不是安全。” 伊诺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差别吗?” “打个比方来说。”罗衡指向整个房子,“你看,这儿住进人,需要定期打扫维持干净,这看起来是为了房子的整洁,实际上为了让人住得舒服。” 伊诺拉撇撇嘴,看着脏兮兮甚至还有一具尸体的破败房间翻了个白眼:“我可没看出哪儿舒服。” 蓝摩的接受力要比伊诺拉好得多,听得相当认真。 “还有一些人,是为了房子的整洁,决定不准人住进来。”罗衡并没有被这两种态度干扰到,而是饶有兴趣地继续说下去,“或者住进来,也不准产生污渍。” 大部分人在学生生涯时,应当都体会过几次例行检查,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床上不能睡人,挂钩上不能挂东西,书桌上不能有书…… 垃圾需要日常清理姑且算得上合理,其他的多少就有些规定死板,甚至让人摸不着头脑,与其说是检查,倒不如说是伪造一种体面光鲜的形式。 伊诺拉听得云里雾里:“这有什么关系吗?” 蓝摩倒是若有所思,似乎抓住什么,他沉着地回答道:“如果希望人住得舒服,巡逻队就会答应帮我们找张涛;如果只是希望这个房子看起来干净,巡逻队就不会理会我们,像之前办卡的时候,那个要罗衡一直问才肯回答的工作人员一样。” “那这跟房子看起来干不干净有什么关系?” 伊诺拉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又被搞糊涂了。 “没什么关系。”罗衡大笑起来,“你明白就行了,这只是让你明白的一种说法,不过看起来只有蓝摩搞明白了。” 蓝摩点了点头:“我明白的,圣殿里也有过这样的事,同样的事,有人是为展露自己的虔诚,有人则是希望自己看上去足够虔诚。” “嗯……有意思。”罗衡若有所思地看着蓝摩,“你看起来不像个信徒。” 蓝摩露出一抹微笑:“是吗?那是一件好事。” “噢?” 蓝摩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把书本放好,然后安静地躺在另一张床上,长久以来,他庄重严肃的面容上都没有太多表情,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微微带着笑容,似乎想到什么美好的事。 见他没打算再加入对话,罗衡也不好勉强,而是挑起另一个话题:“不过现在问题又来了。” 伊诺拉皱着眉问:“还有什么问题?” “如果我们要跑的话,总得带上狄亚吧,丢了个张涛已经很不妙了,再把狄亚丢了就完了。”罗衡深深地叹了口气,揉着自己的眉头,“我们甚至还没给他钱,而且我之前太不谨慎了,忘记问该怎么联系他了。” 伊诺拉发出短促又欢乐的笑声:“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想全了呢,原来也会出错啊,这个用不着担心,我会解决的。” “那就好。” 罗衡放松下来。 伊诺拉好奇道:“你不问我怎么解决吗?” “下次轮到你去捉迷藏的时候,我会提前问的。”罗衡打了个哈欠,“现在你不是在吗?用不着我多学习一项技能了,快睡吧,你看蓝摩都睡了。” 伊诺拉呆了呆,没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过了良久,伊诺拉才静悄悄地躺下,在唇齿间细细品味罗衡随口抛出的那句话:下次轮到你去捉迷藏的时候。 下次。 伊诺拉不知道心底溢满的是愉快,还是惆怅,又或者两者都有。 ………… 金羊毛城的巡逻队是由精英组成的。 考虑到安全问题,筛选相当严格,在这片人均战士的土地上,能够入选巡逻队的往往是百里挑一的优秀人员,他们身上也总是藏着某种特别的技能,好解决即将遭遇的各种麻烦。 甚至可以说,他们能在这样的混乱之中寻求到一丝和平,已经差不多把什么大场面都见识了一番了。 可今天巡逻队的小队长夏尔还是深深感觉到自己人生储备的不足。 今天一大早,夏尔还在吃有点口感粗糙还有点霉臭的黑面包,就看见三个人抬着一具尸体进入巡逻房,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说这具尸体试图抢劫他们,他们选择正当防卫后将其杀死,特意前来报案。 两男一女。 一个白得像墙上脱落的漆,负责说话;一个看上去是个高大的哑巴,只管点头;最后那个女人,有一头漂亮的红头发,脸上还有一道疤,笑容灿烂,自称是受害者。 夏尔看着那具躺在地上的干瘦尸体,一时间看不出来谁更像受害者,他默默将面包塞进嘴里,灌下一口茶末水,一时间不确定这三人到底是上门来故意挑衅,还是真情实感地来报案。 如果是前者,他们看起来未免太客气了点,甚至不是大喊大叫进来,而是特意敲了门,询问要不要排队等待,文明得就像礼仪这东西还活在世上。 如果是后者,这人已经死了啊?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不就行了?这种破事每天都要发生几回,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打劫落单的人被反杀也不是头一遭。 “呃。”夏尔说,“呃……” 看着三个乖乖坐在对面等待回复的人,他有点卡壳。 第72章 开脱 规矩有规矩的灵活性,当然也有其死板性。 比如说,在这座城市的阴暗处突然死了一个人,如果并没有特别的价值,往往巡逻队也不会细究。 可如果某具尸体被抬到巡逻队的面前,那他们当然也不能当自己完全没看见。 夏尔不得不站起来大概检查了下尸体,居然摸出不少东西,甚至还有一张卡,他下意识放在机器上扫了一下,发现里面点数虽然不多,但并没有归零。 这时候,罗衡平静起身,微笑道:“这是他身上掉下来的钥匙,我想也许算证物,并没有还给店主。” 夏尔接过那把生锈不太严重的钥匙,一时间有点踌躇不决。 案情相当明显,据眼前三个人的说法来看,那个女人昨晚上在洗澡的时候被这个男人袭击了,然后她失手杀掉对方,夏尔不太明白为什么对方要强调失手,这又无所谓,所以一大早起来特意过来报案。 他们甚至还如实报上了时间跟入住的旅馆地址。 卡还在,虽然还没核对消费账面,但夏尔可以确定这三个人并不是为了求财,可说句老实话,他的脑袋瓜里也想不出这三人干嘛非要这么做,从中看不出半点好处。 就算城市里的居民,也没多少人想跟巡逻队打交道,生怕惹上什么不该惹的麻烦。 毕竟在这座城市里,权力已展露它稳定的雏形。 “嗯……”最终夏尔装模作样地说,“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我们会帮他找到他的同伴的,如果他有——呃,我是说,如果他的同伴想来领走他的话。” 三个人里最狡猾的那个,就是那个白得活像能发光,一看就是从地下的大基地里跑出来的年轻男人忽然又笑起来。 “我们不用登记吗?”他问,“表格呢?这案件总要记录下来吧。” 夏尔粗声粗气地说:“用不着这个,接下来我们会接手处理的,你们可以走了。” 对方就像是吃定他了一样,稍稍侧过头,似乎很迷惑不解:“如果不登记,该怎么处理呢?我是说,要是你有了什么新的进展,比如说他的亲朋好友准备对我们进行报复,该怎么联系我们呢?以后假使出现另一桩与尸体有关联的案件,你们该怎么查阅呢?” 他不紧不慢地询问,说出一大堆夏尔闻所未闻的词汇来,巡逻队的队长活了三十多个年头(大概有这么多,他其实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头一次听人说话听到一脸空白。 “让我们说点更实际的东西吧。”夏尔看了一眼巡逻房的下属,他们看上去也晕乎乎的,没好多少,这让他莫名感到安慰,“我猜你们来这儿也不是跟我来绕字眼的,就说说看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吧。” 夏尔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坦白来讲,在这个时代想上学读书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他的人生走到现在还是或多或少留下了一些做事的经验。 罗衡赞许道:“干脆!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夏尔不知道别人有没有一样的感觉,不过他现在倒是真有些发憷了,眼前这个男人说话的风格跟他们完全不同,如果说这几句话暂时还能理解,他真担心等会是不是会冒出什么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 要是能听懂,当然是皆大欢喜,要是听不懂,那不就丢人了。 “我们在这儿丢了一名同伴。”罗衡简洁利落地说,“请放心,我们已经发布了任务,也不是闲着没事儿来找你们消遣。” 夏尔想说的两句话都被堵住了,他忍不住抓了抓下巴,疑心眼前这个男人会读心。 “我从某个基地来,原谅我不能说是什么基地,不过恰巧对秩序略有一些心得。”罗衡的目光在书桌上四处搜寻片刻,他缓缓道,“请问纸笔在哪儿?该不会没有吧。” 夏尔看了一眼下属,对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发黄的纸跟一支铅笔丢过来。 “噢,对了,忘了询问。”罗衡笑了笑,“贵方更习惯亚墨文还是赤地文?或者更偏向小语种呢?抱歉,我擅长的不太多,恐怕能选择的很有限。” 夏尔听得头皮发麻,能同时掌握亚墨跟赤地两种语言,还会一些什么所谓的小语种,居然还说自己的选择很有限。 他平生头一次感觉到被知识震慑是这样一种头昏脑涨的感觉,下意识绷紧身躯,犹犹豫豫地跟下属求救:“呃,我们应该多数时候是用赤…赤地文?” “好的。” 罗衡躬身在白纸上写了些有关档案的内容,档案对于他的社会来讲非常常见,不管是国家机构还是社会组织,包括个人都需要用到档案。 不同的档案能够牵连起一张巨大紧密的信息网,提供各种意义上的价值。 罗衡并没写太多内容,不过相信城主如果有心,会从上面看出档案本身的价值跟意义,档案既可以总结经验、也可以记录历史、甚至可以梳理出事情的规律。 “请将这张纸转交给贵城主,并且告知他,我在进入这座城市时丢失了一名同伴,渴望得到他的帮助,而这是我的诚意。” 罗衡搁下笔,站直身体:“当然,您想撕毁或者丢了它都不要紧,或者觉得它没有任何价值,也无所谓,不过我只会在这座城市逗留到明日清晨。” 他将滑落的斗篷重新系回肩头,又露出进来时那种近乎狡黠的笑容。 “日安,巡逻长,那么再见。” 伊诺拉略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一幕,她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怎么这一切就突然都结束了,不过她很清楚不能在敌人面前露怯,哪怕这个敌人很可能是他们需要拉拢的对象也一样。 于是她只是风情万种地笑了笑,撩动头发,然后跟着罗衡愉快地走了出去。 外出前,伊诺拉甚至恶趣味地在心里跟那具尸体同样道了个别,算是对这位临时室友的人道关怀。 三人就在巡逻房一片困惑迷茫的氛围之中安然离去,罗衡确保自己已经做了不动用武力能做到的所有尝试之后,就平静地在旅馆里继续等待起来了。 中午出门吃饭时,罗衡看见旅店老板愁眉苦脸地从外面走回来,手上拿着一把钥匙,看模样就是早上才递交给巡逻房的那一把。 于是他微微笑了笑,在吃过午饭后又跟另外两人前往任务大厅,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路上没什么风波,唯一的意外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一名小偷,被蓝摩当场抓住,而巡逻队就在附近,发现这边的骚动后立刻走过来。 “这次要报案吗?”伊诺拉望着巡逻队员窃笑起来。 罗衡摇头:“不,这次不用。蓝摩,松手吧。” 蓝摩依话照办,小偷趁着这个机会消失在建筑之后,巡逻队见骚乱平息,也止住脚步,□□的马儿调转过头。 白天的街道要稍稍热闹一些,他们又看到那辆仿佛燃烧着烈火的巴士,伊诺拉有点好奇地问:“你说它都往哪儿开?” 边上有人插了一嘴:“两个点数。” 罗衡转过头去,发现一个干瘦的女人正站在那堆共享单车边上,她指了指机器,堆起笑容:“抵押金只要两点,你们刷了它,我就告诉你们这车往哪儿开。” “我想,起步点数也许是两点,可是骑它不止两点吧。”罗衡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它应该会不断扣除点数,如果你把车直接带走锁在某个地方,我们也拿你没招啊。” 女人的脸一僵,她冲三人翻个大白眼,自己刷卡解开自行车,骑车路过时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原来是个懂行的!” 她蹬车蹬得很快,一下子骑远了。 任务大厅的工作人员没能给出什么好消息,不过他倒是提供了价值两个点数的答案,那辆烈焰巴士是眼前唯一能够通往市中心的交通工具,毕竟城市实在是太大了,步行起来相当艰难。 而这里也是通向市中心的唯一入口,其他地方大多都因为塌陷或意外堵死了,只有这条入口被清理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伊诺拉终于没按捺住好奇:“罗衡,你在纸上写了什么?” “一些有关巡逻房的东西。”罗衡平淡地说,“他们的定义太模糊,跟任务大厅又有重叠,充其量只能解决一些小麻烦,对一座城市来讲纯粹在浪费时间,不过这么说也不公平。” “为什么不公平?” 罗衡沉吟片刻:“我不知道我的东西对他们来讲用不用得上,你要知道,再好的东西不适合时代也会被淘汰,就算巡逻长把那张纸送上去,城主也真的认真看了,可他很可能觉得我是个夸夸其谈,不知实际的人,因为他现在还用不上这一套。” 伊诺拉搔搔脑袋:“我没懂,哎,蓝摩,你懂吗?” 蓝摩只是默默念叨了两遍,他没发出声音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念什么,好半晌才说:“大概是懂了吧,他在说,就算城主不接受这张纸,也不意味着任何事。” “噢,原来是说这个,干嘛总做最坏的打算。”伊诺拉松了口气,她挥挥手道,“我是说,我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还能怎么着,张涛总不能指望我们真的坐在巴士上杀进去吧?” 罗衡短促地笑了下:“不错,我们把能做的都做了,就这样吧。” 他松了口气,很快意识到困扰自己真正的原因是对那名城主的过分期待,不管怎么说,他始终希望能够建立这种秩序的人是个有理想的人。 因此在答案没出来之前,已下意识地为对方开脱。 第73章 不正经 又一个清晨,伊诺拉如愿搭乘上那辆打一开始就很好奇的巴士。 巴士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发车,这一趟出行并不在它的工作表上——如果司机真的有工作表的话。 落座前,伊诺拉详细而谨慎地观察着前后门的距离,还有窗户的紧密性,这才入座,蓝摩倒是无所谓地跟着她坐下。 巴士上的位置不算太多,有些位置前面有供以稳定的扶手杠,大概是断裂过,被塑料管子之类的东西连接起来,显得有些歪歪扭扭。 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夏尔跟巡逻队的队员分别坐在前后,脸色严肃,不知道是想确保他们的安全,还是为了监督。 他们来得很早,相当简单地交代了事情:“城主要见你们。” 几分钟后,所有人都上了巴士。 夏尔坐在后方,望着被巡逻队包围起来的三个人,注意到一件小事。 比起看起来有点兴奋的伊诺拉跟一言不发而显得有点沉默木讷的蓝摩,罗衡始终保持着平静,他既不吵嚷,也不表露任何情绪,只是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随着他们上了车。 这让夏尔想起来自大基地的人,不过又不太一样。 来自大基地的人身上往往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高高在上,还有跟平原上格格不入的态度。当他们意识到自己那一套在这儿不吃香的时候,多半是已经挨过一顿毒打,或者付出一定的代价。 当然,也有始终保持着高姿态的,这类人通常掌握着重要的技能或者信息,被重重保护着,总会有人为他们排忧解难,当然用不着费心去增加社交方面的能力。 至于罗衡,他看起来既不像一直待在大基地里的文化人,也不太像是平原上混久了的老油条。 不过夏尔确信,这人一定读了不少书,认识很多字,就交上去的那张纸上,大半的字他都认不出来,可那绝不是乱写的,否则城主也不会一大早就要见这个人了。 如果要说起亲密,没有谁会比夏尔这类第一批落脚并且建设这座城市的人更加贴近这座城市,他们看着这座城市一点点变成想象的模样,甚至是没想象到的样子——机器跟线路都不是夏尔擅长的部分,他刚接起电话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不过不管怎么说,花了几年功夫,他学会了用光脑跟电话来互相联系。 可现在来了个外乡人,他只扫一眼,就知道这城市到底几斤几两,对你深爱的城市评头论足,你不愿意接受,可又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毕竟城主都想见他了,如果那是错的,就没什么道理了对吧。 城主的认可提高了这个男人的价值,夏尔盯着前面的座位,那儿的靠背少了大一截,露出罗衡半个背跟黑色的后脑勺,他的心中莫名其妙涌出一种强烈的嫉妒之情。 夏尔心烦意乱地伸开腿,他深爱这片土地,不客气的说,除去他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也许他最深爱的就是这片土地了。 这座给予他希望与未来的城市,他也用尽自己的一切去工作,去改善糟糕的那些东西。 可现在,夏尔却输给一个没付出过任何努力的外人。 巴士很快就来到市中心的办公大楼外头,这儿的电梯还能运作,结构相当稳定,大自然已经帮他们测试过一番,之后他们又做了些加固,把这里当成核心。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儿附近有个地下设施,据说叫什么防空洞,夏尔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反正城主说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下车时,夏尔竭力遏制住自己对罗衡说一些不过脑子的恶言这一冲动,大声地告诉罗衡没资格对这儿对他的家园指指点点,这当然很畅快,但并不是一件好事。 夏尔的确读书不多,可不意味着他没有脑子。 “下车吧。”夏尔先走下去,干巴巴地说道,“这儿就是城主办公的地方,我们会把你送到四楼去,至于你的两位同伴,可能要在外面等一等。” 伊诺拉纳闷道:“什么?我们不能去见城主吗?” “没错。”夏尔回答,“城主想见的只有一个人,我们当然不会强迫城主见他不想见的人了。” 伊诺拉冷笑一声,抱手在胸:“哼,那你们就强迫我们来见不想见的人?” “事实上,你们没有办法见到城主,也就算不上来见不想见的人。”夏尔看上去很诚恳,说话的方式却有点气人,“你的同伴是主动要求见城主一面的。” 这会儿天已经亮起来了,整座城市也开始苏醒,罗衡并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对话,而是下车后仰望着这座高耸的大楼,它经历时光的摧残,仍然没有太明显的变化。 一楼大厅里仍然有前台,不是漂亮的小姑娘,而是一个看上去有点年纪的老人家,夏尔上前跟他说明来意后,他核对了一下预约,就放夏尔跟罗衡进去了。 当然,巡逻队的其他人员跟伊诺拉还有蓝摩都留在外面的大厅上,伊诺拉气呼呼地倒在沙发上,很快就被这种舒适感迷住,于是她故作不满地翻了个身,占据沙发更多的位置。 而罗衡跟着夏尔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大概已经损坏,内部是之后加装的拉闸门,上升时能看到墙体跟废弃的楼层空隙。 “刚刚那个地方该不会有过尸体吧?”罗衡忽然问道。 夏尔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他近乎惊恐地看了一眼罗衡:“你……你怎么知道?” “电梯里出过的意外很多,我看到过的也不少,出事故之后被困进去的我想更不会在少数。”罗衡淡淡道,“对了,我们到地方了。” 夏尔一愣,这才发现电梯的确已经停下了,他迟疑地推开拉闸门,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阵心惊胆颤起来。 楼道很长,没装几盏灯,显得空旷而幽深,城主办公的地方在尽头处,夏尔这次只是为罗衡推开门,并没有进去,甚至都没有旁窥一眼。 不拿掉武器吗?罗衡暗想,这位城主会不会有点太自信? 罗衡仍然走进去,既然带着武器,没道理觉得不安的人会是他。 办公室的装潢当然要比罗衡熟悉的世界差上许多,可整体来讲相当简单干净。 门在左边,右边的角落被用来待客,由沙发跟桌子组成,往里看是一面巨大的书架墙跟办公桌,办公桌的边上还有一张非常简单的单人床,床侧的墙壁上挂着透明的电子钟。 办公室的光照要比走廊好太多,窗户正对着太阳,显得异常明亮,只是没什么人气。 在办公桌的后面,正坐着一手建立起这座城市的掌权者,他很年轻,出乎意料的年轻,罗衡猜他大概没超过三十岁。 平原上的人饱经风霜,会比真实年纪看上去显老一点,所以对方很可能比罗衡猜测得更小。 “请坐。”对方头也没抬,“我还有点事情要忙,等我忙完之后,我们的对话就可以开始了。” 罗衡从善如流,走到沙发边坐下,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等待实在有点无聊,于是唐突地问道:“为什么不约在我们都有空的时间呢?” “因为我并没有所谓有空的时候。”城主似乎在批改什么文件,笔在纸上发出刷刷而过的声音,“而且你并没有留给我太多时间,最重要的是,我还要等一个消息才能确定该怎样跟你谈话。” “介意透露是什么消息吗?” 城主放下那份文件,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你那位主动消失的同伴现在的行踪。” “那么,我那位并非主动消失的同伴呢?”罗衡微笑着问道,“他现在的行踪呢?” 城主沉默一会儿,泰然自若地将文件放到边上去,他也同时搁下笔,看上去已经准备好全身心投入一场对话:“你比纸上要更具有攻击性一些,你们把一个在逃的叛徒带入到我的城市里,我如何处理他是我的事,我看不出向你们报备的必要性。” “他就算是叛徒,也不是你的叛徒。”罗衡不太客气地说道,“你有权力感到威胁,可你没有权力处罚他,他并没有触犯这座城市的法律。” 罗衡顿了顿,补充道:“如果这座城市确实存在法律的话。” 城主眯了眯眼睛,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话来反驳,而是微微提高语调,威胁道:“你难道不担心冒犯我的下场吗?” “如果你都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罗衡凝视着他,平静道,“我猜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倒是认为这一点没什么可担心的,毕竟你的同伴还在,如果你并不重视他们的话,就不会留到现在了,而你刚刚又证明了这一点。”城主轻描淡写地拨开这个话题,他沉吟几秒,转而问道,“你在纸上写的东西很有启发,可是太过理想,不过,我不认为它们只是你构想的东西,你从哪儿来?” 罗衡沉默片刻:“一个你永远不会打到交道的地方。” “噢……”城主一怔,他听出言外之意,眼中流露出些许同情,不过并没有表达出来,“那么,我想听听你对这座城市的建议。” “我收费可不便宜。” 城主微笑道:“我并不是吝啬的人。” 在墙壁上的电子钟走到十一点二十三分的时候,狄亚的脸从门外忽然探了进来。 “我听说有人找我?” 他看上去仍然有点不正经,甚至还有余裕对罗衡打个招呼。 第74章 办公楼 如果不是巡逻队的人同样探进头来,罗衡还以为狄亚是开挂瞬移进来的。 “城主,人带到了。” 那名巡逻队员推搡了一把狄亚,显然是被他折腾得有点精神紧绷,看起来反而被狄亚还要狼狈。 “辛苦你了。”城主点头,“去继续你的工作吧,对了,帮我把门带上。” 现在是二对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罗衡来看,这位城主的野心如何暂且还不好说,不过胆子的确很大。 推搡对文明社会也许是一种叫人不快、难受的举动,可在这片土地上已算得上客气礼貌,狄亚都没将被推搡后的踉跄当回事,他转个圈就站稳身体,大大方方地走进来,把自己的斗篷拍了拍,才在罗衡边上坐下。 “一起被抓到,看来我也不算太丢脸。” 狄亚一脸轻松,甚至还在开捉迷藏的玩笑,没有显出半点忧虑。 罗衡忍俊不禁,摇摇头回应:“可是,在我们的决定里,我本就该主动到这儿来的。” 狄亚呆了一呆,似乎是才想起这个,于是他转而愁眉苦脸起来:“好像是这样。”可惜语调过于轻快,倒显得这幅神情并不严肃,有点吊儿郎当的感觉。 罗衡清楚得很,狄亚这人越是情况严重的时候越不肯表现出来,让别人以为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 这用不着多么熟悉狄亚就能下判断,起码罗衡在刚认识的第二天就知道他的这个毛病了。 城主本以为要花更多的时间去等待他们叙旧,事实上,两人只简单说了两句闲话就结束交谈,这一点倒是比他接待过的不少客人都要识相。 要知道,人的交谈是另一种层次的战场,人试图以夸夸其谈来占领主动权,如果身旁还有他的同伴,那这种行为很容易就变得难以忍受,非要不停打断才能确保对话得以继续。 不过这也意味着,眼前的两位客人比城主预料之中更为棘手。 “我看我们还是说回正事吧,浪费他人的时间总归不太好。”罗衡微微一笑,“尽管我在发放任务的大厅里也曾询问过咨询人员,难道没事就不能见城主吗?可我知道,这纯粹是故意刁难,甚至算得上无理取闹。” 无论这座城市的现住民有多少,只要加上每日来来往往的游荡者,就绝不算是一个小数目,如果城主开着门随便见人的话,那他大概做不成什么事,要真到了这地步,严格来讲,也不该叫城主,更适合叫吉祥物。 城主却对这个话题起了兴趣,他询问道:“咨询人员做得怎么样?” “就我来看,他做得很好。”罗衡中肯地评价,“起码是真诚,而不是傲慢。” 城主看上去对这个答案还挺满意的:“他们大部分人都超出我的想象,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们能做到这么好。” 他低声叹息着,端起一杯水啜饮了一口,这让他的神色更温和了一点。 “看来我能期待接下来的对话了。” 对于罗衡来讲,这座城市并不缺乏信心,可缺乏一定的想象力,又借助旧年的机器酝酿出先进的环境,像是未来得及烹饪的半成品。 可说到头来,罗衡只是个吃过成品的食客,对如何烹饪一窍不通,最多只能勉强将成品的气味与模样简单地介绍给城主,因此在对话开始之前,委婉地提醒道:“我没有担任过任何要职,不过是个普通市民,恐怕帮不上很多忙。” 普通市民,这个熟悉的词汇惹得狄亚忍不住笑出来。 “不要紧。”城主说,“反正不会比这世道差到哪里去的,更何况,我也不是要你拿出个能解决所有事的方案。如果有的话,你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罗衡的心骤然一紧,那种漂浮不定的孤独感又再度涌了上来。 实际上他还不知道中间那段时光发生了什么,不过按照这个世界的情况来看,赤地无疑是消失了。 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没有一点顾虑,不做任何期盼,因为他们也从未有过一个国家的概念,就连眼前这位年轻的城主,看上去也只是打算一心一意地照顾好这个城市,而不是复原旧世界之类的伟大梦想。 这让罗衡原本动摇犹豫的想法倏然间又再度坚定起来,他一定要找到第二区,去亲眼见证已然被毁灭的过去,而不是这样不上不下,茫茫然地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像是没根的浮萍。 “等一下。”狄亚忽然懒洋洋地举起手来,“我很清楚我这位同伴的毛病,就像他清楚我的毛病一样。他一遇到爱啊,感情啊,秩序啊之类好的东西,总之就是不死人,也不害人的事情,就有点走不动道。” 他的评语对罗衡来讲像一场莫名其妙的诬陷,可罗衡却无从反驳,只能瞪着他。 狄亚当然不管,而是继续说下去:“所以在他免费吐露更多你需要的东西之前,恐怕得先让我接过话来,张涛在哪儿呢?” 城主斟酌了一下,还是回答:“他正跟一台相当重要的机器待在一起,我需要他帮忙完成一些事情。” “相当重要的机器。”狄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这任务完成之后呢?城主大人,他必须要留下保守这个秘密,还是把这个秘密带到土里去呢?” 城主倒不否认狄亚的担忧:“由我个人来讲,我更希望他能愿意留下,当然如果你们要带他离开,而在他同样自愿的情况下,我不会加以干涉。” 这倒是让狄亚有点吃惊:“我还以为你会说,为了这座城市,死一两个人没什么了不起的呢。” “看来你的这位同伴比我还不懂法律。”城主的眼里浮现出淡淡笑意,他这句话当然不是对着狄亚说的,而是对着罗衡,“我想做一名城主,而不是更大的土匪。” 罗衡只是微微笑道:“抱歉,他见多了土匪,还没怎么见过城主,难免会把城主当成土匪。” 狄亚幽幽地叹息一声:“我好像又被排挤了。” 不过狄亚对这次排挤倒是适应良好,大概是既定的命运无法改变,他也懒得多去在意,转而说起更关心的问题:“既然要张涛决定,那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 “等他做完他该做的事。”城主思索了一下,“如果没什么意外,大概要五天左右,起码他是这么说的。” 罗衡一向跟机器都不太对付,不管以前还是现在,都是如此,所以他无从得知这个时间到底准不准确,于是他把目光投向狄亚。 狄亚则沉思了一会儿:“这么说,五天后,我们起码能见到他?” “不错。”城主回答道,“顺带一提,作为隐藏包庇的回报,他不会得到任何酬劳。” 狄亚哼笑起来:“不是土匪?” “不过我会支付给你,当然取决于你能提供多少价值。”城主对狄亚的挑衅视若无睹,他年轻的脸上显露过早的成熟,对罗衡继续开口,“如果你愿意留在城市里的话,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让我意识到你究竟该被安排在什么岗位上。” 罗衡摇头拒绝了:“抱歉,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是吗?”城主点点头,流露出遗憾的神色,不过他并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在离开之前,你随时可以改变想法。明天正午我们将一起吃饭,我有三十分钟听听你对城市的其他看法。” 罗衡轻轻叹了口气:“三十分钟也许会有点太少。” 其实他所知的并不算很多,可能够告诉城主的却足够多了,这个世界大部分人拿到书籍后的第一反应是拿来烧火或者装饰,知识早已经被撕碎,构不成完整的体系。 在和平环境下系统地学习到二十多岁的罗衡起码在思维跟整体结构上的认知远胜过大多数人。 罗衡当然不会拒绝城主的邀请,就如同狄亚所说的那样,他对这片荒废的土壤上任何还愿意与天作争斗的人抱有天然的敬意。 城主端着水杯想了一会儿,他轻声叹气:“是的,我会尽可能安排,你们先住下吧,这件事倒是已经安排好了。” 下楼时,罗衡注意到办公大楼底下已经坐着不少人,等待着前台大爷松口,这些人望见坐电梯下来的两人时,神情都有些好奇,大概是在猜想他们俩来自哪里,意味着什么。 罗衡想,这位城主的确很忙碌。 而伊诺拉则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她对狄亚的出现倒是完全不好奇,毕竟之前已经在楼下见过面了,她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狄亚笑嘻嘻地回答,“你看张涛不在就知道了。” 伊诺拉对他翻了个白眼,罗衡则耐心解释道:“得等五天,蓝摩,你觉得呢?” “不用动手当然最好。”蓝摩平和地点头,“如果张涛平安无事,等上五天也没有什么,我们本来也就准备好找他一段时间了。” 总而言之,他们省下一笔费用,还住上了单人间,房间就安排在办公楼附近的另一栋大楼里,原身应该是酒店,现在被当做管理层的住宿楼来使用。 风景很好,房间的窗户看出去甚至还能看到简单处理过的花园跟喷泉,当然喷泉没办法再继续“喷泉”了。 宿舍楼甚至还包两餐,只不过食堂有规定的时间,一旦错过,就只能自己解决了。 罗衡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敲门声,门并没有关,狄亚靠在门边看他。 “有事?” “这儿比我想得森严得多,我被找到不算太奇怪。”狄亚说,“不过我好奇你是怎么让他主动见你的。” 罗衡思索片刻,诚恳回答最重要的一部分:“我们送了一具尸体给巡逻房。” 除了在场的伊诺拉跟罗衡,恐怕连店长都不敢说自己知道真实的情况,罗衡故意将尸体送去,死人任由活人说法,本身就是一种示威。 纸条反而是捎带的诚意。 狄亚一愣,随即拍手大笑起来:“我们能活着走出那栋大楼,看来这位城主真的不是个土匪。” 第75章 解释 城主远比罗衡想象得更为忙碌,由于三十分钟的交谈时间太短,他又实在挤不出空闲来,于是最终只能折中想点别的办法。 他差人给罗衡送了一本没拆封过的记事本跟一盒笔。 这就是罗衡跟狄亚在城里闲逛的主要原因。 在阳光下,这座残破的城市仍然展露出死气沉沉的一部分,被摧毁大半的雕像伫立在废墟之中,仿佛昔日被敬仰的那些人物一同凋零在历史长河之中。 人们仍能看见一地残骸,漠不关心,将这一切都淡忘,他们在建筑的尸体上敲敲打打,掘开这幽冥一般的死地,焕发新的生机。 罗衡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建筑,记录起来,笔还能随手夹在斗篷上,身上却没地方塞本子,只好拿在手中,写完就合上。 “你在写什么?”狄亚问。 既然不需要再进行什么寻找张涛的活动,蓝摩选择节省体力,在酒店里一直待到这一切结束为止;而伊诺拉则对所谓的城市观察毫无兴趣,她更愿意一个人单独行动。 结果就只剩下了狄亚跟罗衡两个人一块活动。 “只是一个提议。”罗衡正在把笔往斗篷上别,“他们最好把高危的建筑物圈出来,根据严重程度来依次处理,如果可以,还需要封锁街道,免得出现意外,这样也方便以后拓展。” 罗衡当然没办法按照条理来写,那要求太高,他实在做不到,只能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隐患。 在金羊毛城的几天,他也逐渐意识到一些自己原本无法想到的东西。 维持一座城市的运转需要一定的人手,也需要新鲜的活力,金羊毛城的资源并不算丰富,在贸易往来里占不到太多便宜,城主只能在生命保障这一点上大做文章。 而为了确保进入金羊毛城的人不会受到威胁,巡逻队不得不派出所有的人手,减少事故的发生概率,这意味着如果出现些什么麻烦的事情,巡逻房显然人手不足,人们向它求助也没用,于是又诞生了任务大厅。 并不是巡逻房散乱无序,而是现实不允许。 在得到答案之前,罗衡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他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难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每个故事里往往需要一位相当鼓舞人心的领导者,还有一些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就像王子复仇记里的复仇壮举一样,谁会在乎王子以后会怎么治理国家,反正书上总会写他是个伟大的国王。 实际上,罗衡本来也以为自己会听到这样的故事,可惜的是城主跟大部分市民显然没有这样的口才,他们只是相当言简意赅地告诉罗衡,几年前城主杀了绿毛,然后就是他做主到现在了。 事后罗衡也询问了城主的想法,他的动机简单到可怕:他已推翻一个绿毛,重蹈覆辙不过是当另一个绿毛。 他干嘛非要当这个绿毛不可呢?满世界都是绿毛这样的人了。 因此城主决定做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他花了很久去试错,甚至不确定现在这样运转下去是不是对的,生活之中仍然有干涩不便的地方。不过不管怎么说,城市的确井然有序地出现在眼前,而对大部分人来讲,这样的生活总是比以前好多了。 管理城市的这套行政手段跟高尚的思想,无可挑剔的过程,执行严谨的程序当然没有半点关系。 它就像人与社会的一种原始残忍的磨合,磕磕碰碰着总结出一套办法。 如果这是一场突发的灾难,也许人们还会对这样摸索中磕磕绊绊的执行手段感到愤怒与不满。 可事实上,这场灾难已经太久,久到痛苦与不幸都成为日常,生活之中也全然没有任何希望,人们浑浑噩噩地活着,说不上来为什么,甚至几乎连思考的能力都消失时,那这些摸索反倒激起他们对未来的期盼。 这饥馑的泥土,匮乏的何止是粮食,吞噬的又何止人类的灵魂。 纵然如此,城主还是会遇到不知该怎么办的事,更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发展,也讨论不出所以然来。 城主之所以愿意见罗衡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想到的事了。 罗衡并不意外,在这片土地上,能做到社会经历的积累已经不容易,再要求知识上的积累,就太勉强了。 “你看起来比那位城主还热心。” 狄亚已经跟着罗衡跑了好几天,这点路程当然不至于让他感到疲惫不堪,可是罗衡的态度却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的这位同伴果决敏锐,目标明确,做事利落,而且相当博学,又不会头脑发热,尽管谈不上冷酷,可同样不是什么热情如火的性格。 就狄亚的认识来说,罗衡无疑是个好人,而且是个有能力有分寸的人,他对任何撼动心神的事都保留一份纯粹的克制,对齐海生是这样,对当时遭到袭击的绿洲也是一样。 这份温暖柔软的情绪总是被一层坚冰包裹着,降温迅速。 就是因为这样,狄亚才不明白他此时此刻的热情从何而来,这具平静的躯壳里何以忽然焕发出这样澎湃的力量。 仿佛这雪石一样冰冷洁白的雕像终于决定离开他的基座,不再独自垂泪喜悦,而选择走到人群当中来畅谈。 狄亚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嫉妒,罗衡从没接受他对于启发的请求,却对这位城主相当尽心尽力。 “我绝没有那样的热心。”罗衡哑然失笑,他翻动本子,试图搜肠刮肚留下更多自己想得到的内容,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来锦上添花的,甚至能做的也很有限。” 狄亚摸了下自己的鼻子:“我不明白?” “因为早就过了应该关切这个问题的时候,人们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更何况想将这个世道拨乱反正。”罗衡仍然在翻动自己的本子,他的头发在这段时间长了不少,松松垮垮地垂在脖子里,对此不以为然,“就是因为连你都不明白,才显得难能可贵。” 狄亚感到一阵被贬低与排除在外的不快,几乎想要停止对话,他无法感同身受,因此罗衡的这句解释听在耳朵里倒更像讥讽。 可是他并不甘心:“那你应该留下来,听起来你很喜欢这里。” “这是两回事。”罗衡的声音顿了顿,“这里也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 狄亚若有所思地问道:“为什么?你主动为它做了很多没必要做的事,可是你却不想留在这儿?” “我还没绝望到把什么地方都当家。”罗衡终于抬起头来,望了狄亚一眼,那淡漠而冷峻的目光没半点动摇,“我帮助他,也钦佩他,跟我想留下来是两回事。我跟你说过,我想到第二区去。” 清晨与废墟的光影在罗衡的脸上辗转变化,使得他石膏一样的面容上蒙着一层晦暗莫名的阴影,然而从石膏裂开的缝隙里,狄亚窥见他燃烧的烈焰。 就在狄亚试图再问些什么的时候,罗衡忽然主动开口:“你又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呢?还是你本来就对什么都感兴趣?” 他们走到了一条街道的尽头,倾塌的砖石堵住去路,越过石堆,能看到更多建筑物密集地错落在远方,旁近的废墟被开辟成田地,有几个人正在田地里耕作。 阳光沐浴在躬耕的人与泥土之上,一种早已远离的宁静似乎在此刻悄然回归,让活着变得更具有实感。 “说不好。”狄亚当然也看到这一幕,他的目光闪动,最后只是微微一笑,“可能我天生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我只是在寻求一个能让我明白的机会,就像你说的,世界没能提供给我,我只是觉得也许能从你身上得到答案。” 罗衡已经有点走累了,他们穿过太多街道,也进入太多建筑,于是他在满是尘土跟灰烬的废墟上找个平台坐下,毕竟这儿又没设公共长椅跟垃圾桶,一切从简吧。 “原来你还记得这句话。”他很快就想起来那番对话。 狄亚说:“想忘记恐怕有点难。” 罗衡哑然失笑:“我没什么可启发你的,狄亚,对你来讲,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你也许是的确没什么感觉,又或是个天性洒脱的人,可我不是。” 狄亚欲言又止:“抱歉,不过看不出来。” “你不认为我经历的那些算是什么,当然也就无法明白。”罗衡缓缓叹口气,并没有与他玩笑,“这也并不怎么稀奇,他人出自肺腑的痛苦,外人无法领会的时候,只当是无足轻重的牢骚,从来都是这样的。” “痛苦与痛苦之间没有可比较的地方,你既然不能理解,我当然就没办法给你答案,你已经将答案丢掉了。” “所以。”罗衡微微地笑了一下,“别再管我要答案了,狄亚,我不是能给你答案的人。” 温暖的日光之下,狄亚灰色的眼瞳仍然透着一点捉摸不透的冷光。 第76章 乏味的闲聊 伊诺拉对他的困境咯咯发笑。 金羊毛城并不禁酒,可这耗费粮食的产物仍然算不上太多,在快近黄昏时,他们俩一道走进一家酒吧,菜单上有三分之二的是果浆饮料,而不是酒水,除此之外还有土豆汤、玉米水甚至小麦果汁。 不过店里提供冰块,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坐下来时,伊诺拉还在嘀咕这座城市的电力惊人,喝了两杯冰饮料后就被狄亚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酒吧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杯子,看也知道是旧世界挖掘出来的产物,琳琅地置放在架子上,在灯光下转出迷人的色彩。店主毫不客气地用古物为众人斟满新的琼浆,满足人类从古至今不断循环的饥渴。 伊诺拉捏着纤细的杯脚,杯子里只剩下两颗即将融化的冰块,随着她的手腕摆动轻轻撞击,乐不可支地像刚喝醉酒:“这还不明显吗?狄亚,他不想跟你睡觉呗。” 这话像一根被点燃的长引信,意味不明地向未知处延伸,勾起人莫名的胆战心惊,狄亚几乎全身都僵硬了,他握着锥形的长杯,被切开的果片别在杯口,被揉捏出的汁液正丝丝缕缕地化在白水之中。 “别乱讲。”狄亚确保自己表现得对此毫不在意,他遮掩一样地举起杯子往嘴里灌,果子的汁水早已被冲淡,喝起来既寡淡又苦涩。 伊诺拉举起手来又要了一杯,破碎的果肉盘桓在她的杯底,店主正在看一本久远却仍斑斓的杂志,他飞快地给伊诺拉倒上填充的果汁,又专心致志地投入到自己的学习当中去了。 “好吧,就当你也不想跟他睡觉。”伊诺拉举手投降,“你只是发了疯地突然想跟我打好关系,所以特意请我来喝酒。” 她顿了顿,又状似怜悯地看着狄亚:“当然啦,还因为你没有朋友,暂时也不打算跟谁上个床。” “停下说这事。”狄亚淡淡道,“你有点烦人了,我猜蓝摩也是这么想的。” 伊诺拉探出身体去看坐在边上喝水的蓝摩,她欢快地嘲笑道:“你以为蓝摩也跟你一样吗?是不是……” 蓝摩回以长久的沉默,在这未尽的回应之中,伊诺拉似乎明白什么。 “噢……呃……”伊诺拉摆弄着手里的杯子,生硬地转变过话题:“嗯,你们说,罗衡看不看得出来这些杯子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用处?” “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直接邀请他过来。”蓝摩缓缓道,“事实上,除了没办法现身的张涛,我们现在就缺一个他了。” 伊诺拉挥挥手:“要真请他过来,我猜狄亚就得跑了。” 狄亚已经懒得为自己辩解。 “更何况,他现在可忙得很,没什么时间搭理我们。”伊诺拉撑着自己的下巴说,“好吧。正常来讲,我其实是懒得管这些的。不过呢,既然你开口了,我还是有点兴趣的,让我们从头说说这件事吧。” 狄亚问:“从头说?” 而蓝摩一如既往做一位沉默的同伴,只在有需要时才出现,他这会儿又悄悄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了。 “是啊。”伊诺拉揉揉自己的肚子,刚刚笑得起劲,几乎有点岔气,“你干嘛好奇呢?别说那些我们都不相信的废话,你坐在这儿,违背你的本性,浪费你的时间,就为了知道一个你早就知道的答案。” “我知道吗?” 伊诺拉的目光里浮现出怜悯来:“男人……啊……男人啊,总是这样,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 狄亚有点后悔约她出来这个主意了,可是某种部分,又明确地指引他认识到,伊诺拉也许真的知道什么。 “他不是说了吗?”伊诺拉拈起他杯子上的果片塞进嘴里,被酸味折腾得眉头紧皱,“你不懂得,你也的确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是答案了。” 狄亚没得到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颓丧地塌下肩膀,兴致缺缺道:“哦,这点我早知道了。” “我还没说完呢。”伊诺拉吮吸了下手指,果片把她的手搞得黏糊糊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自己对他感兴趣得有点过头,要是你不想跟他睡觉,打算干嘛?你想做掉他吗?” 蓝摩提示道:“那用不着这么麻烦。” 伊诺拉赞许地点点头:“是啊,甚至睡觉都用不着那么麻烦,当然啦,他不愿意就可能要麻烦得多了。” 这让狄亚一时哑然,好半晌他才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我只是想……理解知识,你不也同样吗?” 伊诺拉忽然静下来,她古怪地看过来,好半晌都一言不发。 “怎么?”狄亚问,“有什么问题吗?” 突然间,伊诺拉爆发出大笑声来,她前俯后仰,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天啊。”她揩着自己眼角的泪珠,笑得浑身发抖,“天啊。” 狄亚困惑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女性同伴,稍加思索,就决定不去管这个疯女人了,他准备转过头跟蓝摩好好交谈一番,不管怎么说,这位信徒要比旁人看上去可靠得多。 可伊诺拉掰着他的肩膀,硬是把狄亚抓回来,她的笑还没停下来:“听听你在说什么,狄亚,你想理解知识。” 狄亚冷冰冰地看着她。 “这不叫理解知识。”伊诺拉的眼睛在这一刻有了洞察人心的效果,“反正我一般不这么叫。” 她紧紧捏着狄亚的脸颊,让他的脸看上去一时间有些滑稽。 狄亚已经转过身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艰难地说话:“你的手很黏。” “嗷——我忘记擦手了。”伊诺拉怪叫一声,随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继续说下去,“不过别想扯开话题,狄亚,你为什么不承认你就是想跟他睡一觉?” 狄亚近乎恼怒地瞪着她,嫌弃地拍掉她的手:“我没扯开话题,因为我本来就不想。” 蓝摩默默地喝着自己的水,不想加入这场睡来睡去的对话,特别是两位主角还是他认识的人。 “我不拿这事儿做交易,可不代表我讨厌。”伊诺拉说,“我知道你对这事儿很警惕,不想沾上什么莫名其妙的病,有时候是挺要命的,不过又不意味着谈它有什么羞耻的。对吧,蓝摩?” 这片黄土被死亡跟恐惧统治得太久,任何东西几乎都已经消散,只余下发泄跟放纵。 情绪总是需要个出口,杀戮是,性当然不会是例外,死在这件事上的也不在少数,而女人比男人担忧的事情要更多,除了病之外,伴随而来的很可能还有□□甚至是怀孕。 甚至一些漂亮的男人也会遭遇差不多的事,除了怀孕。 “我没觉得羞耻。”狄亚冷淡道。 蓝摩终于意识到自己逃不开这场对话,于是他做了最后的挣扎:“也许这不是我们应该管的事。” “本来不是。”伊诺拉趾高气昂地抱着手,“不过他请我们喝酒开始,就明摆着是我们要管的事了。” 蓝摩不懈努力:“我可以付我自己这份。” 狄亚开始反思发疯的人有没有可能是自己,而不是伊诺拉。 “我跟你认识很久了。”伊诺拉终于认真起来,“狄亚,我们都是只相信自己的人,所以我们才没有同伴。看看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不满意自己得到的答案,却没办法反驳罗衡,所以你没办法才找上我。” 狄亚微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不知道是难以置信这番话,还是难以置信这番话是伊诺拉说出来的。 如果是后者的话,伊诺拉会揍他的。 “这才不叫理解知识。”伊诺拉让人难以忍受的洋洋得意起来,这次她实打实叫了杯酒,作为自己的酬劳,“你压根都不接受,怎么能叫理解呢?” 烈酒只有一小杯,伊诺拉一口闷进去,觉得人都烧起来,她幸福地陶醉在这种难得的晕眩感之中,打了个嗝。 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罗衡可能会知道,不过他们正讨论的就是他的事咧。 狄亚突兀地陷入沉默,伊诺拉又摇头:“好吧,也许你就是不服气,不服气他说你不懂,不过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会要你的命吗?你也不是在意这种事的人,不过嘛……” “不过什么?” 伊诺拉耸耸肩:“也许只是这座城市的问题,我来了这里之后也怪怪的,可能是闲下来,总会想些有的没的,说不定等我们出去之后就好了。” “伊诺拉,当我以为你聪明的令人惊讶时……”狄亚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又会立刻告诉我这只是错觉。” 伊诺拉直接对他翻了个白眼:“又不是我让你来问我。” 狄亚喃喃道:“没错,看来我也是个笨蛋。” “就我来看。”蓝摩终于在良久的沉默里找到自己的声音,“这事儿非常清晰,狄亚,你对这个答案并不在意,就像你对城主的所为没有半点反应一样。” 狄亚跟伊诺拉忽然都看过去,静静聆听这位信徒的言语,仿佛倾听神音。 伊诺拉小声问道:“怎么,我还以为这是两回事呢。” “我对你们都不了解。”蓝摩叹了一口气,“我只能说,这就是一件事,你并非在困惑你缺失什么,你针对的也并不是这一缺乏的能力,只是这句话成了你的障碍,你误以为这才是问题。” 狄亚困惑:“障碍?” “没错。”蓝摩无可奈何,“它阻止你接近罗衡,这才是真正让你烦心的事。” 伊诺拉忽然道:“那不就跟我说的一样?” 蓝摩没再说话,他看上去对这件事已经彻底失去兴趣,倒不如说,他正是为了结束这番乏味的闲聊才开口的。 第77章 金羊毛 城主总是忙碌,可也有些时候例外。 在等待的第四天傍晚,众人吃过晚饭之后又过了两个小时,城主派了个人来请罗衡。 当时罗衡正在房间里整理自己这些天能想起来的一切东西,他不知道多少能派得上用处,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毕竟再好的规则也需要人来施行,金羊毛城的人还是太少,人才更少。 这世上有很多道理,纵然所有人都明白,可用不起来,就只是道理而已。 不过,万一呢? 得到邀请时,罗衡正好整理完自己的资料,于是他干脆带着那本记事本过去,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地点不再是城主的办公室。 守卫带着罗衡来到一片陈旧且空旷的住宅区,他们俩的交通工具相当朴素,是两辆共享自行车,甚至是罗衡自己买的单。 住宅区并不算很高,地方也有些偏僻,虽然附近还有路灯充作光源,但在漆黑的夜色里仍然显得格外阴森。 如果不是罗衡带着武器,他会怀疑这是一场假借城主之名的打劫。 “城主在天台上等你。”守卫指路告诉罗衡。 在楼外有一条来回曲折的消防梯,可以不进入大楼就一口气走到天台上去,每一层的门都已经被拉开,罗衡只好走上去,并在心里祈祷它们还能用。 楼梯当然很牢靠,罗衡也成功抵达天台,到了上头后,他看见城主坐在一张折叠椅上。 在城主的身旁,还有另一张折叠椅。 “张涛做得怎么样?”罗衡说着坐下来,把本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任由夜风吹拂自己的脸颊。 整座城市仿佛安静下来,能偶然看见远处的灯火,并不算密集,可是与荒野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相比,这些灯光就如人造的星辰,闪烁着指引方向。 “他完成了我交给他的任务。” 过了好一会儿,城主才做出回答,他的心神仿佛沉浸在这片连绵的黑暗之中,夜晚是一张遮住残缺的面纱,只留下引人遐想的地方。 黑暗之中无数的线条与轮廓延伸着,连接向天际,街道、人群、大楼、车流在模糊之间仿佛还留在最鼎盛的时刻,永恒地伫立在黑夜之中。 罗衡见过被陨石伤害的城市,它们大多残缺破败,没有这样鲜活的面貌,如果非要说的话,他走过的城市大多成了具腐烂的尸体,而金羊毛城看上去却像是截肢的残疾人。 即便缺损严重,可仍然活着。 “你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罗衡坐在并不舒服的折叠椅里,这把椅子大概也是旧时代的产物,已经老得很厉害了,关节处锈死了,很难挪动,皮革表面早就破了口,爆出里面的海绵,被胡乱打上三两个补丁,又在补丁上也破开口子。 路上忽然响起单车的铃铛声,还有猛然的一声急刹,在黑夜里看不清是从哪儿发出来的,晚风里没传来车主的嘟囔,只能听见车子又重新在道路上晃荡起来。 “伟大?”城主轻笑了一声,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肚子上,正仰着天看着星星,“你好像很喜欢用这个说法,伟大的人,伟大的事,伟大的什么什么。” 罗衡微笑着询问:“这让你感觉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其实正相反,让我挺陶醉的,很多人会夸我有本事,会夸我有能力,会夸我怎么还不死。”城主短促地从口中溜出一点笑声,难以分辨是在自嘲还是嘲讽他人,“可没什么人会说我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几乎让我以为如果我死了,这事儿就糟了。” 罗衡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我的话让你感觉不舒服……” “不不不,别这么想。”城主摇摇头,他说,“我只是看了你给我的东西,许多事都很有启发,别太在意了,我总是这么抱怨,你就只是随便听听。” 罗衡轻轻应了一声,不过看上去并没有打算随便听听。 城主只好说明自己真正的意思:“你说话真是太急了,倒是让我有点不好继续下去。你可能好奇我到底邀请你来干什么,事实上,我只是还不死心,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参与这伟大的事业。” “我还以为你需要再考察考察。”罗衡已经很直接地拒绝过一次,他不想太伤对方的面子,因此委婉笑道,“这才第四天。” 城主开了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如果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那是要考察得久一点,可你足够有本事了。再考察下去,可能城主都要换人做了。” 这次罗衡沉默很久,才站起身来,他走到天台的栏杆边,并没有靠上去,这儿不但年久失修,而且使用过度,让人疑心夹杂某种隐患。 栏杆上放着几个泡沫箱子,种了一些植物,正冒出绿油油的苗芽,安然无恙地生长着。 城主已意识到这是未出口的拒绝,接下来的沉默不过是对方在斟酌如何不伤人地表达出来,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开口:“我不明白,你这么热心,看上去并不像兴致缺缺的模样,我想如果这座城市真的能够发展起来,也许你会比我更高兴。” 罗衡侧过头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得到这个疑惑,就在不久之前,狄亚才问过类似的问题。 “可是你却拒绝留下。”城主也一同站起来,来到罗衡身边,“我们总是在谈一些关于城市的事,这个晚上就跟我谈谈你吧。” 罗衡注视着他:“这才是这个晚上的邀请吧。” 城主拨弄了一下泡沫箱子里的小苗,漫不经心道:“没错,你就要离开了,我总得找一点时间知道我认识了一位怎样的朋友吧。不过要是你突然改变心意,答应留下来,那我们谈的就是正事了。” 宇覀…… 罗衡忍不住笑起来:“听你这样说,我倒是安心多了,原来你还会有别的乐趣,我还以为你只在乎正事呢,害我还有点担心你会过劳死。” “我是为了创造一片不太让人讨厌的土地才建立这儿。”城主皱起眉头,“要是创建之后只为了让我天天干活,我创造它干嘛呢?我看起来是有病的样子吗?” “说得也是。”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他可以用狄亚不明白来搪塞狄亚,可是却不能这样搪塞城主。 “这样说吧,我在你的城市里看到了我的故土,想到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人,我就觉得安慰许多。”罗衡缓缓道,“可是这儿到底不是我想要的地方。” 城主一下子就明白了,看上去也并不意外:“原来是为了这个,你忘不掉它。” 晚风吹乱罗衡的头发,他的神色看上去有一瞬间的空白,最终承认:“是的,我忘不掉它。尽管我一直不认为它带给我什么,在过去许多年,我只是习惯它的存在,可直到失去它之后,我才意识到的确如此,我忘不掉它。” 城主换了个姿势:“可是它已经不在了。” “谁说的?”罗衡奇异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有某种光芒闪烁,“我还在,不是吗?” 城主倏然沉默了,他转过身看向远方巍峨的建筑,好半晌才开口:“你看看这片土地,我不会夸口说它胜过大基地,那不现实,可它有它的魅力在,它在一天天变化。” 罗衡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既然你说了你的,我也回报你,说说我的事。”城主说,“在我还小的时候,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来这儿,这儿是我种菜的地方,我靠这个过活。” “我的菜会一天天长大,可这个地方,比我的箱子大得多,它却没半点变化。”城主的神情很平静,“绿毛来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它原来还能变得更糟。大家一开始都很害怕,不过后来也就习惯了,习惯死人,也习惯被奴役,就跟我的菜习惯我会每天摘它们一样,反正它们还会长出来的。” “我没习惯。”城主耸了耸肩膀,“所以我就试着反抗,然后就成了现在这样,而我成了城主之后,总算能挑挑拣拣些什么了,我就给我的菜换了个新的泡沫箱子,原来那个撑不住了。” 罗衡听出了他的意思,哑然失笑:“我已经换了一个箱子。” 城主又看了他一会儿:“你比你看上去扫兴无聊得多。” 接下来他们俩重新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去,那两把锈蚀的折叠椅,像两个无所事事的老人家,看着这片毫无美感可言的建筑群跟漫天的星光。 “我一直很好奇过去的人是怎么做的。”城主的手放在扶手上,“建立这样不朽的东西,我是说,如果要建立起这样的建筑,起码人们不能互相争斗吧。” 罗衡笑了笑:“既然有你这样的人出现,说明人们已经开始冷静下来,争斗永远不会停止,不过我想只要你统治的这些城市多一点,事情总会好做起来的。” “这倒不错。”城主说,“他们刚开始一块儿做事的时候把我吓坏了,一些大事一下午就办完了,我还以为他们是哪里来的怪物,反正就是不像他们本人。” 又过了一会儿,城主又开口:“说起来,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的名字,交朋友如果没有告诉对方名字,听起来好像有点不诚恳,对吧。” 罗衡若有所思:“确实。” “我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你用不着介绍自己。”城主坐直起身体,看着罗衡,有点漫不经心地说,“我叫贺奕,这儿永远都会有城主,可不一定都叫贺奕。如果你哪天又路过这儿,这儿的城主已经不是我了,那好歹还有个叫贺奕的朋友。” 罗衡不敢说自己熟悉历史,可他在耳濡目染之下,的确对历史有所了解。 能够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人并不多,他们大多都做出惊人的贡献,或是出现在胜利的关键时刻,纸张容不下当时所有的人物,只能挑选英雄里的英雄,豪杰里的豪杰来书写。 他对金羊毛城虽然有一种期盼,但对未来却谈不上多么乐观,倒不是唱衰,而是历史就是如此,无论在相遇时所见到多么令人心折的人物,也许在历史上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然而当城主显露出这种洒脱时,罗衡依旧感到震撼。 他已预料自己未来最不幸的结局,却仍选择踏上这条路。 第78章 吊桥效应 张涛是在正午时分现身的。 他带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一边走一边打哈欠,看上去对阳光似乎有点过敏,正眯着眼睛端着餐盘,晃晃悠悠地在食堂里打饭。 最早看到他的人是狄亚,总是狄亚,这人对自己周旁发生的一切有种超出常人的敏感。 于是他跟伊诺拉使了个眼色,由伊诺拉笑嘻嘻地走过去故意碰一下那个年轻人。 盘子的反应速度都比张涛要快,伊诺拉眼疾手快地接住那个还没来得及装上任何食物的空盘,张涛只是光着两只手在原地打个转,茫茫然地道了个歉,然后就空着手往回走,全然没发现自己的盘子不见了。 “他看起来好像傻了。”伊诺拉大喊道。 这一下不但惊到张涛,也惊到其他人,伊诺拉在众人的注视下毫不客气地抓住张涛,带着他跟他的空盘子一道回到了座位上。 “就我所见。”罗衡相当谨慎地给出评价,“他就只是加班过度,脑子变得迟钝了点。” 伊诺拉不太明白:“加班是什么意思?” “就是他干了太多的活,休息不够。” 伊诺拉松了口气:“原来是这点小事,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呢。” 而这时候,张涛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缓慢响应认人的程序,他露出慢半拍的惊讶神色,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们四个人。 这让罗衡忍不住调侃:“怎么活像见到鬼似得。” 张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得蓝摩都几乎有点犯困,他强迫自己抬起快趴下去的头,勉强组织起语言:“我还以为你们走了。” 他又打了个哈欠。 狄亚去给张涛盛了属于他的那份饭,问道:“吃吧,你很久没休息了吗?” “谢了。”张涛嘟囔了一声,“差不多,他们这儿有些书我都没看到过,所以我想就少睡一会儿。” 蓝摩盛起自己碗里的一勺土豆泥,打量着他的脸色:“你看起来可不像只是少睡了一会儿。” 张涛露出个傻笑,他大概是想表达出更多的困惑跟惊喜或者之类比较澎湃的情绪,然而实际上是他甚至含着硬得像块石头的面包都快睡着了,当然也没有力气去做任何反应。 在他把脸彻底埋到盘子里之前,伊诺拉抓着张涛的脑袋把他提起来了。 “怎么办?” 一个看起来只是睡眠不足的张涛总比四肢残缺的张涛好多了,伊诺拉没太所谓地耸耸肩:“他估计吃不了这顿饭了。” 狄亚提了个很实际的办法:“我们可以帮他吃。” 看到活蹦乱跳的张涛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起码说明城主的确没有失信,而对方也的确只是加了点班,还是自愿加的。 诚然其中有一定猝死的概率,可从结果来讲,暂时还没发生这不幸的悲剧。 而蓝摩只是一本正经地遵循他的沉默跟认真,在场几个人里,只有他没被任何外物耽误行动,用完了自己的这份午餐。 “既然人找到了。”蓝摩说,“我们是时候应该敲定时间上路了。” 队伍里有蓝摩这样的人,有时候难免会有点泼冷水的嫌疑,不过他有一项确实存在的好处,那就是务实,督促人们不要消磨光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总得让他先睡一觉。”狄亚轻松地说,“我猜最早也要拖到明早才行。” 这对蓝摩显然是可以接受的,他稳重却并不残酷,对合理的要求一向抱有宽容的心态,因此沉着地点头,将餐盘放到回收的地方。 “这么说我们只剩下一个下午了。”伊诺拉有点遗憾,她把张涛放到椅子靠背上,很快埋头吃起自己的午饭来,“这儿其实还不错,要是以后没被毁掉的话,值得再来看看。” 吃完午饭后,他们把熟睡的张涛折腾到房间里,好在这儿的人几乎都已经认识他们了,起码知道罗衡算是城主的贵客,对他们随意摆弄一个看上去已经睡死的人也没有太多的意见。 罗衡没打算在下午出门,于是他决定自己来照看张涛,一个熟睡的人其实用不着照顾,只是他们总得有个人跟对方说明一下情况。 于是伊诺拉跟狄亚就快快乐乐地离开了,直到下午三点左右,狄亚敲响了房门。 张涛当然还没睡醒。 “出去说吧。”罗衡站起身来,往外侧倾了倾头。 他们到了狄亚的房间里。 狄亚的房间杂乱里有序,就像他的那条斗篷,看上去似乎乱糟糟的,仔细一看,所有的物品却又似乎摆放得恰到好处,确保他不管怎么样都能顺手拿起一件武器。 “原来你今天真的没打算出去?”狄亚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看来事情都已经做完了?” 罗衡对他笑了笑:“差不多吧,这种事永远做不完的,越做只会越多,因为总是有不完美的地方,我想还是不要太苛求了。” 也许狄亚不了解罗衡,可他还算了解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这片土地上的大小势力各有不同,不过有一个地方总是共同的——白天的邀请姑且算得上是正规文明的,而到了晚上的邀请,往往就具有一定的私密性,或是威胁,或是引诱,都极有可能在夜晚诞生。 也就是说如果白天的态度不算好,那么到了夜晚只会更糟。 不过从罗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让狄亚无从知晓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不过他猜测罗衡给予了城主同样的回答。 这份答案肯定要详细得多,不过对狄亚来讲倒是没有区别,更详细的拒绝跟简单的拒绝,都通向拒绝这一结局。 罗衡见他没了下文,只好主动提问:“你找我总不会只打算问我一句怎么没出去吧?” “当然不是。”狄亚说,“我只是猜测他应该希望你留下来,可你看起来没这个打算,那我们就得担心一些事了。就算你被城主迷花了眼,觉得他是个实打实的好人,我们也最好做一些准备,免得他要是想用一些强硬的手段来留人,我们到时候来不及反应。” “噢,这的确是正事。”罗衡略有些讶异地看着狄亚,“是应该考虑一下。” 尽管罗衡相信贺奕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起码在交际的过程里,对方并没有展露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可这不意味狄亚的警惕毫无理由,他在这片吃人的土地上生活得更久。 正如他所说,最好是做一些准备,免得来不及反应。 不知道狄亚是不是误会什么,他忽然又笑起来:“别这么紧张,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是说如果他真的打算留下你,总要留着你这条小命的。” 罗衡若有所思地看着狄亚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在这段时间里,罗衡无疑认识了许多人,伴随他最久的就是狄亚,可是他最不了解的人同样是狄亚。 也许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特殊性,大部分人看起来都一目了然,狄亚也不例外,只不过他脸上写满的是拒绝。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罗衡就已经经历过对方无形的拒绝,无论如何动用心思,如何示好,在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面容下,显露出来的始终是拒绝。 只有等狄亚自己愿意,产生疑虑,他才会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可是他听过去,实际上也不是为了理解。 罗衡当然遇到过很多人,也认识过很多人,而狄亚无疑是他最不熟悉的那一类。 在狄亚的身上有一种天然的高傲,滋生在骨子里,并不因为任何外物而转变,也不因为任何差异而消融,因此在人际交往上,残忍与冷漠成了他蛰伏的天性,难以轻易看出。 也许是经历,又或是能力导致,狄亚同等地轻视一切痛苦与危难,他倒是理解,只是不觉得那算得上是什么大事。 如果是在那个文明的社会里,罗衡也许还能抱怨是社会或是某种环境宠坏了狄亚,可是在这样的社会里,他该怎么去认知呢? 于是只能归根天性,这位拯救罗衡又伴随着他一路来到这里的这位同伴,是个外热内冷的男人,天生如此。 这让罗衡偶尔会对他产生一种不太明显的憎恨之情,正如此刻油然而生的钦佩与信任。 于是罗衡鬼使神差地叹了口气,又鬼使神差地说:“哎,狄亚,如果你……” 他突兀地止住,因为实际上罗衡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该更热情?还是更亲切?或是更主动……似乎都不对。 秩序规则,社会的建立尚且有一定的经验可以追寻,可是像狄亚这样的人,罗衡从来也没接触过几个。 他只能朦胧而含糊地说:“如果你更好一点,会讨人喜欢得多。” 可要说现在的狄亚不够好,那多少也有点无稽之谈,作为一个同伴来讲,再没有比狄亚更靠谱跟值得信任的了。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狄亚还提醒了罗衡自己都尚未察觉到的情绪问题,这本跟他毫无关系。 罗衡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狄亚有这样苛刻的要求,他对狄亚有太深入的信任跟依赖,因此滋生出更多不堪其扰的无端烦恼。 吊桥效应时至今日仍然在他身上发挥着效用。 第79章 你愿意留下 虽然说要做准备,但事实上他们能做的事情也相对有限。 不管是巧合还是效率,城主在抓住狄亚的那一刻就已经展现出他对整座城市的掌控能力,考虑到这座城市至今还没有断绝的电力,他手上拥有能使用的设备恐怕也比现在表现出来得要多。 罗衡不知道在狄亚心里会不会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脱困主意,就像是他为绿洲的代理人准备的理由,还有在地震后决定折返搜刮的这类念头。 反正狄亚没有多说,他也没有多问。 就罗衡自己来讲,他不太紧张的唯一原因就是事情正如狄亚所说,如果城主想留下他,总得留着他一条小命。 除非城主抱持的是另一个想法:既然不愿意为我效力,那我也不能让你去给别人效力。 如果真的到了这个份上,罗衡会毫不犹豫地改变主意,立刻同意留在这座城市里,免得发生一些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悲剧。 不过就罗衡的感觉来说,这种可能性相当小。 狄亚则不感觉,他对任何人类身上可能发生的事都保持一定的警惕感,考虑到这个世界走在街头甚至荒原里都有可能无缘无故跑出来一个人试图砍死你,这种警惕感也不能称之为毫无理由。 于是他们俩商量了一下该怎么应对各种各样的情况。 准确来讲,是罗衡罗列情况,而狄亚负责提出办法。 尽管狄亚也常常会思考到各种各样的情况,可是罗列跟模拟事情的各种可能性跟其他人沟通,这就远远超出他的能力范围了。 这让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罗衡在纸张上写写画画,那些可能性被连接在一起,线条犹如干枯的大树躯干。 两人讨论了无数方案,考虑到个人实力跟势力实力的残酷对比,大部分办法仍然徘徊在退让跟妥协上,不过狄亚还有一个比较邪门的主意。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狄亚架起腿,将身体完全靠在椅子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伊诺拉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就我对这女人的了解,绝对不会太小,你别看她看上去不难说话,她要是疯起来,还是会搞出一些大场面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城市里引发爆/炸? 罗衡的表情险些没绷住,就算金羊毛城的人口密度远远小于他所知道的任何一座城市,可人的聚集地总共就这么一块,在聚集地做这种事,后果可想而知。 “不行。”罗衡忽然道,“我不考虑这个办法。” 也许是罗衡的神色更确切地传达出他的不赞同,狄亚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好半晌才温吞地说:“别太急躁,我又没说一定要用这个办法。我只是觉得如果情况真的到了很糟糕的地步,最好还是有点反抗的办法。” 罗衡摇摇头:“不管是为了制造混乱,还是反抗,这种手段都难免伤害到无辜的人,我没有什么大局观,我绝不同意用这样的手段。” “唔,无辜的人。”狄亚轻轻摇头笑了下,“你猜城主如果对我们下手的话,这些无辜的人还会不会是无辜的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变成我们的敌人。” 罗衡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就等着那天到来时再说吧。” “你真奇怪,总是在没必要的地方这么坚持。”狄亚叹了口气,不过他一向都很聪明,知道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跟罗衡起冲突,“只是想一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来没指望能得到回答,可罗衡却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你也许觉得只是做好最坏的情况下的一种打算,可实际上有了这样的念头,哪怕情况不太糟糕,你也会忍不住想,这么做是不是方便一些。”罗衡沉默片刻,又说道,“就像为了尽快治疗疾病,人们往往选择下一剂猛药,而不是慢慢调养。” 狄亚忽然慢慢地笑了开来:“这么说,你又觉得我可以懂这些了?” 罗衡却没看他,只是镇定自若地答道:“我只是觉得,也许你听多了,觉得无聊,哪天就不会再问了而已。”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狄亚伸开懒腰,又喝了一杯水,他喝水的样子总是很急促,就像野外汲水的猛兽,展露出某种戒备,时刻警惕着随时会出现的攻击,“我看过你杀人的样子,很果决利落,可是只要没有直接威胁到你,你就立刻变了个样子。” 罗衡平淡地笑了笑:“也许这就是人注定要经历的宿命,仇恨与恐惧无法摧毁的东西,就交由信任与希望来摧毁。” 就是这样。 狄亚一言不发地看着罗衡,他托着脸,无处安放的手指在脸颊上来回跳动,从很久以前,他就察觉到在这个男人身上运转着一套难以理解的规则。 这套规则令罗衡偶尔温驯得像是宠物,就像是张涛一样,可张涛太软弱也太胆小了,又看起来完全不相像了。 “算了,随你高兴吧。”狄亚摆摆手,“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希望你别轻易被摧毁掉,当然,我们都是。” 稍晚一些,张涛总算是睡醒了。 罗衡直接把晚饭打包到房间里,开门的时候,听见房内张涛的动静,对方迷迷糊糊地问:“我这是又被绑了?” “准确来讲,是绑回来了。”罗衡把晚饭放在桌上,漫不经心道,“饿了吧,来吃饭。” 张涛呆滞地看着他,好半晌揉了揉眼睛,神情震撼地看着罗衡。 “我……我没看错吧?”张涛迟疑又小心翼翼地问道,“罗哥,是你吧?还是我又做梦了,我刚刚就做梦中午吃饭的时候看到你们了。” 罗衡把筷子放在盘子上:“你可以掐一把自己啊。” “我才不干呢。”张涛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又没有虐待自己的嗜好。” 说出这句话后,张涛猛然醒悟过来,他仍然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罗衡,又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逛了一圈,激动得脸色几乎都有点发红:“真……真的是你们啊,罗哥?那其他人呢?他们都在哪儿?” 罗衡平静地回答:“在吃饭。” 这没让张涛高涨的热情消弭多少,他紧紧握着手,克制着自己澎湃的激情,不住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这么说……这么说,你们都来找我了?这是哪儿?你们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吗?你们有没有跟城主发生冲突?其实是完全没必要的……我的意思是……” 看来城主根本没有告诉张涛有关他们的消息。 任由张涛喋喋不休说这几天遭遇的罗衡陷入思考之中,他默默往嘴里送入一口米饭,把城主的威胁等级稍稍往上提了一下。 尽管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最多是城主稍微有点心机,想把张涛留下来。 不过已经值得警惕了。 “停。”罗衡及时刹住张涛喋喋不休的口舌,将饭菜推过,“总之先吃饭吧,等会我再慢慢跟你说整件事,你不饿吗?” “噢,是啊,我还真的有点饿了。”张涛纳闷道,“怪了,我想想我中午吃饭了没有,好像是吃了,又好像没吃几口。” 罗衡道:“吃了,只不过是狄亚帮你吃的。” “啊?” “快吃吧。” “哦。” 等吃完饭后,罗衡带着张涛去交盘子,这会儿蓝摩、伊诺拉、狄亚都还在吃饭,张涛又过去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总算确定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了。 于是他们又一次坐下来,不过这次的是四人桌,所以罗衡不得不另外去拿个塑料座椅过来,回来的时候,伊诺拉正在用叉子戳她的米饭跟甜玉米粒,对着兴致勃勃的张涛大翻白眼。 “我开始想念你不在的时候了。” 大概是经历过绑票的折磨,张涛的脸皮颇有长进,兴致不减地继续说话。 伊诺拉看着罗衡过来才松了口气,急忙嫌弃地对张涛挥了挥手,又对罗衡道:“快,解决这个麻烦,要不就让他闭嘴,随你选一条。” 惨遭嫌弃的张涛终于瘪了一下嘴,及时住口了。 “正相反。”罗衡气定神闲道,“我正打算问问他情况呢,要是他闭嘴了就麻烦了。” 整件事比想象得要更简单,张涛甚至都不是被打晕带走的,他是乖乖跟着工作人员走了另一条通道,甚至理由都合情合理,只能从规定的通道出去。 如果这一招撞上伊诺拉跟狄亚这种习惯自由的游荡者当然不好使,可对一直在大基地长大遵守规则的张涛来讲,再合适不过了。 他甚至在被骗走的时候还赞叹了一下这座城市的秩序,直到上了公交车都没能回过神来,不过按张涛的说法是他当时起了一点儿疑心。 “起了一点疑心。”伊诺拉拖长了音调嘲弄道。 张涛有点不服气地小声嘟囔:“那我还能怎么办?难道从车上跳下去吗?” 整体来讲,除了张涛额外好拐卖的那一段(实际上这一段也不算新鲜),大概的情况都跟罗衡预料之中差不多,张涛的确是被城主认了出来,而城市里恰好有机器损坏或是需要修复,于是他就盯上了张涛。 至于城主是怎么知道张涛的消息,那就没人知道了,就像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查到狄亚的一样。 在众人吃完饭后,罗衡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张涛,你愿意留下?”罗衡说,“还是跟着我们走?” 满脸嫌弃的伊诺拉在此刻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哎?什么意思?” 狄亚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而蓝摩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就像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张涛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80章 油门 最难以接受的倒不是张涛本人,而是伊诺拉。 “这是什么意思?”伊诺拉哐哐地敲着桌子,还好这会儿已经不算早了,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什么叫他愿意留下还是跟我们走?当然是跟着我们走了,如果他留下的话,那我们找他干嘛!” 这大概比被突然绑架还让张涛意想不到,他震撼地看着伊诺拉,约莫是没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分量,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伊……伊姐……我都没想到——” “闭嘴!” “哦……” 伊诺拉又敲了敲桌子,示意罗衡给个回应,免得话题被张涛突如其来的激动不知道带跑到什么地方去。 比起有点气急败坏的伊诺拉,罗衡看上去就气定神闲多了,他平静道:“如果我们不找到他的话,怎么知道他愿不愿意留下?” 伊诺拉哑口无言,她的手按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怒视着罗衡,意识到这一套没什么用处后,她就放弃这种与野兽无异的比大小行为,重新坐下来。 显然,张涛的去留除了小队的意见之外,还深深牵绊着另一个人的交易,蓝摩同样皱起眉头,他轻轻曲指敲了敲桌面,缓缓道:“如果张涛离开,我只是说如果,那么我们的交易还算数吗?我不认为你们还会需要一个自己不能操作的设备。” “皓日去后,明月方来。”罗衡吟哦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正如他脸上的笑容,任谁琢磨不透,“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为什么要担心呢?” 蓝摩略有些讶异地挑起眉毛,不过这个答案已经足够回答他的疑问,因此没说什么。 狄亚只是轻轻刮了下自己的鼻子,象征性给出反应,表明自己的确在参与这场对话。 这下轮到张涛发言,他不知所措地搓着自己的手,缓解尴尬,小心翼翼地张望着,见所有人都像是被罗衡按住了嘴巴,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呃,怎么……我们才刚见面,你们就要赶我走了吗?” 张涛看向罗衡,清楚他才是真正做决策的那个人。 “不,不是赶你走。”罗衡哑然失笑,他摇头,“我们找你是为了确保你平安无事,当然啦,倒不是说你要是死了,我们就会替你报仇什么的,那样的话我们会直接溜之大吉的。” 虽然伊诺拉没听懂什么叫溜之大吉,但是她大概能明白,罗衡已经说过好几次跑路的话了,哪怕他一次都没逃跑,好像在注定的结局到来之前,他都不觉得算是什么绝境。 于是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张涛尴尬地流露出一个苦笑。 “你用不着这么紧张。”罗衡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这儿做心理辅导,“我只是认为你现在有更多的选择。” 张涛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听起来真不错。” 他这模样让罗衡想到自己大学填志愿时服不服从调剂的选择题,看起来好像有了选择,实际上是别无选择。 可现在的情况正相反。 “听我说完。”罗衡道。 于是桌子上就没声音了,通常情况下,没什么人敢去抗拒这个模样的罗衡,尽管他声音不大,看上去也没什么威胁性,容貌也算得上漂亮,可不知怎的,就是会让人心里发毛。 “你并不擅长在野外生存,对你来说,跟大基地更相似的金羊毛城反而更适宜居住,当然也有一定的风险,不过跟我们所遭遇的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罗衡淡淡道,“而且城主看上去对你还不错,如果你愿意把看书的时间拿来休息,我猜也不会在吃饭的时候睡觉。” 张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平时我不这样的。” “我看得出来,你对城主也没有恶意,他多半没伤害你。绑架不是一个好手段,不过……算了,有些事没必要太计较,在这种时代下他要是表现得太君子,我反而要怀疑。”后一句罗衡放轻声音嘟囔,摇头叹息,又很快把声音调整到正常的大小,“而且你在这里也有派得上用处的地方,肯定不会饿肚子。” 张涛想了想,觉得也是,下意识赞同地点点头。 伊诺拉注意到这个举动,脸色不善地看着他,张涛立刻飞快地甩起头。 “你从石髓慌里慌张地逃出来,如果没什么意外,这辈子大概就是叛逃者了。”罗衡实话实说,看着张涛一下子变得惨白的脸,“你当时没有选择,生死面前谁都没选择,我可以理解,可现在你有了,所以我需要你做出决定。” 张涛脸色煞白,求助地看向狄亚跟伊诺拉,两人似乎都想说些什么,最终都停下了。 他们不太清楚罗衡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就如同罗衡每次做出决定一样,总是让人无法拒绝,也找不到理由反驳。 不过就狄亚来讲,他倒是突然觉得安慰多了,甚至略有点幸灾乐祸。 他忽然意识到,跟是否被排除在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这个最需要同伴的异乡人,会以不同的理由平等地给予每个人自由。 “为什么要我选。”张涛犹豫万分,流露出一丝怯懦的反抗,小声道,“我又做不了决定。” “你想怎么做,就选择怎么做。”罗衡的神色忽然严厉起来,“我猜当初也没人叫你踩油门吧,如果你做不了决定,那你是怎么跑出来的?现在我只是让你选择再踩一次油门而已。” 当然,踩油门是一种本能的行为,尽管是一种后天得来的本能,人人都有不过脑子的时候,却不一定人人都有动脑子的时候,死命地踩油门当然要比做选择来得容易多了。 这个模样的罗衡并不常见,却让人疑心他是否怀抱着某种冷酷的憎恨之情,可是这些话跟憎恨也没有一点关系。 张涛不得不承认,罗衡所说的一切都对他有极强力的诱惑,城市虽然枯燥乏味,但这正是他长久以来一直生存的环境,他早就习惯这一切了,反倒是野外对他太危险,太多变,而且考虑到食物不够充足,如果只剩下豆子的时候,他要么得冒着过敏的风险,要么就不得不饿着肚子,最多喝两口水。 这种情况不多,可不是没有,他能得到的照顾不要说跟基地比较了,实际上比这座城市也要少。 仔细想想,就连张涛都不得不承认,离开基地之后,这座意外出现的金羊毛城实际上是个非常好的新落脚点。 可是不知道怎么,张涛就是犹豫起来,想到见不到伊诺拉、狄亚还有罗衡的脸,就感觉到浓烈的悲伤袭来。 尽管被绑架的时候,张涛也想过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甚至确定他们就会这么走掉,还因此暗暗伤心了一会儿,可那时候的感情远没有此时此刻这样浓烈。 他们留下来,而且还来找他了。 倒不是说基地跟城主没有来找他,可说到底,他们找寻的要么是一个不忠诚的人,要么是一个技术人员,而不是张涛本身。 就在张涛犹豫的时候,伊诺拉却噘着嘴不高兴起来,她很少流露出这么小孩子气的表情,可是这会儿浮现在脸上的,情绪比愤怒要淡薄,可比平静又激动许多,像是孩子般的赌气:“你说了一大堆这里的好话,那我们的呢?” “他已经跟我们生活过一段时间了。”罗衡道,“我看用不着说了。” 伊诺拉嗤之以鼻:“他也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了,嗯,大概五六天左右,可能有一周了,你干嘛还要说呢?” 罗衡忍不住笑起来:“那就请你来说说吧,伊诺拉,你觉得跟着我们能有什么好处呢?” “快乐啊。”伊诺拉毫不掩饰地说,她看着罗衡,“我觉得跟你们在一起很快乐,这比一切都重要。” 某种熟悉的情感忽然如洪流般撞击到罗衡的胸口,就连狄亚也略有动容,他悄悄变化了一下不端正的姿势,认真地看向伊诺拉。 “很动人。”罗衡的神色温柔了一些,“我也很感激,多谢你说出我们的优势了。” 伊诺拉得意地晃了下头,尽力克制住几乎要从神情里跑出来的张扬:“别客气,而且……我是说,我们是同伴,对吧?” “同伴……”狄亚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露出揶揄的神情。 在跟伊诺拉初见时,他们曾发生过类似的谈话,只是那时候质疑的是伊诺拉,现在却换成了狄亚。 “人是会变的,狄亚。”伊诺拉狡黠地笑起来,“你说对吧。” 狄亚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蓝摩忽然开口:“我可以补充一些吗?” “当然可以。”伊诺拉靠在桌子上,她抢在所有人之前热情洋溢地回答,“当然,反正你现在也算是我们的一员,毕竟只把你当雇主的话,你帮忙找张涛这事儿就算是雇佣了,我可不愿意为这个掏任何报酬。” 蓝摩哑然失笑:“放心,我绝对不会向你要报酬的。” “食物、车辆、工具、衣服、用品都不行。”伊诺拉掰着手指跟他开玩笑,愉快道,“包括小礼物什么的。” “你可以继续说下去,我们能在这儿听到天亮。”狄亚及时拦住了她,“让蓝摩说吧。” 蓝摩只是平静而镇定地开口,他本给人一种模糊而朦胧的感觉,然而此刻却显得格外真实起来:“对我而言,这是一段艰苦而有趣的体验。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下次用不着跟尸体一块儿睡一个晚上。” 伊诺拉猛地大笑起来。 不过张涛仍然没能做出决定,他还没从重逢的喜悦里脱身,就被迫坠入到未来的选择当中去,分开的一周像是隔断他们之间的联系,他茫然地听着这些自己一无所知的话,陷入沉默。 “不要紧。”罗衡并没有逼得太紧,“我们明天才走,你还有一个晚上做决定,甚至可以不用说。” 第81章 道别 大概是担心会被丢下,又或者是没找到能给他开一个房间的管理人员,张涛睡在罗衡的门外。 饶是罗衡再心志坚定,在刚起床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还是心里咯噔一声,吓得差点跳起来,毕竟不是任何人打开房门后看到一个人形物品突然斜着倒进来都能无动于衷的。 张涛一头栽在罗衡的鞋子上,猛然惊醒过来,不过没等他起身,就痛苦地倒在地板上哼哼:“我腿麻了。” 肌肤像是隔着一层布料被针密密麻麻地扎透,肢体僵硬得不像自己身上的东西,张涛痛苦地蠕动了一会儿,像条扭动的蛆。 原本罗衡是想把他提起来的,不过手才刚放上去,就迎来几声惨叫,只好让他先躺着,还好这会儿过道上没人,不然社死的就不止一个人了。 过了好几分钟,张涛才终于缓过来。 “你躺在这里干什么?”罗衡困惑地看着他,这儿的地板既不是木质的也没贴瓷砖,跟好睡差着十万八千里,连能睡都算不上,说不准狄亚能接受,可对于张涛这种文职人员来讲就太为难了。 张涛爬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怕你们没等到答案就走了。” “这么说,你已经想好了。”罗衡倒是很平静,“做出决定了?” 甚至用不着说出这句话,在门口见到张涛的时候,罗衡就已经知道他的决定是什么了——如果做决定的是狄亚,那么罗衡可能还会犹豫一下,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怎么想,毕竟狄亚的脸皮够厚,选择留下来也能没心没肺甚至笑嘻嘻地给他们送别。 张涛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果然,张涛挠了挠脸点头:“算是吧,我想了一晚上,虽然刚刚睡着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想好了。这里的确很不错,不过……怎么说好呢,就跟基地差不多,也不对,其实他们比基地好多了,我们有时候连时间都有使用的规定……” 罗衡耐心地靠着墙壁,听张涛继续碎碎念下去:“这儿的书其实没有石髓的多,不过有一些石髓没有的,有些设备也是。虽然我没遇到过,但是看着说明书也没什么大问题,有些东西其实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就跟你说的一样,待在这儿对我挺好的。” 说到这里,张涛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罗衡注意到这过长的空白。 “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回去的话,基地是不太可能杀我的,因为当时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张涛忽然说,“他们可能会监视我,看管我,不过不会轻易杀掉我。城主也说过,像我这样的人不缺活干。” 罗衡赞许道:“他说得没错。” 在文明社会可能存在的打压,在这个时代其实毫无意义,张涛这样的人脱离群体根本就活不下去,城主或是好意,或是不在乎,他用不着通过什么口头贬低来让张涛做事,他能养得起张涛,这本身就是一种证明了。 之前张涛讲述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时,曾经提到过维修的设备,不过没一个人听得懂,就连狄亚都露出迷惑空白的表情。 虽然罗衡不知道张涛的水平到底在什么地步,但是他大概能听得出来,张涛的本事不小,远不止绘制地图这么简单。 于是罗衡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这么说来,你有三个选择了。” “大概是这样吧。”这句玩笑话让张涛明显地手足无措起来,“不过我不是要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这些其实都挺好的,不过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总是很危险,但是有时候我会觉得……” 一时间张涛也说不上来,他有些急切地走来走去,又仔细想了想,全神贯注地看着罗衡:“做这些事的人是我,修这些机器的人也是,倒霉得要命老是被袭击的人也是我。可能我在这儿是个聪明可靠的维修师,跟你们在一起只是个没用又胆小的同伴,可是我还是想做后面这个。” 罗衡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 他起身来,打算去楼下吃早饭。 “你知道了……”张涛喃喃道,双手紧紧绞缠着,忧心忡忡地追着问道,“你真的知道了?我都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罗衡忍不住笑出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张涛:“没这么麻烦,实际上,我需要你做的选择只是到底上不上车而已,你已经告诉我,你要上车了。” 张涛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没有听懂,不过他暂时安静下来,决定不去想那些能杀掉他脑细胞的复杂思维,而是跟着罗衡一起吃起早饭来。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也都醒了过来,陆陆续续地下来吃饭,大概是早上七点半左右,他们才终于又坐到一起。 伊诺拉费劲地跟一块黑面包奋斗,身边还堆着一整袋能储存一周的干粮。 金羊毛城里什么食物都有,大概是挖掘城市的时候还挖出来不少奇奇怪怪的菜谱,包括勤劳的劳动人物掺杂自己的智慧做出经久耐吃的食物,有些时候甚至连罗衡都没办法说上来那些口感奇怪,外貌更奇怪的食物是什么。 不过大部分食物的处理流程都差不了多少,这一点算是唯一能让人放心的地方。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走?”伊诺拉终于把那块黑面包掰得差不多了,她往每个人碗里都丢了一块,这面包吃起来有点酸味,不过很顶饱,也不会拉肚子,最重要的是相当便宜,“我都准备好了。” 罗衡不紧不慢地吃着自己碗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块面包,慢吞吞道:“我会去见一面城主,总要跟人家道别。” “为什么?”伊诺拉迷惑不解,“有这个必要吗?” 罗衡微微笑了下:“只是一种礼貌。等我见完城主,然后我们去把点数全部兑换成物品,就可以走了。” “这么麻烦。”伊诺拉皱起眉头,“这样吧,你把想要的东西写下来,我们去买,等你回来的时候就能直接上车走人了。” 狄亚不经意地问:“怎么,你很急着走吗?” 伊诺拉意兴阑珊地挥挥手:“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让我觉得不舒服。” “也可以,还好我们留了点纸。”罗衡点点头,“那等会你们去采办吧,我跟张涛一起去见城主。” 埋在碗里的张涛“啊”一声,苦着脸道:“我也要去吗?我可不可以跟伊姐他们一块儿去买东西啊。” 罗衡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张涛很快就在这种眼神里败下阵来,像只被踹了一脚的小狗,委屈巴巴地被迫同意:“好吧,好吧,我跟着你一块儿去。” 事情分派完,罗衡借着早餐时间写完自己的要求,他这几天做城市调查也对物价略有所知,做几道小学数学题就能把卡里的积分大概花完,稳定的好处之一就是市场价格在正常情况下不会过于离谱,就算买不全,也能把单子上的东西买个大概。 于是谨慎起见,罗衡又把纸张上的必需品圈起来,避免到时候必需品没看见,非必需品倒塞得到处都是。 “要我陪你去吗?”狄亚问。 “那就缺人提东西了。”罗衡委婉地做出拒绝,他顿了顿,不想显得过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微微笑道,“不过仔细想想,你跟着我走也好,免得你们没等我上车就跑了。” 伊诺拉嗤之以鼻:“就算狄亚跟你走了,那我跟蓝摩还不是能把车开走?” “这么说,我们三个到时候要挤在一辆摩托上了。”狄亚忧心忡忡,“这不太方便吧。” 张涛看着他们,突然傻笑起来,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就如伊诺拉所说,觉得有些高兴。 蓝摩倒是非常诚恳:“那是坐不下的,而且我也不会离开,所以,我们还有一辆小车,不过是哪一辆得看伊诺拉的想法了。” 他们吵吵闹闹地吃完一顿,伊诺拉把单子抽过来,望着罗衡与张涛远去的背影,歪着头想了想,忽然说:“如果不是我知道他不是这种人,我会觉得他是去找城主炫耀的。” “炫耀什么?”蓝摩问道。 伊诺拉摊了摊手:“炫耀张涛啊,真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的有点本事,虽然派不上用场,但也好像白占了什么便宜一样。” 狄亚轻轻笑了两声:“他们的规则跟我们的不太一样。伊诺拉,走吧,去给我们这位麻烦挑剔又脾气古怪的同伴买东西去。” 大概九点半左右,城主挤出一点大概是用来休息的十分钟给他们进行道别。 “看来你们都做好决定了。”城主说这话的时候还在给一份文件盖印章,他不常盖印,这东西非常好模仿,不过有些基地喜欢玩这一套,证明文明还没彻底远去,因此他也不得不学起来,“今天就走?” 被绑架之后,张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据说本来是防空洞的地下设施里干活,见城主的次数可能还没有罗衡多,他对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有种天生的敬畏感,就像在石髓的时候看到老师或上司时一样,总觉得心里发毛。 “是的。”罗衡平淡地说,“我来是为了让你知道,张涛的确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你担心的话,还有机会能说服他。” 城主轻笑了一声:“我不知道该说你是自信,还是傲慢。” 他好整以暇地玩起笔来,终于把目光落在张涛身上,张涛下意识往罗衡身后缩了缩。 “我承认我们的初次见面不太愉快,你们两位都是。”城主不紧不慢地转动着签字笔,“不过我现在还是认为,你们留下来会更好。” 罗衡缓慢道:“如果我们拒绝,会有什么结果吗?” “唔,我会跟你们道个别?” 张涛立刻松了口气,而罗衡只是观察着城主,这位新朋友,他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称呼对方的名字:“我可能有点多疑,不过我有点好奇……你好像不太在意这件事?” “我很清楚强迫一个聪明人为自己做事会惹来多大麻烦。”城主漫不经心道,“我会尽可能地避免这个情况发生。” 罗衡微微笑起来:“听起来是个有趣的故事。” “差不多吧,毕竟绿毛就是这么死的。”城主说,“我确实觉得那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被他平和的面孔、和善的言语、非凡的能力所掩藏起来的血腥味,在这一刻尽数释放了出来。 第82章 婴儿 在金羊毛城耽搁得太久,重新上路总给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出发前,三辆车该充电的充电,该加油的加油,点数消耗速度快得惊人,而罗衡也从狄亚手里拿到了他的手表跟一颗用来更换的纽扣电池。 纽扣电池是单颗起售,甚至还被使用过一段时间,就算这样,价格仍然谈不上便宜。 甚至能出现卖主,都已经算是金羊毛城的本事了。 离开繁华的城市、健壮的马儿、热闹的人群之后,三辆车重新驶入寂静的荒野之中,就算是从金羊毛城出发,前往活水村也仍然还要花费小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当然这是把各种情况都考虑在内后,根据选择的路线估算出来的时间。 毕竟荒野并不安全,最短的路线不一定是最好的路线,路上还要考虑到补给。 车所需的油倒是暂时有所储存,不过数量不多,能撑的时间相当有限,路上要么他们再打点秋风,要么就得准备好路过几个大势力——前提还得是这些大势力没有像绿洲一样突然消失或是正处于某种“关键时刻”,能够正常运行。 而这块土地上,像绿洲一样处理交易甚至更糟糕的地方比比皆是,可像金羊毛城这样讲规矩的却不一定能再找到几个。 刚开始进入荒野时还能偶尔见到几个人,甚至见到比较小的聚集地,有些是像齐海生那样的车队,还有一些则是建立在废墟之中的营地——不过看起来也随时准备离开驻扎地继续游荡。 靠着这些人,队伍里吃到不少新鲜食物跟新口味,可车子继续前进一周之后,道路远离人烟,就好几天都见不着一个人了。 偶尔也有单独翻山越岭的游荡者,不过大多都显示在望远镜之中,这些人几乎都是独行,最多只有一个同伴,共同点是交通工具只有一双腿,因此选择狭窄隐蔽的小径来保障自己的安全,不会轻易靠近车队跟人群。 路上实在无聊,如果不是队伍里还有几个人可以说话,这样的旅程大概会把人逼疯。 又过去四天后的一个夜晚,车子路过一片属于荒人的区域,在水源附近众人接了些需要的用水后,就远远离开这块地方,把车开进较为隐蔽的山林里。 两辆汽车围在一起,摩托车则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继续充电,所有人都开始忙碌自己分到的活。 “荒人也会有聚集地啊?”张涛一边点火一边询问,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车上,现在露营跟点火成了他最喜欢的新活动。 狄亚拎着锅跟水囊出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很少见,但是的确会有,这里就是荒人数量较多的一个地方。” “既然这么容易出现荒人,那为什么我们还要选择走这条路?”张涛略有些不解。 狄亚督促张涛快点加柴,头也不回地回答道:“因为这里的荒人比起其他的路要安全得多。” 伊诺拉对荒人的事倒是不在乎,她只好奇一点:“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来过这儿?” “交换情报最大的意义就是让你能节省点时间。”狄亚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我的确来过这里,路过一次而已,也没遇到什么大麻烦,如果你要问我跟这儿的荒人有没有仇,或者有没有旧,我只能说没有。” 已经生完火的张涛挪了挪身体,试图凑过来跟狄亚坐在一块,他颇感兴趣地问道:“为什么这儿会有这么多荒人啊?说起来我还没见过荒人呢,书上说他们长得有点像人但是又不同,真是这样吗?” “他们大多数……都有些很明显的缺陷。”正在解封食材的蓝摩听到这个问题,忽然叹着气说道,“荒人要比野兽聪明得多,甚至会学习工具的使用,也有抱团的思维,所以也会有一定的聚集地,甚至……甚至有些会伪装成人。” 张涛错愕地张开嘴,惊讶无比:“伪装成人?什么意思?” 就连伊诺拉都来了兴趣,她叉着腰靠在车边,暂时停下手里的动作,疑惑不解道:“什么意思?” “荒人的生育跟人类很相似,不过更加危险,很多婴幼儿因为缺陷太过严重,根本无法存活,也有少部分长大的,都会继承父母的畸形肢体,甚至变化更多。” 张涛听得恶寒:“听起来怎么这么诡异。” 伊诺拉则若有所思,她轻轻笑了下:“我还以为圣殿是一群呆子,只知道念那些福音啊,圣言啊什么的,原来你们还会查荒人的信息啊,该不会是觉得人还不够感化,想试图感化荒人吧?”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可出乎意料的是,蓝摩点了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伊诺拉的笑容猝不及防地僵在脸上:“也可以这么说?什么意思?圣殿真的打算感化荒人?” “我所在的圣殿附近有一个荒人的部落,他们的首领智慧到能够交流,所以圣殿当时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跟他们和平相处。”蓝摩淡淡道,“甚至荒人受了伤也会来寻找圣殿的帮助,而圣殿也会开放大门,让他们进入一同聆听福音。” 张涛情不自禁地感慨:“那听起来还不错,虽然好像有点奇怪,跟我了解的荒人不太一样,但是也还不错。” “不过后来有一天,这名首领被其他荒人杀死,荒人们袭击了圣殿,杀死许多没有能力反抗的信徒,于是圣殿非常愤怒地决定清除他们,并且永久关闭对他们曾经开放的大门。” 狄亚相当敏锐:“噢?然后呢?我想伪装成人这个说法,应该不是指这个倒霉透顶的荒人首领吧?” “当然不是,在清除荒人的时候,圣殿发现了在他们的营地里居然有一个正常的婴儿。”蓝摩摇摇头道,“他没有任何畸形跟缺陷,就跟人类一模一样,于是他们认为这孩子也许是荒人偷来的,就把他带了回去。” 罗衡分了点心去关注这场对话,目光则始终对着外面,今天是他负责巡逻,顺便高声提醒道:“别忘了做饭。” 张涛本来听得入迷,被一喊下意识抖了抖。 蓝摩瞥了眼刚刚烧开的水,这才把食物慢慢放进去,一边做一边说道:“尽管外形跟常人相似,可是荒人的孩子就是荒人的孩子,这种表面正常只是带来内在更多更大看不见的缺陷,将他跟正常人始终区别开来。” “呃。”张涛问,“那是什么缺陷呢?” 蓝摩淡淡道:“是心。这个婴儿感觉不到痛苦,也没有任何情感,他被带回圣殿后不哭不闹,起初人们觉得很省心,可是等他长大一些后,人们发现他哪怕受伤流血也没有任何反应,这一切就开始变得可怕起来了。” “有些荒人感觉到疼痛反而发狂得更厉害。”伊诺拉摸了摸下巴,“虽然我知道大多数荒人的模样都不太一样,但他们大多脾气都不好,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奇怪的荒人。” 狄亚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蓝摩,忽然问道:“那这个荒人婴儿最终怎么了?” 蓝摩静静地注视着他,见狄亚毫无闪避的意思,这才低头去慢慢搅拌食物,平静道:“死了。” “啊?”张涛吓了一跳,颤巍巍地举手搓搓胳膊,小心翼翼问道,“你们……你们把他杀了吗?可是听起来,他好像也没干什么坏事。” 蓝摩淡淡道:“等他做出坏事的时候,也许就来不及了,圣殿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不会再犯第二次。” 张涛想了想,点头道:“说得也是。” “听起来就像是罗衡会说的话。”伊诺拉忽然咯咯笑起来,“有些东西建立起来很困难,摧毁掉却很容易。不过老实说,这种存在的确叫人不放心,谁知道他哪天会干出什么事来呢?” 狄亚仍然观察着蓝摩,蓝摩的表情却没有一点变化。 “你好像不太怕他?”狄亚说,“也不太恨他的样子。” 蓝摩不紧不慢地搅拌着锅里的食物,它们已经煮开了,把原本清澈的水煮成一锅混乱粘稠的米糊:“我为什么要惧怕一个死人?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荒人,又不是什么杀不死的畸变兽。” “这倒说得没错。”狄亚耸耸肩。 对于一顿晚饭来说,这的确是个还算有趣的饭前故事,就算达不到开胃的效果,也足够让人精神一会儿。 张涛倒是对这个荒人婴儿表现出一定的同情心——这一来自于大基地的奢侈产物。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个故事抛在脑后,迫切地转向更能满足身体需求的食物,满脸幸福地嗅闻着扑面的热气,不小心靠太近还被烫了一下,嗷地往后仰去。 狄亚撑着脸,把注意力从张涛身上收回:“我开始有点好奇罗衡会怎么评价这个故事了……” 而罗衡就站在离营火不远不近的地方,他的脸色微微有点阴沉,注视着远方好一会儿之后,才转过头来。 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没人听清,晚上不宜大声说话,伊诺拉于是做了个没听清的手势。 于是罗衡走过来,他把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次。 “我刚刚听见婴儿的哭声,你们听见了吗?” 一阵晚风吹过,一股恶寒忽然从众人心底升起。 第83章 啼哭 在荒野上听到奇怪的动静绝对算不上是什么奇怪的事。 不过通常情况下,能听到的声音也相对比较有限,比如说野兽的喊叫、人类的呼喊、风声、偶尔会有的雷声跟雨声等等。 有时候如果不碰巧,还会遇到正在交火的两波人,那么就能听到不同的武器发出的响声,甚至偶尔还有砍人的声音,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基本上这支小队伍会立刻选择绕远路避开。 在轻装出行,人手不充足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除非是完全避不开麻烦,否则他们不会轻易介入任何争斗,毕竟枪没长眼,就算张涛能紧急处理枪伤,可在这种没有任何医院跟手术条件的环境下,能少受伤还是尽量少受伤为好。 可现在,响起的是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这几乎是谁都没有遇到过的情况,野外生存不是玩笑,别说婴儿了,就连孕妇都不一定能见到一个。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罗衡听错了,哪怕他们再信任罗衡,都忍不住站起身来聆听风里的声音。 啼哭声并不明显,听得出来有一段距离,若隐若现的,可确确实实存在着。 张涛的脸色瞬间白了一道:“是……真的是小婴儿的声音,我听过这个声音,我以前在医院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声音,一模一样,这里附近真的有小孩子在哭。” 伊诺拉则抄起望远镜,踩着车子的轮胎,从前盖跳到车顶上,借着高处四处观察哭声的来处,只不过这里是一片林地,几乎哪儿都是大树,想依靠工具也有些困难。 而蓝摩的脸色则变得很难看,他没有回到原先的位置上,似乎正在判断啼哭声的来处。 “会是陷阱吗?”狄亚思考一阵,终于开口,“诱捕我们的陷阱。” 罗衡讶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伊诺拉摇摇头道:“不知道。有这个可能。” “什么意思?”张涛茫然地问,“什么叫陷阱?这是什么意思?” 狄亚又给火堆加了一把柴:“刚刚蓝摩已经说过了,荒人虽然冲动易怒,但是里面也有些特例甚至能跟人类交流。这里又是荒人经常出没的地方,你说他们看到远方突然冒出烟来,会怎么做?” “虽然不是每个人类都有照顾婴儿的习惯,但是大部分人都受婴儿的哭声影响,多半会过去看看。” 伊诺拉补充道:“而且如果我们现在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说明对方离我们已经比较近了。” “那我们怎么什么都没看见?”张涛下意识问道。 “笨蛋,这里是谁先来谁后到的。”伊诺拉忍不住骂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荒人在这里待的时间比我们长多了,知道几个好躲藏的地方又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天还这么黑了。” 张涛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蓝摩打断了:“哭声在那个方向。” “要去看看吗?”罗衡审视着蓝摩所指的方向,黑影摇晃,在月光下铺展而出的是树的影,幽暗拂动着,像无数双不断徘徊寻觅的手,“还是再等一下?” 狄亚若有所思,提着声音说话:“再等一下吧,反正天已经黑了。” “如果真的是陷阱,希望我们面对的猎人最好不要太有耐性。” 罗衡借着火光看了一下时间,现在是七点二十三分,婴儿的啼哭声大概是在三分钟之前响起的,如果一开始就没听见的话可能还没什么,可现在他实在有点心神不宁,听不到婴儿反而让情绪更糟糕。 他没有结婚过,当然谈不上生育,对婴幼儿的了解也不多,他们到底会哭多久,又会发生什么,一点概念都没有。 罗衡只希望十分钟的时间不会让婴儿损伤太多,一个大人高频率叫喊上十分钟估计嗓子都会感觉疼痛嘶哑,更何况是婴幼儿。 狄亚颇有兴趣地看着显然有些焦躁难安的罗衡。 不管跟任何人讨论罗衡,如果说他是个毫无理性的情绪动物,恐怕十个人里有十个都会觉得狄亚在说反话。 可事实就是这样,只有在面对杀戮跟争执的时候,罗衡才会凸显出他近乎机械一般的冷酷跟理智,一旦遇到像是眼下这样的事情,他的理性就迅速随风消融,会随意做出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进行的决定。 他的理智倒没屈服于情感,比那更糟,他的理智在给情感打下手。 在金羊毛城的经历倒是让狄亚稍微了解一些罗衡的想法,尽管没能完全明白,可他大概能够看穿罗衡会在什么时候下什么决定。 比如现在,他或许会等几分钟,可他一定会去看这个婴儿的情况。 在走之前,罗衡坐下来先喝了点水,并没有吃东西,他不确定自己等一会儿会看到什么东西,然后将手套戴上,这才站起来往哭声处走。 “我跟你一起去吧。”狄亚站了起来,耸耸肩道,“反正我还不饿,当提前巡逻了。” 罗衡没有停下,而是淡淡道:“那就跟上。” 最先指明方向的蓝摩却无动于衷,而狄亚路过他时做出邀请:“怎么样?一起来吗?” “如果我们三个一起去,那么伊诺拉跟张涛就太危险了。”蓝摩拒绝道,“以你们两个人的身手能够处理大部分事情了,如果你们两个人都没办法处理的话,加上我也不会太有效果。” 狄亚笑道:“好吧。” 他加快两步,赶上了一直往前走的罗衡。 林子在黑夜里看起来密集,走进去倒觉得稀疏,两人循着声音走去,只听见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惊人。 “我还以为蓝摩很在意。”狄亚忽然说话,“他刚刚看起来还挺热心的。” 罗衡用手电筒扫着前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在意,我还以为最不可能跟来的就是你呢。” 地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遮蔽住林木之间横着深深的沟槽,看不出来任何作用,罗衡无从确定在过去的时间里到底跟农业有关,还是跟建筑有关,甚至有可能是荒人设下用来绊倒人的陷阱。 好在这些沟槽虽然在晚上看起来更加隐蔽,但距离相对较远,不至于走一步就绊一步。 “我们的队伍不太适合养婴儿。”狄亚灵巧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在罗衡要踩空到沟槽里的时候伸手拉一把他的领子,“你应该明白的吧。” 罗衡看了他一眼:“这不一定真的是个婴儿。” “什么意思?”这次轮到狄亚不解了。 罗衡淡淡道:“也许是猫也说不定,甚至可能是录音机。我以前遇到过这样的事,听见女人的嚎啕声,冲进去却发现只有一具尸体跟一个录音机。” 与其说让人吃惊,倒不如说狄亚已经吃惊惯了,罗衡总是在这种情况下理智,又在似乎该理智的时候格外感情用事。 “以前?”狄亚颇有兴趣地问,“多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还没有必要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罗衡的速度没有因为对话变慢,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前方,手电筒照着一堆又一堆的落叶。 狄亚沉默片刻,才说道:“听起来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 在哭声最大的地方,两人陷入困境,婴儿的声音始终存在,缭绕着树木,显然近在咫尺,可偏偏两人始终看不到这身影。 “先别走了。”罗衡蹲下身说,“有可能在叶子里,小心别踩着了。” 狄亚温顺地停下脚步,还不忘调笑一句:“你不是说可能是录音机吗?” “你也知道是可能。” 罗衡小心翼翼地用手扫着地上的落叶,仔细地听着不断响起的啼哭声,他几乎都有点佩服这孩子惊人的肺活量了,哭到现在都没有一点衰弱的痕迹,甚至还能时不时来几声撕心裂肺的高音。 就在罗衡刚扫掉一片落叶的时候,狄亚突然冲某个地方开了一枪,甚至没做一点提醒。 罗衡下意识扑在地上,他一开始以为是袭击,余光瞥见狄亚还站着时,立刻反应过来是狄亚,紧接着狄亚又开了两枪。 “奇怪,就一个。”狄亚皱起眉头。 不知道是婴儿被惊吓到,还是设备出了差错,啼哭声突然消失了。 罗衡问道:“怎么了?” “如果是陷阱的话,不可能只有一个荒人,更不可能还没等我们进入陷阱就出现。”狄亚皱着眉头,“情况不太对劲。” 罗衡跟荒人打交道的经验严格说起来只有初见时尾随狄亚的那一只大头鬼,而对方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表现自己才能的机会就草率地死掉了,因此他实际上几乎没有任何跟荒人打交道的知识储备,只能相信狄亚的判断。 “很不合理?” “不怎么合理。”狄亚淡淡道,“荒人的确很暴躁易怒,可不是傻子,我都差点死在他们手里过,在怎么杀人这件事上,他们指不定做得要比张涛好得多。” 罗衡相信他的判断:“哭声也停了,有可能是设备被打坏了吗?” “不知道,得过去看看。” 失去啼哭声,婴儿就更难找寻了,两人当即决定改换目标,先去检查一下尸体,就在罗衡迈开两步之后,他的脚腕一紧,难以挪动。 罗衡低头一看,一只手从落叶里伸出来,抓住了他。 比下意识反击更快的是罗衡的理智,他在将枪口跟手电筒对准目标时看见了一张肮脏的脸,手指及时停在保险上,他微微抬了抬手电,免得直射对方的眼睛。 那是个女人,头发黏连着,浑身湿透,大半个身体都埋在落叶里。 她望着罗衡,目光呆滞,瞳孔不自然地转动,显露出对强光的畏惧。 第84章 无用的思绪 黑夜,荒野,孤身寻求帮助的女人,对情况莫名其妙的男人。 听起来像是凑齐了一部恐怖片的经典要素,不过罗衡眼下只庆幸自己收住了动作,没造成任何意外伤亡。 “狄亚。”罗衡尽可能平静地说话,“我这里有个女人,先别动手。” 狄亚猛然转过头来,一开始他以为是从后方来的,神色怪异地往罗衡身边打量了一下,没发现人影后才去看手电照耀的地方。 这个视角对他来讲不太方便,于是狄亚靠近一些,这时候才看到那个躺在落叶里的女人,嘱咐道:“盯着我的背后。” “没问题。” 他们不能在陌生的地方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罗衡抬起手电,紧紧盯着远方,注意听附近传来的声音。 狄亚蹲下身来:“你还好吗?” 女人保持着精神恍惚的状态,她并没有对狄亚的声音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仍旧微微颤抖着,她的嘴唇也抖动着,仿佛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声音来。 看来想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是没太大可能了,于是狄亚绕着女人走了一圈,他没被抓住脚,行动要比罗衡方便得多,中间不忘按着武器,手电筒的光扫过细密的落叶堆,很快停住。 “真的有个婴儿。”狄亚的声音变了调。 在腐朽的泥土与枯叶之间,还没凝结的血迹跟羊水正在流淌翻滚,两条浮肿的大腿仍然曲起,已经泛起不祥的颜色。 在女人的双腿中间,一个湿漉漉的婴儿有着同样的青紫色,正张大嘴,啼哭声比心跳微弱,几片叶子黏成他的襁褓。 也许是对婴儿这两个字有了反应,女人的手突然加重力道,可无从得知她想表达什么。 “她怎么样?”罗衡沉声道,“我是说这个女人?” 罗衡不是不能立刻抽身离开,如果不是考虑到女人的情况不明,他的随意行动很可能会给对方造成伤害,他也不会让狄亚来做这件事了。 “看你怎么想。”狄亚轻飘飘道,“我觉得是离死不远了,包括这个婴儿。” 狄亚说话总是有点不紧不慢的意思,不过做起事情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抱起这个婴儿的时候发现他严重畸形,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对罗衡说:“把你的斗篷给我。” “干嘛?” “你的斗篷没藏东西,这孩子什么都没穿,现在快冻死了或者别的,我也不知道。”狄亚说,“反正他摸起来不暖和。” 罗衡立刻把斗篷扯下来丢了过去,他是单手操作的,避免荒人突然出现时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儿,狄亚抱着个襁褓走过来,倒没对着罗衡,而是轻轻跪在地上,对着那女人说道:“这是你的孩子。” 女人目光呆滞,努力转动两下,她嘴唇似乎还是嗬嗬说动什么,狄亚凑近去听,只听见颠来倒去的几个字:“四……四掰,七,七…素……侬里丢……” 他又听了两遍,才反应过来,这女人是在说“四伯,七叔,你们终于来救我了”。 语言……是人类的语言跟人际关系,狄亚的心微微一沉,考虑到他不是荒人方面的专家,这些疑点还是留着交给蓝摩来处理吧。 狄亚将这婴儿放在女人的怀抱之中,可女人看上去似乎意识不清,只是反复呢喃着那句话,几乎要陷入半昏迷之中,婴儿靠在她怀里也没做任何反应,只是死死抓着罗衡的脚腕。 婴儿从她怀里滑了几次后,狄亚只好自己搂着了。 这个女人不知道在这儿躺了多久,又分娩多久,不过狄亚看她的状态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就连这个婴儿大概也是一样的结果。 “孩子怎么不哭了。”罗衡匆匆扫了一眼襁褓,忽然眉头一皱,“刚刚哭得还那么响亮,你拍拍他看。” 话刚说完,他又想起来,是孩子出生时不哭才要拍打两下,这孩子是哭过后没声,又忙道:“不对,不对,别拍他,你看他是不是睡着了。” “我还不知道你对这方面也很擅长。” 狄亚开了句玩笑,在他心中这对母子已被下了死亡的证明,可不知怎的,不愿意叫罗衡太过失望,因此他还是把这直发抖的婴儿抱在前胸轻轻拍了两下,没料到婴儿受了拍触,居然又哇哇叫了两声,只是声音已没了刚刚那么洪亮,听起来非常虚弱。 罗衡还在拼命搜刮着脑海里的知识,听到哭声后灵光一动:“没睡啊……我想想,他可能是刚刚被你吓到了,你摸摸他,摸摸他的头跟身体,还有手脚,小心点脐带,免得感染。” “好吧。”狄亚轻轻叹了口气,“都听你的。” 这婴儿还没有狄亚的胳膊长,狄亚把他抱着,干燥温暖的掌心贴在这具小小的身体上,几乎覆盖到整个身躯。 罗衡提醒道:“轻一点啊。” 狄亚深呼吸了一口,然后放轻动作,用手掌轻轻从婴儿的前胸抚摸到后背,又托起他的脑袋慢慢顺了顺,婴儿轻轻哭叫两声,又很快没了声音。 “这下是真的睡着了。”狄亚平静地递过襁褓,“你先抱着他,我看看这个女人的情况。” “好。” 罗衡接过手来,瞥见远处林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晃过,他抬起手下意识想开枪,可胳膊里沉甸甸地搂着个婴儿,他不确定会不会又惊到这个孩子,下意识犹豫后就晚了。 “小心一点。”罗衡说,“可能有荒人。” 狄亚应了一声,把女人周围的情况检查一遍后,确保她没有踩中任何陷阱或是被什么东西固定死了,这才松开她的手,把人抱起来。 离开落叶之后,狄亚才意识到她几乎是全身赤裸的,除了叶子几乎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就算生下了孩子,她的肚子仍然鼓鼓涨涨的,并没有瘪下去,浑身则散发着贴近后清晰异常的腥臭味。 不过跟荒人还有这个婴儿不同,女人的外表基本上是正常的,看上去没有半点异常和畸形。 出没在荒人领地、怀孕的正常女人、特意用落叶掩盖自己、独自分娩、言语混乱含糊、严重畸形的孩子…… 这几个要素连在一起,总令人想到糟糕的东西。 狄亚对生育可谓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根本无从判断她身上到底在发生什么,而孕妇在这段时间里的意识已经逐渐消散,她本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在最后的幻梦里露出安心的笑容,还没等狄亚走两步,就在他怀里断了气。 “她死了。”狄亚顿了顿,没在意自己脸上被沾上血污跟汗液。 他轻轻地将这女人放下。 罗衡沉默片刻,低声道:“那我们走吧,带着这个孩子,反正很快就要到活水村了,说不准活水村的人愿意收留他。” “罗衡……”狄亚欲言又止,“你……知道这个孩子很可能……” 罗衡没有明白:“什么?” “这是个荒人的婴儿。”狄亚望着他困惑不解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活水村的人不会接受他的,甚至看到的时候就会杀了他。我们得把他留下来,留在这儿……” 罗衡的表情一瞬间像是凝固住了,他勉强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你的意思是……你是说?” “刚刚你是不是看到荒人的影子了?” 罗衡的反应变得有点迟钝:“是。” “这说不准是我们这辈子唯一一次高兴见到荒人的踪影。”狄亚说,“起码证明这个婴儿有可能活下来。” 罗衡沉默着打开襁褓,他看见在婴儿的胸口上还垂挂着一个看上去像葡萄一样的小脑袋,胯骨两侧则拖着两条看起来不像手也不像脚的肢体,这些是肉眼可以看出来多于常人的地方,而其他本该正常的地方则畸形得相当厉害。 狄亚说得没错,不要说活水村不会接受这样的婴儿,就连罗衡的社会也未必能周道地照顾这个婴儿,更不要说他们几个流浪者了。 “你怎么说?”狄亚问。 罗衡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远方,没花多久就做下决定:“你说得没错。” 就在罗衡准备放下这个婴儿之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枪响,他的身体微微一僵,跟狄亚对视两眼,婴儿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并没有再发抖。 这么近的距离,是蓝摩他们…… 罗衡不动声色地将这陷入熟睡的婴儿放在母亲的怀抱之中,抽手时忽然意识到婴儿已经没有了呼吸,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死去的。 他沉默地将斗篷布又系得紧一些,随后跟狄亚冲了出去。 之前无意识走过的道路在此刻变得意外漫长,罗衡的脑海里仍会时不时浮现出那个哭闹的畸形婴儿跟那个狼狈凄惨的孕妇,她那高耸的肚子与苍白的面容像是一抹幽影挥之不去,他在狄亚简短的言语跟介绍里找到可怕的联系。 她从哪儿来?她为什么会逃离自己的群体,那个婴儿是个意外还是某种不幸导致的…… 之前蓝摩所说的那些话,似乎与现在的情况重合在一起,罗衡知道有些人会有先天无痛症,不一定是荒人的孩子,人类同样有这样的概率,也许那个婴儿也是一样……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在奔跑时甩掉了那些无用的思绪。 第85章 袭击 当你闯入荒人的地盘时,有一点显而易见,一定会有许多荒人等着你,这是常识。 不过当罗衡跟狄亚赶到时看见十来个荒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这些荒人看上去体型较为巨大,而且很少见的穿着衣服,尽管布料不多,不过说明他们至少有保暖或是羞耻的概念,身上的肌肉也很分明,只是毛发相对较为稀疏,清一色都是男性。 两人到时,荒人跟蓝摩还有伊诺拉正陷入激战,张涛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伊诺拉跟蓝摩的情况都不算太好,只是情况不太一样。 蓝摩的压力看上去相对较小,可是更致命,针对他的荒人数量只有四五个,可是他必须在不断飞来的石块跟长矛里左躲右闪,有两个荒人还在不停在打断他试图上弹的动作,另一个荒人则试图绕到他身后。 伊诺拉的情况就糟得多,她将一具荒人尸体顶在自己面前,嘴里咬着枪的把手,横在身前的是一把匕首,现在已经被血染满了,她抬起脚往袭来的荒人胸口踢去,可自己反而退后几步,连挡在面前的尸体也掉落下来,体力明显即将耗尽。 对于场内的两个人也许有点难以分辨,可对罗衡来讲,这群荒人的目标相当明显,就是伊诺拉。 他们在故意消耗伊诺拉的体力,对蓝摩则下了死手。 罗衡的脑海之中鬼使神差地想起孕妇那张肮脏苍白的脸颊,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开了火,就在同一时间,又响起了一声枪响,在石头上擦出火花,正好弹中一个飞奔过来的荒人,他嗷得惨叫一声,倒下了。 这些荒人倒也不完全是笨蛋,觉察到人类同伴的增加后,不知道是谁发出尖啸声,这些本来一拥而上的荒人一下子呼啦啦散开了,借助丛林跟石头把自己隐藏起来。 危险还没解除,不过队伍倒是可以团聚了。 狄亚并没有跟着罗衡一起进入车队,他又一次,再一次,一点也不意外的消失了,罗衡想大概再来几次自己就习惯了。 “怎么样?” 伊诺拉喘不上气,先把空弹夹拿出重新填装,然后才弯腰捡起掉落的匕首甩干,血污太多,刀锋上结着厚厚的血痂,几乎割不动任何东西,她深呼吸着把刀往自己的衣服上蹭,手腕跟脖子随着动作露出淤青跟抓痕。 “没事。”伊诺拉的声音有点嘶哑,眼睛似乎刚从充血的状态下消退,看上去仍然有点发红,她忽然抬起枪口对着高处的山壁开了一枪,栽倒下来一具尸体,“他们想抓活着的我,你该问蓝摩怎么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我也没事。” 蓝摩是倒退过来跟他们说话的,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细细的一缕,不容忽视。 罗衡说:“你的头。” “没事,只是被一块石头砸到而已。”蓝摩简洁道,“我的手倒是真的受伤了,现在不能动弹,可能是扭到,也可能是断了,我不确定,还好你来得及时。” 就在罗衡想问张涛的情况时,这位队伍里唯一的技术人员灰头土脸地从车底爬出来,双手还紧握着一把枪,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看上去两眼都有点发直:“他们都走了吗?” 罗衡注意到他的保险是关着的。 “刚刚开枪的是你?”罗衡问道。 张涛神情恍惚地点了点头。 罗衡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张涛吃痛地看过来,才开口说道:“做得很好,现在打开保险上车。” “上车?可是狄亚呢?”伊诺拉抚摸着自己的喉咙,皱眉道,“他怎么没来,他跟你走散了?” 罗衡叹了口气:“你知道,他总是很有自己的主见,我们可以按喇叭示警,看他到底想不想上车。” 他也想不出来狄亚到底要去做什么。 就在这时,风里忽然传来“咻”的一声,非常非常明显的一声,然后是连着几声枪响跟荒人愤怒的悲鸣声,不过他们没再冲出来,只能听见远处林丛被拨动后发出的簌簌声。 三人面面相觑,只看见大概两人高的峭壁上忽然掉下来一具尸体,正砸在地面上,狄亚从一地尸体里滚出来,不偏不倚,恰好地停在他们面前。 “走吧。”狄亚单膝还跪在地上,正检查自己的子弹是否还充足,头也不抬地说,“还好现在是在外围,他们绝对不止这几个人,我杀了几个,剩下的荒人都跑回去了,够拖延一段时间了,再不走就轮到我们倒大霉了。” 接下来没人把时间浪费在交流上,所有人都立刻开门上车,考虑到安全问题,狄亚忍痛放弃了摩托车,他可不想在经过山谷的时候被荒人突然从树上或是石头后面突然抓住手脚或者是头,直接从车上甩下去。 更何况现在蓝摩的手受伤,伊诺拉体力耗尽,张涛惊魂不定,这三个人谁也当不了司机。 可惜的是煮好的食物都被打翻了,他们匆匆捡起还没清洗的锅,搁置的碗筷之类的就尽数丢在原地,饿着肚子连夜赶路。 “他们会追上来吗?”张涛竭尽全力忍住自己的恐惧。 狄亚漫不经心地开着车,他在后视镜里看见远处的一道黑影,忽闪而过:“很难说,我猜会。” 这让张涛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紧紧抓着手里的枪:“那我们怎么办?我是说,怎么反应?” “关上窗户。”狄亚瞥了一眼车窗,“关紧,关死,随便你怎么做,就是别漏一点缝隙,他们可能会拿武器砸进来或者捅进来,死在这招下的不少。” 张涛的脸唰一下白了,他几乎有点过呼吸,可还是拼命把车窗升到完全掰不动为止,又牢牢地锁上车门,这才开始放心地紧贴着座位,一点点放缓自己的呼吸声。 坐在后座的蓝摩正靠着休息,他的血还在流,显得脸色格外吓人,狄亚扶着正中央的镜子照向他,平静道:“你得包扎一下,还能动吗?不能动就让张涛爬过去帮你。” “让他过来吧。”蓝摩说,他用好的那只手找到备用的医药箱,两辆车上都有,放在自己腿上。 狄亚轻笑了一声:“作为一个伤患来讲,你倒是够平静的,我还以为流血的是张涛呢。你爬过去吧。” 后半句是对张涛说的,他也点点头,起身来打算从驾驶位跟副驾驶位的中间位置爬到后座去,就在这时,车上忽然砸落下来什么重物,发出巨大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几声怪叫,车子直接偏移方向甩了出去。 张涛几乎整个人都往狄亚身上倒去,狄亚被撞到车窗上,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却还牢牢地把住方向盘,面无表情地一添油门,只听见后方传来两声喇叭响声,随后车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掀下去,紧接着是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响起,轮胎似乎滑了两下,很快又顺畅起来。 “起来。”狄亚甚至没转头看张涛,他放慢速度,“最好别往窗外看。” 事实上,黑夜里张涛什么都没看到,只在挣扎着起身时被蓝摩拉到后座的这段时间里,从后座没闭紧的窗户缝隙里隐隐约约地闻到一点血腥味。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应该是蓝甲壳虫上罗衡或是伊诺拉做的。 张涛缩了缩脖子,决定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打开自己的手电筒给蓝摩包扎伤口。 跟在狄亚车后的罗衡没能看到从高处跳上车顶的荒人,不过大灯倒是清晰地照出前面的小面包突然偏离正路,歪到另一端去了。 由于天黑,车子的速度开得并不算很快,罗衡就大致推测到一定发生了什么情况,所以他按了两下喇叭表示前面没有障碍物,让狄亚可以适当加速。 荒人被甩下来的时候,罗衡终于看见了,伊诺拉则更干脆,用手电筒加枪解决了对方的性命。 “所以,咳咳……”伊诺拉说,“真的有个孩子,还是陷阱?” 罗衡沉默许久才说:“不但有个孩子,还有一个女人,她刚完成了分娩。” “分面?”伊诺拉困惑道,“什么意思?她在发吃的?” “不……分娩的意思是……是她在生孩子。”罗衡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夜晚的动静,晚上行车很容易遇到意外,一来是视野受限,二来是有野兽随时出没,不过这一路上的野兽大概是被荒人驱逐掉或者吃掉了,并没有看见,“我们听见的婴儿哭声,就是她的孩子。” 伊诺拉“噢”了一声,她靠在座位上,好半天才说:“你没把他们带回来,所以……” “对。”罗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他的表情介于悲伤跟微笑之间来回犹豫,“她们都死了,我没能做到什么。” 伊诺拉舔了下嘴唇,又问了一句:“那个女人是正常的吗?” “什么?” “我说,那个女人是跟我一样的,还是说是个荒人?”伊诺拉看向他,声音出乎意料的冷静,没有平日的半点热情,“生下来的孩子呢?” 罗衡注视着前方,狄亚的车已经回到正轨上了:“女人跟你一样,孩子是荒人。” 伊诺拉轻轻笑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 她的笑声听不出什么感情。 第86章 活水村 任何无从知道前因的事情都有各色各样的可能性,其可能性当然也分高低。 就像是蓝摩说的那个孩子一样,其中当然有非常非常多的可能性,比如也许那个婴儿真的是荒人从附近偷的,又也许那个孩子被人类遗弃后叫荒人捡了回去…… 然而最大的可能就是,那的确是个荒人的婴儿。 就像一个孕妇有很多种可能会出现在荒人的地盘里,然后意外生下一个严重畸形的孩子。 可是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被掳走后生下了荒人的孩子。 生物有繁衍的本能,哪怕是在这么恶劣的情况下,仍然寻找自己的出路。人类也好,动物也好,正是因为这种强大的本能才延续至今,荒人同样没有例外。 “这种事很常见。”伊诺拉泰然自若地开口,不知道是在说服罗衡,还是说服自己,又或者只是阐述世界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成为荒人的母亲,或者成为人类的女奴,其实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她的脸上当然没有浮现出一点怜悯与同情的神色,只是冰冷地倒映在车窗上,随着起伏的夜色闪烁。 罗衡终于分出神来看了伊诺拉一眼:“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只是让你别太在意。”伊诺拉漫不经心地往后靠去,窝在座位上,“这种事我遇到过很多次,以前会遇到,现在会遇到,以后还是会遇到,甚至我要是留个全尸,在还没开始发烂发臭之前……” 她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点讥诮之色,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躲过去了,当然有人躲不过去,就像每天都有人活下来,也有人死掉。”伊诺拉的手指缠绕着她自己的红发,“就这么简单,起码你保证自己活下来了,这就不能说什么都没做到。” 罗衡失笑道:“我想到会有一个人被安慰,可没想到这个人是我。” “等会你可以去安慰蓝摩,或者张涛。”伊诺拉歪着头想了想,轻笑道,“嗯,还有狄亚,我猜他们三个一定非常乐意。” 她的声音仍然有些嘶哑,甚至比刚刚更严重,可能是有点伤到了,又也许只是说话太多,接下来伊诺拉就没说话了,而是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景色。 这让罗衡想起当初结伴时的场景,每个细节他仍然记得很清晰,明明是发生在不久之前的事,此时此刻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也许是无法计时的那段日子里,抽象的时间被扭曲成某种更加具体的事物跟回忆,伴随着冲击力被一份份分门别类地装入大脑之中。 也许当初救下伊诺拉时,老天就已经冥冥之中预示了眼下的这一场景,在这秩序崩坏的世界之中,人所建立的一切美好也随之瓦解,健全者如履薄冰,满大街都是疯狂的残缺者,不论身心。 于是罗衡微笑着回答:“我可看不出来他们任何一个人需要安慰。” 伊诺拉配合地笑了一声,随后又说道:“虽然我很想继续警惕下去,但我真的有点累了,我要睡一会儿,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罗衡柔声道,“睡吧,有状况的话我会喊醒你的,如果情况很严重,那我猜你自己也会醒的。” “很好笑。”伊诺拉懒倦地说,“你很有天分,也许我们该打个招牌,让你专门表演冷笑话节目,说不准能骗到点蠢货。” 伊诺拉并没有委屈自己,她从后座抽出一条脏兮兮的毯子——这条有流苏的蓝色毯子是金羊毛城的产物,没花太多点数,是意外捡漏捡到的。 在所有的物品里,伊诺拉对它格外钟爱。 她紧紧裹住自己,以一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姿势缩在座位里,很快就进入到睡眠状态之中。 如果不是伊诺拉的呼吸声在黑夜里清晰地起伏,车里寂静得就像只剩下罗衡一个人。 车子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持续前进着,没人能判断是否已经逃离出了荒人的狩猎范围,不过从减少的袭击频率来看,他们起码没有直接冲进荒人的老巢之中。 隅羲…… 隔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林木,重新照耀在这片大地之上,空气意外潮湿,车窗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湿冷的气息透入每个人的骨髓之中。 罗衡不禁打了个寒颤,他疑心不是冷空气的作用,而是对昨日发生的一切姗姗来迟的心有余悸。 阳光指引出路,两辆车终于绕出又一处稀疏至极的林子,遥遥地看见炊烟袅袅升起,高坡上错落着小村落,山脚下则是一座空空荡荡的废墟。 车子驶向废墟,大门外潦草地张贴着已经看不清字迹的告示跟破损严重的铁丝网,勉强能从木牌上看出一点漆光,大概曾经被粉刷过,可具体是什么颜色就说不上来了。 村子附近的田地早已荒废,它们大多被水淹没,就像村子淌着泥浆的地面,被垦出的长条形田地一节节地浮现水面,远远看去像一具具漂浮着的棺材。 如果用迷信一点的说法,这个村子的名字起得倒是相当犀利,这里冒出的地下水淹没了良田跟村落,荒林难以开辟,又有荒人做邻居,也难怪人们往上迁移。 狄亚没有草率前进,他把车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在脚上套了两个密封袋子,走下来观察这座被抛弃的废墟。 他走到后座敲窗户,问头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蓝摩:“你对这儿还有印象吗?” 蓝摩摇头,距离上次来活水村的时间已过去太久,他不能确定,言语里是少见的暧昧含糊,他仔细思考,最终还是摇摇头。 “别是真的伤到脑袋了。” 狄亚玩笑一句,从车窗边退开,又走到蓝甲壳虫这儿敲打车窗:“你怎么说?” 新鲜空气随着降落的车窗涌入车内的空间,伊诺拉打个哆嗦,猛然惊醒过来,她想也不想地从毯子下拿出武器,在看清目标的瞬间又泰然自若地放回去:“是你啊,怎么停车了?出什么意外了吗?” 她揉着眼睛,还没意识到已到终点。 “我们到了。”罗衡简单地解释情况,“不过看起来这里已经被他们废弃掉了,几乎没看到人,东西也都被搬空了。” 伊诺拉打着哈欠伸开懒腰,不着痕迹地僵硬了一下,她经常受伤,也习惯受伤,不过疼痛不会随着习惯而习惯,只会一次次提醒她又艰难地活下来了。 “这么说,这里不是活水村?”伊诺拉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狄亚指向山上:“那里估计才是真正的活水村,不过我在想该怎么传达我们的善意,顺便找一找上山的路。蓝摩说他已经记不太清上次来的情况了。” “说起蓝摩,他情况怎么样?” “还行,不过还要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如果太严重就死定了,要是不严重就过段时间愈合了。”狄亚耸耸肩,仍然是轻松无比的口吻,“看他的样子,愈合的可能性应该要大一点。” 罗衡看了一眼山上,远方雾气淡了点,分布的屋子愈发明显起来,他皱眉道:“希望活水村里会有医……诊所。” 他想也知道不能有太高的要求,因此半途又改了口。 狄亚摇摇头:“不知道,对了,你有兴趣下来走走吗?我可以给你两个袋子。” 罗衡叹了口气:“其实我更想躺下睡一会儿,不过……你把袋子给我吧。” 谁叫他们俩现在是队伍里仅剩下的正常战斗力,总不能指望张涛,倒不是罗衡惯着他,只不过张涛要是在作战方面有什么天赋,想来也不会变成技术人员,石髓站绝对不会发现得比他们晚。 强迫一个人去做不擅长的事,不但浪费时间,还容易浪费生命。 这座被废弃已久的村落规模远比城市小得多,谈不上一览无余,可在行车时两人已经看清楚大概的范围。 大部分建筑都已经人去楼空,不少房子已经崩塌,仅剩下的也摇摇欲坠,走过两条街能看到一家空荡荡的小卖部,它的位置较低,想进入还得往下走两个台阶,显得淹没过的水位较高,里头的架子没完全被拆走,锈蚀得七七八八,还有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漂浮物。 墙壁上甚至挂着一本老日历,已经湿出霉来了,烂成一片片的,悬挂的红绳跟钉子倒是还坚守自己的职责。 水还没高到这个地步,罗衡猜是太潮了导致的,包括墙体也有明显的开裂,倾塌恐怕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里不但没人,连遗留的东西也称不上多,大部分房屋都不值得进去,甚至连靠近都算得上危险之举。 两人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只能总结出这里已经全被放弃了,就连地势较高的房屋也空无一人。 看来活水村的人是铁了心要搬到山里去。 望山跑死马,远看山上有人家跟上去找到人家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现在的情况无疑增加了难度。 就在两人准备折返的时候,狄亚忽然蹲下身,抬手道:“等一等,这里不对劲。” “什么?”罗衡跟着他蹲下来。 狄亚指向一片淤泥:“你看这里,看过去,这里有一串脚印,很小,应该是个孩子,泥印很新鲜,甚至没干,他很聪明,知道贴着不明显的地方走,要是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过去。” 于是狄亚站起身来,慢慢往前走去,直到脚印彻底消失,他若有所思地转动目光,看向右手边的一栋危楼。 第87章 高热 很长一段时间,罗衡都认为自己是个好运的人。 不论是幸运地遇到老师,还是幸运地在天灾人祸之中活下来,还是幸运地在活着这件事上恰好有一点天赋…… 在遇到狄亚之后,罗衡对自己的幸运又有了更深的认知,他这位同伴虽然骨子里极孤僻冷漠,但算得上队里最为细心缜密的人,仔细到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你觉得脚印的主人会在房子里面吗?”罗衡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话,“还看出什么信息?” 狄亚没由来得打个激灵,可是没有道理。 这位巧合遇到的同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秉性确实有一种神秘而吸引人的风采,将他与旁人隔开两个世界,看上去难以亲近,狄亚常常被他阻在门外,难以窥探他的世界。 可两人在身体上并不是没有接触,甚至还算得上频繁,刚出绿洲的时候,两人只有一辆车代步,免不了紧紧挨着坐,那时候狄亚只觉得阳光炙热,倒没别的感觉。 然而此刻罗衡微贴在狄亚身上,像是一根松松缠绕着树的春藤,他微微仰着脸,露出困惑不解的神色,毫不掩饰的亲昵,语调却一如往常的冷淡,甚至有点像命令。 狄亚突兀地陷入沉默,耳朵发起高热,很急速地泛起红来,于是伸手抓揉了两下。 啊,是了。 狄亚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金羊毛城那个喝酒的夜晚,各种模样的杯子闪烁着斑斓的光彩,浑浊的酒液沉淀,他听见自己掷地有声的回答。 “因为我本来就不想。” 光彩之下,伊诺拉肆意的笑容与蓝摩冷漠沉静的神态冥冥之中吐露出更真实的答案,透出嘲讽。 狄亚的喉咙发紧。 罗衡倒没在意,这地方水多,滋生的蚊虫也多,有时候一小团地拥在水面上,像黑色的斑痕,走过去就瞬间散开了,密密麻麻得叫人犯恶心。 他只当是狄亚被咬了。 狄亚没说话,又去回顾泥地里一连串的小脚印,借机脱开靠近的罗衡,至于为什么不推开,他也说不清楚,下意识的躲藏,不愿意表露得过于明显。 他决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重新观察起泥土里的痕迹。 泥地里残留着几个小小的趾头,对方走路很轻巧,而且踮着脚,脚掌的形状总是只落下半个,不过仍然看得出来细细小小的,估摸是个年幼的孩子,或是个纤瘦的少女,这两者的战斗力对他来讲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他用手试了试淤泥,随手擦在斗篷下方,此时万籁俱寂,就连罗衡都没说话,仿佛多出的人只是狄亚产生的某种错觉。 然而腐朽的建筑蒙着一层深厚的灰尘,又被潮湿的水浸透,第三个人留下的痕迹落在大地上,如同一张拓了印的纸一样清晰。 狄亚起身来,拍拍手,对着罗衡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企图将思绪理清。 还没等他冷静,罗衡又凑上前来,这次甚至搭着狄亚的肩膀,脸偎着手,漫不经心地瞟着四周。 罗衡问:“我进去看看?” 他对狄亚实在有些不放心,那脚印看起来年纪不大,不管男女,大概都是孩子。 狄亚可不知道什么叫手下留情,更何况两人体型略有差异,这种危楼之中,罗衡自觉行动要比狄亚方便。 他们俩的个头差得不多,不过总归是有点差,罗衡干脆按着狄亚,不打算让对方再躲开,或是像之前对付荒人那样直接行动。 狄亚对骤然缩短的距离再度感到不习惯,来自肩膀的钳制则更加让人紧张。 他知道罗衡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是秘密交谈会带给人特殊之感,仿佛天地缩小,仅剩下两人享用这条信息,某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交汇。 要是只有这样,狄亚尚能忍受,然而耳畔的呼吸比灼热的烙铁更让人难以忍受,仿佛那片熟悉的口唇随时会贴吻上来。 令他如受火刑。 “我会在这儿等。”狄亚匆匆避开,强硬地甩开这只钳制他的手。 他仓惶到这举动过于明显,甚至来不及掩饰,思绪随着对方凑近的体温跟呼吸混乱,像是船只在沸腾的大海里颠簸,顷刻间就被拍得支离破碎。 其实罗衡不会这么做,狄亚想,会贴上来的是他曾经遇到过的那些人,那些靠身体过活的人,或是来者不拒的人,任何对象都是他们放纵跟获利的机会。 为了活下去,或者为了“活下去”。 幻想庄重者的放荡,听起来也像是他们才会干的事,狄亚眉头紧锁,决定保持放荡者最后的一点庄重。 因为过去的一些往事,他向来过着堪称严苛的生活——尽管他与大部分人一样不怎么重视自己的生命,更不重视道德,可唯独对性敬而远之。 在这思绪涌起的强烈眩晕之中,狄亚的脑海里浮现出昨天遇到的那个孕妇,她浑身赤裸,胸部袒露,身体被汗液彻底浸透。 生育总令人想到性,毕竟这一不知该说神圣还是可鄙的仪式需要性来祭祀。 女人在诞生生命的那一刻消逝,意识涣散,身体变形,她肮脏的脸上仍留存令人心生怜悯的挣扎,叫人轻易能想象到她曾遭受的悲惨遭遇。 与狄亚记忆里的性异常相似,只有枯竭后的痛苦,绝望里的挣扎,极致疯狂的欢愉结出腐臭的果实,不是绝望,就是死亡。 他不是个严格禁欲的信徒,不厌恶轻佻,不反感调情,只保持积极,感兴趣永远是一件点到为止的事,让人得以在最安全的距离地保全自己,而不会太过深陷。 然而此刻,狄亚感到这火刑仿佛瓦解长久以来的某种束缚,令他沸腾。 他一方面感觉作呕,一方面又感觉自己被煽动。 罗衡能确定这样的大反应绝不是被蚊虫咬到,不解地皱起眉头,却也不是时候计较,他从同伴的肩膀上收回手来,看着那张明显心不在焉的脸庞,问道:“你还好吗?” 狄亚望着他,灰色的眼瞳仿佛压抑着某种深沉而激烈的情感,让这张脸看上去格外不稳定。 不过最终狄亚只是说:“没事。” 也许只是昨夜的激战与连夜的奔逃没来得及让沸腾的血液冷却,狄亚有过几次经验,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具体。 罗衡半信半疑,也无从计较,他又有些担心是不是这里的蚊子携带某种病菌,可没道理只有狄亚出事,更没道理发病得这么迅速。 他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事,有关狄亚的事什么时候再谈都可以。 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罗衡踏入房子时的脚步微微一顿,建筑的墙体已经剥离得形销骨立,缝隙里抖落些许粉尘,不着痕迹地晃了一晃,他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的心稍稍颤动,还是真的这座房子在动。 这座房子是小二层,几乎没剩什么东西,就连楼梯都烂了大半,罗衡注意到有几块木板上残留着同样的小脚印,错落在不同的台阶上。 罗衡试探性地踩上第一节楼梯,听见不堪重负的悲鸣声,就在同一时间,他听见木板断裂穿插入高速呼啸声。 他下意识退后,双手护住头胸,一枚石子流星般撞向胳膊,隔着布料摩擦起火辣辣的痛感。 缝隙之间,罗衡仰头看见弹弓跟一个小男孩稚嫩黝黑的脸,对方看上去惊恐无比,很快就消失在栏杆处。 “你最好是别从窗户爬出去。”罗衡叹息,“另一个人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罗衡跨步走上有脚印的那几节完好的台阶,总算勉强承载住他的体重,楼上已经空无一人,窗户不是没了就是大开着,地面烂了几块,能从二楼直通一楼,看起来简直像个鼹鼠洞。 二楼只有三个房间,罗衡没花多久就找到那个小男孩。 他躲在一个儿童房里,墙纸上的粉色云朵还没烂完,对大人来讲过于花俏,对小婴儿来讲恰到好处。 这让罗衡又想起那个畸形的婴儿,心情必不可免地低沉下来,地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 小男孩本来站在窗口,听见脚步声后立刻转身拉满弹弓对着他,坚毅之中带着恐惧,腰上的袋子鼓鼓囊囊,大概装的都是石头。 “把它挪开。”罗衡淡淡道,“不然我就会用武器对武器了。” 他用不着撩开斗篷,斗篷已经随着那个婴儿长眠在林子里,因此武器就在枪带上明晃晃地摆着,任由谁都看得出他具有多高的杀伤力。 于是罗衡又说:“我对你没有恶意,可如果你有,我很快也会有。” 小男孩犹豫着,看向他渗出血的胳膊,好半晌才放下弹弓。 “很好。”罗衡点点头,“你会说话吗?” 小男孩点了点头,可还是一句话没说,于是罗衡试探性地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窗户下的狄亚,年轻的游荡者笑眯眯地看着窗户挥手。 罗衡哑然失笑,立刻明白这孩子为什么没跳窗了。 他对着窗户也挥了挥手,很快就收回来,对着小男孩单膝跪下,这当然不是臣服的意思,他只是不想给对方太大的压迫感。 “听着,我不强迫你跟我说话。”罗衡说,“不管你会不会说话,你只需要点头跟摇头就行了。” 小男孩点点头。 “你是活水村的人吗?” 小男孩看着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罗衡敲了敲额头:“还是你们这里不叫活水村?改名成别的了?” 小男孩摇了摇头。 “没改名?还是叫活水村?” 小男孩点头。 “好吧。”罗衡笑了起来,“那你认识一个叫蓝摩的人吗?” 小男孩终于开口:“认识。” 原来他真的会说话。 第88章 随手 作为一个孩子来讲,他相当谨慎,不过还不够谨慎。 在没有受到明显威胁的情况下,最好是当个隐形人,避免被卷到任何事情里去;不过要是受到生命威胁,那情况就反过来了。 罗衡想伸手摸一摸这孩子的头,小男孩谨慎地躲开了,于是他收回手。 无论怎么说,毕竟已经过去九年了,有关那场灾难的记忆再刻骨,一些几乎本能的反应到底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可是那个婴儿的死亡却让罗衡身上沉寂的忧虑再度复苏。 他现在望着这个小男孩紧绷的脸,脑海里想到的不再是一些温情柔软的东西,而是如何抵抗危险跟死亡。 “他是我的同伴。”罗衡没做什么试探,“你想跟我去见见他吗?既然你们认识的话,说不定比较说得上话。” 小男孩看着他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你真的认识蓝摩吗?” “是的,我真的认识。”罗衡微微一笑。 小男孩犹豫着,将手伸进自己装石头的口袋里,那里面很满,他花了好几天才找齐的,就为了今天来废墟里探险,对付小动物没有问题,可对上这样的冒险者就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由于营养不良,他的身体发育得不算快,可世界催促着他的心快速长大,成熟的心却无法保护青涩的生命。 小男孩无从辨别这是不是一个谎言,把他带到其他地方去的谎言,他听说过有的地方会有这样的交易。 “我可以相信你吗?” 罗衡看着他微笑:“除了相信我,你也没有别的办法,不如赌一把看看。” 小男孩瞪大眼睛,看上去有点难以置信,随后急速地喘气,像是准备鼓足勇气去做一件害怕的事,最后他竭尽所能地表露出凶恶的神情:“穆丽儿,我叫穆丽儿,你呢?” “你好,我叫罗衡。” 自我介绍完之后,罗衡才忽然意识到不对:“穆丽儿?你是个女孩吗?” 他望着穆丽儿剃得像刺猬的寸头,这个孩子明显营养不良,穿着件小背心跟短裤,背心跟裤子都很大,不是这孩子的尺寸,因此腰上还绕着一圈鞋带,扎得很紧,石子袋也挂在上面,光着一双脚,皮肤晒得黑黝黝的。 看起来就像乡下很常见的那些调皮男孩,不能怪罗衡没看出来。 穆丽儿的脸色突然大变,她骤然又紧张起来:“不,我不是,我叫穆力,是你听错了。” 罗衡不用猜都想得到她脑海里在想什么,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淡淡道:“别担心,我们走吧,我带你去见蓝摩。” “远吗?”穆丽儿警惕地问。 “不太远,也在这里。”罗衡说。 这让穆丽儿稍微放松一些,她对这片废墟很熟悉,如果情况不对也有逃跑的机会。 老人们总是喋喋不休地说在几十年前这儿是他们的家园,沉迷过往,不过就穆丽儿来看,新的村子并没有什么不好,老人们渴望的电对她来讲毫无意义,蜡烛已经够平常日用。 这片空荡荡的废墟自有其乐趣,如今同样成为她的另一个家园。 只是这个家园关不上门,让人闯了进来。 穆丽儿跟着罗衡下楼,出门,她仰望这个男人的背影,觉得心惊肉跳。 对方高大得离奇,皮肤雪白,脖颈纤长,像是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在穆丽儿短暂的十几年生命里,她还没有见过生得这么漂亮的男人,不,不仅仅是生得漂亮。 村子里也有生得漂亮的人,妈妈就常说赵家阿姨就长得漂亮,可惜长得太漂亮,心思容易乱动,果然十几岁就跟着男人跑了。 穆丽儿对赵家阿姨的印象已经不深,只记得她的脸小小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现在村子里长得最漂亮的就是村长的二女儿陈二姐,穆丽儿本来以为陈二姐已经算得上白了,可是跟这个男人一比,就像墙壁上一团剥落的漆,黯淡无光。 村里男人里头就更不用说了,穆丽儿连想拿来比较的对象都没有。 他是鬼吗? 穆丽儿听妈妈说过一些故事,从妈妈的妈妈那儿传下来,故事里的鬼也长得很白,大多也很漂亮,至于高不高大,她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都很恐怖,要吃人的精气,虽然她问妈妈怎么□□气,妈妈总是支支吾吾含糊带过,但穆丽儿知道鬼都是要命的。 女鬼喜欢吃男人,那男鬼大概会反过来,喜欢吃女人吧。 穆丽儿胡思乱想着,牢牢握着自己的小弹弓,她还没到学打杆子的时候,总是没到时候,哪怕她能带着兔子田鼠回家也不是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到时候”好像只是大人一种含糊不清的拒绝。 不过鬼身上带着两把短杆子,穆丽儿想自己也没什么胜算,村子里的杆子不多,她就是学了也拿不到手。 “嗷!” 穆丽儿一头撞在罗衡腰上,赶忙往后退,眼睛往上看,窥见另一个更高大的男人。 她认出来,这是窗户下的那个人。 近距离来看,对方看上去更加瘆人,他微微垂着头在笑,这笑容却叫他看上去更加冷漠,穆丽儿感觉到一种被野兽紧盯着的压迫感,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撒腿就跑。 那野兽咬住了她。 他的手,比想象得更巨大,肤色当然没有另一个那么白,那只手像是野兽的肢体,强健有力,又像铁一样牢固顽强。 穆丽儿的手被他握着,像是根微不足道的小树枝,全然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于是穆丽儿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她知道这样的体格要吃多少东西,是多么不简单,如果自己叫得太响,也许他们就会提前开饭了。 “干嘛见到我就跑。”狄亚哑然失笑,他对这小孩没有一点兴趣,转过头看着罗衡,“你偷偷说我坏话了吗?” 他将这孩子当做某种盾牌,挡在两人中间,拒绝罗衡,也拒绝自己。 罗衡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还没来得及。” 于是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又回归正常了,起码暂时如此,狄亚心不在焉地看着罗衡的下巴,那儿有一道小小的血口,早已结痂,只留下痕迹,是昨天下午的伤口。 罗衡有洁面的习惯,他会处理自己丛生的眉毛,杂乱生长的胡须,定期修剪头发,并不是把这些事堆在一起一块儿打包干完,而是抽空处理他认为需要处理的地方。 伊诺拉嘲笑他比自己还爱美,罗衡并不做任何反应,昨天修剪胡茬时,刀片从他的下巴处滑过,溢出几滴血,没有人当回事。 狄亚没想过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 也许他只是习惯观察,习惯记得这些东西,哪怕昨天他还跟着伊诺拉一块儿开罗衡的玩笑,今天却突然觉得这道伤口火辣起来。 狄亚感到烦躁,他发现自己着了火,却不知道火从哪儿来,仿佛只是天气干燥易燃,在湿漉漉的废墟里让他烧得异常旺盛。 使劲挣扎的穆丽儿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她的眼睛里蓄满眼泪,被恐惧彻底淹没所有念头,生平头一次意识到外界的可怖。 “狄亚。”罗衡喊他,声音带着点水的凉意,似乎很无奈,“别吓她。” 狄亚的思绪像浪翻滚,他叹了口气,平淡地讲述结果:“我要是松手,他恐怕跑得比老鼠还快。” “那就笑一个。”罗衡忽然露出揶揄的神态,像是初见时那副轻佻又有点随性的模样。 狄亚错愕:“什么?” “我说,那就笑一个。”罗衡对他眨眼,“你现在这张脸,我都快吓哭了。” 狄亚看着他,忽然笑起来:“那你哭一个看看。” 无人问津的穆丽儿突然止住喊声,惊恐还残留在脸上,她仰着头茫然地看着两个斗嘴的男人,就算对坏人的认识再匮乏,她也能断定这绝不是一顿要吃两个小孩的人会说的话。 虽然狄亚笑了,但罗衡耍赖没哭,他只是抱着手,哼声懒洋洋地拖了个长调:“想都别想。” 三人沿着道路折返,罗衡注意到穆丽儿的双脚没在污水里,他询问:“你是不是没有鞋子?” “我当然有,只是泡水很容易烂,我才不穿。”穆丽儿底气不足地回他,“干嘛?” 罗衡微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叫你小心石头,别伤到脚,水很脏,容易感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背你过去。” 穆丽儿古怪地看着他,摸不着头脑,连妈妈都不会这么亲切地叮嘱她,新纳的鞋子不能穿坏了,别弄脏了,这才是妈妈会说的。 “用不着。”穆丽儿的嗓门很大,比村子里的男孩有过之无不及,她恶狠狠地瞪着罗衡,最终把这归为小看,“我才没这么娇气。” 她毫无犹豫地淌进水里,激起十几只被惊扰的飞蚊,一步又一步,脚趾陷在泥土里,活蹦乱跳,扬起无数水花,留下一连串脚印,又被水冲荡抹平。 罗衡看着穆丽儿往前跑,从背影来看,她显得更小了,骨架还没长开,简直像个刚毕业的小学生。 他又想起昨晚的那个死在怀中的婴儿。 不同的死亡对不同的人有截然不同的影响,在罗衡身上投射出对人类幼崽的过度保护,尽管对他而言不过是如随手关门一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很喜欢孩子吗?”狄亚走上前来问他,神色晦暗,看不出是什么想法。 “不。”罗衡矢口否认,“我不喜欢。” 他们已经能看到车子的轮廓,张涛从驾驶位探出身来冲着他们招手,好像大家是来观光旅游的。 穆丽儿及时止步,谨慎地停在泥地里。 罗衡慢慢走过去,轻声说:“在他们还不会这么容易受害的时候,我一直都很讨厌孩子,他们很任性,又容易大喊大叫。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走过去,像刚走出一段回忆。 第89章 观察 “穆丽儿?” 蓝摩从车里探出头来,看到意料之外的人物,他凝视着这个孩子,并没有显露太多讶异,只是将车门推开。 “真的是你!蓝摩!”与蓝摩的冷漠相反,穆丽儿的眼中猛然爆发出惊喜欢乐的光芒,她挥舞着手臂,迈动双腿,奔向打开的车门,“他们没有骗我!真的是你来了!” 蓝摩平静地回应:“嗯,我答应过要来的。” 穆丽儿咯咯地发出笑声,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腿,将脸紧紧挨在膝盖上,蓝摩只是平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望向远处慢慢走来的两人,于是低头对穆丽儿说道:“到前面去,我需要你指路。” 蓝摩的命令要比罗衡的命令有效得多,穆丽儿很快就爬到副驾驶位上去,她沾满泥污的腿蹭得车门内侧到处都是浆点。 没能成功阻止的张涛最终只是默默地递给她一条抹布,不知道是想让她擦擦腿还是擦擦车门,总之穆丽儿两个都擦了。 “你说话比我们有效得多啊。”狄亚走到车窗边打量了一番,故作遗憾,“看起来没我的位置了?” 穆丽儿有点紧张地看过来,蓝摩就显得从容多了,他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位置,平静地腾出一点空间给狄亚:“我们可以挤一挤。” 狄亚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了,我倒是更愿意跟罗衡一块挤一挤,起码小孩子都不喜欢我们俩,好歹聊得来。” 莫名被卷进来的罗衡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太阳穴:“上路吧。” 狄亚把伊诺拉挤到了后座去,愉快地在副驾驶位上摇晃身体,也可能是被路况震荡的,这儿很久没修路了,像青春期孩子的脸一样凹凸不平。 “心情这么好?”伊诺拉跟一堆东西挤在一起坐,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 狄亚搭着手,若有所思地说:“这件事快结束了,虽然中间有些麻烦,但总的来说,倒也算得上顺利,我们是该把别的事提上来了。” “什么事?”罗衡随口问道。 狄亚的手指在互相鼓动,十指相抵,他歪歪靠在车窗上,手斜成将塌的塔,眼睛里闪着光芒:“就是之前你提过的事,比方说,你接下来的目标,还有我们接下来的目标。” 伊诺拉的表情一瞬间就僵硬住了,她什么都没说,选择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就连罗衡也不禁愣了愣,本就放缓的车速差点熄火,他转过脸来望着狄亚脸上毫无掩饰的愉悦之色,一时间不知道是觉得心在动,还在绞,只觉得空气似乎都稀薄起来。 真的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这个被丢弃在那所废弃房屋里的问题忽然又再跟上来,紧紧地贴着罗衡的耳朵再度发出询问。 他本来打算等狄亚说出更多的话后再做反应,可狄亚只是愉快地看向窗外的景色,留下他们两人心神不宁。 于是罗衡错过了询问的最好时机。 活水村建在山上,山路并没有考虑到四个轮子的大车行驶,就踩出来的道路来看,恐怕连摩托车跟电瓶车都够呛,自行车应当勉强能通行,最好是步行。 两辆车被迫停在山脚下。 穆丽儿没等车停稳就往下跳,张涛又一次没来得及阻止,蓝摩由于头还有些晕眩,也慢了半拍。 好在车速缓慢,加上身手灵活,穆丽儿并没有受伤,她下车后往前跑了几步,转过身来拦着车大喊道:“我先去找村长!” 沉默多时的伊诺拉望着穆丽儿的背影,终于开口:“她胆子倒是挺大的。” 没见过车子,也不知道其威力的孩子当然不会在意这点挪动的速度,还没她跑起来快,开门的风险似乎还没有夏天游泳高。 她不知道车轮碾过人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车门发生碰撞会造成什么结果,她只是高高兴兴地往下跳,在无意间闪避开死神举起的镰刀。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正因为穆丽儿的胆子够大,才让她平安地活到现在。 罗衡并没有接话,只是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他这一生遇到的离别并不算少数,不说九年前与老师的分别,如今更是干脆利落地跟自己的故土彻底隔着两个世界。 现在,他很快将会迎来新的离别。 “比起那个孩子,我倒是有点好奇蓝摩。”狄亚摸着下巴说道,“他为什么要来活水村?来做什么?难道他是来传教的?想到蓝摩会传教,我就觉得有点好笑。” 伊诺拉并没有笑:“有什么好奇怪的。” “怎么不高兴了?”狄亚略显惊讶地睁大眼睛,“伊诺拉?” 伊诺拉瞪了他一眼,重重咬字:“我没有不高兴。” “你看起来都快气疯了。”狄亚神情微妙,可还是游刃有余地撩拨她,语速放得缓慢,好像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样,“发生什么事了?” 伊诺拉咬牙切齿:“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了才对,你在发什么神经?是那群荒人惹到你还是那个小孩让你不高兴了?” 她跟狄亚没有太熟,哪怕到现在也一样,他们俩并不是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只是某一部分恰巧的相似,这种鬼地方生长起来又不打算彻底堕落的人没有太多发泄的方式,这点搞不好定期会发疯的她比狄亚还健康得多。 狄亚无辜地眨眼,装作听不懂人话的模样。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穆丽儿带着一个像守卫的猎户下来,猎户的毛发很旺盛,因此看不出年纪多大,身上套了件发白的圆领,裤子很宽,从脚踝上来看,袜子是三块以上的补丁拼起来的产物。 他带着□□,身上还有一个箭囊,嘴上咬着一片叶子,弩箭的箭头正闪闪发着光,看来平日打磨得很勤快。 穆丽儿站在土包上指着他们说了些什么,那猎户从土包上滑下来,见到蓝摩后就露出温暖灿烂的笑容,他拍了拍蓝摩的肩膀,看起来似乎很兴奋。 当罗衡下车时,猎户才刚问完蓝摩头上的伤口,然后使劲儿伸长脖子张望,他困惑道:“老师傅在哪儿?” “他没来,以后也不会再来了。”蓝摩轻轻地说,“这次只有我,以后也只有我。” 猎户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噢”了一声,神色变得悲痛起来,于是他又拍了拍蓝摩的肩膀,说:“那咱们上去吧,村子的好多东西都等着你修,你知道,我们搞不懂这些玩意,估计得耗上好几天,正好你也住上几天。” 所以他是来帮这个村子修东西的。罗衡想。 蓝摩并没有动,他转过头来看着众人,又转回去对猎户说:“他们是我的朋友,村子可以让他们进去吗?” 猎户来回打量着他们,心直口快地说:“他们是你的朋友?我还以为是护送的人呢。” “是。”蓝摩说,“都是。” “好吧。”猎户挠挠头,“不过这样的话,你们人就太多了,你也知道,村子不让陌生人进来,一两个还能勉强说得过去……” 蓝摩安静地点头:“我明白了。” 猎户似乎有点帮不上忙的愧疚,又急忙补充道:“这样吧,他们可以住在这附近,最近吃的东西还算够,我会把蔬菜水果之类的可以分他们一点,别的就没了,得他们自己解决。” 蓝摩看向罗衡。 罗衡点了点头:“没问题,我们会在这儿等你,不过总得给我个时间,大概要多久?” “五天。”蓝摩说,“不管事情做完没有,我都会下来见你们。” 狄亚先是问了猎户附近水源的事,然后靠着车门,不太正经地抱着双臂笑道:“只要你别卷着光脑跑了,等上五天倒是没什么关系,反正张涛就让我们等过一次了。” 张涛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的错。” 蓝摩没有笑,只是点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们,然后跟着猎户上山去了,穆丽儿跟在他们俩身后,没有之前那么活泼高兴了,反而摇摇摆摆的,像是只刚学步的小鸭子。 剩下来的人得在山脚找个好地方安营扎寨,天色还早,任何事情做起来都相对要轻松得多,他们找了个高地扎帐篷,帐篷是之前捡到的,不算太大,不过毕竟队伍里有伊诺拉,有些时候能拿来避免一些尴尬的事。 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树跟树枝,不过怕会出什么意外失火,他们又特意清扫地上的落叶,找到猎户说的水源,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积成一个小潭,在林子比较深的地方,看起来还算安全。 他们把空桶打满了水提回去,伊诺拉已经支起火堆准备开始烧水,狄亚搁下水桶后就消失了,大概是又去侦查附近的情况了。 罗衡一晚上都没睡觉,这会儿精神虽然不差,但为了身体考虑,还是在车上眯了一会儿,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依旧是火堆狂热地燃烧着,像没坠落的太阳。 不过真正吸引罗衡的倒不是火堆,而是一连串繁茂的夜光大树,他之前只看过发光的小植物,大多都没人腿高,丰茂的草丛摇曳着,闪烁汇聚而成的光。 大树看上去就震撼得多了,一连串地摆开,像是进入一片魔幻森林,就连脚下的小草也如流银一般微微低垂着,露珠凝结成珍珠。 毯子从罗衡的身上滑落,他通过车窗仰望天空。 深山丛林之中,溪流涌泉之间,天上的星图分布错落,他以这短短片刻观察万物,万物也报以永恒观察他。 第90章 太感兴趣 “你在做什么?” 狄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罗衡的身边来,坐在一块小石头上,腿伸长了,双脚在地上稳定地落着。 在这个年代,晃脚磨来磨去是孩子跟有钱人的特权,鞋子的磨损对他们来讲微不足道,可对流浪者来讲,平日的经历对鞋子的消耗就够大了。 “我在看唯一熟悉的东西。”罗衡回答他,眼睛并没有从月亮上移走,“它曾经照过我,现在照着我,以后也会继续照向我。无论我在哪个夜晚抬起头,它永远都在这里。” 山会塌、水会枯、地会裂、人会死,只有这月色千秋万世,沉默地照耀着。 狄亚感慨一声:“听起来真让人安心。” 不远处传来杀虫剂陈旧的气味,他们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放了有多久了,它被使用过的概率是百分百,不过还喷得出来东西。 伊诺拉买它的时候只是单纯为了增加武器的类型,为此她还特意拿火把测试过,杀虫剂直接在火把里喷出了一条不小的火蛇。 直到有一次张涛意外发现这玩意驱蚊虫的效果居然还不错,于是扎营的时候,他们开始时不时闻到这种味道。 “我本来还以为你有点介意,毕竟你之前说我……嗯,弹到你了?” 在寂静跟杀虫剂的气味里,罗衡率先挑起话题,这个地方已经看不到被荒废的田地了,可是还能看到镇子的一部分,它被发光的林木遮掩起来,影影绰绰的,在流光下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影。 又像……又像狄亚的心一样。 你以为自己落到了实地上,实际上从没进入过,分明只是看到一角,却以为自己窥见全部。 “我是很介意。”狄亚轻松地曲起腿来,他往前压去,将大半个身体靠在腿上,背弓得更厉害了,回头来看罗衡,露出爽朗的笑容,“就是因为我介意,才更该早点解决。” 这个回答很有狄亚的特色,干脆、利落,又带着不可觉察的冷酷。 真正叫罗衡感到意外的反而是自己,他竟没觉得多吃惊,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仿佛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比思绪更了解狄亚。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罗衡问,他分辨不清这多余的关怀有没有更深层的意义,“如果我们分别后,狄亚,你会到哪儿去?”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可这个问题太直白,他们都心知肚明答案是什么,这样的世界里再相遇的几率像是中彩票,不能说全无可能,不过希望不大。 “我不知道。”狄亚望着他,透出一种从容的漠视,似乎想笑,最终没有笑出来,“我并不像你,罗衡。” 他很少叫罗衡的名字,一开始是没有必要,后来是你我他已经足够,更何况狄亚又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格。 “不知道?”罗衡的语调平和,听来却不满意这个答复。 狄亚的手指没过头发,将它们往后压去,他仰起头,头发脱离手指掌控,扑棱棱地散下来,凌乱地搭在前额:“我不会去想太久远的事,一两天对我来讲都变化太快,所以我才能跟你到处走,因为这对我来讲没有什么不同。” “再说,就算有目标,那又怎么样呢?我也不会一直待在那儿,就像你不会一直待在你打算去的地方。”狄亚终于笑起来,“我们本来要去三级污染区,可现在呢?” 说得也是。 这已经不是以前的世界了,不是招个手能拦下出租车到处乱走的世界,不是只要准备好钱就能坐上飞机、动车、乃至游轮就能抵达目标的世界,不是与大量的人擦肩而过能够安然无恙的世界…… 他们的人手不够,遇到的人敌友不明,路上还有畸变兽、地震、饥饿、车油、生病一系列的大小麻烦等着挖坑,为了活命只能东奔西逃,永远没有固定停留的地方。 延时误点是文明社会才配使用的词汇,随时联系更需要大量的基础设备配套,人总是在信息汹涌的社会里渴望慢下来,可这个世界已经慢到几乎干涩地难以转动了。 慢到当你说再见时,实际上说出口的是永别。 “那你呢?”狄亚反问,“你想再见到我吗?” 这句话有很多回答的方式,可是最终罗衡选择了最简单干脆的那种:“是的,我想再见到你。” 狄亚眼底的笑意慢慢加深了,他仍然搂着腿,像个大孩子似得晃动起来,石头随着动作摇摇摆摆,他的脚仍旧坚定地抵在地上,看起来有点好笑,仿佛一朵团起来的巨大蘑菇。 罗衡想他大概是很高兴,不免也有点愉快起来。 本来罗衡以为这个话题算是过去了,可是狄亚却似乎没打算结束,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又问道:“那伊诺拉他们呢?” 他只微微侧过一点脸,使得神情比往日要锋利许多,眼睛睇着罗衡。 “什么?” 狄亚慢悠悠地问:“你也想再见到伊诺拉跟蓝摩吗?比起我,有了车的伊诺拉跟已经送到活水村的蓝摩不是就要走了吗?” 其实罗衡不觉得伊诺拉会走,他又不瞎,看得出来伊诺拉多么不舍得这个团队,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伊诺拉之前安慰他有关狄亚的话没什么好在意的。 结果现在来看,伊诺拉自己也很在意。 也许罗衡该搭个腔的。 “我当然也会想他们。”罗衡点到为止,他忽然意识到其中的分别,又匆匆地试图弥补,“如果能再见到,当然最好。” “噢。”狄亚的态度重又回归冷淡,“原来是这样,你总是会说些很好听的话,齐海生那会儿也是这样。” 不过这点冷淡像泡沫一样易逝,狄亚很快就站起身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对罗衡微笑,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伊诺拉本来是让我过来找你一起帮忙的,这会儿他们一定做好饭了。” 他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罗衡匆匆站起,试探地玩笑:“那你还偷懒?” “没关系,有你陪我,反正伊诺拉是绝对不会骂你的。”狄亚没所谓地捏了捏眼前的一撮头发。 伊诺拉果然没有骂人,她只是平等地怒视两个男人,又不冷不热地哼了两声,照旧给他们打满晚饭。 快吃完的时候,白天见到的猎户送下来一篮子的水果蔬菜,有五根茄子、一堆西红柿、两个甜瓜、六根玉米、三条黄瓜,还陪了几根大葱。 品相当然不能说好看,只能说差强人意,不过胜在新鲜水灵,上头的泥还没结块。 他匆匆留下食物,带着空篮子回去了。 张涛看着新鲜的食物目瞪口呆,倒是伊诺拉摆弄着地上的蔬菜,若有所思地往山上看:“真有意思,这儿的土居然没有污染,看起来收成还不错。” 大部分土壤都被旧时代污染过,根本无法种植,这在早期饿死了不少人,后来污染稍微消退一些,又因为资源而发动战争,仍然在死人,食物跟水一直是人类永恒不变的核心。 因此伊诺拉跟狄亚这些行走在荒野上的人几乎都掌握一项本事,看当地能给外来者提供多少食物,就能估摸出当地的食物产量跟土地污染的情况。 张涛奇怪道:“怎么了吗?就是没污染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笨蛋,这里没污染,却有这么多荒人。”伊诺拉正拿着根茄子,忍不住敲了下张涛的脑袋,“你就不会觉得不对劲吗?” 张涛恍然大悟:“是啊!确实很不对劲。” “也没什么奇怪的。”狄亚漫不经心道,“畸变兽会离开自己的地盘,荒人当然也会,你长着两条腿都会跑,荒人有些还长着八条腿呢。这意味着活水村能给荒人制造的威胁比较有限,也许能够杀死他们,可是做不到完全毁灭。” 张涛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他们的确跟污染有关,但是不一定就是污染,是这个意思吗?” 狄亚轻笑一声,并没有说话。 “如果这是蓝摩的面子,那么蓝摩在活水村的地位倒是比我想得要高。”罗衡的目光掠过食物,“如果这是村子的意思,那他们倒是多亏外面有荒人帮忙守着了,大部分人大概看到荒人扎堆就觉得这儿不能久留了吧。”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既然多了一些新食物,那当然是选择加餐。 这次伊诺拉可不会放过他们俩,新到手的蔬菜水果都得他们去洗,狄亚瘪着嘴,手里抱着一个购物篮——这个购物篮也是地震之后捡来的,嘟囔道:“你就不怕我偷吃吗?” 伊诺拉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丢出个讥讽的笑脸就把锅一块递过来:“把这个也洗了,装满水。” 罗衡任劳任怨地接了锅。 尽管已经这么生活很久了,可罗衡每每仍然会陷入到一阵恍惚之中,花上大半天做饭,在路上闲逛,杀人或者保护自己不被杀,找寻食物跟日常用品,就像会使用工具的野兽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他居然也习惯了。 两人在潭水边慢悠悠地洗完,锅并不好洗,当然比之前要好洗一些,毕竟里面没有干涸的食物,本来伊诺拉想着倒点水重新煮开的,不过罗衡怕食物中毒,硬是洗掉了。 他这会儿拿着一块布慢腾腾地搓着,又去看正提着购物篮漫不经心洗蔬菜的狄亚,水正淅淅沥沥地往购物篮的孔洞里往下漏。 罗衡想:他在走神。 狄亚是条毒蛇,是匹独狼,是只漫不经心的猫,认真跟不认真的模样经常混在一起,有时候讨人喜欢,有时候独来独往,要在什么状态全看狄亚自己高兴。 可罗衡就是能断定,他这会儿正在走神。 不是因为现在狄亚在做洗菜这件小事而无聊到走神,而是他在走神的时候顺道洗菜。 “你在想什么?”罗衡忍不住问他。 狄亚极快地回神,对他微笑,留下充足的反应时间,好像从来没走过神一样。 “啊……”他感慨,“我只是在想,是该停下来了。” 狄亚并没有明确说任何事,可罗衡瞬间就被击中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想起将张涛从那三个人口中救回的第二个清晨。 我正往你那去呢。 罗衡没由来地断定,狄亚就是在说这件事。 果然,狄亚挑起一颗小西红柿抛了抛,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对你有点太感兴趣了。” 第91章 宿命 一直以来,罗衡都很清楚狄亚散漫自在的外表下藏匿着强烈的攻击性。 他毕竟是这个世界长大的孩子,经历过杀戮、袭击、背叛、朝不保夕、饥饿、痛苦、犯罪等等折磨后顺利成长为一个大人,如果这样的大人像张涛一样过分天真,那大概活不到罗衡见他的时候。 尽管交流起来很顺利,可时不时罗衡会被他身上那种尖锐的特质刺到,现在也没差别。 如果我的理解能力没出错的话。罗衡想,狄亚这句话听起来就跟告白差不多了。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也许不是真的在意那些事。”狄亚歪了歪头,“也说不好,我对知识的确还是蛮好奇的,毕竟我又不是认识你之后才突然喜欢起问问题来的。” 罗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面子微笑一下,最终只是平静地纠正道:“我不是说你不喜欢学习,我的意思是,你的学习只是学习,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本身。” “差别很大吗?” “很大。” 狄亚扬了扬眉:“好吧,按你说得来,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有一点是真的,我对你跟这些问题都很感兴趣,而在这两件事上,我对你特别感兴趣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你的确该停下来了。”罗衡试图说个笑话,显然不太成功,他抿了下唇,把浸在冷水里的手收回来,有点心烦意乱地将锅放在边上,“你听起来就像在跟我示爱一样。” 狄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因为我就是在对你示爱。” 来到这个世界至今,罗衡从没有在这一刻这么深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诚然之前狄亚说出一些令人心动的话时,他心底也曾涌现过颤栗,可那是属于人类本身应有的情感共鸣与呼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地指向他本人。 那句“启发我”也好,“正往你那去”也罢,罗衡都能清晰地感知到狄亚在试图靠近他,更准确来讲,是他的世界。 那个建造他、塑造他的文明社会,在他的身上投射出文明的宏伟身影,吸引着狄亚前往,因此罗衡并不觉得多么诧异。 他拒绝狄亚的时候,也是出于同等的考虑。 狄亚并没有任何对情感的系统学习,倒不如说,这个社会已经摧毁了狄亚本该拥有的那些情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修补,他不会对凋零在尘埃里的弱者抱有过多的同情,不会对被摧毁的未来抱有伤感的痛惜…… 罗衡无法否认,几乎是下意识反应,他险些就要出口否决狄亚,可最终那些伤人的话压在喉咙里没能发出去。 因为爱,爱又是不同的。 他轻轻咳嗽,正准备换过一套说辞时,狄亚忽然又开了口。 “你在想我是开玩笑,对吗?” 罗衡脸色严肃,稳定而认真地回答:“这倒没有,不过,我确实想不明白,你之前没有一点表现。” 狄亚又再愉快起来,他灰色的眼睛荡漾开水波般的柔情,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潭水很清澈,只飘零着几片叶子,被月光照得格外冷,似乎蕴着一种莫名的寒气,粼粼的波光衬得罗衡像冬日的雪,带着一抹不可捉摸的幽蓝,散发出某种迷人的光芒。 他微微倚靠着石头,全心全意地听狄亚发疯、撒谎、调侃、玩笑,无所谓,随便哪个词都行,总之是任谁也不会当真的一句话。 偏偏这的确是真心话。 狄亚想起第一次见到罗衡的模样,那时候他轻浮地想过这座石膏像沐浴在月光下的模样,如今他看见了,享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这是任何死物也难以比拟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毕竟是有温度的。 “因为我之前对你的确没有那方面的想法。”狄亚将篮子随手放在边上,免得它们被水泡得稀烂,“从没出现过的东西,当然不会表现出来。” 罗衡擦干净手,抱着胳膊询问:“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方面的想法呢?” “今天。” 今天。 罗衡无声无息地在唇齿间重复这个时间节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不是瞎子,对外也算得上敏感,如果更早的话,他不会拖到现在等对方说出来才意识到。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人对待感情表达得会更直接,有时候甚至会太直接,就像现在这么直接。 狄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很惊讶?” “确实。”罗衡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不过我以为会更早一点,比如是前两天。” 狄亚大笑起来:“抱歉,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我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不记得早上我有做过什么事。” 罗衡想了想,的确没想起来有什么跟平日不同的地方,除非把荒人这件事算进来,可当时他也不在狄亚的车上,吊桥效应也不应该跨过两辆车突然生效。 “发现脚印的时候,你离我很近。”狄亚忽然走过来,他的脸凑到罗衡面前,贴得很近,仿佛能感觉到呼吸,“就像这么近。” 罗衡本来想退开,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没退,他仍然站在原地直视着狄亚的脸:“我知道有多近。” 狄亚轻轻地笑,这下仿佛连身体的颤抖都能感知到,罗衡终于开始不自在,他喝酒从来不上脸,不知道害羞是不是也一样。 “那时候你闻起来很香。”狄亚的声音仍然淡淡的,带有他自己的特色,又有点像被挤干不多的水分,于是听起来很沙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们昨天遇到两具尸体,跑了一个晚上,都出了很多汗,所以我忽然想尝尝看,你尝起来是不是咸的。” 按照正常的反应,罗衡本该怒斥这一想法相当变态,然而同样作为男性,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觉得另一个人很香,想要与对方亲近,这已经足够明显了。 “我到现在还是这么想的。” 狄亚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实际上并没怎么太关注上半张脸,睫毛微微低垂着,注视的地方不言而喻。 这让罗衡不太想说话,对方的目光让说话仿佛成为某种不恰当的性暗示,令嘴唇变成应当被禁止出现在公共场合的器官,同理,他也不方便用舌头湿润嘴唇,或是紧张到去咬唇肉。 为了逃出这个包围圈,罗衡谨慎地退后一步,几乎实质化的沉重压力倏然消散大半,狄亚的目光失去准心,他不以为然地抬起头来,对罗衡近乎恬不知耻地微笑。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罗衡问道。 狄亚对这个问题有些困惑,他曲指轻轻敲了下自己的额头,又很快笑起来:“那你感觉困扰吗?” 罗衡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最终罗衡只是问:“所以今天你突然提起离开,故意惹伊诺拉生气,就是为了这个?为了停下来?” “你不想我停下来吗?” 狄亚的话简直每句都是陷阱,用最平静的神态提出让人无法招架的问题,招招见血封喉。 用问题回答问题,狄亚从来只好奇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罗衡对他的评语不但没有失误,还精准得有点吓人。 罗衡回以沉默,对他这样的人来讲,沉默已经意味着许多回答了,可毕竟沉默不能取代回答。 就在这时,张涛被打发过来观察情况,贸贸然闯入这片寂静的天地,也许是小动物求生的天性,他并没有走太近,而是隔着发光的树木颤巍巍地问:“你们还好吗?怎么这么久?” 狄亚注视罗衡,没有回答。 罗衡答复:“锅太难洗。” 于是张涛麻溜地滚蛋,连第二句话都不肯多说就没了身影。 狄亚意有所指:“下次来的可能就是伊诺拉。” 罗衡神色自若地询问:“要是我拒绝的话,你会立刻走吗?” “如果你拒绝,应该是你希望我立刻就走。”狄亚似乎觉得好笑,“虽然我这方面的经验不多,但好歹被缠上过几次,看来我没这么讨人厌。” 在这个晚上之前,罗衡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一来是情况不允许,二来是他遇到的事情太多,发泄是一种过于本能的行为,他在过去九年里为了活下来,学习最多的就是克制本能。 狄亚看上去仍然处变不惊,他只是观察,笑吟吟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冷漠的狂热,他迫切地渴望得到答案,好知道自己该不该立刻抽身离去。 陨落的星体,世界一角的崩塌,开始新的人生,甚至是斗转星移来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罗衡的人生里遇到过不计其数的困难与麻烦,他从没放弃过。 眼下唯一能确定的是,狄亚起码不属于糟糕的那部分。 “但……”罗衡凝视他,目光闪烁,“但如果我的宿命是遇见你,那么这次也许是到了我该屈服于命运的时候。” 狄亚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对宿命略有所知,在金羊毛城时,罗衡就提到过宿命一词,听起来是并不美妙的事物,似乎等待着好的与坏的产物来进行摧毁。 “什么?” “我是说。”罗衡回过神来,用同样的效率解决这件事,“我愿意跟你试试看,不过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狄亚第一次感到无措:“什么?” 罗衡于是又精简了一下内容:“我同意你吻我。” 这次狄亚听懂了。 第92章 世界末日 孤独到老这个念头对罗衡而言并不陌生。 也许在二十岁以前他对爱情尚有所憧憬,可外来的星体毁灭的不止城市,还有人对未来的希望,罗衡从那座地狱里逃出之后,就不再犹豫到底是单身还是结婚了。 因此长久以来,罗衡并不与他人发展任何亲密关系,唯恐自己获得的幸福不过是一座随时会被浪涛吞没的沙滩城堡。 这甚至算不上悲观,只是谨慎跟稳妥地决定自己的人生。 然而滑稽可笑的地方正在此处。 当人们意识到自己即将坠入深渊时,除了表现出远超出罗衡想象的疯狂跟扭曲之外,对情感与身体的需求与日俱增,一边毁灭一边渴望,令罗衡深思熟虑的抉择成为异类。 他现在的情况比当初还不如,起码之前罗衡还能搞到一张留出一半位置的双人床塞进自己的房间里。 大概是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罗衡的执着倒突兀而洒脱地解开禁锢。 罗衡心平气和地等待接吻,任由狄亚疑虑的目光到处打量,似乎在揣度这是不是又一个陷阱,就在他好笑一个吻能有多难时,狄亚吻了他。 狄亚不知道要闭眼睛,两人呼吸纠缠,眼睛却互相凝视着,看起来不太有气氛。 不过这念头维持得很短暂,仅仅持续到狄亚搂住罗衡为止,大抵人对亲密行为有无师自通的本能,狄亚拥抱他,身体与性格是极端的反差,温暖得让罗衡几乎丧失反抗的能力。 尽管罗衡并没想反抗,可掌控主动权这件事他向来很少让给别人。 然而此时此刻,罗衡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狄亚摸索,仿佛天性被动,他的嘴唇上燃起低温的冷火,目光落入一片灰沉沉的雾霭。 罗衡没有刻意去记时间,有一瞬间他几乎都忘记自己在哪儿了,直到伊诺拉打破了这场持续多时的寂静。 “啊——”伊诺拉差不多算是尖叫了一声,她的脸又青又白,大脑也许是在飞速运转,她不喜欢这类事,也不擅长处理,因此看上去几乎要昏倒,“你们……” 好半晌,伊诺拉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挣扎着试图撇掉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好半晌才绝望地憋出一句:“你们在打架?” 说完伊诺拉自己都快昏倒了。 狄亚冷冷地看着她,她没理会,而是把注意力抛向罗衡。 很明显,这两个人之间,后者各种方面都要更可靠点。 “我们在决定一些事。”罗衡平静地说,口吻冷峻,带着不正常的稳定,“你可以把锅跟吃的先拿走。” 伊诺拉说:“噢。” 如果只有狄亚一个人的话,伊诺拉实际上不会特别惊讶,她知道狄亚不太喜欢这方面的事,不过谁说得准,人人都有爆发的时候,也有渴望别人抚摸亲近的时候,好显得自己没那么孤独绝望。 伊诺拉也有过,有几次她甚至就是倒霉在这种渴望温暖的本能上,她有时候会跟人调情,并不做到最后,只是短暂享受自己被迷恋,被喜爱而已,喝完一杯酒就各走各的路。 不过在事情发生之前,你永远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打算用上面的头还是下面的头做决定。 前者要难处理得多。 可是另一个是罗衡!伊诺拉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强调,另一个是罗衡! 如果所有人都发疯的话,最后保持冷静的也一定会是他的那个罗衡,这些在别人身上很正常的事在他身上就完完全全乱了套。 拿走锅跟食物的时候,伊诺拉把锅直接塞进了购物篮里,她对着罗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不管怎么样,最好还是别把狄亚干掉,缺个人挺不方便的,其他就随便你。” 脸色一直很阴沉的狄亚忍不住爆笑出声。 罗衡一时间有点感慨:“我看起来是这种人吗?” 伊诺拉只是古怪地看着他们俩:“我不知道,希望你们不是,不过我更希望我刚刚没到,我要先吃个柿子。” 她说的柿子是西红柿,说的时候已经在吃了,嘴上几乎都是汁水,神情看上去比他们俩更混乱绝望。 狄亚追着她问,身体倒是没动,脖子往前伸着,像只追着人啄的大鹅:“为什么是我被干掉?” 伊诺拉非常坚定地加快了脚步,立马消失在树木之后,很大程度是为了维护自己跟队友已经不多的感情。 她回到火堆边的时候,张涛非常老实地在给火堆添柴,他现在已经知道柴要添到什么程度才算正好了,之前几乎就是乱塞,有几次甚至还把火给弄熄了,现在则烧得能烤一头畸变兽。 “怎么了?”张涛关心地问她。 伊诺拉当然没办法跟张涛说这个,一来不确定大基地的人要更保守还是玩得更花,二来是她很难想象自己会跟张涛讨论这个,如果换成蓝摩要合适得多,蓝摩看上去比罗衡更不在乎这些事。 问题就在于——蓝摩不在。 于是她没头没尾且相当萎靡不振地说:“蓝摩到村子里去了。” “是啊。”张涛摸不着头脑,“这是早上的事了,你突然想他了吗?” 伊诺拉有气无力地把锅挂在他们做的小支架上,锅外侧的水滴在高温的炙烤下发出滋滋声来,很快就干涸,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是。” 她精神恍惚又漫不经心地看着锅在夜风里微微晃动,决定打起精神想想这里头能发生的好事。 最明显的是,他们俩谁都不会怀孕,十个月后伊诺拉不需要帮忙抱一个很容易生病的小婴儿。 张涛大概很适合修机器可是对修人一窍不通,昨天晚上打荒人的那一下只能勉强算得上英勇,可离摧毁他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在这件事里基本上可以默认帮不上一点忙。 接下来伊诺拉不怎么上心地把没洗干净的茄子往锅里丢。 没洗干净。 伊诺拉突然意识到这点。 这事可以等会跟狄亚算账,也可以完全不用算账,他们还没这么娇气,不过最好还是算一下,不然她会老想起那个噩梦一样的场景。 茄子快煮完或者快炖完——伊诺拉也不知道是哪个,反正她几乎没放心思在食物上,倒是张涛看起来快流口水了,总之就在这个时候,罗衡跟狄亚终于从那片林子里窜出来了。 罗衡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变化,狄亚则显得更懒洋洋了,他稍微落在罗衡身后一点点的距离,紧紧盯着对方的脖子看。 如果非要找个人解决这档子事。伊诺拉皱眉想,张涛不是更简单方便吗? 他几乎没有威胁,长得也不算丑,大部分时候还是比较依赖他们,不管怎么说都比罗衡这种目标要简单容易得多。 虽然…… 伊诺拉有点厌倦地看着陶醉在茄子香气里的张涛,她懂,这个男人完全让人想不到任何性关系,他基本上可以说还是个孩子。 如果是伊诺拉的话,她也不会选张涛。 坐下来的罗衡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看上去也不打算随时杀掉狄亚,他只是心平气和地在吃茄子。 茄子当然很好吃,而且很新鲜,如果不是刚刚看到的一切,伊诺拉会吃得更香一些。 于是她一边吃一边想:该不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否则他们俩不该花这么久的时间还把衣服穿得好好的,除非他们俩有毛病。 当然她很庆幸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她实在看到过太多了,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罗衡注意到她,以平日里淡漠而冷静的口吻说道,“我跟狄亚决定在一起了。” 第一个反应巨大的人相当出乎意料,是狄亚,他差点打翻茄子,震撼地问:“什么?!” 罗衡皱起眉头:“怎么?” “不……”狄亚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说出来。” 张涛仍旧保持着一种相当清澈的愚蠢,他兴致勃勃地戳着自己的茄子,也可能是还没回过神:“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啊。”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隐瞒的,而且她都看见了。”罗衡耐心地解答,“还有,我不是指待在一起,我的意思是……” 他没有说任何意思,大概是觉得难以解释,最终罗衡只是安稳地放下手里的盘子,伸手抓过狄亚斗篷安全的一角扯过来,在嘴角边落下一个吻。 以最直观的方式表现。 “是这个意思。” 张涛完全呆住了,除了端着茄子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伊诺拉用惊人的自制力冷静地说明情况:“对,你没看错,他们建立了稳定的性关系,是这种在一起。” “嗷。”张涛叫了一声,使劲往嘴里疯狂地舀着茄子,惊魂未定到语言功能都出现严重的问题,他语无伦次道:“挺好的,都挺好的,我知道也是有这种搭配的,这个我在书上学到过,我们出来的时候也有被提醒过在没女人的情况下——” 他敏锐地察觉到伊诺拉不善的眼睛,立刻闭上嘴巴。 同时呆住的其实还有狄亚。 这个世界早已走向末日,狄亚活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不断提醒他这件事。 没有人会为明天做准备,等明天到了还有明天,就这样活下去。 跟着罗衡的道路上倒是遇到很多稀奇古怪的人,仿佛他们并不是去往某个目的地,而是在追逐太阳。 可这些人都太脆弱,也许他们做得不错,不过并不会太难摧毁,摧毁谈不上异常强大,可它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永恒存于人类的脑海之中。 甚至在说明心意的时候,狄亚也并没有想过这段关系能得到什么结果,或是现在两人的情况有所更改,他无法想到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想到最好的结局就是罗衡能够回应。 而现在,罗衡不但回应他,也将这段关系响应他人。 他将狄亚编入自己那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计划之中。 生平头一次,狄亚感觉到末日的脚步正在远离。 第93章 高压线塔 在睡觉之前,伊诺拉过来找罗衡单独说话。 “其实你没必要跟我们说这个。” 如果有烟的话,伊诺拉会抽一根来缓解自己焦虑的情绪,她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觉得焦躁不安。 性是一种随意的关系,支配与被支配,就这么简单,要么用来发泄情绪,要么用来获取快乐,最好是陌生人或者能花点资源就解决的人。 性可以解决掉身体的问题,忘记烦恼,让大脑继续工作,大部分人差不多就是这样活着。 可是罗衡跟狄亚对这个队伍都太重要了,这让伊诺拉陷入到一种不安而古怪的沮丧之中,她直觉这关系有相当可怕的风险,却不知道罗衡为什么没有注意到,狄亚没注意到很正常,他天性就放肆随意,没什么可抱有期望的。 占有注定是短暂的,想要长久的占有就要有一定的能力,好消息是他们俩都有这样的能力,坏消息也是他们俩都有这样的能力。 让狄亚占有罗衡,或者是让罗衡占有狄亚,伊诺拉怎么也想不出那个场景来。 “什么?”罗衡不解地看着她,真心实意地露出疑惑:“为什么没有必要?” 伊诺拉焦躁地挠了挠头:“因为你在扩大这个麻烦。本来你们可以私底下解决你们的问题,用不着摆到我们面前来,我是说,要是你们哪天突然觉得是时候结束了,那我们也不会知道,这样能省下不少时间。” 罗衡眉头紧锁,没太明白她的意思。 “跟谁睡觉用不着这么正式。”伊诺拉很快做出解答,“我们对这个也不关心,你搞得好像你们会维持很久,这又很重要一样。” 罗衡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伊诺拉愣住了。 “我们并不是单纯的睡在一起。”罗衡觉得这个话题有点好笑,所以他就笑起来了,“我们是准备在一起,这对我来讲的确很重要。” 伊诺拉听不出来不同:“我就是在说你们在一起的事啊?” “不一样。如果我们只打算睡在一起,那漂不漂亮,健不健康,诱不诱人就是最重要的,最好是不干涉我接下来的生活,这么想想,我得发了什么昏才会找狄亚啊。要是我厌倦了,他还没有,那我们可能会打起来。” 伊诺拉诧异地看着他:“原来你知道?” 罗衡轻轻叹了口气,耐心地说道:“我是想跟他在一起,不管他是不是健康,是不是漂亮,是不是诱人,我都会跟他在一起,他也会这样。” 伊诺拉不怎么怀疑罗衡,可对狄亚就没那么高的信任度了,她嘟哝起来:“这倒不一定。” 罗衡并没有在意这句话,而是自顾自说下去:“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跟张涛不但是我的同伴,也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们知道这件事。” “至于你说的那些,当然也是有可能的,并不是说我们希望能走下去就一定会走下去,等到了那一天,我也会告诉你们的。” 伊诺拉慢慢站直身躯,她神色复杂地注视着罗衡,揣测对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种看不见的关联随着他的言语,紧密地将四人缠绕起来。 “不管他是不是健康,是不是漂亮,是不是诱人,你都会跟他在一起……” 一个人要活到多久才能算是不健康呢?受了伤,白了头,还是缺胳膊少腿,没办法站起来走路? 不漂亮倒是很容易,脸上多几道打拼过的伤疤,再漂亮的脸也会变得不怎么漂亮了,只要不漂亮了,那么诱人的特质也就随之消散了。 伊诺拉重复着,慢慢品味里面的情感,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萦绕着心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又为什么会分开呢?” “因为有些东西比性更加复杂。”罗衡微微笑起来,“人可能因为不爱而分手,也会因为太爱而分别,什么样的意外情况都是有的。” “听起来。”伊诺拉想了想,“分别的时候会很痛苦,会更痛苦。我现在想一想跟你们分开,重新变回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痛苦了。” 她难得诚恳且直接地看着罗衡:“我最近老是会想,如果没有你们在我身边,没有这些火,没有锅,没有你们在嘀嘀咕咕发牢骚,没有一个随时接话的人,我做任何事都要重新准备好身后不会有人保护我,也不会有人跟我一块儿傻笑,我就觉得很痛苦。” “是啊。”罗衡轻轻地说,“狄亚也很害怕。” 伊诺拉茫然地看着他。 “当狄亚意识到的时候,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决定让这种痛苦提前降临。”罗衡并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已经不再明亮的月色,淡淡地解释道,“而我不是这种人,不是为了也许会到来的分别而选择立刻分别的人。” 伊诺拉不太明白,甚至可以说,更困惑了,她简直不知道罗衡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罗衡的眼珠攫住她,如同苍鹰一般犀利的目光,冷冽而平静地维持至今,“我不想跟他分别,我对他也有相似的感觉,于是我答应他,而我想要得更多,他也答应了。” 如果罗衡的基地里都是这么说话的,伊诺拉猜测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希望进去了。 伊诺拉不太确定地说:“听起来有点残酷,你什么都保证不了。” “我们本来就什么都保证不了。”罗衡微微笑起来,“可不去尝试,未来就永远不会来。” 伊诺拉喃喃道:“我不知道该庆幸你还好没疯,还是该害怕你疯的程度比我想得更严重。” 罗衡回以她的只有笑声。 他望着她,是一位极温柔成熟的朋友,并没有压迫,也没有威胁,甚至不带半点厌倦。 “你是我们的朋友,伊诺拉。”罗衡问,“你祝福我们吗?” 伊诺拉说:“我祝福你们。” 随后,伊诺拉拥抱了罗衡,像是母亲拥抱婴儿,她所知道的不含性关系的亲密举动并不多,拥抱正是其中之一,她的手臂紧紧缠绕着对方的身躯,仿佛能借此传达出自己的力量。 “别告诉狄亚。”松手时,伊诺拉提醒道,“我不怎么想抱他,这个念头想到就怪烦人的,不知道他会故意说什么话来开我的玩笑。” 罗衡仍然在笑:“别担心,伊诺拉,别太担心了。” 有一瞬间,伊诺拉觉得罗衡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可对方什么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她也什么都没说。 之后两天,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甚至连罗衡跟狄亚都没什么变化,唯一出现改变的大概就是送饭的人。 一开始还是猎人定期送食物下来,后来慢慢变成之前见到的穆丽儿,再然后就只有穆丽儿了。 穆丽儿比猎人要多话一些,她会抱怨村子里的事,村子里的人,抱怨这片出不去的地方,抱怨逃离村子去闯荡的长辈,还喜欢缠着他们问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三天早晨,轮到罗衡做饭,狄亚烧火,伊诺拉一大早就拎着张涛外出巡逻,穆丽儿坐在他们的帐篷里享受清晨的凉意,打算过一会儿再去城镇里继续冒险,这次她脚上总算多出一双草鞋。 狄亚这两天对罗衡有点闪躲,可能是对亲密关系的下意识规避心理,文明社会的人尚且不能掌握如何健全地发展情感,他更不能。 这个世界习惯跳过了解、接触,直接进入占有与掠夺的环节,狄亚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发生巨大的改变,正如武侠小说里坠崖的人无从得知跳下去将遇到绝世武功,首先席卷而来的情感是恐惧。 为了摆脱这一恐惧,狄亚决定向穆丽儿搭讪:“蓝摩修得怎么样?” 狄亚说得很轻松,很自在,顿时给自己鼓了鼓劲,可当头一转,看到罗衡恬静的表情时,那勇气又轻易从他身体里流走了。 “还好吧。” 穆丽儿也不太清楚,她是世界的新生儿,到现在还没有走出过山村,她望见远方还未倒塌的电线杆,不明白它们有什么作用,以为那长长的横线天生是为了提供给鸟儿栖息的所在。 那时候在她的世界里,高压线塔只是钢铁铸造的树而已,在树海里格外出头,并没有什么更多的用处。 “说是修好了发电机。”穆丽儿对自己说的东西有些含糊,“嗯,大概是这个名字吧,反正晚上家里可以亮起来了,村长说灯泡……嗯,灯泡可以用了,有些人家里的坏掉了,我家的还好,是比蜡烛要亮一些,可晚上要那么亮干嘛呢?” 罗衡忽然加入话题:“你们以前没有人修吗?” “有啊。”穆丽儿说道,她的目光纯洁而平淡,“是有的,前村长会修,不过他只教给自己的儿子,但是十几年前,那儿……” 她忽然指向远处的高压线塔。 “那里本来有很多很多线,就像那边没断开的一样,可突然有一天起了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掉下来许多鸟的尸体,还起了火,好在那天下雨。”穆丽儿说,“除了鸟,前村长的儿子去山上,也死掉了,不知道是线把他烧死的,还是那天的雷,反正他死了,村子里就没人会修了。” 这是穆丽儿的睡前故事,妈妈总是强调那座高压线塔远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单调,它有一种惊人的威力,随时等着夺走路人的性命,她没有见过,不过总会绕着走。 她不知道以前的人干嘛要造这么危险的东西,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村长他们这么渴望那几台破旧的机器一样。 第94章 意外 罗衡有点好奇穆丽儿没什么所谓的模样。 “你不喜欢灯泡吗?”罗衡问道,“穆丽儿,你没有想过晚上也很亮的样子吗?比这些树更亮,就好像白天一样。” 穆丽儿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呢?白天就是白天,晚上就是晚上,如果晚上要变成白天的话,那样要在什么时候睡觉呢?” 这让罗衡一时语塞。 其实电当然不止是灯泡这一用途,可是穆丽儿看起来对电的功能一无所知,因此罗衡也难以向她描述那些天方夜谭一样的功能。 对她来讲,灯泡的作用也许有,可跟蜡烛比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在资源匮乏的社会里,人类的欲望一同被简化,本能倒是被放纵,活下去与繁衍,变成最核心的驱动力。 狄亚眨了眨眼,他隐约意识到罗衡有许多未尽之言,尽管不明所以,可仍对穆丽儿说起有关于电的好处来:“不过,要是有电的话,水一下子就能烧开,用不着那么多木头,我们的车也有靠着电来开的。” 这才让穆丽儿露出诧异且羡慕的表情,随后望向那辆对她而言略显巨大的面包车:“那个跑起来是靠电吗?” “不是那辆,那是靠油的。”狄亚说,“需要电的那辆被我丢了。” 穆丽儿还是有点难以置信:“电跟油,好吧……就算是,可是它是怎么跑起来的呢?” 这个问题把狄亚也难倒了,他的人生里学习到的必要生存技能是怎么让车跑起来,而不是车为什么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跑起来。 前者学习起来非常容易,只要踩油门跟刹车,知道车需要油,会修一下部分零件就已经远胜大部分人了;可是后者涉及到的情况就太多了。 这让狄亚把目光下意识转向罗衡。 罗衡面无表情地说:“别看我,我比你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好歹还知道打开车前盖看看哪里出什么问题了,我只会打电话让人把我的车拖走。” “为什么要把车拖走呢?”穆丽儿更迷惑了。 罗衡被她的疑虑微微逗笑,不经意抬眼,看见狄亚同样一心一意地看过来,他缓缓道:“因为我不会修车,需要依靠别人来帮忙,他不一定在我身边,所以才要把车拖到他那边去。” 这对穆丽儿倒是不难懂,村子里互帮互助的事并不少,负责修理的人再怎么熟悉,也不能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有时候轻便的碗盆之类的东西,就要自己端过去修补。 她对找到的这点共同之处感到开心,又觉得有些奇妙,原来这么巨大的机器也需要修补维护,想来不是简单的锤子跟泥糊就能解决的。 “原来是这样。” 穆丽儿歪过头,其实村子里也有车,是一辆几乎快散架的自行车,勉强还能骑,可是很难控制方向,村长有次在废墟里摸到了还能用的轮胎,又特意打了气。 有时候出现麻烦的事情时,他就会骑着那辆全身都在响的自行车到处喊。 至于汽车,废墟里也有十几辆,还有些座椅被拆下来放在山上的村子里当做公共座椅,村长倒是挺喜欢这些的,还试图用牛拉过几辆车回去,可惜没拉几米远就都烂掉了。 像是这些外来人的车,穆丽儿已经坐过一次,也在旁边摸过,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的,跑起来并没有特别的快。 虽然能放东西,但是牛车也能拉东西,穆丽儿的兴趣很快就从这件事上转移,她又转头问狄亚:“你干嘛要把车丢了呢?” “因为我们来这儿的路上遇到了袭击。”狄亚问,“你知道荒人吗?” 穆丽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以没什么所谓的口吻回答:“我当然知道啊,他们有时候会来偷东西,或者抢东西,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那就行。”狄亚笑着说,“我们就是遇到了很多很多荒人。” 穆丽儿“哦”了一声:“那你们挺厉害的,他们每次都是好多好多一起出动,你们也才……嗯……” “五个。”罗衡提醒道。 “对,五个人。”穆丽儿点点头,“居然跑得出来,真是厉害。” 罗衡不知道同样在对话之中的狄亚是否有所意识,可他已觉察到穆丽儿对所有话题的冷漠态度,这种冷漠并非是不搭茬不接话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是她不认为现在所谈论的东西与自己有关。 更准确的说,穆丽儿对世界漠不关心,她的兴趣是真,她的疑问是真,然而得不到也并不相求,这对她而言只是一场消遣的闲谈。 就像她说到灯泡一样。 她只是单纯不明白,晚上要那么亮干嘛呢? 尽管个体对世界认知的差异相当正常,可罗衡心中还是涌起一种古怪的情绪,他沉思片刻,询问道:“村子里只有前村长跟他的儿子会修电器吗?” “是啊。”穆丽儿天真而纯洁地看着罗衡,“妈妈说以前这些东西也都是他们管的,有什么也都是他们出去换的,怎么了吗?” 垄断,仍然是知识垄断。大基地的知识垄断令双方的差距越来越大,而小村子的垄断则令知识成为新的特权,这特权甚至成为世袭,然而一旦意外发生,知识也就顷刻之间销毁。 “你们没有想过学一下怎么修吗?”罗衡问道,“这样的话就用不着蓝摩了,不是吗?” 穆丽儿想了想,摇摇头道:“这怎么能随便乱学呢?” 倒是狄亚撑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罗衡,他的好奇心总是不合时宜地出现,一旦出现,就将其他情绪一道一扫而空。 “那你呢?罗衡。”狄亚戏谑而促狭地问,“你没想过学一下怎么修车吗?” 罗衡平淡道:“我是不想学,而不是不能学。” 不想与不能,是有很大区别的。 萸析铮荔…… 穆丽儿很快就厌倦跟他们聊天,也许是因为认知,也许是因为年纪,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爱好合不来,她很快就跳起来,打算重新回到那片废墟里探索。 对她来讲,这片从来没居住过的“故土”是探索不厌的乐园。 也许正是因为无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袭击,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死去,因此她始终保持着这种无忧无虑的天真,难以产生更复杂更精致的欲望。 “既然荒人有时候会来,你不害怕吗?”狄亚微微提高了嗓音问道。 穆丽儿转头对他们做了个鬼脸:“我才不怕呢,他们根本找不到我。” 这让罗衡忍不住笑起来,他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道:“确实,穆丽儿很会躲,如果不像你这么敏锐,我猜大部分人的确抓不住她。” “最好是这样。” 狄亚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的天空,不过他又很快收回目光,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过跟我们没什么关系,还是做饭吧,水烧开了。” 罗衡有些在意狄亚的那句话,却又觉得自己太多虑,于是并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继续认真地做起早饭来。 有了新鲜的蔬菜之后,罐头能搭配的花样就稍微多了起来,五个人清空食物的速度相当迅速,现在虽然少了一个蓝摩,但是情况仍然不太乐观,他们只好尽量减少肉质罐头的消耗,改成巡逻时打猎,就跟平时一样。 两人吃到一半,张涛跟伊诺拉就带着两只兔子回来了,伊诺拉学着穆丽儿做了两个小弹弓给张涛练准头,满地都是石头,练习起来成本要比子弹低多了。 居然真被张涛歪打正着打中两只兔子。 “我想喝茶。”伊诺拉说,“我们用点茶叶吧,怎么样?” 他们在金羊毛城换到了一些新茶叶跟咖啡,咖啡里甚至混着咖啡豆,不过平日不轻易使用,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伊诺拉会突然提起,不过没道理不满足。 “当然可以。”罗衡略有些讶异地微笑,“那去拿个壶出来吧,我们有吗?没有的话就得等锅用了。” 他对厨具不算太上心,之前兵荒马乱地闹过一场,不知道丢了多少东西,对这些细节就更记不住了。 “有。”伊诺拉说,“我去拿。” 狄亚懒洋洋地在她后面喊:“记得要把茶叶赚回来,伊诺拉。” 伊诺拉回头对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提着水壶去林子里打满,换下锅挂在火上之后,又到车里去拿茶叶罐。 她一直都扣不好分量,于是捏着一撮问罗衡:“这样够吗?” “够了。”狄亚说,“之前他教我就是这么一撮。” 罗衡及时阻止狄亚的误人子弟:“不够,得多放点,你的水打得很满,这点茶叶不够,会喝起来很淡。” 于是伊诺拉又加了一点,很可怜的一点,还是罗衡又加了一些,最后四个人围着看茶末飘在水上的样子。 张涛眯着眼睛看这一锅茶水,感慨道:“看起来好像老鼠屎飘在水上啊。” 三人无言地看着他。 张涛眨了眨眼:“怎么了吗?” 伊诺拉毫不客气地给他脑袋来了一巴掌:“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就是很……”张涛委屈且试图坚定自己的想法,最终在伊诺拉不善的神色下缩小声音,“拒绝暴力。” 他老实去吃自己的早饭了。 “对了。”狄亚慵懒地伸开懒腰,漫不经心道,“昨天洗的衣服已经晒干了,如果没意外的话,中午可以洗个澡了,伊诺拉,你要洗冷水还是热水?” 伊诺拉瞥了他一眼:“这么好,打算帮我烧水?还有什么叫没意外?” 狄亚但笑不语,这让伊诺拉眯了眯眼睛。 “噢。”正打算盖上盖子的罗衡忽然打断两人,“对了,张涛,我们中午就不一起了,准确来讲是以后我跟狄亚都不会跟你一起洗了。” 除了伊诺拉享有个人的隐私权(当然她也答应承担一定的风险),队伍里遇到水源后,几个男人洗澡几乎都差不多凑在一起。 张涛茫然地从饭里抬起头,神色委屈:“啊?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啊,怎么突然排挤我。” “你是什么都没说,可是我昨天不是说了吗?”罗衡慢悠悠地说,“我跟狄亚决定在一起了。” 张涛终于想起来了:“是,你是说过你们是有关系……” 他的脸色突然变红。 “我……我知道了!” 已经吃完饭正在拿分配茶杯的狄亚神色一时间变得相当复杂,伊诺拉好笑地看着他,忍不住歪了歪头:“我开始好奇你们之间的关系了。” “别说你了。”狄亚喃喃道,“就连我也开始好奇了。” 罗衡只是漫不经心地让他坐下,开始问最重要的那个问题:“所以,什么意外?你又观察到了什么?” 第95章 约会 狄亚稍微有点走神。 由于对性敬而远之,狄亚对这方面的了解的确不算太多,实操经验基本为零。可要是说他什么都不懂,那显然是无稽之谈,毕竟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看到什么都不奇怪。 男人跟男人之间,狄亚也看到过不少,有些甚至是让人不太愉快的事。 要是单论容貌的话,狄亚相信罗衡有足够的优势不输给大多数人,他的博学也促进欲望的萌发,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个动人的对象。 这样主动的挑逗,任何人听见都会动心,更何况狄亚已经对罗衡抱有更激烈的念头。 可是眼下,狄亚却感觉到一阵复杂的情绪从心底涌起。 他当然无法否认心底涌起的喜悦,不过更多的还是手足无措,就像走上一辆车,而这辆车突然疾驰而去,不知道要前往何方一样茫然。 这并不是危险的感觉,狄亚知道真正的危险与恐惧是什么样的感受,他现在并没有那样的提心吊胆,只是茫然,无穷无尽的茫然。 一向从容的罗衡会在这件事上这样主动,这样张扬,实在出乎狄亚的意料。 不过非要较真,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罗衡一向都是个强势的人,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狄亚虽然在走神,但注意力还不至于完全消磨,他仍然听见罗衡的问题,因此保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道:“我们那天遇到的那个孕妇就在荒人的领地附近,她死掉了,不是吗?” “是这样,那又怎么了?”罗衡抱着手问道。 张涛有点不在状况内:“孕妇……死掉?啊,我想起来,我们之前听到的那个婴儿哭声,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荒人袭击了我们。”伊诺拉顺着他的思路往下,她不喜欢在无用的信息上浪费太多时间,也没必要质疑狄亚突然提起话题,她用手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上,显露出思索的表情,“准确来讲,是我,你是这个意思吧?” 张涛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仿佛冥冥之中找到了联系,却又无法完全对应上:“嗯?孕妇,伊姐?” 罗衡的嘴唇微微抿起,他已经明白狄亚在暗示什么事情,因此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是啊,荒人缺女人,或者说,他们需要女人成为孕妇。”狄亚并没有太在意张涛,而是让目光从伊诺拉身上飘过,“虽然我们不知道它们到底缺不缺女人,但起码知道现在死了一个孕妇,还有一个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种损失。” 张涛灵光一闪:“我知道了,这个意思是,荒人很可能会随时袭击村子!” 狄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等等——”张涛忽然一拳砸进掌心里,“那这么说的话,穆丽儿岂不是很危险?虽然说她长得跟个男孩儿似得,老实说我一开始都没发现她是个女孩,但是谁知道荒人是怎么辨认的呢?搞不好它们靠闻的。” 就在这时,茶壶煮沸了开来,咕噜咕噜地顶着盖,这吓了张涛一跳,差点从石头上掉下去。 伊诺拉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张涛:“我想这件事压根不是狄亚想说的重点。” “啊?不是吗?”张涛又露出迷茫的神情来,“那不然……为什么我们要说这个?” 伊诺拉头痛欲裂:“我不想跟这个笨蛋说话,狄亚你自己来讲。” 她站起身来把茶壶挪开,准备等它停止沸腾后就往杯子里倒。 狄亚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颇为暧昧地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递出自己的杯子,这才懒洋洋地说道:“你认为呢?罗衡,你怎么想?” “一起走了这么久,要是继续高估你的道德水平,那我真的就是个笨蛋了。”罗衡轻轻叹了口气,没去管被内涵到连声抗议的张涛,“我猜你是担心荒人来袭击村子的时候,会波及到我们吧?” 张涛看起来有些震撼,他张大嘴巴试图说些什么来反驳,可搜刮了一遍大脑后意识到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又默默闭上了。 倒是狄亚看着罗衡轻轻哼笑两声:“就这样?你不说点什么吗?” “我该说些什么?”罗衡平静而冷淡地说,“请给我来杯茶?” 他的茶杯比狄亚更早满上。 喝完一杯苦涩提神的热茶之后,罗衡稍微舒展开自己的筋骨,他到车上数了数武器跟子弹的储备,它们的数量就跟食物一样,都处于一个还不至于出事但也算得上让人忧虑的情况之下。 他以前不太喜欢这么做,会有种在数自己死期还剩多久的感觉,后来则习惯这么做,因为这样能确保活得更长久。 做完这件事后,罗衡靠在座位上发了会儿呆。 大部分的日常都很无聊,人喜欢公路电影本质上是想挣脱开自己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可当日程表只剩下流浪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风景很快都会变得相同。 因为你所做的也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等待灾难到来,躲开或者解决。 罗衡先想到的是狄亚,狄亚总是很警觉,在所有人都放松警惕的时候,恐怕他也不会放松,明哲保身这四个字大概是刻到他的骨子里去了。 然后才是活水村的村民,他们大概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遭遇荒人,跟荒人决战,村长既然想着修电,最好的结果是想要好好发展,如果能利用好电能,足够这个小村子兴盛起来。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慢慢地握紧,记忆像是潮水一样地涌上来,将口鼻淹没—— 炎热的夜晚,破碎的窗户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闷热潮湿的空气溢满酒店整条走廊。 这儿才被废弃了不到一星期,已经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了,潮热的湿气让这种臭味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你很优秀。”清道夫靠在隔板后,他的神色仍然倨傲到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不过可惜了,你太优秀了。” 罗衡最先擦掉的是自己的汗,然后才去擦枪,他抱着自己仅有的武器,忍住对臭味的恶心,神色茫然:“可惜?什么意思?” 清道夫恹恹的,他其实已经有点累了,可还是强撑着说话:“你没办法在精神上杀人。” “精神上杀人。”罗衡重复了一遍,他迟疑片刻,不想被看出自己没有理解,可最终还是老实询问,“我不太明白。” 清道夫笑了一下,他歪过头看着罗衡:“对有些人来说,学习生命很重要这件事不怎么难,可是要学习生命不重要,就很困难了。你恰好是这种人。” 罗衡还是不懂:“可是我今天反击了,我杀了人。” 他刚说完就狼狈地住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他才二十岁不到,连今年生日都还不知道能不能度过,正是最容易为了好胜心口出狂言的年纪,却也知道羞耻,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你杀他是因为你吓不走他。”清道夫淡淡道,“所以我才说你很优秀,你控制住了自己,给了他好几个机会,可结果仍然是你赢。” 罗衡难以置信地问:“赢?这算是赢吗?” 他已经不记得清道夫怎么回答了,只记得对方不断抛出自己难以理解的评语,还有那位长辈意味深长的注视,预示着一个共通的答案。 从记忆里挣脱的时候,罗衡已经满头是汗,他似乎浅浅睡了一会儿,那段记忆又像一个有关过去的梦境,他醒来时觉得烈日过于刺眼,外头的声音一同复苏,却形成大片混乱的杂音。 过了好一会儿,罗衡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抚摸在自己的脸颊上,狄亚低沉的声音缓缓送入耳朵。 “躲在这里偷懒,怎么还出了这么多汗。” 罗衡轻轻道:“没什么。” 他的昏睡似乎总牵连着某种不祥的征兆,有时候是记忆,有时候是疾病,好在这次只是流了一身的汗。 时间虽然还早,但没必要太过遵守时间,阳光晒在人身上已经有些过分炙热,伊诺拉跟张涛懒懒地躲到树荫下乘凉。 不过罗衡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缓和着心绪:“我想洗个澡。” “我陪你。” 狄亚并没什么异议,甚至伸出手来将罗衡搂住,他本来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然而罗衡却只是温顺地靠着他。 罗衡身上汗津津的,脸色显得很苍白,也许是流太多的汗,他身上并没有太热,反而在比较之下显得冰凉。 经过乘凉的两人时,伊诺拉忍不住流露出忧虑的神色,她疑心罗衡又一次生病,不过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出于某种迷信,她担忧说出来会成真。 不光伊诺拉自己不说,她甚至捂住了张涛的嘴巴。 “冷水没关系吗?” 抵达潭水边的时候,狄亚一边询问,一边把拿上的干净衣服递过去。 罗衡哑然失笑,他先洗了把脸,然后才把衣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开始解斗篷。 酷热的天洗冷水澡算得上是一种享受,只要挨过前面那一阵浸透心肺的冰冷,实际上跟下水游泳也没什么差别,甚至潭水已被透过绿荫的阳光照得已有些温暖了。 分明看过很多回,却因为关系改变而呈现出不同意义的身体,眼下正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狄亚的面前。 罗衡的身体与他本身有相似的特性,安静、从容、线条流畅且协调,似乎很难从他的身躯上找到扭曲丑陋的一面,却又隐含着几乎要爆发出来的力量。 狄亚试图忽略脸上的热意,故意跟他打趣:“我好像不该呆在这儿,要是有点想法显得我有点怪,可是没有想法就显得我更怪了。” “有什么奇怪的。”罗衡仍然沉稳地回答他,“我们不可能单独约会——” “约会?”狄亚打断他,“什么意思?” 罗衡平静地说:“抽出只属于彼此的一天,这就是约会。这是我们现在做不到的事,所以我想尽量延长我们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你可以想,当你准备行动的时候,我会拒绝的。” 这让狄亚忍不住笑起来,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舔了下嘴唇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跟那个孕妇有关,或者说,跟我今天说到的,荒人会来的事有关是吗?” 罗衡回头看了他一眼,阳光落在这具流淌着粼粼水珠的身躯之上。 狄亚猛然转过身。 “你干什么?” “避免发生行动。” 半晌后,罗衡笑了起来,他才刚睡醒,喉咙正渴水,笑起来有点哑哑的。 第96章 原地倒退 天气很热,阳光有点亮得过头,树木投下的阴凉与光一样漫长,仿佛要延伸到世界的另一头去。 虽然耳边就是水声,但是风吹起来是干燥的,没有一点潮湿的感觉,狄亚待在树荫里好一会儿,仍然觉得心浮气躁,完全没平静下来。 罗衡的笑声很短促,没多久就停了下来,随后才说道:“跟荒人还有村子……算是有一点关系吧。” 狄亚愣了愣,才意识到他在回答自己上一个问题。 这个答复对狄亚来讲不怎么稀奇,事实上,刚刚罗衡对这件事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才真的叫他有些在意。 “算是?”狄亚随手揪起地上一根杂草,好奇回问,天仍然很热,他待在树荫下都不能阻碍这种闷热,可心情却很好。 潭水是寂静的,正往远处延伸,延伸至树木跟石块遮掩住的地方,脚底下偶尔能踩到光滑的鹅卵石。 罗衡将身体全浸下去,水流顺着肢体滑出几道弧形的涟漪,浮力带来轻度的失重感,放松下来的肌肉传来微弱的酸痛感。 “罗衡?” 狄亚良久没听到回音,急忙转过头去,却发现水面上空无一人,他呆了呆,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看见潭水之中涟漪渐起,紧接着露出罗衡湿漉漉的脸来。 “喊什么。” 罗衡神色平淡,水淋淋的眼睛正对上狄亚,苍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泛起光来,水中幽幽映着倒影,他垂下头,头发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一颗又一颗,激跳起小小的水花。 “你最好转过去,我要出来了。” 狄亚脸上一阵阵发热,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又急忙转过身去,乍一看好像在玩什么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一样。 才刚转过头,狄亚就忍不住奇怪自己在惊慌什么,可说再转过头去,又觉得不太适合。 “这么听话?”罗衡揶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不转也行的。” 狄亚已经有被捉弄的感觉了,他没怎么觉得不快,反而感到一种莫名的好笑,静静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罗衡在擦身上的水迹。 没过一会儿,罗衡已经穿戴整齐,走到他的身边来了,脸上带着明显的遗憾:“我还以为你会反驳我呢。” “反驳你,然后呢?” 狄亚好整以暇地侧过头,他打量着眼前的罗衡,头发跟衣服上还有不少水珠,没有完全擦干净,有些顺着脸颊流下来,不过比刚刚恹恹不乐的模样要精神多了。 这让狄亚心里有点砰砰直跳,不过他仍然装作洒脱的模样,故意叫自己看上去漫不经心:“反正你已经准备好话来堵我了。” “这么聪明?”罗衡失笑,“那你猜我准备怎么堵你?” 狄亚探过身来,与他贴得极近,鼻尖蹭到一层水珠,起初是凉凉的,随后就变得热起来。 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近,又或者是背光的原因,罗衡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反倒是那颗水珠具体的存在,让狄亚注意到他的眼睛。 罗衡的眼睛始终保持沉着,无论他在做什么,这双眼睛里的情绪总是少得有些可怜,将内心的火焰深深藏起。 在初识时,狄亚记得罗衡还远没有这么镇定,可随着时间的逐渐流逝,这种临危不乱的镇定逐渐成为一种鲜明的特质,赋予他常人所难以捉摸的魅力。 “嗯……我猜,我也这么逗过你,还有伊诺拉。”狄亚说,“所以这会儿轮到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吧?” 罗衡的眼睛里含着笑,他忽然凑过来,两人的鼻尖挨在一起,那颗水珠忽然满溢,化作一层水汽,膜一样地覆住呼吸。 “对。” 这个字是用唇舌喂过来的,瓷白的脸上是深褐的瞳孔,罗衡将眼睛慢慢闭上,盖下来两扇浓墨一样的睫毛。 狄亚有点好奇为什么要闭眼睛,罗衡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缱绻地投入这个吻,微微侧过脸,显出十分柔软脆弱的模样,仿佛全身心地陶醉在狄亚的怀抱之中。 于是他也闭上眼睛,感觉到嘴上压过来柔软的触感。 视觉被关闭之后,大脑并没有停下工作,他们亲密无间地接吻,触感如实地投射出猩红色的唇,肉红色的舌,还有那水一样青青的眼白里微弱的血丝。 罗衡尝起来像一颗杏子,新鲜的,饱满的,去过核的杏子。 不过狄亚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杏子了,算起来差不多有三年左右了,那时候他意外换到一罐杏子罐头,杏子已经被糖水浸透,甜得几乎有点发腻,果肉却很紧实,不管怎么抿都不会碎,所以他就轻轻地用牙去磨。 “哎。” 罗衡沉闷地发出声音来,他仓促地睁开眼,退开身体来,用手指去擦嘴唇,轻描淡写地说:“你咬到我了。” 他甚至没去看指尖有没有血,只是用舌头顶了下脸颊,鼓起一块,眉头微皱,不过并没太多不快。 杏肉仿佛与罗衡维系上某种联系,酸甜的滋味从记忆里复苏,狄亚咬住口腔里的肉,止住贪婪的食欲。 “对不起。”狄亚不太有诚意地道歉,决定下次再咬一次。 罗衡幽幽地看着他,似乎看穿他的意图,不知道是不是该计较,狄亚磊落地与他对视。 “算了,我也不讨厌。” 狄亚终于哑口无言。 “活水村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罗衡没太留恋那个吻,他伸手拨了拨湿漉漉的头发,水已经不滴了,被太阳照得略有些发烫,若有所思地说,“不管是什么事情,总要想出办法来才能进行下去,不是吗?” 狄亚想了想,忽然说道:“是这样没错,可听起来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罗衡并没有对这句话表露惊讶,他只是微微扬起眉毛,“我的什么风格?” 狄亚迟疑地想了想:“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你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就算在金羊毛城你也没有这么……” 他斟酌着,思考该用一个怎样的形容词更适合。 “这么……犹豫。” “这是完全不同的困难。”罗衡轻声叹息,“狄亚,我梦到了老师。” 狄亚被动地接受新人物的出现,他当然知道老师一词意味着什么,也不奇怪罗衡会有老师,不过罗衡会提起故人这点倒是很奇怪:“你想起来了?” “我很早就想起来了,只是最近想起来更多而已。” 罗衡没说太多,只是语焉不详地提起某些信息,制造一个等人破解的谜题,不过与其说是他在吊人胃口,倒不如说他也还没能完全明白自己现在想表达的东西。 “那你想起他说什么?” 罗衡茫然地转过脸来,看向狄亚:“老师说我很优秀,可是太优秀了。” 如果换做是伊诺拉的话,狄亚会毫不犹豫地笑出来,可是现在说这句话的人是罗衡,他及时在表示赞同之前稳住了自己的脑袋:“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罗衡沉默许久,才开口说明:“我不敢在精神上杀人的意思。” 狄亚没办法将这两个评语联系到一起,于是他只是眨巴着眼睛:“很有趣。” 罗衡被逗乐了,他其实并不认为狄亚能够完全理解,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诉说跟表达情感的对象,朋友不太适合,对象则刚刚好能承担起这份重量。 尽管狄亚才刚走马上任。 “没关系。”罗衡说,“我也只是有一点眉目。” 狄亚不是很懂眉目的隐喻,不过他倒是很赞成罗衡的眉目很漂亮。 天气非常热,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来扩充这约会的分量,然后狄亚到潭水里洗澡,太阳就更加严酷起来,他干脆在水里直接把衣服洗了,等出来时,汗跟水几乎是一块儿流下来的。 “走吧。” 罗衡抱着拧干的衣服,狄亚在他身后甩着头发,像是只大狗。 现在伊诺拉已经对他们两个人长时间的外出没有任何想法了,脸上写满了抗拒,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跳起来声明自己是下一个洗澡的人。 张涛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只有火堆还在烧。 罗衡又喝了杯茶,这次总算清醒一点了,其实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于是他准备捡柴火来备用,让狄亚把早上死的两只兔子处理掉。 稍微晚一些,张涛抓了一瓶子的昆虫回来,试图给队伍加餐,大概是为了弥补自己在战力上的不足,他努力拓展全队的食谱。 等伊诺拉洗完澡回来,她看着那瓶子的昆虫,捡树枝削尖,把那些个头大点的昆虫全串上,漫不经心地搁在火上烧烤起来。 张涛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那些昆虫被火烤得翅膀都已经掉光了,他蹲在火边,也不管炎热炙烤着皮肤,兴致勃勃地询问伊诺拉:“伊姐,这个好吃吗?” “如果有油的话会更好吃。”伊诺拉据实回答,“这样可能会有点苦。” 狄亚把兔肉挂上烤架,眯着眼睛打量在瓶子里从疯狂飞舞到奄奄一息的昆虫,诚恳地问:“你没吃过就敢抓?” “我当然吃过!以前食堂里有卖的!”张涛愤愤不平,“只是我没有吃过就这样烤起来的。” 罗衡端着茶杯微笑,他的目光扫过队伍里的三人,又投向远方。 一路上走来遇到的人几乎都带有某种向上的希望,不管是只见了一面的齐海生,还是金羊毛城的城主贺奕,他们或大或小都团结一致。 然而在他们崇高的个人形象之下,罗衡忽略了最为致命的一点—— 这个破碎的世界,几乎所有人都被切断联系,如果说齐海生只是个不稳定的小团体,而金羊毛城是一个不稳定的大团体。 那么活水村就是一个稳定且正迈向衰亡的团体,它几乎是这个末世最典型的一个例子。 罗衡慢慢地将温热的茶水咽下。 人与荒人在竞争新生,资源仅仅满足生存,掌控知识的人一旦消亡,他们就被迫原地倒退。 活着,却永远不会进步。 第97章 异常 第四天的晚上,仍然是穆丽儿前来送食物。 除了之前的那些,之后还多了洋葱、苦瓜跟一些说不出来的野菜。 不单单是种类,就连数量也有所增加,这些蔬菜一开始还能轻松解决,甚至考虑到营养均衡,小队仍然会每天消耗掉一两份肉罐头。 可这几天增加的分量已经到四个人完全解决不掉的程度了,有时候罗衡真怀疑这些食物是不是蓝摩的报酬。 因此穆丽儿来的时候,小队正在收晒干的蔬菜片。 她挎着篮子,背着背篓,手里还抱着一个巨大的南瓜,在山道上好奇地探头看他们。 “天啊!”张涛抱着一袋子的茄子干,正好一眼看见她,痛苦道,“虽然吃饭的时候很开心,但是我真的不想再晒这些东西了。” 晒蔬菜这件事算得上张涛人生的一大新体验,同样是狄亚跟伊诺拉,前者是大部分时候都在食堂解决,后者则大多吃得是速食食物。 由于他们并没有合适的工具,太阳能充电板只好离开了自己平日的王座,被挪到空地上,让出车前盖跟车顶。 四人顺道还清洗了两辆车,就连伊诺拉都忍不住吐槽她这个原主人都没见过这辆面包车这么干净的时候。 不过这倒不是最主要的麻烦,最主要的麻烦是蔬菜片需要翻面,为了晒得足够干,蔬菜片切得较薄,数量相当可观,翻起来虽然不需要技术含量,但却需要一定的耐心。 枯燥的活不管在什么时候做起来都是一样的枯燥,张涛已经从一开始的感兴趣翻到麻木了。 还好这几天没有下雨的痕迹,否则高温湿润的气候很容易让干菜发霉变质,要是努力这么久换来的是变质腐烂的食物,罗衡估计其余三人要精神崩溃。 “你们吃不完吗?” 晒干菜对穆丽儿来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村子里每年都会做这样的事,她随口一问,有点吃力地晃着脑袋,试图寻找一个可以安放南瓜的角落。 狄亚非常绅士地打开车门,让她把南瓜塞在似乎还残留着热气的后座上:“是有点太多了,我们不想浪费。” 穆丽儿干脆把篮子也推到后座上去,这才转身。 “对了,今天怎么没出去玩了?很忙吗?” 狄亚拉着车门的样子相当潇洒,他微微侧过头,虽然本人并没有任何自觉,但就罗衡来评价,他这模样看上去英俊又可靠,姿势放在言情小说里邀请女主去看歌剧也不算过时。 穆丽儿被他笼罩着,脸不知不觉红了起来,因此急急忙忙地窜出来,像一只被惊扰后飞出山林的小鸟雀,她支支吾吾地回答:“有……有点事,哥哥不让我到处乱跑了。” 伊诺拉正在分装着干菜,嘴上还叼着一片苦瓜,她随口问道:“东西越来越多了,怎么还是让你一个人送,之前那个猎人不帮忙吗?” “哥哥也有事。”穆丽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他很忙的。” 这句回答让伊诺拉突兀地停下来,她把苦瓜片往嘴里推了推,若有所思地看着穆丽儿,好半晌才微笑道:“噢,这样啊,那就辛苦你了。” 穆丽儿看上去有点不好意思:“不,没,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而已。” 说话间,穆丽儿又急忙把背后的篓子拿下来,伊诺拉站起身来找了个大的塑料袋给她放东西,好清空背篓跟篮子让她拿回去。 伊诺拉一边帮忙拿瓜果,一边不经意地询问道:“对了,蓝摩最近怎么样?” “啊……”穆丽儿的身体微微紧绷了下,她下意识抓紧背篓,似乎有点紧张,这个样子就更像个男孩子了,特别是头发稍稍长出来一点,从寸头变成一颗有点毛茸茸的栗子头,有点含糊地说,“呃,嗯,他很好。” 伊诺拉又问:“他是明天来见我们吧?” “嗯嗯。”穆丽儿像是急着摆脱这个话题,“应该是吧。” 等这一切做完,穆丽儿也重新回到山道上,伊诺拉凝视着她的背影良久,不知道是在思索什么。 罗衡走到伊诺拉的身边,正打算开口,车子另一头突然露出顶着大南瓜的张涛:“这个要怎么处理啊?今天吃这个吗?还是把它晒掉?” 突然回过神的伊诺拉:“……” 狄亚好笑地把那个南瓜从张涛的头顶上抱下来,分量不轻,他的胳膊都下意识坠了坠,惊讶道:“你也不怕把脖子压断了。” 张涛嘿嘿傻笑了两声。 “你们俩……”伊诺拉的额头暴起青筋,强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语气僵硬,“对这个南瓜说完话了吗?” 狄亚无辜地眨了眨眼:“干什么,你不喜欢吃南瓜吗?那我们今天就做这个南瓜吃吧。” 伊诺拉:“……” 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狄亚,最终放弃跟他们继续纠缠下去,而是转头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罗衡说起话来:“那个小孩不太对劲。” “嗯。”罗衡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来指在张涛的眉间,将凑过来的八卦脸往后一推,他倒不介意张涛加入对话,只是不想离太近,“你看出了什么?” 伊诺拉思考了一下说:“她今天没去废墟里玩其实并不奇怪,可是她说是因为哥哥不让去。” “有什么奇怪的?”张涛迷惑地说,“听话很奇怪吗?我就很听话啊。” 狄亚:“……” 罗衡:“……” 伊诺拉:“……” 如果说之前的眼神是鄙夷,那么伊诺拉现在的眼神大概趋近于怜悯了:“不奇怪,的确一点儿也不奇怪。” “虽然我不知道穆丽儿哪里奇怪,但是伊姐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奇怪!绝对不正常!”张涛忍不住大叫起来。 狄亚轻声叹息,流露出一点惋惜:“石髓站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大脑,落在我们手上就变成了笨蛋,我也觉得有点不正常,是我们没用对方式吗?” 张涛:“……” 也许是没有太多冒险方面的经历,张涛应变的能力实际上并不算优秀,有时候甚至是差劲,他习惯用学到的知识跟经验来处理遇到的事,对细微处的异常可谓毫无敏锐可言,更不要说跟狄亚和伊诺拉相比了。 正因为学习得太好,有时候反而看起来会不符合自身形象一样的头脑简单,罗衡在九年前也吃过这样的苦头,因此很能体会张涛的心情。 不过感同身受并不妨碍现在感觉到好笑。 罗衡伸手扶着额头忍住笑意,好半晌才顾得上加入对话:“好了,玩笑话就说到这里吧,让伊诺拉继续说下去吧。” “穆丽儿不是个乖小孩。”伊诺拉托着手,指尖轻轻点着自己的脸颊,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别乱跑这句话,我想她家里人不会少说,甚至就在昨天,狄亚都说了差不多的话,她根本没听。” 狄亚笑吟吟地接了话:“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突然老实起来,一定不正常。” “没错,要么她做错了事想弥补,要么……村子里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伊诺拉若有所思地说,“考虑到那个猎人一开始还有空给我们送食物,我倒是比较偏向后者,村子里大概是在准备应付某些事。” 四人面面相觑,互相看到对方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荒人!” 荒人具有一定程度的智力,从蓝摩之前的经历可以得知,部分荒人拥有能与人沟通交流的智力,甚至可以在短暂伪装成人类。 之前遇到那对母子时,小队曾经被荒人袭击过,由于天太晚,很多信息无法再度确认,唯一清楚的就是荒人的数量不少,甚至在他们的逃跑期间还有所增加,不过他们的袭击方式还相当原始,也没有任何指挥。 不过绝对不是荒人全部的实力。 然而,即便只是当时那种程度的威胁,他们应付起来也已经非常吃力了。 如果当时只有伊诺拉一个人的话,哪怕手里有枪,结局也可想而知,就算子弹百发百中,在装填换弹的时候,剩下的荒人同样会一拥而上。 这种敌人对于装备精良的军队来讲,当然不值一提,可以轻易扫荡消灭,可是对只有寥寥数人的小队,除非他们车上装备了绿洲那样的加特林快炮,否则还是相当可怕的危险。 由于没有进过村子,罗衡不知道活水村的具体情况,这跟荒人的具体情况一样,数据都是未知,也就无法从双方的情况来判断。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不可移动既是活水村的优势,也是活水村的缺点。 这听起来虽然是一句废话,但却是罗衡思考后得出来的结论。 他对军事并不算太了解,大部分只是文娱作品后的纸上谈兵,想法称得上单薄浅陋,现在问题要严肃得多。 活水村的科技水平不高,优势在于他们有足够的储备,熟悉环境,能提前制作陷阱等等,劣势在于他们村子不可能全民皆兵,必然会出现老弱,一旦被入侵袭击,就很容易遭到重创,无法像小队这样直接逃跑。 张涛挠了挠头:“怪了,要是荒人的话……为什么不找我们帮忙呢?虽然我们也不一定会帮忙,但是……我们不可能不管蓝摩吧。” 罗衡目光一闪,缓声道:“因为活水村担心我们会趁机袭击。” 第98章 烟花 比起陷入沉思的张涛,伊诺拉要务实得多。 “我们要不要做点准备?”伊诺拉清了清嗓子,目光从那些蔬菜条上转过,她平静道,“如果真的是荒人,我也算是一个资源,总得有些打算吧。” 她显然不打算参与到村子跟荒人的事情上去。 毕竟,就算加上现在已经离开队伍的蓝摩,他们总共也不过五个人,火力又相当一般,就连车辆也没有半点防弹的功能,对地形不算熟悉,挑起争斗都不算什么明智的事,更何况是加入到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战役当中。 “打算……”张涛呆了呆,他问道,“我们不跟村子合作吗?这种情况下合作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狄亚微微笑起来:“如果我们有石髓那样的能力兜底,那合作的确是个好主意,可你别忘了,我们才四个人。” 张涛无言以对。 “今天大家都上车休息吧。”罗衡思索一会儿,最终敲定主意,“如果情况真的按照我们的猜测一样发展,那么活水村一定是发现了荒人的踪迹,这对我们来讲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坏事就是坏事?”张涛纳闷道,“为什么又会变成好事啊?我也听不出来哪里像好事啊,别人倒霉对我们算是好事吗?” 罗衡神色严肃:“我跟狄亚初见的时候就遇到过荒人,前不久队伍也遇到过,你觉得它们跟畸变兽除了实力上的差距之外,还有什么差别?” 张涛沉默片刻:“呃,我没有遇到过畸变兽。” 罗衡:“……” 忘了这茬了。 伊诺拉跟狄亚忍不住笑出来。 “它们遇到人之后都会立刻发动袭击。”罗衡缓缓道,“如果荒人袭击了村子,也被杀死了,这件事也结束了,那你说村子为什么要戒备?” 张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意思,所以……啊,我知道了!荒人很可能是有指挥的,它们现在还不打算袭击村子?” 罗衡严肃地点了点头。 “荒人可能在聚集,这虽然对村子不是个好消息……”伊诺拉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淡去,她的手搭在罗衡的肩膀上,做出最后的解释,“但是对我们算是个好消息,因为明天蓝摩就会下山来跟我们见一面,只要荒人不在明天发动袭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这儿。” 对于小队来讲,躲避麻烦远比应付麻烦要来得划算。 “这么说,坏事就是……他们提前发动了袭击,很可能会跟我们对上。”张涛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又不能把蓝摩丢下,对吗?” 狄亚眨了眨眼睛,干脆利落地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就干脆把蓝摩丢下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甜蜜的笑容,让人分不清这是不是句真心话。 伊诺拉沉默片刻,也点了点头:“如果情况真的很糟糕,那我们也只能抛弃……报酬离开了,别忘了,蓝摩并不是……不是我们的同伴,我们只是答应要把他送到这里来,然后再送到圣殿去,实在不行就当是白跑一趟。” 比起不为所动的狄亚,伊诺拉说这句话就显得要挣扎得多,尽管她的表情同样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过从接连几次改口,听得出来她内心并不像外表一样的平静。 如果没有经历过金羊毛城的事,这件事本来不会显得这么难堪,蓝摩只是半路认识的一个乘客而已,他固然很有趣,也有其神秘的魅力,可说到底不至于让人为他丢掉性命。 可是他选择在金羊毛城留下来的时候,许多事就已经在冥冥之中发生改变。 张涛再度陷入沉默,他没有跟蓝摩相处过多久,可是对方愿意留下来一同寻找他,他始终非常感激这一点。 如果连他这种完全没有相处的人都会有所不舍,那么跟蓝摩同行的伊诺拉还有罗衡的感觉应该更不同才对。 张涛的目光下意识去追寻罗衡,似乎期望听见对方能够说些什么来平息这种不安的沉默,然而罗衡什么都没说。 “收拾完东西,就睡吧。”罗衡看了一眼手表,“今天还是一样,轮流守夜,伊诺拉也不例外,你们守上半夜吧,这样轻松点。” 伊诺拉转移开注意力,微笑道:“我该说是荣幸呢,还是该说这是压迫呢?” “挑一个你喜欢的想吧。” 狄亚轻轻按了下她的脑袋,没等伊诺拉发怒就跟着罗衡一块儿去拨弄那些蔬菜干了。 如果在这支队伍里有谁算得上是文明人,那差不多就是张涛跟罗衡了,考虑到实力上的差距,罗衡“文明”的水平可能还要更高一筹,这也许就是队伍里总是他来做决定的主要原因。 这也让张涛百思不得其解,罗衡怎么会对这件事无动于衷呢。 不过狄亚可不认为这叫无动于衷,他恰恰认为,正是因为罗衡过于在意,才会导致这一局面的发生。 上车之后罗衡就很快进入睡眠,车子里散发着蔬菜晒干之后的气味,闻起来像是个陈旧的仓库,不过食物总是让人感觉很安心,因此狄亚也很快躺了下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蝉在叫,蟋蟀也在唱,虽然白天被张涛抓了不少,但显然没能对它们产生严重的威胁,就像旧时代的毁灭一样。 对文明的确产生严重的打击,可是对人,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狄亚不太喜欢去想这些东西,一来是因为跟他的人生没什么关系,就像几十年前人们谈论性的时候还会指责暴力跟责任,现在已经没人有这个所谓了;二来那都是一些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不适用现在的环境了,如果人想活下去,那就只能抛弃掉过去。 尽管,如今人们仍然遭遇着旧时代遗留的灾难——遍布大地的诅咒、幸存者的分裂、文明丢失的混乱、如影随形的瘟疫…… 活在数百年前的死人一刻不停地从地狱伸出手来,试图将他们一道拖入死亡。 可活人仍然在挣扎,也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前进。 虽然狄亚不知道最终结果是会选择重现旧世界的风采,还是等待旧世界彻底毁灭建立起新的世界来,毕竟这不关他的事,但他很清楚这一切必然会发生。 任何事情总是会有一个结局的。 至于在这个过程里死去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他们的死亡也许有价值,也许没有,就像旧世界一无所知被毁灭的人、就像绿洲的覆灭、就像路上袭击他们被杀死的盗匪,就像金羊毛城的前一任老大绿毛…… 在这个时代,无辜跟罪恶并没有什么区分的价值,甚至没有什么标准。 狄亚不明白罗衡为什么会在意这么简单的事。 又是一个平安无事的前半夜,狄亚睡醒后就把大部分关注点放在陷入沉思的罗衡身上,他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对方皱着眉头琢磨的模样也很好看。 “如果今天蓝摩没来的话——”这已经是后半夜了,狄亚拉过罗衡的手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半,他端着一杯茶水,“你打算怎么办?” 罗衡看了他一眼,简洁道:“我们走。” 这差不多就是他们在这个晚上所有的对话,不过这个回答足以说明罗衡已经下定决心了,狄亚并没有感到满足,而是从心中涌起更多的疑问。 每当越了解一点罗衡,狄亚就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像是被拉得更长一点,然而这种距离却让罗衡变得更加真实,不再那么虚无。 清晨六点半,在计划里已经被小队抛弃的倒霉蛋蓝摩背着一篓子的蔬菜瓜果单独下山,重新跟队伍汇合。 伊诺拉睡眼惺忪,开门下车时看见蓝摩的脸被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你回来了?” “已经五天了。”蓝摩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镇定、冷漠跟平静。 煮过三轮的茶叶仍然在水里沸腾,尽可能地压榨出一点茶味,水杯里漂浮着茶叶的渣沫,狄亚递给蓝摩一个杯子,自然地询问道:“村子里有什么情况吗?” 蓝摩的神色变得有点古怪,却没多少讶异:“果然瞒不过你们。” “真的是荒人?”伊诺拉靠着车门问道。 蓝摩喝了一口茶,说出来的却是更惊人的消息:“是,不过只是荒人倒是个容易解决的麻烦,现在糟糕的是活水村救了个女人。” “救人有什么糟糕的?”伊诺拉耸了耸肩,“怎么,他们也救了个聪明的黑心荒人吗?” 蓝摩摇头:“比那更糟糕,那个受伤的女人来自司南,活水村不知道什么是司南,他们打算把这个女人留下来,跟穆——就是之前那个猎人结婚。” “司南?!”罗衡猛然从位置上弹起来,紧紧看着蓝摩,“你是说司南?” 蓝摩点头:“是司南,我认得她们的标志。” “真有意思。”狄亚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这个女人没有落单的话,那现在就要加一个司南小队了。” 狄亚的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听见了极尖利的啸声从高处传来,五人下意识抬头,看见还未全然清晰起来的天空上,炽热地绽放开一朵灿烂的烟花。 第99章 谎言 “看来的确有一个小队。” 等到烟花彻底凋零,狄亚才好整以暇的开口,他仍旧对眼前发生一切报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只对情况投以高度精准的判断。 蓝摩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与狄亚的旁观不同,他只是不认为自己要发表什么意见。 而伊诺拉则更干脆,她拉开车门,往车内示意:“所以现在怎么做?我们是去找一下这支司南小队,让罗衡问个清楚,还是直接走人,免得被卷到这堆麻烦事里面?” “罗衡找司南做什么?”蓝摩问道。 伊诺拉耸耸肩:“谁知道,你得问狄亚,这事儿他们可没跟我说太仔细。” “很可惜,我也不算太清楚,只知道罗衡想从司南那里找到一些问题的答案。”狄亚挥了挥手,“不过,我看他用不着见司南,就已经把答案找得差不多。” 他转过脸来,仍然带着轻松的笑脸凝视罗衡。 罗衡只是低垂着头,陷入沉默,思考着一件事。 如果司南小队没有来呢? 尽管手段不同,表现不同,可是在繁衍这件事上活水村跟荒人表现出了惊人的一致。 罗衡凝望着天空,烟花已经全然消散,他想起前不久的那个夜晚,倒在地上被叶子覆盖的孕妇,那高高耸起的肚子与绝望的眼神,似乎仍然徘徊在脑海里不曾消散。 如果司南小队没有来呢? 他再一次问自己,如果司南小队错失了这场烟花,那么这璀璨迷人的景色就成了吹响悲剧的号角,那个被拯救的司南女人将成为第二个悲剧。 几天前的夜晚,罗衡站在一个悲剧的结尾,可是现在,他站在一个悲剧的开始。 最终,罗衡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来:“如果司南小队没有来呢?” 在这一瞬间,罗衡意识到自己已经下了决定,他的询问只不过是在征求他人的意见,这让他莫名感到轻松。 伊诺拉不明所以:“没有来就没有来,那又怎么了?能见到当然好,见不到就跟平时一样啊。” 狄亚的笑容变淡了:“他不是在说这个。” 也许是受到的教育更多,蓝摩很快就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他的表情仍然看不出太多情绪。 “如果他们没有来的话,你想做什么?” “我来了。” 听到这个回答,就连伊诺拉都意识到这件事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简单,正好张涛打着哈欠起床,他茫然地趴在车窗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场内气氛震慑住,哈欠硬生生噎在嘴里。 “怎……怎么了吗?”张涛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是要走了吗?” 狄亚若有所思地看着罗衡:“恐怕正好反过来。” “我没有发现你是这么爱找麻烦的人。”伊诺拉撇开车门,走到场地当中来,她的红发在微风里像某种海底生物的触须一样谨慎地飘动着,仿佛正准备抓捕什么,“那女人跟我们又没关系,司南来了,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如果司南没来的话,更得不到任何好处,有什么必要吗?” 罗衡平淡地扫了她一眼:“没有,伊诺拉,就像我没选择把你丢在那里一样,没有任何必要。” “好吧。”伊诺拉凝视着他,思索了一阵,随后结束简单的思考,检查过身上的武器之后,漫不经心地点头,做下决定,“我跟你一起。” 狄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妥协得也太快了吧。” “我看不出什么慢的理由。”伊诺拉的眼睛微微眯起,她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弹匣,“对了,记得下个地方请我喝杯酒,打空的子弹全算你欠我的。” 罗衡奇异地看着她,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看什么。”伊诺拉漫不经心道,“老实说,我有想过你救我纯粹是顺手,不过救张涛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的手实在有点太顺了,顺得愿意冒点风险,所以我也就不多废话了。” 罗衡莫名被噎了一下。 “这几天活水村送的食物还挺多的,跟我们又没什么利益牵扯,对我们来讲,其实人不算太坏。庆幸吧,好在我对这方面不过敏,不会为吃他们的饭杀他们的人感到多抱歉,算你走运。” 张涛一下子傻了眼:“什么?等等发生了什么事儿?” 狄亚叹了口气:“有个来自司南的女人被活水村的人救了,这本来是件好事,不过活水村打算把这个女人留下来,于是这就变成了一件坏事,现在罗衡打算去救这个女人,很显然,刚刚伊诺拉站到他那边去了。” “啊——”张涛张大了嘴巴,“怎么一下子我们就从要帮活水村对抗荒人变成了帮司南对抗活水村了?” “好问题。” 作为一个文职人员,张涛在大部分无法起效的时候堪称人形挂件,倒不是说队伍会有什么意见,从他选择小队而不是金羊毛城那一刻开始,注定这个队伍已经被更坚固跟严密的东西所连接起来,而不是之前东拼西凑的小团队。 于是他搔搔脑袋,在投票之前看了一眼狄亚:“嗯,狄哥,你怎么想呢?” “如果我有的选,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狄亚故作哀怨地叹了口气,“真倒霉,张涛,你问错人了,你该问好几天前的我,那时候我可能还来得及跑。” 张涛完全没有听懂。 “啊?” 张涛不善理解人际方面的内容,他有自己的所长,尽管这些长处在这支队伍里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可不知怎么,他就是更愿意在这支队伍里做一个帮不上忙的人。 蓝摩知道小队的方针已经定下来了,严格来讲,当罗衡说出决定的时候,之后的一切询问都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 围绕着罗衡扩散而开的同情,围绕着罗衡扩散而开的义举,他们也许并不在意结局是什么,只是盲目地跟随着罗衡卷入不属于自己的风险,围绕着罗衡诞生出一场又一场冒险。 蓝摩的目光深沉,近似深渊。 罗衡似乎并未意识到,他已拥有令人心甘情愿地杀害毫无利益摩擦的同类,甚至坦然接受自我毁灭的能力。 “我都快说得有点厌倦了。”罗衡无奈地笑了笑,“怎么一路走来,好像我一直都在对你说一样的事。不过,我想还是要说这句话,你——” “用不着。”蓝摩摇摇头道,“就当是作为报酬吧,我愿意跟你一起去。” 这让罗衡头一遭感到困惑:“报酬?” “没错。”蓝摩微笑起来,“作为见到神迹的报酬。” 权力与财富同样能够驱使其他人,蓝摩当然也见过无数人投入信仰的怀抱,祈求一个栖息之地,然而这是有所求的。 无论他们说着自己多么虔诚,他们仍然祈求着认可,祈求着保护,祈求着内心的祥和,祈求如何救赎自我。 因此,毫无疑问,展现在眼前这几人身上的正是神迹。 这让罗衡的困惑更深了:“神迹?” 蓝摩却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看了看天空,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如果确实准备行动的话,我们恐怕得赶快出发了。” 见蓝摩没有回答的意思,罗衡也不打算浪费时间继续在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比起满足好奇心当然还是这件事更重要一些。 “要挑晚上去吗?”狄亚已经开始整理自己身上的武器了,他漫不经心道,“还是说现在就立刻出发?” 蓝摩平静地说:“他们早上要去种田,晚上才回来,不过刚刚那个女人放了烟花,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往回赶。” 他的口吻很冷漠,说出来的事情比这份冷漠更叫人毛骨悚然。 伊诺拉又问:“他们的武器怎么样?” “有枪。”蓝摩眼睛都没眨一下,“不过很少,可总体来讲比我们多,平日都被村长管着,只有特定的几个猎人有,站岗的也有。” 伊诺拉哼哼了两声,意有所指:“听起来倒是个麻烦的事。” “看来要先解决掉站岗的。”狄亚摸出来一把飞刀,他思索一阵,又到车里翻找出一捆绳索挂在腰上。 蓝摩的神色变得略微有些复杂,不过并没有说什么,五人商议一阵,最终决定让张涛跟伊诺拉留在车子上,一旦发现不对就离开,如果情况合适,就当做接应。 “真的不用我帮忙?”伊诺拉皱眉道,“我身手不差的。” 罗衡摇摇头:“如果他们没有枪还好,可是他们有,如果我们失手的话,你同样被留下来的可能性太大了。” 伊诺拉耸耸肩:“好吧。” 战争是由理智主导的暴力行为,而发起一场由情感操控的暴力行为则用不着花太多时间筹谋,简单分工之后,罗衡三人就一起上山。 山路非常崎岖,走起来并不平稳,要进入看起来就在山上的村落实际上还需要穿越许多林木跟小道,如果没有蓝摩指路的话,大概他们会迷失在山里。 蓝摩拨开一大片草,忽然询问道:“罗衡,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什么?”罗衡擦了擦脸上的汗,山道难走不是开玩笑的,他正在考虑该如何保持自己的体力来应对接下来的麻烦,“我没想过你会这么有好奇心,我还以为只有狄亚一个。” 蓝摩并没有对这句玩笑做出反应:“如果我们真的跟活水村发生冲突,在最坏的情况下,为了救一个女人,必然要杀死活水村许多人,你认为这是值得的吗?如果值得,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这让罗衡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认为值得,我认为是无可奈何之下,只有死亡能解决这件事。” “为什么?” 罗衡微微笑了下:“蓝摩,你是一个信徒,也许你认为仁慈跟善良可以找寻到一个好办法来兵不血刃……嗯,就是不发生任何冲突地解决一件事,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相信一切冲突最好能找到缓冲的办法,我也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蓝摩沉默一会儿,并没有反驳。 “很可惜,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罗衡平静地说,“不过我可以答应你,让你去询问岗哨能否释放那个女人,我可以给你足够长的时间去说服对方,这样也许我们就能避□□血的局面。” 蓝摩缓缓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愿意做出尝试。” 在正午十二点,他们终于来到了岗哨处,蓝摩也做出尝试,毫无意外,对方拒绝了他,甚至举起了枪以示威胁。 狄亚用套索杀死了试图预警的站岗人。 罗衡从暗处走了出来,他凝视着这具尸体,轻声道:“我本来希望他能证明你说的是一句谎言。” 蓝摩说:“我也开始希望我知道的是一个谎言。” 第100章 阿嫂 如果不谈道德压力,狄亚杀人的技巧堪称完美。 站岗人甚至没遭受太多痛苦就彻底倒下,狄亚把套索从他咽喉上收回来的时候,轻松得就像刚勒死一只营养不良的小鸡。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测试做完没有,或者等会还要什么考验。” 狄亚把尸体拖到草丛里,他的声音也因此显得忽近忽远,等到再出现的时候,这里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死过人的地方,只是缺少了一个尽责的站岗人。 “不过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甚至在这件事里,狄亚看上去像是唯一真正在做事的那个人。 罗衡不知道身边的蓝摩是怎么想的,他只是非常清楚自己的情况。 无论说得多清楚明白,长久以来经受的教育仍然隐隐约约禁锢着他的手脚,迟缓他的行动,为他准备发起的一切暴力行为加上限制。 在站岗人举起枪的那一刻,罗衡的确拥有了相当强烈的想要杀死对方的冲动,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举起枪。 兵不血刃那番话并不是说给蓝摩听的,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活水村的戒备比罗衡想得要松懈很多,他本来以为站岗人附近起码会有一个配合巡逻的村民,现在想想活水村的敌人几乎都是荒人,就连活水村的村民都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更何况是荒人。 长久下来,半斤八两的对手当然没办法互相提升。 沿着草丛围绕村子前进的时候,狄亚忽然询问道:“为了避免发生点意外,我想问问你,你做好面对穆丽儿的准备了吗?” 罗衡沉默了片刻:“你指什么?” 在这种时候,狄亚身上会显露出真正意义上的悍勇,不单单是来自他的力量跟道德,这种嗜血的冷酷,果断的决绝,是这片土地精心酝酿而成的。 “女人、孩子、老人。”狄亚凝视着他,笑容依旧,似乎蕴藏着一点讥讽,“我知道,你对这些弱小的人抱有同情,哪怕你完全不表现出来,不过接下来我们遇到的就会是这样的对手了。” “对他们来说,你可不是什么拯救别人的英雄,而是一个抢夺他们资源的坏人。” 如果再往前走几步,就立马要进入到活水村的范围内了,这个村子并没有太多防卫,最外围的房子甚至没有修篱笆,别说房子,站在窗户外围就能将房子内部情况尽收眼底。 “啊,这真是最荒唐的地方。”罗衡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希望穆丽儿会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们穿行过灌木丛之后,真正意义上地踏入到活水村之中,前两间屋子都搭得非常随便,倒是砌了砖,不过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指不定比他们三个年级加起来都大,露出比较明显的缝隙,屋顶补了又补,有一大块干脆是用茅草跟树枝混合着泥巴塞住的。 门口什么东西都没有,墙壁上倒是支棱着扇窗户,边上种着几棵树,树边搭着个很简单的棚子,不知道是养什么的,反正这会儿里头是空的。 “这儿住的人前几天死了。”蓝摩忽然说,“出门的时候掉到山下去了,没救回来。” 罗衡沉默一会儿,没回答,只是问:“穆丽儿家在哪儿?” “那儿。”蓝摩往前指,谁也看不清他说的那儿是哪儿,就像指往一个未知的未来。 村子的屋子是按照山形来建的,高高低低,中间还有田地,草高的地方一弯腰几乎就看不太清楚了,路几乎都是人踩出来的土路,很崎岖,不平整,走起来像是春游,倒不像潜入。 三个人是绕着边缘走的,其实进了村子就没有什么边缘不边缘的说法了,不过也有人多人少的区别,大部分人在地里耕作,偶尔有眼尖的看见陌生面孔,隔着太远分辨不清,就会喊一声,蓝摩则回应一声,她们眯着眼睛看是蓝摩,也就不管了。 有些人会躲在墙根底下,拿个东西遮着脸,起初罗衡还担心他们会跳起来,把场面搞得很不好看,结果他们一边走,鼾声一边跟着响,活像踩点似得。 三人一路走过来,居然一路有惊无险,就这么直直走到穆丽儿的家门口。 穆丽儿的家情况相对要好一些,起码看起来年龄比之前那间要小很多,是间泥瓦房,门口还搭着小石墙,罗衡走得腿都几乎有些发酸,想到这个小姑娘总是背着一大堆食物下山来送给他们,搭在枪上的手指就觉得发软。 仍然是蓝摩去敲的门,穆丽儿打开门,见着是蓝摩,神色有点疑惑跟开心,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蓝叔,你还没下山呢?” 她刚笑完,目光一扫,就发现十几步开外站着罗衡跟狄亚,表情立刻变得震惊跟愤怒起来:“蓝叔,你怎么带外人进来!” 哪怕这个外人,是她送了好几天食物的人。 这次没让狄亚行动,罗衡先他一步拿出了枪。 他对穆丽儿举过两次枪,没有一次让人好受,虽然行动谈不上客气,但是罗衡还是尽可能在语言上显得温和:“穆丽儿,你家有一个来自司南的女人对吗?” “什么司南?”穆丽儿对着黑漆漆的枪口,明显流露出畏惧的神色,“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是我阿嫂。” 罗衡淡淡道:“那我想跟你阿嫂谈一谈。” “那怎么能行呢!那是我阿嫂!我阿嫂怎么能跟你谈呢!” 罗衡的眼睛瞬间冷下来,他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稍微有点知觉的人就能感觉到一种骤然袭来的压力:“那你呢?穆丽儿,你以后会当谁的阿嫂,你现在又凭什么跟我们说话?” 如果不是事情挺麻烦的话,其实狄亚还挺愿意多欣赏会儿罗衡的表情,不过现在他只是叹了口气,在罗衡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凶狠的情况下,直接推着穆丽儿进了门。 “你最好别叫。”狄亚面无表情地说,“我跟会好声好气和你谈的人不一样,当然,我不会对你开枪,免得吵到别人,你只要叫一声,我会直接拧断你的脖子。” 穆丽儿惊恐地颤抖起来,她嗬嗬地发出微弱的声音,狄亚凝视着她,目光幽冷:“别太大声了。” 他的手握在穆丽儿纤细的后颈上。 见穆丽儿安静下来,狄亚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们俩一眼:“关门。” 门关闭的那一刻,房子里立刻变得阴沉幽寂起来,从窗户照进来的微弱光线里漂浮着尘埃,让这栋小小的建筑物散发出腐朽的霉味。 “去吧。”狄亚叹了口气,“去找找看那个女人。” 房子并没几个房间,罗衡很快在这栋房子里找到另一个女人,对方正躺在一堆草上,铺着条被单,看上去好几天没洗过澡了,脸上脏兮兮又黑污污的,被脱得赤条条,手被绳子扎得很紧,整张脸肿胀青紫,比罗衡第一次见到张涛的时候还恐怖吓人。 “张涛当时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罗衡没头没尾地说,他伸手轻轻碰了下那女人的脸,怒火从胸腔里沸腾起来,几乎感觉不到涌入鼻腔的恶臭。 蓝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女人立刻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充血,也肿着,看人的眼神却很犀利,鼻子下面还有两道血迹。 室内的光不太明朗,加上身体状态不好,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是两个陌生人,恐惧跟绝望一下子就从眼神里冲了出来,身体也止不住哆嗦起来。 罗衡本来想问她是不是司南的人,可出口的时候,突然改了口:“你想走吗?” 女人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她急忙点头,似乎想说什么,可舌头却支支吾吾地发不出声来,只是拼命弹跳着身体,似乎生怕罗衡改变主意。 蓝摩皱了皱眉,仍然维持着平静的嗓音:“不过,进来还好,出去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罗衡正把捆住对方手脚的绳索解开,又将斗篷解下来盖在她身上,也许是因为太过愤怒,他这会儿反倒奇异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那就杀出去。” 等把女人扶起来的时候,对方痛苦无比地歪倒在罗衡怀里,她并没有说什么话,而是努力想要支撑起来,这个模样跟狄亚强忍着脱臼时的状态非常相似,他心下一动,才意识到发现对方的脚上有一圈已经发脓发烂的巨大伤口。 女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含混勉强地发出声音:“我……我能走。” “我不是要丢下你。”罗衡轻柔地说,“只是你这样走不动,我背你好吗?” 女人几乎是有点茫然地看着他,随后眼睛微微亮起,好半晌才勉强又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设……设备,我有,资料,包。” 她几乎是哀求地望着罗衡。 “好。”罗衡说,“我帮你找。” 女人颤抖地揪着斗篷,她大半个身体几乎都沉在罗衡的身上,罗衡意识到自己把手放上去固定的时候,对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而她仍然吃力地说:“谢……谢谢。” 蓝摩帮忙翻找了下房子内部,没找到包,于是三人走出去,穆丽儿看着罗衡背上的女人几乎要跳起来,碍于狄亚没能跳起来,大概是过于绝望,她不管不顾地嚎啕起来:“你……你们怎么这么坏心眼!村子给你们这么多吃的,你们还来抢我阿嫂!你们欺负人!” 她伸长了手,气势汹汹地想扑过来抓罗衡的脸,被狄亚一下子揪紧后脖,哭声几乎都呛住了。 “她的包在哪?”罗衡问。 穆丽儿抽抽噎噎地哭,愤怒地瞪着他们:“我才不告诉你们!村长说得对,外人都不是好东西!蓝叔!蓝叔你也坏人!你们要是走了,我哥哥就没老婆了!就生不了娃娃了!” 蓝摩淡淡地看着她,忽然蹲下来,问穆丽儿:“她要是已经有男人了呢?” “那……那你们帮他再找一个!”穆丽儿恨恨地瞪着他们,声嘶力竭,“干什么要来抢我哥哥的!” 第101章 司南 “你家里现在有几口人?” 罗衡很突然地询问道,他用一只手托住女人,很平静地看向穆丽儿。 穆丽儿正被气得浑身发抖,听到这句话,立刻转头看向罗衡,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她是属于你们的东西,到手就到手了。”罗衡的语调非常冰冷,“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把你们当人。” 穆丽儿的脸“唰”一下子全白了,她突然意识到撇开蓝摩不算,眼前这两个男人在初见的时候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的心突然颤抖起来,小声道:“她的东西烧了,都烧了,能砸烂的全砸烂了,砸不坏的就丢到山下去了。妈说这样她就没了念想,不会想回去了。” 罗衡能感觉到背上的女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过了一会儿,她侧过脸来,窝在罗衡的脖子上,湿漉漉的,大概是两行泪。 蓝摩不知道那包里有什么,他望见女人本来坚毅清晰的目光变得呆滞,意识到那大概是很重要的东西。 “现在倒是真要想想我们接下来得怎么办了。” 狄亚散开套索直接把穆丽儿捆在柱子上,四下观望,随手找块布塞住她的嘴,动作行云流水,足以激起人许多糟糕的想象。 “杀出去是个很好的主意。”略微思考一二,狄亚微微笑起来,“路上人倒也不算很多,见到一个杀一个,他们就算要集结,暂时也赶不上来,就是罗衡要辛苦一点,得跑快点。” 穆丽儿瞪大眼睛,“唔唔”地发出声音来。 狄亚显然完全没打算听她的话,兴致盎然地问两人:“怎么样?我的眼睛姑且还算得上好用,绝不会漏掉的,就是距离太远可能会有点麻烦。” 就在这个时候,屋子外忽然传来嘈杂吵闹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惊人的巨响。 电光火石之间,狄亚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往前扑去,将面前的罗衡完全掩盖在自己身下,罗衡身上的女人随之滚落出去,蓝摩成了房屋里除被帮助的穆丽儿之外唯一站稳的人。 爆炸的声音并不是一下子就停住的,而是接二连三,连续不断地响起,狄亚反应了一会儿,才匍匐着把罗衡拉起来,带着躺在地上的女人转到里侧的房屋去了。 “穆丽儿!” 爆炸声太响,罗衡只能用嘴唇示意狄亚,这种沟通过于低效,他只好从狄亚的庇护里挣脱出来,去解开穆丽儿身上的绳子。 女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罗衡差不多是把她硬拖进内侧的房间里。 仅有一条斗篷遮蔽自己的女人虚弱地发出□□,大概是外头过于强烈的爆炸声让她感到不适,罗衡将她的头微微托起,一侧贴在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则仅仅地捂住她的耳朵。 她温顺地紧贴着罗衡,疲惫地呼吸着。 狄亚正堵着自己的耳朵,无可奈何地看向罗衡,他端详着对方那张严肃而冷峻的面容,想象着那冰冷的目光化为柔软的水波,感到胸膛里的心脏正剧烈而愉快地跳动着。 好在爆炸声很快就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的人类说话的巨大响声。 是喇叭! 罗衡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比他稍慢半拍的是枕在他腿上的女人。 “是……是我……”女人干涩而艰难地说,“我……我……的同伴。” 喇叭声暂歇之后,是一阵一阵密集的枪声,狄亚侧了侧头,玩味地笑起来:“我可没有想过司南的作风会变得这么激进。” 罗衡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枪声停歇之后,喇叭又再度响起,蓝摩忽然说:“他们在喊一个名字,是你吧,舒灵。” “是我。”舒灵艰难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穆丽儿忽然疯狂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外冲去,尖声叫着:“哥哥!妈妈!” 她跑得太快,罗衡一时间竟然都没能反应过来,等他再看的时候,对方已经冲开门出去了,一瞬间就没了影子。 门外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响着“舒灵”的名字。 “看来他们解决得差不多了。”狄亚歪了歪头,向门外示意,“虽然我们用不着跑那么快,但是不是也该出去了?对了,最好把她绑在前面,免得司南没长眼睛,就算把我们当成绑匪,也总比对方事后忏悔好。” 狄亚的冷酷有时候会以一种滑稽搞笑的方式表现出来,说不好是叫人忍俊不禁,还是叫人毛骨悚然。 罗衡毫不犹豫地采用了他的想法,舒灵对此也没有任何异议,她甚至努力抱住了罗衡的上半身,竭力将他的上半身保护在自己的躯体之下。 命运有时候总是喜欢开个大玩笑,前不久罗衡还在保护舒灵,现在却换成舒灵来保护他了。 出门时,太阳炙热地几乎要烧毁罗衡的眼睛,他其实并没有看到太多东西,只是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在这种浓烈的血腥味之中,他甚至连听觉似乎都短暂地丧失了。 罗衡知道自己在跟司南的人说话,他意识到司南来了一整支装备精良的小队,他看到那个意味着北斗七星的标志,他望见司南的队长那冰蓝色的眼睛,他的眼里淌进那些迷彩一样的衣服。 一切信息飞速地在罗衡的眼睛里转换着,却送不进大脑。 舒灵在说话,她在艰难而费力地说话,她说资料被烧毁,她说这三个人是来救她的,她说自己需要避孕药,她说自己是被捕兽夹夹住受伤的。 她的声音像是太阳下的阴影,轮廓清晰,带来一点喘息的空间。 等罗衡真正意义上全然地回过神来的时候,小队已经汇合,正准备加入司南的大车队,他们的路线正好经过蓝摩所说的圣殿,一起行动的安全系数总是要高一些,还能有足够多的时间互相交流信息跟情报,同样给予司南表达感谢的机会。 一切似乎看起来都很美好。 罗衡的确救到了人,手上也没有沾上太多鲜血,却并不感到快乐。 司南的车队相当庞大,一眼几乎看不到尽头,明面上摆出来的火力就完全不是罗衡这种小队伍能够碰瓷的,更不要说物资,夜巡甚至不需要太多人手,他们配备了相应数量的无人机。 让罗衡稍微有些意外的是,这个从名字听起来相当赤地传统的组织之中并不只有赤地人,起码在作战小队里,他就看到好几张国际友人的面孔。 作战小队的队长叫阿斯塔,在亚墨文里有孤星的意思,他有一头黑发,眼睛却是冰蓝色的,轮廓看上去全无半点赤地的风格。 他并不怎么搭理人,显得有点过分沉默,见到罗衡过来,也只是招手让人带他去见舒灵。 罗衡没怎么停留,倒是狄亚看着阿斯塔身上的黑色风衣略有些出神。 舒灵大概是核心人员,单独有一辆房车,起码两人进去的时候,房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待着。 这会儿舒灵已经重新换过衣服,她的脸不算大,几乎被创可贴跟纱布贴满,乍一看简直像是什么绷带怪人,拄着一根拐杖,穿着较为轻松随意,看得出来布料相当舒适。 “请坐。”舒灵对着他们微笑,她的喉咙稍微好一些了,可听得出来说话还是有点艰难。 罗衡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她的脚,那里也已经被处理过了,包着纱布,客气地询问道:“你的脚还好吗?” “不太好,可能会废掉,倒霉的话以后就只能当个跛子。”舒灵没什么所谓地笑起来,“不是什么特别难接受的事。” 原本罗衡只是想问候一下,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不由得沉默。 舒灵的神色很快黯然下来,尽管她的头被包得跟粽子一样,可眼睛仍然流露出许多感情来:“其他的倒没有什么,可惜的是资料都被毁掉了,好在大部分都有备份,只是还有一些来不及录入的资料跟没来得及保存的古物。” 她说起这件事,倒像是比自己遭受不公的待遇,暴力的侵害要更痛苦,更悲伤。 对于这件事,罗衡同样只能给予沉默。 好在舒灵自己调节情绪的能力不差,她很短暂地伤心一会儿,并没有太久地沉浸其中,很快就撑着拐杖站起来:“看我只管说我自己的,都忘记给你们倒点喝的,你们有喜欢的杯子吗?” 狄亚困惑道:“喜欢的……杯子?” “是啊,我这儿有陶瓷杯、水晶杯、玻璃杯、香槟杯、塑料杯、一次性纸杯。”舒灵拉开橱柜,将一大堆杯子展示给他们看,“挺漂亮的对吧,不知道当年的人是怎么做出这么精致的东西。” 罗衡选了个花型的茶杯,狄亚对此根本无所谓,舒灵就给他拿了一个仙人掌陶瓷杯,给自己则拿了一个星空杯。 舒灵往杯子里倒进刚煮好的咖啡,尽管罗衡很想起来帮忙,可房车的空间毕竟有限,实在容不下一男一女随意转来转去,于是他也只能做点接杯子的小活。 放下杯子后,舒灵重新落座,愉快道:“尝尝看,我有预感,这次的咖啡煮得不错。” “我还以为对司南来讲,这些也算是古物?”罗衡神色微妙地端起花型茶杯,他确定这个杯子更适合拿来喝红茶或者出现在国外电视剧的下午茶时间里。 舒灵端起咖啡:“确实算是,所以耐心品尝吧。” “只要不喝到土,我倒是无所谓。”狄亚冷幽默了一把。 第102章 过时之人 杯子里当然不会喝到土,只是有点咖啡豆的残渣。 在喝咖啡的时候,舒灵并没有开启任何话题的打算,她只是带着笑容凝视两个人的表情,没有显露出半点轻蔑。 咖啡的量不算多,不过煮得的确很好,加了一定比例的奶跟糖,消退酸涩感,很快就在三人的沉默之中喝完。 “你常喝咖啡吗?”舒灵忽然问道。 罗衡放下杯子,他下意识寻找茶碟或者杯垫,意识到没有后才干脆地放在桌子上,摇摇头道:“我不太喜欢拿咖啡来提神,对我作用不大,我也不喜欢它的口感。” 舒灵稍稍挺直一点身躯,她将杯子放下,目光有点闪烁:“那你喜欢什么呢?” “我没有特别偏爱的饮品。”罗衡摇摇头,只当她想要尽可能好地招待自己,不过他今天心情实在太糟糕了,“不用客气。” 在这种细微之处,有时候罗衡敏锐得惊人,有时候却也迟钝得可怕。 狄亚猜测这种差异来自于罗衡的认知,对他来讲,有些东西似乎天生就能得到,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警戒会降到最低。 “如果想要招揽他的话,恐怕要拿出更多的诚意。”狄亚晃了晃杯子,脸上流露出爽朗的笑容,“现在这种程度,诱惑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可对他就有点不太足够了。” 舒灵含笑着看向狄亚:“真的吗?大名鼎鼎的狄亚只要一杯咖啡就能满足吗?” “真是真的。只不过嘛……”狄亚喝下最后一口咖啡来转移自己下意识想看罗衡的本能冲动,漫不经心地侧过头,避开舒灵的目光,“我这会儿正在他手底下做事。” 这女人没那么可怜的时候,就变得稍微有点难缠了。 舒灵察觉到狄亚无声的拒绝,很快就收回自己的目光,她并不想做一个讨嫌的人。 跟大多人所以为的并不相通,大基地事实上非常缺人,准确来讲是非常欠缺人才,特别是司南由于其特殊性,他们对同伴的吸纳更为谨慎。 尽管舒灵对罗衡还没有太多的了解,可是她已经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具有某种相当特别的品质。 如果不邀请他加入的话,舒灵想,我一定会后悔的。 只不过舒灵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司南拥有相当优渥的待遇,这一点用不着前往基地,单是从车队就看得出来,可是她当时透过车窗看得一清二楚,罗衡的脸上虽然有点惊讶,但绝不是完全没有概念的惊讶,而且很快神色就恢复如初。 他们队伍里总共有五个人,狄亚跟伊诺拉这两个人在这片平原上已经有不小的名气,多少接触过大型基地,对司南表现出来的实力毫无动容,不足为奇。 如果他们想投入到某个基地里去的话,舒灵相信会有很多机会,可见比起环境,他们更渴望自由。 可是剩下的三个人几乎是查无此人。 如果说罗衡跟蓝摩的平静是天性沉稳,那么他们仅剩的那个年轻人看上去才刚出门不久,对他们的设备也没有表现出好奇跟热烈,甚至显露出与稚嫩不同的从容,打量着整支车队。 除此之外,这支小队最不符合常理的地方就在狄亚跟伊诺拉的身上。 这两个人是出了名的自由人,考虑到他们的名气,哪怕舒灵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也猜得出来两人本事大概率都不会太小,他们却没有因为争夺领导权内斗,而是一致地选择听从另一个人。 罗衡。 队伍里的食物链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就像家庭,无论多么亲密,只需要一个瞬间,一些细节,就足够让外人判断出到底是谁在当家作主,掌控着话语权。 “是这儿让你不自在吗?”舒灵已察觉到罗衡异常的沉默,她放下茶杯,握着拐杖,“我们可以出去走走。” 罗衡很快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舒灵看着他,她思索着各种可能,试探性地问道,“是我们的做事方法让你觉得太残忍了吗?” 这倒不是舒灵无的放矢,她仍然记得对方当时恐吓过那个小女孩后,又在爆炸发生后将对方带进安全的环境。 并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是他自己选择这么做,就像他突然跑来救人一样。 舒灵甚至都不认识他。 尽管狄亚对舒灵并没有太深的感觉,可这个时候他也不得不惊讶于这个女人表现出来的过度冷静,作为一个受害者,她在脱离那个环境那一刻似乎就彻底完成了身份的转变。 或者换句话来讲,从司南出现的那一刻,她选择抱住罗衡好保护他的那个瞬间,舒灵就已经从一个受害的弱者变成了一个选择保护的强者。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狄亚甚至觉得她处于某种意义上的高位。 “不。”罗衡吓了一跳,他讶异地看着舒灵,“当然不是,我不认为你们做得很残忍,准确来讲,无法用理智谈判,就只能使用武力,这很合理。对于敌人残忍,总好过对自己残忍。” 舒灵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不过这反倒让她更好奇了:“那么,我实在是不知道你在烦恼什么,难道你是担心他们会打击报复吗?” 这当然是句玩笑,就像狄亚那句吃土的玩笑一样。 罗衡出乎意料的神色严肃起来,他紧紧盯着舒灵,这种注视带来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你想知道这件事,是出于你个人的好奇心,还是出于对我的感激呢?如果是前者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可如果是后者,那我想你不太适合知道。” 他在征求舒灵的意见,然而这种征求并非是出于他人的意愿,而是出于他本身的意愿。 舒灵感觉肌肤下似乎有电流微微蹿过,激起一点鸡皮疙瘩,她在这一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这个男人身上具有相当坚定可怖的意志力。 “这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舒灵正色道,“如果复盘整件事,我认为它已经有一个尽可能妥善的处理,因此我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感到不满意,这有助于改善我们之后的行动方针。当然,其中同样拥有我私人的感情,你拯救了我,我希望能够回报一二。” 如果狄亚的知识储备更丰富一些,他可能会不合时宜地感慨一句“智慧是当下的性感”,由于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因此他只是无言地欣赏这场交锋。 “我唯一不希望的是你跟我谈这个话题,不过……”罗衡沉默片刻,才勉强微笑起来,“谁知道呢?” 咖啡重新被满上,狄亚端着咖啡壶走过来,两人齐齐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介意我用这个吧?”狄亚说,“我觉得我们是时候都要再加一杯了。” 舒灵摇摇头道:“当然没问题,本来该我来的。” “不要紧。”狄亚耸耸肩,“让我多喝两杯,我就原谅你。” 於蟋铮哩…… 罗衡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很快就坐着不动,看上去更像一具刚从地下搬出来的雕像,有一瞬间狄亚几乎以为他压根不呼吸了。 “事实上,我之所以不满意,恰恰是因为这件事有了一个很不错的结局。”罗衡说了一句非常古怪的话,他坚毅平和的面容忽然变得怅然,“这个世界摧毁了秩序之后,反倒让一些手段变得再合适不过。” 舒灵稍稍前倾一些身体。 这个世界摧毁了秩序之后?她若有所思地想:正常人会这样说话吗? 狄亚捧着咖啡壶的样子像是举着一只巨肥无比的猫咪,他甚至没落座,莫名其妙地询问道:“听起来不是坏事。” “当我们拥有秩序的时候,也许会困于秩序无法改善。”罗衡淡淡道,“反倒是我们拥有武力的时候,武力能摧毁掉一切的困难跟障碍,你是这么想的对吗?” 狄亚摸了摸下巴:“虽然我觉得好像有陷阱,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建造秩序呢?” 这句话,罗衡并不是在问狄亚。而是在问舒灵。 舒灵的星空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坠到地面上,好在地毯厚实,杯子并没有破碎,只是洒出一地泥浆般的咖啡。 她奇异地凝视着罗衡,已经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罗衡并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站起身来,将那个落在地上的星空杯重新拿起放在桌面上,他平静地说:“谢谢你的招待,也很高兴看到你没事,明天见。” 他说完,目不斜视地从车门口离开。 “哎,看来我是没有福气多喝两杯了。”狄亚轻巧地将咖啡壶同样放在舒灵手边,越下车去,很快跟着罗衡往前走。 车队拉起的灯带将整个栖息地都照得相当明亮,伊诺拉、蓝摩还有张涛暂时不知去向,罗衡也没有心情去寻找,他往回走时,阿斯塔甚至还跟他点了点头。 狄亚的影子在地面上乱晃,罗衡瞥见后轻轻踩了上去,回头询问:“干什么?” “嗯……”狄亚眨着眼对他笑,“我在想你的话,我又不是舒灵,也不是你,没办法一下子就明白。” 罗衡凝视了他一会儿,终于笑起来:“跟我来吧。” 当然,罗衡并没说要到哪里去,狄亚于是也没有问,他们并没有离开车队,也没有回到自己的车子上,而是找了一片能看到许多星星的高地坐下。 “你还记得你跟齐海生说的话吗?” 狄亚“啊”了一声,茫然道:“什么话?哪句话?” “你跟齐海生说,你们找了一片很好的地方,能看到很多星星。”罗衡微微一笑,“看来你忘记了。” 狄亚大笑起来,他本来想调侃这单纯只是句废话,可心里一动,忽然涌出点柔情来:“你记得我说的每一句话吗?是……特意找这里的?” 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对这片星空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是想到罗衡会特别注意这个,又觉得这些星辰都可爱了几分。 “只是恰好记得几句而已。”罗衡淡淡道,他忽然往后靠去,躺在地上,仰望着星空,“你知道吗?这些闪烁的星星其实有许多可能已经死去了,只是距离我们太远了,因此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它们几百年前的模样。” 狄亚跟着他一起躺下,稍稍侧过脸来看着罗衡:“这句话说得更让我听不懂了。” 罗衡只是微笑:“你我都跟穆丽儿相处过,你觉得穆丽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在绿洲毁灭之后,狄亚又一次看到罗衡的泪水,它像一滴凝结的月光,在那张洁白的面孔上滑落。 “如果我不认识她的话,如果村子没有给过我们食物的话,也许我也不会这么想。”罗衡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我会觉得他们天性恶劣,活该被摧毁。可我忍不住在想,如果穆丽儿生活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呢?这个孩子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当活水村以蛮力试图摧毁舒灵的时候,司南同样利用文明的智慧倾轧过这个野蛮生长的所在。 截然不同的两个所在,所使用的手段却相同。 毁灭个人,毁灭集体。 这种想法对于这个时代来讲未免太软弱,罗衡自己的经历就告诉过他无数次,过度的仁慈在非文明的环境下相当致命。 老师说得没错,他很优秀,优秀到能立刻改变自己的行事风格,可太过优秀,优秀到那些深种在他心里的文明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无法割除,也无法前进。 “遇到司南的这一天我才意识到……”罗衡喃喃,“我是个过时之人了。” 狄亚凑过来吻住罗衡,他灰色的眼睛与天上的星辰相近:“那有什么关系?就像你说的,就连死去的星星都还在闪耀,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它们很多很多年前的身影,可是并不妨碍它们的美丽。” 罗衡注视着他。 第103章 无限 小村子里的人大多嘴动得比脑子快,吃东西是这样,说话也是这样。 毕竟他们能吃到东西的时候并不多,动脑子的时候就更少了,慢慢也就养成与环境相匹配的习惯。 憎恨愚昧的人很容易,想摧毁他们也并不困难,甚至用不着付出什么代价。 毕竟他们并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没有什么卓越的能力,从功利角度来讲,就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也造不成太多的损失。 他们的消亡反倒是一件好事。 “你好像很喜欢看风景。” 舒灵从后面的营地里走出来,她的行动还没有完全恢复,仍然拄着那根拐杖,她没有费劲去攀爬这些光秃秃的大石头,而是站在下面说话,炽热的阳光晒得她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 她的声音把罗衡从无人的精神领域拉回,高空的视野让罗衡能看见荒芜一片的远处,天空上甚至没有飞鸟,寂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也许寂静的不是天,是他的心。 罗衡很快走下石头,来到舒灵身边,她正躲在岩石投出的阴凉之中,见着他走下来,对着招招手,微笑起来。 微笑这个表情对整颗头几乎被裹满的舒灵来讲有点困难,好在她眼睛稍微消肿之后,尚能从眼睛传达一二。 “有什么事吗?”罗衡询问。 舒灵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缓缓说道:“我是来找你聊聊昨天的话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会儿。” “石头有点烫吧。”罗衡说,“我们去找个板凳吗?” 舒灵把拐杖放倒,又将身上披着的外套拿下来折叠一下,垫在拐杖上,就成了个小小的座椅:“用不着板凳那么麻烦。” 看着舒灵潇洒随意的模样,罗衡一时无言,也把斗篷解下来,仔细折叠起来,布料毕竟轻薄,他又没有隔热的拐杖,如果折叠得不够厚,那跟直接坐在地上也没两样。 舒灵仔细凝视着斗篷,忽然道:“我猜这条斗篷用来做过很多事,也用来帮助过很多人吧。” “没有你想得多。”罗衡微微一顿,摇摇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鬼使神差地说,“它只是一份礼物。” 舒灵小心翼翼地端放自己受伤的那条腿,她没有去看罗衡,目光追着天上飘动的流云:“它盖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终于感觉自己又成为一个人。昨天你走了之后,我突然在想,如果我从来都没有学过羞耻的话,也许我就不会觉得这意义重大。”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你本来没必要……” 其实罗衡不怎么想聊这个话题,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不仅仅对狄亚而言是一种理应束之高阁的美德,对这个时代也同样是。 人们为什么要吃兔子呢? 因为饿了,因为长得够肥了,因为正好有足够的武器,因为打算储存点过冬的粮食。 就算是讨厌的老鼠,哪怕不吃,只要能碰上,也会扒皮抽筋,去骨放血,当做备用的口粮。 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资源已经拮据到一定程度,不会放过能咬下去的每一口食物,跟这样的世界谈保护动物,不要滥杀,简直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在另一个时代,也许活水村能得到支撑,得到教育,得到一定的资源,每个人都焕发不一样的新生,然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不过是有点脑子的高等荒人,永远都走不出这片大山。 “有必要!”舒灵的目光倏然凌厉起来,“因为我是受害者吗?所以我没有必要去想这些事?那个村子的确残害过我,而我现在已经成功复仇,我的同伴为我摧毁了他们,我的灾难已经结束了。” “可是这样的灾难,却还没有结束,不是吗?” 罗衡微微有些怔住,他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着她:“在见面之前,我其实想过很多次司南会是什么样子。” “那你满意你现在看到的司南吗?”舒灵问道。 罗衡摇摇头:“我不知道。” “对你这样的人来讲,不知道这三个字一定很难出口吧。” 罗衡忽然笑起来:“你错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讲,不知道反而是常态。因为我总是想得很多,做得很少,好像世上有许多事暗中掣肘着我,不允许我行动下去。” “既然什么都没做,当然什么结果就是也不知道。” 掣肘。舒灵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轻轻将头发挽到耳后,意识到自己大概得将罗衡的评估再往上提一提。 “你……你到底从哪儿来?”舒灵仔细地打量罗衡,试图从这团迷雾里找出更多线索来,“你为什么会单独在这儿?” 他跟另外四个人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大概是……他们觉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所以就把我丢到这里来了。”罗衡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笑容,“好在我的运气实在不错,很快就找到了四个新朋友。” 尽管这话说的很俏皮,可舒灵并没有买账,她不自觉地用上严肃的口吻:“你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我能对你保证。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基地能奢侈到不把你这样的人当一回事,不过绝不是你的问题。” 一个人一旦拥有足够的能力,道德上的些微瑕疵就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可这人制造的危害超越他本身的能力,那么被放弃也就是预料之中的事。 为了不使这种能力危害到自身,大部分的基地都不会选择流放,而是选择处决。 如果是更平常的情况下与罗衡认识,那么舒灵绝对会质疑对方是不是叛逃出所属的基地。 然而现在,他道德上的疑点已经尽数打消。 没有一个邪恶的人会不计生死,只为了正义行动,那么只可能是他的基地出了问题。 “别讨论这个问题了。”罗衡无奈地笑了笑,挥挥手道,“比起这些事,我更好奇司南是为什么而成立。” 舒灵问:“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会愿意跟我谈谈那个灾难吗?” “也许。” “那好吧。”舒灵放松地舒展着肢体,她说,“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不过我会大概说清楚司南成立的过程。” “请。” “事实上,司南虽然出现很久,但失败过几次,我们出现太多杂乱的目标。”舒灵淡淡道,“司南最早成立的那批人,只是为了保存下能够保存的文明,为了让后代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竭尽所能地抢救能抢救下来的一切事物,然后迎来了第一次毁灭。” 罗衡怔愣一下:“什么意思?” “当时,我们的第一任领袖被杀了。”舒灵闭了闭眼睛,似乎说出这件事,对她来讲也是个很沉痛的打击,“剩下的人带着仅存的资料远行,我们迎来了第二代领袖。他出身一个叫无限的基地……” 她伸出手来,在罗衡的掌心里画上了∞这一符号。 “我相信你大概没有听说过这个基地。” 罗衡摇摇头:“我确实没有听说过。” “这个基地早就已经消失了,它在当时以残暴、掠夺著称,投靠他们的人几乎都成了奴隶,不过在那个时候,做奴隶也好过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舒灵淡淡道,“可是当时有个人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二十个人挤着两个人勉强生活的地方,却让一个人占着一百个人的空间,所以,他花了二十年结束了无限基地的统治。” 罗衡若有所思:“他收留了司南的人,是吗?” “是的。”舒灵平静道,“我们第二代的领袖是个开明而容易激愤的人,他这一生都在为这一个目标而努力,司南不过是他拯救的其中之一而已。按照书上的话来讲,他有一腔热血,这热血燃烧到他五十二岁的时候,冷却在了战场上。” 罗衡轻轻“啊”了一声。 “他死之后,司南发生内乱,导致跟许多基地断交,于是我们又消失了一次。内乱大概维持了半年,我们迎来了第三任领袖。”舒灵顿了顿,继续下去,“她是一名很杰出的女性,平定当时的内乱之后,她注意到了司南的那批人,于是她让司南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司南。” 罗衡思索了一下“真正意义上成为了司南?” “是的,她赞成保留文明这件事,而且认为这并不单单只是赤地的事,同样应该保存亚墨甚至来自更小的地方。”舒灵仍然记得自己看到记录时的震撼,她动容道,“她认为,这同样也是第二任领袖的想法。” “难怪……” 舒灵稍稍挪动一下身体,她已经坐得有点麻木:“这许多年来,很多人都认为我们只是一群疯子,或是找了理由霸占资源的强盗。甚至连我们自己内部也出现过反抗者,有许多人都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去做的事,除了那些实际的好处之外,大部分的资料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还耗费我们无数的精力去维护跟研究。” 她的声音忽然激愤起来:“他们认为,既然那招致了旧世界的毁灭,也许会同样招致司南的毁灭,天啊,真是一群蠢货!” 罗衡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他柔软地说:“我明白的。” “可是我们很清楚我们在做什么,我们的每一任领袖都很清楚。”舒灵喃喃着,显露出一点陶醉的神色,“当我们找寻旧世界时,如果找寻到错误,那就能避免再发生一次错误;如果寻找到正确,那我们将延续正确。” “这就是司南。” 第104章 怜悯 认同感。 如果说司南的第二任领袖仍然在解放他人这件事上做出了尽可能的努力,那么第三任领袖所做的就是精神上的征服。 在这片早已四分五裂的土地上,人们的争斗已经缩小到个人与个人,势力与势力,基地与基地。 利用昔日的文明将所有人再度黏合起来,这的确是一个办法,尽管这种办法很可能最终会造成赤地跟亚墨的对立,就像司南这个名字属于赤地而不是亚墨一样,可那也将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谁知道司南会不会在又一次重生之中,改变它的名称,变成一个更好的名字。 比起罗衡最早对司南的猜想,他们已经前进了太多。 “如果你没有撒谎。”罗衡的声音变得缓慢而慎重,“你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着你们吗?” 舒灵满怀期待地凝视着他:“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罗衡再度询问,“你知道你们面临的将是更多的伤害、轻视、打击、失败、自我质疑吗?” 舒灵沉默片刻,仍然点点头:“我知道,我也曾经经历过,我……我知道那是很难忍受的滋味,可是我仍然愿意去尝试。” 这让罗衡陷入短暂的沉默,望着舒灵坚定的目光,意识到自己除了来自更健全文明的社会之外,并没有什么更优于对方的所在。 他就像文明的看门人,只负责打开一扇门。 “事实上,我之所以不想讨论,是因为我并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做法。”罗衡平静地说,“不过既然你跟我讲了司南,那我就跟你说说我出身的地方吧。” 舒灵愣了一愣,不过还是点点头:“好的。” “我可以不客气的说,我出生的地方,胜过这里大部分基地所能提供的环境。”罗衡微微笑了笑,“对你们来讲也许有些难以想象,不过我们那会儿,大部分人大多都有书读,只要不嫌辛苦,是绝挨不了饿,没地方睡觉的。” 舒灵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以想象的,这种事,司南也做得到呀,不如说,任何一个有点上进心的大基地都能做得到。” “是吗?”罗衡泰然自若地说,“舒灵,你学到过亿这个数吗?” “亿?”舒灵愣了一愣,“这是什么数?” 罗衡略微思索片刻,很快就找到取代的说法:“那么,万万呢?一万个一万。” “一万个一万。”舒灵似乎终于意识到这数量的重大起来,她不自觉挺直起身躯,“这,我是知道的,我有这样的概念。” 她凝视着罗衡,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起来,这种游刃有余的变化当然不会是天生的本领,在这片荒原上闯荡,反应、眼神、力量都可以是天生的能力,唯独知识不是,知识是需要摄入,需要积累的。 舒灵自己就经历过表达上的失败,对于没有学习过的人而言,他们无法理解舒灵所说的许多内容,可是罗衡却不同,他意识到舒灵无法理解后,立刻改换了另一种更简单易懂的说法。 无论他来自哪里,他的基地有关于知识的储备甚至超过司南。 这让舒灵隐隐感到心动,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很希望与这样的大基地建交,不过这也带来更深的困惑。 罗衡到底是为什么被抛弃的呢? “你认为,司南的储备支撑得起万万人吗?” 舒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怎么可能?” “那么十个万万人呢?” 舒灵已经觉得有些荒唐了:“我不是都说了吗?就连一个万万人都……”她突然意会过来,惊诧无比地看着罗衡,如果说这番话的人不是罗衡,她铁定认为对方是个疯子了。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对吗?”罗衡对她微微一笑,“就算这样,我们仍然也有许多不满呢。” “不满?”舒灵似乎还没从万万人的震撼里觉醒过来,惊叫起来,“什么不满?” 罗衡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我想司南也并不完美吧。” “是啊。”舒灵下意识回答,觉得自己今天受到的震撼远比过去二十多年都更大,“司南……司南当然是不完美的。” 要是其他什么人的话,舒灵是绝不会承认的,然而在罗衡面前,她却不得不承认。 就算不承认又有什么用呢。 “我的国家当然也是这样。”罗衡静静地说,“我们不叫基地,而是叫做国家,它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诚然在你们看来这已是难以想象的伟力,不过我料想司南也不会与活水村做对比吧。” 舒灵猛然感觉到一阵被羞辱的愤怒,司南怀有崇高的目标,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他们所作的一切是为了这片平原更美好的未来。 跟愚昧无知的活水村相提并论,舒灵怎么能不感到愤怒。 不过舒灵很快就冷静下来:“是的,司南当然不会跟活水村做对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有不满了。” “就算是我的国家,仍然会发生活水村这样的事。”罗衡缓慢道,“这样跟你说吧,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曾远远地知道过几件案例,那时候我对他们没有一点同情。可是我如今见过穆丽儿,忍不住去想,假如她跟我易地而处,我会是什么样,她又会是什么样呢?” “她真的自生下来就这么无可救药吗?” 舒灵怔怔地看着他,莫名陷入到自己的思绪当中去,她试图张开口说些什么,却一时间说不出口来。 “你在这件事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我本来不愿意跟你说这件事,这对你不公平。”罗衡站起身来,打算结束这场谈话,“不过话又说回来,公平只有在相同的情况下才有意义,当然,恶行是不能饶恕的,我只是保留一点怜悯之情而已。” 舒灵跟着他站起身来:“也许有时候,我们恰恰需要这点怜悯之情。” “你能这么想,我很荣幸。”罗衡低垂着脸,口吻里不自觉带上一点无奈的宠溺,“你比我的同伴要讨人喜欢得多,他是个狡猾的人,明明对这事儿压根不在乎,可好奇心格外重,充其量会说很多好听的话,对这件事根本没半点帮助。” “你不讨厌他的狡猾。”舒灵觉察到他的变化,“不是吗?” 虽然舒灵并不知道罗衡是在说谁,她对这支小队的了解各种意义上都相当有限,但是她看得出来这一瞬间,对方已从一个智者变成了一个柔情的男人。 “确实如此。”罗衡思索着,忽然泛起甜蜜的笑容来,“尽管他有点讨厌,可倒也不妨碍我的喜欢。” 舒灵的内心仍然激荡着,她尚未从之前的话题里缓和过来,于是见对方已有意结束这场闲谈后,就迫不及待地展开邀请:“如果你没地方能去,不如到司南里来,我们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不,你们不需要我这样的人。”罗衡拒绝了。 舒灵摇头道:“别这样想,如果你不愿意看到暴力,我们也有别的职位可以提供给你,你可以专心研究,或者认真地教育孩子们,不管你想做什么,司南都能提供机会。” “我并不是要什么待遇,那种东西,我自己也不难得到。”罗衡轻笑起来,“好嘛,稳妥的生活,倒确实很有吸引力,可是我还没见过多少大基地呢,你们确实很好,不过别人不一定就不好,不是吗?” 舒灵“呃”了一声。 “这些是最普通的理由,拒绝你很足够了。”罗衡正色道,“不过我不愿意那么敷衍你,舒灵,我并不是你们需要的人。” 舒灵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讶异来:“怎么这样说?” “我就不给你举我熟悉的例子了,说说你们的吧。你们第二任的领袖有一种坦然的愤怒,这愤怒带来毁灭,就如同你们毁灭活水村一样,任何犯下这种罪行的人都该清楚,他们会得到什么下场。” 舒灵本该自豪,却又有了点说不清楚的茫然。 “而我没有,我无法坦然地愤怒,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教育我不要将其他人卷入到这一愤怒当中去,造成多余的毁灭。”罗衡目光之中闪现过不忍,“我也绝非怜悯的帮手,别忘了,救你的时候,我把我自己跟我的同伴都置于险境,而你的安全就更不能保证了,这一切只是为了我不受良心的谴责。” 舒灵缓缓道:“你……你不觉得对自己要求得太严格了吗?” “不,恰恰是因为我不够严格。”罗衡笑起来,“如果我敢于前进,那么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我会努力去改弦更张。可事实上,我没有这样的魄力,只能做一个反击的人。” 舒灵情不自禁地问道:“反击的人?” “是啊,反击的人。”罗衡喃喃,“我的老师说我只适合做这样的人,他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罗衡重新将那条围巾围上,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 他那好奇心过分强烈,又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情人正带着揶揄的笑意,在司南的营地里无所事事地消遣着。 第105章 掰手腕 狄亚在跟阿斯塔比拼腕力。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生存方式,勇者也有勇者的生存方式,狄亚对于知识的好奇纯粹来源于生存的本能需求,在恶劣的情况下,知道得越多,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大。 就算没有一点儿机会,起码也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狄亚的思维方式往往极具个人特色,他知道什么事应当劳神费力,什么事不必太过深究,对什么理应提出质疑,又如何避免沉沦到某种思维的发散之中去。 这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着的。 于是,狄亚在这里与阿斯塔比拼腕力。 阿斯塔的个头很高,身强力壮,任是谁也不会质疑他的实力,往常他的脸总是保持着一种深沉平和的神色,这会儿却涨红起来,太阳穴的青筋爆出,显露出狂暴而狰狞的表情来。 他的袖子崩开了扣,往上稍稍捋起一些,能看到隐约的汗珠,而衣服底下,鼓起的肌肉几乎将整只袖子都绷紧了。 狄亚则没了往常轻松自在的神态,他的神色略见阴沉,眉眼低垂,因此显得格外冷峻,有种慑人的威力。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掰手腕又是一项随时随地都能做的事,他们抵在一堆叠起来的箱子上,周围围满了人,原先人们还热热闹闹地有说有笑,这会儿全都安静下来,等待着结果。 伊诺拉靠在最前,她本是喊号子喊得最激烈的,这会儿也不作声了。 张涛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道:“伊姐,你看谁会赢啊?” “啊……”伊诺拉轻轻地叹息一声,她看也没看张涛一眼,只是紧盯着两人的手腕,缓缓道:“已经用不着问了,输赢立马分出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僵持多时的两人忽然发生变化,狄亚骤然发力,将自己的手紧紧压上去,哪怕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没有做任何过多的变化,甚至连吃力使劲的模样都没有显露。 两人斗力的时候,除了力气本身之外,技巧与心态也缺一不可,阿斯塔迎来猝不及防的失败,他的手腕猛然砸在箱子上,发出相当明显的响声,这终于令他脸上出现少见的茫然跟难以置信来。 “谢了你的啤酒。” 狄亚蹲下身,打开塑料箱子,里面放着一大堆冰袋跟一些啤酒。 这些冰袋有时候能发挥很高尚的作用,比如说救命;有时候则用来保存一些特殊的物品,不过现在它被司南的成员顺带拿来冰啤酒。 狄亚只拿了三瓶,他们总共就赌这么多。 “给。”狄亚丢了一瓶给伊诺拉,对她翻个白眼,“下次最好你自己上。” 伊诺拉毫不客气地开了啤酒,猛然灌下一口,再没有比炎热的天气喝一点冰凉的东西更惬意的事了:“如果我行的话,相信我,我绝对不会给你这个卖弄的机会的。” “你才喝了两口就醉了吗?” 狄亚瞥过她一眼,冷漠没能在脸上停留太久,很快变得如沐春风起来,将目光转向某个地方。 “天啊。”伊诺拉都不用转头就知道谁来,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嘟囔道,“这事儿开始有点肉麻了。” 罗衡走进来的时候还有点疑惑:“这是在做什么?” 然后他就猝不及防地被冰啤酒冰了一下脸庞,狄亚眉开眼笑地对他说:“这是我的奖励,给你。” 罗衡握着那瓶冰啤酒,一时间有点恍惚,仿佛他不是流浪在某个异世,而是跟随着一支旅程遥远的巨大车队在旅行。 而舒灵已经让到边上去询问情况了,这时候阿斯塔穿越人群走过来,他对着舒灵点了点头之后,就转向狄亚说道:“再比一次。” “唔。”狄亚嘟囔了两句含糊不清的话,大概是在抱怨对话被打断,随后转过身去,懒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酒瓶,“我用不着更多冰啤酒。” 阿斯塔紧紧盯着他:“我不止有冰啤酒。” 狄亚丝毫不为所动:“我不在意你拥有什么,是我现在没什么别的要求,这瓶啤酒已经让我很满意了。” “你不敢吗?”阿斯塔说。 狄亚轻笑了一声,从容不迫地回应道:“如果你这么输不起,那就当我不敢好了。” 阿斯塔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难看,最后是了解了前因后果的舒灵出来打圆场:“好了,阿斯塔,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她又鼓掌,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说道:“好了好了,热闹也看完了,大家都散去做自己的事吧。” 人群很快散开,就连阿斯塔也不例外,他在走前仍然固执地给狄亚留下一句话:“如果你还想要点别的,可以找我。” 狄亚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模样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在司南的内部,自有一套运行的规则,为了维护这一规则,舒灵的休息时间也并没有多少,因此在人群离开后,她很快也就跟众人打个招呼离开了。 不过司南的忙碌与他们这只小队当然没有太大的关系,由于解救过舒灵的缘故,五人堪称是这支庞大队伍里最清闲的存在。 只要他们不在一天之内吃完司南储备的所有食物,或是发动攻击,或是擅自闯入不允许外人入内的那几辆车,大多时候司南车队随便他们来去。 “所以,有谁打算跟我说实话?”罗衡端着冰啤酒靠在一辆支着棚子的车上,车身被太阳晒得很烫,因此他只是贴了下就立刻起来了,“张涛,你先来?” 棚布拉起的阴凉很有限,不过总比被太阳暴晒要舒服得多,这让罗衡想着要不要给小队车子也改装一下。 “呃,是这样的。”张涛紧张地捧着一个杯子,杯子里是酸梅汤,司南特供,“总之,今天早上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时候,有个人找我一起打游戏。” 罗衡微微晃着身体:“噢?打游戏。” “是的,游戏。”张涛舔了下嘴唇,“呃,其实也不完全是游戏,就是……是他们从遗迹里发掘出来的硬盘,里面修复出来的数据有很多巨大的游戏不过都损坏了,嗯,但是还有两三个小的没什么事,他们已经玩过几次了,也记录下不少内容跟信息,总之,他们觉得我可以玩玩看,也许能发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罗衡若有所思:“那是什么游戏呢?” “它是一款格斗游戏,里面的格斗技几乎都是可以实现的。”张涛的表情很兴奋,不过随即又变得有点古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女性角色都穿得很暴露,可是她们身上的一些服饰很特别——” 罗衡说:“为了卖肉。” “嘎?”张涛一怔,他下意识瞄瞄自己的肉,难以置信地问,“什么?” 罗衡揉了揉眉心,意识到自己的话在这个时代有误导性:“你可以理解为,给游戏增加性吸引力,增加购买的群体,特别是男人,比如说你这样的年轻人。” “那他们的男人可穿得太多了。”伊诺拉在边上冷不防来了一句。 罗衡没想到伊诺拉也有旁观,对于这个世道来讲,很难说那点卖肉算是出格还是不出格,他微微一笑道:“对女人来讲,脱太多也许反而失去吸引力。” 伊诺拉若有所思,不知是想到什么,莫名显露出点坏心眼来:“哎,你这么了解……是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咳。”罗衡拉回重点,“所以,你们在打游戏,然后呢?” “然后……嗯……”张涛歪过头,“然后我们就聊到要不要试着模仿还原一下,一定很有意思,所以我就把狄哥也找了过来。” 伊诺拉轻笑了一声:“让我来说吧,狄亚表现得稍微有点太好了一点,他的确全模仿出来了,然后我们发现那些动作确实是能杀人的。” 罗衡眯起眼睛:“告诉我,你们没闯祸。” “祸嘛,当然是没有闯,不然你这会儿就不是看到他们掰手腕。”伊诺拉轻描淡写地挥挥手,“而是蓝摩在这儿为死人祈祷了。” 罗衡忍不住在心底吐槽一句:感情还是一条龙服务。 “也就是说,一开始只是你们在玩游戏,但是玩游戏的时候较真了,就拉着狄亚一起,而阿斯塔正好路过,决定加入,为了友好文明的交流,你们选择了掰手腕?” 张涛“呃”了一声:“总之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那你呢?”罗衡看了一眼狄亚,“我没发现你这么有童心?” “这事儿可不赖我,都是张涛要我做的。”狄亚笑了笑,“更何况我模仿的时候就知道多要命了,所以特地留手了。至于阿斯塔嘛,我担心他会很擅长那些小技巧,所以我想掰手腕会更公平点,就这样。” 听起来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这让罗衡对另一件事愈发感兴趣起来:“他跟你赌冰啤酒,那你呢?” “什么都没有。”狄亚喝着酒说,“因为我本来就不想跟他掰手腕,所以我什么赌注都没压上,输了算他倒霉,赢了算他不幸。” “我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说你无赖了。”罗衡叹了口气,“那蓝摩呢?” 伊诺拉随手一指:“他今天都待在那里,不过别去。” “怎么?” “他在给司南牺牲的人祈福。”伊诺拉说,“虽然没有尸体,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罗衡沉默片刻:“他倒是唯一一个做正事的。” 这时候张涛忽然一拍手,吓得其余三人打了个激灵:“哎呀!罗哥,你要不要亲自去玩一下那个游戏!” 第106章 虚拟机 “嗨。” 张涛熟门熟路地带着罗衡窜上一辆大房车的时候,罗衡被他过分自来熟的模样震撼得一愣一愣。 这辆房车几乎完全被打通了,没有任何多余的设计,除了开头的驾驶位几乎全被机器跟一些看不出用处的设备占据。 在车的正中间则是一块看上去应该在酒吧出现的镭射舞池,可能涉及到某种感应器或者单纯就是拿来健身跳舞的。 说不准……这本身也是一块古董。 罗衡默默地避开自己的脚,避免踩坏什么东西,张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钻到前面驾驶位附近去了,正亲热地跟驾驶员在打招呼:“我把罗哥带过来了。” 带过来了…… 罗衡心里突兀地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感情这不是一时兴起,是早有预谋。 游戏车的驾驶员是个大概二十来岁上下的年轻人,闻言猛然探出半边身体,震撼地看着罗衡:“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都知道的罗哥?这么年轻?” 什么都知道…… 很好,狄亚负责打架,他负责教育是吧。 罗衡略感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理智告诉他最好立马下车走人,谁知道司南到底能挖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要知道技术革命起来可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人虽然几千年来还是照旧那么几套死法,但是技术跟生产力就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了。 “我不知道张涛说了我什么好话,不过你最好不要全信。”罗衡以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话,他有点警告意味地看了一眼张涛,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司南是专门发掘这些的,那么你们自己就应该清楚一点,当你知道得越多,你就会发现自己知道得越少。” 驾驶员小哥忽然露出异常兴奋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满怀憧憬地记录下来:“当,嗯……你知道得……越多,你,就会,嗯……发现自己知道得越少!” 他从驾驶位上挣扎出来,一下子钻到后头的空间里来,热情而专注地看着罗衡:“单凭这句话,我就知道您的学问绝对不会差了!” 罗衡:“……” “啊,对了,我叫清水平。”驾驶员笑嘻嘻地翻过一页,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清水是我的姓,你别客气,跟张涛一样叫我小平就好了。” 清水平 “清水……”这个姓叫罗衡愣了一愣,随即他微微一笑,在本子上同样写下自己的名字,“清水平如镜,叶来涟漪生。真是个好名字。” 清水平 罗衡 清水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翻过一页,嘟嘟囔囔着往上写:“清水平如镜,叶来涟漪生……” 罗衡:“……” “这么说,您也擅长游戏是吗?”等清水平再抬头的时候,他脸上的热情已经变为狂热,“罗老师,您往这边走!” 罗老师?也擅长游戏…… 罗衡忍不住心中纳闷:刚刚才打过照面,我是看起来还擅长什么? 从车门口探进头来的狄亚忍不住噗嗤一笑,他跟伊诺拉各提着瓶啤酒,像是什么街溜子一样靠在车门的两边,门神一样。 “呃……”清水平快手快脚地摆弄着一大堆罗衡完全看不太懂的仪器,整个房车似乎都随着亮起,他接上线,按上几个按钮,忽然扭过头来对着张涛问道:“对了,我忘记问了,你跟老师说要体验什么游戏?” 罗衡艰难地插话:“请不要叫我老师。” “就是早上那款……我想想……那款有很多漂亮女孩子的格斗游戏。”张涛思索了一下,“就是衣服都穿得很少的!” 清水平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神圣的鄙夷:“低俗!你怎么能跟老师说那款游戏呢!起码也该介绍一下那几款比较严肃,知识量比较大的……” 张涛忍不住对他翻了个白眼:“拜托,我只是问能不能让罗哥过来玩一下游戏,又不是请他过来帮忙研究的!” 罗衡愣了一下:“……啊?” “啊?”张涛更茫然地回望他,“就……我只是希望罗哥你放松一些,开心一点,怎么了?” 罗衡及时收住了自己的声音,可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跟他夸我是……” “因为你就是什么都知道啊。”张涛更加莫名其妙了,“怎么了吗?” 真诚是最强的必杀技。 罗衡闭上了嘴:“不……没什么。” 其实答应过来玩游戏,除了的确有点好奇之外,罗衡也有一部分私心,如果说这片土地上谁最有可能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毋庸置疑是司南。 舒灵才刚解困不久,更何况她还要忙于梳理被活水村焚烧掉的资料跟处理这几天耽误的工作,罗衡并不想过多地干扰她的精神。 除开舒灵之外,罗衡跟司南大部分的人又不算熟悉,因此他一直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方便询问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玩游戏无疑是打开社交圈的一个好办法。 尽管清水平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张涛一大堆话,可还是耐心地打开设备,并且载入虚拟机。 “虚拟机。”罗衡看着熟悉的文字,忍不住微微一笑。 清水平却有点误会他的意思:“设备跟设备之间是不兼容的,以前的系统也各有各的花样,很多游戏是不支持其他系统的,所以我们预装了很多不同系统的虚拟机设备来适应很多老游戏。” 罗衡点点头:“我知道。” 更加详细的解释一时塞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清水平干干地说:“你……你知道啊?噢,那就好。” 设备加载得很快,桌面终于变成罗衡熟悉的电影桌面,一目了然,几乎全是游戏,不过大部分游戏名字都已经解出来了,还有一小部分乱码,写着未解密。 从图标也看不出太多所以然来,倒是能看出有几个是二次元风格,图标很明显是萌妹。 张涛真心推荐的那款格斗游戏更加简单,是个花体字母,罗衡没能看出来那设计是什么,只是觉得花里胡哨的。 等游戏载入之后,看到片头动画,罗衡瞬间陷入了恍惚状态之中。 片头动画里格斗的激烈场面仿佛被摊开的长胶卷,将罗衡重新又带回到大学那个闷热烦躁的酷夏,他回到宿舍打开灯,空调吹来凉风,扫去外界的暑气。 “你的饭。”罗衡把外卖放在舍友的桌子上,将单肩包抛进椅子,从桌底下拿了一瓶水上来,“你要的炒面没了,我发你消息没回,就买了份炒饭。” 舍友笑嘻嘻地开始拆包装盒:“我都能吃,对了,能不能帮忙把手柄递我一下,对,就那个,蓝色外壳的那个。” 他一边吃饭,一边手也不停地点开游戏:“对了,上新游戏了,你要不要试试?我还有个手柄呢。” 罗衡嫌恶地躲开他到处乱喷的米粒,看着他哇哇大叫着抽纸巾到处去黏米粒,不感兴趣地回道:“免了,你自己玩吧。” “别这么冷淡嘛!”舍友拽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说,“跟人机打有什么意思。” 于是罗衡被迫拉着,看完了一整个开场动画,他以为这只是夏天一部分无关紧要的记忆,早已被淡忘,直到此刻,罗衡才忽然意识到,他一点都没忘记。 正相反,他记得很清楚。 这块屏幕就像一扇窗口,映照出曾经的过往,确凿罗衡的某个猜测,突兀而短暂地显现着他往昔。 “手柄呢?”罗衡问,实际上他几乎都有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只是竭力遏制着自己追捕过往信息的冲动,“这种游戏键盘很难匹配,需要手柄来支撑。” 清水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啊,手柄,对——这儿,在这里,不过有两种款式的,都能通用,罗老师你要哪个?” “都可以。”罗衡看了一眼,怀抱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他忽然笑起来,“给我蓝色贴纸的那个吧。” 清水平茫茫然地递给他。 游戏当然已经通关了,罗衡进去的时候所有的模式都已经解锁,不要说动画,就连奖励内容都不需要再购买,右上角是多得吓人的积分,如果司南没有作弊的话,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游戏下了很大的功夫。 罗衡在换装系统里浏览了一下大概的游戏人物,询问道:“你们有做过研究吗?这大概是多久以前的游戏?” “不愧是罗老师!问的问题这么犀利!”清水平的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他忽然站正身体,严肃道:“报告!考虑到该游戏的系统兼容有限,内部不支持全息技术,画面精度较差,引擎老旧,人物建模水准有限,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新历前五十年代的产物。” 罗衡重复了一遍:“新历前五十年代?” “是的……啊!这是司南的叫法,我们为了方便纪年,延续了旧世界的历法,一开始我们是分为新旧历的,不过后来我们找到一些新资料,上面决定放弃旧历这个说法,所以现在就改成这样了。” 这么说,所谓的新历前五十年就像公元前几几年一样。 五十年……那也就是说,就算自己当时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那个世界也只剩下四十年不到的寿命了。 四十年。 罗衡沉闭了闭眼睛,又问:“那你们现在呢?新历已经到几了?” “我们的新历其实也丢失过一小段时间,不过大概是准确的。”清水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现在是在新历八十二年。” 新历八十二年,丢失的时间不算,加上旧世界毁灭的四十年。 距离他的时代,已经过去至少一百二十二年了。 清水平奇怪道:“罗老师,怎么了吗?” 罗衡只是看着屏幕,那些对于清水平而言过于粗糙的人物建模,对他仍然还算得上精美,他没有动,也没有微笑,表情好像一瞬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原来已经过去一百二十二年了。” 第107章 击垮 “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应该是一百三十二年吧?” 清水平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概是在罗衡身上迅速达成了对于名人(学者)的迷信,这句话说来,清水平表现出异常的不自信,好在这种迷信才初见雏形,他并没有太过坚定。 张涛眨了眨眼:“是啊,前五十年,现在新历八十二,还丢了好几年,怎么想也最少是一百三十二年啊?罗哥你是怎么算的?” “不,没什么。”罗衡摇头,“是我算错了。” 这世上有些事是无法向人解释的,有些话也不是非要人理解的,罗衡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任由这一百二十二年如同微尘一样,轻飘飘地落定,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狄亚望着他抿紧的嘴唇,若有所思地侧过头,很快就转身消失了。 “对了。”罗衡浑然未觉,“你们对这款游戏有什么想法吗?” 提到这件事,清水平一下子来了劲,对于考古上的猜想,他们向来不吝啬分享,毕竟集思广益才能互相弥补思维上的短处,更何况这种游戏的资料在如今这个时代并没有很高的价值,谈不上保密工作。 按照司南的猜想,游戏虽然加入了过多毫无必要的因素(比如说人物的换装跟奖励系统),在动作设计上也有相应的夸张跟威力上的缩小,但是从整体设计的完整性来看,很可能是有关格斗术的宣传或是教程。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比起格斗,其实这款游戏还是一种思想包装后的宣传产物,证据是里面频繁出现血腥暴力跟裸露色情。 罗衡很确定这游戏跟真正的格斗毫无关系,不过后者的观点就…… 某种意义上不能说错,甚至可以称得上直击核心。 “有没有一种可能……”罗衡在椅子上转身,手里还握着手柄,他的游戏小人在屏幕上疯狂挨打,看得张涛心惊肉跳,“它就只是一款游戏。” “您是指娱乐性的产物吗?”清水平不假思索地说,“我们的确有过这样的猜想,大部分被我们修复出来的游戏也的确都是为了娱乐而存在。可是它的设计非常精良,我相信一定使用了大量的实战资料。” 罗衡慢悠悠地说:“这对旧时代来讲,也许只是想不想用心做,当然也有资金上的问题,不过整体来讲仍然是娱乐产品。” “就跟游乐园一样吗?”张涛已经放弃那个被打死的小人了,转而专注地听起对话来,恍然大悟道,“就算是游戏也是个整体吗?” 清水平没能跟上节奏:“什么?什么游戏?什么游乐园?” 罗衡直接退出游戏,他本来以为自己难得碰到电脑跟游戏之后会非常感兴趣,甚至可能沉溺其中,逼得司南不得不把他踢出去的。 实际上是罗衡兴致全无,甚至想匆匆逃离这块屏幕,隔着一百二十二年与他再度相逢的窗口,他看到了过去,却看不到他在乎的那些人都是什么样的命运。 一百二十二年。 不论是什么样的命运,罗衡都不可能再跟他们有重逢的机会了。 于是罗衡将他们俩撇下:“你们说吧,我出去透透气。” 这句话他说得又急又快,就像生怕被什么人挽留一样。 其实罗衡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旧世界到底是怎么灭亡的,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这些问题暂时可以往后推。 他暂时什么都不想知道。 罗衡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或者说这片土地上人们从来都没有家,面包车被太阳晒得滚烫,简直像个蒸笼,他才打开就被热气烫了一脸,很快就将门带上了。 想了想,罗衡又把两辆车的车门打开流通空气,让里头勉强还能使用的空调运转起来,大车队跟小队完全不同,休息的时间是有规定的,不会轻易改动。 他们很可能随时都会启程。 不知道过去几分钟,罗衡没心情看手表,好像他突然对任何事都产生一种莫名的倦怠之情,什么都懒得做,他只是凭感觉车内可以容纳人了,才探身坐进已经变得凉爽的面包车。 座垫还有点余温没散,不过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于是罗衡就窝在里面发呆,他本来靠着方向盘,喇叭却同样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猛然发出一长串刺耳的噪音,将他惊醒过来。 罗衡及时收手,可仍然有司南的人员走过来敲打窗户,是个姑娘,长得很年轻,问道:“怎么了吗?” 她警惕地扫着车内,不确定这是不是一场别出心裁的求救,可能性虽然低,但……谁知道呢? “我不小心按到了。”罗衡说,“没什么事。” 司南负责巡逻的姑娘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确定他并没有在说反话或是昏了头之后,才露出一个笑容来,闲聊般地结束对话:“这两天的确是太热了,是吧。” “是啊。”罗衡点头。 在走之前,她还是绕着车转了一圈,确保的确没有什么问题,甚至还帮忙压了压弹出来的车后门。 “你后头那个车门得修了。”那姑娘很快又转回来,对着车窗里的罗衡说,“我帮你喊个人,晚上过来给你看一下吧,要是不严重就给你修了,不过你这是怎么搞得?” 罗衡如实回答:“被撞了。” “我看也是。”她咧开嘴,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算了,我让他给你全都看一遍吧,该换的合页就换掉,要是更麻烦的就得看他怎么说了。” 罗衡点点头:“谢谢你。” “哎……”不知道为什么,这热心的姑娘还是没走,明明他们的对话已经差不多结束两三次,她靠在车窗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罗衡,“你真的还好吗?” 罗衡无言地注视着她。 那姑娘歪了歪头,笑起来:“你脸上看起来就像没有一点希望了,怎么了吗?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你想不想找个人说说。” 还没等罗衡说什么,司南的广播已经响起,这声音在一开始还会让人有点茫然,可现在罗衡已经算得上熟悉了,于是他说:“你得回到你的岗位上去了。” “确实是这样。”姑娘遗憾地说,她往外看了看,又很快回过头来看着罗衡,“我知道世道很糟,不过我今天晚上有一些饼干,是甜的,有蓝莓酱,你吃过蓝莓酱吗?没吃过的话一定要尝尝,我带来给你尝尝好吗?” 广播又响了一遍,那姑娘不得不走了,她跺了下脚,不知道低声嘟囔什么,抬头对罗衡展露花一样的笑容:“说好了,我晚上带蓝莓酱饼干来给你吃,你要等我。” 罗衡什么都没有说,他意识到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正拽着他前往光明,像一场单方面的角斗,就像一个人试图拖行另一个溺水的人。 在这逐渐枯竭的末日,这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赤诚地展露出她近乎奢侈般的精神世界。 她终于离开,急急忙忙,片刻不停地冲向自己该上的车,正好与伊诺拉擦身而过。 “怎么这么着急。”伊诺拉正嚼着口香糖,吹起一个巨大的泡泡,她漫不经心地说,“蓝摩跟张涛都在司南的车上,用不着等他们了。狄亚说会去开那辆蓝甲虫,所以我们也用不着等他。” 罗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车队还没完全启动,因此他的手只是按在方向盘上,并没有动。 伊诺拉又吹了两个泡泡,她看着车窗上的倒影,忽然说:“为什么是一百二十二年?” “什么?”罗衡随口问。 “为什么是一百二十二年。”伊诺拉吹破那个泡泡,啪一声,石破天惊般地响在车内,“他们的资料有问题,还是你压根不是在说那款游戏?” 罗衡微微笑了下:“我只是算错了。” “算错了。”伊诺拉轻笑了一下,“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算错了。不过我很清楚人有个毛病——如果真的就是犯了点小错,人怎么也会找点借口给自己个面子。除非想拿错误掩盖更重要的事,那时候人就会坦然起来了。” 大车队很快就开始行动,像一条长龙有条不紊地前进在道路上,于是罗衡很快就跟了上去,短暂地中止对话。 伊诺拉转过身来,紧紧盯着他:“那十年到哪里去了呢?罗衡。”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罗衡转头看了她一眼,“是我的十年,是我从一个什么都不行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十年。” 伊诺拉一下子沉默了,口香糖的咀嚼也变得迟缓,她不太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离开你的基地流浪十年了吗?” 她很快坐回去,喃喃着:“十年。” 罗衡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这个猜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狄亚也注意到这点了吗?” “说不好,不过既然我都看到了,那他也不可能突然瞎了眼。”伊诺拉变动着姿势,找了个相对舒适的状态,“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问,不过他一向不怎么急,我想他可能在等。” “等?”罗衡看了一眼后视镜,蓝色甲虫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等什么?” 伊诺拉歪过头,玩笑道:“唔,等着彻底击垮你?” 第108章 好人 在入夜前,车队终于停下,驻扎在一片遗迹附近,再往前走就是断裂的高架桥。 遗迹已经被搜索得差不多了,起码就肉眼打量,它跟残垣断壁没什么不同,如果搁在以前,说不准还有点残留的废品,但现在这个时候,废品自然有其废品的价值。 到了晚上,罗衡仍然有点提不起兴致来,伊诺拉问他要不要加入司南的篝火晚会,他也只是摇头拒绝。 伊诺拉嘟囔两句,就自己推门离开了。 在这个时代,地主家也未必有余粮,对司南来讲,这样一支队伍出行算得上是一笔大开销,他们当然也不会单纯地只进行消耗,同样会抓捕能够食用的野兽充作干粮。 除了作战人员这个身份之外,阿斯塔他们还负责狩猎,狩猎跟采摘到的食物都会在车上先进行处理跟冷冻,随后制作包装,还有一部分则被预留出来准备七天一次的篝火晚会。 人不能永远紧绷着,篝火晚会就类似一次放松精神的活动。 为了确保巡逻不出问题,巡逻人员会分批参加晚会的上半场跟下半场,作为晚会还要工作的补偿,他们用不着负责腌制食物并且烤肉这类的杂活。 原本罗衡在听说这场篝火晚会时就已经有所期待,可现在他实在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像屏幕上被打死的游戏角色一样,他一瞬间失去胜负欲,不觉得失败或胜利有什么意义。 也许,他只是累了。 罗衡想找些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于是他突然想起来中午的蓝莓饼干姑娘,对方似乎提到要找个人来帮忙修车。 他一瞬间想起身离开,免得再打交道,可是又想起来伊诺拉她们正兴高采烈地在参加篝火晚会,而他们的车的确需要修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于是他又重新靠回去,安静地等待着。 天色暗得非常快,似乎只是眨了眨眼的时间,罗衡轻轻打了寒颤,他想到蓝莓饼干姑娘也许很快就会来,这莫名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于是罗衡关掉空调,将车窗降下,外头的温度比车内空调定下的温度要稍稍高一些。 他避开了开始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在车窗上的那片繁华景象,转而看向另一侧岑寂幽暗的荒野,黑夜赋予一切景物可怖而阴森的气质,风里摇摆着几簇草,沙沙作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衡听见了风声跟草声里掺杂进来人说话的声音,距离有些远,从另一侧传来,他没开那边的窗,因此有点模糊。 看来是蓝莓饼干姑娘来了。 罗衡想。 他虽然觉得很累,但仍然准备起身,还对着后视镜微微笑了笑,确保自己的脸看上去不会太吓人。 这些动作往常用不了几秒钟,罗衡却觉得自己用了很久的时间,时间在他身上仿佛被拉长,他就是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等罗衡意识到的时候,他可能又发了会呆,不过不清楚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开车是件很自然的事,你只需要想车,前面的车就是你的锚点,你看着它就知道自己开快还是开慢了。 可发呆就不同了,发呆是你一个人的时间,需要想的可以很多,也可以很少。 人声很快就消失了,罗衡甚至懒得转过头去确认,像是体内紧绷的某种劲一瞬间又松下去,他重新倒下,既然没有更多响动,也许对方根本不是来找自己的。 没过多久,车门忽然被拉开,坐进来一个人。 罗衡终于转头,可没太听清,对方坐得很正,几乎把磨损的车窗能透进来的光都挡住了,他的脸庞掩藏在同样寂静的黑暗之中,一时间辨别不出来。 只能确定是个男人。 “要是我是之前遇到的那群强盗。”对方说话,“你现在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噢,是狄亚。 罗衡无法反驳,也许这是进化的一环,在这世道太多愁善感的人要是失去自己的群体,被淘汰是注定的命运。 “你说得对。”最终他只是如此回应。 寂静里,狄亚沉重地叹息一声,带着点厌倦的口吻:“我不想说那句话,我不想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完全没听进去。” 罗衡“啊”了一声,尽管他压根没想来狄亚在说什么,可他还是寡淡无味地道了个歉:“是吗?对不起。” 他倒不是为了挑衅,只是既然狄亚说了,自己却完全没记住,那么的确该补上一句礼节性的道歉。 狄亚大概是有点生气,他发出的喘息像野兽的怒吼,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伤人的话,而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有些话想想没关系,说出口来就变为实际性的东西。 他也许有时候粗鲁野蛮,可在情感的敏锐上一点也不逊色,大概是因为爱这一类的感情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狄亚叹息着,伸过手来摸了摸罗衡的脸颊,在即将入秋的时节显出寒冬的冰冷,他用不着细看,就知道那脸庞上必然显露出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 罗衡很少会显得憔悴,憔悴在他的脸上像几道弯弯的刻痕,像雕刻师的无心之失,藏在并不明显的地方。 “我为你赢了一样东西。”良久,狄亚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你要不要看看。” 罗衡并不想看,可他因那歉意有点想弥补狄亚,就勉强道:“好啊。” 于是狄亚又叹气,让罗衡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他的大脑已经倦怠,不愿意处理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想早点结束。 黑暗里,狄亚递过来一样很柔软的大物件,罗衡的手感觉到冰凉跟平滑,那物件坠在他的腿上,是一件衣服。 “这是什么?”罗衡问。 狄亚故意说:“衣服。” “你跟谁赢来的?”这当然是句废话,罗衡不知道狄亚想做什么,他叹了口气,抚着额头说,“别闹了,这不是便宜的东西。” 狄亚笑吟吟地问:“怎么,比八百块还要多吗?” “那倒不至于。”罗衡说,“这料子一两百左右吧。” 狄亚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了,你穿八百块的东西都不担心,更何况一两百的呢。” “我是说我那会儿的一两百,又不是说现在。”罗衡愠怒于他的冥顽不灵,知道狄亚是故意绕圈子,干脆自己动起脑子来想一想整件事,“赢,你说赢,是阿斯塔吗?” 狄亚笑了下,避而不答:“我听伊诺拉说了,都过去十年了,你怎么还把这些没用的东西记得这么清楚?” “不知道。我就是记得。”罗衡厌倦地说,口吻里隐隐带了点警告,“好了,把东西退回去,别让我生气。” 如果是平日的话,罗衡会说不然我自己去,可他这会儿实在没这个心力。 “你以为他是什么?”狄亚冷冷道,“你当他不守信,还是输不起?输赢是这里的规则,破坏规则就说明他不打算遵守规则了,那就不只是输赢,是死活的事了。你去啊,一件衣服还是一条人命,随你的便。” 罗衡一下子被慑住了,往常狄亚从没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过话,就算有几次警告,也都是笑嘻嘻的,然而这一次,狄亚却真正让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于是他沉默下来,手在衣服上滑动,疲倦不堪地问:“阿斯塔怎么肯答应呢?” 经过这段时间的生活,罗衡已经不再是绿洲那个愣头青了。 他很清楚衣服在这儿是硬通货,过去社会里摆在街道上的旧衣回收箱放在这儿大概算得上是一座座小金库。 保存这么完好的衣物,不管是从遗迹里回收来的,还是司南自己制造的,都绝不会太廉价。 在过去也许只卖一两百,可是现在,说不准值得上几条人命。 “赌徒是怎么发疯的,阿斯塔就是怎么答应我。”狄亚又恢复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笑嘻嘻地说,“反正不是我求着他再比一场。” 罗衡沉默片刻,摇头道:“你有时候真像个恶魔。” “唔,是好词吗?”狄亚问。 罗衡平静地回答他:“你跟蓝摩认识这么久,你觉得恶魔是个好词吗?” “这可难说,在认识你之前,我既没当过伙伴,也没当过情人,至于父亲嘛……啧,老实说我本来以为那个婴儿哭的时候,我会当上几天,不过显然没这个运气。” 狄亚的心思总是变得很快,他忽然又改口:“也说不好,我其实不太愿意当个父亲,毕竟照顾你就够费劲了,再多个听不懂话的小孩子,那真是可怕。” 罗衡没听懂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他皱眉问:“这有什么联系吗?” “在遇到你之前,我当过强盗、骗子、人渣,偶尔算是会做点好事吧,不过我也会把人狠狠搜刮干净,只留条小命给他。”狄亚舔了下嘴唇,“我猜这些都不算是好词吧。” 罗衡叹了口气:“的确不算。” “那就是了,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坏蛋。”狄亚轻声道,“然后遇到了你。所以我猜当个恶魔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真无聊。” 罗衡很快就不再说话了。 狄亚又悄悄地说:“它虽然跟你那件材质不太一样,但是颜色是一样的,阿斯塔说它是从某个保存得很完整的商场里拿到的,里面的衣服都还没坏,它的价格是五百块,不是你说的一两百块。” 罗衡终于笑起来:“笨蛋,那是实体店的价格,要算水电租金的。” 其实狄亚听不懂什么是实体店,什么又是水电租金,也不知道这笔钱跟衣服有什么关系,可是他听见罗衡的笑声,终于感觉沉沉的心放轻松了,不由得高兴起来。 “笨蛋还有几块蓝莓饼干。”狄亚得意洋洋地说,“你想不想吃?” 罗衡一愣:“蓝莓饼干……刚刚那个姑娘真的来了?所以她当时跟你在说话?” “差不多吧,她拿了一盒子来,不过我就拿了五包。”狄亚轻描淡写道,“至于那个修车的,我已经问了名字,等过两天再请他来帮忙。” 蓝莓饼干是刚做的,用油纸包裹着,小小方方的一块,新鲜的蓝莓酱粘稠地粘着两块饼干,有点从边缘溢出。 罗衡摸到一块,本想拿,狄亚忽然握住了手。 “我还是笨蛋吗?”他问。 罗衡忍俊不禁:“好吧,好吧。” 车内寂静了一会儿,狄亚听见一个让他心动的声音。 “好人,我现在能吃蓝莓饼干了吗?” 第109章 毁灭 秋天是一眨眼来到的。 酷热还没完全消退,树上的叶子像是被高温蒸成失去水分的黄色,从缝隙里钻出来的草也枯焦了,倒是树上结出新果,尽管味道还涩,可司南仍然把它们收集起来,用糖跟盐腌制。 蓝莓饼干姑娘请来的修车师傅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罗衡在旁站着,偶尔帮忙搭把手,他望着远方,忽然说:“不管这世道是什么样子,秋天还是来了。” “什么?”修车师傅忽然抬头,他年纪要比罗衡大一些,大概有四十来岁,“你说啥?” 罗衡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秋天来了。” 修车师傅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我听得清楚明白着呢,你明明说是不管世道怎么样,秋天还是来了。” “你确实听得很清楚。”罗衡哑然失笑,他这几天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失落,只是情绪淡淡的,连笑容也是。 罗衡知道自己会走出一百二十二年的阴影,只是还在路上。 有时候高兴就走快一些,不高兴了就走慢一点,甚至倒退两步,可不管怎么说,他起码走起来了。 司南的人对知识总是有一种格外敏锐的嗅觉,连带着对知识的表达也相当在意,在书写不便的情况下,言语无疑是最容易被捉住痛脚的一种表达。 “准确来讲,是秋天终于来了。” 修车师傅换掉合页跟铰链,这两样都被外力撞开了,几乎已经不能使用,只是苟延残喘地挂着,他哼哼了两声,有点得意地把拆下来的零件丢在自己的箱子里。 “要知道几十年前,可能快一百年了,说不好。”修车师傅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没经历过,是听老人说的,好像有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冬天,连着有十来年吧,只有冬天。”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吗?” “是啊,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呢?”修车师傅耸耸肩膀,“反正就是这儿漏了,那儿漏了,地面上起火了,哪儿的山喷发了,人又打起来了,据说是这么一回事吧,反正打着打着,有一天突然就不对劲了,怎么春天就不来了。” “我还记得家里老人走前还记挂着呢,说好啊,你们有个好时代,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就能种吃的了。”修车师傅絮絮叨叨着,忽然笑起来,“哎!给你修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这车还挺耐操的,就撞凹点,别的没什么。” 你们有个好时代,春天来了…… 罗衡不由得一阵恍惚。 修车师傅提起那个盒子,从车里探出身体来,用手合了一下那扇大概已经好几个月没能成功合上的后车门,只听见“咔”地一声,它终于回归原位。 “瞧瞧。”修车师傅满意地笑起来,“我这手艺真是没话说!” 本该罗衡出口的夸赞被本人夺去,他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好啦。”修车师傅也不要他反应,收拾起自己的工具来,像是又突然来了兴致,挤眉弄眼地露出一张八卦脸来,“哎,我说,小白是看上你了还是看上你们里头的谁,怎么这么上心,酬劳都帮你付了。” 小白?噢,是那位蓝莓饼干姑娘。 罗衡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沉着镇定地说:“这就不知道了。” 修车师傅见他空长了张漂亮俊俏的脸蛋,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没半点年轻人的模样,死气沉沉的,不由得连连摇头:“真没意思,我看小白看上的估计也不是你。就你这样,谁看上了还不闷死。” 正好狄亚从里圈走过来,听见了这句话,不由得朗声一笑:“哎呀,别人看着闷死,喜欢的人就觉得有趣,这种事儿谁说得准呢?” 修车师傅一听,顿时露出笑脸来:“这话倒是说的有点滋味了,是个明白人。我看你小子不错,难道小白是看上你不成?” 狄亚奇怪道:“小白是谁?” “啊?你连小白是谁都不知道啊,那看来也不是你。”修车师傅连连摇头,“亏我还觉得你是个知情识趣的,原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罗衡忍不住笑出声来:“师傅,这话可不能乱说。” 狄亚有点茫然地看了罗衡一眼,见着罗衡招手,就乖乖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罗衡跟自己解释“银样镴枪头”的意思。 听着听着,狄亚的脸色就微微有点变了,看着修车师傅的表情顿时不善起来。 “可以啊。”修车师傅的表情显露出惊讶,“你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意思?” 罗衡笑着摇摇头:“师傅啊,这话说出来就难听了,不过你一个大师傅,怎么学人家小红娘,学人家保媒拉纤就算了,还学着骂人。” 修车师傅的脸上已经不是惊讶,而是惊骇了:“你还真知道,不……不对,你居然看过这本书?” 他没跟罗衡继续说下去,而是保持着古怪的表情走了,走得还非常快。 狄亚困惑道:“小红娘是谁?” “一本书上的人物,没什么要紧的。”罗衡笑了笑,忽然转头问狄亚,“狄亚,你觉得这是个好时代吗?” 狄亚说了个很狡猾的回答:“反正我知道对你肯定不是,否则你就不会一直在忍受了。” 罗衡并没在意,只是微微笑道:“我在问你。” “我嘛,谈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狄亚想了想,抱着胳膊思索,“虽然我经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也不妨碍你爱我,不是吗?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日子还不算太难过。” 罗衡淡淡地笑了笑:“是吗?” “是啊。” “狄亚,秋天来了。” “是啊,秋天来了,怎么了?” 罗衡仍然看着远方:“春天来了,就可以种地了。秋天来了,果子就成熟了。我想日子就不会太难熬了。吃饱饭后就可以去操心那些数不尽的事了。” “这是好事吗?”狄亚迟疑地问道。 “当然是好事。”罗衡说,“一件事结束了,又一件事开始了,就是因为人们总是在操心,所以春秋才有意义啊。” 狄亚叹了口气:“不明白,不过你高兴就好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好高兴的,难道躲着偷偷懒不是更值得开心的事吗?但……既然你高兴,那就行了。” “说不准我们操心,正是为了躲着偷偷懒。” …… 罗衡忽然又好了起来。 尽管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也没人抱有太多的好奇心,毕竟在这个时代,情绪突然间失控算不上什么异常的事。 倒不如说,这种情绪失控反而让罗衡看上去比之前要正常多了。 这地方不发个疯,谁知道自己还活着呢。 这几天来罗衡东奔西跑,在司南里搜集各种各样的碎片,不少信息对于荒原上的人来讲就像天方夜谭,完全无法跟现实组合在一起,甚至就连司南本身,也只是略知一二。 不过对于罗衡来讲,却能够拼凑起大概的线索。 罗衡没想到这个答案会在路上就解决,他本来还想着就算去第二区也未必能知道什么,正盘算着该怎么靠近大基地,没想到一点善意就结束了这场遥不可及的追寻。 也许人的命运就是这么捉摸不透。 跟原先的社会里大部分人所想象的不太一样,人类并不是毁灭在自己的手里,就像恐龙消失的主流原因一样,是地外的陨石雨毁灭这颗星球上的大部分生命跟文明。 城市化为一座座乱葬岗,甚至在某些遗迹里仍然能看见瞬间死亡的人类骸骨,他们身旁很可能还有爱侣、亲人甚至是宠物猫狗。 这场陨石雨维持了相当长久的时间,就罗衡仍然记得那两个城市毁灭之后,大部分新闻跟主流热点都已经开始集中在空间站即将启动的地外天体防御系统身上。 在那段时间,地外天体防御系统成为了潮流。 这一段历史在司南的记载里完全缺失,他们至今仍然认为在当时的环境下,人们没能做任何事。 事实上远比那更多,尽管罗衡已经不记得太多更具体的事情了,可他仍然记得,最初的混乱很快就平息,除了死去的人,几乎不再影响任何人。 十个被陨石毁灭的城市得到纪念,缅怀,建立长碑,可没人再在意受害者。 因为所有的国家都已经成为了受害者。 经历了足足十颗陨石过后,地外天体防御系统终于启动,并成功拦截不少陨石,可人们已经警惕起来,在罗衡二十六岁那一年,地外防御天体任务的神话被彻底打破。 这次毁灭的不止一座城市,而是一个小型的国家。 从那之后,一切都乱了,气候乱了,生态乱了,火山在喷发,酸雨在下降,海水在翻涌…… 进入地下城时,罗衡只剩下一个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没有老师。 他望向世界的最后一眼,是火光从地平线那头涌动而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气温冷得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电梯里人们说着地狱笑话互相鼓励:起码全球变暖这个难题解决了。 人们的生活从地上转到地下,似乎有什么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随后,战争爆发了。 司南最早的记载,已经是战后满目疮痍的世界了,陨石与人类制造的武器,还有被泄露的发电站、化工厂等建筑又将整个地表摧毁了一遍,不过仍然保留下大部分人类生存的痕迹。 这颗星球没有毁灭,可就如恐龙一样,人类的文明毁灭了。 一部分的恐龙变成了鸟,人类也一样,变成荒人、野人、野蛮人、文明人……冠上各种各样的词汇,变成截然不同的生物。 第110章 发疯吧 战后的第一代人需要熬过不见天日的永恒冬日。 第二代人倒是有幸看到冰雪消融,然而他们将挑战的是无处不在的严重污染。 如今这一代人,已没有寒冬的威胁,也没有水源污染的绝望,他们面临的难题就变成了支离破碎本身。 每个时代总是会有每个时代的难处,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又似人类无法止步的另一体现。 只是在这样的世道,人们的选择实在有限得很。 如今的选择,以后的结局,这艘行驶在历史上的轮船会由谁掌舵,人类到底会驶向怎么样的未来,谁也不知道,罗衡同样无法给出相应的答案。 他合上自己的笔记,就像将这一页已成过去的历史连同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一并按下。 金苹果成了下一个目标。 不过比起过去如何毁灭,司南对金苹果的态度就显出几分讳莫如深,也许是有利益的纠葛,又或者是司南的确欠缺相关的记载,他们给出的情报大多是罗衡已经从狄亚那里得到的。 “没有屹立一百年。” 将笔记收起的时候,罗衡忽然开口。 “什么?” 狄亚正在帐篷门口忙着摆弄那件赢来的衣服,他最近跟着白甜甜(白甜甜就是修车师傅口中的小白,也同样是蓝莓饼干姑娘)学习了怎么熨烫衣服,对这件事怀有一种莫名崇高的热情。 “当时在研究所的时候,你跟我说金苹果起码有百来年了,现在才一百三十二年呢。如果从战后开始算,五十年前又没了,那也就三十多年。” 狄亚将拿来熨烫的热水壶搁在一边,最近司南走到一处遗迹附近,他们打算扎营一周做些研究,小队也分到了三顶帐篷,加上他们自己的小帐篷,总共有四个。 于是罗衡跟狄亚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凑合住了。 狄亚轻轻“哈”了一声,他笑起来说:“我还说是八十多年呢,说不准金苹果公司战前就在了呢?八十多年,凑一凑也算差不多一百年嘛。” 罗衡摇头笑了笑:“你要是说它有六十多年,那我的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八十多年绝对没有。” “所以你只是否认八十多年。”狄亚若有所思,“不否认是在战前出现的?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罗衡极少说这么任性的话,他好像生下来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狄亚很难想象他会像那些脏兮兮又鬼灵精的小孩子一样在地上乱跑,说着一些天真无知,残忍又可爱的话,然后随着风突然就长大了。 “那……” 狄亚把衣服挂起来后,就走过来蹲在罗衡面前,仰起头,握住对方的手。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什么含义,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只是突然想要这么做,更何况罗衡的手对他一直都很具有吸引力。 狄亚捏了捏罗衡的双手,它们比看起来要瘦弱得多,隔着薄薄的皮肤能摸到骨头,正松松地搭着,矜贵而怠慢地搭着狄亚的手心。 “旧时代的前五十年到前四十年里发生了什么呢?”狄亚问。 罗衡平静地说:“我都记下来了,下了陨石。” “我知道下了陨石。”狄亚仰望着他,像是雕刻家在观赏不属于自己的作品,带着一点挣扎的痛苦,“我不是说这个。” 罗衡低头望着他:“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旧时代的前五十年到前四十年里发生了什么。”狄亚又问了一遍。 罗衡颤抖了一下,然而他依旧沉默,扎营后的休息让他长时间没有进行高频率运动,肌肉储蓄起力量,他的脚步在最初缓下来的时间里也没停止,过盛的体力宣泄在东奔西走得来的信息流里。 可今天罗衡哪儿都没去,他静静坐着,过多的体力等待着发泄,如果不是性爱,那就该是暴力。 罗衡哪个都没选,他的脸颊与眼睛泛红,并非是悲伤引起的,更像是阵发性的亢奋与愤怒,如同被激怒的公牛闯入满是红布的阵地。这张从来冷静克制的面孔几乎要破裂开来,撕扯着,流出鲜血与脓水,露出那个真真切切的人。 可最终罗衡的眼睛里溢满悲哀,他只是说:“没什么,狄亚,什么都没有。” 那愤怒与亢奋流星般闪过,湮灭在眼睛里。 “我跟你说过,我早就跟你说过。”狄亚松开手站起来,他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看,又绕回来,语气变得有点心不在焉起来,“我早就警告过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看你现在这样。” 罗衡并没说话,他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面色平淡,像狄亚在无理取闹。 帐篷里,狄亚的脚步声来回徘徊,他终于无奈地回到罗衡的膝前,重新蹲下来,明明仰望着,却显露出怜爱又温柔的神色:“发疯吧。” 他捧着罗衡的脸,低声呢喃着:“你一直在忍受,我知道,从你想赶我们走那一天开始,我就以为你会发疯了,我故意惹你生气,故意逗你,你都没反应。” 狄亚落在脸上的吻湿漉漉的,带着热气,像刚从眼里滚出来的泪。 “罗衡,你并不真的是个雕像,是块石头。” “你不是个死人,哪怕你死过,你现在也活过来了。” 罗衡终于开口:“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真诚地困惑着,这一切局面是突然由狄亚扰乱的,对方就像一场横行霸道的龙卷风,一瞬间卷起来,把整个帐篷都快掀起来。 原本罗衡已经控制好了,他总是控制得很好,他从疲累里走出来微笑,他寻找过去的痕迹并且记录。 他应该做的这些事,他能够做到的事,他都已经去做了。 狄亚热烈地注视着他,期盼从那双眼睛里得到回应,然而罗衡只是回以冷静的目光:“发疯能帮我什么呢?什么都做不到的,狄亚。” 他的声音仍然那么动听,狄亚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慢慢地松开手,又一次站起来。 “我能感觉到。”狄亚居高临下,表情不再出现在罗衡的视野里,口吻也因此显得过分冷漠,“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罗衡,我当时为什么想要走呢,因为你真的是块石头,是个死人,我从没想过你会答应我,你看上去只是想找到下葬的地方。” 罗衡的表情一下子凝滞在脸上。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看着你,你要做什么的时候还好一些,逃命的时候也很好,可是当我们停下来,当你看着四周的时候,我知道你又开始死了。” 狄亚仍然说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最开始你对我根本无所谓,不过你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个好人,到金羊毛城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也许你留下来也不错,你在那儿或许会死慢一点,可我不知怎么有点舍不得。” 狄亚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下去:“我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不行的,你这样走不了多久的,可你走得比我想得久得多,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就快要不行了。” 罗衡并没有直面那些控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余惜铮嚟…… “你已经不想以后的事了,你完全不提你要做什么了,你没了打算,没了想法,除了问战前的事就是发呆,就像彻底死了一样。”狄亚淡淡道,“你心烦意乱,只是跟着司南走,他们扎营七天,你什么话都没说,七天,我们有我们的路走,现在到圣殿去,也就只有七天。” 罗衡仍然反问:“我们很急吗?” “我们一点也不急,再没有比我们更闲的人了,张涛跟伊诺拉压根无所谓,他们总是跟着走,只要能待在一起就觉得快乐,他们可能有点不一样,但总得来说,没什么不同,他们信任你。” 狄亚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一样,罗衡,我不是信任你才跟上来的,我是自己跟上来的。” “不提这个,你已经找到你的棺材了,是吗?” 罗衡说不出话来了。 “你真可恶!”狄亚喃喃道,“你要死了,还要拖着我的心一起。不,不,你提醒过我,你告诉过我我不懂这些,所以你不愿意跟我说,是我没听进去。” 罗衡忍不住开口:“我没撒谎,狄亚。” “你没撒谎,你只是要死了。”狄亚冷漠无情地说,“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吃蓝莓饼干的时候你对着我笑,你穿着那件衣服,你吻我的时候,我都知道,你是真的爱我的,这也不妨碍你去死。” 罗衡徒劳地挣扎:“我不会寻死,我看上去像自杀的人吗?” “你没明白!” 狄亚愠怒地喊起来,有一瞬间那声音几乎跟惊雷一样,让罗衡下意识想去掩住他的嘴,可没来得及,很快就有人来,是伊诺拉。 她撩起那片布,探头看了看他们俩,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门外喊道:“行了,他们俩吵架,随他们去吧,等打起来再说,看上去还没动手呢!” 声音里居然充满遗憾。 狄亚的情绪被这一插曲打断,他终于平静了一点:“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只是我的爱不能让你复生。” 一种烦躁而焦虑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罗衡的身体颤栗起来,这么热的天,秋老虎还没过去,他却止不住的发冷,他的神经又再亢奋起来,额头突突发跳。 这些时日来,近乎机械行动的肢体,几乎不停歇运转的大脑,仿佛一瞬间被添入过多的油脂,拼命地加速运作了起来。 罗衡同样站起来,直接翻了椅子:“那你要我怎么做!” 他终于发怒。 第111章 雕像 吵架是件平常的事,甚至打架也是。 伊诺拉原本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快就能解决,毕竟普通人吵完架没多久就能和好,更何况是罗衡跟狄亚。 可事情出乎意料,他们俩不光吵了一架,甚至打了一架,这事儿仍然没能结束,陷入到某种长久的僵持之中。 伊诺拉相当明智地选择了充耳不闻,又不是说同伴就一定要负责帮忙调和。 最后选择参与这桩麻烦事的是消失了好几天的蓝摩,严格来讲不能说是消失好几天,只是他一直忙得不见人影。 “我听说你在找金苹果的资料。”蓝摩出现在罗衡面前时,跟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都没换身新衣服,“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是他们废弃的研究所,现在应该还能运行。” 罗衡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金苹果跟圣殿有过合作,他们利用一种有关卫星的技术将地点确定下来,并且发给过我们。”蓝摩平静地说,“别问我卫星是什么,我猜你不会想知道圣殿给出的答案。” 罗衡摇摇头道:“卫星遥感技术,我知道那是什么。” “嗯……”蓝摩略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那请问是什么?” 罗衡:“……” “算了。”罗衡欲言又止,“这事儿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我们用不太上。” 这让蓝摩挑了挑眉毛,不过他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平静地说:“好吧,那你要来吗?我要到那里找些属于我的东西,你可以顺便找一些你感兴趣的资料。” “听起来不错。”罗衡点了点头,起身跟着蓝摩离开,“就我们俩还是?” 蓝摩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点奇异:“当然是离开司南,你还有什么事没解决吗?” “不,没有。”罗衡下意识否决。 罗衡没有把储存卡交给司南任何一个人,也许是某种毫无意义的谨慎,也许是担忧出什么岔子,他并不太想泄露自己过多的秘密。 他现在所掌握的知识,已经足够司南的人惊叹了,要是再加上一个金苹果,那真是不堪设想。 毕竟他身上既然有金苹果相关的储存卡,人又在金苹果的基地里醒来,也许数据里会透露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有害信息。 最重要的是,罗衡不想被怀疑跟金苹果有什么关系。 严格来讲,该问的消息都已经问到,不能问的内容,罗衡也不打算再问,包括他对第二区的下落已经毫无兴趣。 留下来似乎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可一时间说要走,却叫罗衡有点茫然。 司南跟他的社会毫无任何关系,它的文明程度只能说在这个时代算得上出众,大概是贪恋历史里那点对过往的提及,罗衡对司南产生一点模糊而微妙的好感。 罗衡当然不想加入司南,更不想告诉司南有关自己的私密信息,同样也谈不上信任司南,他只是……就只是…… 就像确切地从司南口中得到那个时代的死讯,他一时间没想到该怎么做,于是静静地等待着。 至于他在等待什么,实际上自己也不清楚。 “那就走吧。”罗衡犹豫一会儿,点点头道,“我去打个招呼,然后我们就离开。” 蓝摩沉默片刻,他的沉默与狄亚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狄亚的沉默就像海面上即将来临的风暴与怒涛,席卷而来时声势浩大,前一秒还风和日丽,后一秒乌云就顷刻间聚拢,势不可挡地摧毁一切,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正如伊诺拉所言,他是水底蛰伏的神秘黑影,现身只为了击溃。 而蓝摩,蓝摩的沉默让人迷惘,他的大脑里有天然的神思,任何信息被分组解析,如果他不愿意说出来,没人知道掉下来的是什么结果。 现在,蓝摩给出这个结果。 “如果你很为难。”蓝摩轻柔地眨着眼,“也不要紧,狄亚已经答应我了。” 一种莫名的怒意忽然袭击罗衡,他的脸上浮现出潮红,声音无意识地尖利起来:“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分开行动。”蓝摩道,略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罗衡紧紧盯着他,硬邦邦地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为什么要分开行动?” 蓝摩再怎么不了解,也绝不会把他脸上的红晕当成是害羞跟腼腆,那浮现出来的怒火尽管被控制得很好,仍然能闻到硝烟的气味。 他不明白发生什么,只隐约意识到这大概与狄亚有关,还以为这是话语里无意传达出分裂队伍的误会。 于是蓝摩解释起来:“你看起来暂时还不打算离开司南,我并不想勉强你,更何况,这本来也就不是我们交易里的一环。所以,如果你还有没处理完的事情,我们可以分开进行,到圣殿再碰头。” 罗衡摇头:“没关系。” 这次蓝摩没有再劝,也许是看出什么,又或是不愿意自己的坚持像真的要分裂整个小队,总之他点点头,问:“什么时候?” “现在。”罗衡冷冰冰地说。 这让蓝摩吃了一惊,他很少见到罗衡这么冲动的模样。 倒不是说效率,罗衡的效率一向不低,他天生就有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井井有条的能力。为任何事下决定都不会显得太仓促,就如同他在金羊毛城的角落里一瞬间拍板四个人的命运一样。 即便是那个时候,罗衡都显得气定神闲。 可现在,罗衡离气定神闲大概差着八个张涛那么远,如果蓝摩的词汇量够丰富,他大概会用气急败坏来形容。 在罗衡去道别的时候,蓝摩正往外走,他忍不住想:分明司南是更好的所在,可罗衡却丧失了曾在金羊毛城时展现出的活力。 当蓝摩准备去通知伊诺拉与张涛时,靠着蓝甲壳虫的狄亚喊住他:“我通知过他们了,上车吧。” 狄亚无疑是个好同伴,虽然有时候他总是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说起话来显得轻佻,让人完全看不透他,但他确实是个完美的帮手。 他展露的不真实更像是一种巧妙的伎俩,完美地藏匿起他的真实来。 “啊……”蓝摩清了清嗓子,他说,“罗衡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狄亚出乎意料地冷淡:“不是什么大事。” 司南虽然比小队要大得多,但仍然只是一个车队而已,信息流通得很快,蓝摩知道他们吵过一架,甚至还打了一架。 现在狄亚脸上还有一块淤青,蓝摩相信绝不是墙壁上不小心磕出来的。 没多久,解决完自己手头上相关事情的伊诺拉就走了过来,她把小帐篷丢上车后,把自己关进后座,抿着唇不讲话。 然后是苦着脸的张涛,他过来探了下头,见已经满座了,只好叹气到面包车上。 “真奇怪。”狄亚靠在方向盘上,懒散道,“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人人都想上这辆车。” 伊诺拉冷笑了一声:“准确来讲,是除了你之外,我们谁都不清楚罗衡发火是什么样子。” “看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狄亚叹息一声。 伊诺拉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 他们出发得很快,罗衡说的现在就是现在,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们彻底脱离了司南的队伍,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路上正好碰到了白甜甜,对他们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为这场意外相遇画下句号。 张涛还记得她的蓝莓饼干,心醉神迷地摇下窗户,跟她挥手,逗得白甜甜咯咯直笑。 很快,她的笑容也消失在了视野里。 大家重新上路了。 蓝甲壳虫很快就开到前面去,将小面包甩在身后,这没什么办法,毕竟要让蓝摩来指路,他必须核对着地图与他记忆里的照片跟过往,寻找出通向真理的道路。 树木在大路上显得稀疏且突兀,就像中年男人的头顶,不同的树种跟灌木混杂在一起,偶尔隔着车窗能听见虫鸣,让整条路都显得有生机起来。 伊诺拉轻轻哼着歌,她最近从司南里学了几首新歌,值得慢慢回味,保质期大概在几个月到几年不等,看她什么时候厌倦。 歌声不算太轻,伊诺拉唱得颇为投入,她撑着脸颊,车窗开着,将红发吹得凌乱,这会儿尚有几分潇洒,等吹过头就显得凌乱了。 车子开了一会儿,等到伊诺拉唱完歌,狄亚才忽然问道:“蓝摩,如果你见到一座被锁链挂起来的雕像,那些锁链一旦断开了,那会怎么样呢?” 伊诺拉怪道:“把雕像挂起来干什么?” “神像,有时候圣殿的确会将一些神明的雕像悬吊起来,以显得庄严神圣。”蓝摩解释道,他思索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后,“如果解开锁链,雕像当然会摔下来。” 狄亚平静地说:“有些雕像摔下来,会摔得粉碎;有些雕像坚固一些,虽然没有断开,却充满了裂痕,变得脆弱不堪,对吗?” “是的。”蓝摩满心疑惑,“怎么了?” 伊诺拉歪了歪头:“所以,你在哪儿找到个废弃的圣殿吗?” 狄亚轻飘飘地笑起来:“谁知道呢。” 任何太完美的事物总会让人感到不安,进而膨胀欲望,更不必提是在这样的世界里。 狄亚向来是竞争之中的佼佼者,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擅长审时度势,更不仅仅因为他足够聪明,还因为他一向不够安分,又足够野心勃勃。 因此,他无法击溃司南的作战小队队长阿斯塔,却可以轻易战胜作为阿斯塔本身的阿斯塔。 而在罗衡这件事上,狄亚展露出同样的野心与自信。 最开始的时候,被答应就已经值得快乐,甚至被编入到那男人有关未来的计划内就已满足。 可现在已经到来。 狄亚看到罗衡的核心,就绝不容许自己只是罗衡选择的一部分。 就像……就像雕像手中所握的苹果,就像雕像持有的权杖,就像雕像手中翻阅的书本,成为它的一部分,却最终只能与它一同粉碎。 在罗衡彻底坠毁之前,狄亚要成为新的枷锁。 如果爱无法战胜死亡,就与死亡一同到来。 第112章 难过 作为直面罗衡怒火的唯一人选,张涛实际上并没感觉到多大的压力。 他既没有像是出言不逊的狄亚那样狠狠挨上几拳,体验一下关节技到底多么简单实用;也没有像是前来询问的蓝摩那样分不清哪句话踩在了雷区上。 罗衡只是保持一贯的沉默,沉默有时是一种严厉的谴责,有时却是一种专心的体现,张涛分辨不清自己得到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于是他决定试探一下。 “嗯……”张涛决定从最轻松简单的问题开始,他看着车子中控台上被压着的那封信,他问,“那是什么?” 这封信是罗衡从司南带进来的,被随意压着,看不太清楚具体的模样。 “司南的邀请信,舒灵的徽章,还有他们基地的大概地图。”罗衡面无表情,“舒灵承诺司南永远会为我留一个地方,如果我没有地方去的话。” 张涛没注意到后半句话的重点,只是稀罕地拿起那封信,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来:“那很好啊!司南很不错的。” 他的模样像是罗衡进了什么世界五百强,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司南在这里算得上是平原五强之一的基地了。 “你认为我该去司南?” 这让罗衡的心一紧,他紧紧追着蓝甲壳虫,玻璃已经有点脏了,模糊得看不清车内的情况,车里承载的三人仿佛也随着这种模糊而缓慢消散,失去真实的存在感。 里头真的坐着他所期盼等待的人吗? 罗衡急速地转头看了一眼张涛,对方正细细捧着那封信翻看,他并没拆开,脸上的羡慕与高兴并没有作伪。 他真实地坐着,来自一个叫石髓的大基地,他是个对世界有意义的人。 罗衡确定张涛的存在后,心却更加空落落起来了,他甚至迫切地有一种冲动,想追上去拦住前面那辆车,打开门将车上的人拉下来,仔细辨认他们已经模糊不清的面孔,让那感觉重新真实确切起来。 “该不该去的……”张涛嘟哝了一声,“这个怎么说好呢……” 张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罗衡,像是在随时确保这句话会不会惹怒对方一样:“我是觉得,这得你自己来选择吧,你现在已经有了更多的选择,不是吗?” 这本来是罗衡在金羊毛城告诉张涛的话,他没想过这回旋镖有一日会击中自己。 罗衡移回自己瞟过去的目光,他专注地看着那模糊的车后门玻璃,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跟当时的张涛并没有一点不同。 他们都恐惧自己的选择。 这是在推卸责任。罗衡漠然地想,我在放弃自己选择跟表达的权力,从而逼迫他人表现出对我的重视跟在乎,好确认他们足够爱我,得以在往后反悔时能合理地暴露出软弱。 而他要做的只是陷入到偏执当中去,不表达任何个人想法。 “你说得没错。”罗衡回答,“如果我想去,我就该去,如果我不想去,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张涛确切地感受到他的虚弱,并非来自身体上的病痛,而是精神上。 尽管罗衡的手很稳,大脑仍然清晰,他甚至还微笑着。 可张涛仍然觉得,这个人是时候停下来歇歇了。 “等会换我来开车吧?”张涛像是突发奇思妙想一样地说道,“或者现在就让我来吧,别担心,我很快就追得上,大不了多踩几脚油门。” 罗衡被他逗笑了,出乎意料,这个就连张涛也觉得像天方夜谭的主意被同意了,他走下车,将方向盘连同生命一起递交给张涛。 蓝甲壳虫开得很快,也许是后视镜里瞥见他们临时换了司机,那速度慢下来,在视野里缩小得没那么快了。 又或者只是它走出太远,令远离都显得不再明显。 罗衡望着那辆蓝甲壳虫,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张涛看到了,却说不上来。 不管是事情也好,书籍也好,影视也好,各色各样的表达之中,人们所能看见的都是自己早已知道的东西,看不到的往往也是自己还没能知道的东西。 张涛就处于看见自己尚未知晓的东西这一部分,他不知道那表情意味什么,连看都不大看得懂。 那是愉快吗?是痛苦吗?是绝望吗?是平静吗? 他形容不来,只能踩下油门,追上蓝甲壳虫。 罗衡看起来跟平常并没有一点不同,仿佛之前那个模样只是张涛的错觉,他望着窗外时,忽然询问道:“张涛,你讨厌石髓站吗?” 那封信被随手塞进柜子里。 张涛猜测他大概暂时是不会离开小队去司南,不过随时准备好这条后路,这是相当明智的做法。 “讨厌石髓吗?”张涛想了想,“倒也没有,虽然那是个冷冰冰的地方,但养大了我,仔细想起来,其实也有很不错的人,我对那里也算得上有用,所以没怎么挨过饿。我并不讨厌它。” 罗衡问:“可你不想回去。” 这让张涛干干地笑了笑:“谁叫我逃跑了呢,我知道他们绝不会原谅我的。” 他顿了顿,又改口。 “也有可能原谅吧,可是从此以后,我就会害怕自己又犯什么错,或者要弥补我犯下的过错,那得弥补多久呢,我又怎么样消除我的罪孽呢,到时候人人都会指着我说:‘看啊,他就是那个逃跑的张涛’。所以我倒是也不怎么怀念他们了。” 罗衡尽可能温和地说:“如果说,他们不在意呢?” “哪有如果的事呢?” 罗衡喃喃道:“是啊,世上哪有如果的事。” 不知怎么,智慧之神像是忽然降临在张涛的身上,他紧接着说下去:“人只有饿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才不会造谣。吃得越饱的人,就越需要谈资,最好是一些比他们过得好的人的谈资,这些谈资还得是致命的,讨人厌的,叫他们能从中获取快乐跟满足。” “更何况这是真事。”张涛说,“我确实害怕得逃跑了,被人叫一辈子也是活该。” 罗衡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不过,就算真的没人在乎,那又怎么样呢?”张涛今天的惊人之言还不止如此,他微微笑了下,“我在石髓并不怎么开心,现在反而觉得很开心,如果你们能记得不要总是给我塞上一勺豆子的话就更好了。” 罗衡忍俊不禁:“抱歉。” “没什么,食堂盛菜的大叔也这样。”张涛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有时候我后头那个人总比我早点吃上饭,因为他对豆子一点儿也不过敏,我得把我那份给他,换他的空盘子,我都习惯了。” 车上安静了一会儿,张涛忙着紧跟蓝甲壳虫,又不要踩油门太猛以至于直接撞上前面的车屁股,要知道面包车的车门才刚刚修好,凹陷则仍像一块消退不去的伤疤,明目张胆地展现着。 他可不想把蓝甲壳虫的屁股也撞出个一模一样的伤痕来。 特别是上面还坐着狄亚跟伊诺拉,想到跟狄亚的初见,张涛就觉得脸又隐隐作痛起来。 罗衡忽然添了一句:“那……那么,要是石髓消失了呢?” “什么消失?”张涛忙里偷闲地回了一句,很快反应过来,“噢,消失,你是说石髓消失……啊,这事儿我倒是……我还没有想过呢。”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好像突然害怕起来。 尽管张涛其实也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可是他知道离开石髓跟石髓的毁灭是完完全全两码事,哪怕他不喜欢石髓里大多数人,将来的石髓也大概率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可这个念头莫名地叫张涛感觉到恐怖和可怕,他倒不是害怕毁灭本身,毁灭是很正常的事,就像金羊毛城,他曾经在闲谈里也表露过忧虑。 想着想着,张涛忽然额头上流出冷汗来。 “我肯定会很难过的。”张涛说,“我现在就想大哭一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那么想它,可是我觉得我一定会哭出来的,因为我现在就想哭了。” 罗衡什么都没有说。 张涛下意识转过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这次他看懂了,那是一种极度悲伤痛苦的神色。 张涛有过这样的经验,在很小的时候,他因为某些已经完全记不清楚的挫折而感觉到绝望的时候,如果不嚎啕大哭出声,就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那从胸腔跟喉咙一点点涌上来的痛苦,是难以言喻的,它揪着人的心、鼻腔、咽喉,确保你在难以忍受的沉默里爆发出的唯一响动就是哭泣。 在车窗上,罗衡显然注意到了张涛的目光,可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张涛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罗衡正竭力压抑着情绪的崩溃,因此抽不出余力来表现得更好。 而在这个瞬间,张涛福至心灵,将所有的线索联系在一起,意识到了他本没有发现的事。 罗衡的基地毁灭了。 这就是他询问的原因,这就是他一直表现得这么古怪的原因,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跟狄亚冲突的原因…… 他的“石髓”已经消失了。 第113章 实验基地 由于路程上的种种不便,小队直到下午五点左右才终于找到可以停下来休息的地方。 秋天的时间要比夏天稍微短一点,因此这会儿已经能很明显地看到天在缓慢地暗下来,于是营地里最先被生起来的总是火。 火光一下子照亮每个人的脸,甚至将车门也照得红彤彤的,在阴影下,车门倒映出火焰燃烧时跳动起舞的模样。 两辆车分别了整整一天,车上总会发生一些互相难以知晓的事情,到底是无关紧要的趣谈,还是至关重大的秘密,那就只有车上的人自己知道了。 罗衡的脸在晚上显得要憔悴邋遢许多,他拿了梳子跟刀片,还有一条发旧的毛巾,捡完柴火后就往水流边走去。 伊诺拉正转头看去,没留心被窜起来的火舌烫卷了一部分头发,惊叫一声站起来。 火并不大,伊诺拉起来拍的时候已经熄灭,只留下萦绕不去的焦臭味,她轻啧一声,手捏过仿佛还散发着热量的头发,焦躁道:“该死!” 狄亚倒是气定神闲地嘲笑她:“警戒心啊,伊诺拉。” 伊诺拉冲他翻个白眼,气冲冲地往水边走去,她的头发比之前要长得多,所以才会没注意好距离。 不过也算提个醒,否则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想起来解决这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落在火里总比被敌人抓住好。 眼见着队伍里转瞬间丧失两个劳动力,剩下三人也不太有干活的精神,张涛懒洋洋地热起一锅水,看着狄亚摆出来的食材,就知道晚饭大概要吃些什么。 有土豆泥(司南送的粉包,据说可以用水冲)、饼干、午餐肉、两罐头大米、一把茄子干、桃子罐头,甚至还有五条巧克力饼干。 “这会不会太丰盛了。”张涛吓了一跳,“我们不留着点等以后吃吗?” 狄亚眯眼打量着食材,又看了看张涛,再转头看向巧克力饼干,这才恍然大悟:“没事,中午的时候,它都化软了,有几条还漏了,所以可以先吃掉。对了,中午你们吃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吃,要垫垫肚子吗?” 这才让张涛稍微放下心来,伸手去接属于自己的巧克力饼干:“噢,要。” 正如狄亚所说,他们正午什么都没有吃,主要原因是张涛认为暂时不能让罗衡碰到方向盘,导致他实在抽不出空来吃些什么东西填饱肚子;而罗衡纯粹是没有心情吃任何东西,他在短暂的崩溃之后陷入近乎封闭的状态,就像死了一样。 如果是更年轻一点的张涛看见,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的副驾驶位上坐着一具尸体。 张涛咀嚼着那块有点融化的巧克力饼干,几乎要把包装纸也吃进去,不过没关系,他等会还会吐出来的。 甜味让紧绷的情绪缓缓放松,张涛听见牙齿跟饼干摩擦得咔嚓声,井然有序,他不慌不忙地吃,巧克力化成潺潺糖浆,混合着饼干的颗粒往喉咙里流淌,稍微有点黏腻,不过还不到无法下咽的地步。 身体仿佛觉察到能量的注入,再度复苏,张涛并没有觉得更好过,可把包装纸丢在火堆里时,他确实感到积攒在体内的压力得到短暂的舒缓。 “狄哥。”张涛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不管火光跟日光多么明亮,张涛都不太能看清楚狄亚的脸,或者说他的笑容下蕴藏着的某种特质。 大概是因为初见时,张涛就在他亲切温和的笑容下感觉到剧痛跟地狱的幻影,以至于大多时候他都感觉那英俊的轮廓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带有不可捉摸的危险性。 他应当询问吗? 罗衡跟狄亚之间存在着一定的亲密关系,该作为朋友告知,还是不应该参与他们之间的事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场三个人里,狄亚跟蓝摩无疑都是比他更成熟也更适合解决这些问题的人选。 张涛咬着手指关节思索,还没有得出结论,狄亚的回应已经到来:“什么事?” 这让张涛的大脑短暂地停滞了一下。 等张涛回过神来的时候,狄亚虽仍然挂着微笑,但那双眼睛已经微微眯起,流露出不善的意味。 “什么事?” 狄亚又强调了一遍。 “我……我是在想……不是,是我有个朋友……”张涛的冷汗都快流下来了,他惊慌失措地说,“对,我有个朋友,我是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嗯……差不多就跟罗……” 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硬生生转了个弯:“就跟罗……乱……蓝摩!对!就跟蓝摩差不多,如果他遭遇了很大的打击,那一般要……怎么帮他呢?” 听到自己名字的蓝摩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智慧之神显然不打算在今天抛弃张涛,他立刻抓住蓝摩的胳膊,避开狄亚的目光,真诚地询问道:“蓝摩,你觉得呢?” “我觉得?”蓝摩迟缓地反应着,“你是说,我这样的人遭受到打击?” 张涛连忙点头:“对对对!” 他趁机瞄了一眼狄亚,窥见对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立刻收回了目光。 “打击……”蓝摩深思熟虑,“可是你怎么知道对我来讲,是大还是小?” 张涛抓着蓝摩的双肩,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如果像你一样的人突然崩溃了,那打击一定算是大吧。” “不说是什么事,只说反应吗?”狄亚慢悠悠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好像聪明起来了。” 张涛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嘿嘿,真的吗?” 狄亚:“……” 蓝摩:“……” 虽然整个问题都有点没头没脑,但蓝摩并不抗拒回答,他沉默片刻后回答:“不过让我崩溃的事的确曾发生过。” “啊?”张涛愣了一下,有点愧疚,“这个……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蓝摩平静地打断他:“如果我不想说,我就不会说。对我来讲,痛苦并没有意义,发生的事仍然会发生,让该发生的发生,不愿意前进的人自己会留在原地,该往前走的人,还是会往前走,就这么简单。” 这让张涛沉默片刻,他又转头问狄亚:“你觉得呢?” “我吗?”狄亚漫不经心地说,“我倒是觉得,太多人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成,看起来是在往前走,实际上只是在等死而已。” 张涛忍不住低声嘟囔:“真刻薄。” 蓝摩忽然看他一眼:“那你呢?你怎么想?你想要帮助他吗?” “我……我也不知道。”张涛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种事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吧,虽然你们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也很厉害。不过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他想当做没事,我就当没事;如果他想说,我就听,你们觉得这样行不行?” 蓝摩若有所思,微微一笑,柔和地点了点头。 狄亚却歪了歪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决定什么都不做?” 张涛没能回答得上来,因为修剪完头发的伊诺拉跟打理完自己的罗衡很快就拿着东西回来了,于是有关“如何处理朋友的痛苦”这一对话被彻底打断。 接下来的几天路程里,两辆车的司机跟乘客名单被彻底打乱,没人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 甚至连罗衡自己有时候都不确定那个秋风刮得人眼睛生疼的下午,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位上崩溃到发不出声音的男人是不是自己。 狄亚像是一把火,热烈地烧灼着,罗衡与他贴得太近,以至于本该包裹起痛苦的外壳被烤得融化,于是痛苦倾泻出来,如一锅滚沸的水,煎熬着他。 这让他忍不住感激张涛,起码对方什么都没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不惧怕忍受痛苦,却惧怕痛苦被人过分关注。 第三天的下午,他们抵达金苹果在地表的研究基地。 这座研究基地规模惊人,看上去相当有年头了,建筑物上几乎长满植物,外面的电网已经失去作用,可没被彻底拆毁。 小队非常谨慎地围绕它转了一圈,确定它看上去只是有着几座厂房跟公寓楼的建筑群,奇怪的是看上去并不像被扫荡过很多次。 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后,小队下了车,重新碰头。 “确定是这儿吗?”伊诺拉不太确定地询问,“这就是金苹果的实验基地?” 蓝摩点了点头:“是这里。” 张涛把手放在眼睛上,避免被阳光刺伤,他张望着,不太确定地说:“它跟我想的金苹果基地差别好大,这么小吗?” “在地下。”罗衡忽然说,“上面只是伪装,或者是让工作人员放松休息的地方,还可能是招待客户的。” 蓝摩有点讶异地看了一眼罗衡。 “这里不可能荒废五十年。”狄亚淡淡道,“甚至连五年可能都不到,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吗?蓝摩。” 他的声音总是比行动要稍微慢上半拍。 当所有人转过去的时候,黑漆漆的枪口已经对准了蓝摩的额头。 第114章 好奇心 从狄亚口中说出的话到底是玩笑还是威胁,取决于他的判断。 毫无疑问,现在是威胁。 伊诺拉几乎没有多犹豫,就做了同样的事:“我也对这个回答很感兴趣。” 跟队伍里的另外两人不一样,狄亚跟伊诺拉对这世道最深的认知就是保持警惕,这令他们怀疑所有人,包括彼此。 毕竟在这会儿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信任这类的奢侈品不是常人能够消费得起的东西。 不知道气氛怎么就突然剑拔弩张起来的张涛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他慌里慌张地想去看罗衡,又突然想起最近罗衡的情况不佳,于是收回目光,下意识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上前。 “那个……”注意到狄亚跟伊诺拉的目光后,张涛的声音迅速缩小,“大家……有话好好说啊,好歹也是同伴。” “正因为是同伴,我才没有立刻动手。”狄亚走动着,他的手稳定地指向蓝摩,拉开两人的距离,“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蓝摩平静地点了点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一样:“我清楚。” 罗衡开始觉得头痛,他最近的情绪不佳,在遇到难以处理的事情时更容易不耐烦,为了避免局面失控,干脆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往后靠在车身上。 如果真的打起来,老实说他还有个地方躲避反应。 这场景对张涛有点太出格了,之前才刚刚坐在一块儿吃饭的同伴忽然就开始要对方的命,各种意义上都叫人心烦意乱。 他一方面像狄亚一样猜忌、一方面像伊诺拉一样恐惧、一方面又像罗衡一样焦虑,最后一方面又像是为蓝摩感到委屈。 文明拉长思维的缓冲带,令人类的成熟期无限增长,蜕变成某种区别于动物的高等存在。 张涛如今正在这条缓冲带上不徐不缓地安全滑动着。 于是张涛大喊起来:“等——等一下,要是蓝摩什么都没做,那这样就太过分了吧?而且他要是有什么坏心眼,也不会这么久才露出来吧。” “要是等他做了,那不就太晚了吗?”伊诺拉轻飘飘地回答,没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至于时间早晚,我这么说吧,你不到他的山头,强盗怎么抢你呢?” 罗衡惊叹了一句:“喔。” “这……”张涛把自己的头发抓得像是鸡窝一样乱糟糟的,头发支棱着往四处敞开,蓬蓬地浮在手指上,“可是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们有什么好抢的啊,总不能是为了两辆车跟一堆吃的吧。” 狄亚不紧不慢地说:“那你倒是太小看自己了,你跟罗衡对于大基地来讲,是相当有价值的货物。” 张涛错愕:“哎?” 他茫然的目光在狄亚脸上打转,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 我和罗哥吗?那么……他们俩呢? 还没等张涛想出个所以然来,狄亚继续对蓝摩发问:“时间足够了吗?想好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吗?” “我的答案稍微有点长。” 伊诺拉微笑道:“我倒是不太介意。” “是吗?” 比起两人的戒备,蓝摩看上去要随意得多,他转过头,看着悬挂在空中火红的太阳,远处的建筑物浮动着热气,与杂草树木生长在一起,地上散落着凌乱破碎的杂物跟碎叶草根,建筑群在阳光下产生阴影,紧密地连接着彼此,出入的通道黑洞洞的,像张开的大嘴。 他知道这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金苹果的灭亡不是一瞬间的事。”蓝摩平静地说,“当然,金苹果消失在这片平原上只是一个夜晚发生的事,可是它的资源,它的基地,它的技术并不会随便消失。” 狄亚跟伊诺拉对视了一眼。 罗衡动了一下:“我记得金苹果被瓜分了,差不多是这么说吧。” “是,不过也不完全是。”蓝摩想了想,“没有人知道金苹果到底有多少基地,除了金苹果本身的内部人员,更何况对于瓜分的势力来讲,他们也要考虑距离跟控制成本,所以当时有许多小势力一下子冒出头来。” 罗衡歪了歪头微笑:“我想这些势力就是金苹果在各地的小基地负责人了,金苹果没落之后,他们当然不会继续打金苹果的招牌,却也不会原地解散,选择各自重组势力是最好的办法,是这样吧?” “确实是这样。”蓝摩点了点头,“这座基地当时的负责人没有什么野心,在金苹果覆灭后,他联系上了圣殿,并且与圣殿建立了新的合作关系。他们也维护这座基地直到四年前。” 伊诺拉皱眉道:“四年前?什么意思?他们之后去哪儿了?” “四年前的春天,我接到一个任务。”蓝摩面无表情地说,“带着一支小队清除该基地的金苹果残党。” 狄亚一动不动:“看来任务完成了。” “完成得非常完美。”蓝摩心平气和地注视着众人,“一个不留。” 张涛呆滞片刻,几乎尖叫起来:“等等,等等等等……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杀了这里基地的所有人啊?” “我不知道。”蓝摩回答,“任务下达,我只负责执行。” 这回答并不能说是完全出乎意料,毕竟蓝摩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好奇心不要说是过重,连正常水平都不到,严格来讲几近于无。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格外瘆人。 伊诺拉沉吟片刻,思索一阵道:“这么说来,这里的基地已经不属于金苹果,而是被圣殿接手了?” “正常情况下来讲,是这样没错。”蓝摩点点头。 狄亚饶有兴趣地询问:“这么说来,现在是非正常情况?” “是的。似乎是人员的安排上出了问题,又或许是之前谈成的交易作废,圣殿一直维持着这座基地的基本运行,可是并没有真正接管。”蓝摩平静道,“我并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也不是我该知道的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留在这里的人正好是之前我带的那支小队成员。” 罗衡沉默片刻,忽然道:“除了这之外,你还有什么事没说吧。” 这次轮到蓝摩陷入沉默。 “你根本不打算去小圣殿,是吗?”罗衡从车子上撑起身体来,“你也不是突然觉得这地方正巧就在附近,就算我对金苹果不感兴趣,金苹果本身也足够吸引人。” 张涛“啊”了一声:“什么意思?” “你还没发现吗?”罗衡不紧不慢地说,“他不是以主人的身份来的,如果他可以直接进来的话,他不会说是金苹果基地,而是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小圣殿。” 蓝摩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说得没错。” 最先收手的是伊诺拉,她躲在树荫下,武器被放回腰间,抱着手问道:“为金苹果冒点风险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为圣殿冒风险,我就想不通有什么必要了。” 在所有人里,除了蓝摩自己以外,狄亚大概是最快理解罗衡意思的人。 “你已经不是圣殿的人了,对吗?” 蓝摩的神情变得冷峻:“准确来说,在我的养母死亡后,我就离开了圣殿。” 狄亚若有所思:“是离开,还是叛逃呢?” 作为叛逃者,张涛短暂地激动片刻,用包含期待的目光看向蓝摩。 “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蓝摩皱起眉头,他缓缓道,“我并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做什么辩解,也不认为这是不合理的事。” 狄亚尖刻道:“你只是巧妙地利用它给自己方便。” 蓝摩闭了闭眼睛:“我不否认。” 在这段对话得出最终的结果之前,罗衡很快就做出决定:“那就走吧,一边走一边说。” 这让狄亚跟蓝摩都猛然吃了一惊,两人异口同声道:“你说什么?” “现在情况很明白,小圣殿只是个谎言,金苹果基地就在眼前,蓝摩既然是叛徒,羊入虎口的道理应该很清楚,他总不至于自己找死。”罗衡漫不经心地看着众人,“那么想要得到我的报酬,只有进入基地自己拿了。” 伊诺拉露出一个几乎有点妖艳的笑容:“说得没错,正对我的胃口。” 她脚步轻盈,很快就走到罗衡身边:“我站罗衡一票。” 张涛眼疾手快,一下子窜到罗衡身后:“那我也听罗哥的!” 狄亚的脸色有点难看,可他注视着罗衡的脸色,又轻轻松了口气:“算了,难得你这么有兴趣,那就走吧。不过我先声明,入侵基地跟我们正常遇到的麻烦可不太一样。” “那就随机应变吧。”罗衡沉稳地说,“拿出武器,腿脚麻利点,让蓝摩领队,伊诺拉,你走第二个,如果真的发生什么意外,直接往他头上来一枪,也不算太亏。” 蓝摩倒是很淡定:“希望你们不要随便走火。” 伊诺拉咯咯笑了两声,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你放心,我的手比狄亚要慢得多。” “我跟狄亚殿后,张涛你走中间。”罗衡下达完指令,“明白了吗?” 众人点了点头,蓝摩奇异地看了一眼罗衡,低声回答了一句:“明白。” 狄亚则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情人,凝视着那张苍白的脸上坚毅的神色。 崩溃还没完全从那疲惫的五官里消退,被满溢的激情跟独断暂时困住,他独自跌倒,也独自站起,前往他正欲前进的道路。 狄亚爱他,他当然也爱狄亚,这爱产生甜蜜柔美的羁绊,他们都全心全意地去呵护关心着对方,可谁也不愿意成为那个弱者。 在行走之前,罗衡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这情人独自消化完难以计数的死亡与毁灭,搜肠刮肚出余下的温情赋予狄亚,这就是他最体面的求和:“谢谢你刚刚的话。”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狄亚。 狄亚欲言又止,最终轻轻叹气:“真想谢谢我的话,下次就别太用力了,我的脸到现在还在痛。” 罗衡转过脸来柔软地注视他,在那伤口上轻轻吻了吻。 于是五人飞快地向建筑群靠近,尽量在空旷的场地里提供掩体的地方前进,避免遇到意外袭击。 张涛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如果不算演习跟叛逃那次外出,他这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袭击他人的基地,这让他冷汗直流,神经紧绷,几乎神经质地左右摆头。 为了放松精神,张涛下意识询问道:“那个……蓝哥……蓝摩,我是说,你为什么要从圣殿叛逃呢?” 下一秒,张涛就感觉到了令他几乎窒息的注视,来自另外四人。 第115章 入侵基地 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同样也是很危险的话题。 每个人或多或少总有那么一点小秘密,谁都不例外,张涛没有秘密仅仅是因为他保护不了自己的秘密。 而有能力的人试图保护他的秘密,正如一头巨龙保护它的财产。 四人的注视当然各不相同,狄亚是赞许,伊诺拉是不解,罗衡则不认为这是个好时机,至于蓝摩,他目光深沉,谁也说不出他在想什么。 “这里虽然有很多监视摄像头,但大部分不会打开。”蓝摩先是猫下腰从一堵矮墙边绕过去,平静地解释道,“只会开一两个摄像头,毕竟基地的电力更多是提供给地下的,有两个摄像头的范围是最广的,所以他们一般会开那两个,你们跟着我走吧。” 建筑群太大,摄像头沉静地悬挂在半空之中,如同一只只眼睛,谁也难以分辨这些眼睛能看到多远,又是否正常工作着,四人只好安静地跟在蓝摩身后,先绕过这一段路。 “至于我为什么会叛逃……” 快进入大楼内部的时候,蓝摩再度开口:“因为我养母的死亡。” “是圣殿造成的?”伊诺拉扶住被推开的门,轻轻问道,“他们杀了……你母亲?” 蓝摩摇了摇头,进入这阴暗寒冷的建筑物之中,里头的风像是被束缚于此的尸体,空气里散发着干燥而陈旧的霉味:“她只是生了病,然后死了。她生前的名声很好,也做了很多好事,于是圣殿特许她葬在圣殿的地下室之中,这是一项难得的荣耀,其他人只能葬在公共墓地里。” “噢,听起来还挺……挺不错的?”张涛稀里糊涂地说,“我好像没听出哪里值得叛逃?” 蓝摩淡淡道:“她不想被葬在那里,想回家去。” “回家去。”张涛茫然道,“什么意思?” 伊诺拉正在四处观察建筑物里的摆设,看起来这儿像个招待人的地方,闻言无可奈何地说:“蠢蛋,这说明蓝摩的养母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圣殿的人,她是后来才到圣殿里去的。” 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我想,这荣誉是不能够拒绝的,对吗?”罗衡挥了挥空气里的灰尘,开口说话。 蓝摩像是在凝神思索,又像在出神,他看着远方平淡无奇地说道:“是啊,这是不允许被拒绝的,圣殿说她受到神的感召,她并非死去,而是回归上天,因此圣殿特别准许她下葬在圣殿之中。” “许多人都说这是一件好事,都恭喜我的养母,他们给她打造了棺材,允许她完整的下葬,这是极大的殊荣。”蓝摩缓缓道,“他们说这不单单是我养母的荣耀,也是我的,这意味着圣殿很重视我。” 张涛对这种事倒是很有经验:“啊,说不准就是因为圣殿器重你,所以你养母才得到这些。” “得到吗?”蓝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要求这些,死者的意愿无人在意,这也算得上是荣耀吗?” 张涛“呃”了一声,说不出话来。 伊诺拉略有些错愕地问:“难道你就为了这个而叛逃?” “为了这个而叛逃?”蓝摩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她养育了我,我并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却没有在意,我甚至没能照顾她像她照顾我那么久,完成她弥留的心愿,是我为她最后所做的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你认为不应当吗?” 伊诺拉迟疑了。 而张涛奇怪道:“你难道没跟圣殿说吗?” “圣殿的慈悲是不允许违抗的。”蓝摩面无表情地回答他,“这恩赐已经下达,我应当违逆谁呢?神明吗?” 狄亚嗤笑了一声:“权力啊,权力让欣赏都表现得如此蛮横丑陋。” “在这件事上,神尚且要受人的管制,更何况是蓝摩呢。”罗衡平淡地总结,“石髓的规矩跟圣殿截然不同,情况当然也不会完全一样。” 伊诺拉问:“我们当时见到你的时候,你……刚下葬了她吗?” “是的。” 蓝摩点点头,他走上台阶,站在拿来演讲的小场地上,那上头放着看上去相当沉重的演讲台跟麦克风架。 他正在演讲台上摸索着,大概是在寻找开关。 “那……活水村提到的老师傅呢?”伊诺拉又问,“他又是谁?” “我的一位老师,他在圣殿里负责翻译跟修理工作。”蓝摩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年轻时被活水村的人救过命,后来总会定期去活水村帮点忙,他没有任何家人,去世前托我给活水村捎个口信,他不能再过去了。啊——找到了。” 演讲台忽然发出机械干涩运转的声音,咔咔地往下落,不一会儿升上来一样像是医院自助挂号机的设备,屏幕同样倾斜,设计受困于演讲台的大小,相对较为轻薄,有一整排键盘。 蓝摩重新把手放上去,在输入密码之前,他凝视着众人:“如果他们没有更换密码的话,我们就能平安无事地下去,如果他们换了,这就会触发警报。” “看来是到拼运气的时候。”狄亚不着痕迹地往安全范围退了退,重新戒备起来。 罗衡道:“我来保护蓝摩吧,伊诺拉,你带着张涛。” 这让伊诺拉的神色微微一变,不过她还是点点头,把想凑上去看看密码的张涛拖到身边,走到了另一侧。 在蓝摩输入密码前,罗衡询问:“圣殿的消息传得快吗?” 尽管罗衡没有太多入侵基地的经验,勉强算是在混战上有些心得,可电影跟小说总不是白看的。 这座基地能维护到今天,在零件难以随意更换的当下仍然保持着最基础的运转,说明他们要么有存货,要么设备一直维持得很好。 而蓝摩也不能保证情况一定万无一失。 “我不知道。”蓝摩说,“得看他们多重视我。” 这是个很不错的回答,罗衡举起了枪:“请——” 密码略微有些长,混合着数字跟字母,蓝摩输入的速度并不快,似乎在反复回忆,这倒让众人稍微有些紧张起来了。 随着最后一位数浮现在屏幕上,演讲台的底下忽然传来机械开始启动的轰鸣声,仿佛还能感觉到脚底微微震动着。 过了一会儿,张涛身后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往两侧滑动,他当时正靠在一个巨大的花瓶跟墙壁之间,身后一空,半个身体就往后栽。 伊诺拉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不过她的力气显然小了点,直接被张涛拖着往前倒。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蓝摩跟罗衡冲了过去,最后是蓝摩将两个人从墙壁滑开的那片黑暗空间里重新拽回来。 几乎同一时间,罗衡听见拽拉着电梯的钢丝绳飞快转动的声音,伴随着“叮”的一声,上升的电梯稳稳填满了刚刚露出的这一块空间。 如果蓝摩没来得及的话,张涛大概这会儿已经尸首分离了。 虽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身处于怎么样的险境,但突然靠空的经历已经够张涛心有余悸了,他惊恐地转过头:“这儿怎么是空的?” 伊诺拉只是示意了下自己被揪起的后领:“谢了。” “走吧。”蓝摩平静地说,顺带松开抓着两人的手。 电梯大概还负责货运,不但深,而且大,内部大门与罗衡印象里的正常电梯不同,并不是左右两侧分开,是上下滑动的双折门,不管是升起还是降落都有点像断头台。 面积够一些棺材房羞愧致死,五人站进去之后的空间还相当宽裕,并没有写承重,只有四个楼层,分别是一层跟负一到负三层。 不过内部的灯光非常黯淡,在电梯门合拢下行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空间一层层地暗下来,就像瞬间就天黑了一样。 张涛还没完全从刚刚的恍惚里缓过神来,蹲下身来微微喘息着,嘟囔道:“还好我没提议晚上来。” 他看起来还混乱得不行。 电梯平缓地开始下降,一直沉默不语,连进电梯都是最后一个的狄亚终于开口:“我建议你们蹲下来。” “什么意思?”罗衡不解道。 “如果有人在外面等着我们的话,我猜他一定不会坐在地上等我们,而是站在外面。当然你想的话,趴着跟躺着也行,最好是方便自己躲避或者是立刻能起身的动作,甚至你蹲在门口要往前倒也是个尝试,不过那样视野会很小,这样的电梯门够我们反应了。” 狄亚紧紧贴着电梯门的一侧,他以一种非常放松的姿势缩在角落里,这让罗衡估计了一下自己如果是埋伏的那个人,大概率是一下子看不到狄亚的,不过这也会让狄亚的视野受到限制。 接下来所有人都找好了自己的位置,罗衡就半跪在狄亚的对面,这样他起码可以确保狄亚的视野不受任何限制。 张涛一直在反复深呼吸着,他看上去晕头转向的,如果这是漫画的话,大概眼睛已经变成两个漩涡了。 蓝摩调整着姿势,有些奇异地看向狄亚:“你很有经验吗?” “人总是有点神秘的过去。”狄亚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不是吗?” 接下来谁都没有说话,电梯很快来到深得有点离谱的负一层,它又相当响亮地“叮”了一声,在昏暗吃力的灯光下犹如恶魔的咆哮。 在“断头台”慢慢举起闸刀的时候,走廊隐隐约约透进来光。 几双脚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第116章 冰封计划 罗衡有足够的理由感到紧张跟犹豫。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的节奏都相当快,光是反击就让他疲于应付,这次入侵基地差不多是罗衡第一次主动出击。 “断头台”仍然在上升,罗衡注意到有个人蹲了下来,正试图从下方往里看。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毕竟电梯的反应时间只不过是几秒钟,哪怕这架沉重的“断头台”也不例外,它只是外形提供给人相当笨重的感觉。 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蓝摩毫不犹豫地开了枪,正中对方眉心,他侧躺在电梯上,飞起一脚,将尸体直接踹了出去,然后就地滚出去。 砰!砰!砰! “圣殿一定会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狄亚感慨时,电梯门已经升上去了,他猫着腰就能走出去,罗衡跟在他身后走出电梯。 狭长弯曲的走廊上躺着五具尸体,这儿的灯光比电梯里要亮不少,可比外头的光线要逊色不少,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之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给人感觉有点像医院,温度也相对较低。 这让罗衡没来由地想到太平间。 张涛跟在伊诺拉身后探头探脑地观察着情况,紧紧握着他分配到的那把武器,看起来比直面敌人的蓝摩还要谨慎。 伊诺拉动了动肩膀,甩掉背上的张涛,走到尸体边用脚踩了踩伤口,确保他们死得足够干净,“这儿还有多少支这样的小队?” 于是张涛又从罗衡的身后探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问:“确定他们都死了吗?” 这时被压在最底下的一个人忽然发出微弱的□□,伊诺拉毫不犹豫地及时在他头上补了一枪,收回武器后才回答:“现在确定了。” 蓝摩正蹲下身来观察着这些人的脸,这些尸体都没戴头盔,身上还穿着老旧的制服,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沉着地说:“他们已经减少人手到五人一队了,那么最多还有一队。” “你都认识吗?”狄亚问道。 “认识,不过仅仅是认识。”蓝摩没什么感情地说,“我们曾经一起执行过任务。” 张涛发出了非常唏嘘的声音,见大家都看着他,立刻缩到罗衡身后,而罗衡只是观察着他们,忽然说:“这意思是我们被发现了对吧。” “看来,圣殿是真的重视蓝摩。”伊诺拉发出一声嗤笑,“不过说真的,是他们太弱还是你太强?” “都不是,他们跟金苹果的那些人一样,都以为这个基地足够安全。”蓝摩摇摇头,“他们在这里待太久了,什么都忘记了。” 罗衡思索一下,忽然闪进电梯内按下一层的按键,又在断头台落下之前走了出来。 “怎么了?”狄亚最先注意到他的行动,疑问道。 罗衡看着电梯缓缓上升,又按了一下按键,若有所思道:“我在实验,看起来电梯没有被控制。” “被控制?”伊诺拉迷惑道,“什么意思?” 罗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紧紧关闭的电梯门,解释道:“电梯是允许被远程控制的,公共场合虽然用不到这样的功能,但是在这样的大基地里很有可能会安装相关的程序,所以我在测试它还能不能正常运作,你也不想发生什么意外跑回来却发现这是条死路吧。” 张涛恍然大悟:“噢!确实,他们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少人,既然发现有人下来,阻止不了第一批,那就很可能关闭电梯!” 就在众人说话时,电梯再度降落,又“叮”了一声,缓缓打开。 “没停。”罗衡思考一会儿,“可能是程序已经失效,或者他们不是通过电梯,而是通过摄像头发现我们,算是一条后路。” 尽管蓝摩对罗衡的谨慎缜密早有了解,可此时此刻他仍感到惊讶。 “不过也有可能会有第二支小队乘着电梯上来,从这里偷袭我们。”狄亚问,“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说的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罗衡笑了笑:“事实上不是,不过你的补充很有道理。” 狄亚看着他,忽然也露出一个笑容:“我觉得这几具尸体能帮上忙。” 五具尸体被狄亚拖到电梯的大门前,排排靠在门上,这样在短时间内,这些尸体在电梯开启的那一刻还能给他们发出预警。 有时候罗衡会对狄亚的某些经验总结感到毛骨悚然。 于是为了警惕第二支队伍会突然从背后袭击过来,于是他们决定分成两队,由蓝摩跟伊诺拉打头,而罗衡跟狄亚殿后,张涛当然还是在中间,毕竟没人指望他在战斗这件事上能帮上什么大忙。 走廊简直像是羊肠一样弯弯绕绕,大部分区域都封锁着,从外侧已经没有电力的屏幕跟密码锁来看,纯粹是为了节省资源,有几个小房间倒是能开进去看,都没有什么意外收获,不是放清洁用具的杂物间,就是装着沉重设备的老旧仓库。 在一个三岔路口,蓝摩忽然问道:“你们想吃点东西吗?右边是生活区,通向餐厅跟午休室,还有宿舍。” “啊?”伊诺拉没能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蓝摩进一步解释道:“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餐厅会提供服务,那里大部分时候没有人,可以缓口气,休息一下。” 尽管蓝摩的这个提议非常奇怪诡异,而且称得上没头没脑,可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确是一群怪人,所以最终他们五个人都坐在餐厅里。 就像蓝摩说的一样,生活区的餐厅没有一个人,只有像自助餐厅一样的柜台跟保温设备,左右两侧的保温设备都已经被关闭,就算是中间还在继续运作的设备之中,所剩的食物也不多,有些菜品已经空了,并没有进行填补。 不过就算只是仅剩的食物,对他们五个人来讲也相当丰盛了。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餐厅看起来非常空旷,零星地十来张桌子摆设着,其他的都被拆除了,从残留的痕迹来看,之前的员工数量应该相当可观。 这儿没有一个人,只有时钟在尽职尽责地工作,蓝摩看了一眼时间:“这时候他们应该都在工作,其他的地方我不确定,不过餐厅跟宿舍附近都没有摄像头。” 张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端了一份冷面出来,他从消毒箱里找出已经磨损严重的勺子跟筷子,他茫然不解地问:“所以我们吃东西会很安全?” 刚拿了把椅子当做门栓卡在把手上的狄亚走过来,询问道:“有什么好吃的能推荐吗?” 罗衡正靠在椅子上思索着他们到底是出来聚餐还是在入侵一个危险程度不低的金苹果基地,这让他稍微有点头痛。 伊诺拉一口气拿了五份布丁在自己面前,转动着刚拿到的金属勺子:“你们平日就吃这些东西吗?如果是的话,蓝摩,你的意志力真是天生当恶魔的料。” “这里有一些变化,有些区域被关闭后我没办法带着你们直接抵达主控制区。”蓝摩简短地描述情况,“所以我不能确保接下来我们百分百走对路,不过我知道餐厅跟宿舍的过道里有一个地方可以直通主控制区。” 罗衡说:“所以你干脆就建议我们来吃点东西。” 蓝摩点了点头:“找路本身就够耗费体力,尤其是我们还处于高度紧张的状况下,更需要补充。” 高度紧张? 往嘴里塞进一大口冷面的张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四人,大脑里平滑地闪过几个问号。 没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吃得太饱,张涛也不例外,伊诺拉对没见过的食物简单做过尝试后就很快放弃进食,他们简单收拾一下后就重新启程。 张涛甚至把盘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回收的地方,这让伊诺拉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因为她把几个布丁盒都随意丢在桌上。 “这里原本是负责什么的?”跑动时,罗衡询问道,“我指原先的金苹果基地。” 他不讨厌忙起来的感觉,更准确来讲,罗衡现在正需要让自己忙起来,去注意眼前更紧迫的事,而不是时时刻刻想起来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他的世界已经毁灭。 的确,在选择入侵这座基地的时候,罗衡说的是需要拿走自己的报酬,可实际上那是蓝摩本该在意的事,毕竟交不出报酬的人是他。 如果没有遇到司南的话,罗衡猜测自己大概率不会同意这么冒险的主意,不过世界总是没有如果。 情绪有时候就是能这么轻易地操纵一个人,为了逃避那种痛苦,罗衡义无反顾地闯入危险。 “不知道。”蓝摩思索了一下,“不过我听说他们接管了旧世界的人。” 狄亚忽然出声:“旧世界的人?” 奇异的是,狄亚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蓝摩,而是转向罗衡——注意到这一幕的伊诺拉感到说不上来的奇怪。 “是的。”蓝摩仍然没有一点迟疑,“来自旧世界的冰封计划。” 第117章 能干 这么说来,冰封计划并不是金苹果发起的。 在张涛解锁出那些文档的时候,罗衡意识到自己不在名单上后就没再对这份资料多上心过。 不过他偶尔想起来这件事,的确好奇过冰封计划为什么会用到旧世界的遗留体,毕竟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人体冰冻技术一样,是给得了不治之症的有钱人的精神支柱。 就算金苹果跟旧世界做着一样的梦,也没道理帮忙冷冻旧世界的人。 现在来看,金苹果只是延续了旧世界的计划,而不是开创,那么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计划。”张涛还在冥思苦想,“冰封计划,听起来好耳熟啊,奇怪,难道是基地里……我应该有印象才对。” 伊诺拉相当冷静地提醒道:“在你的车上,我是说石髓的那辆车上,你解密的那些文件就叫冰封计划。” “没想到石髓也在找相关的消息。”蓝摩若有所思地说。 张涛顾不上他的误解,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原来是这个,我想起来了!因为时间太紧,我还没解密完全呢!” “既然基地已经关闭许多维护,那么我想冰封计划应该已经停止了吧。”尽管罗衡很渴望真正见识一下冰封计划,可是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过了这么久,别说实验体了,档案还会留存吗?” 蓝摩犹豫了一下:“这……我倒是不能肯定。” “不能肯定?”罗衡困惑道,“什么意思?” “在处理金苹果的残党这一任务时,我曾经进入过实验室,那时候计划的实验体们分别装在不同的罐子里。”蓝摩说,“他们看上去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我没有接到销毁档案跟设备的命令。” 伊诺拉幽默地说:“听起来就像见财起意。” “见财起意……”蓝摩稍稍困惑了片刻,就很快反应过来,赞许道,“简洁有效,你说得很对,伊诺拉,我大概也不会说得比你更好了。” 伊诺拉耸了耸肩:“罗衡教我的,我们三个之所以一起搭伙,就是因为一群见财起意的蠢货。” 他们说着,来到了蓝摩所说的过道入口,那是一个在墙壁高处的通风口,看入口宽度的确能够供人爬行,罗衡差不多只在游戏跟电影里见过这种规模的通风管道。 “虽然我经常爬洞,但是我还是想问问,是什么让你觉得这鬼地方能走。”狄亚叹了口气,“荒人都不一定爱走这条路。” 蓝摩的回答仍然简练而有效:“当时有人通过这条路逃出去,不过没能离开餐厅区。” “因为当时你们正好在吃饭?”伊诺拉玩笑道。 蓝摩面无表情:“因为他的同事抓住了他。” 不论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被同伴背叛听起来都是个让人感到不快的话题,于是小队很快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专心打量起那个通风管道来。 它并不难撬,也不算太高,看上去不像是个挑战,伊诺拉甚至嘟哝了一句:“简单得我都有点没法想象了。” 当初这座基地到底是做出什么交易才令圣殿选择庇佑它,现在已经没办法知道,毕竟蓝摩给出的情报非常有限。 不过从蓝摩的任务来看,也许是人的情分不在,也许是利益不够,总之圣殿没给这群人留下一点机会。 可是设备跟档案却没销毁。 罗衡用斗篷做了个简易口罩,扎紧时,伊诺拉问道:“你在做什么?” “这种通风管道基本上不会清理,很难说会有多少细菌跟灰尘。”罗衡放下手,“你们最好也做一下准备。” 令人感动的是,科技的发展进步虽然没能影响到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但却影响到了这个小小的通风管道。 管道里估计加过几层过滤,里面脏得并不过头,起码比罗衡想象之中要好得多,没游戏表现得那么恐怖,当然也没电影那么干净。 唯一的不足是材料,他们爬行的声音一直回响在管道里,这让所有人都不敢轻易说话。 管道要比基地的道路更崎岖复杂,好在蓝摩还记得当初的路线,有时候他会停下来思索一下,不过一直走到现在,众人既没遇到会削掉头的风扇,也没有遇到死胡同,可见他的记忆力还是相当靠谱的。 这份好运一直延续到出口处。 在打开方形排扇之前,走廊上一道本该封锁的门忽然滑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他正握着块东西,看上去不太像手机,但无疑是拿来通讯的工具。 “什么叫找不到!”他的脸涨得通红,脚无意识地拍打着地面,让人想到狂躁的兔子,大喊起来,“人能跑哪儿去!这一层找不到就去下一层!你知道的,蓝摩……蓝摩……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发泄情绪一般的大喊大叫之后,白衬衫放轻了声音去喊蓝摩的名字,就像信徒提起恶魔一样恐惧。 看来我们的这位朋友名声在外啊。 罗衡暗暗微笑了一下,如果是在更早之前,他毫无疑问会怀疑起蓝摩这个人来,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比起别人的判断,罗衡更相信自己看到跟经历的一切。 诚然,蓝摩绝对不是一个广义上的好人,不过他确实是个值得信任的同伴。 否则在活水村这件事上,蓝摩完全没有必要冒险。 挂断通讯之后,白衬衫显得更加焦虑了,他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的,似乎犹豫不决,嘟嘟囔囔着一些话:“还有必要去主控室吗?他们都没影了……” 这时白衬衫忽然神经质地转过身体,大喊起来:“谁?!是不是你!蓝摩!” 很快,他的神色稍微放松下来。 同时,圆形的扫地机器人进入罗衡的视野,正以潇洒风骚的走姿在走廊上来回游荡着。 “不,不行。”白衬衫神经质地喃喃起来,“说不准他们就在主控室等着我……” 白衬衫退后两步,仓惶地四处张望,又将通讯器往控制面板上一刷,重新回到那扇门之后。 门上的控制系统再度黯淡下来,看上去就像失效了一样。 “那人在干嘛?”推开排扇后,被挤在后面的伊诺拉忍不住一边爬一边抱怨,“怎么听不见声音了?” 而张涛跟罗衡则更快地意识到这座基地的运转规律:“他们是通过摄像头发现我们的。” 罗衡问道:“那里是主控室吗?” “不是。”蓝摩从排风口滑出去,轻巧地落在地面上,“那里连接研究区跟中央走廊,如果你对冰封计划好奇的话,我们就得从那里进去,但并不是主控室,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研究室那里看不见我们,只有主控室才行。” “那么,那个人是研究员?”罗衡紧跟着他跳下去。 “我只知道,我见到他最后一面那会儿,他还不是什么研究员,更不是什么所长。” 伊诺拉正抬头观察走廊上有没有隐藏的摄像头,随口问道:“所长?” “只有管理人才能指挥基地里的武装小队。所以,他只可能是所长。” 狄亚看起来有点遗憾:“他没你能干。” 蓝摩气定神闲:“我也这么认为。” 而张涛这会儿正在为自己能爬上通风管道并且成功跳下来这事儿感到一种莫大的鼓舞。 “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拿到权限卡。”罗衡指了指看上去像失效的控制面板,“蓝摩的经验虽然管用,但我想多多少少有点过时。” 蓝摩利用他过时的经验思考了一下,提出办法:“我们先去主控室,如果不顺利的话,再到附近的仓库跟操作室里找一下工作人员,看看他们的权限。” 基地虽然是死的,但是人并不是死的,资源的紧张也许会局限一部分变动,可人就是最不稳定的因素。 他们没有平面图,也没有对人员的了解,甚至没有任何入侵的设备,唯一的情报是蓝摩四五年前的记忆,用来筹备计划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 难道荒原上的人总是在做这么疯狂而没理性的事吗? 张涛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感到莫名的紧张,另外四个人为什么能这么镇定自若地分析着遇到的种种情况。 哪怕他始终被同伴包围在中心圈,是最安全的那个,张涛仍然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发抖。 他知道自己站在最中间没有任何原因,如果非要提一个,既不是因为他有用,也不是因为他文职,单纯只是因为他弱小而已。 这让张涛更加紧张了,他一点儿也不想拖别人的后腿,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还能帮上点小忙。 如果能让他碰到设备的话—— 张涛莫名其妙地想起罗衡对冰封计划透出的兴趣,哪怕他压根不知道理由,不过他也不需要理由,只知道这件事上自己绝对帮得上忙。 于是勇气跟激情又再度让张涛恢复精神,他加快了跑步的速度。 伊诺拉疑惑地看着张涛,对他的情绪变化感到一阵摸不着头脑,转头问狄亚:“他怎么了?” 她很快就撞在了张涛的背上,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意外——显然没接到任何消息的非武装工作人员,对方正茫然地提着一个工具箱,左肩上背着一大捆电线,刚从门里走出来。 这名工作人员似乎刚加班完,眼底的黑眼圈明显得能冒充国宝,这会儿茫然地抬起头,注视着急刹住脚步的众人,工具箱跟电线哐当掉在地上。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双手放弃抵抗。 第118章 主控室 “你认识这个人吗?” 张涛不知道又什么时候钻到蓝摩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打量着加班过度的工作人员。 这个模样虽然不太好看,但能有效降低对方掏出枪来时自己完全反应不及的几率。 蓝摩摇头:“我根本不认识他,准确来讲,我也不是谁都认识。” “我也不认识他。”这名工作人员举着双手,恰到好处地添上一句,“当然,包括你们所有人,我都不认识,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今天谁都没见到。” 他说话的模样很机灵,却难掩疲劳跟害怕,甚至疲劳要更多一点,看上去就像是被工作掏空了精力的普通人。 “把你的权限卡给我。”蓝摩伸出手来,看着他夹在衣服上的工牌,“威特。” 威特给得非常痛快,他把那块工牌直接抓下来递给蓝摩,连一点点迟疑都没有,像是生怕太慢了,会吃上一枪子。 他又相当贴心地附上说明:“拿卡在控制板的屏幕上刷一下就行,面部识别早就停了,不过只能在这块区域里,中央走廊跟研究区都不归我管。” 在蓝摩观察工牌的时候,罗衡看着地上的工具跟电线询问道:“威特,你是这儿的维修员吗?” “算是吧。”威特迟疑道,“我负责铺电线、修监控器、检查通信之类的装置,没什么稀奇的,也什么都不知道。” 罗衡微微笑了下:“别紧张,我只是想知道这儿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我们有两支固定巡逻的武装小队!”威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暗暗期待这能吓走眼前的入侵者。 狄亚笑眯眯道:“我们知道,刚刚已经跟他们见过一面了,不过我想接下来他们大概是没办法继续巡逻任务了。” 由于狄亚的口吻过度轻松且随意,这让威特忍不住颤栗起来,毕竟他只是又累又困,还没死呢。 这个消息让威特肉眼可见的萎靡消沉下去:“那我就不知道有什么好值得注意的,这块区域已经很久没出过什么大情况了,除了前几年来过几个漂亮的妞儿之外,每天都是一样的,我就处理处理同事搞得一团糟的麻烦。” “你的卡能进主控室吗?”蓝摩突然插了一句话。 威特耸耸肩:“可以,这一片全由我跟艾……我是说另一个人一块儿负责,今天他生病,所以事情就全落在我一个人头上了,我刚刚正好要去主控室。” “那就跟我们一起走一趟吧。” 威特当然不会反对了,虽然男人不能说不行,但是他一点也不想跟子弹比较一下到底谁更行。 他重新提起电线跟工具箱,老老实实地加入这支莫名其妙的队伍。 在前往主控室的时候,威特意识到这支小队基本上算得上训练有素—— 拿着他工牌的高个子当然用不着多说,看上去就像是训练出来的士兵。 问他问题的男人肤色虽然白得惊人,让人疑心是不是生了病,但相当沉着冷静。 至于一直笑眯眯的斗篷男,他的衣服看上去虽然老土,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在看人的时候简直恐怖。 包括队伍里唯一的女人,哪怕没有交流过,从相貌来看也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他们绝对是专业的。 可是…… 之所以说是基本上,就是因为…… 威特忍不住看着就像是考拉一样的张涛。 事实上,他并没有真的见过考拉是什么模样,只是在视频里见到过(基地里保存着不少旧世界的消遣视频,他特别喜欢看动物来放松)。可无疑,这个看起来又懒又笨,反应迟钝的年轻人就跟那些会紧紧抓着树的考拉差不多。 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喜欢躲在某个人的身后,不停地四下张望,这绝对是个新手。 威特对荒原上的游荡者不是特别了解,不过他进入过几次主控室,这几年来的确有人进入过地面上的大楼,大部分都是笨蛋,他们连演讲台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找到电梯的相关设备了,见没什么可搜刮的就会离开。 这让威特隐隐约约升起不好的预感,难道说…… “喂。”伊诺拉打断了威特的遐想,“你之前说的漂亮妞儿是什么意思?” 威特茫然地“啊”了一声。 “你刚刚说的,前几年来过几个漂亮的妞儿。”伊诺拉重复了一遍,她的笑容骤然变得冰冷,“你该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威特被她说变就变的脸色吓了一跳,顿时紧张起来,急忙摆手:“不!当然不是!我说的那几个漂亮妞儿是伊斯诺拉的人,不知道你们见过没有,她们那地方几乎只出漂亮妞儿,就连男的也都漂亮得一塌糊涂。” “伊斯诺拉?”伊诺拉的脚步微微缓下拍来,“什么意思?伊斯诺拉的人曾经来过?他们跟圣殿也有合作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威特见她转移注意力,顿时松了口气,说话的速度也快了不少,“不过伊斯诺拉似乎对这座基地的一些东西挺感兴趣的,圣殿才请他们进来。但是,我听说最后是没成,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伊诺拉陷入了沉思。 蓝摩忽然问道:“是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有……”威特思索了一下,“这起码是三个冬天之前的事了。” 三年之前,罗衡则跟狄亚交换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虑。 现在这座基地的疑问点越来越多了—— 先是金苹果覆灭之后,这座基地跟圣殿达成共识,躲在了圣殿的羽翼之下接受保护。 过了四十多年后,圣殿忽然毫无理由地决定清理这座基地内部的所有成员,并且接管这座基地。 随后,圣殿跟伊斯诺拉似乎进行着一桩有关于基地的交易,可最后的结局是不欢而散,最终基地仍然归于圣殿,只留下最基础的运行维护人手。 “听起来,就像伊斯诺拉跟圣殿本来谈好了这座基地的价钱。”罗衡喃喃道,“可最终没有谈成功。” 张涛摸着下巴:“我猜是圣殿以为自己卖出的东西很有价值,可对伊斯诺拉来讲,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什么意思?”伊诺拉茫然道,“金苹果基地这个名头就够响亮了,怎么还会有没吸引力的说法?” 张涛摇摇头:“不是这样的,伊姐。并不是所有的资料对伊斯诺拉来讲都有用,如果他们要转手卖给有需要的基地,这中间又要过一道,这是很麻烦的事,而且它不能确保自己能不能脱手,对方又愿不愿意以相同的价格购买,这无疑是相当大的消耗。” 伊诺拉沉默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我没懂。” “我这么说吧。”罗衡无奈地叹了口气,“伊斯诺拉需要食物,可是圣殿给出的都是衣服,就算牛皮腰带能嚼上半天,勉强当做食物来撑,可伊斯诺拉是不会傻到拿大量的资源去换牛皮腰带的。” “噢!”伊诺拉恍然大悟,“你这么说我就明白多了。” 威特吃惊地注视着他们,一会儿看看张涛,一会儿又看看罗衡,他对后者的发言倒还算不上太过惊讶,不过那只考拉倒的确有点出人意料。 “到了。”蓝摩沉着地说。 主控室终于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从外表来看,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设计虽然就像是罗衡小时候会看的科幻电影所表现出来的一样高科技,但也许是因为时间太过长久,看起来已有点老化。 金属大门跟墙壁上的污垢让这个本该简洁机械的设计蒙上一层仿佛血肉腐败般的不适感。 不过没有人对主控室外表的设计有什么想法跟异议,伊诺拉只是催促着蓝摩赶紧把门打开,而狄亚则忙着监督一直都表现得老老实实的威特。 罗衡倒也能理解,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时尚跟潮流大概在这个时代早就停滞或退步,甚至是死亡了。 当蓝摩把工牌放在感应器上后,主控器的门很快就滑动开来。 一名女性,神色惊骇的女性,正抓握着一个通讯器,用相当尖利的声音咆哮着,几乎歇斯底里:“他们来了!就在主控室!那个叛徒——那个——” 扵…媳. 在金属门开启的那个瞬间,她猛然扭过头来,神色变得异常恐怖。 在这个女人的身后,是巨大的操作台跟几乎安装在一整面墙壁上的几十块巨大屏幕,主控室出乎意料得大,大到就算关上门来一场枪战都用不着担心会跳弹。 屏幕上正显示着不同区域的情况,在右上角的一块屏幕上,一支武装小队正在急匆匆地奔跑着。 “那是哪儿?”伊诺拉问,“威特,离我们还有多远。” 威特战战兢兢地说:“那是负二层的保存室,如果够快的话,大概十分钟就能抵达。” “你这个叛徒!”女人尖叫起来,她掏出一把枪,颤巍巍地指向众人,“滚出去!” 主控室里还有五个工作人员,这会儿都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着,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却也不敢继续手上的工作。 蓝摩只是平静而冷漠地看着她:“把保险关掉。” 女人急促地喘息着,声音仍然很尖:“什么?” “想开枪的话,就把保险关掉。”蓝摩面无表情,“你知道保险在哪里吗?” 这句话一瞬间击溃了她,她的手骤然颤抖起来,在蓝摩举起武器时顿时失去所有的力气:“别……别杀我!” 她脸上的疯狂跟恐惧本来各占一半,这会儿被恐惧彻底吞没了。 金属门也缓缓闭上。 第119章 克隆 武装小队有时候就像电视剧里的警察,早到团灭,晚到则尘埃落定。 在其他人去确定工作人员身上是否还藏着武器的时候,罗衡正注视着那些屏幕,尽管一面墙已经大到夸张,几十张屏幕也足够震撼,可还是无法彻底看到所有的区域。 “金苹果的实验室是哪一块屏幕?”罗衡问,“有谁能告诉我吗?” 像是小鸭子一样被赶到一起,蹲在角落里的工作人员们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做出回应,伊诺拉简单地说:“回答他。” 于是这些人相当配合地推搡出一个神色沮丧的小姑娘来,她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岁,畏畏缩缩地举着手站起来:“我……是我负责,我可以……切换给你看。” 罗衡微笑道:“请。” 大概是这笑容缓解了她的恐惧感,她慢慢走上前来,狄亚忽然歪过头看着罗衡:“你确定她不会动点什么手脚吗?我们对这座基地了解得可不算多,就算人手再少也不能随便放松吧。” “如果她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做这种尝试。”罗衡平静地回答,“那我赞赏她的勇气,也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小姑娘明显颤抖了一下。 挤在人群里的威特忙开口道:“她没这个胆子的!” 小姑娘回头对他感激地看了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控制台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她调整了一下控制面板,打开某些窗口跟按钮。 大概有六七块屏幕跟着她的动作跳动画面。 “就是这儿。”她说,“实验区很大,我不知道你们想要哪个。” 话音刚落,其中几块屏幕的画面忽然变黑,显然丢失了信号,小姑娘尖叫一声,抱着头蹲到控制台下,大喊道:“不是我干的!” “是那位所长?”罗衡转头回看了一眼蓝摩。 蓝摩点头道:“可能性很大,甚至有可能跟武装小队碰头了。” 抱头蹲下的工作人员们明显地露出高兴的神情来,在注意到众人的视线后立刻又垮下脸,不敢表现得过于露骨。 这模样显得他们就像是什么大反派一样,罗衡苦笑着思索了下自己的定位,发现他们现在的确是在做反派的事,于是他一下子就把这个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让狄亚多少来了点兴趣,或者说,是出于对安全的谨慎考虑,他相当认真地询问道:“你认为他们的实力怎么样?” 一个优秀的领队,可以让一支五人小队发挥出五十个人的能力。 蓝摩轻描淡写:“如果没加上他,不太好说;要是加上他,那就不是威胁。” 伊诺拉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在整个身体都颤抖着情况下惊人地保持着手部的稳定:“这绝对是我听你说过最刻薄的话。” 而罗衡仍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介绍着实验室的屏幕,尽管有些研发区域已经被切断电源或丢失信号,可大部分区域仍然展现在他的面前。 这个基地比他最初醒来时的那个研究所更巨大,设备也更完善,遗留下来的东西更多,有些地方罗衡并不是很了解,就询问一下,小姑娘大部分也都会回答。 就这样一问一答,罗衡大概搞清楚了这座基地的基础构造。 也许是考虑到安全,这座基地深入地下,而且构造相对复杂,负一层主要是维修区、仓储区、主控制区跟娱乐休息区,主要负责招待会来谈生意的大客户。 负一层所谓的中央走廊,实际上更接近观光处,能够从围栏后往下俯视负二层的研发工作,同样可以搭乘观光电梯进入,很多区域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没能完全搞懂。 负三层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实验室,甚至有人造的四季屋,不过由于能量耗损巨大已经停止运转,只有内部的休眠舱室还在运行,不知道能撑多久,在半个月前已经有一个休眠舱出现故障。 “就是左边第二个,我们管他叫试验品乙。”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在半个月前他复活过一会。” 罗衡撑着控制台,有一瞬间什么都动作都没有,像是呼吸都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复活……过一阵,是什么意思?” “别听她的!”之前那个看起来像主管的女人冷哼一声道,“她出幻觉了!那尸体早就死了,只是被冻着而已。” 小姑娘明显有点紧张起来:“我没出幻觉!他真的,就是……就是他在舱里动了,所以我才发现问题的,不过等我们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女人的神情越发鄙夷,小姑娘的声音慢慢变低,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这个试验品乙。”罗衡问,“他有信息吗?” “啊,有!”小姑娘抬起头来,她脸上忍不住流露出好奇,“你要查看吗?” 罗衡点了点头,于是电脑屏幕上被调出相关的文件资料,试验品乙当然会有名字,在资料上,他叫做丁远志,旧世界遗留冰封体,疑似新人类,骨龄在五十二岁左右。 疑似新人类? 罗衡骤然警觉起来,他轻轻拍了下小姑娘的肩膀:“稍等一下,这个疑似新人类是什么意思?” “噢,这是旧世界冰封计划里的一个分类。”大概是出于被上司否定的叛逆心,或是坚持自我,小姑娘相当热情地介绍起来,“我也不太确定,从资料上也看不出新人类的变化,我不知道旧世界为什么会把他们封存起来,从器官上来看,他们跟普通人没有差别。” 罗衡思索了一下,询问:“新人类有多少?” “如果你是问基地里的话,那我们只保存了一具尸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档案里保存着三十九名新人类的信息。”对方眨了眨眼睛,“他们有些只用代号,有些只有照片,还有一些就像是神秘小说一样的故事,你有兴趣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罗衡没打算看太多资料,他只想看看新人类的档案,看能不能找到有关自己的内容。 毕竟当时同在研究所里的莫嘉娜显然已经是一具尸体,而在资料上她并没有新人类的标签。 如果作为新人类的丁远志曾经在休眠舱结束时复活过一段时间,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属于新人类? “我跟蓝摩去看看情况。”狄亚忽然开口,“解决一下我们的麻烦,这儿交给你们没问题吧?” 伊诺拉挑了挑眉头:“当然没问题,倒是你们,别死在外面了。” 罗衡有点顾不上他们的对话,而是完全投入到新人类的档案之中,他的目光顺着名字往下走,意识到前缀似乎各有不同。 一部分的新人类是按照等级来设定,就像当初的瞿彧一样,有ABC区分;而另一部分的新人类则是以全名或是名字首字母大写来介绍。 当罗衡的目光缓缓下滑,直到尾部时,瞳孔骤然一缩。 石冰 清道夫 阿纳斯塔西娅 “请……打开清道夫的档案。”罗衡的声音不自觉干涩起来,“他有照片吗?” 小姑娘似乎被他的表情有点吓住了,飞快地操作起来,很快就将清道夫的档案调出来,展现在屏幕上。 罗衡最先看到的是脸,照片上的清道夫要比他认识的那个稍微年轻一些,不过无疑就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不过紧接着更让罗衡毛骨悚然的内容出现了,因为照片底下的描述是“清道夫(克隆)”。 罗衡不知道自己呆滞了多久,直到伊诺拉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才像是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猛然清醒过来。 “你还好吗?” “还好。”罗衡抓住她的手,觉得自己浑身发冷,“我很好。” 档案上对清道夫的记载已经详细到让人有点不适的地步了,特别是姓名一栏,除了清道夫的本名之外,还有他伪造的十几个身份。 罗衡强忍着不适感将整个档案浏览了一遍,除了惊讶导师的人生阅历丰富之外,感到最为怪异的是其中一条几乎算得上微不足道却相当明显的信息。 金苹果之所以将档案名字定为清道夫,是因为在他唯一建立的人际关系网里,常用名为清道夫。 而在这条人际关系网的另一端是三名平民,这三名平民分别叫做木慈、左弦、温如水。 档案里虽然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详细的介绍,但是从设计的程序来看,这三个人也分别建立了个人档,而且是高度可疑的红色标志。 不过由于档案受损,罗衡无法点进去观看。 按照档案的归类,这三个人极有可能也是新人类,可是在新人类档案里却并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大概是冰封计划没能找到这三个人。 事实上,金苹果也没能成功冰封清道夫,在即将成功的时候,被清道夫找到机会逃跑了。最终他们只能选择克隆清道夫,并且将面临早衰的清道夫克隆体放入冰封计划。 不管金苹果到底想从克隆体身上得到什么,毫无疑问,都失败了。 而且从档案上来看,金苹果的建立远远早于罗衡遇到清道夫的时间。 “瓦恩卡基地。”罗衡默念着文件上透露出的最后一个信息,他询问道,“瓦恩卡基地是在哪儿?” 大概是主管的女人脱口而出:“已经没有瓦恩卡了!” “什么意思?” “瓦恩卡在旧世界毁灭的时候就不能运转了,基地里保存过相关的信息,可没回应,我们不知道瓦恩卡有没有被转移。”女人被转过脸来的罗衡吓了一跳,可还是继续说下去,“就算没有,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了,瓦恩卡没有坐标,也没有记录。” 罗衡沉默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百二十二年。 这个时间又突兀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够理解这一时间的漫长,现在才意识到,这到底是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恐怖的数字。 第120章 武装人员 新人类…… 如果身体器官上并没有呈现出与常人不同的地方,金苹果公司当初到底是以什么方式来判断区分新人类的存在。 损坏的档案不管有没有答案,现在都已经不可能再修复。 等等——修复损坏的档案。 罗衡猛然抬起头,看向正拿着枪在角落里装模作样到处观察的张涛,尽管他不知道张涛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可毕竟也是一个希望。 “张涛。” 张涛愣了一下,紧接着手忙脚乱了一阵,像是在犹豫要先收起枪还是先走过去,最终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收起枪走到罗衡面前。 “什么事?罗哥?” 罗衡招了招手,按着他的肩膀看向屏幕:“这几个受损的档案,你看看能修复吗?还是丢失了?” 张涛低头看着档案,又转头看向那个小姑娘,对方相当识相地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他,他坐下后才略有些迟疑地转向罗衡:“我不太确定能不能成功。” “没关系,你试试看吧。” 罗衡轻轻拍了下张涛的肩膀,走到硕大的屏幕前观察着实验室里其他的休眠舱,从镜头里看不清楚其他几个新人类的状况,只能确定休眠舱还在正常运行。 如果当初金苹果公司溃散之后,这座基地的管理人仍然选择消耗大量资源让休眠舱继续运行,说明他们非常重视冰封计划。 人类对冰封计划的追逐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从古至今,祈求长生者不计其数,冰封计划如果真的成功,足够任何掌控着大量资源的上位者动心。 可是新人类的意义是什么? 清道夫虽然被确定为是新人类,但是在资料里,他的克隆体却并没有被判定为新人类,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罗衡在主控室里来回踱步。 从字面上来理解新人类的话,其实应该是从新世界开始算起的人类或者有进化的人类才对,不过考虑到清道夫的存在,还有现在所得的信息,这一条可以直接否决。 虽然罗衡有时候想起那些记忆,也会怀疑清道夫是不是超人类,但这毕竟只是一种对能力的认可跟夸赞,而不是真的认为清道夫有什么异能。 如果清道夫真的有什么异能,就算只是那么短暂的相识时间,在生死高压之下,不管什么能力都会暴露才对。 既然在档案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另外三个人身上说不准会有相关的线索。 毕竟从履历来看,分明已经详细到连清道夫的妹妹什么时候出生,几岁死亡都注明,却没有写到他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结交到这三个“普通平民”,又是如何保持着长久并且亲密的友谊。 要么这三个人根本不是普通人,而是比清道夫隐藏得还深的存在;要么他们的确是普通人,而他们跟清道夫的这一层关系,正是新人类的证明。 无论如何,现在只能等待张涛修复档案的结果了。 “怎么了吗?”伊诺拉探头看了一眼屏幕,不过什么都没看懂,她略带疑惑地问道,“你在上面看到什么了吗” 罗衡缓缓道:“冰封计划不对劲。” “冰封计划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的?”伊诺拉皱起眉头,“就算不对劲,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罗衡陷入沉默。 “你好像从以前开始就很在意冰封计划,我还以为你是想卖金苹果的资料,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伊诺拉叹了口气:“算了,虽然我搞不懂你到底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好奇,总不可能是想自己呆进去,但是……你想知道的话,我会多注意这些东西的。” “谢了。”罗衡微微一笑。 其实在这样的时代里,能不能找到想要的信息根本与能力无关,最重要的是运气,其次才是相应的能力。 这片平原上的科技水平只要隔开几个区域就大相径庭,上下限都相当离谱,现在看到过最高的上限就是这座基地,而下限基本上可以说是相当原始,比如说活水村,穆丽儿甚至连电灯都不太了解。 不过伊诺拉是一片好心,罗衡当然不会傻到明说出来。 “既然这样——”伊诺拉顿了顿,又问,“你要不要进实验室去看看情况?说不准能找到什么新线索?” 罗衡本来下意识想点头,随即又很快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要去了,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我不想破坏他们现在的稳定,也许他们有一天还能醒过来。” “还活着?”伊诺拉先是困惑地重复了一遍,随即目光转向监控着实验室的屏幕,才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强调,“你说那些里面的人?” 没等罗衡回答,她就忍不住笑出来:“你真的认为他们这样是活着吗?” “你不认为吗?” 伊诺拉眯了眯眼:“我还以为你不会相信这些鬼话呢。” “更何况,就算他们还活着,那么等他们醒过来,这也是一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了。不是吗?” 罗衡若有所思:“是啊,等他们醒过来,这也已经是一个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了。” 伊诺拉没有在意罗衡的异常,而是挥挥手道:“既然你不想去,那就不去好了,反正半死不活的尸体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刚刚狄亚跟蓝摩出去了,这是通讯器,刚刚从这些人身上拿来的,用来保持联络的,你想试试看吗?” “试什么?” “试试频道之类的。”伊诺拉似笑非笑,“通讯器里突然爆出敌人的声音,不是很惊喜吗?” 罗衡:“……” 听起来确实蛮惊喜的,只不过会不会有点太惊喜了一些? 比起伊诺拉的小爱好,罗衡觉得还是观察一下整个基地的设施情况比较好,档案的修复不知道需要多久,如果有必要,他们可能需要短时间接管一下这座基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断开的几处屏幕突然重新显现出画面来,蓝摩跟狄亚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屏幕上,而武装小队也完全暴露在镜头之下。 这说明他们现在的距离非常近。 同一时间,通讯器里也传来蓝摩的声音:“我们已经接上断开的几个监控器,能看到小队在哪里吗?” 在罗衡准备回答之前,伊诺拉已经扯过一个人来“翻译”现在的大概情况了,于是他就留了点神关注他们的对话,自己则观察起整个系统来。 主控制室的系统相当庞杂,甚至有一整个控制台负责的灯光系统,其中包括所有区域的灯光控制,不过看上去只有一部分灯光按钮经常使用。 “伊诺拉。”罗衡观察一下,询问之前的小姑娘相关的区域灯光后,试了试按钮,屏幕上一下子变成象征夜视的绿色,“如果你想帮忙的话,这个灯光系统可以帮上忙。” 伊诺拉带着人飞快地走了过来。 实际上受限于信息,罗衡对这里控制台大半的功能都不算太了解,不过仍然能看出一些系统的用处。 其中比较明显的有通风、过滤、温湿度控制等功能,除此之外,大部分都是罗衡不太了解的字母跟按钮,还有一些功能实际上是连接着光脑的程序,看上去更加复杂了。 不过很显然的是,想要运转起这座巨大的基地,让它成为一个容身之所,而不是一个现代化的墓穴,需要一定的人力。 罗衡的目光扫过蹲在地上的所有工作人员,尽管他原本就没有要伤害这些人的意思,不过在最初的设想里,这群“人质”稍微休息几个小时,他们则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立刻走人,而不是要让“人质”继续加班加点。 武装小队解决起来也许有点麻烦,可是一劳永逸,问题是怎么让“人质”主动帮忙。 罗衡开始感觉有点头痛了。 看来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蓝摩跟狄亚两个人能够解决掉武装小队之后,能够抓到那位所长。 所谓擒贼先擒王,控制住那位所长之后,基地大部分人大概率不会再抱任何期待,会回归到正常的工作当中去。 不过……这样的大基地,为什么会只有两支武装小队? 罗衡倚靠着控制台,若有所思,目光在众人脸上游过,半蹲下来对着小姑娘问道,“对了,这么久,我还没问,你叫什么?” “我叫杜红。”小姑娘小声道。 罗衡望着她的蓝眼睛,轻轻笑了笑:“你看起来不像赤地人?” “我妈妈是赤地人。”杜红回答道,“我爸爸在我出生之前就死在外面了,妈妈没说太多,我一直都跟着妈妈。” 大概是因为年轻的缘故,杜红也要坦诚干脆得多。 “这儿一直都只有两支武装小队吗?”罗衡问,“你们不觉得太少吗?” 杜红奇怪地看了罗衡一眼:“这儿只是个研发基地,以前还好,现在的资源大半都是靠圣殿支援,而且深在地下,轻易进不来外人,为什么需要更多的武装人员?实际上两支小队就够多了,他们只需要处理工作人员的矛盾跟定期到地面巡逻就行了。” 罗衡轻飘飘地歪过头:“你看着我们,知道为什么需要更多的武装人员了吗?” 杜红一时哑然。 第121章 大量信息 蓝摩与狄亚出手,加上场外肆意调整灯光让武装小队陷入混乱的伊诺拉,结果当然没有任何悬念。 罗衡并没有见到被活捉的所长,被带回来的是已经被蓝摩处理掉的所长,激起基地里剩余的工作人员的不安,好在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乖乖配合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于是心安理得地当起了人质。 毕竟圣殿离这座基地太远,就算想要联络最近的小圣殿,也未必有足够的人手跟火力来支援基地。 一旦被发现求援,他们的生还率就会立刻从一百变成零。 荒原是一个相当现实的地方,回报与风险一旦不成正比,当然就没有人愿意冒险,更何况眼前这群绑匪要他们所做的,也不过是日常会做的一些事。 因此基地奇异地保持着稳定,就像只是更替了上司一样,对下面的工作人员并没有过多的影响。 而基地的情况其实跟罗衡猜想得差不多,不少系统已经开始损坏,电梯跟休眠舱都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留存在这座基地里的大部分工作人员能力有限,维持已经是极限,基本上已经放弃修复。 这也是圣殿对这座基地较为忽视的主要原因之一,投入远远比不上回报。 基地除去普通员工的宿舍之外,还有所长等领导层的单人宿舍。 而两个宿舍区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员工宿舍在休息区,较为靠近餐厅这些地方,而所长居住的宿舍则在控制区内,甚至本身就是控制室。 作为入侵者,也考虑到安全问题,同样包括天性里对骄奢淫逸的向往,五人组毫不犹豫地选择住在控制区之中。 所长的房间大而简洁,整体色调是浅灰色的,一侧墙壁被制作成投影屏幕,能够更换景色,显示当前日期跟时间点。 圆弧形的短阶梯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上面是待客的沙发跟电视,走下三节台阶,就是柔软舒适的床铺跟独立卫生间,卫生间里设备俱全,除了浴缸之外,甚至还有香薰去味。 这些对罗衡来讲倒不是什么非常惊艳的布置跟摆设。 就算自己没住过,在网络发达的时代,不管是什么价位的豪华布置都多少会在冲浪的时候瞥见过几眼,因此除了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不过这对其他人的冲击力就较强了,甚至连大基地出身的张涛也不例外,可见石髓的日常生活还是较为简朴的。 “这里……”狄亚尽量小心翼翼地问,“一般住几个人?” 就连蓝摩都沉默了,他当初来基地,是来执行任务,而非享受,对这座基地的了解实际上也很有限。 “这是所长的住处。”罗衡平淡道,“你认为一个基地会有几个所长?” 伊诺拉忍不住抱怨:“我觉得这里够十个我来回打滚了,他有必要住这么大的地方吗?有什么必要?” 很难说有什么必要,当实用已经满足,那么剩下的追逐大多都是虚荣心在作祟,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对艺术的追求。 房间的确豪华,却引起伊诺拉的不适,她不喜欢这么大的房间,空空荡荡,让人没有什么安全感,于是在附近挑了个放东西的杂物间缩了进去。 杂物间里大部分是提供给所长的日需品,包括垫子跟被褥,还有正常的生活用品,她倒是觉得这个小仓库更让人安心舒适。 张涛对小仓库垂涎三尺,可惜来晚一步,决定紧跟蓝摩,他睡哪儿自己就睡哪儿,免得半夜被基地的人质摘掉脑袋,死得不明不白。 所长的豪华宿舍本来站着五个人,转眼间就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坐在沙发上的罗衡跟半身是血的狄亚。 狄亚靠着墙壁,漫不经心道:“你看起来,好像对这种地方很习惯?” “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罗衡揉了揉眉心,“不过,你确定不先去洗个澡吗?你身上都是血,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尽管知道这血大概率不会是狄亚的,可罗衡还是忍不住询问。 “噢,当然不是。”狄亚提起自己被鲜血溅染成暗红色的斗篷,低头看了看,轻描淡写道,“是有个人的血喷上来了,当时来不及躲,我先去洗洗吧。” 他才一起身,罗衡就看到浅灰色的墙壁上印出半个血污的轮廓,忍不住叹了口气。 虽说没必要为这个基地考虑什么卫生,但一来就把人家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地方弄脏,多少还是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考虑到这个基地的某个角落里还丢着十几具尸体,罗衡的头就更大了。 浴室里很快就传来哗哗的水声,听声音,浴室的出水量应该不小。 罗衡想到之前的过滤系统,猜测这里生活用水的标准对大部分人来讲甚至算得上是饮用水了。 他对这种情况并没有太大反感,也不至于产生什么发人深省的感悟,只是想到他们轻而易举地进入这座基地,不免感到一丝讽刺。 对于这座基地来讲,确实没有必要部署更多的武装小队,一来消耗太大,二来没有发挥的余地,毕竟光是电梯这一关就能挡住足够多的入侵者。 只不过,足够的信息加上暴力,就能够打开世界上任何一扇大门,无论这扇门是否真实存在。 从古至今,始终如此。 罗衡抵着额头休息了一会儿,他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入侵基地顺利得让人害怕,武装小队带来的压迫感甚至没有活水村的村民高,过于顺遂的事总难免给人一种不安定感。 而从这座基地里得到的新线索也远远超出想象。 冰封计划出现的新人类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师到底卷入到什么秘密里去,他认识的那三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还有早衰的克隆体……虽然思维记忆不同,但克隆体的基础结构应该是跟老师一样的,如果他被判定不是新人类的话,说明并不是身体方面的变异——那么金苹果之所以克隆,是因为他们也不确定到底新人类是哪一方面吗? 在荒原上游荡的时光里,罗衡想知道的信息几乎都是支离破碎的简短片语,甚至直到现在,第二区连一点眉目都没有,他正烦着要怎么才能找到更多的情报。 司南跟这座基地就带来了足够多的信息,多到他现在大脑都有点过载。 要是杜红没有出现幻觉,休眠舱在损坏之前,那个人真的苏醒过来一段时间,这是不是意味着冰封计划实际上是成功的—— 罗衡想:而且我也很有可能是冰封计划的一员,甚至是少数成功被唤醒的一员。 可是记忆里,罗衡并没有任何关于冰封计划的印象。 从各种条件来看,他也不具备被冰封保存的必要性,总不可能是金苹果闲着没事,觉得应该给后人留一个陨难第二区的幸存者来讲述真实的历史,于是消耗大量的资源。 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资料完全不对应的研究所休眠舱之中。 总不可能…… 罗衡看着自己的胳膊,忽然上手捏了捏,又闭上眼睛试图感应一下,他非常确定自己没有获得任何超能力,而且受伤绝对会流血,愈合速度也没有比普通人更快。 现在也只能等张涛修复档案,急是没有用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罗衡深呼吸一口,站起身来走到墙壁屏幕之前,这里模拟的是正常的自然风光,就像房间里的人并不是住在深在地下的大盒子,而是住在空气清新的大自然里。 他想了想,转身去看了看所长的衣柜,里面的衣服都清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甚至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还有几件精致漂亮的礼服跟日常的休闲西装,都特意套上了塑料袋。 衣柜里有些衣服是他们用得上的,罗衡就挑了几件出来,包括鞋子也拿了几双,太过有基地风格的制服则放弃,他不想被认为是圣殿或者金苹果的员工。 除去衣柜之外,电视柜下也装满了日常用品,甚至还有一套替换的茶具,茶叶罐、咖啡、糖浆等物。 茶几上的水壶里甚至还是烫的。 罗衡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怎么,他也想处理一下那位所长了。 等罗衡把整个房间大概翻了个遍,又推动沙发跟茶几,在房间里制造出障碍物跟掩体,等他下意识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这看起来已经不像个舒适豪华的卧室了,倒比较像等着迎接一场大战的堡垒。 狄亚湿哒哒地走出来,水珠滴在地板上,一条巨大的浴巾盖在他的头发上,从浴室蔓延出来的水雾衬得他的眼睛都有点雾茫茫的。 “我听伊诺拉说,你对冰封计划很感兴趣?为什么?” 狄亚懒散地擦着头发,他身上有很多伤疤,有些伤痕已经没有半点狰狞的模样,只留下与肤色相异的一道痕迹,水珠正从这些痕迹上滚下去。 整个场景看起来就像是偶像剧里会发的男主福利,还属于相当优质的那一档。 “你都听说我对冰封计划很感兴趣了。”罗衡半是揶揄半是不快地问,“没听说这是为什么吗?” 狄亚敏锐地觉察到对方不悦的情绪,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行了,穿上衣服吧。”罗衡指向床铺,那里放着他半掺私心给狄亚搭配的衣服,“你总不能就这么跟我说话吧。” 狄亚挑眉道:“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那好。”罗衡心平气和,“我也进去洗个澡,这么走出来,然后我们就这样交流,怎么样?” 狄亚乖乖地套上了衣服。 第122章 麻痹 对于狄亚的新造型,罗衡只有一个评价。 奇怪。 考虑到这身衣服实际上是罗衡选出来的,这种评价似乎稍显得有点不公。 狄亚正在系衬衫的纽扣,还没彻底干透的头发滴滴答答地往肩膀上滴着水,将布料洇湿,透出底下些许暧昧的肉色。 那条大浴巾挂在他的头上,像是雄狮飘长的鬃毛。 说难看倒也没有,所长不缺吃穿,长得身宽体胖,可改不过天生的基因,因此衣服穿在狄亚的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肩膀撑起衣服,往下倏然变得松松垮垮,布料层层叠叠地堆在腰间;长裤被穿成七分裤,熨烫得笔直的裤脚愣是被提上去大半截,将脚腕完全露出。 非要说的话,像是什么不修边幅的边缘艺术家。 又像—— 罗衡的目光倏然幽深起来,又像是给野兽穿上丝绸,佩戴首饰,宛如黑豹胸前垂坠的金链,雄狮头顶佩戴的皇冠…… 只是不合适。 狄亚对这个模样的自己倒是适应良好,他坦然走到全身镜前,敷衍地擦着自己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原来我穿起来是这种样子,没有你好看。” “衣服不适合你。”罗衡说,“衬不出你。” 狄亚困惑道:“衬不出我?什么意思?” “就是……没办法让你看起来很好看。” 罗衡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将衬衫扣子慢慢挑开,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低头,而是一直盯着狄亚的眼睛。 他的手已经胸口走到腹部,狄亚一动不动,任由凉意从分开的衣物里侵入,那温热的手指隔着一层轻薄的衣物,紧贴着肌肤。 狄亚屏住呼吸。 “别担心。”罗衡脸上露出些许戏谑,他靠近狄亚,贴着耳廓说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果然说到做到,将松垮垮的衣摆放平后,很快就松开双手,转身走向床边,提起另外一件纯棉的套衫:“试试这件怎么样?睡觉可能会舒服一些。” 狄亚沉默着接过,看着罗衡随手摆弄着那些衣物,神色从容,忽然开口:“你看起来好多了。” “嗯?” 罗衡转过头的时候,狄亚正将那条衬衫随手丢在床上,两人的目光彻底错开,他将头埋在衣服里,像是倒退视频里蜕皮的蛇。 “是因为冰封计划吗?”狄亚好不容易从领口里钻出来,套衫虽然也过大,但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时,看上去的模样要好过衬衫,“你又找到了新的希望。” 罗衡平淡道:“新的希望吗?算是吧,也许是新的绝望也说不准。” “就算这样,你也打算找到答案,不是吗?”狄亚低头微微笑了下,“你的确是这样的人,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他这位并不热烈的情人,对任何事都永远克制,永远冷静,也永远从容。 狄亚看不穿他,也摸不准他,那些沸腾的情绪本该烧穿一个人的皮囊,让悲痛与愤怒彻底流淌出来,让死亡爬上活人的面容。 可似乎只是一错眼的时光,罗衡的情绪再度平复,看不出半点异样。 他的人生仿佛是由无数的谜团组成的,一个谜团揭破,就能有另一个谜团来填充,无论得到什么结果,都无法彻底消耗他本身。 在狄亚的世界里,失去锁链的雕像本该坠毁崩塌,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世事本该就这样进行。 可谁也没有告诉过他,如果雕像仍然停留在那儿该怎么办。 那么他也只能暂时将满心的喜悦与无法占据雕像的失望一同隐藏起来。 “抱歉……之前打了你。”罗衡沉默片刻才开口,“你不是白担心,我当时的确不对劲,只是我不想承认。” 他承认了。 狄亚心底流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欣喜还是惆怅,也许欢喜与哀愁在某些时刻分享着相似的面貌。 就如同展露出的好奇一样,狄亚对罗衡的关心同样谈不上纯粹。 他心底明白,自己从很早开始,就对无论如何表达情感却都毫无弱点的罗衡产生出迷恋,最初只是单纯的好奇,之后则慢慢变成掺杂□□的渴望,从而衍生出亵渎的心理。 因此这渴望才一萌生,狄亚就毫无顾忌地托盘而出。 真正令他意料不到的是,这渴望得到了回应,仿佛无论走多远,罗衡总是站在最前一步观察着他,不紧不慢地做出反应来。 在司南的营地里,愤怒发狂的罗衡展现出截然不同的一面,狄亚终于看见他血淋淋的伤口,转瞬之间,他却又恢复最原始的面貌。 “没关系。”狄亚愣了愣,随即回答道,“反正我也没留手。” 罗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果你真的没有留手,那我就要开始怀疑你到底是怎么活到今天的了。” 狄亚心不在焉:“谁知道呢。” 时间还很早,两人并没有太多睡意,更何况等会还要再吃晚饭,饿着肚子睡觉总难免要半夜醒过来几次,于是换罗衡去洗一个热水澡。 狄亚坐在单人沙发上,圆形像是一张柔软的巨口,将他大半个身体吞没,手边是精致的书柜,放着十余本叫人看不懂的书籍,它们在这儿的作用并非传播知识,而是装点门面。 他拿过一本书,上面既不是赤地文字,也不是亚墨文字,这两种尚且学得一知半解,更何况更小的语种。 狄亚只是随意翻开书本,他被过于柔软的织物包裹,脚趾摩挲着地毯,毛茸茸的感觉让人想起春日的草坪。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叫人不习惯,却沉浸其中。 这种舒适慵懒的感觉,总给人以离死亡与危险相当遥远的错觉,狄亚翻过一页书时,本该萦绕在鼻下的血腥味仿佛已经淡去,只剩下书籍本身混合的陈旧霉味。 水声很快从浴室里传来,氤氲的热气被门挡住,房间里包裹着另一个更小的房间,仅仅隔着一扇门,这种紧密的封闭却酝酿出某种奇异的暧昧之感。 罗衡非常适应这样的环境。 在狄亚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当时罗衡就坐在他现在所坐的位置上,斜斜滑入沙发,半边身体依靠着椅背,姿态优雅而平和,膝盖上还放着一本书,他托着脸,看上去正在投入这场消遣。 随后,罗衡站起来,衣物整理成不同的套装,他左右挑选,提到自己的面前。 狄亚踏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基地将所有秘密用厚实的高墙隔绝,每扇门后都潜藏着一个秘密,微弱的光亮从缝隙里传递出模糊的轮廓。 看不清、闻不到、听不见。 每扇门只等着推开,冲出来的可能是死亡,也可能是迷蒙的水雾。 正如罗衡。 一百二十二年,罗衡的基地,毁灭的第二区,还有对冰封计划的热衷。 这四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要素一旦连接在一起,预示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答案。 从初见时就始终悬挂在狄亚心头的疑问,在这一瞬间也逐渐消散重重迷雾,能够看到大概的轮廓。 就在狄亚陷入思绪的时候,沙发的扶手忽然下陷,温热的身体紧密地贴合过来,一只手落在他的书籍上:“看这么久?不翻页吗?” 狄亚感到头上一阵沉重,动了动才意识到是罗衡一块儿靠过来,一时间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嗤笑的声音:“唔,法律相关的书啊,过时姑且不提,不觉得枯燥吗?” “嗯?”这次轮到狄亚疑惑了,“什么?” 罗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什么什么?你没看吗?” 狄亚如实回答:“我在看,只是跟你想的看不太一样,我只是在分辨我看到的东西,看我能看懂的部分。” 这让罗衡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巧地又将那一页重新翻回去,却没有离开,而是倚靠着狄亚一块儿看起这本书来。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很无聊。”狄亚调整了一下姿势,属于另一个人的重量让他有点不安,又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毕竟你刚刚才说过……” 狄亚闻到了熟悉的香气,来自浴室那一大堆的瓶瓶罐罐,此时此刻正从罗衡的肌肤里散发出来,带着温热的暖意。 “确实很无聊……”罗衡说,“不过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他的身体很快从扶手上滑落下去,单人沙发原本相当宽裕的空间骤然紧张,罗衡窝进狄亚的怀里。 那本枯燥乏味的书挣开手,掉落在地。 “那些衣服一点都不适合你。”寂静之中,狄亚听见罗衡的呢喃,“就像我的世界不适合你一样,我……很不高兴。” 心头涌起针扎般的麻痹感,到底是痛苦,还是极致的欢愉? 狄亚不知道。 第123章 平行世界 蓝摩最近喜欢待在地下三层的实验室外,并不难找。 “你在看什么?”狄亚从走廊的拐角处现身,他慢慢走上来,站在蓝摩身边,一同透过窗户,注视着内部的休眠舱,“你也跟罗衡一样,对冰封计划很感兴趣吗?” 蓝摩静静道:“我对冰封计划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想一些有关生与死的问题。” 这个回答很有蓝摩的特色,也一如既往得叫人难以理解。 “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他们会醒过来吗?” 狄亚并不回答,而是以问题回敬问题,躬身探头,去贴近窗户观察着这些也许来自百年前的生命,在光滑的舱壁之下,被精密的设备维持着生命的运转。 这跨越百年的微弱联系,很可能随着仪器的破损与出错而彻底断裂。 “醒过来。”蓝摩缓缓道,似乎琢磨着其中的深意,“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狄亚嗤笑一声:“如果不是为了醒过来,难道他们躺在里面是缺地方下葬?还是说,金苹果觉得没有什么事可做,非要让他们住在这里。” “也许。”蓝摩道,“他们因为欲望入睡,也因欲望长眠,或许同样只有欲望才能让他们苏醒。” 狄亚挑眉:“我听不太明白。” “我相信,在我们这一缺乏强烈欲望的群体之中,同样缺乏唤醒他们的动力。”蓝摩平静地回答,“他们不会在我们手中醒来的,倒是有可能因我们死亡,这些机器一旦出错,他们就会死在这里。” 这次轮到狄亚陷入沉默。 “你又是为什么而来到这里?”蓝摩终于转头看向狄亚,“你受什么的引诱?” 狄亚苦笑起来:“大概是为了一时的激情。”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短暂的沉默,蓝摩并没有做出任何评价,而是等待着聆听。 狄亚又叹了口气:“听起来似乎有点像祷告,我们是否应该庄重一些,请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好让我没什么负担地说话。” “如果你有需要。”蓝摩道,“我可以配合。” 狄亚摇摇头,干脆利落地开口:“没这个必要。其实这件事,是与之前提到的雕像有关。” 这让蓝摩若有所思:“那座即将坠毁的雕像吗?” “他没有坠毁。”狄亚道,“他仍然待在那儿。” 蓝摩并没有询问到底是哪里的雕像,也没有问狄亚既然跟他们走在一起,又是怎么去接触那座雕像的。 就算是这样贫瘠干枯的土地,人的心仍然顽强地生长着,藏匿着许多惊人的秘密。 这个道理,蓝摩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于是蓝摩沉着地问:“发现它没有坠毁,让你觉得不快乐?” “不,我感觉很快乐。”狄亚淡淡道,“只是……除了快乐之外,还有痛苦,或许说痛苦太过头,是失落。” 蓝摩思索着,他仰起头,看向实验室之中:“听起来,就像是喝酒那天一样的问题,你的雕像长着罗衡的脸吗?” 狄亚猛然看向他,蓝摩却微微笑了一笑,好像对自己这个捉弄人的小玩笑感到非常满意。 “跟那不太一样。”狄亚装作自己没听见。 蓝摩看着他:“有什么不一样呢?你与那个时候同样陷入迷茫。” “怎么会一样,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狄亚脱口而出,“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蓝摩。 “你为答案而迷茫。”蓝摩轻描淡写地笃定道,“它脱离了你的所知,所以你才这么困惑。” 狄亚轻轻叹气:“是的。” 修补一座雕像的裂纹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因此狄亚才会想在崩坏来临之前,更替固定雕像的锁链。 人的一生之中,有许多光辉灿烂的记忆,来克制着自己堕落的本性,然而受到磨难后,那些记忆必不可免地淡去,掩盖尘封,甚至反噬己身,令人不自觉地往深渊之中彻底滑坡。 这当然是诚实的关切,可关切一旦落空,就成为某种卑劣的渴望。 当狄亚以为自己正要碰触雕像的核心时,却发现雕像仍然伫立着,触碰因此没有了恰当的借口,成为越界的冒犯。 尽管理智明白雕像不会因此破碎,为这场有惊无险的小灾难感到喜悦。 可蠢动的野心同样出发,躁动不安着,渴望触碰到更真实的核心,甚至更替核心的本质。 因此在极致的欢愉之中,狄亚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蓝摩有相当平和的目光,不如狄亚昔年遇到过那些狂热的信徒,他的平静同样平息狄亚的焦躁难安。 因此,尽管在同伴之中,狄亚与蓝摩相处的时间并非最长久,可他仍然信任这个人的判断。 “除此之外,我意识到在雕像即将坠毁时……”狄亚干涩地说,“我试图引诱他。” 蓝摩终于确信这座雕像确实是真实的活人了,于是诧异地看他:“你试图引诱他?” 狄亚轻轻吐气,流露出痛苦而脆弱的神色:“是的。” 这神情令蓝摩大为动容,尽管表面看不出什么变化,可在内心深处,他深知这位同伴的残忍跟冷酷之处,然而这句话,似乎浮现出狄亚几不可见的道德。 “我找寻到机会,就像能够杀死敌人时,你所能找到最绝佳的机会。”狄亚说道,“你应当明白这种感受吧。” 蓝摩道:“我很明白杀人的感受,对引诱他人倒是没什么概念。” “我当然为他的坠落感到慌张跟恐惧,因此竭尽所能地想要帮助他。”狄亚为那个回答微微笑了笑,随即神色又转为黯然,“可这狂热平息之后,准确来讲,是在它被迫消失之后,我终于察觉到,除去关心,我同样试图引诱他。” 我恐惧他坠落,也同样渴望他坠落,渴望坠落的那一瞬间被我所牵绊,我将取代他的骨,取代他的锁链,取代他的一切,支撑他重新起立。 蓝摩沉默片刻,忽然叹息:“那么雕像怎样说呢?” 狄亚淡淡道:“尽管不需要,可他很感激。” 这时,蓝摩忽然问:“那你是为这引诱没能成功而痛苦,还是为自己想要引诱他人而痛苦?” “都有。”狄亚说,“我并没有撒谎,我已准备好一切接纳,可他不需要,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而我意识到他爱我。于是我感到一阵惊悚的快乐,恐慌的幸福。” 不断前进的人类,竭尽所能地拿取触手可及的事物,从未停下过脚步,然而有一天当他仰望高悬的月亮时,他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他不能拿取,那将要如何拥有? 蓝摩沉默了一会儿,谨慎道:“在此时此地,你表现出的道德感,即便是圣人,也不由得为之惊叹。我终于明白圣殿曾经所教授过的那句话了。” “什么话?”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念,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不算的什么。” 狄亚:“……你有吗?” “很遗憾,我都没有。” 爱能够填补欲望,而欲望却难以满足爱。 驱使人类不断前进的正是欲望这一核心,可只有意识到独占的欲望再无力前进时,爱才能由此清晰地脱出其庞大的轮廓。 ………… 罗衡略微有点出神。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狄亚,哪怕穿着熟悉的衣服,仍然与自己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 其实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好讶异的,每个世界有每个世界的风格,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的特色。 罗衡用笔帽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难以避免地感到遗憾跟失落。 那些衣物代表着无法出口的甜言蜜语,无法凝聚成型的亲密爱意,在他坦荡的外表下以晦涩的形式拥抱住狄亚的躯体,试图让对方拉入那个早已过去的世界。 这一期望当然落空,狄亚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注定不会成为男模、白领、明星、学生等等只属于文明社会的身份。 这二十多年来,狄亚的生长轨迹只为了活下去跟躲避危险这两个目标,他对美与善并无多余的关心,对满足他人的幻想更没有一丝一毫的耐心。 扮演某个令人满意的幻想角色,当然不在狄亚的业务范围之中。 狄亚也许对此略有察觉,不过并没有说任何话,他只是平静地接受拥抱,接纳来自于罗衡的任性。 在狄亚的怀抱里,罗衡首次感觉到崩溃的情绪短暂地消散了。 “罗哥?” 张涛将罗衡从神游之中重新拉回,他茫然地收回游走的思绪,抬起头来。 “什么?” “我修复出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遇到拿手的事,张涛就少见得利落干脆起来,不过这次他的表情相当古怪,手上还拿着一块较为透明的平板。 “嗯?”罗衡问,“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让我查的那三个人,还有一半的档案没修复完。”张涛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看上去有些窘迫不安,“可是那个叫木慈的人,他的档案里有写到一件事。” 罗衡对他的吞吞吐吐有些困惑:“什么事?” “是这样,金苹果认为,他很可能跟地外文明进行过接触。”张涛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的档案里有涉及到平行宇宙的相关理论。” 罗衡呆滞住了。 “等等……什么?” 第124章 地外文明 在这个时候提起平行世界,简直像是什么黑色玩笑。 罗衡对这个概念并不陌生,平行宇宙一直是文娱作品的宠儿,具有高逼格、改剧情漏洞、合理崩坏人物等等优势,不光是科幻小说,就连英雄漫画都喜欢往里面添这一要素。 可是娱乐是娱乐,现实是现实。 如果人类的生活里真的出现平行世界这一具体概念,那没道理罗衡对此一无所知。 张涛误以为罗衡是对平行世界没有概念,于是他想了想,决定用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来解释:“罗哥,你还记得你早上吃了什么吗?” “记得啊。”罗衡莫名道,“吃了两块面包,怎么了?” 张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是这样,如果你早上没有吃那两块面包的话,那就出现了一个没有吃早饭的罗哥,对不对?” “什么吃了早饭没吃早饭?”路过的伊诺拉莫名其妙地发问,她嚼着字母饼干,“罗衡你早上没吃吗?那要不要来一点?” “不是啦。”张涛沮丧道,“我是在跟罗哥说什么是平行世界。” 伊诺拉将一张座椅拉开,坐在了两人中间,字母饼干罐被放在桌子上,她整个人往后靠去,若有所思地问:“那什么是平行世界?” 张涛:“……” 于是张涛只好又努力地解释了一番。 “噢,所以你的意思是……嗯,我的选择会变成另一个世界什么的。”伊诺拉抓着一把字母饼干说,“这么说的话,我现在把饼干分给你们,其他世界的我就有可能把饼干全吃掉,是这个意思吗?” 张涛点点头:“对,没错,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那还不如我来当全吃掉的这个人!”伊诺拉怪叫一声,伸手就要去拿饼干罐头,“让另一个伊诺拉去分饼干好了!” 张涛赶忙拦住她,抓住饼干罐头:“等一下啊!绝对不能这么想,会陷入虚无的。伊姐,你要想,懂得分享的伊姐会跟我们是好朋友,但是另一个世界不懂分享的伊姐很可能跟我们是敌人啊,我们的选择会造成截然不同的后果。”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伊诺拉握着罐头盖,深深怀疑道,“不过这是不是你想吃饼干撒的谎?” 张涛无言以对:“伊姐,我没有让你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饼干啊。” 伊诺拉恍然大悟:“是啊。” 松开手之后,伊诺拉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拍掉手里的饼干屑:“虽然我还是搞不懂你们在说这个……什么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现在想知道你们干嘛要说这个?” 张涛又开始抓头发了,罗衡有点担心他的头发过几年会掉得一根都不剩。 “因为冰封计划里提到了平行世界的概念。” 伊诺拉又开始咯啦咯啦地嚼起饼干来,从鼻子里发出了哼哼的声音:“嗯,所以,提到了又怎么样?” “倒是也不会怎么样,不过……”张涛捧着脸,神色苦恼,“既然我们这样被毁灭的世界,那想当然也一定会有没被毁灭的世界。比方说,比方说延续到今天的旧世界!” 伊诺拉的手终于停下来,她半信半疑地问:“你是在说什么怪话?你的意思是,那群活死人能带我们去没有被毁灭的旧世界吗?” “没有,那个叫木慈的男人不在这里。”张涛猛然摇头,“这个基地里同样在档案里出现过地外文明的就是那个已经死掉的丁远志。” 说到这里,张涛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忍不住转头疑虑地看向罗衡。 “怎么?”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张涛抱着自己的胳膊,“罗哥你为什么会很在意那三个人,是早就知道了吗?还有那个清道夫。当然,如果是什么机密的话不告诉我也可以!” 罗衡忍不住叹了口气:“没这么严重。” 不过要说不严重,实际上罗衡也没有想到应该怎么解释,而张涛跟伊诺拉正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进入这座基地不知道该不该算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似乎从得到信息这一刻起,世界观就一直在变动。 罗衡从来没对冰封计划有过什么希望,不过现在出现平行世界这一更荒诞的概念后,他又忽然觉得冰封计划也并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了。 起码进入低温休眠百年后苏醒,总比外星人进攻这一可能性合理。 “我的事等会再说。”罗衡揉了揉眉心,“你呢?总不可能只看到一个平行世界吧,还有地外文明之类的,先把你那边知道的说完。” 张涛懵懵懂懂地“噢”了一声后,说起自己这边的发现来:“其实我也不知道金苹果是怎么确定的,不过在这个人的档案上,他不但接触过地外文明,而且是成功活了下来,甚至档案上还有他的同位体信息。” “同位体信息又是什么意思?”伊诺拉困惑道。 这次罗衡干脆利落地解释道:“同位体就是另一个你。” 伊诺拉想了想:“噢,就是没分享饼干的我,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 不过现在的状况跟信息让罗衡越来越感觉头晕目眩,他明明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时代,可是现在来看似乎要素过多,多到让他疑心这一切会不会最后奔着自己根本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展。 清道夫是罗衡的老师,在最危险的时候给予他堪称无私的帮助,从各种意义上来讲都是一位相当值得回忆跟纪念的人物。 罗衡确实想过对方不是普通人,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离谱到这种程度。 混血是小意思,做特工没问题、雇佣兵也可以理解、可是跟地外文明接触并且全身而退外加还有被克隆的奇怪设定,听起来都够格做奇幻游戏主角了。 如果说清道夫跟木慈的信息还是罗衡能够理解的范围,那么接下来张涛开始说的有关于量子、粒子、电磁、暴胀之类的词汇,听起来就完全不像是正常人能听懂的知识了。 罗衡终于决定踩下刹车。 “张涛,你能不能说得简单明白一点?就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其他的我听不太懂。” 伊诺拉顿时松了口气:“原来你一样听不懂啊,我还以为只有我听不懂呢。” 这让张涛的话被迫堵在喉咙里,他没纠结太久就放弃了:“那我就直接说整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从信息上来看,金苹果公司的创始人曾经接触过地外文明,并且在该文明里调查到了之前生还的接触人,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创建了金苹果。” “木慈、左弦、温如水还有清道夫,包括在这座基地里的丁远志,实际上都是接触后的生还者。” 张涛把玩着一支笔,表情凝重:“不过档案里并没有提到更详细的内容,只是将他们归档,并没有明说目的,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在接触地外文明时,时间被暂停了。” 伊诺拉抚摸着自己的嘴唇,颇为诚恳地说:“虽然我听得不是太明白,但我觉得你是在鬼扯。” 罗衡倒是没有觉得这是在鬼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涛:“那地外文明的相关内容,在档案里有写到吗?” “有。”张涛说,“不过金苹果的创始人也没能搞懂到底是怎么转换的,他认为这一文明与我们进化的方向恰好不同,注重的是精神力量。” “精神世界。”罗衡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地外文明是一群唯心主义者?” 张涛苦恼地扒拉着自己的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是吧,反正档案上没有写太多相关的东西,我只知道金苹果最早的创建理念就是研究地外文明,然后好像是因为天灾事件,他发现自己没办法再次接触,就开始找之前的生还者。” 伊诺拉喃喃道:“难道我就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叫地外文明吗?” “天灾事件?”罗衡问道。 张涛点点头:“对,就是……旧世界毁灭了许多城市的天灾事件,之前我们路过的那些巨坑,罗哥你还有印象吗?” “这可……太有印象了。”罗衡喃喃道,“我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张涛半信半疑:“罗哥,你会不会太夸张啊,虽然是很震撼,但是也不至于一辈子都忘不掉吧。”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你说你的。” “噢噢,就是……”张涛想了想,一时间卡壳,又把那块透明平板摆在面前翻动,“呃呃,我看看笔记是在哪里,噢!对了!这里又提到了平行世界的事,一个世界坍塌,另一个世界可能完好无损。” “金苹果的创始人想要通过地外文明打开一条逃生通道。”张涛摸了摸鼻子说,“简单来讲就是,进入到平行世界去躲过这场天灾。” 罗衡再度陷入沉默:“我开始觉得我经历过的那些事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虽然我不是什么专业的学者,但是从档案上来看,金苹果非常依赖地外文明的科技,他最终目的所谈到的一切可行性,都完全依附于地外文明。”张涛纳闷道,“真奇怪。” 罗衡陷入了沉思。 由于这些信息看起来实在假到离谱,反而显得有一点真实。 听起来,就像是人类在命运的转折点上,错失了能够前往征服星辰大海的星际时代这一机会,径直冲入了毁灭荒芜的废土之中。 第125章 变革 “要上去看看吗?” 晚上五人一同吃过饭后,狄亚突兀地对罗衡发出邀请,另外三人面面相觑,相当自觉地隐身,端着甜点一块儿溜出小餐厅。 “我没有这个心情。”得到的大量信息让罗衡脑子乱成一团糟,他几乎不知道要从哪里梳理起,“我想一个人静静。” 狄亚波澜不惊地问:“你静一静就能得到答案吗?” 罗衡皱了皱眉头。 “既然不能,就跟我走吧。”狄亚说,“而且,我看张涛也没完全完成他的任务,不是说还有很多内容没有修复完吗?更何况,他修复半天,你们也听不懂,他还要费劲把那些东西挑挑拣拣出来,就算要休息,也该是他比较需要静一静吧。” 罗衡无言以对。 狄亚是个相当有说服力的男人,特别是一个人不够坚定的时候,他的话语简直如同恶魔的诱惑,让人根本无从抗拒,也绝不会给人反抗的余地。 “好吧。”罗衡斟酌片刻,最终点头答应,“不过不要紧吗?上面应该不太安全吧” 狄亚戏谑地看着他:“我看不出来现在有什么比你的思想更危险。” 罗衡:“……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也没有在开玩笑。” 气氛重归寂静,罗衡回望向身边的狄亚,对方只是挂着轻浮的笑容,看起来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叫人难以分辨刚刚那句话到底是否潜藏着某种不安的隐喻。 罗衡不知道这一猜测到底是因为大量信息导致的神经过敏,还是确有其事,这是过度思考的经典后遗症,对任何新的信息都疲于应对。 接下来两人成功登上电梯,电梯内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 不管到底是谁帮忙清理解决这些本该他们善后的麻烦,罗衡都心怀感激。 基地虽然舒适,但是地面上荒凉的环境同样别有一番风情,特别是在基地里待久了,对贫瘠的地表环境居然也生出一点想念来。 当重新站立在星空之下后,罗衡终于对这次的邀请没那么抗拒了。 大概是内心的放松,让罗衡不自觉地想要倾诉起来:“你能想象吗?在这片星空之上,也许存在某种虎视眈眈的星舰,某些我们根本不认识的人……我不知道怎么说,它们也许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而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夜风寒冷,让罗衡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罗衡转过头,头发在风里飞舞,地面高楼里的电灯早已不能使用,只有几盆具有荧光属性的植物正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你真傲慢。”狄亚忽然微笑。 罗衡愣了一下,没能理解:“什么?” “我说,你真傲慢。”狄亚大步走起来,他穿梭在夜风里,将双手放入口袋,仿佛正闲庭信步一般,“傲慢得惊人。” 罗衡莫名遭到谴责,下意识想要反击,最终却抿紧嘴唇,什么都没有说出,而是追上狄亚,两个人一道离开大楼,在漫长的黑暗之中步行。 指引他们的唯有星光。 “看到无法明白的事,就一定要知道甚至了解。”狄亚淡淡道,“真是荒谬又傲慢的想法。” 罗衡皱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也许是因为出身的缘故,对我来讲,不知道才是常态。”狄亚平静地注视他,“你是真的想知道这一切怎么发生的,还是说,你只是想确保这一切是正常的?” 有时候罗衡会难以避免地去幻想,如果狄亚生活在更好的时代,他到底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物。 这富有感染力的言辞,既犀利,又洞彻,在出口的一瞬间就足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看。”狄亚忽然将夜视仪递过来,“你觉得这东西神奇吗?” 罗衡沉默地摆弄着它,直到狄亚将那仪器佩戴在他的眼睛上,他透过仪器的筛选,绿色的视野彻底取代黑暗。 除去星光之外,罗衡还看到了一切。 “你一点也不觉得它神奇。”狄亚漫不经心道,“你不觉得它有什么惊叹的地方,你也不觉得它有什么可烦恼的。” “为什么呢?” 罗衡慢慢取下夜视仪,他将这物件放在手里,艰难地承认:“因为我知道它,我……我知道它是怎么作用的,哪怕我不会制造,可是它是……正常的。” 不错,它是正常的。 而平行世界跟地外文明之类的概念,是不正常的。 罗衡突然意识到来自狄亚的疑惑,尽管是不同的事,可事情的本质居然在这一刻达成惊人的一致。 当认知的本质出现动摇时,他跟所有人一样,都下意识产生了抗拒跟恐惧。 “也许不完全是那样,还有一个原因……”罗衡怔忪着,喃喃道,“还因为……还因为我不能相信人类的运气就这么到头了。明明发现了地外文明,发现了什么所谓的平行空间,可是转眼间却什么都毁灭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低头苦笑起来。 “也许就像张涛说的那样,我只是陷入了虚无。” 事实上,现在的情况虽然很糟糕,比起罗衡所了解的那个文明社会当然算得上相当糟糕,但离人类结束统治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物种之间有关生存的斗争仍然没有争议,世上绝无任何生物能够与人类所抗争,就连畸变兽也只是令人感到头痛麻烦的大型野兽而已。 陨石雨虽然是惊人的天灾,甚至摧毁了长久以来的社会体系,但比起几千万年前恐龙所经历的一切也不值一提。 正因如此,罗衡才会感到这么的焦躁。 就像亲眼看到一只古猿萌生了智慧,然而下一秒,那智慧的目光就黯淡熄灭。 “为什么?”狄亚疑虑道。 “什么为什么?” 狄亚仍然观察着他:“你为什么在意这件事,它有什么不同的含义吗?” “它有什么不同的含义吗……它有什么不同的含义吗?” 罗衡难以置信地说:“当然有!金苹果不可能为一段疯话造假,也没有人会为这样的故事投注这么庞大的资金。如果金苹果说的是真的,如果他们成功的话!也许这个时候,我们本该在星海里进行空间跳跃,而不是站在这里,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什么都崩溃了,我们……我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狄亚若有所思:“真有趣,你一边觉得这不合理,也不正常,一边又期望从上面得到好处,得到一个你有所期待的未来。” “人本来就是这么复杂的生物。”罗衡苦涩地微笑,“欢迎又走近一点我的世界。” 狄亚谨慎道:“我可没想到启发我的还有这些。” 话说到这里,罗衡终于产生一点有关道德上的忧虑,他的知识储备也许远超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不过道德毕竟是个暧昧的词汇,界限游走不定。 正如在活水村的事件上,他的表现与其说是善良,倒不如说是软弱。 没有一场变革能轻易平静地到来,毫无任何损失跟危害,这正是罗衡的怯懦之处。 可在金苹果肉眼可见的巨大变革之下,他又必不可免的心动。 但是,金苹果与活水村的情况正相反。 无论金苹果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冰封人体乃至克隆人都已经超出社会道德的底线,更不要说其中他的师长跟师长的朋友都成为了受害者。 这让罗衡感到一点轻微的愧疚跟恐慌。 “你……觉得很失望吗?”他问。 狄亚不解:“你指什么?” “我。”罗衡道,“发现我是这个样子的人,你觉得失望吗?” 两人之间的爱情萌生于喘不过气的旅程,被简单的求生跟漫长的道路所占据,罗衡不知道这话题会不会使得狄亚心生芥蒂,也不知道这话题最终是否会影响这段关系。 他们似乎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相处方式,当罗衡陷入各种各样的苦恼时,由狄亚来引领他。 有些时候,狄亚根本对罗衡的苦恼一无所知,有些时候,他又过度确切地命中要害。 现在,则陷入到这样的尴尬境地之中。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狄亚沉思着,好半晌终于开口,“就像你在金羊毛城所说的那样,我也并不认为我真的理解了你的意思。” 罗衡无奈道:“你现在要跟我翻旧账吗?” “旧账?”狄亚迷惑地看着他,可并没有纠结在这句话上太久,“不过,我并不讨厌你的这一面。” 罗衡沉静地聆听着。 “你一直以来都很好,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拥有你。”狄亚平淡地说,“特别是你答应我之后,我就愈发感觉到不可能得到你。” 两人并没有离开基地太远,从这个角度能看到他们的车辆已经蒙上沙尘与落叶,还好地方荒凉,没有被人偷走。 狄亚凝望着星空:“你说的那些话,不管是活水村,还是金苹果,甚至司南也好,其他的地方也好,我实际上都不太了解。” 这让罗衡突兀地想到之前的事——在蓝摩提议要进入基地的时候,狄亚所说的那番话。 【“那你倒是太小看自己了,你跟罗衡对于大基地来讲,是相当有价值的货物。”】 他并没有将自己与伊诺拉列入其中,罗衡原以为是出自于骄傲,现在来看,事实恰恰相反。 尽管罗衡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突然改变,可他倒也无意纠正。 “我……我感到很不安,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意识到我并不值得你在意。”狄亚仍然保持着平静冷淡的口吻述说,“因此从很早开始,我就无意识地期望你能回应我,期望你能依赖我,我……想要靠近你,确保你与我能够捆绑在一起。” 罗衡慢慢放缓脚步。 “直到我发现,这完全没有意义。”狄亚说,“你问我会不会对你失望,其实,我本来就期望你不完美。” 第126章 离别 说没得到安慰当然是假的,可说这安慰能让一切问题都消失,同样也是假的。 罗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一口气,他跟狄亚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仰头望着满天繁星。 “我的那些麻烦想想都解决不了。”罗衡摇摇头道,“算了,不谈那些没结果的事了,你呢?” 狄亚问:“什么?” “你的过去呢?”罗衡对着他笑了一下,“总不可能你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吧,张涛来自石髓,蓝摩是圣殿的人,伊诺拉被赶出自己的家园,他们的人生我多多少少都已经知道一些了,那你呢?” 狄亚沉默片刻,忽然玩笑起来:“神秘会让我看起来更性感吗?” “如果这是拒绝的话。”罗衡眨了眨眼,“那我的答案是:会,神秘会让你变得更性感。” “这么说,你还是很想知道。” 罗衡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如果我不想知道的话,我就不会问了。更何况,难道你一点也不想了解我吗?你有多想了解我,我当然也同样想了解你。” “你说服我了。” 狄亚凝视着他,半晌柔和下脸色。 不过答应是答应,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狄亚仍然觉得难以启齿,因此对话仍然陷入沉默的等待。 罗衡有足够的耐心,就算再没概念,也能从日常察觉出狄亚的过往并不简单,一个秘密如果能够轻易说出口来的话,也就没有隐瞒的价值了。 就在僵持之中,罗衡注意到建筑里闪过一道躲藏得并不太巧妙的身影,正歪歪扭扭地向反方向缓缓前进,从大致的轮廓曲线来看,是一名女性。 倒是狄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有发现。 “我——” 就在狄亚试图开口的时候,声音被一只捂上来的手打断。 “别吵,有人。”罗衡低声道。 这下狄亚终于注意到那个身影了,看得出来对方不擅长在外面的世界行走,或是完全没有在黑暗的荒野上行动的经验,还没走出多远,她就迫不及待地在建筑内部打开了一盏手提式电灯。 狄亚:“……” 罗衡:“……” “是基地里的人。”狄亚以相当笃定的口吻说道,“而且还很年轻。” “她从里面出来,要到外面去。”罗衡略有些无奈地说,“如果她不是基地里的人,那么就轮到我们要担心基地是在什么时候又被入侵了一次,却谁都没发现了。” 狄亚没做声,拉着他的手贴着墙壁走,很快就跟上那个神秘的女人。 “有别人吗?”狄亚小声问。 罗衡探头看了看,确定之后没有跟着其他人后就摇了摇头:“没有看见。” “……”狄亚忍俊不禁道,“我是让你往后看,前面我会看的。” 罗衡沉默片刻:“……后面也没有。” 如果是更高明的对手,两个人这么闲聊实在有点过于托大,可这位神秘的女郎实在是过于让人省心。 甚至都用不着费心跟踪,黑夜里持续发亮的电灯就足以为他们指明方向了。 对方不光对这座基地的表面建筑相当了解,手里还有权限卡跟足够多的钥匙,她很快就提着灯走到建筑群后的厂房大门,从腰间摸出了一大圈的钥匙串。 罗衡小声地揶揄道:“我还以为它们早就升级全自动化了,只需要拿卡一刷就好,原来也要用钥匙啊。” 他话音刚落,叮叮当当的钥匙串就在寂静的夜晚里发出相当响亮的动静。 狄亚跟罗衡下意识往墙后缩去,那神秘的女郎自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一把抓住钥匙串,又差点把手提电灯丢下,嘴里还下意识发出“嘘——嘘——”的声音。 一阵手忙脚乱后,钥匙总算有惊无险地插进锁眼。 她将卷闸门稍微提起一点,把电灯放下,自己猫着腰躲了进去,又将门慢慢放下。 狄亚若有所思,“难怪,如果用电能开启关闭的话,机关里很容易卡住东西,也不方便修理。人力虽然麻烦点,但总比用不了好。” 罗衡看了他一眼:“经验之谈?” “算是吧。”狄亚耸了耸肩,“我当时差点被关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不过因为大门卡住了,所以我成功跑了出去。” “你觉得她要做什么?”罗衡又问,“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狄亚思索了一阵:“报信、逃跑、趁着一片混乱偷点东西……你觉得哪个可能性更高?” “其他的我不敢确定,不过如果她想逃跑的话,那就太不明智了。” 罗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就在两人抵达卷闸门门口时,厂房内部忽然传来咯咯啦啦的怪异响动。 他们俩面面相觑,罗衡拔出腰间的枪,往后退了一步,而狄亚则弯腰将门拉起。 在同一时间,汽车的后车灯亮起,伴随着引擎发动的响声,车子在两人眼前远去—— “看来她的确很不明智。”狄亚的目光望着对面开启的电动大门,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希望她带吃的了,如果没有的话,希望她带了食物。” 罗衡茫然道:“……就……就这样?” “什么?”狄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就让她走吗?”罗衡问,“我们不追上去?如果她不是逃跑,是去别的地方通风报信,带人回来呢?” 狄亚看上去的确完全不担心,他观察着这栋巨大的车间,头顶上一排排的灯已经灭了不少,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二十来颗在工作,勉强能看清一个大概。 车间里存放着不少设备,其余的大部分都是箱子,长方形的箱子,正方形的箱子,质地也各有不同,箱子外表或是塑料、金属、木头,都分门别类着摆放在一起,被一层薄薄的塑料布覆盖住。 除此之外,还有五个车位,撇开刚刚被开走的那辆车,四辆车子正稳稳当当地停在车位上。 狄亚相当平静地提出办法:“你要是担心,要么我们连夜赶路走人,顺便开走他们的车;要么我们改掉电梯的登录密码,让他们下不来,再把其他入口也一起关闭。” 罗衡下意识问:“这些车上不会有追踪吗?” “回去问一问就知道了。”狄亚看了他一眼,忽然一笑,“嗯,如果有跟踪系统的话,我想基地里的管理人员,一定对抓住这个逃跑的人很感兴趣。” 罗衡为他话里的恶意感到不寒而栗。 两人很快就重回电梯之中,等待降落的时候,罗衡想了想,还是问道:“那我们之前的那个话题呢?” “哪个?”狄亚看了他一眼,心领神会过来,“你想知道的那件事?” 罗衡轻笑了下:“我想知道很多事,刚刚那位小姐为什么逃跑的事也在我的好奇范围之内,我是说,你的事。” “叮——” 狄亚迈出打开的电梯门,微笑道:“会有机会的。” 在找人之前,当然五个人要先碰头商量一下,今天的运气不错,另外三个人在餐厅里一块儿消磨时间,罗衡跟狄亚进去的时候,他们的饮料甚至才刚满上。 “你们怎么这就回来了?”伊诺拉舔了舔嘴唇上的奶胡子,眼神有些怪异,“看起来还这么严肃,该不会是……那方面不行吧。” 罗衡:“……” 狄亚:“……” 张涛差点把嘴里的汽水吐出来,结果反而呛到自己,趴在桌子底下猛地咳嗽起来。 坐在他身边的蓝摩嫌弃地撇开自己的腿,将手里的浓咖啡放下,象征性地帮张涛拍了拍背后,就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两人身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个人逃跑了。”罗衡靠着门说,“狄亚跟我想问问,我们是该一块儿跑呢,还是找找看是谁逃跑了?” “没想到你们俩去约会还能帮忙放个哨。”伊诺拉嗤笑一声,捧着她的饮料,忽然转过头地看着蓝摩:“那接下来就要看蓝摩了,对吧?” 蓝摩以沉默回敬。 “为什么要看蓝摩?”张涛擦着眼泪抬起头来,茫然地问,“我错过什么了吗?” 狄亚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没关系,听起来我似乎也错过了。” “我们的生意结束了。”伊诺拉拍了拍手心,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漫不经心道,“希望你们还记得,我们跟蓝摩做的交易是我们送他到活水村跟小圣殿,然后他交给我们光脑,就这么简单。” “虽然现在这笔生意已经被搞得乱七八糟的。”伊诺拉抵着额头叹了口气,“但是我们能拿到的报酬也比光脑要多,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了蓝摩。” 张涛尴尬地举起手,怯生生道:“呃,伊姐,你能不能说得更清楚点,什么叫做只剩下蓝摩了啊?” “虽然我不知道罗衡要你解的档案到底多重要,但是他刚刚已经表态了,有必要的话就离开。”伊诺拉用勺子指了指罗衡,“我很清楚他这个人,要是事情很重要,他现在绝对不会动离开的念头。” 罗衡摸了摸鼻子。 “狄亚就用不着说了。”伊诺拉扫过一眼,看上去有点恹恹的,“那就只剩下蓝摩了,你是要跟我们走,还是留下,说到底就是你还打算继续跟我们待在一起吗?” 蓝摩仍然保持着沉默。 “你知道的吧。”伊诺拉说,“总是要做决定的。” 过了一会儿,蓝摩才站起身来,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过,缓缓道:“对不起。很高兴认识你们,如果有其他需要的话,就到我的房间里找我。” 伊诺拉搅拌着自己的饮料:“交易就是交易,没必要道歉。” 蓝摩没说什么,很快就端着自己的浓咖啡从这个餐厅里走了出去。 张涛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回事?” 罗衡给蓝摩让了让位置,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略微感到一点离别的惆怅:“交易结束了。” 第127章 这也是爱? 一座并非为了生存而出现的基地,只有在情况稳定的时候才有其昂贵性可言。 考虑到难以更换的零件,无法承担更多人口的构造等等原因,这座基地在建造时也许被寄予厚望,可现在就如同它的实验体一样,只是一具等待死亡降临的躯壳。 当然,对于荒原上落单的游荡者甚至是他们这样略有点战力的小队来讲,这基地仍然非常有价值。 就像对穷人而言,十亿跟百亿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毕竟都是花不完。 可是基地的基础设备注定入侵的成本相当高,也就导致了伊斯诺拉看不上这样的小基地,而大部分的人也不可能得到这座基地的相关情报。 如果不是蓝摩这个意外,这座基地大概率会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直到零件一个个缺损,彻底消磨殆尽为止。 蓝摩想要留下来,其实并不是多么出人意料的选择。 得到这座基地后,就算无法对抗圣殿,起码会多一些余地可走,毕竟对金苹果感兴趣的大基地不在少数,占老东家这点便宜就当是遣散费,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算得上合情合理。 “好了!” 伊诺拉直到蓝摩完全消失在门口,才又拍了拍手。 “现在人已经走了,接下来就到我们了,那你们打算怎么选?”伊诺拉摊了摊手,“现在问题很明显,你们是打算先看看情况呢,还是直接决定是走是留?” 张涛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他怔怔地看着门口,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我是认为,最好先按照狄亚说的,召集一下其他人询问情况。”罗衡思考一会儿道,“如果是去通风报信的,那么其他人一定知情,不可能是一个人单干的,这时候最容易看出来。如果不是报信,那么就要看看车上有没有追踪系统了。” 狄亚歪了歪头:“安排得很好,我没意见。” 张涛嘀咕道:“既然要查人,那还不是要找蓝摩,刚刚干嘛让他走啊?” “蠢货!” 伊诺拉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我看你真是被罗衡宠昏了头,现在脑子里都不知道装得是什么东西。” “啊?”莫名被卷入到话题里的罗衡茫然道。 张涛吃痛地抱住脑袋,忍不住“嗷”了一声。 伊诺拉并没理他,轻轻啧了一声,把手收回来重新放在腰上:“你最好把脑子放清楚一点,你知不知道同伴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有一个人非要做什么事的话,其他人要么帮忙,要么等着看好戏,然后大家一块儿上路。” 狄亚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罗衡,露出一个有点暧昧的笑容。 罗衡对他翻了个白眼。 “我懂啊。”张涛含着泪,“伊姐你要不要用这么大力!” “你懂?你懂个屁!”伊诺拉弯腰敲了敲桌子,“蓝摩没打算跟我们继续上路了,只是正好罗衡对这儿的档案有兴趣,我们才会留下来的,所以他什么都没说。你猜他干嘛不提?” 张涛委委屈屈地说:“可能是舍不得我们吧。” 伊诺拉看上去像是要气晕过去了,可她来回走了两步,还是承认了:“是,是有可能,他不舍得我们,我们又不急着要走,再说你看起来还发挥能力发挥得挺开心的,没必要讲些大家不高兴的话。” “没错,之前是没必要提,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伊诺拉说,“现在这摊子破事跟我们没关系,你不把他踢出去,怎么,等着给他收拾麻烦?那是另外的价钱了。” 罗衡忽然意识到,伊诺拉并不止是在提醒张涛,同样也在提醒自己。 “干嘛算这么清。”张涛揉着自己的脑袋,“之前蓝摩还帮忙救我呢,伊姐你这么说也太伤感情了吧。” 伊诺拉抱着手,冷笑起来:“伤感情,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太不伤感情了。我告诉你,救你是蓝摩自己掂量过做的决定,跟感情没有一点关系。好,就当你够值钱,后面活水村的事,罗衡非要发神经去帮忙——” 罗衡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次:“发神经?” 如果不是罗衡的表情太震撼,狄亚现在大概已经陷入狂笑的状态了,他竭尽所能地控制着面部表情,安慰道:“看来是时候轮到伊诺拉发泄了。” 伊诺拉看了一眼罗衡,没有理睬:“蓝摩的确在活水村上帮了忙,这两点加起来,也就够勉强扯平他其实压根没有光脑,还冒险带着我们进入这座基地的谎言。” “听起来有点伤人。”张涛露出受伤的表情。 “我们答应陪他来这儿,无视他的谎言,没抬价没放弃,你觉得伤人是因为你没把这事儿当生意看,所以连所有的付出都觉得合情合理。”伊诺拉淡淡道,“可蓝摩确定这始终是一桩生意,生意就要公平,我只是说出来而已。” 罗衡吃惊地看着她:“伊诺拉……我没想到……” “怎么,没想到我这么聪明?”伊诺拉嗤笑道,“拜托,你们难道真的以为自己懂得很多?每个人擅长的地方不同好吗?在这事儿上我看你们就没多灵光。” 决定下得很快,甚至用不着多想,罗衡就已经给出了足够确切的方案,于是狄亚抓着张涛出去召集工作人员,留下了罗衡跟伊诺拉在房间里。 “你还好吗?”罗衡问道,“伊诺拉,你今天看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说,有点亢奋?有点奇怪?” 伊诺拉握着她的那杯饮料,平静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失落,毕竟动感情的又不止张涛一个。” “其实你没必要想得那么悲观。”罗衡试图安慰她,“只是我们各有选择,离别也是很正常的事。” 伊诺拉轻笑了一声:“这不是悲观,罗衡。” 她似乎打算说点什么来解释,却最终解释不出来,只好重复一次:“我并不是觉得悲观,活水村的事情结束后,我跟蓝摩谈过一次。” “走吧。”走廊里狄亚跟张涛吵闹的声音已经逐渐变小,罗衡道,“我们路上说。” 伊诺拉安静地跟上,组织起自己的语言。 “在活水村的事情结束后,在司南的车上,他跟我说了一个我从没想过的事情。”伊诺拉说,“他说,你拥有驱使我们杀死同类,接受自我毁灭的能力。” 罗衡的脚微微一顿,略有些讶异地看过去。 “他也做到了。”伊诺拉轻声说,“你同样为他做了这种事,入侵一个跟我们完全没有关系的基地,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太谨慎。” 罗衡几乎立刻否认了:“不会,这不是太谨慎。” 这让伊诺拉感觉好了一些,她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我们现在成功了,得到的比我们所想要得更多。我猜狄亚对这件事压根无所谓,至于张涛……他的脑子,你也知道。” 罗衡忍不住笑起来:“别这么说,他只是没什么经验。” “我就是这个意思。” 伊诺拉舔了一下嘴唇:“可是这已经有点太超过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是同伴的话,那当然没问题,就像我不知道你干嘛要去救那个女人。但是……无所谓,你懂吧,它很疯狂,但不是什么坏事。” “我明白。” “至于入侵一个基地,怎么说呢,对你来讲可能不太好受,不过对我们来讲……”伊诺拉小心翼翼地观察他,“我的意思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比你那些事好理解多了,起码有报酬。” 罗衡苦笑了一声:“我明白。” 入侵基地的风险足够大,也意味着回报够大,对于狄亚跟伊诺拉来讲几乎没有任何道德压力,无非就是劫富济贫的时候,这个贫是他们自己。 相比较之下,做义工的罗衡才难以理解一点。 倒是伊诺拉会注意到罗衡可能因为这事儿不好受,让他有点惊讶之余忍不住生出点感激来。 “那么……”罗衡想轻松一下气氛,玩笑道,“你应该对蓝摩挺有好感的。” 伊诺拉点点头,满不在乎地承认了:“是啊,是这样没错。” “所以才要收回。”伊诺拉在罗衡的错愕下坦白,“因为他已经不值得我,我们这么做了。” 尽管伊诺拉对社会学、英雄史观、人格魅力等等意味着的内容一无所知,也不擅长辨别这些复杂内容之后的深意,可是她与狄亚都有相似的优点。 那就是擅长聆听跟理解。 蓝摩将这种行为称之为神迹,是因为群体本身就由个人组成。 当某个人具有极强的感染力时,他个人的愿望也就成为集体的愿望,在从这个小到几乎微不足道的队伍里,蓝摩清晰感受到圣殿数十年来试图塑造的形象。 “我原来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加入司南。”伊诺拉用脚尖磨了磨光滑的地面,又快跑两下跟上大步在前的罗衡,“听了蓝摩的话,我觉得我好像懂了一点点。” 罗衡疑惑道:“嗯?” “如果你进了司南的话,要么你的愿望就成为司南的愿望。”伊诺拉微微笑起来,“要么司南一点儿也不在乎你的愿望,对吗?” 罗衡轻声叹息:“你很敏锐,伊诺拉。蓝摩在圣殿出生,他见惯了信徒跟指引者,察觉到这点很正常,可是你……” 权力与宗教有时候本就有共通之处。 “哎呀。”伊诺拉打断他,“好了,夸我的话留到我们走的时候,在车上尽情地说吧。” 伊诺拉快步赶到罗衡的前头去,忽然回头又看了一眼他,流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渴望。 “这也是爱,对吗?罗衡。” “对,这也是爱。” 第128章 流浪 被临时集合起来的工作人员显然刚从睡梦里醒来,一个个看上去都还没完全回过神,打着哈欠茫然地站在餐厅里。 核对人员名单这种事只能交给张涛,他负责这些系统方面的事不能说非常拿手,可总比他们这群人要擅长多了。 除去正在轮班的人员之外,名单上只缺少了一个人。 “如果没意外的话。”张涛把那块透明平板递给罗衡,将资料完全展现出来,“你们当时看到的人就是这个杜红了。” 虽然基地更换了管理人并没有给其他人带来太多不同的变化,但毕竟基地是被入侵,而不是真的换个上司,工作人员应该有的敏感度并不缺少。 他们小心谨慎地互相看了一眼,对杜红的失踪产生某种难以描述的希望,不过脸上仍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从资料上来看,杜红并没有在就职期间表现过什么大胆无畏的特性,倒是有热心助人,过于沉溺在自我世界里的评价。 罗衡也依稀记得杜红的表现,对方胆子比兔子还小,陷入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里就不管不顾。 这样一个人不管是报信,还是逃跑,看起来都不是最适合的人物。 之后张涛又按照惯例询问车辆上有没有追踪系统,答案是有,不过超出一定的信号就会中断。 在张涛带着相关的人到主控室去追踪的时候,剩下的人怀抱隐秘的希望询问道:“杜红她是怎么了吗?” “没听清楚吗?杜红找了辆车离开了。” 罗衡对这个回答并不忌讳,包括靠墙的蓝摩,两个人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询问的人忍不住流露出一点喜色来,蓝摩放下手,缓慢地往前走了两步,望着对方脸上骤然升起的惧意,平静道:“你们也可以做一样的事。” 分明是象征着生存的一句话,却没有一个人再流露出半点喜悦之情来。 “不过我劝你们最好找点武器。”蓝摩漫不经心地说,“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么好说话,而且除了外面的人,你们最好想想自己会不会为那几辆车争起来,食物呢?你们又有什么目标,还有车需要的油跟电。” 他顿了顿,又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噢,还有一件事。”蓝摩轻描淡写道,“希望你们知道这世上还有奴隶队。” 剩下的工作人员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倒是旁听的罗衡一愣。 奴隶队? “那是什么意思?”罗衡跟着蓝摩走出去,询问道,“你为什么说那些话?还有所谓的奴隶队?” 蓝摩神色淡漠:“我并不打算妨碍他们的选择,只是告诉他们需要考虑的情况到底有多艰难。至于奴隶队……罗衡,你该不会对这种商队一点了解都没有吧?” “如果单从字面上了解。”罗衡说,“我听得懂,我的意思是……很猖獗吗?” 蓝摩看了他一眼:“你认为这世上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多,还是什么能力都没有的人更多?” 这让罗衡无言以对。 不同的生存环境会造就不同的人,他在这样的道路上,所接触到的大多数是狄亚跟伊诺拉这样的亡命徒,加上对危险的下意识规避,碰到危险商队的机会相当小。 可事实上,世界上更多存在的是穆丽儿这样的人,连荒人都能轻易杀死他们。 “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奴隶能带来很高的价值。”蓝摩沉默片刻,略有些试探地问道,“只要有需求,甚至连荒人都能进行贩卖,我听说金苹果就曾经购买过一部分荒人奴隶做实验,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罗衡猛然想起刚醒来的研究所里出现过的那些荒人,他本来以为荒人是后来才入侵到基地里的,这么说来,对方很可能是被放弃的实验体。 “不……”罗衡迟疑地摇摇头,“这些我都不太清楚。” “之前我就有点在意。”蓝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罗衡,“罗衡,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对一些常识又好像完全不了解。” 罗衡避开他的目光,微笑道:“这很重要吗?人总难免有点自己的短处,不是吗?” “是……”蓝摩意识到了罗衡的拒绝,他收回目光,放下这个话题,“这的确不太重要。” 要说罗衡对奴隶商队完全没有一点想法跟概念,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哪怕是和平社会里都有人贩子的存在,更何况这个混乱的社会。 然而有些潜在的危险在不提起时,人们总是不会主动去想起他们的存在。 “我说他怎么一点也不紧张。”伊诺拉将手搭在罗衡肩膀上,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原来是这地方本来就不太安生啊。” 罗衡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明明大家听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怎么好像他接收到的信息要比伊诺拉少上那么一点。 “人跟别的东西不同,买下就要养。这就意味着想要卖人,就必要找有实力的人买。”伊诺拉语气跟平常一样,没有一点儿变化,“奴隶商队可以到处乱走,可是他们的客人绝对不会傻到到处乱走。” 这就是世界完全断联的弊端之一,一旦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即便是大基地也鞭长莫及。 除非是跟着大部队,否则只要出了基地就是没有身份的人,实力差一点的小队只要不够谨慎,都可能会发生意外被其他势力吃掉,更何况是一个人。 罗衡喃喃道:“就跟张涛一样,对吗?” “没错。”伊诺拉在罗衡的眼前打了个响指,表情变得凝重严肃起来,“不管张涛在石髓的地位多么重要,又能肩负多么重大的责任,一旦他落单在荒原上,那么之前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罗衡皱眉道:“这么说来,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如果是别人的话,的确很危险。”伊诺拉笑了笑,“不过有我跟狄亚在,那就不太危险了。” 狄亚无奈道:“那是我该对罗衡说的话吧。” 伊诺拉轻描淡写地挥挥手:“有什么关系,反正还是有我,那么我说还是你说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当然有。”狄亚看着伊诺拉,欲言又止,最终叹气,“只是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 伊诺拉笑着磨了磨牙:“……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很讨人厌,但你今天好像长得特别讨嫌一点。” “好了。”罗衡看着打闹的伊诺拉跟狄亚,莫名觉得心里有点怪怪的,下意识走到两人中间将他们分开,“还是看看眼前的麻烦吧,先去主控室看看张涛怎么说。” 伊诺拉悻悻地收回手:“好吧。” 狄亚从罗衡的身后探出头来,满脸得意地摇了摇头:“我就跟你说了,你不会明白的。” 这次伊诺拉看了看狄亚,又看了看罗衡,像是一下子明白什么一样笑了出来:“真有意思,我还以为比较在意的那个人会是狄亚呢?” 罗衡尴尬地咳嗽两声,跟着伊诺拉往主控室走。 结果当然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人已经开着车离开了,不管她到底是打着什么算盘,是不是要再回来,都只能等到时候再说了。 大基地对这样的人都鞭长莫及,更何况是他们这个半路进来的小队。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一个,这支已经缩减成四人小队的队伍到底要走还是继续留下来? 虽然还有一些档案没能解锁开,但木慈的档案已经足够罗衡知道一些他本来不该知道的东西。 不管清道夫当初经历的地外文明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地外文明没有再出现在这颗星球上。 也许是已经离开,也许是被当时的陨石雨一同毁灭,又也许是潜伏在哪个大基地一同合作可是没人知道。 地外文明有很多种可能,不过都不是罗衡能调查得起的。 人勉强去要求超越自己能力的真相,结果往往是惨痛的,罗衡并没有这个心力,也并不想真的去知道连金苹果都难以调查出来的真相。 既然不想,那放弃无疑是最好也最划算的决定。 如果是在一百二十二年前,为了报答老师的恩情,罗衡说不准会蹚一波浑水,尽自己所能去做点什么。 可是现在别说老师了,老师的孩子都不一定还活着,至于老师孩子的孩子,更是完全没有任何关联了。 说起来……老师有孩子吗?档案上好像没有写他有妻子。 罗衡其实不是很愿意回想起过去,回想起来就难免要面临已知的结局,他所在意的一切实际上都已在时间里消失,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就连这些档案都要靠再一次的修复。 几乎能够想象,等再过一段时间,伴随着零件的缺失,基地的停滞,这些档案就会变成历史的尘埃,最终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我们走吧。”罗衡不假思索地做出决定,难免给予人一时冲动的感觉,于是他又突兀地重复了一次,“我们走吧。” 可接下来要去哪里,罗衡也不清楚,他们都在漫无目的地流浪。 只不过从现在开始,罗衡终于确定自己没有任何方向了。 第129章 大雨 这次离开,大家都显得没那么开心。 虽然从基地里得到了大量的物资补充,但毕竟要跟一位朝夕相处的同伴分别。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罗衡在临别前对蓝摩问道。 大部分物资都已经借着电梯运送到地面上去了,车辆的运载能力相当有限,他们拿走的东西对自己来讲相当足够,可加上一台光脑,他们不得不连着带走基地里的一辆改装车,免得再多折腾,搞出一堆事来。 张涛带着几个人去拆掉了车上一些用不上的小麻烦,确保他们也不会被基地包括圣殿意外追踪上。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看上去离开的那一天不会太遥远。 “你是作为一个朋友发问。”蓝摩笑了笑,“还是作为一个生意人发问?” “有什么不一样吗?” 蓝摩扫视一圈周围:“如果是想再来一笔生意的话,我猜我没有什么可以支付的报酬了;如果是朋友的话,那我必须说,你已经为我做得足够多了,非常非常多。” 这是个足够明显的婉拒,罗衡礼貌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那,作为朋友的我最后说一句。”罗衡轻轻捶了一下蓝摩的肩膀,“很高兴这段旅程有你,千万别死了,说不准我们哪天还能再见。” 这片荒原危机四伏,就算每天都待在一起的人都不一定能走到最后,就像是当初的张涛,一眨眼就失踪了。 如果不是罗衡跟他的运气够好,也许就没有任何以后了。 再见这个词,与其说是礼仪,倒不如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不过清醒的人愿意沉溺在这种幻想之中,又有谁能不为之动容,蓝摩当然也不能,他的神情稍稍变得柔软,点了点头。 “愿我们能够再见。” 罗衡沉默地点点头,退入电梯之中,当电梯门落下的时候,最先消失在视野里的就是蓝摩的面孔。 他轻轻叹了口气,短暂的等待过后,电梯抵达地面。 三辆车已经在外面等候,张涛坐在新车上跟罗衡打招呼。 漆黑的车身上相关的标志都已经被喷漆涂花,看起来不算太新,也谈不上太旧。 车窗微微降下一半,能听见车载音乐正放着欢快的小曲,张涛握着方向盘微微摇摆着身体,看得出来对新事物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兴奋,半点不见之前跟蓝摩分别时的惆怅跟忧伤。 罗衡将原本准备好的安慰憋回肚子里,扯开一个笑脸,对着张涛挥挥手作罢。 伊诺拉搭着蓝色甲壳虫的车门,正扯着点领口在散风,这次的资源除了食物之类的必需品,还有比较少见的新衣服跟鞋子。 她今天穿了件淡紫色的背心,之前的衬衣嫌太宽松,不方便行动,搭配着一件卡其色的休闲裤,肌肤被晒得很不均匀,有些地方较深,有些地方较浅,看上去就像什么瘀斑一样。 “你看起来很风。”罗衡走过去调侃了一句。 伊诺拉刚从车里拿出一大瓶水,正在拧盖子,闻言呆了呆,困惑道:“很……疯?我看起来很疯狂吗?” “不,是风度。”罗衡说,“意思是你看起来很潇洒,也很稳重,又……很有魅力。” 伊诺拉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探头看了看他身后,然后重新退回来。 这叫罗衡也忍不住去看身后:“怎么了?你注意到什么了吗?” “没什么。”伊诺拉凉凉地说,“我只是担心会不会又突然冒出来一个狄亚把我们俩赶紧分开来,正提防着。” 话里的揶揄让罗衡脸微微一红,下意思咳嗽起来掩饰尴尬。 “说吧,莫名其妙夸我,总没什么好事。”伊诺拉翻了个白眼,“当然,如果是你跟狄亚之间的事,那千万别找我,夸我也没用。” 罗衡哭笑不得,他揉了揉鼻子,无奈道:“你不用这么警惕,我只是想问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其实罗衡本来是打算让那一箩筐安慰的话有个去处,可是伊诺拉看起来比张涛还不需要,他只好调转话题。 “什么打算……”伊诺拉一怔,倏然紧张起来,“不是吧?蓝摩是自己要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打算也赶我走?那干嘛不赶张涛,怎么看我都比他有用得多吧,吃得也比他少。” 还好张涛没听见…… “不是……”罗衡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伊诺拉。” 大概是由于罗衡之前无数次想分道扬镳的前提在,伊诺拉非常明显地流露出一个“信你才怪”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我接下来没有什么事了。”罗衡说,“我猜张涛也没有。” 伊诺拉嘟囔道:“他能有个屁的事。” “所以我想问问你跟狄亚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罗衡只当自己没有听见,继续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那我们接下来就去你们想去的地方。” 伊诺拉微微噘了下嘴:“原来是这样……不过,说真的,你要是早点问的话我有一大堆的事,可是时间是不等人的,现在基本上也都没了,不然你去问问狄亚吧,让他给你折腾点麻烦事出来。” 罗衡点点头:“那行吧。” 在罗衡就要转身的时候,伊诺拉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除了我们自己的事之外,还有件事我要声明一下,小心点这儿的奴隶商队,特别是你。” 见着罗衡转过头来,伊诺拉无所谓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我们可不知道他们的生意范围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在什么小营地或者小酒馆里遇到,你最好留神点,别被电翻了。就像之前说的,这地方丢个人,就像地上丢粒沙子,都用不着风来吹,雨来打,自己就消失了。” 罗衡笑了笑:“你也一样。” “如果不是我了解你。”伊诺拉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我会以为你是在不服气。” 罗衡哑然失笑:“我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开个玩笑。”伊诺拉轻飘飘地对他挥手,“倒是别这么容易上当啊。” 一直到罗衡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时,他还忍不住在内心深处怀疑是不是实际上只有自己非常在意离别这回事,其他伙伴早就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狄亚体贴地帮他拉过安全带,问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罗衡被吓了一跳,他拉着安全带说,“挺好的,没什么,只是蓝摩走了而已,我一下子有点不习惯,不是什么大事。” 狄亚莫名感到有点好笑:“我不是要问这个,不过你对蓝摩这么在意,倒是让我有点不高兴了。” “啊?”罗衡难得露出迷茫之色,“你不是问蓝摩……那是问什么还好?” 狄亚扶着方向盘看他,轻声道:“还是之前那件事,我想知道你是真的想离开,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一切想逃避,其实都可以,都没问题,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会接受。就像你说的,我只是想了解。” “噢。” 罗衡陷入沉默之中,被另外两人冲淡的离别之情彻底被另一种更澎湃也更压抑的情绪压过,像暴风雨下的大海,浪涛铺天盖地卷来,却呈现出一种汹涌的死寂。 “你会怀念他吗?” “谁?” “你的养父。”罗衡顿了顿,继续摆弄起对这个话题无关紧要的安全带来,“别这么看我,在齐海生那儿你说漏过一次嘴,我恰好记性还不错。” 狄亚撇开头,故作轻松地说:“没想到你那会儿就对我这么有兴趣了。” 跟平稳愉快的语气不同,狄亚的手指正神经质地在方向盘上敲击着,活像在打什么摩斯密码,不过他还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有时候会。”狄亚说,“不过很少。” 从狄亚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年轻人在害羞窘迫的情绪影响下表现出来的逞强,他的神情绷紧,显得很冷峻,也很不愉快,显然是心里话。 罗衡明智地没有继续下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怀念,不过……很奇怪。” 罗衡看着前方,伊诺拉已经往前开了,然后张涛不知所措地按了会喇叭,不确定要不要启程,总之也匆匆忙忙地跟上去了,于是他指了指挡风玻璃,示意狄亚跟上去。 “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在故土上漫步,可找不到回家的道路。”罗衡靠着车窗,“但老实说,其实那会儿我也没有家了,只是一个房间,一些陌生人,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怀念那些。” 狄亚淡淡道:“也许是因为,无论是不是你想要的,那本来都是你自己拥有的,谁也没资格夺走。” “你错了。”罗衡没有看他,“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当你要被夺走什么的时候,是毫无预兆的,甚至不会有任何理由。除了接受,然后继续走下去,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狄亚已经快要追上张涛了,他放慢速度,缓声道:“真不知道该说你是悲观好,还是坚强好。” “怎么?” “你好像从来没想过停下来,留在原地……我果然是白担心了。” 罗衡略微试探了一下:“听起来,好像有人停下来了?” 一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劈散了答案,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 第130章 注意安全 雨来得又大又急,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全是雨珠子,雨刮器都扫不干净。 天已经昏暗下来,灰蒙蒙地伸展开来,云层之间响起一声压抑的闷雷,轰隆隆,绽开一抹惊眼的光。 车灯的光芒在爆开的雨雾里抖动着,照不出前方,隔着窗户都能听见狂风的咆哮声。 老天骤然翻脸,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狄亚缓缓刹车,听见车门上窸窸窣窣,不知道是风雨的敲击,还是被卷起的碎石枯草。 就算路况再好,大雨下出行也是极冒险的事,更不要说是这种荒郊野地。 视野不佳的情况下,在路况一般的道路上横冲乱撞,加上风雨的阻拦,对周遭的判断力直线下降,继续赶路简直是在拿自己命开玩笑。 车刚刹住,雷霆在云层里炸裂,照亮半个天空,罗衡下意识挡住眼睛,听着滂沱大雨不停冲刷下来,活像天漏了个窟窿。 他看不见其他两辆车,只希望他们俩已经停下。 罗衡贴着车门,感觉到寒意从缝隙里不断渗出,伸手一摸,仿佛有潮意,指尖都泛冷。 大雨之中,两人静静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不知过去多久,雨比勤恳的洗车工还敬职敬业,将三辆车洗刷得干干净净,仍没停下。 狄亚终于放弃,用袖子擦了擦起雾的车窗,眯着眼往下一瞧,轻轻叹了口气,解开安全带道:“看来暂时要在车上待着了,你想吃点什么吗?” “不用。”罗衡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说起来,我们从研究所出来的时候,好像也下了这么大的雨。” “嗯。”狄亚挑挑拣拣找了块布头,漫不经心地擦着窗户上的雾,“的确下了雨,还好当时没有漫进来,不然就糟了。” 罗衡听了觉得有点好笑,他凑过来跟狄亚抵着头:“你还挺务实的,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 狄亚挑挑眉毛,问:“这是坏事吗?” “不……不算。” 之前的话题被短暂地遗忘了,两人在车里吃了点东西,雨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才慢慢变小,还是没停,这会儿雨刮器就能扫出前面两辆车的身影了。 伊诺拉打了两下喇叭,终于在雨里清晰地响起来,她开着车慢慢往前走。 张涛跟在后头,碾过一个泥坑,泥水很快就把刚冲干净的车又溅脏了。 “走吧。”罗衡拍拍座位,示意狄亚道,“你说伊诺拉打算去哪儿?” 狄亚平淡道:“没那么多地方可以选,伊诺拉一定会先找个营地打听打听消息,看看有什么要接的活,或者这地方有什么遗迹可以再淘淘,要么就是哪儿不能去。” 罗衡没有作声。 “怎么了?”狄亚抽空看了他一眼,“觉得不习惯吗?” 罗衡摇摇头道:“只是觉得有点新奇,我还没有过这种经历。” 就算是九年前——现在来看,似乎已经不能说是九年前,应该说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一场意外发生后,罗衡心头充满的也是对死亡的恐惧感,而不是回归现实的迷茫。 他当时倾尽全力要去做的事是平平安安,好手好脚地回到安全的地方。 至于未来,罗衡想一切都会顺其自然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管是事后发生了多少麻烦,进入地下城,成为志愿者,许许多多的改变,许许多多的事,是他跟随着整个社会所变化,与所有人的链接都没有断开,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跟海外的同学保持着联系,调侃时事跟当下的流行。 情况当然变得不太一样,生活也随之发生改变,可……不像现在这样。 罗衡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要为什么而奋斗,要去帮助谁,要去维持什么的运转。 一切联系都被彻底切断了,除了身边的同伴,罗衡遇到的所有人都成了昔日旧影,都成为难以再见的过往。 雨足足下了三天,导致车不得不走一会儿歇一会,赶路本就是一件非常枯燥无聊的事,大雨更让路程的无聊程度翻了好几倍。 以前有摩托车的时候还能偶尔趁着雨停的时候四处溜达一下,放松放松,可惜摩托车被他们丢在荒人的领地里了。 好在第三天的中午,他们看到了人烟。 新聚集地的规模比绿洲要更大,是由一整个小镇改造过来的,安保措施相对也更强,到处都能看到持枪的守卫跟巡逻的人。 小队只有四个人,守卫们并没有太过刁难,拿了伊诺拉递过来的两罐罐头,然后简单检查了下车里有没有危险物品就很快放行了,顺便在检查时“热心”地告诉他们一点聚集地的情况。 这地方叫青苗镇,不过外人会叫青苗集,也就是赶集的集。 青苗镇当然会有镇长,镇长一般不怎么管事,大多时候是副镇长出面,副镇长姓王,而且不喜欢别人叫他副镇长,要是意外遇到记得喊王镇长。 除此之外,青苗集百无禁忌,什么都卖,什么生意也都做,只要出得起价格,面子上过得去,这儿就是乐园。 把车开进停车场后,张涛从车上跳下来,茫然地问:“刚刚那个守卫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地方不太平。”伊诺拉冷笑了一声,将车门狠狠带上,“不过你要是有本事,有利益,在这儿想干什么都行,如果你没本事,还是别多留得好,就看你是哪种人了。” 罗衡确定了一下武器的位置,稍稍放下点心来,问道:“接下来去做什么?” “去酒吧看看。”伊诺拉按了按自己的脖子,轻轻啧了一声,“那地方消息最多,不过这几天下雨,我看很多人不会出去。一群精力充沛的疯子闷在一个地方,加上点酒精催化,很容易闹事,最好都留着点神。” 青苗镇非常大,而且修建过一个被废弃的地下基地,不管原意是拿来做什么,现在都被青苗镇拿来开酒吧跟赌场了。 在做好事时,人们总希望阳光灿烂;可干坏事的时候,就向往起阴暗朦胧的气氛。 这些消息当然也是那位“热心肠”的守卫一道告知的,他还特意强调了,倒不是为了那两罐罐头,主要是看他们四个人识相才多说两句的。 “酒吧在地下,这几天都在下雨,该不会被淹了吧。” 张涛在雨水里跳来跳去,小声抱怨着,活像只刚放学的小跳蛙,身上的一次性雨衣簌簌抖着雨水。 车上没有准备太多雨伞,倒是有一次性的雨衣打包在某个箱子里,唯一的雨伞让给了身材最苗条纤细的伊诺拉,剩下三人穿着雨衣赶路。 伊诺拉懒得理他,披了件外套就顺着地下台阶往下走,台阶上的确很湿,不过两侧都做了排水,因此走隧道的时候,没多久就只剩下雨衣在滴滴答答地淌水了。 原本灰暗的隧道壁上被画着乱七八糟的图,有些已经不是性暗示,而是性明示,各种夸张化的男女□□官在荧光颜料下呼之欲出,除此之外,还有点燃的香烟、酒瓶,乱七八糟地涂抹在墙壁上。 隧道顶端是一条黯淡的灯带,昏暗的光芒跟斑斓的荧光颜色交织在一起,整条隧道被布置得既梦幻又下流,勾动人蠢动的欲望。 对此,罗衡唯一的评价是:“可惜了一个画画的好苗子。” 张涛下意识挡了挡眼睛,一脸不忍直视,纳闷道:“伊姐,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怎么?”伊诺拉回头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干嘛,眼睛痛啊?” 张涛的手指扫了一圈墙壁,毕竟刚刚墙上还是男性的□□官,这会儿已经变成一根烟头了:“这些东西……” 实际上,在外面有雨水跟风的流通还好,鼻腔里只是萦绕着泥土的腥味跟风雨清冷的气息,越往里走,一种难以言喻的骚味混合着烟酒的气息在流动的空气里不断传来,让张涛有点想吐。 “啧。”见他脸色的确有点难看,伊诺拉也不免头痛,“你也够麻烦的,这都受不了,也是,你进去还指不定出什么更大的麻烦呢,那你说什么办?” “我能不能在外面等你们?”张涛期期艾艾地问。 伊诺拉难以置信道:“你一个人呆着?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刚走进去,出来你骨头都没了你信不信?” 张涛哭丧着脸,正准备扭扭捏捏地挪动脚步时,罗衡忽然开口:“我跟他去找找看旅店吧,免得等会没地方住,到时候在外头碰面?” “这……”伊诺拉迟疑一会儿就下了决定,“也可以,说实话我也的确有点不太放心罗衡进去,那你们要留神点。” 罗衡诙谐道:“放心,除非有人来电我。” 伊诺拉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又摇头道:“你最好是真的小心点,你被电的可能性还蛮高的,起码比张涛高。” 只有狄亚臭着脸:“我不能跟着罗衡一起吗?” “成熟点。”伊诺拉一把抓住他往里走,“别忘了,是你们硬要让我做决定的。” 狄亚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两下,哀怨地看着逐渐远去的罗衡,罗衡笑眯眯地站在原地跟他挥了挥手。 “注意安全。” 第131章 只为自己 也许是哪儿刮起台风,连带着掀起这几日的大雨。 从楼梯上去的时候,罗衡还在不着边际地想着天气的异常,身旁的张涛已经给自己重新套上那件一次性的雨衣了。 “要是蓝摩在这儿的话就好了。”张涛忽然开口,“虽然我也不知道哪里好,但是多个人总是好一点,心里也有底一点。哎,罗哥你说,蓝摩到底要去做什么呢?” 罗衡几乎没怎么多想,随口答道:“他总有他自己要做的事。” “是哦。”张涛露出有点落寞的神色,“说得也是。” “怎么了?” “啊?” 张涛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罗衡,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无心的一句话被捉住,令这个话题不但没有走向结束,反而才刚开始。 等到张涛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罗衡是在问自己:“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像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也都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可是只有我不清楚。”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外面来了,雨虽然没有之前滂沱,但形成另一种大,细细绵绵,不断绝地飘洒在两人脸上,让罗衡几乎有点睁不开眼。 如果不是知道张涛的为人,罗衡几乎以为他在讽刺自己。 “在基地里的时候,我虽然觉得无聊,但是上头会告诉我该做什么,要做什么。只不过那些事到底是不是我想做的,是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 张涛试图搔头,却一手盖在塑料雨衣的帽子上,摸了一手湿漉漉的雨水,水珠子一瞬间从手腕滑进去,冷得他直打哆嗦。 这让罗衡斟酌片刻,询问道:“我还以为你很热爱自己的工作?” “也还好吧,那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事,能帮上很多忙,能……算了,总之都是一些大道理啦。”张涛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能帮上忙,我当然也很高兴,可是……怎么说好呢,我自己并不是真的对这种事有什么感觉。哎呀,我说得乱七八糟的,罗哥你一定听不懂。” 罗衡淡淡道:“明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啊?” 张涛虽然不知道罗衡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但是他自己倒是真的没听懂,茫然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对道德道理这些东西都很清楚,却不知道一个人的内心。”罗衡解释道,“就像石髓对你,它只告诉你这些道理,告诉你做这些事可以造福很多人,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很多帮助,却不问你到底想不想做这些。” 张涛仍然有点懵懵懂懂的,不过大概是明白一点了,于是点点头。 “其实,罗哥你懂得真多,好像……好像是这样。” 两人对青苗镇都相当陌生,加上雨天让所有的房子被雨水汇聚成相似的模样,每扇门都关着,因此走得非常缓慢。 水流青融融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仿佛泛着微光,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当时……当时在金羊毛城的时候,罗哥你让我自己选择到底要留下还是跟着你们走,我其实有点害怕。”张涛说,“可后来想一想,这可能是我唯一为自己做过的,属于自己的决定。” 罗衡柔声道:“不是唯一,你还会有很多很多机会。” “噢,那……那我就改成第一次好了。”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张涛无意踢起一波积在地上的雨水,倒湿了自己的鞋子,他像是惊觉到这一点,转过头来问罗衡。 “这么说是不是很奇怪,明明只是让我自己做决定,我却很害怕。是吧,我也觉得挺奇怪的。” 他露出尴尬的笑容,下意识对自己的话摇头否认。 “不会。”罗衡倒显得很平静,“石髓需要你服从,服从太久,难免就对自己决策感到恐惧,不敢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下去:“我明白这种感觉。” 在张涛产生好奇心之前,两人终于绕过中央广场,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旅馆,牌子歪歪扭扭地被挂在门上,上面插满长短不一的钉子,看起来能当一把从天而降的武器。 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旅馆里挤着不少人,零零散散地在大厅里坐着,当罗衡推门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罗衡随意扫了一眼,环视着整个大厅,看这些桌子上的东西,这家旅馆大概还能提供三餐跟酒水。 就在这时候,一个孩子从人群里跑过,往楼上窜去,他的脸脏兮兮的,跑起来的样子也像是只偷吃的小老鼠,头上带着顶破烂的针织帽,看起来大概也就七八岁大小。 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新生命总是让人感觉振奋。 罗衡转过头来,跟店家询问房间的价格,店家的价格倒是也很灵活,这儿大量收食物跟电池,能拿这两样跟他换房间,最便宜的房间要两块电池起步。 由于刚从基地里出来,罗衡并不缺这点资源,不过他还是靠在柜台上跟店家磨了会儿嘴皮子,打听这座小镇里的物资情况。 店家古怪地打量了罗衡两眼,只当他是口袋空空,突然把水瓶搁在一边,将手上的抹布随手一挂,老脸就凑了过来:“我说你要是真缺这几块电池,其实还有几个办法……” 罗衡不着痕迹地退了退,稍微眯起眼睛。 店家的口臭实在熏人,他都快有点睁不开眼了,不过对方难得一片“好心”,不管里头装得到底是什么,总要听一听再见分晓。 张涛嘴快,好奇心上来就拉不住:“什么办法?” 楼梯上传来响动,店家往边上努了努嘴示意:“喏,那就是个办法。” 一个穿着相当光鲜甚至有点戏剧化的男人踢着尖头皮鞋从狭窄的楼梯上走下来,之前那个孩子就跟在他身后,这会儿手里攥着两包饼干,飞快地跑回到母亲的怀抱里。 罗衡轻笑了一声,收回目光,看向店家:“看来这是位做大生意的?” “游至乐,我的名字。”男人已经走到罗衡身边,毫不掩饰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连带着张涛一起,文绉绉地说,“我跟所有遇到困难的人做生意,帮他们走出困境,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张涛下意识缩在罗衡身后。 “嗯?不给我一张名片吗?”罗衡侧着头,漫不经心地打断对方。 他不常这么看人,有时候看起来会很像挑衅,不过这会儿可能正好就该用这样的眼神。 游至乐微微一僵,迟缓地问:“名……名片?” “是啊。”罗衡轻笑了一声,拨弄着自己的袖子,“名片,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总会有上几张吧?否则你怎么跟人家做生意呢?” 名片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意义,既没办法提供联系方式,交易也不需要缩短时间。 在这个离别就没有后续的时代,用来见缝插针传递再联系这一信息的名片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不过罗衡的态度实在太气定神闲,而姿态又太过游刃有余,加上他看起来不像个信口开河的人,几乎没有人去质疑他所说的东西是否存在,又是否真实。 游至乐脸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挤出一个笑容:“当然!我当然有!不过……我下来得太急,没带在身边!” 虽说在名片这件小事上露了点怯,但游至乐明显是个经验丰富的生意人,他很快就注意到店家还没给罗衡钥匙,于是立刻笑起来:“你要住房是吗?那你先忙,我们等会儿再聊。” 游至乐退开两步,好整以暇地站在边上,等着看罗衡露出为难的模样。 罗衡平静地用电池跟饼干换到了两个房间,店家拿着电池悻悻地往柜子里搁这,嘟囔道:“有东西还问来问去的,长成这样装什么穷酸劲。” 他慢悠悠地将两把生锈的老钥匙递给罗衡:“三楼,房间里什么都有,要是想吃饭,得另外付钱。” “我得去房间里看看。”罗衡客气地跟游至乐打了个招呼,“麻烦让让。” 在这种地界,敢跟没钱的人做生意,还不怕亏本,从打扮来看,甚至这生意做得有滋有味,够他穿得人模狗样。 那这成本只可能是人本身,不管游至乐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罗衡对他都没有半点好感。 还有那个孩子…… 两包饼干换一个情报,这么看来,踏入整座旅馆的人几乎都是游至乐的猎物,这人胃口倒是不小。 游至乐难掩失望,不过还是颇有风度地让了开来。 在上楼之前,罗衡再一次转过头看了一眼整个大厅。 大厅里仍旧人声鼎沸,男女老少互相争吵着,闲聊着,说一些下流的黄色笑话,或是互相恐吓。 他们并不是一个集体,也没有什么共同的目标,更没有相仿的道德水平,只剩下各自的想法算盘,唯一相同的大概只是人类这个身份。 这个世界已经缩小至个人。 所有人只为自己活下去。 第132章 两个房间 房间里的确什么都有。 靠墙是一张床,而且是双人床,床脚跟床垫看上去都不打算当着他的面立刻自杀,看起来还能稳固上很长一段时间。 而贴窗摆着一张不太平稳的小桌子,桌上晃荡着半瓶水,看不出能不能喝,不过颜色并不见浑浊污染,闻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味。椅子脚缺了小半块,不知道是被蛀的,还是自行腐烂的,覆着点让人反胃的黑色霉斑。 除此之外就是空,显出过分的空旷。 进门右手边还有个隔开的内间,镜子难得完好无损,方方长长地挂在洗手盆上,边上的镜框倒是脱落了好几块,雕花也掉了漆,灰一道白一道的。 洗脸盆原本白净的釉面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裂开五六道缝隙,拼合起来的桌柜上搁着一个印花的红色塑料脸盆替代使用。 好在洗脸池的水龙头跟淋浴用的喷头倒都是正常的,只是不管哪个开关,能放出来的都只有冷水。 真正出问题的是马桶,由于是无水箱设计,水压跟不上,压根没办法冲水。 这座旅馆跟大基地当然没办法相提并论,可跟罗衡之前遇到的旅馆相比,倒也不算太差。 正如店家所言,该有的东西基本上都有了,无非是品质高低的差别。 特别是从空间来看,这间旅馆在旧世界还没毁灭之前,收费应该不便宜,收两块电池未免显得太慈善了些。 不过,也许是因为现在都是“无本的买卖”,加上几乎不维护,不管怎么收费都不会太心疼。 罗衡用手捧着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略有些昏沉的大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到外面招呼了一声躺在床上的张涛,又去第二个房间观察,里面的布置摆设相差无几,奇特的是,镜子同样是完好无损的。 “看来这儿不缺镜子。”罗衡嗤笑着敲了敲镜子,“换得倒是挺勤快的。” 这两个房间的摆设物品上破损痕迹不少,没道理只有镜子一点痕迹都没有,只可能是店家出于某种目的,或者是某种原因,一直在更换房间里的镜子。 不过没凭没据的,总不能莫名其妙把人家的镜子砸了。 罗衡只好留个心眼。 等两人关了门下楼出去的时候,店家才不紧不慢地提起一边眼皮看着他们,叮嘱道:“刚刚忘记说了,只有晚上七点才有水,就一小时,八点就没了,要是想洗澡,记得抓紧时间,你们会看钟吧?” “我手上还戴着块表呢。”罗衡微笑道。 店家无所谓地重新坐下了。 两人出去的时候,雨已经快要停了,罗衡看了眼时间,才过去还不到一个钟头,他不太确定伊诺拉他们找到点消息没有,不过的确可以出发去等等看。 坐吃山空当然不行,不过就按照他们现在的资源,倒是承受得起几次试错,用不着太紧张。 于是他折回去问了问店家,用东西换了把伞,以免路上突然下起雨来,那晚上七点钟就真的要抢着洗澡了,要是倒霉一点,半夜发起烧来,生病都够去半条命的。 张涛一路上都相当安静,安静得甚至有点不像他自己。 新换来的伞已经陈旧,伞骨显然修补过几次,伞面倒是只破了两个洞,看起来是并在一起的时候被烟头烫穿的,一时间很难合拢,罗衡一边收拾一边打量他,问道:“怎么了?” “嗯……”张涛有点犹豫,回头看了看旅馆,又转过头来,“我们等会说吧。” “好啊。” 两人又走出去很远,快要来到地下台阶的时候,雨忽然又一滴滴下起来,罗衡为自己之前的明智松了口气,一下子撑开伞。 雨声打在伞面上,发出嘣嘣的声音来,张涛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我觉得第一个房间里好像有人在走动。” “有人在走动?”罗衡反问。 张涛显得更加犹豫了:“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吧,说不准是隔壁的声音,就只是有点奇怪,因为是靠着楼梯的那面墙传来走动的声音,或许是楼上的。” 在这一瞬间,罗衡又想起了那两块保存完好的镜子,还有店家那句阴恻恻的提醒:只有七点到八点有热水。 这些事其实单独说来都不算太奇怪,偏偏都混在一起,让罗衡想到一些旧世界发生过的一些相当糟糕的事情。 “不,不一定是听错。”罗衡道,“留个心眼吧,这家旅馆可能有点问题。” 张涛呆了呆,没想到自己毫无根据的感觉会被认可,立刻点起头来。 两人在地下通道里等了一会儿,路上遇到两波出来的人,数量都不多,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见罗衡一直保持着警戒状态,就随便口花花几句,嘻嘻哈哈地走了。 又过了半小时,伊诺拉跟狄亚才一块儿走出来。 伊诺拉的嘴上还涂着鲜亮的口红,化妆品固然彰显女人爱美的天性,也的确能够增添气色,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难免染上一层暧昧而危险的气息。 罗衡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伊诺拉……你……” 他的声音迟疑,不知道自己该向伊诺拉要个答案,还是该对陪同在侧的狄亚发难,又或者两样都不做,毕竟他们也不是小孩子了。 “你是什么表情。”伊诺拉翻了个白眼,从口袋里摸出一管口红递到他眼下,“你忘了这是你送给我的?既然是到这种地方谈生意,当然要让他们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水平。” 确实……人吃饱了才有余力去想别的,倒不是说风尘仆仆的游荡者就一定是个穷鬼,可毕竟要有个试探的过程。 而按照这片平原上的法则,大概率不讲究什么低调做人,狄亚跟伊诺拉进入要么先接几个任务打出名气,要么就花大价钱让所有人知道他们俩是肥羊。 这两个都不算好办法。 而一个愿意精心涂抹打扮自己的女游荡者光鲜亮丽地站在眼前,则一目了然。 如果她吃得不够饱,就不会有闲心打扮自己;如果她不够强,就不可能平安冷静地走进来。 “看来该给你集一套。”罗衡接过口红打了个转,暗自放松神经,他最近可能有点过于敏感了,将口红重新递还给伊诺拉后,他玩笑道,“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伊诺拉眉头紧锁:“免了,光这个就麻烦得要命,早知道喊你一起了,狄亚把我涂得活像个吃小孩的畸变兽,还好我看到镜子提前擦了。” 张涛忍不住笑了出来。 狄亚没有跟着一起笑,看起来是被自己的手艺打击到了,悻悻道:“回旅馆再说吧,你们应该找到住的地方了吧?” “找是找到了,不过……”罗衡跟着笑了笑,神色就凝重起来,“地方可能有点危险。” 伊诺拉的眉毛挑起,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狄亚则耐心得多:“危险?什么意思?” “就是这家旅馆很奇怪,可是我们一时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奇怪。” 张涛点头应和:“是啊是啊,我还听到一些脚步声。” “连我们的小张涛都觉得奇怪,看来这地方的确很奇怪。”伊诺拉调戏了张涛一句,抱着手臂思索道,“你用了多少东西换的房间?” “一个房间两块电池。”罗衡说,“我要了两个房间,噢,对了,还有这把伞,它更便宜,一根能量棒。” 狄亚问:“房间怎么样?” 罗衡道:“很大,也很空,不过该有的都有。嗯……特别是镜子,保持得很好。” “听起来不像是两块电池能买到的房间。”伊诺拉抿着红艳艳的嘴唇,她翻着口袋找了张印满口红跟唇印的纸擦了擦嘴,“不过不急,等我去看看。” 四人重新回到旅馆的时候,旅馆的人已经变了一轮,不过仍然很热闹,店家正在专心致志地擦自己的杯子,对他们的到来没做任何反应。 罗衡带着他们上了楼,才一进门,伊诺拉就看了一眼狄亚,哼哼笑了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狄亚冷淡地敷衍了她一下,又转向罗衡道,“你打算晚上怎么安排?” “实在不行就四个人住,空一间房子,总比落单好。” 狄亚思索一下,点点头道:“好,就这样安排。” 张涛弱弱地举起手:“那个,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们不如去另一个房间吧,这个房间我听到过脚步声,另一个房间没有。” 对于四人来讲,换哪个房间都无所谓,因此很快就按照张涛的说法转移了位置。 从狄亚跟伊诺拉的口中,两人也得知北方因为泥石流塌陷了好几条路,导致有不少要北去做生意的人都留在了这座青苗镇里,这几天可能会相当的“热闹”。 而光是狄亚跟伊诺拉进去这两个小时里,就有不少人跟他们来搭话试探了,这青苗镇现在来看乱得很。 不过更多的就不清楚了,毕竟初来乍到,谁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消息往外捅。 下雨天闷热,天也暗得快,四人早早吃过简单的一顿晚饭,就闻到楼下传来热饭热菜的香味。 又过了一会儿,门忽然被敲响了。 罗衡打开门,发现一个没见过面的伙计站在外面,他身材高大,神色木讷,提着一个食盒,干巴巴地说:“这是游老板请你们的。” “谢谢,不过不用。”罗衡看了看食盒,忽然道,“能退回去吗?” 这伙计的反应似乎很迟钝缓慢,他先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罗衡,提了提,又重复道:“游老板请你们吃。” 看来是说不通了,罗衡干脆收下,正准备关门时,伙计又“亲切”地提醒了一句:“七点到八点洗热水澡,记得。” 不知为何,罗衡突然感觉到一阵不对劲,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要到七点了,这样一句提醒似乎无可厚非。 这种不对劲就像一种敏锐的直觉,说不上来为什么,也没有源头。 “好的。”最终罗衡微笑道,“谢谢你了。” 伙伴呆滞地点着头,看起来,他还有一份食物要再去送到别的房间。 罗衡提着食盒回来时,伊诺拉突然一拍大腿。 “噢!对了。”伊诺拉道,“还有件事我忘记说了,我在地下车场里看到了一辆蓝摩那基地的车,我还以为我们被偷了。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杜红开来的!” 第133章 镜子 杜红也在青苗镇?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消息,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倒是张涛完全没注意到气氛古怪,一边拆食盒盖子一边疑惑:“这么说,杜红也来这儿了?那你们在地下见着她本人了吗?” “当然没有。”伊诺拉吹了吹自己的指甲:“消息也是要买的,没事问那么多,谁会理你,搞不好自己还惹一身骚。” “说得也是。”张涛无所谓地点点头,将食盒里的一盘盘菜端出来,“还挺香的。” 饭菜显然是刚做出来的,盖在碗碟里,每一层都不同,荤素都有,热腾腾地冒着烟,看模样跟摆盘并没有很好,可是对这个时代来讲,也算得上难得了。 张涛皱了皱鼻子,略感嫌弃:“不如石髓的食堂,不过还好我不嫌弃。” “你还真想吃啊?”伊诺拉问。 张涛刚放下碗,抽出筷子在袖子上一擦,咽了咽口水,不解地问:“人家送过来,不吃不是太浪费了吗?” “是这么说。”伊诺拉抱着手,她跟罗衡还有狄亚对了一下目光,忽然笑起来,“不然你全吃了吧。” 张涛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感动,很快就变成了警惕:“等等,伊姐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 “这话说的,我平时对你不好吗?” 张涛哀怨地看着她:“你经常给我喂豆子。” “咳……”伊诺拉连忙咳嗽起来,不自然道,“什么叫我经常给你吃豆子,我只是没注意到,你知道,再说现在不是没有了吗?” 看够他们俩的玩笑,罗衡才出声:“这东西估计不安全。” “啊?”张涛手一抖,筷子滴溜溜往地上滚,震撼道,“不安全……那伊姐你还让我吃?” 伊诺拉揶揄道:“怕什么,充其量就是点迷药,让你睡一会儿,你反正醒着跟睡着也没什么区别,还能吃个饱,不是很划算吗?” “说得好像也是……”张涛差点被绕进去,好在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才不是这样!谁知道里面有多少剂量啊!我要是吃傻了怎么办!” “哟,这句话看得出来不傻嘛。” 伊诺拉揉了揉他的头,笑嘻嘻地把手收回来,问狄亚道:“现在这个情况,你怎么看?” “做这种事的风险很高。”一直没吭声的狄亚终于开口,他的眼神在罗衡身上打了个转,平静道,“如果他们有固定的销路,那么这间旅馆不管什么地方都不能信。” 这次不要说张涛了,就连罗衡也有点茫然。 “什么意思?” 狄亚看着两双疑惑的目光,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伊诺拉:“你来说还是我来说。” “哼。”伊诺拉笑了下,“没想到你也有一天会考虑考虑别人的想法。不过……” “你说吧。” 伊诺拉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微微垂下脸,显得神色有点阴沉:“又不是什么大事。” 罗衡看着他们俩的状态不对劲,微微皱起眉头:“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谈不上。”狄亚平静道,“我们之前谈到过奴隶队,很多奴隶其实就跟活水村的村民没什么不同,他们被商队袭击,然后所有人就成了奴隶,这是比较常见的。” 固定的聚集地被袭击…… 罗衡下意识看向伊诺拉,突然意识到狄亚刚刚为什么会做那样的反应了。 “还有一种奴隶商队,就比较少见。”狄亚淡淡道,“每次队里最多不会超出五个人,人少,管理当然就方便,赚得也多。你猜这两种商队哪种更危险?” 罗衡眯了眯眼:前一种奴隶队讲的是量,那么后一种奴隶队,卖的就是质了。 张涛摸了摸下巴,随手把食物推到边上:“虽然我觉得应该是第一种,但要是这么简单,狄哥你就不会这么问了,所以我猜是第二种,不过为什么是第二种,我就不知道了。” 狄亚轻飘飘地给他鼓掌:“没错,就是第二种,第一种奴隶队往往目标固定,不会硬碰硬,甚至有人为了吃饭愿意主动跟他走,就为了有个好去处。这样的队伍往往食物需求量更大,抵抗能力很差,大团队不屑抢,小团队没必要浪费。” “怎么这样……”张涛忍不住道。 罗衡忽然说:“如果连活下去都不能保证,去更好的地方做奴隶也许不是一件坏事,这些人的选择本来就不多。” 狄亚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下去:“可是第二种奴隶商队就不同,他的目标往往在游荡者之中,因为他的买主需要的就是有生命力的猎物。他们想要的不单单是奴隶,还是漂亮的,勇猛的,俊俏的,癫狂的……足够上得了台面的宠物。” 他的语调虽然平淡,但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在这潮湿的黑夜里泛起刺骨的冷意。 那…… 罗衡的思绪这次甚至没来得及赶上张涛,张涛震撼道:“那这么说,你们三个人岂不是都很危险?!” 罗衡:“……” 狄亚:“……” 伊诺拉:“……” 有时候很难说张涛到底是过于有自知之明,还是习惯性将自己排除在外,不过不管怎么样,在这种情况下被称赞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饶是狄亚,也被这句话冲击得一时失语。 罗衡他扫过眼前三个人,慢慢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三个人都非常谦虚,而且相当客气,每次遇到坏事总是不忘记带我一份。” 伊诺拉乐不可支,笑得倒到地上去,也不嫌脏,她转了两个圈,才总算重新坐起身来。 张涛忙着追问:“然后呢?” “第二种商队往往很舍得挥霍,因为他们的猎物往往能卖出高价。”狄亚无奈道,“这类商队非常吃关系,往往人脉很广,装备也精良,所以是很危险的队伍。” “那……”张涛那充满奇思妙想的脑袋瓜又开始运作,“他们会不会黑吃黑呢?比如当地的老大跟这个奴隶商人看上一个人,那会怎么样?” 三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张涛“呃”了一声:“怎么了吗?” “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死人。”狄亚说,“你觉得会怎么样呢?” 张涛眨了眨眼:“那死谁呢?” 三人:“……” 伊诺拉咳嗽两声,转移话题:“好了,到点得洗澡了,你们要不要谁先去试试看?” 罗衡笑道:“你是觉得浴室里最可能有问题吗?” “倒也不是,定点洗澡很正常,省时省电,热水澡可是难得的消遣。”伊诺拉脸色骤然一变,“废话!当然是浴室最有可能,我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手段,反正不能让张涛去,他可能什么都还没看见就被抓走了。” 狄亚一本正经道:“不一定,他们可能看不上张涛,所以最后大概率是张涛好端端地洗完澡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伊诺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猛然爆发出大笑声来,捶着地板直打滚。 张涛被吓了一跳,觉得很是委屈,就可怜巴巴地看着罗衡,期望他站在自己这边。 罗衡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笑,神色严肃地起身来走到浴室里去了。 张涛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安慰,又似乎没有。 而狄亚则是看着罗衡的背影,像随口提醒了一句:“记得别关门。” 倒是伊诺拉捧着脸,左边看看笨蛋,右边看看恋爱脑,自觉颇有乐趣。 打趣张涛虽然有意思,但真正让罗衡行动起来得倒不是这点玩笑,而是忽然在脑海里涌现的一些网络文章。 罗衡随手放了点水,水一开始冷,随后就慢慢变热了,他平静地洗了洗手,拿过一条毛巾擦了擦。 头一抬,正对上那面长方的镜子,于是伸出手去,按在最中间的部分。 在罗衡的过去里,的确出现过这种情况,本来用来拷问的双面镜被人拿来当做偷窥镜,广泛地应用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之中,泄露他人隐私。 由于网络的发达,罗衡也被推到过几篇教导分辨镜子的文章,而且文章结局还提醒不法分子也会升级技术,破解的方式永远是落后一步的。 一百二十二年过去,考虑到现在的发展,很难说会更进步,还是更落后。 罗衡凑过头去观察。 他依稀记得,似乎是说,有缝隙还是无缝隙的…… 糟糕,已经想不起来具体的分别了。 罗衡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当时他对这些文章的态度只是简单扫过一眼,并没有记得太清楚,加上后来社会的变化太快,这些内容很快就被抛之脑后。 总不能莫名其妙把人家的镜子砸了……嗯……要是真的有问题,就不算是莫名其妙吧? 不过罗衡仔细想了想,还是举手攥拳,准备挥出去一拳打在镜子上,他没用多少力气,不足以打碎整面镜子,不过如果镜子后面真的有人,大概会被吓一跳。 可在拳头快要击中镜子的时候,罗衡又很快收住力道,停了下来,只是轻轻磕了下镜子。 他想到了个更好的主意。 罗衡从腰间拔出枪,习惯性仔细检查一遍,枪膛内已经填满子弹,等待击发,他将枪口瞄向镜面。 镜子里倒映出罗衡自己的面容,青惨惨,阴白白,浴室的灯很亮,架不住雨天积沉下来的雾,挡不了洗脸池里蒸上来的热气。 斑驳的镜子雾腾腾,照出幽冥里的倒影。 罗衡将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他看到自己的脸,自己在笑,这笑容有点冰冷,又似乎有点讥讽。 于是他对自己开了一枪。 镜面应声破碎。 第134章 多心 在被击碎的自我里,罗衡看见了另一片空间。 破碎的镜片支棱着,像一丛丛竖立的狼牙,这长方的缺口宛如一张黑漆漆的巨口,等待着食物。 镜子内部很暗,不可能靠浴室的灯光照亮。 于是罗衡打开手电筒往里照,只能隐约看见是一个密封的房间,内部空间并不大,就像是废弃已久的空置地。 “又有脚步声!”张涛忽然在外叫起来。 其实用不着他说,伊诺拉跟狄亚都已经听见了,还没等张涛反应过来,伊诺拉已经躲到了门口。 狄亚则走到了罗衡身边,跟着他一起观察镜子内侧的空间环境,忍不住皱起眉头:“什么情况,怎么没有门?” “谁说没有门。”罗衡轻描淡写道,“只是它们的门跟你想得不一样。” 狄亚又顺着手电看了一圈,显得有点迟疑:“我确实没看到门。” “看到那些裂痕了吗?这里的墙,是故意做成活动暗门的样子。”罗衡抬了抬手电,指向墙壁上较为明显的分布“门就藏在其中一面里,这些人平日就是通过这些门到处移动,一旦被发现,就躲藏起来。” 狄亚接了下去:“这样就算被发现,只要没找到那扇门,没抓到人……我们也找不了他们麻烦。” “更糟!”张涛扒着浴室门说,“搞不好我们还要赔他镜子钱!” 狄亚:“……” 罗衡:“……” “有时候我觉得你救张涛就是为了让他提醒我们。”狄亚神色复杂,“在他说出这件事之前,我还没有想过自己得担心这面镜子值多少钱。” 罗衡缓缓道:“我也有同感。” “要进去看看吗?” 狄亚扫过一眼破碎的镜面,不少碎片零星散落在洗脸台上,看来他们最好是近期内不要使用这个洗脸台,否则少不得流点血。 “我打算进去看看。” 罗衡正在摘取那些破碎的镜片,好腾出空间来让自己入内,这活不算太方便,特别是碎裂开的镜片实在多得有些烦人,让他稍微有点后悔刚刚为了吓唬对方开枪的这个行为了。 好在三个人一起忙活,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 “你们在干嘛?”外头的伊诺拉问道。 罗衡随口答复:“准备进入地狱之门。” 这会儿上下獠牙般的镜子碎片已经被清理出一块了,大部分都堆在洗脸柜跟塑料盆里,罗衡翻上柜子,小心翼翼地摸着镜框边缘,翻进镜子内部的房间之中。 内部的空间比所看到得更小,几乎没有光线,罗衡走了两步,转过身来,正对着这面残破不堪的镜子。 从镜子往外看,这会儿倒是只能看到狄亚担忧的面容。 “往后退一点。”罗衡说。 狄亚退后了两步。 罗衡也同样退后两步,仔细地注视着外侧,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站在内侧的空间里,可以清晰看到镜子另一侧的光景。 如果有人在浴室里洗澡,几乎是一目了然,而游走在危险边缘的游荡者往往有一身的伤要处理,他们会对着镜子凝视自己的裸体,处理自己的伤口。 在镜子里的人,就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筛选自己的猎物。 见罗衡陷入思绪之中,狄亚很快就翻身进来:“怎么了?你想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了吗?” “我在想,他们到底有什么办法……”罗衡皱起眉头,不住思索,“还有,他们会准备什么等着我们?” 狄亚这次真的惊讶了:“就这个?” 罗衡比他还要惊讶:“就这个?什么叫就这个,你不觉得这很重要吗?” “有时候我真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狄亚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放松下来,摇摇头道,“不过比起这个,我听你的意思,似乎是想管这件事?” “想管这件事?”罗衡缓声道,“难道不是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吗?” 狄亚看了他一眼,忽然笑起来:“你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懂。” 他的口吻虽然没有多么年轻,但是却让罗衡下意识感到不快,狄亚对此没有任何表现,他的目光流连过罗衡的脸颊,轻飘飘地发话。 “看来是到我启发你的时刻了。” 罗衡忍不住挑了挑眉:“请赐教?” 张涛凑在镜子的缺口上,左看看,右看看,这次他倒是学精明了:“别管我,我只是来听课的。” 杅…… 希…… 罗衡:“……” 他也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要救张涛了。 “先说你好奇的那个所谓办法。”狄亚并没有闲着,开始在墙壁上摸索暗门的存在,“我先说一点,旅馆的隔音差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大部分人也不会对一面好镜子大惊小怪,是你的经验觉得不对劲。” 罗衡抱着手道:“确实。” “在这片平原上生活久了,疑心重很正常,可隔音差反而让人觉得安全,因为这样有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楚。张涛是从石髓来的,所以他会觉得不对劲。如果他是对我跟伊诺拉说,而不是对你,我们俩只会告诉他,这是好事,这样能让我们对所有动静都听得非常清楚。” 张涛恍然大悟:“原来还能这样想啊!” 罗衡也愣了一下:“确实……” 他跟张涛都在更好的环境里生存过,实际上罗衡对隔音差的接受力更高一些,不过过于完好的镜子让他下意识想到一些糟糕的东西。 “至于定点的热水,更正常,你以为到处都有基地那样庞大的资源吗?所以,对我们来讲,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镜子,不过一面好镜子又能做什么?”狄亚漫不经心道,“还不至于让人怀疑来怀疑去的。” 罗衡下意识点头:“有道理。” “既然有这么一条暗道,这家店跟奴隶商人估计早就已经谈妥了,或者青苗镇自己就做这生意。” 就在这时,狄亚忽然摸到一样东西,他使了点劲一推,发现是块薄墙板,跟镜子差不多大小,他才推了一半,张涛的脸就消失在墙板后了。 “你说得没错。”狄亚若有所思,“这儿真的有暗门。” 张涛使劲儿把墙板扒拉开来,又探出头,惊吓道:“狄哥,你什么时候有这种力气了?墙壁都被你推动了?” 狄亚无语。 这么说来,镜子后方一般是这块活动的墙板挡着,就算有人弄坏镜子,也只会看到墙壁,不会多心。 而等商人过来的时候,将墙板拉开,就可以欣赏一件件“商品”的质量。 这次罗衡的行动恐怕太出乎人的意料,所以什么都没来得及遮掩。 “既然是旅馆也参与在内,那么热乎乎的晚饭里到底有没有什么药剂,当然也要看旅馆主人的想法了。”狄亚把活动墙板彻底拉开,冷淡道,“难得到了个休息的地方,难道你不会想吃点热乎的东西吗?” 张涛翘着脚思索,忍不住抬杠:“那要是太穷了怎么办?” “那总会有人想来跟你交个朋友,请你吃一顿饭的。” 张涛灵光乍现:“噢,难怪!我就说呢,刚刚的饭盒!他们在里面下了药!” 罗衡:“……” 狄亚:“……” 伊诺拉的声音远远从外头传来:“我实在受不了了,不然我们卖了他吧!” 拿张涛开玩笑总是让人心情放松,不过今天实在开太多有关他的玩笑,张涛很是委屈:“干什么嘛,我只是缺乏一点社会经验,你们怎么能拿自己的长处来比我的短处呢,我都没有拿我的长处来嘲笑你们的短处。” 好在他的神经实在有够坚韧,也不怕伤害到自尊心。 狄亚笑了笑:“这倒也是,张涛在我们之间还是挺值钱的。” “好了。”罗衡咳嗽了两声,“说回正题吧。你说得没错,大部分人不会对旅店有太多戒心,对示好的人也许有,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总是很难抗拒……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得够清楚了。” “接下来就是你想问的,是他们找上门来了。”狄亚的神色在昏暗的空间里略显出一种模糊的暧昧,“准确来讲,他们并没有找上门来。你不知道是谁,也没有损失,同样,他也没有死在这儿。” 罗衡听出言下之意,表情微微凝重起来:“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是所有生意都要成功,更何况,它也许都算不上是一桩生意。” 罗衡仍然心平气和,只是用词略显尖刻:“你是希望我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我不做任何希望。”狄亚淡淡道,“我只是告诉你,在这里停下的话,那么所有人都会当做没有发生任何事,店主不会问,商人也不会再来,我们可以睡一觉第二天就走,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还可以轮流守夜。” “在这种选择下,大概率不会发生任何事。”狄亚又添了一句,“当然,我们也用不着赔偿那面镜子。” 罗衡忽然道:“大部分人都会这么做吗?” 狄亚只是简单道:“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让罗衡陷入了沉默。 活下去,这三个字平淡无奇,却承载着多少人的一生,在还算文明安全的时代里活着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这样的世界。 “你知道。”过了好一会儿,罗衡才做出决定,“逃避不是我的风格。” “我知道。”狄亚凝视着他,神色仍然很柔和。 伊诺拉终于忍无可忍地冲进来:“行了,别拖拖拉拉的了,那个躲起来的混蛋都要听吐了,你们能不能赶紧去看看情况。如果太危险,对方的武器比我们强太多,那我们就立刻放弃滚蛋;如果不危险,你们就赶紧给那混蛋脑子上来一梭子,听明白了吗!” 罗衡立刻推开了活动门,表示自己听得非常明白。 “我会保护好张涛的。”看着两人离开前,伊诺拉啧了一声,“你们也注意安全。” 罗衡跟狄亚从活动门溜出去的时候,一开始还很严肃,很快就忍不住互相看看对方笑出声来了。 “别惹伊诺拉,你知道的。” 狄亚忍俊不禁:“我知道。” 活动门之后的光线就清晰多了,灯带在顶端散发着耀眼的光芒,罗衡猫着腰快走了好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狄亚。 “说起来,你之前为什么不怀疑我太多心?” “我不一定会赞成你的决定,可是我总是相信你的判断。” 第135章 社会风气 走廊里异常安静,走久了仿佛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 路上可能错过一些活板门,毕竟两人走得实在是太久了。不过罗衡觉得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现在正是提供热水的时候,他们要是贸然闯进去,不一定能抓到坏人,可意外看到点什么是免不了的。 不过要是真的想抓到人,看到某些东西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罗衡的注意力稍微有点分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狄亚已经带着他转入一扇活板门,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 门外很快传来一阵异常沉重的脚步声,听声音只有一个人,紧接着是打火机“蹭”了两下的动静。 隔着门板,罗衡仍然闻到了一股浓烈而诡异的臭香味,跟臭香臭香的那些食物不同,这种气味让人感到不适。 他下意识掩住鼻子,狄亚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次狄亚又对罗衡做了一个手势,这个手势的意思也很简单,意味着他要单独行动,比之前不打招呼就动身要好一点,也只好一点点。 罗衡摇了摇头。 这让狄亚皱皱眉头,他又等待片刻,略显摇晃错乱的脚步声远去后,才抽出一把飞刀,对罗衡示意着往外走。 活板门的活动声音并不大,不过在保持警惕的情况下,一点声音也很容易激起反应,罗衡几乎全程都提着心。 等他转出门外时,走廊前方已经多了个人,看背影摇摇晃晃的,身形倒是还算魁梧,双手正提着裤子,整条狭窄的走廊上几乎已经布满了那种蔓延着臭香味的气味。 狄亚压了压枪口,猫着腰走上去,毫不犹豫地抹了对方的脖子。 那人几乎面都没照见,就软到在狄亚怀里,不多会,血从咽喉处流下,积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一长卷燃烧的叶子掉在血里,熄了火光,叶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黏在一起,并没有散开。 “这是什么东西?”罗衡压低声音道。 狄亚正在那人身上翻找什么,听声音扭过头来:“哪个?” “这个。”罗衡挑起那卷叶子,他隐约觉得自己很可能想到了这东西的用处,可不敢保证,“是什么?” 狄亚瞥了一眼:“烟。用糖黏在一起,里面有时候会有些别的东西,看他们当时能找到什么,有些时候是毒蘑菇,有时候是一些旧世界留下来的药片粉末,还有他们能往里塞的一切东西。” 这时候狄亚顿了顿,也许是不确定要不要紧接着说下去,又或者只是停一停,等罗衡消化。 “据说这东西能提神助性,在比较低级的奴隶队里非常常见,奴隶商人经常会发给请的保镖,让他们发泄发泄,不过用多了,身上会发烂,坏牙,掉头发。” 果然是他想的那种东西。 这类东西,罗衡在很多娱乐小说里都看到过,现实也的确存在,他并没有太过在意,倒是对狄亚的表达有些好奇:“通常都不会这么说吧?” “的确,通常都不会这么说。”狄亚笑起来,他从对方身上摸到一盒叶烟跟一个打火机,有点厌烦地丢开,“我以前帮过一个人,应该也是从大基地出来的。” “应该?”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他也没有告诉我。他可能是医生,我不确定,反正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奴隶。” “当时那支商队的护卫因为吸食太多叶烟打起来了,我正好想拿点叶烟去换东西,就顺手帮他离开了那支商队,他没钱回报,在我拿叶烟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说的。” 罗衡沉默片刻:“那他……后来呢……” “谁知道。”狄亚耸了耸肩,“可能是又被抓了,或者是死了,我不觉得他那样的人能活下去。” 聊完这点小插曲,狄亚终于在对方身上找到一串钥匙,除此之外,还有两张磁卡。 磁卡都很短小,没有任何标志,只有记号笔在上面写着一串数字,看起来不像银行卡之类的东西,让罗衡想到另一种可能——房卡。 狄亚将卡跟钥匙都丢给罗衡之后,正打算收手,忽然道:“奇怪……” “奇怪什么?”罗衡玩笑道,“他的大胸肌让你爱不释手吗?” 狄亚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又摸了摸,一下子把对方的衣服拽拉开来,衣料被扯破发出尖利的响声,惊得罗衡一下子站起来。 不过这一下,罗衡也发现不对劲了。 这具尸体穿了一件弹性极佳的背心,外面这件衣服撕开后,就能看见这条背心被撑得紧绷绷的,简直像层皮。 “防弹衣……”罗衡又蹲下来,喃喃道,“他居然有一套。” 尽管防弹衣不是真的穿上就立刻无敌的物资,可直到现在,罗衡还是第一次见到防弹衣的存在,这足以说明防弹衣的稀少跟珍贵了。 也许之前司南的作战人员里有相应的配备,不过他毕竟不可能每个人的衣服都扒一下看个清楚。 几乎是下意识,罗衡抬头看了一眼狄亚。 狄亚显然也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慎重,然后将那件防弹衣从尸体身上拆下来,顺手拿那几件破布衣服擦了擦防弹衣上沾到的血迹,他打量了一会儿,才看向罗衡:“穿上。” 罗衡没有接:“那你呢?” “我不习惯穿这么重的东西。”狄亚轻松道,“会影响我行动的,更何况你更习惯给自己找麻烦,跟那些人正面对上,不是吗?” 罗衡哭笑不得:“谁喜欢跟人正面对上。” 狄亚没有笑。 穿上防弹衣的感觉很奇怪,其实防弹衣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大概被使用过几次,显得有点破烂,罗衡动动身体,适应了一下这套装备,心却微微有点发沉。 防弹衣是个意外之喜,却无形给他们提了个醒。 这里的势力跟火力很可能远超出两人的想象,这个吸叶烟的巡逻者的确没有什么威胁,可接下来要遇到的说不准就是装备精良的精英了。 人真是现实的动物,无论多少雄心壮志,在看到真正意义上的威胁后就会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想要明哲保身。 这当然不是坏事,倒不如说,这说不准才是保护着人类活下来的重要本能,劝诫人类远离危险。 “我要是现在劝你回去,还来得及吗?”罗衡站起身来问道。 狄亚将飞刀上的血擦在自己的斗篷上,漫不经心道:“来得及啊,可是你会跟着我一起走吗?” 罗衡想了想:“没问题。” 他答应得过于干脆,倒是让狄亚猝不及防地陷入呆滞状态,犹豫了好一会才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罗衡平淡地回答,“我又没受到什么损失,严格来讲,这只是我又一次心血来潮顺手多管闲事而已,既然知道对方很可能比我们更强,没道理白白送死。” 他一边说一边往回走。 狄亚被他那几个成语搞得有点晕头转向,一时间还有点难以置信,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吗?” 罗衡已经把他推到活板门里去了。 至于那具尸体,他们并没有多做处理,把尸体藏到房间里显然不合适,找个地方人道毁灭也没时间,干脆就丢在原地,让那位或者那些奴隶商人担惊受怕上一段时间也好。 张涛还相当老实地在浴室口等着,见着他们回转,颇为震撼:“这么快吗?他们人很少吗?” “不知道。”罗衡说,“我们就碰到了一个人。” 他把身上的防弹衣脱下来丢给张涛,然后从窗口翻回去,目光在房间里短暂地扫了一圈,疑惑道:“伊诺拉出门了吗?” “刚刚有人上来问枪声,她在外面跟人说话。”张涛手忙脚乱地抱住防弹衣,“哎,你们出去一趟还捡了防弹衣回来啊。” “是啊。”狄亚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跟着翻出来后一直表情有点奇怪,“你拿好,先随便放哪儿吧,不……还是给我吧。对了,把镜子后面的墙板拉上。” 罗衡出去的时候,伊诺拉正靠在门边,抬起一只脚踩在门板上,她正笑盈盈地跟臭着脸的店老板说话:“我们花东西跟你要了房间,你说想进来就进来啊。” 枪口指着天,她的手稳稳当当地握着枪,神色潇洒,看起来没什么威胁的意思,却满含威慑力。 店老板冷冷道:“你们这儿有枪声,要是打坏我的东西,我当然要你们赔偿。” “要真是这样,那我是没什么话说。”伊诺拉歪了歪头,轻蔑地用枪拍了拍店老板的脸,“不过你这旅馆里头到底藏了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真闹起来,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店老板的脸色又难看了点,他扫了一眼伊诺拉,满脸鄙夷:“你还好好站在这儿,能有什么损失?” “砰——” 罗衡收起枪,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店老板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额头的孔洞似乎还冒着青烟,黑洞洞的一块,将皮肉烧焦。 伊诺拉错愕地转过头来。 “既然他不相信你会开枪。”罗衡微笑道,“就帮他相信好了。” 得益于当下的社会风气,没有其他住客探出头来看热闹。 第136章 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 当尸体倒下的那一刻,罗衡心中沸腾的怒火仍然没有因此熄灭,他从那张轻蔑且不以为意的面容里清晰地意识到退让带来的意义。 因为从来没有人选择开枪,所以他不相信会有人敢开枪。 因为不相信会有人开枪,所以就算被发现,他也蛮横无比,不认为自己需要做任何交代。 罗衡的目光渐渐变深,走了一路以来,积攒在心里隐隐约约的不快与难以适应都在这一刻化为怒火的燃料,一瞬间像是要烧穿这张皮囊,完全喷涌而出。 “我不想住在这里。”罗衡竭力控制着心绪,淡淡道,“我们走吧。” 伊诺拉难以置信地往没有窗帘遮住的窗户外看了看,指向黑漆漆的夜空,又指了指地上的店家尸体:“你说真的?现在,这会儿,你该不会是突然不想住在这儿了,所以就把他杀了吧?” 就算心情正差,罗衡也忍不住为这句话笑了下:“我看起来像这么无聊的人吗?” “这可很难说。”伊诺拉摆摆手,终于把脚放下,“我有时候也会变成很无聊的人,不过无所谓,张涛你出来搭把手。” 张涛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啊?怎么了?” “把尸体拖进来啊,还怎么了,怎么,你打算出门的时候踩在这人脸上啊。”伊诺拉翻个白眼,“现在是罗衡杀的人,当然让他到前面给我们挡着去,难道我们俩去挡啊,我倒是不要紧,你行吗?” 张涛还真思考了一下,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拖尸体。 “你还好吗?”狄亚径直走向罗衡,让了一下地方给张涛,甚至没看尸体一眼。 罗衡深吸一口气:“你觉得呢?决定问我的时候,你不就知道答案了吗?” 狄亚玩笑道:“也许是为了让你有撒谎的机会。” 罗衡轻笑了一声。 “我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很愤怒,至于为什么愤怒,大概是因为除了让他去死……我什么都做不了。”罗衡跨出门去,又看了一眼那件防弹衣,忽然说,“你问问张涛跟伊诺拉吧,看看他们俩谁要穿。” 三楼并不高,没有爱看热闹的人,当然就在枪声下显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寂静来,罗衡静静地往楼梯下走去。 罗衡忽然想到自己驾车离开那座城市时同行过的那条长河,城市里的河水往往是寂静的,平和的,上涨消退都是静悄悄的,哪怕是漫上来,也没有半点呼啸的风声预警。 它并不像大海,没有那么粗犷,没有那么狂放,没有那么惊天动地般的威慑力,可吞噬起人来时,并没有任何不同。 当水流褪去时,河流必不可免地在陆地上留下底部淤泥的痕迹,那些淤泥包裹着腐烂的尸体,静静沉在水底,只偶尔才展露面貌。 可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了,罗衡仍然记得那天的夕阳照在河流的表面,金光闪闪,波光粼粼,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现在,河水已经枯竭。 罗衡不知道自己是站在枯竭的河床上,还是再次被卷入了大海之中,又或许两个都是。 第一声枪响引起了店长的警觉,他的警觉并不是为了住客的安危,而是担心他的另一层生意会不会受损。 因为所有的住客都只是送上门来的猎物。 大概是这个缘故,第二声枪响同样没引起旅店里其他人的戒心,他们大抵也跟店长抱有相同的看法。 青苗镇的人造了一条枯竭的河床,却不准备引流,只是拿来抛尸肥土,如食腐的鸟一般啄尽血肉,任由太阳晒在累累的白骨上,并以此为乐。 罗衡觉得愤怒,却无从发泄,之前送饭来的伙计正在擦桌子,他看着罗衡的神色充满迷茫跟震惊,似乎是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即就探身到柜台里掏出一把样式古早的火铳。 这会儿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大厅里仍然坐着几个人,几声尖叫过后,所有人都躲起来,甚至有人把桌板翻到身前。 在狭窄的楼梯间,第二枚子弹同样印在伙计的额间,罗衡结果一个人时总是异常干脆利落。 高大的身躯一下子软到在柜台上,粗制的火铳掉在地上,伙计歪着头,眼睛仍然因迷惑和惊讶而瞪得额外大,仿佛一头牛。 除此之外,路上就没什么人阻拦了,罗衡几乎是平安无事地走了出去,他在门口等了等,很快就等到自己的三个伙伴。 张涛跑出来的模样简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两只脚被烫着似得不停上下扑腾,他甚至比那伙计还要震惊得多:“怎么又杀了个人?他也拦着我们出门了吗?” “他准备杀我。”罗衡简洁而高效地回答,“所以我解决了他。” 张涛于是不扑腾了:“噢,这样啊。” 他倒是很快就接受这个回答。 不过好运并没有伴随四人太久,在三辆车准备开出青苗镇的时候,守卫没有放行的意思。 三辆车仍然保持着最早的情况,是伊诺拉最前,张涛在中间,而罗衡跟狄亚最后这样的安排,因此只能看伊诺拉怎么解决。 就在罗衡忧虑地往外看去时,黑色的幕布之下,零星的几盏灯照耀出一只手。 一只女人的手,握着一把枪,从车窗里优雅地伸出,迅疾地扣动扳机,随后是惊天动地的响声。 子弹穿膛而出,正中心脏,甚至飞溅起一朵小小的血花。 这件事说起来似乎缓慢,实际上在电光火石之间。 随后又是砰砰两枪,伊诺拉打爆了大门处的几盏灯,轮胎发出与地面摩擦后的咆哮声,车子已经启动。 弹壳叮当坠地。 在另一边的守卫开枪之前,伊诺拉已经冲开挡在大门口的一堆由木桶箱子之类的东西堆积起来的障碍物,直接扬长而去。 黑暗之中,子弹击打在车身上的响动让人感到不安。 狄亚巧妙地在副驾驶位上换过身来,单膝跪在座位,放下一点车窗,枪支端在缺口:“接下来看你的了。” 罗衡一脚踩下油门。 大门口倒下第二具尸体,随后彻底融入一片黑暗。 三辆车开得很快,罗衡只希望单独一人在车上的张涛没有被吓得魂飞魄散,不过看第二辆车的速度,他大概是把恐惧跟愤怒都宣泄在踩油门上了。 还没等罗衡喘口气,准备重新回到自己的正途上时,很快雨点般的枪声就从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 “什么情况?”罗衡来不及回头,前方的路线显然有些不平稳,他把住方向盘,听见后方越来越近的响声,“狄亚,是什么东西?” 狄亚平静地回答:“没什么东西,青苗镇的人追上来了而已,带着几辆车跟一把机枪,可能还有一些手榴弹。” “看来我是惹了个大麻烦。”罗衡喃喃道,“机枪我就不想了,我们有手榴弹吗?” 他当然知道没什么可能,只是说来放松精神的。 狄亚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算你幸运,我下午的确买了两个,只是留着备用的。” 罗衡忍不住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震撼无比:“……你真的有?” 狄亚纳闷地解开斗篷:“这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吗?不过我得到后面去丢,从后面滚出去位置更准确一点,对了,你记得加点速度。” 于是在几秒钟之后,罗衡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沙尘与碎石如喷泉般冲上天,裹挟成一团烟雾猛然散落下来,伴随着无数惨叫与翻车的声音。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有两辆车滚到边上去的。”狄亚往后靠了靠,贴着座位道,“噢,起火了。” 没等罗衡回答,狄亚忽然笑了下:“还有一颗,等他们收拾收拾爬起来成型的时候再丢吧。” 就在这时候,车身忽然狠狠一震,罗衡对这件事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比起张涛,这点撞击稍微有点不够看,因此几乎是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有人追上来了,他想逼停我们。” “确实。”狄亚却失去了平衡,“追得很紧,我看看能不能——”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见一连串的射击声,车子猛然飘起来,紧接着听见后方传来一阵闷响,车滑出去几秒,忽然不动了。 罗衡轻轻叹了口气,对着在车里晃来晃去的狄亚说道:“用不着了。” 前面张涛的车已经在黑夜里看不怎么见了,如果青苗镇没围到前面去堵的话,伊诺拉跟张涛的情况铁定比他们俩现在要安全得多。 罗衡解开安全带,拿出武器的时候忽然问道:“对了,那件防弹衣你给谁穿了?” “噢,伊诺拉说该她穿,不过想了想又觉得张涛更容易死。”狄亚扶着脑袋晃了晃,“所以他们俩猜了拳,现在是张涛穿着。” 罗衡松了口气:“行吧,起码我这会儿不用跟你吵什么到底该你穿还是我穿了。” 他笑了笑,又低声道:“抱歉。” “道什么歉。”狄亚把玩着那枚手榴弹,将它重新放回到自己的斗篷里,笑眯眯道,“我还以为这是件挺浪漫的事?是这么说吧?浪漫。” 那辆逼停他们的车子很快也停下来,后面几辆机车是最先跟上来的,正发出野兽般的啸声,听地面摩擦的动静,这些机车手的武器大概是铁棍。 在下车前,罗衡终于开口。 “你的浪漫真的很成问题。” 第137章 豪赌 与其被人包了饺子,不如奋力一搏。 具体到底是要怎么搏,实际上罗衡也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他只是不太想在车里被活活烧死,毕竟后面那群人绝对不会客气到只打轮胎。 不过要是这群人还做尸体的生意,那被烧死说不准还是个比较体面的死法,最多是进了不太规范的火葬场,考虑到免费,也不能要求太多。 在生死关头,罗衡居然被自己逗笑了出来。 这突兀的笑声让狄亚有些莫名其妙,他惊讶地看过来,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也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炙热。 就在这时,罗衡跟狄亚闻到汽油的气味。 在黑暗之中无法分辨面包车是否一下子起火了,不过焦糊跟汽油的味道已经越来越浓。 糟了!什么乌鸦嘴。 狄亚当机立断:“先出去!” 这下真是不走也得走了,两人几乎是同时从车子里冲出去,罗衡才感觉到夜风吹拂过面庞的冷意,很快背部就涌上一阵过盛的热意。 回头时,罗衡下意识挡了下眼睛。 火蔓延的速度远比所有人想象得更快,几乎是在他们扑出来的一瞬间,火舌就蔓延至整辆面包车,这辆陪伴他们多时还经历了一次修复的车顷刻间被完全吞噬,熊熊燃烧着的形态,像一辆地狱开出来的巴士。 除了侥幸逃生之外,罗衡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涌起一个念头:“还好伊诺拉不在这儿,不然可没办法跟她解释车的事,上面的物资算是白搬了,早知道都换了。” 他首次尝到这片土地的随机性,原来真的是一眨眼之间,所有东西都消失无踪了。 狄亚确实没骗人 烟雾在黑暗里袅娜地升起,很快就没入夜色之中,车辆突如其来爆发的火势显然是在青苗镇的人预料之中,因此逼停他们的司机并没有立刻从车上下来,反倒选择拉开距离。 反倒是拿着铁棍的机车手仗着灵活性围了上来。 这一操作虽然不能说给了罗衡跟狄亚喘息的机会,但确实带来了变机。 就在罗衡要举起手的时候,一个抄起铁棍要冲过来的机车手忽然在机车发出的轰鸣声中被猛然甩飞出去。 由于车速较快,失去掌控的车子一道飞起,注意到这一幕的狄亚猛然扑过来,将罗衡压在身下,高高飞起的机车擦过他的背,径直撞向正在燃烧的面包车。 “快走!”狄亚顾不得疼痛,抓着罗衡就爬起来往前跑。 也许是机车自身的问题,又或是车子被改装了什么不稳定的装置,这场撞击活像天雷勾地火,瞬间引发了一场小爆炸。 两人在奔跑时被身后袭来的冲击撞了出去,在地上连连打了好几个滚,火焰猛然跳动起来,一瞬间在黑暗里照出鲜亮的光明。 机车卡在面包车顶,着火的轮胎在地上转了三圈才倒下。 而那个操控机车的倒霉蛋在黑夜里唯一的存在感是不知道掉落何处发出一点响动的铁棍。 罗衡倒在地上,火光映得他眼睛生疼,过于明亮的光芒让浓烟也显出深邃,黑黢黢地滚动着,形成一团凝结成型的恶意。 他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最终还是跪在地上缓和呼吸,大脑仍然感到严重眩晕,仿佛刚刚被扔到滚筒洗衣机里转了十个来回。 “狄亚?”罗衡呼喊,听见自己的声音并不响亮。 罗衡按着头甩了甩,眩晕带来的恶心感萦绕不去,太阳穴突突发跳。 这时,一簇轻微的蓬蓬声忽然响起,在暗夜里如同细雨在水流之中的爆破,绵密而惊人。 一开始罗衡还以为是又下雨了,毕竟这几天雨水不少,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他并没有感觉到湿意。 又过了一会儿,蓬蓬的声音连成一线,罗衡看着火光下溅起的一簇簇尘土,才意识到不是下雨,是连射的冲锋枪。 罗衡的头仍然嗡嗡作响,不再疼痛,可照旧叫人难以忍受。 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里,罗衡找了块石头做掩体,他俯着身体眯眼寻找狄亚的踪影,不过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压压的暗影,一时间不是看得很清楚。 连续的惨叫声,蓬蓬的枪响,火焰的熊熊燃烧下,一场来自于内部的杀戮就在罗衡眼前发生,不停有尸体倒下,伴随着质问跟血花飞溅的动静。 一名被击倒的伤者吃力地向罗衡这处爬来,被他残忍而果决地抹了脖子。 这人倒是没有穿防弹衣,纯粹是被流弹击中不致命的地方,不过现在的医疗水平大概率也是死亡的下场。 内乱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在行动,黑暗之中只能看到人影在互相追击,互相开枪,战斗显得仓促而慌忙,偷袭带来的优势也逐渐在反击下消散。 到最后,罗衡怀疑他们只是在对每个看到的人开枪而已。 希望伊诺拉能注意到他们,可千万别是这个时候。 罗衡努力恢复自己的状态,有时候必不可免被几颗飞起的小石头打到,于是他又往下缩了缩脑袋,任由脖子被咯得生疼。 青苗镇的事说来突兀,实际上倒也不算多么突兀,从入镇那会儿开始,收了好处的守卫就已经无所谓地把镇子里的势力分布说出来了。 负责做事的副镇长跟大权在握的镇长已经冲突到无所谓被外人知道的地步,可见迟早会有一个要行动。 就是不知道最后的赢家是谁。 不过也许最后赢家是谁都没有差别,毕竟对于他们来讲都是一样的。 所以狄亚到底到哪里去了? 黑暗之中,罗衡的视野受限得相当厉害,就算借助火光能看清的地方也并不算太多,没道理两个人都被撞出去,只有狄亚突然间失踪了。 该不会是又躲起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说不准还好一点,不过正如罗衡会找狄亚,狄亚也没道理不找他才对。 这场战斗结束得要比罗衡想象得更快,一连串的动静跟惨叫声后,四周又再度寂静下来,一个看起来明显年纪不小的老人突然出现在罗衡面前,伸出了手。 罗衡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搭那只手,自己扶着石头站起来。 对方挑了挑眉毛,原本就和善的神色里又流露出些许欣赏来:“你是那种只靠自己的人,是吧,我认识一些你们这样的人。” 他的神色虽然很和蔼,口吻也很亲切,但是分布在罗衡四周持着枪的守卫就没有那么慈眉善目了。 老人似乎也注意到罗衡的目光,仍然保持着他的亲切,乐呵呵地笑出声:“你们可是相当果断的危险人物,我只是个上了点年纪的老头子,小心一点也可以理解吧?” “虽说敌人的敌人也算是朋友。”罗衡冷笑一声,他都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笑出来,但凡谁走个火,今天他就直接原地重开了,“但是我最多算是你们俩之间的猎物吧。” 老人摇摇头道:“你太客气了,现在镇子做生意的都换了新人,新人没什么见识,什么都认不出来,什么生意都敢做,所以才没认出你们来。我已经把这群新人都解决了,算是很有诚意了吧。” 认出你们来? 罗衡觉察到一点不对劲,他确信自己跟这位老人并没有见过面,可是对方的口吻却仿佛很熟悉。 “对了,你的同伴晕过去了。”老人忽然挥挥手,让两个人走过来,“你看看,是你的同伴吧?” 他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罗衡还没来得及思索什么,注意力就被昏迷的狄亚夺走了,他显然要比罗衡倒霉得多,脸上的刮伤不说,手上被蹭破一大块,不知道是撞到哪里,到现在还没能完全醒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罗衡将他从两人手中抢了过来。 在老人的示意下,那两人沉默地松开了手。 “镇子里还算是个能休息的地方。”老人蹲下身来,难为他一把年纪还蹲得干脆利索,“你要是不嫌弃,这次算是我请你去,你们要的人,我也会还给你们,大家重新交个朋友怎么样?” 我们要的人? 到底是什么意思…… 罗衡沉默地擦着狄亚脸上的血迹,刚经历过眩晕的大脑还没办法重新沉静下来思索,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边,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摸到。 不过…… “既然你这么说。”罗衡沙哑着嗓音道,“那就麻烦你了。” 罗衡利落地松开手,任由狄亚被人抬上车,自己也坐进车子当中,他的神色明显不好,老人并没有怎么勉强,而是指挥着手下把地上的尸体简单收拾了一下,又将物资重新整理整理,这才坐进副驾驶位上。 司机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人,从罗衡坐进来到老人入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听老人的命令启动汽车。 车子的大灯照着前方的道路,倒映出四周摇曳的杂草,雨刮草率地刮过两下,干涩地擦掉雨后的痕迹就停下。 如果不是头还在疼痛,火光仍然烙印在罗衡的眼中,昏迷的狄亚正躺在他的大腿上,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臆梦。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罗衡接下了这场豪赌。 第138章 看病 罗衡重新回到了青苗镇。 大门口的尸体已经被收拾完了,灯泡倒是没有更换,可能是来不及,也可能是暂时没找到存货。 车并没有如普通的外来者那样停在停车场里,而是肆无忌惮地开入一栋大庄园,停在草坪附近。 罗衡一下车就能看到别墅的大门,尽管这栋别墅看起来已经相当有年头,可在现在这种状况下,仍然算得上是豪宅规模。 附近有不少巡逻的人来来往往,老人吩咐了一下,让人拿了简易担架来抬狄亚,随后就是巡逻队对老人的示意。 罗衡注意到巡逻队称呼老人为“镇长”,不是“王镇长”也不是“副镇长”,而是镇长。 这么说来,眼前这个老人很有可能就是青苗镇真正的管理者。 “镇子里还有点小事要处理,我就不陪你们进去了。”老人笑眯眯地对罗衡说,“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仆人说,如果我这儿没有的话,就请你多包容一下,明早咱们再详细谈谈。” 少说少错,因此罗衡只是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这意味着他跟狄亚起码能活过今天晚上。 特别是狄亚,现在还昏迷着。 “对了,我已经派人去请医生了,等会会过来看看你这名受伤的同伴。”老人正要进车,想了想又重新探头出来,“应该就这么多,如果还有什么你不放心的,都可以明天跟我说。” 罗衡没有说话,老人也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回到车里。 车子很快离开了庄园,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就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如果有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可能性远远高出对方突然想做好人好事,上套之前不妨先掂量掂量自己称斤约两能值多少钱。 罗衡刚刚掂量完,实在想不通自己能在诈骗的哪个环节上。 要说物资,他的车刚刚才在眼前化为乌有;要说是人,人又不是某些特殊的动物,紧张之下会释放毒液,直接抓走也并不困难。 现在这个情况,也不需要做个场面,又不会有人报警,报警也不会有人出警。 左思右想,罗衡实在想不出来镇长对自己示好的理由,更何况还要给狄亚治疗。 不管在哪个年代,医生都算得上是稀缺资源。 罗衡没有思绪,只能跟着进入别墅,为了避免发生什么意外,他始终陪在狄亚的身边。 从外表来看,狄亚的伤势并不算多么严重,只要消毒清理一下,记得包扎,过十天半个月就会慢慢痊愈的。 罗衡去打了盆水,问别墅里的仆人要了条毛巾,仆人本还想帮他把水端进来,被罗衡拒绝了。 他并不是没力气或没时间做这些事,也无意以他人的卑微来彰显自己的尊贵。 夜间的水很凉,十根手指浸下去的时候,活像能凉到心里头。罗衡慢慢洗了洗毛巾,先给狄亚擦了擦脏污的脸颊,他脖子里甚至还夹着两根草,看起来有点搞笑。 罗衡都一点点处理干净了,还擦掉一些干涸的血块,伤口已经凝住,他又洗了洗毛巾跟手,外出换盆干净的水。 换到第三盆水的时候,医生背着一个大箱子,像是某种民国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那种私人医生一样,急匆匆到来,甚至还戴着顶草编的斗笠,神色倒是很严肃:“病人在哪儿?” 好在箱子里装得不是草料,而是实打实的消毒水、绷带、棉签、消炎药等等的东西,看起来略有些老旧,也都开封使用过了,不过都包装得很小心。 这次罗衡请仆人帮忙把狄亚一块儿扶起来,免得失手造成二次伤害。 医生脱了狄亚的衣服,他身上的情况就比脸上看起来要严重多了,背上多了一大块泛紫的瘀斑,有些地方正在渗血。肩胛骨至左肩处有道长长的血口,连带着衣服都破了一道,看起来像被烧焦了一样,只显出一条粗糙的血线。 除了这两个大伤口,手臂跟后腰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伤,看上去相对没那么严重,罗衡也就只看了两眼,问道:“严重吗?” “能醒就不严重,不能醒就严重了。”医生倒是很云淡风轻,看上去没什么大反应,他翻找着箱子里的药品,“他运气还不错,你看这儿,子弹是擦着过去的,贴都没贴到,连子弹都不用挖,我还当是什么大活呢,这工具算白背了。” 罗衡:“……” 罗衡深呼吸一口,缓缓道:“背上的淤伤……要注意什么吗?” “没什么事。”医生满不在乎道,“路上他们已经跟我说了情况,被轮胎刮了是吧。这种伤我见得多了去了,就两种情况,要么瘫了,要么没事,先躺几天,你等他醒来自己看看是哪种。要是活不下去,你可以注意给他来一个痛快的。” 罗衡沉默一会,又想了想,觉得自己没必要跟医生为这点小事急眼,于是他又深呼吸一口。 见罗衡没有什么要提问的了,医生也没有继续开口,而是认认真真地给狄亚清理起来,有些较大的伤口还缝了两针,像是在缝补一个破烂的玩偶。 做完这些已经是深夜,医生给狄亚抓了两包药,仍然保持着他诙谐愉快的语气:“要是发烧了就吃一包这个,没好就等等再给他吃第二包。等等的意思是,你早上吃的就给他晚上吃第二包,晚上吃的就等第二天下午。” 罗衡接过来,又问道:“那要是吃完了,还不好呢?再去拿药吗?” “还不好……”医生看了看狄亚,又看了看罗衡,目光里闪过一丝怜悯,“你那时候就不会问了。” 罗衡没去送医生,免得自己几十年的教养在这一天化为乌有,他实在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路上越想越气,忍不住掐死这个医生。 后半夜狄亚果然发起烧,仆人已经烧好热水,罗衡跟他们倒了声谢,喂着迷迷糊糊的狄亚把药灌了进去。 吃药过后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狄亚终于有了一点意识,罗衡正在摸他的额头,用毛巾给他擦拭降温,他低低地嘟囔了一声:“冷。” “冷吗?”罗衡注意到声音,急忙蹲下观察,仔细看着狄亚的脸,“狄亚,是你刚刚说话吗?” 狄亚懒懒的,似乎用不上力气:“嗯。” 罗衡摸着他的额头道:“可是你在发烧,得降温,这样吧,喝点温水?” 狄亚勉强应了一声,也是半梦半醒的样子,罗衡往床头柜一摸,杯子里喂药时剩下的水早已冰冷,干脆站起身来去倒新的。 还没等走出两步,罗衡忽然感觉手腕一紧,被另一只高温的手拉住了。 “别走。”狄亚低低道。 罗衡蹲下来,握着手,柔声道:“我只是去给你拿水。” 狄亚似乎没听见,嘴唇干巴巴地磕碰着:“对不起。” “干嘛道歉。”罗衡低声问。 狄亚仍然喃喃一般:“我会好的。” 罗衡一时间失语,他握着狄亚的手坐在床边,只好探身请外面的仆人帮忙倒一杯温水进来。 水温正好,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烫,罗衡把狄亚撑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喝了半杯水,才让他重新睡下,很快就没听见狄亚的动静了,应该是再度睡过去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醒过来就是个好消息。 罗衡心下一松,困意一下子涌上来,忍不住打着哈欠伸懒腰,肌肉一拉扯,疼痛无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大概也不少挫伤擦伤。 他将僵硬的胳膊微微放松下来,靠在床头将就睡一会儿。 原本罗衡以为自己会睡得很沉,可大概是心里太惦记了,这一夜他惊醒了很多次,有时候是觉得听见枪声,有时候则是突然醒过来,总是要看一眼狄亚才安心。 最后一次,罗衡干脆不睡了,看着狄亚的侧脸直到天亮,莫名想到几个小时前的对话。 如果那时候他听狄亚的,装瞎装聋,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 罗衡很快就停下这个软弱的念头,他已经有很多很多缺点,不需要再多这一个,不需要多一个让自己瞻前顾后不敢前进的缺陷。 老人并没有在早上回来,倒是有个人过来交代事情,带着很浓的血腥味,隔着门都蔓了进来。 别墅的隔音不算特别好,罗衡能听见他在走廊上的说话声,虽然不能把内容听得一清二楚,但能听见他的响动。 并没有人来见罗衡,也没有人请罗衡过去,过了一会儿,仆人才敲门通知罗衡,镇长今天有点忙,会面可能会推迟几天,让罗衡不要担心。 至于他要的人,下午就会到了。 罗衡始终不知道这位老镇长到底要给自己送什么人,不过说不准等看到人就知道情况了,于是他很快就答应下来。 因为没什么胃口,早餐跟午饭都是随便解决,到饭点的时候,罗衡请对方把食物直接送到房间里来,挑了一两样,摆在床边简单吃了两顿。 狄亚的情况看不出有没有好转,倒是额头没有之前那么烫了,这让罗衡放心多了。 下午快三点的时候,别墅里被送来一男一女。 第139章 伊斯诺拉 一开始,罗衡还以为是镇长又请来别的客人。 在这种一头雾水的情况下,罗衡不得不提高警惕,思考最坏的结果——这两位客人很有可能是镇长请来的买主。 青苗镇留个罗衡的印象并不算好,尽管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实际上的证据,可是不管是镜子后的房间,还是那条长长的走廊,整座镇子透露出来的气氛始终让他心有余悸。 直到仆人敲了敲门,告知罗衡,镇长已经把他要的人带来了,问他要不要立刻见面。 我想要的人? 罗衡在心里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从昨天晚上那场意外的见面开始,镇长表现出来的态度就非常异常。 如果真的是买主,怎么会把主动权交到他手上。 罗衡把狄亚的手塞进被子里,起身靠着房门思索片刻,他拔出腰间的枪,膛内仅剩下三发子弹,他抿抿嘴唇,开始重新填装子弹。 备用弹夹里实际上也没什么储藏了,罗衡清点了下,就算是一下子都没落空,最多也只能放倒七个人。 他缓缓吐了口气,一眼看向椅子上挂着的狄亚斗篷,从里头摸了两把飞刀出来。 等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罗衡这才终于走出门去。 大厅里站着两个局促不安的人,看身影很明显是一男一女,罗衡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谨慎地观察着对面两个人,却越看越觉得奇怪。 既然现在双方看起来都很紧张,罗衡反而没有那么紧张了。 等他走到两人面前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有一位熟人,准确来讲,也算不上熟人,只能勉强算是认识的人。 杜红。 这个打断他们约会,带来一大堆不确定性的逃亡者,她看起来已经远没有初见时的体面,目光木然而呆滞,正垂着头看着地面,交握着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罗衡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杜红的手跟脸上都有伤痕,伤痕都还新,看上去像是被鞭子抽出来的。 这让罗衡的心微微一沉。 看来不管当时杜红想做什么,她来到青苗镇之后,都遭遇到了相当悲惨的待遇……不,也许在这个时代来讲,还不算是太悲惨的遭遇。 倒是杜红身边的那个青年,罗衡在看到他的脸那一瞬间忍不住呆了一下。 在这片荒原上东奔西跑了这么久,罗衡见到的人也不算少,由于资源有限,再漂亮的人也难免显出一点瑕疵来,就算是出身大基地的张涛同样不例外,当然也是因为他长相本来就只是中等水平。 可眼前这个青年却精致得有点像洋娃娃,他的眉眼并不深邃,也不浓烈,却很柔美,睫毛纤长,看起来几乎有点女相。 杜红其实长得已经不算逊色,可站在青年的身边,却被衬得黯然失色。 不过比起杜红,青年眼里的恐惧要更多,宛如一只惊弓之鸟。 跟他们两人比起来,罗衡确信在三人里,自己更像是买主的那一个。 罗衡沉默一会儿,问道:“你们俩吃了吗?” 杜红跟青年对视了一眼,回答小心翼翼地被挤出来:“没有。” 从始至终,他们俩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罗衡,仿佛借此躲避着冥冥之中某种即将到来的厄运,坚信只要不面对就不会发生。 又或者,是更简单的原因。罗衡忍不住想,他们因为这个挨过打,或是受过罚,已经学会不要去触犯这条铁则。 “那就先吃饭吧。” 罗衡简单地拍板决定接下来的行程,他虽然吃过点东西,但也不是不能再吃一点,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待会儿要做什么,总是得先吃饱才有力气去做。 别墅里的人对罗衡到底怎么处置这两个人倒是没有任何反应,既然要吃饭,他们就带着罗衡三人到餐厅去,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将饭菜送上来。 不过餐桌上的气氛非常压抑,从始至终,杜红跟青年都低垂着头,不敢多看什么,添置碗筷跟上菜时发出的杯盏磕碰声都能让他们微微颤抖,之后就再度陷入寂静之中。 罗衡用手托腮,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两人的反应。 如果杜红抬起头看他一眼的话,大概就能认出他来了,可是认出来又怎么样呢?罗衡跟她算不上熟悉,非要计较起来,也只有在劫持的时候说过两句话。 甚至他们俩见面时,罗衡对她来讲也是一个危险。 下午的菜是加急烧出来的,很有特色,蒸出来的大馒头、三杯牛奶、三块黄油面包做主食跟甜点,还有豆皮豆腐大杂烩、炒茄子、豌豆蒸肉,姑且叫做罗宋汤的番茄蔬菜乱炖,算得上丰盛。 罗衡拿走一块面包,看着他们没有动作,撕了一片塞进嘴里,含糊问道:“不吃吗?” 杜红又看了看青年,她抿了抿嘴唇,忽然站起身来,看起来似乎是想走过来。 这脱离正常轨道的行动让罗衡瞬间紧张起来,他捏在面包上的手猛然一顿:“坐回去!” 杜红颤抖着重新坐了回去,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迷茫跟困惑,罗衡才不管她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是冷冰冰地说道:“吃你们的饭,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 两个人终于开始吃饭,他们一开始吃得非常小心,简直就像麻雀啄米一样,只是一点点进食着,等慢慢察觉到自己似乎没有被阻止后,就放开了食量,狼吞虎咽起来。 杜红甚至因为吃得太急而差点噎住,在罗衡挪动牛奶杯子之前,青年先将自己的杯子递到了她唇边。 随后,他飞速地看了一眼罗衡,漂亮而柔润的眼中充满惊惧跟戒备。 罗衡吃完了那块面包,才开始喝牛奶,奶味很重,并不是很甜,他晃了晃,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一时间有些恍惚。 伊诺拉跟张涛不知道好不好……车里的资源应该够他们支撑一段时间的。 要是够走运的话…… 罗衡没有再想下去。 他耐心等着两人吃完饭,才缓缓开口:“杜红,你还认得我吗?” 嘴里还嚼着食物的杜红茫然地抬起头来,在她看向罗衡的这一瞬间,脸上的血色尽数褪了个干净,眼睛几乎是立刻逃避开来。 她慌乱地点点头,下意识又抓了个馒头在手里,连带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罗衡问,“几天前你为什么开着车离开基地?你是想逃跑,还是求援?” 杜红摇摇头,她绝望地看着罗衡,似乎又包含着期望:“你……你是来抓我的吗?” 罗衡淡淡道:“看你现在的样子,没有必要。” 杜红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而旁边的青年终于开口:“是我向她求救。” 罗衡转向他,眉毛微微一挑:“哦?” 杜红低声道:“他是伊斯诺拉的人,叫做莱兰,我们在基地里认识的。那几天你们不是在破解文档吗?我收到了一条莱兰的求救信息。” “然后你就来救他了。” 杜红点了点头。 说实话,这些话听起来都可以理解,可是合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喁…… 蜥…… 姑且不谈莱兰是使用什么办法传出去的消息,不过不管如何,传消息给基地求救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让罗衡感到匪夷所思的是,杜红也不是作战人员,怎么会认为自己可以单枪匹马地救下莱兰。 最重要的是,如果两人的关系只是单纯像他们所说,只是认识而已,杜红又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莱兰。 杜红看着罗衡的脸色,模模糊糊也觉察到他似乎是不太相信,急忙道:“我说得都是真的!” 莱兰也点点头,神色略有些消沉:“是真的,我很感激杜红来救我,只是没有想到她是一个人来的。” “那是因为……”杜红有心解释,可她看了一眼罗衡,陷入了沉默。 “那是因为当时基地落在了我们的手里。”罗衡对这个倒是不怎么避讳,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莱兰,又问道,“我想知道,你的小队呢?你既然是伊斯诺拉的人,总不可能是单人执行任务吧。” 莱兰苦笑了一下:“我离开了伊斯诺拉。”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杜红比罗衡还要惊讶。 对于这事儿,罗衡也相当有经验,就像车屁股被撞一样的有经验,只不过张涛是在生死边缘害怕得逃跑,不敢回去,而莱兰…… 他看不出来是为什么。 “伊斯诺拉当然很好,我也很习惯那样的生活,可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不同的生活。”莱兰轻声道,“我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可我想尝试去做,去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跟几个同伴一起离开了伊斯诺拉。” 罗衡慢慢坐直起来,他近乎肃穆地注视着莱兰,观察着他未曾消退的恐惧跟胆怯。 尽管在说自己的理想时,莱兰身上仿佛洋溢着明亮的光芒,然而残酷的现实已经消磨得他摇摇欲坠。 杜红凝视着莱兰,柔声道:“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基地里没有别人,我也会来救你,只是……没想到这里的人这么野蛮,看我是一个人来,直接把所有东西都抢走。” 莱兰微微摇头,仿佛否定自我,声音苦涩:“让我真正没想到的是,最后还是靠这张伊斯诺拉制造出来的脸救了一命,也许我什么都做不了,还牵连你……” 他长相过于柔美,伤心起来颇有点梨花带雨的意味,然而他的心并没有随着外貌长成一只被豢养的鸟雀。 罗衡听张涛说过伊斯诺拉的技术大多是在医学方面,也听他说过伊斯诺拉的人总是长得格外漂亮。 “你也许有一张假的脸。”罗衡站起身来,“可你有一颗真的心。” 这一刻,罗衡终于知道镇长在说什么了。 第140章 命运 杜红来自圣殿,莱兰则来自伊斯诺拉。 青苗镇就算再旺盛,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势力,根本无法与圣殿甚至伊斯诺拉这样的大势力硬碰硬。 镇长年纪虽然大了,也不怎么管事了,但是脑子却比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更清楚利害关系。 一个莱兰的分量也许还不足够,再加上一个不谙世事的杜红也还不够,可是开车前来的罗衡四人组就已经传递出足够的信息了。 圣殿有意向寻找杜红,大概率也不介意跟伊斯诺拉卖个好。 在张涛开着圣殿的车辆出现的这一刻,毫无威胁力的杜红跟莱兰就成了青苗镇的烫手山芋。 又或者,是成了镇长清理副镇长的绝妙借口。 就算罗衡真的什么都不做,准备安安分分地睡完一觉走人,大概率也是走不出青苗镇的。 从车子开入青苗镇的那一刻,加上狄亚跟伊诺拉在地下的表现,不管罗衡是否愿意,又是不是真的是圣殿派出来的调查员,他都必定要成为这个调查员。 因为镇长想要收回副镇长的权力,就需要这个理由。 同样,镇长也赌不起猜错的代价。 所以才会出现昨天那样的情况,早在踏入青苗镇开始,他们四个人就已经被卷入青苗镇的内部斗争之中。 如果没意外的话,除了杜红跟莱兰两位客人,没过多久,张涛跟伊诺拉也会出现在这里。 要是只有张涛,罗衡倒是还不太紧张,可伊诺拉同样在队伍里,他实在很难想象伊诺拉束手就擒的样子,只希望不会造成过多伤亡。 或是运气好一点,他们能成功逃出去。 毕竟猜测始终只是猜测,是罗衡无能为力改变现状的情况下试图寻找最好的机会,如果可以,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更为安全妥当。 倒是莱兰跟杜红这两个人,正如莱兰所说,他跟杜红能够幸存下来,实际上是因为他们出生的基地足够强大。 不管是镇长真正的目的到底是忌惮还是利用,都是建立在这两个基地的威慑力上,而并非他们两个人的个人品质上。 在拥有足够多的信息后,罗衡已经能大概推断出青苗镇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过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祈祷镇子里这场混乱能够维持得长久一点。 镇长现在的确表现了足够的诚意,可如果他成为赢家,这种诚意就不一定还能继续保持了。 现在罗衡只想撑到狄亚醒过来再安排后面的事,至于杜红跟莱兰—— 伊斯诺拉内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罗衡对此一无所知的,不过就他现在接触过来的三个大组织来看,大概率也是个难以评价的组织。 如果说司南看起来就像天命所授的热血王道主角设定,从人到理念都透露着一种崇高狂热的气氛,不过由于过度的狂热,也令他们萌生出一种叫人不安的担忧;那么石髓看起来就像阴暗爬行的反派组织,不近人情,组织严密,张涛对它几乎没有过多想念,想来也不是什么温情的组织。 而圣殿则是中立面,他们既拯救过荒人的婴儿,也出现过蓝摩的老师母亲一样的好人,可是同样进行过不合理的杀戮。仅仅在蓝摩身上,就体现出圣殿的善良与邪恶两面,如果说张涛是被动叛逃,那么蓝摩就是主动逃离。 与这三个组织相比,伊斯诺拉更像金苹果,是一家商业公司。 特别是他们的特色,外交人员几乎都美得出奇。 莱兰又说他的脸是伊斯诺拉塑造出来的。向往美是天生自然的事,而在这样的环境下伪造美,罗衡只能想到伊斯诺拉是在有意创造某种“资源”,他们对医药的偏向跟对美的维持,大概就是为了让这种“资源”保值。 甚至更糟糕,说不准伊斯诺拉还提供更高级的“色情服务”。 不过,不管怎么说,大势力的生存环境肯定要比外界好得多。更何况,伊斯诺拉既然愿意在莱兰的身上投资,说明对他有相当的期许。 可是莱兰却选择离开伊斯诺拉,直面危险的平原,很难说这是一种天真还是一种勇气。 如果可以的话,罗衡当然想救人,问题就在于他现在自身都难保,承担不起他人的命运。 “你现在已经看到结局了。”罗衡还是决定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现在还不到你做些什么的时候。” 莱兰不太明白,他的面容上倏然出现茫然的神色:“不到我做些什么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时间。”罗衡道,“就像天亮前蒙蒙的曙光,天黑前一片昏暗的暮光。虽然还有光,但还没到活动的时候,或者……” “或者什么?”莱兰问。 “或者,是快要到做什么都没有用的时候了。”罗衡淡淡道,“黑夜不是寻常人能够进入的场合,不管你到底想做些什么,只能等天亮再说。” 莱兰听得似懂非懂,他不解地凝视着罗衡,神色有些奇怪:“可是天亮跟天黑……要怎么区别呢?” “谁知道呢。”罗衡有点怅然地望着窗外,“我只知道,现在一路走过来,有人在忍受自己的人生,有人已经习惯自己的人生,还有人在改变自己的人生,可还不够形成一股足够有力的风暴,我还没有见到风暴。” 莱兰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风暴?你好像在等什么?” “应该是我在问你,你难道不该再等等吗?”罗衡微微笑了下,“你难道指望这些人在饿得快死的情况下不发疯吗?你难道指望他们脑袋空空的情况下能跟你好好说话吗?你想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意识到这有多么艰难了吗?” 杜红却比莱兰更快听明白了,她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注视着罗衡缓缓道:“如果所有人都在等的话,那想等的就永远不会来,不是吗?” “是……”罗衡重新站起身来,“你说得没错,所以在等的时候要努力做些什么,最起码……最起码要知道,一个人带着一大批物资的时候,很容易被抢劫这种常识。” 这让杜红的脸红了红,倒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尴尬。 在罗衡准备离开前,莱兰又一次喊住他:“等等,请你等一下。” “什么?”罗衡转过头看着他。 莱兰只是注视着他,好半天才说:“你很清楚这些事,你……你没有嘲笑我的理想,没有觉得我愚蠢透顶……这是不是说明……” “这什么也不说明,莱兰。”罗衡道,“我只是见过这样的事,我知道你确实有点能耐,不是谁都愿意离开更好更安逸的环境。你很崇高,可崇高不能当饭吃,也挡不了什么伤害,就像你现在经历的这一切。”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始终认为,我跟这个世界毫无关联,可我知道这个跟我毫无关系的世界能轻易杀了我。所以我还没愚蠢到觉得我能够凌驾在这些事之上,所有人都要被我掌控在手里。” 莱兰一时哑然。 “人不是这么简单的生物,事实上,我现在跟你们没有什么区别,如果外面的人突然换了个想法,决定杀了我们,我最多比你们多抵抗几分钟。”罗衡微微笑了下,“我跟他们最大的差别是我不会伤害你们,如果你们侥幸能活下来,也许就会有更多像你这样想的人。” “到那时,风暴才会来临。” “而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成为你生命里的一次机会。” 莱兰没有再说什么,倒是杜红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等。”罗衡拧开门,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已经开始了解这个世界了,至于你们身上发生的事……我很遗憾。” 在罗衡上楼的时候,四周再度安静下来,他又开始什么也想不到了。 当罗衡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狄亚仍然在熟睡,呼吸很平静,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并不能说话,也不能进食。 他静静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枪。 如果是在他的世界里,这实在是小事一桩,狄亚就算昏迷好几天,罗衡也用不着担心他把自己活生生饿死,医生会安排好一切,可现在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即便是狄亚这样的人,即便只是这样的伤势,也可能轻易死亡。 长久以来,罗衡对于这个时代都抱有一层雾里观花的格格不入之感,他不属于这个时代,也不了解这个时代,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登堂入室的外来者,局促不安地生活在这个不习惯的世界。 实际上并非如此。 当他与狄亚见面的那一刻,就已经与这个世界产生一种无法逃避的联结。 否则难以解释,罗衡为什么会再度对于命运萌生出如此清晰的恐惧。 他从没有祈求过上天,亦不曾屈服于痛苦,在九年前的那场重击之后,他已清楚命运变化的无常。 因此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落在枪上的,只有一滴雨。 这个世界在等待一场命运的“风暴”,他将同样等待,也必须等待,这一命中注定的结局。 第141章 醒来 狄亚在第三天的正午醒来。 他趴了整整三天,背上的淤青还没来得及消散多少,像某种扭曲的怪物贴在他的背脊上,延伸开的血丝蛛网般缠绕向肋下,像一张叫人难以挣脱的大网。 狄亚痛得头昏眼花,几乎起不来身,只动一动就觉得全身活像被拆开分解了一遍,胸口压得直发闷。 他并不是怕痛的人,倒不如说忍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可即便如此,狄亚还是隐隐感到眼前一黑。 狄亚强忍着不适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的手臂还能动,腿也没有问题,最严重的伤口是在背上,他看不见到底伤得多么严重,唯一确定的是没有包扎。 房间里并没有别的人。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狄亚才让自己重新坐起来,他的头还在一阵阵发晕,很难聚集起思绪,他唯一能确定的是罗衡不在这儿,而自己大概已经饿了很久了。 只有嘴唇是湿润的。 狄亚最先想到的是又下雨了,不过等他看清房间的布局后就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比起相信这儿会漏雨,不如相信这儿会掉砖,可能性还高一点。 由于剧烈的疼痛,狄亚始终没能从恍惚里回过神来,他扶着床勉强自己站起来,试图寻找防身的武器。 在跌跌撞撞地掀倒一张椅子之后,狄亚看见自己的斗篷滑落在地,里头的武器丁零当啷地响作一团,一时间耳边嗡鸣,仿佛一场杂乱无章的混奏。 这让狄亚的头更痛了。 狄亚不确定自己是否安全,身上的枪显然已经被人缴走,却留下了这件斗篷,他摸到熟悉的飞刀,终于感到一点安心,勉强确定自己现在的处境还算安全。 于是他终于分出一点心思来想一想消失的罗衡。 最早出现在脑海里的可能性是罗衡已经死了。 这个想法来得急促,叫人一时间不寒而栗,才刚浮现就已经无法再更深入地思考下去。 于是狄亚闭了闭眼,逃避这个念头,他的四肢仍然因为受伤而呈现出一种久违的迟滞感,他慢吞吞地捡起那条斗篷,感觉着肌肉像四分五裂地被包在这具皮囊里,随着动作被拉扯跟堆积在一起,疼得他额头渗出汗来。 他开始想伊诺拉跟张涛。 按照当时的情况来看,他们两人被追上的可能性不高,只要不傻到发现后面不对劲后突然决定调头回来救人,跑掉应该不是难事。 考虑到他们前面那辆车是张涛在开,应该还没有这样的警惕性来支撑他发现异常。 还好不是伊诺拉,不然就很难说了,她有时候会在不该犯傻的时候犯傻,这一点跟罗衡稍微有点像。 想想这两个伙伴,狄亚一下子感到好受多了,甚至觉得有点想笑,他情不自禁地去想象第二天早上终于发现丢了两个人的伊诺拉跟一脸震惊的张涛。 自然而然的,这两人的神态跟反应就出现在狄亚的脑海之中,甚至他们俩可能会吵些什么,说些什么话,狄亚觉得自己似乎都能想象得出来。 他笑了笑,然后又沉默下来。 在罗衡决定救下伊诺拉跟张涛时,狄亚从来没投过赞成票,严格来讲,他只是被动地承担一定的风险,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就行了。 他没想过这两个人会对自己产生影响,从来没有。 直到这会儿,狄亚才意识到他们并非真的毫无意义。 狄亚缓慢而坚定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已经开始逐渐习惯这种剧痛,就像熟睡的人逐渐接受这一天已经开始的命运,他们都将按部就班地从黑暗过渡到光明之中。 不管是躲避在黑暗里的人,还是在黑暗里迷茫前进的人,光明都一视同仁地降临。 在房间里,狄亚很快找到一面镜子,他侧着身体观察着自己的背部,差点以为自己照到的是一面破败的墙,腰上有几道线口,应该是有人帮忙处理过伤势。 现在伤口已经接近愈合,狄亚想了想,用刀尖挑破棉线,他拽着线头,将长蛇一般的线轻轻拉出被割裂开的两边皮肉。 伤口开始逐步愈合,失去支撑也仍然黏合在一块儿,只是渗出一点血来。 看来有人给我治疗过了,而且我昏迷的时间有点久。 狄亚面无表情地做完这件事后,在房间里找到件衣服穿上,他听得见外面有人在行走,因此动作尽可能放轻,至于疼痛,他也早就习惯不发出一点声音。 荒原上的惊呼,要么是死亡前的最后一声悲鸣,要么是安全环境下的情绪宣泄,不管是哪个,都最好不要养成习惯。 他刻意地去回避罗衡,不去思索对方身上会遭遇什么。 重新挂上斗篷的时候,熟悉的重量压上肩背,与伤口呼应着在神经里回荡一波又一波沉闷而绵密的钝痛,狄亚的手一松,差点被斗篷砸到脚。 他暂时做不了什么。 狄亚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是往日的话,他不会这么急迫,不论是什么样的境地,只要没死,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最该做的应该是好好休养,确保自己能吃点东西,等到伤势好得差不多后再行动。 然而……世上有太多种可能会降临在罗衡的身上。 他想看到另一个人,确保另一个人的安危。 这念头根本经不起等待,更别说狄亚已经确定自己错过足够长的时间了。 狄亚正准备重新捡起斗篷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 几乎在同一时间,狄亚就从椅子上转过身,飞刀贴着手腕,握得异常紧,他全身都因为这个本该轻松自如的动作而紧绷作痛,他顾不上忍受,警惕地从椅子的缝隙里观察,发现走进来的是个相当面熟的女人。 杜红。 虽然狄亚跟杜红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差不多是在她逃跑后才把人跟名字对上号,但是狄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比起几乎丧失了大半战斗力的狄亚,杜红看起来受到的惊吓要更大一点,她几乎是下意识尖叫出声,连带着手里的水盆一块儿砸在地上,飞溅得满地都是。 杜红叫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你……你醒了!” 她脸上的表情说不上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 杜红。 狄亚勉强又把这个名字放在脑海里搜索一遍,终于想起青苗镇的地下停着的那辆车,他大概知道自己现在待在什么地方了。 只是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是杜红在这儿。 狄亚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的,包括脑袋也是一样,一道隐隐作痛,不过还没完全丧失理智,他看得出来杜红是来照顾自己的,不管是水还是毛巾,看起来都是给伤患跟病人使用的。 总不可能是拿来勒死他的。 还没等狄亚想出更多东西来,外头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听得出来对方很迫切,可声音却很稳重沉静:“怎么了?水翻了吗?” 那盆水正湿漉漉地积在地板上。 “啊……”杜红如梦初醒,她先转头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水盆,像是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个先入手,几乎连舌头都有点打颤,“他……这……他醒了。” 滴溜溜转着的水盆终于落定。 连带着罗衡一道出现在门外,他谈不上身形格外高大,可对比起杜红来还是绰绰有余,站在她身后明显得挡都挡不住。 看见罗衡的这一瞬间,狄亚就放松了下来,不过他一下子起不来身,干脆就着姿势坐在地板上。 杜红弯腰把那个刚落定下来的水盆提起,从他胳膊边猫着腰躲了出去,局促不安地像是只无意进来躲雨的流浪小猫,悄无声息地走了。 罗衡走过来的速度很慢,不知道是真的很慢,还是狄亚的感觉放慢了,总觉得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到。 “身手这么灵活。”罗衡的声音仍然平稳而冷静,还蕴着一点笑意,“看来是没什么大事。” 不知怎么,狄亚听出一点颤抖。 话是这么说,可罗衡并没有伸出手来拉他,反倒是凑过来,像拥抱一样将狄亚撑起来,避开受伤的几个地方。 这个动作对于狄亚而言,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了。 “别担心。”狄亚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抱住他,把全身的体重都赖了上去,安抚般地说道,“我醒过来了。” 他能想到很多很多事,想到伊诺拉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到张涛不知所措的样子,可是他忽然一下子想不出来罗衡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又是带着怎么样的感受等待着自己苏醒。 “我知道。” 罗衡仍旧保持着一贯的稳定,抵着狄亚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你会醒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 狄亚拨弄着他的发尾,觉得似乎比自己印象里要短了一些,又没那么确定。 “因为你说你很快会好的。”罗衡轻轻拍了下他没受伤的地方,“让我别抛下你。” 狄亚本来只是随口跟他闲聊,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不由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罗衡却没在意,而是问他:“你饿不饿?” “有一点吧。”狄亚还有点别扭,“不是很饿。” 罗衡笑了笑:“你是饿过头了,我问厨房做点清淡的吧,等会麻烦杜红送上来,你别再吓她了。我还有点事,等会再跟你解释现在的情况。” 狄亚点点头,并没纠缠,只是抱怨了一句:“谁吓她了。” 第142章 养父 “回来得这么快?” 镇长笑眯眯地坐在大厅里等待,他的目光看向回来落座的罗衡,神情里夹杂着某种怀有恶意的趣味。 罗衡只是镇定自若地在不算华丽的长桌前再度坐下。 智力也好,地位也好,一旦人类聚集成群,不再以武力,而是以头脑来进行权力上的角斗时,无论面前摆放的长桌究竟是肮脏古老,还是崭新华丽,都不影响这张桌子所代表的价值。 而在这层文明的表皮下,道德仁义是最粗浅的基石,也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存在,桌子上盛放着的永远是利益。 “托你的福。”罗衡淡淡地笑了笑,客套一句,“人已经醒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事,我就下来了。” 镇长显然不太理解什么叫“托你的福”,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听见没什么大事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罗衡仍然平静地坐着,甚至端起已经放得有点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 有一点微涩的霉味,不是很浓,却影响着茶叶的香气。 尽管从获救到现在,镇长表现出来的始终是善意,可罗衡却没有傻到真的认为镇长跟贺奕是一类人,慈悲心肠发作,打算建设文明小镇。 就算这些年副镇长的确瓜分走了不少势力,可是这座小镇所碰触的生意绝不可能是副镇长一手遮天做出来的,这就意味着镇长本人也是这条奴隶生意链上的一员。 因此,镇长跟副镇长之间产生的所有冲突,都是在这张桌子上发生的冲突,而不是他想掀翻这张桌子引起的冲突。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固然没错,可一旦敌人消失,这位朋友的地位就难免显得尴尬起来了。 这几天来,罗衡一直在所有人面前保持着冷静,他很清楚,杜红跟莱兰都可以对自己的未来表现出惊惶、无助、痛苦乃至绝望,唯独他不可以。 一旦流露出半分怯意,也许镇长就会觉察到异常,看出其中的端倪,那么他们离开青苗镇的几率就会变得越来越小。 镇长想了想,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不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本来是想等我那个同伴醒过来再做打算的,正好现在醒了。”罗衡笑了笑,“说起来我还真有点为难,我出门来接人,现在人已经接到,可惜车烧了,一下子倒是不太方便回去。” 镇长琢磨着,乐呵呵地说:“车烧了啊,这是小事,我们镇子里别的没有,车子多得是,你尽管开一辆走。就是……” “镇长有什么话只管说。”罗衡道。 镇长赞了句“痛快”,满脸欣赏地看着罗衡:“其实说起来,也就只是我给圣殿的一份礼物,希望你能带到……” 他说着拍了拍手。 很快,他身后的人就走出去,从外头提了两颗人头进来,两颗头的皮肉都被割得稀烂,要是当时人已经死了还好,要还活着,大概遭了不少罪。 杜红刚从厨房转出来,被吓得短促一叫,很快就没声了,重新退回到厨房里头去。 罗衡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两颗人头,一颗很陌生,另一颗却很面熟,尽管脸上已经被血污弄得乱七八糟,可他还是认出来是之前说过几句话的游至乐。 镇长介绍了一下,他先指了指靠自己最近的游至乐:“这人你大概也熟,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罗衡点点头。 “这呢,就是我的副手,也是镇子里的副镇长。” 镇长这次的介绍就长了不少,絮絮叨叨的,亲切而和善,如果不听内容的话大概会以为他是在闲唠嗑。 不过其实听下来内容倒也简单利落,无非就是所有的事都是游至乐跟这位王副镇长干的,跟青苗镇的关系不大,至于这是不是真的,反正他交代已经给了,罗衡爱信也好,不爱信也好,总之就是这么件事。 不管游至乐是不是真的这么“慧眼识人”,倒霉缺或者说巧合到莱兰、杜红、罗衡三个人全都被他看上抓去倒卖。 总之现在按照镇长的话来讲,他就是这个人,没有别的人了。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漫不经心道:“血淋淋的,还是放到盒子里装点冰块吧,免得我送回去的时候烂了。” 这不是什么艰难的要求,唯一麻烦点的也就是冰块了,镇长打个响指,他的下属就把头带走包装了。 镇长观察着这个年轻的男人,心中偶尔蠢动着升起的一丝疑虑也随着这样的态度缓慢消散了。 这个青年的确是个不错的商品,看得出来能够卖出一个高价钱,可是还不值得他这么冒险。 接下来就是毫无意义的寒暄客套,两人都心知肚明没什么好说的,却不得不装模作样一番,免得对方误以为自己怠慢。 等送走镇长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这栋别墅在镇子里仍然享有唯一的清净跟安宁,可浓郁的血腥味仍然扩散过来。 峪! 樨! 镇子里的结局已经定下,不过想来还要再打扫战场。 可罗衡却又一次闻到了危险的气息。 如果想平安离开青苗镇的话,他们最好是有多快就走多快,避免夜长梦多。 之前是考虑到狄亚的身体状况,现在狄亚人已经醒来了,醒来后能做的安排就开始多起来了。 还有杜红跟莱兰这两个人…… 杜红想来是要送回到基地去的,如果蓝摩还在的话,由他接收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蓝摩有别的事情离开了,那么事情就又变得麻烦一些了,却也不会麻烦太多。 真正让人头痛的是莱兰。 莱兰选择在这样的世界里成为一个旅客,却没有跟旅客相匹配的实力,他脱离安逸的伊斯诺拉来到这片荒原上,刚经历过苦难。 罗衡实在想不出怎么安排他。 他想了想,想不出来个所以然,走到厨房边去取了狄亚的饭,这本来该在几小时前就由杜红送到房间里去的,可她被人头吓得不轻,一直蹲在厨房里不敢出去。 现在好了,直接当晚饭。 “你去吃饭吧。”罗衡道,把反复热过几遍的米粥跟小菜拿出来,“这里我来就行了。” 杜红捂着头,迷茫地看着他,好半晌才点点头,自从在这座别墅里看到她后,她就丧失了之前的活力,变得有点呆呆愣愣的。 这里发生的事看来给了她很大的打击。 罗衡摇摇头,把饭菜送到狄亚的房间里去。 狄亚正在窗边观察四周的环境,门刚推开的时候根本没看见他人,直到罗衡喊了一声,才看到他不知道从哪儿突然闪现出来。 “情况很糟吗?”狄亚探头打量着饭菜,“还是我们这儿只能一天吃一顿。” 罗衡把碗勺跟筷子分给他,缓缓道:“差不多,是有点麻烦,不过现在勉强算是解决了吧,你先吃,我慢慢告诉你情况。” 狄亚倒也没客气,算上昏迷的这段时间,他已经饿了整整三天,消化系统大概已经开始真正意义上的自食其力。他如果再不补充点营养,估计用不着伤势来阻碍行动,发软的四肢自己就会绽放出独立的想法。 端上来的食物大概有三分之二都被狄亚吃了,还是罗衡担心他一下子消化不了太多,勉强拦住的,他自己就着点剩菜随便解决了。 吃得不算饱,不过够垫肚子了,罗衡把饭跟菜大概扫完就搁筷子了,开始慢条斯理地给狄亚讲现在两人——准确来讲是四人的情况。 “我还以为没了伊诺拉跟张涛,就只剩下我们俩了。”狄亚忍不住唉声叹气,“怎么你还能捡回来两个顶上,你还不如捡个蓝摩呢,好歹能帮上点忙。” 罗衡觉得好笑:“你忘记了?蓝摩是你捡回来的。” 狄亚一时无言以对。 这世道坏人到是满地随便乱挑,遇到十个人大概有九个半都在做坏事,可是想找蓝摩那样的能手,跟海里淘金有什么差别。 不过这本来也就只是打趣的话,没必要较真,狄亚歪过头端详着罗衡收拾碗筷,忽然道:“不过我也只是我养父捡回去的。” “什么……”罗衡愣了一下,疑惑道。 “我说。”狄亚的脸微微一侧,目光转向窗外,月光洒落在床沿,他脸上没有光,“我也只是被捡回去的。” 罗衡坐了下来,他不知道狄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这件事,不过他选择聆听。 “我的养父很喜欢享乐,没少过伴,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他只是在等死而已。”狄亚淡淡道,“至于我,他对我不算太好,可也没让人对我动过手,不过也就这样了。” 罗衡抿着嘴唇,微微皱起眉头:“听起来,他不是什么好家长。” “我不知道什么是好家长。”狄亚笑了笑,“你的那套对我来讲实在太不适合了,对这片荒原来讲,他养了我,我也长大了,就这么简单。” 罗衡觉得气氛骤然压抑起来,他莫名想挣脱这样的束缚,玩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杜红跟莱兰养我后半辈子吧。” 狄亚愣了下,大概是没想到他的思维这么跳脱,神色古怪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 他脸上的郁色倒是因此消散了些许。 第143章 奇迹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 罗衡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大脑是不是最近运转得不顺畅,他实在想不出来狄亚为什么会选择现在聊这种话题。 “遇到你之后,我常常会想……”狄亚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他为什么要捡我回去,我对他并没有任何用处。” 罗衡一愣,隐约觉得这个状态的狄亚异常熟悉,在狄亚说话期间,好不容易才从记忆里翻找出答案来。 齐海生。 “是遇到我吗?”罗衡靠着桌子笑了笑,“我还以为是齐海生?” 他依稀记得,当初遇到齐海生的时候,狄亚也露出过相似的状态,之后他也承认自己是想起了养父。 “齐海生的确是一个原因,不过毕竟我没有跟他在一起行动。”狄亚轻描淡写道,“更何况,他跟我养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告诉我理由,可是爱到底是什么,他并没有给我答案。” 罗衡沉默片刻才说话:“这倒是很让人心动的表白。” 狄亚难得露出迷茫的神色:“什么?” “咳,没什么。” 狄亚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把这件事记住了,不过并没有纠缠下去,而是接着自己的话题继续:“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之前晕过去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就是我的结局了。” 罗衡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以前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我都没有什么遗憾。”狄亚想了想,缓缓道,“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认识了很多人,不想冒险跟人结伴,所以更冒险的一个人行动,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样也很好。” 罗衡凝视着他,忽然问:“你没事,对吗?” “我当然没事。”狄亚笑起来,“不过暂时还不能跳,背上的伤大概要养一段时间。” 罗衡急促地打断他:“我知道,那么大的伤,怎么也要养几个月,没伤到筋骨就算你命大了。所以……你真的没事,对吗?” 尽管狄亚一直都知道罗衡的眼睛很亮,可这一刻,罗衡的眼睛像是浸在凉夜的水中,剔透而柔润。 “干嘛问了又问?” 狄亚觉得有点好笑,又带着点不自觉的怜爱,伸手去摸罗衡的脸颊,略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因为你听起来就像是在说遗言。”罗衡皱了下眉头,他莫名感到深夜的寒冷,“电视剧里都差不多是这么演的,如果一个人快死了,他就会说出所有的事。” “为什么?”狄亚思索了一下,“为什么要说出来?” 罗衡叹了口气:“毕竟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能给线索了,或者是……感情渲染,如果死前什么都没有说的话,难免让人觉得遗憾。” 狄亚完全明白了:“确实,我晕过去前也是这么想的,如果那就是我的结局,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很多话。” “这会儿听起来就没那么像遗言了。” 罗衡轻轻松了口气,坐得放松一些,神色也显得轻佻不少,没刚刚那么正经:“这么说来,跟我在一起,你总算明白……嗯……爱是什么东西了?” 他对表白这种行为实际上并没有多么害羞,可提到“爱”的时候,却总会生出点吞吞吐吐的迟疑跟窘迫,在这点上,狄亚倒是比他平静多了。 “嗯,跟你在一起后,我就明白了。”狄亚相当平静地回答他,“其实后来想想,我的养父对我倒也算不上坏。真奇怪,我跟着他生活的时候,总觉得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分开这么多年后,反倒开始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罗衡单手撑着脸,问:“那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是个很早就该死了的人。”狄亚淡淡道,“很不幸地活下来,于是打算找点事让自己继续活下去,所以他挑了两件最麻烦的事,养一个孩子跟感兴趣的人上床,做得都不算好。” 罗衡庆幸自己没有喝水。 “倒是……很……”罗衡挑挑拣拣着自己开始退化的词汇量,努力找出一个没那么难听的形容,“很洒脱的人生态度……” 狄亚看出他的委婉,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必要,但也并没有反驳。 其实从狄亚的形容里,罗衡已经大概能勾勒出这位不太值得尊敬的长辈大致的模样,要说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要说好,这世道也确实容不得他变得多好。 不管是什么样的世道,什么样的时代,总会有贺奕这样试图改变世界的人,也会有齐海生那样满怀爱意的人,同样有莱兰这种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选择立刻行动的人。 然而除去这些向上的力量,更多的则是浑浑噩噩,不知所措,茫然地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被苦难与卑劣拖着下坠。 即便是罗衡的世界,仍然有许多痛苦不幸的事情发生,更何况是这个底色就更为危险的时代。 “有时候,我觉得你跟他很像。” 嗯……嗯? 罗衡这下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他呆滞了一会儿,犹豫地看着狄亚,缓缓问道:“你觉得我跟他很像?” “你们痛苦的样子很相似,有很多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狄亚淡淡道,“不过这一点又很不像,你不恨别人。” 罗衡总算找回自己的舌头:“所以……你在路上经常对我说那些话,问我为什么不放松情绪的那些……” “是啊。”狄亚道,“我见过很多跟我养父一样发狂的人,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什么都不表现的样子更吓人。” 罗衡单手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那时候你就爱我了吗?” 这次的爱,他倒是说得干脆利落,没半点不好意思。 少见的,狄亚的脸微微泛红,他躲闪开眼神,犹豫而含糊地回答:“大……大概吧,不过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所以,你很讨厌你养父那样发狂的人。”罗衡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手臂,忍着笑意说,“可是你却担心我不发狂?” 狄亚没有说话了。 罗衡给自己倒了杯水,也没再多说什么,他望着窗外的夜空:“所以你觉得自己要死之前,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是啊。”狄亚说,“你不是很好奇吗?明明是你跟我说想知道我的过去的。” 罗衡笑了下:“嗯,确实让人很惊喜,特别是你绕了一大圈告诉我,你到底有多爱我,以后可以多说一点。不过关于我跟你养父到底有多像这点就没有必要多说了,听起来还是有点吓人的。” 狄亚困惑地歪歪头:“嗯?你要是讨厌他,我倒是不奇怪,可是为什么是吓人?” 看着狄亚清澈的双眼,罗衡说不出来什么解释,网络上的黄色废料文化有时候容易让人把正常的话想歪,狄亚实在没有必要理解这个。 “没什么。”罗衡心虚地移开眼睛,“睡觉吧,睡了三天还睡得着吗?” 狄亚本来“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又改了口:“我可以看着你。” “守夜就守夜。”罗衡哭笑不得,“干嘛要看着我。” “反正以后也会看的。” “……” 罗衡一时无言,他无奈地看了狄亚两眼,不过这一天下来的确有些累了,因此温顺地躺进被窝里,任由对方帮自己盖上被子。 月光融融,水一样地化在狄亚身上,将他照得仿佛发着光。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狄亚低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恨他,但是在那个瞬间,我突然很感激他,我很感激他让我活下来,让我遇到你,让我很遗憾,可是……起码有一个遗憾的人。我知道他一直想找这样一个人,可是他没有得到,所以他总是发狂,直到死的那天才感觉到平静。” “我本来以为,我也会跟他一样。” 他在罗衡的颈上轻轻落下一吻。 罗衡轻轻握住狄亚的手,这只手是温热的,会活动的,狄亚甚至有点奇怪地动了动,在他的手心里像是某种独立的活物。 不过这很好,很安全,让罗衡能清晰地意识到狄亚还活着。 其实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罗衡的确时常感到变化,可有些时候,却又似乎是一模一样的。 世界经常被卷入让人无法改变的事件,在国家、政客、甚至科学家等等的人手中不断前进或后退,普通人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眼睁睁地等待着事情发生,向某个让人不知所措的结局前进,在其中痛苦而煎熬地忍受着,等待结局的降临。 这些结局或好或坏,对于忍受的人而言,不过是抱有希望跟绝望麻木这两种不同而已。 然而这点不同,就足以构成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曾经的世界里,罗衡无力改变陨石的降落;现在也是一样,他不知道该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他的力量实在太渺小,所能救下的也不过是一两个人。 这让罗衡偶尔会感觉到绝望,这绝望在狄亚昏迷的三天里达到顶峰,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试图向上天发誓,如果狄亚能够醒过来,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管什么闲事。 然而这一刻,看着鲜活的狄亚,听着他的声音,罗衡感觉到从身体里又再度萌生出勇气与希望。 “真的?” 狄亚忍不住笑了笑:“你会在想好的遗言上撒谎吗?” 罗衡闻言睁开眼睛,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是别人的话,我想不会,不过是你嘛,那就很难说了。” 狄亚无奈地摇摇头。 罗衡叹着气,揉着脑袋凑过来,搂住狄亚的脖子,将自己完全贴到对方怀里,忽然道:“你小时候可爱吗?” “很可爱。”狄亚相当大言不惭地自夸道,“想对我动手的人可不少。” 就连夸奖的方式也非常有这个时代的特色,简直是什么地狱笑话。 罗衡:“……” 他又叹了口气。 在闭上眼睛的时候,罗衡忽然笑了起来,就这样沉沉地坠入睡梦之中。 梦里一片空白,罗衡不知疲倦地走着,突然望见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蹲在地上,被一个没有面目的大人牵起。 他们慢慢走远了,罗衡追了上去,可不知为什么,始终跟不上对方。 那孩子越走越大,慢慢长成了一个大人,身边的大人也消失了,罗衡得以拉近了跟他的距离。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停下来,转过头看向罗衡。 那是狄亚。 他是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里诞生并长大的孩子,经历过许多可怕的事,经历过许多绝望,然而正因为最脆弱无力的幼时,被人所保护着,因此才有能力去对抗一切恶意,以自己最健康完整的形貌见到罗衡。 罗衡望着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直到这一刻,罗衡才意识到—— 他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第144章 晨昏蒙影 局面刚平定,贵人事忙,镇长没有再露面,而是派了副手来送车。 车上还搭着两颗冰镇人头,被装得严严实实,如果再拉上一条红绸带的话,打个蝴蝶结,就跟商场卖的礼盒差不了多少。 莱兰跟杜红上车的时候,都显得有点战战兢兢的,生怕冰块跟礼盒一起翻倒,从里头滚出人头来。 车里倒是没有什么太浓的气味,不过车子老旧,看起来总觉得咔咔作响,仿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松动的关节,让罗衡跑着跑着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虐待年迈的汽车人。 青苗镇并没做什么阻拦,只是出门的时候多出浓郁的血腥味,大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五具尸体,血淋淋地垂着,将泥土跟青草浸透成一种浓艳的紫黑色。 莱兰这时候却又不怕了,他趴在车窗上,注视着那些被悬挂起的尸体,神色忽然变得茫然。 “怎么?”罗衡观察后视镜里的莱兰,觉得他的怅然并非毫无缘由,就询问,“里面有你认识的人吗?” 且不说人已经死了,就算没死,实际上罗衡也腾不出太多只手来去救人,卖人显然是青苗镇的一条财路,如果他决定断掉别人的财路,想来镇长也会毫不犹豫地断掉他的生路。 有些事没触壁前倒不妨试试,可触壁后确定没有能力对抗,还要再继续下去,那就有点找死的意思了。 “有,倒也不能说是认识。”莱兰的反应显得过于平淡,“按照青苗镇的话来讲,他们有几个人享用过我。” 这句话的用词过于文雅,一开始除了罗衡,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杜红甚至惊恐了一瞬,想到了更惨烈的状况,差点以为莱兰哪个部分被吃了个干净。 力量能够享受美丽的女人,同样也能够享受美丽的男人,在这一点上,男女并没有太大的差别,真正拉开差距的只有外貌。 当人类的欲望萌生时,力量不会只吞噬某一类人。 罗衡旁观者清,试探道:“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在意这件事?” “伊斯诺拉没有这么粗鲁,情况也要好一点,不过说到底,跟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莱兰冷漠而疲倦地回答,“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在意的。” 这当然是有差别的,光是伊斯诺拉的待遇就远胜过青苗镇,怎么会没有差别。 然而细说起来,又能有什么差别,说到底,无非就是皮肉上的生意,连伊斯诺拉都不例外。 “这就是平原吗?”莱兰将手贴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荒芜的草地,远去的尸体,还有那渐渐在视野里缩小的城镇,近乎呢喃,“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变化得这么快。” 狄亚开了一点窗,他醒来后就有点怕闷,车速带来的大风将他头顶的发丝吹得格外狂乱:“在平原上,一切死亡都是具体的。” “具体的?”莱兰离开车窗,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狄亚嗤笑一声:“是啊,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得到的东西能留多久,哪怕是权力,也许第二天就会崩溃,每个人睡下前都做好醒不过来的准备。所以杀人的时候不会留手,被杀也不会有任何奇迹。” 莱兰想了想,忽然说:“伊斯诺拉不是这样的,它要稳定得多。” “这儿可没有稳定这个说法。” “我感觉到了。”莱兰道,“我感觉到它跟伊斯诺拉的不同了,我倒是觉得它比伊斯诺拉有希望得多。” 在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洋溢起来的居然是天真而欣慰的笑容。 比起莱兰,杜红看起来就像正常人得多,她呆滞地眨了眨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缩在角落里头,小声道:“能送我回去吗?我想回基地。” “这当然没问题。”狄亚把头发往后抓,笑嘻嘻道,“毕竟那两颗人头都是特意送给圣殿的。” 杜红像是被恶心到了,一脸菜色。 罗衡这才想起来车上还塞了两个人头,忍不住流露出些许无奈来:“你们开窗丢出去吧,这种玩意留在车上怪晦气的,又不是真的要拿来当礼物求和。” 镇长的误会无非是把他们四个当做来接杜红的圣殿成员,这谎言其实持续到离开青苗镇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再延续下去。 莱兰跟杜红拉下车窗,把人头盒子丢了出去,在滚动的草团里,冰块与人头也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冰会消融成水,人头会腐烂成骨,终究各自回归天地。 莱兰又看着那人头过了许久。 除了莱兰的执着之外,车速实际上不算快也占了一个原因,一来是这辆车上了年纪吃不消,二来是罗衡不想错过伊诺拉跟张涛的线索。 不过直到开出去很远,罗衡也没有看到第二辆车的痕迹,更别说是伊诺拉跟张涛了,他隐约松了口气,又觉得似乎有点遗憾。 白昼在这片天幕上剥离得飞快,下午仿佛是一眨眼过去的,也许是时间缺失具体的概念,谁也没觉得太快或太慢。 他们找到一座废墟,将车子停在安全地带,免得遭遇什么意外。 狄亚是伤员,暂时难以行动,他这会儿犹如武侠小说里身残志坚的暗器高手,主要功能是偷袭他人。 罗衡带着杜红与莱兰去捡柴火,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刚离开研究所的那段时间。 那时,他尚未意识到这道路如此漫长,如此衰败,如此的叫人心力憔悴。 莱兰倒是显出与之前不同的活力来,和愁眉不展的杜红不同,他离开青苗镇之后,神色很愉快,连口吻都显得轻松:“平日还会烧火吗?” “大部分时候都烧火。”罗衡给他解释,“晚上有时候会很冷,也需要提防野兽,而且得照明,不过也会比较危险。” 莱兰的眼睛很亮:“我知道,会有人追着火来。” 罗衡点点头。 杜红仍然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莱兰就转过头来,对她道:“杜红,别走神啊,晚上还要用这些木头呢。” “木头木头!”杜红还没回过神来,对他发脾气,“才刚离开那个鬼地方,你就一点感觉都没了吗?” 她说着,眼睛红了一圈,像是又想哭了,硬生生忍住。 莱兰微微弯腰,端详着杜红,像是有点怜爱,又像是很认真地跟她说话:“杜红,你是在生气我没有感觉,还在生气自己还不能逃出来?” 杜红的脸煞白,她注视莱兰,忽然泪如泉涌,哭得不能自己。 如果说前面莱兰跟杜红给予罗衡的感觉都是平庸,那么这一刻,莱兰的形象就突然有了变化,他仿佛明白杜红为什么会选择追随莱兰,以至于亲身涉险。 杜红一边哭一边说话,说了许多许多,都是些大差不差的恐怖梦魇,她的身体离开青苗镇,可灵魂却还没从囚牢里逃出。 她仍然担惊受怕,于是不能理解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莱兰。 莱兰端着枯柴,他沉思着,随后注视杜红,缓声道:“我是个浅薄的人,杜红,说不了什么大道理,也没法安慰你。只是我没时间困在他们带给我的失败里,我很忙,我忙着去学习我从来没学到的东西。” 杜红掩面啜泣着看他。 等火堆生起好一会儿,杜红才重新回到废墟里头来,比起初见时的活泼开朗,她显得愈发沉默寡言。 狄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罗衡,将一块干巴巴的饼干塞进嘴里。 罗衡什么都没说,他也不负责这个。 将杜红送倒基地门口都没发生什么意外,罗衡并没有冒险进入,而是在外围停留,看着杜红下车远去,才对莱兰开口:“你呢?你要到哪儿去?” “常有你这样的好心人吗?”莱兰忽然问。 罗衡思索了下:“不常有吧。” 狄亚戏谑道:“这倒不是假话。” 莱兰笑了笑说:“这儿不太安全吧,毕竟是基地附近,开到安全的地方放下我吧。” 车辆很快驶上一条废弃公路。 公路仍保留昔日的光彩,沥青与融化的车胎黏合成一滩浓黑黏腻的污水,电线被烧得焦黑,如萎靡不振的蛇骨蜿蜒爬行在地,枯竭的老树剩下半截残躯,任由几只乌鸦站定。 路上有不少废弃的东西,却不多,更多的是茫茫的沙尘,黄土色的,仿佛土地枯竭后磨出的粉末,伴随着风轻轻飘散,显出一种死亡的衰败来。 莱兰说了停。 现在他已经学会最基础的保命知识,会生火,会找水,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应用,身上也总算有了把武器。 “垃圾里倒是也有些能用得上的东西。”罗衡的手虚按在喇叭上,他没有转头,只与镜子里的莱兰说话,“如果不想死,就不要轻易冒险。” 莱兰笑起来:“我知道死是什么,我看过很多,有些让人伤心,有些让人愤怒。” 狄亚看了他一眼。 “我触碰不到那些东西,它们离我太远,像是没办法解决的麻烦。”莱兰说,“所以我才来找找看,有什么是我能解决的。” 莱兰下车,走进了风沙之中。 罗衡注视着他,如注视一束微弱的火光。 这烈焰如此鲜亮明媚,究竟会点亮晨曦初生的太阳,还是照耀薄暮将沉的黑夜? 良久,车子已经熄火,罗衡重新拧动钥匙,车子慢吞吞地启动,发出陈旧而不甘的咆哮声。 他也驶入晨昏蒙影带来的一线光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