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花坊养傻夫郎》作者:缺颗星星   简介:【二胎三胎求收藏】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900天》先睡后爱带球跑   《冷面杀手俏老攻》都耽,点击就看娇娇攻的追妻路,轻松诙谐向   文案在下   ————   富N代展所钦“胸无大志”,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花。   一朝穿越,展所钦竟成了个和鸡鸭住在一起的穷光蛋,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唯一常来找他玩儿的只有村里那个漂亮的小傻子。   小傻子即将被父母卖给村里的老光棍,展所钦想了一夜,第二天带着小傻子逃离了这里。   可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展所钦唯一能想到的长处就是花了。   *   不好啦!李老爷家那株老太爷留下的君子兰快不行啦!   展所钦用一箩筐自配的腐殖土和河沙,把李老爷家的君子兰盘活了一群。   不好啦!魏掌柜家宠妾最爱的美人蕉不开花啦!   展所钦立刻带着背篓上菜场收集垃圾做肥料,从此魏掌柜家的美人蕉在长安就出了名。   展所钦迅速脱贫,直奔小康,他又引进新的品种,开始钻研起花朵的插瓶,从中式到西式,各种款式应有尽有。   ++后来全长安都时兴展家花坊的产物。高门大户聘请展所钦照看庭院,平民百姓看病人要买展家的花篮,乔迁新居要买展家的插瓶,追求姑娘要买展家的花束......再后来,展所钦得皇上召见,封他做了御花官。   展所钦的事业如日中天,他买了大宅子,配了上百个佣人,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唯一不变的,只有他身边那个从始至终默默陪伴和鼓励他的小傻子。展所钦不惜一切代价找大夫给小傻子治病,他相信总有一天,小傻子一定可以恢复正常,然后与他正式拜堂成亲,白头偕老。   ————   食用指南:   ①1v1,双洁,HE   ②风俗习惯参考唐代,大差不差   ③小傻子会好的,有生子   ④关于养花的知识我都会认真查资料,但我不是专业人士,有时剧情需要可能也会有变动,请勿把此文当做养花指南   来都来了,顺便看看二胎吧亲们~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900天》   【以下文案】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要娶亲了,娶的是皇上最宠爱的十六皇子。   我是十六爷的书童,大婚前五天,我被送去摄政王府,为十六爷试婚。   一夜的颠鸾倒凤之后,我眼尾湿红、两腿战战地在小本本上勤勤恳恳地记录:   摄政王外貌:好看得很;   摄政王身材:好摸得很;   摄政王能力:记不太清了,我一晚上没有多少时间是清醒的。   ......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四天,十六皇子和他的心上人私奔了。   婚事告吹,我白试婚了。   为了补偿摄政王,皇上给了他万顷良田。为了补偿我,皇上给了我一百两黄金,让我该干嘛干嘛去。   我很懂事地离开京城,跑得远远的,争取不给皇上继续丢脸。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四十天,我发现我的肚子不太对劲。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八十天,摄政王的人找到了我,我揣着崽连夜买站票跑了。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九百天,我带着孩子回京,让孩儿他爹帮忙给孩子治病。   做了摄政王的试婚哥儿后的第一千天,我成了摄政王的王妃。   ——   软萌甜心单纯但坚强有骨气的美人受×阴鸷多疑非典型渣攻,后期忠犬   1V1,HE   二胎都看了,顺带看看三胎吧不要偏心嘛~   《冷面杀手俏老攻》   【以下文案】   培训十个月、上岗两小时的“顶尖杀手”冷玉,短暂的职业生涯结束得猝不及防。   杀手组织连夜拿拉货的面包车把他扔到了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破镇子,顺手烫伤了他的脸。   既来之则安之,凭借精湛的毁尸灭迹技术,冷玉在小破镇子打的几份工都干得风生水起,直到某一天,他的三轮车撞了个前·崽种·大少爷。   解释起来很复杂,总之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一只又娇气脑子还有泡的哈士奇以后突然发现人家其实是头狼,还是纯金镶钻的那种,金盆洗手已久的冷玉终于起了杀心。   可是……总不能谋杀亲夫吧。   *   千娇万贵的大少爷岳渊渟喜欢上了一个杀手。   说来惭愧,这人是他从小就开始找的,现在终于找到了,虽然冷玉已经不记得他了,但是岳渊渟对自己的人格魅力非常有信心。   可没想到出师不利,第一次尝试和冷玉接触,他就把冷玉给坑惨了。   无奈之下,岳渊渟一路追到了小破镇子,开始了他的漫漫追妻之路。   怎么套近乎呢?   第一步当然是装穷啦!   ——   外冷内热/嘴硬心软/满级混子/倒霉战士/(前)直男(前)杀手·受   千层套路/利奥利/追老婆不要脸/(假)娇生惯养(假)落魄王子·攻   1v1,双洁,he 第一章 包子与猪头肉   展所钦不长的人生里经历过很多魔幻的事。   比如生父绑架他,向生母要钱;   比如最好的朋友骗了他两百万;   再比如他发现继父出轨后被继父找人暗杀......   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没有此时此刻魔幻。   他面前的泥巴房子还不如村里其他人的猪圈,有一个角落还因为昨晚的大雨垮了。十几只鸡鸭和他一起挤在泥巴房子里,一下脚就是鸡屎。   展所钦真的搞不懂了。   一觉醒来,他是怎么从自家五百平米的大床来到这儿的?   这种感觉好比从玉皇大帝一夜间变成了拉磨的驴。   展所钦又慌又怕又急又气,冷不丁瞧见泥巴院墙外晃过去一个脑袋,他迅速抄起手边的铁锹。   下一秒,院门后头探出一个脑袋。   那是一幅极美的画作,少年绸缎似的黑发在阳光下像镀了层金粉,两只耳朵尖从头发里露出来,仿佛某种糕点咬一口后露出来的馅儿。   展所钦看傻了眼。   那少年见了他,立刻露出欢喜的笑来:“阿郎今天起得好早呀!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展所钦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下意识将铁锹扔掉。   少年一点不见外,怀里抱着个竹篮小跑着进来:“阿娘和了面,耶耶包了好多包子,我不吃包子,但是耶耶说我今天吃了好多包子,他都不知道我不吃包子!”   ......所以这是一篮包子?   展所钦揭开篮子上的花布,里头是一个煮玉米和一小包油纸包着的猪头肉。   “喏,给你带的!”少年把篮子用力塞进展所钦怀里,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展所钦迷茫:“昂......谢谢你啊,你真是好人。”   少年笑得灿烂,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展所钦,不知在等什么。   展所钦对上他的眼睛。   刹那间,陌生的记忆涌现——   这孩子名叫颜如玉,是村里一户人家的儿子,据说是小时候烧坏了脑子,现在的智力明显有缺陷。   而这具身体的原主是几个月前跑来这里的外乡人,好吃懒做成性,每日都要睡到下午才起来,能有个泥巴房子和十几只鸡鸭,已经是村里好心人的资助了。   然而原主实在太懒惰,村里人一开始还同情他是不是遭逢了什么祸事,后来渐渐瞧不上他,没人和他来往,只有这个小傻子不嫌弃他这儿肮脏,每天都来找他玩,还总给他带吃的。   “颜如玉......玉奴?”展所钦想起了他的小字。   他这样一唤,颜如玉轻轻抽了口气,夸张地捂住嘴,脸还红了。他太白了,脸红起来就非常明显,像雪地上开满了玫瑰。   小家伙漂亮得让人心尖儿颤,展所钦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吓着人:“我从前不这么叫你,是不是?”   颜如玉重重点头,神色看起来有些不满。   是了,原主从前对待这个唯一的朋友也十分不上心,吃了人家给的东西,却从不肯陪颜如玉出去走走。他不仅没有叫过颜如玉的小字,称呼他的方式还基本都是“喂”“哎”。   展所钦被原主的回忆气得满头黑线。这都是什么人呐!   思及此,展所钦把篮子给颜如玉先拿着,自个儿去外面搬了两块大石头回来,寻了个干净些的地方放下:“来吧小郎君,我们说说话。”   展所钦今日这么大的“运动量”和突然转变的态度,即使是颜如玉的智商也感觉到了非同寻常。但他残存的智商还是不足以让他产生疑惑和畏惧,他非常开心地坐过来,和展所钦一人一块大石头。   展所钦将玉米一分为二,和颜如玉一起抱着啃。   “你方才说,家里包了包子?”   颜如玉连连点头,兴奋得很:“耶耶包包子,阿娘杀鱼,我爱吃肉,不能吃太多,他们说我吃了好多包子,但是我不喜欢吃包子,有猪头肉!”   驴唇不对马嘴的一番话,展所钦居然神奇地听懂了:“你是说,你觉得猪头肉最好,可是你不能吃太多东西,所以你吃了你不喜欢的包子,把猪头肉都留给我了?”   颜如玉还是点头,问他:“好吃吗?”   怪不得他一直没拿猪头肉吃。   展所钦心头酸涩,于是骗他说:“很好吃,特别好吃,可是我吃不完那么多,咱们你一口我一口,怎么样?”   颜如玉自己也馋,听展所钦这么说,便爽快地答应了。至于展所钦吃肉的假动作,他自然是看不出来的,到最后绝大多数猪头肉都进了颜如玉的肚子。   不过展所钦有些奇怪:“你家的伙食天天都这么好吗?又是鱼,又是肉,还包包子。”   看颜如玉的穿着和这个村子的样子,怎么也不像这么富裕的——更何况这还是古代。   颜如玉告诉他:“晚上有客人,耶耶买了新衣服,我第一次有新衣服呢!”   看着颜如玉发自内心的喜悦,眼睛都放光了,展所钦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颜如玉穿得破破烂烂,饭也不能吃太多,从没穿过新衣服,可见他家里待他肯定不好。   是什么样的客人,能让他家里做这么充分的准备,还给颜如玉买了新衣服?   穿新衣服,必然是要让他见客人的。可颜如玉是个傻子啊,为何要让傻子穿上新衣服见客人?   可见,这个客人必定是冲颜如玉来的。   展所钦嘴里的玉米有些咽不下去了。   颜如玉这个名字取得不假,即使在现代社会,展所钦也从没见过像颜如玉这么漂亮的孩子。   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颜如玉这种身份,在这个世界应该叫做“哥儿”。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颜如玉眉心那颗鲜红的痣上。   所以......   天呐!   展所钦的脸色刷地变了。   “怎么啦?”颜如玉咽下最后一口香喷喷的猪头肉,疑惑地询问。   展所钦不想吓着他,迅速调整好表情,笑呵呵的:“没什么,就是......很好奇你的新衣服长什么样。”   一听这个,颜如玉来劲了,两只手在空中比划:“唔,就是,蓝色的,这么长,软软的,两个袖子......”   不是红色的嫁衣,展所钦稍微松了口气,可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我还是想象不出来哎,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啦。”   颜如玉眨巴了几下眼睛。   过了一会儿,展所钦被颜如玉领到了他家附近。   甫一打眼,展所钦就知道坏了——颜如玉家挂了红灯笼红绸子,明显是要办喜事的架势。   颜如玉依然一无所知:“是不是很漂亮呀?今天才挂上去的!耶耶和阿娘都说好看!”   展所钦只能勉强勾了下嘴角,算是笑笑。   “你等等我,我去把新衣服拿出来!”颜如玉说完就跑。   “等......”   展所钦想拦没拦住,不多时就听颜家的小院里传出叫骂的声音:“你个丧门鬼啊,又跑到哪里野去了?莫不是又和那乞索儿瞎胡混?没出息的东西,看把你嫁出去了,你再成天见乱跑,夫家非得打断你的腿!”   大门一关,看样子颜如玉今天是不能把他的新衣服拿出来给展所钦看了。   展所钦在颜家对面站了不知多久,这才心事重重地原路返回。   该怎么做才好?   颜如玉接下来的命运很明显了,自己应该帮他吗?怎么帮?展所钦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   可若是袖手旁观......   再说,万一颜如玉将来的夫家其实不错呢?   虽然他的父母待他不好,可他好歹没饿死或者流落街头,可颜如玉要是这样傻一辈子,等到他的父母去世,他就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所以虽然残忍,但嫁人其实真的是他唯一的出路,即便谁也不知道他自己的想法。   展所钦的心思如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明白,似乎怎么做都不像完全正确的选择。   拐过一户人家院墙的时候,墙里头传来了说话声,展所钦冷不丁听见“痴儿”二字,便停了脚步。   “......这痴儿横不能砸在手里。耶娘还能养他一辈子么?他弟弟还得娶媳妇呢。”   “话虽如此,可那颜四儿比他大多少?大了得有四五十吧,哎,好歹寻个年纪相当的,颜四儿不比他阿耶岁数还大?”   “谁让颜四儿在外头发了笔横财,给得多呢......”   展所钦听得后背发凉,胃里反酸,紧紧抿着唇快步走了。   *   入夜,展所钦睡不着。   一方面这个环境实在恐怖,另一方面......   白天颜如玉给他带吃的用的那个小竹篮现在就在他面前放着。   “大了得有四五十吧”...“给得多”...“他弟弟还得娶媳妇呢”...“夫家非得打断你的腿”...“我第一次有新衣服呢”......   展所钦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捂住脸。   “阿郎今天起得好早呀!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   他就这么在大石头上坐到了天蒙蒙亮,身后公鸡突然打鸣,把他吓得一抖,仿佛从梦中惊醒。   展所钦迅速起身,在屋里的破烂中寻摸了些绳索出来,把院子里的鸡鸭挨个捆了,拿背篓装上,推着推车奔集市而去。   他用最低的30文一只的价格很快把鸡鸭卖完,揣着钱回村,到了颜如玉家外面。   村里的院墙都不高,以展所钦的个子,很轻易就能看到院内。他看四下无人,过去扒着颜家的院墙往里看,果然就见颜如玉坐在小板凳上择菜。   阿弥陀佛,幸好他还在自己家。   怕惊动其他人,展所钦不敢喊,只得使劲挥手,企图引起颜如玉的注意。他手都挥麻了,颜如玉才在活动肩膀的间隙看见了他。   “嘘!”展所钦趁他还没说话,先示意他噤声,而后朝他招手。   颜如玉放下菜筐,一蹦一跳地过来:“阿郎,你来找我玩吗?”   展所钦俯身靠近他,压低声音:“你今晚能溜出来吗?”   颜如玉有点懵:“我晚上不能出去的。”   “不不不,你一定要来。”展所钦伸手进去抓着他的胳膊,“一定要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你要是不来,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这话把颜如玉吓住了,他连忙点头答应,展所钦这才放心,回了自己家,只等晚上颜如玉如约前来。   --------------------   “耶”通“爷”,“阿耶”“耶耶”在唐朝都是对父亲的称呼,“耶娘”就是父母 第二章 老驴与画大饼   颜家村一天出了两件怪事:   一是那个懒成了烂泥的外乡人突然勤快了,有人瞧见他清晨推着板车去集市上卖鸡卖鸭;   二是颜瘸腿家那个顶漂亮的傻哥儿丢了。   颜如玉的买主,那个比他大四五十的老光棍跳着脚在他家门口骂了好几个时辰,颜如玉的父母原本还在赔罪,最后也急了,冲出来和老光棍对骂,引来村里一大帮看热闹的,场面热闹极了。   而造成这场闹剧的两个人此时一人骑了一头瘦弱的老驴,与这个村庄渐行渐远。   驴是今天白天展所钦上隔壁村买好的。他的钱还是不太够,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人家卖了他两头不中用的驴。他领了颜如玉跑出颜家村,驴子走得慢,但好歹比自己的腿走要省力气。   再说......   颜如玉哭了一路。   他跑出来赴约,还带了他那件所谓的“新衣服”。展所钦一看之下肺都气炸了——什么好人家的正经衣服一整个肩膀和两条腿都露在外面?   不用想,肯定是那个老光棍送去,要求父母给颜如玉穿上的。   可颜如玉很开心,他还以为父母这是在对他好呢,毕竟弟弟经常有新衣服的。   展所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颜如玉穿着这件衣服出去,只得哄骗他说由自己替他收着,而后在半路上吧唧扔进水塘。   ——颜如玉就是为这个哭的。   “哎呀,真是手滑了。”展所钦的道歉毫无诚意,“玉奴儿你要相信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   颜如玉不吃这套:“我,呜呜,第一次,有新衣服......”   他真的很伤心,展所钦有点后悔用这种方法摆脱那件遭瘟的衣服了,可木已成舟,他只得给小傻子画饼:“我跟你保证,等我有钱了,一定给你买一屋子的新衣服,让你一天换三件,一年都不带重样的,好不好?”   颜如玉的哭声戛然而止:“真的吗?”   展所钦竖起三根手指:“天地可鉴!”   颜如玉稍微权衡了一下一件衣服和一屋子衣服,勉强觉得这算个公平的交易,于是暂时放了展所钦一码,擦擦眼泪又是一条好汉。   “我们去哪里玩呀?”   他对离开父母倒是不怎么悲伤。对他来说没有“永别”这种概念,而像是他每天去找展所钦玩儿一样,过阵子就会回去,至于时间的长短,一天和十年都没有太大差别。   况且,他自出生起就从没出过那个小村庄,即便是傻子,也懂得向往更宽广的世界。   “我们......我也不知道呢。”展所钦实话实说,“其实我没什么钱了,买了这两头驴之后,我身上就只有几个铜板啦。所以在我们找到落脚的地方之前,我们只能挖野菜、喝泉水、睡破庙了。”   展所钦越说越小声:“......对不住你。”   颜如玉却很是跃跃欲试:“哇,听起来好好玩呀!让我来挖野菜吧,我很会挖的!有时候耶耶阿娘不给我饭吃,我就去挖野菜,我很厉害!”   展所钦羡慕他的无忧无虑。   两头老驴续航能力极差,还很有个性,累了就站在原地谁劝也不肯走。展所钦无法,只得把颜如玉扶下来,生拉硬拽地拖着两头真·倔驴,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歇下。   就说拖这两头驴费的劲,还不够展所钦自己走到这儿累呢。   颜如玉心疼地给他擦汗:“它们不听话。”   展所钦咬牙切齿:“这俩玩意儿没早让人宰了真是它们命好。”   颜如玉噗嗤一笑,唇红齿白的,看上一眼就能消除人一天的疲惫。   展所钦不自觉地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哎,没事儿,等有钱了,哥给你买那种好几匹马拉的大车,还有人抬的轿子,还有......你笑什么?”   颜如玉似乎察觉到了展所钦的情绪波动,他看着他的眼睛:“没钱,也没关系的,驴子就很好。”   展所钦一时语塞,无端面上发红,轻咳两声侧过脸去:“不好,驴子才不好,咱们就该骑汗血宝马。”   “汗血,宝马?”   “你不懂了吧,哥告诉你,汗血宝马就是......”   一旁拴在树上吃草的两头驴子扇扇耳朵,不屑地听着两个穷光蛋计划着以后马厩的装修,深深觉得他们一个比一个有毛病。   *   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也挨到了夜幕降临。这年头又没有路灯手电,天黑了就是真的黑了,林子里那是一步都动不得。他们没找到破庙,只得趁着天还没黑透,迅速寻了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   春天的夜晚,气温还是有些低,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衣服,展所钦还稍微好些,颜如玉却冻得双手冰凉。他本能地向展所钦求助:“阿郎,我冷。”   对于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   展所钦“纠结”了那么一秒钟吧,随即向颜如玉张开手臂,颜如玉愉快地窝进他怀里。   “饿不饿?”展所钦问。   颜如玉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习惯性地带了些吃的,他们在路上已经吃完了,颜如玉稍微有那么点饿,但他很体贴地没有提出来:“不饿,困了。”   展所钦拍拍他的后背:“睡吧。”   自从来到这儿,展所钦已经两天晚上没合眼了,此时又抱了个热乎乎的人形抱枕,入睡的速度可以以秒来计算。   这一晚睡得虽不舒服,但十分踏实。直到展所钦被一根掉下来的树枝砸醒。   低头一看,颜如玉整个人都拱在他身上,一只手还紧紧攥着展所钦胸口的衣服。   这种被依赖的感觉让展所钦心情很好,他温柔地叫醒颜如玉:“玉奴儿,醒醒,我们要继续赶路啦。”   颜如玉被他吓了一跳,抱着头刷地窜起来:“我干活,我去干活,耶耶别打我!”   展所钦故意逗他:“好,耶耶不打你。”   颜如玉的反射弧长,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早就不是家里了,他也不会因为没有比全家起得早去干活而被打。又过了半天,颜如玉后知后觉自己让人占便宜了,耳朵尖都红了:“阿郎不是耶耶......”   展所钦看他不再害怕了,放下心来,憋着笑起身:“你说不是就不是吧。走吧,咱们找点东西吃去。”   “挖野菜吗?”   “怎么可能让你吃野菜,我看看能不能抓着点什么野鸡野兔的。”   “哇,阿郎好厉害呀!”   展所钦自制了个简易的陷阱,还真让他逮着只野兔。他又捡了些干草、松果、桦树皮,在空地上生了堆火,用个破碎的陶瓷片把野兔扒皮掏空,树枝一插就架在火上烤。   “先将就一下吧,等我有钱了......”   可惜展所钦画的大饼不能吃。   到目前为止,两人的逃亡之旅都还算顺遂,没碰上棘手的野兽,也没碰上追兵。估摸着那些人都以为颜如玉是躲在村里什么地方玩儿呢,轻易联想不到颜如玉会跟着展所钦跑了,自然也不会立刻出来追。   展所钦不禁感慨真是好人有好报,老天爷都帮着他们。   然而......   “啊!”颜如玉一声惨叫。   所以说人就不能夸,老天爷也一样。   展所钦在附近找东西装水喝的工夫,就听颜如玉惨叫后哭着喊他:“阿郎,好痛啊!”   展所钦迅速跑过去,颜如玉捂着手眼泪花花,烤野兔也倒了,火堆被野兔压灭。   “呜呜,不能吃了!”颜如玉眼巴巴望着野兔。   “先别管那个。”展所钦着急地拉过颜如玉的手,“被火烧着了?”   颜如玉的右手一片通红,一个水泡已经开始茁壮成长了。   “这可怎么办!”展所钦顾不上什么野兔了,拉着颜如玉去河边泡了会儿手,赶紧骑上驴去找烫伤药。   离这最近的镇子有个医馆,可问题是展所钦身上就几个铜板,医馆看他的穿着又不肯赊账,展所钦无奈,只得带着颜如玉另想法子。   “我们先把这两头驴卖了,拿了钱给你买药。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儿定居下来,我总担心我们走得还不够远......”   颜如玉一直没吭声。   展所钦回头:“怎么这么安静,吓着了?”   “怕,挨打。”颜如玉低着头蚊子哼哼。   展所钦叹了口气:“以后不会再有人打你了。”   颜如玉对此显然持怀疑态度。   “不卖驴子。”他又说。   没办法,展所钦只得另寻出路。   这镇上倒是有不少招人做工的地方,很多都管吃管住,但一看展所钦带了个傻子还有两头驴,人家都不要他。   颜如玉渐渐从别人的态度里窥得端倪:“阿郎,你把我放在林子里吧,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还有驴子。”   展所钦张了张嘴,心头泛起酸涩之感。他反倒被激发出一种使命感来:“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所以你不许再说这种话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我。”   颜如玉被他灼灼的目光唬住,脑瓜子不足以支持这么精密的计算,只得愣愣地点头。   展所钦这才满意,牵起他没受伤的左手,露出沉着的微笑:“你怕是不知道,你家阿郎神通广大得很呢。”   镇上最大的财主是一位致仕的官员,人称李老爷。展所钦花了一个铜板和街头的叫花子打听,说李老爷最近愁得很,他家去世的老太爷留下的君子兰据说是不成了,李老爷天天找花匠,却没一个管事儿的。   好家伙,这不就让展所钦撞上了吗!   展所钦欣喜不已,带上颜如玉就直奔李府而去。   -------------------- 第三章 少爷与君子兰   李老爷为官时应该是个好官。   他看起来很随和,宅院也不怎么奢靡,就是对着那盆蔫吧的君子兰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得知展所钦自告奋勇,李老爷也不太开心得起来:“我家中这盆君子兰,乃是先考所留,珍贵无比。许多经年的老花匠都束手无策,你一个后生,如何救得?莫要逞强,去罢去罢。”   展所钦言辞恳切:“晚辈虽不才,但自幼与花草为伴,也曾以此为生。只求李公允许晚辈一试,晚辈感恩不尽。”   李老爷上下打量他一会儿,笑了:“我看你岁数不大,但礼数周全。衣衫虽褴褛,但品貌端庄。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吧?”   还真让他说着了。   展所钦从小爹不疼娘不爱,但他母亲娘家非常富裕,衣食上从没有短了他的。展所钦穿越前好赖也算个少爷,对谁都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此时此刻为生活所迫,他折腰折得还是不太自然。   可又有什么办法,心比天高,架不住人要穿衣吃饭,更何况李府外头守着驴的小傻子还要依靠他。展所钦没有任何保持少爷脾气的资格。   “也罢,你来看看这盆花吧。”李老爷抬抬下巴,“若是能将它救活,我必有重谢。”   李老爷虽这么说,但他显然不怎么期待展所钦真能有本事。一大半是出于心善,想着即便展所钦不能把君子兰救活,他也会给展所钦一点赏钱。   不为别的,不过是家丁进来通报的时候告诉他展所钦还带着个傻累赘。   他喜欢这样赤子之心的年轻人。   展所钦还不知道面前老人的想法,他十分认真地查看君子兰的情况。   李府这盆君子兰是橙红色的花,叶形似剑,叶片按理说应该呈二列叠出,排列整齐,宽阔呈带形,顶端圆润,质地硬而厚实,并有光泽及脉纹。但现在,这盆花的叶子软趴趴耷拉着,个别叶片发黑、枯焦脱落,更不用提顶上那几朵快干透了的花。   展所钦心里很快有了底,他小心翼翼地把君子兰从盆里提溜起来,果然,花的根都快烂完了,稀稀拉拉地挂在底下。   展所钦问:“敢问李公,这花今年春天是不是移过盆?”   李老爷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你怎么知道?”   展所钦微微一笑:“因为盆是新的。”   李老爷:“......”   展所钦紧接着说:“当然了,还有别的原因。一来这花盆选得不对,陶盆难透气透水;二来想必换盆的人是生手,碰伤了它的根,又没有妥善处理就直接种了回去。两下重叠,花自然就烂根了。”   李老爷一听连连点头:“是,为表孝心,这花是开春后我亲手移的新盆......想不到反而害了它。”   “李公不必担忧,烂根不难救,但晚辈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东西......”   李老爷当即唤了家丁进来:“你陪着这位公子,听从他的差遣,他的一应开销都由李府供给。在花救活之前,你们就住我府里。”   展所钦向李老爷道谢,带着家丁出府。颜如玉在府门对面的墙根底下蹲着,两头老驴不知怎么亲上了嘴,他正昂着头看得聚精会神。   “玉奴儿!”展所钦不自觉加快脚步,“哥找着活干了!还给咱们找到了暂时的住处!”   颜如玉一下子蹦起来:“真的吗?!”   “真的呀!”展所钦背着手,抬高下巴,神态像个等夸的大型犬类,“就是这里,你面前的府院!”   “哇——!”颜如玉张大了嘴巴,“好大的宅子啊!比村长家还大!”   展所钦轻咳两声,提醒颜如玉是否忘记了什么。   颜如玉拍手:“阿郎好厉害!”   展所钦有种皇榜高中般的志得意满,牵起颜如玉的手,问跟随他的家丁:“劳驾,最近的医馆往哪儿走?”   颜如玉的手总算敷上了药,疼得他快把医馆的地板都踹透了。展所钦一手逮着他的胳膊,一手将他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奇迹般地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一颗萌动的心。   亲爹绑架他,亲妈只给钱,继父要杀他,朋友诈骗他......有些对人类不抱希望的人会养小动物来治疗心理创伤,但展所钦连动物都不想养,他甚至一度认为只要是有血有肉的活物,有一天都会背叛他、伤害他、离他而去。   所以他喜欢花草,这种东西甚至比狗还“忠心”——狗可以出去捡垃圾吃,但花草呢,只要展所钦不给它们浇水,它们就必死无疑。   展所钦知道自己对感情有种病态的占有欲,他就是需要一种离了他就不行的物件或者活物,生命里和心里都只有他。不,第一也不够,必须是唯一。   颜如玉的伤刚包扎好,他就迅速把裹了纱布的手从郎中手里抽出来,可怜巴巴地举着给展所钦看,好像郎中多欺负他了似的。   展所钦柔声哄着他,看着颜如玉的眼神却越发深了。   他们住进李府,住的当然是下人住的地方,内院里头仓库隔壁,靠墙的耳房随便选,一屋能住好几个。但李老爷特地关照,单给展所钦和颜如玉安排了一间耳房,驴也允许他们放在马厩里,还有马夫帮着照顾。   下人的耳房很简陋,只有一张大通铺和衣柜,但颜如玉已经开心得上蹿下跳了:“阿郎,我们真的能住这么好的地方吗?这里好漂亮!我什么时候可以带耶耶阿娘和弟弟来看看呀?他们肯定也喜欢!”   展所钦笑笑:“这里算什么漂亮,等有了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你再叫他们来。”   可是颜如玉真的很满足了,他的眼睛因为敷药疼哭了还红着,却一下子扑上来抱住展所钦,崇拜地望着他:“阿郎,你是不是下凡的神仙呀?阿娘经常给弟弟讲故事,说只有神仙才可以变出好多东西。”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展所钦还真有点像来自现代的神仙。他欣然接受了颜如玉的崇拜。   安顿好颜如玉,天已经快黑了。有人来给他们送了饭,颜如玉右手裹着,展所钦就一口一口地喂他,自己只匆匆扒了几口就立刻准备干活了。   他一开门出去,原本被他塞进被子里的颜如玉又跟着跑出来:“阿郎!”   “嗯?”展所钦回头。   颜如玉脸上是天真的期待,不带半分杂质:“弟弟每天睡觉前,阿娘都会亲亲他的额头,我也想要亲亲。”   展所钦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被颜如玉可爱到原地蹦三蹦,他故作镇定地把颜如玉又塞回被子,云淡风轻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亲亲额头,不做噩梦。”   颜如玉嘿嘿两声,红了脸,缩进被子去了。   展所钦带上门出来,脸上的笑容自己都不曾察觉。   该干正事了,他先把君子兰端出来,脱盆除去旧土,在清水里洗净,用剪刀将烂根全部剪干净,顺便把受损的叶片也剪掉。而后将残余的健康根部蘸上草木灰,放在阴凉处晾干。   处理完了君子兰,他让家丁去库房找了个瓷盆以及两个扁担,一人挑了一个,带上铲子,让家丁带他去最近的竹林。   家丁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公子,找竹林做什么?”   “我要挖些竹林土,配腐殖土给君子兰换上。”   哟,还真有两把刷子。家丁和他唠嗑:“之前老爷也聘过好几个花匠,可没人出过这个主意。”   展所钦笑而不语。   他们挑着竹林土踏着月色回来,展所钦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家丁去了马厩,收集了一箩筐喂马的干草、米糠还有马粪,再去厨房要了些红糖和面粉。   一切准备就绪,展所钦撸起袖子开干。   先架上火,拿三斤红糖熬着水,这边再称十斤竹林土,和家丁一起将土中的杂质除去。   家丁是个话篓子,这会儿又憋不住了:“公子,跟着你的那小郎君是你家夫郎吗?”   展所钦手一顿,看他一眼,又望望不远处的耳房:“暂时还不是。”   “哦——”家丁会意,“那就可惜了。原本我们府里有个侍卫还托我打听呢,以为那小郎君是你弟弟,他想求亲。”   哈。展所钦眯眯眼睛:“哪个侍卫?”   家丁心眼大:“就你们来的时候站门口那个。小郎君在外面等你的时候,他还和他说话呢,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他,哈哈哈哈......”   这倒是展所钦没预料到的。不知颜如玉是怕生还是什么,总之展所钦心情大好。   处理完了土,他将干草粉碎,与米糠、面粉均匀搅拌在一起,一共拌了五斤。这会儿糖水也熬好了,他把糖水倒进这五斤混合物中,加水搅拌。   家丁在一旁打哈欠:“这么晚了,公子你还挺有精神。”   那倒也没有。这两天累死累活的,展所钦早就困得头开始重了。   “还不都是为了生活。”他善解人意,“你要是累了,就去睡吧,我这马上就好了。”   家丁巴不得呢,三步并两步回了屋。   展所钦最后将三斤马粪加进去均匀搅拌,放入广口的大缸,在上头覆盖一层稻草,洒点水让稻草保持湿润。   如此下来,自制腐殖土的初步工序就已经完成,只待过两日把土放入锅中加热消毒,就能投入使用了。   展所钦也实在熬不住了,洗漱了回房,借着月光看见颜如玉已经从大通铺的一头滚到了另一头,枕头也让他踹到了地上。   就这睡相......还挺可爱。   展所钦这属于情人眼里出王母娘娘了,他浑然不觉,屁颠屁颠地把枕头捡起来拍拍,又把颜如玉和被子一起团吧团吧,摆正。   颜如玉的睡眠质量好得出奇,他眼睛睁了条缝,也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迷迷糊糊哼唧一句“不打我”,还没等展所钦说话,他又眼睛一闭,呼吸立刻均匀悠长了。   在展所钦看来这就是特异功能,他平时如果不是困到一定地步,在床上躺半个多小时都睡不着。   展所钦脱了外衣,在颜如玉身边躺下,有些犹豫这么宽的大通铺他是不是应该和颜如玉贴着睡。不过后者没给他第二选项,俩胳膊俩腿莫名熟练地缠了上来,八爪鱼的吸盘都自愧不如。   颜如玉温热的呼吸扑在展所钦的脖颈处,展所钦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暗暗祈祷千万不要一觉醒来又回到他那个五百平米的大床。   -------------------- 第四章 阴影与被放弃   展所钦年幼无知的时候还以为能投胎到富贵人家,说明他拥有与生俱来的好运气,但后来发现那实际上花光了他所有的运气。   父母离婚后他被判给有钱的母亲,母亲“赏赐”了他一个大别墅,给他雇了个保姆,随后就是漫长的消失。即使是过年,她也从未邀请过展所钦和她一起吃顿年夜饭,第一次重逢是展所钦被他亲爹当人质勒索她,她去派出所认领这个许久不见的儿子。   后来母亲再婚生子的消息他是从班主任老师那儿听说的,老师逛街时偶遇了大着肚子的展所钦他妈,和展所钦说你妈妈怀孕了,你逃学的事我就不告诉你家里了,你要懂事,要改正。   改屁呢。   他清楚地回忆起这些事,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身下硬邦邦的大通铺和他的床不一样,屋子里老房子衰败的气味也和他的卧室不一样。但展所钦觉得很高兴,他没有回到那个地方,而且身边还有......   嗯?   展所钦闭着眼摸索,摸了个空。他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大半。   他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身旁真的没有人。   就和他父母去民政局离婚那天一样,展所钦一个人从床上醒来,楼上楼下来回跑,哭着找爸爸妈妈。   为什么都要这样对他?   伤口上结的痂被一把扯开,失控的情绪占了上风,展所钦的理智无法解救他的内心,他失魂落魄地开门出去,却在下一秒望见颜如玉小鹿般蹦跳着的身影。   他身旁跟着个陌生的家丁,家丁端着托盘,托盘上是几碟清粥小菜。颜如玉自己也提了个食盒,隔老远都能听见他把食盒里的东西晃得哐当哐当。   展所钦一声不吭,转身回屋。   颜如玉带着家丁进来,两人看起来相处得很愉快。他一看见展所钦已经起来了,迫不及待献宝似的把他提着的食盒打开:“阿郎你看,我捏的馒头!”   展所钦垂眸,没看出这是捏的什么。   “是驴子!”颜如玉骄傲地宣布,“李七郎说我捏得可像了,有四条腿呢!”   “李七郎?”展所钦做阅读理解的时候就很会抓重点。   跟着端盘子的家丁认领了这个称呼。   “啊。”展所钦礼貌微笑。   家丁给他们放好了早饭,自觉关门出去了。颜如玉浑然不觉展所钦情绪不对,还在热情推销自己的驴子馒头:“我去给你,做早饭,但是他们不让我捣乱,只给我捏馒头。”   展所钦看看他,又看看馒头:“他们?”   颜如玉掰着指头数:“做饭的厨子,洗衣服的婆婆,烧火的姐姐......他们都很好!”   展所钦问他:“你昨天不是都不和那侍卫说话吗?”   “我以为他会赶我走,所以我不理他,但是现在我们不走啦,我就出去和大家玩......”颜如玉瞧着展所钦的脸色,声音小了一点,“阿郎,你不吃我捏的馒头吗?”   是了,他怎么就误会了,颜如玉不是怕生的性格,他要是怕生,一开始也不会跑到原主家去找他玩了。颜如玉当然可以和大家都玩得很好,他很可爱,只要人家不嫌弃他,他都能和他们做朋友。   果然靠不住,都靠不住。   展所钦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吃,当然吃。”   颜如玉看他吃了馒头,就觉得皆大欢喜了,一边吃早饭一边和展所钦分享他今早的所见所闻。展所钦一直微笑着听着,却没有主动给伤了手的颜如玉喂饭了。   颜如玉心大,他也根本不知道展所钦看似温暖的表象下是一颗非常脆弱的心。展所钦被伤怕了,因此只要察觉到对方想要后退一步,哪怕仅仅是他自己这样以为,他就会抢先后退一万步。   “你想留在这儿?”吃完饭,展所钦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   颜如玉当然回答:“想呀,这里好好。”   展所钦点点头:“好。”   他出去干活,领着家丁坐马车上最近的黄河支流边又收集了一筐河沙。他头回坐马车,晃得头晕,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家丁在前头驾车,驶进城里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展所钦这时伸头出去问他:“你昨晚说的那个侍卫,人品可好么?”   “那可别提有多好了!我就这么说吧,他身上有道刀疤,是路见不平,救一个被欺凌的女子时让人砍的。”   展所钦沉吟不语。   家丁回头看他一眼:“怎么了公子,你想把那小郎君......”   “我不会要求他什么。”展所钦坐了回去,“我走时会把他留下,看他们自己的缘分吧。”   既然颜如玉愿意留在这儿,那自己就是被放弃了的意思。这个道理展所钦明白,无论如何,他要保护住自己仅剩的尊严。   家丁被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弄糊涂了,也不敢吱声,默默驾车。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话了:“公子你瞧左边这个空置的院子,原先我们老爷就住这儿。”   展所钦瞟了一眼,无精打采地随口敷衍。   到了李府,展所钦拿大锅将河沙放进去,清洗后煮开消毒,再滤出来晾在一旁。等到明天,将腐殖土与河沙按4:1的比例混合,再加入些锯末和碎石子增加土壤的透气性,就可以把君子兰种回去了。   事情非常简单,展所钦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二两喜悦来。   他看见颜如玉在马厩给驴子们洗澡,边上的马夫一边和他说着什么,一边帮他舀水。不怪颜如玉喜欢,这座府院里从主子到下人,没有一个难相处的。   这当然是好事。   展所钦深知自己的心态非常不健康,可他改不了,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当别人有另外的选择需要权衡时,他展所钦一定是被权衡掉的那个。   比如他外婆的说辞:“我知道你受委屈,可你妈妈她......”   再比如他妈妈的说辞:“你已经长大了,可你弟弟他......”   但无论如何,展所钦由衷祝福颜如玉在这儿能过得好,这个世界上不需要再多一个倒霉的孩子了。   家丁这时来传话:“公子,你现在得空么?老爷要见你。”   展所钦答应了一声,跟他去了前厅。   李老爷向他询问君子兰的情况,展所钦据实说了,李老爷高兴得喝了两大盏茶:“真没想到千盼万盼,竟是盼来了这么一天。我不与你绕弯子,你可愿留在我府中,给我做花匠?”   展所钦起身行礼:“多谢李公厚爱。但晚辈漂泊久了,不习惯有家的感觉,只能辜负李公的好意了。”   李老爷叹气:“好罢,我不勉强你。但你哪天若是想回来,尽管回来。旁的不提,我当真喜欢你这样的后生。”   展所钦不解,李老爷笑道:“跟着你的小郎君,你原可以将他扔下甚至卖掉,可你却没有这样做。单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你将来大有可为。”   展所钦谢过李老爷的夸赞,又道:“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就是。”   “李公的君子兰只此一盆,尤为珍贵,但若是能将它分株,让它长成一片,想必也不是坏事。”   李老爷喜道:“你能让它多长几株出来?”   展所钦点头:“是。并且晚辈愿意分文不取,只求李公能收留颜如玉,让他在府上有口饭吃。”   李老爷答应了。   第二天展所钦起了个大早,将腐殖土与河沙、锯末、碎石子混合成培养土,在花盆底部铺上瓦片,把君子兰种回去。李老爷十分关切地在旁边看着。   他新招了个花匠,命花匠向展所钦学习君子兰之后的照顾方法。   展所钦倾囊相授:“这株君子兰刚刚翻盆,我配制的土壤的肥力非常充足,切记在这种时候不可再施额外的肥,并且要给它遮阴养护,否则君子兰难服盆,还很容易再次烂根。再者,君子兰比较耐干旱,翻盆时浇一次透水之后,就需要适当的控水,否则也会烂根......”   花匠点头如小鸡啄米。   展所钦又说:“浇水讲究‘见干见湿,不干不浇,干则浇透’,施肥则要等到君子兰服盆之后开始,君子兰喜肥,生长期每半月一次,抽箭时每七日一次,夏日和冬日停止施肥。记下了?”   花匠连声:“记下了记下了。”   “好。”展所钦起身对李老爷道:“李公,等这株花服盆,稍微恢复一些后,我就可以开始着手分株了,还请李公命人在花园里辟出一块土地来。君子兰属半阴性植物,生长过程中忌强光,要能适当遮阴,有利于叶片生长。”   李府中的事宜按部就班进行,然而谁也没料到的是,一股“君子兰热潮”莫名其妙地开始从长安波及到全国。   不知为何,君子兰的价格在国内一夜走高,甚至有许多地方发出了“限价令”,规定一盆君子兰的售价不得超过五百文。   这是什么概念?五百文能买一头猪。   许多名家流传出画着君子兰的画作,绸缎庄最流行绣着君子兰的布匹,连首饰楼也摆满了带着君子兰的簪子钗子。   谁也不知道这股浪潮因何而起,但任何年代都不缺稀里糊涂“紧跟潮流”的人。这时疯抢君子兰的人们还不知道,一场巨变即将发生在浪潮之后。   -------------------- 第五章 离开与只要你   展所钦和颜如玉在李府住了将近一个月。   眼见着君子兰渐渐从枯黄中恢复,李老爷高兴得不行,除了赏赐展所钦钱财之外,还差人给他们送了好几套新衣服,还有一些名贵的糕点。这两样都正中没有金钱概念的颜如玉下怀,他穿着新衣服出去给府里的下人们炫耀,还带了糕点分给大家吃,大家都夸他的衣服好看。   他在这里适应得很好,日子过得平静满足,展所钦悬着的心逐渐放下了。   就是放得太早了。   这天一个家丁从外头采买了回来,在檐下与展所钦闲聊,说他碰到一伙外乡人,拿着个画像在找人。   展所钦的心脏咯噔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是吗。找什么样的人?”   家丁说:“一个很漂亮的哥儿,我看画像有些眼熟,找他的人还说他有点......迟钝。”   家丁看着他。   展所钦张张嘴,一时无言。   家丁笑了笑,紧接着说:“我说我没见过他。”   展所钦沉默地与他对视,眼中的感激让彼此都心照不宣。   家丁告诉他:“我们汉人不好遮面,但胡人为躲避风沙,不分男女都喜欢戴帷帽,胡服传入中原后,现在也十分时兴。”   展所钦郑重道谢。   他拿着钱出去买了两身胡服,哄颜如玉穿上。   给颜如玉买的这一身非常精致,紧身宽袖的红边上衣,衣服上用金铃装饰,行动间叮铃铃响。腰间束着葡萄花纹的腰带,缀着和轻纱裙袍一样长的流苏,脚上一双红皮靴都挂着铃铛。   最重要的,则是那个能挡住脸的帷帽。   展所钦特意给颜如玉买女款的胡服,而且比较昂贵,这样戴上帷帽以后轻易不会有人要求他取下来。   颜如玉很喜欢这身叮铃铃,但不太愿意戴帷帽,展所钦就以身作则:“你看,我也戴上了。”   展所钦穿的是绯绿短衣,翻领窄袖,腰间系着蹀躞带,干脆利落。   颜如玉这才和他戴上一样的帷帽,诚心诚意地夸他:“阿郎,好看!”   “说点我不知道的。”展所钦说,“以后出去玩就这样穿,好吗?”   “好。”颜如玉又问他,“阿郎出去玩也这样穿吗?”   展所钦笑了笑,没说话。   他准备走了。   临走前,展所钦挑了个不错的天气,着手把已经恢复过来的君子兰分株繁殖。   君子兰的植株足够大了以后,它就会在长叶片的同时不断消耗底下的叶片,消耗完后根盘就会露出来,露出来的根盘上就会不断地往外冒小芽,逐渐就变为多头的君子兰了。这个时候,就可以把它和母株分开栽培,只要有耐心,它可以从一株长成一片。   分株的方法非常简单。   展所钦把君子兰从盆里拎出来,一手握住母株根茎,一手捏住子株基部,向下一掰,把带着独立根系的小君子兰都分了下来。   花匠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公子啊,动作轻些,可别把花折腾坏了。”   展所钦随口说:“放心吧,我死了花都不会死。”   把子株分下来后,展所钦在花的伤口上涂抹草木灰,然后拿去阴凉通风的地方晾着,约摸要晾上半天的时间,等花的伤口稍微干一些之后,就可以拿去栽种了。   给君子兰预备的一块地早就准备好了,展所钦把那一块的土挖出来,换上自己配制的培养土倒进去,准备工作就全部完成了。   他洗洗手,回屋写了个单子,把培养土的配制比例、君子兰的一些养护方法详细记录,打算走后留给花匠。   颜如玉没在屋里,展所钦以为他是去找哪个家丁玩儿了,不一会儿门开了,颜如玉磨蹭着进来,两步路走得黏皮带骨的。   “回来啦。”展所钦瞥他一眼,刚低下头又迅速抬头,“你怎么了?”   颜如玉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让人欺负了?”展所钦搁下笔,问他。   颜如玉蹭过来,忐忑不安地上上下下研究他:“阿郎,你要死了吗?”   小嘴儿抹了蜜。   展所钦一头雾水。   颜如玉解释:“我在柱子后面看你种花,听见你跟花匠说你要死了。”   展所钦差点笑出来:“我那是随口一说,意思只是花绝对不会死。”   颜如玉还是不放心:“可是,可是我还听见你和他说,要他按照你留下的方法照顾好花。”   展所钦避开他灼灼的目光,默默低头把桌上的纸笔收好,然后示意颜如玉坐过来。   “你还知道什么是死呀。”展所钦故作轻松。   颜如玉因为智力的关系,看人的时候很容易直勾勾的,所有情绪都毫不隐藏地表露出来。他就用这种目光盯着展所钦:“我知道,死就是天天都见不到了,我不要你死。”   展所钦依然不看他:“好吧,我不死。但是,你也许不能天天都见到我了,我要去别的地方,有机会的话,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出乎他的预料,颜如玉没有大哭大闹,他认认真真看了展所钦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最后他站了起来,四下看看,过去打开衣柜把他的衣服都拿出来,又扯出衣柜里垫着的布,把他的衣服揉成团,全都拿布包起来。他看别人收拾包袱,差不多都是这样。   “你在做什么?”展所钦走过去。   “我可以自己抱着衣服。”颜如玉把衣服团团抱在怀里,红着眼睛望着展所钦,“我,我还可以牵驴子,我还会洗菜,还会扫地,我吃的也不多......我不麻烦的。”   展所钦和他解释:“我不是嫌你麻烦,我是觉得这里很好,你不是也喜欢这里吗,我之前问你,你说你想留下。”   颜如玉脱口而出:“是一起留下!我想和你一起留下!”   他很真诚,像一只小鹿,想吃树叶就是单纯想吃树叶,没有指望树叶给它带来别的什么。   展所钦终于对上他的眼睛:“你跟我走,说不定又要像之前那样睡林子。我不像这里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我不要别人,我就要你!”颜如玉斩钉截铁。   展所钦沉默地看着他。   颜如玉抱着他的全部身家,仿佛在卑微地祈求别人不要丢下他。可他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量,真正在卑微祈求的其实另有其人。   展所钦不知道颜如玉对他的执着是从哪里来,也搞不清他的亲人们对他的厌弃又是从哪里来,这种突如其来的两级反转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有人会优先选择他?骗人的吧。   可颜如玉不会骗人,如果他有一块金子埋在地里,也早就挖出来和展所钦一人一半了。   “你......”   展所钦刚要说话,外头突然有个家丁敲门:“展公子,老爷请你过去一趟。”   展所钦答应一声,对颜如玉说:“这件事我回来咱们再商量,行吗?”   颜如玉嘴上说好,却还是固执地抱着衣服跟在展所钦身后,看样子是不打算让展所钦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   到了前厅,李老爷招手让展所钦坐在他身边。   展所钦是现代人,没有那么多拘束,过去坐下后李老爷示意他打开面前桌上的小木箱子。   里头是满满一箱碎银子。   展所钦一愣,不明所以:“李公这是何意?”   李老爷的面色不像之前那样轻松自在了,他眉心始终微蹙,一看就知他心事重重。   “这些都是给你的,你拿上,带着那小郎君走吧。”   展所钦看着李老爷:“李公,如果是我或者颜如玉做错了什么......”   李老爷马上摆手:“不,你的事做得很好,他也乖巧,我在院儿里碰上他,他还给我摘了朵花。让你们走,是因为我府上出了些事,我要好好处理,处理不好容易连累你们。快走吧,现在还来得及。”   李老爷说罢,立刻起身去了后堂。   “李公......”展所钦想追过去,却被家丁拦下。后堂不是随便能进的。   展所钦很想知道李府究竟出了什么事。李老爷是个好人,展所钦不忍心拍拍屁股走人。   可由不得他忍不忍心的,那边已经帮他收拾好了,李老爷命人给他们备下了一些衣服盘缠。   他问了好几个和他熟悉的家丁,他们看起来好像也不清楚原委,只说既然是老爷的吩咐,那就快走吧。   展所钦在现代社会生活得太久,他尚不能完全体会封建社会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和颜如玉换上胡服,带着他从侧门出来,一人一头驴出了李府,路过大门的时候,他看见所有家丁仆妇都聚集到了前院里。   几个衙役模样的人急匆匆而来,被侍卫拦下,他们掏出腰牌,展所钦隐约听见一句“钦差已在衙门了”。   侍卫将他们放行,没一会儿,李府里嘈杂了起来。   帷帽让颜如玉看不太清,他稍稍撩出一条缝,不解地问展所钦:“阿郎,他们在做什么?”   展所钦不知道。   李府的大门被重重关闭,砰的一声,像砸在展所钦心上。   颜如玉对眼前的情形一无所知,他不记仇,只沉浸在能跟着展所钦一起走的喜悦里。他放下帽帘,拉住展所钦的袖子:“阿郎,我们去哪里呀?”   --------------------   关于颜如玉的小字“玉奴”:唐朝的“奴”字含义非常广泛,除了骂人之外,也是各种阶层人士的小名、闺名常用字,父母也经常用来称呼子女,表示怜爱,也有许多人会自称“奴”或者“阿奴”,包括皇帝。在宋代以后,“奴”这种自称才演变成女子专用。   另外,唐朝其实不用“老爷”“少爷”称呼自家主子,一般叫“郎君”或者“阿郎”,但我不太习惯,所以就还是叫老爷啦~ 第六章 长安与办户口   有了这笔钱,展所钦和颜如玉短时间内就不愁吃穿了。展所钦找了家比较近的客栈要了间房,暂时先住下。   他帮不上忙,可至少要搞清楚李府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才好离开这个小镇。   把颜如玉放在客栈里,嘱咐他不要乱跑之后,展所钦一个人出去打听情况。   李府门口的侍卫都不见了,大门也被锁了起来,门上没贴封条,倒还算个好消息。   这么大的事,不用猜也知道会成为全城茶余饭后的谈资,展所钦在李府附近随便找了个小茶馆坐下,茶博士给他端来店里卖得最好的茶。展所钦眼睛盯着李府,随手拿起来往嘴里一喂......   yue。   谁把刷锅水给他端上来了?   展所钦难以置信地定睛一看,里头除了茶叶之外,居然还有葱、姜、花椒、大枣、桂皮、橘皮、薄荷,拿鼻子一闻,又麻又辣又甜又涩,外带奶香和油腥味儿。   这什么意思?   展所钦看看周围几桌客人,这才反应过来他闻到的做饭一样的气味不是旁边饭馆传来的,就是这家茶馆的味道!   其他客人吃的也是这样的茶,但他们镇定自若,谈笑风生,拿着勺子一碗一碗又一碗。快乐都是他们的,只有展所钦被冲击得头晕目眩。   好咸。   展所钦舔舔嘴唇,只得管店家又要了壶白水。   可怜的展所钦压根不知道,陆羽《茶经》那样优雅的煎茶法是上流社会贵族人士拿来炫技的,民间就只有这样加作料的茶。可惜穿越前没人提醒他带本历史书什么的。   展所钦就着白水干耗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没多久果然有人开始谈论李府的事了。   “依我看,李员外这回是凶多吉少了,钦差都来了。钦差是何等人物,那可了不得!”   “我从前往江南做生意,也见过钦差,来的时候声势浩大,全城百姓夹道欢迎,怎么这回悄没声的?”   “那还不好猜?冲着李员外来的,无意惊动旁人罢了。只可惜了李员外,多好的人呐。”   “李员外是关在了县衙?”   “听说是。到时候还要带回长安发落呢。”   “哟,那他府上的下人......”   “那还用说?都记在李员外名下呢,一个也跑不了!怎么着,你在里头有相好的?”   “别混说,我这人心肠软,见不得这种事罢了。哎,树倒猢狲散......”   ......   展所钦越听越心惊胆战。   即便是他这样的现代人,也知道钦差是什么。那是代天巡狩,见了钦差就如同见了皇帝,可见钦差出马抓人,死罪起步,九族封顶。   李老爷是公认的好人,从无欺男霸女的恶劣行为,他从前又是当官的,展所钦推测,或许是他被卷进了朝堂党争之类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的事情里面。   他又向几个百姓打听,但他们也不比展所钦知道得更多。无奈,展所钦只得打道回府。   颜如玉此时在客栈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展所钦,左等不回右等不回。   他还记着展所钦说不许他出门,可他爱玩,在屋里待得实在抓心挠肝,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推开窗看看外面的世界也算是凑合。而且不出门的话,也不必戴着帷帽挡脸,他都没办法抓蝴蝶了。   颜如玉觉得自己可聪明了。   但他根本不知道,区区二楼,开着窗探身出去,底下的人能非常清楚地看到他的脸。   *   展所钦顺便买了路程书和地图,又给颜如玉买了碗酸奶酪带回去,他刚刚走到客栈门口,就见客栈对面的棚子下面有几个眼熟的人,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仔细一看,展所钦汗毛都立起来了。   ——那是颜家村的人!   展所钦若无其事地进店,随即飞奔上楼,打开门时颜如玉还趴在窗口。   展所钦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颜如玉百分百是被发现了,但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外地,那些人不好立刻把颜如玉强行带走,这会儿就在门口合计对策呢。   “阿郎,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呀?”颜如玉直奔展所钦手里的酸奶酪。   “酸奶酪。”展所钦把酸奶酪塞给他,顾不得和他解释,迅速给颜如玉换了胡服、戴上帷帽,再把包裹收拾好,一手提包裹,一手拉着颜如玉飞奔下楼。   今天的房钱已经给过了,展所钦直奔客栈的后门,牵上驴子一把将颜如玉薅上去。   “阿郎?”颜如玉很期待,“我们出去玩吗?”   他还把酸奶酪谨慎地护在怀里,像个护着松果的小松鼠。展所钦生不起气,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别问了,祖宗。我们得赶紧走了。”   古代和现代不同,大部分地方都是人烟稀少的荒郊野外。他们避开官道,走小路。两头驴子好吃好喝休养了这么久,这下争气不少,驮着他们虽然走得不快,但一直也没有停下休息。   展所钦估摸着那群人一时半会儿应该发现不了,即使发现了也未必就会朝这个方向追,追来了也认不出他们。于是稍微放下心,转头去看颜如玉,后者躲在帽帘里吃酸奶酪吃得正香,看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   展所钦从怀里摸出地图:“玉奴儿,你想去长安看看吗?”   颜如玉百忙中抽空问他:“长安是哪里?”   “长安是都城,一个国家最繁华的地方。”展所钦掀起帽帘,辨认方向,“嗯,就是这个方向。我们要往北走。”   “北是哪里?”   ......   这次的旅途不再餐风露宿了,他们可以住上中等的客栈,吃上能饱腹的饭菜,偶尔还能给颜如玉买些他喜欢的小玩意儿。只不过,每一次花钱的时候,展所钦都带着深深的愧疚和怀念。他舍不得那个慈祥的老人,那种感觉,就像他从未有过的父亲。他给了展所钦远超他应得的报酬,可展所钦却连他究竟出了何事都一无所知,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展所钦细细想来,他倒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只不过一切美好都是昙花一现,譬如他现在也不再是少爷了。   永远失去和从未得到哪个更痛苦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但对于展所钦而言,他更害怕前者。如果注定要失去,他宁愿从未拥有。不必把美好夺走后撕碎给他看,只要美好远远地在那儿,即便与他无关。   他问颜如玉:“玉奴儿,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他问的不是时候。颜如玉拿着个能吹出鸟叫声的“泥叫叫”吹个不停,肺活量很充足的样子。他没听见展所钦的话,展所钦也没有再问了。   走远了些后,展所钦带着颜如玉上了官道。走官道的话,路途的指示会更明确,只要沿着规则排列的树木走就不会跑偏,准能进城。而且可以根据路上经过的驿站数量来判断走了多远,类似于现在的高速路服务区,只不过驿站只为官府服务。   路程书说本朝每隔三十里有一个驿站,展所钦仔细数着,他们一共经过了整整十个驿站。   这一日,都城长安近在眼前。   如今天下太平,全国人口大概有五千三百多万,国富力强物价低廉,人民安居乐业,夜不闭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颜如玉一见长安雄伟的城墙,直接在驴背上蹦了一下:“这是谁家呀?好高的墙呀,肯定不能翻进去偷果子了!”   展所钦含笑不语。   他们下了驴,牵着驴走过护城河上的桥板,来到城门下排队进城。然而这个时候又遇到了问题,展所钦个子高,他瞧见城门口执矛的士兵们挨个将进城的百姓拦下,检查包裹,并且还要求他们出示了什么东西。   离得太远,展所钦看不清,只隐约看见是个方片片。   通关文牒?   看多了《西游记》,展所钦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这个词。   就算不是,功能应该也大差不差。但不管是什么,他们两个现在铁定都没有。   展所钦这个“外地人”毫无准备,今天这个城看来是进不去了,他只得带着颜如玉从队伍里出来,另寻他法。   天快黑了,他们在最近的小镇找了个客栈住下,打算之后再慢慢想办法。   没能进到传说中的“长安”,颜如玉有些沮丧,被展所钦一根糖葫芦给哄好了。展所钦很想知道到底要拿个什么东西才能进城,可又不敢随便找人问,怕别人觉得古怪而去报官,那就摊上大事了。   他估摸着,或许是类似于现代身份证一样的东西,又联想到之前听人说,李府的下人都记在李老爷名下,展所钦大概猜到了,他们应该也是有户口的,李府的户主就是李老爷,所以他府中的下人都跑不掉。   也就是说,即便不进长安,他也得办个户口,否则万一哪天查到他是黑户可怎么好。颜如玉应该也需要一个,他原来的户口估计是没法用了。   所以要怎么样才能办到户口呢?   展所钦思来想去,把目光投向屏风后头正在洗澡的颜如玉。   颜如玉长得非常无害,又有比较傻的“先天优势”,他出去找人问怎么办户口,应该不会显得像个逃亡的黑户,引起别人的怀疑。   思及此,展所钦走到屏风后面,轻轻叩了两下:“玉奴儿,帮我个忙?”   不知道颜如玉是不是因为终于能帮上忙而太激动了,他直接出了浴桶,从屏风后面窜了出来,速度快到展所钦来不及阻止:“什么忙?”   -------------------- 第七章 小鹿与小夫郎   怎么说呢。   当时的场面一度失去控制。   展所钦手忙脚乱地扯下屏风上挂着的衣服,把屏风都给带倒砸在浴桶上。“砰”的一声,把颜如玉给吓了一跳。   展所钦偏着头把颜如玉整个一裹,脸瞬间涨得比杀马特的头发还红,脖子像落枕一样转不过来了。紧接着他发觉自己凑得太近,颜如玉的呼吸都扑在他脖颈上了,展所钦又同手同脚地后退几步,四肢比他在养老院做义工的时候见过的瘫痪老人还要僵硬。这时候颜如玉身上裹着的衣服又快掉了,展所钦再次扑上去扯住,短短的几秒钟治好了他多年的低血压。   偏偏罪魁祸首单纯得只知道玛卡巴卡,展所钦根本找不到人家“干坏事”的证据。   颜如玉被他逗得咯咯笑,他还以为这是在跟他玩儿呢。展所钦让他笑得头皮发麻:“你开心了是吧。”   “阿郎好笨哦。”颜如玉此时此刻真心觉得自己在智商上略胜一筹。   展所钦让他抓好衣服,把屏风扶起来,再把这个不停“咯咯咯”的玩意儿推到浴桶旁边:“不要再突然跑出来了,出来前要穿上衣服。羞不羞。”   “不羞。”颜如玉跨进浴桶,撂下一句,“阿娘说了,在自家郎君面前可以不穿衣服。”   展所钦:???   *   深夜,榻上的人睡得呼呼的,不一会儿从被子里伸出一条笔直匀称的小腿,展所钦轻轻给他塞回去。   方才的事情对颜如玉来说连插曲都算不上,但却让展所钦久久不能平静。   颜如玉那句“郎君”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在说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不可反驳,居然让展所钦莫名生出一种抛弃糟糠之妻的罪恶感。   展所钦这才想到他从未细想过颜如玉对他的称呼。   而且还这么坦然地接受了。   而且还和他同床共枕这么久。   虽然在客栈的时候是不放心颜如玉的安全,在李府的时候是不好意思再管李老爷要一间房。但是......   展所钦这些年男的女的都没喜欢过,他对人的戒心让他根本没考虑过找对象的事情。来到这里以后,虽然知道颜如玉和一般男子不同,但他也没把颜如玉当“异性”,自然也谈不上避嫌。不过颜如玉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展所钦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他希望颜如玉这个没心眼的小傻子永远陪在他身边,让他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抚慰,但从未认真想过应该让颜如玉以什么样的身份陪着他,这对颜如玉是很不公平的。   现在颜如玉已经把他当夫君了,其中也许还有展所钦无意中的“引导”的功劳,那么自己呢,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如果有友情亲情之外的东西,他能承担起这份责任吗?他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又回到现代社会?   最重要的,父母失败到一塌糊涂的婚姻让展所钦对这种东西毫无向往和信心。没人教过他该如何经营一段感情,他们所有的言传身教似乎都在告诉展所钦,对待爱情的最佳对策就是风紧扯呼。   睡梦中的颜如玉这时腿突然抽了一下,他有些醒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腿一抬就把被子压在了下面。   这两天降温,展所钦怕他冻着,于是一手握着他的小腿抬起来,一手扯被子。颜如玉彻底醒了,有点闹脾气,另一条腿又蹬了几下,把被子一整个踹开。   “这个被子太厚了是不是?”展所钦问他。   颜如玉闭着眼睛不吭声,整个人大字形摊开,又是几脚连环踢,把被子踢落一半在地上。   展所钦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被子捡起来,叠好放进衣柜。衣柜里还有备用的薄一些的被子,他拿来给颜如玉盖上。   颜如玉这下合意了,睁开眼拉着展所钦的袖子:“阿郎,你不睡觉?”   刚睡醒的人身上没力气,颜如玉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声音也糯乎乎的。展所钦坐在床边,垂眸看着这个对他毫不设防的小家伙。   借着月色,他用目光描摹颜如玉的眉眼。   “阿郎......”见他不出声,颜如玉又唤他,并悄咪咪地在展所钦手心里塞进自己的三根手指头,挠挠展所钦的掌心,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展所钦依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就在颜如玉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展所钦的手微微收紧了,握住他手心里颜如玉调皮的手指头。   他俯身,像往常每个晚上一样在颜如玉额头上落下一吻。但这次他加上了一句话:“别离开我。”   颜如玉鸦翅般的睫毛在他眼前轻轻颤动,两人呼吸交缠,耳边是他自己杂乱的心跳,颜如玉的嘴唇近在咫尺。   直到展所钦贴上颜如玉的唇,他快要冲破胸膛而出的心脏终于宣告它被一只小鹿创死了。   *   第二天晌午。   “......就这样问,记住了吗?”展所钦边问边给颜如玉整理衣领。   颜如玉点头:“记住啦。”   昨晚睡得迟,展所钦日上三竿了才艰难地把颜如玉从床上薅起来,又艰难地哄颜如玉穿了身不好看的旧衣裳,再艰难地让他记住词儿。   “我家乡遭了灾,流亡到此,想在本地入籍,求阿婆指点。”颜如玉背书似的摇头晃脑。   “乖。去吧。”展所钦捏捏他的手心。   路边有个简陋的小茶棚,只有一个装着水的大桶和几副木桌椅,是一个老妇人在操持。   展所钦先去坐下,要了碗水。过了一会儿,颜如玉装作与他不相识,过来按照展所钦教的话询问老妇人。   老妇人果然戒备地打量了颜如玉一会儿,大概从颜如玉的神态举止里看出了什么,她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些,搬了两个凳子让颜如玉坐下。   “孩儿,你打哪儿来啊?”老妇人一边问,一边给颜如玉倒了水。   颜如玉是个懂礼貌的孩子,道谢后认真地说:“我从村子里来,我家在村子的最西头第三间。”   “啊......”老妇人非常确定这是个傻子了,“你家就你一个到这儿来的?”   颜如玉记得展所钦说的不要提他,于是点头:“就我一个,啊不,还有驴子。”   老妇人怜悯地看着他:“可怜的孩儿。你算是交上好运了,前两天有圣旨下来,皇后娘娘诞下中宫嫡女,圣上大赦天下,天下浮逃人等无罪。你呢,去随便找个没人要的破屋子住下,然后去镇上找个代写文书的先生,叫他给你写个户状,再拿到里正那儿上交。你只有一个人,只消给他两文钱,他把你的户状编入本地的计帐,你就可以在这儿住下啦。快去办吧,错过了这次机会,今后让官府抓着可就是浮浪户,是要发配充军的!”   这么长一串,颜如玉当然是记不住的,但只要展所钦记住了就行。颜如玉功成身退,和老妇人道别离去,展所钦很快也跟着他离开。   有了老妇人的指点,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他们拿着户状去里正那儿交钱,里正仔细核对户状上写的信息,确定年龄、身貌都与本人对得上,而后让展所钦交了三文钱,对他说:“回去等信儿。这几天不要四处走动,计帐还要送到县里编成户籍,再抄录两份送去户部、州郡,需要一些时日。”   出来后,颜如玉好奇地拿着户状看,问展所钦:“阿郎,这是什么字?”   “这是我的名字,展所钦。”展所钦在他身后圈着他,指着户状上的字耐心教他,“出自顾况的《游子吟》。‘驰归百年内,唯愿展所钦。’”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归来,只盼望自己能一展所长。’”   颜如玉听得半懂不懂,又问他:“那这个呢?”   “这是你的名字,颜如玉。出自‘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意思就是,你很好看。”   颜如玉很不谦虚地接受了这个夸赞。他接着问:“这个呢?”   “这个啊......”展所钦圈着他的手臂微微缩紧,“这里是说户主是我,而你是我的......唔。”   颜如玉转头看着他。   “夫郎。”展所钦笑起来,“你是我的夫郎。”   --------------------   儿啊,娘对不住你,只是一个浅浅的亲亲,暂时不能让你这样那样再这样,你也别太贪心,扯个结婚证得了,玉崽崽他还小,而且你没钱养娃~ps.我这几天三次元忙疯了,又是去外地办事又是换工作又是准备搬家,我会尽量多写,但是这阵子不能保证一定日更,抱一丝(低头)(对手指)(嘤嘤)(鞠躬)(抱头鼠窜) 第八章 毒计与美人蕉   等身份文牒发下来,他们终于如愿进到了繁华的长安城。   长安城内有横竖三十八条街道,把城郭分成一百一十个方方正正的坊,大多是居民区,也有一些具有特殊的用途。在其间行走,脚下是压实的黄土路面,路旁是茂密的榆树、槐树,高官贵戚家的大门开在坊墙上,门口立着石狮子和戟架,护卫严密看守,墙内冒出来的飞檐重楼庄严气派。   乡下来的颜如玉脖子恨不得能转个720度,再在后脑勺也长两只眼睛,否则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一路上,展所钦的感受就是“听取哇声一片”。他倒还好,现代社会的高楼大厦让他的免疫力很强,旅游的时候还去过故宫,这些基本就是洒洒水。   不过长安城里有一点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那就是路边根本就没有古装剧里那样热闹的集市铺面。   颜如玉叫唤着饿了,展所钦赶紧找人问路,看哪儿有饭吃。   别人告诉他,要先去皇城正南的朱雀门,沿着那里的东西向大街,往东走三坊就是东市,往西走三坊就是西市。在这两个地方,无论是饭店酒肆,还是柜坊药铺,或是杂耍卖艺,全都应有尽有。   原来如此!   展所钦道谢,临走前,人家还热心地叮嘱他:“外地来的吧?长安宵禁,太阳落山后所有城门坊门一起关闭,到时你们别在街上走。漏夜出门非奸即盗,让武侯抓着,当场打死都是常事。”   唔,果然是天子脚下。   他们先去了东市,给颜如玉安排了一顿香喷喷的羊肉面。展所钦把自己碗里的羊肉都给了颜如玉,颜如玉给他一朵路边摘的小粉花做交换,展所钦把花卡在了腰带上。   他边吃边往外看,斜对面有个小摊贩,卖的是一大堆......君子兰?   展所钦现在对这种花非常敏感,他着意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君子兰和李老爷家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橙红色的花,大小也近似。   摊主在前头摆了块木板,上面写着:一文一盆。   展所钦对物价已经有了基本了解。一文钱,差不多也就能买三个鸡蛋,买一盆开得还不错的君子兰和白送几乎没区别。   可奇怪的是,就是这样的价格,小摊也依旧无人问津。   是真的无人问津。东市很繁华,城里所有逛街采买的人不是去西市就是来东市,行人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看一眼君子兰,小摊旁边卖葡萄干的都快卖完了。   卖君子兰的摊主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佝偻着腰坐在矮板凳上,遮太阳的草帽都破破烂烂的,连吆喝的力气都没有,看起来非常可怜。   展所钦心下一动,对颜如玉说:“你在这儿好好吃,不要乱跑,我去给你买点葡萄干。”   “好。”颜如玉答应一声,等展所钦走了,又从他碗里挑了一筷子面条。   展所钦把剩下的一升葡萄干都买了,卖葡萄干的走人,他占据了那块地方,蹲下和老人说话。   “老丈,你这花好便宜。”   终于有人搭理他了,老人朝展所钦笑出了满脸皱纹:“是,便宜,买几盆吧,我给你送家去。”   展所钦点头:“好,我买几盆,但是我不用你给我送,就是想问问,为什么卖这么便宜还没人买呢?长安人不喜欢君子兰么?”   说起这个,老人愁得五官紧凑:“怎么不喜欢哟。你是外乡人吧?那你也该听说过,前阵子全国都时兴这种花,长得漂亮的能卖上天价,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甚至有贼去偷去抢,弄得官府后来都说了,君子兰一盆不许超过五百文。这不,我就弄了这么多拿来卖,结果突然一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听说似乎是哪个大官因为这个被判了腰斩。现在可好,这花没人买了,我天天在这卖,十天能卖出一盆都是好的,哎......”   展所钦倒吸一口凉气。   腰斩?   应该不会是李老爷吧。这老人说的是大官,但李老爷早就退休了。   可这也说不准,平民百姓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也许是传话传错了,把致仕的官员传成了当朝大官也不是不可能。   展所钦又问他:“那老丈是否知道这花是怎么突然卖上天价的吗?”   “那谁知道去。”老人想了想,在展所钦耳边说,“不过,这花据说是前朝亡国皇帝爱养的。我朝太/祖皇帝打进长安时,前朝亡国皇帝还抱着花逃跑,被太/祖皇帝的爱将擒获。太/祖皇帝认为是这花暴露了前朝亡国皇帝的身份,因此他也十分喜爱此花,在宫里种了不少。后来太/祖皇帝病了,一个道士当上了国师,他说宫中的君子兰附着前朝亡国皇帝的阴魂,太/祖皇帝便命人将宫中的君子兰全部除去,拿到城外乱葬岗焚毁。如今发生了这事以后,我听人说啊,其实当年那些君子兰并没有被全部焚毁,有人偷偷留下了几株,一代代传到后世。这次的事,就和这个有关。”   展所钦头脑飞速运转,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那一定是党争。也许李老爷退休前,他的亲戚、朋友、学生或者他本人支持某一个皇子,另一个皇子为了铲除他的势力,便想出一条毒计。利用君子兰做文章,先把花的价格炒起来,商人趋利,歹人也趋利,如此值钱的东西突然爆火,一定会导致一些盗抢之类的不良后果,也会引发社会的不安定。然后他们再引出前朝亡国皇帝的故事,从喜欢君子兰的李老爷下手,毕竟全镇的人都知道李老爷为了救活区区一盆花,重金聘请许多花匠的事。   李老爷为什么这么珍惜这盆花?是不是因为它是当年侥幸没有被烧毁的、附着前朝亡国皇帝阴魂的君子兰的后代?如果是的话,那么李老爷又是在为谁服务?   牵强与否并不重要,这只是一个让皇上注意到这件事的由头,之后一定还有更多的所谓“证据”在等着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展所钦越想越心慌,越想越头皮发麻。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李老爷肯定凶多吉少了。   老人期待地问展所钦:“郎君买几盆啊?”   展所钦心烦意乱,勉强勾勾嘴角,给了老人一枚碎银子:“就当是我买了吧,不必把花给我。”   老人受宠若惊地看着展所钦离去,拿着碎银子看了半天,又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才相信是真的。   回到面铺,颜如玉已经把他那碗的汤都喝完了,捧着撑得圆溜溜的肚子正殷切地望着展所钦这边:“阿郎,我没有乱跑哦!”   他这些日子吃得越发胖......圆润了,脸颊上也长了不少肉。展所钦顺手捏捏,把油纸包着的葡萄干放桌上:“想不想在长安住下?我努努力,在这儿买个房。”   颜如玉惊喜:“真的吗?我们可以住那种大房子?”   他说的是刚刚看到的那些高官贵戚的豪宅,可惜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或者皇族才能对着大街开门,这个展所钦大概是努力不来了。   展所钦和他打商量:“那个有点难,一个小院子行不行?给你在院子里种小葱。”   颜如玉还有要求:“要养小狗!”   “好,养小狗。”展所钦温柔地笑笑,“小狗陪着你,你陪着我。”   颜如玉把“陪着”理解得很简单,他立马坐到展所钦的那条凳子上,严丝合缝地贴着他:“陪你。”   展所钦的手放在桌下,和颜如玉十指相扣。   既然无能为力的事太多,那就珍惜眼前拥有的和能改变的一切吧。   *   说努力,就是真要努力。   展所钦有计划,他想在长安开个花坊,除了卖花之外,还可以卖一些现代花艺的衍生产物,比如花束、西式插瓶等等,这些都是这时候的人没见过的,一定不愁卖。   要实现梦想,首先就要有足够的钱,目前显然没有。   展所钦又开始找工作了。   长安城里开当铺的魏掌柜最近很郁闷。   他把小妾冯姈从平康坊接回家的时候,在花园里给她种了一片美人蕉。说来这是他们的定情之花,那天魏掌柜去得太早,冯姈还在与周公对弈,魏掌柜没有让人叫醒冯姈,而是在外面等候,一点也没有不耐烦,还开开心心地提笔写下:   “芭蕉叶叶扬瑶空,丹萼高攀映日红。一似美人春睡起,绛唇翠袖舞东风。”   冯姈醒来看到这首诗,芳心大悦,答应了魏掌柜为她赎身的请求。   一晃快一年过去了,冯姈怀了身孕,五个多月的肚子撑得她难受,本该三月就开花的美人蕉,这都快入夏了,居然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冯姈这下受不了了,她孕中心思多,觉得美人蕉不开花一方面让她无花可看,另一方面是不吉利的预兆——开花结果,美人蕉不开花,是不是象征着她腹中的孩子也不能平安降生?   于是冯姈天天吃不下睡不着的,没事就到花园去看花,回回笑着去哭着回。魏掌柜没办法,只得在当铺门口贴了告示,重金聘请花匠。   这天,展所钦从当铺门口路过了。   --------------------   芭蕉叶叶扬瑶空,丹萼高攀映日红。一似美人春睡起,绛唇翠袖舞东风。——唐·罗隐 第九章 傻子与崔老丈   魏掌柜一听说展所钦自告奋勇,立刻连店也不管了,干脆地甩给二掌柜,亲自带展所钦回自己家看花。   颜如玉不知为何,有点不安的样子,跟在展所钦身后拉着他的袖子,展所钦顺势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掩牵住了他的手。   魏掌柜走在前,和展所钦说:“你要是真能让我的美人蕉开花,银钱自然不消提,我库房里别人赎不回去的宝贝你随便挑,那可都是我们店里几十年的老师傅验看过的好东西,有些在人家里传了十几代。”   展所钦便毫不客气道:“若是有夜明珠,在下倒是想讨一颗。”   前两天给颜如玉讲睡前故事,说到了夜明珠,颜如玉心心念念想要一个,说这样的话在夜里也能看清展所钦英俊的脸,展所钦被哄得找不着北。   魏掌柜不屑地拉长了声音:“夜明珠算个什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展所钦合计明白了,要个特别值钱的,然后卖了再多给颜如玉买几颗夜明珠。   听展所钦在谈论自己很想要的夜明珠,颜如玉也没有表现得欢欣鼓舞起来,依旧错开半身贴着展所钦,一声也不吭。   魏掌柜直言不讳地问展所钦:“话说回来,花都没看着,就已经想好要什么宝物了?这种情况要么是自大,要么是真有两下子,你属于哪一种?”   展所钦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见着想要的东西却不敢开口,这种情况要么是心虚,要么是沽名钓誉,魏掌柜希望在下是哪一种?”   魏掌柜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长安城整体划分大概是“东贵、西富、南贫贱”,北边是皇宫,魏掌柜家就在长安城西市边上的延寿坊。   到了魏掌柜家,迎面先过来个黑炭似的丫鬟,褔一褔身:“老爷,您可回来了,二夫人命婢子在此等候,请老爷先去瞧瞧二夫人。”   一听“传召”,魏掌柜着急忙慌就去了,临走前吩咐管家带展所钦去花园看那些不开花的美人蕉。   展所钦心想,想必这位“二夫人”就是一定要看到开花的那位了。说起来,他家大夫人有点可怜。   管家在前头领路,展所钦特意走得慢些,轻声细语地问颜如玉:“怎么不开心了,是不是因为我没和你说话?我只是想给魏掌柜留个好印象,挣了这份钱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颜如玉摇头:“我没有不开心。”   “那你怎么了?平常吵闹得像池塘里的青蛙,这一路却一声不吭。”   颜如玉再傻也不喜欢这个形容,把脸一扭,哼的一声彻底不理人了。   管家这时和展所钦说话了,展所钦只得暂时把注意力从颜如玉身上转移。   “郎君,我好意提醒你一句。我们家老爷原先有一个花匠,是老爷乳娘的丈夫,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比主人低,比下人高。今番为着美人蕉不开花,老爷倒是把他冷落了一些,他正郁闷呢,你可别触他的霉头。”   这话说得,要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势必会得罪那些心眼小的,不触他的霉头是绝不可能的。展所钦敷衍应承一声,心里只盘算着把花治好,懒得搭理无聊的人。   花园设计得考究,格局规划和各种花卉草木的种植可以看出主人品味不俗。展所钦一打眼看见一丛绿油油的美人蕉花杆子,却连一个花骨朵也没有冒出来。   只这么一眼,展所钦就看出了影响美人蕉开花的一大原因:   旁边那几棵桂花树。   这不废话吗,把人家的太阳挡得严严实实,美人蕉当然不乐意开花。   管家远远地和桂花树下坐着编筐的老人打招呼:“哟,崔老丈也在院儿里呢,这是老爷新找的花匠,我带他来瞧瞧花。”   那老人眼皮子一抬,从鼻子往外出了点儿气,就算是应答了。   管家赔着笑脸:“崔老丈既然答应了,我就让他瞧了。”   崔老丈这时撇下手里编了一半的筐,抬头上下打量展所钦和颜如玉,斜着个眼睛:“你说会看花的,是哪一个?是前头这个愣子,还是后头那个傻子?”   展所钦脸色一沉。   颜如玉未必知道“愣子”是什么意思,但一听“傻子”两个字,他立刻呆呆地看着崔老丈,随即瘪着嘴巴,把大半个身子藏在展所钦身后。   他明白“傻子”是在笑话他,从前村里有不懂事的孩子就会这样,一边朝他扔泥巴,一边大声笑着叫他傻子,然后他浑身脏兮兮地回家,还会被阿娘边洗衣服边骂。   管家看展所钦的脸色变了,赶紧笑着打圆场:“哎哟,崔老丈年纪大了,就是爱开玩笑,我知道你舍不得把你精心照顾的花交给别人,心里难受......”   展所钦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可以告诉你,你一日不和我家夫郎道歉,你家主子的美人蕉就一日开不了花。”   气氛已经不是他能缓和的了,管家讪讪地闭嘴。   崔老丈立刻吹胡子瞪眼:“哎哟喂,好大的口气!你个黄口小儿,我做花匠的日子比你活得都久,你倒是十分不知轻重!”   展所钦冷笑着讽刺他:“是啊,毕竟大家都知道任何人能做好一件事就是因为活得久。”   “你!”崔老丈腾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只到展所钦脖子,又默默坐回去嘀咕:“后生子,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道歉,展所钦说到做到,拉着颜如玉转头就走。刚走两步,他突然停下来问:“这片美人蕉是你栽下的?”   崔老丈不理他,管家连忙说:“是,是崔老丈栽下的。”   展所钦“哦——”了一声,用一种“我还不知道你吗”的眼神睨着崔老丈:“看来崔老丈和大夫人亲近。”   他这话一出口,崔老丈原本垮得像个沙皮的脸突然一下绷紧了,错愕地瞪着展所钦:“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比我更清楚。”展所钦撂下这么一句,立刻走人。他是真不想接这个活了,他见不得别人这样说颜如玉。   这时抄手游廊后头闪出个人来,正是魏掌柜。他拦住展所钦,正色道:“方才的事,我都看见了。我且问你,此事与我家大娘子有什么关系吗?”   展所钦摇头拱手:“在下实在不好掺和魏掌柜的家事,就此告辞。”   魏掌柜突然福至心灵,一把拉住展所钦:“他为了我家大娘子,故意不让美人蕉开花,是不是这样?”   展所钦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他。   以他的现代人观念看来,原配大夫人已经很委屈了,他不想在魏掌柜面前让她陷入更尴尬的境地,可没成想还是让魏掌柜听见并猜出来了。   魏掌柜大怒,三步并做两步冲到崔老丈跟前:“是她授意的,还是你自己要这么做?”   崔老丈吓了一跳,惊惶片刻,忽然哭了:“老爷糊涂啊!大夫人是多好的人呐,可老爷自从有了二夫人,连大夫人病了也不去看顾,我老头子看在眼里,都替大夫人难过!”   魏掌柜此时哪里听得进去半点,当即呵斥:“好你个狗奴,我平日里看在乳娘的份上,与你多少敬重,却不曾想你越发不知尊卑上下,倒做起我的主来了!我家容不下你,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崔老丈吃惊地抬头,张着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   “滚!!”魏掌柜把他手里编的筐飞脚一踹,踹了三米远。   管家这时又冒出来打圆场,劝魏掌柜消消气,又扶着崔老丈要带他走。崔老丈一步三回头,泪人似的望着魏掌柜越来越小的身影:“老爷!大夫人是好人呐!她可是把嫁妆都拿出来给你开当铺了呀!”   魏掌柜连连挥舞胳膊:“让他滚!滚远些!”   管家:“老爷消消气!气大伤身呐!”   展所钦眼睁睁看着这场闹剧,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   一转头,望见庭院尽头站着个妇人,身后丫鬟搀扶着。她不怎么漂亮,也不年轻了,眼里没有少女的灵气,只静静看着崔老丈被带走的方向,眼神麻木。   魏掌柜显然看见她了,但却没有上前和她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深呼吸几下,控制了怒火,快步追上展所钦:“我把他赶走了,你快给我看看花吧,不行的话,让他回来道个歉再走也不迟。”   展所钦看看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魏掌柜一下子想到了什么,急切道:“我和你说,原先有个大官,后来犯事被贬,拿东西来我这儿当,其中有一样灵丹妙药,他家天天流口水的那个小儿子就是这样吃好的,我库房中还有不少。”   他明示得非常清楚。   展所钦也不知道这药是不是真像魏掌柜说的这么好,可就和所有丢了孩子的父母都会祈祷拜佛一样,真正在意的事情容不得一星半点希望的诱惑。   魏掌柜上前一步:“除了这个,夜明珠全给你,我有一箱。你还想要什么,尽管去挑,如何?”   展所钦最终只得叹了口气:“那么,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我我我我回来了QAQ这几天搬家要累残了,今天才将将收拾好,是真的hin忙,连拼夕夕种菜的时间都没有,昨天忙得两顿都是泡面呜呜,让大家久等了 第十章 长大与一百岁   说实话,展所钦不那么喜欢这次的雇主,因此管他要酬劳也是毫不留情,只怕不能在魏掌柜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他让魏掌柜在旁边的西市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最好的客房,再给驴子们配上最好的草料,他们每日的饭菜必须有鱼有肉有猪蹄,又让他拿了一颗夜明珠做定金,打算回头找个首饰楼给颜如玉打个夜明珠的银坠子。   魏掌柜正被冯姈哭得心烦,对展所钦的态度就是“给你给你都给你”。   “魏掌柜爽快,那咱们明日就开工。”展所钦笑吟吟地把魏掌柜送出客栈。   “明日?”魏掌柜拿着一块手绢擦擦额角的汗,“今日不行吗?”   “今日诸事不宜。”展所钦捧着一本老黄历指给他看。   魏掌柜走后,展所钦回了客房,一进门却见衣柜里发出耀眼的光芒,仔细一看,颜如玉的屁股撅在外面。   展所钦忍俊不禁,过去半蹲在他身后:“好看吗?”   衣柜里亮得像北京烤鸭的炉子,颜如玉的脸也被夜明珠的光照得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展所钦的喉结动了一下,目光游离在颜如玉红得非常纯正的嘴唇上。   “好看。”颜如玉捧着夜明珠睁大了眼睛,“阿郎,它真的是我的了吗?”   “当然。过阵子还会有更多的夜明珠。”   颜如玉垂下眼睛,神情有了些少见的黯然,这让他看起来少了些痴态,倒有些几分像个心智正常的小郎君了。展所钦静静看着他,心思百转千回。   颜如玉脑子傻,但他的心玲珑剔透,有朝一日恢复了心智,那一定是个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少年郎。   展所钦由衷期待那一天,可同时他也满意如今的日子。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幸福吗?颜如玉还会把他当做唯一的依靠吗?他悲观地想,那大概是不会了吧。   展所钦有些难过。   颜如玉的心情也不太好的样子:“我居然也能得到那么好的东西。”   展所钦问他:“我不算吗?”   颜如玉转头看着他,神色单纯,懵懵懂懂的:“你?你本来就是我的。”   展所钦被一个小傻子撩拨得一愣一愣的,这事传出去多少有些丢人。他镇定地把夜明珠装回盒子盖上,让自己微红的耳朵隐藏在衣柜制造的昏暗里。   他一手搂着颜如玉,二人紧紧相依,在狭窄的衣柜里坐下,颜如玉自然而然地贴在他胸口。   展所钦的下巴搁在颜如玉脑袋顶上:“告诉我,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颜如玉一个劲抠手指头。   “是生我的气?”   颜如玉摇头。   展所钦明白了:“是魏掌柜吧。你不喜欢他?”   颜如玉没动静了。   “你知道,户状上白纸黑字写着,你我结为连理,共享未来的喜怒哀乐。如果你不开心却不告诉我原因,那你就不是个好夫郎。你是坏夫郎,我很伤心。”   颜如玉一下抱住展所钦的脖子,声音闷闷的:“不要,不要阿郎伤心。我不喜欢魏掌柜,他长得很像欺负过我的人。”   展所钦眉头微蹙。   “铁链子。”颜如玉小声告状,“把我锁起来,我好久好久没有出去玩。”   展所钦听着颜如玉的话,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   自从穿越到这里,原主从前的记忆对于展所钦来说大多很模糊,他也不会刻意去探究这些东西。但这件事原主是听说过的。   颜如玉从小就是个懂事孩子,小小的一个,也知道分担父母的重担。那天寒冬,年仅六岁的颜如玉背着一筐母亲绣的手绢出去卖,路过一池结冰的湖时,他在湖边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抄近道——湖对面就是市集。   他太小了,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意外在此时发生,颜如玉掉进了冰窟窿里。   万幸,他被路过的人救了上来,送回家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当时他爹出门在外,母亲怀着九个月的身孕即将临盆,家里又没什么钱,因此没有立刻送他去看大夫。她给颜如玉洗了个热水澡,喂了姜汤,把他往床上一裹就不再当回事了。   颜如玉烧了几天几夜,等他爹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个木头似的儿子,和他说话他没反应,整天不是吃就是睡。过了一个多月,颜如玉活泛起来了,却突然叛逆了,开始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到处搞破坏,玩炭火差点把家里房子给点了,最恐怖的是险些将襁褓里的婴儿烧伤。   父母一开始的担忧歉疚一点点被耗尽,取而代之的是对颜如玉的厌烦。这时村里来了个铁匠,走街串巷给人打东西,价格低廉,父母便托他给颜如玉打造了一间专属牢房。   这一关就是整整八年,期间他们会按时给颜如玉送饭,但每次都是开门进来放下碗就走,躲瘟疫似的躲着颜如玉。颜如玉起先还会道歉,恳求他们放自己出去,然而渐渐的,他开始整天缩在墙角跟老鼠说话,目光逐渐呆滞,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彻底成了个傻子。   父母看他没了威胁,于是将他放了出来。从此村里多了个人尽皆知的漂亮傻子,不骂人不打人,就是说话做事都像个很小的小孩子。颜如玉八年没有和人交流,他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他没有朋友,自然也没人和他说话。   第二年,村里来了个懒到浑身上下只有嘴能舍得动的外乡人。   他乐得使唤颜如玉给他干活,心情好了就和这个阿巴阿巴的傻子说说话,颜如玉这才渐渐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第三年,展所钦来了。   *   回忆起这些,展所钦心如刀绞。   原来是这样,颜如玉不是烧傻的,是被他父母活活关傻的!   准确来说,他也不是傻,他保护自己的本能让他把心智停留在了六岁之前,因为那曾是他还算幸福的童年。   然而心软如他,也没有因为这个怨恨他的父母,反而是牢牢记住了那个铁匠的模样——那个长得像魏掌柜的铁匠。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颜如玉是不是可以重新长大一次?   怪不得颜如玉现在不像最初那样说话语无伦次,刚才居然还能说出“我居然也能得到那么好的东西”这样需要一定智力的话,他是真的,真的在成长!   展所钦几乎有种流泪的冲动。   一来为颜如玉高兴,二来,他不禁想到如果颜如玉都可以重新长大,那么他呢,他是不是也可以做一次自己的父母,把自己内心里那个孤独无助的孩子好好地抚养长大?   展所钦的手臂越收越紧,直到将怀中的人抱得严丝合缝。少年还未完全长成的身躯单薄柔软,却能让看似比他强大得多的展所钦肆无忌惮地从中汲取力量。展所钦的脸上滑落两滴泪珠,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像颜如玉一样坚强。   颜如玉摸摸滴到他脖子上的眼泪,迟钝地抬头:“阿郎,你哭了?”   展所钦擦擦眼泪,笑着摇头:“我是开心。”   “开心?”   “对,开心遇到了你。”展所钦珍惜地抚摸着颜如玉的脸颊,“你只是个小笨蛋,可你也是我的小太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你比我坚强、勇敢得多。”   颜如玉被他夸害羞了,一个劲往展所钦怀里钻,咯咯笑着,礼尚往来:“阿郎也很厉害!”   “嗯,我们都厉害。”展所钦拿着他的手亲了一口,“我们一起长大,好不好?”   颜如玉问他:“我们要长到多大?”   展所钦认真地想了想:“唔,先定个小目标,长到一百岁吧。”   *   第二天,展所钦如约来到魏掌柜家,花园里没了拦路虎,取而代之的是桂花树下挺着肚子的美貌女子。   “二夫人有礼。”展所钦礼貌地维持表面的和气。   “你就是新来的花匠?”冯姈原以为自己等待的是个和崔老丈差不多的糟老头,没成想却是个一表人才的俊郎君,不由得眼睛一亮,“我听下人说了昨日的事,他们说你一眼就看出美人蕉不开花是那个狗奴有意为之?”   “正是。”展所钦抬手示意,“二夫人请看,美人蕉全部种在桂花树的树荫下,挡了太阳,这便是不开花的一大原因。至于是否还有其他的,在下还要再细细查看一番。”   冯姈抬头一看那树,立刻道:“这有何难?和掌柜的说一声,把这些树砍了就是。”   展所钦还没开口,旁边管家坐不住了:“二夫人,这树可砍不得啊,这是当年大夫人种下的,她......”   冯姈走近他一步,神色天真温柔:“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管家讷讷闭嘴。   冯姈冷笑一声:“这个家是掌柜的做主,我腹中怀的,可是掌柜的唯一的儿子。”   她把“唯一”二字咬得极重。   展所钦不明所以,管家却是一下子脸色煞白。   气氛一时胶着,却听有女子声音传来:“要砍树?那便砍吧。”   展所钦循声看去,正是昨天见着的那个妇人。   她的身子似乎不大好,走路都要丫鬟搀扶着。她就这样缓缓而来,面色平静地重复一遍:“砍吧。”   “大夫人。”冯姈不情不愿地蹲了一下,算是行礼。   展所钦出声道:“其实可以将美人蕉挪个地方,这也不难......”   大夫人笑吟吟看向展所钦,声音柔和:“挪了地方,二夫人便不能每日推开窗就见着美人蕉了。无妨,砍吧。”   -------------------- 第十一章 情书与小宝宝   虽然大夫人这样说,但展所钦还是觉得这些树可惜,也有些同情大夫人,于是他提了个折中的主意,那就是把树挖走,也总比砍了强。   这个提议得到了两个女人的同意,又让管家去当铺里知会魏掌柜一声,魏掌柜也没有异议。   说干就干,管家很快从外头找了几个壮丁,花园里叮叮当当忙个不停。   二夫人怀孕爱睡觉,早就回屋打盹去了,倒是大夫人,笼着袖子站在廊下沉默地监工。   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坐在旁边池塘边的假山上,一人端着一碗绿豆汤解暑。   天气渐渐热了,展所钦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就给颜如玉。颜如玉嫌他那碗没放糖,使唤展所钦去厨房给他拿白糖。   “少吃些糖,吃多了对牙不好,还会长痘痘。小崽子。”展所钦看着他就牙痒痒。   到底还是去给人家拿白糖了。   一路上廊下挂了不少鸟笼子,鹦鹉、画眉、百灵等等鸟类的叫声此起彼伏,悦耳动听。展所钦边走边看,一不留神走错了路,拐到了后门那边。   他正要往回走,定睛一看,却见后门开一半掩一半,门外头是女子的半个身子,门里头是二夫人身边那个黑炭似的丫鬟。她们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丫鬟还不时四下看看,防备着别人似的。   展所钦本能地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赶紧轻手轻脚地离开。   回到花园,假山石上搁着两个碗,颜如玉不在那儿。   展所钦心里一慌,下一秒就看见颜如玉跑到大夫人身边去了,两人正愉快地说着话。   展所钦走近些,听见大夫人问颜如玉:“你几岁了?”   颜如玉掰着手指头:“一,二,三......六岁了!”   展所钦过来替他说:“回大夫人的话,玉奴儿今年十六岁。”   颜如玉吃惊地看着他。   大夫人温柔地看着颜如玉:“十六岁?真好。我的儿子本来也该这么大了。”   展所钦瞬间就明白了,但颜如玉不懂,好奇地问:“你的儿子在哪里?我可以和他玩吗?”   展所钦迅速拉了一下颜如玉的小臂,大夫人却笑着摇摇头:“无妨。”   她指指心口,对颜如玉说:“在这里。”   颜如玉今天没穿那身叮当当的胡服,也没穿飘曳的长袍,而是穿了一身玄色窄袖的骑装,长裤扎在锦靴里,腰束朱红绣祥云的腰带,头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了个马尾。比起女式的胡服,这身衣服衬得他瞧着多了几分英挺潇洒,更俊俏了不少。   大夫人痴痴地看着颜如玉:“多好的孩子,粉雕玉砌的,你娘亲怎么舍得让你离开她身边?”   颜如玉倒是开开心心的:“长安好玩,阿郎买了小院子,我就带耶耶、阿娘和弟弟一起来玩。”   大夫人迅速别过头去,举袖擦擦眼角。   展所钦赶紧把白糖塞给颜如玉:“乖,自己玩会儿去。”   “玩儿什么?”   展所钦敷衍他:“实在不行就把糖撒地上喂蚂蚁。”   颜如玉屁颠颠跑了,展所钦松了口气,和大夫人说:“大夫人原可以将这些树留下的。”   最后一棵桂花树也被装在车里拖走了,大夫人对着桂花树留下的坑轻笑:“展公子,你知道美人蕉代表着什么吗?”   展所钦答她:“美人蕉也叫昙华,传说是佛祖脚趾上流出的血变成的,它代表着美好的未来,也有......连招贵子的含义。”   大夫人点头:“是了,连招贵子。与这个相比,区区几棵桂花树算得了什么。”   大夫人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桂花,是蟾宫折桂的意思。当年嫁来这里,我种下此树,就是希望夫君飞黄腾达。不过今时今日,它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所以展公子,你的事情做完后就尽快离开吧。”   她最后回眸时那个深深的眼神,竟无端让展所钦后背有些发凉。   展所钦走到颜如玉身边,他正坐在草地里聚精会神地看蚂蚁搬糖。展所钦把他拉起来,拍掉他身上的草叶,问他:“你和大夫人都说了些什么?”   颜如玉想了想,说:“我问她二夫人的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宝宝,她说是。”   展所钦若有所思。   颜如玉紧接着抛出一个问题:“阿郎,为什么我的肚子里没有小宝宝?”   展所钦正琢磨着古怪的大夫人、古怪的二夫人的丫鬟,冷不丁听颜如玉来了这么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的:“啊?”   颜如玉笃定地点头:“你不知道吗?两个人成亲了,就会有小宝宝的。我阿娘说的,肯定没错。”   展所钦垂眸,看看颜如玉平坦的小腹,又看看他清澈明净的眼神,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还小,长大了就,就有了。”   颜如玉歪着头,对他的解释将信将疑。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走吧,我带你上街。”   *   除了光照不足之外,导致美人蕉不开花的原因应该还有肥力不足。崔老丈向着大夫人,自然不会尽心照顾二夫人的花,以致无辜的美人蕉植株瘦弱,它们从土里汲取到的养分仅仅只够长茎叶了。   因此展所钦现在要做的就是自制磷肥,给美人蕉加餐。   他带了个背篓和夹煤炭用的夹子,领着颜如玉去了旁边的西市。   展所钦估摸着颜家村的人应该不会找到长安来,也就没再让颜如玉遮面。这一路上,颜如玉吸引了无数的目光,有大姑娘小姑娘们充满母爱的慈祥,也有各种男人或轻佻下流、或欣赏眼馋的打量。   展所钦拉着个脸:“下回要不还是戴上帷帽吧。”   颜如玉严词拒绝。   展所钦哼了一声,用力扯过颜如玉的手,抓贼一样抓得紧紧的。   他们来到菜市场,展所钦才松开手,去卖鸡卖鸭卖猪的那里搜罗了一些鸡鸭毛、猪毛和牲畜蹄角,去卖水产的那里要了些鱼鳞、鱼肠肚、虾壳和蟹壳,再去卖水果的那里收集水果皮,去卖菜的那里捡些烂菜叶。路过药铺,又去里头要了些中药渣。   “阿郎,为什么要捡这些啊?脏脏的。”颜如玉皱着眉,嫌弃得五官紧凑。   “嫌脏?你的夜明珠可就是从这里来的。”展所钦两根手指一夹他的鼻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玩意儿。”   颜如玉不服气,告诉他:“我宁愿不要夜明珠,也不要你捡脏脏的东西!”   展所钦一愣,随即笑了笑:“我瞎说的,不仅仅是为了你的夜明珠。我得努力挣钱,我们将来开个花坊好不好?让全长安的人都来买咱们的花,你就负责收钱。”   颜如玉有些苦恼:“可是我不会算数,如果有人拿一百万两银子来买花,我们应该卖给他多少呢?”   展所钦笑话他:“你还真敢想啊,小财迷。”   “财迷是什么?”   “财迷就是有人拿一百万两银子来跟你换我,你都要考虑一下换不换。”   颜如玉一听,还真思考起来了。展所钦气得冒烟。   回到魏掌柜家,展所钦把颜如玉搁在假山石头上,自己拿了个铁锹,卷起裤腿下到荷塘,挖了一筐塘泥出来,平铺在一大块布上,再叫来管家,对他道:“这塘泥别叫人动,等明天它干一些了,我要拿来种花,再让你们家厨子和丫鬟把淘米水和茶叶水都留着,装在桶里,明天我也要用。”   随后,他把水果皮和烂菜叶拌入三分之二的沙土中,装进一个腌咸菜用的陶罐里,拿泥巴把口封严,放在一边备用。   紧接着他让管家拿了菜板和刀过来,把虾壳蟹壳砍成大小均匀的小块,和鱼鳞、鱼肠肚拌在一起加些水倒进陶罐里,同样将陶罐密封起来。   他告诉管家:“这一罐暂时不能用,得两三个月之后再拿出来,兑些水或者加进土里,给花施肥。”   管家一一记下。   剩下的就是等塘泥风干之后,明日来把美人蕉挖起来换土重新种了。今天再没别的事可做,展所钦便带着颜如玉先回去了。   他们走得有点晚,太阳已经在落山了,天黑以后是不能在坊外的大街上晃悠的,让金吾卫抓住就是打死不和你商量。展所钦有些着急,可颜如玉说他累了走不动,展所钦索性蹲下:“上来。”   颜如玉倒是干脆,往展所钦背上一趴,两条腿悠然自得地晃晃悠悠。   展所钦叹了口气:“你是真吃胖了。”   颜如玉的脸颊贴在展所钦耳朵边,热乎乎软乎乎的。他不在意展所钦说他胖了,反正他知道自己很好看就是了。   “阿郎。”他说,“我好心疼你。”   “心疼我什么?”   “你好辛苦。”颜如玉的声音闷闷的,“阿娘说,有了夫君以后,就要生好多小宝宝,最好是像弟弟一样的男孩子,这样才能帮到夫君,夫君才会高兴......我也想帮你。”   展所钦听得眉头紧锁,温声纠正他:“玉奴儿,你阿娘这样说是不对的。也许她是这样想的,但是在我看来,我希望你能首先让自己开开心心的,去做一些你自己想做的事,这样我才会高兴。小宝宝的话,你要是真的想要,等你长大些咱们再慢慢商量,好不好?”   颜如玉认真听着,不由得问:“做我想做的事情?”   “是啊。等你长大些,我也有些钱了,我送你去念书怎么样?你知道什么是念书吗?”   “不知道。”   展所钦哄他:“念书可有意思啦,有很多小伙伴和你一起,先生会教你写字,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了,你还得给我写情书,就是一封告诉我你有多喜欢我、多舍不得离开我的信,必须写十页纸那么厚。”   颜如玉很期待:“我可以写一百页纸,一千页纸,一万页纸!”   展所钦唇角上扬:“好,你可记着你现在说的话。”   当然,多年后颜如玉在窗前边写边哭边骂的事情,那就是后话了。   -------------------- 第十二章 休书与过生辰   第二天清早来到魏掌柜家时,展所钦发现崔老丈居然回来了,只不过不再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他拿着铲子弓着腰,独自一人,一铲一铲地将桂花树留下的坑填平。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漠然地看了一眼,复又低头继续填他的坑。他看起来一夜之间沧桑了不少。   为了赶在早上比较凉快的时候干活,展所钦天蒙蒙亮就把颜如玉晃醒了。颜如玉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脾气还大,逮着展所钦的胳膊吭哧就是一口,牙尖嘴利的。没办法,展所钦牵了一头驴子驮着这个祖宗,这会儿人还趴在驴背上睡得fufu的。   展所钦找了棵树,把驴的绳子栓在上面。   昨天晾晒的塘泥干得差不多了,展所钦将塘泥捣碎,而后正式开始动手重新栽培美人蕉。   首先得把美人蕉全部挖出来,这是个大工程,还要当心不能伤着花。展所钦专心致志干活,挖了几株出来之后,突然另一把铲子加入了他。   展所钦顺着铲子看去,居然是刚刚还在填坑的崔老丈。   崔老丈没搭理他,像没他这个人似的兀自干自己的活。   展所钦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和他说:“其实我对老人一向是尊敬的,我也知道崔老丈本性不坏,你只是太向着大夫人了。但是我家夫郎是无辜的,我还是希望你能向他道歉。我也可以先给你道歉。”   崔老丈停了铲子,转头看看展所钦,冷不丁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脸开始嚎啕大哭:“我知道他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可是我......昨夜二夫人忽然腹痛,大夫人吃了安神药睡得沉,耽搁了一会儿才请到大夫,掌柜的回来知道了,与大夫人争吵起来,还打了她一巴掌,大夫人就,就......”   “就什么?”展所钦急切地问。   “——她就下堂求去了!!”   崔老丈话音刚落,花园里吵闹起来,一个车夫赶着大车经过,大车上放了个木箱子。   崔老丈哭着说:“当初大夫人为了给掌柜的筹钱开当铺,把自己的嫁妆都快当完了,如今就剩这一个箱子,她这就要把它也带走了!!苍天不长眼,大夫人毕生良善,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啊!”   这又哭又嚎又拉车的动静把颜如玉也吵醒了,他坐起来迷茫地四下张望,看见旁边的展所钦,这才放下心,下了驴子朝他跑过来告状:“阿郎,这里好吵啊。”   展所钦揽着他,心情有些沉重。   这时大夫人的马车也跟着出来了,她正掀起帘子,最后看一眼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家。瞧见颜如玉,她便和车边跟着走的丫鬟说了什么,丫鬟叫停了车夫,扶大夫人下来。   颜如玉看样子挺喜欢大夫人,自己就朝她跑过去了。展所钦想了想,还是没跟过去。   他们两个不知在说什么,颜如玉还是一贯的快乐,又说又跳的,大夫人脸上渐渐也露出笑容,慈爱地看着活蹦乱跳的颜如玉,似乎在透过他想象她的儿子若是还活着的样子。   颜如玉又跑到驴子那边,指着驴子炫耀,大夫人点点头,吩咐丫鬟几句,丫鬟上前打开车上拉的箱子,从里面找了个东西出来,交给颜如玉。   颜如玉抱在怀里,大夫人回了车上,两辆马车继续上路。   “玉奴儿,过来!”展所钦朝他招手。   颜如玉依依不舍地望着大夫人离去的方向,磨磨蹭蹭地过来,展所钦打开他手里的小箱子,顿时傻了眼。   ——里面是全套的骑马用具。马镳是犀牛角的,马鞍是镶宝钿的,马鞯是虎皮的,还有悬挂着金杏叶做装饰的系带。   展所钦立刻关上箱子,朝大夫人的马车追过去想还给她。崔老丈叫住他,擦擦眼泪道:“留着吧!这是原来大夫人给小公子准备的,想着他长大了学骑马可以用。她一直希望能有机会送出去。”   颜如玉不懂这些东西有多贵重,反正人家送他了,还这么漂亮,他就要要。他从展所钦手里抢回来,坚决不肯交出去了。   展所钦拿他没办法,只得帮他把这东西给驴子套上。颜如玉高兴坏了,骑上驴子就不肯下来。   展所钦继续回去挖花,崔老丈脸埋在膝盖里,在地上坐了半天。   “大夫人......她要去哪里?”展所钦问他。   崔老丈站起来,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娘家已经没人了。”   二人都沉默了,四周只剩挖土的声音,还有鸟叫,以及颜如玉和驴子吵架的声音。   他们将所有美人蕉挖出来之后,把这片土壤深耕了大概十五厘米,而后展所钦把昨天用水果皮和烂菜叶沤成的肥料拿出来,配上鸡鸭毛、猪毛和牲畜蹄角埋在底部,这就给美人蕉的发育打好基础了。   崔老丈一直在帮他,这会儿说道:“没想到你还真会些东西。”   展所钦不谦虚:“我会的远不止这些。说起来,崔老丈今后还要在这儿做花匠吗?”   崔老丈红着眼睛点头:“大夫人让我留下。这个岁数,我也没有别处可去了。”   展所钦没安慰他什么,只自顾自说:“既然这样,记得将来花谢后要及时剪去残花和花葶,并增施肥料,霜降后将枯黄叶片剪除,把美人蕉挖出来,放在室内用沙土埋藏,来年春天再重新栽植。”   崔老丈还沉浸在悲伤里,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随便点点头算是回应。   展所钦倒是笑了笑:“崔老丈不必太过悲伤。世事难料,眼下的一纸休书,谁知不是大夫人的福报呢?况且大夫人让你留下,总不会舍得让你在这儿永远受气。”   崔老丈没明白他的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展所钦点到为止,闭了嘴和崔老丈一道把美人蕉种回去,最后在上头铺上一层用中药渣拌的土,种植的部分就大功告成了。   展所钦找管家要来了让厨子丫鬟留着的茶叶水和淘米水,对崔老丈道:“以后就拿茶叶水和淘米水浇花,这也是好肥料,别浪费了。还有这两个陶罐里是我准备好的肥料,半个月施一次,开花后停止。我估摸着,一个月后就该开花了。”   事情差不多都结束了,只等着开花后拿完剩下的酬劳。这会儿日过晌午,人困马乏,展所钦去水边洗洗手,这才顾得上去看颜如玉。   颜如玉自己把驴的绳子解了,牵着驴子去吃草,驴子偶尔拿头碰碰他的手,一人一驴不吵架的时候相处得还挺和谐融洽。   “玉奴儿!”展所钦远远地朝他张开双臂。   颜如玉看看他,在展所钦和驴子中间稍作抉择,很快抛弃了驴子,转投展所钦的怀抱。   “阿郎!”他一个猛子扎过去,被展所钦卡着腰端起来转了两圈。   把他放下后,展所钦问他:“有没有兴趣过个生日?”   在原主的记忆里,他记得颜如玉的生辰是五月廿七。是因为当时村里有个好心的大娘,看颜如玉过生日都没人在意,便给了他一个煮鸡蛋,颜如玉就拿来和原主一起吃。   “生日?”   “也就是生辰。玉奴儿,你又要长大一岁啦。”   距离颜如玉的生日还有四天,展所钦估摸着他小时候家里穷,他又不是纯粹的男孩子,父母对他也不那么在意,更不用提被关起来之后了。颜如玉肯定没有好好过过一个生日。但现在不同了,他们相依为命,颜如玉理应从展所钦这儿得到他值得的一切。   接下来的三天,颜如玉每天都在期待着传说中的生辰是什么样子,睡前念叨的最后一件事是这个,醒来问的第一件事也是这个。展所钦也没有给别人准备生日惊喜的相关经验,颜如玉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他待在一起,惊喜恐怕是难办。   索性就不惊喜了,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去绸布店买了些红布回客栈铺在桌子椅子柜子上,叫代写书信的先生写了漂漂亮亮的“生辰快乐”四个大字,回来挂在墙上,再去买几盆颜如玉喜欢的花摆上。   原本简单冷清的客房一点点变得热闹温馨起来,没有多华丽气派,但对于颜如玉来说已经是从前不敢奢望的了。他是如此沉浸在幸福里。   生辰前一天,他们去挑了礼物。颜如玉要的基本都是吃的,什么玉露团啦甜雪啦过门香啦......从东市逛到西市,走一路吃一路。又要了个风筝,展所钦答应他明天早上去城外放——今天被撑得实在跑不动了。   第二天清晨天气凉爽,颜如玉知道要去放风筝,起得也爽快。展所钦给他端来一碗长寿面和一个煮鸡蛋,还在托盘上立了个蜡烛,教他闭上眼睛许愿。   “许什么愿?”颜如玉问他。   “你自己想要什么,就许什么愿。”展所钦说,“但不要说出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哦。”   颜如玉一听,那可不得了,立刻煞有介事地坐直了腰板,闭上眼睛认认真真把他期望的一切都和天上的神仙说了。他许了很久的愿,展所钦也没催他,替他把鸡蛋剥好,静静等着。   “许完啦!”颜如玉举起双手雀跃,“什么时候可以实现呀!”   展所钦废话文学:“实现的时候就实现了。吹蜡烛吧。”   呼。   颜如玉吹了蜡烛,又凑过来在展所钦脸上吧唧一口。   四野广阔,阡陌纵横。长安城外一座座低矮的农舍散落在葱茏的树木间,溪流蜿蜒如玉带缓缓流淌。正是早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鸡犬之声不绝于耳。   颜如玉不由得贪玩了一会儿,还拿野花野草做了个花环,给展所钦戴上。等玩儿够了准备放风筝了,他们却突然听见一阵凄厉的呼救声。   -------------------- 第十三章 耕牛与蹲大牢   展所钦立刻带着颜如玉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那老人腿脚很不方便,他竭尽全力地奔跑,没跑出几步就被耕牛撞倒在地。老人连声“哎哟”,用手臂阻挡,当然半点也挡不住如此强壮的耕牛。耕牛把他掀翻在地,还在不停地用牛角顶他。   “救命啊!救命——!”老人一边艰难地抵抗,一边大声呼喊。   二人跑近,看清了发生的事情,颜如玉也吓得紧紧抱住了展所钦的胳膊。展所钦把他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叮嘱他绝对不能乱跑。颜如玉却本能地知道危险,拉着展所钦不让走。   “我得去救他!”展所钦着急地拉开了颜如玉的手,“乖,在这儿等我,我保证不会有事。”   展所钦跑向老人那边,留个颜如玉一个背影。颜如玉睁大了眼睛,眼中泛起泪花,手里还紧紧攥着展所钦跑开时头上掉下来的那个花环。   展所钦边跑边四下寻找,目光落在老人掉落的锄头上。   老人艰难地跑开几步却又摔倒了,耕牛高高抬起牛蹄,眼看就要狠狠踩在老人的胸口上。这一蹄子要是踩下去,老人必死无疑。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他却并未感觉到疼痛。反倒是耕牛哀叫了一声,随后一股温热腥臭的液体兜头兜脑地洒了老人一身。   老人猛地睁开眼睛,眼睛还未看清东西就惊慌失措地用胳膊撑着身体疯狂后退。   受伤的耕牛杀红了眼,转头向展所钦发起进攻。展所钦退后几步,两手握着锄头不慌不忙,用尽全力劈在耕牛的脑门正中,耕牛颤抖了几下,很快栽倒在地,牛蹄不住抽搐,没一会儿就断了气。   展所钦草草擦了擦脸上的血,第一个反应是回头去找颜如玉。   颜如玉吓坏了,眼泪光是不停地流,连哭都没哭出声。展所钦掀起衣服下摆再次把脸上的血擦干净,这才向颜如玉招手。   颜如玉试探两步,犹豫了半晌才朝展所钦狂奔而来,抱着他死活都不撒手。   展所钦在衣服上蹭掉手上的血,安抚地拍拍颜如玉后背,这才转头查看老人的伤情。   他不敢随便触碰老人,怕反而加重他的伤势,于是问他:“老丈,你还好吗?能不能动?”   老人胸口剧烈地起伏,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红着眼睛带着哭腔连声向展所钦道谢,又恳求道:“我,我腿太疼了,能不能劳烦这位郎君,上那边田头喊一声,那儿都是和我一个村的,他们会送我回家。”   举手之劳,展所钦自然答应。地里劳作的人们一听说这事,立刻过来好几个青壮年,神色惊慌,听称呼都是老人的子侄辈,他们推着板车,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抬上去。   “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老人对他们说,“快替我谢谢他。”   这趟虽然没放成风筝,但意外地救人一命,还收获了老人的子侄们送的一篮子瓜果,展所钦心里还是挺满足的。   美中不足的就是颜如玉被吓得不轻,回家的路上一直哼哼唧唧。为了哄他,展所钦又把颜如玉编的花环带回头上。   展所钦身上被溅了不少血,头上再戴这么个花环,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的样子,路上碰见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进城的时候还被守城士兵盘查了半天,差点连城门都没能进去。   “崽儿啊,就看在人家都躲我八丈远的份上,冲我笑一个吧,成吗?”   颜如玉斜眼瞅见他的倒霉模样,到底还是幸灾乐祸了。   展所钦也笑了,握住颜如玉的手:“这个花环都弄脏了,明天咱们再去放风筝,你再给我编一个吧。实在是太好看了,你怎么这么厉害?”   颜如玉就吃这一套,骄傲地抬起下巴:“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展所钦很给面子:“好啊,那你说说怎么编?”   ......   他们在认真计划着平淡却温馨的小日子,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身后,正有一双阴冷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们的身影。   *   当天下午,颜如玉和往常一样,一吃了午饭就犯困,展所钦给他脱了衣服放在床上,肚子上盖一块小小的毯子。   展所钦亲亲他的额头,说:“醒来我若是不在屋里,你就乖乖等着我,我可能是出去有点事。你要是不乱跑,我就给你买糖人儿吃,怎么样?”   颜如玉毫不犹豫地伸手和展所钦击掌:“成交!”   这是他从展所钦那儿学的新词,用得还挺准确。   展所钦到客栈后院去洗那件带血的衣服,已经泡了有一会儿了,拿皂角粉一搓就得。   刚搓了几下,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展所钦回头一看,竟是几个公门里的衙役。展所钦本想着起来让路,却很快发现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领头的衙役手里拿着一份画像,看看画像又看看展所钦,举起来问他:“这是你吗?”   ......怎么不是呢?   不得不说这画像画得惟妙惟肖,展所钦就是想否认也否认不了。他心头升腾起浓浓的不安来:“是我。有什么事吗?”   衙役把画像一卷,态度还算温和:“那就是了。现在随我们去县衙,老老实实的,我们不给你上镣铐。”   展所钦愣住了。   县衙公堂上挂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两旁分列着一众衙役,展所钦跪在堂下中央,到现在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   莫非是早上救的那个老人伤势太重出了什么事,找他来询问情况?可这分明是一副问罪的架势。   莫非是颜家村的人告他拐带人口?那也应该把颜如玉一起带来才对。   还能是因为什么?展所钦的大脑飞速运转。   那县令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草民展所钦。”   县令拿起桌上一张纸,随手甩了下来:“这是告你的状子。”   展所钦拿着状纸左看看右看看,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被控告的罪状是,杀牛。   想过一万种可能性,甚至连这些人是不是发现他是穿越来的外来人都想到了,结果罪状是这个?展所钦不懂了。   县令道:“我朝律法,‘主自杀马牛者,徒一年’。你可知道?”   他能知道吗??展所钦目瞪口呆。   “擅杀他人马牛者,徒二年。”县令道,“你可有要辩解的?”   展所钦一时顾不上去想为了救人杀头牛凭什么关他两年,此时只能赶紧辩解:“可当时那老丈正在被牛袭击,草民是为了救他啊!”   县令却道:“耕牛袭人,把它拉开也就是了,何必杀了它?再者说,耕牛性情温顺,也许当时的情况并没有这么危急,只是那老丈年岁大了,难免小事化大。”   展所钦倒吸一口凉气:“牛这么大的力气,又在发狂,谁能拉得动它?那老丈已经倒地不起,牛蹄子朝他胸口踩去,如何还不危急?”   县令勃然变色,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竟如此不知悔改,公然在堂上与本官巧言令色!听令,将此人打入大牢!”   当即上来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将展所钦架起来。   展所钦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饶是再机灵的人此刻也是头脑一片空白,他被拽着往外走,浑浑噩噩间只有一个念头——颜如玉该怎么办?   *   颜如玉一觉醒来,果然没在屋里见着展所钦的身影。   他倒也不慌,睡前展所钦叮嘱过他,让他在屋里等他回来,还会给他买糖人儿吃呢。   颜如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扯了两缕自己的头发揪着玩儿,嘴里哼着展所钦经常唱来哄他睡觉的歌。   坐了小半个时辰,他有些无聊了,衣衫不整地下了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的生辰还没过完,房中的红布还在那儿放着,盆栽在展所钦的照顾下都开得正好,一切似乎都没有丝毫改变。   颜如玉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不时凑到门口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想分辨出展所钦的脚步声。   天渐渐黑了,颜如玉不会点油灯,自从那次被火烫伤后展所钦就不让他碰火了。屋中越来越暗,颜如玉开始害怕了。   他咬着下嘴唇,拳头攥得紧紧的,不自觉地就湿了眼睛。他努力鼓励自己不要哭,要坚强,却还是怕得浑身僵硬。   外头时不时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可没有一个来自展所钦。颜如玉独自在漆黑的客房里缩成一团,忽然想起了什么,鼓起勇气摸索着打开衣柜,从小箱子里拿出夜明珠。   室内一下子亮堂了,一直忍着没哭出声的颜如玉却像是一下子得了谁的安慰,“哇”的一声嚎了出来。   “阿郎,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不要糖人儿了......”   他哭了很久,哭到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实在是哭不动了。颜如玉抱着夜明珠坐在墙角发呆,就这么从天黑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鸡鸣传来,不知道街对面哪家在骂孩子,客栈又喧闹起来,隔壁客房的客人笑得很开心。   颜如玉的眼泪风干了,贴在脸上很不舒服。他起身把夜明珠放回小箱子,自己拿毛巾擦擦脸。   随后,颜如玉把墙上挂着的那个花环取下来抱在怀里,开门出去了。   --------------------   《唐律卷十五·厩库》:“主自杀马牛者,徒一年。”   西周时期法律明文规定“诸侯无故不杀牛”,汉朝也有规定“王法禁杀牛,犯禁杀之者诛”,宋朝杀死他人的牛,要“决脊杖二十,随处配役一年放”。我国古时大部分朝代都不允许随便杀马牛的,即使是自己的也不行,尤其是牛,因为它是重要的生产工具之一,牛筋牛皮等等也都是非常重要的战略物资,因此耕牛都是记载在案的,只有符合条件的牛才能被宰杀,还要报备官府,在官府的监视下杀。 第十四章 求助与纪咸英   展所钦坐在牢房潮湿的干草堆上,仰头望着墙面高处一个镶着铁栏杆的小窗。   他整夜没合眼,除了对自身命运的担忧之外,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记挂颜如玉此时的状况。   他一定早就睡醒了吧,醒来是不是在床上等了自己很久?然后呢,他现在怎么样了,在做什么,晚上会不会被吓哭?   最要紧的是,他如果跑出去了可怎么办?他会走丢,会受伤,还可能遇到坏人。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席卷上来,展所钦重重地出了口气,把自己的后脑往冰冷的墙壁上一磕,自责得只想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他明明都这么努力了。   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少爷骤然从云端跌落,他那么努力地没有自怨自艾,那么努力地寻找翻身的机会,那么努力地想要保护、照顾好他此时唯一的牵挂。   可是命运还是要捉弄他,县令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定了他两年的牢狱之灾,他拔刀相助的善举都不能给他带来好报,展所钦此时此刻身处这样的境遇,是真不知道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老天爷满意了。   既然这么看不惯他当人,当初就该让他投了畜生道。   可是颜如玉......   如果在一切让他恨得浑身发抖的事情里有那么一星半点好的,那就只有颜如玉了。如果有什么牵绊能让他压抑住对整个世界的怨恨,那就只有颜如玉了。   真想把所有对不住他的人都杀掉。   展所钦在心中暗暗发誓,万一颜如玉真的因此出了事,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有朝一日一定......   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停在他的监牢门口,铁链哗啦啦一响,牢门打开,那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红灯笼。   展所钦抬头一看,是昨天带头抓他的那个衙役。   衙役在他面前蹲下,像没看见展所钦冰冷仇恨的眼神一样,面色平静:“我与你透个底,你此番犯的事按律虽要徒二年,但你本是为着救人在先,也不是有意屠杀耕牛。此事可大可小,只看县令的一个主意。”   展所钦冷笑:“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什么资格让县令改主意?”   衙役叹了口气,转头看看外头,压低声音:“说实话,我是敬你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关了你才是造孽。可我们只是听差办事的不良人,怎敢反抗县令的命令?我家中还有妻儿老小,我只能这样帮你。你家中是否有人?我可以为你带个口信出去,让他们为你筹银子,再替你送给县令。如此一来,县令便可改判你个‘误杀不坐’。”   展所钦此刻心情差到了极点,新仇旧恨让他对所有活人都竖起了防备的尖刺。他道:“我又如何确定你不会把银子昧下?”   衙役道:“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但后果就是坐两年牢。你也可以选择信我,用一些身外之物买个机会。今时今日,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我想,你现在应该有比坐牢重要的事要去做吧。”   衙役这句话戳中了展所钦的软肋和盔甲。是啊,如果他不抓住一切微小的机会出去,颜如玉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地等他两年?   “可我家中没有那么多钱。”展所钦道,“县令要多少?”   衙役伸出五根手指头。   那必然不是五文钱的意思。   展所钦摇摇头:“他拿不出来。”   衙役想当然地说:“那就让他想办法筹措,家里的东西拿去当,有房子地皮就卖了,难道这些东西比你还重要?”   展所钦深呼吸了一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说的这些,他都听不懂,也做不来。”   衙役隐约明白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展所钦道:“你若真想帮我,可以试着去找西市魏家当铺的掌柜,我还有些钱在他那儿。但我估计他不会那么爽快地提前给我,若是他不给,你最多等一个月,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他要。等我到时出去了,会给你一笔报酬。”   衙役爽快地答应了。   他刚起身要走,展所钦又出言拦下他:“稍等,我还有个请求。”   然而等衙役去到他们住的客栈,以公门中人的身份要求店老板带他去到颜如玉的房间,却发现颜如玉不在里头。询问店小二,店小二说这个客人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不知所踪。   衙役登时心道不好,急匆匆返回县衙大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展所钦。   *   那边厢,颜如玉正带着花环满城里寻找展所钦。   他完全不认路,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一会儿撞进一家酒楼,一会儿撞进个铁匠铺,差点被正在打造的大刀烫着,店主赶苍蝇似的把他赶出来。   被粗鲁地对待,颜如玉却出奇地坚强起来。他没哭,甚至一点想哭的冲动都没有,只是拍了拍被扯变形的衣服,又继续拿着他的花环往前走。   碰见个岔路口,颜如玉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右边那条路上一个卖糖人儿的摊子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阿郎答应过要给他买糖人儿的,他就要说话算话。   颜如玉跑到糖人儿摊跟前,满怀期待地等着,说不定过一会儿阿郎就会从哪个岔路冒出来呢?要是看见他居然已经在这里等糖人儿了,展所钦非得心疼得把整个摊子都给自己买下来不可。   颜如玉怀揣着这样隐秘的小心思,又有些气鼓鼓的,站在这儿就不走了。   陆陆续续有客来买糖人儿,有父母买给孩子的,有丈夫买给妻子的,也有自己买给自己的。   糖人儿一个个被拿走,颜如玉看上的那个小兔形状的也被一个孩子拿走了,等来等去,就是没有一个糖人儿是属于他的。   颜如玉一点也不想要糖人儿了,他继续踏上寻找展所钦的路。   直到他阴差阳错地出现在魏掌柜家门口,二夫人那个黑炭丫鬟正好从外头买了二夫人要的糕点回来。   她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晕头转向的颜如玉,很快发现展所钦似乎不在他身边陪着他。   那怎么成呢?这会出事的啊。   这不,就有几个地痞流氓注意到了颜如玉,正不远不近的一边交头接耳,一边不怀好意地朝颜如玉走过去。   黑炭丫鬟原本的好奇观望一下子成了焦急,她想也没想,本能地跑过去,一把拉住颜如玉:“哎哟,让你好好跟着我,你可是个没头苍蝇。快回去吧,别让夫人等急了!”   颜如玉立刻被她扯进魏家,后头那几个流氓遗憾地停下脚步,悻悻而去。   颜如玉在黑炭丫鬟跟前呆呆地站着。   黑炭丫鬟问他:“你走丢了吗?你家郎君呢?”   颜如玉点点头,又摇摇头:“阿郎,我找不到他。”   黑炭丫鬟一愣。   冯姈听说这件事时,她正依偎在魏掌柜怀里撒娇。   魏掌柜的手搭在她的肚子上,怜惜地抚摸着他目前唯一的血脉。   “你瞧,他踢我呢。”魏掌柜微笑着看着冯姈时不时鼓起个小包的肚皮,连看也没看黑炭丫鬟一眼,随口道,“一个傻子走丢了,关我们何事?又不是我们将他拐来的。你且让他自去,莫要给家中惹麻烦。”   黑炭丫鬟于心不忍,还想说点什么,冯姈瞪她一眼:“掌柜的说话,你听不懂吗?”   黑炭丫鬟无奈,只得告退出去。   冯姈又不无担忧:“可是,要是让那姓展的知道我们将那傻子撵出去不管,他会不会来闹?”   魏掌柜哈哈大笑道:“我的心肝儿,你道那姓展的现在何处?我告诉你吧,他在县衙大牢关着呢!不妨事不妨事,省得他来管我要酬劳。”   冯姈莞尔,垂眸将手轻轻覆盖在魏掌柜的手背上。   “掌柜的好计谋。”   *   颜如玉走累了,又饿又渴。   他出来除了个花环什么也没带,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黑炭丫鬟刚刚帮他整理好的。   “掌柜的不让你留下,我也没办法。你别乱跑了,快回客栈去吧,找不到路就找人问路。你且耐心等着,说不定你家郎君很快就回去了。”   黑炭丫鬟嘴上这样安慰颜如玉,自己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要回来早回来了,把个傻子自己留下,要么是展所钦出事了,要么他就压根不打算管颜如玉了。不过以黑炭丫鬟对展所钦的观察来看,他应该属于前者。   同样如此想的,除了她之外,还另有一个女子。   纪咸英——大夫人——也是一样的看法。   家道中落前,纪咸英也曾是镖局的千金。她和父亲学的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虽不足以让她跟镖师一块儿走镖,却也够她打掉普通人的牙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忍着没将丈夫打死,她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魏掌柜把冯姈带回来的时候曾同她说,今时不同往日,纪咸英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纪咸英对他这句话深以为然。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价值的人就该做好迎接一切后果的准备。   她对镜将长眉描得入鬓,眼眸一转,看向铜镜里映出的黑炭丫鬟的脸。   “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黑炭丫鬟屈膝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房门。   门口的人给她让路,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紧紧把花环护在怀里。   纪咸英起身走向颜如玉,朝他微笑,又忍不住慈爱地摸摸他的脸颊:“好孩子,你摔过跤么?”   颜如玉愣愣地点头。   纪咸英笑道:“摔过跤以后,是不是过阵子就好了,现在也不会再疼了?这次的事就和摔跤一样,我和你保证,用不了多久你不光不疼了,还会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颜如玉听不懂,只怯生生地说:“阿郎,我要我的郎君。”   纪咸英端起桌上一个碗,碗里是黑褐色的药:“好。你将它喝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我就让你见着你的郎君,如何?”   颜如玉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他第一次喝苦药喝得这么爽快,只因为一想到能见着展所钦,他就像吃了蜜似的甜。   --------------------   玉崽崽:老公,你等我摇人!   ps.签啦签啦,普天同庆喜大普奔,其实早就该签的,正好赶上编编放假,耽搁了几天哈哈哈~另外以后更新的时间固定是晚七点,不出意外的话是日更,出意外的话我会在头一天的作话里说明~谢谢看到这里的天使们(鞠躬)感谢在2023-06-23 22:10:20~2023-06-25 22:4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爱~ 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五章 出狱与复仇计   展所钦再次被带上公堂。   这一次县令的神情温柔多了,先是询问展所钦的身体状况,后又询问他家中是否有需要照料的老小。   展所钦已经和衙役通过气,声称自己的身体很差,受不得劳顿,家中有八旬高堂,还有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夫郎,全家都指望着他糊口。   县令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模样:“看在你生活艰辛的份上,又有证人说你本是无意误杀耕牛,本县便判你个‘误杀不坐’。今后你要谨慎行事,好好做个安善良民才是。”   展所钦面无表情地谢了县令的“大恩”。   他被当堂释放,走出县衙大门就发足狂奔,只盼能早一秒见到颜如玉也好。   然而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展所钦懒得回头去看,也懒得躲避,创死拉倒。   “展公子!请留步!”   却是个女子的声音,还有些耳熟。   展所钦还是没停下,只是边跑边转头。   一个影子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一跃而起,与展所钦擦身而过,高头大马重重落地,马上的人驭马娴熟,一拉缰绳调转马头,火红的骑装与这匹枣红马正相称。   展所钦停下,震惊且茫然地与纪咸英四目相对。   “......大夫人?”   纪咸英完全变了个人,英姿飒爽,像重新活过来了似的。她控制住有些躁动的烈马,对展所钦一笑:“展公子往哪里去?你家小夫郎不要啦?他可是找了你整整一天呢。”   展所钦被纪咸英带回她居住的客栈。   颜如玉昨晚被纪咸英喂了安神药,这会儿了还沉沉睡着,他们开门进来的动静也没能将他吵醒。   展所钦克制着激动到快要迸出胸膛的心跳,尽量轻地摸到颜如玉床边,把他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挨个看过去,生怕在上面找到一丝一毫的伤口。   “他没什么事。”纪咸英小声说,“就是受了点惊吓,我给他吃了安神药,否则估计他这一宿都睡不了安生觉。我答应他等他一醒来就能看到你,他喝药喝得比我还爽快。”   展所钦悬得生疼的那颗心此时才重重放下,他俯身在颜如玉光洁的额角蜻蜓点水地一吻,拨开他脸上的碎发,而后起身与纪咸英一同走到外间说话。   展所钦深深一揖:“夫人的大恩大德,展某没齿不忘。”   纪咸英扶他一把,引他一同坐下,道:“不过举手之劳,也算是我给自己积德。今番之事算是有惊无险,你家小郎君独自在街上游荡了一天,万幸没有出事,你也免了牢狱之灾。可若是没有这么幸运,结局又当如何?连我都不敢去想。”   展所钦道:“我坐牢也罢了,好歹还有口饭吃。可玉奴儿他不能有事,否则我都不知该怎么活下去了。”   纪咸英闻言叹息道:“像展公子这样有情有义的男儿,真是世间罕见。可惜啊,我当年怎么就碰上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连枕边人他都能狠心算计,更何况是外人了。”   展所钦听这话别有深意,他转头看向纪咸英:“夫人是说?”   纪咸英道:“你道自己为何会被人告下?那姓魏的就没打算把许诺的报酬给你!你别看他家大业大,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财主,其实他一毛不拔、嗜钱如命,他早就在盘算等你把花种好之后该怎么对付你了。这不,那天他派去跟踪你们的家丁看见了你为救人而杀耕牛的事,他便一纸诉状,将你告上公堂。”   展所钦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指节都泛白了。   纪咸英说起前夫,恶心得都快吐了:“此人阴险狡诈,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你应该知道崔老丈是那姓魏的乳娘的丈夫,但你不知道多年前他乳娘是怎么死的——跳井而亡!为着那姓魏的畜生借着她丈夫外出,将她奸污。旁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将崔老丈留在身边,就是想确保他好好活着,将来能给他个手刃仇敌的机会。”   展所钦听得明白,两个明白人用一种心领神会的眼神交流着:“那么夫人的计策进行到哪一步了?”   纪咸英挑唇一笑:“最后一步。”   *   看颜如玉睡得熟,展所钦抓紧时间出去买了个小兔子形状的糖人儿回来,插在茶壶里,等颜如玉醒来就给他。   这孩子这两天受了大委屈,眼睛依然还有些肿,可见等不回来展所钦的那天得哭成个多可怜的泪人儿。万一他再以为自己被抛弃了,该有多难过多害怕啊。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小傻子而已。   可依然也是他,在展所钦穷途末路的时候为他搬来了救兵,在展所钦蹲大牢难以克制怨恨的时候将他从黑暗拽回光明。   展所钦对整个世界的杀心就在他于床边默默注视颜如玉恬静睡颜的过程中消弭殆尽了。他想着,如果从前的背叛与抛弃都是为了如今换来这么个天使陪伴在他身边,那似乎也不亏。   颜如玉翻了两次身,翻第三次的时候终于睁开了一半眼睛。他每次要从梦中清醒都需要很长的过程,展所钦就这么看着他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抖,脸上是自己都未曾见过的温柔笑容。   颜如玉发了很久的呆,眼珠子缓缓转动,顺着床边的手一路往上看。   “玉奴儿。”展所钦唤他。   颜如玉的眼睛慢慢睁大,整个人呆若木鸡。   展所钦伸开胳膊:“抱。”   颜如玉“哇”的一声从床上弹起来,扑过去搂着展所钦的脖子放声大哭。   小半个时辰后,展所钦终于将他哄好了,把还在抽搭的颜如玉抱到腿上,问他要不要糖人儿。   颜如玉都快对糖人儿ptsd了,他看看糖人儿再看看展所钦,轻轻摇头:“不要,不要你走。”   “我不走了,乖崽。”展所钦心都在抖,“这次是有点意外情况,但是已经解决好了。说起来,还是我没本事,让人害得毫无还手之力。”   颜如玉眼睛通红:“什么人要害你?”   “坏人。”展所钦说,“但你知道你有多厉害吗?你帮我把坏人打败了。”   “真的吗?”   “真的呀,不然我怎么能回来呢?所以你不用担心了,有你在,我还能出事?倒是我,离了你根本不行。”   颜如玉的马屁被他拍得很清脆,他吸溜着鼻子反过来认真地安慰展所钦:“阿郎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你说话算话?”   颜如玉和他拉钩:“成交!”   颜如玉这才平静下来,拿着糖人儿吃了,还大方地给展所钦分了一口。   趁着天色还早,两人向纪咸英告辞,准备回自己的客栈。颜如玉居然还记得他那个已经干巴枯黄了的花环,拿在手里当个宝。   走出去没几步,颜如玉突然把手从展所钦手里抽出来,朝纪咸英跑去。   纪咸英闻声一转头,就见颜如玉扑上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纪咸英惊讶地眨眨眼睛。   颜如玉抱完就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跑回展所钦身边。   纪咸英反应过来,露出温柔的微笑,问他:“下次见面还有拥抱吗?”   颜如玉抬眼看看展所钦,脸更红了,飞快点点头,小跑着出去了。   展所钦也笑了,对纪咸英道:“玉奴儿的亲娘对他其实不好,他虽然不会表达,但我想他对夫人应该有一种特殊的亲近。”   纪咸英点点头:“我明白。他是个好孩子。”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约定的事,还请展公子等待我的消息。”   展所钦点头拱手离去。   第二天,展所钦再次来到那个倒霉的县衙大门前。   果不其然,他在街对面的树荫下看见了那个老人。   “你被抓的这两天,你救下的那个老人经常在县衙门口站着,一般都是中午下午最热的那一会儿。”纪咸英这样告诉他,“他本不该知道你下狱的事。”   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人身旁还跟了个子侄,一边扶着老人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不管他怎么说,老人就是固执地摇头。   展所钦拉着颜如玉走过去。   老人冷不丁瞧见他,还以为自个儿看错了,用力揉揉眼睛,扭头问:“你,你瞧见没?那是恩公吗?”   “是我,老丈。”展所钦道。   老人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回家没一会儿,家里来了个要水喝的过路人。这在我们山里人家是常事,自然让他进来。可没成想,他刚一坐下喝了两口水,忽然就对我说,知不知道私自杀牛是什么罪名。”   “我说那牛不是我杀的,他说官府不管这个,反正我的牛就是死了。我说我岁数大了不用坐牢,他说那我儿子就会替我坐牢。后来,后来......”   老人说到这儿,泣不成声,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他管我要了牛的尸体,说要去衙门告状,还说要是衙门来人问,要我将事情都推到恩公身上,否则我的儿子就要坐牢。我一时害怕,稀里糊涂的就答应了。他走了以后,我这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我,我真是个畜生啊!”   老人的子侄此时道:“恩公,老人家岁数大了,他又只有我堂哥一个儿子,实在是又慌又怕,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他后来也十分后悔,这两天每天都来门口守着,说你关多久他就守多久,直到他不在人世为止。你就大人有大量,原谅他一回吧。”   要说一点也不怪他,那是假的。展所钦从来就不是圣人。   可他也知道,罪魁祸首并非这个老人。   他道:“说实话,我不能毫无芥蒂地让这件事过去,如果我没有这么幸运,我就要坐两年牢,我家夫郎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结局。我只能说我不再追究了,同时我需要你们帮我个忙。”   老人立刻道:“恩公但说无妨!”   --------------------   感谢在2023-06-25 22:46:57~2023-06-26 23:5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爱~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国忌与两姐妹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魏掌柜今日休息,不去当铺。他搂着冯姈睡到日上三竿,被尿给憋醒了。   释放了回来,冯姈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   魏掌柜看着她神妃仙子般的绝世容颜,羞起来像玫瑰开在了双颊上。再一比较前妻终日板成城墙的脸,不由得感叹:“哎,我魏某何等何能,竟能娶到这样的如花美眷。当真......”   冯姈不笑了,转身抬眸,静静看着他。   两情缱绻间,忽然“砰”的一声巨响,魏掌柜整个人一抖,惊慌地跑出去查看。   冯姈与他的反应却截然相反,她稳稳端坐于妆台前,将桃木梳子搁回去,微微侧着头,面无表情地捋着垂落的长发。   魏掌柜刚刚跑到前厅,就见自家的大门让人活生生踹开了,一众公门衙捕鱼贯而入,把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魏掌柜在原地转了一圈,吓得手忙脚乱:“这,各位官爷,这是出了何事?我可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这......”   领头衙役喝道:“你就是魏卓然?”   魏掌柜愣愣点头。   “拿下!”衙役一声令下。   魏掌柜措手不及,被按倒在地,双手反剪着被拽了起来。   “哎哟哎哟哎哟!疼!”魏掌柜龇牙咧嘴,“我究竟犯了何事,你们凭什么抓我!”   衙役冷哼一声,道:“犯了何事,还要我来提醒你?魏掌柜贵人多忘事,莫非是忘了自己曾于国忌当日眠花宿柳?!”   魏掌柜刹那间面如土色,嘴唇都开始发抖了。   他抖似筛糠,里头他眠的那个花、宿的那个柳,倒是自己款步而出了。   她挺着肚子跑不了,衙役们也就没对她动粗。于是当天长安城的居民们就见到个奇怪的景象,大财主魏掌柜让人像小鸡子似的拎着走了,旁边随行的美貌女子倒仿佛来抓人的女官。   冯姈脸上一贯娇俏的笑此时荡然无存。她微微抬着下巴,桀骜地从围观的人群面前走过。   今天的县令再次变了脸,劈头盖脸地甩下状纸,责问魏掌柜是否于去岁三月初七前往平康坊的妓院——含卉家。   历代皇帝皇后的死亡日期称作“国忌”,在每年的这一天禁止玩乐,尤其是出入烟花柳巷,这是大不敬。   魏掌柜梗着脖子:“不,不曾,不曾!去岁三月初七,草民就在家中,有草民的妻子为证!”   “你的妻子?”县令看向旁边跪着一言不发的冯姈。   魏掌柜尴尬地摇头:“不,不是她,是......”   “啊,你是说纪氏。”县令道,“正巧,她也来了。来啊,带人证!”   纪咸英的证词对于魏掌柜来说非常不悦耳。   “回明府的话,去岁三月初七,魏掌柜的确在家中。”   魏掌柜还来不及感激纪咸英不计前嫌的援手,却听她又说:“不过,他还带回了一个人,是含卉家的娼妓。”   魏掌柜的身体猛地往纪咸英的方向一扑,他身后的衙役眼疾手快地将他按住。   县令眯着眼睛,看着魏掌柜:“纪氏说的娼妓,可是你身旁的女子啊?”   魏掌柜犹自恶狠狠地盯着纪咸英,脸上的表情凶狠得像要从纪咸英身上啃块肉下来。   纪咸英嘴角微扬,始终带着一抹游刃有余的轻松微笑。   公堂里剑拔弩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纪咸英和魏掌柜身上。   此时,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响起:“回明府,魏掌柜带回家的并不是妾身。”   冯姈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完完全全变了,周身的气质说不出的冷冽。   她俯身叩首,朗声道:“妾身冯婉,状告魏家当铺的掌柜逼死了妾身的孪生姐姐冯姈。妾身有物证,也有人证。”   魏掌柜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他过了半晌才迟钝地把身体转过来,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似的,用一种看毒蜘蛛的眼神又惊又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冯姈”。   她的物证,是魏掌柜给她的一个银锭,上面还刻着字。她说这是魏掌柜给她姐姐的聘礼。   而人证......   纪咸英娓娓道来。   “去岁一月,魏卓然与冯姈初识,对她很有好感,常去看望。二月,魏卓然萌生了给冯姈赎身,将她接回家的念头,却遭到了冯姈的多次拒绝。三月,魏卓然提前将冯姈带出妓院回家留宿,却故意不让她在国忌日之前回去。”   “魏卓然以此对冯姈软磨硬泡,说如果不从,他就要将此事报官。魏卓然家大业大,无非就是花些银子打点,但冯姈就是死路一条。然而冯姈的心早有所属,她在等她的意中人回来接她,绝望之下,于妓院中自尽。”   “她的孪生妹妹冯婉决心为姐姐报仇,于是顶替了冯姈的身份,嫁进魏家。有一日妾身撞见冯婉在魏卓然的茶水中下毒,妾身逼问之下,她将此事和盘托出。妾身虽为一介女流,却也知是非黑白,故而今日为冯婉作证,只求告慰冯姈的在天之灵。”   魏掌柜的脸狰狞得像地狱恶鬼,他嘶吼道:“骗子!都是骗子!!她们说的是假的!草民与冯姈情投意合,何曾逼迫了她!三月初七......草民原本也没打算把她留到三月初七,可那天不知怎的,草民竟一睡不醒,等清醒过来时为时已晚!求许县令明鉴,草民真的没有......”   冯婉冷冷道:“那枚银锭呢?那可是圣上赏下来的,褒奖你赈灾有功。那上头刻了你的姓名,你居然敢将它用来送给娼妓,还把娼妓的名字也刻了上去?魏掌柜,单凭这一点,你就是在打圣上的脸!”   魏掌柜听着她的控诉,呼吸越来越急促粗重,他无助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己凄惨的死状仿佛已经在眼前闪过了,他的喉咙里爆发出绝望的哀嚎。   *   公堂里乱得像刮过了卡特里娜飓风,无数人的生死都曾决断在那里,无数的家庭在那里破碎或重建。   但与此同时,在辅兴坊一家著名的胡饼店门口,居民们照常排着队等饼吃,这又是平静美好的一天。   这家的饼香味儿据说能飘八里,吃起来又香又脆,乐天居士还曾为其写过一首诗,这家店就把这首诗挂在墙上。   队排得很长,颜如玉一直盯着前面,目不转睛。   展所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高鼻深目络腮胡子的胡人师傅正埋头飞速把饼胚抹上油,撒上芝麻放进炉子里。   “饿啦?”展所钦问他,“要不我先去给你买点别的吃?”   颜如玉摇头,说:“我就是,想带去给大夫人吃。我都好久没看见她啦。”   “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办完了事就会来找你玩儿的。”   颜如玉对展所钦的突然失踪仍然心有余悸:“她会不会也不见了?我害怕。”   展所钦握住他的手:“不会。”   当然不会。   纪咸英是何等女子。   这个故事并非他们在公堂上说的那样复杂。   那一日十二月十八,纪咸英去保康寺听尼姑们讲经,无意中看见一对如花似玉的孪生姐妹。   她的计划就此展开。   她打听到冯姈是娼妓,冯婉已经从良。让魏掌柜迷上冯姈很简单,魏掌柜三月初四将冯姈带回家过夜更是中了纪咸英的下怀。她给两人下了药,让他们一同睡到了国忌那天——三月初七。   冯姈吓得不轻,魏掌柜也一头冷汗。好在此事天知地知,二人约定再勿提起。   可冯姈胆小藏不住事,一直为此事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东窗事发,她将死无葬身之地。此时纪咸英来到妓院,声称她有办法让冯姈免于死罪,冯姈只得与她合作。   纪咸英要冯姈管魏掌柜讨那个圣上所赐的银锭做聘礼,又要胆大的冯婉顶替冯姈入府,与自己多番冲突,激怒魏掌柜,让他休妻,以免将来被他连累。冯婉作为污点证人,怀着身孕又有冤情在身,按律也可以免罪,冯姈已“死”,更是没她的事了。   如此下来,受伤的便只有魏掌柜一个了。   县令看着堂下的闹剧,着实头疼。   魏掌柜此时没来由地吼道:“你们,你们合起伙来谋夺我的家产!我家中家财万贯!”   他这样说着,看起来是在控诉这两个女人,可目光却一直有意无意瞥向上头端坐的县令。   家财万贯。   县令的喉结上下滚动,惊堂木在手里摩挲,半天都拍不下去。   过来一会儿,他仿佛定了主意,刚要落下,就见他的师爷快步从外头进来,在县令耳旁悄声道:“许公,京兆尹府那边来了人,说前几日耕牛的案子,有人告到了京兆尹处,那老头子是让人威逼利诱......”   县令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纪咸英睨着困兽犹斗的魏掌柜,不留情面地讥讽道:“魏掌柜还在巧言令色?也罢,你只管去为自己伸冤!可你要知道老天有眼,做过的事是瞒不过去的!”   最后这句话,她是看着县令说的。   这桩曲折离奇的案子迅速判下来时,展所钦和颜如玉正在店里吃着新鲜出炉的香喷喷的胡饼。   “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予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展所钦读着墙上的诗,笑道,“乐天居士这一首诗够店家吃一辈子了。”   “好吃!”颜如玉听不懂诗,只专心吃得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   “别噎着了,我又不和你抢。”展所钦赶紧给他倒水,“还说不饿呢。”   店里的小二忙得不可开交,此时却亲自引了个白衣客人进来,殷勤地擦桌倒水:“妙昙大师可好久不来了!”   展所钦无意中一个回头,看见个光头和尚,看模样等级应该很高,岁数却不大,还很有些俊秀。   他没在意,转过头继续和颜如玉说话。展所钦没看到的是,在看清他的瞬间,那位妙昙大师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   感谢在2023-06-26 23:55:26~2023-06-27 23:5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七章 妙昙与华严寺   深夜的华严寺,僧侣们经过一天的劳碌全都按时睡下,唯独住持房里还亮着灯火。   妙昙大师搁下笔,待墨迹干透后将信封好,交给旁边的小沙弥。   “明日得空将这封信送去。”妙昙大师道,“莫要让其他人瞧见。”   “是,师父。”小沙弥把信收好,想了想又问,“师父今日在胡饼店看见的人,就是......”   妙昙大师点点头:“是他。只是,他看见我却没有半点反应,这倒是怪哉。”   小沙弥不解:“他既然离了长安,杳无音信,怎么突然又回来了呢?而且万俟校书那边也不曾有消息,可见他也不知他回来了。”   妙昙大师深深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   美人蕉开花的那天,展所钦和颜如玉应邀前去赏花。   魏掌柜被判了死,家产却没有被查抄。冯婉以她正妻的身份将宅子和当铺一并转给了纪咸英,她们两姐妹的去向不明,似乎是拿着一笔享用不尽的酬劳过日子去了。   展所钦也拿到了他的报酬,原本他不想拿了,因为魏掌柜之前给的定金已经非常多了,纪咸英为了把他从牢里捞出来更是花了不菲的代价。但纪咸英非常坚持,而且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魏掌柜许诺的能治傻子的药方多半是谎话。虽然药方是有,但根据纪咸英的描述,那个大官家的儿子得的病听起来应该是癫痫,和颜如玉的毛病就不是一码事。   展所钦没有多意外,从得知魏掌柜的人品开始,他就已经对这个药方不抱什么希望了。   纪咸英只得安慰他道:“你也别太心急,你也说玉奴儿不是天生痴傻,或许假以时日,再找个好大夫,他会慢慢好起来。”   除此之外,一切都那么恬静安逸。   花园里开满了双色鸳鸯美人蕉,作为美人蕉属类中少见稀世珍品,它的同一朵花上半是大红半是艳黄,就像鸳鸯一样相依相偎,漂亮得很。   那几棵桂花树也被种回来了,崔老丈喜笑颜开,顶着大太阳也要在园子里莳弄花草。   黑炭丫鬟撑着伞去拉他,拉不动,索性把这老头子的水壶铲子都拿跑了。   廊下并排摆了两张长桌,桌上放着些时兴瓜果和糕点,纪咸英坐一桌,展所钦和颜如玉坐另一桌,两个桌子边上还都各自放着一大缸冰块,风轮放在冰块后面,徐徐凉风吹得惬意。   冰块这种东西在古时的夏天是稀有的,又没有冰箱,也不像皇宫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冬天藏冰、夏天取冰。百姓们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街上向卖冰的商人买,但这个价格也不是寻常百姓出得起的。   展所钦带着颜如玉逛街的时候就见过几次,都是有钱人家的丫鬟小厮带着缸子出来买冰。头一次见的时候,颜如玉也想要,展所钦问了问价格,就只好哄颜如玉说带他去河边玩。   颜如玉似乎明白展所钦为什么不给他买,他很懂事地没再提过,在河边玩水也玩得很开心。   展所钦看着冰块缸子上蔫吧趴着的颜如玉,心里不禁觉得有些亏欠他。   纪咸英探头看了一眼,道:“哟,怎么趴上去了?当心贪凉伤身子。”   颜如玉很听她的话,马上就坐了起来,拿桌上冰冻过的葡萄浆喝。   长安的夏天很热,颜如玉身体又弱,昨天中午就有些中暑了,头晕了好久,吃了药在床上躺了一下午。展所钦给他擦擦脸上的汗水,开始有些焦虑自己究竟要多久才能让颜如玉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呢。   可是现在活难找,有钱人家里都有花匠,如果不是碰到棘手的问题也不会在外头找人,所以这几日展所钦都没碰到机会。   想了想,他问纪咸英:“夫人在长安可有亲友,家中缺花匠的?”   纪咸英想了想,道:“亲友倒是没有,不过,我前几日去华严寺上香,听说寺里在找花匠,照顾寺中五树六花。你若是想去,我正好与那里的住持颇有些交情,可以代为介绍。”   展所钦向她道谢,纪咸英雷厉风行地让丫鬟备下明日去华严寺的香火钱。   有纪咸英的引荐,展所钦很快得了通知,要他三日后去华严寺见住持。   寺里找个花匠而已,为什么还要见住持?这个问题展所钦没想过,他现在只想赶紧挣钱,越多越好。一定要早些让颜如玉过上夏天有冰块、冬天有炭火的日子,那时也许还能要个孩子,长得像个缩小版的颜如玉最好。   他没多大志向,也没有出将入相的本事,但平凡人的小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也是难得的幸福。连展所钦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此时此刻对于家庭的渴望已经悄然盖过了恐惧。   *   妙昙大师虽贵为一寺住持,但他的年纪还不到而立,和展所钦是差不多的岁数。   之所以年纪轻轻能当上住持,是因为他的祖上曾做过宰相,只是后来被抄家了。宰相原本的宅子占地近百亩,妙昙大师作为他的后代,便把祖上的宅子施舍为寺,自己就在华严寺里出家,做了住持。   听说过妙昙大师故事的人,都说他可惜。毕竟,一个做过两街探花使的青年才俊,仕途坦坦荡荡地就放在眼前了,结果他却选择了出家,实在是脑子让驴踢了。   驴子不能骑进寺里,展所钦就在附近找了个客栈将驴子暂时放下,带着颜如玉进了华严寺的山门。   迎面就是天王殿,展所钦在这儿找了个扫地的和尚,说明来意,和尚便将他引去了住持的禅房。   “施主请在此稍候。”和尚合掌为礼。   展所钦还礼道:“有劳。”   和尚入内通禀,片刻后,妙昙大师走了出来。   他合掌道:“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在下展所钦。”   妙昙大师仔细地看着展所钦,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   他真的不是在装傻。   也是,他要是存心装傻,自然会躲着华严寺、躲着他,又怎么会自投罗网呢。   那这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展所钦失忆了?他竟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是连自己原本的姓名都忘了吗?而且,他是怎么学会养花的呢?   妙昙大师实在不懂了,他只得暂时将这些疑惑放下,领着展所钦去看寺里的五树六花。   妙昙大师道:“每一个佛寺都必须种植五树六花。五树是指菩提树、高榕、贝叶棕、槟榔和糖棕,六花是指莲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和地涌金莲。我寺上一个花匠将它们照顾得很好,只可惜他家乡出了事,不得不离开长安。寺庙占地百亩,这是个非常辛苦的差事,你要想好再做。”   展所钦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实话实说:“只要工钱给足,再苦再累我也能做。”   颜如玉从没进过寺庙,原本在好奇地东张西望,这会儿转头看着展所钦的侧脸,闷不吭声地噘了小嘴。   妙昙大师笑道:“工钱自然不少,而且你们吃住都可以在这里。寺中还有个悲田养病坊,里面的大夫都是寺中僧人,若是身体有不适,也可以在那里看病,分文不收。”   “悲田养病坊?”展所钦有些好奇。   妙昙大师道:“我朝许多规模较大的寺庙都设有悲田养病坊,收容无家可归的乞丐和得了病没钱治的穷苦百姓。这笔支出大部分由国库出给,民间有一些富商大贾,出于心善或者给自己积福,也会捐赠一些钱财,供寺庙救济这些可怜人。”   妙昙大师顿了顿,道:“介绍你来的那位夫人,她每年都有一笔固定的善款捐给华严寺,贫僧也会为夫人歌功颂德。”   展所钦听着点头,觉得自己的工作是十拿九稳了。   妙昙大师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斋房,那一片住的都是寺里的一些工人。他们虽在寺庙住着,但还是该吃吃该喝喝,没人会管他们喝不喝酒、吃不吃肉。   他们带着简单的行李住进去,刚放下包裹,就有人在门口敲了敲门。   门没关,展所钦转头,看见门口站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有头发的。   “哎,你是新来的花匠?”男子晃晃手里的一个小酒坛子,“我名叫暨虎,是寺里的木匠,来和你打个招呼,今后就算认识了。你叫什么名字?”   展所钦点点头,拱手道:“在下展所钦。”   暨虎嘿嘿一笑,把酒坛子塞给他:“是个读过书的,好,好。这是好酒,剑南烧春,我自己都舍不得喝的。”   展所钦谢他,他只摆摆手,走了。   展所钦自从来到这里,还真没喝过这儿的酒。他本身也不爱喝酒,又天天带着颜如玉这个小笨蛋,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自然就不会碰酒了。   他在桌边坐下,打开坛子上的红布一闻,唔。   很难评。   颜如玉也凑过来闻,闻一下就捏着鼻子躲开了。   展所钦笑笑,举起坛子尝了口酒,有点甜,几乎没有白酒该有的辛辣刺激。   想来也正常,这时候又不会蒸馏,能酿出二十度的酒估计都顶天了。也罢,就当饮料喝吧。   他问颜如玉:“来一口尝尝吗?”   颜如玉伸着脖子看看黑漆漆的酒缸,果断摇头。   展所钦又喝了一口,觉得虽然没什么酒味,但味道也还算凑合吧,如果......   他的思绪在此时“啪”地断线了。   因为颜如玉突然凑了过来,吮走了他嘴唇上的残酒。   颜如玉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砸吧砸吧嘴里的味道,确定了自己不喜欢这玩意儿。   展所钦微微张着嘴,呆若木鸡。   “我要喝酸奶酪,酸奶酪好喝。”颜如玉说。   展所钦默默放下酒坛子,封好,迅速起身走到屏风后头。   “阿郎?”颜如玉不明所以。   “别过来。”展所钦的声音有点哑,“乖,你不过来我就给你买酸奶酪。”   “哦。”颜如玉就老老实实地坐着。   怎么可能不想呢,天天搂着喜欢的人睡觉,展所钦想得很,而且这种想随着时间与日俱增,偏偏对方还一点自觉都没有。   展所钦真的很心疼自己。   --------------------   感谢在2023-06-27 23:53:48~2023-06-28 23:15: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中毒与文殊兰   这天气是越来越热,展所钦早上出门前看着外头的太阳就叹气。   奇怪的是,颜如玉居然跟展所钦一块儿起来了,而且没发脾气也没咬人,虽然明显还没睡醒,但也坐在桌边昏昏沉沉地吃早饭了,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玉奴儿,你不用起这么早,困了就回去睡吧。”展所钦道。   这会儿住在佛寺里,展所钦就不那么担心颜如玉的安全了,没必要到哪儿都把他绑在裤腰带上。   但今天的颜如玉很不一样,他迅速吃了早饭,就催着展所钦给他换件利索的衣服。   展所钦没明白:“你要上哪儿去?别出去玩了,外头热,再中了暑气。等晚上凉快些,我再带你在寺中转转吧。”   颜如玉有被冒犯到,抗议展所钦居然看不出他的良苦用心:“我才不是贪玩!我是要和你一起干活,我要帮你!”   展所钦恍然大悟,感动得一塌糊涂。但还是......   “是吗?玉奴儿真乖,但你还是在屋里待着吧,外面真的很热。”   颜如玉就不,抱着展所钦的胳膊就不让他走。   没办法,展所钦只得给颜如玉换了身干活穿的衣服,又给他也戴了个草帽。   “正午的时候,你就回来。”展所钦和他约法三章,“如果有不舒服,马上告诉我。还有,不要趁我不注意乱跑。”   颜如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寺里的草木的确都长得还不错,展所钦先整个转了一遍,认真观察,还是在一些花草上发现了虫子。   文殊兰别名十八学士,它的花瓣为白色线形,花叶并美,花茎直立,可以长到一米高,是一种昂首挺胸、很有气质的植物。   展所钦翻起文殊兰的叶子查看,叶子背面几只圆溜溜的白色小虫像在自己家客厅一样悠闲地晃了过去。   颜如玉也把脑袋凑过来,草帽把展所钦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阿郎你看,有小虫!”   展所钦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抬起来:“是,这叫做蚧壳虫。”   “它们是不是坏虫子呀?”   “算是吧,所以我们要把它们都消灭掉。”   展所钦大致看看,这片文殊兰上的蚧壳虫不太多,花叶也没受到什么影响,没有必要用药。他便在地上捡了根细树枝,一只只地把蚧壳虫挑死。   颜如玉也有样学样,虽然手脚笨笨的,十只虫能跑掉九只,但他还是做得非常认真,也没有抱怨累。   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流到下巴,展所钦又劝他回去,颜如玉索性转过身拿屁股对着展所钦,权当没听见。   展所钦心疼他,却又由衷觉得欣慰——这孩子又长大了,他不仅会心疼人,还主动要帮忙了。看来完全恢复正常指日可待。   展所钦信心满满。   他边干活边和颜如玉说话:“玉奴儿,你知道吗,文殊兰的花语是与君同行,夫妇之爱。是不是很美好?”   “文殊兰不光长得好看,它的叶和鳞茎还都能入药,可以行血散瘀、消肿止痛。”   ......   挑了半天虫子,腰酸背痛的,展所钦直起身子,把草帽摘下来扇风,转头看看颜如玉。   “玉奴儿,累了吧?要不你先回屋去,最热的时候要到了。”   颜如玉也确实累了,但他兴致还是挺高,一蹦三跳地过来邀功:“阿郎,我挑了好多小虫子!”   “哇,真棒,你帮了我大忙。”展所钦揽着他的腰,拿绢子擦擦他脸上的汗,“回去吧,乖崽,差不多也该吃午饭了。”   颜如玉还有些不情愿:“可是我还想帮你,我觉得你好辛苦。”   展所钦让他甜得心肝儿颤,看四下没人,忍不住浅浅亲了颜如玉一口:“好,你帮我。但是帮我也得吃午饭吧?你先回去吃,然后来换我,怎么样?”   颜如玉觉得这样很合理,便同意了展所钦把他送回去。   “过半个时辰我再来接你。”展所钦走的时候又叮嘱,“别乱跑。”   又干了没一会儿,暨虎端着两碗绿豆汤过来,分给展所钦一碗。两人一块儿在石头上坐下。   暨虎是个爽朗人,不识字,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他和展所钦谈论长安年年都在涨的房价,又说老婆可真难找。   “你家那个,多少钱买来的?”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展所钦:“......他不是买来的。”   看他有点不高兴,暨虎赶紧解释:“哎呀,我这人说话就是直,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以为......”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按照逻辑,正常人谁没事找个傻子呢,除非是穷得叮当响的老光棍,没有正常的姑娘或者哥儿愿意嫁。但展所钦分明相貌堂堂的,怎么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那就只能是颜如玉卖得出奇便宜了。暨虎也想给自己弄一个。   展所钦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他很好,能有他在身边,是我走了大运。”   暨虎尴尬地点点头,跟着夸颜如玉生得实在漂亮。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听口音不像长安人。”   展所钦点点头。   “唔,那......”   暨虎话还没说完,远处跑来个小沙弥,隔老远就慌慌忙忙地大喊:“施主!施主快去瞧瞧吧,你家夫郎出事了!!”   他话音刚落,展所钦人就已经冲出去了,只剩地上小半碗砸了的绿豆汤。   暨虎寻思了一下,左右自己无事,便也跟去看热闹。   小沙弥带着展所钦,边跑边说:“他现在已经被送去悲田养病坊了,你跟我来!”   到了那儿,一个做大夫的僧人正在给颜如玉把脉,颜如玉躺在榻上没动,情况不明。   展所钦三魂吓掉了七魄,一下扑到床边:“玉奴儿!”   颜如玉捂着肚子,小脸煞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可怜得很。   “大师,这是怎么回事?”看颜如玉还睁着眼睛,展所钦微微松了口气,赶紧询问大夫。   原来就在展所钦走后没多久,颜如玉就开始腹部剧痛,浑身发烫,呼吸都乱了节奏。当时正好有个香客路过,便将颜如玉抱了过来求助。   展所钦这会儿顾不上其他的,只问:“那他为何会这样?是不是吃......”   说到这儿,展所钦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而问颜如玉:“玉奴儿,刚才干活的时候,你是不是吃了文殊兰?”   颜如玉嗫嚅着不说话,他的神情已经替他回答了。   展所钦轻轻抽了口气,在心里骂自己差点害了颜如玉——文殊兰全株都是有毒的,不能随便吃,吃了就是颜如玉方才的症状,严重了还会导致休克。颜如玉八成是听他说文殊兰可以入药,就以为可以直接吃。他好奇心那么强,自己又忙着干活没盯着他,这才出了这样的事。   颜如玉还是很难受,他小心翼翼地觑着展所钦:“阿郎,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不要生气。”   “不怪你,你不是故意的。”展所钦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是我没照顾好你,我应该记得告诉你那花不能吃。”   大夫此时道:“幸好发现得及时,那位施主给他灌了许多浓茶,他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了。没有大碍,我给他开服药吃了,休息一天就好。”   “施主?”展所钦这才注意到这茬。   “啊,正是这位施主。”大夫和他介绍屋里正帮忙照顾别的病人的男人。   男人走上前来。   他身形高大,肩宽腿长,比其他人都要高出不少,能看出那身藏青色的袍子下包裹着饱满的肌肉。   “在下万俟宗极。”他拱手道。   展所钦与他见礼,客客气气道:“多谢公子相救,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万俟宗极笑道:“来华严寺上香,就是为了积德,何必言谢。”   没来由的,展所钦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的本能在反感这个人,一个声音在不断提醒他要离此人远些才好。   可明明人家才救过颜如玉,人也礼貌,凭什么反感他?   展所钦说不清。或许......是吃醋?   方才大夫可说了,万俟宗极把颜如玉抱来的。   展所钦以为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立刻就觉得自己真是无理取闹,赶紧把这事儿放下不再想了。   大夫给颜如玉开的药是白米醋四两,生姜汁二两,内服。药一拿来,颜如玉二话不说,企图下床逃跑。   那必不可能。   展所钦把他摁那儿,好说歹说恩威并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给灌进去了,并收获了颜如玉的好感度-100。   抱着颜如玉回去时,正好在外头碰上妙昙大师。展所钦走后,万俟宗极也从里头出来,与妙昙大师站在一处。   “我没有认错人吧。”妙昙大师问他。   万俟宗极摇头:“没认错。”   妙昙大师仍不敢完全确定:“真的没认错?”   万俟宗极看着他,缓缓道:“他是我弟弟,我把他从小打到大,还能认错?”   妙昙大师道:“可他却完全不认识你我了。”   万俟宗极望着展所钦的背影,沉默半晌,笑道:“那就让他想起来。”   --------------------   关于文殊兰的知识是从百度查的哦~ps.万俟((mò qí)感谢在2023-06-28 23:15:40~2023-06-29 21:3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子嗷呜 30瓶;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九章 冰雕与狗吃屎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展所钦对颜如玉的监管更严密了,坚决不许他再去帮忙干活,也不许他一个人跑出门。   不过就算是他让,颜如玉这会儿也出不去了。好奇心害死猫,他被这次中毒的意外整得挺惨,体温一直有些偏高,蔫了吧唧躺在床上,说什么也不要再靠近文殊兰了。   早上出门前,展所钦摸了摸颜如玉的额头,还是有些发烫。大夫给颜如玉开了退烧的药,颜如玉起先还会反抗,喝了两次就麻木了,不闹,只是拿个受了大委屈的眼神静静瞅着展所钦,眼珠子像两颗黑葡萄,无声地控诉自己所遭受的一切。   这回半点也由不得颜如玉了,为了他的身体着想,展所钦不吃这套。喂完了药,他往颜如玉嘴里喂了颗糖:“这都是为了让你快点好起来,否则我都可以替你喝。”   颜如玉也不吃这套。   展所钦俯身亲他一口:“我得干活去了,挣钱买房子。到时候有了小院子,咱们绝对不种文殊兰。”   寺里的活是真多,虽然这些花木都没有大问题,但没有一个不需要细小的打理,加在一起一忙就是一天。   譬如树木要剪枝,花叶要捉虫,干枯腐败的部分要及时去除,还要浇水施肥等等。   并且还具有一定危险性,譬如五树六花中的五树,个个都是十几米到三十米那么高,这年头也没有安全绳,展所钦惜命,拿绳把梯子跟树结结实实绑到了一块儿,他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缅桂花香得出奇,五十米开外都能闻到它的气味。展所钦艰难地爬到了它十七米高的树顶上,站稳身子,拿大剪刀咔嚓咔嚓修剪树顶端的枝条。   这棵树的形状欠佳,长得瘦高瘦高的,缅桂花的树冠应该要宽宽胖胖的才好看。解决方法就是把树梢部分剪去,养分就足以令缅桂花另萌新枝了。   这活不难,就是顶着太阳很热,还怕摔下去。展所钦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半点也不敢松懈。   因此他完全没有发现,远处那两个人已经看了多时了。   万俟宗极明显有些不悦:“你怎么给他安排这样的差事?摔下来你管?”   妙昙大师也没多悦:“这会儿不是你把他拖在马后面跑的时候了?”   万俟宗极哽了一下:“那是锻炼他的武功!说来还是我不够狠心,好好的苗子废了,居然沦落到跑来这种地方挖泥巴剪树枝!”   妙昙大师:?   万俟宗极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展所钦满身大汗地从树上下来,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爬树的活儿容不得半点疏忽,展所钦有些累了,他打算歇会儿再战。   他从掉了一地的树枝里挑了些长得健壮还带着花苞的,打算带回去拿个花盆给颜如玉种上。这花没毒,而且香得很,颜如玉一定喜欢。   *   “你喜欢吗?”万俟宗极问。   颜如玉傻了眼。   他见过冰,但不知道冰原来还能变成一朵花!   “哇!”颜如玉围着冰雕左三圈右三圈,“哇!!!”   “这是一朵牡丹。”万俟宗极笑得像个狐狸。   颜如玉喜欢惨了,但他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问到点子上了。   万俟宗极诚恳道:“我们不是好朋友吗?而且我在做好事,你知道,这里是佛寺,做好事佛祖能看见,这样的话,我就能有好报。你收下,也是帮了我大忙呢。”   颜如玉用他不太多的智力权衡了一下,觉得这个东西可以收。   但他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都没有东西可以送给你哎。”   万俟宗极很善解人意:“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找。明天我再来找你玩儿,说不定你就有可以送给我的礼物了。”   颜如玉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展所钦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了屋里正中央的大冰雕,颜如玉正弯腰撅腚,奋力地把大缸往床边推。   展所钦过去问他:“玉奴儿,这东西哪儿来的?”   颜如玉很骄傲地回他:“我的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   颜如玉热情地向展所钦介绍这个慷慨又英俊的新朋友。   展所钦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颜如玉迟钝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原本的兴奋也一点点退去,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吭声了。   展所钦没说话,把刚栽好缅桂花枝条的花盆随手一扔,转身出去了。   “阿郎?”颜如玉慌了,蹲在地上试图将土装回花盆,扒拉两下抬头发现展所钦走远了,又赶紧追出去,“阿郎!阿郎!”   展所钦停步转身,不冷不热地对他道:“回去。”   颜如玉愣了一下,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展所钦说完就又走了,走得很快,转了个弯一下就没影了。   颜如玉像个被抛弃的小猫幼崽,惊慌又无助地抽抽搭搭半天,最后还是回了屋。   暨虎正在专心修理一个松动的栏杆,手里的锤子一下让人拿走了。他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展所钦锅底似的脸。   “怎,怎么了?”   展所钦拿着锤子那个架势,暨虎差点以为他要给自己一锤。   展所钦问他:“前天那个叫万俟宗极的,你也看到他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暨虎找他要回了锤子,三两下把木楔子锤进去,和展所钦一起就地坐下,道:“他啊,当官的,具体是什么官我就不知道了。经常来寺里,我总看见他和住持在一块儿。你问他做什么?”   展所钦沉默了半天,最后咬着牙说:“他刚才给我的夫郎送了个冰雕。”   暨虎一听,眼睛都瞪圆了:“冰雕?!娘啊,那得多少银子!听说有的官员给圣上的贡品就是大冰雕。他这是......哦。”   暨虎明白了,闭了嘴。难怪展所钦火成这样,这搁谁谁不上火。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暨虎问他。   展所钦真的很气。   不光是气万俟宗极的行为,也不是在气颜如玉。颜如玉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想要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已。万俟宗极呢,也不能说他就十恶不赦了。更多的,他气的是自己,如果他足够有钱,哪轮得到别人来送什么垃圾冰雕,献什么狗屎殷勤。   他甚至都没有底气要求颜如玉把那玩意儿扔了。   怎么说呢?说你把它扔了,我给你买一样的?   不好意思,买不起。   展所钦叹了口气,把脸埋进膝盖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完全摆脱内心深处那个“我八成是不配”的自我评价。   他勉强收拾好心情回去的时候,隔老远就看见他们房间的门开着,一个什么东西在里面蛄蛹蛄蛹的。   仔细一看,那居然是颜如玉一点点挪着蹭着,把冰雕的大缸推出来了。   大缸卡在了门槛后面。   展所钦刚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颜如玉停顿了一下,不知怎么突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来,只听“哈!”的一声。   ——颜如玉连人带缸从屋里摔出来,缸子和冰雕一起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颜如玉以标准的狗吃屎的姿势大字型拍在一片狼藉上面不动。   展所钦人都傻了,愣了一下才跑过去:“玉奴儿!!”   颜如玉摔懵了,被展所钦抱起来的时候还是呆的。直到看清了展所钦焦急的脸,他才眼泪汪汪地抱住展所钦的脖子:“阿郎,我不要这个了,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展所钦抱着他叹气。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难搞的人,能拿他怎么办呢?   颜如玉的手心被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展所钦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再把门口的碎瓷片收拾好。颜如玉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手疼也不敢吭声。   “我还得去干活。”展所钦道,“你自己玩会儿吧,我晚上回来陪你。”   颜如玉小心翼翼地打量展所钦的脸色。   展所钦这会儿不生气了,只有些无奈和心疼。他把颜如玉抱在怀里,温柔地拍拍他的后背:“没事了。回去吧。”   这倒霉孩子,短短两三天的工夫又是中毒又是摔跤的,怎么不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呢。   被这样一打岔,展所钦中午饭也没吃上,一肚子火倒是把他喂饱了。他自知情绪太差,注意力容易不集中,也就没再爬树了,而是拿了水桶去给花木浇水。   浇水的时候,他陆续发现不少花叶上头都有零星的虫子,以蚜虫、蚧壳虫等等居多。这种情况人工去除太费时费力,用药又有些没必要,用多了伤花,还容易让虫子生出抗药性来,以后更是麻烦。   还得想个好主意出来才能事半功倍。   他正琢磨着正经事,冷不丁一转头,颜如玉怯怯地站在那儿,一只手还包着纱布,手里拎着个木食盒。   “阿郎,你饿不饿?”颜如玉眼神飘飘忽忽的,看着地面小声问他。   展所钦这下是真没脾气了,和颜如玉寻了个石桌坐下,打开饭盒。   “你中午吃过了吗?”展所钦问他。   颜如玉点点头,双手老实地放在膝盖上,垂着眼睛。   “玉奴儿,真的没事了,我已经不生气了。”展所钦笑了起来,伸手捏捏颜如玉的脸颊,“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想要冰雕而已,我知道你不懂。”   “我现在懂了。”颜如玉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阿郎,我等你给我买冰雕,我不要别人的。”   --------------------   感谢在2023-06-29 21:39:21~2023-06-30 22:0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好好喝 7瓶;馨希 5瓶;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章 肉汤与猪大肠   展所钦昨晚浅浅喝了点肉汤。   他把颜如玉洗干净放回床上的时候还在回味那羊脂玉般的皮肤、骨肉匀停的身躯。食肉动物硬生生梗着脖子吃了那么久的水煮白菜、凉拌黄瓜,舌头都快染绿了,就算不能马上吃到红烧肉,对展所钦来说也够消化的了。   身体的接触对不谙世事的颜如玉来说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虽然傻,但作为人类的本能还在。展所钦的拥抱亲吻和抚摸,无一不让他脸红心跳。   尤其是,这算是他求仁得仁。   白天的事情对于展所钦来说已经过去了,但它依然让颜如玉惴惴不安。非要坐在展所钦腿上撒娇讨好的结果就是这样,一扇奇妙的大门就此在颜如玉面前敞开。   “阿郎。”   “嗯?”   颜如玉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展所钦。   睡前的中衣穿得随意,展所钦的胸口露出一大片肥瘦均匀的肌肉,暖暖的烛光跳动着,忽明忽暗地洒在那儿,色泽莹润如同蜜汁叉烧的肌肉们仿佛正在向颜如玉招手。   颜如玉咽了下口水。有点饿了呢。   展所钦不明所以:“看什么呢?”   颜如玉不吭声。他觉得有些羞。   展所钦吹熄了蜡烛,在床上躺下。   视觉被剥夺了,颜如玉横竖睡不着,又开始积极地调动其他五感。   不光是色泽,手感也很好呢,摸起来微微有些湿润,是因为刚沐浴过的缘故。质地紧密,按压时富有弹性,不凉也不烫,是正正好的温热。   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玩的事情?   颜如玉在黑暗里眨巴眼睛,越想越觉得亏了,他很不甘心,遂伸手。   已经一只脚踏进睡梦的大门的展所钦:?   *   于是第二天展所钦是硬把自己从床上拔起来的,一个头两个重,也不知昨夜是谁消遣了谁。   颜如玉心满意足,惬意地翻了个身,把带着展所钦气味的衣服压在身下,两条细嫩的小腿翘起来:“阿郎~”   展所钦叹气。   “阿郎,我们晚上还要一起玩,你早点回来嘛。”   展所钦叹气。   天地良心,不是他虚,关键是这件事对于颜如玉来说已经是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了,他当然十成十满足,但对于展所钦......成天拿开胃小菜当正餐,换谁谁受得了?!   他忍得辛苦,还没处说理去。   展所钦给他个早安吻,叼着包子走了,颜如玉继续睡他的回笼觉,准备在梦里再细细回味个千八百遍的。   暨虎带着他的工具箱路过时,就看见展所钦在剪除开败的花,一脸非常明显的欲求不满。   暨虎自己也是个纯情老处男,但他属于无师自通那一挂。他半是嘲讽半是好奇地过来问:“怎么,老两口遇着新问题了?”   展所钦看他一眼,又叹气。   暨虎更来劲了:“跟我说说啊,就算我帮不上忙,不是还能笑话笑话你吗?”   展所钦气笑了:“你怎么好意思,我好歹有个夫郎,再怎么样也比你抱着枕头睡来得强百倍。”   暨虎恍然大悟:“哦~这是不和谐了。不能吧?要不,我屋里有鹿鞭酒,给你来点儿?”   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展所钦炸了:“我那是怕他怀上孩子!!我现在又养不起!!”   暨虎一愣之后哈哈大笑:“哎,我说你一个有家室的人,怎么还不如我个光棍?我教你,你去买些猪肠子回来,按照你的需要剪一截下来,把一端缝好......”   “打住!”展所钦尔康手,“我听懂了。”   暨虎志得意满,“哈哈哈,哈哈哈”地走了。   展所钦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脸上通红,低着头干活半天都不敢抬头,好像随时有人在旁边盯着他,能看穿他所有不能播的小心思似的。   所以说猪肠子真的行吗?   ......打住!   *   说来神奇,颜如玉自从中毒发烧了两天之后,他就有些认路了。虽然比较艰难,但他还是找到了香积厨的位置。那里的僧人给他盛了一食盒的午饭,颜如玉再次出去找路,想要给展所钦送去。   误打误撞,他跑到了僧寮那边,最大的一间是住持的屋子。这会儿大概是僧人们坐禅的时间,僧寮空无一人。门吱呀一声开了,万俟宗极从里头快步出来,面色不虞。   颜如玉也不喜欢他了。阿郎和他说过,万俟宗极虽然送他东西,但他才不是好人呢,也不是自己的朋友。   颜如玉躲着他,藏到了柱子后面。   妙昙大师很快也跟了出来:“你和我发什么火,他跑出长安又不是我的错!”   万俟宗极停下脚步,转身反问:“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和他多嘴,他怎么会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   他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妙昙大师念佛久了,也太会以己度人了。你可以把自己家的宅子捐来做寺庙,就以为别人都不把家当回事吗?”   妙昙大师当场愣在原地。   万俟宗极也知道自己的气话过了头,但他绝不肯轻易低头服软,还是强撑着骄傲,负气走了。   颜如玉找了半天才找到展所钦,热得像只吭哧吭哧的小狗,迫不及待地跑到水边洗了脸,这才稍微凉快些。   二人在树荫下坐着,一人一双筷子,就着同一个碗吃饭。   “阿郎。”颜如玉有些苦恼,“你说,人为什么会吵架?”   颜如玉经常问各种神奇的问题,展所钦没当回事,随口说:“因为生气啊。”   “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有人做了错事。”   颜如玉想了半天,又问:“但是,妙昙大师是高僧,他不会有错的,对不对?”   展所钦转头看着他:“你看见妙昙大师和人吵架?”   颜如玉点点头:“就是,和送我冰雕的坏人吵架。”   展所钦眉心一动,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玉奴儿,吃过午饭,咱们骑上驴子出城去。”   出城前,展所钦还停下买了一大兜各种糖果。   “阿郎,我们要去哪里?”颜如玉盯着糖问。   展所钦给了他一根关东糖,神秘兮兮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会儿刚过午饭,城外村庄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出来玩。展所钦碰见第一波小孩群就停下了,把颜如玉扶下驴,带着那一大兜糖和一个他拿灯笼草编的蝈蝈笼子。   展所钦用糖做诱饵,把孩子们引过来:“你们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小忙,然后我就把这些糖都分给你们。”   穷人家的孩子难得吃糖,当然都很愿意。   展所钦蹲下把蝈蝈笼子打开,问他们:“认得这是什么吗?”   一个小男孩指着里面的一只七星瓢虫说:“这是花大姐!”   展所钦点点头:“那旁边这个绿色的呢?”   另一个女孩抢着说:“我知道!它叫草蛉!”   展所钦又点点头,对他们说:“那,你们能不能帮我捉很多这两种虫子来,谁捉得最多,我就把最多的糖给他。你们也可以告诉其他小伙伴,明天我还来给你们糖吃,怎么样?”   双方一拍即合。孩子们先各自拿了一颗糖做定金,随后喧哗着四散捉虫子去了。   展所钦微笑着站起来,手里掂着蝈蝈笼子玩。他走回驴子边上,主动和颜如玉解释:“玉奴儿,你知道什么叫做一物降一物么?那天我们挑了半天的小虫子,这蝈蝈笼子里头的就是它们的天敌。我打算捉许多这样的虫子,弄个屋子养起来,它们还会下更多的崽儿,需要时就把它们投放出来,我们不就不用这么费劲地挑坏虫子了?还不伤害花。你家郎君是不是很聪明?”   他说了这么多,颜如玉却一直没有吭声。   展所钦有些奇怪:“怎么不说话了?”   他转头,颜如玉把小眼睛斜着,小嘴一噘着,小眼神凉飕飕的。   展所钦拿着蝈蝈笼子不知所措。   “呃......吃糖吗乖崽?”   颜如玉垂眼一瞥展所钦手里的糖,很有骨气地一转身爬上驴子,就是姿势多少不太雅观。   “玉奴儿?”展所钦察觉他不对劲,赶紧拉住驴子的缰绳,“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不理你。”颜如玉啪啪拍他的手,“你和他们玩去!”   展所钦恍然大悟,又觉得有点好笑:“你来真的?这也能吃醋?”   “你和他们玩去!”颜如玉重复一遍,嗓门高了些。   “那我不,我就要和你玩。”展所钦不顾他的挣扎,把颜如玉从驴子上抱下来,“小气鬼,喝凉水。”   夕阳西下时,他们带着一大兜七星瓢虫和草蛉满载而归。展所钦哄了一下午,勉强把颜如玉哄好了,还搭进去十个糖人儿。   回到华严寺,展所钦和妙昙大师报备了一下,妙昙大师爽快地拨给他一间空的库房,许他在里头养虫子。   展所钦着意观察妙昙大师的神色,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还真有些觉得妙昙大师兴致不高似的,微微上扬的嘴角看起来都很勉强。   展所钦敏感地觉得自己仿佛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   大概就是,纯洁的互相按摩的关系,对,没错感谢在2023-06-30 22:07:17~2023-07-01 23:2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已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莲花与莲花池   展所钦托暨虎给他打造了二十个木头盒子,侧面开口,上面钉上纱布,再把草蛉和七星瓢虫分开放置。   他又在一些生虫较多的植物上绑上一把稻草,取下来时上面就会附着着一些害虫。把这些稻草集中起来,就是家养益虫们的储备饲料了。   喂虫子这件事,颜如玉自告奋勇,非常坚持。展所钦没琢磨出什么安全隐患来,顶多就是虫子飞了死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兴许做点事情还能促进颜如玉智力的恢复,遂答应了他的提议。   颜如玉这个喂虫工尽职尽责,一天能去库房看八回,对展所钦的兴趣似乎都没有那么大了。   这样也好,展所钦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暨虎关于猪肠子的提议很不靠谱,那玩意儿能卫生吗?和颜如玉的身体健康相比,展所钦觉得自己憋憋也不是不行。   这天晌午,展所钦在莲花池边干活,颜如玉照例来送饭。   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展所钦有意的引导,颜如玉进步神速。他拎着饭盒来,居然还记得要两个碗、四只筷子。   “一双筷子,是两只,两双筷子,是四只。”颜如玉掰着手指,“三双筷子......”   展所钦耐心等着。   “唔......是五、六只!”颜如玉完成了这个深奥的数学题,双眼放光,“是六只!对不对阿郎?”   展所钦的反应像颜如玉中了状元,满满的真诚不做作:“哇,这么难的问题,玉奴儿都能算出来?连我都要想好久呢!”   颜如玉得意得尾巴翘上了天,继续高兴地和展所钦分享他今天喂虫子的经过。   “阿郎,我喂虫子的时候,有一只小虫子跑出来啦!我去抓它的时候,我知道要把盒子先关上呢!”   展所钦一脸迷茫:“为什么呀?这样不是很麻烦吗?”   颜如玉告诉他:“当然是因为,不关盒子的话其他虫子也要跑出来呀!阿郎真笨!你以后可要记得了!”   展所钦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现在我知道了。”   这几天颜如玉的自信心得到了巨大的提升,颇有了那么点睥睨天下的意思。他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像个下来巡查的老干部:“阿郎,你待会儿要在池塘里做什么?”   展所钦道:“莲花池里凋谢的花朵、枯黄及破损的叶子都要及时剪掉,还要给它们施肥、抓害虫。”   莲花的病虫害较多,用益虫来捕杀害虫的方法可能不那么奏效,还需要其他的辅助。展所钦已经准备好了许多大蒜水、大葱水和花椒水,打算每隔五至七天喷施一次,这样才能将这些娇贵的花朵保护好。   展所钦吃过午饭稍微休息一会儿就准备干活了,他带上工具,利索地翻过栏杆跳上岸边小小的一叶独木舟。   “阿郎!我也要去!”颜如玉一看就不干了。拜托,这可是划船哎!   莲花池的水不深,对展所钦来说也就到小腹的位置,应该没什么危险。展所钦想了想,向颜如玉伸出了手:“慢点儿。”   颜如玉把鞋子脱了,坐在船尾晃着腿,拿脚踢水玩儿。展所钦在船头拿竹篙撑着船,拨开密集的莲叶莲花,一边剪除不需要的花叶,一边给花喷洒驱虫水。   “阿郎,这里好好玩呀!”颜如玉问他,“我们以后的家,可以有个莲花池吗?”   展所钦笑笑,道:“我尽量吧。”   “阿郎。”颜如玉转身望着展所钦,很认真地,“你是我见过最好、最好、最好的阿郎。”   展所钦问他:“你见过几个阿郎?”   颜如玉想了想,道:“我只见过耶耶一个阿郎,他是阿娘的阿郎。我觉得他不是个好阿郎,他从来不给阿娘买新衣服,还总是说她不漂亮,没必要穿新衣服。”   展所钦附和道:“那他确实不是个好阿郎。”   颜如玉望着莲花池的尽头发呆。   展所钦忙着干活,突然发现身后半天没有传来踢水的声音,颜如玉也许久没有聒噪了。他心里一紧,迅速回头去看。颜如玉好端端坐那儿,并未掉进水里。   展所钦松了口气,轻声唤他:“玉奴儿?”   颜如玉没说话也没动。   展所钦放下水壶:“玉奴儿,怎么了?”   新叶满塘,放眼望去是绿色的海洋。零星的莲花散落在莲叶间轻轻摇曳,夏日的酷热在这里也会被轻柔地逼退几分。偶尔几只蜻蜓飞过,颜如玉的目光随着蜻蜓而去,蜻蜓飞到层叠的莲叶之后,像是消失在了一幅画里。   草帽投下的阴影里,颜如玉的睫毛轻轻颤动,满腹的心事逼得他像莲花一样沉默。   独木舟太窄了,又怕重量都集中到一边会翻,展所钦无法立刻来到颜如玉身边抱着他。他只得控制住焦急,尽量平静地问:“玉奴儿,和我说说话,你在想什么?”   颜如玉怔怔的:“我在想我耶耶和阿娘。”   他可算是开了金口,展所钦略微放心些,赶紧问他:“想他们什么?是不是想见他们了?等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让他们过来看看你,好不好?”   颜如玉又是许久的沉默。   展所钦表面平静,心脏却是扑通扑通跳,大气都不敢出。   颜如玉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一直是个快乐的小笨蛋。   这是好兆头吗?是他慢慢懂得什么了吗?   可是,这样的成长,会让颜如玉变得不快乐吗?   展所钦决定把船划回岸边。   他刚刚撑了一下船,就听颜如玉突然说:“耶耶和阿娘,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呀?”   展所钦轻轻吸了口气,紧紧地握着竹篙。   “他们把我关起来了。”颜如玉回头,一张小脸煞白,“阿郎,我被关了好久好久,我一个人,每天都很害怕。”   展所钦看着他,搜肠刮肚都找不到话来说,心里难受得太阳穴都炸着疼。   颜如玉又把头转回去了,一只蜻蜓悠然自得地落在他的草帽上。   展所钦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哪一点细小的动作惊着了颜如玉。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但他面前那位爷却是稳如泰山,草帽上的蜻蜓飞走,和另一只蜻蜓互相追逐去了,一条红色的鲤鱼从水里探出脑袋来,也没有引起颜如玉的注意。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闷和疲:“阿郎,我有点头痛。”   展所钦赶紧撑船:“好,我们现在就回去。”   鲤鱼被吓了一跳,躲回莲叶后头,颜如玉懒懒地看它一眼,弯下腰扒拉水玩。   展所钦的后背全让冷汗浸湿了,风一吹,凉飕飕的。   爱一个人,真是这世上最幸福也最痛苦的事。颜如玉的反常让展所钦抓心挠肝,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喉咙过电似的疼,可他也充满了期待,期待着不久的将来某天,颜如玉那双清澈无杂质的眼睛能够带着盈盈笑意,真真正正地唤他一声“阿郎”。   原来情到深处人温柔,在他爱着颜如玉时,他在过往时间里的所有怨恨,也一点点随着夏日的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秋天时结出的累累硕果。   展所钦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经差不多将那些本不该他承受的东西放逐而去,他现在活在希望里。   颜如玉丝毫不知,他这样不经意的一点进步,是如何彻底地颠覆了展所钦的。他的手泡在凉凉的池水里,冷不丁的,与另一只比池水还凉的手握到了一起。   颜如玉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手僵在半空中,瞪大了眼睛看着平静的水面。   展所钦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颜如玉死死盯着水面,一晃眼,那只惨白的手在莲叶下轻轻挥舞过去。   颜如玉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   莲花池边乱作一团。   妙昙大师中断了讲经,急匆匆赶来,几个工人一块儿捞出了莲花池中的尸体,僧人们有的惊惶地奔走相告,有的奉命去拦住往这边来的香客。   展所钦不在这片混乱里,他早就抱着颜如玉飞跑着赶往悲田养病坊。   ——颜如玉晕过去了。   在毫无防备地看到还摸到那只死人手之后,颜如玉往后一仰,一下子就没了意识。   展所钦用最快的速度撑船上岸,手都被竹篙磨出了血他也毫无察觉。   他抱着个大活人在烈日下飞奔了这么久,一进门就膝盖一软跌倒在地,僧人们连忙将他扶起来,看展所钦浑身湿透的样子差点以为他是掉池子里去了。   展所钦肺都快跑炸了,哪里还顾得上礼节,拽着大夫的袖子就使劲把他往颜如玉跟前扯:“快,快看看他!他看见个死人,吓晕过去了!”   消息就是这样传开的,别人都忙着去莲花池看死人去了,展所钦腿还是软的,眼冒金星,趴在颜如玉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大夫这样和他说:“他这是精神受了太大的刺激,我给他施以针灸,再配合安神的汤药,他的性命不会有大碍。不过,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心智状况原本就和正常人不同,这样大的刺激下来,很难说情况会更糟还是会变好。”   展所钦耳边嗡嗡的:“更糟会如何,变好又会如何?”   大夫道:“更糟,他会变成失心疯。变好,也许他会恢复正常。”   展所钦闭了闭眼睛,浑身的力气一下被抽空了。   他软软地跌坐在地上。   --------------------   感谢在2023-07-01 23:24:18~2023-07-02 23:3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哈啦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二章 奇迹与六岁啦   莲花池捞出死尸之后,妙昙大师报了官,县令亲自领着不良人前来查看,看了半天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县令拿不定主意,带着尸体灰溜溜回去,上报了京兆尹。   京兆尹也亲自来了,见了住持,盘问了寺中一些僧人,也包括做工的工人们,问到最后他老人家扭头上报大理寺。   大理寺听闻后,派了个从五品下的大理寺正前来,又是一番查问。华严寺一整个被问麻了。   大理寺正回去以后,上报......可惜这球踢不走了,大理寺再要上报就只能上报宰相奏明天子,三司会审了。这事儿再怎么也到不了那个份上。   华严寺于是被大理寺暂时封上,禁止香客入内,对外只说寺中需要修葺。   这几日,华严寺格外平静。   妙昙大师跪在佛前诵经,偌大的大雄宝殿只有他一人孤寂的身影。   身后的脚步声因此显得非常沉重,妙昙大师睁开眼,没有回头:“你怎么进来的?”   万俟宗极道:“混在送补给的工人里头,打点了些银子。”   妙昙大师微微点头。   “我听说大理寺传唤了我弟弟去问话?”万俟宗极问他,“为何单单找他?”   妙昙大师淡淡道:“是他和他的夫郎发现了尸体。”   万俟宗极咂摸了一下这个称呼:“唔,夫郎不夫郎的,再说吧。我暂时不觉得他做得了我弟弟的夫郎。模样不错,至于其他的......”   妙昙大师眉头微皱:“这与你有何干系?”   “耶娘去得早,没有我他早就饿死了,和我没关系?”   妙昙大师不想在佛前说这些事,他起身,走出大雄宝殿。万俟宗极默默跟在后头。   上回吵架之后,万俟宗极就一直没再登门拜访。今天他来得突然,又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妙昙大师有些恼他:“你自以为给了他口饭吃,就可以做他的主?你怪我多嘴,才让他跑出长安,可你就一点错处也没有?事情都是你做的,我为何说不得?!”   万俟宗极冷着脸,迈步要走:“我今天来不是与你吵架的,我根本就不是来见你的,我只是想看看我弟弟怎么样了。”   “从小你就逼着他练武,拿那些忠君报国、刚正不阿的将军来教育他,你把他培养得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子!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以你为榜样,你给他塑造了一个不染凡尘的神!可后来你又做了什么?你行贿买官,做上这个秘书省校书的位子!你觉得我不该告诉他?他凭什么不能知道他心目中完美的神其实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万俟宗极停下脚步,双手死死地握拳。   妙昙大师没打算就此放过他:“他坚信你会像你这么多年对他言传身教的那样,披上战袍为国尽忠,可你却做出这样的事。他向来是个单纯的孩子,从小到大心中坚定不移的唯一信念被你一夕间摧毁,他当然要离你远远的,当然再也不想记得你,当然要给自己改名换姓。你以为今天的展所钦,还是当初的万俟宗权吗?”   万俟宗极转身,笑容阴恻恻的:“妙昙大师好口才。你说得不错,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你为何不把自己出家的真正原因一并告诉他?我觉得他也很想知道,毕竟他从小不是也把你当兄长么?”   妙昙大师躲开万俟宗极的目光,眼中满是痛苦:“你何必再问。”   万俟宗极的眼角有些发红,他不愿让妙昙大师瞧见,于是迅速地转头离去。   两个人再次不欢而散。沉浸在愤怒与悲伤中的他们,并未留意角落里此时已经惊呆了的暨虎。   展所钦,他居然是万俟宗极的亲弟弟?!   而且展所钦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暨虎左思右想,魂不守舍地来找展所钦,后者已经一夜没合眼了。   颜如玉一直没醒。   短短几天的工夫,展所钦憔悴得不像样,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了似的。好在妙昙大师体贴人,嘱咐他这些日子给花木浇浇水便罢了,其他的暂时不用费心。   展所钦也实在没那个体力了。他吃饭就是米粥就着咸菜,多一点都吃不下去,好不容易睡着了,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就会从梦里惊醒,浑身冷汗地试探身旁颜如玉的呼吸。直到昨夜,他干脆一点也睡不着了。   暨虎没事儿就来看看他,有点担心别到时候颜如玉没事儿,展所钦倒是先熬毁了。   “大夫不是说,昏迷几日不算很奇怪,你不用太担心吗?”暨虎小心翼翼劝他。   展所钦坐在床边,疲惫得动都懒得动一下:“我没办法不担心,我就像心被挖走了一半似的。我真害怕,万一他醒来以后变得......”   他连说都不敢说。   暨虎犹豫纠结再三,期期艾艾的:“嗯......那你现在是不是没精力管别的事了?我,呃,如果......”   展所钦完全听不下去:“不是好事的话就别现在告诉我了,求你了。我受不了了。”   这算是好事吗?暨虎也拿不准了。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默默给展所钦留下两个鸡腿就走了。   *   展所钦是个无神论者。   他看鬼片都不开灯,还曾拿着蜡烛在镜子前召唤血腥玛丽。   但是今天,他提着水桶浇完花之后,默默地在大雄宝殿上了柱香。   回到房里,颜如玉还睡着,一点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展所钦给他脱了衣服,用温毛巾擦擦身,将他换个面侧躺着,又拿了个蒲扇给他扇风。   他轻声和颜如玉说话:“这几天寺里很安静,少了你在我身旁叽叽喳喳,我都感觉自己不在人世了。缅桂花新开了很多,我给你折了几朵,拿线串了挂在床头,你闻见了吧?我今天和暨虎打听长安的房价,这里毕竟是长安,寸土寸金,地段不错的房子最少五百贯,也就是约摸一百两金。我估计短期内买个小院子有些困难。”   他顿了顿,勉强自己微笑:“但是,还有个好消息,我们可以租房子住。官府还是惦记着穷苦老百姓的,规定下来,租房的话,每个月租金最多也就五百文,这个你家郎君还是负担得起的。”   “我琢磨着,租个铺面,再租个自己的宅子,好好地把花坊开起来。兴许过几年,我们就能有自己的房子啦。”   “但是眼下的工作先要做好。我的小虫子还等着你喂,你什么时候起来呢?你再不起来,小虫子怎么办......我怎么办?”   展所钦眼眶一红,有些哽咽了。他不想让颜如玉看到这一幕,于是闭了嘴,深呼吸一下,调整好情绪,伸手将颜如玉翻过来。   颜如玉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   展所钦竟不知所措了,脸上的表情比平时的颜如玉还要呆滞。   颜如玉动了动嘴唇,唤他:“阿郎?”   展所钦愣愣的:“啊?”   颜如玉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展所钦突然有了反应,猛地站起来,又重重坐下,指尖颤抖着捧住颜如玉的脸颊,问他:“乖崽,你还认识我?”   “阿郎。”颜如玉乖巧地眨巴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帮你喂小虫子,没事的,你看你都要气哭了。”   极度的欣喜之后,展所钦又糊涂了。不是说情况要么变好要么变差吗?怎么颜如玉虽然看着没疯,但还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展所钦让他整结巴了,“玉奴儿,你,你知道你今年几岁了吗?”   颜如玉想了想,理所当然:“六岁呀。”   好嘛。   展所钦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他疲倦地抹了把脸,艰难地露出苦涩微笑:“行吧。你饿不饿,我去香积厨给你拿吃的来。”   “好。”颜如玉拿手指头软绵绵地蹭蹭他的手背。   展所钦顺路去找大夫,大夫看着一脸麻木的展所钦,他也不会了:“按理说,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啊。你确定他一点变化都没有吗?”   展所钦心力交瘁,走路都是飘的,声音都是虚的:“没发疯,也没变聪明。他说他六岁。”   大夫挠了挠光头,从书架上找了本医书出来沾着唾沫翻,嘴里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怎么会呢?这么大的刺激,不应该啊......”   展所钦还是麻木地看着他。   片刻后,展所钦转身走了。   没工夫在这耗着,他还得给那个医学奇迹送饭。   医学奇迹这会儿翻了个身,朝里躺着,听见展所钦开门进来的动静他也没反应。   展所钦背对着他,把饭盒搁在桌上,用尽量轻快的语气说:“玉奴儿,起来吃饭啦。六岁了还要人喂,说出去人家都笑话你。”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颜如玉坐起来了,但没有下床,也没说话。   “今天有你爱吃的乳酿鱼哦,你再不来,我就全吃光啦。”展所钦边摆盘子边说,“肉食都是做给寺里的病人吃的,那些僧侣都馋哭啦。”   此时,身后缓缓传来颜如玉干净清澈的少年音:“展哥哥,要不你回头看看,还认得我吗?”   --------------------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有看到这里还没收藏的小可爱吧QUQ 第二十三章 亲缘与展哥哥   展所钦手里的筷子应声而落。   有这样一个故事,说在野外走夜路时,如果有人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千万不能回头,因为身后很可能是一只等你一回头就咬断你脖子的野狼。   展所钦现在差不多就是这种状态。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第一次看见颜如玉时的情景。   彼时他乍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连朝代都天翻地覆,即便是看了再多的穿越文重生文,他也不可能毫无波澜。   但颜如玉是出现在他的新生里的第一个人类,美好得如同天上碧桃、日边红杏,区别于展所钦见过的芸芸众生。他不由自主地担忧颜如玉即将被卖掉的悲惨命运,从下定决心要带着颜如玉逃跑的那一刻起,展所钦居然就忘了自己在这个世界本该是孤独、格格不入的。   起初的一切无关风月,但爱上一个人往往只需要那么一瞬间。   他听见身后颜如玉下了床,朝他一步步走过来。   展所钦缓缓转身,对上颜如玉那双带着盈盈笑意的眼睛。   “醒来时就清醒了,想逗你玩玩。”颜如玉憋着坏笑,狡黠道,“展哥哥不会生气的吧。”   展所钦此时如坠云雾里,空落落的挨不着地。他试探着伸手,颜如玉走近两步,抬头依依看着他。   “......你怎么这么坏。”展所钦笑着,眼睛却湿润了,“谁说我不生气?我都快气晕了。”   颜如玉想了想,凑过来在展所钦左脸吧唧一口,右脸吧唧一口,而后贴上他的唇,双臂抱住展所钦的脖子。   如果几年前有人告诉展所钦,你将来会遇见一个人并爱之如性命,展所钦一定觉得这人是来骗钱的。但此刻的一吻,充分地用事实证明了一切皆有可能。   他搂着颜如玉的腰,美好到有些不真实的幸福感让他头晕目眩。   “阿郎。”颜如玉把眼睛埋在他颈窝蹭蹭,“谢谢你救我出来,谢谢你没有把我当累赘,谢谢你......爱我。”   展所钦点点头,深情开口:“好。让我躺会儿,还有,你该洗头了。”   “嗯......嗯?”   展所钦放开颜如玉,走过去把自己重重砸到床上,衣服都懒得脱,没过几秒钟就睡得熟透了,昏迷的效率都没有这么高。   他太累了,精神在这几天里持续紧绷,这会儿突然得以放松,疲惫感自然山呼海啸般地袭来。   颜如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轻柔地替他脱下衣服鞋子,把展所钦摆正在床上。   他坐在床边,手指轻轻地描摹展所钦的眉眼,短短片刻连将来的孩子学文还是学武都想好了。   颜如玉和展所钦一样,满心期待着往后蒸蒸日上的生活。可颜如玉另有一重忧愁是展所钦不知道的,那就是他隐隐有种直觉,自己的病不会好得这么轻易。   可看着展所钦眼底全是血丝的眼睛,颜如玉不忍心说出口。   他吃过饭,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顺带出去喂虫子。   暨虎就住隔壁,听见这边门响,从窗户伸头出来,原想叫住展所钦,却见出来的人是颜如玉。他一愣,赶紧开门出来:“你,你......”   颜如玉回头。   “呃,你家郎君呢?你别跑丢了,他找不着你要着急。”暨虎这才回过神来,“不对,你醒了?!”   说完他就觉得白说了,跟个傻子又说不清楚。他打算去找展所钦,颜如玉却有条有理地答他:“谢谢关心。不过阿郎睡着了,我是去喂虫子,认得路,不会跑丢的。我今天才醒,和从前不一样了。”   暨虎人傻了。   颜如玉完全摆脱了那股傻气,灿烂得仿若这夏日的骄阳,容貌更是添了几分。暨虎的目光不能从颜如玉脸上移开分毫。   颜如玉礼貌微笑,转身往养虫子的库房去了。   暨虎在原地怔怔站了半天,同手同脚地回了自己屋。   同住的工人打趣他:“你中什么邪了?魂不守舍的。”   暨虎看他一眼,没有吭声。   喂完了虫子,颜如玉回屋,展所钦还在沉沉睡着。   颜如玉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给他一个温柔的吻,拿着展所钦换下来的脏衣服出去洗。   寺里的僧人们早都认识这个漂亮但不太聪明的孩子了,原本还想问他需不需要帮助,但颜如玉只是问他们借了个盆和皂角粉,就开始熟练地洗起衣服。   有僧人好奇,过来询问,颜如玉都回以笑容,道:“我家郎君在休息呢,我帮他洗衣服。对,我好啦。”   就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还吸引了不少僧人来看,也不打扰颜如玉,就是远远看上一眼,都说这是佛祖赐下的奇迹。   颜如玉承认,这世上是有奇迹,但带给他奇迹的人现在正在睡觉呢。   他刚把洗好的衣服晾起来,一个小沙弥过来道:“施主,住持请您过去一趟,大理寺正有话要问。”   颜如玉被带到了大理寺。临走前,他托妙昙大师转告展所钦,叫他不必担心。   原本以为是为着发现尸体的事,然而等颜如玉进到大理寺的公堂,却发现在那里等待他的,竟是他许久未见的亲生父母。   ——虽然之前大理寺传唤问话的时候,颜如玉还在昏迷,没有带上他,但大理寺还是画下了颜如玉的样貌留存,以备万一。   据说正巧一个差人曾见过颜家村的人四处张贴的寻找颜如玉的画像,这才有了今日的相聚。   夫妻二人热泪盈眶,母亲用哄孩子的口吻迎向颜如玉:“玉奴儿,我的儿,快过来!你想不想阿娘?你受苦了,阿娘来带你回家了!”   在颜母的设想里,颜如玉这会儿就应该哭着扑进她怀里了——傻子能记得什么?那老光棍还等着买他呢,卖价是黄金十两。她非得今天就把颜如玉带回去不可。   然而颜如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一躲,躲苍蝇似的躲开了颜母的手,连看都不曾看一眼颜母错愕的表情。   他在正中跪下,上坐的是大理寺少卿。   “明公容禀。”颜如玉道,“颜如玉离家出逃,为的是耶娘多年的虐待与欺凌。如今草民已有婚约在身,是夫家的人了,万不能弃郎君而去。愿与耶娘断绝亲缘,此生不复相见。”   颜家父母登时激动起来,大理寺少卿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制止了他们,平静地问颜如玉:“你可知我朝以仁孝治国,举凡子女与耶娘断绝亲缘者,皆堂前三击掌、更改姓氏、签字画押,且无论耶娘是否有错,子女都要杖责五十,血肉还于耶娘。”   颜如玉当然不知道,他现在能流畅地与人交流已经很难得了。但他的思考没有超过三秒钟:“草民愿意与耶娘堂前三击掌,将姓氏改为‘展’,签字画押,并受杖责五十,绝无怨言。”   他的决心是那么坚定。   大理寺少卿同意了他的请求。   准备杖责的时候,大理寺少卿去了趟后堂。   “如何?”他问。   万俟宗极看着正堂的方向沉默。   大理寺少卿笑笑:“这一顿板子打下去,这孩子得去半条命。我看罢了。”   万俟宗极道:“我虽然非常不认可他和我弟弟的亲事,可我也不是那么歹毒的人,我没想害他。我把他父母找来,只是想让他们将他带回去。但今日看来,他耶娘对他的确很不好,否则颜如玉也不会宁愿挨打也不和他们走。”   “我看你的意思是不打了。”大理寺少卿道,“那么今日他与他耶娘断了亲缘,往后他要做你弟媳可就再无半点阻挠了。”   万俟宗极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无奈道:“万般皆是命啊。”   颜如玉到底没有挨打,大理寺少卿称顾念颜如玉大病初愈,免了他的杖责,只罚他给颜家父母磕三个头便罢。   颜家父母又哭又闹,让大理寺少卿三言两语给吓回去了。   颜如玉今日彻底了却前尘,终于能够毫无挂碍地向着新生迈进了。他脚步轻快,身轻如燕地回到华严寺。   一张签字画押和改姓的文书在桌上搁着,颜如玉不会写字,他就画了个“十”字。他期待着展所钦醒来,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独自完成了这样大的一件事,一定会为颜如玉骄傲万分的。   他把展所钦往里推推,在他身边躺下。   展所钦睡得像猪,颜如玉一会儿捏捏他的手,一会儿亲亲他的脸,展所钦都毫无反应。   “阿郎。”颜如玉用气音说,“展哥哥。”   “你知道吗,看到你为我担心、焦急,我真的很心疼。就算我是个傻子的时候,我在梦里都在帮你干活。梦里我把那些花花草草都养得好高,比佛塔还高,整个长安的人都来看。”   “今天我和耶娘断了亲缘,我再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你了,而你也只有我了。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你醒来后面对的我还是不是清醒的,我对你的爱都不会有半点改变。你永远不必觉得孤独,因为你身边一直有个人会坚定地选择你。”   展所钦睡足了整整一轮,睡得沉到连个身都没翻。隐隐约约的,他感觉到身旁有个温暖的存在,他很安心,如同每一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一样安心。   醒来时,他补足了缺失的精力,又是生龙活虎的一只了。   颜如玉也还是那个颜如玉,眼神懵懂,说话傻乎乎:“阿郎,我放屁了,是不是好臭?”   展所钦看着他笑:“没关系,再臭也会过去的。”   他起身收起桌上的文书,把颜如玉给他洗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柜。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这次的展所钦再也不会患得患失了。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一切都能如愿以偿的。   他就是知道。   --------------------   儿,多好,你有两个老婆(老母亲的慈爱微笑)感谢在2023-07-04 00:36:28~2023-07-05 03:2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蒸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四章 受伤与金疮药   今天悲田养病坊一个重病的病人去世了。   暨虎一大早就在后山砍木头,拖回来做棺材。   虽然悲田养病坊的病人去世是很常见的,但从来也轮不到暨虎做棺材。因为穷苦人家根本负担不起,大多数病人也没有家人在管了,寺庙一般都将他们拿席子裹了草草掩埋——没办法,能保障此地活人的衣食已经需要精打细算了,实在掏不出多余的钱财顾及死人的感受。   但今天,暨虎却在利用自己宝贵的空闲时间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毕竟埋下一口棺材要挖的坑肯定比埋单独一个人大得多,没有人会愿意帮暨虎埋棺材。   展所钦这两日精神矍铄,他扛着锄头哼着歌,一手牵着颜如玉白生生的小手,走道昂首挺胸的。   暨虎听见颜如玉活泼的声音,手上的锯子顿了一下,很快用更大的力气狠狠锯着手里的木头。   “哟,忙呢。”展所钦和他打招呼,“这是在做什么?”   暨虎道:“棺材。”   “嗯?”展所钦没明白,“你还负责做棺材?”   暨虎摇摇头,始终没有看颜如玉一眼:“我就是想做。心里不得劲儿,做点好事分散一下。”   颜如玉好奇心强,跑到暨虎身边看看这儿摸摸那儿,暨虎不着痕迹地换了一边站着,与颜如玉离了一米远。   颜如玉毫无察觉,问展所钦:“阿郎,这是个大箱子?”   “对。”展所钦怕他被木刺伤着手,把他拉回自己身边,“装东西的。”   夏天尸体臭得快,暨虎加快进度,分秒不停地锯木头、拼装、打磨,他身上的汗都能一路流到地上。   展所钦看他两眼,没说话,拉着颜如玉走了。   他不敢再带着颜如玉靠近莲花池了,便带着他去修剪树木。展所钦照常把梯子绑在树上,再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颜如玉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双手扶着草帽,抬头眼巴巴瞧着展所钦:“阿郎!你不要掉下来了!”   展所钦一手攀着树干,一手剪下一条缅桂花的树枝,上头带着几朵花苞,扔给颜如玉:“玉奴儿,拿着!”   颜如玉捡起树枝,拿在手里挥舞给展所钦看:“我拿到啦!”   颜如玉在树底的石头上坐下,拿着树枝玩儿,时不时抬头看看展所钦,抖抖草帽上掉落的枝叶。   这样的日子,也算岁月静好。   缅桂花是有花蜜的,暖和的午后吸引了不少蜜蜂前来采蜜。好在展所钦不怕蜜蜂,他挥手赶走几只,继续干他的活。   “阿郎,为什么寺里都没有人啦?”颜如玉在底下问他。   展所钦道:“唔,因为这几天太热了,大家都不想出门。”   “哦。”颜如玉接受了他的解释,“可是,为什么我们也不能出去呢?我想去找纪夫人玩儿。”   在他们住进华严寺之后,纪咸英也曾让丫鬟前来探望,还送了颜如玉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更要紧的,纪咸英向展所钦透露了那么点想收颜如玉为义子的意思,展所钦于是也和颜如玉透露了那么点要带他去见见纪咸英的意思。所以颜如玉天天惦记着。   展所钦思索着怎么和颜如玉解释比较好——颜如玉现在已经不是那个随口哄哄就行了的小笨蛋了,偶尔的一点小心眼甚至还有些出人意料。   果然,颜如玉在树下嘟囔:“阿郎,我觉得,寺里好奇怪哦。”   展所钦刚要说话,在他拨开树叶的瞬间,一只蜜蜂突然毫无防备地从里面弹射一样飞窜出来,直愣愣冲着展所钦的眼睛来了。   展所钦连惊呼都没来得及,他下意识闭眼往后一躲,重心一个不稳,左脚踩滑,心率瞬间飙升。   颜如玉听到上头异样的声响,一下子蹦起来:“阿郎!!!”   展所钦在慌乱中的反应还是比较迅速,他抓住身旁的树枝,虽然那根树枝纤细承不住他的体重,但还是为展所钦减缓了一些下坠的趋势。他再次抱住下一根树枝,这根手臂粗的树枝不负众望地救了他半条命。   颜如玉在下头已经吓呆了,他瞪大了眼睛喃喃唤了声:“阿郎?”   展所钦稳住身体,后背全是冷汗。他第一时间和颜如玉报平安:“玉奴儿,不怕,我没事的!”   颜如玉哪听得了这个,他对着树拼命地又打又踢,哭喊道:“阿郎你快下来,快下来!!!”   那架势不知道还以为他也要倒拔垂杨柳,展所钦赶紧手脚并用,慢慢地从树上下来。   颜如玉扑进他怀里,展所钦拍拍他的后背,这会儿肾上腺素过去了,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左臂有些疼。   偷偷撩起衣袖一瞧,果然是让树枝划了条长长的口子。   展所钦悄咪咪把袖子放下:“玉奴儿,好了,我没事,这不是下来了吗?乖,我把你送回去,你在屋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有点事要做。”   颜如玉现在不吃这套了:“不,我不走!”他抬头看着展所钦,控诉道:“阿郎骗我!”   机灵的颜如玉让展所钦有些无所适从,他只得说了实话:“好啦,我是受了点伤,所以你更要回屋等我了,我要去看大夫。”   颜如玉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三秒后,展所钦败下阵来。   二人来到悲田养病坊,大夫给展所钦包扎了伤口,颜如玉在一旁瞧着,眼泪花眼看包不住了。   “不疼的。”   回去后,展所钦动动缠着纱布的手臂,笑道:“玉奴儿亲亲就不疼了。”   颜如玉气他骗人,可又没有更好的主意了,于是气鼓鼓地重重在展所钦手臂上吧唧一口,用最凶的语气说着最软的话:“阿郎的胳膊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我会生气的!”   展所钦承诺半个月之内恢复如常,并签字画押,颜如玉郑重地把文书收起来。这就是展所钦的“呈堂证供”了。   妙昙大师早就吩咐了要密切关注展所钦和颜如玉的情况,事情便很快从悲田养病坊的大夫传到妙昙大师那儿。妙昙大师犹豫再三,还是将此事转告给万俟宗极。   作为官场中人,万俟宗极的特权就是上下打点后仍然可以偶尔偷摸出入华严寺。他得了消息,忙完了正事立刻就赶了过来。   两人杠了这么多天,一见面生疏得像两个田里的稻草人,“莫挨老子”都写在脸上了。   僵持片刻,万俟宗极先开口了:“托妙昙大师照顾我弟弟,我的意思不仅仅是活着就好。”   妙昙大师淡淡道:“是吗,我明明是按照你从前的标准照顾他的。”   万俟宗极黑着脸:“我得尽快让他想起我,然后把他带走,就不劳烦妙昙大师费心了。”   妙昙大师云淡风轻:“想起你?你想让他一辈子留在这儿就直说。”   万俟宗极深呼吸,走了。   妙昙大师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得意的微笑。   万俟宗极企图让展所钦恢复记忆的方式简单粗暴,那就是刺激他,勾起他对自己的恨。上回的冰雕事件看来并未奏效,万俟宗极故技重施,又瞄上了颜如玉。   展所钦的胳膊受伤,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还照常干活,就是汗水流到伤口会有些疼而已。但颜如玉很担心,看见展所钦的纱布上渗出些血,他就坐不住了,自己往悲田养病坊跑,想给展所钦要点新纱布来换。   于是半路“正巧”就碰见了万俟宗极,后者突然从回廊的立柱后闪出,颜如玉没有防备,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   颜如玉后退两步,看清面前的人后,小脸马上一绷:“你,你挡着我了。”   万俟宗极负手笑眯眯地看着颜如玉:“我知道,我故意的。你要去哪儿?”   颜如玉扭头不理他。   颜如玉智商的变化速度鬼神莫测,万俟宗极几天前才看他在大理寺义正言辞地与父母断绝关系,今天一下又变成了低智儿童,万俟宗极竟从心底生出一点怜惜来。如果不是遭逢变故,现在的颜如玉本也该是个神仙公子吧。   万俟宗极语气柔和了些,道:“不告诉我也没关系,让我猜猜,你家郎君受伤了,你是为了这事儿要去悲田养病坊吧?”   颜如玉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虽然还是不说话,但惊讶得很明显。   “我是不是很厉害?还有更厉害的。”万俟宗极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来,“上好的金疮药,可不是悲田养病坊那些不要钱的药能比的。你想不想让你家郎君的伤快点好起来?”   颜如玉看看他手里的金疮药,再看看万俟宗极,大脑一时超负荷了。   不喜欢他,可是他有阿郎需要的药,能帮助阿郎的人,自己应该都喜欢才对。   这下该怎么办才好呀?   “拿着吧,我又没管你要报酬,白送的东西居然还有人不要?”万俟宗极说着伸手握住颜如玉的手腕,把小瓷瓶塞他手里,“拿着拿着,我也不图别的,只要你家郎君的伤痊愈了,你念着点我的好就是了。”   颜如玉一下想起了冰雕,他使劲往回缩手:“我不要你的东西,阿郎会生气的!”   万俟宗极却不松手,问他:“你给他治伤,他怎么会生气呢?生气也是生我的气,和金疮药有什么关系呢?所以药你可以收,这完全是两码事嘛。”   颜如玉愣愣的,大脑用2g的速度艰难运转。   “可是……”   颜如玉的话还没说完,却听身后不远处传来展所钦压抑着怒火的冰冷声音:“放开他。”   --------------------   感谢在2023-07-05 19:00:00~2023-07-06 11:26: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曲流殇叹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棺材与中大奖   万俟宗极笑着看看展所钦,挑挑眉,放手。   颜如玉扭头就朝展所钦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告状:“阿郎,他,他挡着我,还拉我的手,我不要他的东西,他非要给我!”说完怕展所钦不相信似的,把被捏红的手腕举起来展示:“我真的不要!”   “我知道。”   展所钦一手攥住颜如玉的手腕,把那一圈红印子覆盖住,转而对万俟宗极道:“无论你对他有什么图谋,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休想得逞。当然,我不过一介平民百姓,斗不过你这尊大佛,但我哪天要是没消息了,也许那位每年都给华严寺一笔善款的纪夫人,就会有话要问问妙昙大师了。妙昙大师是个温柔的人,我猜他应该并不希望落入这么尴尬的境地。”   万俟宗极抱着胳膊:“我为何要在意他的感受?”   展所钦上前几步,与万俟宗极面对面。   两个身量、外貌都有那么几分神似的男人对峙着,气氛剑拔弩张。   展所钦意味深长道:“你当然在意。”   万俟宗极的表情略微凝固。   展所钦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如果我的消息没有错,你和妙昙大师本是同一年的进士吧。那年探花宴,你和妙昙大师被推举为两街探花使。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你二人共同策马遍游曲江,何等快意。时至今日,万俟校书是否怀念当年的无限风光?”   被威胁得明明白白,万俟宗极以一种万分复杂的神情看着面前成熟坚毅的男人,有些难以置信这居然是当年那个豆丁弟弟,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大鼻涕拖老长。   他真的长大了。   作为哥哥,万俟宗极在欣慰中又有一丝难过。   他是不是不再需要自己这个哥哥了?自己对他的所谓“保护”,今时今日是否也是多余的了?   展所钦道:“我言尽于此,希望万俟校书也能给我留那么一丝余地,不要欺人太甚。”   万俟宗极看着他拉着颜如玉决绝离去的背影,心中一急,脱口唤道:“宗权!”   然而展所钦的回应仅仅是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颜如玉也是一脸臭屁的表情,紧紧地贴着展所钦。   万俟宗极沮丧地坐在墙根儿边上,小瓷瓶也没精打采地搁在一边。   片刻后,某人纤尘不染的僧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   那天晚上,展所钦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没有桌子腿儿高,一个身影逆着光,弯腰伸手将他抱起来。   “宗权今日又挨夫子的打了?”他说,“谁叫你背不出书。把手拿来,给阿兄瞧瞧。”   展所钦的左手还真有些疼,他把手递过去,目光顺着这个男人的手渐渐往上,扫过他的肩膀、咽喉、下巴。   就在即将看清他的脸时,展所钦胸口突然挨了重重一击,他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睁眼发现是颜如玉翻身时一胳膊肘砸的。   展所钦彻底清醒了,把颜如玉的胳膊拿开,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   蝉鸣声声,蛙噪阵阵,夏日夜里的万物都在自己的世界中经营着,就像此时有的人正在梦中吃着一个脸盆那么大的糖人儿,也有的人在月光下孤寂地自饮自酌。   展所钦朝他走去。   暨虎端着酒杯正发呆,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他也懵然不觉。直到余光瞅见展所钦影子的晃动,他才惊慌地回头。   “睡不着?”展所钦坐到他对面,“有心事?”   暨虎张了张嘴,没说话,低下头去摆弄酒坛子上的绸布。   展所钦拿过酒坛,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暨虎立刻道:“当然是。”   “啊。”展所钦点点头,“看来不是我自作多情。”   暨虎烦躁地挠挠头,胸中的郁结让他坐立不安:“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远大志向,我就想过最平常的日子。我也没害过人,从前给个无儿无女的老丈做栅栏我都没要他的银子。”   展所钦静静听着。   “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突然就......”暨虎抱着头,“我说不出口。”   “任何人都会有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展所钦道,“我知道有些想法不是你能控制的。”   暨虎抬头,略带惊愕地与展所钦平静的目光对视。   他都知道了。   暨虎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反复地想着这一句话。   “我......”   展所钦倦了。这一天天的,赶跑了万俟宗极又来个暨虎,怎么都围着他家玉奴儿转?还好他下手早。   他道:“但我还是希望今后你能尽量控制一下。”   暨虎愣了半晌,怔怔点头。   至于万俟宗极是展所钦亲哥的事,暨虎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展所钦。   起初是因为展所钦没那个心情听这些,后来暨虎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理了。大概一方面他觉得展所钦既然选择离开万俟宗极,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另一方面,说实话,他嫉妒。   暨虎这样安慰自己——他们兄弟二人的事,本不该他一个外人多嘴。   华严寺后山山岗上有一个简陋的屋棚,那里常年摆放着许多黑漆漆的棺材。   中华传统文化里讲究“落叶归根”,有些不幸客死异乡的人们,他们的家人希望能将他们带回祖坟安葬,但碍于种种原因,暂时无法将棺椁带走的,就会找寺庙寄殡。也有的笃信佛教,自愿安葬在寺庙周围,他们的家人就会给寺庙一笔香火钱,将棺材送来埋在后山。   第二天暨虎赶着牛车,拉着他做好的棺材,带着里头那个素不相识的死者来到了这里。   他择了块合适的地方开始挖土。   这块坟地异常平静,别说是活人了,就连飞鸟走兽好像也不怎么往这边来,暨虎索性把上衣脱了绑在腰上。   挖得累了,他停下到溪边喝水洗脸。休息的时候,暨虎心念一动,走到屋棚里去查看那些棺材。   有的在这儿新放不久,有的都放了几年也不见家属来认领,落上了厚厚的灰。   暨虎叹了口气。他自己也是孤家寡人,若是哪天死了,八成也是这样的结局。   就像暨虎说的那样,他没有远大的抱负,每天这样挣钱攒钱,为的不过是和一个不错的人相知相伴,组建一个温馨的家庭。可他到现在也没说上亲事,他甚至都不再每天琢磨成家了,直到那日颜如玉乍然撞进他的视线里,让暨虎措手不及。   暨虎心动,惆怅,自责,愧疚。一转身,他腰上的衣服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他回头一看,是一口最新的棺材,做工粗糙,盖子也盖歪了,突出的木刺挂住了暨虎的衣服。   暨虎把衣服取下来。看着这口没盖好的棺材,暨虎觉得有些奇怪,他伸手正想把棺材盖挪一挪,却不知怎的,一股强烈的好奇涌起,暨虎慢慢地拉动棺材盖,露出里头尸体的脸。   在看清楚的瞬间,暨虎一声惊呼,连连后退几步。   原本静谧的林子突然一阵嘈杂,五六个手执大刀的黑衣蒙面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将慌乱的暨虎团团围住。   *   可能快要下雨了,今早起来天气稍微凉快些,也没有太阳,正好适合干活。   展所钦这两日正计划着将地涌金莲分盆,给各个大殿送去。这是原先妙昙大师的吩咐。   他订的五十个硕大的紫砂盆昨天就送到了,堆在工人们住的斋房那边。展所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寺里唯一的牛车,别的工人说是让暨虎拿去用了,这会儿人还没回来。展所钦只得拿手推车慢慢推。   地涌金莲作为五树六花之一,与佛教关系密切。它的花茎约摸有60厘米高,直径能长到20厘米,底座很像观音菩萨的莲台,开花时就如同它的名字,像涌出地面的金色莲花。   展所钦提前配好了腐殖土,在里头混上粗砂,就可以着手把地涌金莲挑一些最好看的挖出来种进盆里了。他推着几个花盆和一大麻袋土,在寺里到处转,看中哪一株就在旁边停下开挖。   颜如玉也在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跟在展所钦后头给他扇风擦汗。   “阿郎,你的胳膊还痛不痛呀?”颜如玉皱着眉,一直盯着展所钦的左胳膊看。   “真的不痛。”展所钦随手拍拍纱布,“只是皮外伤而已,你家郎君抗造。”   颜如玉勉强算是信了,认认真真地拿湿毛巾给展所钦擦脸。   颜如玉脱离苦海后,精神物质都富足了不少,他就越长越好看了,个子也高了一些,连眉心的小红痣都比从前更红了。   展所钦看着他就牙痒痒,恨不得把颜如玉团吧团吧一口吃了。   他刨出这株地涌金莲的时候,颜如玉边扇风边问他:“阿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坊呢?”   展所钦也着急,他天天晚上算账,除开租房、租铺面和生活开销,他还得找个帮工的。颜如玉没有管家的能力,展所钦不可能又要操持店面又要在家洗衣做饭,花坊的启动资金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还得交税。   算来算去,他至少得有两三百贯钱,也就是大概五十两黄金,才能勉强把花坊开起来,并且无法承担任何风险。   展所钦目前的积蓄只有六十多贯,如果全靠在华严寺打工的收入,最快也要五年左右了。   他说起这个就郁闷,除了中奖之外,展所钦找不到能快速攒够钱的方法。   颜如玉倒是乐观,给展所钦出主意:“阿郎,我觉得我们明天就可以开花坊了,很简单的嘛,我们找个小房子,放很多花进去,不就是花坊了吗?”   展所钦笑笑,道:“不是这么简单的,玉奴儿。”   一铲子下去,他感觉自己好像挖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听声音不像石头,而是像木头。   展所钦搁下铲子,蹲下仔细查看,土里的确有个木头,而且是打磨过的木板,不是随便一根树枝。   那必定是人埋进去的了。展所钦几铲子将那个木头盒子挖出来,好奇地打开一瞧,五个锃光瓦亮的金锭子并排码得整整齐齐。   下一秒,展所钦“啪”地将盒子盖上。   -------------------- 第二十六章 暨虎与前花匠   晚上,颜如玉抱着个糖饼躺床上啃。   要是平时,展所钦一定会纠正他这种不健康的行为,但今天他顾不上了。   展所钦正对着这个装了五个金元宝的木头盒子发呆。   当了二十多年的大少爷,展所钦一向视金钱如粪土,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没钱的艰辛。   怎么办呢?   他的奋斗目标就在眼前,花坊已然唾手可得。这里又没有监控,就算埋下元宝的人发现了,那也没有证据。   再说,等他的花坊挣着钱了,到时再把这些钱还来不就好了?只当是借,他甚至可以加上利息。   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他又不是没尝试过,可是任谁都知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   这个世界对无权无势的穷人这么不公平,他凭什么不能要一点补偿?那些投胎投得好的,就理所当然高人一等吗?这五个金元宝,或许只够公子哥们花天酒地那么一两天,劳苦大众却要辛辛苦苦地挣上几年十几年。   凭什么?   展所钦的手试探着摸到木头盒子,又突然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他又怎么知道这些钱是公子哥埋在里头的?这或许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毕生的积蓄。   良心与本能激烈地厮杀,展所钦浑身像蚂蚁爬似的难受。   他回头看向颜如玉:“玉奴儿。”   颜如玉腾地一下坐起来:“我没有躺着吃东西!”   展所钦朝他招手:“过来。”   颜如玉坐到他腿上,嘴角还沾着饼渣。   展所钦擦擦他的嘴角,问他:“乖崽,阿郎问你个问题。”   颜如玉飞速思考今天有没有闯祸,想半天后确定没有,于是底气十足:“阿郎问吧,我什么都知道。”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吗?”   颜如玉想了想,认真说:“阿郎就是最好的阿郎,没有人比你好!”   展所钦点头,又问他:“那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没有这么好,你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   颜如玉如临大敌地看看展所钦,苦恼地思索半天,最后苦着小脸,煞有介事地:“人家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们就凑合过吧,毕竟是自己男人,为了孩子忍忍就过去了,他能改好的。”   小词儿还一套一套,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糟粕。   展所钦忍着笑,亲他一口:“你真是太可爱了。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但你要是再躺床上吃东西,当心被打屁股。”   颜如玉捂着屁股跑了。   第二天,展所钦找到了妙昙大师。   妙昙大师对着这五个金元宝沉默了许久。   “......我原本想埋回去,但感觉这钱这样放着还是很容易被发现的,再说埋回去的时候也怕被人看见,我就想着交上来。反正它既然埋在这儿,应该就是寺中什么人的吧。”   妙昙大师的声音沉沉的:“你是在地涌金莲底下的土里挖出来的?”   展所钦点点头。   妙昙大师又是沉默。   展所钦道:“住持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干活了。”   展所钦走后,妙昙大师将盒子收好,慢慢来到佛前跪下。   旁人以为他在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候投身佛门,是因为与佛家有缘,是因为他有大慈大悲大功德。可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内心隐藏着多少痛苦和罪恶感,压得他在佛前都抬不起头来。   *   因为牛车被暨虎拿走了,展所钦干活的效率受了很大影响,第二天还有一半地涌金莲没有移栽完。暨虎这个天杀的,昨晚半夜才回来,展所钦早上来找他拿牛车的时候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魂不守舍的。   展所钦看着他肿成馒头的两只眼睛就很不解:“你这是?”   “没睡好。”暨虎勉强勾勾嘴角,算是笑了。   暨虎一夜之间居然像老了几岁,眉心一直不自觉地皱着,整个人一点精气神都没有。   颜如玉此时拿着个食盒跑了过来:“阿郎你看!今天有好吃的!”   香积厨的僧人今天可能是心情不错,把馒头捏出了五花八门的形状,颜如玉开开心心地拿了个虎头的南瓜馒头出来,想要分享给暨虎:“喏,给你!”   暨虎像撞了鬼,看也没看那馒头,后退几步急匆匆跑了。   颜如玉有点伤自尊了,拿着馒头手足无措地望着展所钦。   展所钦赶紧把虎头馒头两口塞嘴里,冒着被活活噎死的风险快速咽下去:“哇,玉奴儿拿来的馒头就是比别的好吃!”   颜如玉这才高兴,看着展所钦一口气又吃了三个馒头。   展所钦被撑得坐在栏杆上喘气,一打眼看见万俟宗极又出现了。不过这回不是来找事的,他遥遥与展所钦对视一眼,也看见了颜如玉,但他没过来,脚步不停,快速往僧寮那边去。看来是去找妙昙大师的。   展所钦也只当没看见他。   但不知怎的,展所钦忽然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梦。   “宗权。”   梦里的人这样叫他。   好耳熟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到过?   展所钦赶着牛车继续干活,没一会儿下起了蒙蒙细雨,他便披了蓑衣,让颜如玉先回屋去。   雨下得渐渐大的时候,小沙弥来了,传的是住持的邀请。   展所钦栽好最后一盆地涌金莲,跟着小沙弥走了。   他被带到僧寮,妙昙大师的住所,万俟宗极在屏风后头静静坐着,从镂空的格子里隐约能看见他的身影。   妙昙大师示意展所钦坐下,对他道:“你来这儿的这些日子,活儿都做得不错。上一个花匠离开的时候,我给了他不少酬劳,如今自然也少不了你的。”   他说着打开桌上的小盒子,里面正是那五个金元宝。   展所钦一愣,不解地看着妙昙大师。   “佛门讲究缘分,这便是你的缘分了。”妙昙大师道,“你不必担心,我知道这些钱的主人是谁,我会如数补给他的。”   “可是,大师为何要我离开?”展所钦还是不明白。   妙昙大师静了一下,道:“一位故人,他希望你过得好。你拿着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有李老爷那件事留下的心理阴影,展所钦一下就觉得不妙起来。他问道:“大师,寺中出了什么事吗?”   妙昙大师微微一笑,只道:“世间事有因有果,逃脱不得,都是寻常。”   展所钦眼珠一转,看看屏风后的万俟宗极,后者拿着茶盏的手已经许久没动了。   *   自从在后山看清棺材里尸体的脸后,暨虎就觉得整个世界好像都被颠覆了。   死去的这个人,暨虎对他实在太熟悉了。   ——华严寺的上一个花匠。   没错,就是妙昙大师口中因故回了家乡的那个,名叫刘兴贤。   暨虎初来乍到时,受了他不少关照,他们也算是不错的朋友。   然而某天早上起来,刘兴贤突然就不见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甚至他种了一半的花都还放在那里。   暨虎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昨夜他们还在计划着后天有空出去吃酒,刘兴贤哪怕再有急事,与朋友两句话道个别的时间都没有吗?暨虎明明就住在他隔壁。   所以,在猝不及防地看到刘兴贤尸体的瞬间,暨虎整个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黑衣人后来的话更让他连走路都顺拐了——他们说刘兴贤是妙昙大师杀的。   包括莲花池的那具尸体。   否则你以为大理寺为何要将华严寺封禁这么久?   黑衣人们自称是来此蹲守的官府眼线,是来找证据的。   暨虎不相信,他根本不相信妙昙大师会杀人。   且不说他是一寺住持,光是他温文尔雅的外表,就一点也不像个冷血杀手。   黑衣人就问他,那么万俟宗极呢?   暨虎沉默了。   黑衣人们告诉他,其中隐藏着许多内情,而暨虎要做的,就是配合他们,做他们的人证,就说自己看到了妙昙大师和万俟宗极杀人的经过。   暨虎失神地摇头,他说他根本没看到,不能骗人的。   黑衣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问他:“现在看到了吗?”   僧人们来找暨虎要几条新板凳,暨虎被迫打断思绪,拿着工具箱出来干活。   这会儿下着雨,暨虎就拖了几根木头来,在廊下做板凳。隔壁是展所钦和颜如玉的屋子,展所钦还没回来,颜如玉正趴在窗口看雨。   暨虎弹墨线的时候无意中抬头看他一眼,颜如玉好像还记仇似的,没理他,把脑袋扭过去了。   暨虎低下头,自嘲地苦笑。   怪只怪他自投罗网。   华严寺封了这么久,外人进不来,里头的人无事也不能随意外出。但这么热的天死了人是肯定要拿去后山处理的,别人都成群结队,只有暨虎彪得很,赶个牛车拉着棺材就去了。   不抓他抓谁?   今时今日落到这步田地,他该怎么办才好?   颜如玉趴在那儿,手里拿着个小兔子形状的布偶玩,嘴里还悠闲地哼着歌。   暨虎腹中隐隐作痛。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那药真的在蚕食他的内脏——黑衣人逼迫他吃下了毒药。   所以如果万俟宗极倒了,展所钦作为他的弟弟,会不会被牵连?   会的吧。   那么......颜如玉是不是就没人管了?   暨虎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 第二十七章 红尘与红尘外   大概一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两个鬼鬼祟祟的男子在华严寺莲花池后的假山碰头。   他们其中一个是刘兴贤,另一个则是后来莲花池里的男尸。   “怎么样?”刘兴贤问。   “尸体太多了,不好找。”   刘兴贤一听就面露烦躁:“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看那贼秃已经有些怀疑我了,我怕是不能在这儿待太久了。”   “他为何会怀疑你?”   刘兴贤脸色刷地一沉,打量对方两眼,意味不明道:“当然是因为他发现有人暗中潜进阿育王塔翻找。怎么,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刘兴贤脸上的焦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上前一步,借着昏暗的月光,牢牢盯着对方的眼睛:“装什么呢?我能被大皇子派来做事,就不是个蠢人。你在找什么?不是我让你找的东西吧。”   “......”   刘兴贤不知从哪儿翻出把匕首,狠狠一刀扎进对方脑袋边上的石头缝里:“我警告你,你全家的命都在我手上。不管你在找什么,只要你能完成大皇子交办的任务,你要的东西自会给你。反之,你自己想想后果。”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找的。”   刘兴贤这才收了匕首:“你啊,今生做个盗墓贼刨别人祖坟,就该知道惜命,省得到了底下让那些厉鬼千刀万剐。你说是不是?”   *   展所钦来到华严寺的前两天,夜里。   刘兴贤回头就是一拳:“畜生找死!”   “我说了,后山的坟我都挖开看过了,没有你要的东西。”   刘兴贤压低声音骂道:“没有?它能长腿飞了?!我看你这狗奴是想让你耶娘一块儿给你陪葬吧?”   “真的......没有。这里毕竟是那贼秃的地盘,又事关他的祖宗,说不定他早就把那东西拿走藏起来了。”   刘兴贤根本不信,他眼中凶光大盛,匕首从袖中滑出。   后者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刘兴贤本待要追,却听见外头传来暨虎的声音。   “哎哟!谁啊?......汤承?我说你倒是看路啊!怎么急吼吼的,有鬼在撵你?”   刘兴贤脸色阴沉,收起匕首悄悄走了。   *   莲花池捞出尸体的前一天,夜里。   本已消失的刘兴贤潜回华严寺,将汤承杀死后用利刃毁容,尸体绑上石头,投进莲花池里。   当然会被发现,这只是时间问题。但刘兴贤要的就是被人发现。   他的主子传下话来,若是实在找不着那个东西,那就连着华严寺一起毁了便罢。   不过有点可惜的是,他偶然得知汤承有大概四五个金元宝的积蓄,是他过去几年盗墓攒下的。刘兴贤找了许久,一直也没找到。   他思来想去,还是舍不下这一大笔横财。他给主子卖命的价码其实并不高,四五个金元宝足以让他挪不动腿。   他琢磨着,汤承在华严寺做瓦工,平时最常去的地方除了自己屋,也就是那些要他干活的大殿了。大殿估计不能有机会给他藏钱,汤承的屋刘兴贤也早就翻遍了。那么他最有可能把钱藏在哪里呢?   ......后山!!   刘兴贤一下子有了精神,觉得自己的推测神乎其神。他立刻赶往后山那片乱坟岗,对金钱的贪欲让他完全忽视了身后缀着的人。   刘兴贤点了个火把,仔细分析汤承最有可能藏钱的地方。   是在这些坟墓里,和哪个死人藏在一起了?   还是在屋棚底下,那些没有下葬的棺材里?   这样想着,刘兴贤开始试着挖坟。   刚挖了没几下,他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回头看向屋棚底下的棺材。   有没有可能,是在屋棚底下的棺材底下?   对,对!没人会想到这里!   刘兴贤两眼放光,随便挑了个棺材就开始贴着底边,挖它底下的土。   挖得正起劲,身后骤然炸响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不啻于一个炸雷,震得刘兴贤心口生疼。   ——“你在找什么?”   刘兴贤浑身一抖,惊慌转身,看见的是万俟宗极高大结实的身影。月光洒了一半在他身上,刘兴贤火把的火光映照在万俟宗极眼底,仿佛是他燃起了怒火一般。   刘兴贤自知暴露,索性拼个鱼死网破。   他将火把朝万俟宗极砸去,万俟宗极微微侧身避过,林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火把再次亮起的时候,万俟宗极若无其事地从刘兴贤的尸体上踩过。   *   今天。   妙昙大师看着展所钦离开,背影慢慢变小然后消失。他轻轻关上门窗,走到屏风后头。   “原来刘兴贤当时不是在找那个东西,他是在找汤承藏起来的钱。”   万俟宗极冷冷道:“管他在找什么,他必须得死。只要他死了,事情就死无对证了。反正那东西在你手里,谁也别想拿到。”   妙昙大师的眼神居然有些无助,他看着万俟宗极:“真的死无对证吗?汤承的死,大理寺查到现在,就说明没那么简单。你也知道,佛家独立于红尘之外,官府轻易不会太为难我们,可一旦有事,那就不是小事。”   他的无助让万俟宗极有些焦躁。他搓了把脸,起身:“我再去大理寺问问。”   “不。”妙昙大师却叫住了他,“事到如今,你还是明哲保身吧。都知道你我关系匪浅,我不想连累你。”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万俟宗极的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有些累了,“忧之,若你有事,我还怎么......”   他没说下去。   说什么连累不连累。当初他与解忧之是那批进士里最年轻俊朗的两个,因此被推举为两街探花使,去长安各处采摘早春开得最好的牡丹回来,为探花宴助兴。   他和解忧之同时看中了一朵牡丹,不约而同伸手去摘。对视片刻后,万俟宗极收回手,轻咳一声掩饰脸红,把花让给了解忧之。   “不如我就这么让你一辈子吧,你看好不好?”万俟宗极后来鼓起勇气说。   解忧之拿着牡丹,半天不吭声。   万俟宗极心跳如擂鼓。许久等不来回应,年轻高傲的他有些尴尬,调转马头想走。   解忧之却在这时道:“我家先祖犯事被抄家,我的身份不算好听。”   万俟宗极屁颠颠回来了:“我的身份更不好听。”   解忧之侧过头去,笑了。   那之后,两人各自回家守选——进士们考中之后都要经历这个阶段,一般要等个三五年甚至更久,吏部才会分配官职。   然而等万俟宗极再次听到解忧之的消息,却不是解忧之被分了官职,而是他出家了。   万俟宗极人傻了。   他立刻前来讨要说法,解忧之却一言不发,用冷漠将万俟宗极赶走。   后来华严寺在解忧之家的地皮上建成,解忧之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轻的妙昙大师。   过了很久,久到万俟宗极通过行贿,提前得到了官做,他才以烧香还愿的名头来到华严寺。   妙昙大师接待了他。   烧过香,磕过头,万俟宗极忽然问他:“你出家,是不是因为守选的时候,吏部尚书想要将女儿许配给你?”   妙昙大师的手猛地一抖,一串佛珠被他扯断了,珠子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谁也没管这些珠子,万俟宗极接着道:“你明明没有成家,却拒绝娶他的女儿,拂了他的面子,吏部恐怕永远不会给你官做了,你又没有别的倚仗,还有祖宗的拖累。可你若是答应了,岂不是很好?”   妙昙大师一言不发。他一颗颗捡起地上的佛珠,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万俟宗极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两个成年人到底还是默契地揭过了这一页,往后的日子照常过,反正年少时同窗的情谊是无法抹去的。   妙昙大师想着,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自己青灯古佛,万俟宗极子孙满堂。   万俟宗极想着,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两个人一块儿守着这层被捅破了又勉强糊起来的窗户纸,糊里糊涂地过完一辈子。   再后来,万俟宗极的弟弟就丢了。   *   展所钦归来到现在,一共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这短短的二十多天,发生了许多足以改变很多人整个人生的事,但对于展所钦来说,他满心只盘算着开了花坊之后的生活该多么美好。   颜如玉拿着五个金元宝玩儿,时不时啃一口,金元宝上全是他的牙印和哈喇子。   展所钦嫌弃地把金元宝拿过来擦擦:“我该说你是变聪明了还是没有呢?”   “阿郎,我们又要搬家啦?”颜如玉看着旁边收拾好的行李。   展所钦道:“是快要开花坊了,高不高兴?”   颜如玉一蹦三尺高,跳到展所钦身上挂着,活脱脱一个大号考拉熊。   展所钦托着他的屁股,向窗外看去。   佛寺里一片宁静,因为下雨的关系,天气还凉爽了不少。这本该是个让人觉得非常舒适的地方。   但展所钦心里总是悬着一块,上不去下不来的。妙昙大师明显不对劲,莲花池那具尸体查到现在也没个说法,依然还把华严寺封着,听说外头已经有不少流言蜚语了。   身处这个时代的小人物就算知道眼前是汪洋大海,也只配被浪涛裹挟。一股无力感席卷上来,展所钦紧紧抱着怀里热乎乎的颜如玉,从他身上贪婪地汲取能量,才能让自己稍微安心。   他们都在静静等待一场变故的到来。   -------------------- 第二十八章 认罪与骨舍利   华严寺解禁的那天,等待已久的长安居民们迅速涌入,迫不及待地把憋了半个月的各种祈愿说给佛祖菩萨们听。华严寺不得不派了僧人在门口守着,限量放行。   这样愉快的气氛下,没有人注意到华严寺的住持妙昙大师被带走了。   案子是大理寺卿亲自审的,屏退了所有差役。   妙昙大师坚称他对两个死者的被害一无所知,他从未杀过人,连鸡都没杀过。   于是大理寺卿问他,那么万俟宗极会不会杀人?   妙昙大师斩钉截铁:“不会。”   大理寺卿看着他的眼睛:“妙昙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的佛祖可是看着你呢!”   妙昙大师毫不畏惧地回视,镇定道:“不、会。”   大理寺卿沉默片刻,道:“也罢。既然如此,只好让妙昙大师见个人证了。”   *   临走前,展所钦买了坛酒,想和暨虎一起喝,但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暨虎的人。   去问其他工人,他们说暨虎一大早就不见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展所钦刚要走,和暨虎同住的工人便追出来拦住他:“哎,你等等,我差点忘了,我这儿有封暨虎留给你的书信,他说你要是来找他,就交给你。”   展所钦接过,工人忙着吃饭,把信给了他扭头就回去了。   暨虎不会写字,这信上的字迹工整秀气,一看就是他找别人代写的。   信写得很简单:   “你说得对,我应该尽量控制一些不该有的感情,虽然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难。不过以后应该不怎么难了。”   “我有些积蓄,你可以帮我把钱都捐给华严寺,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拿一点。我对不住你们所有人。”   “真羡慕你,你什么都有了,而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愿望达成过。”   展所钦看完,把信折好收进怀里。他安静地思索片刻,迅速站起来,把正在门口草地里抓蜗牛的颜如玉带回来,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好好待在屋里。”   颜如玉要他回来时买好吃的,展所钦点点头,在颜如玉脸颊上亲了一口,急匆匆走了。   他去僧寮找妙昙大师,门口的僧人说妙昙大师正在休息,不许人打扰。展所钦却直接推开他,不管不顾地闯进去,里头果然空无一人。   “喂,你做什么啊!这是我们住持的屋子!”几个僧人跑过来拦他,生怕展所钦是受了什么刺激要发疯。   展所钦谁也没搭理,径直出了华严寺,向人打听万俟校书家住在何处。   万俟宗极的官职——秘书省校书郎,品级很低,是最末流的九品,但它恰恰是那些等待分配官职的进士们最期盼的,是文士起家之良选。   为何?因为校书郎掌雠校典籍,可以随意翻阅全国所有最珍贵的藏书,工资高、地位高、麻烦少、工作清闲。最重要的,校书毗邻台阁,随时能知道中央权力机构的任何风吹草动,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一道奏章呈上天子面前,那就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了。   这不,万俟宗极昨天刚刚呈上他任职以来的第一份奏章——为前宰相解冠清平反。   万俟宗极清楚,这是他人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场豪赌。   解冠清当年做到黄门侍郎平章事的位子,位极人臣,却在一夜间被抄家流放,这个案子在先帝那一朝也是众说纷纭。   后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有传言说先帝在驾崩前留下了一道罪己诏,却被一股神秘的势力瞒了下来。忠于先帝的大太监将罪己诏偷偷藏匿,在他年老出宫后,将罪己诏交给了解冠清的后人。   许多年后,解冠清的重孙解忧之回到长安,继承祖产,把祖宅捐做寺庙,将大太监的孤坟迁至华严寺后山,那道罪己诏也一并埋在里面。   当年那股陷害宰相、悖逆先帝、蒙蔽新帝的势力,现如今正辅佐着大皇子。大皇子与他们狼狈为奸,又怎能容许这样大的隐患留在华严寺呢?   此时正值皇子们争夺太子之位的关键时刻,为了保护自己的羽翼,大皇子不得不把往事一笔勾销,派人潜入华严寺,伺机寻找传说中的罪己诏。   如今万俟宗极唯一的指望,就是皇上他老人家明察秋毫,哪怕仅仅是为了解决掉大皇子这个野心勃勃、不择手段的儿子,他也会保住妙昙大师和华严寺的。   万俟宗极丝毫不担心皇上会下不了手。开什么玩笑,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儿子。与江山千秋万代的稳固相比,区区一个儿子算得了什么?   只是放心不下解忧之。万俟宗极当初等不了守选的几年,拿出所有家产给吏部行贿,为的就是这个秘书省校书的官职。   他清楚自己绝不能被外放出去,也不能白白等上这么多年。秘书省校书郎驻在京城,近水楼台,最能体察圣意、把握时机。   他知道解忧之在意名节,一直因为祖上被流放而抬不起头,所以他一定要竭尽所能,为解冠清平反,为此他不惜与亲弟弟反目,也不惜让解忧之误会他品行不端。   而现在,成败在此一举。   万俟宗极的心脏一直在加速跳动,他有些坐立不安。   要不,去华严寺看看吧。待在解忧之身边,会让他安心些。   还没等万俟宗极出门,一个家丁进来了:“主子,外头有位客人拜访,自称姓展。”   这倒是稀客。万俟宗极一愣,很快道:“请他进来。”   展所钦把暨虎的信拿给万俟宗极看,又道:“暨虎身上肯定发生了大事,他已经失踪了,我也找不到妙昙大师,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他不在寺里......”万俟宗极眉头紧锁。   展所钦补充道:“他和僧人们说他在房中休息,不许人打扰,可我进去看过,他根本不在里面。”   万俟宗极盯着信纸出神。   几分钟后,他问展所钦:“你认识那位姓纪的夫人,对吧?”   展所钦点点头。   “好。那你按我说的做。”   *   万俟宗极独自来到大理寺,要见大理寺卿。   差役告诉他大理寺卿在审案子,万俟宗极平静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你这么告诉大理寺卿,就说我也与这个案子有关。”   万俟宗极如愿入内,里头除了大理寺卿外还有两个人——妙昙大师和暨虎。   大理寺卿问他:“是万俟校书啊,你说你与本案有涉,怎么,你也是人证?”   万俟宗极道:“正是。回禀明公,下官见过莲花池中的男尸,下官认得他,他曾是寺里的瓦工。不过,他的心思明显不完全在这上面,他来到华严寺,是来找一样东西的。”   暨虎转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大理寺卿好奇地问:“哦?什么东西?”   万俟宗极朗声道:“一样宝物——佛骨舍利。”   据万俟宗极所说,汤承从前是个盗墓贼,来到华严寺后依然贼心不死,与刘兴贤狼狈为奸,意图盗窃华严寺的阿育王塔中收藏的一枚佛骨舍利。   他们的阴谋被妙昙大师发现,妙昙大师以慈悲为怀,没有立刻报官,只是想将他们撵出华严寺。没想到这两个人狗改不了吃屎,不仅没有感激妙昙大师的宽恕,反而还因为阴谋暴露而起了内讧。他们自相残杀,刘兴贤胜了,这才有了汤承的尸体。   大理寺卿看着妙昙大师:“果真如此?那么后来呢?”   妙昙大师愣了一下,万俟宗极刚要接话,大理寺卿打断了他:“本官要听妙昙大师说。”   妙昙大师看了万俟宗极一眼,后者回以坚定的眼神。妙昙大师像被喂了一颗定心丸,他缓缓陈述道:“佛骨舍利险些被盗,为了保护它,贫僧便悄悄将它送去了别处,以赝品替代。”   “你把佛骨舍利送到了哪里?”   妙昙大师道:“京中西市的魏家当铺。”   纪咸英这时到了。   她带来了妙昙大师存放在她那里的佛骨舍利。   纪咸英的供词和妙昙大师的完全对上了,她说妙昙大师之前就告诉她,寺中出了贼,要偷佛骨舍利。   “......妙昙大师说,寺里反而不安全,偷骨舍利的人都知道去华严寺,却没有人会想到它会在一个无关的当铺里。大师既然开口了,妾身自然要帮这个忙,这也是妾身的一件功德。”   大理寺卿沉吟片刻,又问:“汤承是刘兴贤杀的,那么刘兴贤又是谁杀的?”   妙昙大师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   他身旁的万俟宗极刚要开口,却听暨虎抢先开口:“回禀明公,刘兴贤是草民所杀。”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齐齐看向了他。大理寺卿和纪咸英还在状况外,万俟宗极和妙昙大师却都傻了眼。   什么情况?   万俟宗极原打算认下杀刘兴贤的罪,反正汤承想偷佛骨舍利是真的,除了刘兴贤让他找的罪己诏外,他自己也在寻找这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妙昙大师也是真的把佛骨舍利交给纪咸英保管了。所以这件事不怕查,万俟宗极要的是拖延时间,等那边圣旨的动静。   他不怕因杀人而坐牢或流放,反正他的目的已经快达到了。   可是半路杀出个暨虎,这又是闹的哪出?   暨虎自顾自道:“草民杀他,是一时失手。自相识以来,刘兴贤以各种名头向草民借了不少银子,草民拿他当朋友,每次都借给他,可一问他还钱,他就再三推诿。那天草民二人再次因此事发生争执,草民一怒之下,失手杀了他。”   大理寺卿搞不懂了:“你不是来作证说自己看见了妙昙大师杀人吗?”   暨虎苦笑道:“原是如此,但草民良心未泯,实在不忍继续诬陷妙昙大师,为自己脱罪了。”   大理寺卿彻底被这个案子整无语了。   案子不能草率定论,还要再查,但大理寺卿没有把妙昙大师关起来,而是让他回到华严寺,不要外出就是。   至于暨虎,他就只能被暂时收押了。   展所钦一直等在门口,见他们出来,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纪咸英与他告别,约定过两日带颜如玉去纪咸英家玩儿。   纪咸英走后,三人面面相觑。   万俟宗极先开口了:“不知道为什么,暨虎认罪了,说刘兴贤是他杀的。我本以为今天是走不出大理寺了。”   “他不可能杀人。”展所钦看着万俟宗极。   万俟宗极道:“我当然知道不可能,但他既然认了,我难道还要和他争吗?左不过他本来也没安什么好心,原本还打算诬告妙昙大师杀人。”   展所钦一头雾水:“这都是怎么一回事?”   万俟宗极心乱如麻,短短的工夫死了不少脑细胞,脑子也迟钝了,随手拍拍展所钦的肩,道:“回去慢慢告诉你。走吧宗权。”   妙昙大师脚步一顿。   展所钦:?   --------------------   感谢在2023-07-09 02:50:44~2023-07-10 00:5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九章 水井与烤羊腿   万俟宗极半天没动静,他理理袖子、拍拍胳膊,又拉了拉腰带上挂着的玉佩穗子。   半晌道:“马车等半天了,走吧。”   “你等会儿。”展所钦一步跨过去,挡在他面前,“你刚才叫我什么?”   万俟宗极无助地去看妙昙大师,后者迅速抬头,热情地研究天上那片长得像鸡翅膀的云彩。   “叫错了。”万俟宗极道,“我有时也管妙昙大师叫二狗。”   展所钦的大脑飞速运转,他非常确定自己听过这个名字,而且非常耳熟,耳熟到好像就是自己的名字似的,只不过被他封存在了记忆的某个犄角旮旯。   ......慢着。   是他自己的记忆,还是原主,那个已经被展所钦替代了的人的记忆?   万俟宗极,万俟宗权。   这两个人必然是有联系的。   “阿兄。”   这个称呼不知从脑子哪儿冒出来,展所钦愣在原地。   他迅速看向万俟宗极,后者垂着眸子,那么大个英伟的男人看上去有些失落。   “我......去马车上等你们。”妙昙大师说完就走了,留下展所钦和万俟宗极两个人,在大理寺外的墙角沉默以对。   展所钦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万俟宗极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察觉到了,问他:“你想到什么了?”   展所钦缓缓摇头:“没有。”   “那你为何要帮我们?”万俟宗极又问,“你不是应该很讨厌我吗?”   要怎么说呢,他根本不知道他真正的弟弟再也回不来了。   展所钦看着万俟宗极满含期盼又小心翼翼的眼神,有些为他心酸。他道:“我不过是触景生情。曾有类似的事发生在我面前,那时我无能为力,所以这次我想能帮上一点是一点。仅此而已。”   “啊,是这样。”万俟宗极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你要这么说,那我就这么信吧。”   展所钦没有和他们一块儿坐马车,他还得给颜如玉买吃的带回去。路过一家正在出租的商铺,展所钦停下看了一会儿。   门是开着的,里头空空如也,看起来允许参观,展所钦便走了进去。   这间铺面还挺适合做花坊,自带打好的柜台、两个顶天立地的大架子,后头还有个小院子,有阳光,还有口水井,到时候整理鲜花和养花都方便。   后院甚至还有个秋千,颜如玉肯定喜欢。   展所钦越看越满意,正想找人问问怎么联系房东,门外就伸了个脑袋进来:“这位郎君,是想租铺子?这家房主人和我是邻居,让我帮忙照看着。你要是想要这个铺子,明日此时是否得空?我让他来等着你。”   展所钦和他约定下来,便先走了。   来传话的人是隔壁绸缎庄的掌柜,展所钦顺带留意了一下周围,这家铺子左边是绸缎庄,右边是连着的坟典书肆和笔墨铺子,环境非常好,不像那边又是铁匠又是茶棚,吵得很。   估摸着八成就定这儿了,只等明天和房主人见上一面,合适的话就可以马上租下。   展所钦摩拳擦掌,期待着花坊的开张。他有百分百的信心,长安城一定会买他的账。   忽然闻到一阵勾魂夺魄的香,展所钦循着味儿过去,看见一家卖烤全羊的。刚烤好的一只羊还架在火上,一片片肉切下来卖给排队的人们。   展所钦自己都馋得不得了,索性买下一整个烤羊腿,带回去和颜如玉一起吃。   天色已晚,正是临近宵禁的时候,金吾卫在街上敲锣喊着“行人归家”。   所有人都加快了脚步,带着一天的收获匆匆赶回各自的归属,展所钦也和其他人一样急切了起来。   进了华严寺,遥遥望见他们斋房的门,展所钦的急切立刻放松下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被一双温暖的手捧住了。   家中有人在等,是这样美好的感觉。   “阿郎!”颜如玉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来,“你买什么好吃的了?好香哦!”   颜如玉看样子是在洗澡,展所钦吸了吸鼻子,耳朵红了:“唔,是,好香哦。”   “阿郎,你等我一下,不要吃完了!”里头水声一下子更大了。   “知道啦。”   一整个羊腿两个人吃不完,展所钦先把羊腿切了一块下来,分给隔壁的工人,再切一块,给万俟宗极送去。   不用想也知道万俟宗极今晚铁定住这儿。   当然了,直接睡住持屋里有点过分了,华严寺自有接待香客的斋房。展所钦瞅准了还亮着灯的那一间,敲敲门,开门的果然是万俟宗极。   万俟宗极受宠若惊,捧着盘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两个人吃不完。”展所钦道。   万俟宗极在惊讶后露出由衷的笑容来:“其实,就这样也不错,我也不想勉强你什么。我能感觉得出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一块烤羊腿也能让你有这么多感悟啊。”展所钦笑笑,转身挥手,走了。   他们都清楚,许多事情停在心照不宣的时候是最好的,凑得太近弄得太清,难免伤人伤己。   等颜如玉洗完澡出来,展所钦也在外头拿凉水给自己醒了醒神,强迫自己和这里的和尚们一样清心寡欲的。   颜如玉果然让那羊腿勾走了魂儿,饿虎扑食一样就扑过来了。展所钦拿小刀一片片把羊肉割下来,放在碗里给颜如玉吃。   “头发没太洗干净,待会儿我再给你冲冲。”展所钦站在颜如玉身后,弯腰闻闻他湿漉漉的头发,“但是我们玉奴儿已经很棒了,都会自己沐浴了,值得表扬。”   “阿郎也很厉害。”颜如玉满嘴流油,说,“你胸口的肉肉咬起来和羊腿一样香。”   “......”   说起来颜如玉这个爱咬人的毛病真得治治,展所钦之前就一直憋着没说。仅仅是摸摸蹭蹭就能让他咬得口水糊到处都是,真要重头戏的时候那不得口口见血?   看来到时候把这小东西的嘴给堵上会比较好。   展所钦在脑海里精准地勾勒出了这个画面......妈耶。   他不禁馋得咽了口唾沫,颜如玉自以为会意,乖巧地把一片烤全羊递到展所钦嘴边。   等不了,真的一秒都等不了。   展所钦道:“崽,我今天看中一个铺子,环境不错,还有个后院,后院里有个秋千。明天带你去看看?”   “好!”   展所钦还是高估了他们的食量,留下的羊腿还有一点没吃完,颜如玉撑得肚子溜圆,展所钦说什么也不让他吃了,把羊腿拿到外头井里吊着,明天说不定还能吃。   “阿郎,我还可以吃的。”颜如玉撒娇,“万一明天坏了呢?坏了就不能吃啦。”   展所钦不为所动:“不能吃就不能吃,这么晚了,不能吃这么多肉。你的胃撑坏了,是这点烤羊腿赔得起的吗?睡觉了,不然明天不带你去看铺子了。”   颜如玉含恨入眠,临睡前又逮着展所钦的胳膊咬了一口,展所钦实在搞不懂他这是什么癖好。   *   夜深的时候,寺里静悄悄的,颜如玉在黑暗里滴溜溜睁开眼睛,撑起身子看展所钦睡得正熟,他悄咪咪下床,踮着脚奔着烤羊腿就去了。   凑到井边往里头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颜如玉琢磨着之前看人家打井水,都是拿旁边像轱辘一样的东西转啊转,他便也有样学样,逮着辘轳转,井里吊着的桶还真就这么慢慢上来了。   快要到井口的时候,颜如玉心急,探着身子伸手去捞,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大头朝下往井里就扑进去了。   他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后领子一紧,他让人像拎小鸡仔似的提溜出来。   颜如玉吓得呆若木鸡。万俟宗极捞他的同时顺手也扯住了井绳,他把桶拎出来,一看里头剩的烤羊腿,一下就明白了。   “我说你怎么想的呢?”万俟宗极无奈地叹气,“你家郎君也是够操心的。”   颜如玉把烤羊腿拿过来就满意了,随便他训。   “你不要告诉阿郎。”颜如玉很没有底气地要求人家,“我会被打屁股的。”   还不如像以前一样傻透了呢,万俟宗极想着,现在稍微有点小聪明了,却更不让人省心了。   “那你就别想了,我是一定要告诉他的。”   颜如玉满面愁容,还不忘啃羊腿。   万俟宗极想了想,问他:“不过,你们两个是不是还没拜过堂?”   “拜堂?”颜如玉不懂。   “就是......算了。”万俟宗极没那个耐心解释,“这样吧,我可以不告诉他这件事,但你得答应我,等他哪天带你去看了新家,你回来就告诉我,我要帮你准备一下,给他个惊喜。”   颜如玉想了想,道:“阿郎说,明天带我去看铺子。”   “不不不,不是铺子,是你们今后要住的房子。”万俟宗极笑眯眯的,“相信我,你家郎君看到这个惊喜以后,能开心得买一整只烤全羊给你吃。”   颜如玉觉得这笔生意做得,他不知道什么叫被人卖了还倒替人数钱。   至于几天之后万俟宗极不讲信用告了密,颜如玉被展所钦揪回来打屁股的事,就不是现在的颜如玉能预料到的了。   -------------------- 第三十章 租房与柳三郎   第二天,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出门。   与铺子的房主人约定的时间还早,他们就先去看了几个待租的房子。   颜如玉从起床就有点蔫吧,早饭也只喝了半碗粥,问他他就说没胃口。展所钦想起井里吊着的羊腿肉,拿出来一看,怪了,怎么好像少了一些?   他随口一提,颜如玉却反应很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信誓旦旦:“阿郎,你绝对是记错了,你是不是太累了,昨晚没睡好?”   展所钦觉得他有点奇怪,但也没往别的地方想,毕竟颜如玉经常奇奇怪怪的。   但出来以后没一会儿,颜如玉掀起眼皮观察展所钦的表情,纠结片刻后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嘟囔:“阿郎,我肚子不舒服。”   展所钦马上停下:“怎么了?”   颜如玉一手捂着胃:“这里难受,还有点想吐。”   展所钦立刻明白了:“你是不是昨晚偷偷爬起来吃烤羊腿了?”   颜如玉鼓着腮帮子不吭声。   “......我就不该给你买这个。”展所钦无奈透了,“那现在怎么办呢,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要,我也要看房子。”颜如玉说着把手塞展所钦手心里,“你拉着我就好了,我们走慢点。”   展所钦看看那只柔软的小手,再看看颜如玉恃宠而骄的小表情,最终只能叹了口气,反复在心里默念“自己选的”。凑合过吧,还能离咋的?   过了一会儿,展所钦想起什么,突然问:“你自己把水桶弄上来的?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吧?”   颜如玉哽了一下,赶紧否认:“没有啊,我就,捞起来就吃了。”   展所钦想着颜如玉应该不会说谎,而且要是遇到危险,他也不会好端端在这儿了,遂放下心来,不再提此事。   房中无人、开着大门、门口挂了块干净木板的都是等待出租并允许入内的房子,他们看的第一套房子有点像四合院,前堂后寝,两侧穿廊的布局,正中央的院子宽敞,颜如玉可以在这儿玩,以后有了孩子也方便。颜如玉不懂别的,看着个院子就喜欢,但展所钦逛了一圈后发现两侧厢房的朝向都不太好,采光也差。   这套暂且不考虑,他带着颜如玉去看下一套。   第二套很漂亮,院墙是竹子围起来的,院子里也种着几根翠竹,墙壁拿白灰刷得干干净净。   颜如玉看了又喜欢:“阿郎,我们就住这里好不好?这里好漂亮。”   房子的朝向、布局都还不错,尤其稀罕的是,它带有一间单独的湢房,也就是浴室,离水源和炉灶都很近,里头放置一个大浴斛,地下挖了条排水道。   这一点让展所钦非常满意。作为一个现代人,他从没想过洗澡有一天也会成为麻烦事,平常洗澡都只能在自己屋里放个大桶,拿屏风挡着,洗澡水一锅一锅烧,烧好了一锅一锅端来,洗完了一盆一盆端出去倒......所以平民百姓都不怎么洗澡,毕竟光是第一步烧水就是一个大工程了。   “行,就这儿了。”展所钦爽快定下,“我找房主人商量价格,合适的话,咱们以后就住这儿。”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大门外闪进来个人:“你们是来看房子吗?”   展所钦和颜如玉闻声回头,来人眼角一颗红痣,红得特别漂亮。看他的长相,应该也是个哥儿。   但奇怪的是他的孕痣长在眼角,展所钦目前为止见过的哥儿虽然不多,但包括颜如玉在内,他们的孕痣都在眉心,这个人倒是挺特殊。   展所钦道:“是,我们想租这个房子,你是房主人吗?”   那人进来道:“正是。我姓柳,在家排行第三,你们可以叫我柳三郎。这宅子原先是我家郎君的,后来他过世了,我就不住这儿了。”   展所钦原想道一句节哀,但看柳三郎眉飞色舞的,好像也不太悲伤,他便道:“啊,这样。那这宅子租金是多少?”   柳三郎道:“官府规定每月租金不得超过五百文,你也看到了,我这房又漂亮又好用,为着我爱干净,先夫还给我建了个单独的湢房。这样吧,你们一口气租三年,每个月就算你三百文吧,我也好省事些。对了,我这房只租不典,你们可别弄岔了。”   租金倒还合理,租三年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展所钦不知道他说的只租不典是什么意思,又不好直接问,怕人家看出他不懂行到时坑他。   展所钦于是便装作要考虑一下的样子,道:“好,这是大事,我们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要是定下,还来这里找你吗?”   柳三郎点点头:“我现在就住对面,你们来了我能看见。商量可要快哦,我这房好,很快就能租出去的。”   颜如玉一直没吭声,待走出大门,展所钦问他:“玉奴儿,你确定喜欢这里?到时候我们可要在这儿住三年,你想好了再说。”   颜如玉却没回应,展所钦转头看去,颜如玉小脸皱着,表情不太对。   “玉奴儿?”   他话音刚落,颜如玉一弯腰,“哇”的一声在人家门口吐了一地。   柳三郎跟着出来,看到这一幕脸就绿了。   展所钦赶紧给他道歉,管柳三郎借了些工具,把这一滩呕吐物收拾了。   颜如玉还是不太舒服,无精打采地靠在展所钦身上。展所钦给他拍着后背,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我知道你难受。”   柳三郎打量颜如玉几眼,好奇道:“你是不是有了小宝宝?”   颜如玉迷茫地转头看他:“小宝宝?”   他一下想起了这一茬,立刻期待地看向展所钦:“阿郎,我有小宝宝了吗?”   这下压力来到了展所钦身上,他为难地吭哧半天,方道:“崽,你只是吃多了。”   颜如玉有些沮丧。他很困惑为什么他都有郎君了却还是没有小宝宝,阿娘明明不是这样说的。   展所钦看他太难受了,于是便蹲下道:“上来。”   看着他们二人甜甜蜜蜜地离去,柳三郎不禁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在原地驻足许久。   他们又去看了那个铺子,颜如玉在秋千上玩了一会儿,展所钦在外头和房主人谈租金。   这个铺子的租金也愉快地谈了下来,展所钦带着颜如玉打道回府,只等着到时去坊正那儿签合同。   去悲田养病坊给颜如玉开了助消化、调理肠胃的药,展所钦又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药给他喂进去。颜如玉不舒服就先睡了,展所钦便去找妙昙大师,想问问“只租不典”是什么意思。   “正巧”万俟宗极也在那儿,一听他这样说,便道:“租是你把钱交给他,三年期限一到就搬走,你们两清。典是你把钱交给他,三年期限到后你搬走,他把你的房钱再还给你,这钱相当于他管你借,和当铺典当的规矩是一样的。”   展所钦不明白:“那典不是很亏吗?”   万俟宗极道:“一般典房子都是急用钱的,并且自己的房子也不怎么样,比较难租出去。所以若是不急着用钱的房主人,都不愿意典房的。”   展所钦点点头:“是这样。那好,我就和他租这个房子,租金才三百文,是不是挺便宜的?”   “三百?”万俟宗极的音量一下子高了,“才三百??这眼瞧着明年来长安赶考的考生就要开始租房了,全长安哪里不在涨房价,他只要三百文?阿弥陀佛,这是个菩萨。”   妙昙大师瞪了他一眼,又继续缝补他的僧袍。   万俟宗极嘿嘿一笑:“听多了,听多了。”   展所钦无意做电灯泡,起身要走。万俟宗极拦下他,道:“哎,你等等。你看中的那个铺子,是典还是租?若是能典你就典,听我的没错。做生意的铺子和住人的宅子不一样。”   展所钦敷衍地答应,溜了。   铺子的房主人答应了典当,也是一口气典了三年。展所钦先后与两个房主人到本坊坊正那儿签了合同,交了租金,租房一事终于尘埃落定。两个房主人还要帮他们把房子稍微打扫一下,他们要挑个好日子,过两天才能搬进去。   柳三郎挺热情,还对展所钦道:“我就住你们对面,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准备乔迁新居的前两天,万俟宗极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先是豪爽地捐了一大笔香火钱,把每个殿的佛像都拜遍了,而后喊来展所钦,往妙昙大师屋中的主位上大喇喇一坐,清清嗓子,抬着下巴道:“听好了!我,昨日,进宫,面圣了!”   妙昙大师一双清亮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万俟宗极嘴角的笑憋都憋不住:“圣上看了我的奏章,问我详情。我就说啊,有些人为了防止妙昙大师把先帝的罪己诏拿出来,他们就先下手为强,先是派了刘兴贤潜入华严寺寻找罪己诏,找不到之后就干脆决定解决妙昙大师。这是多么歹毒的心思啊!这不,圣上已经让三司开始查了。   “其实我早就听到风声,说圣上这段时间很是不满大皇子,我这状告得太是时候了,正巧给了圣上一个发作的机会。这便是做秘书省校书的好处了。等查清真相,我多半能升个官,八成还是不小的官,啊哈哈哈哈......”   妙昙大师不动如山,依然就这么看着他。   万俟宗极扰民的笑声戛然而止,灰溜溜地从主位上爬起来。   于是笑容转移到了展所钦脸上。   可惜的是,过不了两分钟,他们就谁都笑不出来了。   因为一个小沙弥进来道:“师父,大理寺的少卿来了,还抬来了一个人。”   万俟宗极和妙昙大师一时都没明白抬来了谁,展所钦却一下子站了起来往外走:“暨虎!”   -------------------- 第三十一章 新家与新篇章   的确是暨虎。   大理寺少卿带来的差役把他从平板车上抬下来,刚刚进华严寺的大门,有僧人领着他们往悲田养病坊去。   展所钦问万俟宗极:“你不是和狱卒说过,不要为难暨虎吗?”   万俟宗极问大理寺少卿:“我不是和狱卒说过,不要为难暨虎吗?”   他们还都以为等三司将案子查清了,暨虎就能好好地被放出来。   大理寺少卿道:“没有人为难他,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今天突然就这样了,看着像中毒。御史台让我们放人,我们就将他送来了。我还要问你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展所钦跟在暨虎的担架旁边,暨虎的脸色诡异地发青,虚弱地连完全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暨虎?”展所钦弯下腰,“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暨虎说话几乎没有声音,展所钦看他的嘴型说的是“听得见”。   展所钦赶紧又问:“你这是怎么了,在牢里有人伤害你吗?”   暨虎轻轻摇头。   到了悲田养病坊,大夫一把脉便凝重道:“他这是中了很厉害的毒,得拿到这种毒的解药才能救。”   “中毒......”展所钦看向万俟宗极和妙昙大师,可惜他们也搞不清状况。   暨虎这时开口了,气若游丝,屋里稍微有点声音恐怕都听不见他说话:“我,我是被人下的毒。没关系,来不及了。”   他这才将在后山被人威胁的事情说了出来,既然他没有按那些人的要求诬陷妙昙大师杀人,他们就不可能给他解药。   “他们是谁?”展所钦问他。   暨虎道:“他们自称是官府的人。”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屋子里一时静悄悄的,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本打算,就按他们说的做。”暨虎疲惫地合上眼睛,“可是那样不好。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又无亲无故的,不如就认了罪,也算我最后做一件好事。你们,你们都有要保护的人。”   妙昙大师最先受不了了,他悄没声地出去,在门口落下一滴清泪。   “我去找他们要解药。”万俟宗极说着要走。   “来不及了,他们也不可能给。”暨虎的呼吸开始有些艰难,他略带喘息道,“展所钦,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见颜如玉一面,我保证我不做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他。”   展所钦点点头,出去带颜如玉来。   颜如玉伤了胃,吃了两天的清粥小菜,现在心情非常不好,正郁闷地缩在床上玩七巧板。   展所钦把他手里的七巧板拿下来,拉着他下床:“玉奴儿,过来一下,别多问。”   颜如玉被他拉走,路过香积厨的时候,展所钦想了想,进去拿了个虎头的南瓜馒头。   来到悲田养病坊,暨虎的病房门口,展所钦将馒头递给颜如玉,对他道:“乖,把这个馒头拿给暨虎。他生病了,我们帮忙照顾一下病人。”   上回颜如玉跟暨虎分享虎头馒头的时候,暨虎就没要,头也不回地跑了。颜如玉心眼挺小,有点不愿意,但展所钦用温柔坚定的目光看着他,道:“我们玉奴儿最大度了,是不是?”   颜如玉还是进去了。看到他的一瞬间,暨虎的眼圈就红了。   颜如玉别别扭扭地走过去,把馒头塞他手里,不情不愿但还算真诚地说:“喏,给你。阿郎说你病了,我知道生病很难受的,你快点好起来哦。”   暨虎用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攥着手里的馒头,哽咽着点头:“好。谢谢你。”   屋里的人都看着他,颜如玉有点不好意思,反正展所钦交代的任务也完成了,他扭头跑出来:“阿郎,我把馒头给他了。”   展所钦把他抱在怀里,颜如玉的脸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努力为自己争取今天吃糖醋排骨的机会。展所钦怔怔地看着暨虎的病床,第一次没有在颜如玉撒娇的时候给他回应。   片刻后,大夫和万俟宗极一块儿沉默地走出来。   万俟宗极和展所钦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   展所钦明白了,拜托妙昙大师将颜如玉带回去。   他们给暨虎置办了棺材,就将他埋在华严寺后山。上回暨虎去后山想要埋葬的人,因为出了意外耽搁了,棺材还搁在那儿,他们也一并埋了。   那一小坛酒,展所钦之前买来是想和暨虎一起喝的,算是告别,现在也来不及了,他便把酒摆在墓碑前。暨虎生前攒下的钱财,按照他的要求都捐给华严寺,他住过的屋子被妙昙大师让人封了起来,今后都不再使用了。   展所钦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他在走前还是照常照顾寺里的五树六花,但干活的时候基本不说话了,就连颜如玉来刷存在感他也郁郁寡欢的。颜如玉感觉得到他不开心,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跑去问妙昙大师,妙昙大师也只让他好好陪着展所钦就是,他自己会调整好的。   因为这件事,他们搬家的日程也稍微往后挪了挪。到这个月月底,展所钦决定要走了。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在一块儿吃了个饭,颜如玉可算等到了他的糖醋排骨,一大半都让他炫进了肚子里。   他吃得头都不抬,也顾不上别人看不看他,这种单纯的快乐着实让另外三个男人羡慕极了。   妙昙大师笑道:“你们去了新家,谁来做饭呢?可别饿着玉奴儿了。”   颜如玉闻言看向展所钦,展所钦道:“那就只能我做了,我可以学。等以后有点积蓄了,再找人来照顾他。”   “我也可以做饭的!”颜如玉腮帮子鼓鼓的,也不忘为自己正名,“阿郎不要小瞧我。”   “是是是。”展所钦很敷衍。   万俟宗极道:“之后要是遇上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们......没困难也可以来。”   展所钦深深看他一眼,郑重点头。   修复关系的这一步,他就先替万俟宗权迈出了。展所钦想着,如果他能知道他哥哥的苦衷,也许就不会这么恨他了。他也希望万俟宗极能不要再活在愧疚里,向前看或许艰难,但绝不是坏事。   饭毕,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先回去睡了,万俟宗极和妙昙大师却在酝酿着一个大大的惊喜,这个惊喜还需要颜如玉待会儿的配合。   他二人在窗前并肩而立,良久的沉寂后,妙昙大师道:“我想和你道歉。”   “什么?”   “那天宗权来问我,为什么别人守选都要三到七年,唯独你很快就得了官职,还是个这么好的官职,是不是因为你贿赂了吏部的官员。”妙昙大师眼中是深切的哀伤与懊悔,“我就,我就......承认了。我很后悔,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这样做了。”   万俟宗极一言不发。   那阵子他和万俟宗权本来就矛盾颇多。万俟宗极是个控制欲较强的人,可是万俟宗权渐渐长大,他就不那么服管了,因此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万俟宗权离京前当面质问过万俟宗极行贿之事,万俟宗极被他的言语气得不轻,动手打了他,第二天人就不见了,怎么都找不到。   如今再见,又是这样难堪的局面。   妙昙大师道:“当时我也以为你是改了初心,想去和那些人同流合污了。虽然心里仍有怀疑,可我还是有些生你的气。可是现在经过这些事以后,我开始猜想,也许你是为了......”   万俟宗极摇摇头,缓缓道:“都过去了。就像我本来也以为你出家是后悔答应我了,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可见,人最好还是长嘴。如果当时我没有打他,而是好好和他解释清楚,他也不会负气出走。”   妙昙大师苦笑道:“如今宗权人虽然回来了,可我总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也许......”   “别说了。”万俟宗极立刻打断他,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   明天就要正式开始全新的生活了,展所钦和颜如玉都非常期待。展所钦给颜如玉洗了澡,让他先睡下,自己就着颜如玉剩下的水接着洗。屏风将视野挡住,再加上水的声音,展所钦完全没发现颜如玉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等到他洗完澡出来,边系衣服边往床上这么一瞥,空荡荡的。   展所钦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到门口找。   颜如玉不在屋里时,一般都在门口玩,不过他胆小,晚上从来不会自己跑出去,今天倒是头一回。   然而找了一圈,展所钦也没看到颜如玉的人影。   他有些慌了,这黑灯瞎火的,颜如玉能跑到哪儿去?   他顺着路往外找,半路撞见万俟宗极,拦住他道:“别急别急,你在找你家玉奴儿是吧?放心,他好好的。他说想去新家看看,我就把他送去了。”   展所钦一愣,顾不得细想万俟宗极怎么会这么离谱,当即火冒三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万俟宗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不是在沐浴吗?”   “你把他一个人放那儿?!你怎么想得出来!!”   展所钦立刻往新家去,没有看见身后万俟宗极神秘的笑容。   好在华严寺和他们的新家在同一个坊,虽然宵禁后绝对不能在坊外的三十八条主干道上瞎溜达,尤其是靠近皇宫那边,但坊内要求不严,几乎也没有金吾卫会查。展所钦一路飞奔,又气又急。   此时他们的新家里,颜如玉换上了一身红艳艳的婚服,坐在卧房的大床上静静等待,万俟宗极家里的小厮在陪着他。   新家里里外外挂上了红绸红灯笼,桌上放着交杯酒,正是办喜事的样子,另一套婚服也在安静等待展所钦的到来。   颜如玉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万俟宗极想着,他们正式的拜堂成亲、大宴宾客应该等到那时会更有意义。但现在也是他们人生的一个共同的新篇章,有点仪式感总没有坏处。   展所钦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新家跟前,一口气还没倒上来,人便呆住了。   ......走错了?   他四下看看,没有啊,分明就是这儿。   展所钦心头有了个隐约的猜测,缓缓推开门走了进去。   -------------------- 第三十二章 新婚与欺负人   颜如玉等得太久,已经有些急了,不停询问小厮他的郎君怎么还不来。   小厮倒是很有耐心,一遍遍答他:“想来该是快了。”   颜如玉长长地出了口气,摊开双手往后一倒,躺成个盘儿靓条顺的大字型:“阿郎再不来,我就睡觉啦。”   小厮刚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门扉轻轻一开,他立刻会意,放轻脚步悄然离开。   颜如玉困了,闭着眼噘着嘴,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一个。   展所钦垂眸打量他一会儿,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颜如玉的鼻子:“好啊,不等我就自己睡觉?小没良心的。”   颜如玉刷地一下弹起来:“阿郎,你来啦!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迟到了,不应该说我的!”   “新婚之夜。”展所钦细细品味着这四个字,“谁教你这个词的?”   “他们都这么说。”颜如玉伸手摸向展所钦身上那套和自己一样的大红婚袍,“阿郎,新婚之夜就是穿漂亮的衣服吗?”   展所钦没说话,他握住颜如玉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口上,看向颜如玉的目光不自觉带了些侵略性。   颜如玉单纯无邪地回望展所钦片刻,逐渐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害羞了。他抽了两下手,没抽回来,反而被捏得更紧了。   “他们还跟你说什么了?”展所钦问他。   颜如玉想了想:“万俟大哥说,叫我今晚都听阿郎的。”   嘶。展所钦在心里抽了口气。   颜如玉丝毫不知自己的这句话将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他用这么懵懂干净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不啻于在展所钦的忍耐极限上踩着高跷疯狂蹦迪。   展所钦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断了个彻底。   他拿过旁边小桌上的两杯酒,递给颜如玉一杯,道:“那你就乖乖听我的。来,把酒喝了。”   他教颜如玉交杯,颜如玉觉得好玩儿,但等酒一喝进嘴里,颜如玉就垮起个批脸,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展所钦不管他的,把两个酒杯往地下一撂,俯身堵上颜如玉的唇,逼着他咽下那一口酒。   颜如玉呜呜着,气愤地捶他胸口,展所钦完全不当回事,一手轻松捏住颜如玉的两个手腕,另一手伸向他的腰带。   窗前的一对花烛流了一长串的烛泪,把烛台都快染透了。大红色的床幔不停地翩翩起舞,偶尔从里头伸出一只指尖粉粉的手,逃命似的慌乱抓住床沿,很快又被拽了回去。   第二天晌午,燃尽的花烛被清理干净,床幔也被勾了起来,好好地挂在一边。床边耷拉的小手,手腕处多了些淤青,手指头无力地垂着,被妥帖地拾起来放回床上。   展所钦去外头买了午饭,端着回来,往桌上轻轻一搁,想了一会儿还是舍不得叫醒颜如玉,就先去收拾新家了。   新家目前还空空如也,除了万俟宗极、妙昙大师和纪咸英给他们添置的一些新家具外,他们的东西就只有一些衣服。   展所钦在每个屋子里来回转悠,擦擦这里拖拖那里,想象着将来和颜如玉一起将这个小家填满的模样,空着的房间也许还会住上他们的孩子。   孩子……   想到这里,展所钦不由得向他们的卧房看去。   昨晚他没怎么克制,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有一个小生命开始在颜如玉腹中扎根了。   展所钦十分期待这个继承了他和颜如玉共同血脉的孩子,可到了梦想即将成真时,他不禁又心疼颜如玉在整个孕育过程里将要遭受的痛苦。   颜如玉一直想要小宝宝,可他大概并不知道为了得到这个小宝宝,他自己要经历些什么。   那么要孩子的事,是不是应该再等等呢?   展所钦这样想着,来到厨房,却见厨房灶台上放着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底下还压着张纸。打开一看,是万俟宗极写给他的。   纸上说,这包东西是一些中药,已经配好了,直接熬来喝就好。药是给颜如玉的,如果他们暂时不打算要孩子,可以让颜如玉隔十天喝一碗。   展所钦现在才知道,原来哥儿避孕的法子比女子更人性化些,他们只需服用补阳气的中药,就可以让自己的身体免于受孕,且并不伤身,还可以算是养生了。   尽管如此,展所钦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外头门扉却被敲响了,是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在家吗?我是柳三郎。”   展所钦暂时将药放下,出去开门。   柳三郎右手抱着个约摸一岁的男孩儿,左手提着一个小竹篮,笑吟吟地递给展所钦:“昨儿听见动静,你们果然已经搬来了。喏,这是送给你们的乔迁礼,都是我家自己做的一些吃食,可别嫌弃。”   “啊,有劳了,多谢。”   他这样热情,展所钦便将他让进来稍坐。柳三郎抱着的孩子生得很漂亮,一双眼睛黑眼珠亮晶晶的,小嘴红嫩嫩的,一直盯着展所钦看。   “这是我的儿子,名叫陶陶。”柳三郎自豪道。   展所钦给他倒茶,顺嘴恭维道:“他长得也太可爱了,又乖,不哭不闹的。”   柳三郎美滋滋地捏捏孩子的小手,又不由得叹了口气:“孩子是好孩子,但天底下的孩子养起来,哪个不是要了耶娘半条命。”   展所钦正好在想孩子的事,便问他:“这么吓人吗?”   柳三郎道:“你可不知道,为了生陶陶,我差点就没活下来。”   展所钦心里一紧:“为何?”   “还能为何,生产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尤其是我们哥儿,甚至比女子要更艰难些。”柳三郎苦笑道,“我生产那天呐,血红的盆子一盆盆往外端,我躺在那儿,疼得真想去死。幸好最后是生下来了,否则,我可不得带着他一块儿去了?更别提怀着孩子的时候,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有一次……”   展所钦愣了片刻,刷地站起来:“稍候,我去熬一下药。”   柳三郎:?   把一小包药放进锅里烧上水,展所钦顺道去看了看颜如玉,颜如玉睡得挺香,只不过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了,身下压着展所钦的枕头。   展所钦凑过去亲他一口,又出去招待客人了。   考虑到展所钦刚搬了家还有很多事要做,柳三郎略坐坐就走了。回到对面他自己家,柳三郎将怀中的孩子递给正在屋里焦急等待的哥儿,又从钱袋里摸出五个铜板给他。   “带着你儿子走吧。”柳三郎笑着道,“下回我有需要,还找你来。”   那哥儿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穷苦人家。他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抱好孩子,揣着铜板走了。   柳三郎在椅子上坐下,遥遥看着对面那栋还挂着红绸的新家,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饭菜都快放凉了,展所钦把饭菜拿去厨房热了热,回来叫醒颜如玉。   他自知理亏,动作轻柔得像在拿嫩豆腐,声音几乎能掐出水:“玉奴儿,乖宝,这里有好吃的肉肉哦,要不要起来吃一点呀?”   结果还是招致了颜如玉的愤怒,被吵醒的“新仇”和昨晚的“旧恨”一起涌上来,他对展所钦连咬带打的发脾气,嚷嚷着身上疼。   展所钦这回是半点脾气也没有,他腆着脸嘿嘿笑,任由颜如玉撒泼。他实在是憋得太久,又是头一回开荤,的确是没有轻重。   “好好好,疼,我知道你疼。”展所钦被颜如玉揪着领子拽过去,活脱脱笑成了一只萨摩耶,“一整套新衣服够不够赔呀?”   颜如玉气得想哭,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反正心里的小本本已经给展所钦打上了负分,才不是这些小恩小惠能弥补得了的。   展所钦把颜如玉抱起来,哄着他去洗漱。他打量着颜如玉,发觉他似乎不太一样了。   颜如玉眉心那颗孕痣原本已经挺红的了,经过这一夜,它更是红得油光发亮的,颜色纯正没有半分杂质。   “乖崽,你……”   颜如玉把洗过脸的毛巾往展所钦脸上一丢,恨恨的:“我不要理你。”   展所钦无奈地把毛巾搓搓挂回去,过去陪着颜如玉吃饭。   颜如玉坐下前,展所钦殷勤地拿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出来,叠叠给他垫着。颜如玉横他一眼,慢慢坐下。   展所钦伸手想给他揉腰,被颜如玉一巴掌拍开。展所钦愈挫愈勇,厚着脸皮再次伸手,这次只收获了一个冷哼。   展所钦狗腿地伺候颜如玉,揉着揉着认真道:“崽,在我的家乡有句话,叫做‘长行事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反正,现在用在你身上非常贴切。”   吃过了饭,颜如玉气消了些,转身跟展所钦讲道理:“阿郎,你为什么要欺负我?欺负人的不是好阿郎,我的嗓子都哭痛了。”   颜如玉有理有据的质问让展所钦抬不起头。   然而颜如玉想了想,又有些苦恼,问他:“但是阿郎,你是不是生病了呀?昨晚你身上特别烫,而且你的……”   展所钦一个头两个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颜如玉嘚啵嘚啵不停的嘴巴:“别,别说了。天呐。”   颜如玉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展所钦脸都涨红了:“是,是生病了,你就这么理解吧。我保证,以后不欺负你了。”   没一会儿,刚刚保证了不再欺负人的展所钦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又回来了。   与颜如玉四目相对,片刻后,颜如玉抄起手边的枕头。   --------------------   回来了,感谢小天使们的耐心等待(鞠躬)感谢在2023-07-13 19:00:00~2023-07-19 23:5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三章 意外与被吓唬   那药到底还是喂进去了。颜如玉问他这是什么药,展所钦哄他说这是吃了不做噩梦的药,颜如玉勉强算是接受了。   颜如玉身上疼,不想出门,展所钦便独自去了华严寺,把他们留在那的行李还有两头驴带走。万俟宗极没来,妙昙大师正在讲经也不得空,展所钦谁也没见着,又独自赶着驴回来了。   这两头老驴已经越来越不中用了,展所钦骑哪头,哪头就不走了,气人的方式非常刁钻。   展所钦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齿地念叨着驴肉火烧、驴肉卷饼、开水烫活驴。要不是颜如玉喜欢这两个玩意儿,哪里轮得到它们蹬鼻子上脸?   回到家把驴子拴好,把行李归置好,展所钦正式开始着手布置他的花坊了。   花坊嘛,首先就要有花。   展所钦是想弄个大花圃自己种的,以他自己的技术种出来的花质量会更好。但是他现在分身乏术,也没有那么多本钱请人帮忙,所以目前还是去现成的花圃进货比较好。   花圃都在城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展所钦走前和颜如玉打招呼,颜如玉再三表示自己一定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他现在只想睡觉,哪里都不想去。   比起以前,颜如玉现在的智力已经有了不少的进步,展所钦思量再三,还是选择信他这一回。也确实不好带上颜如玉了,他身体正难受,没办法到处东奔西跑。   怕时间来不及,展所钦去马行租了匹马,骑到了城外,他打听到最近一家鲜花棚子的去处,便直奔目标而去。   远远就看见许多个大棚,这家花圃的规模看起来不小,展所钦兴致勃勃去看,略转了两圈就觉得失望——这家花圃虽然花多,掌柜的却根本不懂花。   展所钦连马都懒得下,骑在马上遗憾地摇摇头,准备走人。   此时身后一个声音道:“看来这位郎君也是爱花之人。”   展所钦回头,身后那匹白马上坐着个面如傅粉的年轻公子,手上拿把折扇轻摇。   展所钦反问他:“阁下如何见得?”   那公子遥遥一指花棚,道:“单说这路旁的芭蕉,我只道窗前蕉影玲珑为美,却不知竟有人将芭蕉栽种于盆中赏玩,实在可笑。”   展所钦和他对视片刻,先行通报了姓名。那公子也拱手道:“在下席山柏。展公子也是来看花的?今日你我有缘,不如同行。”   展所钦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除了觉得和这人能说上话之外,他心里另有一重打算,那就是看席山柏衣着得体、气度不凡,若是聊得投机,兴许能让他给自己的花坊入个股什么的。展所钦没经营过生意,但他始终相信独木难成林的道理。   路上,展所钦询问席山柏的职业,席山柏笑道:“落魄书生,不堪大用。我不过给一些官宦人家设计园林,也算勉强糊口。看来,展公子也是同道中人。”   展所钦道:“我租了间店面,打算开花坊,眼下还在准备,因此出来看花。”   席山柏道:“既如此,将来你的花坊蒸蒸日上,你我也好长久合作。倘若关系好了,能给我削削价我也不会拒绝。需知文人雅士赏花赏林,门道颇多,不可毫涉酸气,也忌俗气,碰上个不懂行的,我可头疼得很。”   他倒是把展所钦的小算盘先说出来了,二人聊得越发投机,展所钦和席山柏讲述他从前给人养花的经历,席山柏也说起曾有花匠将牡丹和芍药并种,他气得连夜把芍药挪走。   眼看天色渐晚,二人约定明日再继续同游城外花圃,便各自打道回府。今天虽然没看中哪个花圃,但意外收获了席山柏这么个人,其实比花圃要更珍贵些。   展所钦开开心心地回家,路上买了晚饭,又给颜如玉带了个漂亮的刺绣扇子,那上头正好绣了个“玉”字,正适合他。   然而一进家门,就看见颜如玉站在院子里等他,两只手在身前不安地绞来绞去,缩着个下巴,两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也不能说很意外吧。展所钦叹了口气,锁上院门,朝他走过去:“说吧,干什么坏事了?”   展所钦没脾气,反正人好好在这就行,全须全尾的就已经很好了,展所钦没有其他奢望的。   颜如玉反而有些委屈:“我才没有干坏事,是驴子!驴子把柳三郎踢伤了......”   展所钦脸色一变:“什么?!他现在在哪儿?”   颜如玉应该是被吓着了,懵懵的:“在后面棚子里拴着的。”   “......我是说柳三郎。”   “哦,他回家了。”颜如玉小声和他打商量,“阿郎,你不要把驴子卖掉,也不要把它杀来吃了好不好?它知道错了的。”   展所钦是真怕给柳三郎弄出个好歹来,他们不得赔个倾家荡产。这会儿顾不得和颜如玉扯皮,他把带回来的扇子塞给颜如玉,又赶紧打开大门的锁,从家里拿了点水果去对面宅子看望柳三郎。   柳三郎看起来没有大碍,就是走路一瘸一拐的。他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踹着我大腿了,稍微有些疼。哎哟,你怎么还带水果来?快别这么客气,本来也是我不该凑那么近,大概是吓着那驴子了。”   今天下午展所钦出门没多久,柳三郎就上门拜访,颜如玉对于他们有了新家这件事很骄傲,就主动带着柳三郎参观。待走到那两头驴身后,柳三郎伸手想摸,意外就这么发生了。   “就是背着个特别漂亮的马鞍的那一头。”柳三郎自己说着都想笑,“你家夫郎说那头驴可乖巧了,看来事情并不是这样。”   说来也奇怪,这两头驴展所钦买来这么久了,倔是挺倔,非常不听话,但从来也没伤过人,颜如玉都经常摸着它们玩儿,还揪它们耳朵,也没见它们有什么气性。   不过意外是常有的,世间事也不是每一件都有解释,展所钦也不懂驴语,只得替驴子道歉,表示如果需要看大夫,他愿意承担所有开销。   柳三郎当即拒绝,道:“真的没什么大事,我看过了,就是一点淤青而已,我躲得挺快的。我是诚心想与你们交朋友,你们也不必与我算得这么清楚。”   两人聊了几句,他送展所钦出门,展所钦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你的孩子不在家中吗?”   柳三郎顿了顿,很快道:“他已经睡着了。”   展所钦没有多想,回了自己家,将大门锁好。   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色昏暗,颜如玉却不在屋里,展所钦去找,见他闷不吭声的在后院和两头驴子玩。   展所钦走到他身后,双手环住颜如玉的腰:“没事了,乖崽。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不会把你的驴子怎么样的,放心吧。”   颜如玉点点头,把最后一点草料塞驴嘴里,转身搂着展所钦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展所钦顺势把他抱起来,带回屋里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展所钦将今天下午自己出去的所见所闻说给颜如玉听,颜如玉安静听着,几乎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他兴致不太高,展所钦当然能看出来,但这是什么原因呢?   想来想去,展所钦问他:“玉奴儿,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颜如玉看他一眼,没吭声。   展所钦耐心解释道:“我去看望柳三郎,只是因为我担心万一他生气了,或者受伤严重,告到县令那里,我们恐怕要赔很多钱的,而且你的驴子会被怎么处置也不好说。再说,他被咱们家的驴子踢伤了,于情于理我本就应该去看看的。”   颜如玉点头。   展所钦握着他的手,看着颜如玉的眼睛,认真道:“玉奴儿,我保证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你重要,就算柳三郎真的伤得很重,我们要赔很多钱,我也不会因为这个怪你,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但是,我也要尽量让邻里关系和谐一点,这对我们以后的日子有好处,但并不代表我看重别人多过你。这些你能明白的,是不是?”   颜如玉又点点头。   展所钦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让颜如玉不高兴了,估摸着可能是昨晚累了,他现在有些没精神,便带着颜如玉洗漱,让他早些睡下。   夜深人静,颜如玉轻轻翻了个身,脑袋贴在展所钦胳膊上。他睁着眼睛,还在想着今天下午的事。   柳三郎上门拜访,除了和颜如玉交朋友之外,其实还发生了别的事,只是展所钦现在还不知道。   柳三郎带来了“他的”孩子。   颜如玉非常羡慕,又想起自己有了夫君这么久却还是没有小宝宝的苦恼,便询问柳三郎要怎么样才能和他一样有孩子。   柳三郎想了想,道:“你们都成亲这么久了,你的肚子竟还没有动静?唔,那可不好办了。”   颜如玉被他吓唬得慌了,追问道:“为什么不好办?难道不是有了夫君就有小宝宝吗?我阿娘就是这样说的!”   柳三郎面露难色,道:“那可未必。我看呐,肯定是你的身体出了问题,所以一直怀不上孩子。怎么,你家郎君没有催你?”   颜如玉茫然摇头。   “也许只是嘴上不说,但他心里也着急呢。”柳三郎眼珠一转,“我问你,他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药?”   倒还真有!   颜如玉点点头。柳三郎一拍巴掌:“看,他果然是着急的,这药就是给你调理身子,让你早日怀上小宝宝的!”   颜如玉还在慢慢消化他说的话,柳三郎趁热打铁:“咱们都是哥儿,我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生不了孩子的哥儿,郎君都是不喜欢的,十个有九个都会被郎君丢掉,再找个能生的回来!”   颜如玉都快让他吓哭了,害怕地连连摇头:“不会,阿郎不会不要我的!我可以生小宝宝的!”   柳三郎挑了挑眉,问他:“那你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动静呢?”   颜如玉哑口无言。   “就算他不会不要你,可他也肯定会再纳个妾什么的。总之,他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的。你想想,你能接受别的什么人和你分享郎君吗?”   颜如玉刷地站起来:“不要!!!”   鱼上钩了,柳三郎笑眯眯看着他,道:“没关系,我可以帮你。这样吧,我拿服药来给你吃,我当初就是吃了这个药才有孩子的。不过我有个条件,你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郎君,否则他就会知道你的身体问题很大,要吃很多药才能好,那他也许就不会对你抱有希望了。”   他从家里端了药来,看着颜如玉一口气喝下,苦得五官紧凑也硬是咽了下去。   柳三郎嘴角微微勾起,觉得自己已经十拿九稳了。   --------------------   今天晚了一点......好吧,晚了很多,别打我,我今天才坐火车回家嘤嘤嘤感谢在2023-07-19 23:57:30~2023-07-21 22:1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813053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四章 花圃与名花宴   第二天展所钦起了个大早,按照和席山柏约定的时间来到城门口,席山柏与他同一时间到达,两人都非常守时。   席山柏道:“我打听到一个去处,就是稍微有些远,你想去看看吗?”   展所钦道:“只要花是好花,再远也值得。”   行至城外山间小道,席山柏突发奇想,提出与展所钦赛马,输家请一顿午饭,展所钦欣然应允。   他在现代好歹是个每年坐拥上百万零花钱的大少爷,闲来无事学学射箭骑马高尔夫都是寻常。他也不想炫耀,但他参加过不少马术比赛,小小地拿了几个名次。   没一会儿,展所钦的马就将席山柏甩在了身后。   席山柏在后头喊道:“跑这么快,你找得到路吗?”   展所钦胜负欲上来了,不理他。他相信席山柏是个正人君子,不会看着他走错路却不提醒的。   果然,在每一个岔路口席山柏都会在后头告诉他往哪边走,他也并不希望自己胜之不武。   待到达花圃附近,展所钦勒马转身,好整以暇地等待席山柏。   席山柏催马赶至,露出十分愉悦的笑容:“我此时真是好奇,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想必不是寻常生意人。”   展所钦含笑不语。   他们缓缓策马,在花圃的小路上转悠,没一会儿对视一眼,双方心领神会。   这家花圃值得下马。   迎面就见路旁栽种的一片梅林,这会儿没有开花,但也是能看出门道的。   展所钦仔细看看光秃秃的梅树,道:“这种枝干上生着苔藓的梅树最佳,称作苔梅,取其古意。最好再有苔须垂于枝间,长数寸,风至则绿丝飘飘。这家花圃的掌柜没有让人将这些梅树‘清理’干净,看来他也是懂花之人。”   席山柏听完哈哈大笑,道:“你我二人相识,可称得上志同道合。”   他们牵着马,找到个在棚子里倒腾花的花匠,向他询问掌柜的所在。花匠给他们指路,说他们掌柜就在这条岔路尽头的小木房子里坐着。   二人来到小木屋,那掌柜听见动静从低矮的小门里钻出来。   他是个老者,一只眼睛黑眼珠是灰白色的,另一只眼睛是正常的,看着展所钦和席山柏二人,道:“远远听得马蹄声,想是有贵客到访。”   他眼睛不太好使,耳朵倒是灵敏。二人向他说明来意,老者道:“我本姓乜,你们只唤我乜老丈吧。我家的花好,却只卖给识货的。”   席山柏恭维道:“在外头看见老丈家的绿萼梅,种得极好,我二人十分中意上头的苔藓。”   乜老丈那只正常的眼睛看看席山柏,又看看展所钦,道:“你们方才说,你们一个是给官宦人家设计园林,一个是要自己开花坊?”   二人点点头。   不想乜老丈却哼了一声,道:“那你们走吧,我的花不卖给你们这些钟鸣鼎食之家。”   展所钦和席山柏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有人生意上门都不做,说话还这么不客气,俱是一愣,茫然地对视一眼。   席山柏摇摇折扇,笑道:“看来老丈心系平民百姓。可是花木与衣食不同,它本就是温饱之上的额外享受。不卖给钟鸣鼎食之家,又有多少能卖出去呢?”   乜老丈无所谓道:“卖不出去,我自会挨家挨户敲门去送。总之,我不给少爷公子们糟蹋我的花。我也不缺钱,一时半会儿还饿不死。”   这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席山柏是个颇有些傲骨的文人,见乜老丈这么难说话,他无心纠缠,转身欲走。   展所钦却在迈步时转头,道:“乜老丈瞧不起钟鸣鼎食之家,可我又何尝不是起于微末?也许将来有一天,寻常百姓也能在我的花坊里买到装点家园、传递情感的鲜花。但乜老丈却要先入为主,认为我一定是为权贵服务么?这未免与乜老丈宁可将自家的花送给百姓的博大胸怀背道而驰。”   乜老丈原本都要掉头回屋了,展所钦的话却让他停了脚步,回过头看向展所钦。   展所钦道:“乜老丈若是改了主意,可以让人上我家知会一声,我家与华严寺同在景行坊。”   席山柏按照打赌的约定,在平康坊请了一顿午饭,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北里名花宴,展所钦回家带上了颜如玉。   来之前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北里名花宴,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平康坊。所以等他牵着颜如玉的小手来到这里,就被满目的歌舞翩跹、浅斟低唱震惊了。   那是长安城著名的红灯区,北里名花宴则是北里名花们亲自掌灯的宴会,开宴三百文,抵得上展所钦一个月的房租。若是在这里留宿,并要北里名花们服侍,还要额外收费。   所以当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入座,颜如玉眼睁睁瞧着各色美丽女子和哥儿们来来去去服侍,一会儿一只素白的玉手捧上一盘时蔬,一会儿又是喷香的水袖奉上竹筷,更有香肩半露的北里名花跪在展所钦身后,想要给他捏肩。展所钦光顾着研究面前一盘造型考究的菜,还没注意到这回事。   颜如玉很有礼貌地没把手边的热汤浇在人家身上,但他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一把展所钦的大腿,把展所钦掐得龇牙咧嘴。   展所钦躲鬼似的躲开身后北里名花的手,一扭头,让颜如玉的眼神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他赶紧对席山柏道:“席公子,在下有一事相求。”   席山柏了然,道:“诸位佳人暂且歇息去吧,我们自己布菜。”   这些人撤后,颜如玉还是臭着脸,展所钦殷勤地给他剥虾夹菜,豁出去脸皮做小伏低,才换来颜如玉的轻轻一哼。   席山柏憋着笑,替展所钦解释道:“颜公子莫要生气,你家郎君本不知道这顿饭是这样的,否则他也不会带你来了,你说是不是?”   颜如玉斜了展所钦一眼,说话酸溜溜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比他们都好看,但有些人可能就是喜欢不好看的。”   展所钦大气都不敢出。   颜如玉这智力的发展是越发恐怖了,也不知道这牙尖嘴利、阴阳怪气的小模样是跟谁学的,你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一直到宴会结束回家,颜如玉才渐渐恢复正常,主动把手往展所钦手心里塞。展所钦让他哄得心旌荡漾,此时此刻颜如玉就是让他搭个梯子去摘月亮他都不会去摘星星。   展所钦在心旌荡漾之余不免为自己将来的命运担忧。颜如玉这是还没恢复正常呢,拿捏展所钦就已经是手拿把掐的,等他哪天恢复正常了,那就真没有自己的好日子过了。   ......其实还有点小期待是怎么回事呢。   席山柏顺便还送他们回家。他有意与展所钦多加来往,自然要认认门。   “这是我们租的房子。”展所钦道,“租金才三百文,是不是捡了大便宜?房主人就在对面,还可以有个照应。”   “确实值得。”席山柏回头看看,柳三郎的宅子亮着灯,门前栽种着一片芙蓉。   在家中稍坐后,展所钦将席山柏送到坊门外,路过柳三郎家门口时,里头咯咯咯地扑腾出来一只鸡,鸡身后跟着个披头散发、弯腰撅腚的人,正是柳三郎。   那只公鸡拍着翅膀上蹿下跳,柳三郎看起来灵敏度差些,抓鸡的时候差点一跟斗栽地上。   席山柏离得近,顺手抄起柳三郎的胳膊,展所钦眼疾手快,将鸡逮住,抓着翅膀拎起来。   柳三郎站直了,胡乱扒拉头发,嘴里骂骂咧咧,说非得把这只鸡的骨头都拿去喂狗。   席山柏垂眸看着他。   柳三郎气喘吁吁,拿袖子擦擦脸上的汗,从展所钦手里接过那只鸡:“多谢你们。”   展所钦点点头,与他告别,对席山柏道:“咱们走吧。”   席山柏刚迈出一步,忽然停下来,看向柳三郎:“你家门前种的芙蓉,其实不好,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   柳三郎一愣,下意识问他:“那种什么好?”   席山柏道:“你家既以竹为屏,倒不如牵五色蔷薇于其上,更见风致。”   柳三郎看着他俊朗的脸,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手里的鸡又开始挣扎,柳三郎一下没拿稳,席山柏迅速将那只鸡掐住,朝柳三郎微微一笑。   柳三郎轻声道了句谢,抓着鸡回家了。   展所钦嘴角挂着神秘莫测的微笑,静静看着席山柏不语。   席山柏清清嗓子:“怎么?”   展所钦笑道:“没怎么。”   他沉得住气,只看席山柏能不能憋住了。   果然,没走出去多远,席山柏又清清嗓子:“刚才那个,就是你家房主人?”   展所钦随口道:“是啊。哎,你瞧路边那只狗,长得真好看。”   “是是是。”席山柏瞟了一眼,又问,“那,他成亲没有?”   展所钦故意逗他:“那我可不知道,我去帮你问问狗主人?”   席山柏哽了一下,笑了出来:“罢了罢了,莫要玩笑。你就告诉我吧,他可有郎君?”   展所钦道:“他说他郎君已经去世了。”   席山柏明显松了口气,但似乎又不该露出喜色,于是表情十分别扭。   展所钦笑道:“既如此,你可以常到我家来,能有许多见着他的机会。”   席山柏眼睛一亮:“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今天又晚了一点,嘤嘤,有点事,下次不敢了   PS.南宋范成大《梅谱》:“古梅会稽最多,四明吴兴亦间有之。其枝蟠曲万状,苍鲜鳞皴,封满花身;又有苔须垂于青枝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 第三十五章 古怪与发脾气   第二天早上,展所钦又起了个大早。他和席山柏约定了要去看另一家花圃。万一那个乜老丈还是不松口,他们也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   然而等他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大门却被敲响了。   外头是个小丫鬟模样的少女,对他道:“郎君安好。婢子前来为主人传话,请您午后至城外乜家花圃一叙。”   有门儿。   展所钦高兴了,对小丫鬟道谢,打算先去告诉颜如玉这个好消息。   没成想这么一转身,颜如玉就在身后几步抱着胳膊看着他。   “玉奴儿?你怎么醒了。”展所钦朝他走去,“我和你说,方才……”   “我知道。”颜如玉的脸色不太好看,“你是不是喜欢她?让她做你的妾好不好?”   展所钦愣在当场:“你说什么?”   颜如玉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和你说了几句话,你就这么高兴,她还叫你郎君!”   展所钦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首先郎君不光是对自家夫君的称谓,在路上对青壮年男子统称郎君是没有问题的。这就和现代一样,叫任何一个男人“先生”都可以,但“我家先生”也有另外的意思。   其次……颜如玉说的这都哪儿跟哪儿?!   展所钦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颜如玉却以为他是默认了,眼泪刷地流下来,随手抄起身边的东西,看也不看就朝展所钦砸过去。   展所钦闪身躲开的工夫,颜如玉跑回屋里,门都被他砸得回弹了,咯吱咯吱摇摇晃晃。   展所钦默默捡起地上的几个竹筐,把它们放回院里的石桌上。   颜如玉有点不对劲。   展所钦细细思索,从前颜如玉也会吃醋,但他从不发火,就是噘个嘴要人哄而已,给他买个糖人儿什么都解决了,小模样还挺可爱的。   可变化就发生在昨天。   尽管北里名花宴上莺莺燕燕的环境,的确容易让颜如玉吃大醋,不像之前那么好哄也正常,但是按照展所钦对颜如玉性格的了解,他也应该是委屈巴巴不理人,要么就是哭,但怎么会这样发火呢。   今天更是莫名其妙。如果说昨天还能说是情有可原,那方才他不过是听人传了个话,颜如玉怎么就能扯到纳妾上面去?   ……纳妾。   这话他是从哪儿听来的?   展所钦快步回屋,门却被颜如玉从里面插上了。展所钦四下看看,旁边一扇窗户还大喇喇开着。   有点小聪明,但不多。   展所钦从窗户爬进去,屋里的情形难以言表。   被子枕头都被扔到地上,桌上的书籍摆件也被薅了一地,窗边的风灯砸下来摔坏了,蜡烛都被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门边。   展所钦深吸了一口气。   他自认对颜如玉已经足够耐心包容了,可他毕竟不是机器,是人就有脾气。他实在有些不悦了。   展所钦抬眼看去,颜如玉刚刚拉开衣柜,衣柜里的衣服暂时还没有惨遭毒手。   “玉奴儿。”展所钦控制着语气,耐着性子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把衣柜关上,过来我们谈谈。”   颜如玉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即跟没听见似的,伸手在衣柜里一拽,几件衣服让他拽出来落在地上。   展所钦的火蹭地往上一冒,几步过去一把扯住颜如玉的手腕。颜如玉嚷嚷着疼,另一只手啪啪地往展所钦胳膊上拍。   展所钦稍微用了点力气,把他往床上一甩:“你控制一点,不要太过分了。”   颜如玉两只手在后头撑着身体,用一种又愤怒又委屈的眼神看着展所钦,下巴却抬着,半点不服输的样子。   展所钦看他两眼,到底还是不忍心吓着他,便沉着脸去收拾这一片狼藉。   颜如玉就坐在床上不动,屋中只听得展所钦叠衣服、捡东西的声音。   骇人的沉默过后,颜如玉啪嗒掉了两滴眼泪,自己闷不吭声地拿袖子擦了。   展所钦把被子枕头捡起来,拿着它们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淡淡道:“起来。”   颜如玉没动。   展所钦又重复一遍:“起来,我要放东西。”   颜如玉还是不动。   展所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耗尽了所有耐心,把被子枕头往地上一丢,转身出去了。   他来迟了,席山柏等了他半天,打趣他道:“怎么,让家里那位绊住了脚?”   他这玩笑可没开到点子上。   展所钦笑不出来,想勉强勾勾嘴角也勾不起来。席山柏明白了,这是吵架了。   “那你今日还去花圃吗?”席山柏问正事。   展所钦将乜老丈松口的事告诉了他,席山柏也很高兴,立刻就要展所钦前去,说不定哄好了乜老丈,他自己也能蹭着点儿什么。   展所钦自己也想尽快确定进花的渠道,只要这件事解决了,他用不了几天就能正式开张。   可是家里那个小混蛋……   展所钦骑着马频频回头,在经过下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到底还是勒停了马:“我……”   席山柏很善解人意:“明白,去吧。”   展所钦点点头,原路折返。   颜如玉还在生气,万一他一个想不通跑出家门,这偌大的长安上哪儿找一个傻子去?   展所钦越想越心慌,加快速度回家。   看到颜如玉并没有离家出走,展所钦一口气还没松完,很快却又发现家里不仅没少人,还多出了一个。   展所钦突然回来似乎让柳三郎吓了一跳,他弹射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在转瞬间调整好表情,亲切道:“我还以为你要出去办事,你家夫郎自己待着无聊,便琢磨着来陪他。这下好,你回来了我就先走吧,不打扰你们你侬我侬。”   颜如玉就坐在正堂主位的椅子上,与展所钦四目相对,一下子又触电似的挪开了视线。   展所钦无暇他顾,随口向柳三郎道谢告别。柳三郎经过他身边时,一种古怪的感觉席卷上来,展所钦的身体不自觉地往旁边靠了那么一丝,好像想离柳三郎远一些似的。   柳三郎走远了。   几秒钟后,展所钦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然而这个举动又惹恼了颜如玉。他并不知道展所钦此时在想什么,他只知道展所钦在看别人。   不,他怎么能看别人呢?他竟然看了别人,那下一步是什么,是不是喜欢别人?然后再将那人带回家,和他生小宝宝!!   颜如玉以前从未想过男人还能有这样的选择,可既然他现在知道了,就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的出现!   他气得咬牙,身体都有些发抖。   展所钦走到他面前站定,问他:“我不在家的时候,柳三郎经常来找你?”   可惜这话落在颜如玉耳中是这样的:   balabalabala柳三郎balabalabala   “你去找他!你去找他!!!”他朝展所钦狂吼。   展所钦微微蹙眉,静静看着颜如玉。   颜如玉像个被逼在墙角的小刺猬,努力炸开全身的刺,保护住自己柔软的肚子。   展所钦这下完全确定颜如玉是出问题了,他绝不是因为任性才发乱脾气的。   他上前一步,把颜如玉搂进怀里:“好了,我知道了。”   颜如玉还在发抖。   展所钦心疼坏了,一手揉捏着颜如玉的后脖颈,柔声道:“不提别人了,我以后只看着我们玉奴儿一个人好不好?”   颜如玉攥着展所钦胸前的衣服,小声啜泣起来。   他难受得很,可又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说也说不清楚,展所钦想帮他也无能为力。   他本想再问问关于柳三郎的事,可又怕再把颜如玉惹起来,只得暂时作罢,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就是。   但现在,他决定把颜如玉时刻带在身边。   席山柏已经回去了,展所钦便独自带着颜如玉去见乜老丈。   两人同乘一匹马,颜如玉坐在前头,靠在展所钦胸前。   为了避免让颜如玉颠得难受,展所钦把马骑得很慢。或许是骑马的新鲜体验让颜如玉稍微平静了些,他嘟囔着问:“我们要去哪里?”   展所钦道:“去看漂亮的花花草草。”   颜如玉“哦”了一声,抬起头偷偷瞥了一眼展所钦。   展所钦把马缰塞他手里:“想不想骑马玩儿?你可以用这个控制马的方向。”   展所钦用自己的手包着颜如玉的手,带着他指挥马转弯。   颜如玉居然学得挺快,没一会儿就知道往左拉往右拉,还知道小弯拉轻些、大弯拉重些。   展所钦垂眸,看着颜如玉又长又密的睫毛。   颜如玉不是真的傻子,准确来说他这是幼时经过长年虐待后造成的精神问题。他的大脑无法承受这样的虐待,为了保护自己,大脑建造出了一层屏障,把颜如玉包裹在里面,隔绝外界的伤害。   因此上次看见尸体的刺激,反而以毒攻毒,大脑被逼得不得不暂时撤去屏障,让颜如玉得以用正常人的神智去处理可能会到来的危险。   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颜如玉种种突然的改变,无论是变正常还是乱发脾气,都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刺激?只不过有的刺激比较大,作用更大,有的刺激比较小,作用也就更小?   所以,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颜如玉到底经历了什么?   展所钦握着颜如玉的手微微收紧。   无论是谁,他一定要让这个人付出代价。   -------------------- 第三十六章 金屋与瓷娃娃   两天后,在乜家花圃订的一批鲜花草木都装好车,送到了展所钦已经打扫干净的花坊。   插花这种艺术,花固然十分重要,但内行观赏时,看的不仅仅是花,花器的品鉴也相当要紧,甚至有时赏的就是花瓶本身。于是席山柏还给展所钦推荐了一个私人窑厂,可以按照客人的图纸定制陶器瓷器。   展所钦计划好了很多种花艺产品,但有句话叫贪多嚼不烂,目前起步阶段,他打算先从一种开始。   经过种种考量,展所钦选定了鲜花插瓶。   中式插瓶是从明代中晚期开始繁盛的,由过于富庶之后就闲得慌的江南世家大族兴起,逐渐发展为系统的花艺。   展所钦从前研究过明清两代的插瓶文化,收获不菲。他有理由相信,若是他能提前几个朝代将这么美丽的瑰宝带到这里,他家花坊就等着被挤爆吧。   将花卉安顿好后,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去采购一些现成的花瓶。   两人还是同乘一骑,出门时经过柳三郎家,展所钦瞧见他家门口那些开得正好的芙蓉居然都没挖了出来,堆放在竹篱笆跟前。   两个粗布麻衣的花匠正在忙活,他们在芙蓉被刨出来留下的坑里栽种了什么东西。   展所钦伸着脖子仔细一看,是蔷薇。   这正是上回席山柏给柳三郎的建议,他居然这么快就照做了?是真的觉得这个建议很好,还是因为提出建议的人是席山柏呢?   展所钦对柳三郎已经有了怀疑。在他外出的时间里,能来拜访颜如玉的人想来想去也就是柳三郎了。万俟宗极他们若是要来,一定会先和展所钦知会一声。   更何况,柳三郎似乎恰恰是专门挑着展所钦不在家的时间去找颜如玉的。颜如玉和正常人不同,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社交,柳三郎怎么会非要单独见他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展所钦细细回忆从第一次见到柳三郎以来的种种细节,他突然发现,从一开始柳三郎就有些奇怪。   当时第一次看了房回去,展所钦和万俟宗极、妙昙大师说起租金,万俟宗极当时就说:“这眼瞧着明年来长安赶考的考生就要开始租房了,全长安哪里不在涨房价,他只要三百文?阿弥陀佛,这是个菩萨。”   当时展所钦没太放在心上,可现在他不得不去思考,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完全不觉得柳三郎真是个菩萨。   展所钦勒停了马,低头一边给颜如玉整理衣领,一边回想着他去柳三郎家中的那一次。   他没有看见柳三郎的儿子,也没有听到孩子的动静,甚至......   展所钦的手一顿,心脏仿佛都下沉了一下。   是了,柳三郎家里连一点点孩子用的东西都没有!   没有玩具,没有摇篮,连院里晾的衣服也都是大人的。   展所钦轻轻吸了口气,深恨自己之前一心想着花坊的事,完全忽略了这些古怪的细节,这才让颜如玉受到了伤害。   可是他现在没有证据。   颜如玉那儿暂时问不出什么,展所钦根本不敢在他面前提别人,而且即使颜如玉说了,他这种精神状况下说出来的证词基本也不会被官府承认。   展所钦只有靠自己,他要搜集了证据再去报官或者找别的什么路子来解决这件事,但要做到这一点,他首先要知道柳三郎做这些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然后才好顺藤摸瓜。   展所钦半天没动静,颜如玉抬头问他:“阿郎,我们不走吗?”   “走,现在就走。”展所钦夹夹马肚子,马开始慢慢往前走,“我们去逛街,买一些漂亮的瓶瓶罐罐。”   这时柳三郎家的门开了,里头出来个人,有些眼熟。   展所钦刷地回头,居然是席山柏!   他摇着那把折扇,率先踏出大门,柳三郎后脚跟出来,笑着和席山柏说话。   展所钦眉心微蹙,厌烦地转回头。现在不是时候,他得找个机会悄悄提醒席山柏,趁早远离柳三郎才是。   刚出坊,颜如玉突然在展所钦胸口扭来扭去,哼哼唧唧。   “怎么了乖崽?”展所钦低头问他。   颜如玉重重地呼吸了几下,回手抓着展所钦胸前的衣服:“阿郎,我好难受。”   “哪里难受?”   颜如玉捂着胃:“想吐。”   展所钦把马停在路边,把颜如玉扶下来,颜如玉在草丛跟前弯着腰,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干呕声。   展所钦从马鞍上解下水壶,给颜如玉喂了些水。颜如玉终于吐了出来,难受得眼睛都湿润了,泪珠可怜巴巴地挂在眼角。   展所钦给他擦擦眼泪,柔声道:“玉奴儿,我先带你去看大夫吧,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颜如玉摇头:“不要看大夫,我好一点了。”   颜如玉上回吃伤了食,也是这样难受呕吐。展所钦想了想,昨天颜如玉贪凉吃多了西瓜,他估摸着也许是这个的原因。   颜如玉休息了一会儿,好转了很多,催着展所钦带他去逛街。   二人来到买瓷器玉器金银器的一条街,这里人很多,展所钦拉紧了颜如玉的手,寻了最近的一家店铺进去。   店小二迎上来:“两位随便瞧随便看,我家瓷器物美价廉,看中哪个,给您送家去!”   这家卖的都是大件,进门正中一个半面墙那么大的巨型青花瓷大盘子,前面拿栏杆拦着。店小二介绍说这是某位大佬家里的同款,是他们的镇店之宝。   展所钦主要是来看插瓶用的小件的,太大的落地花瓶他暂时不考虑,成本太高,因此只是随便看看。   路过收银柜台的时候,颜如玉停了一下,拉拉展所钦的手。   “嗯?”展所钦回头。   颜如玉在看柜台上放着的一对瓷娃娃摆件。一个男孩盘腿托腮,一个女孩趴在地上,鼻尖停着一只小蝴蝶,两个娃娃做得很精致,颜色也鲜艳。   展所钦会意,问他:“想要这个?”   颜如玉点点头。   但展所钦去问的时候,店小二说这是非卖品,是他们店里放那儿的装饰,能不能卖还得问过掌柜的。   他去了内间,片刻后出来将这对瓷娃娃卖给了展所钦。   颜如玉满意了,把瓷娃娃好好地揣进怀里,开开心心地跟着展所钦继续逛街。   隔壁是一家卖铜器的。   商周时代的青铜器是一种传国重器,十分稀有,为皇宫贵府专属的收藏。但历经时代变迁,青铜器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家店卖的青铜器主要是用作香炉,但也有不少仿古的青铜器,古雅厚重,用来插花或盛酒,都非常沉稳大气。   展所钦在一个犄角旮旯里看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牵着颜如玉过去。   颜如玉一手捂着怀里两个瓷娃娃,道:“阿郎,这些瓶子好脏啊,是不是不要了的?”   展所钦笑道:“这不是脏,这是旧。”   颜如玉“哦”了一声,嫌弃道:“那我们买新的。”   “这你就不懂啦,这种青铜器恰恰就是我想要的。”展所钦道,“长期沉在水中表面生锈的青铜器叫做‘水锈’,出炉后从未着土,表面结一层黑膜的叫做‘传世古’,这可都是好东西,为崇尚‘博古’的文人钟爱。”   他话音刚落,帘后出来个中年男子,对展所钦拱手道:“这位郎君品味不俗,我是此间掌柜黄士贞,敢问高姓大名?”   展所钦通报姓名,那男子道:“展公子买铜器,是为着收藏还是装点?”   展所钦将自己正在筹备花坊的事告诉他,想要讲个批发价。   黄士贞见展所钦懂行,又要得多,便请他们二人入内稍坐,让二掌柜拿来了账本和算盘,和展所钦一边喝茶一边谈生意。   颜如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很懂事地没有吵闹。他百无聊赖地半躺在椅子上,拿着那两个瓷娃娃玩儿。   展所钦和掌柜的聊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生意聊明白了,展所钦转头一看,颜如玉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那两个瓷娃娃眼看就要从他手里掉出去了。   展所钦赶紧把瓷娃娃收好,再把颜如玉抱起来,颜如玉哼哼两声,熟练地抬手勾住展所钦的脖子,把脸埋进去。   铜器选好了,瓷器也是必须要买的。因为插瓶春冬用铜器,秋夏用瓷器,是因时而变的。   铜器受众面小一些,但瓷器就是插瓶的主流了,门道颇多。首先从造型上就有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等等,各有各的用处和特点。   颜如玉逛得有点累了,坐在马上问展所钦:“阿郎,我们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瓶子啊?”   展所钦牵着马,道:“因为花朵插在瓶子里,瓶子就是它们的家,内行将花瓶称作‘花之金屋’,二者要相得益彰才美。”   “金屋?”   展所钦转头看他,道:“金屋藏娇。娇花要住在漂亮的瓶子里,就像我也在努力给你一个漂亮的房子。”   颜如玉想了想,问他:“它们住瓶子,我住房子。那,我是不是比花还好看呀?”   展所钦拉过他的手,在指尖轻啄一口,含笑道:“翠叶金华小胆瓶,轻拈微嗅不胜情。此间光景,旁人不能体会。”   颜如玉听不懂,但还是被展所钦撩拨得害羞了,抽回手扭过头去,只当自己在看远处的风景罢了。   -------------------- 第三十七章 泉水与大水缸   他们的采购一直持续到宵禁前不得不回家的时候,展所钦想明天带颜如玉去看看大夫,但颜如玉看起来已经完全没问题了,能吵能闹的,下马都是自己跳下来的。   所以展所钦一说起大夫,颜如玉就一溜烟窜回家去了,头都不带回的。他才不要吃药。   不过这是由不得他的,展所钦回家就催着颜如玉早点睡觉,明天非得带他去看大夫不可。哪怕不为了他今天呕吐的事,谁又知道颜如玉和柳三郎单独接触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呢。   好在第二天带他去看大夫,得到的结果是乐观的。颜如玉的脉象没什么问题,可能就是脾胃有点虚,加上肝火旺,都是小毛病,饮食上多加注意,调理调理也就是了,连药都不必吃。   这个大夫展所钦特意打听过,是长安城里口碑比较好的,他这才放心,带着颜如玉回家去。   不用吃药,颜如玉也松了一大口气,进门前对人家大夫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现在也觉得人家慈眉善目了。   “你没事就好,玉奴儿,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展所钦道,“今日开始我就真要忙起来了,要将那些花材整理好,每个插瓶都要画图纸,争取五天之内正式开张。到时或许不能处处都顾着你,你要尽量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我会的。”颜如玉非常善解人意,“阿郎,我知道你好累的,我会打扫我们的家,还会喂驴子,给它们洗澡。”   颜如玉对未来的浅浅规划让展所钦笑得很幸福,他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颜如玉:“好,目前就先辛苦你了,等花坊稳定下来,咱们稍微有点底子了,我就给你买个下人,到时你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养得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   颜如玉咂摸了一下最后一句话,觉得哪里不太对。他道:“我又不是小猪!”   嘴上说自己不是小猪,但展所钦带着他去城外取泉水的时候,颜如玉还不是趴在马背上起不来。   “我累了。”颜如玉道。   展所钦蹲在山间小溪边,拿木桶盛水:“怎么会累呢?你又不是小猪。”   颜如玉气急败坏,索性跳下马来,自己脱了鞋子跑到小溪下游踩水玩儿。   展所钦听见动静,提醒他:“小心点,别滑倒了,里头鹅卵石滑。”   天气渐渐转凉,山里更凉,颜如玉玩得很开心,直到一脚踩滑,从屁股往下的衣服全湿透了。   展所钦毫无波澜地放下木桶,提溜着颜如玉的咯吱窝把他提起来。   颜如玉跟个洒水器似的被展所钦拉到岸边大石头跟前,展所钦把他的外衣脱下来,拧干放石头上晒着。打底的中衣不能脱了,只能将就着拧干些。   颜如玉鼓着腮帮子作卖萌状,眨巴着眼睛望着展所钦。   展所钦两根手指头往他脸颊上一戳,戳出“噗”的一声:“少跟我来这套。”   颜如玉这会儿老实了,光着脚丫坐在大石头上晒太阳。   “阿郎,我们为什么要来接泉水呀?”   “要用来养花呀。”展所钦提着两桶水回来,盖好,装在平板马车上,“瓶花不能用井水,井水味咸。其实雨水最好,拿个大缸接着就能用,可惜这几天都没下雨,我们就只能来接泉水了。”   颜如玉福至心灵,一下明白了:“那院子里那个大缸,是不是就是拿来接雨水的?”   “是的,玉奴儿真聪明。”   颜如玉却挺失望的:“我还以为是给我玩的呢。”   展所钦用水袋接了一袋子泉水,拿给颜如玉喝。   在没有重工业的古代,连雨水雪水都是非常干净的,可以拿来饮用,更不用提这样的山泉水了,好喝到爆炸。   颜如玉一口气喝完了一袋子,展所钦又接了一袋拿回来。他来来回回提了很多桶泉水,平板马车都装满了,二人才打道回府。   走出去一会儿,展所钦赶着赶着马车突然回过味儿来,问颜如玉:“所以你对那个大缸做了什么?”   颜如玉身体一僵,随即慢慢地把头转过去,虚虚地吹了两声口哨。   展所钦眯起眼睛:“嗯?”   颜如玉就当没听见。   回家一看,大缸里一大堆泥巴上零散地摆了些鹅卵石,还有已经蔫吧了的花花草草,一个脏兮兮的小铲子还放在一边忘了拿走。别说,乍一看还有些艺术。   展所钦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么大个缸子,根本不可能搬得动,天知道他为了洗这个缸子费了多大力气,就等着哪天下雨把盖子打开就能接水了!   展所钦回头,颜如玉已经没影了。   在把颜如玉揪回来揍一顿和忍一时风平浪静之间,展所钦憋屈地选择了后者。   他拿来工具,任劳任怨地把颜如玉的杰作一点点捞出来。   今天下午是万俟宗极跟展所钦约好了来他家看看的日子。前几天想着给他们时间过过二人世界,而且万俟宗极也在忙着处理上回那道奏折的后续问题,光是进宫面圣都去了好几次,也就一直没来拜访。今天他休沐,难得有空。   万俟宗极带了些礼物,展所钦都毫不客气地收了,于是万俟宗极理直气壮地要求展所钦请一顿晚饭。   “我还带了两个小厮给你打下手,你这几天不是忙着开业么。”万俟宗极负手,悠闲地看着展所钦吭哧吭哧地清理大缸。那缸子又深,展所钦腰都快断了。   “是吗,这么好。”展所钦求之不得,“那就劳烦他们帮我把马车上的水桶提下来放在院子里吧。”   万俟宗极吩咐一句,小厮们立马干活去了。   “这是怎么弄的?”万俟宗极问。   展所钦麻了:“你还能想出来第二个人能干出这种事吗?”   万俟宗极点头:“我知道,我就是想听你说出来,挺好玩的。”   展所钦:“……”   考虑到孩子大了要留面子,展所钦还是帮着颜如玉说话:“其实他也不总这样,他很少干坏事的。”   “哦?”万俟宗极勾起嘴角,“所以那次他贪吃去扒水井,差点大头朝下栽进去,也不算干坏事?”   展所钦:???   万俟宗极含笑看着他。   展所钦把铲子小桶往地下一撂,转身,气沉丹田:“颜如玉!!!”   被爸妈叫全名的时候没有好事,被对象叫全名的时候往往也不会有好事。颜如玉深谙这个道理,于是飞快脱了衣服鞋子钻进被窝。   展所钦大步朝他们的卧室走去:“我上次问你你是怎么说的?你现在还学会撒谎了是不是!!!”   颜如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万俟大哥不讲信用!!!”   万俟大哥不以为忤,往院里的石凳上一坐,身后跟着的贴身小厮马上过来捏肩捶腿。   展所钦那叫一个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一手把企图逃跑的颜如玉揪回来,“啪啪”两巴掌,清脆悦耳。   好听就是好屁股。   颜如玉吱哇乱叫,满屋乱窜。   “知道错了吗?”展所钦抓着他,高高举起巴掌。   “知道了。”颜如玉捂着屁股。   展所钦气得脑仁儿都疼:“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你要是掉进去有可能就没命了!”   “知道了。”颜如玉盯着他的手,侧身躲着。   展所钦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把手放下,问他:“你还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见他把手放下了,颜如玉也放松了一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挨揍了。但是展所钦的脸色还是很严肃,颜如玉怯怯的,不敢吭声。   但展所钦这会儿想的其实是另一件事了。   如果能趁这个机会,让颜如玉把柳三郎的事情说出来,颜如玉也算没白挨这两巴掌。   “有没有?”展所钦又问了一遍。   颜如玉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摇头。但他那副眼神飘忽,头都不敢抬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展所钦可以百分之一万地确定颜如玉是受到了柳三郎的威胁或者欺骗,而不是他自己吃醋不愿意提别的哥儿。   展所钦把颜如玉放开,揉揉他挨了打的地方:“痛不痛?”   颜如玉点头。   “痛就长记性了。”展所钦道,“以后不许再靠近水井,不然我就学那些夫子,那戒尺和藤条打了!”   颜如玉又点头。   展所钦掐着颜如玉的下巴,抬起他的脸,直视颜如玉的眼睛:“以后不许再撒谎,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你绝不能信任任何人多过信任我,知道吗?否则我会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展所钦还是那个展所钦,他的占有欲基本没变。   他从屋里出来,走到万俟宗极身边。   万俟宗极正闭目养神,小厮半跪在地上给他捶腿。   展所钦的身体投下的阴影挡住了光线,万俟宗极眼睛睁开一条缝,懒洋洋的:“做什么挡光?”   展所钦道:“有件很要紧的大事,你能不能帮帮我?”   万俟宗极挑眉:“哦哟,难得开口求我,先叫声好听的。”   展所钦:……   万俟宗极哈哈笑道:“开玩笑的。说吧,什么事?”   展所钦看了一眼小厮,万俟宗极会意,让他先退到院外等候。展所钦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这才将关于柳三郎的事娓娓道来。   万俟宗极听完道:“我就说嘛,他怎么可能这点钱就把这么好的房子租给你?柳三郎……好,我让手下打听打听这个人。”   展所钦沉声道:“所以我这两天都没有把玉奴儿单独留在家里。我们首先要弄明白他为何这么做。玉奴儿又没招惹他,即便哪里做错了让他不悦,他直接告诉我就是了,我自然会让玉奴儿给他道歉,也可以给些补偿。可他明明能看出来玉奴儿和正常人不一样,他怎能这样对他下手!”   万俟宗极思索片刻,提出了一个想法:“有没有可能,他不是冲着颜如玉来的,而是冲着你来的?”   --------------------   感谢在2023-07-24 19:00:15~2023-07-25 17:3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没救了毁灭吧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美者与颜如玉   当天晚上,展所钦腾了一间专门的屋子出来,把买来的所有花器整整齐齐码放起来,又摆了张桌子,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准备开始设计插花的图纸。   他不可能每天都把所有不同的造型做出来摆在店里,尤其是起步阶段,客人不多,鲜花易败,卖不掉就是赔本。   所以他得把图纸画好,做成册子或者挂在墙上,标上简单的介绍和价格,供客人挑选。选中哪个,很快就能当场做出来,再做出一部分成品装点门面也就是了。   展所钦买回来的花器种类繁多,应有尽有。   按质地分,有铜、陶、瓷、玉、金、银、漆、锡、竹、木、水晶等等,按样式分,有盆、瓶、钵、篮、盘、壁、壶、碗、盂、缸、筒等等,更不消提每种样式还都有各自的不同造型。   除了受众面小、价格也比较昂贵的金银之外,其他花器每种都有那么十来个。展所钦原本也不想买这么多,但架不住所有店家都说买得多给打折。反正这些东西也不会坏,展所钦索性就把看上的基本都带回来了。   所以可想而知这是个多么大的工程,展所钦已经做好了通宵的准备。   他落笔画下的第一张图纸,是他在心里构思已久的。   花器是一个纯黑色的灰陶茧式瓶,它有圆鼓的肚腹和窄窄的口,看起来敦实有力,可衬硕大、繁盛的团花或木本枝条。   展所钦给它配的花,则是一朵白玉兰、一枝带小花苞的栀子叶,以及一根苍劲有力的山桃树枝,不带任何花叶。   山桃树枝插在最后方,向斜上方伸展,白玉兰居前左,将将伸出瓶口,而栀子叶的枝条则陪衬在白玉兰的右边,高度是山桃树枝与白玉兰中间的一半,几片叶片伸出瓶身之外,随意地垂在那里。   这个作品的名字叫做《美者》,展所钦打算把它当做镇店之花。   灵感来自于颜如玉。   整个插瓶的主体是白玉兰。白玉兰形似水上莲花,树木又生得高大,纯白无瑕,是一种高洁之花,栀子叶则给它增添了几分生机和俏皮。而最后挺立的山桃树枝,虽然没有任何花叶,但它孤峭曲折、颇有傲气,且不乏虬曲梅骨之韵。   这就是展所钦眼中的颜如玉了。   《美者》这个名字也由来于他,就像诗里说的,“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展所钦把这张图纸加上简介和名字,放在一边等它干透。看来看去,他越看越满意,简直都要等不及拿些花材来将实物做出来了。   颜如玉玩累准备睡觉了,睡前,他到展所钦这儿来凑热闹,展所钦已经在画第二张图纸了。   “阿郎。”颜如玉困得肿着个眼睛,“你什么时候睡觉呀?我好困。”   展所钦往后挪挪椅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乖崽,你困了就去睡吧,我还有好久呢。”   颜如玉有点不愿意,他想让展所钦哄他睡觉。展所钦真没那个空,于是退而求其次,拿《美者》的图纸来哄他。   “玉奴儿,你看,这是咱们将来的镇店之宝,也是专属于你的设计。”   颜如玉揉揉眼睛,接过图纸:“这个白色的是什么花?”   “这叫白玉兰,和你的名字一样,都带个‘玉’字。你觉得好不好看?”   颜如玉点头:”好看,有花,有叶子,还有树枝。”   他“好看”的标准看起来不高。   他现在不懂这里头的含义寓意,这很正常,展所钦期盼着他能懂的那一天。   “到时候咱们把它摆在店中央。”展所钦道,“让每个进店的客人第一眼就看到它,他们要买的时候呢,我就把你带出来,问他们哪个更好看呢?他们肯定说,当然是颜如玉更好看啦。”   颜如玉被他哄开心了,嘻嘻笑着蹭蹭展所钦的脖子:“都好看的,这是阿郎送给我的花!”   颜如玉的快乐来得很简单,他自己去睡觉了,展所钦泡了壶浓茶,继续他漫长的工作。   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展所钦熄了灯回去休息,感动地发现颜如玉给他留了半边床,没有一整个横着睡在床上。展所钦的枕头上还放着一张纸,纸上画了个歪七扭八的爱心。   这是展所钦教给他的。   晚上展所钦刚刚布置好屋子,摆上笔墨纸砚准备开工时,颜如玉过来找他,一看展所钦坐在桌前拿着笔,他就一时兴起想学写字。   他坐在展所钦腿上,右手被展所钦握着,展所钦带着他一笔一划写下“展”字。   学了半天,颜如玉就会了个横,他有些挫败。展所钦想了想,握着他的手画了个最简单的爱心出来。   “这个比写字还厉害。”展所钦哄他,“它不用字都能表达出‘我喜欢你’这样的意思。”   颜如玉就这么记住了。   展所钦拿起这张纸,嘴角情不自禁扬起,熬到深更半夜的疲劳仿佛都被一扫而空。   翌日早晨,展所钦又爬起来画图纸。刚画了没一会儿,席山柏前来拜访。   展所钦看到他就想起那个糟心的柳三郎。席山柏肯定是喜欢他,展所钦不忍心看他越陷越深,有心提醒他一声,便问起那日席山柏为何会在柳三郎家中出现。   席山柏提起这事就笑,很开心的样子:“巧得很,初次见他时,他追着家里的公鸡跑出来,险些摔倒,我扶了他一把,却不慎将折扇失落。次日来寻,折扇已经被他捡着了,我们便这样攀谈起来。”   “昂。”展所钦面色淡淡的,“后来呢?”   “后来他问起我之前和他说的,他门前应种五色蔷薇之事,问我怎么懂得这些,我告诉他我为官宦人家设计园林。这不,他便托我为他重修门前草木。”   展所钦道:“这点小事,劳烦于你,岂不是大材小用?”   席山柏笑而不语,明显把“我又不是冲着干活来的”写在了脸上。   展所钦却不像上回那样开他和柳三郎的玩笑了。席山柏非常敏锐,一下就看出展所钦有话要说,便道:“有话不妨直言。”   展所钦索性开门见山:“柳三郎并非善茬,你若是有更好的选择,实在不必在他身上耗费时间。”   席山柏敛容道:“此话怎讲?”   展所钦将他对柳三郎的所有怀疑和他的反常都说了出来,席山柏一言不发地听着,手上的折扇已经半天没有动弹了。   “我与他签订的是三年的契约,钱都给过了,现在要是走人,一分都要不回来,除非我能拿到他的把柄。而且花坊的事已经箭在弦上,我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这些。否则,我早就带着玉奴儿搬走了。”   席山柏低头拨弄扇面,半晌道:“可这些毕竟都还是你的猜测,没有证据,或许中间有误会呢。”   展所钦觉得自己算是白费口舌了。   席山柏道:“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跟你解释。你说他家中没有养育孩子的痕迹,这个他和我说过的,说他的孩子本来就是养在他亡夫的耶娘家,只是偶尔抱来给他看看,所以他家没有孩子用的东西。这也是说得通的,孩子不在他那儿,他若是天天看着孩子的东西,岂不是时刻都要难过?”   展所钦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只能把我的所有怀疑都告诉你,信与不信全在于你,我没有资格管。但我还是希望你至少不要完完全全信任他,稍微留点防备,也未尝不是好事。”   席山柏答应了一声。   二人不再谈这件事了。正如展所钦所说,他没有资格管席山柏喜不喜欢柳三郎,反正他该提醒的都提醒了,席山柏是个成年人,他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至于后果,当然也是他自己承担。   “你的花坊,筹备得如何了?”席山柏问他。   “差得还有些多。”展所钦捏捏后脖子,“等我画完图纸,也就差不多了。”   席山柏点头:“好,等你正式开张,我自会帮你多多宣传,到时我的客人要订你家的花,你也给我分个成。咱们也算合作共赢。”   展所钦道:“一言为定。”   席山柏没有待太久,略坐坐就告辞离去。展所钦将他送到家门口,眼睁睁瞧着他去敲柳三郎家的门。   展所钦无奈极了。   席山柏挺风流个才子,居然也是恋爱脑,可见恋爱脑真的要不得。   不过反思一下自己,展所钦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不恋爱脑,只不过他很幸运,一上来遇到的就是颜如玉。   展所钦在家画了整整一天的图纸,除了中途出去买个饭吃,其他时间手都基本不离笔。颜如玉心疼他,便坚持要帮他磨墨。   二人在这一方温馨的小世界里,为着共同的目标各自尽力,不消太多的话语,一个对视就能消弭彼此的疲劳。   天色渐晚,一旁堆了厚厚一沓子图纸,展所钦实在画累了,便暂时休息,先去把晚饭吃了。   万俟宗极这时到访,他带来了展所钦急需的消息。   “我知道现在很晚了,待会儿宵禁,我肯定回不去了,你得留我住一宿。”万俟宗极道,“你托我打听的事,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   --------------------   感谢在2023-07-25 19:00:05~2023-07-26 14:2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九章 勇气与认干亲   展所钦倒好了茶,二人点着灯,在正堂相对而坐。   “柳三郎确实成过亲,那是大约两年前的事,他夫君是去年过世的。”   万俟宗极娓娓道来:“不过我最在意的点却是他亡夫这个人。听闻此人在柳三郎之前还曾有个夫郎,二人生活清贫,无依无靠,但日子过得十分温馨。因为亡夫是个会疼人的,对待夫郎出了名的好,任谁看了都羡慕他的夫郎觅得良缘。”   万俟宗极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   展所钦明白了:“但是?”   “但是突然有一天,亡夫一纸休书将夫郎逐出家门,没过多久便和柳三郎结为连理。柳三郎有些积蓄,他们拿着这些本钱做生意,那之后二人的生活蒸蒸日上,很快置办了房子地皮,谁也没再听到过他之前那个夫郎的消息。”   展所钦不屑道:“喜新厌旧,薄情寡义。”   万俟宗极笑笑,道:“人性本是如此,能够克服这样的本性才是难能可贵的。话说回来,许多熟悉柳三郎的人都说,关于这个人他们早有许多揣测。流传得最多的一种,便是柳三郎专门喜欢勾引那些对待家室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将二人拆散后鸠占鹊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展所钦。   展所钦好像懂了。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柳三郎对颜如玉下手的动机不就在这儿了?   万俟宗极道:“依我的推测,柳三郎就是喜欢‘好男人’,但这个男人若是没有家室,光靠嘴说也不能看出他是不是真的好。所以他专找别人家的‘好男人’,将其据为己有。”   展所钦道:“可是,能被他迷惑住,将自己原配休掉的男人,怎么能算好男人?”   万俟宗极摇摇头:“不要用常人的思维来看待他,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本身就不是善类。你那天带着颜如玉来看房子,他一见着你对颜如玉的态度,怎能不对你动心?所以他给你这样低的房租,而且开口就是三年,明显就是为了把你绑在他身边。他近水楼台,他的对手颜如玉又是这样的状态,毫无威胁。他对你一定十拿九稳。”   展所钦冷笑:“十拿九稳?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和玉奴儿比。”   万俟宗极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看不如这样,他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你索性将计就计,做出一副厌弃颜如玉的样子来,与柳三郎套近乎。等他上钩,我们将他当场拿了送去官府,办他个通奸之罪。”   展所钦一头问号:“一个人没法通奸吧?那我怎么办??”   万俟宗极眨眨眼:“啊,我没想这么多。”   展所钦:“......”   万俟宗极笑道:“开玩笑的。我们不必真的将他送去,只是这样吓唬他,逼他写个文书。”   “什么文书?”   万俟宗极抬抬下巴:“自然是将这个房子送给你们的文书,他把颜如玉弄成那样,难道不该赔偿?到时你将房子转手卖了,带着颜如玉换个地方住,也不必困在这里,整日和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总的来说,这是个好办法。   “可要做出厌弃玉奴儿的样子,我还是不忍心,再说万一让他误会了怎么办?他会很难过的,我又和他解释不清楚。”   “你别真的对颜如玉不好啊,你只是这样和柳三郎说而已,颜如玉不会知道的。”万俟宗极道,“你就说,颜如玉总是这样笨笨呆呆的,帮不了你的忙,还总是捣乱,成亲这么久,连个孩子都没生下来,你真不知把他放在家里做什么。诸如此类的话,柳三郎听了绝对会对你采取进一步行动——只要他真的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展所钦还是无法这么快决定,他道:“让我再想想吧。”   “也好。”万俟宗极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我可是困极了,我睡哪儿?”   展所钦给他安排好了屋子。   此时夜深人静,他们的主卧也早已熄灯。展所钦轻轻地开门进去,颜如玉一条腿挂在床外面睡得正香。   展所钦给他把那条腿捡回去,颜如玉被他碰醒了,哼唧道:“阿郎,我不舒服,陪我睡觉嘛。”   “哪里不舒服?”   颜如玉闭着眼睛,像个蛆一样在床上蠕动:“我不知道。”   展所钦只当他在撒娇,便脱了外衣在他身旁躺下,颜如玉顺势蹭进他怀里。   再度入睡前,颜如玉嘴里咕噜咕噜的,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展所钦一个字也没听清。本想问问,但颜如玉啪地一下就睡着了,根本不给任何机会。   展所钦也稍微打了个盹,很快又爬起来赶他的图纸去了。   三天后,花坊一切准备就绪,正式开业的前一天,展所钦在酒楼订了一个包房,宴请万俟宗极和纪咸英。妙昙大师不方便来,万俟宗极声称他一人来了也算两人都来了,他面子大。展所钦没理他。   颜如玉穿了身新衣服,红色的,喜庆得很,是展所钦特地带他去裁缝店量身做的。   因为今天除了开业前的庆祝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由头,那就是纪咸英正式将颜如玉认作义子的仪式。   除了纪咸英真心喜欢颜如玉、颜如玉也没个靠谱的父母这个原因之外,按照传统习俗的说法,有些孩子体弱多病,怕中途夭亡,便采用认干亲的办法,让孩子借干亲的福气,保其长大成人、康强长寿。   有关于颜如玉的事情,展所钦都没办法完全不迷信。   纪咸英按照习俗,给颜如玉带来了一些礼物,有在首饰店定做的银饭碗、银筷子和一个长命锁,还有几套衣服、鞋袜和帽子。展所钦也替颜如玉准备了送给纪咸英的礼物。   前几天展所钦和颜如玉说起这件事,颜如玉非常期待。自从上一次与父母决裂之后,他对他们就没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但潜意识里,他还是很渴望能体会一下被父母爱着的感觉究竟如何,这一点展所钦与他其实是一样的。   只是展所钦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或者说,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去祈求那些东西。不给我,我干脆就不要,是我自己不要的,这样说出去更好听。这是他自我保护的方法。   所以当看着颜如玉试穿新衣服的时候,展所钦问他:“玉奴儿,你亲耶娘都对你不好,你还愿意认纪夫人做干娘吗?你会不会觉得,没有耶娘其实也挺好的。”   他没怎么期待颜如玉给他个多么富有哲理的回答,但颜如玉总在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发挥惊人。他抚摸着新衣服柔软的面料,随口道:“才不会。别人都有好耶娘,我也应该有。他们不是好耶娘,我就去找别人嘛。”   展所钦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按理说颜如玉是两人中比较笨的那个,但这么简单的道理,展所钦却没有他看得透。也或许是天真无邪的颜如玉才恰恰拥有这种勇气,他真心认为自己是值得的,配得上世间一切好东西。   展所钦很少和颜如玉说起这些深奥的心里话,但今天他的倾诉欲有些强。   “可惜我却没有你这样的勇气。玉奴儿,有时我总觉得那些好东西应该是轮不到我的。”   颜如玉转头看他,展所钦靠在床头,盯着墙角出神,脸上是惆怅的苦笑。   颜如玉爬上床,跨坐在展所钦的大腿上,挡住了展所钦的视线,展所钦不得不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可是,你都有我了呀。”颜如玉骄矜地抬着下巴,“我这么好,你都能有,还有什么不能有的?”   展所钦笑了起来,将他揽进怀里:“是是是,谁也没有你好。”   颜如玉趴在展所钦胸口,手指头在他胸前划来划去,小声嘀咕:“阿郎,我悄悄告诉你,我以前也会想,这件衣服这么贵,我可不可以要呢?这个夜明珠这么漂亮,难道真的给我了吗?可是后来我就想,我连阿郎都有,我当然可以有漂亮的衣服和夜明珠啦。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展所钦低头亲他一口,把颜如玉掀下去按在床上,笑道:“是。”   *   纪咸英上座,颜如玉给她磕了三个头。纪咸英将他扶起来,给颜如玉戴上长命锁,用她准备的银碗筷喂了颜如玉一口饭,这就代表颜如玉今后吃她家的饭,与亲生父母没有关系了。将来纪咸英有义务过问颜如玉的婚丧嫁娶,颜如玉也要给纪咸英养老送终,与血亲并无二致。   颜如玉改口叫纪咸英干娘,纪咸英答应一声,颜如玉反而不好意思了,小脸红红的,噔噔跑回展所钦身边躲着。   万俟宗极举杯道:“借着今日这样的喜气,我也预祝展家花坊开业顺利,将来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之时,我可是要常来蹭饭的,你可不能小气。”   展所钦谢了他的吉言,众人举杯相贺,颜如玉也有样学样,举起了他的牛乳。   第二天吉时一到,花坊门口噼里啪啦点起爆竹,颜如玉兴奋又有些害怕,缩在展所钦怀中捂着耳朵,只露了眼睛出来看。放炮声将许多人吸引过来,展所钦临时招的小时工在门口敲着锣招揽生意。   看着客人陆续进门,花坊里很快嘈杂起来,展所钦和颜如玉相视而笑。   --------------------   感谢在2023-07-26 14:25:39~2023-07-27 15:4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afafa 3瓶;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章 剪花与帮倒忙   开张第一天的生意比展所钦预想的还要好些。他今日拂晓时起来摘花备用,选取只开了一半的花枝,还都带着露水,这样的花香色数日不减。花枝露水重,把展所钦的衣服都给浸湿了。   这些花一部分插了瓶,摆在店里,一部分收在库房备用。每一种成品插瓶快要卖完时,展所钦又得赶紧补上,有时客人看中了图纸上的插瓶,没有成品,他又得赶紧现做,忙得不可开交。   卖得最好的就是摆在正中央的《美者》了,当天的白玉兰所剩不多了,展所钦便吩咐伙计要记得留下最后一盆不能卖,镇店之宝一定要时刻有成品摆在那里。   他进库房拿花材的工夫,一个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伙计不知道他们和柳三郎之间的曲折情由,自然也不会阻拦这么个普通的客人。店里人太多了,趁着伙计不注意,柳三郎悄悄溜进后院。   展所钦很忙,颜如玉也很乖巧地没有去打扰他,他独自在后院玩,守着院子里的鲜花棚子。   “颜如玉。”柳三郎走近他,“玩儿什么呢?”   地上堆了些沙子,颜如玉正在搭建他的房子。柳三郎在他身边蹲下:“好玩儿不?”   颜如玉点点头。他很久没见到柳三郎了,此刻见了他便迫不及待问道:“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我家找我玩儿呢?你总不给我吃药,我到现在也没有小宝宝。”   他当然来不了。柳三郎在心里咬牙,他在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展所钦回回出门都带着颜如玉,他根本找不到机会。   但今天不一样了,机会找到了他。   “我这阵子太忙了。喏,你的药我带来了。”柳三郎拿出个水袋,笑吟吟的,“快喝吧。真想快点看到你生下来的小宝宝。”   “谢谢你。”   颜如玉一口气把药喝下,柳三郎收起水袋,问他:“你家郎君这么忙,你就在这里玩呀,不帮帮他吗?”   颜如玉也很委屈:“阿郎说我帮不了忙,让我自己玩就行了。”   “他这么说,应该只是不想让你累着,但你要是真的帮了他,他肯定会开心的。”柳三郎拉拉颜如玉的袖子,回手一指身后的鲜花棚子,“插瓶都要用花对不对?”   颜如玉自己也很想为展所钦分担一些,只是他不知该做些什么。这下经柳三郎一挑动,颜如玉点点头,立刻放下玩沙子的小铲子,拿起鲜花棚子门口的剪刀,弯腰钻了进去。   柳三郎也跟着他钻进去:“很简单的,你就把花剪下来就好,反正就是插在瓶子里嘛。”   颜如玉拿着剪刀,捏着一朵不知道是什么花的花枝。   下手前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容不得他多想,柳三郎直接握着他的手,“咔嚓”一剪刀下去。   柳三郎拿着剪下来的花放在鼻尖闻闻,对颜如玉道:“瞧,就是这么简单。快继续吧,你剪得越多,你家郎君不就越省事吗?”   颜如玉心里那一点残存的疑惑全被柳三郎坚定的语气打消了,他卷起袖子开干,刷刷刷几剪刀,剪下来一把鲜花放在一边。   “就是这样剪吧,我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柳三郎憋着笑,“那你先剪着,我回家去了,家里还等着我收拾呢。”   颜如玉挥手跟他告别。   柳三郎瞅着展所钦不在院里,他迅速从后院钻出去,再躲过伙计的视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里。   于是等展所钦稍微歇口气,到后院来喝水的工夫,就见颜如玉玩的那堆沙子被搁在那儿,颜如玉人不见了。再仔细一听......   咔嚓咔嚓。   展所钦浑身汗毛倒竖,手里的水壶啪地砸在地上,他拔腿冲进大棚,果然看到了让他一口气都差点没上来的一幕。   颜如玉擦擦鼻尖的汗,眼睛亮晶晶的,满含期待:“阿郎,你看我剪了好多花下来,你可以拿去用啦!”   展所钦站在大棚门口,半天没动弹。   “......阿郎?”颜如玉感觉到他好像不太开心,慢慢地放下手里的剪刀,不解地看看自己剪下来的一地鲜花。   是他剪的还不够多吗?   展所钦闭了闭眼睛,缓缓放下大棚的帘子,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去,捡起地上的水壶。   颜如玉马上跟了出来,一只脏兮兮的手抓住展所钦的胳膊:“阿郎,你怎么了?”   展所钦转过头,疲惫地看着颜如玉。颜如玉不知所措,反正就抓着展所钦不撒手就是了,那架势不知道的以为他在抓贼。   片刻后,展所钦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他坐到地上捂着脸,气得脑仁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颜如玉也跟着蹲下来。他擦擦脸上的汗水,把脸抹成个花猫。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展所钦的声音虚弱无力,“我真的好累。”   采摘插瓶的花枝要是这么容易的事就好了,这是有很多门道的,不是谁随便拿个剪刀咔嚓咔嚓就行的。首先这个时候日头高照,露水都已经干了,再来折花的话,花朵的色香保存的时日就会大打折扣。   其次,明代张谦德的《瓶花谱》里就说过:“凡折花须择枝,或上葺下瘦,或左高右低,右高左低。或两蟠台接,偃亚偏曲。或挺露一干中出,上簇下蕃,铺盖瓶口。取俯仰高下,疏密斜正,各具意态,全得画家折枝花景象,方有天趣。若直枝蓬头花朵,不入清供。”   一言以蔽之,颜如玉把这些花全剪废了。   像这样的花,勉强插瓶就等于砸了自己的招牌。它们只能放在门口一文钱五朵卖着玩儿,连本钱的十分之一都回不来。   颜如玉大概明白自己闯了祸,可他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遭到嫌弃,他也很辛苦,于是恼羞成怒,把剪刀往地下一甩,噘着嘴不吭声了。   展所钦忙活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上,好不容易喘口气,来后院又遭到这样的暴击,他都快没力气生气了。他往后靠在柱子上保持沉默,尽量让自己不要发火。他不想吓着颜如玉,况且今天是开业的日子,吵架不吉利。   可是颜如玉偏偏要在这时候嘟囔:“我想帮你嘛。”   展所钦扭头就是一句怒吼:“你什么都别做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求求你别帮我!!!”   展所钦之前再生气,也从来没这样凶过他,颜如玉吓得一抖,眼泪像开了水龙头一样流下来。   展所钦咬牙起身,走了。   颜如玉哭都不敢哭出声,就这么懵懵地看着展所钦离去。展所钦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粗暴地拉起颜如玉脏兮兮的手翻过来翻过去看看,见没被剪刀和花枝伤着,又粗暴地把他的手甩开,再次离去。   这回是真走了,他憋了一肚子火,到前面去照顾生意,还得给人家赔笑脸,这种滋味可想而知。   下午的时候,纪咸英来了。   她在店里逛逛,买了几个插瓶,坚持要给钱,展所钦便按成本价给了她。纪咸英问他:“玉奴儿呢?他自己在家吗?”   说起这个,那就说来话长了。展所钦叹了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纪咸英听完也是无奈地苦笑:“你生气没问题,我知道你这两天本就很累了。玉奴儿呢,他想帮你,初衷也是好的,只是他......哎。”   展所钦道:“我吼了他,把他吓着了,我现在也有些后悔,可我暂时还不想去哄他。”   纪咸英点点头:“我知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要不,我去替你瞧瞧他?玉奴儿毕竟情况特殊,还是不要让他太难过比较好。”   “他就在后院。”展所钦给她指路。   过了一会儿,展所钦正在给客人做一个插瓶的时候,纪咸英回来了,第一句就问他:“柳三郎是谁?”   展所钦迅速转头:“什么?”   原来方才纪咸英去安慰颜如玉时,颜如玉先是嗷嗷哭了一会儿,一张小脸让他哭得五颜六色的。等稍微平静下来,颜如玉抽噎着道:“干娘,我好委屈!我就是想帮他,我才不是没用的废物!但我不知道怎么帮他,柳三郎就教我剪花,我以为剪下来就可以用了,为什么我剪下来的不可以用?”   纪咸英立刻抓到了重点:“你说是谁教你这么干的?”   “柳三郎!”颜如玉道。   纪咸英将颜如玉的话转述给展所钦,展所钦半天没动静,片刻后一剪子狠狠扎进手边的一截木头里:“我早该想到是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展所钦把关于柳三郎的事简单说了,纪咸英也来气,道:“怎么就碰上了这种小人!他到底对玉奴儿做了些什么,将来必须让他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展所钦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尽快解决他。”   纪咸英道:“既然误会解开了,你快去安慰玉奴儿吧,这回真怪不得他了。”   展所钦迅速将手上这个插瓶做完,嘱咐伙计说暂时不接需要现做的生意了,这点钱完全没有颜如玉重要。   他来到后院,颜如玉一个人可怜巴巴地坐那玩沙子,沙子估计都是眼泪和出来的。   展所钦在他身旁蹲下,无需多言,颜如玉就自己往他怀里钻。展所钦也不介意他那满手满脸的泥巴和沙子了,他把颜如玉紧紧地抱在怀里,轻声道:“再也不吼你了,我保证。”   颜如玉也道:“我也保证再也不捣乱了。”   展所钦笑了笑,道:“下次想帮忙,可以先问问我,我会给你一些你能做的事。我现在知道了,不该一味把你放在一边的,你不是小废物,你真的可以帮到我,而且不是帮倒忙。”   颜如玉用力点头:“好。”   -------------------- 第四十一章 宵禁与请大夫   晚上打烊回家,展所钦吃了晚饭还要把白天的帐对清楚记录下来,再写好下次要订的货,依然是忙得不可开交,颜如玉又是一个人去睡觉。这本该是平常的一天,但今天却出了些岔子。   颜如玉始终没睡好,闭眼的时候天是黑的,睁眼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梦里也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过去被亲生父母像牲口一样囚禁的那八年,突然出现在颜如玉梦中的时候,他又堕入了那种彻骨的恐惧里,身旁的老鼠叽叽叽地跑过去,颜如玉在梦里好像都能摸到它毛茸茸的身体。   颜如玉的双手拼命攥紧被子,呼吸异常艰难,像溺水之人挣扎着求生。终于挣脱了脖子上铁索的束缚,他满头大汗,猛地坐起身,眼前的景象天翻地覆,身下是柔软的床榻。   窗外落进方方正正的一块月光,连带着树影映照在地,偶尔随风晃动一下。   头发被冷汗沾湿了几绺,黏糊糊地贴在额头鬓边,颜如玉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推开卧房门站在门边,望向对面书房那边的灯火。   颜如玉也不知自己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朝亮着灯的书房走去,潜意识里知道那里有个人能让自己好起来。   门没锁,他径直推门进去,展所钦坐得累了,正站在桌边做伸展运动。   “玉奴儿?”展所钦一眼就发现颜如玉的脸色不对。   颜如玉朝展所钦走去,几步扑进他怀里。展所钦猝不及防把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却毫无旖旎心思,反而一下子吓精神了。   ——这小东西像掉进池塘刚捞出来的猫,身上湿漉漉的,体温也格外的高。   “......我的天呐。”展所钦毛骨悚然,赶紧就这么托着颜如玉的屁股,把他抱起来带回卧房里。颜如玉整个人贴在他身上,软塌塌的像没有骨头。   展所钦的声音极轻,像哄刚出生的婴儿似的:“玉奴儿,能听见我说话吗?先别睡,告诉我哪里不舒服?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颜如玉热乎乎地窝在他怀里,安静片刻,突然哭了起来,拽着展所钦的衣服,拽得骨节生疼。他哭得毫无顾忌,撕心裂肺地发泄着好多年的委屈压抑和恐惧。   展所钦坐在床上紧紧抱着他,把他整个人都护在怀里。枕头啪地掉在地上,展所钦探手下去捡起来,拍了拍放在一边。   “玉奴儿......”展所钦也不知该怎么是好,只得一声声叫着颜如玉的小名。   颜如玉嗓子都哭得沙哑了,他剧烈地咳了几声,展所钦托着胳肢窝把颜如玉往上提溜了一些,给他拍后背顺气。   “不哭了,不哭了,待会儿传出去,人家可都要笑话你了。”展所钦耐心地哄着。   展所钦撩开颜如玉粘在脸上的头发,颜如玉已经哭得很难受了,脑瓜子嗡嗡响,把展所钦的衣服都哭湿了一片,鼻涕眼泪抹人一身。   “哎……”展所钦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告诉我,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想哭了,我也尽力帮你摘,好不好?”   可颜如玉的状态并未因为展所钦的安慰而有半点好转,他蜷缩在展所钦和被子中间,像包子的肉馅儿,哭得直咳嗽,气都快倒不过来了。   随即,展所钦惊恐地发现,颜如玉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呼吸都有些困难似的,甚至两条腿都开始轻微地抽动。   展所钦原本还以为颜如玉是做噩梦吓哭了或者不顺心发脾气,可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某种严重的问题正在他身上发生。   “玉奴儿!”   颜如玉倒在床上,对展所钦的呼唤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剧烈的情绪起伏让展所钦浑身发麻,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对,找大夫!   可是此时已经宵禁,他只能在坊内活动。本坊的大夫,目前他只知道一个,而且离他家很近。   管不了那么多了,展所钦奔出家门,向大夫家跑去。   不幸的是,等他跑到那里,却在大夫家的大门上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大夫去外地看望亲戚,尚未归来。   展所钦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   不能等到明天天亮再去找大夫了。天知道颜如玉到底怎么了,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他身上本来就已经一堆问题了,哪里经得起这些?他都已经没有意识了!   展所钦想来想去,唯一的指望就只有华严寺了。   入夜,金吾卫的马蹄声在长安的街道上久久回荡。月上中天,给寂静的长安城洒下一片如霜似雪的银辉,白日里热闹的街道,这会儿陷入了无边的寂静,偶尔深巷里传来几声犬吠和着隐约的虫鸣,让夜晚不至于显得太过恐怖。   好在坊内看管得不严,展所钦尽量放轻动作,用最快的速度一路向东,朝华严寺的方向跑去。   原本按照这样的进度,几乎是万无一失的。但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展所钦转弯的时候,深巷里突然传出一阵疯狂的犬吠。   展所钦是喜欢狗的,但在这种时候碰上狗,他实在头大。更悲惨的是,阴影里冲出来不止一条狗,粗略一看得有个五六条,而且个头还都不小,成群结队地朝着展所钦就来了。   手无寸铁的展所钦头发都炸开了。他扭头狂奔,天黑又看不清,他慌不择路地跑进死胡同。   面前再无他路,只有一道坊墙。翻墙出去,就是金吾卫正在严密巡逻的长安主干道。   长安宵禁严格,太阳下山以后,所有城门和坊门一起关闭,除非特殊节日,城中百姓严禁出入。金吾卫会在街道上骑马巡查,一旦发现有人漏夜出门,轻则一顿痛打再抓起来,重则直接打死,也是金吾卫分内之事,他们甚至还能领到奖赏。   怎么办?!   前有狼后有虎,那一群狗眼看着追了过来,展所钦瞬间打定了主意。   “玉奴儿。”展所钦喃喃道,“我一定要给你找到大夫,要是我回不来,你要记得我,知道吗?”   他只当颜如玉听见了。   展所钦把身体缩在墙根下,用最后一点时间躲过了坊墙外一队策马跑过的金吾卫。   坊墙没有很高,那群狗狂吠着冲上来的刹那,展所钦把手扒在坊墙边缘,借力一翻——   哗啦!   展所钦落地愣了两秒,而后逃命似的向南边飞奔而去。   “什么人?站住!”听见动静,一队金吾卫骑着马就从街角的武侯铺赶过来了。   坊墙都是夯土垒的,多年的风吹日晒下已经松动了,根本经不起这么一扒拉。   眼看就要无路可走了,展所钦只得壮士断腕,一捏鼻子,跳进了街边的排水沟,紧紧地缩在墙根下,一动不动,企图把自己伪装成一根杂草。   金吾卫还在找他,来来去去已经好几趟了,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罢休了。展所钦苦不堪言地泡在污水里,都快腌入味了。   排水沟的深度有两三米,底下一片漆黑,展所钦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想象着里头丰富的生态,冷不丁脚边什么东西微微一动,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可爱”的小动物。   等金吾卫巡查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展所钦试探着站起身,扒着排水沟的边缘,探头探脑地观察外面的大街。确定安全之后,他从排水沟爬了出来。   躲过了这一劫,他原路爬回景行坊。   来到华严寺,展所钦执意要在深夜见到妙昙大师。有些僧侣认得他,知道他与妙昙大师关系匪浅,便捏着鼻子道:“施主稍候。”   于是等妙昙大师睡眼朦胧地出来,见到的就是臭得能当生化武器的展所钦。   真的太臭了,养猪场的猪死了七天都没这么臭。   “玉奴儿,他,他晕倒了。”展所钦臭臭地说。   妙昙大师眼睛睁不开,一半是困的,一半是熏的。   *   大夫用几根银针把颜如玉扎醒了,颜如玉人软成了个鼻涕虫,还知道要找展所钦。   妙昙大师道:“他去沐浴了,很快就来。”   如果不是妙昙大师的强烈要求,甚至抬出了“你也不怕颜如玉醒了又被你臭晕过去”这样的理由来威胁,展所钦这个浴八成也是不肯沐的。   大夫给颜如玉把脉,把了不知道多久,颜如玉的手腕都让他捂热了,他也没给出个答案。   看来是真的出了大问题,妙昙大师蹙着眉想。他特地带来了寺里最好的大夫。   展所钦洗完澡出来,迎面瞧见自家院子里的一个人,便道:“你怎么也来了?”   万俟宗极不屑哼道:“怎么了,我不能也住在华严寺?我是被你臭醒的,当然要跟过来。”   展所钦绕过他,进屋去看颜如玉。   颜如玉听见展所钦进来的声音,抬头望着他,眼睛鼻子通红,嘴唇却是白的,看着凄惨可怜极了。展所钦的心尖跟着他的睫毛一起颤了颤,赶紧蹲在床边抚摸颜如玉的脸颊。   颜如玉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沙哑着嗓子问他:“阿郎,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要乱说。”展所钦不假思索,“大夫都说了,你就是一点小病,过两天就好了。”   大夫抬起眼皮瞧他:“这位施主,贫僧有一事想问。”   展所钦立刻直起背:“大师请讲。”   “那贫僧可就讲了。”大夫也是直得很,“你是否为了不让你的夫郎有孕,而给他吃了什么药?”   展所钦坦然点头:“是啊。”   大夫却蹙眉看着他。   展所钦察觉到了不对劲:“......是这个药的缘故吗?”   “当然。”大夫的眼神就透露着“你有什么好明知故问的不要脸”。   展所钦张口结舌,第一反应去看万俟宗极——那药是他拿来的。   万俟宗极靠在门口也听见了,这会儿赶紧进来为自己正名:“是,我是给了他药,但药方可是找长安最好的大夫开的,他从前还是宫里尚药局的奉御!他和我保证过的,这药只是给哥儿补阳气,根本不伤身的!”   他转而看向妙昙大师:“你要相信我!”   妙昙大师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点头。他再也不会不相信万俟宗极了。   “那就不是因为这个药,或者说,不完全是。”大夫听完便道,“我给这位施主把脉,他的脉象像是喝了一种带有麝香成分的凉药。麝香性能开窍,故主难产堕胎也。凉药本就伤身,加之你给他服用的药,两种药在他体内严重相克,这才导致他情绪失控、心智混乱。”   三个人一块儿看着展所钦。   展所钦懵了:“我没有......”   话说一半,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是没有给颜如玉喝凉药,可是其他人呢?   --------------------   没错,我把文名和封面改了嘻嘻~我这么做,姐姐不会不习惯吧(绿茶口气) 第四十二章 坦诚与小秘密   展所钦有了合理的猜测,万俟宗极自然也能想到,妙昙大师之前从万俟宗极那儿也听说了关于柳三郎的事。三个人有了共同的怀疑目标。   万俟宗极道:“我本以为他只是言语挑拨,没想到这种歹毒的药都用上了。”   妙昙大师问大夫:“这药目前还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什么伤害吗?”   大夫道:“按脉象,这位施主服下的凉药应该还不多,若是喝得多了,再想要孩子恐怕就难了。贫僧为他开个药方,好好调理,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颜如玉没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展所钦给他吃了什么药,吃了以后好像他就再也不会有小宝宝了。   颜如玉又震惊,又不解,又难过。他愣愣地看着展所钦,大脑像锈住了一样半天不动。   展所钦看出他误会了,赶紧解释:“玉奴儿,那药只是暂时让你怀不上孩子。我是想着,等你以后真的确定自己想要了,再生也不迟。”   “以后是什么时候?”颜如玉哽咽着问他。   “就是......等你身体好些的时候。”展所钦道。   颜如玉很不喜欢这个苍白的解释。他扭过脸朝着里面,不理展所钦了。   大夫到一边开药方,万俟宗极拍拍展所钦的肩膀,示意他出来说话。   三个人走到门外,万俟宗极道:“关于柳三郎,我又得到了一些消息。他是不是曾抱来一个孩子给你们看?那孩子虽然不是他亲生的,但和他有那么些关系。你想知道孩子是谁的吗?”   展所钦点头。   万俟宗极刚要开口,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听那动静似乎就停在门口。   随即,大门被粗暴地敲响。   “开门!”门外的人道,“金吾卫查案!”   万俟宗极和妙昙大师一块儿看向展所钦,展所钦沉默一下,迅速道:“是这样,我可能不小心翻出了坊墙,被他们追了一路。”   万俟宗极、妙昙大师:“……”   万俟宗极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大门走去。   开门,他拱手道:“大将军,下官有礼了。”   金吾卫大将军的身边跟着一条狗,许多金吾卫都带着狗。看来他们就是这样找到这里的,展所钦真的太味儿了。   金吾卫大将军认得万俟宗极,露出一点微笑来:“是万俟校书啊。夜深了,万俟校书如何在此?”   万俟宗极道:“下官来看望家中生病的亲眷,实在是给大将军添麻烦了。”   “哦?”金吾卫大将军挑了挑眉,看向跟过来的展所钦,“原来如此。那么翻墙的是哪一位?”   “他是下官的兄弟。”万俟宗极道,“因着急请大夫,这才犯了宵禁。下官代他向大将军赔罪了。”   金吾卫大将军沉默了一下,道:“原来如此,我们还以为他是刺客。既是万俟校书的兄弟,此番便罢了,往后可再不能有第二次。今日是遇上我了,若是别人,结果可能就难说了。”   万俟宗极从袖中摸出个钱袋子,放在金吾卫大将军手里:“只当请大将军和诸位弟兄喝茶。”   金吾卫大将军没有推辞,笑道:“校书自便。”   “你给了他多少钱?”展所钦问。   万俟宗极漠然道:“一万两黄金。拿来吧。”   展所钦:“……”   “你怎么敢的?啊?你是怎么敢的!”万俟宗极骂骂咧咧,“你万一被抓着打死了怎么办??”   展所钦无所谓道:“反正我得给玉奴儿找到大夫。”   万俟宗极深深吸了口气,控制情绪。   妙昙大师此时出声提醒他道:“刚才还没说完。”   “哦对。”万俟宗极乖巧点头,“那孩子,就是当初被柳三郎的亡夫逐出家门的夫郎后来生的,按照时间推断,应该就是柳三郎亡夫的孩子,他被休掉之前就已经怀了身孕了。”   展所钦问道:“所以柳三郎说那是他的孩子也不完全是假的?毕竟他虽然下作,却也是名正言顺的正室。”   万俟宗极摇头:“那倒不是这样。虽说孩子是他亡夫的,但是他们从没管过这个孩子,以及生下孩子的夫郎。他们现在还住在危房里,那房子很快就要被拆掉了。那些街坊邻里多少都听说过他们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偶尔接济这父子二人,他们才算没有饿死。”   三个人都沉默了。   碰上小人,一时半会儿还就拿人家没办法。   万俟宗极道:“要是我的官大一些,我就出手帮你解决他了。但现在着实有些困难,你还得自己想想办法才行。”   “会有办法的。”展所钦道,“但你上次说的,让我在柳三郎面前假装厌恶玉奴儿,这肯定不行。无论如何,我不能那样说他,即使是假的。”   万俟宗极点点头:“我明白。”   把客人们送走后,展所钦去烧了热水,拿出一身干净衣服。大夫走时给颜如玉留下了一副安神的药,他也顺便熬上了。   他回屋把颜如玉扶起来:“我给你擦擦身,换件衣服。”   颜如玉只穿着一件贴身的中衣,这会儿差不多都让汗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展所钦去拧毛巾,颜如玉懵着脑瓜呆坐着。   把颜如玉脱了个干干净净,展所钦倒是一本正经,认认真真地给他擦了一遍,没有半点不该有的动作。他这会儿真没想太多,颜如玉好不容易好些了,他就想让他早点休息,待会儿天都要亮了。   “阿郎。”颜如玉低头看着展所钦的手。   “嗯?”   颜如玉小声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生的小宝宝?”   他方才一个人躺在床上,迟钝的脑瓜想了很多。从前他也问过展所钦很多次,为什么自己有了郎君却一直没有小宝宝,展所钦都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   展所钦把毛巾放回盆里,拿干净衣服给颜如玉穿上。他有种预感,今天能和颜如玉好好聊聊。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颜如玉两只手紧张地扣在一起,眼珠不停转啊转:“我知道,我好像不太聪明,好多事情我都不会做。你是不是害怕宝宝生下来会和我一样,才给我吃药的?”   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展所钦索性不把他当傻子了。颜如玉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话都说不利索了,也许他可以明白自己的顾虑。尤其是他今晚也算是受了些刺激,也许智商会更上一层楼。   “玉奴儿,其实不是有了郎君就有小宝宝的。最开始是因为我们虽然睡在一起,但从来没有......唔,做那些好玩的事。就是搬到新家的那天,你说身上痛的那件事。如果不做那件事的话,所有人都不会有小宝宝。”   颜如玉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看着展所钦。他在努力理解展所钦的话。   “那个时候不让你生孩子,是因为我们连个自己的家都没有,难道要带着孩子一起住在佛寺里吗?你看燕子下蛋是不是都要在屋檐下面先造个窝呢?更别提养孩子的开销,你也不希望将来小宝宝管你要好吃的,你却没钱买给他吧?”   颜如玉半天没动静,看起来像在发呆。但展所钦耐心地等着,屁股都快坐麻了,才等到颜如玉点点头:“我懂了。”   展所钦换了个姿势,接着道:“后来呢,我们搬到了这里,也算是有自己的家了,我就想着,也许可以要个孩子。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我又开始害怕你会因为怀孕和生产的过程吃很多苦,甚至发生更坏的事情。这是非常非常艰难的一件事,我想等到你真的知道自己将要承受什么以后,再由你来决定生不生孩子。但是目前为止,我觉得你还不能做出这个决定。”   “为什么不能?”   展所钦依旧和他坦诚道:“因为你还是有点笨笨的。要不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是否知道生小宝宝要经历些什么?如果你能说出来,你就能做决定。”   颜如玉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展所钦还是耐心等着,颜如玉半天憋出一句:“肚子,肚子会变大。阿娘怀弟弟的时候,就是这样。”   展所钦点头:“还有吗?”   颜如玉想不出来了。他亲娘怀孕的时候他还太小,所能注意到的也就只有这个了。   “所以你看,你现在是不是还不能生小宝宝?”   颜如玉终于懂了:“没有小宝宝不是我的问题,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就是这样。”展所钦笑了,摸摸他光滑的脸颊,“现在你的疑问我都告诉你了。或许我早就应该试着告诉你的,我一直觉得你听不懂,所以你问起这些的时候,我总是哄哄你就过去了。但其实不管你能不能听懂,告诉你总没有坏处,对吧?”   “对!”颜如玉开心起来,往展所钦怀里粘过去,“阿郎,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你说。”   颜如玉凑到他耳边,小小声:“柳三郎给我吃了药,他说没有小宝宝是我的问题,吃了药就会有了。他还说你肯定很着急,让我不要告诉你,不然你就会知道我生不了小宝宝,就不要我了。”   虽然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听到颜如玉这样说出来,展所钦还是顿时火冒三丈。当着颜如玉的面,他控制住了,柔声问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这些都是谎话?”   “是。”颜如玉搂住他的脖子,鸵鸟状埋在展所钦胸口,“阿郎才不会不要我。”   展所钦抬起他的下巴,看着颜如玉的眼睛:“那你以后还会不会撒谎,会不会瞒着我,会不会相信别人不相信我?”   颜如玉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会了不会了不会了。”   “这是最后一次。”展所钦有些严肃,语气沉沉,“玉奴儿,你要记得,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不聪明、小脾气、帮倒忙,我也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但你的信任和依赖是我的底线,你绝对不能把它们都交给其他任何人。我真的会生气,比吼你还要生气的那种生气。”   “我知道了。”颜如玉讨好地凑上去亲亲展所钦的脸颊,“阿郎最好了。”   展所钦傲气起来了,哼了一声,淡淡道:“知道就好。”   也许是因为安神药的药效很好,也许是因为其他的,颜如玉在展所钦身边睡得很熟。他自己的枕头就在旁边,人却不睡在上面,而是枕着展所钦的胳膊,八爪鱼似的缠在他身上。   展所钦垂眸看了他许久,眼皮渐渐沉重,没一会儿自己也睡着了。天亮后又是新的一天。   -------------------- 第四十三章 补救与春风狡   这样折腾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别说颜如玉了,连展所钦都起不来。可起不来也得起来,他撑着一口气,把颜如玉洗洗干净抱上马背,肿着眼睛赶到花坊。把大门打开,店里的生意全都交给小时工,展所钦往柜台一趴就开始补觉。颜如玉则被放到了储存花材的库房,那儿有张供临时休息用的小床。   展所钦走出去两步,又倒回来把库房的门锁上。万一再让什么人溜进来可怎么好。   按理说他该在每日拂晓时起床,采摘最新鲜的花朵。但是展所钦估摸着这样他会猝死,只得给自己放一天假,就着昨天剩下的插瓶卖,卖完拉倒,小命要紧。   又睡了两个多时辰,晌午的时候,展所钦终于坐了起来,后脖子到后背酸痛得不行。   伙计见他醒来,便道:“掌柜的,这一上午的流水都在账本上了。我能去吃个饭吗?”   展所钦搓搓脸让自己清醒,点点头道:“去吧,辛苦你了。”   展所钦的脸色惨不忍睹,万俟宗极一进来看见他就唏嘘不已:“你看看你看看,我家新刷的墙都没你的脸白。找个傻夫郎很辛苦吧。”   展所钦看了他一会儿,刷地站起来:“帮我看会儿店。价格都在图纸上,不讲价,十件以上再来找我谈。”   “......”万俟宗极瞪大眼睛,“嘿?”   展所钦去了库房,打开门上的锁,颜如玉也睡醒了,发现自己出不去也没闹腾。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还把自己的衣服都穿好了,就是头发还乱糟糟的,有点像展所钦以前在花鸟市场见过的长毛金丝熊。   “起来啦,乖崽。”展所钦走过去揉揉他的长毛,“锁门是怕坏人进来欺负你,你知道的吧?”   “知道。”颜如玉刚起床的时候声音软软糯糯的,“阿郎,你都有黑眼圈了。我以后不给你捣乱了。”   “我没有黑眼圈你也不能给我捣乱。”展所钦笑笑,“我去买把梳子回来,给你把头发梳梳。”   颜如玉埋头在展所钦胸口,蚊子哼哼:“要黄金的。”   还黄金。看样子是没睡醒。   展所钦点点头:“行吧,黄金。”   展所钦在对面买了把黄杨木的梳子回来,无视了万俟宗极幽怨的眼神,径直往后院走去。   “不是黄金的吗?”颜如玉问。   展所钦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随口敷衍:“黄金和黄杨木是一样的,它们不都姓黄嘛。”   颜如玉:“哦。”   “饿不饿?”梳好头发,展所钦把梳子放在颜如玉手里,“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我要吃糖葫芦。”颜如玉说。   “我看你像糖葫芦。”   展所钦去附近的食肆炒了两个菜,一进门就发现食肆的柜台上放着他家花坊的插瓶。   那是展所钦赶着夏天的尾巴设计出来的,名叫《西湖六月》。以荷花为主,瓶子是个非常素雅的白色玉壶春瓶,瓶身题了两句咏荷花的诗,正是为荷花而生的。   展所钦用了两片硕大的荷叶,让它们撑在顶部,其下躲着红白两朵荷花,再配上零星一些水草的剑叶。荷花也要消夏嘛。   食肆的掌柜一下就认出了展所钦,招呼他道:“你是那家新开花坊的掌柜吧?你家的花可真漂亮。你瞧,我昨天也买了一瓶!”   展所钦谦虚地接受了他的夸奖。   伙计把展所钦点好的菜端出来,两家掌柜还在叙谈。展所钦正巧点了一盘清炒莲藕,食肆掌柜便道:“你瞧我家这道菜。”   白色的瓷盘里,莲藕一片片堆叠起来摆在下面,中间是黄瓜切片拼成的莲叶和花茎,上方拿大蒜凑了几朵莲花出来。   “这就是我从你那得到的灵感,是不是挺有意思?”食肆掌柜也很满意自己的大作,“今天点这道菜的客人都更多了。”   展所钦看着这道菜,不知在想什么。想着想着,他的眼睛刷地亮了,对食肆掌柜道:“多谢!”   他带着午饭回去,万俟宗极抄着手冷冷地看着他。那伙计已经回来了,但万俟宗极自己不走,展所钦问心无愧,笑道:“吃午饭吗?”   *   “阿郎,你在干嘛呀~~”颜如玉端着碗,边吃边问。   他们在后院中间的石桌上吃饭,展所钦几口扒完,就蹲在那儿捣鼓他的东西。   主要是他还拿来了一些颜如玉昨天剪毁的罪证,颜如玉心虚,声音都变得柔情似水了。   “试试看能不能救一下。”展所钦道,“不用装可爱,你已经够可爱了。”   一旁的万俟宗极:“......”   真听不得这些。   展所钦拿一个平底的盘子,盘底铺上白砂,零星点缀些雨花石、贝壳等,加水没过其上。再将被颜如玉剪毁的花朵稍微修剪一下,拿稻草捆扎成各种弯弯绕绕的小岛形状,将它固定在水面上,而后撒一些花瓣和叶片,这样就算完成了。   “差不多就这样吧,好歹能比单独卖这几枝花贵些。”展所钦站起身,欣赏自己的杰作,“不过这样的花蔫得快,又品不出风骨韵致,还是亏了一些进去。”   万俟宗极啃着鸡翅,道:“取名没有?我看‘春风狡狯’四字就很好。落花飘落,正应了那句‘何事春风多狡狯,乱吹乱落乱沾泥’。”   展所钦:“尚可。”   万俟宗极白他一眼。   展所钦把这一盘子花拿出去,但愿它能卖掉。   万俟宗极朝那一地残花抬抬下巴,问颜如玉:“让我猜猜,你干的吧?”   颜如玉嘴里的鸡翅一下就不香了。   “厉害啊。”万俟宗极感叹,“早些好起来吧。你现在有娘了,到时候给你们办个像模像样的仪式,我也好当回高堂,让那小子给我磕头。‘长兄如父’可不是说着玩的。”   颜如玉听不太明白,但他本能觉得不是好话,肯定是在欺负他家郎君。于是他把吃了一半的鸡翅往碗里一扔,立马就去告状。   跑出去没几步,他又回来了,把半个鸡翅拿走,还顺便朝万俟宗极“哼”了一声。   万俟宗极笑着摇头。经此一事,颜如玉倒是跟展所钦穿上一条裤子了。   到了展所钦身后的时候鸡翅就剩个光骨头了,颜如玉刚要往衣服上蹭蹭手,突然又想起什么,硬生生打住了,东张西望地找毛巾。   毛巾还没找到,就见门外进来两个人。   前头是个老丈,一只眼睛白茫茫的,他的斜后方有个小丫鬟,正扶着这老丈。   这老丈颜如玉不认识,但那小丫鬟却是眼熟得很。   颜如玉小脸一板,手也顾不上擦了,就这么看着两人,看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哟,乜老丈。”展所钦看见他们,迎了上去,“昨日花坊开张,我给您送去了帖子,您怎么没来呢?”   乜老丈道:“人老了,这病那痛的,昨日来不了,今日不就来了吗?我看你这儿弄得很好啊,还算配得上我的花。”   这老头对他的花是颇为自傲的,展所钦明白,不过他也确实有些自傲的本钱。   展所钦谦虚道:“哪里哪里,后生才疏学浅,今后还得乜老丈多多指点。”   “好说,好说。”乜老丈倒是半点不谦虚,“最让我欣慰的是,你门前那筒一文钱五朵的破烂花,是故意剪坏了卖给平民百姓的吧?不用多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的心思!”   展所钦:“......昂。”   他差点没憋住。   “还有这一盆,这叫什么?春风......后面不认识。这个也便宜吧?高门大户看不上,普通人办个喜事请个客人,倒是能买得起它来装点装点。哎,你可真是用心呐。”   展所钦捂脸。   还别说,他这两天心力交瘁,虽然看上去疲惫不堪,倒是多了那么两分憔悴美来。跟着乜老丈的小丫鬟便多看了展所钦两眼。   就这么两眼,看出了个颜如玉来。   颜如玉也不知是从哪儿拱出来的,硬生生挤进展所钦和小丫鬟中间,手伸给展所钦:“擦擦。”   展所钦从怀中摸出绢子,给颜如玉擦手,颜如玉倨傲地抬起下巴,斜眼看着小丫鬟。   ......但小丫鬟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更狂热了是怎么回事?   颜如玉搞不懂,她的目光为什么在自己和展所钦两个人身上来来回回,甚至隐约发着饿狼般的绿光?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反正让全世界知道自己是展所钦的夫郎就行了。   颜如玉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他贴着展所钦的胳膊,小声说:“阿郎,万俟大哥说你坏话!”   展所钦把他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忍着笑揽住他,道:“是吗?好,我待会儿去和他吵架。但你得先把那碗饭吃完了才准吃糖葫芦。”   “糖葫芦?!”颜如玉的眼睛也发出了绿光,“你给我买糖葫芦了?”   “是的,所以你快去吃饭。”   颜如玉乐颠颠去了。   乜老丈赞许地看着展所钦:“对外童叟无欺,对内一往情深。你的人品很好,将来必定有大福德在等着你。”   虽然这老头子的判断力似乎不太靠谱,但展所钦也由衷地认为,他和颜如玉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他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 第四十四章 七夕与送礼物   七夕节眼看要到了。   作为一个贩卖浪漫的商家,展所钦自然不会错过这么好的节日。   为了蹭上这一波热度,展所钦订购了一批花材和花瓶,并特地画了一批七夕特供的图纸。   将柏树、百合、万年青与荷花共配,这叫“百年好合”;   一对并蒂莲同插,这叫“双头花下,两同心处”;   兰草配白芷,这叫“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七夕节?”颜如玉坐在一边,一边吃西瓜一边看着展所钦画图。   展所钦给他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道:“七夕节就是纪念他们的,女子也会在这一天乞巧,希望自己能够心灵手巧。”   “牛郎和织女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啊。”颜如玉替这俩人愁得西瓜都吃不下去了,“他们好可怜,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展所钦的态度倒是很中立:“孙女跟放牛的私奔,我要是天帝我也要气死。今后咱们若有女儿,且不说门当户对吧,至少要从女婿身上看到希望。否则,我也坚决不会同意。”   恋爱脑要不得。来自21世纪的展所钦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   颜如玉琢磨半天,道:“可是,就算耶娘不同意,我也要跟你走的。”   “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展所钦道,“你耶娘没有我对你好,他们没资格管这个。”   颜如玉撇撇嘴,又道:“就算干娘不同意,我也不听她的。”   展所钦眼睛一眯:“那当然。我在你心里必须永远排第一,知道吗?”   颜如玉笑他:“阿郎好霸道哦。”   “我已经够宽容了。”展所钦蘸蘸笔,给这一副作品写上“不负双星”的名字,“要是依着从前的我,第一往下的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   颜如玉掰着手指头数:“阿郎第一,干娘第二,驴子第三,妙昙大师第四,万俟大哥第五......”   可怜的妙昙大师和万俟大哥八成想不到自己在颜如玉心里还不如驴子。   “玉奴儿。”展所钦问他,“七夕节你送我什么礼物?”   颜如玉茫然:“礼物?还要送礼物吗?”   展所钦笑笑:“你看着办,没有礼物的后果你也自己承担。”   颜如玉不服:“那阿郎送我什么礼物?”   “七夕那天早上起来你就知道了。”   完了。颜如玉心想,他该送展所钦什么礼物呢?   他没钱,也不会用钱,更做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想来想去,他决定去向别人讨教主意。   颜如玉认识的人很少,除了展所钦本人之外,纪咸英等人都不常来花坊,所以目前颜如玉接触最多的就是店里这个临时的伙计了。   展所钦正跟一个客人说话,颜如玉就问伙计:“七夕节,我要送阿郎礼物,送什么好呢?”   伙计琢磨着这个“老板娘”虽然不太正常,但好歹是给老板送礼物,应该不能太寒酸,在路边摘朵花肯定不行。于是他道:“给掌柜的做身好衣裳吧,我看他的衣裳都穿了很久了。衣服日日穿着,也可以时常惦记着送衣服的人。”   听伙计这么一说,颜如玉这才想到,自己经常有新衣服穿,前几天认纪咸英做干娘的时候展所钦就带他去裁缝铺定做了一身,可好看了。   可是展所钦呢,自从在李老爷家的那段时间,李老爷给了他们一些衣服以后,他好像就没再买过衣服了。   颜如玉很难过,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他问伙计:“做衣服,是不是要好多钱?”   伙计道:“可以自己买布,拿去裁缝铺做,会比现成的省钱些。好一些的绢约摸五百文一匹,一匹一尺八宽,四十尺长,可以做两套衣服。”   颜如玉心里有谱了。   虽然对于伙计说的五百文究竟是多少,他没有概念,但他知道要是找展所钦要钱的话,也就不算送给展所钦的礼物了。于是他决定自己筹钱。   ......上哪儿筹?   颜如玉努力思考,钱是从哪里来的?唔,好像是拿东西跟别人换来的。花坊就是这样,客人把插瓶拿走,把钱留下。   终于,颜如玉想到了办法。   第二天早上从家里出来前,颜如玉就对展所钦道:“阿郎,我们今天骑驴子去花坊吧。”   展所钦一提那两头驴就头疼:“它们?又慢又懒的,我们租了马,不骑浪费了。”   但颜如玉非常坚持。   无奈,展所钦只得把驴子们牵出来,和颜如玉一人一头。   由于老驴的缘故,一路上走得慢,颜如玉始终没怎么说话,一个劲低着头抚摸自己骑的那头驴。   “怎么了玉奴儿?没睡醒吗?”展所钦问他   颜如玉摇摇头:“不是,我在想送你礼物的事。”   展所钦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于是随口开玩笑:“不是好东西,我可不要。”   颜如玉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道:“是好东西,你肯定会喜欢的。”   展所钦被他可爱住了,伸手捏他的脸:“你不会要把自己送给我吧?我看凑合。”   颜如玉:“哼。”   到了花坊,把驴子栓在后院,展所钦就去为即将到来的七夕大促销做准备了。颜如玉独自站在两头驴子面前,眼睛马上就要包不住泪花了。   他小小哭了一下,很快拿袖子把眼泪擦了,解开一头驴子的绳,牵着它从后门出去。   展所钦端着一盆泉水从库房出来,经过院里,首先发现少了一头驴。   他心道不妙,那驴是他亲手栓的,栓得很牢固,绝对不会自己松脱,一定是什么人把驴牵走了。   该不会又是柳三郎?!   展所钦放下水盆,满院子寻找颜如玉。   很快他就发现颜如玉也不见了。   展所钦离提着菜刀去找柳三郎就差那么一点。   他心率狂飙,当即冲出花坊。如果真是柳三郎把颜如玉连人带驴弄走做了什么,他今天就是坐牢也要把那个人弄死!   “阿郎。”   身后一声呼唤。   展所钦迅速转身,颜如玉好好地站在那,就是眼睛有点红。   “你自己跑出去了?”展所钦把他拉到一旁,“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自己跑出去?”   颜如玉红着眼睛低下头:“我去筹钱了。”   展所钦听不懂这五个汉字:“什么意思?”   “我把驴子卖了。”颜如玉嗫嚅道,“我想给你做身新衣服,你都好久没有新衣服了。”   展所钦愣了愣,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生气颜如玉偷偷跑出去,还是该高兴他为了自己随口提的一句礼物而费尽心思?颜如玉有多喜欢那两头驴,展所钦是知道的,那是仅次于人家干娘的存在。为了给自己准备礼物,颜如玉居然会想到把驴给卖了??   展所钦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一样五味杂陈,他笑了笑,眼睛却酸了。   “驴卖给谁了?我们去把它买回来。”展所钦揉揉眼睛,牵起颜如玉的手,“我已经收到你的礼物了。”   颜如玉没走太远,他怕走远了找不到路,就牵着驴子沿后门出去的路往右拐,一路走一路问别人要不要驴子。前面不远就有个客栈,颜如玉说就是这家客栈买了他的驴。   展所钦向掌柜的说明来意,掌柜的也通情达理,看颜如玉确实没有处置财产的能力,他就按买来的价格把驴还给了他们。   他还道:“幸好你们来得及时,再晚些我们就把这驴杀来吃了。”   展所钦向他道谢,一手牵着驴,一手牵着颜如玉,掉头回去。   如果不是大庭广众的,展所钦早就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他不出声,努力控制想哭的冲动。   颜如玉小心翼翼问他:“阿郎,你生气了吗?我没有跑远的。”   展所钦长长地叹了口气。这辈子碰上这么个人,也算没白活了。   他们回了花坊,把驴子重新拴好。两头驴分开了这么一会儿,好像非常想念彼此,两个脑袋挨在一起互相蹭蹭。   颜如玉愁得慌:“阿郎,那我要怎么筹钱给你做衣服呀?”   展所钦没答他,而是按着颜如玉的后脖子,低头吻了上去。   颜如玉被他亲得上不来气,展所钦稍微松开他一会儿,让颜如玉刚喘了两口气,他又逮着人家一个劲猛亲。   这么亲还不够,展所钦又在两头驴鄙夷的视线里把颜如玉提溜起来按在柱子上,颜如玉的嘴唇都让他嘬得没知觉了。   颜如玉的礼物到底还是送成了,展所钦“友情赞助”了他一些钱,约好了十年后归还的。虽然是自己出钱给自己做衣服,但展所钦还是高兴得像个二傻子。裁缝开店三十年了,从来没见过量个身都能笑出大牙花子的客人。   看来是太久没穿过新衣服了,裁缝有些唏嘘,于是免费送了他们一条腰带。   七夕的前一天晚上,颜如玉早早被展所钦哄睡后,展所钦自己点着灯笼在院子里忙活起来。   他用竹子搭起一个长方体的棚子,将准备好的用素馨花朵串缀而成的花绳缠绕在上面,棚子下做个秋千,上面也缠上花绳。再在上面装点一些长条枝叶,让它们随风舞动。   明天晚上,他们就可以在这下面摆上瓜果点心以及一瓶夜合花,共度一个简单但浪漫的传统佳节。   -------------------- 第四十五章 意外与库房门   颜如玉早上一起床就看到了这个鲜花棚子,他迫不及待地坐上秋千,展所钦推着他玩了一会儿,颜如玉喜欢得恨不得把这个秋千打包带走。   展所钦道:“走吧,花坊后院也有个秋千,去那儿玩。”   “这个更漂亮!”颜如玉对展所钦昨晚忙活的成果给出了很高的肯定。   展所钦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放上马背。   今天七夕的活动正式开始,花坊里摆上了七夕专供的插瓶,成对买还有优惠,吸引了许多客人前来,尤其是陷在爱情中的男男女女。   展所钦和伙计两个人忙得不可开交,中午的时候倒是好些了,因为纪咸英和万俟宗极不约而同差来了小厮帮忙,他们都估摸着今天的花坊会异常忙碌。   有了他们帮忙,展所钦稍微歇了口气,坐在柜台里翻看账本。   看着看着,有人敲了敲他的柜台。   展所钦抬头一看,是许久没见的席山柏。   因为柳三郎的事,两人心照不宣地疏远了些,花坊开业前展所钦也礼貌性地送去了帖子,但是席山柏直到今天才来。   一看到他,柳三郎做的那些事仿佛历历在目,展所钦无法百分百热情,这一点席山柏也清楚。   他道:“我只是来买花,咱们公事公办就好。”   “好。”展所钦站起来,“你想要什么样的?”   席山柏道:“今天七夕,自然是那样的。”   展所钦脚步一顿,很快继续往前走。   “现在为止卖得最好的是这个丁香配栀子的‘与我同心’,最贵的是这个双色牡丹的‘画梁语燕’。”   “那就要最贵的。”席山柏道,“贵的配得上他。”   展所钦对此不予置评。   他拿了一瓶画梁语燕下来,给席山柏包装好。   “你现在是不是还没有人手给客人把花送家里去?”席山柏问他。   这倒不是大问题。有钱人家自然会有下人来搬运,普通人家也买不了太大的,小插瓶拿个背篼就装走了。不过如果能给客人送家里,销量确实会更高。   展所钦点头:“暂时负担不起,以后会有的。”   “好。”   两人又是沉默。   直到花瓶包装好,席山柏准备走了,他才开口道:“其实柳三郎挺可怜的,他的亡夫生前和在外头和别人有孩子,要不是他把得紧,家产恐怕都要让人拿走。”   展所钦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深吸一口气:“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他实在忍不住了:“那他有没有说过,和他亡夫有孩子的那个人,本就是他亡夫的原配,他才是鸠占鹊巢?他又有没有说过,他和他亡夫从来没管过这个孩子?人家父子二人现在还住在危房里,这像是能抢得了他家产的样子吗?”   席山柏愣了半天。   “你……”展所钦叹气,“本不该我多嘴,但你真的能找到比他强一百倍的,何必呢?”   席山柏道:“你的夫郎不是也笨笨的,你明明也能找到比他强的,你不是照样舍不得他?”   “那能一样吗!!”展所钦差点气笑了,“玉奴儿是生病了,柳三郎是坏透了!!”   席山柏沉默了一下:“他是有苦衷的。”   展所钦:“……”   “所以你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展所钦道。   席山柏笑了笑:“我当然看得出来,我又不是傻子。”   这个结论下得不客观。   展所钦摇头:“还是那句话,我没资格管你。”   临走前,席山柏只道:“我就是……真的挺喜欢他的。”   展所钦礼貌道:“好的。”   中午大家轮流休息吃饭,展所钦自然是去外头买了饭回来和颜如玉一起吃。   颜如玉吃着吃着,忽然提出一个想法:“阿郎,七夕节的话,是不是要两个人一起过的?”   “差不多吧。”   颜如玉又问:“那干娘是不是没人陪她过节?”   “唔……应该吧。”展所钦一下懂了,“怎么,你想去陪陪你干娘?”   颜如玉期待地点头。   “行吧,正好我今天很忙,没办法陪你。”展所钦道,“吃完饭我就陪你去问问纪夫人有没有空。”   颜如玉又点点头,想了想纠正他:“阿郎,我的干娘,你也应该叫干娘的。这个我知道,别人都是这样叫的。”   展所钦已经有“爹娘ptsd”了,而且他和纪咸英年龄差得还不够,他实在叫不出口。   他捏了把颜如玉的脸颊:“你的干娘,我不跟你抢。”   吃过了饭,展所钦把颜如玉送去了纪咸英家,顺便带了花。纪咸英亲自出来接,高高兴兴地把颜如玉带进府里。   颜如玉招手:“阿郎等我回来!”   展所钦招手:“不要捣乱!”   纪咸英也招手:“我会送他回去!”   展所钦抬头一看,“魏宅”已经被改成了“纪宅”。   他回到花坊,继续这忙碌的一天。   展所钦不想这样说,但是颜如玉不在身边他真觉得轻松了不少,不用时刻担心他在后院里干嘛,会不会受伤出意外。   与此同时,花坊左边的绸缎庄里,两个人正一块儿挑选着一批新到的布料。   这家店也是开了多年的老字号了,绫、罗、绸、缎、缊、绨、绡、缯应有尽有,花色从雅致到繁复,种类繁多。   “我看这个不错,给你做衣裳正好。”柳三郎道。   席山柏问他:“你给我买?”   柳三郎点头:“我给你买。但我没带够钱,我回去拿绢来换。”   由于这个年代采矿技术落后,每年新造的钱币总是不够用,因此朝廷规定民间交易要“钱帛兼用”,越是上等的布匹,自然就越值钱。   席山柏拉着他:“算了,别麻烦了,我自己买吧,只当是你送我了。”   “那不行。”柳三郎推着他走出绸缎庄,“你回去等着我,我还要给你准备惊喜呢。”   席山柏美滋滋回去了。   柳三郎推着平板车,带着布帛来买布帛时,顺带看中了绸缎庄里挂着的一件成衣。他便拿着去里间试了试衣服。   此时的长安,人们沉浸在七夕节的欢声笑语里,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祥和。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预料到这场意外的到来。   谁也说不清火最先是从哪里烧起来的,总之它来势汹汹。街上来往的人们起先还一声接一声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然而很快他们就不喊了,因为街道两旁的木质建筑一片接一片轰然倒塌,人们能发出的声音只有尖叫。   展所钦和几个伙计一起从花坊里跑出来,回头一看,花坊上空腾起了浓黑的烟雾,隔壁更惨的绸缎庄已经火光冲天,下一个就是他的花坊,谁也无能为力。   所有的心血全部砸在里面,这一瞬间的展所钦却没有多少悲伤,他有的只是茫然。   不知道是路边喷火耍把式的一时失误,还是七夕燃的灯太多,又或者是街那头的铁匠铺出了什么岔子……   一天之后,大火方止,那时人们才知道,这场灾难的受灾人数多达上万,死伤三十有余。   但当下正面对大火的展所钦,心里想的只有颜如玉。   颜如玉被他送去纪咸英家了,纪咸英家离得比较远,那边应该不会受牵连。   至少目前还没有。   展所钦在慌乱逃窜的人群里挤来挤去,满心只想着快点见到颜如玉。如此猝不及防地失去正在蒸蒸日上的花坊,展所钦的痛苦难以言表,唯有立刻将颜如玉抱在怀里,他才能确定自己尚未失去最宝贵的东西。   可当他气喘吁吁地来到纪咸英家,纪咸英一看他的状态,一听他的叙述,当即大惊失色。   “可是我已经将玉奴儿送回花坊了!!他从后门进去的,说他要躲在库房给你一个惊喜!!”   展所钦眼前一花,差点跌倒在地。   纪咸英从自家马厩牵了两匹马出来,和展所钦一人一匹,赶往花坊。到了花坊那条街,街道上人潮涌动,到处都是救火的、救人的。马进不去了,展所钦和纪咸英下马,拼命往里面挤。   时间过长的剧烈运动下来,展所钦的胸口疼得快炸了,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即便喉咙已经冒出一股腥甜的味道,他也丝毫没有停下。   花坊早就被烧塌了,连门都找不到。   展所钦被人群撞来撞去,他推开他们,不管不顾地冲向那个根本不可能再进去的花坊。   纪咸英死命扑上来拽着他的袖子:“别去了,别去了!!你进不去了!!!”   “不,不能这样……”展所钦的身体逐渐瘫软下来,他跪在地上,失神地念叨,“不能这样对我,我已经遭受那么多了,失去那么多了,我只有他了,为什么连他都不能留给我……”   “他已经出来了!”纪咸英用力搀扶住展所钦,坚定道,“你相信我,玉奴儿已经出来了。你先起来,我们去找他。”   展所钦靠得太近,花坊被烧断的横梁屋檐时不时会砸下来,说不准哪个就砸他头上。更不用提大火恐怖的热浪,就像一盆盆开水兜头兜脑浇在他们身上。   纪咸英咬牙把展所钦往后拖。   “你放手吧,纪夫人。”展所钦的脸死灰似的平静,“我活够了。”   “你……”   纪咸英话还没说完,一截带火的房梁重重砸在他们面前,大概也就半个手臂的距离。   展所钦依旧无动于衷。   “展所钦!!!”纪咸英又急又慌地咆哮,“你能不能等到确定颜如玉已经死了你再去找死!!!着火了他再傻也知道跑啊!!!”   展所钦轻轻摇头:“你不明白。他不可能出得来,因为着火前,我把库房的门锁上了。”   纪咸英的身体微微一晃,她的腿也开始软了。   --------------------   感谢在2023-07-30 00:00:00~2023-07-31 23: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反击与偷炮仗   集市里的门面,后院的房间建造出来就是做库房的,为了省钱省时间,全都没有造窗户。   如果展所钦真的在颜如玉躲进去后将库房门锁上,那颜如玉的的确确出不来。   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过于悲痛,展所钦有点上不来气了,整个胸腔剧痛不已。   纪咸英愣了半天,艰难道:“即使,即使真的……也不怪你啊,你并不知道他在里面。他也不会怪你的。你起来吧,我们退开些。”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他那么好。”展所钦的声音都哑了,“就是因为他不会怪我,我才想去陪他。如果他真的死在了库房里,他该有多害怕,多痛苦,他肯定不停叫着阿郎阿郎,等着我去救他。可是我没有。”   展所钦的猜测没有错。   颜如玉躲在库房里,外面传来上锁的声音时,他正聚精会神地拿着个洒水壶玩。   等到喧哗声渐渐大了,颜如玉才后知后觉地放下水壶,并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   浓烟慢慢从屋檐的缝隙里侵入,颜如玉抽抽鼻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他赶紧跑向大门,却发现大门怎么都打不开。   周围的空气逐渐热了起来,那种呛人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颜如玉彻底害怕了,他疯狂拍打库房的门,不停哭着叫道:“阿郎!阿郎!!”   外面却始终无人应答。   他身处的环境越发恶劣,人类本能对死亡的恐惧让颜如玉完全失控,他在库房里凄惨地尖叫,两只手抠门都抠出了血。   就在颜如玉将要被烟呛得昏迷时,门外传来重重的砸金属的声音。   几下之后,门被打开,颜如玉一整个扑出去,随即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了起来。   颜如玉头昏脑涨,迷迷糊糊地想,是阿郎吗?   好像不是,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   颜如玉浑浑噩噩地抬头去看,拉着他往外跑的男人有些眼熟,但他想不起来了。   花坊已经陷入一片火海,颜如玉浑身乌漆嘛黑的,救他的人身上也不怎么干净。他把颜如玉放在对面街角:“你在这儿待着,不要乱跑,我还要去找个人。”   颜如玉看着他仓促的背影,虚弱间神智却渐渐回转。他愣愣地想,原来是席山柏啊。   *   柳三郎带着布帛走了之后,席山柏在他家等了一会儿,想想又担心柳三郎给他买太贵重的东西,于是还是决定来找他。   远远看见这边腾起浓烟,席山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跑向绸缎庄。绸缎庄里陆续跑出几个人,席山柏拦下一个眼熟的店伙计,问他有没有看见个推着一平板车布帛来买料子的人。   伙计正惊慌失措:“看见了,他,着火前他在后院里头试衣服,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出来!”   席山柏想也没想,直接往绸缎庄里冲。   “哎你……”伙计叫了他一声,很快又罢了。人各有命,他现在只能顾着自己的命。   展所钦的花坊和隔壁的绸缎庄,当中只隔了一道墙,并且还有个上锁的门——这个店面属于同一个房主人,他将店面一分为二,分别租给了展所钦和绸缎庄。   席山柏寻找柳三郎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凄厉的叫喊声。他本以为那是柳三郎,仔细一听,声音似乎是从隔壁花坊里传来的,还伴随着砸门的声音,不知是谁被困住了。   席山柏有片刻纠结,但他很快还是抄起柴火堆旁的一个斧头,砸开花坊和绸缎庄后院中间的门,循声前去救人。   迅速把颜如玉捞出来之后,席山柏又回到绸缎庄寻找柳三郎。   绸缎庄现在已经越来越危险了,屋顶上被烧毁的横梁纷纷掉落,席山柏刚刚踏进绸缎庄,一截横梁正好砸在他的头顶。   席山柏只觉整个脑袋剧烈发麻,眼前一黑,随即晕倒在地上。   而颜如玉,他找到展所钦的时候,展所钦已经被纪咸英叫来的金吾卫硬生生拖离了火场。   那些金吾卫正在此地救火,纪咸英实在拖不动展所钦,再耗下去一整个花坊的残骸都要砸在展所钦身上了。她只得去找不远处的几个金吾卫求助,一帮人高马大的汉子过来才把展所钦搞定。   颜如玉看到这一幕,一时也没分清是在干什么,他直接大喊着冲过去:“放开他!!你们放开他!!!”   展所钦陷在金吾卫的包围里,声音太嘈杂,他什么也没听见。倒是纪咸英第一个转头,就见着个披头散发、小脸黢黑于是眼睛显得更亮了的人怒气冲冲而来。   “玉奴儿……”纪咸英揉了揉被烟熏得生疼的眼睛,“玉奴儿!”   那帮金吾卫还在拽着展所钦,要带他离开,纪咸英就这么看着颜如玉冲过来,拼尽全力把他们推开,浑身脏兮兮地扑进展所钦怀里,活像一只煤堆里刨出来的小猫崽。   展所钦猝不及防地抱住了人,他感觉颜如玉在发抖,但很快发现发抖的是他自己的手。   街道上仍然一片嘈杂,平常乞丐睡的那个拐角里,展所钦和颜如玉两个人紧紧相拥。   “我们的花坊没有了。”颜如玉说。   “那不重要,你没事就好。”此时此刻把颜如玉抱在怀里,展所钦已经别无所求了,“我还以为你被困在里面了,我真的快疯了。”   颜如玉在展所钦的衣服上把脸蹭干净,在展所钦耳边说了一句:“我们要个孩子吧,展哥哥。我现在准备好了。”   展所钦身体一僵,猛地低头,颜如玉直起身,笑吟吟地又重复一遍:“我们要个孩子吧。”   展所钦还在发愣。   颜如玉想了想又道:“但是花坊没了,我们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呢,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展所钦舌头都捋不直了:“你,你又……”   “是的。”颜如玉拿袖子擦掉展所钦脸上的一块乌黑,“你要是能解决我们眼下的困境,我们就要个孩子。我知道生孩子会付出什么,我不怕的。”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彼此的眼睛都红了。   “好。”展所钦郑重点头,“我保证,我一定不会让我们回到从前的苦日子。”   颜如玉满含信任地答应了一声,而后四下看看,凑到展所钦耳边小声道:“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   展所钦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好听的情话。   没成想颜如玉下一句道:“我做了一件很坏的坏事。”   *   席山柏在绸缎庄被砸晕之后,没一会儿,他的身边响起脚步声。   一个人弯下腰,扑灭他身上的火,将他拖出火场。   颜如玉将他先放在墙角,扒拉正席山柏的头。席山柏昏迷的那会儿,他的左脸被火烧伤了,伤口触目惊心。   颜如玉轻轻叹了口气。   不可能不留疤的,真是可惜了这张皮薄肉嫩的脸。   颜如玉迅速跑进绸缎庄,找到柳三郎推着布帛来的平板车。他从袖中摸出个炮仗,将它拆开,把里头的火药撒在周围,炮仗的竹筒壳子随手一丢。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离开。   现场一片混乱,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他从容地拿走路旁别人遗落的推车,把席山柏装上,推着他向景行坊而去。   他敲响柳三郎家的大门:“在家吗?我给你送个人。”   不出所料,柳三郎果然不在。不光是他,西市那边这么大的火,几乎所有人都去看热闹了。   大门没锁,颜如玉直接进去,先把席山柏推进柳三郎的卧房,而后出来走向院里的柴火堆,蹲下,将什么东西藏在了最里头。   展所钦问他:“你藏了什么东西进去?”   颜如玉抿抿唇,低低道:“一个炮仗。”   颜如玉在纪咸英家里玩的时候,两人聊起七夕,便聊起过节,聊起过节,便说到过年。   “过年放炮仗最好玩儿了。”纪咸英道。   颜如玉很委屈:“以前过年放炮仗,耶娘都只给弟弟玩,不给我玩。他们说炮仗贵,我长大了,不应该抢弟弟的玩。”   纪咸英哪听得了这个,她一拍桌子站起来:“走,干娘带你去放炮仗。”   他们在纪家偌大的园子里放炮仗,炮仗是今年过年时纪家剩下的。玩得尽兴,纪咸英让下人去准备些糕点零食,颜如玉趁着她不注意的工夫,摸了两个偷偷揣起来。   他原本是想带回来和展所钦一起玩,没想到却意外地派上了更大的用场。   展所钦目瞪口呆:“你……”   “柳三郎和我们有很深的矛盾,他用装布帛的推车带了很多炮仗来,用里面的火药制造了这场火灾。或许他原本只是想通过绸缎庄和我们中间的那道门,烧了我们的花坊,但是火势一下失去了控制。柳三郎家里柴火堆落下的那个炮仗就是证据。”   颜如玉理直气壮:“事情很可能就是这样。”   展所钦呆若木鸡:“你……”   颜如玉接着道:“随便你生不生气,反正干娘把我送回来以后我又自己偷偷跑出去玩了,我看到柳三郎推着车进了绸缎庄,当时我就想冲上去打他,但是我克制住了,我怕我打不过他。”   展所钦:“……”   颜如玉想了想,又补充:“我还给席山柏找了大夫,跟他说管那家的主人要钱。另外我得去和干娘道歉,虽然我那时还笨笨的,但我还是不该不和她说一声就拿走她的东西,这样是不对的……”   颜如玉的小嘴一个劲嘚啵嘚,听得展所钦头疼。   他不得不伸手捂住颜如玉的嘴,木然道:“你等我消化一下。”   --------------------   更新时间提前到晚上六点了哦~感谢在2023-07-31 23:57:26~2023-08-02 14: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姓杨了不起啊广生 2个;小样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杨了不起啊广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七章 仇恨与威逼计   这之后展所钦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统计花坊的损失,而是立刻赶往万俟宗极那里,向他借了几个小厮,带着他们出城去采购竹木砖瓦等建房材料。   万俟宗极好奇他要做什么,索性跟着一起去。   万俟宗极试探道:“你还有多少钱?”   “没错我需要你借我一些。”展所钦毫不客气,“我很快就能还上。”   万俟宗极:“……我倒也没这个意思。不过你要钱干什么?”   展所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不是说了采购竹木砖瓦吗?”   “采购来干什么?”   展所钦问他:“大火熄灭过后,首先需要做什么?”   万俟宗极道:“统计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然后重新盖房。”   展所钦点点头,微笑:“没错。他们现在还在第一步呢。”   万俟宗极也是个聪明人,他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你想把城外的建筑材料都买空,囤积居奇?”   展所钦“啧”了一声:“不要说那么难听,这叫预测市场。”   万俟宗极冷笑:“少扯,这就是囤积居奇。”   展所钦无奈叹气。他被烟呛了太久,肺到现在还在隐隐不适,说话声音也有些哑。   “这火烧了一天,我的花坊别说花了,连块砖都找不到好的。我和玉奴儿准备要孩子了,我能不想尽办法弄钱吗?总不能让他和孩子喝西北风去。”   “现在要孩子?他又正常啦?”   展所钦嘴角情不自禁上扬:“是呀。”   “真神奇。”万俟宗极感慨,“原来他一受大刺激就能正常,那等他不正常的时候,你再刺激刺激他不就得了。”   展所钦:“……”   这说的都不是人话。   他们将城外厂子里的建筑材料买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之后提价卖出了。   分别时,展所钦递给万俟宗极一个眼神,却沉默着不说话。   万俟宗极点头:“我知道。这事儿现在不一样了,他有了把柄在你们手里,我要拿捏他就容易得多了。尤其是,我即将升官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等着巴结我的人多着呢。”   二人心照不宣,道别分开,各自回家。   颜如玉陷害柳三郎这件事,虽然他做了很多准备,但证据还不算十分充分。他们和柳三郎的矛盾,也只有他们单方面的证词,不足以取信。   如果柳三郎抵死不认,官府详查之下,未必就不能查出真相。毕竟假的就是假的,颜如玉仓促之下无法做到滴水不漏。   旁的不提,单说昏迷的席山柏是如何进入柳三郎家中的,这就是个疑点。   但颜如玉有一张王牌在手,那就是展所钦当官的兄长。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柳三郎大可自己掂量掂量。   展所钦推开家门,一打眼就看见他做好的那个花棚下面放了张桌子,桌上摆了些水果点心。颜如玉正坐在一旁的秋千上,腿上放着个箩筐,低头择菜。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展所钦曾在诗经里读到过这么一句,但当他真的体会到这种感觉时,才知道原来诗经里的描写居然还不够绘声绘色。   这个七夕,小半个长安都过得很惨烈,但愿当他们回到家时,家中都能有个人让他们体会到每天都是七夕的快乐。   就像展所钦现在这样。   颜如玉听见他开门的动静,抬起头来,朝展所钦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晚上一起做饭吃吧。”他道。   颜如玉依然是正常的,这让展所钦欣喜不已。他走上前,弯下腰与颜如玉接了个缠绵的吻。   “晚上还能吃肉吗?”颜如玉真心有些担忧,“我们不会又穷了吧。”   展所钦笑了,和他一起在秋千上坐下,拿过箩筐择菜:“我不会让你吃不上肉的,相信我。”   颜如玉点头:“那就好。我没有别的要求,能吃肉就行,我真的很爱吃肉。”   是哦。   昨晚实在太疲惫了,两人洗了澡倒头就睡,今天早上精神足了,自然要做一些运动。   颜如玉的确爱吃肉,如果他的咬合力再强一点,展所钦现在大概已经瘦了十斤了。   “你为什么喜欢咬我呢?”展所钦实在想不通。   “磨牙。”颜如玉说,“不高兴的时候就牙痒痒。”   展所钦如同晴天霹雳:“不高兴?我哪里做得不对吗?不是你说要孩子的吗?”   颜如玉怒道:“就你那种弄法,有孩子都让你整掉了!”   两个人愣愣地对视片刻,脸一块儿红了,默默地同步把头转向另一边。   “咳,那什么……”展所钦站起来,“我去看看附近哪里有卖鸡的,买只回来炖汤给你补补。”   “我跟你一起去。”颜如玉主动把手伸过去。   除了东西两个专门的大集市外,各个坊里也会有一些摆小摊、挑扁担的小商贩。但今天比较少,因为整个长安都沉浸在悲伤阴沉里,为那些不幸消失的生命哀悼。   官府也加强了戒备,巡街的人手增加了一倍,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敲着锣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听说西市那边的火到现在还没有灭。”展所钦叹息道,“水火无情。”   尽管辛苦经营起来的花坊毁于一旦,但展所钦和颜如玉现在都不算很悲伤。他们能在这场灾祸之后找回彼此,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   至于其他的,将来不妨再一起努力。   “你现在还有多少钱?”颜如玉问出了和万俟宗极一样的问题。   “是‘我们’还有多少钱。”展所钦道,“别担心,还有不少的。花坊投入的成本虽然没有了,但那个店面的钱我们能拿回来。因为这个店面是典来的,我们离开后房主人需要还给我们——多亏了万俟大哥之前的建议。”   “那我们还能重新开一个吗?”   “当然。唯一的问题就是现在店面可能会比较难找,西市那些店面被烧毁的商家都要重新找地方,东市哪容得下这么多人。”   颜如玉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道:“柳三郎有个店面,让他送给我们,这是他该给的补偿。他要敢不送,我们就收拾他。”   展所钦也沉默了一会儿,道:“玉奴儿,其实我想让他把该拿的钱拿出来,给他亡夫的前夫郎和孩子。”   他把那个可怜人的故事和颜如玉说了一遍,颜如玉便道:“那就都赔。赔那父子二人,也赔我们。”   展所钦道:“店面给我们,房子钱财给那对父子,这样下来,柳三郎估计就什么都不剩了。”   “难道不应该吗?”   颜如玉一想起自己不太正常的时候,柳三郎对他的种种欺骗、利用、伤害,对他和展所钦的挑拨离间,尤其是那差点伤了他身体的凉药,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如果柳三郎明天就被关进大牢,颜如玉现在就去买挂鞭炮在衙门门口放。   展所钦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没说什么。   他想着,颜如玉是“真·不傻的时候还挺聪明的”,但他还是心软。柳三郎暂且不论,但若是救了他一命的席山柏为柳三郎求情,颜如玉真的会置之不理么?   八成不会的。   因此展所钦几乎不对柳三郎的店面抱有什么指望,如果到时颜如玉心软了,他也不会逼他,让他为难,只能寄希望于出高价租下新店面了。这种时候,都租上都是万幸。   他们买了只乌鸡,让摊主帮忙杀了,带回家炖汤喝。   院里架口锅,烧上柴火,没一会儿就满院飘香。他们在秋千上等着汤炖好,暂时先吃着水果解馋。   “阿郎,我跟你说。”颜如玉的手无意识的搭在小腹上,“我觉得它已经在这儿了。”   展所钦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颜如玉又道:“所以鸡腿鸡翅都要给我吃。”   “……”展所钦笑道,“即使它不在那儿,鸡腿鸡翅也可以给你吃。”   颜如玉高兴了,他看向对面柳三郎家屋檐的一角,道:“昨天之后,你还没去找过他吧。”   “还没有。”展所钦想了想,“你愿意自己去吗?”   展所钦的打算是,颜如玉最好能自己去,自己亲手报复仇人和由别人代劳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但他拿不准颜如玉是否能刚得起来——毕竟他从前只是个软绵绵的小傻子。   他本想和颜如玉商量一下,如果颜如玉不去,那他再去也不迟。   结果颜如玉主动问他:“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呢?是报官让他坐牢,还是威胁他,让他赔偿?”   “坐不了牢,他一旦被定罪,就一定是死罪。这是非常大的事,万一办不好牵连太大。”展所钦道,“我更倾向于威胁他,这样也更为稳妥。”   “那就去吧。”颜如玉道。   “现在?”   “对,现在。”颜如玉有些急切。   展所钦知道,他是真的恨透了柳三郎。   细细想来,如果不是万俟宗极给他拿来了那个补阳气的药方,它和凉药的药效也不会严重冲突,颜如玉那天也就不会失去意识,大夫也就不会看出问题所在,展所钦也就不会知道原来柳三郎居然还骗颜如玉吃了这种药。   而颜如玉万一要是再被柳三郎见缝插针,哄骗他吃药吃多了,他一直以来如此期盼的孩子或许就很难到来了。   展所钦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葡萄就去了。   颜如玉本有些不愿再看到那个人的脸,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起身跟上了展所钦。   他是个小傻子的时候全靠展所钦的保护也就罢了,但他现在既然正常了,他就不想再一味缩在展所钦身后了。他要和展所钦携手并肩,一起面对将来的一切未知和挑战。   --------------------   感谢在2023-08-02 14:59:23~2023-08-03 21:3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八章 往事与小孔雀   席山柏自昏迷中醒来之后,他就没再照过镜子。他摸到了脸上的纱布,也知道自己的左脸剧痛无比。   但他不敢去看,仿佛只要不亲眼看见,事情就还有转机似的。   为了防止刺激伤口,柳三郎给他做的饭都很清淡,席山柏嘴里发苦,柳三郎便给他买了蜜饯,坐在床边一颗颗喂给他。   柳三郎拿蜜饯的那只手都不敢挨着席山柏的嘴唇,他过于小心翼翼,轻柔得像在给豆腐包装。   他愧疚。   席山柏是为了找他才跑到着火的绸缎庄里去的。虽然席山柏一直没说,但柳三郎心里一清二楚。   柳三郎始终不去看席山柏的眼睛,直到他喂下一颗蜜饯时,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柳三郎浑身一抖。   “你怕什么?”席山柏皱着眉,“是你放的火吗?”   柳三郎愣愣地摇头。   “那我受伤和你有什么关系?”   柳三郎的眼圈一下红了:“你是为了找我……从来没有人肯这样对我。”   席山柏看着他,慢慢松开柳三郎的手腕。   柳三郎心底最不可触碰的柔软的那一块,像是彻底被凿开了坚硬的保护层。他呆呆地看着墙角,缓缓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本不是哥儿,我天生该是个普通的男子。”   席山柏从没听他说起往事,惊讶之后便静静听着。   “十六那年,我爱上了一个人。他是个很好的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可唯一不好的是,他对延续香火非常执着,如果我要和他在一起,我生不了孩子,就必须忍受他纳妾。”   “我受不了,我不能和任何人分享我爱的男人。那段时间,我都快把自己逼疯了。机缘巧合之下,我碰到一个神医,他说他有法子让我能够生育。”   柳三郎说着指指自己的眼角:“为什么别的哥儿,这颗红痣都在眉心,唯独我的长在眼角?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是天生的哥儿,自然与他们有区别。”   他接着讲述:“为了这个,我受了说不完的罪。我的皮肤渐渐变得细腻柔滑,身体变得纤细瘦弱,虽然身体很痛苦,但我看着这些改变,心里是开心的。我如愿与他成亲,可是一年之后,我还是没有怀上身孕。”   柳三郎说到这里,不禁咬牙切齿:“我后来怀疑我是让人骗了,我只是外表看起来像哥儿,可我其实还是生不了孩子。也怪我一时情急就变蠢,当时怎么会相信这样的江湖骗子?”   “他发现我依然无法生育之后,就渐渐变心了。有一天,他和我说,他家里给他张罗着找小的,他说他依旧会对我好,只是他必须有亲生的骨肉。”   柳三郎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我好恨。我恨那些不忠贞的男人,恨那些肚子能变大的哥儿,所以我悄悄离开了他,来到这里,认识了我的第二个郎君。中间的故事太长,总之结局就是他也与别人有孩子了。”   “如今我变成这副模样,既不能做个正常的男子娶妻生子,也不能做个正常的哥儿怀上身孕。”柳三郎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停不下来,“你说这是不是很有趣?”   席山柏轻轻握住他的手。   柳三郎看着自己和席山柏握在一起的手,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   席山柏已经知道他不能生孩子了,难道还喜欢他吗?   可是很快,席山柏松开了手。柳三郎的微笑僵在嘴角。   他等了半天,席山柏也没有说话。   柳三郎明白了。他站了起来:“我去……洗衣服。”   刚刚走出房门,大门便被敲响。   柳三郎打开门,外头是展所钦和颜如玉二人,那架势看着就不像有什么好事。   柳三郎愣了一下,很快调整好表情:“你们来啦。听说西市着了火,你们的花坊有没有受影响?如果有需要帮助的,都可以告诉我。”   展所钦道:“还真有这么一件事,我们说给你听听?”   柳三郎看看展所钦,又看看颜如玉,心里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里头卧房的门打开,席山柏扶着门框出来:“是谁?”   席山柏还以为是他家里来人了。因为他的家乡不在长安,他是自己孤身一人来此闯荡。受伤后他给家里寄了信,他们收到后应该会来看看的。   柳三郎预感到了什么,他转头看了一眼席山柏,脸色一下变了。他带着哀求,用很轻的声音迅速道:“可不可以不要在这儿说。”   展所钦还没说话,颜如玉便提高了嗓门道:“你骗我吃药之前,也没有问我可不可以。”   颜如玉恢复正常后支棱起来的样子让展所钦十分意外,也很惊喜。他根本没想到颜如玉会主动和他一起来找柳三郎,更别提他可以这样勇敢地和仇人对峙。   昨天见识了颜如玉的聪明,今天又见识了他的勇敢。他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展所钦的心脏激动地狂跳,脸上还是一脸严肃地配合颜如玉的情绪。   席山柏看清了门口的两人,莫名其妙地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药?”   柳三郎慌了,他死死抓着大门边缘,用极其可怜的眼神望着颜如玉,嘴型哀哀道:“不要。”   展所钦没吭声。既然颜如玉已经完全不是那个软糯的小笨蛋了,他就该给颜如玉一个为自己出气的机会,亲手解决仇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这可以给颜如玉带来自信。   而颜如玉看看席山柏,有片刻的犹豫。   席山柏脸上贴着纱布,只穿了一件宽松的中衣,应该是为了避免碰到身上的伤口,整个人看上去怎一个惨字了得。   如果不是席山柏救了他,他现在早就被烧成碳了,这个颜如玉明白。   可是……   颜如玉移开目光,又看着柳三郎:“我在说这个人骗我吃下的药。那是一种伤身的凉药,吃多了我就很难怀上孩子了。我又没有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这么歹毒?”   柳三郎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抖。   席山柏不远不近地停住。   颜如玉把话说出来以后他就在那儿没动了,他的目光在门口这三个人身上来回转。   展所钦面无表情地拉着颜如玉的手,颜如玉恶狠狠地盯着柳三郎,柳三郎背对着他,席山柏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从柳三郎的状态来看,结果一定不是席山柏想要看到的。   颜如玉打破了僵局:“怎么不说话?反驳我啊。你骗我说我的身体有问题,生不出孩子,阿郎就会不要我,然后就给我吃药。你还教我乱剪花,害得我被阿郎凶,要不是他足够爱我,肯定就嫌弃我了。”   展所钦转头看他一眼,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很快又憋了回去。   颜如玉质问他:“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什么?是因为讨厌我,还是想抢我的阿郎?”   柳三郎一言不发。他低着头,眼中满是绝望。   除非席山柏突然变成聋子,否则颜如玉这些话,他一定在那儿听得一清二楚。   完了,全完了。   紧接着,颜如玉抛出致命一击:“我猜是后者吧?就像你上次抢了别人的郎君一样!你拆散别人的家庭,他不管自己的亲生儿子,你们两个倒是绝配!”   柳三郎苦笑了一下:“你想怎么样,说吧。”   颜如玉道:“你把你的房子和钱财都给那对父子,把你在东市的店面给我们,你滚出长安!”   一听这话,柳三郎当即抬头盯着颜如玉:“如果我拒绝呢?”   颜如玉用仅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我们现在就报官。你纵火烧我们的花坊,结果连累了半个西市,你就等着被砍头吧!”   柳三郎错愕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纵火烧你们的花坊了!!”   颜如玉反问他:“你就不好奇,席山柏是怎么出现在你家的吗?可不是他自己跑来的。我在你家和绸缎庄都藏了证据,你抵赖不了!那火是你去了绸缎庄以后烧起来的!”   柳三郎嘴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   颜如玉倨傲地抬起下巴:“顺便提醒你一句,你惹错人了。你以为我们好欺负,但我家阿郎的兄长在朝为官,你猜猜他是帮我们还是帮你?”   柳三郎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盯着颜如玉:“你……你不是个傻子吗?”   展所钦阴沉沉道:“再说一遍那两个字,我撕了你的嘴。”   颜如玉往展所钦身边贴了贴,骄傲得像只小孔雀。   席山柏这时向这边迈步,柳三郎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跳起来,不管不顾地把他往回推:“你不要过来,求求你不要过来!”   颜如玉趁热打铁:“给个准话。你要是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去坊正那里立字据。你要是不答应,我们也好现在就去报官,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席山柏任他推,可就是不走。柳三郎彻底扛不住了,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崩溃道:“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知道错了……”   颜如玉充耳不闻:“其实我想想又觉得还是直接报官比较好,一了百了,你说呢?”   席山柏静静看着地上的柳三郎,一颗心一会儿像被人按进油锅里,一会儿又像被按进寒冬腊月的湖水里。他早知道柳三郎并非善类,却没想到他不善到这样的地步。   可他也不是天生如此,如果没有那些伤害背叛,他现在或许也会过上幸福平静的生活,和心爱的人相知相守,又怎么会做出这些事呢?   席山柏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他看向展所钦:“能不能看在我救了颜如玉的份上,给他留一点余地?”   展所钦就知道会有这出,他只道:“这件事我都听玉奴儿的。”   席山柏又看向颜如玉。   颜如玉看了看展所钦,展所钦也看着他,重复一遍:“都听你的。”   颜如玉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退让,只是放缓了语气:“你大概还不知道,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你在绸缎庄晕倒,是我把你拖出来的,我觉得我们可以两清的,而且柳三郎的事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席山柏张了张嘴,无话可说了。   大家都没再说话,四周只听得柳三郎痛苦哭泣的声音,哀哀戚戚。   许久后,席山柏轻声道:“别哭了。将来不管怎样,我都会照顾你的。”   柳三郎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用一种此生从未有过的感动和眷恋望着席山柏。   片刻后,他站起来向展所钦和颜如玉走去:“我和你们去见坊正。”   三个人一块儿离开,展所钦回头看了一眼,席山柏独自落寞地站在那儿,全不似初次见面时那副轻摇折扇、温文尔雅的模样了。   -------------------- 第四十九章 悬梁与诉衷肠   他们先回家把鸡汤的火熄了,然后让柳三郎领着他们找到了那对父子。   同住一个坊,柳三郎坐拥两套房产一个门面,住着带花园的院落,那对被他撵出家门的父子住着待拆的危房,对比鲜明。   那面黄肌瘦的哥儿正坐在门槛上缝衣服,身边放着个小水缸,里面探出个小孩子的脑袋。   展所钦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上回柳三郎抱来给他看,声称是自己所生的孩子。   听见动静,那哥儿抬起头来,一看到柳三郎,他吓了一跳,右手一抖就往自己的左手上狠狠扎了一下。   他疼得跳起来,顾不得看看自己的手,赶紧挡在水缸前面:“陶陶今天有些不舒服,不能借给你用的!”   柳三郎没理他,直接道:“祝瑞,随我去见坊正,我把我的房子和钱都给你。”   祝瑞原本像个护犊子的老母鸡,突然听得这么一句,脸上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   “……什么?”   柳三郎冷冷道:“你去就是了。”   祝瑞把他们三个人看了个遍,完全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你到底又要做什么?从前的事我都不在乎了,我现在只想带着孩子好好生活。”   柳三郎不耐烦道:“你如今这个样子,我还能图你什么?”   颜如玉越过柳三郎,走到祝瑞面前:“我叫颜如玉,那是我的郎君展所钦。柳三郎要把房子和钱给你,是我们逼他这么做的,他有把柄在我们手上。不光如此,我们还要他把他的店面给我们,他也答应了。所以你不用害怕,这是真的,随我们去见坊正吧。”   祝瑞愣愣地抱起孩子,晕晕乎乎地跟着他们走了。   路上,颜如玉羡慕地看着他怀里的孩子:“这孩子眼睛大睫毛长的,长大了肯定好看。他多大了?”   提到孩子,祝瑞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下个月就满一岁了。他是不是很像我?”   颜如玉点头:“像,简直一模一样。”   他拉拉展所钦的袖子,小声说:“我也要个这样的。”   展所钦笑笑,揽过他:“哪样的?像你的?”   颜如玉理直气壮:“当然要像我,我好看!”   “那当然,我哪能和你比。”展所钦心服口服,“你这么好看的,上天入地都难找到第二个。”   颜如玉得意地摸摸小腹:“这就是第二个。”   他们浓情蜜意,祝瑞抱着自己的孩子也挺开心,唯独前头孤孤单单的柳三郎,背影仿佛都写着“悲伤”两个大字。   颜如玉小声问展所钦:“你说他和席山柏还会在一起吗?”   展所钦道:“我觉得不会了。席山柏说会照顾他,可没说会爱他。”   颜如玉哼哼两声:“所以说人不要做坏事,否则将来碰上好姻缘都没脸要。”   他说着碰碰祝瑞的胳膊:“你说是不是?”   祝瑞愣了愣,淡淡一笑:“怎么,他也想抢你的郎君?”   颜如玉不屑道:“他也只能想想。”   “果然是因为这样才有的把柄。”祝瑞叹了口气,“他还是改不掉这个毛病。”   颜如玉问他:“他抢了你的郎君,把你赶出家门,那时候你都有身孕了,是不是?”   祝瑞苦笑道:“我哪里争得过他。他手段厉害,三两下的工夫,那个人就嫌弃我了,觉得我没钱又不会做生意,拖累了他。”   他顿了顿,又道:“可是柳三郎出现之前,他明明对我很好的,我们的日子清贫,但并不艰苦。我也不知道人变心为什么会这么快。”   颜如玉转头看向展所钦,刚要说话,展所钦抢先竖着三根手指道:“我对你的心苍天可鉴!”   颜如玉笑了,道:“我没有怀疑你。我是想说,咱们的鸡汤该凉了。”   到了坊正那里,他们把要办的事情说了三遍,坊正才勉强听明白。不怪他,从业这么多年,何曾听说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   但既然三方都认可,那他就只能照办。他再三向柳三郎确认,是否真的要无偿将所有家产赠送给这三人以及他是否罹患精神疾病,柳三郎咬牙道:“我没疯,写文书吧。”   三方在坊正写好的文书上各自签字画押,坊正目送这四人离去,从此心头多了个挥之不去的谜团。   “我要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柳三郎道,“我的衣服你们总能让我带走吧?”   颜如玉冷冷道:“衣服可以,钱不行。你最多拿一点做路费,剩下的必须留下。”   柳三郎问他:“我以后怎么生活?去要饭吗?”   颜如玉反问他:“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柳三郎沉默了一下,道:“好。给我一晚上收拾,我明天就走。”   颜如玉紧接着道:“我们要看着你收拾,否则谁知道你要拿些什么走?”   柳三郎麻木地点头。   祝瑞倒是有些慌张,他性格很软,一向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即使是柳三郎这样的仇人,他也不会对他步步紧逼,即使是怀着孕被赶出家门,他也不敢为自己争取应得的利益。   所以当他看到颜如玉对柳三郎这样毫不留情的时候,他是非常惊讶的,可惊讶过后,又隐隐觉得这样似乎没什么问题。   祝瑞用崇拜的眼神默默看着颜如玉,他发现他和这个人的差距不仅仅是颜如玉的衣服更新更好看。   颜如玉转头朝他笑:“明天你和孩子就有大房子和钱了,开不开心?”   祝瑞愣了半天,莫名有些想哭。   原来他们哥儿也可以不那么卑微软弱,原来他们也可以像一颗发着光的宝石一样耀眼,而不是一味跟在郎君身后唯唯诺诺。   居然有哥儿可以过上这样的人生?   祝瑞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了另一个世界。   天色擦黑的时候,他们和祝瑞分别,跟着柳三郎进了他家。   柳三郎在卧室里收拾东西,席山柏站在院里看着他。   颜如玉搬了个板凳,坐在门口抱着胳膊,盯着柳三郎的每一个举动。   展所钦走到席山柏身边:“我早和你说过。”   席山柏无奈地勾勾嘴角:“你该知道感情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展所钦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自己玩自己的。   “你……之后还开花坊吗?”沉默很久之后,席山柏问他。   展所钦淡淡道:“当然。”   “我可能要回家乡休养一段时间。”席山柏道,“我有一些经常需要送花的客人,我之前给他们设计过园林。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把他们介绍给你,算是我对你们的歉意。”   展所钦道:“我和玉奴儿商量一下。”   现在的颜如玉不一样了,展所钦想让他充分参与进自己的人生,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颜如玉都该有一份。   “好。”席山柏点点头,二人又是漫长的沉默。   展所钦忍不住道:“我可以问问吗,你究竟喜欢他什么?我实在太好奇了。”   席山柏想了很久,方道:“也许,是他让我想起从前的我吧。我……也曾做过一些不好的事。”   展所钦:“哦。”   他们不再说话,直到柳三郎收拾好了他的衣物和一些用品,装了几个大箱子,剩下的钱财细软他也归置好了,放在卧房里。   “阿郎。”颜如玉走过来,“我们把这些钱先拿回去放着,明天交给祝瑞。”   颜如玉走在前面,悠哉悠哉,展所钦于是抱着两个大箱子,跟在颜如玉后头回家。   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柳三郎和席山柏二人对视片刻,席山柏道:“我要回家乡一阵子。”   柳三郎点点头,眼中隐隐含着期待。   他会不会邀请自己随他回去呢?会的吧。席山柏还是喜欢他的,柳三郎看得出来。   只要席山柏还肯要他,从今往后他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和席山柏过日子。因为他终于找到了那个真心对他的人,不是吗?   可席山柏下一句却道:“我会给你一些钱,你找个地方过日子吧。安顿下来后,给我寄个信,我每个月寄些钱给你。”   柳三郎的期待刹那间落空,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席山柏。   席山柏明明知道他在震惊什么,却没有解释:“你还年轻,可以收养一个孤儿。别再做坏事了,否则将来要是遇上合适的人,你要怎么和他说起自己呢?”   “你不是说……”柳三郎说不下去。再多说一个字,都像是有滚烫的油泼在他身上,让他疼得想发抖。   “希望你能过得好。”席山柏看着他,眼中有泪,“也希望我能早些遇见你。”   他就这样走了。   柳三郎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没了知觉。随后,他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卧房。   窗外能看见一条绳子甩上房梁,随后是凳子哐当倒地的声音。   对面的宅子里则是另一番景象。展所钦重新生火,把鸡汤热了热,又跟颜如玉一块儿在厨房忙活,炒了两道小菜。   听起来很温馨,但是过程完全是另一回事。两个人做饭的技术半斤八两,菜炒得油星飞溅,十片菜叶子灶台和地板各吃两片,粘锅粘得锅底的脸皮无端厚了两层。   最后实在没办法,展所钦打了几个鸡蛋,蒸了碗鸡蛋羹。   为了面子,展所钦一本正经道:“其实这个也很好吃,不比炒菜差。”   颜如玉复杂地看着那两盘“菜”,也只得忍痛附和:“对,阿郎说得对。”   好在鸡汤是成功了的,展所钦把鸡腿和翅膀都撕给颜如玉,颜如玉大方地分了一个翅膀给他:“还是要给你吃的,宝宝不能还在肚子里就学会自私。”   展所钦接过,颜如玉又补充道:“而且我吃不了那么多。”   展所钦笑笑,克制住把颜如玉薅过来狠狠rua一把的冲动,问他:“崽,我问你个事。席山柏说他可以把他的客人介绍给我们,你愿意要吗?”   颜如玉啃着鸡腿,不假思索:“要啊,干嘛不要。”   “可他和柳三郎……我怕你不高兴。”   颜如玉想了想,道:“其实,席山柏和我求情的时候,我不是完全没有心软。”   展所钦静静听着。   “虽然我说我和席山柏可以两清,但是要不是他先救了我,我又哪有机会救他呢?而且我总想着,如果他没有因为救我耽误时间,也许他也不会晕倒在火里,被烧伤了脸。”颜如玉叹了口气,“阿郎,其实我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他的。”   但颜如玉很快抬头看着展所钦:“可我也知道,你开花坊不仅仅是想挣钱,你真的很喜欢这件事,我想帮上你一些。所以即便我有些愧疚,我也可以克服,我不想让你再那么辛苦地花高价到处去找店面了。”   展所钦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颜如玉认真的神色,一瞬间莫名其妙地想到,要是颜如玉需要心脏移植,他也愿意给他。   --------------------   感谢在2023-08-05 18:00:00~2023-08-06 08:0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813053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章 祝瑞与失心疯   第二天一早,颜如玉还在睡觉,展所钦早早地爬起来,拿着扫帚把院子扫了扫,又开门出去打扫门口。   这一开门,他就看见大门边坐着个人,正是祝瑞。他胸前绑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身旁有个大背篼,拿蓝布盖着,里头不知是什么东西满满当当的。   “你怎么在这儿?”展所钦吓了一跳。   祝瑞见他出来,立马站了起来,笑得很单纯:“我给你们带了些谢礼,但是我来得太早,怕你们还没睡醒,就没敲门。”   “所以你就一直在这儿坐着?还带着孩子。”展所钦赶紧把他请进屋,“不用这么客气,收拾柳三郎本来就是我们自己要做的事。”   祝瑞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主要是我没什么钱,拿不出好东西来,我就拿了些我自己做的吃的,家里那两只母鸡下的蛋,还有今年过年时邻居给的腊肉,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展所钦道:“那哪能呢。实不相瞒,我和玉奴儿都不会做饭,最喜欢收吃的。”   祝瑞笑了半天,刚要说话,怀里的孩子醒了,嗷嗷大哭。他赶紧道歉,抱着孩子出门去哄。   展所钦一转身,砰地将祝瑞带来的大背篼撞翻。他赶紧把背篼扶起来,心知药丸。   果然,片刻后房门吱呀打开,里面飘出个面无表情的颜如玉。   “你听我说!”展所钦抢先道,“有客人来了,是祝瑞,他在门口哄孩子呢,你听见没?嗷嗷哭的那个。”   颜如玉沉默片刻,默默飘了回去。   危机解除,展所钦松了口气,跟进去给颜如玉穿衣服。   “祝瑞给咱们送了些吃的。”   颜如玉闭着眼睛杵在那儿,任由展所钦给他套上衣服系上腰带。   “嗯。”他算是挤出了个回应。   “那待会儿我们就去对面敲门?要不要让祝瑞和我们一起吃个早饭?”   “唔。”颜如玉一脑门砸在展所钦肩膀上。   “还有花坊的事得抓紧办了,我看这天色,总觉得大雷雨要来了,到时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嘤。”颜如玉往下滑。   展所钦卡着他的咯吱窝把他提起来:“我听说有身孕的人容易嗜睡,你现在就这样了,以后不得一整天不下床?”   “……”颜如玉一整个趴在展所钦身上。   等到祝瑞哄完孩子回来,颜如玉已经洗了把脸出来了,亲热地拉着他进屋坐下,展所钦给他们端茶倒水,又去厨房准备早饭。   他做出来的东西不能说好吃,只能说很有特点,正好祝瑞带了些做好的包子馒头饼子,他拿一些热了热,再煮上几个鸡蛋。   祝瑞对于哥儿坐着聊天,郎君却在厨房忙活这件事非常不适应,他有些坐立不安:“要不,要不还是我去吧,这些事不该让他来做的。”   颜如玉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该?他做,我也会做啊,我们昨晚就一起做饭的,虽然做出来……唔,主要是现在家里有客人,当然要有人在这陪你,我显然更合适一些,不是吗?”   祝瑞张了张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颜如玉明白了他的点:“哦,你是觉得他天生比咱们高贵些,不该做伺候人的事情。”   祝瑞没有否认。   颜如玉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以前也一直被耶娘这样教导。家里什么好东西都是弟弟先用,我只能捡他不要的,我扫地的时候他故意吐瓜子皮,耶娘还觉得他可爱。”   祝瑞皱着眉,默默看着颜如玉。   “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我低人一等,因为我的阿郎非常尊重我,他才不认为我就应该在家做饭生孩子,他说将来要让我去念书的。”颜如玉笑得很幸福,“所以我希望你也能这样认为,他做饭是应该的,我做饭也是应该的。”   祝瑞重重点头:“好!”   他又道:“还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说吧。”   “就是关于柳三郎的两套宅子。”祝瑞道,“虽然两套宅子都给了我,但是我带着陶陶住不了那么多,能不能请你们还是住这儿?也不需要给我钱,只要你们住着就好,就当是我对你们的感谢了。”   颜如玉道:“我们挺喜欢这个房子的,也愿意住这儿,但钱还是要给的。”   祝瑞急了,颜如玉赶紧补充:“那就少给一些吧。柳三郎之前要了我们三百文一个月,一次给了他三年的,我们已经拿回来了,待会儿拿一半给你,怎么样?”   祝瑞还是不干:“我不是假客气,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们的钱,这个房子直接送给你们我都愿意!要是没有你们,我和陶陶还在……”   颜如玉道:“你也知道你有陶陶啊,那你不得为他以后考虑,多给他攒些钱?就这样吧,你要是非不收,我们就只好搬走了。”   祝瑞这才罢休,但心里打定主意要天天给颜如玉和展所钦做饭送来。展所钦刚才就说他俩都不会做饭,祝瑞别的本事没有,厨艺倒是一绝。   他没有直接说出来,颜如玉道:“对了,你随我来。昨晚从柳三郎家里拿来的钱暂时放我们这儿了,想着今天给你呢。”   他们三人一块儿吃了早饭,便去敲柳三郎家的门。敲了半天,无人应答。   “他是不是已经走了?”祝瑞道。   展所钦道:“他有一些东西要带走,肯定会用车子拉,我没听见动静。”   颜如玉便去推门,门没锁,三人直接进去,首先去看柳三郎的卧房。   这一看之下,他们都吓了一跳。   柳三郎躺在地上,身上搭着根断了的绳子,旁边还倒着把椅子。   祝瑞一下子捂住孩子的眼睛,着急忙慌地退出去。   “……他死了吗?”颜如玉也不敢靠近,看向展所钦。   展所钦让他在门外不要进来,自己过去试探了一下柳三郎的呼吸。   “没死。”展所钦道,“我看他是上吊的时候绳子断了,摔晕过去了。”   在外头的祝瑞也听见了展所钦的话,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拿个主意。   最后还是祝瑞道:“罢了,我看还是给他找个大夫吧。”   颜如玉没吱声,扭头出去了。   “玉奴儿?”展所钦赶紧跟上他。   颜如玉很不高兴,他停下来问祝瑞:“你不恨他吗?”   祝瑞愣了愣,小声道:“当然恨。可是,人说一命还一命,他到底……没害过谁的性命。”   颜如玉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要找你找,我们不找。”   他拽着展所钦走了。   祝瑞看看他们的背影,再看看屋里昏迷的柳三郎,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他给柳三郎找来了大夫,柳三郎人没有大碍,只是磕着了头,所以晕了过去,大夫说等他醒来就好。   祝瑞索性一边等他醒,一边收拾屋子。反正等柳三郎走了之后他就要搬过来了。   他找了个缸把孩子放进去,正从井里打水的时候,身后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祝瑞后背发毛,他猛地转头,柳三郎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光着脚,身上的中衣敞着,胸前大片肌肤都露了出来。   祝瑞整个人都懵了,他眼睁睁看着柳三郎像个几岁的小孩儿似的把手放嘴里吃,还缩着个下巴“嘿嘿嘿”地傻笑。   这人明显不正常,祝瑞撂下水桶,一把抱起孩子,惊慌失措地往门外跑去。   对面开着门,展所钦正从院里牵了匹马出来。他准备去看看柳三郎的那个店面。   东市离得比较远,没法走路去,颜如玉有可能已经怀上孩子了,不能骑马,就只能留在家里。   “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甜食。”颜如玉站在门口叉着腰,“不许乱看路上的小妖精!”   ……别说小妖精,就是路边的大爷大婶展所钦也不会多看的。他刚要说话,对面撞出一个人来,祝瑞护着孩子的脑袋逃命似的跑出来。   见事情不对,展所钦立马跳下马背,挡在颜如玉身前。   难道柳三郎发疯拿菜刀追人砍了?   祝瑞跑到他们面前,着急忙慌道:“柳三郎好像疯了,他,他很奇怪,衣服都不穿好,还吃手!”   “进屋去。”展所钦把颜如玉和祝瑞一块儿推进去,“我去找席山柏,让他把人弄走。”   他把大门从外面锁了,顺便把柳三郎家的门也插上,然后骑着马去报信。   席山柏得知之后立刻跟着他来了。   柳三郎已经不认人了,对席山柏的呼唤充耳不闻。他独自站在院里一个劲傻笑,也不知道在冲谁笑。   席山柏试着拉了拉他的胳膊,柳三郎像那不是自己的胳膊一样毫无反应,席山柏要拉他走,他也就跟着走,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具。   “他上吊了。”展所钦道,“可能是绳子断了,摔下来就晕倒了,我们早上发现的他。”   席山柏点点头:“知道了。多谢你告知我,没有直接让他跑到外面去。”   他给柳三郎系好衣服,带着他走了。柳三郎一路走一路笑,对着路边的牛粪都开心得像见了金子。展所钦打开自家的门,颜如玉和祝瑞从里头出来。   “他真疯了?”颜如玉问。   “看上去不像假的。”展所钦道,“我去看店面了。”   颜如玉点点头。   碍于有别人在,展所钦只捏了捏颜如玉的手,便上马而去。   颜如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头对祝瑞道:“事到如今,我也放下了,只当没这个人吧。”   他也想通了,祝瑞作为当事者,如果他自己想要忘记仇恨,没人有资格要求他记住。   祝瑞笑道:“是啊,这样自己也能轻松些。我如今只在乎我的孩子,他不值得我浪费精力。”   颜如玉摸摸小腹:“我也要为它积福。对了,你能和我说说从怀上到生下来的经验吗?”   “那可就太多了!”二人结伴回屋,祝瑞掰着手指头,“首先就是容易疲惫,我……”   --------------------   感谢在2023-08-06 08:09:28~2023-08-07 11:5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杨了不起啊广生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一章 生病与喝醉酒   新店面比被烧毁的那个还要好,它是新装修过的,展示架和柜台、座椅等等都是新的,不光有院子,甚至还有个二楼。   虽然二楼要拿来存放货物显然不方便,还得搬上搬下的,但是给他们中午睡一会儿倒是挺不错。尤其是颜如玉就能有一个舒服的环境休息,不用再委委屈屈地缩在没有窗户的库房了。   柳三郎之前在这儿做的是杂货铺的生意,生意不太好,他想换个行当,便把店搬空了重新装修,还没来得及正式投入使用,就落到展所钦手里了,也算是天意使然。   确定了店面没有问题,可以直接拿来用,展所钦就骑马回去,赶紧算算账进进货,重新把花坊操办起来。   现在不用交店面的租金,房租少了一半,之前典那个店铺的钱也能要回来,展所钦手头现在宽裕了不少,他盘算着雇佣三五个长期工,再给颜如玉找个仆人照顾他。   等倒卖竹木砖瓦的那笔钱拿到手,就买辆马车,颜如玉就能坐马车到这边来了。   展所钦计划得很好。   回家的时候碰上万俟宗极家里的小厮,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郎君可回来了!圣旨已下,我家主子升官儿了!主子进了御史台,做了侍御史啦!而且兼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以示荣宠!!主子命我传话,三日后正午在府中举办烧尾宴,宴请诸位同僚,请郎君务必前往陪同!”   展所钦还不太搞得清楚这些官职,但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御史台,反正他知道这是管官的机构,御史就是督查官员的官!   展所钦也很高兴,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一定去!”   虽然那什么烧尾宴是在三日后,但展所钦自然要提前去道贺一下。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但他得先进家去和颜如玉说一声,万俟宗极家远,颜如玉还是去不了。   颜如玉有点郁闷,展所钦道:“我拿到钱就买个马车,你就能出远门了,好不好?”   “好吧。”颜如玉叹了口气,“那个店面怎么样?”   “挺好的,订了货直接搬进去就能开张。那儿还有二楼,到时候放张床,你就能好好休息了。”   颜如玉又开心了:“我是不是帮了你的大忙?”   展所钦道:“帮了我特别大的忙。我去东市的时候,那边很拥挤,到处都是在找店面的生意人,还有人为了争一个店面而吵架呢。”   颜如玉得意地搂着展所钦的脖子:“有我是你的福气。”   展所钦亲亲他:“全天下有你都是他们的福气。”   “那当然。”颜如玉道。   展所钦去外头买了点礼物,赶往万俟宗极府上。万俟宗极升官在即,前来拜访的人数不胜数,他只得闭门谢客。   但门口的侍卫听展所钦通报姓名之后,还是立刻进去禀报。万俟宗极有过吩咐,展所钦是例外。   展所钦被小厮领着入内,万俟宗极正在院里练拳,把个桩子打得砰砰砰直晃。   “嚯,了不得。”展所钦鼓掌。   万俟宗极扭头看他一眼,把缠在手腕上的布帛解下来:“我从前也是这样教你的,你那身腱子肉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长出来的。”   展所钦道:“但现在也只能浪费了。”   万俟宗极“嗤”了一声:“也不算吧。好歹要是花坊碰上闹事的,你能不让人欺负了。”   展所钦含笑道:“侍御史哈,还不错吧。”   “侍御史是正职,从六品下。还有个挂名的散官,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我按昭武校尉的官职拿俸禄。”万俟宗极道,“总的来说还不错吧。你的新花坊怎么样了?”   “我刚才看了看,比之前那个强,二楼还可以给玉奴儿休息。”   万俟宗极问他:“孩子生下来,管我叫伯父么?”   展所钦和他对视一眼,点点头:“当然。”   万俟宗极“嗯”了一声,拍拍展所钦的肩膀,跟他一块儿进屋说话。   虽然是升官了,但万俟宗极看起来不太开心,展所钦问他,他也没说什么。   他既然不肯说,展所钦也就不好多问了,赶在宵禁之前告辞离去,顺便从万俟宗极家薅了一只很好吃的烧鸭带给颜如玉。   三天后的正午,展所钦去参加万俟宗极的烧尾宴,以自家人的身份坐在万俟宗极身边。   “烧尾宴”的说法一般认为是来自于“鲤鱼跃龙门”这个典故,但凡能逆流而上、跃过龙门的鲤鱼,天上就会有天火降下,将鱼尾烧掉,鲤鱼就能化身为龙。   因此士子登科或者升官就和化鱼为龙一样,要请同僚们吃顿饭庆祝,这顿饭就叫“烧尾宴”。烧尾宴有固定的菜肴,豪华程度可以与满汉全席媲美。   甚至还可以邀请皇上一块儿庆祝,虽然皇上不是一般官员能请动的,但可以把这一车一车的美食做好了送进宫,皇上高兴了吃两口,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可想而知,这顿饭完全不是为了吃饭,展所钦陪着万俟宗极应酬,觥筹交错间就不知道喝了多少下去了。   而且宴会上用的是从西域千里迢迢送来的葡萄酒,卖得非常昂贵,即便是官员也不是天天能喝到。大家的兴致都很高,葡萄酒后劲儿又大,等展所钦察觉到自己有些晕乎的时候已经晚了。   “我不能再喝了。”展所钦撑着额头,小声对身旁的万俟宗极道,“我待会儿还要回家,家里的要生气……”   万俟宗极笑了笑,道:“再帮我担待些,阿兄全指望你了。今天谁都能醉,只有我不能。”   他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都说枪打出头鸟,此时盯着他的人太多,万一喝多了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今晚就能传到皇上耳朵里。   “……你就是让我来帮你喝酒的。”展所钦也明白,再说万俟宗极之前也没少帮他。   他只得重重地叹气,搓搓脸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展所钦就这么一人喝两人份的,直到宴会结束,众人陆续散去,万俟宗极将他们送走,倒回来看展所钦时,展所钦已经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万俟宗极把他拉起来:“我送你回去。”   展所钦闭着眼一个劲儿往下缩,还不忘把万俟宗极的手扒拉开:“别碰我,我是有家室的人!不要脸的玩意儿!”   万俟宗极:“……”   他忍着给展所钦一巴掌的冲动,把他拖到楼下,推上马车。   回去的路上,狂风大作,天气阴阴欲雨,马车的窗帘都被风掀到车顶去了。   “今年的大雷雨要来了。”万俟宗极一把按下窗帘,关上窗户,“哎,早来几天,也不至于烧得这么惨。”   展所钦酒品还可以,喝多了不撒酒疯,就光睡,边睡还边哼唧。颜如玉看到他这个样子也拿他没办法,只得让万俟宗极帮忙把展所钦弄到床上去。   “我家阿郎喝这么多酒,你都不拦着他吗?”颜如玉问他,“他喝醉了多难受!”   万俟宗极轻咳一声:“他不喝不就得我喝了吗……那什么,我走了哈!”   颜如玉叉腰瞪眼,万俟宗极一溜烟跑了,倒是很有良心地留下一个小厮帮着颜如玉照顾展所钦。   颜如玉盯着展所钦看了一会儿,轻轻往他胸口拍了一巴掌,给他脱下外衣和鞋子。   展所钦醉得不省人事,颜如玉又气又心疼,又往他胳膊上啪啪两巴掌解气,然后让小厮去厨房给展所钦煮小米粥。   小厮刚出去,雨哗啦一下倒下来了,颜如玉赶紧关上窗户。   对面遥遥传来祝瑞的声音:“颜如玉——下雨啦——你收衣服没有——关窗户没有——!”   “收啦——关啦——!”颜如玉喊回去。   “好——!”   颜如玉喊完之后,无缘无故地自己笑了半天。   因为下雨的缘故,气温一下凉了许多,颜如玉找了床厚一些的被子出来,给展所钦换上。   颜如玉原本想着明早起来把展所钦凶一顿,让他以后不许再这样喝酒了,可没成想第二天他迷迷糊糊地往展所钦怀里拱时,突然感觉展所钦好像特别暖和。   颜如玉的心脏一抖,整个人顿时清醒了。他一下爬起来,手放上展所钦的额头,滚烫的。   “阿郎,阿郎!”颜如玉推推展所钦,“你不会晕过去了吧!”   展所钦眼睛睁了条缝,声音沙哑:“怎么了?”   “还怎么了,你生病了!”颜如玉急匆匆下床,去找昨晚睡在他们隔壁的小厮,让他去请大夫。   展所钦喝多了酒,出来又让冷风扑着了,因此发了烧,没什么大事,大夫给他开了药就走了。   颜如玉气得骂骂咧咧:“再也不许你去跟万俟大哥喝酒了!”   展所钦烧得没太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一直睡到下午。雨始终没停,展所钦身上发冷,颜如玉去对面找祝瑞借了个汤婆子,灌上热水给展所钦暖着,水凉了再给他换一遍。   颜如玉很细心地照顾展所钦,直到一个炸雷把展所钦吵醒,他慢慢坐起来,整个人从脑袋疼到尾巴骨。   颜如玉就坐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展所钦抱着头,虚弱地求饶:“要打要杀,等我好了随你处置。我也没想喝那么多的。”   但颜如玉并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他质问展所钦:“管南晴是谁?”   展所钦一愣:“什么?”   “你在睡梦里,叫她的名字。”颜如玉咬着后槽牙,眼睛已经有点湿润了,“你说你再也不想看见她,她让你很伤心。”   在颜如玉的想象里,这是个旖旎的故事。他又难过又愤怒,眼瞅着就要发火打人了。   展所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你还敢笑!!!”颜如玉刷地站起来,抄起枕头。   “哎哟,我现在娇贵,你打我我会散架的。”展所钦躲了躲,忍着笑道,“管南晴,是我生母。”   颜如玉的枕头停在半空,满腔怒火歘地被冻进冰窖,他有些不知所措:“嗯?啊……哦。”   颜如玉尴尬地把枕头放回去,拍拍好。   “那她怎么让你伤心了?”颜如玉若无其事地问。   展所钦还是想笑他,但实在没力气笑了,于是往后一靠,缓缓道:“她很有钱,她给我的东西除了这条命之外就只有钱了。从记事起,过年是我一个人,生辰是我一个人,养病也是我一个人。我很恨她,既然不打算爱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也许是因为生病,展所钦吐露了一些平时不肯轻易示人的脆弱。   颜如玉眼圈红了,他倾身过去,紧紧地抱住展所钦:“那你耶耶呢?”   提起这个,展所钦差点笑出声:“他啊,他拿我要挟我生母,让她给他钱,不然就杀了我。他是当着我的面这么说的。那天他突然来找我,我还以为他要带我出去玩,很开心地跟着他走了。”   颜如玉:“……”   他愣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展所钦还是第一次和他说起这些。   “我们都好可怜啊。”颜如玉低头在展所钦肩上擦擦眼泪,“我们以后一定会对我们的孩子很好的,他们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孩。”   展所钦轻轻点头,片刻道:“……他们?”   “对啊。”颜如玉认认真真道,“我想生两个的。不管是男孩女孩还是哥儿,反正一个学文,一个学武。等他们长大了,各自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出去闯荡,不混出个名堂来就不许回来见我们……”   颜如玉在展所钦耳边碎碎念,展所钦疲惫地闭上眼睛,脸上滑落两滴泪,可他却笑得很幸福。   --------------------   感谢在2023-08-07 18:00:02~2023-08-08 12:2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二章 喜事与种玫瑰   接连下了几日的大雨。   这个年代交通不便,这么大的雨几乎无法出门做任何事,正好展所钦也病了,他就老实待在家里养病。   好在之前画的插瓶图纸他还有备份,没有全都毁在那场火灾里。展所钦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就好些了,爬起来在书房整理图纸,写下订货单。   今天祝瑞又是风雨无阻地来送饭。   流程已经形成了,他敲门,颜如玉去开,两人默契地交换一个“趁热吃”“谢谢”的眼神,祝瑞就急匆匆跑回去看孩子,颜如玉则拎着饭盒走进书房。   自从祝瑞给他们送饭以来,颜如玉多了个乐趣,就是猜测今天又是什么美食盲盒。   “哇哦,香喷喷的红烧排骨哦!”颜如玉喂给展所钦一个,“祝瑞做饭真好吃,是不是?”   展所钦刚想点头,眼珠一转觉得不妙,立刻改口道:“你洗的菜也特别干净。”   颜如玉抿唇一笑:“我以后学做饭。”   “不要太累了。”展所钦道,“闲着没事的时候做着玩儿吧。我也想试试自己做糕点,看起来挺有意思。”   颜如玉吃了饭,凑到展所钦身边:“你在干嘛呀?”   展所钦道:“刚刚把要订的货写好了,现在在准备一种新的东西。”   颜如玉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是西式的花束。   之前本金没那么充裕,又是刚起步,展所钦就没着急往这方面发展,但现在有了条件,他就可以开始了。   但是由于纸的价格比较昂贵,花束注定就只能卖得贵了,展所钦先浅浅画了那么几张图,做一点来先试试水。   他按照颜色分了五大类,分别是白色系、红色系、粉色系、橙黄色系和蓝紫色系,每一种色系画了两到三种出来。   “哇,这个好好看!”颜如玉抽出一张白色系的。   这是以白色的桔梗和马蹄莲为主花,绿色的火龙珠和它的叶片点缀其间,整束花看上去干净又活泼。   展所钦道:“白色桔梗代表不变的爱,白色马蹄莲代表永结同心。我们玉奴儿真是会挑,你想把它送给我,对不对?”   颜如玉头也不抬:“昂。”   展所钦:“……”   颜如玉笑起来,凑过去亲他一口:“逗你的。”   “……说真的,这叫做花束,比起插瓶的优势就是抱着就可以送给别人。”展所钦道,“不过啊,我最想做的是这种。”   他说着抽出一张红色系的图纸。   花束界亘古不变的扛把子自然就是一大束红玫瑰了,不需要其他搭配,就足以引人注目。   “哇!这个好好看!真的好好看!”颜如玉问他,“这是什么花?”   “玫瑰。”   颜如玉琢磨半天:“玫瑰……好像不是这样呀,没有这么漂亮的。”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在那个时候,玫瑰并不像现在一样是代表爱情的最经典花朵。它最大的作用是在江南一带用作食材,以玫瑰做糕点、酿酒、熏茶等等。   但并非古人有眼无珠,看不出玫瑰漂亮,主要是当时的玫瑰它真的不漂亮。   《长物志》中就记载:“嫩条丛刺,不甚雅观,花色亦俗,宜充食品,不宜簪带。”   所以,虽然玫瑰已经在我国生长了大约五千年,但它花小又多刺,始终不堪清供、不受待见。   现在的玫瑰其实是与玫瑰同为蔷薇属的各种本土月季,被带出国门,与欧洲那边同样又小又丑的玫瑰和蔷薇杂交,逐渐培育出来的色彩繁多的新品种。它就这么镀了层金,风靡全球。   展所钦算算时间,现在离这种玫瑰的诞生还早得很得很。如果他能把玫瑰花束做出来,不用想都知道会在长安引起怎样的轰动。   那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用月季和本土的玫瑰、蔷薇杂交试试,看能不能培育出漂亮的玫瑰来。   展所钦打定了主意,琢磨着去弄块地,整个大棚。   他扭头对颜如玉道:“崽,有好玩儿的了。”   颜如玉眼睛一亮:“嗯?”   展所钦问他:“喜欢这个花吗?”   “喜欢!”颜如玉就喜欢颜色明快鲜艳的东西。   展所钦笑道:“将来送你一大片。”   *   雨停之后,西市开始准备重新盖房了。   市面上对竹木砖瓦等建筑材料的需求井喷式暴涨,所有能买到的都被抢购一空。官府因此出台了政策,规定这段时间销售建筑材料不用交税,以此来鼓励商户们积极拿出自己的存货。   展所钦趁此良机抛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大批建材,一夜之间将本金翻了三倍不止。   他赚得盆满钵满,把跟万俟宗极借的钱还了之后,立刻去给颜如玉买了马车。   他没想到马车是真贵啊,一匹马加一辆双轮车,马行掌柜开口就要他四十两金子不讲价,而且只卖不租。原因是押金三十两金已经跟售价差不多了,三十两都有了,何不再加十两直接买下呢?   其实这个价格也算合理,这马看上去很健壮,并非驽马,而且市面上多得是价值千金的极品宝马,一马一车四十金再正常不过,还送马鞍嚼子和缰绳的套装呢。   展所钦算算自己手头的存款,一咬牙一跺脚,给了钱赶着马车回家了。   “玉奴儿!”展所钦把马车停在大门前,在门口就按捺不住地喊,“快出来看看,阿郎给你买什么好东西了!”   但里头迟迟没有回应,展所钦心里一沉。   颜如玉该不会又回到笨笨的状态了吧?   他这次受的刺激非常大,生死攸关,颜如玉维持正常的时间也就比较长。长到展所钦几乎都快忘了,颜如玉的病依然是个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   他赶紧进家去找颜如玉,颜如玉睡在卧房的床上,脸朝着里面。   这都下午了,他怎么还睡着呢?平常这会儿早该起来了。   展所钦慢慢走过去,心里七上八下的。   颜如玉听见声音转身,看样子挺清醒,不像刚被吵醒的样子。   展所钦试探着叫他:“玉奴儿?”   他很小心翼翼,颜如玉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于是朝他伸手:“别怕,我还是正常的。”   展所钦重重地松了口气,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那你怎么睡到现在,不舒服吗?”   颜如玉无精打采的,软绵绵道:“身上没什么力气,还老是想睡觉,胃里也难受,像是吃多了不消化一样。”   “我去找大夫。”展所钦立刻站起来。   颜如玉拉着他没松手:“你别急,我还有话要说。”   展所钦急得很:“有什么话看了大夫再说。”   颜如玉把他拽回来坐下:“中午的时候,祝瑞来送饭,他说按照他的经验,我的情况应该是……怀了。”   颜如玉说完抿着唇笑,等待展所钦的反应。   展所钦光顾着担心颜如玉是不是病了,一下子脑子锈住,没反应过来:“怀了什么?”   颜如玉:“……”   他冷冷道:“怀了一颗感恩之心。”   展所钦:“……”   二人沉默地对视,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展所钦一下子窜起来,声音高八度:“怀了个孩子?!”   ……好丢人。   颜如玉扯过旁边另一个枕头盖在脸上,默默转过身朝着里面。   展所钦:!!!!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展所钦一直处于异常亢奋的状态。   他把整个宅子里里外外打扫个遍,恨不得连墙角的老鼠窝都掏出来给人家洗洗。祝瑞来送晚饭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家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   “看来你已经知道啦。”祝瑞也为他们高兴,“他现在胃口不好,我就做了些清淡开胃的,委屈你也只能吃这个了。”   “不委屈不委屈!”展所钦眉开眼笑的,“他就算想吃树皮我都陪着他。”   祝瑞有些羡慕:“真好,你们可以一起迎接这个孩子。那我先回去啦,陶陶还在家里睡觉。”   展所钦和他道谢,带着晚饭回屋。   颜如玉在床上躺了一天,虽然不太睡得着,但还是不想起来。展所钦在床上放了个小桌子,把饭菜摆在颜如玉面前。   “崽,起来吃点吧,我看你中午就没吃多少。”展所钦在旁边耐心劝他。   颜如玉坐起来,边喝粥边问他:“我听你在院里好大动静,是做什么呢?”   “我打扫了房子,又把马车赶进来……”   “马车?!”颜如玉的眼睛一亮,“我们有马车啦!”   “是的。”展所钦笑眯眯的,“这阵子就先由我担任你的车夫,等我们再攒点钱,就雇个车夫。”   颜如玉问他:“马车花了多少钱?”   展所钦不想瞒着他,颜如玉有权利知道这些开销的去处,便道:“唔……四十两金。”   颜如玉吸了口气。   展所钦赶紧道:“但这是很有必要的!你怀着身孕不能骑马,将来孩子出生了,坐马车出门也方便。”   颜如玉想想也是,他道:“我们现在是大户人家啦。”   展所钦道:“这才哪儿到哪儿。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已经对花坊之后的发展有了许多规划。假以时日,咱们花坊的分店一定能遍布举国上下,到时我们就穿金戴银地出去游山玩水……”   颜如玉笑道:“穿金戴银,你是生怕人家不来抢。”   “谁敢?我雇上十几二十个人高马大的镖师,挎着刀寸步不离……”   两个人带着希望畅想未来,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吃着清粥小菜也幸福得冒泡。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某个宅邸的正堂开着门,一个身穿浅紫色长袍的男子迈入。   他拱手:“大将军,久等了。”   金吾卫大将军,名叫谭成和。他坐在主位上,抬手邀请那男子坐下:“无需客气。”   男子便坐下,问他:“听说大将军前些日子,参加了万俟校书的烧尾宴……哦不,现在该叫万俟御史了。大将军觉得宴会上那人如何?”   谭成和道:“御史嘛,官阶不比四品大员,却要四品大员毕恭毕敬。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定非俗物。况且他还有个挂名的昭武校尉之职,谁都知道校尉历来都是圣上的心腹,圣上对他的宠信可见一斑呐。”   紫袍男子笑笑,道:“大将军误会了。我问的不是万俟御史,而是他的弟弟,如何?”   谭成和没明白:“……他弟弟?他又没有官职,只是那天帮着挡酒,倒是尽心尽力的。”   紫袍男子点点头:“啊,尽心尽力。真好。还有么?关于这个人。”   谭成和道:“有一回我夜里巡街,碰见个犯了宵禁四处逃窜的人,我带着狗去找,找到了一处小院。没成想万俟御史在那儿,说他家兄弟只是出去找大夫的,并非歹人,我便放了他一马。”   紫袍男子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悦,或是厌烦。   “怎么了,桑桓?”谭成和问他。   桑桓轻轻摇头,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精致的匕首:“就是喜欢这样兄友弟恭的故事。像什么孔融让梨、王泰让枣,我都爱听。”   他笑眯眯的,一派核善的样子。   --------------------   感谢在2023-08-08 18:00:02~2023-08-09 10:5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扫墓与被刁难   第二天颜如玉的状态好了一些,他跟展所钦一块儿起床,吃了早饭,展所钦把马车赶出来,颜如玉舒舒服服地坐进去。   “我们去哪儿?”颜如玉问。   “我要先去华严寺,找妙昙大师有点事,然后再去城外找块地,要拿来自己种一些买不到的花。”展所钦道,“崽,华严寺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但是去城外比较麻烦,我估计得去山里找地,路不好走。”   颜如玉道:“那你直接送我去干娘那儿吧,看她在不在家。火灾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我想把好消息告诉她。”   “好。”   展所钦驾着马车,先把颜如玉送去纪咸英家。   他来见妙昙大师,是为了花坊的生意。   佛前也是要供花的,既有鲜花,也有金银铜铸花、木雕花、绢纸花等等,多选用荷花、牡丹等华美醒目且端庄的花卉。而寺中的禅房也要插花,这里则偏好百合、柳枝等,衬托出一种空、寂、清、净的氛围。   “你想给华严寺送花?”妙昙大师听懂了。   展所钦道:“而且分文不取,只希望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的花坊。”   这对华严寺没有坏处,还是件好事,能省不少钱,妙昙大师自然同意。   展所钦和他聊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日我去阿兄府上道贺,总觉得他虽然升官,却看起来不太开心。大师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妙昙大师道:“知道。因为你们耶娘的忌日要到了,你离开长安的这两年,他每每去扫墓时却不能带上你,他自觉十分愧对耶娘。今年你回来了,他又不知如何开口让你一起去。”   怪不得那天万俟宗极会问孩子出生是否管他叫伯父,他仍不能完全确定展所钦愿不愿意认他这个兄长。   展所钦点点头:“多谢妙昙大师,我明白了。”   从华严寺出来,展所钦临时改了主意,先去了一趟万俟宗极家里。   “……你说你要跟我去哪儿?”万俟宗极猛地停下,差点撞柱子上。   “跟你去扫墓。”展所钦又重复一遍。   万俟宗极脸上的笑容绷都绷不住,偏还要装得无所谓:“你想去就去呗。”   展所钦高风亮节,没有当面嘲笑他。   “对了。”万俟宗极道,“那个金吾卫大将军,你还记得吧。他得知你开花坊,想从你这儿订花,不知你愿不愿意接他的生意?”   上回被狗和金吾卫轮流狂追最后不得不跳进排水沟的事,展所钦仍然心有余悸,一说起金吾卫他都牙疼。   可是怎么办呢?钱难挣,屎难吃。   “愿意的话,我让他家总管去和你谈。”   展所钦皱着眉点头。   万俟宗极又问他:“待会儿干什么去?陪我喝两杯,不喝醉。”   “没空。我打算弄块地自己种花,我要的这种花任何地方都买不到。”展所钦得意道,“我现在就要去找地。”   万俟宗极今天心情好得很,他大手一挥:“还找什么?我有,空着的,给你了。”   “这么大气?我可真要了。”   “回头你们的孩子出生我就不送礼了,这个抵了。”   “那是两码事。”   “凭什么??”   “给孩子的见面礼送了要戴身上,你让人家怎么把你那块地戴身上?”   ……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展所钦择了个良辰吉日,再次开张。   这回他把新做的花束作为主打,卖得别提有多好了。展所钦今天天不亮起来折的花,下午刚过一半就全卖完了。   “明天还能多备一些。”展所钦抽空休息,坐在柜台后面喝水。   颜如玉给他擦擦额头上的汗,道:“是不是很累了?”   “还好。”展所钦看着客人们纷纷抱着花束离开,心里有种巨大的成就感。   这些花束有各种不同的用途,有的用来表白,有的用来送朋友,有的用来送长辈,有的用来看病人,有的用来庆贺喜事……每个客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束花。   当然,是在卖完之前。   店里招的两个伙计正在认真打扫卫生,颜如玉瞅着他们没注意这边,凑过去轻轻在展所钦脸上啄了一口:“真棒,奖励你的。”   展所钦静了片刻,猛地转头逮住颜如玉后脑勺,重重地贴上他的嘴唇,速度飞快,一触即分。   “奖励你的。”展所钦也道。   俩人杠上了。   颜如玉咬牙看他一会儿,最终一把扯过展所钦的手,在自己小腹上摸摸:“奖励你的。”   展所钦:“嘿嘿,嘿嘿,嘿嘿嘿……”   这场比赛颜如玉以2:1的比分获胜,他志得意满,昂着头上楼补觉。他现在像小猫,每天都要睡很久。   他上去没一会儿,店里进来个人,自称是金吾卫大将军家里的管家,来与展所钦谈生意的。   展所钦不疑有他,热情地接待了他。   他当然不会注意到,他家花坊对面二层酒楼的楼上,窗边坐着个人,胳膊撑在窗框上,目光落在对面花坊颜如玉正准备睡觉的二楼。   颜如玉刚把外衣解开准备脱下来,突然想起窗户没关。他走过来合上窗,隔绝了对面那人的视线。   桑桓颇觉无趣地移开目光。   低头看去,展所钦花坊的门口进进出出的客人明显比左右几家的要多。桑桓就这么看着那些人买了花带出来,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越看越恼火。   他把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整整衣袍下楼。   桑桓在路边随便找了个佝偻着腰的老妇,对她说了几句话,然后道:“办好这件事,我给你十贯钱。”   老妇点头,颤颤巍巍地杵着拐棍往花坊去。   展所钦还在跟管家说话,余光瞥见她进来,不由得稍微留意些。   老妇朝一个伙计伸出干枯的手:“哎,伙计,我要买花。”   “你?”伙计上下打量她,“老人家,你一个人来的?”   老妇道:“是啊。”   伙计四下看看店里的花:“那你怎么可能带得回去?”   她走路都要杵拐棍呢。   老妇有点急了,拿拐棍在地上敲敲敲:“我现在就要买!”   她的动静吸引来了不少目光,都往这边看。   伙计有点尴尬,但还是耐心和她解释:“老人家,不是我不卖给你,你看看我们店里的花,每个都那么大那么重,即便是最小的,你也拿不回去。你这样,你回家去,叫你的儿子或者孙儿来,他们才拿得动。”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老妇倒是刷地一下哭了起来:“我没有儿子,没有孙儿!老天爷啊!为什么都来欺负我这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婆啊!”   “……”   伙计无语住了,只得看向展所钦:“掌柜的,我没有欺负……”   “我听见了。”展所钦和管家差不多也说完了,便与他告辞,走过来,“你去忙吧。”   伙计忙不迭跑了。展所钦站在老妇面前:“老人家,不如你把你家住哪儿告诉我,我待会儿给你送去。”   他现在只希望息事宁人,这么多人看着呢,即便是他有理,传出去恐怕也越传越歪,到时候什么店大欺客、无商不奸的传闻都能有。人言可畏,他哪儿经得起这个。   但老妇毫不退让:“不,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我家在哪儿,还知道我是个没人管的孤苦老婆子,谁知道会不会来害我?你们店全是这种又大又沉的花,是不是存心不卖给我们老人家?”   展所钦:“……”   展所钦真想扭头就走,但现在不是他能甩手不管的时候,他身上担负着许多责任。他深吸一口气,微笑道:“行,你要小的,要现在就带走,是吧。”   老妇瞪眼:“你可不能随便拿一朵没人要的破花糊弄我!我要你这种装饰过的!”   “好。”展所钦点点头,往后院走去,“等一会儿。”   插瓶她不可能拿得走,花束也够呛,但展所钦另有他法。他丝毫不慌,甚至还准备趁此机会小秀一把高端操作。   他从库房里找出一个透明的琉璃小罐子,类似于现在的玻璃收纳罐。再拿了一些小石头、木炭、腐殖土,以及他准备之后用来做盆景的一些植物,譬如人参榕、白发藓、薜荔等等,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店里。   这罐子和手掌一般大,展所钦在围观的客人们面前将它打开,在底部铺上一层木炭,木炭上铺大概三厘米厚的腐殖土,再把小小的一根人参榕种在中间。   随后,他用其他的腐殖土在瓶子里做出起伏的山丘形状,将白发藓、薜荔、小石头等等错落有致地放进去做装饰,这个微缩景观瓶就完成了。   展所钦在众人惊叹的目光里给瓶子浇了些水,递给老妇:“拿回去敞开一天,再盖起来。不用给钱,送你了。”   小瓶子里看上去就像森林的一角,只不过缩小了很多,如同大自然的精华被汲取出来放在了里面,诗意盎然。   有捧场的客人情不自禁地鼓掌:“好!漂亮!再做一个,我买!”   展所钦在他们的赞赏里从容微笑,应大家的要求回库房又搬出一堆材料。   老妇愣愣地拿着瓶子从花坊出来,碰上让她进去搞事情的年轻男子。   “我……他做了这个。”老妇举举手里的瓶子,人也懵了。   桑桓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老妇没拿到她的酬劳,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怔了半天,最后把瓶子往怀里一揣,一步一挪地回家去了。   -------------------- 第五十四章 曲朔与柳条巷   这天颜如玉睡过午觉,从楼上下来,一眼就看见柜台后头,展所钦趴在账本上睡着了。   颜如玉渐渐发现展所钦有点扛不住这样的劳累了。昨天晚上,他为了在大棚里倒腾那批新到的月季、玫瑰和蔷薇,愣是一夜都没回来。天知道他在地里是怎么睡的。   虽然有这两个伙计,但他们对花艺相关的事一窍不通,只能做收银、整理、打扫之类的事情,其他的全都要展所钦一个人操劳。长此以往,肯定是不行的。   颜如玉心疼地摸摸展所钦的后脖子,俯身道:“阿郎,去楼上睡吧,我来帮你看着。”   展所钦撑着桌子坐起来,眼睛都睁不开,头昏脑涨地往旁边一歪,靠在颜如玉怀里。   “你太累了。”颜如玉抚摸着他的脑袋,道,“找个懂花的人来帮帮你吧。”   “找不到……”展所钦的声音黏黏糊糊的,“也没时间找……”   说着,他在颜如玉胸口上蹭蹭。   这小娇撒得,颜如玉“母性”大发,一整个怜爱住了:“我有空,我来找。我上回听你说过那个乜老丈,也许他会有人可以推荐给你。”   “他那儿远,在城外。”   “我坐马车去。”颜如玉把他扒拉起来,“快去楼上睡,生意可以少做,你别把身体累垮了。”   颜如玉把展所钦弄上楼,下来以后找了个伙计,让他驾车送自己去乜老丈的花圃。   乜老丈听了他的来意,便道:“我呢,倒是有过几个徒弟,不过大多自己做生意去了,有的已经离开了长安。”   颜如玉道:“乜老丈能不能再想想?只要有些希望,我就去找他试试。”   乜老丈边想边点了一条火绳。   火绳是用艾草、蒿草像编辫子一样编成的驱蚊工具,点燃以后驱蚊效果非常好。乜老丈这儿一堆花花草草,蚊虫一向非常多。   这个东西颜如玉夏天的时候也天天用,但现在,这个味道对于他来说就有点大了,他们家已经换上了蚊帐。他往后退了些,捂着鼻子。   乜老丈看他一眼,颜如玉解释道:“我只是对气味有些敏感。”   乜老丈大概明白了,瞅一眼他的肚子,道:“你们不是认识席山柏么?怎么不找他?”   颜如玉没有解释那复杂的恩怨,只道:“他回家乡去了。”   乜老丈莫名其妙:“没有啊,他昨天还来我这买花呢。”   自从席山柏把他的客人介绍给展所钦以后,那些人要买花就都找展所钦了,席山柏也再没有过消息。   要找他……吗?   颜如玉比较倾向于否定。他拜托乜老丈再帮忙想想,便走出了小木屋。   他沿着花圃中间的小路往外走,马车就等在大路上。颜如玉边走边欣赏这里的风景,冷不丁眼里撞进一个人。   ……席山柏。   这可真是巧了。   在颜如玉看见席山柏的同时,席山柏也看见了他。他看上去瘦了,而且脸上多了半个面罩。   两人俱是一愣,彼此的表情都很丰富。   最后席山柏先走了过来:“好巧。”   颜如玉勉强笑笑,道:“你不是回家乡了吗?”   “是回去了,前几天刚回来。”席山柏道,“为了给他看病,还是长安的大夫最好。”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颜如玉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因为讨厌那个人的关系连带着不太喜欢席山柏,但另一方面,火场里的援手又不得不让他对席山柏存有感激之情,他很难将此人当做陌生人看待。   颜如玉道:“我们的花坊又开起来了,你没事可以来逛逛。”   席山柏对于颜如玉表达出来的善意有些惊讶,他愣了愣,方点头道:“好。”   颜如玉微笑,从席山柏身旁走过。   席山柏突然叫住他,道:“我和他……不会有以后了。我只是还有些不忍心,他现在离了人照顾就没办法生存。”   颜如玉笑了笑,道:“他现在对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我不会再让自己沉浸在仇恨里,因为我有足够多的爱我的人,我要把精力用在他们身上。”   他说罢,告辞离去。   第二天,席山柏来到他们的花坊。   展所钦又在招工,招的是有管理能力的二掌柜。他要开始着手培育玫瑰,就不能天天都在这儿看店了。颜如玉怀着孩子需要多休息,而且他随时有可能回到生病的状态,也不能在店里管事。   展所钦今天面试了好几个人,都不太满意。   颜如玉已经告诉过他席山柏回到了长安,有可能会来拜访,因此展所钦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很淡定:“来啦。”   “生意不错啊。”席山柏带来了礼物,“这是我从家乡带回来的糕点,很好吃,你尝尝。”   “多谢。”展所钦接过,和他坐下说话。   可惜实在没有多少共同语言,聊完了花坊,席山柏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展所钦看着他。   “我带着……他回长安治病,找到了一个治这样的毛病很出名的大夫。他那里有许多疯傻的病人,治好的也不少。”   展所钦心里一动,问他:“真的?”   席山柏认认真真地点头:“是啊。我在那儿见到一个病人,他家里把他送去那儿的。这人看着挺正常,唯独就是总说他不是他,还说什么,他的灵魂属于另一个身体,这个身体不是他的,那些也不是他的家人……”   展所钦轻轻一抖,整个人愣在当场。   “……但是现在他好多了,已经不说这些疯话了,还认了他的家人。他家里准备再观察一阵子,就带他回去。”   席山柏完全不知道他这些话会带给展所钦怎样的震撼,他依然自顾自说着那边治病的事情,直到回过神来的展所钦出声打断他。   “你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   展所钦抽空来到了席山柏说的这个地方。   这个大夫自己包了个大院子,这些精神问题严重的病人都在他这儿吃住,他就可以密切观察他们的状况。   展所钦以看望病人的名义入内,席山柏说的那个病人正呆呆地坐在院里。他穿着整洁,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不了解内情的人绝不会把他当做精神病。   唯一特殊的,就是他身上栓着的铁链。   “你要看望的就是他?你是他什么人?”大夫的徒弟问他。   展所钦道:“朋友。”   “好吧,那你去和他说话吧,我就在这儿。”徒弟远远地坐那儿,防止展所钦干什么坏事。   展所钦朝那人走过去:“吕胜?”   吕胜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瞥他一眼:“你是谁?”   展所钦蹲下,和他平视:“我叫展所钦。我来是因为,我也有同样的问题要问你,你是谁?”   吕胜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吗?”   展所钦摇摇头:“我只知道吕胜的名字,并不知道你的。”   吕胜的眼睛渐渐睁大,手克制不住地发抖:“你,你相信我?”   “也许吧。”展所钦道,“你可以和我说说吗?”   “吕胜”眼睛都红了。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睛,满怀期待道:“我叫曲朔,我家在景行坊柳条巷。”   景行坊柳条巷?那不就是他家旁边那个巷子么?   展所钦心道真巧。   曲朔哽咽着道:“我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天我一醒来,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没疯!我自己有家人,根本不是把我送来的这些人!我被他们关在这儿,关了将近两年!我家中还有夫郎在等我,也不知他如今怎样,有没有,有没有另许他人……”   展所钦便道:“你的夫郎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帮你问问。”   曲朔道:“他叫祝瑞。”   展所钦蹭地一下站起来:“祝瑞?!”   曲朔点点头:“对。祝福的祝,祥瑞的瑞。怎么,你认得他?”   一瞬间,祝瑞的故事在展所钦的脑海里涌了上来。   原本感情和睦,柳三郎出现后夫君突然变心,将他赶出家门,连祝瑞腹中的孩子都不闻不问,绝情绝义。   真相竟然是这样!!   深爱祝瑞的人、将祝瑞赶走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展所钦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勉强压抑住乱了方寸的呼吸,弯腰在曲朔耳边小声道:“我认得他,他没有另许他人,你们还有个儿子,他们都在等你回去。你先假意顺从那些人,让他们带你离开这里,再找机会逃跑。”   曲朔愣愣地点头答应,可他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信我?所有人都当我失心疯。”   展所钦苦笑道:“将来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你要是能逃出来,就去东市的展家花坊找我,我带你回家。”   展所钦走后,曲朔双手捂着脸哭了很久。   展所钦回到花坊,天色渐暗,花坊里两个伙计正张罗着准备打烊。颜如玉今天精神和食欲都还不错,坐在柜台后面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展所钦搬个凳子坐到他身边:“玉奴儿,帮我个忙。”   一听这个,颜如玉就来劲了,放下瓜子擦擦手:“你说!”   展所钦道:“今晚回家以后,你把祝瑞请到我们家来吃饭,你和他多聊聊,问问他从前和曲朔的事情,多问些没人知道的细节。”   颜如玉一头雾水:“谁是曲朔?”   “他的故夫。”   颜如玉还是觉得奇怪:“问这些做什么?白惹人家伤心。”   “你就问吧。”展所钦讨好地握着他的手,“信我。我还能让你做坏事吗?”   颜如玉想了想,答应下来:“好吧。不过之后你得告诉我原因,还得给我买糖吃。”   展所钦和他击掌:“成交!”   -------------------- 第五十五章 度牒与全是血   忌日这天,展所钦跟着万俟宗极去扫墓。回来时,他们顺便去了趟华严寺,点起两盏长明灯,以表哀思。   万俟宗极叹息道:“这两年,去扫墓时我都不敢抬头,总觉得耶娘好像都在我面前质问我,问我怎么把弟弟弄丢了。”   展所钦没说话,跪在他身旁静静听着。   “从前家里不宽裕,耶娘本没打算再生一个。是我瞧着别人家的弟弟妹妹,觉得羡慕,这才有了你。”万俟宗极说着斜眼看了展所钦一眼。   展所钦:“嘁。”   万俟宗极接着道:“你出生后,家里更不宽裕了。耶娘越发辛劳,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那天晚上,他们在城外的山上遭遇劫道,被歹人杀害了。”   展所钦的眉头皱了起来。   “从那之后,我独自带着你过日子。我下定决心要练好武功,将来找到那伙歹人,给耶娘报仇。而你,你当然也不能比我差。也是从那之后,我总是活在愧疚里,我觉得如果不是我闹着要弟弟妹妹,耶娘也不会生下你,他们便不会因为努力挣钱而被杀害,你也不会跟我一样过上无父无母的苦日子。”   展所钦安慰他道:“那时你又怎么能料到后面发生的事?害死他们的是那伙歹人,不是你。”   万俟宗极轻轻叹了口气,侧过头去。展所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万俟宗极道:“你回去吧,我再待会儿。”   他的尾音有些发抖。   展所钦也想给他单独待会儿的时间,便捏了捏他的肩膀,走出大殿。   万俟宗极喃喃道:“那么你呢,宗权。我待你那么苛刻,让你失望,你怨我吗?”   展所钦走出大殿,路上看见了妙昙大师。他面前站着个中年人,背着个包袱,人挺壮实,一个肩膀有人家两个宽。却十分局促的样子,两手紧紧攥在一起。   妙昙大师手里拿着个卷轴,正低头认真看着。   他看完后对小沙弥道:“带他去僧寮住下吧。”   咦?   展所钦的好奇心起来了,等那人走后凑到妙昙大师身后探出脑袋:“大师,这是什么?”   大师让他吓得一抖,展所钦连忙道歉。妙昙大师道:“这是他的度牒,他要来此出家。”   “我能看看吗?”展所钦伸手。   妙昙大师把度牒给他,问他:“他人呢?”   展所钦头也不抬:“且哭呢。”   万俟宗极风评被害,妙昙大师含笑不语。   度牒上一长串字,展所钦看着眼晕:“度牒……就是这个人的出家证明吗?可他不是还没出家么?”   妙昙大师道:“你说的那个叫戒牒,由寺院发放。度牒是官府发下来的,代表允许这个人出家。只有持着度牒前来的,寺庙才能收,否则就叫‘私度’,寺里要担干系的。”   “出家还要官府允许?”   “是啊。出家人不缴赋税、不服徭役,入了空门了却前尘,若是有罪之人甚至也能一笔勾销。这当然不是谁想来都能来的。”   展所钦颇感兴趣,又问:“那度牒要怎么才能拿到?”   妙昙大师道:“按理说,是由礼部祠部下发到各地官府,想出家的人去官府申领。如今还有专门倒卖空白度牒的生意,一份这样的空白度牒价值上万钱都不稀奇。许多有钱有势的,都会买一份给自己留着,若是哪日遭逢不测,只要把自己的名字往度牒上一填,拿着度牒就来了,我们也只能收下。”   展所钦“啧啧”两声,把度牒还给妙昙大师:“还有这种说法呢。”   他满足了好奇心,便和妙昙大师告辞离去。   回到花坊,店里没瞅见颜如玉,他问伙计,伙计说颜如玉在后院和朋友一起玩儿。   展所钦刚踏进后院,就听里头欢声笑语,颜如玉和祝瑞正一块儿教陶陶走路。   陶陶从在祝瑞肚子里的时候营养就不太跟得上,所以发育缓慢。如今一岁的孩子了,丁点大一个,一个字都不会说,走路也有些困难。   颜如玉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朝他伸手,祝瑞弯着腰,双手护着陶陶,半是拉半是扶,才让陶陶能够慢慢地往前挪。   “哇,陶陶太厉害啦!”颜如玉边夸边耐心等待着陶陶向他走来。   祝瑞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腰酸背痛的,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只觉得幸福和满足。   “我们陶陶明天就能走路啦,后天就能跑啦!”祝瑞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   两个大人很开心,但是孩子非常不给面子,不知道是哪里冒犯了这个小祖宗,他不干了,嗷的一声朝祝瑞伸手,哭着要抱,非常不讲理。   祝瑞只得把他抱起来哄:“哎,好吧好吧,不想走就不走啦。”   他忧伤地对颜如玉解释道:“我怀他的时候,吃喝很差,心情也郁郁寡欢的,所以陶陶有些先天不足。”   颜如玉心疼地点点头:“我明白。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他会后来居上的。”   祝瑞道:“我花大价钱找了个最擅长给婴儿治病的大夫,他每天都来一次我家,教我怎样给陶陶搭配饮食,怎样引导他学说话和走路,还有各种照顾孩子的细节。他很有耐心的,对孩子也温柔,陶陶很喜欢他呢。”   颜如玉道:“这么好呀?等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也打算找一个人帮我带孩子,我可是一窍不通。”   展所钦靠在门框上,默默看着他们。   那天颜如玉邀请祝瑞过来吃晚饭,吃完以后二人相谈甚欢,索性晚上都睡在了一起。展所钦委委屈屈地被赶去客房,好在第二天颜如玉告诉他,自己已经从祝瑞那儿得知了许多他从前和曲朔相处的细节。   展所钦后来又去见了曲朔一次,把这些细节完完全全都对上了。   但展所钦还没有把曲朔的事告诉祝瑞。主要是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万一曲朔没能成功逃出,或是出了其他什么岔子,祝瑞岂不是要失去曲朔两次?那对他太残忍了。   所以不如等到曲朔活生生站在祝瑞面前了,再让他们自己相认。   他走进后院,祝瑞看见他,抱着还在哇哇大哭的孩子对颜如玉道:“你郎君回来了,陶陶又哭得厉害,我就先走了。”   颜如玉送他出去,回来后告诉展所钦一个好消息:“你出去的时候,乜老丈来了,说他找到了他的一个徒弟,愿意来帮你管理花坊,做你的二掌柜!你要不要见见他?”   展所钦道:“好啊,人在哪儿呢?”   “他待会儿过来,你在花坊里等着他就是。”颜如玉美滋滋的,“我又帮上忙啦!”   “是啊小福星。”展所钦亲他一口,“今天有没有不舒服?”   颜如玉道:“还好,就是吃午饭的时候吃到一口特别肥的肥肉,有点犯恶心,祝瑞说以后都给我做瘦肉吃。我困了,你回来了我就去睡会儿。”   “好。”   半个多时辰后,桑桓来了,换了一身粗布麻衣,故意有些微微含胸驼背,让自己看上去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小民。   他就是乜老丈介绍来的徒弟,展所钦考校了他对花卉的理解和相关知识,桑桓都对答如流,对于店面的管理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展所钦虽然感觉他的气质和才学略有不符,但想想又觉得不能以貌取人,便说服了自己,准备让桑桓留下来试试。   他道:“我大部分时间要在花圃里忙,我的夫郎在二楼睡觉,有时下来转转,你要有拿不准的就听他的,他是内掌柜。”   桑桓眉开眼笑:“我记下了。多谢掌柜的给我机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是真的不会。   桑桓的笑容无可挑剔。   所有人的日子看起来都走上了正轨。   展所钦终于有时间在花圃倒腾他的玫瑰了,颜如玉睡够了就下楼边嗑瓜子边看店,祝瑞一天天看着孩子茁壮成长,曲朔装作恢复正常,认了他的“家人”,他们终于解下他的铁链,将他带回了家。   几天后一个寻常的夜晚,颜如玉经历了他的第一次孕吐,吐完了又说饿,展所钦便去厨房给他煮粥喝。   颜如玉爱喝红薯小米粥,展所钦特意跟祝瑞学会了熬粥的方法,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手艺了。   所以大门砰砰砰被敲响时,沉浸在神厨美梦里的展所钦被吓了一跳。他放下汤勺走出去:“谁啊?”   颜如玉也听见声音,从卧房出来,站在门口张望。   “是我,祝瑞。”祝瑞的声音抖得厉害。   展所钦打开门锁,祝瑞魂不守舍地抱着孩子,浑身都在剧烈发抖。   见情形不对,颜如玉快步走过来:“怎么了?”   莫非孩子得了急病?颜如玉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他走近时,展所钦却突然伸出胳膊,将颜如玉拦住。   他的目光往下,落在祝瑞的裤腿上。   ——全是血。   祝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满脸都是泪,哀哀地看着展所钦和颜如玉。   展所钦还是让他进来了,只是一直让颜如玉站在自己身后。他锁上门,看着祝瑞的裤腿,低声问他:“这是什么东西的血?”   祝瑞的裤腿上有些,身上却没有,可见这衣服是染血后换的,他没来得及换裤子。   什么事情会让他这么着急?   祝瑞身上的血腥气让颜如玉有些反胃,他又惊又慌地看着祝瑞,一个荒谬的猜测浮现,颜如玉生怕从祝瑞嘴里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   祝瑞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好像从他身上汲取到了力量。他抬头,虽然还在发抖,但眼神坚毅了些:“我杀人了。”   --------------------   感谢在2023-08-11 18:00:03~2023-08-12 16:1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夏。 10瓶;小样儿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剃度与花月禅   颜如玉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展所钦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问祝瑞:“出了什么事?”   他知道祝瑞并不是残暴的恶人,他性格善良温吞,更何况他还有孩子要顾忌,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如此冲动,那一定是有天大的原因。   祝瑞死死咬着牙控制情绪,片刻后才开始说起方才恐怖的噩梦。   他找的那个大夫下午又来了他家,和他一起给陶陶做晚饭。做饭的时候,祝瑞才想起他家的盐用完了,今天本来说要买,结果又忘记了。   祝瑞便对大夫道:“我去外头买盐,很快回来。”   他买了盐回来,两人做完了孩子的饭,顺便也做了大人吃的,祝瑞还将大夫也留下来吃了顿饭。   可是今天不知为何,喂陶陶吃饭的时候,他非常不配合,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吃。祝瑞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想太多,毕竟陶陶先天不足,有时就是比其他孩子难带。   大夫吃过饭就走了,等到祝瑞自己也吃好饭准备给陶陶洗澡哄他睡觉时,当他把孩子的衣服脱下来,却发现他的身上不太对劲。   大腿内侧有零星的淤青,看着像是手指印,小屁股上也是一样,甚至……还隐约有一点牙印。   那一瞬间,祝瑞的脑子里“蹭”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炸开了,爆炸的碎屑随着他的血液流到全身,让他浑身又烫又痛。   祝瑞没有声嘶力竭地吼叫,也没有大哭大闹。他面无表情,按部就班地把陶陶的衣服穿好,放进摇篮哄睡。而后,他把家里的菜刀揣进怀里,出了门。   ……   听完后,展所钦和颜如玉一时都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呆呆地愣在那里。   震惊,气愤,感动,惊慌……情绪太复杂,让他们无法消化。   祝瑞的笑容看起来凄凉又快意,他道:“我不是来连累你们的,我只是想把陶陶托付给你们,我天亮就去投案……求求你们,我实在找不到别人可以信任了。”   他杀了人,尽管事出有因,但一来祝瑞没有这件事就是那人所为的确凿证据,二来,以陶陶受到的实际伤害来说,即使告到官府,那个变态也不会被判死。   所以,就算祝瑞能够被宽大处理,免于死罪,但最少也是流放了。   颜如玉舍不得这个朋友,他忍不住哭了:“不怪你,你没有错,是他该死!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陶陶,把他当我们亲生的对待……”   祝瑞和他对视,感动感激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然而一旁沉默的展所钦此时突然开口道:“不。”   祝瑞一愣,茫然地看着他。   颜如玉也懵了一下,但他非常相信展所钦不是这么绝情的人,于是问他:“你有别的办法?”   “有。”展所钦揽住颜如玉,安抚他的情绪,而后冷静地对祝瑞道,“你随我们进屋。”   展所钦关上房门,道:“你跑不掉的,那个畜生来你家帮忙照顾孩子的事,不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你也不能去投案,投案你这辈子就毁了,此生此世你都无法再与陶陶相见。”   他从衣柜顶上拿下个带锁的箱子,用钥匙打开,在最底下掏出个木头匣子,里面装着个布袋子,再把布袋子打开,布袋子里是两个精美的卷轴。   展所钦拿着卷轴,递给祝瑞:“天亮后立刻拿着它去华严寺,削发为僧,你就可以留在长安了,我们会经常带着陶陶去见你。三年后,你再还俗回来,把孩子接回身边。”   那是展所钦托万俟宗极帮他买来的两份空白度牒,打了欠条,将来有了足够的钱再给他。原本是预备着以防万一,万一哪日他和颜如玉碰到什么变故,可以用来应急。   没想到,今日倒是先给祝瑞用上了。   祝瑞愣愣地看着展所钦,又看看展所钦手里的度牒。他没去接,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颜如玉连忙把他扶了起来,擦擦祝瑞的眼泪,破涕为笑:“好啦,这样就没事了。你去华严寺躲一躲,我们会拜托妙昙大师对你关照一些。他是个极好的人,也可以理解你的苦衷的。”   祝瑞哭着点头,颜如玉紧紧地抱着他,柔声道:“今晚在我们家睡下,明天我们送你去华严寺。”   *   这一夜除了陶陶之外,谁也睡不着。第二天宵禁刚刚解除,华严寺开了门,三个人就出发了。   待见到妙昙大师,申明原委,妙昙大师也为此唏嘘不已。他道:“原本正式剃度之前还要有一段时间的考察,但既然是这样,待会儿我就为你剃度传戒,越快越好,以免有任何变故。”   他又对展所钦和颜如玉道:“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他在华严寺受半点委屈。”   妙昙大师立刻让人准备好了剃刀、水盆、僧衣和戒坛,仪式正式开始。   “……师长父母道业趋隆,剃头沙弥修行无障。三途八难咸脱苦轮,九有四生俱等觉岸。”   妙昙大师祝颂之后,带着祝瑞走出佛堂,向北而拜,辞谢君主与父母,了却前尘。   祝瑞换上僧衣,妙昙大师手持净瓶,在祝瑞头上滴了三滴水,而后拿着剃刀,将祝瑞的头发剃除并烧毁。而后为他披上袈裟,教他跪拜礼佛。   展所钦和颜如玉在外头远远地看着。展所钦抱着陶陶,颜如玉往他身边凑了凑,摸摸陶陶柔嫩的脸颊,眼睛一酸,背过身去。   妙昙大师带着被剃光头发的祝瑞走上三层戒坛,祝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展所钦怀中那个小小的孩子。他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还在乖乖地等着耶耶带他回家睡觉。   祝瑞万分悲痛,可一点也不觉得茫然恐惧了,这样小的生命无条件依赖着他,他要坚强才是。   祝瑞在戒坛上跪下,忏悔从前的所有过错。在寺中十位大德长老的共同见证下,妙昙大师手持戒尺站在祝瑞面前,问他:“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祝瑞答:“能持。”   “尽形寿不偷盗,汝今能持否?”   祝瑞答:“能持。”   “尽形寿不□□,汝今能持否?”   祝瑞答:“能持。”   ……   受过十戒之后,祝瑞就正式成为华严寺的一名沙弥了。即便官府追查到这里,也没有权利把祝瑞带走问罪。因为从前的祝瑞已经不在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僧人妙归。   展所钦小声对颜如玉道:“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得回家拿点钱送来。这叫做戒金,每个皈依的僧侣都要交的,算是出一些住宿和伙食费。妙昙大师刚刚没提,但我们也要给,他的寺里养着这么多病人,没有多富裕的。”   “戒金要给多少?”颜如玉问。   展所钦道:“可多可少。富人多拿些,穷人好歹也要带些粮食布匹,表达诚心。”   “那我们多拿些吧。”颜如玉摸摸自己的小腹,“就算是我们的香火钱了,积福的……不行,我得先出去了,这里烧香的气味太大。”   祝瑞朝展所钦走过来,在几步远的位置停下了。陶陶看见他,开心地朝他伸手。   可是祝瑞没办法再抱他了。他忍着眼泪,对展所钦道:“大恩不言谢,若是哪一日有机会报答,我一定……”   展所钦笑笑,对陶陶道:“跟你耶耶说,他最大的报答就是照顾好自己,三年后回来把你这个小家伙接走。”   陶陶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展所钦。   祝瑞笑着擦擦眼泪,与展所钦挥手道别。   陶陶眼看着祝瑞就这么走了,好像没有带上自己的意思,他着急地啊啊两声,祝瑞明明听见了,脚步一顿,却还是没有回头。   展所钦抱着哇哇大哭的陶陶从华严寺出来,颜如玉已经上了门口的马车。他说寺里烧香的气味太大要出来透气,可还不是哭得眼睛通红。   展所钦无奈地抱着小的、搂着大的,两个一起哄。   “好了好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我们天天来看他,明天就来!”   可惜他的话不管用,颜如玉还是“呜呜呜”,祝陶陶还是“哇哇哇”。两边耳朵都不得清净,展所钦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完蛋,再过九个月还要添一个。   展所钦几乎已经预见到了他未来几年的日子。   颜如玉抽噎着道:“我以后,都,吃不到,祝瑞做的,好吃的了!他说以后都给我做瘦肉吃的!!”   展所钦自告奋勇:“我给你做。”   颜如玉:“……不要。”   展所钦:“……”   他们因此来得很晚,但花坊已经被桑桓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插瓶、花束都是桑桓今天新做的,完成得很完美,连展所钦都挑不出毛病来。   伙计们说,桑桓为人也和善,有个伙计被花枝扎伤了手,桑桓就让他去收银,不做重活了。   展所钦对桑桓越发信任,把店里的事情基本都交给了他处理,自己则全身心扑在培育玫瑰上面。颜如玉多了个孩子要照料,也不太顾得上花坊的事。   因此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桑桓是如何的左右逢源。   原本因为一些瑕疵不太满意的客人,与桑桓聊上一会儿,不仅能笑着走出花坊,还能再带走点别的;   仗着自己是熟客想要折扣的客人,也与桑桓相谈甚欢,再也不好意思提折扣的事了;   来观摩的同行被桑桓认出后客客气气地拉到一边,同行心满意足地带着些养花的经验走了……   直到这一天。   免费送给华严寺的花照例又该送去了,颜如玉正好要带着陶陶去见祝瑞,便随车同去。因为一些布置摆放上的问题,桑桓自然也要跟着。   他带了个伙计,两人把要换下来的花拿走,新的搬进来摆上。祝瑞人还没来,颜如玉便抱着陶陶在一旁看。偶尔听见有人在说“这花真漂亮”时,他便自豪地向他们介绍自己家的花坊。   桑桓介绍得则更专业些:“紫竹林中艾衲寒,净瓶晓折供金仙。三生石上精魂在,清夜静参花月禅。由此可见,花月禅亦可悟道法。既然诚心礼佛,何不去东市的展家花坊买上相同的花放在家里呢?”   香客们深以为然。   颜如玉看他一眼,没吭声。   祝瑞得了消息前来,身旁跟着他新交的朋友,也是个新来的沙弥。他远远看见桑桓,便拉了拉祝瑞的袖子,指着那边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   释明本《梅花百咏·和僧舍梅》:“紫竹林中艾衲寒,净瓶晓折供金仙。三生石上精魂在,清夜静参花月禅。” 第五十七章 冬天与初相遇   “是谁?”祝瑞问他。   沙弥道:“他是倒卖度牒的。你的度牒不也是买来的吗?说不定也是托人从他那儿买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祝瑞道:“那他应该很有钱吧?”   沙弥道:“当然了,光是我的度牒就花了五千钱。你的呢?”   祝瑞笑了笑,含糊道:“和你差不多。不过,他怎么穿这样呢,一点也不像个有钱人。”   “那谁知道。或许是有钱人穿腻了绫罗绸缎,偶尔穿穿粗布麻衣图新鲜吧。”   祝瑞看着桑桓,怎么觉得桑桓好像是在给颜如玉打工呢?   那些花是展家花坊送来的,这个祝瑞知道,那桑桓在这儿又搬花又指挥的,总不会是好心帮忙吧?   祝瑞心头存了个疑影。   他与颜如玉到僻静处说话,陶陶一看到祝瑞就瘪着嘴要哭,闹着要祝瑞抱。   “抱抱他吧。”颜如玉心疼坏了。   刚把陶陶带回他们家的那几天,陶陶每天晚上都是哭到没有力气了才睡着。虽然颜如玉和展所钦很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但到底还是代替不了祝瑞。   陶陶又听不懂大人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在他的视角,就是耶耶突然不要他了,把他丢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祝瑞四下看看。以他如今的身份,妙归和尚是不该抱“祝瑞”的孩子的。可是……   颜如玉道:“抱吧,没关系的。妙昙大师会理解你。”   祝瑞看着陶陶的样子,如何能不心如刀绞。他实在忍不住了,一把将陶陶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亲昵地蹭着陶陶的小脸。   “这才多少天的工夫,你瘦了那么多。”颜如玉很担忧,“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呀,陶陶还等着你接他回家。你可休想让我们养他一辈子。”   祝瑞苦涩地笑了笑,道:“我知道,我也想好好地回去。只是突然开始吃素,有点不习惯。”   “那倒是。”颜如玉点点头,“这个你就只能自己克服一下了。”   “我明白。”   祝瑞一下下轻拍孩子的后背,想了想问颜如玉:“和你一同来的那个人,是谁?”   颜如玉道:“你说桑桓?他是我们新招的二掌柜。”   “哦……”祝瑞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   祝瑞道:“也许是我想错了,或者他认错了。方才我认识的一个沙弥告诉我,那个人是倒卖度牒的,非常有钱。如果是真的,那他怎么会来给你们当伙计呢?”   颜如玉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多谢。我回去和阿郎说说。”   *   展所钦现在在他的玫瑰花花圃里一待能待一天。   前几天他将乜老丈那边买来的月季、蔷薇和玫瑰种进自家地里,种得非常成功,所有花都存活了下来。   现在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挑选一些健康强壮的母本花朵,再给它们搭配具有各种不同特性的父本花朵,将父本花朵的花粉取下,为母本人工授粉。   过程其实不难,但比较繁琐,需要细心耐心以及充裕的时间。   他在宵禁解除后的第一时间赶到花圃,找出适合用做父本的花苞。   不能用花瓣完全闭合的,那种硬生生掰开的话,会伤到里面的花粉;也不能用完全开放的,那种花粉已经干燥了,采集不到可以授粉的花粉。   因此要挑选半开的花苞,展所钦将它们的花瓣摘掉,露出中间花蕊的部分,拿一个小碗在底下接着,把雄蕊上的花粉收集到小碗里面。   展所钦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这方面的理论知识,没有自己动手实操过。他担心失败,所以采取广撒网多捞鱼的方案,采集了许多具有不同特性的父本花粉,比如抗病能力强、花朵很大、花瓣饱满、颜色鲜艳、刺少等等,将花粉分门别类标注好。   接下来只需要静置一天,等到花粉自然从花蕊上脱落,就可以拿来给雌蕊授粉了。   除此之外,他还细心地拿了个小本本,给每一株花都编了号,详细记录它们的特性,以便于将来慢慢尝试每一种不同的搭配,能产生什么样的子代。   这样的工作很耗时间,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展所钦忙得都不知道饿。   颜如玉带着午饭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展所钦忙碌的身影,他正在给一株月季编号。颜如玉钻进大棚走过去,打眼一瞧,展所钦的手上多了好几个小孔和划痕,显然是被花给扎的。   展所钦自己倒是毫不在意,从他手上干涸了的浅浅血痕来看,他被扎伤以后就随便把血一抹,就算处理过伤口了。   “你怎么又来送饭了?”展所钦坐在小板凳上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没有察觉到危险,“昨天都说让你别来了,多辛苦。我带了干粮的。”   “你……”颜如玉心疼得很,想说他,又不忍心,“如果扎在我手上,你也这样处理吗?”   “嗯?”展所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没事,不疼。”   颜如玉问他:“你就不能戴个手套吗?你前几天都戴的!月季玫瑰和蔷薇全都有刺,你又不是不知道。”   展所钦道:“戴着不方便,我还要写字,一会儿戴一会儿摘的,麻烦。”   颜如玉急了:“那你就这么让自己被扎啊!”   展所钦赶紧服软:“好好好,我戴,马上戴。”   颜如玉气鼓鼓地把饭盒塞他怀里:“给我吃完!我做的!”   展所钦:!   倒也不是担心不好吃吧,只是有点担心能不能吃。   但他不敢伤害颜如玉的自尊,于是保持着矜持的微笑接过,放在腿上打开。   嚯,还别说,一荤一素,还挺像那么回事。   “崽。”展所钦小心翼翼地措辞,“这个盘子吧……上面有人家酒楼的名字。”   颜如玉:“……”   展所钦一个磕巴都没打,若无其事地接着说:“……我说你什么好,你就是太节省了,盘子实在没必要买二手的。乖,咱们以后买新盘子。”   颜如玉绷半天没绷住,笑了出来:“烦人。赶紧吃饭!边吃边听我跟你说一个事情。”   展所钦去外头水边洗了洗手回来,他一边吃,颜如玉一边坐在他身旁道:“今天早上,桑桓带着人去给华严寺送的花,我正好要看望祝瑞,就一起去了。结果祝瑞告诉我,有人认出了桑桓,说他本是倒卖度牒的,应该非常有钱才对……不过也可能是认错人了。”   展所钦眉心微蹙:“是吗……”   颜如玉又道:“但是我今天也有点不太喜欢他,感觉他挺显摆的。”   “好,我知道了。”展所钦捏捏他的手,“待会儿我去店里看看。”   颜如玉点点头,道:“还有件事,天气渐渐凉了,我们该准备些厚衣服和被子了。你要是没时间,我就去裁缝铺让人做。”   “好啊。咱们的钱就在衣柜底下的箱子里,你知道的。”   “这是咱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颜如玉侧头靠在展所钦肩膀上,“以前冬天的时候,我家里特别冷,我又没有暖和的衣服鞋子,所以每年手脚都会生冻疮。我好害怕冬天的。”   展所钦道:“今年会是一个暖和的冬天。我们买炭来放屋里烧,弄上几个汤婆子暖着被窝,再找大夫开药泡泡你的手脚,一定不会再长冻疮了。”   颜如玉幸福地笑笑,接着道:“刚被放出来的那年冬天,我没有厚衣服,去找耶娘要,他们说没钱给我做,让我再等等,冬天很快就过了。当时我们家还有条狗,是给弟弟养着玩儿的,它的窝里有两件耶娘不要的冬衣。”   展所钦皱起了眉,这故事的发展一听就不对劲。   “我想要那里面的衣服,我弟弟看到我在拿,他不肯给,就来和我抢。当时我脑子笨,只知道不能被他抢去,一不小心就把他弄摔倒了。耶娘闻声过来,二话不说就训斥我,让我给弟弟道歉。弟弟说要衣服可以,但我得跪着求他的狗,狗同意了才能给我。”   展所钦咬着后槽牙,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真是头一次有想把一个孩子掐死的冲动。   “耶娘可能还是觉得我毕竟是他们生的,让我给狗下跪会侮辱到他们,所以没让我跪,还把那两件衣服给我了。我弟弟很生气,大吵大闹,他们为了补偿他,就带着他出去逛街买吃的。我很难过,就独自一人跑出家门,那是我被关了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走出家门。”   颜如玉说着抬头看着展所钦,眼睛笑成了月牙:“……然后就遇到你啦。”   那是颜如玉以为的初遇,但并不是展所钦和他的初遇。展所钦不太高兴得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强露出个笑容:“是啊,遇到我了。”   颜如玉丝毫不知他在想什么,自顾自道:“你特别好,看我冷得发抖,就让我进屋取暖。虽然你的屋里也就那样,但好歹没有风,而且还烧着柴火。你给我倒了杯热水,让我闭嘴安静待着,不要吵你睡觉。凶凶的,但却比我所谓的亲人对我好。”   展所钦脸上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越来越僵硬。   他一直没有,或者说不敢去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颜如玉当初到底喜不喜欢那一个“展所钦”?看样子是喜欢的,不然也不会叫他“阿郎”。   那么如果颜如玉知道了自己其实不是那个让他取暖、给他喝热水的“展所钦”,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会更想要谁?   展所钦的脑子里现在非常热闹,活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初中小女生,什么“宛宛类卿”“白月光回国”“我是我自己的替身”等等经典剧情一股脑都涌了上来。   我的爱人不是我爱的人。   这对颜如玉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个屁。   要是从前的展所钦,他现在已经把一颗稀碎的心敲上螺丝钉锁进八层保险柜了,颜如玉估计再过二十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展所钦突然就不那么爱他了。   但是现在的展所钦不一样了,颜如玉给他的安全感让他有了底气。他放下饭盒,郑重地看着颜如玉:“玉奴儿,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   感谢在2023-08-13 16:02:46~2023-08-14 16:2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八章 勇敢与胆小鬼   展所钦的表情非常严肃认真,颜如玉不由得飞速思考自己这两天有没有干什么坏事。   好像没有。那就是展所钦的问题了,颜如玉的背一下挺直了,眯起眼睛审视着展所钦:“你说吧。”   展所钦被他盯得略有些紧张,他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   没关系,勇敢一点。就算谁都不要他,颜如玉也会坚定地选择他的。   展所钦道:“玉奴儿,其实……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仿佛重新坐在了高考考场,面前站着个眉心都形成了川字纹的监考老师。   颜如玉一头雾水:“我说的哪个人?”   “你说的那个,展所钦。我不是他。”   颜如玉缓缓眨了两下眼睛,眼神游离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他很平静,展所钦以为他没听懂,又解释道:“我们虽然看起来一样……也确实一样。但我不是他,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其实是我带你离开颜家村的前一天。”   “哦……”颜如玉慢慢地从展所钦肩膀上起来坐好。   展所钦的心狠狠一沉。   怎么可能……难道……   颜如玉转头盯了他一会儿,突然一巴掌“啪”地抽在展所钦后背上:“你慌什么?你想问我要他还是要你?你怎么敢把这个当成一个问题的?!”   展所钦人吓傻了,身体缩成一团,像个无辜的鹌鹑。   颜如玉刷地站起来,投下的阴影把展所钦一整个笼罩住。   他穷凶极恶的:“我知道!我清醒以后就知道你从那天开始突然就变了,只是一直没往这方面想,我以为你或许是一下子想通决定浪子回头了!但我也知道如果真相不是这样的,你也一定会告诉我!”   展所钦弱小可怜又无助,被颜如玉熊得吭都不敢吭一声。   “我不知道你和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哪怕变成……变成一只驴子!我也会天天给你洗澡,给你买最好的草料!”   展所钦:“……为什么是驴子?”   “你别管!”颜如玉怒道,“我告诉你吧,我当时对他绝大部分是感激,人一辈子可以感激很多人,但真正爱的只有一个!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能确定我是爱他还是爱你吗?!”   展所钦明明知道答案,嘴角也在克制不住地上扬,但今天这个贱他必须要犯:“唔……不确定。要不你说说?”   颜如玉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展所钦就用小狗一样清澈纯真的眼神回望,给他条尾巴他能摇成螺旋桨。   片刻后,颜如玉忍不住笑了出来:“你……”   他跨坐在展所钦腿上,和他面对面:“你真是太笨了,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阿郎。”   颜如玉朝展所钦俯身过去,吻上他的唇。   这是颜如玉第一次这么大胆主动,平时亲亲展所钦的脸他都会不好意思。   展所钦被他扑得重心不稳,手不得不往后撑住身体。颜如玉完全取得了主导权,他按着展所钦的肩膀,用把错误的七巧板强行按进去的那个劲,把展所钦按在地上。   “唔。”展所钦被他压得哼了一声。   颜如玉磨了磨牙,狠狠咬了一口展所钦的嘴唇:“确不确定?嗯?确不确定?”   “嘶……”展所钦小心地扶着他,视线慢慢往下。他不敢动,根本不敢动。   自从颜如玉疑似怀孕以来,展所钦就又回到了开荤以前的日子,每天睡在颜如玉身边的时候都根本不敢往这方面想。   但是现在……   “崽,你要不先起来。”   就非得贴着那儿吗?展所钦欲哭无泪。   颜如玉也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不在乎。难得把展所钦按着啃,他绝不肯错失良机,下回再有这样的胆子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他学着展所钦平时的样子,把展所钦的两个手腕捏在一起,往头顶一按。   展所钦:“……”   “好好玩。”颜如玉眼睛都在发光,“你喜欢吗?”   展所钦:“……”   颜如玉犹如一个轻浮浪荡子般,一根手指挑起展所钦的下巴,眼神带着三分凉薄七分玩味:“其实我今天很开心,因为虽然你问我是不是只爱你一个,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有答案的,不然你根本不会有勇气问我。你和从前不一样了,是不是因为我的爱治好了你内心的伤口,你终于知道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了,也终于相信有人会坚定地选择你了?”   怎么说呢,颜如玉的动作挺油的,但是说出来的话又让展所钦眼睛酸酸的。   是,他的确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光是因为你的爱。”展所钦道,“你也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你受到的伤害比我更大,但你却比我勇敢,不管是笨笨的时候还是现在,你都有能力给出爱、接受爱,从不畏惧表达爱。明明在黑暗里被锁了这么多年,但你自己就是驱散那些黑暗的光。”   颜如玉和展所钦对视许久,他抿唇一笑,松开展所钦的手腕,趴在他胸口:“哎,原来阿郎是个胆小鬼。但是没关系,以后有我罩着你。”   展所钦拍拍他的后背:“我衣服脏,折腾半天泥巴了。”   颜如玉“哦”了一声,一把扯开展所钦的衣领,脸颊直接贴在他胸前的皮肤上。   ……苍天呐。   展所钦望着被大棚挡住的天,内心哭成了一个流泪猫猫头。   *   曲朔找到机会逃出来时,展所钦还没有来到花坊。他在门口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的样子一下引起了桑桓的怀疑,桑桓从柜台后头站起来,朝曲朔走去。   曲朔被带回家后依然没有立刻得到自由,他的“家人们”虽然嘴上不说,但都时时刻刻盯着曲朔,因为曲朔从前有过逃跑的企图。   这阵子曲朔不得不虚与委蛇,对这具身体的父母嘘寒问暖,极尽人子的孝道。他们逐渐放松了警惕,曲朔终于找到机会溜了出来。   他在久违的大路上狂奔,打听东市展家花坊的位置,好不容易到了,但没有立刻找到展所钦,倒是另一个陌生男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这位郎君,找人呐?”   他一眼就看出曲朔不是来买花的。   曲朔试探道:“我找你们掌柜的,他在不在?”   桑桓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刚要说话,忽听熟悉的声音传来:“他在。”   展所钦拉着颜如玉的手走过来,友好地对桑桓点点头,笑容看不出破绽:“你去忙吧。”   桑桓答应一声,走了,却在转身之后悄无声息地咬了咬牙。   颜如玉拉拉展所钦的手,递给他一个眼神。展所钦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走向曲朔:“我们去这个酒楼说话。”   花坊对面的酒楼很阔气,二楼有独立的包房。三人入内坐下,曲朔迫不及待地问:“祝瑞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祝瑞?   颜如玉茫然地抬头。是那个祝瑞吗?   展所钦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事。”   他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曲朔在漫长的呆滞中都快把手里的酒杯捏碎了。   展所钦把酒杯掏出来,道:“好在妙昙大师仁厚,允许我们每天把陶陶送去,和祝瑞待两个时辰,陶陶现在就在那儿。你要见祝瑞,就只能也去华严寺了,他要等到三年后才能还俗回来。”   曲朔的声音微微颤抖:“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都是我不好。”   他一下子站起来就要给展所钦跪下,展所钦一把拉住他,道:“你要真想报答我,就先去和祝瑞相认。他要是认了你,愿意把陶陶交给你照顾,你就把他接走,你们的房子就在我家对面。”   自从有个陶陶睡在他和颜如玉中间,展所钦晚上想拉拉颜如玉的小手都万分困难,别提有多心酸了。   曲朔连连点头:“好,好,华严寺,我去华严寺,现在就去!”   展所钦道:“我们送你去,坐我们的马车,免得让人看见你。”   他们把曲朔送到华严寺门口,在马车上看着他进去后,颜如玉憋了半天终于有机会问了:“他是祝瑞什么人?”   展所钦道:“祝瑞的故夫,曲朔。”   颜如玉:??   “他不是死了吗?”   展所钦道:“那具身体是死了,但曲朔没有。其实抛弃祝瑞的并不是他,他的魂魄在那之前就已经被替换了。之后他就被当做疯子,囚禁了两年。”   颜如玉瞠目结舌:“还有这种事情?那……”   他看向展所钦。   莫非,展所钦也是……   展所钦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所以只有我相信他不是失心疯,也不是中邪。”   颜如玉皱着眉想了很久,他神奇地对这个灵异事件接受度良好,但让他不敢细想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展所钦的灵魂并不属于这里,那他会不会有一天又突然消失?   他问出了这个让他心慌的问题,他急需展所钦给他一个坚决的否定。   这个问题展所钦也无法保证,他犹豫了一瞬,很快道:“不会,我不会消失的。”   可惜颜如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迟疑,他害怕极了,强烈的恐惧让他不知所措,本能地钻进展所钦怀里。   展所钦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自己却也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迟迟不把这件事告诉颜如玉,就是因为这个。说到曲朔,颜如玉必然会联想到这些事,他很害怕,展所钦知道,但他也实在无能为力。   万一哪天他真的从这具身体里消失了,至少颜如玉不会像祝瑞一样以为自己被抛弃了,他会知道展所钦对他的爱永远不会改变。   --------------------   感谢在2023-08-14 18:03:03~2023-08-15 14:2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九章 疾病与意志力   回到花坊后,展所钦和颜如玉一同入内,一打眼看见的就是桑桓与金吾卫大将军家里的管家相谈甚欢的一幕。   管家甚至叫桑桓“掌柜的”。   颜如玉的小脸顿时黑了,展所钦拍拍他的后背:“我和他谈谈,你要一起吗?”   颜如玉两手一插,抱在胸前,盯着桑桓磨后槽牙:“当然。”   三人在楼上的小桌边坐下,颜如玉板着脸往椅背上一靠,展所钦给桑桓倒了杯茶,笑道:“这几天在花坊感觉怎么样?”   桑桓道谢,道:“感觉很好,能学到很多东西,和那两个伙计相处得也很融洽。”   “是吗。”展所钦保持微笑,突然发难,“但比起倒卖度牒,我给你的月钱其实根本不值一提吧。”   其实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所掌握的证据无非就是听颜如玉说祝瑞说一个小沙弥认出了桑桓。   桑桓很平静,但恰恰是这份平静让他露了马脚。   他开玩笑似的道:“我也希望我能有本事倒卖度牒。”   展所钦的思维非常跳跃,紧接着又问:“你做乜老丈的徒弟做了多久?”   桑桓没料到他突然问这个,顿了一下才道:“两个月左右。”   他话音刚落,展所钦立刻接上:“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店?”   “因为本钱不够。”   “你和金吾卫大将军家的管家是怎么认识的?”   桑桓眉头出现了小小的一点跳动,被展所钦尽收眼底。   “……自然是他来搬花时认识的。”   展所钦句句紧逼:“我这么咄咄逼人会让你生气吗?”   桑桓沉默了一下,道:“不会。”   展所钦身体前倾,胳膊放在桌上,看着桑桓的眼睛:“你看,这就是你不对劲的地方。你又没有和我签卖身契,我都欺负到你脸上来了,你却还是波澜不惊。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桑桓与展所钦对视片刻,最后一摊手:“好吧,我承认,我来这里是有别有所图。我也想开花坊,但本钱不够,就想着在你这儿挣,顺便偷点客人走。我承认我并不光明磊落,但也不算作奸犯科。”   展所钦道:“你的工钱我按天给你,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现在你可以走了。”   “好。”桑桓痛快地起身,开门出去。   颜如玉问展所钦:“你信他吗?”   展所钦淡淡道:“我信他不如信你是秦始皇。”   颜如玉:?   *   上次七夕颜如玉给展所钦送的礼物,在裁缝铺定做的衣服已经做好了。虽然裁缝铺也遭遇了火灾,但裁缝诚实守信,以最快的速度进购了新的布匹,在自己家把客人们的订单都做了出来。   他托人去挨家挨户传信,颜如玉去拿衣服的时候看见裁缝家里墙上挂着一张处理过的皮子,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   他便问了一句,裁缝边忙活针线边道:“那是上好的羊皮。”   颜如玉摸了摸,手感很柔软。他问:“如果拿来做手套的话,耐磨吗?”   裁缝道:“羊皮不仅耐磨,还保暖又透气,也比牛皮柔软,最适合戴着干活了。”   颜如玉道:“那好,把它卖给我吧,我还要买些针线。”   颜如玉带着这些东西回家,抱着新衣服在家里到处乱转,愣是找不到个能藏起来给展所钦惊喜的好地方。他暂时还不想把衣服给展所钦,想等到手套做好了一起给他。   想来想去,他瞄上了对面空下来的祝瑞家。   曲朔和祝瑞相认后,本来可以住在这个房子里,但是曲朔这具身体的家人满城在找他,此时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华严寺,毕竟没人敢在那里大张旗鼓地搜人。   因此曲朔现在住在华严寺的悲田养病坊里,陶陶甚至也可以由他带在身边——那里本就有很多带着孩子的无家可归之人。   而颜如玉有空的时候,就会去祝瑞的房子里给他稍微打扫一下,或者是按祝瑞的需要给他拿点东西带去,祝瑞家那些不吃会放坏的食物也都任由颜如玉拿。   颜如玉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展所钦没事儿不会到祝瑞家里来,更不会发现这个礼物。他便把祝瑞家的钥匙拿上,开门进去把衣服放在了里头。   此时的展所钦那边,因为把桑桓赶走了的缘故,展所钦又不能从花坊脱身去花圃了。他愁得很,天天坐在柜台后头想办法。   实在不行,把花圃里的一部分花拿盆子装了,先挪到后院里来?有点麻烦,但也不是不行。   他正思考可行性时,门外进来个眼熟的人。   “乜老丈?”展所钦站了起来。   乜老丈还是由那个小丫鬟扶着,一见展所钦便连声道歉:“听闻我那徒弟心术不正,给你添麻烦了?”   展所钦笑道:“不算麻烦。”   乜老丈叹了口气:“人老了,又瞎了只眼,看人都不利索了。这回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有认清他的为人,就把他引荐给你。你看我能怎么补偿你?”   展所钦想想道:“我现在就缺个二掌柜。如果……”   他的本意是想让乜老丈再给他找个心眼少的徒弟,没成想乜老丈啪地一拍他那薄如纸片的胸口,断然道:“好,我做你的二掌柜!”   展所钦:“……啊?”   乜老丈雷厉风行,把袖子一卷,推开小丫鬟的手就走向柜台,那大步迈得比展所钦还自信。   “账本我瞧瞧!”乜老丈说着就拿起了柜台上的账本。   展所钦挠挠头,一下子让这老头子给整得手足无措了。   “你去吧!”乜老丈大手一挥,“这儿有我呢!”   展所钦人走出花坊了都没回过神来。   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展所钦索性先回了趟家。   颜如玉今早实在起不来,人也不太舒坦,因此没有和展所钦一起来花坊。既然闲下来了,自然要先回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踏进家里的大门,再进所有房间挨个找了一遍,都没看见颜如玉的人影。   展所钦有些着急了,赶紧跑出家门边喊边找。   还没等他喊几嗓子,对面祝瑞家的门吱呀开了,颜如玉从里头冒出个脑袋:“干嘛?”   展所钦都起跑了,突然一个刹车差点没把腰给闪了。   “干嘛?我找不到你人了我能干嘛!”展所钦长长出了口气,“太吓人了,真的。下回你拿把大米,走一路撒一路,我好顺着大米找到你……你在祝瑞家做什么?”   颜如玉坦然道:“给他打扫卫生啊,再拿点陶陶的玩具送过去。”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展所钦丝毫没有怀疑,道:“不要累着了,我来打扫,你回去休息,早上还起不来呢。”   颜如玉眼珠子滴溜溜转:“唔……你怎么回来啦,你不在花坊看店吗?”   展所钦道:“乜老丈来做我的二掌柜了,除了他的岁数比我的花坊还大之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哦……”颜如玉就是不让展所钦进去,他那一堆做手套的羊皮和针线还在桌上,“我已经打扫好了,你先回家等我,我马上来。”   展所钦看看他,好像感觉哪里不太对:“你……”   颜如玉摆摆手:“快去快去!给我弄点吃的,我饿了!”   他说完把门啪地一关。   好在展所钦今天是第二次让人撵走,已经非常习惯了。   展所钦带来了好消息,颜如玉心情也更好了,他几下把羊皮和针线收拾了,哼着歌往外走。   歌是展所钦之前经常哼来哄他睡觉的《小兔子乖乖》,颜如玉刚哼了两句,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颜如玉踉跄了一下,连忙扶着院里的石桌坐下。   颜如玉的身体像是失去了平衡感似的总想往一边倒,他不得不趴在桌上,咬着牙克服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是因为怀孕不舒服,还是他的病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了?   颜如玉没来由地产生了极大的恐慌感,仿佛周围聚满了密密麻麻的陌生人,围着自己指指点点,耳边不知是谁在念念叨叨一些听不懂的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地狱里爬出来的精神不正常的恶鬼。   在发现自己的思维越来越迟钝的时候,颜如玉就知道坏了。   他用最大的意志力强行支撑着,不让自己被疾病打败。   不,不能倒下,不能让展所钦一个人面对这些,不能错过孩子在肚子里长大的每分每秒,不能让所有在乎他的人永远活在担忧里……   可是真的好难,尽管他努力地让大脑活跃起来,去思考一些复杂的事情,可他的大脑还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像是掉进了海里,什么人按着他的头,让他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   此时熟悉的声音从墙外传来,像划破黑暗夜空的闪电。   “玉奴儿,卖鱼的来了,你吃不吃鱼?炖鱼汤还是清蒸红烧?”   颜如玉浑身一抖,用尽全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大门摸去。   “哐当”一声,颜如玉撞开大门,看见对面展所钦模糊的轮廓。他放下心来,任由自己的身体软倒。   展所钦原本在挑卖鱼的筐子里的鱼,听见动静一抬头,脑子里什么也没来得及想,本能地一个箭步冲过去,膝盖直直砸在地上,在最后一刻接住了颜如玉,没有让他摔倒在地。   剧痛从两个膝盖处传来,展所钦顾不得去看,赶紧把颜如玉放平,急切地呼唤他的名字。   颜如玉没有完全晕厥,他顽强地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坚决不肯让自己再度沦陷于病魔的掌控。   他软绵绵地把自己的手塞进展所钦手里,这时候还想着安慰他:“别怕,我就是……头晕。”   听说有的人怀孕是会晕倒,可展所钦还是不放心,颜如玉看起来实在太虚弱了。他把颜如玉打横抱起:“我们去看大夫。”   --------------------   感谢在2023-08-15 14:25:44~2023-08-16 16:3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outh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章 小狗与小菌子   去找大夫的一路上,颜如玉愣是强撑着没有晕过去。他紧紧抓着展所钦的腰带,实在不行了他就在展所钦的手背上咬一口。   展所钦一手抱着他,一手驾驶马车,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满头冷汗的颜如玉,心一揪一揪的疼。   颜如玉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的:“我给你咬出血了……”   “没事,使劲咬。”展所钦把手递给他,“你醒着就行。”   颜如玉晕乎道:“你不是,不喜欢我咬你吗?”   “谁说的,我可没说。”展所钦努力和他说话,想让颜如玉保持神智,“我最喜欢你拿我磨牙,我皮厚,你一天不磨牙我都难受。”   颜如玉费劲地笑笑,道:“在床上也可以咬?”   “可以,除了某个地方不能咬,咬坏了你没得用,其他地方你随意。”   “谁要……用你的……”颜如玉的声音越来越小。   大夫家到了,展所钦一边不停地和颜如玉说话,一边抱着他跑进去。   那里还有些头疼脑热的病人,一听说颜如玉快晕过去了,大家都很善良地让他们先来。   大夫迅速给颜如玉施以针灸,又用生半夏磨成细粉,塞进颜如玉的鼻腔里,刺激鼻腔内的黏膜。这种芳香开窍的药物可以促使晕厥的病人打喷嚏,从而苏醒。   没一会儿,颜如玉让针扎得哼了一声,又打喷嚏又咳嗽地醒了过来。   展所钦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由大夫把安神的药给颜如玉喂进去。   那药闻着都呛鼻子,可颜如玉过于虚弱,连叫苦的力气都没了,只是软趴趴地将药咽下去。   喂完了药,大夫把颜如玉的手腕放平给他把脉。   他问展所钦:“人没什么事了。你方才说他怀了身孕?”   展所钦道:“是。”   大夫道:“还没到一个月吧?现在把不出来脉,不知道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你肚子疼不疼?”   颜如玉怔了半天,微微摇头。   “那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你还是得静养,回家以后半个月内不要出门走动,多在床上躺着。等足月以后再来我这儿,我给你看看孩子怎么样。”   展所钦道:“好,多谢大夫。”   颜如玉要留在大夫这儿观察一会儿情况,展所钦坐在床边拧温毛巾给他擦脸。   “阿郎,我没有变笨。”颜如玉红着眼睛道,“但是我反应有点慢,大夫刚才说的话我现在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已经很厉害了。”展所钦的指腹蹭蹭颜如玉的脸颊,“真的,就跟骨折的人能坚持着站起来一样厉害,我肯定做不到。”   展所钦说的话,颜如玉也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摸摸自己的小腹:“大夫说把不出它的脉,我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怀上孩子?”   展所钦道:“怎么会呢?大夫说了是因为月份不足呀,你经历的那些症状都不是假的。”   颜如玉还是很忧虑,带着哭腔道:“也许是我太想要孩子了,所以产生了错觉?或者我只是身体不舒服而已?”   展所钦知道怀孕后因为激素水平的变化,容易出现焦虑、敏感等负面情绪,他用简单易懂的语言向颜如玉解释了他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颜如玉也不知听懂没有,只说自己困了,眼睛一闭,没一分钟就睡着了。   他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展所钦抱着他回家,大夫顺带给颜如玉开了安胎药。   展所钦刚走出大夫家的门,又折返回来,把颜如玉放里屋床上,出来轻声对大夫道:“大夫,给我看看腿。”   展所钦拉起裤腿,他的两个膝盖透着乌紫的瘀血,微微肿起,一碰就疼。   刚才光想着要接住颜如玉,他扑过去以后,膝盖没有一点缓冲地直接砸在祝瑞家门口的石板上,后果可想而知。   大夫检查了一下他的骨头,好在骨头没事,于是给他拿了药酒,道:“有钱的话买些冰块来敷着,没钱就拿井水打湿毛巾敷。这个药酒每日擦三五次,少走动,免得将来落下病根,膝盖难治。”   这下展所钦和颜如玉两个人都成了需要少走动的弱势群体,没办法,只能被迫在家休养。   好在花坊有乜老丈,花圃那边实在没办法,就只能暂时先搁置了,展所钦每天骑马去一趟浇浇水。   几天后,颜如玉的孕反变得很严重,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唯独爱吃蘑菇,吃蘑菇他不吐。   这就非常愁人了,因为这时候的蘑菇主要都是野生采摘的。摘蘑菇非常费时费力,又卖不上价,所以卖蘑菇的人也少,集市上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碰到一次。   “我要吃蘑菇……”颜如玉躺在床上哼哼。   “这孩子生下来小名就叫菌子算了。”展所钦开玩笑道,“我昨天去看过了,没找到卖蘑菇的,连食肆都没有蘑菇做的菜。”   颜如玉噘着嘴看着面前的早饭,一个能吃的都没有。   于是他眼巴巴地望向展所钦:“宝宝也要吃蘑菇。”   展所钦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看我像不像蘑菇?”   他到底还是去想办法了,这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上山采蘑菇。   展所钦背了个筐,拿了个长木棍和铲子,颜如玉对他寄予了厚望:“阿郎最好了,你一定能找到很多蘑菇的!到时候你就是小菌子最棒的阿耶!”   ……还真叫小菌子?   行吧。   展所钦摆摆手,出门了。   颜如玉不知道展所钦的膝盖受伤了,他还以为展所钦总留在家里是为了陪他,展所钦也没提过这件事。他倒是闻见了展所钦身上的药酒味,但展所钦哄他说自己买了酒偶尔喝两口,颜如玉也就没多想。   趁着展所钦出门,颜如玉又去了对面祝瑞家,把羊皮手套拿出来继续做。   这会儿已经错过了采蘑菇的最佳时间,展所钦就只能碰运气了。而且为了防止误采了毒蘑菇,展所钦只敢找最熟悉最常见的香菇,这也就越发耗时了。   刚摘了十几二十个,展所钦的膝盖就开始疼得厉害。他在一截枯木上坐下,拿出药酒揉了揉。   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恐怕蘑菇还没采二斤呢他自己就走不了路了。展所钦想了想,在山里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个砍柴的或者放羊的,给点钱让人家帮着摘蘑菇。   老天有眼,还真让他遇见个砍柴的樵夫,展所钦和他谈好了价钱,樵夫放下柴火就去摘蘑菇了。   他对这片山熟,两个时辰就摘了半筐回来,和展所钦钱货两讫,展所钦开开心心地背着蘑菇回家,准备给颜如玉煮汤喝。   此时颜如玉手里的手套也快要完工了。   做手套本该按照戴手套之人的手来画个图,但颜如玉非常了解展所钦手的大小。他一针一线,仔仔细细地把边缝得很漂亮,旁边还剩了些羊皮,他打算给小菌子也做一件小马甲。   他正聚精会神穿针的时候,外头院子里突然哐当一声,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颜如玉警觉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看。   咦,是条小狗?   颜如玉松了口气,开门出去。   这只黑黄黑黄的小狗长得很潦草,毛色像一块烧焦的地毯。它把墙角的垃圾桶扒翻了,正在垃圾里寻找食物。   这狗个头小,大概是饿坏了,从栅栏的空隙里钻进来的,瘦得肋骨都清晰可见。   颜如玉心生怜悯,慢慢朝它走过去:“小狗?小狗你不咬人吧?我不会伤害你哦。”   小狗站在那儿看了颜如玉一会儿,从颜如玉身上感觉到了善意,便朝他摇摇尾巴,而后躺在地上露出肚皮,用尽全力表达友好。   颜如玉去厨房拿了一小块肉,用小碟子装着放在小狗面前。   小狗蹭蹭颜如玉的手,一低头,肉让它吸进嘴里,囫囵吞下。   “你怎么都不嚼啊?”颜如玉让它的速度逗笑了,“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胃口就好了。你是不是没有家了?”   小狗凑到颜如玉脚边,闻闻他的气味,抬头望着他。   “哎,好吧。”颜如玉向门口走去,朝小狗招手,“跟我回家?”   小狗歪歪脑袋,随即屁颠颠地跟上了。   展所钦一打开自家大门,一时没看清还以为是只大老鼠冲了过来,吓得他嗷的一声跳上门槛,香菇都颠了两个出来掉在地上。小狗凑过去两口吸进嘴里,兴奋地朝展所钦摇尾巴。   颜如玉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阿郎,你怕狗吗?”   “……不怕。”展所钦脸如锅底,“我还以为这是个大黑耗子。”   “那你怕耗子?”   展所钦咬牙:“不怕,是它突然冲过来,我没有心理准备。”   “哦~”颜如玉不怀好意地憋着笑,憋半天憋不住了,终于爆发出极其猖狂的笑声。   展所钦和小狗的初次见面非常失败,双方都给彼此留下了“有点毛病”的印象。展所钦跨过小狗,进院里把背篼放下:“这么多够吃几天的?”   颜如玉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蘑菇的香气,顿时神清气爽:“够吃五六天吧!阿郎真是天下最好的阿郎,我替小菌子感谢你!”   颜如玉又抱着展所钦逮了一口,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酒气。他补充道:“你要是不喝酒就更好啦!”   展所钦笑了笑,没说什么,只道:“我去洗洗,换身衣服。”   “好。”颜如玉不疑有他,松开手让展所钦去洗澡,自己美滋滋地抱着蘑菇筐找水盆去洗干净。   离开颜如玉的视线后,展所钦原本缓慢但平稳的步伐变得有些沉重,他赶紧在湢房里坐下,拿冷毛巾敷着膝盖。   听着颜如玉在外头对着小狗说话时甜得发腻的夹子音,展所钦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下回让它去摘蘑菇!   -------------------- 第六十一章 等待与等不到   从这天开始,他们家里就成天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蘑菇香气。颜如玉变着法折腾这些香菇,展所钦尊称他为“香菇杀手”。   “阿郎,我们今天给丑丑洗澡哦!”   颜如玉给捡来的小狗取名“丑丑”,可以说相当客观。   他担心小狗刚到新家不适应环境,于是特意等了几天才给它洗澡。再不洗不行了,香菇都要盖不住它的味儿了。   “好!”展所钦找了个不用的盆儿出来,放在院子里,帮着颜如玉一起烧水。   “给它把毛剃了再洗吧。”展所钦道,“它的毛脏得都结块了,洗不干净的,顺便看看皮肤有没有问题。”   “好吧。”颜如玉把丑丑卡着咯吱窝拎起来,一人一狗对视,“其实你也没那么丑,五官还算清秀,就是毛色……唔。没关系,以后耶耶给你做小衣服穿,女孩子要漂漂亮亮的!”   “你还会做小衣服?”展所钦随口问。   颜如玉想也没想:“那当然!我现在……”   他说到这儿,嘴巴啪地一闭。   展所钦非常敏锐:“你现在什么?”   颜如玉机灵地接着道:“我现在,要有小宝宝啦,当然要开始学。”   展所钦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他的小秘密。   盆子放在地上,兑好了热水,颜如玉坐在小板凳上,把剃光了毛的丑丑放进盆里。   和大多数小狗一样,丑丑不愿意洗澡,前爪扒着盆子边,小短腿努力扑腾着企图逃跑。   颜如玉又要给它洗澡,又要按着它,手忙脚乱的,于是喊展所钦帮忙抓着丑丑。   展所钦犹豫了一下。   他的膝盖现在疼得厉害,根本无法蹲下,即使是坐在小板凳上,也得把腿伸直才行。但是这种姿势一摆出来,明显就很奇怪。   “阿郎?”   颜如玉抬头,不明白展所钦为什么站着没动。   “我去拿个小板凳。”展所钦道。   “家里没有其他小板凳了,都是高的。”颜如玉道,“你就蹲一下下嘛,很快就洗好了。”   “我……”展所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颜如玉莫名其妙,问他:“你不喜欢丑丑吗?还是为了面子不肯承认怕狗?”   展所钦没办法,只得道:“要不,拿个绳子把它栓上?”   盆里的丑丑还在不停扑腾,弄了颜如玉一身的水。展所钦又偏偏怎么都不愿意帮个小忙把丑丑按住,颜如玉搞不懂他,就有一点不高兴了:“算了,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来。”   展所钦张了张嘴,却也不知怎么和他解释,只得无奈地走了,准备去做午饭。这几天他的厨艺略有进步,运气好的时候能做出那么些能吃的菜。   丑丑只剩脑袋和尾巴上有毛了,非常好洗。颜如玉给它洗好了澡,把它栓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洗洗手,走向厨房,站在厨房门口:“阿郎。”   展所钦正以90°鞠躬的姿势,艰难地生火。   “嗯?”   颜如玉觉得他有点奇怪:“前几天我吐得难受,没有细想你的事。但是现在我想问你,你怎么突然喜欢喝酒了?你以前几乎都不喝的。”   展所钦道:“之前不是没碰到好喝的酒吗,现在有了。”   颜如玉立刻道:“什么酒?给我看看。”   “酒有什么好看的。”展所钦假装非常忙碌,“我要炒菜了,烟味大,你出去吧。”   也不怪颜如玉,他最近思维本身就比较迟钝,而且那个药酒的味道几乎与用来喝的酒一模一样,他有限的认知里又没有“外用药酒”的相关词条,所以他完全无法将这些线索连在一起。   但颜如玉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你再不说的话,我会胡思乱想的。”   见实在瞒不过去了,展所钦只得从厨房出来,拉起自己的裤腿:“那是药酒,擦这个的。”   颜如玉半天没动弹。   展所钦放下裤腿,活动两下腿,道:“就是看着吓人,其实……”   “你去山上采蘑菇那天也是这样的?”颜如玉看着他的腿。   骗不了他,展所钦身上的药酒味又不是今天才有的。他只得点点头:“但是不影响,我找了个樵夫,给他些钱,他帮我采的蘑菇。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我……”   “你放屁!”颜如玉道,“你刚刚都蹲不下去!”   展所钦嘿嘿一笑,一脸憨厚:“其实我是怕狗。”   颜如玉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信他的了,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是我晕倒的那天吗?我记得你扑过来接住了我,我才没有摔在地上。”   展所钦低头整理袖子,没吭声。   颜如玉气得捶他:“你怎么能瞒着我!我居然还让你上山给我采蘑菇!”   “不是你的问题。”展所钦捏着他的手腕,把颜如玉的手拉到嘴边亲亲,“当然了,也不是我的问题。都怪蘑菇,它不该长在山上的。”   在颜如玉的勒令下,展所钦除了解决必要的生理需求之外都不许下床。但展所钦躺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这样还是不行,便对颜如玉道:“崽,我想再去大夫那儿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给我治伤,我感觉越来越疼了。”   “我陪你去。”颜如玉道。   “你也要多休息,少走动。”展所钦道,“再说我骑马去会快些,你也不能骑。”   颜如玉想想也是,便道:“好吧,那你快去快回,回来以后有好东西等着你哦!”   他的手套基本完工了,只差最后一点收尾,展所钦回来时一定能做好。   颜如玉缝完最后一针,将线剪断,把手套翻过来,先戴在自己手上试了试,果然柔软又轻便,非常完美。   颜如玉美滋滋地期待展所钦回来时看见礼物的表情。他太认真了,丝毫没有注意到祝瑞家的厨房窗后,一个灰色的人影静悄悄地一闪而过。   展所钦在大夫那儿做了针灸,大夫又给他开了外敷和内服的中药。   大夫边开药边骂他:“爬山??我说少走动,你理解的意思就是不能走路但是可以爬山?!”   展所钦讪讪表示以后不会了。   他拿了药,立刻骑马回家。   颜如玉此时还在祝瑞家里给小菌子做羊皮马甲,听见马蹄声,他开门出去,展所钦正好停在门口,问他:“我的礼物呢?”   颜如玉道:“在这儿等着,我马上拿出来!你一定会喜欢的!”   展所钦很听话,老老实实地坐在马上等着,猜测颜如玉究竟给他准备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   展所钦满心欢喜地期待,等着祝瑞家的大门再次开启。   然而,约摸两三分钟的时间过去了,大门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什么东西要拿这么久啊?   展所钦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颜如玉出来。他等不下去了,翻身下马,推开大门:“玉奴儿,你好了吗?我进来了哦!”   祝瑞家里一片死寂。   展所钦心脏重重一沉,他用最快的速度找遍了祝瑞家的每一个房间,甚至所有能塞下一个人的柜子……一无所获。   展所钦瞬间懵了,他忘了膝盖的疼痛,再次将所有角落仔仔细细搜寻一遍,却仍然找不到颜如玉这么个本该一眼就能看见的大活人。   但院里的石桌上放着个精致包装的包裹,展所钦由此产生了一个想法,也许颜如玉是躲起来和他开玩笑呢?那这个包裹里就该有封信,指点他去哪儿找人。   他顾不得去想颜如玉根本不会写字,也顾不得去想颜如玉明明知道他的膝盖有伤,又怎么会让他着急地到处找自己。   展所钦怀揣最后一丝乐观的希望,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衣服,上面放着一双羊皮手套。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颜如玉!”展所钦浑身发麻,冰凉从指尖开始往上蔓延,“你要是在就赶快出来!不要闹了!”   漫长的等待摧毁了展所钦的所有镇定。   他把包裹拿起来绑到身上,冲出大门骑上马,以最快的速度绝尘而去。   *   在席山柏的精心照顾下,柳三郎的疯病有了明显好转。他虽然还是成天一副木愣愣的样子,但好歹能和人正常交流了。   今天照旧是带柳三郎去城外散心的日子,席山柏准备好了马车,正要进屋把他叫出来。   大门骤然像被土匪寻仇似的撞开,席山柏只听得一声巨响,转身一看,居然是展所钦!   “你怎么来了?”他阵仗这样大,气势汹汹,席山柏差点以为他是来杀柳三郎的,可展所钦似乎又没带什么凶器。   “他现在能听懂人话吗?”展所钦喘着粗气问席山柏,“我有话问他。”   听见动静,柳三郎自己从屋里出来了,整个人像个僵硬的木偶:“什么话?”   展所钦三两步上前,开门见山:“一个人要怎样才能从你那个房子里失踪?”   他刚到大门口的时候,颜如玉还好好地在那儿,神情没有任何异样。从颜如玉折返回去到消失不见,展所钦都一直在门口寸步不离。   他可以非常肯定,颜如玉绝对没有从大门出来,也绝对没有翻墙而出。   那么,他还能怎么离开这个院子?   柳三郎的眼珠艰难地动了动,似乎在努力理解展所钦说的话。   “……一个人,失踪?”柳三郎不停喃喃地重复,“一个人,失踪……”   展所钦死死盯着他。   但凡让他在柳三郎脸上看到半点刻意隐瞒的表情,他一定把这个人……   然而柳三郎缓缓道:“地下……有路。”   -------------------- 第六十二章 大米与赌一把   这房子买来时就自带一条地下甬道,据说是曾经住在这儿的一伙盗墓贼,为了躲避仇家寻仇而挖出来的逃生通道。   在那里住了这么久,柳三郎从未用过这条甬道,他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他被展所钦强行带走,要他指出那条道的位置,席山柏便也跟随着。   回到曾经的家,柳三郎一下子兴奋了,在院子里窜来窜去,摸摸这儿瞅瞅那儿。   展所钦压着火,对席山柏道:“让他找出那个甬道。”   席山柏点点头,把柳三郎拉过来,问他:“你说的地道,入口在哪里?”   柳三郎一脸迷茫:“我想不起来了。”   “再仔细想想。”席山柏耐心道,“是在院子里,还是在哪个屋子里?”   柳三郎想了半天,终于道:“在厨房里。”   展所钦立刻跑进厨房。   厨房里的布置很简单,除了灶台就是两个大木桌拼成的桌面,墙角堆了些柴火和泡菜坛子。   柳三郎跟进来,指着一个落地的柜子:“在里面。”   展所钦不得不蹲下,把柜子里的面粉和小米的麻袋先拖出来。然后他探身往里看,膝盖着地时疼得双腿一软,他又咬牙支撑住。   他这才知道,柜子最深处的底部原来有块钢板。但是这钢板怎么都拔不起来,柳三郎在外头道:“摸摸那上面哪里能按动,按一下。”   “咔嚓”一声,钢板应声而起,露出底下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密道。   席山柏这时终于忍不住问了:“你是在找谁?颜如玉吗?”   展所钦道:“是。能替我去万俟御史家里报个信吗?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带人来帮我。”   席山柏听着这话就吓人:“怎么,你要一个人下去?”   “是,我现在就要下去。”展所钦毅然决然道,“我不可能再干等着了,也许我早一点到,他就能早一点得救。”   “可是万一有危险……”   展所钦道:“那我就更要去了。”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顺着垂下的扶梯爬下去。   *   颜如玉冷不丁被一把刀抵住咽喉的时候,他正准备把给展所钦的礼物拿出去。   身后的男子用冰凉的刀刃在他脆弱的咽喉处轻轻拨弄,用仅颜如玉能听见的声音道:“把东西放下。嘘,不要出声。”   颜如玉只得顺从他,虽然知道展所钦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可他来得再快也不可能有这把刀快。   “走。”男子拽着他,一步步来到厨房。   这个柜子已经被打开,暗道入口掀起,男子示意颜如玉钻进去。   颜如玉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一时没动。男子的刀微微用了些力,刺痛传来,颜如玉吓得立刻蹲下钻进暗道,男子也紧跟其后,顺手把柜子复原。   颜如玉走在前面,脖子上架着刀。他尽量稳定情绪,用平和的声音问男子:“你缺钱吗?没关系的,我的阿郎有很多钱,他会全部拿出来赎我。”   男子没有搭理他。   颜如玉的心咯噔一跳,另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出来。   他忍着眼泪道:“你……你是想对我做什么吗?我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所以你不必伤害我,我会听话的。”   身后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颜如玉换了策略,问他:“你家里还有亲人吗?他们对你好不好?”   男子此时淡淡一笑,道:“凭你还想和我周旋不成?不要那么紧张,其实我不会杀你。”   他们钻出了密道,之后不管颜如玉说些什么,男子都当听不见了。   密道尽头是坊外一处荒无人烟的野坟地,展所钦一钻出来就没了头绪,完全不知该往哪儿走。   鬼使神差的,他低头看了看。   杂草里零星撒落了几颗白生生的大米,大米很干净,一看就是刚撒在这儿的。   再往前几步,又是几颗大米。   电光火石间,展所钦想起自己曾对颜如玉说过的话。   ——“干嘛?我找不到你人了我能干嘛!太吓人了,真的。下回你拿把大米,走一路撒一路,我好顺着大米找到你……”   他在欣喜若狂中又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大米的轨迹非常清晰,明显就是指出了一条路,而不是谁买的米不小心洒了一些。   展所钦不过随口开个玩笑,但颜如玉真的记住了,他在钻进柜子的时候,借着柜子的遮挡,迅速往暗门旁边的米袋子里抓了一把,藏在袖子的遮掩之下。   颜如玉非常相信,展所钦说过会顺着大米找他,就一定会来找他。   展所钦就这么循着三五步一撮大米的指示,离颜如玉越来越近。   天色渐暗,寻找大米越来越费劲,眼看就要完全看不清大米了。展所钦正心急如焚时,他绕过了一棵大树,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的袍角。   展所钦直起腰,目光往上。   桑桓负手站着,面露微笑:“我正要去接你,没想到你自己就来了。”   展所钦完全明白了,他问:“颜如玉呢?”   “自然是在他该在的地方。”   展所钦道:“你是冲我来的,没必要伤害他。你想怎么样,直说就是。”   桑桓道:“你面前有个铁锁链,用它把自己的手锁上。”   颜如玉在他手里,展所钦不得不捡起铁锁链。他的腿现在已经疼得走路都一瘸一拐了,双手再被锁上,战斗力约等于零。   桑桓侧身朝后面的马车抬手,对展所钦道:“请吧。”   展所钦一上马车,桑桓就从外头把门锁上了,车厢里陷入一片漆黑。这辆马车本是拉货的,没有窗户。   *   颜如玉那边,也是一片漆黑。   他被关在幽暗的室内,地上铺着一张稻草做的席子,身上绑着铁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童年时的阴影一下子卷土重来,颜如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彻骨的恐惧让他在墙角瑟缩成一团,大脑又进入了应激的状态。这一次,颜如玉已经无力抗衡了。   颜如玉的思维模模糊糊的,他以为自己依然被锁在家里那个他的专属牢房,但现在不同的是,他可以期待着阿郎来救他。   而且……   颜如玉不太清楚原因,但他本能地屈起双腿,护着小腹。   真好,他并非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颜如玉像小时候那样,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数到十,他又重新数。   那么要数到几,阿郎才会来救他呢?   颜如玉认认真真地计算这个复杂的问题,连害怕都快忘了。   马车停下之后,桑桓让展所钦下车,在身后拿刀抵着他的背,让他走进这个关押颜如玉的废弃库房。   看到展所钦后,颜如玉高兴地朝他伸了伸手。   展所钦立刻跑过去,颜如玉扑进他怀里,扯得铁链铛啷啷响。   “不怕,不怕,阿郎来了。”展所钦柔声安慰颜如玉,亲亲他的耳朵尖,“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是你一路撒的大米。玉奴儿这么聪明,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颜如玉嘀嘀咕咕的:“什么大米?我不要大米,我要小米粥。”   展所钦叹了口气。也好,这样他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门口的桑桓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好一对落难的鸳鸯。展所钦,你如今是什么都有了。”   展所钦问他:“这就是你恨我的原因?”   桑桓搬个小板凳坐下,把玩着手里的匕首:“怎么会呢,我的气量还没这么小。”   “无论什么原因,你恨的是我,没必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桑桓惊讶地看着他,道:“你以为我会在乎?”   展所钦故意挑衅他:“你看,这就是你另一个不如我的地方。”   桑桓冷了脸色,阴沉沉地盯着展所钦。   展所钦道:“我们来打个赌吧,就赌我能不能猜出你的目的,如果你输了,你就放颜如玉走。”   展所钦知道桑桓绝不会放过他,这个人已经疯了。可不管桑桓要对他做什么,他都不想让颜如玉亲眼看见。   桑桓靠着墙壁沉默,似乎在思考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半晌后,他站了起来,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似的,兴致勃勃道:“如果你输了,我会把我手里这把锋利的宝刀拿给你,你要亲手用它剖开自己的肚子,掏出自己的五脏六腑。”   展所钦眉心一跳。   桑桓笑他:“怎么,怕了?不赌的话,你的小宝贝就只能待在这儿陪着你了。”   “好,我答应。”   逆着光,展所钦看不清桑桓的神色,但桑桓却能将他眼中的坚毅看得一清二楚。   颜如玉听着他们说话,虽然他听不太懂,但也能察觉到二人的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战争一触即发。   他一下子抱住展所钦的脖子,慌乱道:“阿郎,我要回家,我们回家吧。”   他天真地以为提出了这个要求,展所钦就会带他回家,这里的危机也就能解除了。   可惜展所钦没办法答应他,他只能一遍遍温柔地亲吻颜如玉的脸颊,祈祷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桑桓“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不要浪费时间了,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展所钦深呼吸一下,调整好情绪,平静地问他:“计划如此周详,用心如此歹毒,你居然还会心慌吗?万俟宗权。”   --------------------   关于大米的部分,在59章哦,有的小天使可能忘了,这里给你们一个前情提要:   《59章》   踏进家里的大门,再进所有房间挨个找了一遍,都没看见颜如玉的人影。   展所钦有些着急了,赶紧跑出家门边喊边找。   还没等他喊几嗓子,对面祝瑞家的门吱呀开了,颜如玉从里头冒出个脑袋:“干嘛?”   展所钦都起跑了,突然一个刹车差点没把腰给闪了。   “干嘛?我找不到你人了我能干嘛!”展所钦长长出了口气,“太吓人了,真的。下回你拿把大米,走一路撒一路,我好顺着大米找到你……你在祝瑞家做什么?”   颜如玉坦然道:“给他打扫卫生啊,再拿点陶陶的玩具送过去。”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展所钦丝毫没有怀疑,道:“不要累着了,我来打扫,你回去休息,早上还起不来呢。”   颜如玉眼珠子滴溜溜转:“唔……你怎么回来啦,你不在花坊看店吗?”   展所钦道:“乜老丈来做我的二掌柜了,除了他的岁数比我的花坊还大之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第六十三章 悬崖与做选择   如果不是曲朔的那件事,展所钦也不会联想到真正的万俟宗权身上。   万俟宗权盯着展所钦的眼神,活像一头深夜拦路的饿狼:“我哪里露出了破绽?”   展所钦其实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看来他赌对了。   他道:“你们耶娘忌日那天,我随万俟御史一同去扫墓,那也是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日子。你特意换了身粗布麻衣,可你大概没有注意到,你的手腕处露出了一点点白布的边缘。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也是戴孝的一种方式,是你为了忌日而缠在手腕上的吧。”   “当时我只觉得巧合,但你的诸多疑点加在一起,我就逐渐有了答案。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何这么恨我。”   “我为何这么恨你?”万俟宗权恨得心肝都在滴血,“你抢走了我的一切,你问我为什么恨你?”   “你以为这是我的本意吗?”展所钦反问他,“除了这具身体之外,我又哪里抢了你的?我如今拥有的都是我自己该得的!”   万俟宗权三两步冲过来,无数的怨毒喷涌而出。他脱口道:“你抢走了我的阿兄!”   展所钦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万俟宗权走过来,打开了颜如玉脚上的锁链。锁链一打开,颜如玉挣脱他的手,拼命往展所钦这边缩。   万俟宗权没理会他,而是把展所钦拉起来,拽着他往外走。   “阿郎?”   见他们没有带上自己,颜如玉爬起来想要跟上。   展所钦立刻道:“别跟过来!玉奴儿,你在这儿等着,会有人来接你的。”   “我不要!”颜如玉本能地觉得不能让展所钦就这样离开,“我害怕,我要跟你在一起!”   万俟宗权打开马车的门,粗暴地把展所钦推进去。   颜如玉大喊大叫地跑过来,一拳接一拳地往万俟宗权身上砸。万俟宗权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反手一挥,颜如玉就被他推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展所钦猝然暴起,“咚”的一声把万俟宗权撞在马车上,万俟宗权没防备到展所钦的举动,后脑勺处的撞击让他眼前一花。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万俟宗权。”展所钦恶狠狠道,“你再动他一下,我哪怕死也会从你身上撕块肉下来!”   颜如玉慌乱地扑向展所钦,身体微微发抖。他这样无助地抱着自己全部的依靠,可展所钦却只能把他一个人留下。   展所钦忍得牙根都发酸了,才硬生生逼着自己道:“乖,你要坚强一些,你留在这儿,如果有人找到你,你就告诉他们来救我。你能帮到我的,是不是?”   “我能帮你?”颜如玉怕得眼泪汪汪的,但还是被说动了,“真的吗?”   展所钦朝他微笑:“当然是真的,我全指望你了。”   颜如玉愣愣地松手,似乎是同意了这个提议。   没错,再害怕也要努力帮到阿郎才对。他是这样想的。   不耐烦的万俟宗权把展所钦推上马车,堵上他的嘴,把展所钦的两只胳膊牢牢绑在身后。马车门迅速关上,展所钦趁着最后的机会深深地望了一眼颜如玉,只希望能把他的模样永远记在心里。   外头赶车的万俟宗权幸灾乐祸地嘲讽:“后悔吗?这就是抢别人东西的代价。”   可惜展所钦说不了话,否则如果万俟宗权听见他说“不后悔”,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   展所钦被他带到了荒郊野外的悬崖边,再多往前跨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万俟宗权踢了块石子下去:“瞧瞧,粉身碎骨。”   他笑起来,看着展所钦:“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   “现在往哪儿走?”万俟宗极带着家里的侍卫从密道钻出来,面对这一片野坟地也是束手无策。   席山柏跟在后面,也是摸不着头脑:“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到他钻进地道。”   “那你知道是什么人带走了他们吗?”   席山柏摇头:“完全不知。”   万俟宗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众人正焦头烂额时,地道里吭哧吭哧又拱出个东西来。   它小屁股一扭一扭的,从人脚的缝隙里挤出来,跑到最前面一个劲嗅闻地面。   “这是什么玩意儿?狗?”万俟宗极把灯笼往那边举了举。   丑丑闻到了什么,往前跑了几步,又回头朝万俟宗极汪汪叫,示意他们跟上。   万俟宗极明白了:“它可能是在带路!跟上它!”   等他们找到展所钦被带上马车的地方时,丑丑实在闻不到什么气味了,它焦急地乱窜。   “可能已经不远了。”万俟宗极道,“你们散开找找!”   颜如玉漫无目的地在漆黑的荒野里走着。他满心只想着要找人帮忙,要去救展所钦,因此远远看见零星一些灯笼的火光时,他喜出望外,立刻挥着手跑过去。   许是上苍的最后一点庇佑,颜如玉遇见了万俟宗极。   “展所钦在哪儿?”万俟宗极问他。   “悬崖!”颜如玉带着哭腔道。   在把展所钦抓来之前,万俟宗权就对颜如玉说过,他要把展所钦带去悬崖边上,和他了结新仇旧恨。   万俟宗极立刻带人前往最近的一处悬崖。   “居然还不来。”万俟宗权竟还有心情和展所钦开玩笑,“你困不困?我给你拿个枕头来?”   展所钦平静地坐在地上,问他:“你这样,就不怕你耶娘在天有灵会很失望?他们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歹毒的恶棍?”   万俟宗权淡淡道:“人不会在天有灵的,醒醒吧。”   展所钦又问:“那你阿兄呢?你也不在乎他对你的看法吗?”   万俟宗权闭了闭眼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在乎。”   “你撒谎。”展所钦一句话直戳万俟宗权的要害,“你们耶娘去世得早,你从小到大都只有他一个亲人,可以说他的肯定与鼓励就是你赖以生存的一切。如今这些都给了别人,你为此不惜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还说你不在乎?”   万俟宗权的脸色很难看。   展所钦道:“不管怎样,我还是和你道个歉。其实,代替你的身份认下这个兄长,我并非完全没有私心。一方面,我的确不想看着他一辈子沉浸在失去你的悲伤里,另一方面……我也想有个这么好的阿兄。”   万俟宗权看着展所钦的眼神非常复杂,又是怨又是恨,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道歉有什么用?我才是他唯一的弟弟,任何胆敢和我抢他的人都得死。”   展所钦道:“可他本就不会是你一个人的。他有他爱的人,将来也许还会和他组建家庭,你也不该把自己的所有感情都投注到他一个人身上。”   他说得入情入理,可万俟宗权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你以为你得了这个身体,你就真是我了?你怎能体会我的感受,又凭什么轻飘飘地说他不是我一个人的?!”   身后嘈杂声传来,万俟宗权立刻激动了,一下子站起来:“来了!”   “展所钦——!”   他听见万俟宗极的声音远远传来。   万俟宗权猛地转头,眼神像能从展所钦身上挖下一块肉。   待救兵奔到近处,万俟宗权取下背上的弓箭,一箭射出,扎了将近一半在地里。   “停在那儿。”他道。   万俟宗极在箭前勒住了马。天太黑,他看不清:“展所钦?你在那儿吗?”   “在。”展所钦道。   万俟宗极松了口气,看向“绑匪”:“你是寻仇还是求财?”   万俟宗权的目光牢牢地定在万俟宗极身上。   他道:“为什么从前我不过是提一句我想做点小生意,过闲散的日子,你就说我没出息,不许我去。而现在,你却那么支持他的花坊?”   万俟宗极一时懵住了:“……什么?”   “为什么从前你对我百般苛刻,我但凡敢顶嘴你就动手打我,现在你却是他口中的‘这么好的阿兄’?”   万俟宗极隐约明白了什么,眼皮突地跳了跳,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人:“宗权?是你吗?”   想起自己承受的所有不公平,万俟宗权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逐渐变得山雨欲来:“从小到大,我那么努力,我成天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好,如何达到你的标准,如何让你满意。可是现在你告诉我,原来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我拼尽全力也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万俟宗极轻轻摇头:“不是这样的,宗权,我……”   万俟宗权怒吼道:“你看不出他不是我吗?你为什么要认他做弟弟,为什么不来找我?!”   万俟宗极下了马,朝这边走过来:“宗权,你听我说。我那两年一直在找你,我也知道他不是你,但他出现以后我就以为你已经不在了,所以……”   “所以他就替代了我。”万俟宗权点点头,气极反笑,“我曾经还以为你很在乎我,看来是我天真了。”   “我当然在乎你!”万俟宗极的眼睛渐渐红了,“我会改变,就是因为我发现我不该那样对你。失去你以后我才知道,我那些所谓的标准其实都不重要,只要你能好好的,每天都过得平安幸福,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   “是吗?你希望我平安幸福?”   万俟宗权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好啊,你在这两个弟弟里选一个推下悬崖,另一个就能平安幸福了。”   -------------------- 第六十四章 坚强与小白脸   万俟宗权说着把手搭在展所钦的肩膀上,万俟宗极看看他的手,再看看展所钦,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万俟宗权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展所钦一声不吭,他的手在身后拿着块尖石头努力地磨着绑他的绳子。   他要活下去,他一定要活下去。不管万俟宗极选不选他,他都得努力活下去。   “选哪个,说啊。”万俟宗权的脚又往悬崖边挪了一步,悬崖边的碎石被他一踩,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听得人心惊胆战。   “宗权!”万俟宗极惊慌地上前一步。   万俟宗权嘶吼道:“选谁!!!”   “好,好,我选你!”万俟宗极脱口而出。   他不敢去看展所钦的表情,只把注意力都放在万俟宗权身上,并朝他伸手:“阿兄选你。来,宗权,咱们回家。”   万俟宗权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然后下一秒,他猛地将展所钦往后一推——   “不——!”万俟宗极本能地扑过去,想要抓住展所钦。   但还是来不及了。   眼看着展所钦的半个身子都探出悬崖了,他终于磨断了绳子,但他手上的铁锁链还是无法挣脱。千钧一发之际,展所钦只来得及用铁链缠住万俟宗权的手。   他本以为万俟宗权好歹会顾忌他自己的命,可万俟宗权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他竟干脆就任由自己随着展所钦一起往下掉,也不肯给彼此留一条生路。   万俟宗权和展所钦两个人都已经悬在了悬崖外面,展所钦在下落的瞬间死死抓住了崖壁,缠在他手上的铁链挂住了万俟宗权,巨大的重力让展所钦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疼痛不已,万俟宗权却还在死命地扯他的手,同归于尽的念头烧红了万俟宗权的眼睛。   万俟宗极率先扑到了悬崖边,朝下面伸出手。底下的两个人同时抬头看着他,却谁也没动。   万俟宗权是根本没想着活,而展所钦,一旦他伸手了,另一只手绝对无法承受两个人的体重。   那些侍卫紧接着也过来了,可惜悬崖边趴不下那么多人,只挤得下两个侍卫,伸手要把他们拉上来。   然而万俟宗权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狠狠地扎向他们伸过来的手。其中一个侍卫完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一出,手背险些被他扎穿,惨叫着跑开了。   如此,侍卫们的积极性大受打击,谁也不肯冒着反被捅刀的风险拼命救人。   “宗权!!”万俟宗极的尾音都在发抖,“你先上来,我求求你先上来!阿兄错了,今后一定好好弥补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   万俟宗权的笑得意又畅快,好像此时命悬一线的不是他一样:“真的?”   万俟宗极连连点头,朝他伸手:“真的,真的!快把手给我!”   万俟宗权把刀收回去,犹豫着伸手。   万俟宗极差一点就能够到他了,此时展所钦抓着的石头松动了一下,他整个人向下一滑,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在他反应快,迅速攥紧旁边的一条藤蔓。   变故陡生,万俟宗极本能地想要抓住展所钦,然而他一伸手就知道坏了,再去看万俟宗权时,后者果然变了脸色,脸上的肌肉都抽搐了一下。   “你骗我。”万俟宗权话一出口,不等万俟宗极说话,他便再次抽出匕首,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捅向了展所钦。   展所钦不得不用腰部的力气抬腿,踹在万俟宗权的肋骨下方,万俟宗权却像不知道疼一样,晃了一下之后就稳住了身体,一边把展所钦往下拽,一边朝他挥刀。   展所钦的力气已经快到极限了,他的两只胳膊因为脱力而剧痛无比,眼看着就要无法支撑。他实在躲不开万俟宗权这一刀,只得用手臂硬生生挡下。   肾上腺素飙升,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觉得手臂一凉,身体不受控制地一点点下坠。   当真要死在这儿了?   展所钦一时间脑子里全是颜如玉。   真可惜,见不到他病好的那一天了,也见不到他们的孩子出世了。但这样也好,至少颜如玉没有亲眼看着他掉下悬崖。   “阿郎——!!!”   上面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展所钦猛地回过神,隐约看见上头颜如玉的轮廓。   为了避免吓着他,万俟宗极方才还哄他说让他在远处看着他的小狗,并留了个小厮照顾他。可是颜如玉怎么也等不来展所钦,他着急了,趁着小厮不注意自己就朝这边跑来。   展所钦如梦方醒,他不知从哪儿来了力气,不顾一切地扑向万俟宗权,一手把对方死死按在石壁上,一手拽住藤蔓,停止下落。   万俟宗权的后背几下就被磨得血肉模糊,他咬牙踢向展所钦受伤的膝盖,趁着展所钦松劲儿的工夫,他挥刀向展所钦的脸部刺去。   展所钦最大限度地偏开头,刀“铛”的一声深深扎进石壁之中。卡得太紧,万俟宗权一时拔不下来。   此时是大好的机会,展所钦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就非得杀了万俟宗权不可。他没有犹豫,一下踹开万俟宗权稳住身体的脚,万俟宗权全身的重量就都挂在这把匕首上了。   匕首眼看着在一点点松脱,万俟宗权又来拉他,死也要拖着展所钦一起死。   此时的悬崖上终于找来了绳子,万俟宗极在腰间栓了绳子,所有侍卫排成一列,将绳子紧紧拽住。   万俟宗极翻身跳下悬崖,一点点接近半空中的二人。   “万俟宗权!”他看清他们之后大喊,“你让我和你一起死,我们就永远只属于彼此!”   万俟宗权一愣,抬头看向他。   万俟宗极道:“可如果你非要带上他,是不是到了阴间我还要在你们中间选?!”   万俟宗权犹豫了一下。   就这一瞬间,万俟宗极解开腰上的绳子,直直朝万俟宗权扑了过来,巨大的冲击力让万俟宗权完全无法抵抗,或许他也没想抵抗了,两个人像方才万俟宗权踢下来的那些石子一样,很快消失在了看不到底的悬崖里。   展所钦精疲力尽地喘气,大脑已经累得无法思考。   “抓住绳子,系在腰上!”   上面传来声音。   展所钦的眼皮越发沉重,他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了,绳子垂在他旁边半天,他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手嘴并用地将绳子系好。   上面的侍卫感觉到了重量,合力把展所钦拉了上来。   展所钦被他们拖上悬崖后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颜如玉跪在他身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   “阿郎,你醒醒……”   他一摸展所钦的手,感觉湿漉漉的,仔细一看,全是鲜红鲜红的血,那是为了抓岩壁而磨出来的。   展所钦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看了颜如玉一眼,算是给了他回应,而后就失去了意识。   之后万俟宗极带来的侍卫一部分绕下悬崖去找人,另一部分将展所钦和颜如玉一起被带回万俟宗极家里,小厮为展所钦找来了大夫。   展所钦的外伤很多,胳膊被万俟宗权刺了一刀,手被磨得鲜血淋漓,膝盖也惨不忍睹。大夫给他处理伤口时,即使在昏迷中他也疼得直哼哼。   颜如玉坐在床边,一边给他擦脸上的汗,一边对他温声细语。   喂药时碰上了难题,大夫把展所钦的嘴撬开也喂不进去,颜如玉便将药嘴对嘴的喂给他。展所钦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紧皱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   “阿郎,快点醒过来。”颜如玉伏在他胸口,耳朵听着他沉沉的心跳,“方才大夫顺便也给我把了脉,他说他摸到孩子的脉搏了。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坚强,你作为它的阿耶,也不能比它差是不是?”   展所钦微微动了动手指,碰到了颜如玉的衣摆。   一天后,侍卫们在悬崖底下一棵大树的顶上,发现了万俟宗极和万俟宗权二人。   万俟宗权被一根树枝当胸穿过,早就没了气息,而万俟宗极因为有个人肉垫子缓冲了的缘故,只是被树枝尖划伤了胸口。   他被救下来后,抱着万俟宗权的尸体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直到将万俟宗权埋在了父母的坟墓边上,万俟宗极才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   这些年的错已经铸成,他觉得自己愧对了所有的亲人。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弥补了,他将在漫漫的余生里日复一日地舔舐这个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   比起他来,展所钦和颜如玉就幸运得多了。   展所钦醒来时,颜如玉正坐在他床边,拿着张羊皮缝制着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展所钦沙哑着嗓子问他。   颜如玉下意识道:“给小菌子的马甲呀。”   话音刚落,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蹭地看向展所钦:“你醒啦?!”   展所钦笑了笑,道:“那双手套也是你做的吧。”   “是呀,你以后干活的时候必须戴上,不然我真的会生气。”颜如玉把羊皮放下,“告诉你个好消息,大夫说小菌子的状态很好,它真的是个特别坚强的孩子!”   展所钦握住他的手:“你也是。”   颜如玉和他讲述自己这两天的规划:“阿郎,我想跟你学养花,以后我也可以帮你分担一些。”   “好。”展所钦点点头,“以后你学会了,我就什么都不干了,我要做小白脸,全靠你养活。”   颜如玉拍拍胸脯:“放心吧,肯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 第六十五章 规划与粘牙糖   休养了几天之后,展所钦和颜如玉先坐着马车去了一趟花坊。这回除了两个人之外,还带上了丑丑。   丑丑穿了件颜如玉给它做的衣服,颜如玉还拿绳子做了个胸背套在它身上,骄傲地牵着小狗进来,反正他觉得丑丑好看就行了。   乜老丈正忙活着收拾花材,冷不丁一只小狗拱到他手上,他抬头一看,不禁老泪纵横:“你们怎么才来啊!”   这俩人甩手掌柜当得尽职尽责,这可苦了天天起早贪黑的老头子。   展所钦吊着个胳膊走过来,笑嘻嘻地赔罪:“这不是稍微体验了一下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嘛,花坊实在顾不上了。”   乜老丈上下打量他:“哎哟,这是造的什么孽?”   展所钦苦笑:“可别提了,我差点没摔成稀烂稀烂的柿子饼。”   他还能轻松地开玩笑,主要归功于颜如玉这几天的陪伴和照顾。展所钦到底是没经历过这种程度的生死局,头两天晚上一直睡不好,总是做噩梦吓醒,梦见自己不停往下坠,怎么也落不到底。   感觉出他不对劲,颜如玉就马上把他叫醒,抱着展所钦像哄孩子一样给他拍背,还给他唱《小兔子乖乖》。   在治疗展所钦这方面,颜如玉可以说胜过一切灵丹妙药。   展所钦也是尝到甜头了,天天早上起来第一句:“痛痛~”   颜如玉就亲亲他胳膊上的纱布:“痛痛飞飞~”   吃饭的时候也是颜如玉喂,颜如玉给他领子那儿卡了块手绢,一勺汤喂进去还给刮刮嘴唇。   展所钦矫情得很,一会儿烫了一会儿太大块了,一会儿又要亲亲才接着吃。   要不是颜如玉现在浑身上下充满了“母性光辉”,他早就把展所钦连人带纱布踹出二里地了:“小菌子以后都不会比你难带!”   展所钦理直气壮:“那当然了,我比它大只。”   他朝那碗蘑菇丸子汤抬抬下巴:“要吃这个。”   颜如玉十分绝情:“想都别想,那是我的。”   展所钦:“嘤嘤嘤。”   想起这些事,展所钦往颜如玉身上贴贴:“玉奴儿~你爱不爱我?”   他太粘牙了,回回生病或者受伤都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没被满足到的历史遗留问题。   颜如玉懒得理他,转头对乜老丈道:“乜老丈,这上面一排花的数量好像少了些?我记得之前是放满了的。”   展所钦委屈地低头抠纱布。   乜老丈也不理他,对颜如玉道:“那几种啊,是,我少做了些,它们卖得少。”   颜如玉想了想,道:“如果卖得少,应该寻求改进、加强宣传、适应市场,不能仅仅因为卖得少就减少数量。”   展所钦原本无精打采的眼神倏地一亮,惊讶地看着颜如玉:“为何?”   颜如玉道:“我知道乜老丈是好意,避免浪费成本。但是像这样卖得少的,往往是价格比较高的,如果卖得少就减少数量,到最后只会越来越少。高价的花少了,整个花坊的质量和档次就会降低。而会买花的本就是比较宽裕的人家,乃至达官贵人,不能让他们觉得这个花坊配不上他们的身份。”   展所钦和乜老丈一时都没说话,一块儿用惊诧又欣赏的目光看着颜如玉。丑丑抬头左看看右看看,也跟着亮起了崇拜的星星眼。   颜如玉矜持微笑。   “你怎么能想到这些的?”展所钦的小眼神和丑丑如出一辙。   颜如玉道:“我也不知道。但是这次的病发作过后,我觉得我好像要更聪明一点了。”   那可不止一点!展所钦眼珠一转,道:“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颜如玉扬起嘴角:“我当然可以给店里的经营和管理提出些小小的建议,但是这种位置的人一般叫做什么呢?”   展所钦毫无原则,毫不犹豫:“掌柜的~”   颜如玉谦虚地推辞,但为了花坊的未来,他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颜如玉首先对花坊的装修风格提出了宝贵的看法。   “这间店面装修得很好,但还缺些灵魂。倘若一个客人来到这里,他会认为这是个崭新又干净的店面,但无法给他留下印象。所以你们得让展家花坊区别于其他花坊,给它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这个特点一定要新要奇。这样的话,将来在其他地方开分店,也能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是展家花坊的分店。”   展所钦知道,颜如玉的话即使放到现在也非常正确。   客人对一个陌生店铺的第一认知往往来自于它的装潢。富婆不会进批发市场,工薪阶层也不会天天逛古驰迪奥,除了价格之外,它们在装修环境上也是天差地别。   所以装修要和售卖的商品协调,否则任何消费水平的客人在这儿买东西都不会尽兴。   展所钦道:“如此,我们最好有两个相邻的店面,中间打通,把插瓶和花束分开销售,两边用不同的装修,将来有了分店,也照同样的例子。这样客人就知道像这样的花坊是我们的了。”   风格他都想好了,一个中式复古,一个法式复古,主打一个成年人全都要。   颜如玉道:“我看隔壁那家食肆的生意一直不好,人家都说他家做的菜不好吃。也许可以和隔壁谈谈,让他把店面转给我们。”   展所钦无有不遵:“我看看能拿出多少钱给他,再去和他谈。”   颜如玉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习惯性地用哄丑丑的语气说了句“乖”。乜老丈正喝茶呢,当场被尬得举着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颜如玉嘿嘿一笑,又道:“第二呢,咱们现在有马车了,光给我坐有些浪费,平时可以拿它来给客人送花。如果能把这方面补上,我相信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收益。”   乜老丈提问:“可是谁来送呢?我可送不了,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别再给我颠散架了。”   展所钦道:“我也不行,等我的伤好了,我要去花圃的。”   颜如玉道:“让店里两个伙计去,以后他们其中一个就专门送花,另一个负责店里的杂事。至于招待客人,我们得找些年轻且模样端正的少女和哥儿,让他们穿上统一的衣服,还得让他们学会如何引导客人、介绍花卉。”   展所钦明白了:“你是想让花坊按照最高等的路子走。”   颜如玉点点头:“不错。我看长安城里的其他花坊,都是小小一个门脸,掌柜的和内掌柜两口子操持着满地的花。我们要从这些花坊里面脱颖而出,当然要另辟蹊径。要在其他地方开分店,非得是这样的花坊不可。”   乜老丈听着听着如同五雷轰顶,他再次提问:“年轻且模样端正的少女和哥儿……我哪样也不占啊,那我去哪里?”   颜如玉亲手给他斟茶,笑道:“我怎么会忘了乜老丈呢,你可是救我们于水火的恩人。我是这样打算的,你虽然不在店里接待买花的客人,但我和阿郎谈事情的时候你还是要参加。而且我还打算把那一边隔壁的店面也弄过来,那边就给你,但不卖花。”   乜老丈一头雾水:“花坊不卖花,卖什么?”   颜如玉道:“卖一些辅助材料和半成品。之前有一回,我偶然听见客人说一个青色的花瓶很好看,他想单独买。像这种情况,也不失为一种挣钱的门路。再者,将插瓶或者花束的材料都准备好,配成一套,也许会有客人想体验一下自己插花呢,到时乜老丈可以对他们进行一些指导,额外收费。那里的盈利十抽其四给你。”   展所钦也附和道:“这是好主意,准备半成品要轻松多了,也是个新鲜事儿,其他花坊肯定没有。我估摸着买半成品的人不会少,只当是玩儿了。”   还别说,乜老丈就喜欢教别人做事。他摸着下巴琢磨片刻,一点头:“我看能行。”   颜如玉道:“我暂时就想到这么多了,以后有别的再说。”   展所钦因为受伤正好干不了别的,他回家后拿着账本好好地把目前的资产算了算。   可惜按照眼下的财力状况,很难一下子完成颜如玉提出的所有目标。他们必须要留一些备用金,以防出现突如其来的变故。   展所钦的笔杆子架在人中上,托着腮帮子盯着账本。   颜如玉在卧房睡醒了出来,把丑丑往展所钦大腿上一放。想了想又提溜到一边,换成自己坐上去。   “算得怎么样了?”   展所钦道:“目前的话,只能再盘一家店面。你打算先从哪个开始?”   颜如玉道:“那就先从乜老丈的店面开始吧,这个投入小。”   “行。”展所钦提笔写了下来。   颜如玉看着他写字,有些羡慕:“我也想学写字。”   展所钦蘸墨,塞他手里:“这样握着。”   他拿着颜如玉的手,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四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   展所钦对着纸上的“展大帅哥”装睁眼瞎:“这是我的名字。”   颜如玉沉默片刻:“这明明是四个字。”   “是嘛。”展所钦嘿嘿两声,“你数错了。”   颜如玉的目光锐利如剑:“我看你胳膊是不疼了,都能写字了。明天自己吃饭!”   他说完带着丑丑走了。   展所钦才不呢,他打定主意明天撒泼打滚也要颜如玉喂,然后拿起那张纸对着烛火欣赏。   “明儿裱起来。”展所钦自言自语。   --------------------   感谢在2023-08-21 18:03:03~2023-08-22 17:2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六章 令郎与大采购   准备好盘下那家食肆的资金后,展所钦和颜如玉去了隔壁和那边掌柜的谈生意。   他们知道,生意不好人家肯定也心情不好,此行又是冲着人家的店面去的,对方掌柜的肯定不会高兴。因此二人都带了十足十的礼貌和客气,想要和和气气地把店面谈下来。   但是这家食肆的朱掌柜一见他们就板着脸,好像他们是同行来抢生意似的,两撇山羊胡子都一翘一翘的。   展所钦说明来意,朱掌柜始终懒洋洋地坐在柜台里面,屁股都不曾抬一下。   “你给我多少钱?”他问。   展所钦道:“那要看朱掌柜是愿意租还是愿意卖。租的话,四百文一个月;买的话,我可以出到五十两金。”   他这食肆不大,而且装修都不知道多少年了,桌椅板凳甚至窗户都是陈旧的,不值太高的价。展所钦出的价已经算是很大方了,他还想着表示一下诚意。   没想到朱掌柜一脸不屑:“就这点?不够。我还要点别的。”   他没说多要点钱,而是多要点“别的”。展所钦问他:“朱掌柜想要什么?”   或许是金银珠宝?股份?还是……   结果这个姓朱的,抬手指着颜如玉,开口就是一句:“我要这个。”   展所钦的脸色当即沉了,怒火蹭蹭往上冒。   本来这人如此不礼貌,展所钦都忍了,结果却让他以为自己好欺负,居然羞辱到颜如玉头上来了!   颜如玉很镇静,他握住展所钦攥起的拳头,淡淡道:“阿郎,我们走吧。”   朱掌柜还在后面张狂地哼了一声。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要和他起冲突。”出来后,颜如玉道,“我们想别的办法收拾他。”   展所钦恨恨道:“他这店我非要不可!把他赶走!”   颜如玉道:“违法乱纪的事咱们不能干,得不偿失。不过,若是店开不下去了,他自己就会走,不需要任何人来赶。”   两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下午,他们陆续前往这条街上另外大大小小四家食肆,与各家的掌柜达成了合作。   但凡在展家花坊买了花的客人,去这四家食肆吃饭可以赠送小菜两碟;而这四家食肆吃饭的客人,来展家花坊买花可以赠送一小束鲜花。   他们五家各自在门口支起板子,把活动的消息传播出去。   朱掌柜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就气得跳脚。   本来他家生意就差,饭菜不好吃,态度还很一般,成天的门可罗雀,要不是不用交房租,他早就跑路了。勉强坚持到现在,靠的都是那点家底。   这下可好,客人都跑那四家食肆去了,他的店从早开到晚,连过路的狗都不进来讨食了。   这天晚上,朱掌柜在家算算账,理理自己的金银细软,伤心欲绝地写了一张转让的告示,第二天贴在了门口。   展所钦雇了个人,出面替他盘下朱掌柜的店。文书签下后,这人出门就和展所钦又办了个过户,于是展所钦拿着文书就来看他家的新店面了。   朱掌柜正带着人搬东西,看见展所钦就吹胡子瞪眼的:“你来做什么?这里现在还是我的地方!”   “明天就不是了。”展所钦维持礼貌得体的笑容,站在门口没进去,挥了挥手里的文书,“真是抱歉。”   朱掌柜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算盘就朝展所钦砸过去。   展所钦微微侧身躲过,笑道:“都入秋了,朱掌柜的火气还是那么大。我听说这条街上的迎客饭庄做绿豆汤是一绝,不如我请你喝一碗?”   朱掌柜气得差点没过去。   颜如玉从花坊出来,站在门口:“阿郎,回来吧。”   颜如玉都发话了,展所钦便开恩放过了这姓朱的,跟颜如玉回了店里。   “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们还要在这里做生意,别让他发疯。”颜如玉道。   “好嘞好嘞。”展所钦听话得很,“我就是气他侮辱你。”   颜如玉抿唇笑道:“那你就好好努力,哪天你变成土财主,就没人敢侮辱我了。”   展所钦赌咒发誓说自己一定完成夫郎的心愿,颜如玉让他哄得直乐,捏着展所钦的腮帮子:“你最近怎么这么可爱。”   展所钦道:“所有人在自己爱人面前都很幼稚,我以前还想端着,但经历过生死后想明白了,人生苦短呐。”   颜如玉大彻大悟:“哦,所以你活回去了。”   展所钦腆着个脸:“是啊!”   展所钦笑嘻嘻地搂着颜如玉的腰:“崽,我琢磨着,给你买套文房四宝和书本吧。你想什么时候去念书?是不是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呢?到时找个乳娘帮忙带孩子,你就能有时间了。”   也是,颜如玉现在因为怀孕隔三差五的不舒服,还要给花坊的经营和管理提出想法,根本不可能有空去上学,去了也学不好。   但昨晚展所钦能看出来他对这个是很向往的。虽然这年头不识字的老百姓一抓一大把,但颜如玉他夫君都这么“才华横溢”,颜如玉与他朝夕相处,当然羡慕。   所以,可以先给他买些笔墨纸砚的,没事在家玩玩,也能稍微解解馋。   “文房四宝?”颜如玉也有些心痒痒,“会不会很贵啊?我知道念得起书的几乎都是有钱人家。”   展所钦实话实说:“是不太便宜。要不这样,把我拿集市上按斤称了吧,我看差不多能够。”   颜如玉让他整笑了,那点对于钱的担忧顾虑也没了:“那好吧,你带我去买,晚上有空教我写写字吧。”   “走着。”展所钦牵上他的手。   展所钦的膝盖恢复得还行,目前不能跑不能蹲,但慢慢走路没问题。颜如玉也放慢速度陪他,两人在街上悠闲地散步,向两条街外的坟典书肆和笔墨铺子而去。   “要买些什么?”颜如玉问。   “基础的就是笔墨纸砚,还有装笔的笔格、搁笔的笔山、洗笔的笔洗、装水的水注、压纸的镇纸……差不多就这些吧。”   颜如玉有心说一句“不要这么复杂有笔墨纸砚就行了省点钱吧”,但他说不出口。就,还蛮想要的。   展所钦知道他的心思,笑道:“这些东西不像纸墨经常要买,一次备齐全了可以用很久的。算下来也不算多贵。”   颜如玉连声附和:“就是就是!”   他们先到了坟典书肆,店伙计热情地迎上来给他们介绍,问他们是要买书给幼童发蒙还是自用。   这个问题问得好,展所钦转头看向颜如玉,含笑不语。   颜如玉瞪他,展所钦便道:“算是……幼童发蒙吧。”   店伙计自然而然道:“贵客是给家里的孩子用吧?我们这一排架子上有《千字文》《急就篇》《兔园策府》《夫子劝世词》《九九乘法歌》……”   他后面再说什么,颜如玉就没听了,他满脑子都是那句“家里的孩子”。   展所钦都快憋不住了,赶紧随手指指他说的这几本:“都要了都要了。”   书也是贵得够呛,他们买得多,还得了个满赠的小笔山。   伙计把书拿油纸麻绳打包好,递给展所钦,还笑眯眯地说了句吉祥话:“令郎将来必定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令郎”。   颜如玉深深吸了口气。   出来后,展所钦神色如常:“好了,现在去笔墨铺子吧。”   颜如玉斜眼看他,展所钦与他对视片刻,突然爆发出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究竟是认了这个“令郎”更丢人,还是承认这书是买来给他看的更丢人?颜如玉一时难以抉择。   到了笔墨铺子,颜如玉一进门就看上了人家的镇店之宝——诸葛笔。   诸葛笔是一种紫毫笔,香山居士的诗里就说“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   而作为紫毫笔中的金字塔尖,诸葛笔几乎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甚至连一些举世闻名的书法家想要这种笔都要向诸葛氏“求笔”。   因此这家笔墨铺子的这支诸葛笔放在正中央,用琉璃罩子罩住,把“很贵”两个字直接写在了脸上。   “它真漂亮!但一定很贵。”颜如玉拉着展所钦去看其他的,“我现在还用不着这么好的笔,先买个一般的就行。”   话是这么说,但展所钦还是给他挑了些还不错的,结账时在柜台上放了一堆,伙计的算盘啪啦啪啦的半天都没停。   “这么多啊……”颜如玉心疼得发愁,“得花多少钱啊?那可都是我们的血汗钱!我看这书不念也罢。”   展所钦道:“我看这书还是得念。”   颜如玉转了转眼睛,企图自救:“你就不怕我将来去念书的时候,跟别的学生朝夕相处,同窗同出感情来?”   展所钦冷冷一笑:“你想多了,到时候你的同窗们不会超过十岁。”   颜如玉:“……”   侮辱人真是一套一套的。   展所钦道:“你也不用灰心,不出意外的话,你学得应该比他们快,就能早点进入下一个阶段。”   “要是出意外呢?”   展所钦没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一百张白纸三百文,一支毛笔二十文,一两墨十五文……算到最后抹个零,加上那些昂贵的书一共是十贯钱。   颜如玉捂着胸口,颤抖着问:“十贯钱是多少?”   展所钦道:“十贯钱是一万文。”   颜如玉登时七窍生烟。   -------------------- 第六十七章 奇才与传家宝   这些宝贝买回来后,颜如玉那是比眼珠子还珍惜,拿个箱子装上碰都不碰。   “玉奴儿,是这样,即使你给它们创造了安静昏暗、温度适宜的环境,它们也不会下崽儿的。”展所钦道。   颜如玉拍开他的手:“你懂什么,这叫传家宝,将来传给重孙的。”   展所钦笑道:“放着怪可惜的,不如我喊你祖宗,你传给我吧祖宗。”   颜如玉让他臊得气急败坏,终于说了实话:“我怕我学不会,浪费东西!没动过兴许还能卖给别人!”   “这样啊。”展所钦明白了,“可是你怎么会学不会呢?你那么聪明。”   颜如玉却不太自信:“我从来就没念过书,而且又不是聪明就能学好的,也许我的聪明不在念书上呢。万一到最后什么也没学会,那多丢人。”   展所钦想了想,拉着他在自己腿上坐下,道:“我小时候吧,虽然在念书,但是我一点也不用功。都不能叫不用功了,那得叫根本不学。先生上课,我就偷偷跑出去玩儿,布置的功课我要么就是‘丢了’,要么就是‘没带’,反正十次有九次半不写的。”   颜如玉戳戳他的胸口:“原来你是坏孩子。”   展所钦捏着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口,接着道:“不错,我就是学堂里最坏的孩子。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吗?”   颜如玉摇摇头。   “最初是不懂事,贪玩儿,又没人管我。照顾我的……乳娘,只负责我的衣食,怎么可能关心我的学业?先生吧,起初也管,但架不住我太不听劝了,而且先生后来发现连我家里都对我不闻不问,他也实在没办法了。”   颜如玉听得入神:“那后来呢?我看你现在也不像不学无术的样子。”   展所钦道:“后来是我自己醒悟的。因为长大一些后,我不念书的原因就变成了想要惩罚对我不闻不问的所谓的父母,但我渐渐发觉,我的自暴自弃其实只是在惩罚自己,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一团乱,他们两个根本不在乎。”   颜如玉重重点头:“没错!任何时候都不能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别人!不在乎你的人绝对不会因为这个就心疼你或者自责!”   “是的,所以我‘浪子回头’了,开始好好念书。虽然我的正式起步比别人晚了很多年,但最后的结果也还不错。”   展所钦笑道:“现在你是不是有点信心了?再说了,就算你最后学得不好,那又怎样?本就不是所有人生来都适合念书,可你至少尝试过。但是,你看我的例子,是不是我努力念书要比自暴自弃来得强百倍?你更喜欢哪一个我?”   颜如玉想了想,道:“我更喜欢后来的你。”   “是吧。”展所钦拍拍他的屁股,“那就去把咱们的传家宝拿出来,重孙不配有传家宝。”   颜如玉哼了一声,把传家宝拿来了。   “先写个什么呢?”展所钦握着他的手,“写个‘阿郎天下第一帅’吧。”   “不要!”颜如玉严词拒绝,“写点不丢人的!”   展所钦想想道:“那就……写个‘生意兴隆’挂咱们店里。”   “行。”   这四个字写好,展所钦把它放一边等着墨干,对颜如玉道:“崽,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   展所钦清清嗓子:“你亲口说过,要给我写一百页纸、一千页纸、一万页纸的情书。”   “?”颜如玉呆滞,“我什么时候……”   回忆闪现,颜如玉如遭雷击。   “一诺千金啊宝贝。”展所钦笑得单纯又狡黠,像个萨摩耶和白狐狸的混血品种。   颜如玉沮丧极了:“这书非念不可吗?”   展所钦闻言泫然欲泣:“原来你对我的感情不过如此,连情书都不愿意给我写。也罢,我究竟是错付了!”   颜如玉:“……”   很累,也很疲惫。   *   第二天新盘下来的店面正式准备装修了,展所钦和颜如玉在店里筹划了半天,展所钦画下一张草图,颜如玉看看觉得不错,便拍板同意。   “也不必一整个大修大改,稍微把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换新,再摆上些装饰就好。不过他这个院子我看也能利用起来,种上咱们的花,摆上桌椅板凳,对客人开放,他们可以在这里插花玩耍。甚至可以直接自己剪新鲜的花,按照自己的想法插花,到时再计算费用。”   颜如玉出了个好主意,得意洋洋地等着夸奖。展所钦也很捧场,一连串溢美之词都不带重样的。   颜如玉谦虚地做了个“坐下”的手势:“知道啦知道啦,我是做生意的天纵奇才!”   展所钦道:“我可不是拍马屁,你真的很有天赋。之前你说想跟我学养花,我看不必了,苦力活还是我来干吧。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当然是听你的。”   颜如玉认认真真道:“阿郎,你不怕别人说你惧内吗?”   展所钦道:“你要高兴我做‘内’都行。”   颜如玉噗嗤一笑,搂着展所钦来到新店面空荡荡的后院,垫脚吻上他的唇。   展所钦刚开始回应,颜如玉突然推开他,弯腰干呕了一声。   展所钦:“……”   “就……挺伤人的。”   颜如玉连连摆手:“我这是孕吐。”   “我知道。”展所钦拍拍他的背,“我去店里拿水来。”   颜如玉吐完好些了,但还是皱眉捂着胸口:“我去躺会儿,想吃点酸的,比如山楂糕什么的。”   “好,我去买。”展所钦揽着他,“我先送你上楼吧。”   颜如玉点点头,展所钦于是打横将他抱起来,颜如玉猝不及防,赶紧搂住他的脖子:“你干嘛?”   “送你上楼啊。”展所钦抱着他颠颠,心疼道,“你轻了。这孩子太能折腾人。”   颜如玉噘嘴:“不许说它。我才没轻,现在衣服穿得还多了,你就是找小菌子的茬呢。你胳膊不疼了?”   “没什么事了。”展所钦顿顿,邪邪一笑,“你昨晚又不是没看过。”   他居然还敢说!颜如玉磨牙。   展所钦或许是因为伤没好全什么也做不了的缘故,那浑身劲头没处发泄,昨晚硬是拉着颜如玉摸摸索索,到最后又不能做足全套,弄得人不上不下的,着实可恨。   展所钦把颜如玉放床上,颜如玉凑过来咬一口他的喉结,道:“你以后再这样欺负我,我们就分房睡!”   展所钦无所畏惧:“没事,四个月以后就可以让你满意了,到时候你都舍不得让我睡客房。”   颜如玉刚要骂他,想了想小声问:“……真的吗?我还以为一直到孩子出生都不能的。”   “能的,小心一点就好。”展所钦假装看不出他眼里的犹豫和期待,免得把颜如玉惹急了恼羞成怒,于是转了话题道,“对了,中秋节要到了,你想不想跟你干娘一块儿过?”   这个团圆佳节展所钦和颜如玉都没有真正意义上过过,他们两个都很期待。颜如玉当然想和纪咸英一起过,于是点点头:“我们去干娘家蹭饭吧,她那儿东西好吃。”   “好。”   展所钦去外头买了山楂糕回来给颜如玉吃了,颜如玉没一会儿又呼呼大睡。展所钦把被子给他盖好,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   下楼看见乜老丈在柜台坐着,写写画画的,展所钦好奇过去一瞧,乜老丈竟画出了许多钗环首饰的草图,上面都带着各式各样的花朵,漂亮雅致,半点也不俗气。   展所钦探头探脑的:“乜老丈,你还会这个?”   乜老丈笑了笑,把图纸放在一边:“我本就是做首饰的。”   “是吗,那你为何改行了?”展所钦对他的故事还一无所知,起初觉得他是个古怪倔强的老头,后来又觉得他嘴硬心软,还算可爱。   乜老丈道:“年轻的时候,我的夫人喜欢花草,她想和我一起住到山林子里去。我总说等我挣够了钱,等我挣够了钱。可一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有挣够钱。那之后我就开始养花,终生未娶。”   展所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节哀已经多余了,惋惜又让人伤心。   “这些图纸,你要是喜欢可以拿来用。我自信做首饰的手艺乃是一绝,曾经宫里的娘娘都让丫鬟出来找我做首饰。但我看你对这方面一窍不通。”   “……”他说话是一点不委婉,不过展所钦也认,“是,我是一窍不通。那我就先收着了,将来条件允许了,找个巧匠把这些都做出来卖。多谢乜老丈。”   展所钦很开心。他是想用花来做首饰的,但他不懂这方面如何设计,乜老丈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乜老丈对他道:“当年我的手艺巧夺天工,名盛京城,差点就入了宫中的司宝司。不妨与你说,你若要出人头地,须得了官家青睐才好。我看你并非池中之物,应该不会仅仅满足于这点金银财宝。”   乜老丈的话仿佛点亮了展所钦脑子里的小灯泡,他道:“乜老丈不是一向厌恶有钱有势之人吗?”   “我只是厌恶为富不仁,并不厌恶仁者为富。你若是哪一日有这样的造化,想来该是能够造福乡里、兼济天下。”   展所钦笑笑,道:“那就承乜老丈吉言了。”   -------------------- 第六十八章 螃蟹与做月饼   中秋将近,长安城里节日的气氛越发浓了。   有走街串巷卖月饼的,有卖各种漂亮花灯的,有卖桂花酒的,有卖咸鸭蛋的,还有卖螃蟹的。   旁的都还好,倒是螃蟹把颜如玉给馋坏了。   除了卖活的之外,这里的人还流行吃“糖蟹”,就是把螃蟹用糖蜜腌成甜的。要么就是做点心,最出名的叫做“金银夹花平截”,做法简单,以面皮裹了蟹黄蟹肉蒸熟,一打开蒸笼能香迷糊。   颜如玉和展所钦原本是来逛逛街,买些新店面需要的东西回去,结果一路过螃蟹摊的,颜如玉就走不动道了。   店主刚刚蒸好一笼,稍微放凉就拿油纸包了,分给等候的三个客人,他们前脚刚走,香气又吸引来了下一拨客人。   “卖螃蟹咯!”店主边忙活边吆喝,“活的熟的都有!”   这是到季节了,挑着箩筐卖活螃蟹的小贩也多,他们没有店面的成本,卖得会比店里便宜些。   颜如玉以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一本正经道:“阿郎,那种做好的比较贵,我们就买小贩卖的活螃蟹吧,反正我也不挑,回家随便蒸蒸我都能吃……毕竟我从来没吃过螃蟹。”   他把自己说得懂事又委屈,吃准了展所钦会心疼他。但是展所钦把大夫的话记得牢牢的:“玉奴儿,大夫说了你最好不要吃螃蟹的。”   颜如玉震惊:“为什么啊!”   展所钦道:“因为螃蟹性寒,是活血化瘀的,吃多了怕伤胎。”   颜如玉沮丧得额前呆毛都耷拉下来了。   展所钦想了想,道:“那我们少买一点,你不要一下吃太多了。实在馋的话,过阵子再买。”   颜如玉如愿以偿,得到了两只活螃蟹、一个糖蟹和五个金银夹花平截,顺带着买了点咸鸭蛋。   金银夹花平截他在路上就吃完了,马车里香气扑鼻,展所钦在前面赶车都闻到了。   “玉奴儿,慢点吃,要是吃了觉得肚子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好。”颜如玉在里头嚼他的螃蟹,说话含糊不清,“阿郎你吃不吃?”   展所钦自然是拒绝了。这年头螃蟹也不怎么便宜。   颜如玉今天难得食欲好,吃了那么多也不吐,路过月饼摊又说饿,顺理成章地得了一提现烤的苏式月饼。   颜如玉从马车里探出脑袋:“阿郎,中秋的话,应该给干娘买些什么带去呢?”   展所钦道:“月饼螃蟹桂花酒,基本也就这些了。”   “可是这些东西干娘都不缺呀,她能买到的肯定更好。要不……我自己做?”   展所钦悚然:“做啥?做月饼?”   颜如玉信心满满:“是的!我去向祝瑞请教请教。而且做月饼没有油烟,也不担心呛着我。”   展所钦比较委婉:“要不还是做蒸螃蟹吧,那多香啊。”   颜如玉不乐意了:“你别瞧不起人,我真能做好的!”   “好吧好吧。”   把新店面需要的东西买好后,颜如玉让展所钦送他去了华严寺。祝瑞将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道:“最重要的就是这个酥皮啦,一定要记得水油皮是油、水和面粉,油酥是油和面粉,你要按照我说的方法擀平卷起来再擀平……总之,开始的时候少做一点尝试一下吧。”   可惜颜如玉认真记下了配方和做法,唯独没记住祝瑞最后的这句劝告。他倒面粉的时候原本只倒了一斤,看看袋子里还剩下亿点点,颜如玉想也没想,干脆一起倒进盆里。   面粉多了,其他材料自然也要多,颜如玉这样稀了加油、干了加水的操作,最后的结果就是收获了满满两大盆的皮子。   颜如玉倒是也犹豫了那么一下,因为这个量好像和祝瑞跟他比划的“这么大个面团”不太符合,这明显是“这——么大个面团”。   但是应该差不多吧,颜如玉尝试拿一小团水油皮包上油酥,擀平卷起擀平卷起……这个步骤完成得像模像样,给了颜如玉极大的自信,他把皮子包上馅儿,放炉子里烤上。   展所钦这会儿也从花圃回来了,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打算继续开始培育他的玫瑰了,于是趁着今天凉快,便去了花圃给花浇浇水剪剪枝,为之后做准备。   听见他进门的声音,颜如玉兴高采烈地出来:“阿郎,等着吃我做的月饼吧!”   展所钦强颜欢笑:“好期待哦。”   颜如玉推着他进厨房:“快点快点,你说回来给我蒸螃蟹的!”   这个简单,把螃蟹洗洗,清理干净跟姜丝一块儿蒸熟就行了。等待螃蟹熟的时候,展所钦又切了点姜末,倒上醋和白糖:“这样蘸着最好吃。”   颜如玉馋得像峨眉山的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不停咽口水,两只螃蟹的任何一丝肉他都不会放过。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对展所钦道:“阿郎,我不知道螃蟹怎么吃,你帮我剥螃蟹,我们平分螃蟹肉好不好?”   展所钦没想跟他抢,但存心逗他,于是道:“好啊。”   颜如玉呆住,可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收回来,只得落了个哑巴吃黄连,憋屈得不行,连炉子里的月饼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螃蟹蒸好后,展所钦把它们端出来放在厨房外面的餐桌上,憋着笑问颜如玉:“你要哪一只?选吧。”   这个问题的致命程度堪比“老妈和老婆你救哪个”,颜如玉选不出来,根本选不出来。   展所钦笑了笑,去洗洗手回来坐下,随便拿了一只开始剥。   “先把爪子拔了,再把壳掀起来,里面有黄,记得这个肺和胃不能吃……”   他说着拿小勺子舀出蟹黄,放进自己面前的小碗里。   颜如玉眼巴巴看着,闷不吭声地自己拿了个咸鸭蛋剥开,默默等待第二个螃蟹。   展所钦速度很快,熟练地把螃蟹肉剔下,连蟹腿也拿小剪子剪开,把肉怼了出来。一整个螃蟹被掏空后,壳干干净净,还能整整齐齐地拼成个完整的螃蟹。   剥完后,展所钦也不逗他了,把碗换到颜如玉面前,拿下一个接着剥:“吃吧。”   “咦?”颜如玉眼睛一亮,立刻把咸鸭蛋扔一边,一碗蟹肉全倒进蘸料里,拿着碗抬头,唰唰往自己嘴里刨。   “好好吃!”颜如玉被香得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真的好好吃!”   展所钦剥好了第二只螃蟹,还是放颜如玉面前:“那只糖蟹我看还是明天吃吧,你今天已经吃了很多螃蟹了。”   颜如玉今天已经很满足了,愉快地接受了展所钦的建议。第二只螃蟹他小口小口地细细品味,还大度地给了展所钦一条蟹腿的肉。   吃着吃着,他鼻子抽抽,闻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阿郎,是什么东西糊了吗?”   展所钦也忘了月饼这茬,还是颜如玉先反应过来,夺门而出:“我的月饼!!!”   焦炭月饼魂归垃圾桶,颜如玉不死心,回来把蟹肉吃完了又创造出一个月饼,放进炉子。   “这次一定能行,我刚才只是忘记了。”颜如玉斩钉截铁对展所钦道。   “好的好的。”展所钦根本不敢动。   漫长的期待后,颜如玉拿出月饼,想要用刀把它切成两半,看看中间熟了没有。   按理说,它应该有切开酥皮时那种酥脆的声音,但是这刀被颜如玉按下去以后,发出的声音是——   “叽——”   颜如玉保持着这个姿势半天没动。   展所钦走过来拿起月饼一看,嚯,这横截面,皮是皮、馅儿是馅儿的,像老死不相往来的高中同学。但是酥皮就完全不同了,它们紧紧地重叠、交错、互相依偎,仿佛比人和狗的关系还要密切。   展所钦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到话夸,最后只得道:“这个颜色还是不错的,我看不比咱们买的差。”   颜如玉不死心,拿过来咬了一口,硬邦邦吃不动。他的自信心大受打击,噘嘴道:“其实月饼也不怎么好吃,我们送干娘别的东西吧。”   展所钦点点头,安慰这个受挫的小家伙。   颜如玉问他:“那我和的面怎么办?”   ……   于是这两口子连着他们家的狗还有所有认识的人一块儿,吃了两天的煎饼。   中秋前三天,曲朔带着礼物和陶陶来了一趟,送来了一些祝瑞在华严寺的香积厨做的好吃的,其中就有香喷喷的各种口味的月饼。纪咸英和万俟宗极也各自派了家丁送东西来,展所钦和颜如玉陆续上门拜访回礼,并与纪咸英约定了共度中秋。   中秋前一天,隔壁的新店面完成了开业准备,正式开张了。   开业大酬宾的活动是凡购买一套半成品花材的,可以在后院自己任意摘十朵以内的鲜花,并免费接受花艺大师乜老丈的指导,创作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作品。   半成品要比成品便宜许多,加上临近过节,一些平时舍不得在基本生活需求之外花钱的百姓也奢侈了一把,纷纷拖家带口地涌来这里,体验平日里只耳闻过的东西。   新店面很快坐不下了,展所钦不得不把这边店面的后院紧急腾出来给客人用。   上层阶级与文人雅士都爱花,多有以花比喻品格气节的,但花艺从未飞入寻常百姓家。   乜老丈忙活坏了,在两边的后院里穿来穿去。但他是非常高兴的,脸上一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很少见乜老丈这么开心呢。”颜如玉也笑了起来,“回头把这两个后院中间打通吧,省得他绕一大圈。”   “好。”展所钦揽着颜如玉,“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了,是不是?”   二人在两边客人的喧闹里相视一笑。   -------------------- 第六十九章 丑丑与好耶耶   中秋当天中午,纪咸英在园子里摆下家宴,和展所钦、颜如玉一块儿吃了顿午饭。   四下是各种五颜六色的菊花,争奇斗艳,面前是临时搭的戏台子,从外头请的戏班来演出中秋神话戏曲。   原本该摆上一大桌的月饼和螃蟹,但顾忌着颜如玉不能吃太多螃蟹,别人吃了他看着要眼馋,于是一人只得了抠抠搜搜的两只。   但是纪咸英自己酿的桂花酒实在好喝,她非得让展所钦一起好好品尝不可,这个颜如玉是一点也不能沾。   为了安抚他,纪咸英让人准备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挂了一园子。又在每个花灯下面各挂了个简单的谜语,不过不是字,而是精心绘制的某种动物或物事的轮廓。颜如玉若是能猜中,就会得到这个花灯以及它对应的小礼物。   吃完了饭,他们用苏叶汤洗去满手的螃蟹味儿,颜如玉终于坐不住了。   “这个太简单啦,是一条锦鲤!”颜如玉扯下谜语,拿过来给纪咸英看,“干娘,你看对不对?”   纪咸英道:“不错,就是锦鲤。”   颜如玉伸手往花灯里一摸,又是个银疙瘩。   把它放进自己的小荷包里,晃一晃丁零当啷的,可见已经收获颇丰了。   但是这些花灯都没点亮,颜如玉问道:“干娘,这些花灯是不是留着晚上点呀?”   “晚上?”纪咸英惊讶道,“你不知道吗,上元、中秋这两个节日,长安没有宵禁,我们可以出去玩儿的。”   “真的?!!”颜如玉欣喜若狂地看向展所钦。   展所钦也是刚刚才知道,他也很高兴:“太好了,自从来了长安,还不曾好好欣赏过长安的夜景。”   纪咸英笑笑,道:“今晚热闹,你多带些钱,省得玉奴儿走不动道。”   展所钦点点头:“一年就这么两次机会,可不得让他玩个尽兴么。”   颜如玉觉得自己幸福得快要飞起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和纪咸英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干娘,阿郎在教我写字呢!我已经会写好几个字了!你快叫下人拿纸笔来,我写给你看!”   纪咸英吩咐丫鬟去拿,颜如玉蹦蹦跳跳地过来坐下,展所钦扶了他一把:“小心点,别摔了。”   “知道啦知道啦。”颜如玉这会儿心思都在大显身手上,把袖子往上一撸,“看我的吧!”   纪咸英看着他,脸上露出欣慰又感慨的笑容:“到底才十七岁呐,就该这样才好。”   颜如玉的字写得特立独行,但一笔一划都很认真,也没有写错。纪咸英凑过来一看,写的是一句“花好月圆人长久”。   颜如玉停笔,期待地抬头望望她和展所钦两个人:“是这样写的对吧?”   展所钦笑着看着他:“不错。我们玉奴儿果然天资聪颖,不过几遍就学会了。”   “花好月圆人长久。”纪咸英道,“应景。送给我如何?我挂在家里。”   颜如玉巴不得别人珍藏他的“墨宝”,当即表示同意,还洋洋洒洒地题上了自己的大名,换来了旁边二人的极力赞美。   颜如玉自信心爆棚,居然提出要刻章来了:“阿郎,我看人家的字画上头,都会印一个红色的章。”   他没说后半句,但展所钦明白,后半句自然是“我也想要”。   展所钦道:“好吧,明天上街找个匠人给你刻一个。刻什么字呢?”   “只刻我的名字的话,有点单调,没意思。”颜如玉托腮思索,“唔……展……颜……一笑?”   展所钦挑了挑眉,含笑道:“我看不错。”   颜如玉心血来潮说了这么一句,很快想起纪咸英还在旁边,不由得羞臊了,微红着脸低头道:“我,我还给丑丑也写了个小狗牌呢,就挂在它脖子上。”   正面:丑丑,背面:展家花坊。拿小红绳一栓,颜如玉说这是辟邪的。展所钦本想提醒他用这个词形容他的字不算好话,但看颜如玉开心的样子还是作罢了。   他们下午回了趟家,换身衣服拿些钱,准备晚上出去好好玩玩。展所钦终于把之前做的那身新衣服给穿上了,之前一直舍不得穿。   “过来。”颜如玉招招手。   展所钦走过去,颜如玉给他把衣服系好,再配上腰带,上上下下欣赏一番,点头道:“好看,和我般配。”   “那可真是天大的赞美了。”展所钦笑笑,又给颜如玉加了件外套,“晚上冷。”   他给颜如玉整理衣领,颜如玉低头,下巴和脸颊蹭上展所钦的手背。   “阿郎,我们把丑丑带上吧。”   “带它干嘛?累赘。”   颜如玉不服气:“我就知道你不喜欢丑丑!但是它一个狗在家多孤独呀,今天是中秋节,它不是我们的家人吗?”   “好吧好吧。”展所钦道,“但是要把它牵好了,今天人肯定很多,别让它跑丢了。”   “知道啦。”   两人带着狗出门,和纪咸英汇合,一块儿向繁华的街道而去。   虽然没有上元节那样的大型灯会,但集市上灯火通明的程度也仅次于上元节了。   仰头见天上月明如镜,俯首又见地上流光溢彩,嗅一嗅便是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整个长安都成了一座不夜城,处处都是愉悦祥和的气息。   “哇,他们把灯挂得好高呀!”颜如玉指着头顶上方的小灯笼。   纪咸英道:“这个呀,叫做‘树中秋’,挂得越高越好呢。”   路边许多卖糕点糖果的,主要以桂花味的为主,都围着许多人。颜如玉拉着展所钦挤进去买了一大包出来,找了个人少些的地方和纪咸英一块儿吃。   “这个好好吃啊,微微有点甜,一点都不腻。”颜如玉非常喜欢手里的桂花米糕,“阿郎,我们待会儿带点回家吧。”   “好。”   “给咱们丑丑也吃一点,但是不能吃太多哦,免得你不消化,而且我舍不得。嘿嘿。”颜如玉说着蹲下,拉过绳子。   然而绳子的那一头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丑丑的影子。   颜如玉一下子懵了,慌张地抬头望向展所钦。   角落里黑,展所钦没看清地上怎么了,但看颜如玉的样子,展所钦一下子就有了不好的猜测。他弯腰一瞧,坏了。   “快去找吧。”纪咸英说着吩咐身后的丫鬟,“你也去。”   “是。”丫鬟挤进人流,叫着丑丑的名字。   展所钦把颜如玉拉起来,颜如玉使劲抿着唇不想哭出来,但眼睛还是一下就湿了。展所钦把他搂进怀里,安慰道:“放心吧,丑丑聪明得很,即便咱们找不到它,它也会自己回家的。”   颜如玉带着哭腔道:“它要是被坏人抓到了怎么办?有很多人吃狗肉的!”   “它那么小,浑身上下二两肉,谁吃它呀。”展所钦柔声道,“不哭了好不好,我保证把它找回来。”   他越这么说,颜如玉越憋不住,脸埋在展所钦胸口啜泣。   纪咸英担忧道:“我也去找。玉奴儿,你不要太难过了,当心自己的身子。”   展所钦道:“多谢纪夫人。”   纪咸英点点头,很快也消失在了人群里。   她走后,颜如玉哭得更凶了。他因为怀孕本来就情绪敏感,哪里经得起狗丢了这样伤心的事。   展所钦叹了口气,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背,软语安抚。   颜如玉手里还攥着那条狗绳,那一头大概是松脱了,都不知丑丑是什么时候跑不见的。街上人又那么多,找回来的希望渺茫,还不如指望它自己认路回家。   “阿郎……”颜如玉哭得一抖一抖的,“我,我觉得我以后肯定照顾不好小菌子,我连小狗都养不好!我真没用,我是个废物!”   展所钦道:“不要这样说自己,这怎么能怪你呢,是绳子……”   “可是出门前你都提醒过我,要把它牵好,怕它丢,你本来都不想让我把它带出来的!可我还是把它带出来了,还弄丢了……”颜如玉伤心欲绝,不停碎碎念,“丑丑要是找不回来该怎么办啊?我会不会哪天把小菌子也弄丢了?万一我又变笨了,我肯定会把小菌子弄丢,或者让它受伤,或者……”   展所钦赶紧打断他,故作轻松道:“哎哟,怎么还越说越吓人了。你可别吓唬小菌子了,它胆儿小。”   这一宿到底还是没能把丑丑找到。一直到玩得精疲力竭的人们陆续回家休息,天都快亮了,街上越来越安静,颜如玉终于耗尽了所有精力,任由展所钦把他带回家。   “你干娘都说了,她会继续让家里下人出来找的。”展所钦道,“长安就这么大,丑丑能找回来的。”   颜如玉听不进去,他侧躺在床上,脸冲着墙,眼睛都哭疼了,声音也哑了:“我不是个好耶耶。”   他认定了这件事,心情万分沮丧。展所钦在出去找狗和留下来陪颜如玉之间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他在床边守着颜如玉,看他睡着了,便出来收拾家里。   院子里的狗窝还在那儿,前两天炖了骨头汤,丑丑抱着那个跟它一边儿大的大棒骨啃到现在。旁边石桌上的针线筐里还有颜如玉给丑丑做的衣服,做了一半还没做完。   要不要先把这些收起来呢?省得颜如玉醒了看见又要难受。   展所钦犹豫了一下,正要动手,大门被敲响,展所钦走过去:“是谁?”   外头的声音很耳熟,展所钦一听就听出来了,是乜老丈身边那个小丫鬟。   她道:“我给你们把小狗送回来啦。”   展所钦又惊又喜,赶紧开门,小丫鬟怀里果然是丑丑!   展所钦把狗接过来:“它怎么会在你这儿?”   小丫鬟道:“原也不是我发现的。今早花坊开门不久,便有人将它送了来,说是捡着后本想自己养着,一看它脖子上写的字,就知它是有主人的。他又看牌子上写了咱们花坊的名字,就把狗带来了。我估摸着,你们丢了狗肯定着急,就先给你们送来。”   展所钦向她道谢,急匆匆回屋,举着小狗凑到颜如玉面前。丑丑伸舌头吧唧吧唧舔舔颜如玉的脸,颜如玉在睡梦里迷迷糊糊睁眼,紧接着一下子坐了起来。   “丑丑?!”颜如玉一把将丑丑拿过来抱在怀里,高兴得热泪盈眶,“你真的回来了!!”   展所钦在旁边道:“你知道它是怎么找回来的吗?多亏了你给它写的辟邪小狗牌,人家捡着送去花坊的。现在你还说你不是个好耶耶吗?”   颜如玉破涕为笑,抹抹眼泪:“那,那我,还可以吧,算是个不错的耶耶。”   展所钦点点头,俯身亲亲他的脸。   颜如玉犹豫了一下,小声道:“……那个,刚才,丑丑舔过的。”   展所钦:“……”   他扭头:“呸呸呸!”   颜如玉抱着狗笑了起来。   -------------------- 第七十章 花神与抓家贼   展所钦的玫瑰培育大业再次开启。   他重复了一遍之前采集父本花朵的花粉并给它们标号的操作,将母本的花瓣和雄蕊去除,留下光秃秃的雌蕊,静待四个时辰就可以授粉了。   他戴上了颜如玉做的手套,这回不嫌戴着碍事了,那是非必要都不会摘下来的。   这种“必要”就比如给给雌蕊授粉,展所钦直接用手指抹上花粉,涂抹在雌蕊上。   颜如玉从他背后冒出个脑袋:“阿郎,我和你说个事情。”   “你说。”   “今天丑丑想跟两只驴子玩儿,但是驴子不愿意和它玩儿,丑丑差点被踹到,我很生气,决定罚它们去拉车送花。”   展所钦笑道:“你以前不是拿这两只驴当宝贝吗?原来还是旧爱虽好,不敌新宠啊。”   “你怎么酸溜溜的。”颜如玉眨眨眼睛,“你怕你也是旧爱?”   展所钦故意乔张做致地唏嘘不已:“我哪敢和小菌子比呀!旧爱嘛,好歹也是爱过,我知足了,不敢奢求别的。”   颜如玉让他酸得倒牙,无奈道:“放心吧,就算有了小菌子,我也最疼你了。”   展所钦对此保持质疑。   他把花圃里选中的雌蕊全部授完粉,并细心做上记号,第一步就暂时完成了。过一天之后,他会再来给这些雌蕊授一次粉,接下来就只需好好照顾这些花,等待几个月后它们结出果实即可。   他们离开花圃,坐马车前往花坊。   从后门进去停了马车,刚刚进到店里,乜老丈就焦急地走了过来:“掌柜的,店里遭贼了!”   展所钦一惊,乜老丈领着他去看窗户:“你瞧,窗户被人从外头撬开了!我今早来时,清点柜台的现银,本该有六百三十七文,全都不见了!”   “报官了吗?”展所钦问他。   “报了,官府来人查问了一番就回去了,说让我等信儿。我叫一个伙计去你家里报信,他回来说你不在家。”   展所钦摸摸窗户上被撬坏的木碴子,沉声道:“我和玉奴儿去花圃了。”   乜老丈道:“这笔钱说多也不多,依我看,官府未必尽心查。若是那贼没有抓住,他再来该如何是好?”   展所钦想了想,道:“那我这几日就住店里,若有异动,立刻将他拿住。所谓捉奸捉双,拿贼拿赃,这是最好的法子。”   颜如玉立刻反对:“这样太危险了,万一他带了刀子,被逼急了跟你拼命怎么办?”   乜老丈也同意颜如玉的看法。   但展所钦很坚持:“他有刀子,我也不会赤手空拳。你放心吧,我会找几个人手帮我的。”   颜如玉沉默了一下,道:“那我也得住这儿。我一个人在家,反而更害怕。”   “也好。”展所钦重重地在窗框上一拍,眼神暗了下去。   下午,展所钦去找万俟宗极借了五个侍卫,店里的两个伙计也留下来帮忙。展所钦带着他们在店里处处设下陷阱。比如在窗台放上瓷器,一旦有人推开窗户瓷器就会砸碎发出巨响。   当晚,他把楼上的床铺好,换了床稍微厚一些的被子,让颜如玉先睡下。   颜如玉有些不安心:“真的没事吗?”   “有我在呢,你睡你的。”展所钦吹熄床边的油灯,只留了远处角落里的一盏。   而后,他俯身在颜如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颜如玉听着听着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点头。   *   “掌柜的,你说这贼真还能来?”高个儿的伙计道,“这儿他都偷过了,不能再来了吧。”   展所钦没多说,只道:“碰碰运气吧。”   片刻后,一个侍卫从外头回来,与展所钦交换一个眼色,二人单独去了后院说话。   高个儿的伙计对矮个儿的道:“咱俩轮流守着,你先去地铺上睡会儿吧。”   矮个儿伙计摇摇头,看上去有些紧张:“我害怕,睡不着。你要是困了,你去休息就是。”   高个儿打个哈欠,与他闲聊:“我倒还好,虽说困,但我认床。说起来掌柜的还挺好,给我们加工钱。按说他要是不加,咱们也没处说理去。”   矮个儿敷衍地勾勾嘴角,点头,不时左右张望,看起来真的很害怕那个贼。   高个儿安慰他道:“咱们这么多人呢,你怕什么?再说不就是个贼吗,我不信他有胆量杀人放火。”   矮个儿没什么回应,笼在袖子里的手紧张地抠着自己的皮肉。   展所钦很快回来了,往桌子上一坐,便让侍卫们把这些陷阱都给去掉。   高个儿伙计不明白:“掌柜的,不抓贼了吗?”   “不抓了,他不会来了。”展所钦笑笑,“夜深了,你若是不方便回家,可以在隔壁店面的二楼睡一觉,今晚补的工钱我还是照样给你。”   高个儿伙计一听就喜出望外,美滋滋去了隔壁。   矮个儿伙计等半天也没听见展所钦对自己的发落,因而疑惑道:“掌柜的,那我……”   “下午我问过乜老丈。”展所钦看着他,“乜老丈岁数大了,早上来不了那么早,因此他把店面的钥匙交给了你。”   矮个儿伙计一脸茫然:“是,是啊,每天早上都是我来开门。怎么了吗?”   展所钦点点头,忽然问他:“我自问对伙计不薄,该给的工钱从无拖欠,也不曾苛待你们半分。你若是遇上什么困难,急需用钱,可以告诉我,我会在能力范围内帮你。但你不告而拿的行为,实在让人寒心。”   矮个儿伙计浑身僵硬,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我,掌柜的,我没有啊……”   展所钦把一个小荷包撂在桌上:“你没有?那这些钱是谁放在你家衣柜的?”   矮个儿伙计一见这钱,顿时大惊失色:“不可能啊!我明明……”   话一出口,他顿时自知失言,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   “你明明什么?”展所钦牢牢盯着他,目光锐利如鹰,“你明明已经把钱花掉了?”   矮个儿伙计愣愣地摇头:“掌柜的,你不能这样污蔑我啊!如果你要怪我看管不严以致花坊失窃,那我认了,我可以补偿这些损失,但我是清白的,我……”   他的辩解拙劣,展所钦只觉得他可笑:“今晚这一出大戏,就是专门拿来钓你的。我将你留在这儿,你家中无人,那侍卫按我说的去搜,却什么也没找到。但没关系,我就算他找到了。”   他说着指向那个被撬坏的窗户:“你以为撬坏了窗户,我就会以为贼是翻窗而入?但你真是蠢透了,你为什么要从里面撬窗户?什么贼都进门了还要撬窗户?只有一种,那就是家贼!”   矮个儿伙计顿时傻在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展所钦道:“这件事,我明日会去报官,给你一个公正的处理。这个月的工钱不会给你,算你还了我的。现在我不得不让人看着你,希望你理解。”   矮个儿伙计失魂落魄地转身,忽道:“你又不缺这些钱,何必对我不依不饶?”   展所钦差点没笑出声:“要是按照你的道理,山大王强抢民女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和她的父母说,‘你明明有这么多女儿,为何不能给我一个’?”   矮个儿伙计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无话可说。   他刚被带下去,展所钦便听得颜如玉在后院里喊:“阿郎!”   展所钦心里一紧,立刻跑到后院。颜如玉好好的在那,但地上躺着一个人。   那几个侍卫闻声也过来了,一块儿上前查看,议论纷纷。   “有气儿!这人还活着。”   “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为何躺在这儿?”   颜如玉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睡不着,起来从窗户往外看,就看见他躺在院子里不动,我就下来看看他。他是谁?”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认识他。   展所钦一边仔细观察这人的脸,一边问颜如玉:“为什么睡不着?不舒服吗?”   “没有,可能是白天睡太多了……”颜如玉说一半小声道,“你又不在我旁边。”   展所钦刚要说话,地上的人忽然动了动,看起来很难受似的皱着眉哼哼。   颜如玉捂着鼻子,侧过身道:“他身上酒气好重。”   展所钦终于想起来了,这是白日里来过花坊的一个客人。他蹲下,晃晃这人:“这位客官,醒醒,别睡了!”   地上的人迷迷糊糊睁眼,颜如玉好奇地看着他。   从他的视角看去,颜如玉身后笼罩着一圈五彩光晕,那本是中秋时剩下的花灯。后院里点的灯笼在他醉醺醺的眼里变得交错迷离,一阵风吹过,掀起颜如玉的袍角,周遭的光线好像也一下变强了,亮得刺眼。   他再一眨眼,颜如玉不见了,刚才那种明亮的光也消失了。   这醉汉愣了半天,喃喃道:“花神,是花神……”   周围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人是喝多了酒,自己在隔壁店面的库房里睡着了,晚上半醉半醒间,他从两个后院中间打通的门迷迷糊糊撞到了这边,酒劲儿上来,这才躺在院儿里。   这个闹剧十分好笑,冲淡了展所钦和颜如玉对于被家贼背刺的气愤,并加强了每日闭店前的检查。   但不知怎的,外头逐渐传开了,说展家花坊有个花神,有人亲眼看见的,周身围绕着许多仙花仙草,还会发光。   据说潜入花坊盗窃的贼人冒失无礼的行为惹恼了花神,他这才能够第二天就落网。   传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如果颜如玉不是花神本神,他都快信了。展所钦也笑了半天,看着颜如玉道:“他虽是醉汉,眼光却不赖,你自然当得起‘花神’二字。”   --------------------   感谢在2023-08-26 18:03:03~2023-08-27 16:1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8130535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一章 羡慕与大排场   天气一天天凉了,颜如玉本就怕冷,现在尤其不能受冻,因此早晚都要在里面穿一层夹衣。   这年头因为棉花稀有,所以棉布反倒是昂贵的上等材料,专供达官贵人。不过也不打紧,展所钦给颜如玉买的夹衣夹的是鸭子毛,最保暖轻便的一种,并不比棉袄差。   但颜如玉看着展所钦身上薄薄的衣服还是羡慕:“我感觉我很臃肿。”   “哪有。”展所钦捏捏他的胳膊,“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臃肿,我都怕你让风吹跑了。”   颜如玉还是很担忧:“可是我以后真的会臃肿的!肚子会变大,人也会变胖,甚至连脚都会肿起来!到时候再穿上厚厚的冬衣,你都该抱不动我了!”   展所钦斩钉截铁道:“抱不动那是我的问题。”   颜如玉想想又问:“那你会不会嫌我难看?”   展所钦反问他:“我胖了你会嫌我难看吗?”   颜如玉觉着也是,于是暂时放下心来不再纠结体型。   今天他们有件大事要做,那就是去一个高门大户家中看看,为给他设计林园做准备。又因这座宅院不在长安城内,而是在长安邻近的郡县,一日间无法往返,二人便收拾了些行李,坐上马车。   这个客户是之前席山柏介绍来的,如今他家大儿子即将成婚,自然要把宅院翻修一遍。   梁家长子梁砺锋早已离家开府。人生大事无外乎成家立业,他于今年的科考中金榜题名,于是立刻向竹马竹马的恋人求了亲,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对方父母的许可。这不,梁家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婚事了。   “这园子呢,主要还是看若望的意思。”梁砺锋道,“他闻不得熏香的气味儿,因此最爱花草。”   他身旁的杜若望笑了笑,依依地看向自己的未婚夫:“也不必太麻烦,你常在家比什么都要紧,我又不是与园子成亲。”   梁砺锋道:“这有什么麻烦的?”   展所钦道:“梁公子有所不知,俗话说弄花一岁,看花十日。除却日常养护,搭建花棚遮风挡雨、系上铃铛驱赶飞鸟,这都是必不可少的。所谓怜香惜玉,就是这样。”   梁砺锋恍然大悟,道:“即便如此,为着若望喜欢,再麻烦也值得……所谓怜香惜玉,就是这样。”   当着外人的面,杜若望很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这二人婚期将近,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并排往那一站似乎都能迸发出肉眼可见的火花。   颜如玉默默看看杜若望,又看看梁砺锋,发现他们俩行走间小手无意中碰到一起,都能含羞带臊地对视一眼。   哎,好纯情的一对儿鸳鸯。   颜如玉心下羡慕,于是悄悄碰了碰展所钦的手。展所钦正与梁砺锋说话,头也没回地自然而然握住了颜如玉的手。   颜如玉在心里哼了一声。果然是老夫老夫了吗,展所钦现在拉他的手比左手拉右手还自然,果然是没有激情和新鲜感了吗!   他知道自己或许有些矫情了,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还是让颜如玉心里有点别扭。   他到底才十七岁,再聪明过人也不免期待一些让人怦然心动的小浪漫。平时顾不上去想,但眼下有了对比,自然容易失落。   展所钦一时没注意到他情绪的微妙变化,还在和客户交谈。   梁砺锋道:“我家若望最喜欢梅花,正好冬天要到了,首先要考虑梅树的栽种如何安排。”   展所钦道:“梅花者,雪中高士也,杜公子品味不俗。但除了专门的梅园之外,红梅以点缀园林为主,不可多植,多了就俗了。譬如名园古刹多偏爱横斜疏瘦的老干枯株,寥寥分布,即取其‘孤梅在空谷,潇洒如幽人’的诗意。”   杜若望道:“我读书不多,素来只爱梅花不惧寒霜,原来还有这么多门道呢?”   展所钦点点头:“正是。不过也并非所有梅花都可以抵御极端的寒冬,梅花是有许多品种的,各有各的妙处。”   梁砺锋问杜若望:“你要不要把园子隔一块儿出来,专门种梅花?”   杜若望笑了笑,道:“罢了,零星种几株也就是了。既然梅花有气节,不如就让它独自开吧。”   他想想又道:“我曾见一种枝条如垂柳的梅花,还有一种虬枝屈曲,很有特点。不知这两种是什么?”   “垂枝梅与龙游梅。”展所钦立刻道,“杜公子见到的应该是拿来插瓶的吧?这两种梅花姿态奇特,富有诗情画意,常用来做插瓶。”   杜若望道:“正是呢,你的花坊冬天会卖这种吗?”   展所钦道:“自然,冬天如何离得开梅花?”   梁砺锋提出了一个想法:“我还想要棵果梅树,将来冬天时与若望一起采摘梅子,做梅干、泡梅酒,也算风雅。”   杜若望笑他:“什么风雅,你光想着吃了!”   大家一块儿笑了,展所钦道:“杜公子若是喜欢古意,不妨在园中种植一片草药,并以山中生有苔藓的梅树移植其间。或是植于石岩或庭际,都是配得上梅花的。”   杜若望眼睛一亮,对梁砺锋道:“呀,我喜欢种草药这个法子!”   梁砺锋哪有不依的,当即道:“那就这么办。”   他们在园中边走边谈论园子的布置方法,展所钦说他回去后会按照梁家送来的园子布局图纸,为他们设计好布置园子的方法。   走得累了,他们在小亭子里坐下,梁砺锋命下人奉上茶水糕点,道:“我与展公子投缘,更是喜欢你的品味与见解。不知除了布置园林之外,你是否能够为我和若望的昏礼出谋划策?”   展所钦问道:“多谢梁公子抬爱。不过,你所说的具体是指什么呢?”   梁砺锋道:“比如迎亲的轿子如何装点,酒宴如何布置,自然了,最要紧的是洞房……”   杜若望红着脸在底下踹了他一脚。   梁砺锋马上打住:“总之,诸如此类吧。除了排场要大之外,我还想有些新意,让方圆百里的人都记得我与若望成亲这天的盛况。”   展所钦笑道:“在下当尽力而为。”   梁砺锋很高兴:“那就这么说定了!”   晚上,展所钦和颜如玉宿在县里的客栈。白日疲倦,洗漱后他们匆匆躺下。   颜如玉翻了个身,后背抵在展所钦胸前,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玉奴儿。”展所钦的拇指轻轻摩挲他的肚皮,低声道,“今天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颜如玉嘴上说没有,声音还是闷闷的。   颜如玉现在情绪容易起伏,本来也正常,但平时他会说“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开心”。若是直接否定了,那反倒可疑。   展所钦问他:“是不是太累了?”   “也许吧。”颜如玉的手覆上展所钦手背,“阿郎……”   “嗯?”   颜如玉想了想,道:“我今天看到梁砺锋和杜若望,有点羡慕他们。”   他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如释重负,没一会儿就坠入梦乡,展所钦却是睁着眼睛想了很久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该回去了,他起得早,但没有叫醒颜如玉,而是自己下楼问店伙计借了纸笔,回屋写写画画。   颜如玉睡到中午才起来,眼睛刚睁开一条缝就看见了展所钦模糊的身影。他顿觉安心,哼唧着伸手要抱。   展所钦过来,抱着他坐起身:“睡这么久,饿了吧猪崽?我下去给你端饭上来。”   颜如玉迷迷糊糊答应一声,后知后觉道:“你才是猪崽。”   “谁睡到中午谁是猪崽。”展所钦亲亲他,开门出去。   颜如玉披着外衣下了床,洗漱过后找不到事做,于是好奇地过去看展所钦刚刚一直在忙活的那堆图纸。   他随便翻了翻,大多是一些花艺的设计和布置,已经司空见惯了。然而细看之下,颜如玉发现这些图纸貌似是一套的,它们拼在一起就能看出共同的主题——   昏礼。   那大概是给梁、杜二人设计的了,展所钦效率还挺高。   颜如玉笑笑,把图纸一张张垒好。   这时他又在里头发现了一张喜帖的设计图,上头一大串的字颜如玉认不全,但那两个眼熟的名字他绝对不会认错。   ——展所钦、颜如玉。   颜如玉的心突地一跳,一股融融的暖流经过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处于飘飘然的状态。   展所钦这时端着盘子开门进来:“吃饭啦。”   颜如玉拿着图纸,转身时眼泪汪汪:“这是我们的?”   展所钦点点头,把盘子放桌上:“是啊,你昨晚不是说羡慕他们吗。我想了想,的确没有给你一个像样的仪式。当然了,我们的排场目前很难和梁家比,但是我会尽力拿出所有积蓄……”   “你以为我羡慕的是这个?”颜如玉打断他,几步走到他面前,“我才不羡慕这个,世上多得是盛大的昏礼之后貌合神离、反目成仇的,而没钱摆排场的人就一定过不好日子吗?我又不是没有良心,你对我的好难道还不如一个排场?”   “我羡慕的不过是他们两个碰一碰手都会害羞而已!”   展所钦愣愣的:“啊?”   颜如玉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开了:“我只是听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慢慢变成亲情,变得平淡,睡在一起都毫无想法。我不想那样!我希望不管过去多久,我在你眼里都是新鲜有魅力的,都可以让你心猿意马,让你春心萌动,让你……”   颜如玉说着说着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脸上一片飞红,讷讷地闭了嘴。   展所钦看着他,渐渐笑起来,把颜如玉搂过来抱在怀里,亲亲他热乎乎的耳朵尖:“天呐,你太可爱了。你还想让我怎样对你心猿意马、春心萌动呢,我天天看着你,只恨不得把你揉成一团吞进肚子里。”   颜如玉噘着嘴道:“那,那我就去官府告你吃人。”   --------------------   码完这一章以后存稿显示的字数正好是229999,很可爱的巧合~ 第七十二章 元溪与献殷勤   有了梁家的定金之后,展所钦手头更加宽裕了。他按照颜如玉之前的提议,开始准备招聘两三个年轻、相貌端正的少女或者哥儿。   并且这些伙计光有外表还不够,人也得机灵。他们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才能很好地为顾客介绍花语、送花习俗以及一些日常养护摆放的知识等等。   自然了,雇佣这样的人价格不会低,因此展所钦决定干脆就和他们签卖身契,直接买断,以后都不用发工钱了。虽然这样也不便宜,但颜如玉是打算把花坊往高端培养,为将来开连锁店做准备,这些钱是值得花的。   好在市面上奴仆的价格主要看是否健壮能干活,像展所钦需要的这种就会便宜些。知道了展所钦的大致要求,人牙子一大早就带着八个待售的奴仆来了。   因为是挑少女和哥儿,展所钦怕颜如玉吃醋,索性退居二线,由颜如玉来挑选。   面前四个少女和四个哥儿,看上去都是十六七的年纪,相貌也都还不错。颜如玉看了一圈,道:“你们有谁认字吗?”   其中三个道:“奴婢认得一些。”   一般会卖身为奴的都是穷苦人家,一旦入了贱籍就很难被放良了,这种出身的人能认字倒是十分难得。   颜如玉仔细看看这两个少女和一个哥儿。   少女们是中等偏上的相貌,皮肤虽粗糙些,但胜在身量匀称,到时可以给她们买些脂粉用。   可要紧的是那个哥儿,长得可真是好看极了。眉不画而黑、唇不点而朱,若不是眉心的那颗红痣,颜如玉几乎要把他当作妙龄少女。   颜如玉一向对自己的外貌很有信心,他也见过不少哥儿了,还是头一回见到个和他不相上下的。   颜如玉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就要这两个姑娘吧。”   那哥儿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人牙子高高兴兴地去和展所钦谈价格了,颜如玉也正要回柜台那边,忽听那哥儿低低道:“求求你买了我吧,不然我要被卖去馆子里的。”   颜如玉回头看他,片刻道:“你叫什么名字?”   “元溪。”他道。   元溪用极可怜的眼神望着颜如玉。   他长得好看,人却瘦得很,那身衣服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更显得他憔悴得像秋风里的一片落叶了。   颜如玉还有些犹豫,元溪突然扑通跪了下来,把颜如玉吓了一跳。他赶紧过去扶他:“好了好了,你起来,我买你就是!”   颜如玉把他带到展所钦和牙婆跟前,道:“把他也买下来吧。”   牙婆一听他这么说,就笑道:“可算是你命好!您二位可不知道,这玩意儿脾气大,他说我要是把他卖去馆子里,他就一头碰死,绝不让我拿着钱!可正经干活的人家谁要他呢?你瞧瞧这……”   她用买卖桌椅板凳的语气调侃元溪,即便这合法理,但颜如玉听着还是不舒服。他淡淡道:“你算钱就是。”   牙婆拿了钱,把三张卖身契交付出来,带着剩下的人走了。   颜如玉道:“你们随着这位姐姐去趟裁缝铺,我要给你们做统一的衣服。”   “是。”三人低眉顺眼的,任由乜老丈的小丫鬟把他们带了出去。   展所钦道:“我见他方才给你下跪?”   颜如玉叹了口气:“我本来没想买他,可他那样求我,我不忍心。”   “这样啊。”   对于元溪的事,展所钦不好开口。他的顾虑是元溪长得太好看了,虽然这并不是他的错,但有这样的容貌又没有郎君或者好家世,说不准哪天就给他招来麻烦了,到时再连累花坊。   但要是把这话和颜如玉说了,又怕他多心。   好在颜如玉也清楚得很,他道:“我知道他太出挑了,但是也实在可怜。大不了就对外说他是我们家亲戚,而且已经有郎君了,想来也就不会有人觊觎他了。”   展所钦点点头:“你做主就是。不过任谁也不会有你出挑,我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何德何能呀。”   “呸。”颜如玉着实让他腻着了,“我这几天本来就胃口不好,你快住嘴吧。”   展所钦突然想起一件事:“上回我去山里给你采的蘑菇,晒干的也吃完了吧。”   颜如玉最近的孕吐一般都是早上比较厉害,即便是吃不下,闻闻蘑菇味儿也能缓解一点恶心。因此蘑菇现在都快成了他们家厨房里和盐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了。   颜如玉想了想,道:“你又去摘吗?会不会太辛苦了。”   展所钦道:“你受的罪我要是能替你受了,我也不用去摘蘑菇了。现在天气正好,等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就更难摘了,我趁现在多摘些,晒干了存着。反正我的腿也好了,就当出去走走。”   “好吧。”颜如玉甜甜一笑,“听起来好像松鼠哦。”   展所钦去山上摘蘑菇了,乜老丈的小丫鬟领着三个奴仆回来,颜如玉道:“你们先不急着干活,从今天开始,乜老丈会教你们如何为客人答疑解惑,过阵子我和掌柜的确定你们可以胜任之后,你们就可以在店里接待客人了。”   三人齐声道:“是。”   颜如玉道:“你们不用这么拘束,我和我家阿郎都很随和,只要你们做事认真、有礼有节,我们绝对不会欺凌你们的。”   “是。”   乜老丈教得用心,这三人学得也认真,据乜老丈说,一个个的都还算机灵。尤其是元溪,乜老丈说他十分好问,短短一天的工夫就把店里所有花的名字都记住了。   这都是些可怜人,颜如玉有心照顾他们一些,便让乜老丈只在下午教导他们,上午让他们自己休息。   于是第二天大清早,元溪悄悄不见了。   他们三个都随展所钦和颜如玉住家里。早上颜如玉赖床,非拉着展所钦一起,展所钦就这么被他搂着脖子又睡着了,蘑菇也没顾得上去采。   等到中午起来,只看见两个少女在打扫院子、准备午饭,展所钦顺嘴问了句元溪在哪儿,她们都答不上来。   展所钦皱了皱眉。   不会偷偷跑了吧?   可他哪来这么大胆子呢,且不说他们对元溪不错,但凡逃奴被抓住,那就是个充军或者流放的下场,哪个不比现在惨?   展所钦正琢磨这事,元溪自己回来了。   他推门进来,身上背着个背篼。   展所钦刚要问他去哪儿了,紧接着一股浓浓的蘑菇香气就替元溪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采蘑菇去了?”展所钦问他。   “是的。”元溪点点头,把背篼放下来,展所钦凑过去看,满满当当的,蘑菇都快让他挖绝种了。   展所钦目瞪口呆:“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宵禁刚解我就上山去了。”元溪笑了笑,嘴唇累得苍白毫无血色,“这些应该够吃很久了。”   “我的天呐。”展所钦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多谢,你快歇着去吧。”   元溪也实在熬不住了,他回了屋里倒头就睡。展所钦把这些蘑菇拿了一部分出来,留着给颜如玉吃新鲜的,另一些都放在院里,拿个草席垫着晒干。   一个草席都还不够,展所钦把厨房所有能用的家伙事儿都用上了,这才勉强把蘑菇都给铺开了。   颜如玉闻着味儿出来:“哪儿来的这么多蘑菇?!”   展所钦道:“元溪一大早去山上摘的。”   “……哇。”颜如玉和展所钦的反应如出一辙。   展所钦笑了笑,道:“看来短时间内是用不着我去了。他倒是有心,昨天不过是听我说了一句你怀孕爱吃蘑菇,没想到他会主动去摘。”   但颜如玉不太理解:“可是,他为什么要去给我摘蘑菇呢,这本不是他的活儿,我让他们早上休息的。”   “应该是感激你买下他吧。”展所钦转头看他,“所以说好人有好报嘛,你看这两个姑娘不是也在主动做饭、打扫院子?”   他去书房画秋冬要上新的图纸了,颜如玉兀自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研究这满地的蘑菇。   展所钦于这些细枝末节处或许不会想得太多,但颜如玉总觉得不对劲,直觉让他无法完完全全地把元溪过于殷勤的行为仅仅归结于感激。   可他还能图什么呢?   颜如玉正发着呆,一个名叫豆蔻的少女走了过来。   她屈膝道:“主子,婢子有话想说。”   颜如玉点点头:“你说。”   “昨夜,婢子夜半惊醒,想去厨房倒些水喝。却不想瞧见元溪穿着整齐,仿佛是不曾入眠的样子。他站在自己屋门前,一直……望着主子的卧房发呆。”   颜如玉不明所以:“你说他大半夜望着我的卧房发呆?”   “正是。”豆蔻重重点头,“婢子生怕看错了,特意在窗前看了他半天,他一动不动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失落。”   颜如玉回头看看元溪的屋子,又看看豆蔻:“那你的意思?”   豆蔻轻轻摇头:“婢子不敢胡乱揣测。”   颜如玉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事不要和别人说。”   “是。”   元溪大半夜望着他们的卧房,究竟是在为谁发呆?   会不会……是为了展所钦?   颜如玉的心脏一沉,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蘑菇究竟是摘来给他吃的,还是为了让展所钦不那么辛苦?   颜如玉十分希望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柳三郎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他不得不对这方面敏锐一些,防备一些。   颜如玉打定主意要多留意元溪。果然,没过多久,他又发现了元溪的另一处古怪。   -------------------- 第七十三章 冤枉与百合花   展所钦把设计图送去之后,梁家的回话说非常满意,问他什么时候能过去监督动工,越快越好。   展所钦收了信看完,回头看看卧房,有些发愁。   这几天下雨,降温降得厉害,颜如玉又总是在出汗过后马上脱衣服,现在已经因为发烧躺床上了。   他怀着孩子,大夫也不能用猛药,只能用温补的药材让他慢慢好转。如果现在要走,颜如玉八成去不了。   可是梁家那边催得急,他们想在立冬前完婚,太冷了遭罪。   “崽,要不你就不去了?”展所钦坐在床边,把他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来打湿。   颜如玉问他:“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展所钦想想道:“怎么也得霜降前后了。”   “不行。”颜如玉伸手拉着他的衣摆,“太久了,我不能跟你分开这么久。”   展所钦叹了口气,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我也不想跟你分开,哪怕一天都不想。可是你现在生病,我在前面赶马车的时候怎么照顾你呢?等到了梁家那里,我去监工了,你难道要一个人躺在客栈?而且那样折腾,你更受罪。”   “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跟你去。”颜如玉非常坚持,“我们不是买了三个下人吗,随便带一个去照顾我就是了。”   “可是那毕竟是长安城外的郡县,客栈条件也一般,怕你住着不舒服。再说,到时要是有点什么,大夫都难找。”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颜如玉要闹了。   “好好好。”展所钦连连点头,“那你想让谁跟我们一起去?我觉得元溪比起那两个姑娘,照顾你应该更方便。”   想到元溪,颜如玉就心乱。他道:“我想想吧。”   “那我先去准备启程的事,今天下午就走。”展所钦俯身亲亲他的脸,“不要蹬被子了,我已经给你换了薄一些的。”   “热……”颜如玉噘着嘴,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   “那是因为你在发烧。”展所钦又给他塞回去。   颜如玉昏昏沉沉地又睡了半个多时辰,最后是让元溪鸠占鹊巢的噩梦吓醒的。他披衣起身,开门出去,元溪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好的衣服。   “元溪。”颜如玉唤他,“你进来一下。”   元溪随他进了屋,站在颜如玉面前:“主子。”   颜如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问问你,我和阿郎要外出一趟,你愿不愿意随我们一同去?”   元溪规规矩矩道:“下人自然是听主子的吩咐。”   颜如玉点点头:“那好,你去准备吧。”   吃过午饭,三人准备出发了。   展所钦在马车里铺上了被褥,带上些颜如玉喜欢吃的零嘴以及一筐干蘑菇,把颜如玉扶进了马车。   “来,躺下。”   这座椅当然不会有床那么宽敞,颜如玉勉强可以躺下,但展所钦就没地方坐了。   “你坐哪儿呢?”颜如玉问他。   展所钦从底下拖出个装衣服的箱子:“这里啊。”   他坐在地上,辣么长的两条腿委委屈屈地蜷缩着,颜如玉看着都难受:“这样累不累呀?”   “也还好。”展所钦道,“没事,很快就到了。”   颜如玉道:“你要是坐着太难受了,去外头车辕上待会儿也好。”   展所钦刚点点头,颜如玉忽然又道:“算了,不行。”   “嗯?”展所钦一时没明白。   这时元溪在车辕上坐好了,出声道:“主子,我们启程了。”   马车缓缓开动,车轮辘辘向前。   展所钦似乎参透了玄机。他凑到颜如玉耳边,笑道:“管得挺严啊。”   颜如玉伸手掐他。   “哎哟!”展所钦赶紧躲开,“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是你说让我去的。”   颜如玉扭过头不理他。   “真生气啦?”展所钦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苍天呐,我什么也没干啊!”   颜如玉转过去朝着里面:“摸摸!”   “……是。”展所钦手伸进被子里,一下下抚摸颜如玉的后背。   这在现代叫做抚触,广泛适用于婴幼儿,自从展所钦试着给颜如玉摸了摸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一天不摸个八回颜如玉都睡不着觉。   摸了后背摸胳膊,摸了胳膊摸腿,展所钦指纹都快磨没了,终于把这位爷伺候睡着了,展所钦自己也累了,趴在颜如玉边上闭上了眼睛。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他们只得先在客栈住下。第二天,展所钦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敲响了梁家的大门。   “你可来了!”杜若望引着展所钦往园子里去,“今日本该砺锋在的,但他突然有事,所以临时叫了我来。”   其实梁砺锋是得了恩召,进宫面圣去了,杜若望不欲张扬,但脸上是很明显的喜悦。   正常来说是要守选好几年的,但既然皇上亲自召见,想必是梁砺锋要被重用了。   他们现在要对照着展所钦的图纸,再确认一次各处的种植安排,有一些建造上还有小小的变动。   “我看了你的图纸,是非常喜欢的,但还有几处不明白。”杜若望指着前方,“你说在这池边种垂柳,我觉着不错。但从前看别人家在池边种桃花,花瓣落入水中逐水而去,也美得很。所以能不能这边种柳树,那边种桃花?”   展所钦笑道:“可以是可以,但最好不要。桃柳相间,容易落了俗气。若是喜欢桃花,不如将它种植成林,花开时于其中品茶弹琴,正如入了武陵桃源,岂不妙哉?”   杜若望一点即通:“啊,我明白了,所以你在这儿画了一片种桃花的地方。那好,就这样种。”   路过园中一口井边,杜若望道:“对了,你在这里的安排倒是别出心裁,要在这里水井边上种竹子,还要建一小亭?”   展所钦道:“不错,但其实还有一部分我没有写上去,写不下了。除了浇花方便之外,人说井也有井神,我看不如就在井旁置一顽石,凿一小龛,岁时奠以清泉一杯,倒也有趣。”   杜若望含笑点头:“不错,是挺有趣。”   一切敲定之后,展所钦就带着梁家的一些家丁去附近的花材市场采购去了。   他临走前,杜若望问他:“你家夫郎呢?没和你一起来么?”   展所钦道:“他身子不舒服,在客栈休息。”   于是展所钦走后,杜若望就带着些礼物去了县里唯一一家条件还说得过去的客栈。   “有人来看我?谁啊?”   颜如玉刚睡醒,正在镜子前梳头发,乍一听元溪这样传话,他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会是谁。   他出门去看,杜若望笑吟吟道:“是我呀,还记得我吧?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我来看看你。”   “哎呀,来就来吧,还带礼物!太感谢了!”颜如玉看着他手里,“有好吃的吗?”   杜若望哈哈大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很可爱。”   颜如玉拉着他进屋坐,元溪默默转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把门带上,走过来站在颜如玉身后。   “我想着你既然不舒服,应该不想吃太甜腻的,所以我带了些咸口的点心,你尝尝看。”   颜如玉正有些饿了,迫不及待地搓搓手:“呀,你真是细心,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杜若望看着他吃,道:“你家郎君带人去挑选花材了,我想着你在这儿无聊,你要是愿意出门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逛逛。”   “好呀好呀!”颜如玉点点头,“不过这两天不行,我刚生过病,还得休息一下。”   “好。”   颜如玉递了一块糕点给杜若望:“你身上好香,是不是百合的气味?”   “是啊。”杜若望摘下腰间的香囊,“这里头放的就是晒干的百合。你也喜欢百合的香气吗?”   “喜欢,百合可好闻了。”颜如玉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元溪道,“你是不是还没吃午饭?去吃吧,不用守着我了。”   “是。”元溪躬身退下。   颜如玉继续和杜若望说话:“我本来还想让阿郎在我们卧房里放上百合花,但是他说百合不能放在卧房,我也只得作罢。”   杜若望道:“他说得没错,我这样戴着香囊,好歹是晒干了的百合,若是新鲜的,可不能整宿闻着。尤其是以后怀了孩子,更是连这香囊都不能戴了。”   他说着颇为可惜地摸摸自己的香囊。   颜如玉一下子抬头:“怀孕了不能闻百合吗?”   “是啊。”杜若望道,“百合的气味儿伤胎的。”   可是……花坊里一直都有百合花啊。   颜如玉的脸色刷地变了,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小腹。   “怎么?你……”杜若望看向他的肚子。   他一下明白了,拉过颜如玉的手腕,三根手指搭上去。   颜如玉茫然地问他:“你懂医术?”   杜若望点头:“我家中世代行医,虽然因为我是哥儿,不曾把家业传给我,但我耳濡目染,也稍微懂一些望闻问切之法。”   颜如玉忐忑地等待结果,好在杜若望的表情还算轻松:“还好。你家里没有百合,你在花坊应该也不是一直守着百合闻,影响不大。但你得告诉你家郎君一声,你们花坊最好不要再卖百合了,你闻的时间长了可就难说了。”   颜如玉连连点头,吓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好好,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杜若望走后,颜如玉想想这事都后怕得冒冷汗。他在窗边张望,只盼着展所钦赶快回来,要让他写信回去,告诉乜老丈趁着他们还在外头,尽快把百合花都处理了。   展所钦还没个影子,元溪倒是先回来了。他开开心心地抱着个小花瓶进来,几步跑到颜如玉身后:“主子你瞧!”   颜如玉一下子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他震惊地回头,元溪正捧着那插了几朵百合的花瓶,往他面前递。   元溪脸上的表情单纯真挚,还在期待颜如玉会高兴似的。   然而颜如玉迅速捂着鼻子后退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谁让你弄这个来的?你要干什么?!拿出去!!”   元溪愣了愣,虽然没搞明白颜如玉为何生气,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灰溜溜带着百合花出去了。   颜如玉正神经紧绷,一时情急,又慌又怕,对元溪发了火。可冷静下来一想,好像刚刚杜若望说起百合伤胎的时候,自己已经让元溪出去吃饭了。   那么他可能真的没听到后面的那些话,只是听颜如玉说喜欢百合花?   颜如玉开门出去找他,一打眼就看见元溪正坐在过道拐角不出声地哭,旁边还放着那瓶百合。   好像真的冤枉他了……   颜如玉的脸一红,在门边叫他:“元溪?”   元溪眼泪汪汪地抬头。   -------------------- 第七十四章 出征与婚外情   颜如玉还没开口,元溪蹭地一下站起来,把花瓶拿在手里:“我,我现在就把它扔了。”   他这副梨花带雨、芍药笼烟的模样,看得颜如玉不由得想到了一个贴切的词,叫做“我见犹怜”。   颜如玉叹了口气,道:“待会儿回来,我跟你谈谈。”   门再次打开,颜如玉立刻转头,展所钦风尘仆仆地进来,累得头发都乱了。   颜如玉心事重重的:“是你啊。”   “可累坏我了,跑了好多地方……”展所钦说一半忽觉哪里不对,“你以为是谁?你等谁呢?”   颜如玉自知失言,赶紧拉着展所钦坐下,站在他身后温温柔柔地给他捏肩膀:“还能是谁,元溪嘛。阿郎辛苦了,今天该买的买完了吗?”   展所钦倒了杯水:“还没呢,有些没有现货,还得等到了再去挑。”   颜如玉赶紧把折磨了他一下午的事儿说了出来:“下午若望来看我,他告诉我原来百合花是伤胎的,咱们店里一直都有百合,你得赶紧写信回去,让乜老丈把那些百合处理了,孩子出生前都不要再卖了。”   “伤胎”两个字让展所钦的手一抖,水洒了一身:“伤胎?!”   “是啊。”   展所钦一下要站起来,颜如玉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去:“坐下。好在咱们家里没有百合,我去店里的时候又时常在楼上睡觉,目前孩子还没什么事。”   展所钦还是很紧张,转身拉着颜如玉的两只手,盯着他的小腹:“你看过大夫了?”   “若望懂一些医术,他给我看过了。”颜如玉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放心吧,你看你汗都吓出来了,比我胆儿还小。”   展所钦懊悔不已:“我只知道百合不能放卧房,却不知道它还会伤胎,都是我不好,我该早点去问大夫……”   颜如玉一把捂住他的嘴:“嘘!比起自责,去给我买些水果回来更有用。随便买点橘子橙子都行,不要苹果,我讨厌苹果。”   展所钦开门出去,差点撞上元溪。他后退一步,看见元溪的眼睛鼻子都红红的,似乎是哭过。但他不方便询问,元溪也懂礼数,低着头叫声“主子”,侧身给展所钦让开了路。   展所钦点点头,下楼去了。   元溪进屋,站在门边迟迟没走过去。   “你过来呀。”颜如玉朝他招招手,“我又不吃人。”   元溪一点点磨蹭过来,站在颜如玉面前。   “我还没问过你,你今年多大了?”   元溪低低道:“十六岁。”   “比我还小一岁呢。”颜如玉想了想,道,“那天你主动去山上给我采蘑菇,我是很感激你的。但是你对我好得太过头了,我难免会疑惑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元溪道:“因为感激。主子买了我,我才没有沦落到馆子里去。”   颜如玉还是觉得很难相信:“仅仅是这样?”   元溪看着他,认认真真道:“是的。”   这样的事情让颜如玉觉得新鲜,他抬眼打量着元溪精致到挑不出毛病的小脸,慢慢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神经过于紧绷了。   他略微放下心,笑道:“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不瞒你说,曾经有人试图抢走我家阿郎,导致我现在过于敏感了,这才误会了你。”   元溪立刻道:“奴万万不敢对郎君有非分之想!”   “我知道了。”颜如玉笑道,“你回去休息吧。”   究竟有没有信错人,颜如玉也不能完全肯定,但他愿意给自己的善心一个机会。   第二天颜如玉的身体好些了,便跟着展所钦一起去了梁家。昨天订的一些花材已经送到了,展所钦要在这儿指挥工人们把花分别种在该种的地方。   颜如玉买了些礼物想带给杜若望,可惜他今天没来,梁砺锋看起来也很古怪,两个眼圈乌青,居然比吐了一早上的颜如玉还要憔悴。   哟,吵架啦?   颜如玉在心里嘀咕。   他自然不会不开眼地去问,但架不住梁砺锋主动来问他。   “我听跟着若望的下人说,他昨天下午去看你了,你们还约着一起出去玩儿?”   中午休息时,梁砺锋在园子里的小亭摆了些茶点,让展所钦和颜如玉一道坐下。   颜如玉点点头:“是啊,但是我们还没定下具体时间。怎么了吗?”   梁砺锋踌躇着摩挲面前的茶杯,半晌方道:“若是,若是你们定下时间了,能不能转告我一声,我想见见若望,有话和他说。”   颜如玉不明所以地和展所钦对视一眼。   这倒是新鲜,他自己的未婚夫,怎么还轮到颜如玉这个刚刚认识的人来传话了呢。   梁砺锋苦笑一下,解释道:“他不理我了,我派人去他家里也吃了闭门羹。”   “这样啊。”颜如玉想了想,“可是我也得问过他才行,如果他不想见你的话,我也没有权力勉强他呀。”   颜如玉说的有道理,梁砺锋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二人究竟出了何事,展所钦和颜如玉最后也没弄明白,但都估摸着无非就是拌嘴吵架吧,毕竟婚期将近,难免压力大些。不像他们,私定终身月下私奔,压力倒没来得及有,孩子先有了。   不过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得多,第二天颜如玉见到杜若望的时候问起此事,他无精打采地说出了真正的原因:   “圣上封他做将军,要他领兵出征平西北。”杜若望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他这一走,也不知几年能回来。我说我可以在家等他,但他却说婚事往后推推,先不急着办了。”   “……啊?”颜如玉目瞪口呆,“可他科考,不是文官吗?”   杜若望擦擦眼泪,道:“文官武官,向来都不分开的。我朝为官者,多数都是文能提笔、武能策马,这次领军的主将不就是御史出身么,圣上照样封了他征西大将军。怪只怪砺锋他祖上出过两个将军,圣上就瞧上他了!他虽然只是副将,却也是刀剑不长眼的战场……我该怎么办呀!”   颜如玉听得浑浑噩噩,突然一个激灵:“你说领军的主将本是御史?!”   “是啊,听说姓万俟。”杜若望无所谓地摆摆手,“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先帝那一朝,七旬的中书令都能一箭射杀敌军上将呢。”   颜如玉:“……”   杜若望不知道颜如玉为何呆住了,他兀自诉苦道:“我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怕他在战场出了意外,或是很久不回来,会耽误了我。可他怎么就不想想,我这辈子难道还能和别人在一起么?!”   颜如玉磕磕绊绊道:“那边的战事,很严峻吗?我昨天看他眼圈都是青的。”   杜若望叹了口气:“听说先前的主将,已经折了两拨了。”   颜如玉缓缓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杜若望眸子一沉,一把拉过颜如玉的手:“走,陪我逛街去,我要把那个王八蛋的钱都花完!”   颜如玉头昏脑涨地任由他拉着出了客栈,元溪回过神来想要提醒颜如玉再加件外衣,但他俩走得太快,元溪在原地愣了片刻,拿着个披风追了出去,颜如玉正被杜若望拉着上马车。   “主子。”元溪轻轻把披风搭在颜如玉身上。见颜如玉没有反对,他给颜如玉把披风的系带系好后就飞快收了手,跟在马车边上。不知是不是冷风吹的,他的耳朵尖都红透了。   杜若望出来就是冲着人家的镇店之宝去的。和田玉的扳指,他一买就是一对,和颜如玉一人一个戴上;象牙的折扇往颜如玉手里一塞,还给他安排了一个翡翠的吊坠;白狐狸毛做的大氅来一件,再配上一条蜀绣的腰带……   “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颜如玉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展所钦之外的人说出这句话。   他捂着荷包瑟瑟发抖。   开什么玩笑,这不得回礼吗,他拿什么回,拿头回?   杜若望正拿着个一看就不得了的玉佩往他腰上比划:“要的要的,你可以的。”   “我……”颜如玉推他的手,认认真真道,“我家里管得严,阿郎生气要打我的。”   杜若望一点也不带信的,扭头让店伙计拿着玉佩去结账:“你这小手跟玉一样白,给我摸一把,只当是抵了。”   颜如玉惊恐状,茫然地看着杜若望登徒子似的捏捏他的手心,又勾了勾他的手指头。   杜若望盯着他的手,若有所思:“我等他做什么,没意思,没意思透了。不如你我凑合着过吧,我天天给你买东西,你也天天陪着我。”   颜如玉让他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几乎觉得展所钦就在某个角落盯着他,他差点咬了舌头:“不不不不不了吧。”   杜若望发了一阵疯,火气下去后悲伤又上来了,他缓缓蹲下,呜呜地哭出了声:“凭什么他说不成就不成了,求亲时求着我答应,这会儿凭什么都听他的了!我都从六岁等到现在了,他居然还要我等!”   店伙计拿着包好的玉佩出来,递给颜如玉。颜如玉举着个玉佩不上不下的,绞尽脑汁憋出一句:“可他也不是不想跟你成亲,这不是想着……”   杜若望怒吼:“你不许帮他说话!你现在是我的夫郎了!”   颜如玉:“……”   他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生怕展所钦突然从哪里钻出来捉奸。   杜若望站了起来,抹抹眼泪拉着颜如玉的手:“陪我喝酒去!”   --------------------   感谢在2023-08-30 18:03:03~2023-08-31 17:3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鸣廊_ 15瓶;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五章 香囊与杀手锏   “……然后呢?”   展所钦拿着颜如玉那条漂亮的蜀绣腰带,啪啪地拍在手心里。   颜如玉眨巴着眼睛,故作扭捏状:“然后……阿郎饿不饿呀?我去楼下亲手给你煮鸡蛋吃。”   展所钦站在他面前,垂眸看着他。   颜如玉索性往后一躺,大喇喇地摊开手,像大鹅一样梗着脖子:“你打吧,朝肚子打!狠狠打!”   旁边铺了一床他的“罪状”,每一个价值不菲的“定情信物”都在向展所钦作着呈堂证供。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是罄竹难书!   颜如玉自知无可狡辩,干脆耍起无赖。反正他有“人质”在身上,谅展所钦也不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展所钦看了他一会儿,把腰带扔一边,默默走到窗边坐下。月光洒在他孤寂的脸上,他的身体一半处在阴影里,像是永远也不能被照亮了似的。   凄惨得像个忙碌了一天回到家却发现孩子已经睡着了的单亲妈妈。   颜如玉凑过来,顽强地挤进他和窗户的缝隙里,坐在展所钦腿上:“我不就是和一个朋友出去逛逛,他心情不好就乱花钱,给我买了好多礼物,还要我做他夫郎嘛。你这么想,我这算是出去挣钱了。”   展所钦掀起眼皮,用死鱼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颜如玉一根手指轻轻地在他胸口画圈:“我们俩都是哥儿,他开玩笑的,又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们还能真在一块儿做什么坏事吗?”   展所钦:“嗤。”   唔,理论上好像也不是不行。   颜如玉琢磨了一下,赶紧往回找补:“就算做了也不快乐,还是你好。”   展所钦:“呵。”   这话还是不对劲,颜如玉绞尽脑汁呕心沥血:“我都拒绝了的!当时我就跟他说,我可是有郎君的人,我和他生同衾死同穴,下辈子我都要找到他的!你都不知道,他被我感动得眼泪哗哗的,流得比他喝的酒都多!说起喝酒,还是你好,你都不爱喝酒,我可不喜欢那个味道!”   展所钦:“哈。”   “我错了嘛,以后都不会了,我保证再也不收他的东西,也不让他摸小手了。”颜如玉边说边拿了个橘子剥开,喂一瓣到展所钦嘴边,“啊——”   “摸小手?”展所钦凉飕飕地看着他,“你刚才可没提这个。”   “……”   眼见没法收场,颜如玉沉默片刻,当机立断把橘子咬了一半在嘴里,凑过去拿那一头蹭蹭展所钦的嘴唇,抛去个让人丧魄销魂的媚眼。   展所钦倔强地扭过头:“少来这套。”   颜如玉扭头关了窗户,随即强势地捏着展所钦的下巴,硬是把他的牙关抵开。橘子的清甜在两人唇齿间弥漫,颜如玉的手慢慢从展所钦的喉结摸向腰带。   展所钦吓了一跳,像个被山贼强掳的少女,慌张地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颜如玉舔舔嘴唇,趴在展所钦耳边,呼吸均匀地拂过展所钦的脖颈:“我遇上你,这叫做久旱逢甘霖。你常莳弄花草,我见你为月季授粉时,把花瓣剥掉,手指沾上一点花粉,轻轻地在花蕊上揉捻。花蕊随着你的手一颤一颤的,有时候花蜜还会打湿你的指尖。如果我说当时我就想让你也这样对我,会不会显得轻浮?那不如换我来这样对你,我看你本来也不端庄。”   他说罢,拿过窗台边的蜡烛吹熄,房中陷入一片黑暗。展所钦早已被他撩拨得面红耳赤,视觉被剥夺之后,颜如玉的每一个动作都放大了无数倍。展所钦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后背像有温泉一勺一勺地泼上来,激得他身上的肌肉时不时地颤抖。   颜如玉解开他的腰带,缓缓俯身向下。   ……   男人其实很好对付,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展所钦再追究就不礼貌了。颜如玉去漱了口回来,展所钦还捂着脸瘫在椅子上,颜如玉去拉他的手,展所钦和他僵持着,坚决不让颜如玉看到他此时的模样。   “你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弄得我都愧疚了。”颜如玉叹了口气,“心里身上都舒坦了吧?舒坦了早点睡,明天……”   明天他还要把万俟宗极的事告诉展所钦,也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希望不要太难过,不然颜如玉的嘴也挺酸的。   第二天清早,颜如玉按照惯例吐得天昏地暗,好歹喝了碗豆浆就算吃饱了,再吃又要吐。这会儿就连蘑菇也没太大用了,蘑菇味儿也只能让颜如玉不那么想吐。   他缩在床上,死死咬着牙关忍住恶心,把牙都咬酸了。展所钦在旁边看得也难受,嘀嘀咕咕说生一个就行了,不要再生了。   颜如玉没空理他了,闭着眼睛扒拉展所钦,让他赶紧去干活,干完了好早点回家。   但展所钦没动,而是拉过他的手,左手托着他的手腕,右手摸到颜如玉腕横纹上两寸的位置,打着圈按揉。   展所钦道:“昨儿看着工人种柳树,休息时和其中一个说话,他家夫郎也怀着孩子,害喜得厉害。听他说揉揉这里的内关穴会缓解些,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用。”   颜如玉正难受着,一句话也不想说,就用一根指头蹭蹭展所钦的手背。   过了一会儿,颜如玉气若游丝道:“我好点了,想睡会儿。你去干活吧,不要太晚了。”   “好。”展所钦给他盖好被子,开门出去。   他也没买过奴仆,不太确定是不是大家都这样,但是元溪未免太殷勤了些,在外面捧着给颜如玉洗脸的热水也不知等了多久,估计是一听见这边的动静就马上准备好了。   “他还没起来,不过你可以给他擦擦脸。”展所钦伸出自己的手给他比划,“还有,这个位置叫内关穴,你给他打圈揉揉,两边轮流揉。他吐得厉害,据说能有些用。”   元溪眼睛一亮,很期待似的:“是!”   展所钦人还没走出去两步,元溪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屋,步伐非常欢快。展所钦不禁回头看他一眼。   相处的时间长了,展所钦渐渐觉得元溪哪里奇奇怪怪的,就感觉他对颜如玉有种说不上来的劲头。   但这样有什么错吗?似乎也没有。也许仆人对待主子就是这样的,只不过自己这个现代人不太习惯?   展所钦没再多想,去梁家干活了。   梁砺锋要出征的消息他已经听说了,不过这对他没什么影响,反正园子该装修还是装修,该给他的钱一分都不会少。   柳树还没种完,梁砺锋闲来无事,溜达到这边看他们种树。   “柔条拂水,弄绿搓黄。”梁砺锋扒拉着秋天柳树黄色的枝条,“也不知等我回来时,它们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展所钦道:“自然会被杜公子照顾得很好。”   梁砺锋勾了勾嘴角,却没有多少笑意:“你是旁观者,我问你一句公道话,我不想因为出征而耽误了他,真的是我错了吗?”   展所钦道:“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我不能对你们之间的事妄下断语。但若换做是我和玉奴儿,我不会因为要出征就推迟和他的婚期。你是不想耽误了他,而我是不想浪费能和玉奴儿在一起的每一天。我并不自私,你也不无私,只能说是各有各的选择吧,难分对错。”   梁砺锋听后轻轻点头,望着这一池静水默默良久。   但就像展所钦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直到园子修葺一新,展所钦拿了钱准备回家了,也没听说梁、杜两家准备如期举办昏礼的消息。   再过一个月就立冬了,气温越来越低,马车在路上跑着呼呼吹风就更冷了。杜若望送的狐狸皮大氅倒是派上了用场,颜如玉裹着它,缩在展所钦怀里啃甘蔗。   “这天气你就用上皮毛的大氅了,寒冬腊月可怎么好。”展所钦把他往上抱抱,用手接着颜如玉吐出来的甘蔗渣。   “就是啊,怎么好。”颜如玉懒洋洋道,“我这么怕冷,真是太麻烦了,你快把我从马车里丢出去,找个不怕冷的小宝贝吧。最好是肚脐上贴个纱布就能带出去的那种,你甚至都不用给他买衣服。”   展所钦笑道:“矫情玩意儿,牙尖嘴利的,我说一句你回我十句。这回挣了不少钱,都存着,冬天给你买最好的炭火用,保管把屋里烘得温暖如春。”   颜如玉很满意,把展所钦拉下来香了他一口。   乜老丈收到展所钦的书信,已经把店里的百合花都低价处理完了。展所钦还托他问了好几个大夫,把可能对颜如玉不好的花都给撤了。   颜如玉这阵子暂时就不去花坊了,他现在是害喜最严重的时候,店里的花香味儿他闻着难受。   在家闲来无事,除了和丑丑玩儿,颜如玉偶尔也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这天他把院子里晾干的衣服收起来时,一件衣服里头“啪”地掉出来个什么东西。   颜如玉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就被脚下的丑丑叼走了。颜如玉赶紧去追,把东西从狗嘴里抢回来一看,是个很漂亮的香囊。   香囊是空的,应该是刚刚做好,还没放东西进去。不过最要紧的是香囊上绣的图案:   一块白色玉佩旁边飞舞着一只漂亮的蝴蝶。   这个绣法挺古怪的,按理说应该是蝴蝶围着花飞,叫做“蝶恋花”,表达情爱相思的。蝴蝶围着玉佩飞,却是前所未见,应该是绣香囊的人独创的。   玉佩……   颜如玉自己的名字里,不就带个“玉”字?   他后知后觉地拿起手里的衣服一看,是元溪常穿的那件。   颜如玉一头雾水地看看右手的衣服,再看看左手的香囊,片刻后,他的心咯噔一下,隐约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感谢在2023-08-31 18:03:03~2023-09-01 17:3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六章 婉拒与做朋友   好消息,元溪对展所钦的确没有非分之想。   坏消息……   颜如玉看着手里的香囊都头疼。他迅速把香囊塞回衣服内兜,再把衣服挂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展所钦呢?   颜如玉着实犹豫了一会儿。   元溪也是哥儿,照理说他的这种感情应该不至于对展所钦产生威胁。但颜如玉很清楚,之前杜若望开玩笑的事展所钦是真的介意,如果让他知道了,他肯定不会允许元溪继续留在这里。   那元溪还能去哪儿呢?如果他离开了这里,会不会再遇上坏人,把他卖去馆子里?那岂不是毁了他的一生?   思来想去,颜如玉决定先和元溪谈谈。   当时的颜如玉并没有太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说来说去,元溪也只是哥儿而已,况且他年纪小,说不定是把感激和喜欢混淆了。   可颜如玉也没有想到,这件小事后来竟会成为他和展所钦感情中最大的一次危机。   今天一大早,展所钦去送万俟宗极出征了。虽然在城外率领集合完毕的大军离开时,皇上会亲自站在城楼上送别,展所钦不能参加,但他可以在万俟宗极离开家门的时候与他道别。   没有人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万俟宗极浑身厚重的铠甲不但不能让人安心,反而更让展所钦心慌。   “怎么就选中你了呢,你都没有上战场的经验。”   万俟宗极道:“原本是轮不到我,不过,这是我自己向圣上求来的。反正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御史,即便输了仗,也不会太丢人。”   展所钦无言以对。   “前半生做错的事太多,我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做个保家卫国的良将,我当初逼着宗权练武的时候,就是这样和他说的。”   自那件事之后,他们就很少见面,也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过万俟宗权。都说近乡情怯,但真的踩在故乡的土地上后,往往会觉得释然。   展所钦和万俟宗极对视片刻,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和原谅。   万俟宗极的副将来催了,说不要误了祭天的时辰。万俟宗极最后回头看了展所钦一眼,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走出去几步,展所钦忽道:“平安回来,阿兄。”   万俟宗极的脚步一顿,他转身大步回来,一把抱住展所钦,用力拍拍他的后背,一个字也没说,红着眼睛走了。   展所钦的心情很差,他去了趟花圃,草草给那里的月季、蔷薇和玫瑰浇水施肥,连花坊都没心思去了,便闷闷不乐地回了家。   颜如玉尚不知道他是去送别万俟宗极了。展所钦现在比颜如玉还迷信,觉得这种煞气太重的事还是不要让颜如玉知道比较好,怕冲撞了他的胎气。   他心事重重,颜如玉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正在院子里和丑丑玩你抛我接的游戏,展所钦突然一开门,一个废布条卷成的小球稳准狠地砸在他胸口。展所钦接住,拿在手里就是不给丑丑,把小狗急得上蹿下跳。   “不要欺负它!”颜如玉噔噔噔跑过来。   展所钦把布条球举高,问他:“要狗还是要我?”   “……当然要你。”颜如玉满脸无语,把丑丑提溜起来抱怀里,“但是丑丑很小,很可爱,你把球还给它。”   展所钦半开玩笑道:“你陪它玩,就不陪我玩了。”   颜如玉把球拿回来,随口道:“你都多大了。”   展所钦没说什么,回屋关上了门。   颜如玉跟丑丑玩了一会儿,想想觉得不对劲,把狗撇下,进屋去看展所钦。   展所钦已经躺床上了,脸朝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颜如玉踮着脚走过去,手撑在床边探身凑过去去看,展所钦一下睁开眼睛。   颜如玉便顺势趴他身上:“你怎么了?”   “困。”展所钦淡淡道,“你去跟狗玩吧,我睡会儿。”   颜如玉明显感觉得到他的情绪不太对,如何肯走,干脆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从被子边缘钻进去,拱到展所钦怀里:“让丑丑自己玩吧。我很神奇的,你抱着我睡得更香,你要不要试试?”   展所钦没说话,默默地把颜如玉紧紧抱着。   颜如玉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扫在展所钦脖子上,他受到展所钦情绪的影响,再一想到元溪,便也沉默着不说话了。   花坊闭店后,他们家的三个下人回来了。他们已经正式上岗,目前乜老丈的反馈是效果真的还不错,但也有个小问题是昨天元溪被流氓客人骚扰了,幸好元溪不愿张扬,否则事情闹大了肯定会对花坊产生影响。   但乜老丈的意思是,这个隐患还是得想办法解决。最简单的方法是给元溪找个郎君,这世道就是这样,别人未必尊重哥儿,但多少会尊重他们的丈夫。   颜如玉听见他们开门进来的声音,惦记着和元溪谈谈的事,便钻出被窝,下床穿鞋。   “去哪儿?”展所钦闭着眼睛问他。   颜如玉不想瞒他,但他还没和元溪把话说清楚,也不知该如何告诉展所钦,便只道:“和元溪聊聊。”   展所钦看着他出去,眸子渐渐沉了下来。   刚才不是还说陪他睡觉吗,明明能看出来他心情不好,跟元溪究竟是有多么要紧的事要聊?   展所钦很难过,展所钦不想说。   颜如玉把元溪叫进书房,元溪脸颊上还残留着昨天那个流氓恼羞成怒后打他一巴掌留下的印子。他受到了骚扰和羞辱,却为了花坊的声誉主动忍气吞声。   颜如玉看着他的模样,到底还是不忍心说重话。虽然他无法接受元溪的心意,但也实在没有必要糟践它。   他想了想,道:“元溪,你才十六岁,就这么一直做奴仆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不如,我把你放良,你自己过日子去吧。脱了贱籍,也不必担心会被人牙子卖去馆子里了。”   元溪一下子懵住,错愕地抬头:“主子,我做错什么了吗?”   颜如玉摇摇头,元溪急切地解释道:“昨天那个客人,我真的没有勾引他或者暗示他什么,我只是正常地给他介绍花的价格,他就问我买我要多少钱。我也没想把事情闹大,主子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颜如玉道:“我没说你惹事,我也不是要赶你走,把你放良不是好事吗,你以后就不用做下人了。说不定,将来你还会遇上如意郎君,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元溪用哀伤的眼神看着颜如玉,满腹的话无法说出口,他垂下眼睛,把所有情绪死死压住。   颜如玉叹了口气,柔声道:“或者,你喜欢的不是男子?那也没关系,即便是两个哥儿,谁说就一定不能在一起了。就像我和阿郎,你也会遇到适合你的人。”   元溪的眼睛一下子睁大,脑中嗡地一响。   颜如玉不会无端说出这样的话,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元溪克制不住地发着抖,大脑一片空白,也说不清自己是难过还是欣慰。颜如玉是这么温柔的人,他没有觉得自己恶心,拒绝也拒绝得委婉。   元溪哭着道:“可是我不想走,真的不想走!主子,你就让我留下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心烦的,我会控制好自己,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元溪到底也没做什么,他只是默默地喜欢自己而已。他哭成这样,颜如玉心软得一塌糊涂,可是又不能全然不顾及展所钦的感受,便道:“这件事,我不能不和阿郎说,希望你能理解。”   元溪哽咽着点头。   颜如玉开门出去,看见展所钦也已经起来了,正在院里喂狗。   他和丑丑的父女关系看来是好不起来了,狗是真的狗,展所钦也是真的狗,把半拉鸡腿给丑丑咬着又不松手,往回一拽就把丑丑拽得摔个标准的狗吃屎,气得小狗骂骂咧咧。   颜如玉无奈地走过去,把丑丑抱起来哄。   “这狗脾气不好。”展所钦倒打一耙。   颜如玉一反常态地没有护着丑丑,而是反问:“所以你的脾气比丑丑好?那你待会儿可不能发火。”   展所钦顿觉其中有诈:“什么意思,你干什么了?”   颜如玉拉着展所钦回屋。   把前因后果说完以后,展所钦沉默了很久。   颜如玉觑着他的神色,忐忑地等待展所钦的反应。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阿郎,你怎么宝相庄严的,哈哈哈。”   展所钦还真没发火,他像尊佛一样坐在那,用大慈大悲、清心寡欲的眼神看着颜如玉:“让他走。”   颜如玉为难道:“我是想把他放良的,可是他以后怎么办呢?你也知道,作为一个哥儿,除非很有钱,否则要独自生活会遇到很多麻烦,更何况他长得很好看。他也没个住处,身上又没钱……”   展所钦道:“你不是有干娘吗,把元溪卖给她,不,送给她,她对待下人也很好,你应该可以放心她。”   这倒是个办法。   颜如玉道:“好吧好吧,我去和他说。他不愿意走,我得好好劝劝他,你不会生气的吧。”   展所钦今天真是遭遇了太多,他心烦得很,但还是强撑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不至于。”   他装得太像,颜如玉还就信了他不生气的鬼话,抱着丑丑劝说元溪去了。   展所钦想象中颜如玉搂着楚楚可怜的元溪柔声细语的画面酸得他心里翻江倒海的,他坐立不安,什么面子也不要了,蹑手蹑脚来到书房外头,附耳过去。   “……那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你了?”   只听颜如玉道:“也不是,你在我干娘那儿,我去她家看望她的时候也可以和你说说话嘛。你不要想太多,我们就可以做朋友。”   展所钦:“……”   他冷着脸拂袖而去。   -------------------- 第七十七章 误会与三封信   与展所钦不同的是,早年的经历并未消磨掉颜如玉对这个世界的爱和信任。相反,正是因为他体会过极端的恶意,所以他加倍珍惜所有对他好的人,愿意不遗余力地回报,不想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对自己好而受到伤害。   他和纪咸英约定好之后,亲自把元溪送了过去。他的马车离开后,元溪在纪家的大门前站了足足半个时辰。   颜如玉在马车上掀起车帘回头,视线里元溪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前面赶车的展所钦也回头看了一眼颜如玉,硬生生把满腹的不舒服给憋了回去。   颜如玉有点难过,他缩回车里,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自从这辆马车买来之后,他们每次一起坐车都是甜甜蜜蜜的,还是头一次安静得像无人驾驶。   马车停在家门前,展所钦掀开车帘钻进来,把垫脚的箱子搬出去,伸手等着扶颜如玉。   颜如玉就着他的手下来,展所钦安静地把箱子又搬回去,扯着马头让它调转方向。   颜如玉面对他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头雾水:“你在不高兴吗?为什么?”   展所钦摇摇头:“没有。”   “……我都已经按照你说的,把元溪送去干娘家里了。”颜如玉挡在展所钦面前,“你跟我说清楚,你对这种处理方法还是不满意吗?”   展所钦静了片刻,道:“你和他说你去纪家的时候可以和他说话,还要和他做朋友。”   颜如玉听得莫名其妙:“我又不是说我要天天跟他待在一起,也没说要和他红杏出墙。你为了这个生气?”   展所钦没有回答,只道:“如果有人喜欢我,我是不会和这个人做朋友的。这算什么朋友,这种情况怎么做朋友?”   对于这个问题,心软如颜如玉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也许他把感激和喜欢弄混了,或者时间一长他慢慢就放下了,这些都是有可能的,而我只是不想辜负对我好的人。感情不是人能控制的,否则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为情所困的人了。他并没有对我做什么,也没有尝试破坏我们的关系,如果他只是默默喜欢,我觉得这不算十恶不赦吧?”   展所钦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没关系,每个人秉性不一样,我知道你心软而我凉薄,你珍惜对你好的人,我只珍惜我在乎的人。这都没错,求同存异吧。”   颜如玉还是拦着他不让走:“可你要是一直这样有个心结,我们还能有好结果吗?何况什么叫凉薄,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词说自己?”   展所钦疲惫地叹了口气:“玉奴儿,我最近心里乱得很,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好吗?”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又来了!”颜如玉有些激动,“我一直在告诉你不要用逃避解决问题!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好了好了,别激动。”展所钦不得不把态度软化下来,抱着颜如玉拍拍他的后背,“我没想逃避,就是需要一点时间调整心态。”   颜如玉也退了一步:“那我也答应你,我不会经常去见元溪,但我要是去干娘那里,一定跟你一起。”   “成。”   这件事貌似就这么过去了,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再提起。   虽然元溪的事出乎意料,但展所钦还是觉得有个人能在家照顾着颜如玉也不错。这回他学乖了,找的是个相貌平平的哥儿,名叫齐顺。他原是大户人家的书童,跟着少爷也读过一些书,主人家败落之后,他就被卖了出来。   展所钦仔细问过,齐顺有郎君还有孩子,不仅具有经验可以照顾颜如玉,也不用担心再次引狼入室。   今年冬天颜如玉终于不用再冻得像个偷狗的了。   展所钦找大夫开了药,每晚睡前煮了,给颜如玉泡泡手脚,预防冻疮。他们床上颜如玉睡的那边铺着一整张羊皮的毯子,这天晚上,展所钦照例拿汤婆子先把颜如玉脚下的被窝捂热。   颜如玉坐在床边,四肢各放在两盆热汤药里,热乎乎的水蒸气熏得他脸颊殷红。   “我有个小问题。”展所钦道,“你那边都这么暖和了,为什么睡着以后还总是往我怀里钻呢?”   颜如玉茫然:“我有吗?”   “有啊。你现在体温高,我做梦总梦见自己是个守着一堆黄金的巨龙,黄金融化了裹了我一身,然后我就被热醒了。”   颜如玉对这个梦还挺满意:“那这么说,你的梦很有逻辑。”   他看展所钦一眼,抹泪道:“原来你不喜欢我贴着你,也罢,你拿个破草席铺在地上吧。”   展所钦道:“那我怎么舍得呢。”   颜如玉漠然道:“我的意思是你睡地上。”   “……”展所钦叹气,拿个小板凳坐下,把他的脚拿出来,放膝盖上擦干,“我的意思,你那边是不是弄得太热了,所以你往我这边挤。是的话,给你换个薄一些的被子,不然反而容易着凉。”   颜如玉立刻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睡地上的破草席,我也要跟你一起,不离不弃。”   展所钦笑着摇摇头,实在拿他没办法。   他还从大夫那儿得了个法子,就是经常拿生姜擦擦手脚,也可以有效地预防冻疮。   生姜已经切好放在旁边了,展所钦拿一块挨个擦擦颜如玉的脚趾头。   颜如玉把自己的手擦干,水盆放一边,道:“阿郎,我不热,我可能就是想挨着你,怎么办呀?”   “那还能不让你挨着吗,我换床薄被子吧。”   颜如玉玩心起来了,拿脚尖顶顶展所钦的喉结:“快说我的脚是香的,不然我就……”   没等他说完,展所钦一把握住他的脚腕,颜如玉惊呼一声,被他掀翻在床上。   “不要挠不要挠不要!!啊!!!”颜如玉又忍不住笑又痛苦,像个滑不留手的黄鳝一样扭动挣扎,拼命拿另一条腿踹展所钦,于是他两个脚腕都被攥住了。   颜如玉眼泪都笑出来了,头发也糊在了脸上,他狼狈地连连求饶,展所钦怕伤着孩子,遂放开了他,一手撑在颜如玉脑袋边上,一手拨开他脸上的头发。   颜如玉还在喘,眼尾湿湿的,看着可怜又可爱。展所钦静静地看着他,颜如玉也慢慢安静下来回望。   展所钦俯身,轻轻地亲吻颜如玉的嘴唇。   颜如玉钻进被窝准备睡了,展所钦还在边上坐着,拿生姜给他擦手。   颜如玉眼睛都睁不开了,迷迷糊糊道:“这是刚刚擦过脚的那块吗?”   “……不是。”展所钦笑了,“脑子都不清醒了,快睡吧。”   第二天一早,展所钦吃过早饭正要出门去花圃,一个信使正好来敲门,把两封信交给展所钦。   万俟宗极出征前说过他会隔三差五寄家书回来,因为总寄到华严寺不方便,所以把信一并寄给展所钦,由展所钦把妙昙大师的那一封转交给他。   因此收到这两封一起送来的信,展所钦想当然地以为一封是给自己的,另一封就是给妙昙大师的。他在其中一封的封皮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另一封也没细看,直接就收到了书房的一个抽屉里。   花圃和华严寺是两个方向,反正自己中午还要回来吃饭,下午再去送也不迟。   他把自己的信拆开,万俟宗极果然是报喜不报忧,把军营说得像自己家一样温馨,生怕惹了谁担心似的。   这信不老实就没意思了,展所钦颇为乏味地把信放回去。反正知道人还活着就是,其他的都不要紧。   他根本没看到,他放进书房的信封上面写的是颜如玉的名字。他也不知道,颜如玉今天心情好,便来到书房要齐顺教他写字。   “我的书在这儿,你一句一句教我吧,我学得很快的。”颜如玉说着拉开抽屉,里面都是他的儿童启蒙教材。   “是。”齐顺安静地在边上给他磨墨。   颜如玉一眼就看见了那几本书上面的信封,他好奇地拿出来看看,反面竟写着“颜如玉”三个字。   颜如玉对自己的名字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再次向齐顺确定:“这是我的名字,对吧?”   齐顺看了一眼,点点头:“是的,正是主子的名字。”   “那这就是给我的信?”颜如玉问他。   “不错。”   颜如玉于是指着寄信人问齐顺:“那这两个字怎么念?”   齐顺道:“元溪。”   颜如玉懵了一下,看看手里的信,半晌问道:“这信,是谁收下的?”   齐顺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这些事情,便如实道:“早上信使送来,郎君收下的。”   颜如玉沉默了,看着信封许久不说话。   齐顺后知后觉地发现颜如玉的情绪不太对,他关切道:“主子怎么了?”   颜如玉摇摇头,拆开了信:“劳烦你念给我听吧。”   “是。”齐顺接过信照着读。   元溪信里只说自己在纪家过得很好,大家都善待他,他也感念颜如玉的宽容善良,因此特地找了纪家下人里最有学问的管家,替他写了这封信回来,表达对颜如玉的感激。   颜如玉默默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齐顺读完了信,放回桌上,等着颜如玉下一个吩咐。   颜如玉把信折好放回去,闷闷地站了起来:“我没心情写字了,要去睡会儿。”   齐顺跟着他回屋,伺候颜如玉睡下。   中午展所钦从花圃回来了,颜如玉还躺在床上没起。他贪睡很正常,展所钦也没当回事,便让齐顺准备着吃饭,打算等饭好了再把颜如玉叫起来。   这时,大门再次被敲响。   展所钦过去开门,外头又是那个信使。   他把真正给妙昙大师的那封信递过来:“呐,你们家还有一封信,上午落下了。”   展所钦莫名其妙地翻过来一看。   给妙昙大师?   那上午那封是给谁的?!   展所钦连忙回了书房,拉开抽屉。   里头那封信已经被拆开了,上面赫然写着颜如玉的名字,而寄信人是元溪。   展所钦一下子僵住了。   -------------------- 第七十八章 选择与小女孩   展所钦推开房门,颜如玉已经坐在床上了,正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他听见展所钦的声音,回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展所钦拿着两封信过来:“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   颜如玉道:“我看到了,元溪寄来的,我让齐顺给我念过了。”   “……啊。”展所钦接着解释,“阿兄出征去了,他说会寄家书回来,一封给我,另一封让我转交给妙昙大师。今早我收到那两封信,就以为另一封是给妙昙大师的,我也没仔细看,就收起来了,想着下午回来再拿给他。”   颜如玉一下子抬头,惊讶道:“是这样?”   展所钦坦然道:“是啊。”   二人目光相接,颜如玉一下子躲开了。他不会掩饰,略微慌张的神色十分明显。   展所钦道:“……你真以为我是看到了那是元溪写给你的信,所以故意不拿给你?”   颜如玉低低道:“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也没有太肯定。”   展所钦没说什么,转身要走。   颜如玉急急忙忙下床追过来,把他堵在门口:“我错了我错了!”   展所钦难过极了,问他:“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如果我看清楚了这是元溪给你的信,我虽然不高兴,但一定会给你,我会尊重你,我也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颜如玉挡着门,又慌又愧疚,低着头不敢看展所钦的眼睛:“我也没有完全认定了你故意瞒着我,只是这种可能性让我有点难过。但我难过不是因为你不给我看元溪的信,而是因为感觉你好像不信任我似的。而且我又不清楚背后的情况,当时我最合理的猜测就是这样啊,我也不是故意的……”   展所钦不说话了,颜如玉也不知该说什么,反正就死死堵着门,不许展所钦出去。   二人沉默着僵持了一会儿,外头传来齐顺的声音:“主子,吃饭了,你起床了吗?”   颜如玉回他道:“就来。”   他抽出展所钦手里的信,打开给他看:“你看,元溪只是在表达感激,没有说不该说的话。我相信假以时日,他会放下对我的感情,和我成为好朋友的。”   展所钦扫了一眼,道:“玉奴儿,我知道你不忍心伤害对你好的人,如果强行让你和他断绝来往,你会非常痛苦。但我是不是也应该在你‘不忍心伤害’的范围内?”   颜如玉连连点头:“当然当然!你是我最爱、最在乎的人!”   展所钦道:“既然这样,我们各退一步,我给你们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内你可以偶尔去见见他,但如果两个月之后我还是不认为他已经放下了,那我希望你就不要再见他了,直到他对你的感情完全消失为止。”   在展所钦和元溪之间,颜如玉当然知道自己应该选谁。他只得答应下来,寄希望于元溪能够早些想明白。   颜如玉拉着他的手来到床边:“阿郎你瞧,我在给小菌子做肚兜呢。我算了算,小菌子该是明年三月底四月初出生,是个不错的时间,我和它都不会受冻。 ”   颜如玉做一些简单的针线没问题,但绣花就强人所难了。看得出他很努力,针脚都整整齐齐,至于绣的是个什么就只能勉强分辨了。   展所钦看了半天不吱声,生怕猜错了伤了颜如玉的自尊心。   “好看的。”他只能这样评价。   “这是个小老虎。”颜如玉道。   展所钦连连点头:“像,简直一模一样。”   颜如玉自己也知道不像:“以后多练嘛,狮子老虎麒麟……反正都差不多。”   展所钦敏锐道:“都是这些动物,没有小花小兔小蝴蝶什么的吗?”   颜如玉道:“我昨晚做梦,梦见小菌子是个男孩儿。我也希望它是男孩儿,让它做兄长,以后有弟弟妹妹的话,大家都会很幸福。”   展所钦只觉得苦涩:“还生啊。”   “是的,我要生两个的。”   “为什么?怕一个孩子孤独吗?”   颜如玉想了想,道:“那倒不是,它有丑丑陪,不孤独的。主要就是我想生。”   行吧,他还挺坦诚。   颜如玉今天还算有精神,吃过午饭,他跟着展所钦去给妙昙大师送了信,又一块儿去了花坊。   一段时间没来了,花坊现在大不一样。营业的间隙,乜老丈也在带着伙计们一点点将花坊修整装扮。他们还单独隔了一个小间出来,供与大客户谈生意使用。   总体来说,花坊正向着颜如玉预期的目标稳步前进。   颜如玉很是满意,大方地给了大家一人一百文钱,伙计们乖巧地感谢掌柜的赏。   展所钦跟在颜如玉身后,老老实实地当个挂坠。   “没有我那一份吗掌柜的?”   伙计们散了之后,展所钦把颜如玉怼在墙角问他。   颜如玉装傻:“啊?”   展所钦娇滴滴道:“掌柜的好偏心呀。”   颜如玉看他一会儿,噘着嘴低头认真在荷包里掏:“那,你要多少嘛……”   “……”展所钦被他可爱得抓心挠肝,狠狠在颜如玉脸上揉了一把,把他揉成个金鱼嘴。趁着颜如玉还没反应过来,展所钦已经蹿去了后院。   颜如玉揉揉自己的脸,默默把荷包系上揣好。   钱没事就好。   这时门外进来个小女孩儿,约摸七八岁,瘦瘦小小的,小脸晒得黑黢黢,一看就是经常帮父母干活的。   她怯生生地在花坊门口张望,刚迈进来两步又退了出去,但她还是没走,停在门口不知在想什么。   店里的伙计们都在接待客人,乜老丈也在隔壁忙活,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颜如玉便朝她走过去:“小姑娘,你需要帮助吗?”   小女孩抬头看看颜如玉,有些害怕的样子,一时没吭声。   颜如玉蹲了下来,和她平视。他笑道:“怎么啦,你是来找人,还是想买这里的花呢?”   颜如玉看着很亲切,小女孩逐渐鼓起勇气,嗫嚅着道:“阿娘,阿娘病了。”   颜如玉道:“你想找大夫吗?我们这里没有,我带你去医馆好不好?”   小女孩摇摇头,把她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颜如玉这才看见她手里攥着一把路边摘的野花野草。虽然是野花野草,但看得出小女孩挑得很仔细,摘花摘得指甲缝都黑了。   她紧张得磕磕巴巴的:“我,我阿娘病了,以前,有一次路过这里,阿娘说这里的花好漂亮,但是我们买不起,所以,所以,我摘了这些花……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让它们变漂亮?”   这显然不是教就能有用的,但是她这样诚恳,又是为了生病的阿娘,颜如玉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站起来道:“你随我进来吧。”   小女孩惊喜得差点蹦起来,连忙跟着颜如玉进了后院。   “阿郎!”颜如玉猝不及防地大喊一声。   紧接着库房里哐当一响,片刻后展所钦捂着脑门出来:“……干嘛?”   颜如玉幸灾乐祸地笑,道:“你挑几朵花,和这个小姑娘摘的凑一起,弄好看点,她要给生病的阿娘看。”   看样子这笔生意是稳赔不赚,但展所钦也没说什么,按照颜如玉说的拿了三朵适合病人的花出来,用小女孩摘的野花野草做点缀,在后院的石桌上简单地绑了个小花束。   小女孩扒着石桌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颜如玉看她可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这里找我。”   小女孩用力点头,向颜如玉道谢。她又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问颜如玉这些要多少钱。   她那几个铜板买包装纸都不够,颜如玉又不想让她觉得是在施舍她,于是道:“三朵花嘛,那就是三个铜板。”   小女孩本来还有些忐忑,一听只要三个铜板,立刻数出来放在颜如玉手心里:“谢谢你,你真好看!”   她抱着花欢天喜地跑了,颜如玉看着手里三个铜板傻乐。   “那么高兴?”展所钦收拾着剩下的残叶,“就因为她夸你好看?我天天夸你也不见你这么开心。”   颜如玉把钱好好地收进荷包:“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展所钦看着他。   颜如玉想了想:“除了夸我好看之外,主要是我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说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客人出去玩儿摘些花,或者是自己家种一些,也想让它们变得更好看呢?”   展所钦明白了:“你是说,像今天这样让他们拿着自己的花来,我们收费加工?”   “不错!”颜如玉挺起胸脯,“你看这主意好不好?”   “好!”展所钦鼓掌,“天才!”   颜如玉谦虚地接受了这个夸赞。   他满以为自己帮助了一个小女孩,又想出了个好主意,该是非常得意的。可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一个虚弱的妇人牵着小女孩又回来了。   这回小女孩不像来的时候这么拘谨但又充满期待了,她低着头,像个小鸡仔似的由着母亲拽进来。   “这位客官……”豆蔻笑着迎上去。   那妇人却怒道:“你们是什么黑心店呐,啊?连小孩子的钱都骗!让你们掌柜的出来!”   豆蔻才十六岁,被这阵仗吓坏了,连忙跑到后院叫人。   颜如玉原本正在楼上窗边坐着缝肚兜,也被底下尖锐的声音惊动,他放下手里的东西下了楼。   展所钦一听豆蔻的描述,从那妇人说的话里大概就猜出了几分。于是他拦住颜如玉,道:“你就别去了,万一她闹起来,当心伤着你。”   “不,我要去。”颜如玉坚决地拂开他的手。   展所钦没办法,只得走在颜如玉身旁护着他的安全。   妇人气势汹汹,把自己的女儿往前一推:“你说!”   -------------------- 第七十九章 立冬与包饺子   可怜的小姑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头低得下巴都抵在胸口上了,面对颜如玉时明显十分愧疚。   “你说啊!”妇人戳着女孩的后脊梁,因为激动而用力咳嗽,“钱,钱是不是他哄你拿的!”   眼看着女孩眼泪都滴下来了,颜如玉道:“这位夫人,你的女儿来这里是想买花送给你,我也不曾哄她,那三文钱是……”   妇人一下子得了理,指着颜如玉对围观的人们道:“大家都听见了!他用几朵花,从我闺女这骗了三文钱去!”   出乎她的意料,大家好像都没有站在她这边,义愤填膺地指责颜如玉。恰恰相反,嘲讽鄙夷一下子涌来,让她气得脸都红了。   展所钦正要上前,颜如玉把他拦住,从荷包里拿出那三文钱,原封不动地还给小女孩:“是我不好,你还是个孩子,就算是一文钱我也不该从你这里拿。但你送花给阿娘的做法没有错,不要因为这个难过。”   小女孩诧异地抬起头,眼泪一下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一个围观的妇女道:“我说婶子,差不多就罢了,你家孩儿又不是拿着这三文钱吃喝玩乐去了,那不也是对你的一片孝心嘛!你若是心疼钱,好好地在家和她说说就是,何苦闹成这样呢?”   人群纷纷附和。   颜如玉无心与他纠缠,拉着展所钦往店里去。   那妇人却还不依不饶要跟上来,展所钦按捺不住了,猛地转身指着她吼道:“你再往前走一步看看!”   像这种欺软怕硬的人一下就怂了,她眼瞧着展所钦和颜如玉上了楼,再也不敢吱声了。   “玉奴儿。”展所钦从背后抱着他,“你刚刚和那个小姑娘说她送花给阿娘的做法没有错,那你应该也知道你帮她的做法也没有错,是不是?”   颜如玉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就不要难过了好不好?等以后小菌子长大了,它要是送我一束花,我能给它顶头上。”   颜如玉轻轻笑笑,道:“那我可不和你一起出门。”   他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不是所有能生孩子的人都配为人父母的,如果所有人都有自知之明,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了。”   展所钦道:“《道德经》里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就是因为有美和善,人们才知道什么是恶与不善;如果世上没有坏父母,那么什么又是好父母呢?”   颜如玉琢磨了一会儿,道:“你倒是看得开。”   “总要看开啊,不然多痛苦。”   颜如玉点点头,又打开他的荷包数数里头的碎银子和铜板。展所钦从自己兜里摸了三个铜板给他放进去,道:“可怜呐,我今天一文钱都没赚到,还倒赔三文,血亏。”   笑容不会消失,但会转移。颜如玉高兴了,把自己的小金库妥帖收好。   展所钦弯着腰,下巴搁在颜如玉肩膀上,鸵鸟依人。   “你这私房钱攒来做什么的?”   “将来给孩子念书用。”颜如玉提起这个仍然心有余悸,“太贵了,念书太贵了。”   展所钦有些失望:“啊?不是给我买汗血宝马和四轮马车的啊?”   颜如玉面带微笑,随口道:“汗血宝马?你看我像不像汗血宝马,你骑我吧。”   展所钦:“……”   颜如玉:“……”   两人呆若木鸡,片刻后展所钦默默松开颜如玉,面无表情地开门出去,紧接着门外传来他猖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颜如玉羞愤难当,几欲以头抢地。   这场闹剧带来的唯一好事就是,颜如玉提出的代人加工的主意也是成效显著,到后来乜老丈一个人都忙不过来了,以至于到了需要排队的地步,展所钦也不得不每天去过花圃就赶紧去花坊帮忙。   这其中还有一个缘故。不知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说男子若是要追求心爱的女子或者哥儿,就去山里摘一朵漂亮的花,放在心仪之人家门口。   若是对方拿一个普通的小瓶子随手把花插上放在窗前,那就是婉拒了;若是拿着这朵花去展家花坊做成漂亮的插瓶或者花束放回门口,男子就知道该上门提亲了。   这个法子很快风靡长安,展家花坊如有神助。如果不是展所钦亲眼看见颜如玉让齐顺出去散播消息,他也快信了自己是得上苍眷顾的孩子。   不过,谁说不是呢?   *   立冬照例要吃饺子,齐顺一大早就在厨房忙活着和面和馅儿。颜如玉知道今天要吃饺子,他起得也早,去拿了坨面团子出来自己玩儿。   他照着丑丑的样子捏了个面团子狗,比丑丑还丑,于是颜如玉把面团子又揉圆,捏成个猪头,还拿手指戳出两个鼻孔。   “好玩儿不?有个更好玩儿的。”展所钦给他披上个披风系好,“让齐顺拿一个铜板包进饺子里,谁吃到了,对方就给他一贯钱。”   颜如玉盘算了一下,道:“我要是吃到了,你给我两贯,你吃到了我给你一贯。”   展所钦又不傻:“为什么我给你两贯你给我一贯?”   颜如玉指着肚子振振有词:“因为我是两个人!你当然要给两贯!”   展所钦无从反驳。   他们拿着个铜板进了厨房,洗干净交给齐顺,齐顺觉得不放心,拿个小锅把铜板放进去煮。   “齐顺,你教我们包饺子吧!”颜如玉撸起袖子跃跃欲试。   “们?”展所钦左右看看,“我还得去算这个月的账……”   颜如玉抚着肚子伤心欲绝:“当然啦,‘们’当然是我和小菌子啦,我怎么敢使唤你呢。”   展所钦:“……”   “唉。”他叹了口气,卷起袖子洗手。   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是这样用的,颜如玉无师自通,曹丞相估计也甘拜下风。   齐顺教,他俩学,教的人认认真真,学的人也认认真真。   最后三个饺子并排往案板上一摆,齐顺的元宝状鼓鼓囊囊,颜如玉的蛤蜊状张开大嘴,展所钦的面饼状光滑平整。   齐顺的沉默震耳欲聋,倒是颜如玉泰然自若:“其实不仔细看也看不出差别。”   展所钦随声附和:“对,有道理,我明白了,你是想把铜板塞你包的那个里面吧,所以它还张着嘴,你特意留的对不对?”   “是的。”颜如玉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齐顺,“就放这个里面吧。”   齐顺忍着笑点头:“是,主子。”   颜如玉立刻拉着展所钦出去了,不继续丢那个人。   除了饺子,今天还要吃羊肉火锅,他们在院里的秋千架底下放上炉子和小桌,颜如玉坐在秋千上晃着腿,等着羊肉煮好。   “先吃饺子还是先吃羊肉?”展所钦问他。   颜如玉想也没想:“一起啊!”   展所钦舀碗饺子给他,拿另一个碗舀羊肉。颜如玉在饺子里扒拉两下,很快找到了他包的那个饺子,夹开一看,果然有个铜板!   颜如玉伸手:“两贯钱!”   “吃完饭给你。”展所钦笑笑,道,“吃到包了铜板的饺子有福气,玉奴儿是最有福气的。”   他家最有福气的玉奴儿刚吃完午饭就又收到了一封信。   展所钦眼巴巴看着他拆开,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气呼呼想着,我看你看不看得懂。   果然,颜如玉向他求助:“阿郎,给我读读嘛。”   展所钦故作大度地把信拿过来一看,乐了:“是杜若望寄来的。”   颜如玉看信封上寄信人的名字是三个字的时候,就猜到应该不是元溪,而会给他寄信的、三个字名字的人,基本上也就杜若望了,纪咸英有事的话会直接让丫鬟来找。   他一点也不惊讶,也不戳穿展所钦为何松了口气,憋着笑假装平静道:“是吗。”   杜若望写信来是因为他想来找颜如玉玩儿,梁砺锋出征后他就无聊透了,把所有亲朋好友都烦遍了,这下想到颜如玉了。   颜如玉听完后便道:“阿郎,那你帮我给若望回信吧,让他尽管过来,正好陪我玩儿!”   展所钦磨磨蹭蹭地回了书房,冷若冰霜地写下邀请“情敌”前来陪自家夫郎玩儿的书信,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谢谢阿郎。”颜如玉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   自从祝瑞去了华严寺,他一直很期待能有朋友来看他。颜如玉是个热情的小家伙,也很重感情,展所钦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便也释怀,由着他去了。   几天之后,杜若望坐着马车来了,颜如玉在门口等他,他一下马车,就扑过来给了颜如玉一个大熊抱。   “玉玉!”杜若望紧紧抱着他。   “望望!”颜如玉被他抱得一口气差点都没上来。   展所钦孤零零站在一边,没有人叫他“钦钦”。   “你还好吗?”杜若望拉着颜如玉的手,“小脸圆润了些,是不是贴秋膘了?”   颜如玉惊慌失措地望向展所钦:“我胖了吗?”   展所钦一秒钟的思考都不带有,马上摇头:“没有!”   杜若望道:“这是好事呀,你这么瘦,马上冬天又要来了,你再不长点肉还经得起孩子折腾吗?”   颜如玉想想也是,和杜若望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进家门。   胖了,的确是胖了,捏着肉都软乎了不少。虽然展所钦也觉得是好事,但他不敢说,他没有杜若望这么勇。   “你最近害喜还严重吗?”杜若望边走边问。   “好一阵歹一阵吧,但也没有吐得特别痛苦,目前为止还能接受。为了我们的孩子,这些都是值得的。”   展所钦悄悄握住颜如玉的手,二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杜若望在旁边幽怨道:“我没事,不用管我死活。”   -------------------- 第八十章 博戏与长兴王   “……我们双方各有六枚棋子,在这个棋盘上各据一边,中间放置鱼棋两枚。我们掷骰子决定行棋的步数,谁先吃掉三次对方的‘鱼’,谁就赢了。就是这么简单。”   颜如玉跃跃欲试,和杜若望摆开了阵势。   “赢家能得到什么?”颜如玉问。   杜若望道:“输家的香吻一枚。”   颜如玉想了想:“……换一个吧。”   杜若望噘嘴:“坏人,你嫌弃我。”   颜如玉从窗户往外看去,展所钦正牵了马准备出门,回头跟他招手。颜如玉也招招手,扭头对杜若望道:“他醋劲儿大。”   “管得这么严啊?可我们都是哥儿呀。”杜若望很不理解,“我和我自小的朋友还同床共枕呢,梁砺锋也不敢吭声。”   颜如玉叹气。杜若望不知道,颜如玉跟他不一样,他是有“前科”的。   颜如玉转了话题道:“说起来,你家那位打仗打得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寄家书回来?”   “有,但是战况胶着,我看他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我的愧疚,像是怕自己回不来了似的。”   “哎呀,别说这话!呸呸呸!”颜如玉拍他一巴掌,“你要是不想他对你愧疚,你就跟他说,下回写信的时候,让他在信里写上‘爷想出来打仗就出来打仗,你管得着吗’。”   杜若望笑了,道:“你还别说,就他那个猪脑子,说不定还真写得出来。”   他顿了顿,道:“我可真羡慕你,有郎君天天陪在身边,可我呢,即便他这次打完了仗平安回来,难保不会再被派出去。”   颜如玉道:“那你能不能和他一起走呢?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杜若望若有所思。   颜如玉把手在他眼前晃晃:“快点开始玩吧,我等不及啦。”   杜若望心情不佳,大概也影响了运气,颜如玉连胜五局,赢了十个铜板。   这极大鼓舞了颜如玉的积极性,他拉着杜若望还要再玩儿,杜若望摇头:“不赌钱了,赌香吻吧。”   颜如玉思索片刻,一咬牙:“好!”   杜若望悚然:“真亲啊?”   颜如玉二话不说摆好棋盘,啪地掷下骰子。   展所钦从花坊回来的时候,这二人各有输赢,正拿着纸笔计算欠了对方多少个香吻。   “你赢一局,我赢两局,你再赢一局,这样四局就抵消了嘛。”   “才不是!应该你亲我两口我亲你两口,怎么能抵消?”   展所钦:?   他推开书房门进去,就看见刚刚叫唤着不能抵消的颜如玉正噘着嘴朝杜若望脸上凑过去。   !!!   展所钦快步上前:“差不多得了嘿!”   颜如玉推他:“不是的,我们在玩博戏,输家要亲赢家一口的!”   杜若望乖巧道:“既然你的郎君回来了,你输给我的就亲给他吧,我输给你的折成铜板给你。”   展所钦麻木地任由颜如玉捧着他的脸吧唧吧唧吧唧,又看着两人结算清楚,方道:“这次又接了个大单子,雇主是圣上最小的弟弟,长兴王。他要遍邀绘画名家,举行一场‘丹青宴’,让我为他布置宴会场地,还要给这些国手提供创作的灵感。”   “哇塞!”颜如玉睁大了眼睛,“我都不敢想这能挣多少钱!”   “我敢。”展所钦伸出两个手指头,“黄金二百两。”   他话音刚落,颜如玉尖叫着跳起来,树袋熊一样双手双脚地挂在展所钦身上,展所钦赶紧托住他的屁股:“当心些!”   “阿郎你好厉害你好厉害!!”颜如玉旁若无人地在展所钦脸上吧唧吧唧,“我好爱你,也好爱你挣的钱!”   展所钦谦虚道:“也不全是我的功劳,若不是你这些日子的规划安排,让花坊渐渐在长安出了名,长兴王也未必瞧得上我们的花坊。”   杜若望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不自觉地露出艳羡不已的神情。就是这样平静温馨的日子,他想要的仅此而已。   现在其他事都往后放放,完成大主顾的差事最要紧。展所钦不得不一门心思投入到这上面,也愈发庆幸有杜若望陪着颜如玉玩儿,让他不至于太无聊。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这天杜若望就到书房来找展所钦了。   他道:“是这样,我瞧着你家玉奴儿有点不对劲呢,你快管管吧。”   “怎么?”展所钦停了笔。   杜若望道:“博戏本是图个消遣,闲来无事打发时间,但玉奴儿仿佛有些入了迷,天天拉着我玩这个,其他什么事都不想做了。最初我们每局赌两个铜板,可现在已经被他加到了二十个铜板,我若是不和他玩儿,他就死缠烂打的,有时候还会哭出来。和亲朋好友玩玩也罢了,我就怕万一他哪天忍不住,出去和外头的人玩,到时恐怕就无法收场了。这可是重罪啊。”   展所钦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如何能不知道这件事的危害,杜若望的话立刻引起了他的重视。   于是下午杜若望推说身子不舒服,在屋里休息,特意给展所钦和颜如玉留了单独相处的时间。   “咦?阿郎你不画图了吗?”颜如玉从他的六博棋盘里抬起头来。   “休息一会儿。”展所钦在颜如玉对面坐下,看着他道,“杜若望不舒服,我陪你玩玩?”   颜如玉不疑有他,立刻打起精神:“好啊!”   展所钦道:“谁输了,就给对方一贯钱。”   颜如玉的手一顿:“一贯钱?太多了吧。”   “万一你赢了呢?”   他这么一说,颜如玉立刻把顾虑全部抛诸脑后,迅速摆开棋盘,双方的棋子严阵以待。   展所钦看着他的样子,担忧地微微蹙眉。   第一局结束,展所钦输了。   他掏出一贯钱放在颜如玉面前,道:“下一局,我加到十贯。”   颜如玉想也没想,立刻应承下来。   最后展所钦又输了,他去书房拿了十贯钱的银票给颜如玉:“第三局,我把这次挣的二百两黄金全部加上。”   再次输了之后,展所钦又道:“下一局再输,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你。”   颜如玉过度发热的头脑终于发觉不对劲了,他停下了数钱,抬头看向展所钦。   展所钦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的表情静静地看着他,二人对视片刻,颜如玉放下他的小金库,默默收好棋子和骰子,把棋盘合上。   展所钦略微松了口气,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平静。他没有再和颜如玉讲大道理,他相信颜如玉能明白。   “无事可做的话,我带你去长兴王的宴会场地看看?”   宴会场地就在王府的园子里,已经开始一些简单的基础布置了,譬如桌椅板凳、珍宝摆件之类。   今天,第一批敲定好的盆景也陆续送来了,展所钦自然要来盯着,他得了特许,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出入王府。他们三人一同下了马车,在丫鬟的带领下进了王府朱红的大门。   据说长兴王的年龄比皇上的大儿子还小,争皇位的时候对皇上完全没有威胁,因而皇上在弟弟里面也最疼爱他。   王府气派极了,家里的栏杆都是汉白玉雕的,那地毯整面整面铺着,“一丈毯,千两丝”,做成衣服也不知能保住多少乞丐不在冬天被冻死。   “王府都这么漂亮了,皇宫得是什么样啊!”颜如玉牵着展所钦的手,脑袋转成了个陀螺,“阿郎,你努把力,什么时候带我去皇宫看看吧!”   啊这。   展所钦颇为难道:“下辈子吧,我这辈子净身超龄了。”   颜如玉笑着捶他:“你有毛病是不是!”   杜若望嫌弃地迈开一步,扭过头不想看这两口子。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二层观景的亭子上,长兴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对身后的贴身小厮道:“去探探,那两个都是他家夫郎么?”   小厮答应着下楼,半途拦住展所钦他们,对给展所钦丫鬟道:“王爷传你,你快去吧。”   丫鬟退下,小厮笑着对展所钦道:“奴来为展公子与二位夫郎带路。”   三人俱是一愣,杜若望手忙脚乱的:“我我我我不是……”   颜如玉有点不高兴:“他就我一个。”   小厮连忙告罪讨饶。都以为他是无心的,他们便也没有和他计较。   而在小厮回禀了长兴王之后,他靠在椅背上琢磨片刻,笑了起来:“有主的便罢了,那个也好,也不错。我向来喜欢女子,这回突然想尝个鲜儿。你替我去问问,看他愿不愿意来王府伺候,正妃做不得,做个侍妾也凑合。”   他们从王府回家后没两天,杜若望突然急匆匆地和颜如玉告辞,没说具体原因,只说自己有急事要回家。颜如玉也不好多问,只能将他送上马车,看着他离开。   展所钦现在早出晚归忙得很,杜若望再一走,颜如玉便十分孤独寂寞冷。身边倒是有齐顺时时跟随,但齐顺毕竟是他家买来的下人,即便颜如玉不介意,齐顺也没办法和他亲密无间地做朋友。   于是颜如玉又想到了元溪,在争得展所钦的同意之后,颜如玉去了趟纪家,看望纪咸英的同时顺便也见见元溪。   没想到正好看见元溪在和另一个下人说话,那人想要给元溪什么东西,被他三推四推地拒绝了,求偶失败的男人灰溜溜地离开。   颜如玉笑着从树后走出来:“这是第几个被你伤了心的男人呀?”   乍一见他,元溪差点把手里的水壶摔了。   他站在那儿半天没动,最后竟掉头跑了,看样子是忍不住要哭,又不想让颜如玉看见。   颜如玉在原地愣了半天。   他难过地发现,自己想要和元溪做朋友的想法似乎是实现不了了。   因此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虽然展所钦并未阻止颜如玉去纪家,但颜如玉也只去了三回,只有其中一回见了元溪一面,而且是和展所钦一起去的,他给元溪送了个冬天保暖的围脖。   一切都很平静,直到那一天。   -------------------- 第八十一章 投壶与恶摊主   长兴王的丹青宴圆满完成,宴会上那些展所钦为他独家设计的盆景、插瓶等等摆件,也因为长兴王的名气而卖得火爆,许多人争相购买“长兴王同款”,展所钦由此又赚了个盆满钵满。   他现在一整天都离不开店里了,这样一忙起来,越发顾不上颜如玉。   颜如玉的肚子已经有一点微微凸起了,自从发现了这件事之后,他的心情一直很好,即使展所钦没空陪他,他也高高兴兴地带着齐顺出去逛街。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逛,逛出事儿来了。   东市上集中了娱乐休闲的那条街,有许多杂耍卖艺、猜谜抽奖等等的活动,颜如玉和齐顺二人出来玩,当然不能错过这个地方。   “哎,齐顺你看他们在做什么?”   齐顺伸着脖子看了看,道:“主子,那叫投壶,在五到九尺开外,将箭矢投入壶中即可获胜。”   颜如玉好奇地凑过去,听见摊主介绍规则:“五十个铜板,十次机会,第一次投中了,我返你一百铜板,之后九次若是都中了,我再返你五百铜板!”   他顿了顿,又道:“但是,若是第一次没有投中,后面投中也不作数,你还得再给我一百铜板才行。或是第五支箭开始,有投不中的,也要再给我一百铜板。”   颜如玉观望了一下,好像第一次投中的概率并不低,不少人都拿着五十铜板换了一百,即使后面有失手,那也是赚得开开心心地走。   颜如玉有点心痒痒,他扒拉齐顺的胳膊:“这个东西,你会不会?”   齐顺愣了一下,摇头:“主子,不要玩这个,我们去看别的吧。”   “我们就试一次,第一次投中,就能赚五十铜板呢。”   他很坚持,齐顺作为下人也没办法拒绝,只得听从颜如玉的,走上前去排队。   颜如玉交了五十铜板,齐顺得了十支箭矢。   他拿着箭,为难地看看颜如玉。颜如玉以为他不擅长这个,正在害怕,于是为他打气道:“没关系,五十铜板而已,投不中就投不中吧!”   齐顺欲言又止,下一个等候的人在催促了,他只得随手将箭矢投向壶口,不偏不倚,正中壶心。   “哇!”颜如玉鼓掌,“你太厉害了吧!”   齐顺没说话,接下来他手里九支箭矢一个接一个投出,他甚至没有停下来瞄准一下。越投到后面,箭矢的堵塞导致壶口越来越小,要投中也就越来越难,然而齐顺投出去的箭却总能从最好的夹缝落进壶里。   十支箭投完之后,围观的人群放声喝彩,摊主的脸色淡了一些,但还是拿了六串一百的铜板递给齐顺。   齐顺退出来,把钱奉到颜如玉面前:“主子。”   “……我的苍天呐!”颜如玉目瞪口呆,“你这么厉害?!”   齐顺道:“从前跟着少爷,别的没学会,净学这些了。主子,咱们走吧,那边有踩高跷的,看起来挺好玩儿。”   可颜如玉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自从玩过博戏以后,他就对这种轻松来钱的门路食髓知味。在家的时候展所钦坚决不肯陪他玩博戏,现在眼瞧着面前一下翻了十多倍的铜板,颜如玉怎么也克制不住心里那种翻腾的欲望。   “最后一次!”他道。   齐顺拗不过他,只得又交了五十铜板,再次领了十支箭矢。   这回他连进三箭,其他人倒是越来越兴奋,那摊主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侧了侧身,朝人群里使了个眼色。   人群里一个门板似的大汉慢慢挤了过来,站在齐顺身后。   颜如玉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壶口上,第四支箭矢也稳稳入内,他还没来得及高兴,齐顺忽然一声惊呼,踉跄了一下没有站稳,手中的第五支箭矢当啷落地。   齐顺回头,身后那个撞了他一下的大汉没躲没避,抱着胳膊大喇喇站那儿,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齐顺个头才到他肩膀,哪里敢吱声,他只当没这回事,一声不吭地弯腰捡箭。   然而那摊主几步过来拦他:“哎!你还捡它做什么,你输了,该再给我一百铜板才是!”   齐顺茫然道:“我没投啊,这箭是掉了。”   “那它是不是落地了?是不是没投进壶里?那你就是输了。”摊主一把扯过齐顺手里剩下的箭,转身回椅子上坐下,“快拿钱来!”   颜如玉挤过来,拉着齐顺道:“你这不是耍赖吗?”   “主子!”齐顺吓了一跳,赶紧劝他,“主子,罢了,把钱给他,我们走吧!”   颜如玉没见识过江湖上这些下三滥的事情,他还单纯地觉得这青天白日的,该是讲理的地方。   围观人群一片嘘声,摊主冷笑了一下,很快,几个壮硕的大汉一拥而上,带着威胁扫视人群。   “走吧走吧,别惹事。”   人们纷纷拉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各自散去。   “主子……”齐顺脸都白了。   颜如玉何尝不怕,他强作镇定,为着自己和腹中孩子的安全,不得不服了软,一声不吭地拿出一百个铜板给了摊主,带着齐顺要走。   “慢着。”摊主叫住他,抬了抬下巴,“那些也留下。”   就算第二次齐顺掉了箭,但第一次明明毫无差错,他这样就是明抢了。   可是颜如玉没有办法,只得交出了齐顺刚刚赢来的六串铜板。他递铜板的时候到底没太客气,铜板没有落到摊主手里,而是砸在了地上。   他的服软反而助长了那摊主的气焰,他一瞪眼睛,反手抓起两串铜板砸向颜如玉:“你神气什么?!”   颜如玉正弯着腰递钱给他,毫无防备,这两串足足两百个铜板,就这么重重砸在了颜如玉的肚子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齐顺眼睁睁看着颜如玉痛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地,痛苦地捂着肚子。   “主子!!!”齐顺不管不顾地推开面前的大汉,尖叫着扑过来抱住颜如玉,“主子你怎么样!”   颜如玉紧紧抓着他的手:“疼……”   齐顺眼睛一下子湿了,他又慌又怕地向周围人求救:“求求你,帮我们去展家花坊报个信吧!我家主子有孕在身,这是两条人命啊!”   颜如玉突然这样了,把这群大汉也吓了一跳。他们虽然仗势欺人,却也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惹上这种麻烦,于是几个人一合计,迅速收了摊,悄无声息地溜了。   等到有好心人来花坊报信,展所钦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着急忙慌赶了过来。   颜如玉一看见他,立刻哭着钻进他怀里:“阿郎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玩这些了,不要让小菌子出事,你快救救它!”   展所钦还没太搞清楚状况,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抱起颜如玉,一边安慰他一边往最近的医馆赶去。   好在小菌子依旧顽强,还有救。大夫紧急为颜如玉保胎,那药太难喝了,颜如玉喝了吐吐了又喝,一番折腾下来颜如玉的衣服都吐脏了。大夫让展所钦把颜如玉的外衣脱下,拿出银针给他针灸。   银针扎进足三里、上巨虚等等穴位之后,还要停留一刻钟的时间。颜如玉像个刺猬一样躺在床上,一手死死抓着展所钦,一手惊魂未定地抚在小腹上,刚才发生的事再次浮现,他哽咽道:“阿郎,我让人欺负了,他拿东西砸我肚子……”   他刚才喝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又受了惊吓,这会儿精神放松下来就有点睁不开眼睛。   展所钦摸摸他的脸,柔声道:“困了就睡吧,养养精神,对你和孩子都好。我会去问齐顺的,如果有人欺负你,我一定替你出气。”   颜如玉这才放心了,哼哼唧唧地慢慢睡着了,手还好好地护着肚子。   展所钦给他盖好被子,开门出来。   齐顺觉得是自己惹了祸,正羞愧地站在医馆的院子里,展所钦走过去,向他询问事情的经过。   齐顺说完后,展所钦久久不语。   “主子……”齐顺忐忑不安地觑着展所钦的脸色。   展所钦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用害怕,照顾好他就是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齐顺大概形容了一下,展所钦点点头:“好。”   他没说什么,看起来也没多生气,但即便是齐顺也清楚,这不过是表面的平静罢了。   第二天,展所钦独自上街,在街边的小摊贩里留意齐顺说的那个人。   也许是估摸着没什么大事,也许是觉着反正不能拿他怎么样,那摊主第二天又出来摆他的投壶摊了。   展所钦站在街对面不起眼的地方注视他片刻,转身离开。   颜如玉现在又不能下床了,除了上厕所之外,连吃饭都是端到床上架着小几吃。   他胃口本来就没有多好,现在一天两顿的保胎汤药灌下去,更是几乎什么都吃不下了,展所钦连哄带骗的才能喂进去小半碗饭。   颜如玉很后悔自己那一日的固执,偶尔梦见小菌子没了,他惊醒后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同时他也非常恨那个摊主,他这样问展所钦的时候,展所钦就抱着他道:“给我点时间,玉奴儿。”   颜如玉追问:“为什么要等?”   展所钦道:“一来,这件事要做成需要时间;二来,你刚一出事,他马上就被报复,他肯定能想到是因为什么,到时又是更多的麻烦。对了,他是不是拿右手扔铜板砸你肚子的?”   颜如玉含恨控诉道:“是,而且是两大串铜板,很重很重!”   “我知道。”展所钦拍拍他的后背,“我都知道。他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用右手拿东西砸你了。”   -------------------- 第八十二章 报复与小金库   展所钦给自己也安排了一套投壶的用具,一个壶十支箭,从牙缝里挤时间出来让齐顺教他。   齐顺对此非常不解。按理说颜如玉因为这个还躺在床上保胎,展所钦现在应该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壶都给摔了才对。   但展所钦就是要练,齐顺也只得听从。   一开始展所钦一支都投不进去,但他肯学,人又聪明,很快已经能投个六七支不失手了。   最后几支是最难投的,齐顺正想着要怎么教才好,没成想展所钦自己主动放弃了。然后他就把壶和箭砸碎的砸碎、掰折的掰折,而后径自出门去了。   齐顺实在搞不懂他的操作,只能一门心思照顾好颜如玉。   展所钦是去了那个投壶摊。   他并非来寻仇的,他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这帮壮汉。就算真能打过,他再因为斗殴被抓进衙门判几年,颜如玉和小菌子又该怎么办呢。   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展所钦交了五十铜板的入场费,从摊主那儿领了十支箭矢。   他整理箭矢的间隙抬眼看去,那摊主靠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剔着牙,悠然自得。几个壮汉在附近闲逛,实则都看着这边呢。   一支箭矢投出,稳稳落进壶中。   摊主眼皮一掀,没当回事。投进一支不算什么,只要后面九支失手一次……   然而展所钦唰唰唰连出三箭,全都投进了壶心。   摊主的脸色渐渐变了,剔牙的手也放了下来,死死盯着跟前的壶口。   展所钦面不改色,投出了第五支箭。   如果有慢动作回放的话,当时的情况就是原本该朝偏左的壶口投出的箭,“不知怎的”往右偏了一点点,展所钦手上又半点没留力道,完全不像齐顺教他的那样要用“巧劲”。   箭矢以极快的速度对着摊主垂在椅子扶手的右手而去。   投壶这个游戏的起源,本是因为士大夫皆习箭术,譬如参加宴会,主人家邀请客人们比试射箭,客人们是不能推辞的,否则就是非常不给主人面子。   但总会有人因为胳膊有伤之类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射箭,于是“投壶”应运而生,若是实在不能射箭,用投壶来代替也能说得过去。   所以,虽然投壶是个游戏,但它用的箭矢是实打实的真家伙,把它放在弓上就是可以夺人性命的武器。   展所钦投出的第五支箭,就这样稳准狠地擦过摊主的手背,摊主惊叫一声,赶紧把手拿到眼前。   还好,只是擦了一下,破了点皮而已。   展所钦非常诚恳地道歉,并主动赔偿了五十铜板,还把掉地上的箭捡起来,擦干净了箭头,还给摊主。   他还以为展所钦软弱好说话,便又狮子大开口,索要五百铜板,展所钦照样给了。   摊主心满意足,也没把手上的伤当回事,便放了展所钦离开。   但如果这时能有人告诉他,展所钦右手投壶、左手抓着那一把箭的时候,箭头藏在袖子里沾了毒药,他肯定说什么也不会让展所钦就这么走了的。   第二天早上,摊主发现自己右手手背上那道浅浅的擦伤有些红肿,他依旧没当回事;   第三天晚上,红肿的伤口开始发紫,他的整只手都疼了起来;   第四天一大早他去看大夫,大夫也没太用心检查,只当他是被生锈的箭头划伤后感染了,随便给他开了些药回家涂;   第七天,药越涂越严重,摊主整个手背都紫黑肿胀,伤口流出脓血。他再次去看大夫,终于引起了重视。但此时已经太晚,大夫只得砍下了他的右手,防止毒素继续蔓延到身上。   摊主对着自己光秃秃的手腕惨叫哭嚎,冷静下来后,他也想到过追究展所钦的责任。但时过境迁,他又哪来的证据呢?告去了衙门,衙门把展所钦找来问了问,被展所钦用精彩绝伦的演技蒙混过关。   讲道理,那本来就是一点小小的擦伤,连血都不曾流出来,凭什么就控告展所钦害他没了手呢?到最后,连摊主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因为展所钦了。   县令当即判了展所钦无罪。   尘埃落定,展所钦优哉游哉地回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颜如玉。   颜如玉还躺在床上,听到这样的消息才终于解了气。昨天他的肚子又有些疼,紧急去大夫那儿扎针,连大夫都说,颜如玉肚皮都被砸青了一块,小菌子能活下来全靠运气。   “他活该。”颜如玉咬牙切齿。   “是,是活该,他这样的人,肯定不是第一次欺负人了。”展所钦坐在床边,把颜如玉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但是玉奴儿,我想和你说说你的事情。”   “我怎么了?”   展所钦道:“我现在细细想来,从你开始攒私房钱之后,你好像就对钱非常在意。前阵子我一直觉得这样挺可爱的,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与其告诫你远离博戏,还不如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颜如玉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反正我最近看到自己荷包里的钱就开心,数着钱一点点变多,我就浑身都舒坦。我知道我们现在不缺钱了,可是,我大概是穷怕了吧,冬天又来了,冬天太难过了,我就想多点钱,越多越好,没钱就心慌,有钱就不会害怕自己被冻死了……”   展所钦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没有看出来,颜如玉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抠搜他那点私房钱,抓住一切机会见缝插针地弄钱,是源于他心里的不安。   吃饺子要从展所钦那儿净赚二十贯,被不讲理的妇人坑了三文钱,展所钦给他他就高兴了……这些其实并不是展所钦以为的“可爱”。   展所钦从出生就没穷过,即使暂时没钱,他也有足够的底气相信将来会有,即使没有也无所谓,因为哪怕身无分文,他骨子里也永远是大少爷。   但颜如玉不一样,自小的贫穷带来的慌张不安无法言说,非得是亲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展所钦买了两个大箱子回来,各配一把锁,他把其中一个箱子的钥匙交给颜如玉。   “这是什么?”   “这是你的小金库。”展所钦道,“玉奴儿,从前我虽然从不吝惜在你身上花钱,但我也几乎没有直接给过你钱。不是我不舍得,是觉得你不怎么会用钱,你也的确算不明白账,反正你缺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   “但是现在呢,咱们一人一个箱子,从今往后的收入平分,各自保管自己的那一半。你要是想数钱玩儿就数吧,以目前的情况看来,你能数上很长时间。”   颜如玉拿着钥匙,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一头扎进展所钦怀里:“你怎么这么好,你不怕我又拿着钱去投机取巧吗?”   展所钦笑道:“我相信你不会的。再说,你那么抠。”   “哼。”   这天晚上,颜如玉坐在浴斛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展所钦提前用炭火把湢房烘得温暖如春,为了防止颜如玉踩着水滑倒,展所钦不得不在旁边看顾着。   “再不洗洗我都要臭了!”颜如玉一边拿毛巾搓身上,一边嘀嘀咕咕抱怨,“长胖也就罢了,臭臭的可怎么办呀。”   展所钦面向大门,目不斜视:“那不是怕你着凉吗,而且你没胖。”   “我就是胖了,我的腰都粗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颜如玉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小菌子也长大了,它都凸出来了,你不想摸摸吗?”   展所钦微笑:“现在就不了。”   颜如玉故意逗他,拉着他的手伸进水里:“摸摸嘛,摸摸!”   展所钦就是不肯扭过头来,颜如玉坏得很,在肚皮上摸了两下,又把展所钦的手往下拉。   展所钦头皮发麻,跟颜如玉僵持着又不敢太用力,怕碰着他肚子,左右为难叫苦连天。   “你别闹我了。”展所钦叹气,“我给你弄两个木头鸭子你放浴斛里玩儿吧。”   颜如玉笑得咯咯的,正要说话,突然后背绷紧,唰地坐直了,睁大了眼睛不敢动弹。   这给展所钦吓得不轻,一下子蹦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刚刚又碰着它了吗?!”   “不是不是,你别说话!”颜如玉一动不动,展所钦也僵在原地。   片刻后,颜如玉欢喜得大脑都空白了。他抬头望向展所钦,声音微微发抖:“它动了。”   展所钦愣愣地和他对视半晌才一下子反应过来,轻轻地把手放在颜如玉肚皮上。   小菌子还太小,动的幅度非常轻微,颜如玉能隐约感觉到,展所钦却还是摸不出来。但只要想一想他和颜如玉共同创造的小生命居然会动了,他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颜如玉的眼泪啪嗒掉进洗澡水里。这一瞬间的感觉怕是要永远刻在他的记忆里,再也不可能忘记了。   展所钦把颜如玉擦干净捞出来,裹得严严实实抱回屋里。颜如玉躺在床上,脑袋支棱出来,后脑勺搭在展所钦的腿上。旁边放个火盆,一边烘头发一边拿毛巾擦,这样干得最快。   本来一切都很好,可不知小菌子是不喜欢洗澡还是怎么样,翌日早上颜如玉又开始肚子疼,于是他们第三次去了医馆。   这回大夫就叫留在医馆不让走了,他要密切关注颜如玉的情况。   昨晚孩子都动了,要是这个时候没了,颜如玉估计得发疯。展所钦一点也不敢怠慢,他也守在医馆哪儿也不去了。   在医馆住了两天,颜如玉好不容易贴的一点秋膘全折腾没了,一顿饭从早吃到晚都吃不下去。   展所钦道:“我让齐顺回家去拿点蘑菇过来?”   颜如玉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齐顺得了吩咐回家去,装上一篮子蘑菇要走,这时邻居过来敲了敲门,道:“你们家可算有人了!昨天信使来送信,来了两趟都找不着人,我就先给你们收着了。”   齐顺道谢,接过来一看,是杜若望写给颜如玉的。他没多想,顺道把信一块儿带去了医馆。   --------------------   感谢在2023-09-07 17:02:04~2023-09-08 15:1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三章 牺牲与征服欲   展所钦就离开这么一会儿出去买点水果的工夫,齐顺回来了。   他拿着杜若望寄来的信给颜如玉:“主子,有主子的信!”   齐顺觉得杜若望和颜如玉是好朋友,写信过来肯定是表达思念关怀,颜如玉这会儿正浑身难受,看了这封信一定会高兴些的。   颜如玉也是这样想的,他坐起来靠着靠枕:“快念给我听!”   齐顺把信拆开,习惯性地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表情却一点点变得凝重。   “……信里写了什么?”颜如玉看着他的模样,皱起了眉。   齐顺抬头看看颜如玉,又看看手里的信,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干嘛就这么火急火燎把信拿来了呢?颜如玉现在是能受刺激的吗?   他道:“主子,还是不听为好。”   他越这么说,颜如玉越不能不听。他用严肃的表情看着齐顺,齐顺与他僵持片刻,到底还是不肯念,鼓起莫大的勇气扭头跑了出去。   颜如玉一愣:“齐顺?!”   吃豹子胆啦!!   颜如玉气呼呼地等着展所钦回来跟他告状,结果等展所钦一进来,脸上的表情跟齐顺简直是复制粘贴。   展所钦先发制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信不能给你看。”   颜如玉:???   他不由得担忧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是若望怎么了吗?”   展所钦就是不说。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颜如玉每时每刻都抓心挠肝的,想探究真相想得浑身难受,似乎也没比受刺激好到哪里去。   明明知道别人有关于自己好朋友的秘密却不能弄明白,这种感觉像钝刀子磨肉,又像给驴面前吊个苹果,太残忍了。   展所钦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不告诉他大概是不行了,颜如玉再三发誓不会激动一定会淡定为了小菌子也要心平气和,展所钦这才把信拿出来读。   “……玉玉,见信如晤。上次匆匆而别,并非我不知礼数,实在是事出有因。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排解心中苦闷,故而写信给你,我想,你必能体会我的焦急、为难、不安和恐惧。”   “那次我们去长兴王府中的无意之举惹来了大麻烦,王府上的小厮问我是否愿意入王府陪伴长兴王。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愿意呢?所以我立刻回了家,以为这样就可以躲开这些是非。”   “可没想到,长兴王对我的心思完全没有因此作罢,他派人找到了我家,对我威逼利诱。我分明告诉他我已有婚约在身,可他说婚约而已,尚未成亲,不算什么,而且他还说,砺锋如今在战场上本就危机四伏,他若是想让砺锋回不来,有的是办法。”   “那天我哭了半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绝不会委身于旁人,我还要等砺锋回来的,哪怕三年五年十年我也等,我从六岁就开始等他,我都习惯了。可万一长兴王真的恼羞成怒……我简直不敢再想了。”   “现在,连我家里居然都开始偏向长兴王了。他们觉得王爷这样痴迷于我,那也算是我的福气,更何况砺锋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即便他回来了,他将来前途再好,也不会比王爷更尊贵。”   “这些日子,我真是快疯了,我甚至想过去死。可是我不能,我还要等他回来。但是玉玉,我悄悄告诉你,如果哪天真到了按着我的头把我送进王府的地步,我可能真的不会活着出来了。”   “说来说去,都是我在发牢骚。你现在如何了?给我回信说说你的近况吧,你时时有郎君和孩子在身边,一定非常幸福。真羡慕你。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展所钦念完,把信叠好放回去,默默等着颜如玉的反应。   颜如玉手放在肚子上,轻轻闭上眼睛,靠在床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初就该赶紧成婚。”展所钦道,“其他的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颜如玉问他:“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帮到他吗?”   展所钦无奈:“那可是王爷。”   他握着颜如玉的手:“你答应我不激动的。”   颜如玉缓缓点头:“我没有激动。可是长兴王何必如此?他难道还怕找不到心甘情愿侍奉他的哥儿吗?明明一抓一大把,他为何就是追着若望不放?”   “也许是征服欲在作怪吧。只要他开口,不知多少人上赶着贴上来,可那样就没意思了,长兴王想必也见得多了,腻了。像杜若望这样誓死不从的,反而难得。”   颜如玉哑口无言。   展所钦道:“杜若望的事我们帮不上忙,绝对不可能帮得上的。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顾好自己的身体,还有小菌子,知道吗?”   颜如玉鼻子一酸,深觉无奈又凄凉。   是啊,长兴王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哪怕单单为了皇室的面子,只要长兴王不是在谋反,其他事情皇上八成都会睁一眼闭一眼。何况长兴王不过就是风流多情一回罢了,对于那些天潢贵胄而言,说不定还是个无伤大雅的趣闻呢。   他只能让展所钦替他写了回信,对杜若望表达一些没什么用的安慰。   下午,纪咸英过来了。她得知颜如玉出了事,自然要来看看。不过,元溪也跟着她来了。   展所钦看了元溪一眼,没说什么。现在是让颜如玉开心最要紧。   “哎哟,我可怜的孩儿,你可是遭大罪了!”纪咸英看颜如玉小脸都瘦了,心疼得都不知怎么好了,“是哪个该天杀的砸了你的肚子,干娘替你教训他!”   颜如玉不由得对着母亲抱怨道:“没事的干娘,阿郎已经替我出气了。小菌子也还好,我就是让那安胎药给整治惨了。我不明白,如果每天要喝这么难喝的药,还怎么安得了胎呢?”   纪咸英和展所钦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于这件事上,他们还有后续的事情尚未了结。   纪咸英给颜如玉带来了一些名贵的药材,她问过大夫,都是适合颜如玉现在用的。还有一些保暖的衣服围脖等等,展所钦沾他的光,也得了一双麂子皮的靴子。   知道元溪与颜如玉也有很好的交情,纪咸英还特地让元溪来和颜如玉说说话。她就是善解人意到这样的地步。   “你还好吗?”颜如玉问他。   元溪用力点头:“很好。纪夫人对下人非常仁厚,其他人也都肯照顾我。”   看他状态还不错,颜如玉好歹放心了些,叹息道:“那就好。活在世上不容易,能多一个人好过些,也是好事。”   元溪敏锐地察觉到颜如玉心事重重,便向他询问。颜如玉可算找到人倾诉了,于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说了。   他又道:“如果长兴王真要对梁砺锋下手,梁砺锋是我家阿郎兄长的副将,势必会牵连到他。如今何止我愁呢,阿郎也愁,他只是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元溪安静听着,默默抬眼看着颜如玉愁眉不展,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颜如玉兀自道:“这世道,当真是……梁砺锋在战场上保家卫国,他唯一深爱的人竟还要被人抢,若是他知道了这件事,该有多痛心、伤心、寒心呢。”   颜如玉说者无意,只当是诉苦了,可元溪是听者有心,他渐渐生出一个主意来。   这主意决绝,若是做了,元溪也不知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可为了颜如玉……   元溪不动声色,却在心里波涛汹涌地做出了一个即将震惊所有人的决定。   与此同时,外头的展所钦和纪咸英那边,他们也在筹划一件大事。   “看来我给你的毒药很管用。”纪咸英理理袖口,悠悠道,“你不知道那人,他从来在长安横行,从前开武馆时就作孽不少,如今也算清净了。”   展所钦道:“仰仗纪夫人相助。夫人对我和玉奴儿颇多援手,我们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了。”   纪咸英道:“报答就不必了,等我的镖局办起来了,有的是从你这儿赚钱的机会。”   “听闻夫人未出阁时就是镖局的千金,这算是振兴家门了。”   纪咸英笑道:“什么振兴家门呢,实在是闲来无事罢了。你的花坊何时能遍布全国十道三百州,我指着你一家做生意,也能混个富甲一方。”   两个人的理想都很远大。   不过理想显然不属于元溪这样卑微的人。之后的某天,他把自己收拾干净,从水盆的倒影看了一眼自己无可挑剔的容貌。   他抱着高高一摞盒子离开纪家,护卫们习以为常,只当他是出去给主子办事了。   那就是长兴王的轿子。   元溪歪着头,从盒子边缘打量路上这个气派的八抬大轿。百姓们都要回避,自觉地让了条大路出来。   偏偏元溪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撞了出去,左脚绊了右脚,扑通在长兴王的轿子前摔得人仰马翻。   “什么人?!”王府的护卫立刻拔刀,将元溪团团围住。   元溪坐起来揉揉膝盖,对他们的恐吓无动于衷。   “无礼。”   轿帘被小厮掀起,里头的长兴王抬手,手指动了动,护卫们立刻散开,露出地上坐着的元溪。   元溪捡起撒落一地的盒子,不卑不亢地对长兴王行了一礼:“冒犯王爷,王爷恕罪。”   长兴王将他上下扫视一通,没说话,却意味不明地笑了。   元溪见他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便抱着东西准备离开。长兴王对自己的仆从使了个眼色,仆从会意,几步过去拦住元溪:“站下!你是哪家的下人?”   元溪报出纪家,仆从道:“以后你就是王府的人了,随我们回去。”   元溪不从,他想跑,那自然是徒劳无功。   轿帘放下,长兴王坐在里头晃晃悠悠地回府,后头跟着的仆从拽着不停挣扎的元溪,地上滚落的空盒子被许多人踩脏后踢到了路边,最后让几个小孩子捡去玩儿了。   -------------------- 第八十四章 后悔与传噩耗   颜如玉的胎终于稳定下来,他可以回家休养了。此时正是冬月的月底,一出门就是刺骨的寒风。   颜如玉裹成了个糯米糍,马车上也备了热水给他灌汤婆子,他一路到家,手还是热乎乎的。   “好暖和呀。”   一进门,颜如玉就被兜头兜脑的热气扑红了脸。   “来,把大氅脱了。”展所钦把他的白狐狸毛大氅挂好,拉着颜如玉去床上躺下。   “又躺着啊,我都快躺得不会走路了!”   颜如玉嘴上叽叽歪歪,但还是乖乖躺下了。他现在万分谨慎,再也不敢让小菌子冒任何一点风险了。   展所钦安慰他:“大夫说你只要再躺五六天,没有出现问题的话,就可以下来稍微走走了。”   颜如玉裹紧小被子:“好吧。”   小菌子的情况还不错,偶尔轻微动动,可惜颜如玉每次高兴地拉着展所钦的手来摸的时候,展所钦都摸不出什么。   快乐都是颜如玉的,展所钦什么都没有。   除此之外,颜如玉唯一担心的就是杜若望了。他再次让展所钦帮忙写了信寄过去询问情况,杜若望很快回了信。   但出乎颜如玉的意料,长兴王似乎消停了。据杜若望说,长兴王已经有差不多半个月没再派人来骚扰他了。   杜若望原本也很开心,但是渐渐的,他反而更害怕长兴王这是在憋什么更大的阴谋。他会不会已经在对梁砺锋下手了?   但杜若望又说,前两日他收到梁砺锋的家书,说那边战事的进展还不错,他们很可能过年前后就能大捷回朝。   杜若望表示自己已经一刻都等不及了,恨不得直接站在长安城门口,待梁砺锋一进城,就把他拐回家成亲。   展所钦念完了信,颜如玉笑话杜若望一点都不矜持,并且不许展所钦把这句话写进回信里。   “长兴王应该是觉得没趣儿了吧。”颜如玉的想法很乐观,“强拧的瓜不甜,何必呢?”   可惜事情总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不知为何,展所钦鬼使神差地把元溪的失踪和长兴王联系了起来。   没错,他已经知道元溪不见了。   纪咸英那边发觉以后自然会派人来告知,但展所钦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颜如玉。   其实,在元溪失踪前,展所钦见过他一面,那是元溪跟着纪咸英来看颜如玉的那次之后。   当时颜如玉还在医馆住着,元溪来得突然,看他的神色和急匆匆的样子,展所钦就知道他此行并非普通的拜访。   “你要见他,是有事和他说?”   元溪点点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展所钦:“是件要紧事。”   他会这样突然造访,为的必然不是小事。展所钦回头看看颜如玉的屋子,对元溪道:“是好事吗?如果不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他不能再受刺激了。”   元溪愣了愣,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始终痴痴地望着颜如玉的房门。   最终,他默默转身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展所钦觉得那一瞬间的元溪像变了个人,有种下定了决心似的坚毅。   展所钦现在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隐隐有些后悔。   他完全不知道元溪来找颜如玉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并未多问。若是他问了,元溪是不是就不会失踪了呢。   至少,现在好歹能有一点寻找他的线索。   虽然这是个烦人的情敌,但也是条人命,罪不至死,展所钦还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元溪失踪的事一直没有传进颜如玉的耳朵里,后来展所钦也断断不敢再让他知道有关元溪的任何消息了。   因为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纪咸英让丫鬟过来转告,说她收到了长兴王府送来的,买下元溪的一百两黄金,并要走了元溪的卖身契。纪咸英毫无办法,她哪里敢和王府的人理论。   展所钦的心一下沉到了底。   长兴王是什么好人啊,他花一百两黄金买个这么好看的哥儿回家,难道仅仅为了让他端茶倒水吗?   “阿郎。”   颜如玉的声音突然传来,把正在走神的展所钦吓了一跳,展所钦的手猛地一抖,饭碗哐叽倒扣在丑丑身上。   丑丑真是恨死他了,一下跑得远远的,边抖毛边叫唤。   颜如玉哈哈大笑:“阿郎,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怎么吓成这样啊?”   展所钦没回头,也没说话,默默把洒了一地的剩饭收拾起来。   他有些心慌,不知该怎么面对颜如玉才好。   颜如玉整张脸都兜在硕大的毛绒兜帽里,更显得他的脸又小又精致了。他奇怪地看着展所钦,感觉他好像有心事似的。   “你怎么啦?”颜如玉想了想,“是不是刚才又摸不到小菌子的胎动,你不高兴了?”   “是啊。”展所钦低着头,勉强笑了笑。   颜如玉接受了他的解释,搂着展所钦的脖子道:“没关系的,等它长大点,你不仅能摸到它动,它还能把我踢得很痛呢。”   展所钦道:“那也不是什么好事。”   颜如玉和他抱抱,额头在展所钦身上蹭蹭:“是好事,这说明它还好好的在我肚子里,我不怕痛的。”   展所钦抱着他,心里却忧虑万千。   希望,希望元溪能好好活着。展所钦此刻已经全然明白了,长兴王放过杜若望,是因为他得到了元溪。   *   王府里的下人噤若寒蝉,一个个含胸低头地排着队经过这间屋子。   屋里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似乎是挣扎打斗,随即安静了一会儿,再就是什么人低低的啜泣。   一个时辰后,长兴王从里面出来,一派餍足的模样。   守在门口侍奉的下人悄声入内,把一盆热水和毛巾放在床边就退了出去。   帷帐被扯掉了一半,里面伸出一只腕骨凸起的手,一圈青紫的痕迹说明它的主人刚刚遭到了非常暴力的对待。过了许久,水都凉了,那只手才慢慢动了动。   元溪把被子裹在身上,用冷冰冰的毛巾伸进被子里擦拭自己的身体。他越擦越用力,越擦哭得越厉害,最后把毛巾拿出来时,上面甚至隐隐带了血丝。   太恶心了。恶心到他想把自己的皮全部扒下来拿刷子使劲刷干净。   自从被强行带来之后,元溪整日待在这间屋子里,躲着人,躲着阳光。   第一次被长兴王欺侮之后,他高热不退,竟还是王妃让大夫来给他喂的药。   王妃是那么善良的女子,元溪觉得自己对不住她。他成日里身体备受折磨,精神也在经历摧残,元溪每天醒来一睁眼,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活不下去了。   可是现在还不能死,外头打仗的人还没回来,如果他现在死了,万一长兴王又想到了杜若望,那他这一番牺牲就全白费了。   等到大军凯旋,杜若望和梁砺锋完婚,长兴王应该就不会对一个“二手货”感兴趣了,那时梁砺锋和万俟宗极也是安全的。这样的话,他们三对有情人就都能好好在一起,颜如玉就会快乐,他快乐了,元溪就快乐了。   元溪怀揣着这样的筹谋,只要稍微想想自己能够替颜如玉分忧就觉得幸福,甚至对眼下孤身一人陷在这里,都不觉得那么恐惧了。   他静静躺在床上,死气沉沉,像凶案现场的一具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阳光都从这边窗户走到了那边窗户,元溪才稍微动了动,从褥子底下摸出一个绣着玉佩和蝴蝶的香囊,紧紧攥在手里。   *   “哎,绣花也太累人了。”颜如玉放下手里的绣绷,揉揉眼睛,“不做了不做了,小菌子出生以后就光着吧!”   展所钦安慰他:“做不了就买嘛,别跟自己较劲。”   “不行,孩子总得有些咱们亲手做的东西。”颜如玉想了想,觉得不平衡,“你也要给小菌子做点什么。你会做摇篮吗?”   展所钦很高情商地回答:“我可以学。”   颜如玉满意:“那就学吧,反正还早着呢,慢慢做。记得做结实点,第二个孩子还能用。”   展所钦去外头找了个木匠,买了一张做摇篮的图纸,顺便带些竹子和工具回来,往院子一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颜如玉抱着丑丑在旁边道:“做完了摇篮,顺便给丑丑也做个小床吧。”   展所钦斜眼看着丑丑,丑丑也斜眼看着他。一人一狗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   展所钦愤怒地指着丑丑:“就这还指望我给它做床?!”   丑丑:“汪!”   颜如玉无奈道:“算了,不为难你了。干娘家里有个大大的狗房子,是她从前养狗用的,现在不养了,干娘说可以给我。我们抽空去拿回来吧,丑丑现在的窝已经有点小了。”   他一提纪咸英,展所钦就想到元溪,一想到元溪,他就五味杂陈。   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一辈子,颜如玉早晚要知道的。元溪为了他付出这么多,把自己都赔进去了,按颜如玉那么重感情的性格,这件事会成为他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   而要是颜如玉得知元溪失踪前最后一次来见他,却被展所钦拦住了,展所钦也没过问元溪究竟为何而来,那么颜如玉会怎么样呢……   虽然理智上明白展所钦不是故意的,他又不知道元溪在做什么打算,也只是怕颜如玉再伤了胎气。可是情感上,真的能一点埋怨都没有吗?   多半不可能。   展所钦现在只能祈祷元溪活着,只要他活着,也许事情还能有转机,也许长兴王腻了就把他抛弃了,也许……   但他的好运气似乎都花在遇见颜如玉上面了,腊月中旬的时候,西北传来捷报,大军不日将班师回朝。   展所钦收到万俟宗极的家书,才刚高兴了半日,纪咸英那边就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元溪死了。   --------------------   感谢在2023-09-09 15:10:52~2023-09-10 14:5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五章 王妃与露馅了   展所钦瞒着颜如玉,独自去了一趟纪家。   纪咸英告诉他:“是长兴王府上的人来告知的,问我是否知道元溪还有没有家人,想把他的尸身还给他家里,还愿意给些补偿。”   展所钦紧接着问:“后来呢?”   “我听元溪说过,他早就没有家人了。所以,我一边让丫鬟去知会你,一边跟王府说,元溪的丧事可以交给我来办,王府的人就回话去了,可是到现在也没个音信。”   展所钦想了想,道:“到现在已经两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呢,元溪的尸身难道会在王府好好放着吗?我不信长兴王不嫌晦气。”   纪咸英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元溪的卖身契已经被他们拿去,他与我再无干系,我也没权力过问。我想着,那边或许已经随便找个地方把元溪埋了,毕竟他只是个贱籍的下人,再没个家人的话,长兴王作为他的主子,是可以自己处置的。”   展所钦深深吸了口气,一手盖在眼睛上,撑着桌子不说话。   纪咸英担忧道:“这件事玉奴儿知道了吗?他现在可受不了这个啊。”   展所钦摇头:“我还没有告诉他,他甚至不知道元溪进入王府的事。”   纪咸英也难受得很:“造孽啊,他才十六岁。”   展所钦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一向不太喜欢元溪,但元溪实在也不是个恶人,除了默默喜欢颜如玉之外,他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   而现在,他就这么死了。他出事前最后一次出现,那或许本是个救他的机会,如果当时让他见了颜如玉,他现在很可能还好好活着。或者,就算不让他见颜如玉,自己当时哪怕多问一句呢?   别说颜如玉会埋怨他了,就连展所钦自己也后悔极了。这件事不是他的错,可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展所钦闷闷地问:“王府的人就没说元溪是怎么死的吗?”   纪咸英道:“说是得了急病。”   展所钦冷笑一声,纪咸英也气得笑了:“他在我这儿两个月,我倒不知他能得什么急病。人死在王府,可我们却连个替他申冤的门路也没有。我准备去华严寺为他点一盏长明灯,再供个牌位,请大师为他超度,希望他早登极乐。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展所钦另有一重担忧:“那玉奴儿那边……”   纪咸英道:“这个我已经想好了。我就说我要外出游玩半年,带上元溪陪我。等孩子生下来了,再把这件事慢慢告诉他吧。”   “也只能这样了。”   这件事实在是不能让颜如玉知道了,展所钦和纪咸英都非常清楚。   纪咸英看看展所钦,道:“你也别太自责,谁也不是神仙,如何预料后面的事呢?当时于你而言,你只是担心玉奴儿会受刺激罢了,不怪你的。”   展所钦苦笑道:“道理是这样,可人的情绪是不讲道理的。”   他心事重重地回家。   颜如玉现在多了个爱好,那就是数钱。他把自己的箱子保管得很好,擦拭得一尘不染,闲着无聊了就打开数数银票、归置细软,脸上还总是带着慈爱的笑容。   展所钦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数明白了吗?有没有多出一些?”   “没有。”颜如玉清了清嗓子,“这就是你的问题了。”   展所钦笑笑,道:“这几日没顾得上理账。”   “你在忙什么呢?”颜如玉随口问。   展所钦道:“嗯……过完年我们大概可以开一个分店了。”   “!!!”颜如玉转头的速度快得都带起了一阵风,“真的假的!!”   “真的呀,我目前是想开在江南,江南人爱花,开春后我们就可以出去到处看看哪里合适。”   颜如玉算算日子,道:“可是那时候我都快生了。”   “那就等你坐完月子以后一起去?”   颜如玉想了想:“罢了,那时候又该天热了,出去遭罪。你自己去吧,早点回来就好。”   他这么善解人意,展所钦反倒开始叽歪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我要去梁家干活的时候,你一天都不能跟我分开。怎么,现在是小菌子要出生了,有它陪着你,有没有我就无所谓啦?”   颜如玉伸手揪他耳朵:“你少矫情!”   展所钦:“嘿嘿。”   “去做摇篮!”   “得嘞。”   展所钦把锯了一大半的竹子拖出来,继续对着图纸嘎吱嘎吱。   他边锯边从开了一半的窗户望向里头颜如玉的身影,眉心不由自主地蹙起。像这样平静的生活,总有一天会被打破,那时该怎么办呀。   展所钦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能好好瞒着颜如玉,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让他知道这件事。到时他要气要闹,展所钦也没有怨言。   *   “……他真的没有苏醒的可能吗?”   “看他的造化吧,可能已经伤着脑子了。不过王妃仁厚,若是拿些好药给他用着,兴许还能有救。”   “不必考虑银子,你只管救人。这是条命啊,哎……”   “是。”   长兴王的王妃从一间小院走出来,她穿着低调,用面纱盖着脸。此次的行踪,她显然不欲人知。   她身后的丫鬟不解道:“这人既然还活着,王妃为何要跟纪家说他已经死了呢?”   王妃道:“我并不知纪家待他如何,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把人卖给王爷的。万一真的是这样,让他们知道了人还活着,必然会告诉王爷。所以为今之计,还是让旁人都以为他死了,对他才是最好的,等他醒了以后,再自己决定何去何从吧。”   丫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是王妃思虑周全。”   王妃回头看看这间小院,长长叹了口气:“要让他活着。我多救活一个人,王爷身上的罪孽就少一分。”   丫鬟感慨道:“王妃对王爷这样深情,可恕婢子无礼,王爷他实在是……”   王妃苦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王爷的妻子,如何能不为他考虑呢。对了,他身上带的物件,你都整理好了吗?”   “是,他随身的东西不多,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就是一个香囊了,里头还装了一封信。”   “哦?”王妃正要上马车,闻言停下,转身问她,“是他写给别人的,还是别人写给他的?”   丫鬟道:“婢子看过了,是别人写给他的,落款是一个叫做颜如玉的人。”   王妃紧接着问:“信上能看出他们是什么关系吗?”   “应该是要好的朋友吧,言语很关切。”   王妃想了想,道:“人心难测,还是不能贸然行事。再等等吧,也许他很快会醒呢。”   “是。”   这一等就等到了前方将士们凯旋的那天,皇上在长安城楼亲迎,万俟宗极和梁砺锋率军浩浩荡荡停在城门前,主要的将领们一同下马,率领大军叩谢皇恩。   他们进城的时候,百姓们夹道欢迎,长安的街道全都堵满了。展所钦和颜如玉也出来凑热闹,在人堆儿里对上万俟宗极的目光,彼此微微点头。   “他们还要进宫去,圣上会安排接风宴。”展所钦心情大好,对颜如玉玩笑道,“圣上的饭吃完了再出来和咱们一起吃,也不知他瞧不瞧得上了。”   颜如玉嘿嘿傻乐:“万俟大哥黑了好多哦。”   他四下看看:“我和若望约好了一起迎接大军,可人太多了,也不知他被挤到哪里去了。”   展所钦道:“就在这条街吗?那我去找找看,你在这儿等我。”   怕颜如玉被挤着,展所钦不让他往人堆里去。颜如玉自己也知道,便老老实实站在墙根底下等待。   展所钦刚走没多久,一个眼熟的人就混在人流里向这边而来。   颜如玉定睛一看,咦,那不是干娘家里的丫鬟吗?   颜如玉已经听说纪咸英外出游玩去了,他还挺难过的,纪咸英怎么不提前告诉他呢,他也好去送送。   所以见了这个丫鬟,颜如玉便挤过去叫住她:“这位姐姐!姐姐留步!”   丫鬟跟他一起站在墙根底下,她道:“呀,是小少爷啊,你怎么也在这儿?”   “跟你一样凑个热闹嘛。”颜如玉问她,“你知不知道干娘现在在哪里玩儿呢,我甚至不能和她写写信。她要出去半年,我想她了又该怎么办呢。”   丫鬟道:“嗯……夫人她到处走走,不一定在哪儿的。等她安顿下来,会时不时写信回来的。”   颜如玉又问:“她带着元溪一起的吗?”   丫鬟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她很快道:“是啊,带着他的。”   “这样……”颜如玉没再多说什么,向丫鬟道谢,看着她混在人群里离开。   她刚才转瞬间的尴尬没有逃过颜如玉的眼睛。   颜如玉本就觉得奇怪,纪咸英是个女子,出门贴身服侍的应该是丫鬟,再就是带上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这都是合情合理的。可她带元溪又是为何呢?   再说,纪咸英突然就要出去玩,一去还是半年,她怎么会不和颜如玉当面道个别就走了?   颜如玉本能地觉得事情蹊跷。   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想来想去,问题好像主要就出在元溪身上?   他心里正犯嘀咕,忽听得身后雀跃的声音传来:“玉玉!玉玉!”   除了杜若望还会是谁?颜如玉回头,展所钦已经找到了杜若望,把他带了过来。   杜若望兴奋地跑到颜如玉面前,照例又是一个大熊抱,而后迫不及待道:“玉玉,我和你说,我很快就能和砺锋成婚啦,而且也不用再担心被长兴王骚扰!因为我特地让人打听了,说长兴王新得了个……”   展所钦脸色唰的变了,他一瞬间顾不得会不会显得很奇怪,情急之下只得假装脚下不稳,往杜若望身上一撞。   “呀!”杜若望吓了一跳,颜如玉扶稳了他,看向展所钦。   展所钦的心跳快得厉害,勉强让自己的表情轻松些,对杜若望道歉:“对不住,绊了一下。”   杜若望没当回事,颜如玉却又盯着展所钦看了一会儿,目光沉沉的。   展所钦知道,他已经露馅了,露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   --------------------   感谢在2023-09-10 14:56:05~2023-09-11 15:2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六章 牌位与知真相   碍于杜若望在,颜如玉没有当场发作。他把杜若望先带回了自己家,杜若望也没察觉气氛不对,一路上都非常兴奋,眉飞色舞地畅想自己的婚后生活。   颜如玉默默听着,前头赶马车的展所钦也一言不发,周围只听得杜若望滔滔不绝。   他终于说累了,口干舌燥的,停下来喝水的工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颜如玉一直没吭声,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似的。   他一根手指戳戳颜如玉的胳膊:“怎么啦?”   颜如玉摇摇头:“在外面挤累了。”   “也是,你现在金贵着呢。”杜若望今天太开心了,完全顾不上别的。   他朝颜如玉的肚子伸手:“能不能摸摸?”   颜如玉让开手,大方地让他摸。   “哇,已经鼓起来一点了哎!”杜若望看着他的肚子星星眼,“真好,等我和砺锋成亲了,我也赶快要一个。”   颜如玉笑了笑:“成,我先给你探探路。”   杜若望又道:“哎,我的昏礼,你们来不来参加呀?”   颜如玉打起精神和他开玩笑:“怎么,你要临阵脱逃的时候我好给你打掩护?”   杜若望拍他:“就算要逃,我也不找你打掩护啊,你这小身板儿,拦得住谁?”   颜如玉这样开玩笑,是为了把话题绕开。他不好直接拒绝,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因为他心里清楚,他大概不会有心情去参加杜若望的喜事了。   回了家,杜若望还是住他上次来的时候住的客房,齐顺已经收拾好了。他也累了,进屋就睡下,攒着精神等梁砺锋从宫里吃完了接风宴出来,就能和他正式相见。杜若望在睡梦里嘴角都是上扬的。   而此时的展所钦和颜如玉那边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长兴王新得了个什么?”颜如玉问他。   展所钦沉默。   颜如玉又问:“干娘真的出游去了?真的带上了元溪?”   展所钦依旧沉默。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展所钦脑海里居然莫名其妙浮现出一句“在我的律师来之前,我有权保持沉默”。   ……荒谬。   但现在他面临的劫难也和审讯差不多了,颜如玉的气势堪比航空母舰:“我已经知道你有秘密瞒着我了,你再沉默也无济于事。我也知道你是担心我的身体,但我没有那么脆弱,小菌子现在也很稳定,你可以说的。你说出来,我心里有个确切的答案,是不是比让我成天胡乱猜测要好?”   展所钦思索再三,艰难地做出一个决定。   他道:“好,我告诉你。长兴王新得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儿,就是元溪。纪夫人也没有出游,我和她约好了瞒着你,就是怕你接受不了。”   瞒还是要瞒,但现在兜不住了,只好先透露一半。反正元溪死了和进了王府,对颜如玉来说是一样的,他都见不到人了。   仅仅听到了一半真相,颜如玉就险些没有站稳,展所钦连忙扶住了他,让他慢慢坐下。   “是什么时候的事?”颜如玉呆呆地看着地面。   展所钦还没说话,颜如玉一下明白了:“所以长兴王放过若望,竟是因为这个?”   展所钦忐忑地觑着他的脸色,已经准备好了万一颜如玉不对劲就赶紧带他去医馆。   但颜如玉只是捂着肚子深呼吸了几下,把脸埋进展所钦怀里,压抑着哭了起来。   他攥着展所钦的衣服,哽咽道:“怎么会这样,元溪怎么就撞上他了呢?他比我还小一岁,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折磨,偏偏还是长兴王,我们甚至不能救他出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脸望着展所钦:“万俟大哥刚打了胜仗回来,圣上肯定对他青睐有加,如果请他在圣上面前提一提,是不是还有机会?”   展所钦都不敢看他那双泪水汪汪又满含期待的眼睛。早一些兴许是有一丝可能,但颜如玉哪里知道,现在一切都晚了。   展所钦的回避让颜如玉眼中期待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他退了一步,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请求:“那,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见他一面?只是见一面。”   那当然也是不可能的,别说活人了,展所钦连元溪的坟在哪儿都不知道。   见他一直不说话,颜如玉按捺不住地蹿了起来:“我自己去找万俟大哥,现在只有他能在长兴王面前说上话了!”   “玉奴儿!”展所钦连忙拉住他,“他现在人在宫里,你哪里见得到?”   颜如玉不为所动:“那我就在皇宫门口等着,他总要出来的!”   “天这么冷……”   “就是冰天雪地我也要去!”颜如玉甩开他的手,努力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稳一些,“否则我心里一辈子都过不去。哪怕不为了元溪,就当是为了我,你也尽力帮帮他好不好?”   展所钦如何不想帮呢,现在但凡还有一点希望,他都愿意尝试,可是……   展所钦只得先稳住他:“好,我去找他,但你不要去了,外面冷,守在皇宫门口又不知要守多久。你也当是为了我,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行吗?”   颜如玉点点头,目送展所钦出了家门。   等待展所钦消息的这段时间,颜如玉在家里坐立不安。他只得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做,一会儿扫扫地,一会儿喂喂狗。他不能闲下来,但凡闲了,脑海里就全是元溪被长兴王折磨的画面,这让他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而展所钦,他去了万俟宗极家里等候。因为他想着要是一直在皇宫外头守着,容易引人怀疑,再说他也不知道万俟宗极会从哪个门出来。   一直到天都黑了,万俟宗极才回了家,一见到展所钦,他高兴了一下,很快眯起眼睛打量他。   “呵,无事不登三宝殿。”   展所钦先是礼节性地问问万俟宗极身体如何,而后迅速引出自己的目的。   元溪他是没办法给颜如玉找回来了,但要是能知道他的坟在哪儿,将来也好给颜如玉一个交代。再说,也需要万俟宗极帮忙一起瞒着颜如玉,大不了就说长兴王拒绝让颜如玉和元溪相见就是了。   万俟宗极听完后沉默半晌,最后感慨道:“你这个忙要帮,可比打仗还难。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也罢,我尽力试试吧。”   展所钦向他道谢,万俟宗极头疼地摆手:“行了行了,走吧走吧。”   “走?我上哪儿去?”   万俟宗极:“……回家啊。”   展所钦指指窗外黑沉沉的天色:“这都宵禁了。”   万俟宗极摸出个腰牌给他:“圣上赐的,宵禁后通行无阻。快滚。”   展所钦二话不说,拿着腰牌就走。   “明天给我送回来!”万俟宗极在他身后嚷嚷。   杜若望已经被梁砺锋接走了,家里只剩下颜如玉和齐顺。这么晚了,颜如玉还没有睡下的意思,不时到门口往外望望,焦急地等待展所钦的身影。   终于,他听见了一阵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非常清晰,颜如玉立刻跑出屋子,等在门口。展所钦牵着马进门,对颜如玉道:“他答应帮忙了,我们等消息吧。你快回屋去。”   颜如玉这才稍微放心,只盼着长兴王能卖万俟宗极一个面子。   但他终究是等不到的,不仅没有等到,第二天,他还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原因很简单,展所钦和纪咸英、万俟宗极都通了气,但是他们都忘了,华严寺里还有个元溪的牌位。   展所钦去还万俟宗极的通行令牌了。颜如玉满心都是元溪的事,心里实在烦闷。他便带着齐顺,上街搭了辆牛车,去华严寺找祝瑞,彼时祝瑞正在跟着师父们一起在往生殿诵经。   于是,纪咸英供奉的那个写着元溪名字的牌位,就这么撞进了颜如玉眼中。   颜如玉在殿外遥遥看见那个牌位上的名字时,人就扶着门框晃悠了一下,齐顺连忙扶住他,茫然地顺着颜如玉的目光看去。   这一看,他就知道坏事了。   颜如玉识字不多,目前他最熟悉的就是自己和亲人们的名字,再就是元溪了。元溪给他写过信,他大概记得这两个字长什么模样。   他还不太敢确定,一把抓住齐顺的手腕,颤抖着声音问他:“第三排左边第七个,上面写的名字是不是元溪?”   齐顺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主子,你认错了!你别激动,你真认错了!”   他虽然矢口否认,但他的演技很一般,颜如玉已经从他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一瞬间,颜如玉只觉天旋地转,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又似乎有一大群飞虫兜头兜脑地朝他飞过来,他的头皮都在发麻。   “主子!主子!!”齐顺努力扶住颜如玉摇摇欲坠的身体,扭头呼救,“师父快帮帮忙啊!我家主子要昏倒了!”   他的声音惊动了里头念经的和尚们,路过的香客也停下脚步观望。往生殿里跑出来几个和尚,一个身强力壮的把颜如玉背了起来,飞快往悲田养病坊跑去。   祝瑞也看清了那是颜如玉,他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对齐顺道:“你快去告诉他郎君,我会在这儿守着他!”   他说完跟着跑了,齐顺稍微放心些,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去找展所钦。   颜如玉被安置在悲田养病坊,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祝瑞便趴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道:“颜如玉,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是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最重要,你一定要镇定下来,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颜如玉摇头,喃喃道:“你不明白,他死了,元溪死了,我都知道了,哪有这么巧的事,他是自己撞上去的,都怪我,我不该,不该和他说那些话,他,他……”   祝瑞只得道:“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你不要这样想,再说,就算真是你的错,要是你再不控制一下情绪,让孩子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又要和孩子这样道歉了?”   大夫来了,祝瑞让开位置。大夫的方法利落有效,直接给颜如玉喂了一碗安神的汤药,再拿银针一扎,颜如玉渐渐就没声了。   祝瑞擦擦眼角的泪花,出了房间,远远瞧见着急忙慌跑来的展所钦。他叹了口气,心知这闹剧才刚刚开始。   --------------------   感谢在2023-09-11 15:24:01~2023-09-12 16:3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七章 黄豆与猪蹄子   展所钦原本还担心孩子又要出问题,但颜如玉的大脑面对危机再次果断出手,苏醒后的颜如玉目光格外清澈懵懂,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的情绪因此很平稳,小菌子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展所钦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语塞半晌,真不知该不该高兴了。   大夫道:“放心吧,胎象平稳,把这安胎药拿回去,一天两副,吃完就是了。”   颜如玉一看情况不对,立刻提出抗议:“不吃!”   展所钦把药递给齐顺拿着,向大夫道谢。   “来,咱们回家了。”展所钦掀开颜如玉的被子,给他穿外衣。   颜如玉的胳膊被他拿着往袖子里塞,他很不配合地跟展所钦较劲:“不回家,回家要吃药!”   展所钦道:“回家要吃药,在这儿也要吃药,不仅吃药,还要扎针,扎完以后你洗澡都漏水。”   他说得很认真,颜如玉一时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到底还是被吓唬住了,乖乖穿好衣服鞋子,被展所钦抱出来。   “怎么样?”守在外面的祝瑞问道。   展所钦点点头:“孩子倒是没事,他……也算还好吧。”   颜如玉被冷风一扑,马上把脸埋进展所钦胸口,再把大兜帽一拉,两眼一闭与世无争。   其实他这样的状态,于目前的情况下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祝瑞可算是松了口气,把他们送到了华严寺门口。   一上车,颜如玉就从兜帽里拱出来,蛄蛹着巴在展所钦身上:“阿郎,我脚好冷呀~”   “坐好。”展所钦把他提溜起来搁在座位上,脱了颜如玉的鞋子,把他的脚捂在自己肚子上。   颜如玉不知哪来这么好的精神,一刻也不停着,伸腿不停在展所钦肚子上踩踩踩。展所钦捏捏他的小腿,人有些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颜如玉不乐意了,咔咔两脚踹上去,展所钦“嘶”了一声,抓着他的脚踝:“信不信我把你蹄子拿来炖黄豆?”   “哼!”   到家后正是饭点儿,齐顺马上张罗着做午饭,颜如玉扒在窗口往厨房望,里头叮叮咣咣的声音让他很不安。   展所钦添了炭火走过来:“不要扒窗户,冷风都让你吃进去了。”   颜如玉琢磨半天,问他:“阿郎,厨房里,嗯……没有黄豆吧?”   展所钦一时没反应过来:“有吧,怎么了,你要喝豆浆?”   颜如玉摇头,有理有据道:“你都不记得了,看来你说要拿我的蹄子炖黄豆是唬我的。阿郎太坏了。”   展所钦把他从窗边拉过来,笑道:“我哪里坏了,我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道这话你也信。”   “可是我觉得我应该挺好吃的。”颜如玉小声嘀咕一句,又道,“阿郎,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就是说,有一个人生病了,他的阿郎就每天给他吃药,吃了好多药,他很伤心,然后他就跑掉了,跑去了山上,遇到一只大老虎,老虎觉得他很好吃,最后他就被吃了。你从这个故事里明白了什么道理?”   颜如玉说完,眨巴着眼睛等待展所钦的反应。   展所钦微笑道:“好的,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跑掉的。”   于是晚上临睡前,齐顺就听见隔壁主子们房里鸡飞狗跳的。听声音的方位,颜如玉的逃窜应该挺顺利,一会儿嗷嗷嗷跑到屋子这头,一会儿又哐哐哐跑到屋子那头。   齐顺叹气,翻了个身把枕头盖耳朵上。   “颜如玉!”展所钦放下碗,气急败坏地撸起袖子。   颜如玉跑得直喘,展所钦又不敢追太紧,怕他摔着,这才折腾到了现在。   “我不喝,我就不喝!”颜如玉皱着鼻子,“这个药有一种恐怖的味道,你自己尝尝嘛!”   “我知道,我也没说它好喝,但你……”   “你骗人,你不知道!你都没喝!”   展所钦看了他一会儿,端起碗喝了一口。   颜如玉无话可说了,眼睁睁看着展所钦朝自己走过来。   展所钦道:“你自己喝心里不平衡是吧,行,那我陪你喝。”   于是第二天展所钦就肚子疼了,万俟宗极的接风宴上他也没吃多少。   问起原因,展所钦淡淡道:“安胎药喝多了。”   万俟宗极和妙昙大师一块儿看着他的肚子,情绪到了尽头是沉默。   好在这药很快就吃完了,那时今年的初雪也终于降下人间,早上起来推开屋门,满世界都是白生生的。   不让颜如玉出去玩雪是不可能的,展所钦只得给他穿厚些,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他滑一跤。   “阿郎,你看!”   颜如玉在雪地上画了两个手牵手的火柴人,底下还有个四条腿的玩意儿,展所钦懂了:“哦,这是我们和丑丑?”   “是的!”   展所钦蹲下,拿过树枝又在中间加了个小号的火柴人上去,道:“还缺一个呢。”   颜如玉奇怪道:“这个是谁呀?”   展所钦看看他,笑了,搂过颜如玉亲了一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颜如玉却不愿意了:“不要,我不要别人。”   “不是别人。”展所钦拉着颜如玉的手,放在他肚子上,“摸到这是什么了吗?”   颜如玉呆呆道:“……肥肉。”   展所钦:“……”   他刚要说话,院门被敲响了,外头是豆蔻的声音:“主子,出事了。”   展所钦开了门,豆蔻道:“今天下雪路滑,乜老丈摔了一跤,腿伤着不能下地了,主子得去花坊里头照看生意。”   上了岁数的人就怕摔跤,展所钦担心坏了,赶紧带上颜如玉,先去看望乜老丈。   他已经被店里的伙计拿驴车送回家了,人倒是精神挺好,就是腿不能动,架在一个圆柱的大抱枕上。   “乜老丈。”展所钦坐在他床边,“你没伤着其他地方吧?大夫看过没有?”   乜老丈道:“好着呢,摔的时候让人接了一下。我要是再年轻十岁,根本没这事儿。”   展所钦稍微放心些,道:“那就好,你好好养着,千万不要操心别的事了。”   乜老丈转头,看看旁边拿了一坨雪蹲地上玩的颜如玉,一下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我这跤摔的不是时候,这下子里里外外的事全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展所钦苦笑道:“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乜老丈道:“不过啊,即使我不摔跤,以我这岁数,也帮不了你太久了。你也是时候培养一些可用之人了。”   这倒也是,尤其是展所钦已经在准备开分店了,他一个人掰不成两个用。   不过,培养谁呢?   “……哎呀,主子,不要用手玩雪呀!”齐顺蹲在颜如玉旁边,把他的手拿过来擦擦,又递给他一个小铲子。   颜如玉道:“我要捏小鸭子。”   “我来帮你捏好不好?”齐顺去门口抓了一把雪回来。   嗯,这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齐顺人品不错,对主子忠心耿耿,他还认字,人也算聪明。   展所钦和乜老丈交换一个眼神,二人都点了点头。   因为下雪的缘故,今天花坊生意冷清,不止他们,整个东市都很冷清。展所钦正好趁此机会与齐顺详细聊聊。   “……若是你学会管理店铺了,我就把你放良,再雇你做二掌柜。你看如何?”   齐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放良?像他这样的贱籍,要变成良民其实也简单,但什么样的大运才能让他们遇上这么好的主子呢?毕竟对于主子们来说,买来的下人都花了大价钱,把下人放良就不能再转卖了,以后还要给他们付工钱。   总而言之,非得是缺心眼才能干这样的事。   但神话故事还真就让齐顺撞上了。他如何能不感激涕零,当场跪地叩谢,并保证自己一定加倍勤勉,好好跟展所钦学习花坊的管理。   他在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奋斗,那边厢,万俟宗极也尽了他最大的努力,终于从长兴王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   “他也不知道元溪埋在哪儿?!”展所钦拔高音量,“这不扯呢吗!”   万俟宗极道:“不,我看倒是很有可能。他又不在乎这种小事,死一个人和死一个动物对他而言区别不大,而且他也说了,是他的王妃替他处理的尸身。我不方便面见王妃,不过,长兴王说等他问过了会转告我。”   展所钦也无话可说了。   万俟宗极道:“我没法再催他了,只能等着。本来第一次请他吃饭顺便打听这件事,就十分怕他生气。再把他问急了,万一他在圣上面前参我一本,保不齐圣上信谁的。”   展所钦也明白他的为难,点点头道:“逝者已矣,还是生者的安危更要紧些。”   这时颜如玉从里屋跑出来,手上还抓着两个布娃娃,满脸的慌乱迷茫:“阿郎,我肚子里有东西在动!”   展所钦立刻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手贴在颜如玉肚子上。   他本以为又是像之前每次一样什么也摸不到,但这回不同,在片刻的安静之后,展所钦感觉到手心底下有一点小小的起伏,仿佛一只刚刚破茧的小蝴蝶在轻轻扇动翅膀。   展所钦僵硬得像一桶冻结实了的冰淇淋。   虽然早知道小菌子会动了,但是当他真的感觉到时,那种巨大的震撼和感动是他平生都不曾体会过的。   老实说,从颜如玉怀孕以来,展所钦对于自己即将成为父亲的事实都觉得不那么真切。就像是中了两千万大奖,非得要钱打进卡里了,这一切才不像梦一样。   他怔怔地盯着颜如玉看了一会儿,而后紧紧把他拥进怀里。   --------------------   感谢在2023-09-12 16:37:10~2023-09-13 16:21: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八章 苏醒与迎新春   当晚展所钦嘴巴都说干了,才给颜如玉解释清楚他肚子里的不是什么恐怖的妖魔鬼怪,他也没有得了绝症马上要嘎掉。   “是小孩,我们的小孩。”   展所钦第十九次说道。   “哦……”颜如玉琢磨半天,“那你把它拿出来啊。”   “现在还不行,它还没有长大呢,长大了它自己就出来了。”   颜如玉悚然:“它要一直在我肚子里面?!”   展所钦:“唔……”   颜如玉险些晕厥。   展所钦循循善诱:“崽,你这么想,是小孩总比是肥肉强,对不对?到时候人家问你,哎,玉奴儿,你的小肚子为什么鼓起来啦?你怎么说呢,你是说吃胖了,还是说你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孕育生命?”   ……好像也有道理?   颜如玉总算被稳住了,他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勉强接受了那里面有个小孩的事实。   梁砺锋和杜若望的喜讯也很快传来,但展所钦现在分身乏术,颜如玉又是这样的状况,他们无法前去参加,展所钦便备了一些贺礼送去,聊表心意。   颜如玉拿着他们的喜帖玩儿,问展所钦:“阿郎,这是什么呀,红红的,好好看。”   “这是喜帖。不用羡慕,咱们以后也会有。”展所钦道,“对了,这儿还有你的一封信呢,我念给你听。‘玉玉,见信如晤……’”   “玉玉?”颜如玉疑惑。   “就是你呀,你的好朋友喜欢这样叫你。”   颜如玉因为自己有朋友而感到很开心,他往床上一倒,打着滚儿道:“玉玉知道了。”   年关将近,整个长安都越来越热闹喜庆了。展所钦也推出了一些适合过年用的花艺,统称作“岁朝清供”。   最近的生意特别好,哪怕平时再不舍得买花,这一年到头了,年夜饭桌上加个装点,稍微过得去的人家也都负担得起。   展所钦一大早就在花坊忙活。还带着残雪的梅花、松竹、水仙,从棚子里采的牡丹、玉兰、月季,各种各样的花材把后院都给堆满了。   过年嘛,无非是图个吉利,像什么“长春如意”啦、“迎春富贵”啦,都卖得很好。就连王妃也让自己的丫鬟前来,买了一束花回家。   丫鬟刚把花放下,王妃便一把拉过她进了内室,小声道:“元溪那边,不曾让人发觉吧?”   丫鬟摇摇头:“没有啊,一切如常。”   王妃沉吟片刻,道:“那就怪了,王爷怎么会突然问起元溪埋在哪里?他可是从不在意这个的。”   丫鬟吓了一跳:“王妃是怀疑,王爷已经知道元溪没死了?”   “不好说,不好说。”王妃在椅子上坐下,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妥,“此事蹊跷,不得不防。我看那间小院子是不能待了,得赶紧把人送去别处。”   “送到哪里去?”   王妃道:“华严寺。”   为了保护元溪的安全,王妃特意私下里面见妙昙大师,告诉他这个病人一定要悄悄医治。本着救人一命的原则,妙昙大师自然是答应了下来,元溪独住的病房锁着,只安排了三个他信任的小沙弥,轮流照顾元溪。   这其中就包括祝瑞。   “师父让咱们三个去照顾病人,听说这个昏迷不醒的病人是个顶好看的哥儿。妙信已经去看过了,回来就说好看,真好看。”妙慧道,“哎,妙归,你去不去看?”   祝瑞笑了笑,道:“不着急,我见过特别特别好看的哥儿,还和他是好朋友呢。”   “哎呀去嘛去嘛,咱们一起去!早晚都要去看的!”   祝瑞到底还是被妙慧拖走了。   既然来了,看看也罢。祝瑞撩开纱帐的一角往里窥探,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之下他登时惊呼一声。   妙慧笑话他:“你不是不稀罕吗,这下怎么又这么大反应?”   祝瑞顾不得和他多说,扭头就跑。   他找到曲朔,让他去花坊报个信儿。元溪没死,这会儿就在华严寺的悲田养病坊里。   曲朔震惊道:“你确定吗?会不会认错了人?”   “不会,我见过元溪,他那样的容貌,除非他有个双生的兄弟,否则我一定不会认错!”祝瑞推他,“你快去啊!”   曲朔来到花坊,展所钦正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连样品都卖完了,正带着齐顺在后院修剪库房存的花枝。   曲朔把事情一说,展所钦的反应跟他一模一样:“你确定吗?会不会认错了人?”   曲朔道:“应该是没错的。”   得赶紧去亲眼看看,但展所钦有点不放心店里的生意。齐顺立刻道:“主子去就是,我会照看好花坊的。”   展所钦点点头:“好。如果有客人要的花没有现成的,你就让他们留个住处,我们晚点用驴车送过去。”   “是。”   颜如玉这会儿正在楼上热乎乎的被窝里睡得香甜,要是这会儿把他薅起来,后果简直不敢想。   但是没办法,伙计们都在忙,展所钦不放心把颜如玉一个人放在这儿。他只得轻轻地把颜如玉捞起来,让他趴在自己怀里,耐心地等颜如玉一点点清醒过来。   但颜如玉没发火,脸颊搭在展所钦肩膀上继续睡呼呼。没一会儿,展所钦就发现自己脖子那儿有点湿。   他哭笑不得地把颜如玉的口水擦干,拍拍他后背,道:“乖,我们要出去一趟,我给你换衣服好不好?”   “去哪里呀……”颜如玉问。   “华严寺。”   颜如玉今天脾气很好,乖乖地穿好衣服上了马车。   到了华严寺,展所钦找到祝瑞,让他帮忙照看一下颜如玉,自己进屋去看那人究竟是不是元溪。   展所钦忐忑着进去,激动着出来。他立刻去向妙昙大师询问情况,在得知元溪是被王妃送来的之后,展所钦大概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转头看看外头的颜如玉,心里百感交集。   元溪昏迷不醒,颜如玉智力受损,但世间事就是这样,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展所钦道:“若是下次王妃的丫鬟前来,还请妙昙大师将始末原委告知于她。我知道王妃不了解我们这些人,担心元溪再次受到伤害。但若是有妙昙大师担保,王妃应该会放心一些。”   妙昙大师不认识元溪,但他听万俟宗极说过元溪的事,也是十分感动于他的大义,于是立刻应承下来。展所钦这才放心地带着颜如玉回了花坊。   此时齐顺正在店里接待客人。   “……客官若是不喜欢普通的花瓶,不如看看这宝象驮瓶,造型别致,其上可插梅花或玉兰。‘瓶’与‘平’同音,取其‘太平有象’之意。”   那边又有客人叫他,交谈几句后,齐顺道:“值此一元复始之时,客官喜得贵子,真是可喜可贺。小店有这种‘鹿鹤同春’的瓶子,衬以石榴花,正应了‘春满人间、多寿多子’。”   再到下一个客人,是某位官员家里的仆人,奉命来为主子采买。齐顺又灵活地换了个说辞,介绍丹凤朝阳、节节高升。   不错,很不错。展所钦越来越满意齐顺了,决定再雇两个懂得花艺的伙计,跟着齐顺一块儿去分店。   在迎接新年的欢喜里,所有事情都在慢慢向好。孩子胎动越来越有力,花坊的生意日趋平稳,齐顺在店里管事逐渐游刃有余,乜老丈也可以下地走动了……   而在这所有的喜事当中最让所有人欣慰的,则是元溪醒了。   他醒在立春那天清晨,醒来的时候身旁空无一人,纱帐将他笼罩在里头,四周静悄悄的。元溪迟钝的思维还没有恢复,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   躺得太久,他慢慢下床之后,走路都要扶着墙。他来到窗边,发现窗户是锁着的,门也是锁着的,两扇窗户间有一个手掌那么宽的缝隙,元溪只得从缝隙里看出去。   这里似乎是……寺院?   元溪的脑子像被糊住了,完全搞不懂现在的状况。但看样子他不像处在危险当中,嘴里还有股浓浓的药味儿,明显是有人在救治他。   于是元溪从缝隙里伸手出去,发出微弱的声音:“师父……”   路过的和尚转头,见他居然醒了,立刻就去告知妙昙大师。   第二天展所钦给颜如玉换了身新衣服,红色的缎子,带着一圈白色毛领,胸前的纽扣都是一颗颗圆润的珍珠,喜庆又精致。   颜如玉问他:“阿郎,今天是除夕吗?”   “不是哦,还有几天。”   “可是你说新衣服是除夕穿的。”   展所钦道:“我是说除夕要穿新衣服,没说新衣服只能除夕穿,你还有好几套新衣服的。”   “那今天为什么要穿新衣服啊?”   远处隐隐传来了马车的声音,展所钦开了门,伸头出去看看,回来道:“因为今天有个你的朋友来看望你,你见了他,应该会很开心。”   颜如玉不知道是谁,他有些不好意思,一半身体躲在展所钦身后,好奇地张望着。   元溪从马车里下来,对上颜如玉的视线,顿时止了脚步。   颜如玉也愣愣地看着他,谁也不知他神奇的大脑此时能想到些什么。半晌,他憋出一句:“你真好看呀。”   他顿了顿,又道:“唔,我肚子里不是肥肉哦,是小孩。我也好看的。”   -------------------- 第八十九章 除夕与压岁钱   快过年了,展所钦便把元溪留在了家中住下。   晚上,他们三人一起吃了顿饭。齐顺的手艺很好,但展所钦愣是从菜里尝到了一股酸味。   因为颜如玉这个筷子用不利索、吃饭要人喂的家伙,居然主动给元溪舀汤,还给他舀了好几个大丸子。   要知道,连展所钦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颜如玉争嘴争得像鸟窝里的八哥幼崽。   “你多吃一点,多吃一点。”颜如玉盯着人家,两眼冒光,“你太瘦啦,又长得好看,不要饿着了。”   元溪捧着碗受宠若惊:“谢谢。”   “嘻嘻。”颜如玉害羞抿唇,扭头问展所钦,“阿郎,我做得对吗?”   展所钦嘴角礼貌上扬:“怎么不对呢。”   这点醋劲儿到底还是被颜如玉后来的贴贴消磨得一干二净。颜如玉心情好就用勺子自己扒拉一口,展所钦就会非常捧场地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等颜如玉差不多吃饱到一边玩儿去了,展所钦自己才盛了一碗饭。他对元溪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元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大概……回纪夫人那儿吧,如果她还肯要我的话。”   展所钦道:“其实王妃不仅救了你的命,她还把你的卖身契也拿给了我。我把你放良吧,你以后别做下人了。”   “可是,除了干活之外,我也不会别的什么了。”   展所钦想了想,试探道:“那么,你愿不愿意来我的花坊呢?不会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元溪看了颜如玉一眼,有些犹豫。   展所钦知道他在顾忌什么,便道:“那些事都过去了,我知道以你的品行,就算放不下,你也不会做出坏事来,没关系的。再说,我也希望玉奴儿身边能有许多人真心对他好。”   元溪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展所钦接着道:“我还想向你道歉。那天你来见他,我阻拦了你,看出你状态不对,我也没有过问一句。如果我问了,也许……”   “不。”元溪摇摇头,“就算你问了,我的决定也不会改变,我也能理解你为何不让我见他。”   颜如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非常迫切地想要加入,于是他跑回来坐在展所钦腿上,跟着元溪的话说:“我也能理解你!”   展所钦愣了一下。   虽然明知颜如玉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依然是莫大的安慰。他揽着颜如玉的腰,温柔地微笑道:“我们玉奴儿最好了。”   颜如玉晃悠着腿,凑过来想要亲亲展所钦的脸。   他不觉得有什么,但展所钦哪好意思,偏开头道:“乖,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样的,人家要笑话你。”   颜如玉回头,元溪早就目不斜视地低着头吃饭了。   才没有笑话他呢。颜如玉把脑袋扭回来,刚要说话,展所钦往他嘴里塞了个鸡翅:“不吃的话我就给丑丑了哦。”   谁也休想把到嘴的肉从颜如玉口中夺走。这祖宗总算消停了一会儿,自己啃鸡翅去了。   展所钦接着对元溪道:“你就当帮个忙吧,我这儿正缺人呢,天天焦头烂额的。”   元溪也不必再推脱了,他点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展所钦替颜如玉给元溪准备了一些新衣服,又写好了将他放良的手书,以及将元溪的户口落在自己家的户状,只等明天拿到里正那里登记造册,元溪就可以迎来新的人生了。   他为元溪打算得很好,但有一个人心里却悄悄地犯起了嘀咕,这个人就是齐顺。   齐顺当晚写给自己郎君的信里就表达了他的担忧。展所钦答应过把他放良然后让他在花坊干活的,但是现在元溪也有了一模一样的待遇。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将来元溪会不会直接把他顶替了呢?   毕竟,一个花坊里不需要那么多二掌柜吧。   齐顺忧心忡忡的,尤其是第二天当他看到被正式放良的元溪立刻就被展所钦带到了花坊,让他开始接触花坊的生意了。   和齐顺一样,元溪也是管账、花艺、接待客人,什么都学。齐顺越发不安了。   但好在他郎君的回信劝他有什么话就和展所钦直说,也许他有别的安排,就算他改变主意了,齐顺得个准信也省得天天这样纠结。   于是齐顺鼓起勇气,找到展所钦说出了自己藏在心里的不安。   颜如玉因为展所钦拒绝让他趴着睡觉而闹了点脾气,展所钦正哄他呢,哄得又好气又好笑。一听齐顺这么说,他笑了起来:“我说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齐顺头都不敢抬:“主子,主子若是改主意了,那……”   展所钦道:“我没改主意。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我们要开一个分店了,目前大概定在江南,所以你和元溪都是我要培养的人。现在你放心了吗?”   齐顺一愣,登时又惊又喜。他原本都做好了继续做下人的打算,可没想到他居然还有今日。   他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道歉,展所钦笑道:“没关系,其实我倒喜欢这样的人,有话就说,在心里憋久了要憋出毛病,对大家都不好。”   他俩光顾着说话,没人搭理颜如玉,颜如玉不乐意了,从帷帐里伸出一条腿咔就是一脚。   展所钦头也没回,稳准狠地抓住他的脚踝,淡淡道:“你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齐顺从二楼屋里出来,刚关上门就听见里头颜如玉发出了鸡叫。   *   除夕那天早上,齐顺放了假,一大早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着他郎君带着孩子来接他。   远远听得牛车的声音,齐顺激动地跑到门口。   “耶耶!”一个小女孩从车上跳下来,扑进他怀里。   他的郎君勒停了马车,几步上前将齐顺和孩子一起紧紧抱住:“回家吧。”   齐顺含着泪点头。   元溪抱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出来晾,一墙之隔的距离,他听见外头齐顺的郎君道:“你上次说的事怎么样了?”   “放心吧,主子没有改主意。但是,我和元溪一个留在长安,一个要去分店,分店在江南。”   “啊?可你要是去了江南,我和闺女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主子能这样对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不敢要求太多……”   他们上了牛车离开。   元溪静静听着,跟没听见似的,也没耽误自己晾衣服。但是晾完衣服之后,他过去敲敲展所钦书房的门。   “……什么?你想去江南的分店?”展所钦从账本里抬起头。   “是。”元溪笑道,“掌柜的不放心吗?”   展所钦看看地上正逗狗的颜如玉,道:“我是想着,你留在长安能多和玉奴儿相处。”   元溪坦然道:“越相处,越放不下。也许离得远了,将来我在那边能遇到个合适的人呢。再说,齐顺在长安有家有口的,我孤身一人,去哪儿都比他方便。这对我们两个都是更好的选择。”   “你总是愿意体谅别人。”展所钦十分感动,“我明白了。那好吧,等分店弄好了,你就过去,我给你配两三个伙计打下手。”   元溪点点头。   展所钦笑道:“今天是除夕,我们在酒楼定了一桌年夜饭,你记得换上新衣服。”   颜如玉欢呼:“年夜饭!”   “是呀,年夜饭。”展所钦道,“你还能得到压岁钱哦。你干娘、万俟大哥,还有我,都要给你。我呢,我什么也没有。”   “钱!”无论是聪明时还是变笨后,颜如玉都能敏锐地捕捉到他感兴趣的关键词,“可是阿郎为什么没有?”   展所钦道:“因为你还没到二十岁,还没有加冠成人,而我已经不配有压岁钱了。”   颜如玉很心疼:“阿郎,你老了吗?”   瞧瞧,多会说话。   元溪禁不住笑了出来。   展所钦叹了口气,万分无奈:“崽,其实‘还小’和‘老了’中间,还可以有别的选择的。”   颜如玉跑过来,拿刚摸过狗的手摸摸展所钦的头:“没关系的阿郎,我可以把我的压岁钱分你一点。”   “……行吧。”   年夜饭摆了一大桌子,纪咸英和万俟宗极都来了,妙昙大师和祝瑞那边不方便,但都送来了礼物。   展所钦把颜如玉扶下马车,拉着他上了酒楼二楼,往包房去。   “干娘!”颜如玉噔噔噔跑进来,“干娘过年好!”   “哎哟,不要跑不要跑!”   纪咸英伸手要拦,颜如玉却毫无征兆地扑通跪下,满含期待:“干娘,我给你拜年,你要给我压岁钱的!”   纪咸英一脸震惊,展所钦道:“怪我怪我,我没和他说清楚。”   纪咸英无奈地摇摇头,把准备好的压岁钱拿出来递给颜如玉:“快起来吧,别把膝盖跪疼了。元溪,这一包是给你的。”   颜如玉和元溪都开开心心收了钱,颜如玉扭头又去管万俟宗极要。   万俟宗极捂着荷包:“咋,到我这儿就不跪了?”   颜如玉脆弱可怜又无助地望着展所钦:“腿痛。”   展所钦立刻转头:“不要欺负他嘛。”   嚯。   万俟宗极叹气掏钱:“谁说你笨来着?”   颜如玉拿着两袋沉甸甸的银疙瘩,满足极了,美滋滋地落座。   店伙计陆续把菜端上来,五个人一同举杯。   外头爆竹声响彻云霄,里头的欢声笑语也不绝于耳。过去的一年把它陪伴过的人们交给新的一岁时,它一定是希望大家都能如意安康的吧。   --------------------   感谢在2023-09-14 16:59:18~2023-09-15 17:3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章 反抗与放鞭炮   颜如玉怀着孩子,元溪也才大病初愈,都不能喝酒,于是两人一人一杯热牛乳也喝得很香。   酒是西域的葡萄酒,纪咸英最爱喝了,拉着展所钦和万俟宗极要跟他们拼酒量。展所钦连连摆手,说他现在还有个颜如玉要照顾,不能喝多。   纪咸英转而问万俟宗极:“你又有什么理由?害怕酒量比不过一个女子么?”   “嘿?”万俟宗极被她激着了,“换大碗!”   展所钦看着他们咔咔倒酒,不禁蹙眉:“悠着点儿哎。”   纪咸英道:“无妨,客房已经准备好了,喝多了直接睡这儿。今天谁若是认输了,就把身上带的钱全部拿出来,奉送给对方!”   颜如玉看看他们,小声问展所钦:“阿郎,我可不可以参加呀?”   “你啊?”展所钦笑了笑,把自己的酒杯放在他鼻子底下,“你说呢?”   颜如玉抽鼻子一闻,立刻觉得这是一种歹毒的味道,再伸舌尖蜻蜓点水似的一沾。   “罢了,这钱不该我挣。”颜如玉缩了回去,若无其事地跟元溪凑一块儿喝牛奶。   展所钦剥了虾放颜如玉碗里,道:“我们吃了饭要去院里放炮仗玩儿,你跟你干娘说,叫她少喝点。”   “放炮仗!”颜如玉一下来劲了,“干娘!我们要去放炮仗!”   纪咸英仰脖一饮而尽,放下碗道:“知道啦,我不会输的。”   颜如玉用力点头:“对!让万俟大哥输!”   万俟宗极咬牙切齿,对展所钦道:“你可管管他吧!”   展所钦微笑着撩开颜如玉额边的一缕碎发,道:“管什么?挺可爱的。”   万俟宗极差点一酒杯砸过去。   最后谁也没输,因为颜如玉等不及了,吃饱了就闹着要出去放炮仗。眼睁睁看着人家的烟花把夜空都照亮了,颜如玉差点没从窗户直接翻出去。   于是一行人下楼去了酒楼的后院。   酒楼已经被他们包下来了,后院里没有其他人,烟花炮仗也已备好。   在屋檐下挑了根长长的竹竿出来,上面挂着一串鞭炮,万俟宗极拿着火折子吹亮,问他们:“谁先来?”   颜如玉立刻举手:“我,我,我我我我我!!”   万俟宗极看他一眼,把火折子递给展所钦。   展所钦道:“我带你一起点,你自己不行的。”   “好吧。”   展所钦把火折子递给颜如玉,从身后将他护在怀里,拿着他的手伸向鞭炮的引线。颜如玉叫唤得积极,真给他来点了,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拼命往后缩。   展所钦笑话他:“我以为你不怕呢。”   颜如玉还死鸭子嘴硬:“本来,本来就不怕!”   “哎呀要炸了要炸了!”展所钦憋着笑,手突然一抖,“砰!”   “啊!”颜如玉果然让他吓一激灵,反应过来之后气得要咬人。   这时引线真点着了,展所钦赶紧把颜如玉提溜起来迅速躲得远远的。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展所钦把颜如玉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捂着他的耳朵。   颜如玉又怂又勇,缩在展所钦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鞭炮,眼睛被爆炸的光映得亮晶晶的。展所钦低头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让他揉得稀碎了。   颜如玉抬头,嘴巴动了动,但展所钦听不清他的声音,于是附耳过去。   “阿郎,我们以后每年都这样好不好?”   展所钦笑着点头:“好。”   等到所有烟花爆竹都放完了,时间也很晚了。虽然长安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谁也不会怪别人扰民,但颜如玉熬不住了,守岁守一半就躺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睡得不省人事。   “这松茸玉奴儿爱吃,我再托人从南诏带一些回来,送你们家去。”纪咸英道,“但松茸本就稀少,现在又不是它的季节,可能带不了多少。”   展所钦道:“今天的就不少了,全进了他的肚子。”   纪咸英嗑着瓜子,道:“那是应该的,现在谁有他金贵呢。哎,对了,元溪今后有什么打算?”   元溪把分店的事一说,纪咸英很高兴:“好啊,这样很好。你好好攒钱,将来再遇到个合适的人,你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元溪含笑点头:“我也希望如此。”   他们在这说话,颜如玉已经半天没动静了,像这种闷不吭声的情况,要么是在悄悄作妖,要么……   纪咸英下意识一瞧,立刻笑出了声。她抬抬下巴,示意大家往那边看。   颜如玉侧躺着睡熟了,嘴里还叼着半块儿桃酥,对他们都看着他笑的事情一无所知。   “带他回屋睡觉吧。”万俟宗极对展所钦道。   展所钦点点头,走过去把那半块桃酥拿过来自己吃了,然后轻轻把颜如玉抱起来。   “嗯……阿郎?”颜如玉躺在床上,迷瞪瞪地看着展所钦给他脱衣服。片刻又觉得嘴里不对劲儿,他咂咂嘴,嚼吧嚼吧。   展所钦道:“待会儿拿杨柳枝来给你嚼嚼。桃酥是甜的,不清理干净伤牙齿。”   颜如玉舔舔嘴巴:“好。但是阿郎,你脱我的衣服,是要欺负我吗?”   展所钦眼睛一眯:“对,欺负得你哭都哭不出来。”   颜如玉思索片刻,低头开始解自己的扣子。   展所钦哭笑不得,俯身亲亲他:“哎,你可消停会儿吧。”   *   王妃踏进这间佛寺里的禅房,纪咸英在窗前转过身,向她行礼道:“拜见王妃。”   “这位就是纪夫人吧。”王妃微笑,“免礼。听妙昙大师说,你想见我?”   纪咸英道:“一来,是替元溪和他的朋友们向王妃道谢。二来,妾身也有些话想对王妃说。”   “请讲。”   “王妃仁善,救元溪这样的人,想必不是第一次了吧?”   王妃眸子一暗,嘴角浮起一点凄凉的笑意:“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罢了。”   “不。”纪咸英上前两步,“王妃是开国大将军的玄孙女,是先帝紫微侍郎的外甥女,是当今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是皇后娘娘的表妹。王妃的先祖们桃李遍天下,王妃能做的,远不止这些。”   王妃侧过身,眉心微蹙:“纪夫人此话何意?我已经是王爷的妻子了,无论我的娘家有什么荣耀,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应该凡事以丈夫为先。”   纪咸英笑了笑,道:“王妃不悦了?可是王妃不悦,并非因为妾身无礼冒犯,而是王妃隐隐觉得妾身其实是对的。”   王妃震惊地转过头,看向纪咸英的眼神非常复杂。   “妾身知道这种感觉。”纪咸英深深地望着她,同情、怜悯又心酸,“明明知道,却无力反抗,所以只能假装不知道。装得久了,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王妃的呼吸急促了一下,很快被她克制住。她抬起下巴,修长笔直的脖颈更显得她气质矜贵。她淡淡道:“纪夫人这是以己度人了。但人与人往往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纪咸英点点头,深以为然似的:“不错,王妃与妾身的确有所不同。王妃诞育了两个女儿,不比妾身膝下福薄,唯一的亲生孩子早夭。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妾身才能将那人毫不留情地斩草除根。”   王妃眉心一跳,没来由的一阵心悸让她的后背都绷紧了。   纪咸英话锋一转:“可既然王妃有两个女儿,难道不为她们打算打算?若说损阴德,损的未必是王爷一人吧。”   王妃张了张嘴,一时却无话可说。   纪咸英屈膝道:“妾身言尽于此,但愿王妃……”   她不再多说,告辞离开。   纪咸英的丫鬟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夫人,这样真的有用吗?”   纪咸英微微一笑:“也许吧。王妃并非全然蒙昧,她只是缺个帮她揭开窗户纸的人。”   临到宵禁的时候,王妃才堪堪回了王府,也不知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   路过之间囚禁元溪的房间时,王妃一下子停了脚步。   “什么动静?”她蹙眉道。   门口看守的侍卫道:“回王妃的话,是,嗯……是王爷新带回来的人。”   “带回来”说得就太好听了。   王妃抬眼看看面前紧闭的房门,半晌后咬牙转身离开,回了自己的卧房。   “阿娘!”两个小女儿蹦跳着扑进她怀里。   王妃蹲下来,将她们紧紧抱在怀里。   几天之后,那个新“带回来”的哥儿由于长兴王过度的折磨而伤了身体,流血不止,他屋里进进出出的动静也惊动了王妃。   问起来时,大夫满手都是血,用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道:“这血止不住,人怕是不成了!”   王妃轻轻吸了口气,想了想道:“我记得圣上赏过王爷一种极好的止血药,就收在库房里。快去拿来!”   “王妃。”   身后传来长兴王的声音。   王妃回过头去,长兴王面色冷淡地看着她:“回屋去。”   王妃没动,她不避不退地与长兴王对视:“王爷。王爷要怎样寻花问柳也不打紧,可实在不该见死不救。哪怕是为了孩子们着想,王爷也要积德行善才是。”   长兴王沉默片刻,缓缓道:“王妃放肆了。”   “王爷……”   长兴王迫近一步,盯着王妃的眼睛:“自然了,王妃会觉得本王心狠,毕竟王妃是这样慈悲为怀的人。你背着本王做的那些事,真以为瞒得天衣无缝么?本王只是不与你计较。来人,送王妃回房!”   长兴王的侍卫正待上前,王妃骤然怒喝道:“我是开国大将军的玄孙女,是先帝紫微侍郎的外甥女,是当今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是皇后娘娘的表妹!我司徒一族满门荣耀,谁敢动我!”   --------------------   感谢在2023-09-15 17:31:46~2023-09-16 15:4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一章 玉佩与小猪头   颜如玉现在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这算是孕期最舒坦的时候。孩子还没有大到成为非常大的负担,孕反也已经基本消失,他整个人身心都畅快了。   今天他穿了一身银朱色夹鸭子毛的袄子,围巾手套帽子一样不落。要去大夫那儿例行产检了,展所钦给他换好衣服,拉着颜如玉的手一瞧,颜如玉的孕肚被包裹在厚厚的衣服里,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我怎么觉得,孩子有点偏小呢。”展所钦嘀咕道。   颜如玉低头摸摸肚子,委屈道:“长到你这么大一只的话,我的肚子会被撑破的!”   展所钦和他说不明白,揽着他往外走:“长小些也好,你生着可以轻松一点。”   上了马车,颜如玉还是有点担心:“它会长到多大啊?”   展所钦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吧。”   颜如玉皱着小脸:“就是西瓜那么大吗?那我要怎么把它生下来?”   “唔……”展所钦支支吾吾,“用,额……”   “不会要把我的肚子切开吧!”颜如玉抱住自己,“我不要!不要!”   “不是那样。”展所钦抚着他的后背,“回家再跟你说,乖。”   “……哦。”颜如玉发了会儿呆,又觉得不平衡,“可是,为什么只有我的肚子里有小孩,你没有呢?”   展所钦平静道:“因为我垃圾。”   “垃圾?”   “就是没用的东西。”   颜如玉一惊,连忙捧着他的脸亲亲:“阿郎才不是没用的东西!你是有用的东西!”   “行吧。”   到了大夫那儿,大夫给颜如玉把脉,展所钦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大夫道:“这是正常的,怀孕的肚子有大有小,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一样大呢。孩子没问题,他就是不显怀而已。这也是有好处的,月份大了以后腰痛较轻,身材也恢复得快。”   展所钦这才松了口气,大夫抬眼看他一眼,道:“你可别觉得肚子小就说明孩子长得不好,非逼着你家夫郎吃许多饭。”   展所钦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会的不会的。”   颜如玉大概明白大夫在说他家郎君,立刻站出来替他说话:“阿郎很疼我的!”   大夫道:“现在你们可以留意着胎动了,若是突然变得非常频繁或者突然减少,要及时过来诊脉。”   检查进行得很顺利,两个人心情都很好,从医馆出来,他们没有立刻上马车,而是牵着手在街上闲逛。   路过街边一家茶馆时,里头的说书人正声情并茂地讲一段前朝往事。   说这魏晋时期,管美男子叫做“玉人”,标准就是肤白如玉、皓齿鲜唇,就连当时的丞相,上朝时手里都要拿着一个白玉柄的拂尘,那双手露出来和没露似的,因为它们与白玉恍若一色,难分彼此。   所谓“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就是这么个道理。   里头坐了许多茶客,没钱的就在门口蹭听。展所钦和颜如玉驻足片刻,颜如玉往里面探头探脑的,很感兴趣的样子。虽然他听不懂说书人在说什么,但茶馆里的气氛很好,他喜欢热闹。   展所钦看出来了,拉着他往里走:“咱们进去坐着听。”   点了壶茶,要了些糕点,二人寻了个安静的角落落座。   说书人喝了口水,接着道:“话说那时有这么一位,名曰裴楷,位在太子少师。《晋书》中记载,‘楷风神高迈,容仪俊爽,博涉群书,特精理义,时人谓之玉人’……”   展所钦听着听着,不觉看向身旁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还是听得非常开心的颜如玉,不禁喃喃道:“唔,‘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家“珠玉”吃了一嘴的饼渣,茫然转头:“啊?”   “没事儿,你吃你的。”展所钦捏捏他的耳垂,“‘君无故,玉不去身’。我琢磨着,买块好玉,给你雕块儿玉佩戴身上。”   “好玉……可以吃吗?”   展所钦笑道:“好玉不能吃,颜如玉能吃。”   颜如玉一愣:“颜如玉……不能吃的。”   展所钦阴森森道:“谁说不能?不仅能吃,还大补。”   对视片刻,展所钦笑了出来,颜如玉噘着嘴往他身上一靠:“阿郎讨厌。给我剥瓜子!”   展所钦抓了把瓜子,一颗颗剥出来,剥了一小把后颜如玉仰脖全倒嘴里。   展所钦道:“不要这样吃东西,万一倒嗓子里要出大事。”   这时说书人中场休息一会儿,茶客们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展所钦耳朵尖,听见旁边桌上一人道:“你可知近日宫中一件大事?”   “何事?”   “听说长兴王惹圣上动了大怒,被禁足在王府啦!”   展所钦眉心一跳,剥瓜子的动作也停了。   “哦?果真吗?那长兴王可没少欺男霸女,圣上这是得了哪个大臣的参奏么?”   “参奏?出头椽儿先朽烂,没人领头,哪个大臣敢向圣上参奏他的亲弟弟?那不是往圣上脸上扇巴掌吗?那是因为,长兴王在圣上面前打了王妃,圣上当场便拍案怒喝,‘放肆!’”   展所钦听得入神,半天没动。颜如玉等瓜子等急了,拉着展所钦的胳膊摇摇摇:“阿郎……”   “嘘。”展所钦拍拍他的手背,“我给你剥。”   那人继续声情并茂道:“当时啊,王妃带着一件全是血的衣裳入宫求见圣上,长兴王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这不,两人就杠上了。王妃被王爷当众打了的消息一传出来,嚯,司徒家的门生故吏群情激愤,纷纷把长兴王从前做的事抖搂了出来。这可把圣上气坏了!”   “哎哟,真没想到满朝文武都无可奈何的事,最后居然着落在区区王妃身上?”   “是啊,哎……来,喝茶喝茶!”   展所钦剥出一颗瓜子,放进小碟子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颜如玉转头看看他,道:“阿郎,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有人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谁呀?”   展所钦看看他,笑道:“坏人。”   颜如玉重重点头:“我也讨厌坏人!”   回家的时候,展所钦在首饰铺里挑了块上好的羊脂玉,通体润白,店家还送了简单的雕刻工具和挂绳穗子。   颜如玉拿着这块漂亮的羊脂玉,爱不释手:“阿郎,你要给我在上面刻什么呀?”   展所钦道:“那些寻常的图案都没意思。咱们做得特别一点,刻个猪头吧。”   “啊?”   “‘猪’玉嘛。”展所钦偷笑,“是不是正相宜?”   颜如玉不理他了。   晚上,展所钦在书房点着蜡烛,先切了一小块下来练手。他还真打算刻个猪头,图纸都画好放在一边了。   木已成舟,颜如玉也接受了,毕竟这个圆滚滚的猪头其实稍微有那么点可爱。   他腻在展所钦身旁,看着他拿尖尖的东西在羊脂玉上戳戳戳。   “阿郎,你不要伤到手了哦。”   “不会哒。”   颜如玉安静了不到半分钟,又开始小嘴叭叭:“阿郎,我以前看别人家耶耶给孩子做东西,用木头刻出来小马,虽然四条腿有粗有细,但还是让人很羡慕。我耶耶就从来没给我做过,他不喜欢我,你知不知道?”   展所钦点点头:“我知道。不理他,咱们也不喜欢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小时候还有什么羡慕的吗?”   颜如玉想了半天,哼唧道:“嗯……别人家耶耶,会用一只胳膊抱着孩子,我也没有被这样抱过。”   展所钦放下刻刀,擦擦手:“起来。”   “咦?”   展所钦右胳膊抄过颜如玉的屁股,让他搂住自己脖子:“别动哈,我试试看能不能抱起来。”   颜如玉懵了,扒着展所钦的肩膀不敢动弹。展所钦抱稳了他,左手抓着右小臂,一下站起来。   “呀!!”颜如玉惊呼一声。   展所钦抬头看着他笑:“是这样吧?”   颜如玉愣愣地和展所钦对视,眼睛渐渐湿了。   “哎,不哭不哭。”展所钦笑道,“劲儿还是不太够,不能腾出手给你擦眼泪。”   颜如玉就自己拿袖子抹眼睛,带着哭腔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展所钦挑挑眉,故意逗他:“那我这样抱你,你要叫我什么?”   颜如玉扭过头,才不让他占便宜。   “抱不住了抱不住了。”展所钦慢慢把他放到椅子上,“下回再抱吧。一天抱个三五次的,把你缺的那些都补回来。”   “好。”颜如玉还挂在他脖子上,“阿郎,你早上说,回家以后要告诉我小孩怎么生出来的,你忘了吗?”   这小笨蛋还真不太好糊弄嘿。   展所钦磨磨牙,把颜如玉打横抱起来:“好啊,我现在就告诉你。”   帷帐放下,里头传出展所钦的声音。   “……就是从这儿,知道了吗?”   “阿郎骗人,这里这么小,怎么生得出来!”   展所钦沉默片刻,低低道:“苍天呐,这可不怪我了。”   “阿郎?啊!”   ……   过了几天,猪头玉佩刻好了,再钻两个孔,穿上挂绳和穗子,倒是也有模有样的。   因为颜如玉现在肚子大了,不能系腰带,展所钦特地没有买太大的玉,这样就可以给颜如玉挂脖子上。   “好看。”展所钦退远两步欣赏,“玉白净,你也白净,但它没有你灵动。”   颜如玉害羞了,扭扭捏捏地过来抱住展所钦:“我喜欢这个猪头,谢谢阿郎。”   --------------------   感谢在2023-09-16 15:41:32~2023-09-17 15:3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二章 吃醋与做噩梦   处置长兴王的圣旨下来了。旨意收回长兴王所有食邑,俸禄减半,幽闭王府内,非召不得外出。另外,准许王妃与其和离,他们的两个女儿入宫交给太后抚养。   但是,皇上还下了道旨,御史台上下所有官吏全部罚俸一年,还要他们各自写一道反思请罪的奏表上交。   万俟宗极来诉苦的时候就说:“圣上说,御史者,谏君上则不避刀斧,参群臣当铁面无私。长兴王做了这么多错事,御史台竟从未在圣上面前提起,合该是我们的错。”   展所钦直言道:“圣上耳聪目明,多年来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呢。从前不过是顾着皇室脸面,最多私底下申饬两句也就罢了。可现在事情闹得太大,举国震动,圣上气恼之余,可不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万俟宗极含笑不语。他喝了口茶,过会儿道:“哎,这一年没有俸禄,我若是揭不开锅,你可要接济我一些。”   “好说,好说。”   *   今天,展老师小课堂开课了。   “昨天,我们讲到了折取花枝需在侵晨带露之时,且要选择开了一半的花。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持花材的色香,延长它在花瓶里的寿命。”   底下元溪和齐顺两个学生听得聚精会神。他们在花坊的后院里坐着,面对满院的鲜花盆栽,手边各有一把园艺专用的大剪刀。   展所钦接着道:“现在我们继续学习折花之法的实际操作。相信大家都摘过花玩儿,但是你们可不要小看了折花这种看似简单的事情,这是花艺的基础。”   “除了折花的时机之外,一个合格的花艺师傅还要知道该折什么样的花、每种花该折多少、怎样让一盆花发挥它最大的美丽。这是一种高雅艺术,除了审美之外,还能体现一个人的胸襟、修养与才情,可以说是博大精深。”   “所以大凡文人雅士,没有不爱花的。譬如李太白吧,他就曾在梦中见自己的毛笔开满鲜花,醒来后便才思泉涌,这就是著名的‘梦笔生花’。”   展所钦有模有样的,负手来回踱步,就差手里再拿把戒尺了。   他上课上得开心,颜如玉这会儿也在楼上做梦。   他梦见展所钦带他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玩儿,比如全是紫色树木的山、底下埋着各种金银珠宝的雪地。他们还在许多高楼屋顶上面跳来跳去,每次他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了,展所钦都能把他稳稳抱住。   过了一会儿,他们回家,丑丑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狗,颜如玉和它的腿一样高。颜如玉顺着它的腿爬上去,开门进了卧房。   但不知道为什么,展所钦明明是跟在他身后一起回家的,结果现在他已经在卧房里坐着了,更令人诧异的是,展所钦身旁还有一个陌生的哥儿。   颜如玉看不清他的脸,但隐约知道他长得不错。这三儿就这么大喇喇坐在他的床上,抱着他郎君的胳膊,还穿着他的新衣服!   哇……颜如玉太阳穴突突的,差点背过气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作一步行,刹那间赶到展所钦面前,一把抄起手边的青龙偃月刀。   场面一度失去控制,总之展所钦带着三儿跑了,手拉手的,他们边跑居然还边停下来摘花!   颜如玉在梦里握紧了拳头,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他的情绪,也开始闹腾起来,为他助阵。   颜如玉被小菌子弄醒,醒来后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又难过又委屈又气愤,觉得自己简直遭受了天底下最大的伤害!   被阿郎伤害,还要被小孩踢,这世上如果有可怜虫的话,那么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颜如玉掀开被子下床,随便把袄子裹了,噔噔噔下楼。   无辜透顶的展所钦这会儿正跟两个徒弟一人一盆花,准备开始实操了。   “这折花呢,虽说咱们配备了大剪子,但并非所有花都要用剪子来剪。像一些柔嫩的枝条,我们就要用手摘,虬劲的枝条则用剪子剪。”   齐顺积极地举手提问:“掌柜的,这是为什么呢?”   展所钦道:“因为我们在折花的时候,要尽量减少对花枝的损伤。柔嫩的枝条,用手折断损伤更小,它插进瓶中之后就会开得更好。而虬劲的枝条都很坚硬,再用手强行折断的话,断口处往往参差不齐,不美观不说,还会影响花插贮的寿命。”   两人恍然大悟,齐顺埋头唰唰唰记笔记。元溪识字不太多,写字也慢,但他和齐顺的关系越来越好,会在私下里看齐顺的笔记,再一块儿讨论讨论。   齐顺记好后,展所钦喝点水,接着讲下一个知识点。   “除此之外,折花的角度也是有讲究的。譬如莲花吧,它要斜着剪,而柳枝桃枝这些则要平行剪。这是因为……”   他话还没说完,颜如玉来了。   他本来是兴师问罪的,但一见了展所钦,满腹的怒火都化作了委屈,带着哭腔过来就往人怀里钻。   “阿郎,阿郎我好难受,小孩在动!”   展所钦赶紧把颜如玉带到一边,给他穿好外套,然后搂着他哄,轻轻抚摸他的肚子。小菌子的确踢得有点用力,比之前摸到的胎动都强烈一些。   展所钦蹙眉道:“它怎么突然动得这么厉害,你磕着碰着了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又把颜如玉勾起来了。虽然他也知道是在做梦,但那种情绪挥之不去,颜如玉又自知没理,只能别别扭扭吭哧着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展所钦越发担心,“玉奴儿,无论是什么事,你都得实话告诉我,我不会生气也不会说你,现在是你和孩子的平安最重要,知道吗?”   颜如玉哼唧道:“我,我做噩梦了。”   展所钦稍微松了口气:“那应该还好。我们再等等看,要是一会儿再消停不下来,我就带你去看大夫。”   颜如玉点点头。   展所钦给他摸了会儿肚子,颜如玉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小菌子终于老实了。   颜如玉有了点精神,四下看看,问他:“阿郎,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展所钦道:“我在教他们折花。你要不要也留下来看看?”   “好。”颜如玉坐在屋檐下头。   展所钦自己先拿了几盆花来做示范。   “挑选花枝呢,主要有这样几种方法。”他说着选了一枝出来,咔嚓一剪刀。   展所钦拿着这枝花给元溪和齐顺看:“你们看,这一枝花上葺下瘦,也就是上部堆叠、下部瘦削,如此根聚枝散,花朵蓬勃有力。你们也从面前的花里挑一枝这样的剪下来。”   “是。”   颜如玉看着他们凑一块儿嘀嘀咕咕的,那小嘴慢慢又撅起来了。   他如坐针毡,屁股挪来挪去的,终于还是坐不住了,跑过去刷存在感。   “阿郎,我也跟你们一起剪花好不好?”   展所钦没多想,只以为他是闲着无聊想来玩玩,便道:“你不要用剪刀,容易伤着手。我们剪下来的花可以给你拿着玩儿,你扯花瓣扯叶子都行。好不好?”   “可是……”颜如玉看元溪和齐顺一眼,拉着展所钦的袖子,“我要跟他们一样。”   “啊?”展所钦还是没明白,“为什么?”   颜如玉要闹了:“我就要!”   “好吧好吧,我带着你一起剪。”展所钦把剪刀放他手里,两人一同握住剪刀的刀柄。   咔嚓一刀,剪下来第二枝。颜如玉好哄得很,他立马笑了起来,什么委屈都没有了。   展所钦道:“这一枝两蟠台接,也就是同一枝上的两朵花一高一低。像这样主次分明、错落有致,花朵便能各得其位、整体和谐。现在你们也各剪一枝这样的花下来。”   元溪和齐顺听得认真,颜如玉听得也认真。不过前者听的是内容,后者则抬头依依望着自己郎君,觉得他真是太有魅力了。   元溪和齐顺剪花枝的工夫,展所钦垂眸看看颜如玉:“瞧什么呢?”   颜如玉道:“阿郎,你好厉害哦。”   展所钦谦虚一笑,算是接受了这个夸奖。   颜如玉骄矜道:“如果有好多好多人,来听你教他们剪花的话,我肯定要更吃醋的。”   “嗯?更吃醋是什么意思?”展所钦挑眉,“原来你刚刚吃醋了?”   颜如玉自觉失言,害臊了,立刻河蚌一样紧闭了嘴巴。   “我说呢。”展所钦哭笑不得,“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话真没错。”   颜如玉严肃道:“阿郎,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你知道的,再提的话,小孩又要不乖的!”   “好好好,不提了。”展所钦憋着笑,“某些人心眼小。当然啦,我说的是小孩。”   颜如玉吃了个哑巴亏。   话说回来,颜如玉折腾了这么一出,但是他的话又给了展所钦一个灵感。   这句话就是,“如果有好多好多人,来听你教他们剪花的话”。   所以……如果开班做技术培训,会不会也是个挣钱的门路呢?   只是教基础的知识,但真正能决定花坊发展的灵魂还是自己留着。这样既不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能多挣份钱,再就是学会的人也能有个一技之长,做个高级花匠不成问题。   展所钦心里起了这么个念头,计划着徐徐图之。   他忍不住低头亲亲颜如玉的耳朵尖:“你啊,真是个小福星。”   -------------------- 第九十三章 灯会与上元节   正月十五,上元节。   杜若望蹲在长安街头不起眼的小角落,上下牙磕得很有节奏。   今天的长安,街头巷尾亮如白昼,人们纷纷出来赏花灯。花灯五颜六色各式各样,和杜若望的脸色差不多相同。   红的是气的,青的是冻的。   时间倒回到今天下午。   上元节三天,也就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长安放夜,而且还有盛大的灯会,甚至可以走到皇宫门口玩耍。在这三天里,举国臣民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甚至是和尚道士,都可以前来共襄盛会。   这么好玩的事情,即便杜若望不住在长安,他也是要前来凑热闹的。   于是,他和梁砺锋坐着马车就来了。来之前给颜如玉写了封信,约好了一起夜游灯会。   出门的时候本来开开心心的,结果半路上闹了点别扭。一直到进了长安城,他们还是谁也不理谁。   等到了长安与颜如玉他们汇合,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让周围都冰冻三尺了。   为了不扫别人的兴,他们干脆就不勉强凑一起了。杜若望和颜如玉、元溪走在前面,梁砺锋则和展所钦跟在后面。   “吵架了?”展所钦问他。   “别提了。”梁砺锋无奈透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成亲以来,家里没有一个地方是我们没在那儿吵过架的。你们两个难道不吵架?”   展所钦含笑不语,但那副嘚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嫉妒让梁砺锋面目全非。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杜若望道,“玉玉,你饿不饿?”   颜如玉点点头。   上元节当然要吃元宵了,不过这时候的元宵不是那种白嫩的黑芝麻馅儿糯米团子,而是一种叫“焦糙”油炸食品。   许多外地人会特地赶来长安看灯会,长安本地人也是倾巢而出,全都挤在东西两个集市里。   所以今天外面的人比中秋节还多,走在路上随时会和别人蹭在一起,人最密集的地方甚至能被挤到脚不沾地,夸张程度堪比春运,连早高峰的地铁都稍逊一筹。   路边所有卖焦糙的摊子都围满了人,能挤进去买到一点都得脱层皮,座位是压根别想了,众人一合计,看来只有买了元宵坐到马车上去吃。   于是三个哥儿先上马车坐着,展所钦和梁砺锋把衣服都系紧了,这才敢加入这恐怖的买焦糙的大军。   马车上倒是一派祥和,杜若望对着颜如玉的肚子爱不释手,脸上那幸福的微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孩子的爹。   “肚子比我上次见你时大了好多!哇,它动了哎,它是不是在踢我的手?它喜欢我吧!”   颜如玉现在也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了,看着杜若望这么羡慕他,他也骄傲自得地挺起胸脯:“我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杜若望鼓掌,随即又很惆怅,“我和那谁成亲也有好一阵了,我每天给自己把脉,可是都没有动静。看来,回家以后我得吃点药调理调理了。”   颜如玉懵懂地听着。   杜若望说着说着把自己说上火了:“偏偏那个王八蛋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今天和他说,若是生了个哥儿或者女儿,也要叫他去读书习武的,不求建功立业,起码开拓眼界见识。将来可不能做一个柔而无骨的柳枝子,要做高风亮节的梅花才好。可他却有十分心疼、万分不肯,非说好好宠着,快快乐乐长大就是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颜如玉说不出来。   元溪倒是附和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蜜罐里泡大的孩子终究难成大器。”   杜若望可算是遇到知己了,小嘴叭叭不停跟元溪吐槽,把梁砺锋吐成了个蜂窝煤。   而此时的梁砺锋那边,他和展所钦终于挤到了焦糙摊子前面,香气扑鼻而来。   “要五仁干果的还是咸肉鲜菜的?”摊主问他们。   展所钦和梁砺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要咸肉鲜菜的吧。”   “好嘞!”摊主答应一声。   “玉奴儿不喜欢五仁。”展所钦道。   “我家那个也是。”梁砺锋道。   焦糙的做法和汤圆差不多,也是用面粉加水和的面皮,但不是把馅儿包进面里,而是把它们都搅和在一起,然后攥着面团一捏,捏出一个小团子,拿勺子一刮,丢进锅里煮熟。   这还没完,摊主又用漏勺把煮熟的焦糙捞起来,放到另一个油锅里,炸得金黄酥脆、外焦里嫩。   普罗大众日常的饮食里少见荤腥,更何况这么大一锅油炸出来的东西。摊主完全不需要吆喝,光是焦糙的香气就足以吸引客人了。   展所钦和梁砺锋拎着两兜子焦糙,再次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挤出人堆,焦糙都快给挤瘪了。   展所钦掀开车帘,探身进去:“买回来了。但是一个马车里坐不下五个人,我们得分开两边吃。”   最好的解决方式当然是杜若望和梁砺锋回他们自己的马车上吃,他们两口子凑在一块儿,说不定慢慢就把矛盾化解了。但是杜若望不乐意:“我好不容易来这么一次,你就让让我,把你家夫郎借给我一会儿吧。”   梁砺锋在外头听见他的话,也知道他这是在找借口拒绝。他也是个好面子的,当即拿着焦糙回了自己的马车,一句废话都没有。   他既然走了,展所钦也不好留他一个人在马车上孤零零待着,只得问颜如玉:“玉奴儿,你和你的朋友们在马车上吃,好不好?梁砺锋一个人很可怜的,阿郎去陪他一会儿。”   颜如玉点头:“没关系的阿郎,我们应该做大方的人!”   “玉奴儿真棒。”展所钦笑了笑,把焦糙递给杜若望,道,“喂他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让他烫着了。而且这个太油腻,也不好消化,别让他吃得太多了。”   杜若望点点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吃完了焦糙,他们赶着马车跟随人流一起往安福门去。   安福门是长安皇城与宫城之间横街的西面出口。上元节的时候,这里有最盛大的庆典活动,最大的灯轮高达二十丈,上面悬挂花灯五万盏,其绚烂夺目的程度可想而知。   除此之外,宫中的上千宫女也聚集在这里载歌载舞,三天三夜不停歇。甚至,连皇上也会来此看戏观灯。   百里之外都能看到安福门前亮如白昼,展所钦和梁砺锋一块儿坐在车辕上,梁砺锋指着前方道:“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展所钦道:“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二人相视一笑。   所以说乐极生悲这个词不是白来的,人点儿背的时候什么都遇得上。这不,长安堵车了。   马车咔地停在原地,街道上其他的马车牛车驴车里陆续探出一个个脑袋,梁砺锋愣了一下,放了缰绳道:“现在果然是‘香车宝辇隘通衢’了。”   彼时的街道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人行道,人车混行,一堵就堵了个寸步难行。那些拉车的牲畜又不像汽车那样没脾气,被困久了难免有些躁动,这个往这儿挪挪,那个往那儿蹭蹭,很快就一点缝隙都不剩下了。   现在只有老实等着金吾卫来维持秩序了。展所钦下了马车,走到后面颜如玉的马车前,掀开车帘。   “玉奴儿,路被堵上了,我们还得等一会儿。你要不要上前头来?”   颜如玉其实跟朋友们玩得挺开心的,他现在就跟小孩儿似的,在外面和小伙伴有多野是多野,只有困了才会想起来回家睡觉。   展所钦看他那副为难的样子就知道他压根没有想念自己,于是无奈道:“好吧。我就在前面的马车上,想我了就喊一声。”   “好的阿郎。”颜如玉凑过去亲他一口,“阿郎,那边摊子上卖的花灯好好看,我想要个红色的。”   “好,我去买。”   杜若望在旁边看看他,又看看展所钦,到底还是被他们的甜蜜给同化了。他琢磨半天,窜下马车:“我去找梁砺锋啦。”   “哎,你的衣服……”他的速度太快,元溪没叫住他。   马车里烧了炭,很暖和,他们都把厚外套脱了。   不过想着反正杜若望马上就要去梁砺锋车上了,两步路也冻不着他,元溪便没有去追。   但杜若望下车以后,没有立刻跑到前面的马车上。他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是在一个转头的瞬间,杜若望一晃眼,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的心脏一抖,不堪回首的阴影再次席卷而来。   那人是谁?   正是长兴王。   长兴王被皇上圈禁在王府的事举国皆知,旨意无召不得外出。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是上元节到了,皇上恩准他出来,还是他自作主张?   若是前者也罢了,若是后者……   杜若望愣在原地,悄悄握了握拳头。当日,自己可是险些要被这个人活活逼死了!   对长兴王的处置,莫说是杜若望了,就连不相干的人都觉得太轻。   眼看着那个人消失在了拐角,杜若望来不及多想,立刻悄悄追了过去。   摸清了他去的那座酒楼后,杜若望兴奋不已,迅速往回跑。   可等到他回到原地,却发现堵车已经被疏通了,他们的两辆马车全都没了踪影,连个车尾灯都看不见了。   杜若望:……   别问,问就是后头颜如玉的车以为杜若望去了梁砺锋那儿,而前头的梁砺锋根本就没看见杜若望的人。   寒风里,杜若望脑袋上的一撮呆毛迎风飘扬。   --------------------   感谢在2023-09-18 14:55:41~2023-09-19 14:0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四章 落定与玫瑰花   一直到他们到达安福门,下了马车,几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对劲。   展所钦一边给颜如玉穿外套,一边问元溪:“就是我们堵在路上那会儿,他下了马车,说他要来前面?”   元溪点点头:“咱们得赶快回去找他,他没有穿外衣,身上应该也没带钱,这会儿不知道得冻成什么样了。”   梁砺锋又好气又好笑:“自己说要来找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又临时改了主意。这幸好是来玩儿的,要是为了赶路,走到明天天亮也未必能发现他不见了。”   展所钦笑道:“这也许是个好事,正是给你们修补关系的机会,你还不回去找他,来个英雄救美?”   马车太笨重了,不方便,等走回去不知道又要到什么时候。梁砺锋便把马解了下来,骑着马往回走。   今天外头的人多得恐怖,要是杜若望再到处乱窜的话,要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梁砺锋估摸着,杜若望应该会在原地等待,就像小时候他迷路了找不到家,也会在原地哭着等锋哥哥。   两小无猜时真挚单纯的感情再次浮现,梁砺锋也没了气恼,一心只想着快点找到这个冻成冰棍儿的小可怜。   小可怜现在鼻涕都已经拖了一长串了,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多,可是没有一个愿意为他停下脚步。他冻得浑身僵硬,无法沿着通往安福门的路找过去,只能在墙角缩成一团,勉强保持住那一点点体温。   恍惚间,杜若望几乎看到了自己的太奶。   他于绝望之中默默祈祷,无论是梁砺锋也好还是谁也好,只要现在回来找到他,他就可以大度地不计前嫌,将他们把自己落下的事一笔勾销。   没想到老天爷还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说时迟那时快,便听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传来,杜若望抬头看去,马上一人身着利落的胡服,高眉深目,俊朗得一批。   他策马来到杜若望面前。   二人对视片刻,梁砺锋轻轻一勒马缰:“小孩儿,冻坏了吧?”   芳龄十九岁的杜若望冷不丁被这一声“小孩儿”闪了腰。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梁砺锋虽然只比杜若望大了四岁,但小孩子一年一个变化,十岁和十四岁已经是天差地别了。梁砺锋觉得自己是小半个大人,就喜欢在杜若望面前摆大人的谱,享受他崇拜的目光。   那天梁砺锋找到迷路的杜若望时,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杜若望挨饿受冻的,已经是个点燃引线的炮仗,当场他就炸了:“你怎么会把我搞丢了啊!下回再丢,我就不在原地等你了!!”   “我错了我错了……”梁砺锋也不摆谱了,连声道歉,卑微地滚下马来。   那之后攻守之势易也,杜若望完全取得了主动权和霸权地位。   当年的回忆涌上二人心头,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梁砺锋下马,把自己的外衣脱给杜若望。   “以后不要再吵架了。”梁砺锋道,“我问过展所钦,他们两个都不吵架的,我们十三年的感情,可不能比他们差。”   杜若望重重点头:“再也不吵了。”   梁砺锋又想起了什么,问他:“对了,你不是要来我的马车上找我吗?怎么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杜若望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小声把自己发现的情况说了出来。   梁砺锋的瞳孔一缩,低低道:“他若真是自作主张,那就是抗旨不遵了,神仙也救不了他。你放心,我会联络朝中的朋友,小心处置此事。”   他们共乘一骑,回到安福门。   今天他们玩到天都快亮了才依依不舍地打道回府。颜如玉在马车上就睡着了,山崩地裂江河倒流都吵不醒他。展所钦把他抱在怀里,一手放在他的肚子上摸着胎动,倒是和小菌子玩得挺开心。   上元节的盛大庆典落下帷幕之后,没过多久,宫里传出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长兴王被废为庶人,终生幽闭王府内。   他们对这个处置已经算是心满意足了。要想让皇上杀掉长兴王,这基本是不可能的。被废为庶人,对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王爷来说或许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   这件事算是落下帷幕了,生活很快回到正轨。   元溪和齐顺管理店里的事情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展所钦便给了他们一些机会,把店交给他们一天,自己就在旁边看着,他们要是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再过去帮忙。几次下来,两人基本都可以独当一面了。   展所钦便也放心将店交给了他们,自己抽空带着颜如玉去了一趟花圃。   他每天都会来照料花圃里的花,花朵长得都很好。昨天展所钦欣喜地发现授过粉的花朵种子已经变成橙色,这就代表可以收获了。于是今天他就带着颜如玉一起来采集种子。   展所钦用刀切下一朵月季的子房,把它切成两半,将里面橙色的种子剔出来,放在手心里拿给颜如玉看。   “喏,玉奴儿,你看,这就是种子。”   “种子?”颜如玉手指头在他手心戳戳戳,“种子是拿来做什么的?”   展所钦道:“把种子埋在土里,它就会长出漂亮的花。”   “哇,这么厉害呀!”颜如玉睁大了眼睛,“可是他这么小,怎么能长出这么大的花呢?”   展所钦手指头刮刮他的肚子,含笑道:“你这里原本也小小的,不是也能孕育出这么大的孩子吗?”   颜如玉有点不好意思了,蹭到展所钦怀里哼哼。   展所钦道:“你送给我世上最好的礼物,等孩子出生以后,咱们的一大片玫瑰花也该开花了,我把它们也送给你,好不好?”   颜如玉不知道展所钦说的一大片玫瑰花是什么样子,但他很期待展所钦送的所有东西,他开心地点点头:“好!”   展所钦戴上颜如玉送给他的手套,拿小碗挨个接着,把种子全都收集起来,分门别类放好,然后就要把土地腾出来,准备将这些种子种进去。   被减去子房的花朵就已经没有用了,展所钦干脆把它们全都拔掉,颜如玉在旁边看着,非常担忧:“阿郎,你要小心手哦!”   “放心吧。”   把这些花都拔除了之后,展所钦再把土地翻好,就已经累了。他稍微歇一歇,正好和颜如玉去把午饭吃了。   他们去的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小吃一条街,就在皇城东南角的十字街向南,卖的大多都是一些熟食野味、各色糕点甜品。没有座位可坐,来这里的人都是拿着一路走一路吃,上层人士觉得这样不雅观,所以来这里的都是一些平头老百姓,物价也相对较低。   展所钦知道颜如玉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既能吃又能玩的。他们先买了一整只烤鹌鹑,翅膀和腿儿都被颜如玉摘去了。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展所钦啃了一口鹌鹑脖子,“那边有条流浪狗,待会儿把你的骨头给它吧!”   颜如玉朝流浪狗看去,张嘴就是一声:“干娘!”   “……啊?”展所钦震惊,很快反应过来。   纪咸英的确在这儿,应该是来逛街的。她在一个卖旧衣服的摊子前流连,和摊主说着什么。   不过,她身边还有一个女子,看穿着打扮不像是丫鬟,很是优雅得体。她蒙着面纱,时不时与纪咸英说句话,相视而笑。   展所钦正琢磨着她的身份,颜如玉已经跑了过去:“干娘!”   “哟,玉奴儿?”纪咸英抬头,“你也来逛街吗?”   “我和阿郎来买东西吃!”颜如玉说着看向她身旁的女子。   纪咸英道:“这位是我的朋友,你叫她司徒夫人就是。”   颜如玉乖巧道:“司徒夫人好。”   展所钦跟了上来:“纪夫人,司徒夫人。”   颜如玉好奇道:“干娘,你们在干什么?”   纪咸英道:“冬天冷,我们想着买些衣裳送给穷人。这些衣服虽然是旧的,但都还干净暖和。”   “哇,干娘,你们好好呀!”颜如玉扭头对展所钦道,“阿郎,我们也帮助穷人,好不好?”   展所钦道:“好好好,等我们成富人了就帮助穷人。我和玉奴儿正寻地方吃午饭,不知两位是否愿意赏光同去?”   纪咸英道:“这次来不及了,我们与妙昙大师约好了,现在要带着旧衣服过去的。下回有空再约吧。”   “是。”   纪咸英笑眯眯看着颜如玉:“玉奴儿,干娘走了。”   颜如玉挥手:“干娘再见!”   她们相伴着走了,上了街边停着的马车,摊主也赶着他的牛车,拉着一车旧衣服走了。   颜如玉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有点委屈,低头抠手:“阿郎,我觉得我的干娘被别人抢走了。司徒夫人是谁呀?”   司徒夫人是谁?   展所钦笑而不语。很明显了,她自然是从前的王妃。   “没人抢你干娘,也没人抢得走。”展所钦拉着他油乎乎的手给他擦擦,哀怨道,“倒是你,又是干娘又是朋友又是小狗,我呢?我只有谨守夫道罢了。”   颜如玉理直气壮道:“阿郎,大家都喜欢我,你应该开心的!”   “那倒是。”展所钦点点头,“我希望天底下所有人都喜欢你。”   --------------------   感谢在2023-09-19 14:07:06~2023-09-20 16:3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五章 曲江与上巳节   颜如玉现在开始不那么舒坦了。这天夜里,展所钦睡得正香,突然被颜如玉推醒。   颜如玉边推他边哼唧:“我的腿!”   “腿?”展所钦迷迷糊糊坐起来,“腿怎么了?”   “痛!!”颜如玉难受得捶他。   颜如玉左腿僵硬地缩着,展所钦猜到他是抽筋了,连忙放平他的左腿,把他的脚掌往上掰。   颜如玉鬼哭狼嚎的,身子扭成个麻花,抓着展所钦的胳膊一个劲叫疼。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这是抽筋了。”展所钦按摩着他的小腿,“乖,忍一忍就好了。”   睡得正香突然被疼醒,颜如玉闹了很大的脾气,展所钦怎么哄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得换了一种策略,直接把颜如玉给哄睡着。   好在哄睡这件事他已经做得得心应手了,颜如玉很快皱着眉撅着嘴气鼓鼓地进入梦乡。   展所钦也合上眼睛。瞌睡虫刚刚爬上来,颜如玉的腿猛地一抖,右腿又抽筋了。   这回是一整个火山都爆发了,颜如玉难受得要命,展所钦掰着他的右腿,他就拿左腿去踹人。   挨了他梆梆的两脚,展所钦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道:“嗯,左腿很有力气,看来是没事了。待会儿右腿好了,再拿它踹我。”   颜如玉眯缝着眼睛看他,又疼又气,眼泪汪汪的。   “哎呦,这也值得哭一次啊?”展所钦揉捏着他的脚心和小腿,耐心安抚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委屈,小可怜儿。过几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玩?”颜如玉问他。   三月三上巳节,也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节日。每到这一天,长安城内的所有百姓几乎都会来到曲江一带踏青春游,用曲江的水洗洗手洗洗脚,他们认为这样可以洗去身上的灾病。   而且皇上也会来,他会在紫云楼上大摆宴席,宴请皇亲、臣子,曲江上漂浮着许多小船,那上面都是皇家乐队。   上元节才过去一个多月,他们已经凑过热闹了,展所钦本来不打算再带颜如玉去人这么多的地方。   但今天颜如玉腿抽筋的事情给他提了个醒。颜如玉的月份已经越来越大了,很快就没办法再参加任何活动,只能捧着个肚子忍受腰疼了。   看来这曲江还是得去。   于是到了三月三日这一天,他们两个带上一个元溪,再约上万俟宗极,一块儿来到了曲江边。万俟宗极现在是白给皇上干活,凡事能省则省,非常乐于参加这样免费的活动。   平民百姓没那个条件,但是稍微上点档次的,都会提前在曲江边搭上三面封闭的帷幕,把朝曲江的那一面露出来。一是为了提前占位子,二是为了保护隐私。   今天曲江边的人也是非常多的。气温稍微回升,百万百姓扶老携幼,蹲在河边……洗头。   是,洗头。   都怪这年头烧次水洗个澡真的很费劲,普通人家几乎一整个冬天都不洗澡的。   颜如玉今天兴奋极了,他是孩子心性,就喜欢玩水。展所钦给他带了一些桶和瓢、瓶瓶罐罐,还有可以浮在水面上的木头玩具。颜如玉就在帷幕里办家家酒,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上好的“美酒”。   颜如玉举着他的“酒杯”,有模有样道:“阿郎,我们碰杯!”   “好!”展所钦很配合,举杯仰头,假装一饮而尽。   “你不和我碰杯吗?”万俟宗极在旁边问。   颜如玉大方地给他也倒了一杯:“不要客气,大家都是朋友!”   他四下看看,道:“元溪去哪里了?他都不和我碰杯!”   展所钦道:“他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颜如玉不理他,拿着两个木头刻的小鸭子,把它们按进水里:“元溪不和我玩,干娘也不来。”   展所钦又说:“元溪就在外面,你干娘和朋友出去玩儿了。”   颜如玉闷头嘀嘀咕咕:“都不和我玩,若望也回家了。”   展所钦:“……”   幸好元溪这时候回来了,他抱着个竹筐:“快看!我在曲江里捞上来几个鸡蛋!”   颜如玉一下就忘了刚才的小委屈,扒着元溪的手摸出个鸡蛋:“哇,水里也可以长鸡蛋!”   那当然不是水里长的,是上游的人投下来的,下游可以随便捞。   展所钦伸手:“来,我给你剥。”   颜如玉凑在他身边,眼巴巴看着展所钦剥鸡蛋:“我不要白的,我要蛋黄。”   “好。”展所钦把蛋黄喂给他,蛋白自己吃了。   颜如玉吃完就跟着元溪跑了,他还要再捞点鸡蛋。展所钦生怕他掉曲江里,赶紧跟出去看。   曲江里很多人都脱了鞋袜卷起裤腿进去玩,颜如玉也想下去,一屁股坐草地上就开始脱鞋,可惜他不太够得着,脱得很费劲,这脾气就又上来了。   元溪也不敢拦他,只能在旁边道:“你还是不要下水吧,现在还有点凉,而且……”   “我就要就要!”颜如玉说着脱下了一只鞋。   “玉奴儿!”展所钦快步过来,蹲下捡起他的鞋子,“你不能下去。刚才元溪都和你说了,现在不是夏天,再说水里有鹅卵石,是滑的。”   颜如玉现在身子不太舒服了,脾气也变差了,反手哐的一拳砸在展所钦胸口。展所钦没理他,握着他的脚踝给他穿鞋。   “乖,玩点别的好不好?”   颜如玉指着水里:“他们都下去了!”   展所钦道:“可是他们肚子里没有小孩啊,你万一摔了……”   “你就知道小孩!!”颜如玉嗷的一嗓子,“它让我很难受!”   展所钦问他:“你哪里难受?”   “我不知道,我浑身都难受!”   颜如玉苦着脸,坐在地上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胖得起不来的大熊猫。   展所钦耐心劝他:“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想玩水,等夏天了我们再来好不好?曲江又不会跑。”   颜如玉使劲往回缩腿,但还是被展所钦穿上了鞋子。他不开心到爆炸,智力的问题让他无法控制情绪,抡起拳头往展所钦身上使劲砸。   展所钦没躲也没挡,就由着他打。颜如玉打累了,喘着气停下来,眼睛红红地盯着展所钦看了一会儿,展所钦也看着他。   片刻后,颜如玉瘪着嘴巴道歉:“阿郎我错了,我不该打你。”   展所钦张开手,颜如玉扑进他怀里。   “没关系,我知道你真的很难受。这么大个孩子撑着肚子,怎么会好受呢。但是你现在的确不能下水玩,要是冻着摔着了,且不说孩子,你自己难道不遭罪吗?”展所钦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我不是只在乎孩子,你知道的,对不对?”   颜如玉点点头:“我知道。”   展所钦给他擦擦眼泪,道:“那就好。开心一点,你看大家都在玩儿呢。听见乐声没有?那可是奏给圣上听的,咱们也有福分一起听听。”   万俟宗极也走了出来,在后面道:“何止呢。现在正是科考放榜后,那边的杏园,今年的新科进士们就在那里饮宴,还有不少大官来挑女婿,热闹得很。”   展所钦转头看他:“你是经历过的人,自然懂得。”   万俟宗极道:“哎,你可知道,今年的进士里,有一个很是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从来皇榜高中者皆是男子,我朝开国百余年,今日终于有了考中进士的哥儿,自然是万分特别的。”   展所钦道:“那他还真挺厉害的,哥儿能读上书的都寥寥无几,家中也不会对他们寄予厚望。”   颜如玉根本听不得他夸别人,立刻从他怀里抬起头:“阿郎,我也很厉害。”   展所钦笑道:“对呀对呀。”   元溪这会儿正蹲在水边拿竹筐捞鸡蛋,冷不丁一个奇怪的东西流进他的竹筐,元溪把筐子拿起来一看,里头是一个小小的桃木剑,上面穿着一根断掉的绳子,应该是从谁的身上掉下来的。   元溪抬头四下寻找,正见一个高挑清瘦的哥儿顺着水流跑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很特别,圆领蓝袍,看着像统一的制服一类。   他一直看着水里,脚步匆匆,看上去就是在找东西。   元溪便拿着桃木剑走过去:“这位郎君……”   那人停下,转头看着他。元溪把桃木剑拿给他看:“你是在找这个吗?我从曲江里捞出来的。”   郜文彦欣喜地点头,接过桃木剑道谢:“真是太感谢你了,不然我不知又要追着河水跑多久。”   元溪道声客气,转身欲走。   “哟,这位不是新晋的郜进士么?”万俟宗极走了过来,“郜进士的大名如今可是遍传朝野,不知可否让我沾沾喜气。”   郜文彦躬身:“见过万俟御史。”   进士?   元溪诧异地看向郜文彦,难怪他穿着这样的衣裳。   可是,一个哥儿竟然也可以考中进士?这真是闻所未闻。   元溪不由得多留意了郜文彦片刻,没成想郜文彦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也向他这边看来。   二人对视,郜文彦微微一笑。   元溪连忙收回目光,端着他的一筐鸡蛋默默往回走。   直到元溪的身影消失在帷幕中,郜文彦才把注意力完全给了万俟宗极。   “是啊,万俟御史说的是,今日真是个好日子。”郜文彦笑眯眯道。   -------------------- 第九十六章 待产与被虐待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   展所钦趴在床上,一边轻抚颜如玉的肚子,一边给孩子哼歌。   颜如玉双眼无神,面如土色。   片刻后,他捶床:“没用!!!”   小菌子现在越来越调皮,把颜如玉的肚皮都踹鼓起来了,一会儿踹这里,一会儿踹那里,突然又猛地一脚踹在颜如玉肋骨上,疼得他差点上不来气。   这样的痛苦即便是一个智力正常的孕夫也会觉得备受折磨,更何况颜如玉完全没办法处理这些负面情绪,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也就更加委屈了。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孩子一边踹,颜如玉一边嚎。展所钦哄哄这个、劝劝那个,忙活得像只跑轮里的仓鼠。   小菌子越闹腾,颜如玉的情绪就越平静不下来;而他的情绪越激动,小菌子踢得也就越凶。这样恶性循环下来,就折腾到了半夜。   这一大一小熬得精疲力尽,终于都睡着了,展所钦也熬过了今晚的酷刑折磨,抱着颜如玉进入梦乡。   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经历一遍这个流程,颜如玉连觉都睡不好,身上整天难受得要命,又是腿肿又是呼吸困难,脾气也就越来越差。展所钦守着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也是苦不堪言。   他白天去花坊,乜老丈一看他蜡黄蜡黄的脸色就绷不住笑了:“知道的是你家夫郎有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呢。”   展所钦苦笑道:“你可别嘲笑我了,我已经快疯了。那祖宗说不得碰不得,一不乐意就揍我,我连躲都不敢躲,真是不要活着了。”   乜老丈笑了半天,问他:“快生了吧?”   “已经八个多月了,大夫说孩子应该在四月中旬出生。”   乜老丈点点头:“那就好,你们两个都快解脱了。”   展所钦长长叹了口气。   现在也差不多该开始物色乳娘了,颜如玉把孩子生下来已经够辛苦了,展所钦知道要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他不想让颜如玉再继续受折磨。   展所钦想到这儿便问道:“乜老丈,我在长安认识的人不多,想和你打听打听,给孩子找乳娘的话,要怎么找呢?”   旁边正低头扒拉算盘的齐顺闻言道:“主子,我的阿娘从前就是少爷的乳娘,所以后来我才能进府给少爷做书童。她也认识许多做乳娘的女子,我可以问问她现在有没有合适的。”   展所钦道:“那就拜托你了。”   他现在不会在花坊里待太久,一来齐顺和元溪已经可以轮流看店了,二来颜如玉临近产期,展所钦得多陪着他。   今天,他在店里和花圃晃了一圈就紧赶慢赶着回家了,结果还是晚了些,一推开大门就听见颜如玉的一声怒吼:“展所钦!!!”   展所钦浑身一抖。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腆着脸赔笑:“嘿嘿,我这一进门怎么就觉得屋里这么亮堂呢,十颗夜明珠都照不出来的效果。定睛一瞧,原来是我们玉奴儿好看得发光呀!”   颜如玉已经是个成熟的小笨蛋了,他根本不吃这一套:“你说过我睡醒前你就回来的!可是我已经在床上坐了很久了!”   “是是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展所钦蹭到床边坐下,主动拿着颜如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打吧打吧,把我的门牙打掉,把我如花似玉的小脸打肿,我都绝无怨言!”   颜如玉抽回手:“我现在很难受,总是上不来气,脚也是肿的,天天被小孩踢,连躺着睡觉都躺不舒服!这些都怪你!是你把小孩放进我肚子里的!”   展所钦重重点头,嘀嘀咕咕道:“是啊是啊,都怪我,这要是怪别人还得了……”   颜如玉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继续骂骂咧咧:“这个小孩出来以后,我肯定不喜欢它!你也不许喜欢它!”   可怜的小菌子。   展所钦也不和他争,他知道颜如玉是太难受了,他现在也不太明白这个孩子对他的意义。等真的把孩子抱在怀里了,估计谁也抢不过他。   展所钦顺着他哄:“好好好,不喜欢,我们把它给别人带。”   颜如玉这才稍微满意了。   一个月后,乜老丈看着眼圈乌青的展所钦又问:“还没生啊?”   展所钦魂不守舍的:“生,还是不生,这是一个问题。是默然忍受夫郎暴虐的对待,或是挺身反抗当爹前无涯的苦难……”   精神状况:预备役精神病人。   乜老丈唏嘘不已:“回去让他不要打你的脑袋了。”   天气渐渐转暖,衣服穿的也越来越少。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对于展所钦来说恰恰相反。衣服越薄,代表他被打的时候就越痛——小菌子踢颜如玉,颜如玉就打展所钦。   颜如玉力气不大,虽然不至于真的把他打伤,但多少还是有点疼的。展所钦反对一切家庭暴力,但又觉得让颜如玉出出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那句话,他完全没法分担颜如玉生育的痛苦。   乜老丈现在每天一见到展所钦,第一句话就是:“还没生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催生办。   预产期都过了几天,孩子还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每天晚上,颜如玉因为无法入睡而在床上嗷嗷哭,展所钦抱着他在心里嗷嗷哭。   “它!为什么!还不!出来!!!”颜如玉揪着展所钦的衣领,“你!前几天!说过!要出来的!!!”   展所钦的领子都让他扯松了。他气若游丝:“那是它的问题,等它出来你揪它的领子吧。”   颜如玉拼命蹬腿:“睡觉,我要睡觉!!!”   展所钦泪流满面:“救我,谁来救我!!!”   三天后,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去大夫那儿求救,大夫建议他们回家以后让颜如玉多走走路、爬爬楼梯,还可以刺激刺激胸部。   展所钦一下坐直了:“怎么个刺激法?”   大夫一本正经道:“摸摸,揉揉,捏捏。”   展所钦转头看向颜如玉。   *   晚上,家中,帷帐里。   啾,啾啾,啾啾啾。   “……你在啾什么?”   “今天大夫不是说了吗,我只是谨遵医嘱。”   “大夫说的是摸摸揉揉捏捏。”   “摸摸揉揉捏捏是为了你,啾啾是为了,唔……我。乖,自己把衣服拉开……嗯?你推我干嘛?”   “不要啾了,很奇怪。”   “你不想让小孩早点出来吗?”   “想。”   “那就自己凑过来,玉奴儿。”   ……   在一切靠谱和不靠谱的方法都尝试遍了之后,展所钦不由得思考这怀的该不能是个哪吒。   这天夜里,展所钦照旧给颜如玉泡脚揉小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颜如玉捧着肚子:“阿郎,我不要小孩了,小孩一点都不可爱!”   “好好好,是是是,对对对。”展所钦连连点头。   这时他们的房门哗啦啦响,还伴随着吭叽吭叽的声音,展所钦道:“听起来像丑丑,我去看看。”   他开门出去查看,片刻后慌忙回来,一脸懵逼:“玉奴儿,丑丑好像要生小狗了!”   “啊??”颜如玉奋力伸手,“拉我起来!”   他们这两个月等孩子出生等得心力交瘁,谁也没注意到丑丑是什么时候一个狗跑出去的。现在它缩在自己窝里,窝已经被血迹打湿了。   展所钦和颜如玉目瞪口呆,两人鸦雀无声。   片刻后,颜如玉愣愣道:“……阿郎,你的意思是,丑丑肚子里也有会动的东西?”   “应该,应该是吧。”展所钦扶着他的腰,“我看你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去睡了。我给你拿椅子来。”   颜如玉坐下,呆呆地琢磨了半天还是没琢磨清楚:“为什么它会和我一样?大家都会这样吗?肚子里突然会有小孩?”   “倒也不是。”展所钦坐在他旁边,“男人就不行。你困不困?”   颜如玉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丑丑,不知道在想什么。   展所钦道:“但是待会儿会有很多血,我担心你会害怕。要不,你先不看了,我在这守着,生完了我跟你说。”   “不要,我不怕。”颜如玉歪头靠在他肩上。   有两个主人的陪伴,丑丑安心开始生产。它第一次当妈妈,但动物的本能让它生得很熟练,宫缩之后一阵用力,第一只小狗就滑出了产道。   颜如玉一下攥住展所钦的胳膊,眼睛睁得大大的。   展所钦一直注意着他的反应,要是颜如玉吓着了,马上就带他回屋。但是颜如玉看起来没有很害怕,主要是惊奇和兴奋更多。   丑丑回头咬断脐带,吃掉包裹住小狗的胎衣,再把小狗舔干净,小狗发出了像老鼠一样叽叽叽的声音。   颜如玉一下子站起来。   “哎呀,慢点!”展所钦吓一跳,赶紧跟着站起来扶着他,“怎么了?”   颜如玉愣愣地指指小狗崽:“我要看看。”   他弯不下腰,展所钦就把狗崽拿在手里,放他面前。   颜如玉拿手指头轻轻戳戳:“这么小啊!只有手那么大!”   “是啊,很小。但它会慢慢长大,长得和丑丑一样大。”   “真好。”颜如玉笑了起来,眼角却湿了。   展所钦把小狗崽放回去,道:“玉奴儿,你要不先回屋吧,它可能还要生很久。”   “好。”颜如玉点点头,迈腿往回走。   刚迈出去一步,他一下子停住了。   “阿郎。”   “嗯?”   “我好像……尿裤子了。”   展所钦呆滞片刻,弯腰一看,登时天灵盖差点被冲开:“天呐,你这是要生了!!!”   -------------------- 第九十七章 生产与大混乱   四月二十六这一天,颜如玉在家生孩子。家里连主人带奴仆一共六口人,除了他躺在床上哭爹喊娘之外,大家今天的生活也都很丰富。   “快快快!”展所钦把颜如玉抱进屋里躺下,挨个屋敲门叫醒其他人,“要生了要生了!快快快!元溪去请大夫!齐顺去把你阿娘找好的乳娘带过来!豆蔻和青黛去烧水拿东西!”   生产的用品早就准备好了,从必备物品到图吉利的小物件,一应俱全。大夫也已经联系好了,给了他一大笔银子,与他约定好在颜如玉生产之前不要离家出诊,以便随时过来照顾颜如玉。齐顺那边也把乳娘找好了,是齐顺的阿娘非常熟悉的朋友,人品可以保证。   按理说一切应该进展得非常顺利,但结果是,顺利的只有颜如玉一个人。   先从齐顺那边说起。   他自己家隔得远些,他阿娘家离得近些,所以找好乳娘以后,他就把乳娘暂时安排在阿娘家住下,方便颜如玉生产时去叫人。   乳娘大半夜的被从床上叫起来,她快速穿好衣服,齐顺道:“崔二娘你是认得路的,你先自己去我主子家里吧。我既然出来了,顺道回自己家看看孩子,很快就回去。”   崔二娘答应一声,自己就往展所钦他们家去了,齐顺则一个人回家。   刚踏进家里的大门,他就觉得里头的氛围不太对劲。   首先院里的晾衣架上挂着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那个样式一看就不是他郎君的,而应该是哪个哥儿穿的。   最重要的是,齐顺本人却从未见过这件衣服。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沉到了谷底。   齐顺犹不死心,想着或许是他郎君买来送给他的新衣服,先洗了挂在这儿而已。   于是他向卧房走去。   吱呀一声,他轻轻推开房门。   床上的两个人抱在一起睡得正熟。   一个是他日思夜想的郎君,另一个是个陌生的哥儿。   齐顺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分崩离析了。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平常他在主子家里住着,轻易不能回家,若是能回来必然也会提前通知,而且肯定不会在深夜。这个男人想必是没有料到今晚齐顺会突然回来吧。   他晃悠几下,手足无措地扶住了墙,一步步挪出屋子,摸索到了隔壁他女儿的房间。   小姑娘睡得很香,全然不知这一刻自己的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齐顺站在床边,低头凝视女儿许久,突然转头冲出去,“哇”的一声在院里吐了出来。   颜如玉这会儿正躺床上呼哧呼哧,展所钦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用科学的拉玛泽呼吸法缓解疼痛。   “吸、吸、吸、吸、呼、呼、呼、呼……玉奴儿真棒!来继续跟着我做,吸、吸、吸……”   颜如玉一边吸呼吸呼,一边还不忘关心丑丑的情况:“丑丑,生,完了,没有?”   展所钦:“生,完了,吧!”   “乳娘来了乳娘来了!”青黛抱着孩子的襁褓和小衣服跑进来。   此时的元溪,他提着灯笼走街串巷寻找大夫的家,由于他一到晚上就不太认路,已经在原地兜了三圈了,自己却还浑然不觉。   “到底在哪里呀……”   元溪急得快哭了。他就不该有这种自信,居然觉得自己这次应该可以找到大夫家。他怎么敢的呀?!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找不到路也就罢了,在他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居然看见前头一道黑影一晃而过。   宵禁之后,虽然坊内查得不严格,但人们没有十分必要还是不会出门的。一来尽管查得不严格,但不代表完全允许;二来晚上黑灯瞎火的,也的确不安全。   元溪不由得害怕地攥紧了手里的灯笼。   像这样漏夜出门的人,要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要么就是像他这样紧急求医,要么……   “是你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元溪吓得差点没叫出来,灯笼“啪”地砸在地上,四周一下子陷入一片漆黑。   元溪手忙脚乱地摸到了墙壁,这才稍微镇定了一些。他壮着胆子结结巴巴的:“你你你你是谁?!不要过来!再过来我叫人了!!”   不速之客却被他夸张的反应逗笑了。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灯笼,拿随身带的火折子把蜡烛点上。火光一亮,元溪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   “……郜进士?”元溪唤他。   “正是。”郜文彦把灯笼还给他,笑道,“上次匆匆一别,在下还没来得及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元溪目光往下,看见他腰上还挂着那把小小的桃木剑。   元溪愣愣的,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答他:“我叫……元溪。元日的元,溪水的溪。”   “元溪。”郜文彦点点头,又问他,“你这么晚出门,是有什么急事吗?”   元溪:!!!   他着急道:“我是去找大夫的!可是我迷路了!”   郜文彦道:“哪个大夫?姓什么?”   “姓姜。”   “我知道他住哪儿。而且很巧,我也是去找他的,你跟着我走吧。”   元溪:“啊?”   他终于找到了姜大夫家,催促着他赶紧带上药箱随自己回去。   等候姜大夫穿衣服、收拾东西的时候,元溪对郜文彦道:“多谢郜进士,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郜文彦笑笑:“能帮到你我也很开心。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元溪道:“能找到,我是回家容易出来难。”   大夫出来了,元溪马上要带他回去给颜如玉接生,不能再多和郜文彦说话了。于是向他行了个礼,急匆匆走了。   郜文彦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捂着自己疼痛不止的胃,慢慢走着去找另一个大夫。   “吸、吸、呼、呼!”展所钦给颜如玉打着拍子,“玉奴儿,真棒!吸、吸、吸、呼、呼、呼!小菌子,快生!吸、吸……”   颜如玉又疼又想笑,抡拳头捶他:“你好烦人!你闭嘴吧!”   豆蔻端着粥跑进来:“大夫来了大夫来了!但是主子,我们正打水起来烧,井上的轱辘却坏了,怎么都转不动,这可怎么办呀?”   大夫正好跟进来听得这一句,立刻道:“那可不行,热水一定要充足才好!”   展所钦只得道:“玉奴儿,我去看看水井,马上就回来!”   他飞快跑出去,使劲扳着轱辘上的把手,轱辘的确是坏了,纹丝不动。   展所钦叉着腰寻思片刻。这要修,不知道得修到什么时候去,为今之计,只有直接从井里吊水起来了。   他弯腰探身进井口,想先把井里的桶拎上来。   这时齐顺推门进来了,他脚步虚浮嘴唇煞白,一回来什么也没有过问,直接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房间,插上房门。   元溪注意到了他的古怪,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敲了敲门:“齐顺?你还好吗?”   齐顺在里头半天没说话,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没事。”   元溪在外面也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儿齐顺房间的窗户被推开一条缝,元溪把脑袋伸进来:“你装没事装得一点都不像。到底怎么了?”   齐顺缩在墙角哭:“他带别人回家睡了!也只有我蠢,竟然连他是什么时候变了心都不知道!我还想着,等他生辰那天把我又怀了身孕的事情告诉他!给他一个最好的礼物!可是他……”   元溪二话不说就从窗户翻了进来,那熟练的程度让人非常怀疑他以前的职业。   “我来陪陪你。”他一屁股坐在齐顺身边。   齐顺诧异抬头,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外头“啊”的一声,随后……   扑通。   院子里正忙活的两个小丫鬟循声看去,展所钦人没了。   二人:???   她们很快反应过来,冲到水井边,一边喊人帮忙一边抛下绳索,想把展所钦拉上来。   元溪和齐顺也跑了过来,和她们一起:“一二三、拉!”   里头床上的颜如玉奋力抬头:“呼哧呼哧……什么,什么声音?呼哧呼哧……他们在外面,干什么?”   大夫煮着药,头也没回,反手把他按下去:“你生你的。”   颜如玉:……   那边终于把展所钦拉了起来,展所钦腰上拴着绳子,怀里还抱着个装满了水的水桶,他抹一把脸,把水桶塞给豆蔻:“快拿去烧!”   怪不得这么沉。   豆蔻、青黛、元溪、齐顺:……   行吧。   看来即将当爹的喜悦真的可以把人的脑子烧坏。   展所钦换了件衣服,赶紧回去守着颜如玉。   这一晚上家里鸡飞狗跳,谁也没闲着。当然最忙的还是颜如玉,毕竟有个人要从他身体里出来。   他满头大汗地推开展所钦湿漉漉的脑袋:“你,你怎么回事?!”   展所钦摸着他的肚子,摇摇头道:“回头慢慢跟你说,总之我掉井里了。”   颜如玉倒吸一口凉气,后仰倒在枕头上。   “啊——!!”   一声惨叫。   大夫抬眼看着展所钦:“你叫什么?”   展所钦龇牙咧嘴:“手手手!”   颜如玉松手,展所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颜如玉又拽过他的另一只手。   片刻后。   “啊——!!”   -------------------- 第九十八章 托付与报喜事   展所钦永远忘不了那一瞬间。   他亲手把自己的第一个儿子抱出来,剪断他的脐带,用温水把他擦洗干净,小心翼翼地裹进襁褓,全程手都在微微发抖。   小菌子哇哇大哭,也不知道这么小这么软的身体哪来这么大的嗓门儿。   他把孩子放在颜如玉身边:“玉奴儿,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颜如玉疼得整个人都快被撕成两半了,他微微偏头,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了一眼襁褓,很快又转过头去。   “拿走,我不喜欢,他让我很痛。”   展所钦愣了一下,低头看看孩子,再看看浑身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颜如玉。   现在已经是四月二十六的辰时了,也就是早上八点过,颜如玉生了整整一夜,这一夜的哭嚎、惨叫、痛得发抖,展所钦都看在眼里,而他仅仅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身心俱疲,更不用说颜如玉要承受些什么。他无法责怪颜如玉的冷漠。   虽然颜如玉之前也说过他不喜欢这个孩子,展所钦还以为等他亲眼见到孩子以后就不会这样了,但现在看来……   颜如玉见他还在发呆,有些恼了:“我说了把他拿走!他怎么这么吵!”   “好。”展所钦只得把乳娘叫进来,让他把孩子抱走。   颜如玉长长地出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大夫在旁边道:“你可以打盆热水来,给他把身上的汗擦一擦,再换件新衣服。”   展所钦站起来,和大夫一起出去。   “姜大夫。”展所钦忍不住道,“你刚才也看见了,我家夫郎不太喜欢这个孩子,这样是正常的吗?”   大夫道:“他刚把孩子生下来,半条命都没了,他的情况又比较特殊,有点情绪很正常。你现在要以他的感受为先,不要过多地关注孩子,要是让他觉得有了孩子你就不那么在意他了,他不就更讨厌这个孩子了吗?”   展所钦认真听着,点头:“我永远会以他的感受为先,不管我们有没有孩子。”   大夫道:“那样就好,慢慢来吧。总归是他亲生的,还能变成仇人吗?”   把大夫送出门,展所钦打了盆热水回去给颜如玉擦身子。   “玉奴儿。”展所钦把颜如玉的脸擦干净,亲亲他的额头,“谢谢你,你今天辛苦了,这十个月都辛苦了。”   颜如玉警觉地睁开眼睛四下看看,确定展所钦没有把孩子抱进来,这才舒坦了一些,瘫在床上任由展所钦摆弄。   展所钦也不再提孩子,只默默给颜如玉擦汗、换衣服,又把他扶起来喂了半杯温开水和两个鸡蛋黄。   颜如玉已经耗尽了所有精力,倒头就睡着了。展所钦在床边守了他一会儿,起身洗漱干净,准备趁着早上没过,亲自去纪咸英和万俟宗极家里报喜。他知道习俗是早上报喜更吉利。   这一打开大门他就愣住了,他家门口直挺挺地跪了个人,脸上的表情痛苦又悲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上坟,多晦气啊。   展所钦皱了皱眉,走过去:“你是做什么的?”   儿子刚出生,展所钦再不迷信也非常不喜欢这种事情。   那个人道:“我找齐顺。你可以让他出来见见我吗?”   展所钦打量他两眼,大概猜到这人是齐顺的郎君了。他道:“他知道你在这儿吗?”   “应该还不知道。”   看来他这是把齐顺惹生气了,只不知究竟是多大的事情,不过看样子是小不了。   展所钦现在只想赶紧把他打发走,于是转头回屋,找到齐顺:“门口跪了个人,你看看是不是你家的?”   齐顺正切菜的手一顿,抬眼往窗户外看看,紧接着提着菜刀就出去了。   展所钦:?   他害怕出事,立刻跟出去看。齐顺一把拉开大门,用菜刀指着面前的人:“不走我就砍死你。”   他郎君还是跪着没动:“你动手吧,只要你能原谅我。我真的是一时糊涂了,你就看在女儿的份上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不对?”   哦,是这么个剧情。展所钦听明白了。   齐顺冷冷道:“我没有砍死你,已经是看在女儿的份上了。我知道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但那是别人的事。在我这里,如果我不能有别的丈夫,那你也休想有别的夫郎,这一点我早就和你说过。那个房子是用我卖身的钱买的,你回去之后把女儿交给我阿娘,你自己滚出去。”   他郎君已经泪流满面:“阿顺……”   “你再不走,我就报官。”齐顺说完最后一句,转身回屋。   展所钦关上大门,走到他面前道:“你搞清楚,这里是我家。”   那人终于知道再也无可转圜,他撑着地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   展所钦按照习俗去集市上买了两斤酒、两斤肉、两斤糖、一只公鸡,美滋滋往纪咸英家里去。   纪咸英听说孩子生下来了,颜如玉也很平安,她也高兴坏了,嘱咐展所钦回家以后要在大门上挂一块红布,上面再挂上桃枝、铜钱,并将一把弓箭挂在左边。这样路过的人就知道这家刚生了个男孩儿,一来报喜,二来提醒他们不要在这里吵闹喧哗。展所钦都一一记下。   纪咸英又拿了一筐单数的红鸡蛋给展所钦带回去。她现在还不方便去看望颜如玉,一来是因为习俗,二来颜如玉需要多休息,除了展所钦和大夫之外,任何人都不要去打扰他才好。   “八天之后我再去看望玉奴儿,你回去告诉他要好好休息,不管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及时说出来,哪怕再难办的事,我们也要尽力为他办到。他现在一定要保持心情愉悦,可不能落下病根儿了!”   展所钦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我记下了。”   “还有你一定要把炭火用足了,虽然现在没有这么冷了,但玉奴儿半点也不能着凉。”纪咸英顿了顿,“但是还是要每天给屋里通风,到时候就把厚厚的床帐放下来,给他拿汤婆子暖在被窝里,然后再开窗户。”   “是是是,我记下了。”   “还有还有……”   等展所钦从她家出来,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又赶着去万俟宗极那里。   这时家里的四个人刚吃完午饭。折腾了一晚上,展所钦特地让他们今天多休息一会儿,不用一大早就去花坊。   吃完了饭,两个小丫鬟先去花坊了,元溪和齐顺一块儿在厨房洗碗、收拾卫生。   元溪一边洗碗一边时不时瞥一眼齐顺,齐顺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道:“没关系,你不用这么小心,我知道你只是想关心我。”   元溪道:“是,我担心你太难过了会伤身体,但是又不想让你觉得我管得太宽。”   齐顺笑了笑:“没什么可难过的,我只庆幸我发现了他的真面目,没有傻乎乎地被骗一辈子。你怕我觉得你管得宽,恐怕我管得更宽,我想问问,你是不是不喜欢男人?”   元溪一愣:“我……”   “我是从你的眼神看出来的。”齐顺把抹布拧干放在旁边,转身看着元溪的眼睛,“我不是在探究你的隐私,也不是想评判你什么,我只是想着,如果你无法接受男人,那你多半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吧。你想不想要一个孩子呢?”   齐顺这话问到了元溪的隐痛。   他从情窦初开的时候就确定了自己对男人毫无兴趣,好在他对自己有异于常人的取向接受得还算坦然,也不打算违背自己的心意。   可是元溪的思想依旧没有那么前卫,虽然没有郎君,但他还是希望能有一个孩子承欢膝下、以娱晚年,但这又恰恰与他的选择相悖。   现在他亲眼瞧着展所钦和颜如玉的孩子已经出生了,他真心为他们高兴,可心里又觉得酸涩。这大概是他一生都无法拥有的幸福吧。   他苦笑道:“那自然是不会有的。”   齐顺点点头,紧接着说出了让元溪震惊不已的话:“如果我把我肚子里这个孩子给你,你会善待它吗?”   “什,什么……什么?”元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齐顺解释道:“他背叛了我,我必然不会继续和他在一起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觉得对不起我的女儿,她从今往后就没有完整的家了。”   元溪刚想安慰他,齐顺又说:“但是没有办法,我不得不这样做。所以我只能把我所有的爱都给女儿,我不想让她在失去完整的家之后,马上又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分走我对她的爱。可是现在孩子已经怀上了,我就想着还是把它生下来吧,生下来再送给一个好人家。”   齐顺看着他:“给你的话,我觉得我可以放心。”   元溪愣了半天,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一把抱住齐顺,哽咽道:“谢谢,谢谢你!如果我真的能抚养这个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给它!”   齐顺点点头,也抬手抱住元溪,轻轻闭上眼睛,一滴泪水缓缓从眼角流下。   -------------------- 第九十九章 抑郁与不许抱   “玉奴儿,大夫说你还是要偶尔下床走走的,一直躺在床上对身体恢复不利。”   展所钦在床边苦口婆心地劝。   颜如玉就是不想动。他这会儿身体都快被掏空了,当然更愿意躺在床上。展所钦软磨无效,也不敢硬泡,只得更换了策略。   他去库房抓了一把碎银子出来,咔哒往桌上放了一块:“你走一步,我给你一个。”   颜如玉沉吟片刻,掀开被子。   过了一会儿,俩人杠上了。   “你说我走一步你给我一个的!”   “是,但是大夫说了你也不能走太久,差不多得了。”   “不要。”   展所钦沉默片刻,直接把颜如玉打横抱起来。   “剩下的下次给你,乖。”展所钦亲亲他,把碎银子给他塞小荷包里,“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你去哪里?”   展所钦道:“去看看丑丑和它的小狗。”   颜如玉打量他两眼,没说什么。   丑丑一共生了五只小狗,三公两母,全都存活了下来。它和颜如玉都刚刚生下孩子,展所钦爱屋及乌,对丑丑也格外关照了。不仅给它铺了厚实的狗窝,还拿新鲜的肉喂给它吃。   “今天怎么样呀?我来看看小狗。”   展所钦蹲在狗窝跟前,丑丑正侧躺着喂奶,一看到他就摇尾巴。他们的关系现在已经好了很多。   展所钦伸手摸摸一只小狗崽,又把它拿出来玩儿,丑丑都没有阻拦,还一脸骄傲地抬头呜呜两声,仿佛在和展所钦说“不错吧,我生的”。   展所钦道:“不错不错,圆鼓鼓的。”   他把小狗还给它妈妈,又叹了口气:“你看,你们这么和睦,我家那个可怎么办呢?”   丑丑歪歪脑袋。   看着它们其乐融融的样子,展所钦想到自己的儿子就抓心挠肝的。从昨天出生到现在,展所钦就只在他刚出生的时候抱过他一次,之后就一直由乳娘带着,展所钦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实在忍不住了,展所钦狗狗祟祟地摸到儿子的卧房。   现在他们家的屋子已经不够住了,展所钦早就和祝瑞说好了,祝瑞答应把对面他们家的房子借给展所钦。现在豆蔻和青黛已经住到那边去了,她们之前的屋子腾出来给乳娘和小菌子用。   乳娘已经把小菌子哄睡了,她也趴在摇篮边睡着了。展所钦这个亲爹倒是像个偷孩子的,蹑手蹑脚进去,悄无声息地凑在摇篮边。   没一会儿,小菌子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展所钦,不哭不闹的。   展所钦也看着他。一想到这是颜如玉生下来的孩子,是融合了他们两个人血脉的孩子,他心里就爱得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展所钦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把小菌子抱起来。他一手托着小菌子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胸口,当孩子软软的身子贴上来时,展所钦笑得简直就像一朵开花的仙人掌。   他想和孩子说说话,又不想把乳娘吵醒,就抱着孩子转过身准备出去。   刚一转身,就对上了颜如玉的眼睛。   展所钦脸上春光灿烂的笑容戛然而止,他僵在原地,整个后背都在发麻。   二人僵持片刻,颜如玉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跑。   “玉奴儿!”展所钦唤了一声,惊醒了乳娘。他也顾不上解释什么了,把孩子放回摇篮就追了出去。   “不要跑不要跑!你不能跑!”展所钦从背后紧紧抱住颜如玉,“好了好了玉奴儿!我不抱孩子了,你不要生气,我……”   颜如玉转身捶他:“他让我这么痛,这么难受,居然还要跟我抢你!!!”   他是一点也没有收劲,展所钦被打得生疼,但还是站着没动。   “玉奴儿……”展所钦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孩子不是来跟你抢我的,他是我们两个感情的见证,是我们一起创造的奇迹。你忘了吗,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小宝宝吗?还总问我为什么你肚子里没有小宝宝,你明明很爱他的,我还总和他争风吃醋呢。”   颜如玉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昨天才生产完,展所钦真是怕极了他折腾出什么毛病来,赶快把他抱起来送回屋。   颜如玉躺在床上还在一个劲哭,哭到浑身发抖,气都快上不来了,展所钦几乎没见过他哭得这么厉害,他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颜如玉边哭边喊:“我不要他!!你把他拿走,你不许抱他,你只能抱我!!!”   展所钦只得连连点头答应:“好好好,我保证再也不抱他了,我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不在我们家里了!你不要哭了,当心自己的身体!”   颜如玉使劲推他:“你去把他送走!现在就去!”   展所钦没办法,他让乳娘带着孩子去对面祝瑞家,和豆蔻、青黛住在一起。这些都好解决,小菌子要受委屈也只能受些委屈了。   展所钦站在门边,默默看向床上还在低低抽泣的颜如玉。孩子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不能让颜如玉的情况再恶化了。   他非常怀疑,颜如玉现在可能有一点产后抑郁的倾向了。   尽管他自认为对颜如玉的照顾无微不至,也没有因为孩子出生就冷落了他。但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穿越者,展所钦非常清楚产后抑郁不光是情绪的问题,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体内激素的剧烈变化。   这不是颜如玉可以控制的,更何况他的精神上本来就有一些问题。   展所钦长长地出了口气,浓重的疲惫感袭来,他靠着门框缓缓蹲下,把脸埋在手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展所钦都不敢再冒险过去看孩子了。他想孩子想得不行的时候,就只能从两个小丫鬟那里听一听小菌子的情况。   好在颜如玉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了。大夫每天都来给他把脉检查身体,该吃的该喝的一样也不缺,展所钦又对他百依百顺,闲着无聊了,还有丑丑的一窝小狗给他玩儿。   时间很快到了八天之后,是亲朋好友们可以来看望颜如玉和新生儿的日子了。展所钦打好了招呼,要看孩子可以悄悄看,但在颜如玉面前就当没有这回事。   这天一大早,元溪和齐顺就起来张罗中午的酒席。元溪拿了两个大盆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洗菜,齐顺也搬了个小板凳过来。   元溪道:“还是我来吧,你不要太累了。”   “没关系,我怀着女儿的时候也是一直在干活,生产前半个月才开始休息。”齐顺笑了笑,“劳苦的命罢了。”   颜如玉这时候悄没声出来了,蹲在狗窝边上看小狗,展所钦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地看着他。元溪和齐顺背对着那边,都没有注意到颜如玉,还在自己说自己的话。   “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或许吧。”   元溪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睡着了梦见自己在照顾孩子。明知是假的,可也觉得幸福得很,醒来时还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仅仅是个梦,我都依依不舍的,你当真舍得吗?”   齐顺也沉默了很久:“只要能托付个好人家,也未必全然是件坏事。凡事有舍有得,我要照顾好女儿,就不能什么都想要。”   “说的也是。”   齐顺道:“其实要不是认识了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把这个孩子给谁才好。在我长大的小村里,就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家有兄弟两个,兄长有两个儿子,弟弟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后来家里的长辈就做主,把兄长的小儿子过继给弟弟。”   元溪认真听着:“后来呢?”   “后来没多久,兄长出了意外去世了,而弟弟竟然也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他就不想要这个继子了,免得将来还要分他儿子的家产。可是兄长去世、嫂子改嫁,‘累赘’的继子还都还不回去。”   “于是,这个歹毒的人居然将兄长的儿子扔在了山里,回家和家里人说他是自己走丢了。后来是一个猎户发现了那孩子残缺的尸体,想来是被野兽吃掉了。”   元溪听得又气又难过:“像这样的人,就应该千刀万剐才好!不,他怎么配叫做人呢?”   齐顺道:“连亲兄弟都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我说要不是认识你,清楚你的人品秉性,我也不敢随便把孩子送给别人的。”   他们只当是在闲聊,然而那边静静听着的颜如玉此时已经变了脸色。他不能完全听懂元溪和齐顺究竟在说些什么,可一些关键词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们好像在说,孩子送走以后会被野兽吃掉?   颜如玉怔怔地发呆。   谁的孩子?他们要把谁的孩子送走?   见他半天没动静,展所钦走了过来:“玉奴儿?”   颜如玉抬头,表情迷茫:“阿郎,我们的孩子……还活着吗?”   展所钦一头雾水:“当然活着了,你怎么会问这个?”   颜如玉也弄不明白了,他的大脑现在一片混乱。   他一直不说话,展所钦命都快吓没了。   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光是送走还不够,现在还得把孩子弄死才行吗?!   不至于吧!!   展所钦一脑门的冷汗。   颜如玉终于发话了:“那我想看看他,你带我去看看他。”   展所钦:啊?   他们来到对面祝瑞家,乳娘正抱着孩子在院里走来走去地哄。颜如玉凑过去看了一眼,展所钦的心悬到了天灵盖。   但颜如玉只是看了一眼就退回来,认认真真对展所钦道:“不可爱,但是你不要让他被野兽吃掉了。”   展所钦:……啊?   -------------------- 第一百章 孩子与小牛肉   中午,纪咸英和万俟宗极来了。   他们带来了送给小菌子的见面礼,婴儿衣服、金银镯子项圈、活鲤鱼等等。今天还不是正式的满月礼,所以大家都比较随意,先到对面悄悄看了一眼孩子,然后就准备一块儿往展家去。   纪咸英还抱着小菌子依依不舍的:“再让我抱抱,就抱一会儿!”   展所钦和万俟宗极一人站一边,三个人凑一块儿眼巴巴瞅着孩子。   “太可爱了,天呐!”纪咸英笑得嘴都合不拢,“你瞧这小嘴一噘,和玉奴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展所钦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看着都头疼。”   万俟宗极问展所钦:“怎么样,你这两天是不是欢喜得都睡不着觉?”   展所钦沉默片刻,一声长叹:“欢喜自然是欢喜,但睡不着是因为发愁,发愁发累了也就睡着了。”   纪咸英和万俟宗极扭头看他:“你愁什么?”   展所钦可算是找到能倾诉的人了,简单把这几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要不是今天你们来,我都不敢来看孩子。现在都是趁着玉奴儿睡着了,我才有机会溜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这也不是玉奴儿的问题,我不怪他。”展所钦道,“也许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吧。”   纪咸英道:“不是你做得不够好,像他这样的情况,我曾经也见过。我娘家没有败落的时候,家里也是有许多姨娘的。那时有一个姓乔的姨娘生下孩子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的,成天躺在床上哭,也不愿意看孩子。所以这种事情不止发生在玉奴儿身上,你要耐心些,相信他会好起来的。”   其实这个故事她还没有说完,没说完是因为结局不太吉利——那位姓乔的姨娘出月子没多久就自己在房梁上吊死了。   因此纪咸英虽然这样安慰展所钦,但自己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地打着鼓。当时大人们都说乔姨娘是被哪个女鬼给蛊住了,那女鬼八成是难产而亡的,所以嫉妒平安生下孩子的女人。   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女鬼的生辰八字都编出来了,就是只字不提乔姨娘因为不受宠而受的那些委屈。   所以颜如玉的这些问题还是要早些解决比较好,纪咸英思索片刻,问展所钦:“所以他其实还是关心小菌子的,还跟你说不要让他被野兽吃掉。”   展所钦点头。   “唔……”纪咸英眼珠一转。   颜如玉睡醒的时候没有在屋里看到展所钦,他立刻就觉得展所钦一定是偷偷去对面看孩子了。颜如玉非常不开心,正准备去对面算账,大门突然开了,展所钦带着纪咸英和万俟宗极进来。   “……干娘?”颜如玉从窗户里看到她就蹦了一下,打开门噔噔往外跑。   “站住!”纪咸英抬手,“这会儿风大,不要出来吹风!干娘进去和你说话!”   “好!”颜如玉很听话地退了回去。   展所钦还有些不放心:“这样真的可以吗?”   纪咸英微笑:“不妨一试嘛。”   她说着撸起袖子朝颜如玉走过去:“玉奴儿,干娘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一说这个颜如玉就不困了,他巴巴地望着纪咸英:“是什么好吃的?”   纪咸英也是一副期待不已的样子,她招招手,示意自己的丫鬟进来。丫鬟手里拿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婴儿的包被。   颜如玉眼睛一下睁大了。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纪咸英道:“瞧见没有?那个孩子以后用不上这个东西啦!”   颜如玉迟钝的大脑即使飞速运转,速度也快不过蜗牛。他愣愣道:“干娘……我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要吃这个包被吗?可是我知道它不能吃的。”   纪咸英意味深长地一笑:“谁说的?不招人喜欢的,当然就要吃掉,否则留着干什么呢?”   颜如玉彻底懵住了。   纪咸英装作以为他不感兴趣的样子,一个劲和他推销这个传说中“特别好吃”的东西。   “这个东西呀,特别稀有,你从前绝对没有吃过。你看它现在这么小,对不对?没错,它还没有来得及长大呢,所以肉质最是鲜嫩。”   颜如玉:???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露出震惊的表情。   天呐,干娘要吃他刚出生的孩子!!!   颜如玉刚刚经过生产,现在更不聪明了。他没有多余的智力来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到底有多低,他就是单纯地觉得事情应该就是这样。   纪咸英还在自顾自道:“干娘喜欢的吃法,是在院儿里生堆火,把肉炙到八成熟,焦香四溢,再撒些昂贵的胡椒……”   展所钦和万俟宗极一直在门口听着,这会儿都忍不住笑了。   万俟宗极小声道:“纪夫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展所钦又觉得荒谬好笑,又有些担心:“这样真的能行吗?我怎么觉得那么不靠谱呢。”   万俟宗极倒是乐得看个热闹:“你不是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就这么一直让孩子住在对面也不是个办法。他要是一辈子不好,你还真就一辈子不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展所钦无奈地摇摇头。   里面,颜如玉声音颤抖:“干娘,我不吃这个,这个……这个不能吃。”   “哎呀,能吃能吃!”纪咸英阴森森道,“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的!虽然一般人都不能吃这个,但是咱们能吃,咱们靠山硬!”   颜如玉恍然大悟,声音一下高了八度:“万俟大哥太坏了吧!!!”   万俟大哥:……   展所钦捂着脸扭过头去,不敢让万俟宗极看到他脸上完全绷不住的笑。   锅大且黑,万俟宗极愤愤不已,拂袖而去。   颜如玉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干娘,你听我嗦……”   纪咸英扭头就是嗷的一嗓子:“萱儿!院儿里的火生好了没有!”   外头小丫鬟道:“生好啦!”   颜如玉再也坐不住了,他一下子窜起来往外跑,开门的速度之快让展所钦都猝不及防,门“砰”地砸得他的鼻子一阵发酸。   已经退开了的万俟宗极在旁边幸灾乐祸:“哟,你在鼻头上擦胭脂啦?还挺别致的。”   展所钦顾不得和他拌嘴,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追着颜如玉跑出去:“跑慢点!!”   颜如玉跑到对面房子里,几步路的距离累得呼哧呼哧的。他推开乳娘的房门,乳娘正在屋里整理刚送来的小孩儿衣服,被他吓得手都一抖。   颜如玉没管她,一下冲到摇篮边,把小菌子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算温柔,抱孩子的手法也不得要领,但也许是天性使然,小菌子一见他就觉得亲切,也就没有被他弄哭,反而还认认真真地看着颜如玉,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玉奴儿。”展所钦走到他身后,伸手帮着颜如玉调整抱孩子的姿势,“你这只手托住他的小屁股……”   颜如玉抱孩子抱得浑身僵硬,看起来也没有多愉快,但展所钦已经别无他求了。他从身后把颜如玉和孩子一起护在怀里,偏头亲亲他的侧脸:“你别害怕,没人要吃他。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他的。”   虽然展所钦这么说了,但是颜如玉还有些不放心。他一直抱着孩子不撒手,虽然可能不是出于有多喜欢这个小菌子,但好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纪咸英带来的所谓“一般人都不能吃、你绝对没有吃过、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神秘的肉,其实就是牛肉。   因为律法规定不能随意宰杀马牛,所以牛肉一向是非常难吃到的肉类。但纪咸英想着颜如玉孕期胃口总是不好,现在好不容易把孩子生下来了,她就想弄些牛肉给他吃。   打听来打听去,终于打听到一家人家里有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牛犊,不幸受了重伤且没办法医治,那家人和官府报备之后,就在官府的见证下把小牛犊宰杀了,官府拿走牛皮牛筋,肉就留给这家人。   然后纪咸英就花大价钱把牛肉全都买来了。   他们回到家,颜如玉还抱着小菌子,紧紧贴在展所钦怀里,惊魂未定地看着纪咸英。   纪咸英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模样,指挥她带来的厨子料理小牛肉。   长安这边牛肉的吃法也比较单一,但纪咸英家里有个厨子是南方来的,他的拿手菜叫做“牛头褒”。   纪咸英对颜如玉道:“玉奴儿,等着香喷喷的牛肉吃吧!”   牛头褒就是牛头洗净后煮熟,剥下肉切小块,和酥油、花椒、酸橘一起放进瓮中,用泥封口,再把瓮埋进火塘,用火烘香。   做法不难,香却香得要命。牛肉端上餐桌,颜如玉抱着小菌子流口水。   他从没吃过牛肉,但他看看牛肉,又看看怀里已经睡着的孩子,到底还是没有撒手。   展所钦感动得快哭了,幸福感充盈得满满的,他都感觉不到饿了。   他夹着牛肉,一口一口地喂给颜如玉,嘴角始终上扬,比做的微笑唇还持久。   “抱着累不累?”展所钦问他,“要不我抱一会儿。”   颜如玉摇头。   展所钦悄悄抬眼和纪咸英对视,二人都露出得逞后得意的表情。   --------------------   感谢在2023-09-25 13:44:21~2023-09-26 14:26: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个做梦都想发财的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一章 对手与下三滥   “你保证小菌子真的不会被吃掉?”   临睡前,颜如玉再三这样问展所钦。   展所钦对天发誓:“不会,真的不会!”   颜如玉这才放心了,躺平在床上任由展所钦给他拉上被子。   “睡吧。”展所钦也躺下,拍拍他,“我在这儿陪着你。”   看他的样子不像要睡觉,颜如玉安静地在展所钦怀里缩了片刻,突然睁开一只眼睛:“你不睡吗?”   “我待会儿要去算算账,为开分店做准备。”展所钦低头亲亲他的额角,“现在暖和一些了,我们可以去外面四处转转,看开在哪里合适。”   “我也要去。”   “唔……好吧,等你的身体恢复好了我们就去。不过到时候天气可能会有一点点热。”   颜如玉马上道:“我不怕热的!”   他现在说得好听,展所钦估摸着这话也只能暂时先听听,到时候颜如玉要是热得嗷嗷叫,自己就揍他的小屁股!   展所钦盘算得美滋滋的,并在心里幻想着把颜如玉摁在膝盖上,一只手啪啪地拍在他弹性十足又饱满圆润的臀部。   说真的,颜如玉当祖宗已经当得太久了,展所钦把他拉下神坛的心情日益迫切。   看他睡着了,展所钦轻轻起身,去了隔壁书房。   他算清楚了开一个分店大概的启动资金,以及路上需要的盘缠,这可不是小数目。除了这些,现在家里多了个孩子,还多了个乳娘,颜如玉生产后的调养更是所耗不菲。   以他们现在的存款,不能说拮据,但大手大脚地花钱肯定是不行了。展所钦沉思片刻,不得不含泪把自己看中的一个限量版名刀名剑模型全套收藏从待买物件里去除。   嗯……还可以把这套特别好看的园艺工具也去除,反正旧的还能用。   展所钦叼着笔杆子托腮,想了半天又落笔,把“镶青玉的发冠”也划掉。   到最后他几乎把自己的东西全划完了,颜如玉和小菌子的倒是一样没少。   展所钦拿着清单浏览一遍。   新衣服的开销不能少啊,难道让夫郎和孩子光着嘛?   玩具也不能少啊,那两个祖宗玩具都能买一样的,一个大号一个小号就是了,说不定还能遇上买一送一的折扣,花不了多少钱的嘛!   还有这笔教育基金也是不能动的,将来说不定能把颜如玉和小菌子一块儿送去上学呢。   看来看去,展所钦很满意。他把纸笔收好,吹了蜡烛回屋休息。   除了节流,开源也是不能少的。花坊最近生意平稳,还接到了两个大单子,一个是长期供货,另一个是大型寿宴的承办。   乜老丈非常重视这两个大主顾,他和元溪、齐顺三人也难免力不从心,于是不得不把展所钦叫了回来。   展所钦一进花坊门就昂首挺胸的:“什么事非得惊动我的大驾,我正在家伺候月子呢。你们可是不知道,这有了孩子吧,是真辛苦呀!”   “哦不不,我的意思不是孩子难伺候,小菌子挺乖的,真的,乳娘都说这是她见过的最不爱哭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沉稳!但是生孩子的那位祖宗可了不得,我现在他面前是能跪着就不站着,能站着就不坐着!你们供过菩萨没?菩萨都没这么难供!”   “但是怎么办呢?我不宠谁宠呢?让别的男人来宠吗?那显然不可能……”   三人面无表情,漠然地看着展所钦一个人在那嘚啵嘚,可把他给显着了。   展所钦这会儿就看不懂眼色了,他就是要显摆:“其实想想这有什么呢,人家废了半条命才生下来一个孩子,我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那我还是人吗?况且也不是谁都能有这种受委屈的福气,害,忍忍也就过去了嘛!”   三人:……   展所钦累了,喝口茶:“嗯,什么事儿啊?”   乜老丈道:“是这样,本来是因为有两个大主顾的单子,我们三个怕应付不过来,所以叫你过来。但是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事,你听了可能会冒烟。”   展所钦警觉:“怎么了?”   “前几天西市新开了家花坊,说是江南那边来的一个有名的花坊的分店。本来我就对这件事有点担忧,但想着你在家里伺候月子,我就一直没跟你说。结果今天早上,办寿宴的那家来人说不在我们这儿订花了,要去新开的那家。不过定钱倒是没有要走。”   展所钦沉默半晌,眉头紧锁。   乜老丈尬笑道:“你猜怎么着?西市那家就开在你们之前被烧掉的店面那里,现在已经修好了。”   展所钦:……   他不太明白:“即使新开了家店,客人又为何立刻就要抛弃我们、选择他们?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不如他们吗?”   乜老丈朝元溪抬抬下巴:“你说吧。”   元溪的外形太出众了,那个来传话的家丁经不住他三言两语的询问,很快就把实话说了出来。   “因为那家新店开在原先咱们被烧毁的旧址上,那里的人就和客人说,我们原先的店是被烧毁的,不吉利,而他们算是浴火重生,这才吉利。正好客人要办的是寿宴,所以……”   展所钦差点笑出来:“正大光明的竞争,我也算他有本事,可这算什么?这手段真是不能再小家子气了。”   “可还就是起效果了。”乜老丈道,“那个长期供货的单子,我看他们好像也有来抢的意思。我现在正努力争取,但不能保证一定不会被抢走。这事得先和你知会一声,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展所钦沉默片刻,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决定先去那家花坊看看。   “西湖第一香”花坊不仅占据了展所钦之前被火烧了的那个店面,还把旁边的原绸缎庄也盘了下来,两家并在一处,装修得非常气派。   就这么一瞧,展所钦就知道这家的掌柜也是懂行的,店里的花都养得很好,插瓶造型也精巧独特。   展所钦默默叹了口气。   这几个月阵子他光顾着颜如玉生孩子的事了,竟丝毫不知西市有这么大的动静。这是个强有力的对手,而且还颇有些手段。   他心事重重地回家。   还没进家门,他就听见孩子的哭声从里头传来。展所钦赶忙推门进去,那间空着的卧房门没关,他一眼就看见乳娘正抱着孩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地哄。   展所钦飞快看一眼他和颜如玉的屋子,赶紧过去问乳娘:“你怎么把孩子带回来了?”   乳娘也很莫名其妙:“是小郎君让我回来的。很奇怪,他说怕孩子被吃掉。”   展所钦呆呆地点点头:“好,好吧。”   颜如玉这会儿正在屋里睡觉,把他自己的枕头抱怀里抱着,展所钦的枕头已经被踹到了地上。展所钦把枕头捡起来放一边,坐在床边静静看着颜如玉,连自己嘴角是什么时候泛起微笑都不知道。   突然冒出个冤家同行,手头也紧了些,他心里现在压力很大。但颜如玉总是有这样的本事,会在他失意的时候给他莫大的慰藉。   那家新花坊说之前那场火灾不吉利,但对于展所钦而言,事情恰恰相反。如果在当时那样看似绝望的境地他都能和颜如玉一起度过,那么这次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但展所钦还是有些轻敌了,这家新花坊的手段不止于此。   没过两天,展所钦照常去花圃给他的玫瑰花苗们浇水时,老远就发现花圃的大棚被压垮了,不知道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上头。   他赶忙跑过去,把大棚的布拉起来一看,大片花苗都被砸得稀烂,完全没有补救的必要了。   展所钦愣在原地,半天没动弹,他的心都在滴血。   这绝不会是意外,可还能是谁干的呢?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正确答案。   愤怒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烈火升腾起来,展所钦浑身发烫,他恨得一拳砸在地上。   将近一年的时间,这么多的心血,难道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他回家的时候脸色就很差,实在是没有精力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了。颜如玉抓着两只睁了眼狗崽举到他面前,展所钦也只是疲惫地勾了勾嘴角,一句话也没说,扭头默默回屋。   他觉得在颜如玉面前抬不起头。   颜如玉生下了这么健康可爱的儿子,自己却连钱都挣不来。客户被人抢,花圃也被人毁,他根本就不是个靠得住的郎君和父亲。   颜如玉看出来他不开心了,于是跟过来坐在展所钦腿上,巴巴地贴着他蹭蹭:“阿郎,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展所钦摇摇头:“你不明白的。”   颜如玉身子一扭:“跟我说!”   “……好吧好吧。”展所钦道,“你记得我上次带你去花圃吗?我从花上取下了种子,种进土里。”   颜如玉认认真真听着,努力理解他的话:“唔……我记得。”   展所钦咬着牙:“现在那些种子都没有了。”   颜如玉安静了一会儿,问他:“你弄丢了吗?”   “被别人……弄坏了。”展所钦尽量用他听得懂的话道,“有坏人嫉妒我们有这么多花,就趁我不注意搞破坏,我现在很生气。”   颜如玉眨眨眼睛,反而笑了起来。他抿着唇,凑到展所钦耳边,笑嘻嘻地小声道:“阿郎不生气,我这里还有一些种子哦!”   展所钦:“……什么?”   对上展所钦震惊的目光,颜如玉又心虚,又觉得自己反而帮上了忙而有些得意,表情非常复杂。他低头抠手:“反正,那天,就是,偷偷拿了一点玩嘛。我都放在荷包里了!”   展所钦瞪大了眼睛,半晌一把将颜如玉举起来,原地转了三圈。   “啊啊啊啊!!!”颜如玉彻底被晃晕了。   -------------------- 第一百零二章 茶席与敲边鼓   展所钦重新找了块地,又专门雇了个人看着花圃。花是种回去了,但颜如玉因为贪玩而留下的那些种子也不太多,展所钦也不能确定这些种子种出来的花会是什么样。   总的来说,事情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得到的弥补也还是不尽如人意。   “那你不报官吗?”万俟宗极听说这件事以后就问展所钦。   “报官有什么用?虽然我心里清楚,但我又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做的。再说,这件事情就算判下来了,他们又没伤着人,一定会辩解说只是一个意外,到时候无非就是不痛不痒地赔偿一些银子,我要那个来做什么?”   展所钦说着顿了一下,微微冷笑:“我要的是把他们赶出长安,要的是他们在江南的生意,才不要这些没用的东西。”   万俟宗极点点头:“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不过说起来,你家夫郎还真是你的福星,原来的花坊着火之后,不就是他为你弄来了现在的店面吗?”   这话展所钦爱听,他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那是自然的。自从遇到了他,我渐渐就什么都有了。”   万俟宗极又点点头,想了想接着说:“你看,你们现在的小日子过得多好,孩子也有了,钱也不缺。其实有时候想想,人生在世,要的不过就是这些罢了。但若是能在精神和物质都不匮乏的情况下,尽自己所能帮帮他人,想必也能积攒很大的福报吧。”   万俟宗极平时可不是话这么多的人,而且说话还说得这么好听。展所钦一下子就起了疑心,斜眼看他:“你这是在暗示我什么吗?我这人不像你那么心思千回百转的,你要是不直说的话,我真的一句也听不懂。”   万俟宗极纠结片刻,道:“是这样。你还记得我上回跟你说的那个很特别的进士吗?嗯……情况很简单,但是有点复杂。”   展所钦静静看着他。   “你懂我的意思吗?”万俟宗极和他对视片刻,“哦,你不懂。”   他解释道:“他的名字叫郜文彦。你也知道,考中进士以后,应该是要守选好几年才能等到官职的。一般来说,大部分进士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娶一位高官大户家的女儿或者哥儿,或者是和文人们一起吟诗作赋,也好让自己的名声传扬出去。”   “但是郜文彦的志向比许多男子还高,他现在也没有闲着,而是正在备考博学宏词科。这个可比进士更加难考,但只要考中了就能立刻授官。”   “你可能不知道,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佛寺也是极佳的去处。因为一些名山大寺里其实有学问非常深的高僧,许多文人还会拜他们为师,因此佛寺里也聚集了不少饱学之士,所以郜文彦现在就住在华严寺。”   展所钦都听困了:“你有重点吗?”   万俟宗极终于说到了他真正想说的问题上:“你嫂子现在出家早就满三年了,按理说已经到了可以还俗的时候。我想让他尽快还俗回来,可他好像不太情愿,我们还因为这个吵了好多次架。郜文彦现在和他关系很好,两人经常同进同出的,我就想让郜文彦帮忙给我敲敲边鼓。”   万俟宗极说到这儿停了一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知道他给我提出的条件是什么吗?他说他可以帮我,但我也要帮他个忙,那就是帮他得到一个人。”   这事不怪展所钦自作多情。万俟宗极的眼神轻佻下流地落在展所钦身上,他又不说话,嘴角还挂着那种猥琐的笑容,上下打量着展所钦。   展所钦战术后仰,吓得花容失色:“我不行我不行!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也不行!”   万俟宗极礼貌微笑:“谁说你了,人家看上的是你们家里的元溪!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你看看能不能给他们牵个线搭个桥?”   好啊!那可太好了!展所钦巴不得呢。   他满口答应。   这件事也不难,他们本来就一直在给华严寺供花。虽然现在不是免费的了,但也只收了个成本价,妙昙大师那边省了一大笔钱,展所钦也能做做广告,要的就是一个双赢。   于是下次送花的时候,展所钦就安排元溪亲自去华严寺,美其名曰“历练”。元溪也是信了他的邪,屁颠颠的跟着送花的车就去了华严寺。   他们的事就看郜文彦的本事了,但眼下花坊的麻烦还得靠展所钦来解决。他现在除了照顾颜如玉之外,余下的时间都窝在书房里画图,力求创作出更多新颖别致的设计,才好和对手竞争市场。   半个多月过去了,颜如玉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小菌子长得不是很大,他又一直被金贵地照顾着,从身到心都没有遭受巨大的创伤,所以他还是从前活泼单纯的模样。展所钦偶尔停笔,抬头从窗户看出去,经常能看到那个戴着毛绒帽子的小脑袋,一会儿窜过来一会儿窜过去,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看他出来玩儿得太久了,展所钦出声提醒他:“玉奴儿!你现在还需要休息,不能玩得太累了!”   颜如玉马上过来,凑在窗户跟前,两只手扒着窗框:“可是我很无聊!”   展所钦道:“那就去和小狗崽玩。”   颜如玉摇头:“玩腻了!而且它们在吃奶,根本不理我!”   他停顿片刻,想了想说:“我可不可以把小孩叫醒陪我玩?”   展所钦:!   他赶紧招手示意颜如玉进书房来。   “那你在这儿陪着我,好不好?等我把这张图画完,出去给你买糖人吃。”   颜如玉权衡了一下,道:“那好吧,我可以陪陪你。但这是因为我想陪着你,才不是因为想吃糖人哦!”   “那当然啦,我们玉奴儿又不是小馋猫!”   展所钦画完了手上这张图,信守承诺出去买了糖人回来,这时候元溪和齐顺也下班回来了。   展所钦已经知道齐顺又怀孕了,他本来想让齐顺多休息休息,但是齐顺执意不肯。他也算是天赋异禀,虽然怀着孩子,却一点害喜难受的反应也没有,如果不是他自己说,谁也发现不了。   齐顺没什么问题,但展所钦多留意了一下元溪。今天又是往华严寺送花的日子,展所钦特地让元溪去的,也不知他遇见了郜文彦没有。   无论是站在对元溪有好感还是没有好感的立场上,展所钦都希望他能快点找到幸福。他正暗自琢磨,元溪倒是自己来书房见他了。   他进去的时候,颜如玉已经一口咬掉了糖人儿的脑袋,正举着木棍对展所钦道:“阿郎你看!我把糖人砍头了!”   展所钦很给面子地附和道:“好!真厉害!接下来把它腰斩!”   颜如玉不懂这些词代表的意义有多恐怖,他只觉得好玩儿,这惊悚的对话倒是让元溪一阵头大。   展所钦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元溪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缓缓道:“掌柜的,我今天去华严寺送花,把花布置好以后照例去知会妙昙大师,正巧碰见他在和……嗯……一个朋友下棋喝茶。”   是的,妙昙大师也有一个“朋友”。   展所钦笑而不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元溪接着道:“我听见他们在说话,妙昙大师请他的那位朋友作诗,但他的朋友说,‘品茗对弈是为人生乐事,然而这茶席却十分单调,光秃秃的桌子上一个茶壶、两个茶盏,无景可赏,也就无诗可作’。”   展所钦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我们可以做出专供茶席所用的插瓶?”   元溪点点头:“是的。我想,这样的插瓶比较特别,一般都不会太大,而且当以素雅、高贵的气质为主,还要与桌布、茶盏相匹配,最好能做成一整套的。若是我们能做出来,想必能够大大区别于别的花坊。”   这是个好主意。展所钦稍微在脑子里过了过,就觉得可行度极高。尤其是后头做出一整套的提议,若是把茶桌、桌布、茶盏、茶壶、插瓶等等搭配成和谐的一套,往店里这么一摆,效果一定很好,卖价也可以定得更高些。   展所钦十分赞许,道:“我很喜欢你的提议。我们可以先在店里试一试效果,如果不错的话,到时候交给你的分店就以这个为主要的卖点。”   建议被采纳了,元溪很开心。他正要走,展所钦忽然道:“你说的妙昙大师的那位朋友,我兴许认识他。他今天是不是穿着一身花青色的衣裳?”   展所钦是信口胡诌,但元溪没有多想,脱口而出:“不是的,他今天穿的是石青色的衣裳。”   展所钦装作一副笃定的样子,边鼓敲得不露痕迹:“不对吧,难道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他的头上有没有一个汉白玉做的发簪?”   元溪还是没有明白展所钦的“险恶用心”,认认真真反驳道:“掌柜的,你一定是记错了,他戴的发冠上插的是乌木的发簪,上头镶嵌了一颗青玉。”   展所钦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笑道:“你观察得挺仔细嘛,那你有没有留意到妙昙大师今日戴的是什么发冠?”   元溪被问得愣了一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妙昙大师今天是什么模样了。他大脑一片混乱,隐约明白了展所钦这是在干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着头走了。   走出去好几步,元溪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妙昙大师哪来的发冠!   今日真是着了他的道!元溪暗自气恼,可在气恼当中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让他心乱如麻。   --------------------   感谢在2023-09-27 17:24:45~2023-09-29 15:5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江月、Silvi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三章 猪崽与选名字   元溪和齐顺现在对花艺也有了一些自己的见解,展所钦在设计茶席插瓶套装的时候,也让他们参与进来,大家群策群力,总没有坏处。   “……虽然我对花艺掌握得还不十分纯熟,但我了解茶。从前伺候少爷的时候,常听他说茶品性温和。所以我想,像这样的茶席用花,颜色上也当温和才好,多用素色,鲜艳的花朵最多作为零星的点缀,这样才能与茶的品性相得益彰。”   展所钦和元溪都表示赞同。   元溪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花器的选择上,我想应该用相对小巧雅致一些的。颜色可以明亮,但不能过于华丽,像清淡一些的蓝色、青色之类就很好,而如红色、紫色之类,则应当避免使用。”   展所钦和齐顺也都纷纷点头。   元溪、齐顺二人都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就一块儿看着展所钦。展所钦也不甘示弱,食指点点桌上的一本书,道:“《花经》记载,花有九品九命,譬如兰、牡丹等花,就是一品九命的最上等。或者像是梅兰竹菊一类,也堪为茶席之花。我们也可以根据茶的品性来选择适合的花材,如此不但能悦目,更能赏心。”   决定好了大概的方向,展所钦就开始动笔画图了,元溪和齐顺一边一个,伸着脑袋学习。   不止他俩,门缝里这时也扒着一个人影,紧紧贴在门缝上往书房里面看。脑袋上的帽子被蹭歪了,边缘挡住眼睛,他随手把帽子一扯,帽子就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他的脑袋上。   展所钦边画边说:“……像这样的一个灰绿色陶罐,与它搭配的花材最好纤细挺拔一些,如果和陶罐一样又圆又矮,整体看起来就会显得笨拙。”   展所钦给这个陶罐搭配的是文竹、火棘、马蹄莲、多头白色小菊和雪松。   “一团雪松打底,主花是一朵马蹄莲,它的侧后方插上一枝火棘和一朵小小的多头白色小菊,零星四五朵小花点缀,最上方是一枝文竹,要选叶片大且下垂的,可以看作为下面的花朵遮风挡雨。”   展所钦运笔流畅,一气呵成。又在旁边加了两个豆绿色的茶盏,花瓶和茶盏下再加上木质的杯垫,使它们看起来更加统一。   元溪指着图纸道:“可以在茶盏旁边也加上一只火棘,与插瓶更加呼应。”   展所钦点点头:“不错。”   他们正说着话,房门突然缓慢地“吱呀”一声,三人循声看去,打开的门扉上挂着个颜如玉。他的脚还在门槛外面,手扒拉着门上镂空的雕花,上半身壁虎状扒在门上。可能是一不小心推动了门,他就这样被门给带进来了。   三人一愣,很不礼貌地笑出了声。   展所钦笑着过来扶他,颜如玉自己先站了起来,咋咋呼呼道:“阿郎,你们在干什么?我也要一起!”   “你啊?”展所钦想了想,“可是你不太擅长这些呀,要不等会儿我忙完了去陪你玩,好不好?”   颜如玉不接受调解,直接从展所钦旁边的缝隙钻进去,跑到书桌边坐下:“我来跟你一起画!我会画的!”   展所钦哪敢惹他,只得走过去坐在颜如玉身边,把他的帽子扒拉正,然后握住他的手:“好吧好吧,我带你一起画。”   刚画了没两张,颜如玉又觉得不满意了,他挣开展所钦的手,道:“我要自己画嘛!”   展所钦灵机一动,故作委屈道:“玉奴儿,我和你说实话,其实画图意义不大的,这个谁都会画,但是要有灵感是最难的。比如说我吧,我现在就不知道该画什么好了!”   颜如玉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了,担忧又心疼地望着他:“那怎么办呀?”   展所钦问他:“你能不能帮帮我呢?”   颜如玉一下坐了起来:“能!”   展所钦道:“隔壁的小库房里面,存放了很多各式各样的花瓶,你去隔壁挑一个你喜欢的过来,我用它创作出一个插瓶,这就是你给我的灵感了——但是要小心别把花瓶摔了。”   颜如玉可太喜欢这个工作了,他立刻放弃了在展所钦这里捣乱,美滋滋就往隔壁库房去了。   展所钦清清嗓子,昂头潇洒地一甩头发:“呵,手拿把掐的。”   他想想觉得不放心,又对齐顺道:“你和他一起去吧,看着他些,别让他磕了碰了。”   “是。”   颜如玉最先拿来的是一个铜制的净瓶,有着圆胖的肚子和细长的脖子。   “阿郎!”颜如玉举着瓶子,“我要这个,我喜欢这个!”   还别说,颜如玉虽然不聪明,但是品味不俗,这个瓶子挑得很合展所钦的心意。   颜如玉一屁股坐在展所钦腿上,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看着。展所钦也只能由着他,拿着瓶子端详了一会儿,问齐顺和元溪:“你们觉得这个瓶子配怎样的花合适?”   齐顺道:“我看方才的陶罐搭配的多头小菊就不错,只需要一两朵放在瓶口就好,只不过最好用橙色的,与黄铜的颜色更搭配,底下再衬上绿叶也就是了。”   元溪附和:“我也觉得多头小菊很好,齐顺说的绿叶,不如就用火棘,它的叶片大小合适,零星的几颗小红果正好也是点缀。至于后方太空荡了的话,可以荚蒾一枝,让整个插瓶变得完整。”   展所钦听完他们说的,扭头问颜如玉:“你觉得他们说得好不好?要是喜欢的话,你拍板定下,我就照做了。”   其实颜如玉哪里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既然展所钦这样问了,颜如玉小脑瓜一转,觉得自己可不能露怯,于是立刻像模像样道:“我觉得他们说得还不错,但是阿郎,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展所钦道:“我倒是有个小想法,跟你请示一下。不过这个想法不在插瓶上,而在插瓶底下的衬布上。我想着,这样的插瓶与其用寻常的衬布,不如用个长长的竹编卷轴,所配的茶盏则可以用木质或者纯铜的。这样一来,真是再高贵雅致也没有了。你觉得呢?我们的大掌柜。”   颜如玉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听不懂了,但是展所钦字多,他说的应该都对,而且展所钦还叫他大掌柜呢!颜如玉就点头:“好的,就这样做吧,本掌柜同意了!”   颜如玉的参与感很强,心里舒坦了,也就不捣乱了,老老实实在旁边看展所钦三人讨论插瓶的设计。   时间这样一天天慢悠悠地过去,一晃就到了临近办满月酒的时候。   展所钦邀请了纪咸英、万俟宗极,也给祝瑞送去了请帖,就算他不能来,曲朔也可以代他前来,还能让陶陶也看看刚出生的小弟弟。杜若望那边也回了信,还顺带送来了好消息,他也怀了身孕,已经迫不及待要和梁砺锋一起来蹭蹭孩子平安出生的喜气。   这些事都好办,但目前要紧的是,小菌子现在还没有一个正经的大名。他满月了,该是取名字的时候了。   名字的事展所钦当然想过,可惜后来因为颜如玉智力的原因,他一直没能有机会和颜如玉认真商量一下孩子的名字,直到现在也还是没办法商量。   可是已经不好再拖了,谁知道颜如玉要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正常呢,小菌子总不能一直就叫小菌子。展所钦只得拿了两张红纸,把他想好的两个名字分别写了下来。   “玉奴儿。”展所钦从狗窝边上把颜如玉叫回来,“来帮我一个忙吧。”   颜如玉是个热心肠,马上抛弃了小狗崽,跟着展所钦进书房。   两个名字,“展良才”和“颜怿”。   “展良才”出自“既展良才偿素志,更于经史要专心”;“颜怿”则出自“贤哉颜氏子,饮水常怡怿”。   前一个名字寄托了望子成龙的心愿,后一个则是希望他能够胜不骄、败不馁,宠辱不惊,行稳致远。   “这是什么呀?”颜如玉拿起桌上的两张纸。   展所钦道:“这是两个名字,你觉得哪个看着顺眼些,以后孩子就叫这个名字。”   颜如玉茫然:“他不是叫小菌子吗?”   “那是小名,是自己家里人叫的,大名是给别人叫的。”   颜如玉听不懂,他拿着两张纸看来看去,最后一块儿放下了:“我觉得小菌子就很好听,我不要给他改名字!”   展所钦道:“可是如果大家都这么叫他,那咱们是不是就不特殊了呢?再说,人的小名一般都不适合拿到外面用,你知道你的小名是什么吗?”   颜如玉摇头。   “猪崽。”展所钦骗他,“你说,如果别人都这么叫你,你会不会很生气呢?”   颜如玉恼羞成怒:“我的小名才不是猪崽!”   “我说是就是。”展所钦一把将他拉过来,双手环住他的腰,“以后没人叫你玉奴儿了,大家都叫你猪崽!”   颜如玉凶蛮极了,张嘴就咬人。   最后他还是选了一张看上去顺眼的,选的是“展良才”。   颜如玉伸手一指,噘着嘴:“就这个吧,阿郎真讨厌。”   “唔……我还以为你会选另一个呢。”展所钦笑笑,“这个也好。”   颜如玉固执道:“我以后还是叫他小菌子,不然我就不要他了!”   “好的猪崽。”   -------------------- 第一百零四章 大夫与剖腹产   虽然是小菌子的满月宴,但却是颜如玉的主场。尽管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围着他夸他厉害,但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并欣然接受了这些赞美。   席间把孩子抱出来给大家看的时候,亲朋好友们也要各自把带给小菌子的礼物拿出来,能戴上的现在就戴上,戴不了的就交给家里收着。为了平衡颜如玉的醋意,展所钦也准备好了一些礼物,别人给小菌子一件,他就给颜如玉一件。   有颜如玉在,这顿饭注定吃得不平静。展所钦好不容易把他叫回来喂了两口饭,他马上就又窜出去了,消停不了一点儿。连曲朔怀里的陶陶都比他稳重,用一种好奇又诧异的目光一直看着颜如玉。   万俟宗极打量颜如玉的背影片刻,道:“我怎么觉得他比从前还更活泛了,前几次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好歹还能老实坐着呢。”   展所钦坦诚:“没错,是我惯的。”   纪咸英笑道:“这样也好,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让他尽快恢复,他成天高高兴兴的,对身体的恢复也有帮助。我倒是瞧着玉奴儿气色很好,小脸也圆润,也没听他说哪里不舒服,可见是被照顾得很精心的。”   展所钦被夸得心花怒放,立刻敬了纪咸英一杯酒。   与颜如玉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杜若望了。他的改变巨大,比上回见到时瘦了一圈,面色憔悴,眼下都是乌青的。整顿饭他几乎都没吃几口,喝口汤都要酝酿半天,他旁边的梁砺锋也一直神情紧张,时不时转头看他一眼,小声和他说几句话,询问他的情况。   比起怀了跟没怀一样的齐顺、还算能够正常生活的颜如玉,杜若望这个孩子就怀得辛苦多了。他的体质好像就不太适合生育,喝了两个月的药才终于怀上了孩子。自从第一次有反应之后,杜若望就再也没睡过一次好觉、吃过一顿饱饭。   颜如玉凑到他身边,好奇地观察他的脸:“望望,我觉得你没有以前好看了。”   颜如玉没别的意思,他现在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懂得考虑这话合不合适。杜若望也明白他不是故意的,但要说一点也不难过,那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尴尬地笑笑。   展所钦连忙道:“玉奴儿,过来吃肉丸子了,你不吃的话我就吃掉了。”   颜如玉不在乎,反正他现在已经吃饱了。但他好像看出了杜若望伤心了,于是赶紧安慰他:“没事的没事的,你虽然没有以前好看了,但是也不丑的。不过你以后还能变回来吗?”   展所钦头疼:“玉奴儿……”   杜若望道:“我也希望我能变回来。不过我现在虽然没有以前好看了,但这是因为我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这件事情你也做过,你知道有多辛苦的,对不对?”   杜若望说着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有没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颜如玉终于明白了:“你也要生小孩了!”   杜若望点点头。   颜如玉很心疼:“那可怎么办呀,你会很痛的!真的好痛!”   他现在一想起生产时的经历,即便现在无法再体验那种疼痛,他光是回想一下也觉得又委屈又害怕。颜如玉推己及人,难受极了,跑过去一头钻进展所钦怀里。   他呜咽道:“阿郎,我不要再生小孩了!再也不生了!要生你生吧,我可以照顾你!”   大家听着他的话都笑了,展所钦无奈道:“好好好,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有小菌子一个就够了。”   颜如玉重重点头。展所钦却在心里默默道,你最好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后来整顿饭颜如玉都没再靠近杜若望了,只是在远处默默地看着他,看上去居然有些忧心忡忡的。   晚上临睡前,展所钦就问他怎么了。颜如玉悄悄和他说:“阿郎,我跟你说哦,我生小孩的时候就总觉得我要死掉了,我好怕望望会死掉哦!”   颜如玉这话说得单纯,他知道“死掉”是什么意思,但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有多恐怖。他只是觉得,如果杜若望死掉了,自己就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玩儿了。   可他这话让展所钦毛骨悚然。   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吗,越是心思单纯的人,越容易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事。展所钦并非迷信的人,但有时候一些事情真的很难说清楚。   于是第二天送他们离开的时候,展所钦就私下里和梁砺锋聊了聊,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梁砺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若望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人都快瘦脱相了,等熬到生产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他不可能有力气生孩子的。我也曾劝过他干脆就不要这个孩子了,得到的回应只有一个耳光。”   展所钦道:“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呢?”   梁砺锋惆怅道:“如果他非要生下这个孩子,我能做的就只有尽力保全他了。我曾在《史记》中看到过一个记载,说‘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我仔细打听过,这种方法是真的存在的,但而今在世且能行此术的大夫寥寥无几,我还没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他说的“坼剖而产”应该就是剖腹产了,展所钦当然知道这种方法是真的存在的,但以现在的医疗技术,真的能够保证孩子取出来之后,大人也能活着吗?   展所钦对此持保留意见。   但是此时他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如果现在真的有大夫能完成剖腹产,那么颜如玉的病是不是也有治好的可能呢?   于是他立刻问梁砺锋:“这样的大夫要去哪里找?”   梁砺锋道:“要么侍奉于皇宫内院,要么行走于山野民间,这两种都很难找。前者非得要得了圣上的恩旨,才能为皇室以外的人诊治,后者估计就只能靠缘分了。”   可是只要有一分希望,展所钦就愿意尽十分努力去尝试。他谢过梁砺锋,回头就开始琢磨找大夫的事情。   最近花钱的地方太多了,生意又被别人分走一些,展所钦手头越来越不宽裕。好在纪咸英看出来了,以给小菌子见面礼的名头送来了一些银票,展所钦都一一记下,想着将来好回报给纪咸英。   找大夫的事只能慢慢来,但定下分店位置的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展所钦开始着手安排这件事,日期就定在半个月之后。颜如玉的身体现在已经差不多都恢复了,展所钦问过大夫,到时候带他出远门基本没什么问题。   不过在临走前,展所钦要先把另一件重要的事办了,那就是给小菌子上户口。   他要先写好一份户状,写上小菌子的姓名、性别、生辰和身体状况,以及与户主的关系,明天再拿到里正那里去登记就是了。   颜如玉非要挤在展所钦和椅子的缝隙中间,趴在展所钦肩膀上,手还很不老实地在人家身上摸来蹭去的。   “阿郎,你在干什么?”颜如玉说着扯开展所钦的衣领。   “写户状。”展所钦左手放下来,抓住他的手腕,“你又在干什么?”   颜如玉现在是什么都敢说:“我想和你玩,玩之前就是要先脱衣服的。你不记得那个很好玩的游戏了吗?我们经常玩的!”   “……那个现在还不行,不能玩。”展所钦欲哭无泪,只能赶紧转移颜如玉的注意力,“玉奴儿,你看我写的字,这是咱们家小菌子的大名,这是他的生辰……”   颜如玉一手还伸在展所钦胸口的衣服里,人却是一派懵懂的模样:“生辰?”   展所钦真是见不得他这幅反差极强的模样,人明明是个小天使,却总爱做小恶魔的坏事。   他咽了口唾沫,稳住心神:“生辰就是他出生的日子,也就是你很痛很痛的那一天。”   颜如玉听不得这个,马上小脸一皱:“我不喜欢生辰,生辰不好!”   展所钦笑了笑,没说什么,默默把颜如玉捣乱的小爪子拿下来。   颜如玉过了一会儿又道:“阿郎,你有没有生辰?”   “别人都有,不过我没有。生辰照理是要庆祝的,但我也从来不庆祝。”展所钦一向不喜欢过生辰,生辰会让他想到那个不爱他却要把他生下来的女人,来到这边以后他更是从未在颜如玉面前提过这件事。   颜如玉自己又琢磨了一会儿,问他:“那要怎么庆祝呀?”   展所钦随口道:“早上吃长寿面、红鸡蛋吧,然后收收礼物什么的。”   颜如玉“哦”了一声。   于是第二天清晨,展所钦刚一起床,颜如玉就被他的动静吵醒了。展所钦原本还有些紧张,但颜如玉不仅没生他的气,还自己一骨碌爬起来了,而且,他居然还在自己穿衣服!   世界第九大奇迹呀!   “你要上哪儿去?”展所钦目瞪口呆地问他。   颜如玉越过展所钦下床:“我要给你煮长寿面和红鸡蛋!”   他当然不会煮了,无非就是齐顺烧好了水,颜如玉把面条和鸡蛋分别放进两个锅里,等煮熟了齐顺自然会捞起来。   颜如玉兴奋道:“阿郎,以后你就有生辰了,就是今天哦!”   展所钦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长寿面和红鸡蛋,默默把鸡蛋壳洗干净收了起来,当宝贝似的妥帖收进小盒子里。   半个月后,一切准备就绪,展所钦和颜如玉同小菌子道别,坐上了前往江南的马车。   -------------------- 第一百零五章 坐船与掉河里   他们此行的目的主要就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店面,还要在本地附近挑一个花卉的供货商。乜老丈的花圃培育的花非常好,但自然是不可能千里迢迢送到杭州来的。   因为路途遥远,展所钦多带了两个人。一个是临时雇的车夫,另一个是从万俟宗极府上借来的亲信护卫。   车夫在前头赶车,护卫骑着马跟在一旁,展所钦就和颜如玉坐在马车里面。   原本展所钦担心的是颜如玉路上身体会不舒服,还带了好些应急的药材。但他很快发现颜如玉不仅没有不舒服,恰恰相反,他的精力非常旺盛。   颜如玉都快闲出屁来了。他现在比以前还要活泼些,让他安静待一会儿比登天还难,他身上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爬似的,刺挠得不停扭来扭去。   展所钦被车晃得犯困,但他注定是没有机会休息了。回回刚一闭上眼,那边的扭股儿糖就粘上来了,展所钦就像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崽,你歇会儿吧。”展所钦真的不行了,“你家阿郎岁数大了,你再这么闹,我待会儿嘎嘣一下就过去了,可没有后悔药给你吃。”   颜如玉是傻,但还没有傻到那个份上,他根本不带信的。他整个人爬到展所钦身上,展所钦越是上不来气,他就越是兴奋:“阿郎!起来陪我玩陪我玩陪我玩!!”   展所钦生无可恋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吃什么药了?”   “陪!我!玩!”   看来睡觉是休想睡觉了,展所钦长长地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起来,我陪你玩。”   颜如玉高兴了,抱着展所钦的脑袋吧唧吧唧就是几个香吻。展所钦被他亲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得打起精神:“玩什么呢?唔……我耍个小把戏给你看好不好?”   颜如玉立马坐好:“好!”   展所钦把手伸进袖子里,先摸了一枚铜板,藏在右手手心,然后给颜如玉展示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喏,我的左手上是不是什么都没有?”   颜如玉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小把戏,他很兴奋,也很配合,认认真真检查展所钦的左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道:“没有!”   展所钦道:“现在是没有,但是待会儿就会凭空出现一枚铜板。”   颜如玉立刻道:“我才不信!”   展所钦微笑:“信不信的由你,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他把左手手心向上平摊,右手装模作样地在空中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看着啊。”   颜如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展所钦的手。   抓了几下之后,展所钦左手握拳向下翻转,右手顺势从左手上方滑过,经过左手虎口处时,把铜板自然而然地塞了进去。   展所钦指指左手的拳头:“来,给我吹一口气。”   “呼!”   展所钦把左手展开,手心上赫然出现了一枚铜板!   “哇!!”颜如玉激动地蹦了一下,把铜板拿过来左看右看,又拉着展所钦的左手研究,什么也没研究明白。   颜如玉简直难以置信,用崇拜的目光望着展所钦:“阿郎,你会法术!”   展所钦故作神秘,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不要告诉别人哦,如果大家都知道我会法术,那他们就会来抢你的阿郎!”   颜如玉连连摇头:“我不说我不说!谁也不许抢我的阿郎!”   展所钦总算是得到喘息片刻的机会了:“那现在让我眯一会儿,如果我太累了,我的法术就会消失,你也不想让我的法术消失吧?”   颜如玉头摇得像拨浪鼓。   虽然他老实了,可惜展所钦还是没能休息太久,因为他们很快到了广通渠边上船的地方。   这都多亏了前朝修建的大运河。陆路耗时且难行,现在有了这条大运河,他们就可以在长安的广通渠上船,经过黄河和通济渠,一路南下,最后到达大运河的终点杭州。   如此下来,从长安到杭州不过五到七日的行程,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当时,已经算是神速了。   马车先暂时停在渡口,展所钦拉着颜如玉下车。   只见码头上停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航船,除了私人用船之外,还有许多船家正在岸边拉客。这个说自己家的船大,那个说自己家的船干净,总之谁都有优点,足以让等待乘船的客人们挑花了眼。   “船!!!”颜如玉头一回见这么多船,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看见一艘船就往上冲。   这孩儿看起来不怕坐船,展所钦安心了些,把颜如玉拉紧了,对他道:“不要乱跑,我们要选一艘最大的船,不然装不下我们的马车。”   颜如玉急得跺脚,眼看一刻也等不了了:“那你快点选嘛!我要上船!不然都开走了!”   展所钦失笑:“不会的,这么多船一下都开走,河上不得堵船了?”   那边一个船家听见他们说话,走过来道:“二位客官,这是上哪儿去呀?”   展所钦道:“杭州。”   船家指着不远处的一艘大船道:“那正好,我们就是去杭州的!客官您瞧,我家的船就是这河面上最大的,还有专门拉牲口的货仓,您的马车也装得下!”   展所钦放眼望去,他家的船确实很大,足有三层高,河面上看起来没有比它更大的了。   船家不遗余力地推销:“客官放心好了,我家的船不仅大,船工更是曾经开过海上来往的商船,以前他们搭载的客人都是来自大食、高丽和波斯的商人呢!您也知道,我朝的繁荣强盛在世上绝无仅有,那些外邦小国的商人就爱坐咱们的船!”   颜如玉已经快急疯了,展所钦道:“那就坐你家的船吧。我们有四个人,需要两间客房。”   “好嘞好嘞,客房多得是,保准给您挑最好的!”船家说着招呼自家伙计,“还不来为客官赶马车!”   “啊啊啊啊——!”颜如玉兴奋地嚷嚷,拉着展所钦就冲上了船。   这船上什么都有,顶楼甚至还养了几盆小葱和小白菜。每天会有厨子做好饭,还有人给洗衣服、打扫房间。除了不能下船之外,几乎挑不出毛病。   在船上的第一天晚上,颜如玉过于亢奋,根本睡不着觉。这种体验对他来说十分新奇,尽管他白天已经在船上跑得呼哧呼哧了,晚上躺在床上还是像一只猫头鹰一样,两眼发光。   比起他来,展所钦倒是虚弱得更像刚出月子不久的那个。船上危险,万一摔下去掉进河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展所钦不得不寸步不离地跟着颜如玉,甚至一度想拿根绳子把两个人的手栓在一起。   “睡吧……”展所钦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颜如玉翻了个身,靠在展所钦怀里,问他:“阿郎,你为什么不给我买一个这样的船呢?”   展所钦已经在半睡半醒的边缘了,他毫无感情地敷衍:“嗯,买,给你买。”   颜如玉当真了:“什么时候买?”   展所钦:“……”   颜如玉推他:“什么时候买!”   展所钦叹气:“明年过年的时候吧。”   “为什么要到过年的时候?”   “过年要饭比较快。”   颜如玉:“……”   他终于听出来展所钦在敷衍他了,哼了一声,气鼓鼓转身背对着展所钦。   展所钦就差这么一秒钟就睡着了,想想还是不放心,强撑着精神翻身爬起来,寻摸了一条自己的腰带,一头拴住颜如玉的手,一头拴住自己的手。   颜如玉不明白:“你捆我干什么?”   展所钦威胁他道:“怕你趁我睡着了跑出去玩,掉进河里。不许把腰带解开,否则我真的会把你抓回来打屁股!我想这么干已经很久了。”   颜如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他嚷嚷:“你都不给人家买船,还拿腰带捆我,还要打我屁股,你是坏阿郎!我才不会掉进河里!”   “……睡觉了!”展所钦咬牙切齿。   第二天一大早,展所钦在半梦半醒间就听见外头好像有人在嚷嚷。随着他意识的逐渐清醒,喧哗声也显得越来越大。   他们在喊什么?展所钦迷迷糊糊地想。   “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   “好像是个傻子掉进去了!这是哪家的!哎!哪家走丢了个傻子,快来看看——!”   ……什么?   展所钦像被人狠狠砸了一锤子,他猛地一抖,一下子翻身坐起来,鞋都没顾得上穿就夺门而出。他四肢被吓得冰凉,头却热得发烫,因为浑身的血液都窜上去了。   他乒铃乓啷的好大的动静,正趴在窗边往外看的颜如玉被他吓得呆在原地,一时手足无措。他回头看看被撞开的房门,又看看窗外的混乱,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名堂来。   展所钦跑到甲板上的时候,掉进河里的人已经被捞上来了,他喘着粗气挤进人群,看见一个男子怀里抱着个湿透了的哥儿。   但他并不是颜如玉。   展所钦懵住了,他愣了一会儿才抬起手看看,自己手腕上还拴着那一条腰带,颜如玉的确是把腰带解开了啊。   那他人在哪儿呢?   展所钦急匆匆回到客房,与窗边站着的颜如玉四目相对。   展所钦:“……”   颜如玉:“……”   片刻后,颜如玉讷讷道:“你吃早饭吗?”   -------------------- 第一百零六章 大虾与抢大虾   “这腰带是你解开的?”展所钦举起右手。   颜如玉断然摇头:“它自己掉的!”   展所钦抱着胳膊看着他:“你再说一遍?”   颜如玉昂首挺胸:“它自己……掉的。”   外表狂狂的,内心虚虚的。   展所钦走过来把他拉到窗边,指着外面:“看见没有?那就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玩的后果!他肯定没有听他阿郎的话。”   颜如玉急了:“我才没有偷偷跑出去玩!我明明一直在屋子里,是你自己没有看到我!我只是把腰带解开了而已!”   展所钦:“哦。”   颜如玉一下子闭嘴,过了一会儿小声说:“它自己掉的。”   其实颜如玉没有自己偷偷跑出去,展所钦就已经很满足了,毕竟大家都知道,对猪崽要求是不能太高的。但是他就是一直很期待这么个可以名正言顺把颜如玉抓过来打屁股的机会。   于是展所钦佯怒道:“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看来是不行了!”   他说着解下手上的腰带,拦腰把颜如玉一夹。   颜如玉哇哇大叫:“不要!!阿郎欺负人!你是坏阿郎!我不要你了!”   反抗是不会有用的,一点用都没有。   “不要我?那你想要谁去?胆子肥了呀!”   啪。   “仅仅是解开腰带又怎么样?你都解开腰带了,下一步不就是自己跑出去了吗?”   啪。   “我是坏阿郎?坏阿郎就应该不给你买新衣服,不给你买糖吃,也不让你坐船!”   啪。   颜如玉眼泪汪汪地趴在展所钦腿上。   展所钦下手并不重,虽然咋咋呼呼的看起来吓人,但其实只是拿腰带轻轻拍一下,比挠痒痒重不了多少。但颜如玉真是委屈极了,他觉得全世界的委屈都让他一个人承受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颜如玉恼羞成怒,低头在展所钦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展所钦冷笑:“没关系,你现在大可以呲牙咧嘴的,等到时候我能好好收拾你了,保证让你根本没有咬人的力气。”   颜如玉反手捶他:“坏阿郎坏阿郎坏阿郎!!!”   *   船上的时光很无聊,颜如玉过了头一天的新鲜劲儿以后,第二天也就还好了。尤其是又被打过屁股,他现在正郁闷着,一个人坐在三楼客房外面的围栏跟前,托着下巴望着岸边的江景发呆。   展所钦知道这次把他欺负狠了。人家本来也没什么错,他本来就不可能耐得住性子,睡醒了躺在床上啥也不干,能老老实实站在窗边没有跑出去已经很难得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展所钦的私心罢了。   他自觉理亏,去船上的厨房买了一份很贵的烤大虾,殷勤地捧到颜如玉面前。   “哇哦~香喷喷、肥嘟嘟的烤大虾哦!一个居然有手那么大!也不知道是哪只猪崽有这么好的口福?”   颜如玉这回很有骨气,扭头不理他。   “不会吧?这么好的东西没有人吃呀?”展所钦把盘子放在颜如玉鼻子下面,“那也许是我没见过世面了,不过就是几只大虾而已,我们玉奴儿见多识广,当然不觉得稀奇啦!”   颜如玉垂眸飞快瞥了一眼大虾,咽了口唾沫,很快又矜持地抬起了下巴。   展所钦在他身旁坐下,把盘子放在膝盖上,剥了一只虾出来,举着虾道:“没有人吃的话,我就这么举着好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待会儿会飞来一只小鸟,一下子把虾撞到河里去呢。”   颜如玉斜眼看看他,再看看虾,看看虾,又看看他,半晌终于决定纡尊降贵,赏脸浅浅尝上这么一口。   他张嘴凑过来:“啊——”   “啊呜。”   虾没了。   但却不是颜如玉吃掉的。   ——他们俩中间突然冒出一个脑袋,一口就把虾给叼走了。   展所钦、颜如玉:?   他们一块儿转头,身后是个不认识的哥儿,长得眉清目秀的,却一脸傻笑,嘴里还嚼着虾,一看就知道他不聪明。   展所钦愣了片刻,扭头看向颜如玉。   颜如玉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虾没了!辣么大一只虾!啪!没了!!   颜如玉悲从中来,嗷的一嗓子:“你把虾还给我!”   他说着就要冲上去打人,展所钦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拦住:“玉奴儿,玉奴儿!不能打人,我再给你剥一个,这一盘子都是你的,好不好?”   颜如玉充耳不闻,又哭又闹的:“我的虾,我的虾!!”   那可是他家阿郎给他剥的虾,居然就这样让别人吃掉了!!!   抢了他的虾的傻哥儿也吓着了。他的智力也有问题,看着一只香喷喷的大虾就在那里,第一反应就是去逮一口,也没考虑过这是不是给他吃的。   现在颜如玉的反应这么大,这个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嘴里的虾都忘了嚼。   展所钦这会儿认出来了,这就是早上掉进水里的那个“傻子”。   他知道此人情况特殊,也不好按照常理苛责于他,只得一边哄着颜如玉,一边四下张望,看能不能找到这人的郎君。   终于,一个男子急匆匆跑了过来,大老远就喊:“祖宗喂!我一个没看住,你就到处乱跑!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你给我回来!!”   他跑到近前,很快发现情况不对。颜如玉这会儿脸红脖子粗的,被展所钦抱着还不停地挣扎,一个劲喊着要人还他的虾。   他显然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自从捡到这么个定时炸弹,他赔钱道歉的次数还少吗?   男子拱手上前,对展所钦和颜如玉客客气气道:“在下纥奚颖森朵,不敢动问两位高姓大名?”   他这名字一听就不是汉人。展所钦这时候仔细看他的长相,虽然也是黑发黑眼,但是鼻梁非常高挺,轮廓也比大部分汉人要更加明显,而且特别白。   展所钦与他通了姓名,纥奚颖森朵转头看了一眼自家夫郎,后者见自己的靠山来了,马上露出一脸委屈,挨挨蹭蹭地挪到他的身边,还不忘把嘴里的虾嚼完。   纥奚颖森朵无奈叹气,满含歉意对展所钦和颜如玉道:“我家夫郎智力上有缺陷,不知他是怎么冒犯了二位,当真不是存心的,我替他道歉,也希望能补偿一下。”   展所钦还没说话,颜如玉抢先控诉道:“他吃了我的虾!那是我阿郎给我剥的虾!你让他还给我!”   这都吃进嘴里了,实在没法儿还。纥奚颖森朵只得道:“我再买一盘过来赔给你,你看可以吗?”   展所钦也劝他:“他再买一盘,我全部给你剥出来。玉奴儿乖,咱们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颜如玉更生气了:“你为什么要帮着别人?!”   不是展所钦胳膊肘往外拐,但是现在虾已经被吃掉了,确实没办法让他吐出来,就算吐出来也没什么用了。纥奚颖森朵愿意再买一盘来补偿,算是有诚意了。再说……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无奈。推己及人,展所钦可以理解对方的难处。   气氛一时陷入了焦灼。   颜如玉哭得凶,展所钦只得把他抱在怀里慢慢哄。   纥奚颖森朵道:“我现在就去买虾。是在船上的厨房里吧?”   展所钦点点头。   然而纥奚颖森朵刚一迈腿,他身旁的哥儿突然一屁股坐在甲板上,跟颜如玉一起扯着嗓子:“哇啊啊啊啊啊……”   他这一下声若惊雷,把原本还在哭的颜如玉都给震住了。他停止了哭泣,愣愣转头看着地上的傻子。   片刻后,颜如玉抽抽鼻子,对展所钦道:“他不讲道理。”   展所钦默默点头。   颜如玉琢磨了半天,对傻哥儿道:“你,你不要哭了。你要讲道理,是你你吃了我的虾。”   傻哥儿完全不理会他们,兀自哭个不停,纥奚颖森朵蹲下来安慰也没有用。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傻哥儿之间有什么秘密约定,比如这个哭了那个就不能哭,否则周围的空气会缺氧之类的。   反正颜如玉马上就不哭了,但情绪也没有完全平复下来,而是介于哭和不哭之间,进退两难的,看上去很尴尬。   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用魔法打败魔法。   两个男人都想笑,但又怕被打,只能努力憋着。纥奚颖森朵干脆把他家傻哥儿扛在肩上走了,临走前又跟他们道了个歉,说马上会带着一盘烤大虾回来。   其实没有什么大事,但是颜如玉这两天经历得太多了,简直处处受气,他憋屈得像个霜打的茄子。展所钦逗了半天也没有把他逗笑,只得把虾一个个剥了放在他嘴里。   颜如玉生气归生气,但东西还是要吃的。他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对展所钦说:“阿郎,我觉得我一点都不快乐。”   展所钦也不知是怎么被戳到了笑点,闻言顿了一下以后就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颜如玉真的再也不能快乐了。   纥奚颖森朵信守承诺,很快带着一盘新的烤大虾回来,交给展所钦。   他愧疚道:“我再次诚恳地道歉,感谢你们的谅解。我以后一定看好我家晚奴儿,他真的很调皮。”   展所钦安慰他道:“你已经很有诚意了,知道他情况特殊,我们不怪他的。我家玉奴儿本来也是个大度的孩子,只不过今天本就有点郁闷,我回去再劝劝他。没事的,别往心里去。”   眼看一盘烤大虾真的放在面前了,颜如玉也就不那么生气了。他噘噘嘴,没吭声。   纥奚颖森朵走后,展所钦逗他:“两大盘虾呢,能不能给我一半?”   颜如玉默默把盘子抱怀里。   “……小玩意儿。”展所钦磨牙。   --------------------   纥奚(hé xī),是一个源于鲜卑族的姓氏。感谢在2023-10-02 15:35:30~2023-10-03 16:18: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七章 鲜卑与傻哥儿   颜如玉和孟晚不对付,起因是一只巴掌大的虾。   但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展所钦和纥奚颖森朵倒是熟络了起来。这天一早,趁着颜如玉还没有睡醒,展所钦独自到甲板上遛弯,享受这片刻宁静,正巧碰见纥奚颖森朵在……遛鸟。   字面意思。   他肩膀上架着一只五颜六色的漂亮鹦鹉,周围好几个乘船的客人围着逗它,要听它说话。   展所钦走过去,鹦鹉的小黑豆眼睛瞅见他,拍拍翅膀道:“恭喜发财!”   哟!   展所钦美滋滋的:“谢谢,你真可爱。”   纥奚颖森朵和和气气笑道:“这么早,散步呢?”   展所钦抬头看看自己客房的窗户:“一天到头就这点消停时间了。你知道的,睡着的时候简直就是世上最可爱的小东西,但是醒了以后……”   纥奚颖森朵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二人相视一笑,展所钦道:“昨天回去以后你家的还好吧。”   “他啊,一向这样,睡一觉就好了。”纥奚颖森朵苦笑,“他破坏力极强,我都不知道赔了人家多少银子。就在我们上这艘船之前,他把人家一艘小船的桅杆撞断了。”   这么一比,颜如玉明明就是天使嘛!   展所钦颇为自豪:“说实话,我家的算是省心了。”   “是啊。”   鹦鹉:“是啊!是啊!”   展所钦看看他的鹦鹉:“你这鹦鹉好漂亮,它居然还会说话,是你教的吗?”   纥奚颖森朵摆摆手:“不值一提。一只鸟算什么,我还有只豹子,现下正关在货仓里。”   展所钦睁大了眼睛:“豹子?!”   鹦鹉:“豹子!豹子!”   纥奚颖森朵怕他害怕,解释道:“它关得好好的,铁链锁着,笼子上五个大锁,还有我的随从时刻看着,绝对不会跑出来的!”   展所钦道:“没事,我不怕的,我就是觉得你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我很好奇,你养豹子是拿来做什么的?”   纥奚颖森朵道:“我就是做这个营生的。你也看得出来,我不是汉人,我是鲜卑人。我们鲜卑是游牧民族,不光是豹子,像是猞猁、藏獒、白鹘、苍鹰、海东青之类的珍禽猛兽,都是我们的朋友。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也爱养这些东西来炫耀,我呢,就把它们训练好再卖给各地的有钱人,还会附带一个为主人照顾这些动物的奴婢,异族面孔的下人也颇受汉人的喜爱。因此我的生意一向红红火火。”   展所钦道:“怪不得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   纥奚颖森朵笑了笑:“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已经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乡。这次去杭州,我就是准备带着晚奴儿在那边定居的,顺便看看能不能找到好大夫为他治病。”   一听这个,展所钦一下就来了精神:“你是说他的……”   纥奚颖森朵坦然道:“是他智力上的问题。”   展所钦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不是我非要打听你们的私事,但你也知道,我家夫郎的情况和你家的很像,所以……”   纥奚颖森朵道:“我明白。他的名字叫孟晚,两年前我带着一只白鹘进山打猎,正巧碰见晚奴儿被捕兽夹所伤,腿不能行走,可能是因为剧痛,他也晕了过去。我就把他带回了家里,想着等他醒转之后再送他回家,也省得他一个人留在山里被野兽所伤。”   “可没成想,他醒来以后却是一副痴傻的模样,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成天就缩在床上发呆。我原本还以为他是害怕我这个长相古怪的陌生人,可是渐渐的,我发现他好像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话都不太会说。没办法,我只能到处帮他找家人,可是找了半年多也没有找到。这段时间里,我慢慢对他产生了感情,索性就把他留在身边了,他的名字也是我找的一个算命的给他取的。”   纥奚颖森朵想了想,又解释说:“虽然如此,但我可从未碰过他一根手指头。我知道他现在还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我也不想趁人之危占他便宜。我相信如果有一天他能好起来,一定不会对我的感情无动于衷。”   展所钦听完这个故事,遗憾地发现对自己的帮助并不大。虽然颜如玉和孟晚都有智力的问题,但是情况未必就都一样。颜如玉是后天被父母关了八年,活活关出来的毛病,他要治的其实是心病。而如果孟晚是天生就这样,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是和他们命运相似的两个人,展所钦对纥奚颖森朵还是有些亲近之意。纥奚颖森朵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也很想知道展所钦这边的情况,看能不能为自己借鉴一下。   展所钦大概讲述一遍,纥奚颖森朵听完就唏嘘不已:“都是苦命的人。幸好他遇到了你。”   “我也觉得幸好遇到了他。”展所钦道。   纥奚颖森朵问他:“那么关于他的病,你打听过怎么给他治吗?”   “我听说有的大夫甚至能为人坼腹接生,如果有这样好的大夫,若是能找到他,兴许还有那么一丝希望。无论花再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我都要竭尽全力为玉奴儿治病。”   纥奚颖森朵深以为然:“汉人的男子无论高低贵贱,只要有些钱财就喜欢纳妾,我总觉得你们不重情的。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部如此。”   展所钦想起什么,问他:“对了,你们为何要到杭州去定居找大夫?是听说了什么吗?”   纥奚颖森朵道:“我正要跟你说呢。去年我为朝中的一位大官进献了一只很漂亮的花豹,因为我一直在留意找大夫的事情,所以每次一有机会,我就会向这些权贵打听。当时我就从他那里得知,有一位神医住在江南这边,天下任何疑难杂症,到他那里都能得到救治。”   “那位大官的儿子之前因为贪玩,从假山上面摔下来,一块尖石插进了肚子里。连宫里的御医都说没救了,做父亲的不信邪,让人找来了这个神医,结果还真就给救活了。所以这次我就想来这里找他试一试。”   能听说这样一个飘渺的机会,对于展所钦来说已经是一个很好的消息了。他道:“如果真的能找到他,可以劳烦你也告诉我一声吗?”   纥奚颖森朵立刻道:“那是自然的。不过,我听说这位神医虽然有医术,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为那位大官的儿子救治,收了足足一万两黄金。”   展所钦愣了一下:“这么多?”   一万两黄金,那是什么概念?那抵得上一个县一整年的收入,可以供好几代人衣食无忧。   纥奚颖森朵道:“是啊。不过一万两的身外之物,换儿子一条命也算是值得了。”   虽然对于他们两人而言,关键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如果真的没有这么多钱,那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但不管怎么说,有这样一个希望就是最好的。   展所钦又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客房的窗边冒出了一个小脑袋。他道:“啊,我家小祖宗睡醒了,我得回去看看他。”   他和纥奚颖森朵道别,快步上了三楼。   颜如玉这两天真是乖巧得都让人心疼。昨天没有自己偷偷跑出去,今天他睡醒看见展所钦不在房里,不仅没闹,还自己穿了衣服,坐在镜子跟前梳头。   他越是这样,展所钦就越是牙根痒痒,真的很想把这个小玩意儿一口一口吃掉。他走过去,整理好颜如玉没穿好的衣服,又拿过梳子给他梳头。   展所钦早上起来出去遛弯,把头发盘了起来,但是没有带发冠。颜如玉就拿着他的发冠玩,不时往自己头上比一比:“阿郎,我什么时候能戴这样的发冠呢?我觉得你戴着很好看,我也想跟你一样好看。”   “再过两年,等你到了二十岁加冠成人的年纪,就要把头发全部梳起来,戴上发冠了。其实这不是什么好事,到时候你就拿不到压岁钱了。”   颜如玉想了想:“可是不管我多大,你不是都应该给我吗?”   展所钦:“……不是啊。”   颜如玉一说到钱他就有理有据的:“那你以后给不给小菌子?”   “给呀。”   “那你给他为什么不给我呢?”   展所钦被问住了。   颜如玉很得意:“你自己想想吧。如果你是一个好阿郎,你就不应该只给他不给我。”   展所钦点头:“很有道理。”   颜如玉又问:“你刚刚在和别人的郎君说话?”   “是啊,我们聊了几句。他说我家夫郎特别招人喜欢,我说对对对。”   颜如玉问他:“他肩膀上那个红色的是什么东西?是一只鸟吗?”   “是鹦鹉,还会说话呢。”   颜如玉一下子挺直了腰,展所钦笑道:“知道你想看,待会儿带你去看。他还有别的东西呢,我们去问问能不能也给你看看。但是你要先把早饭吃了,不然我不但不带你去看鹦鹉,我还要教那只鹦鹉叫你猪崽!”   颜如玉现在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个小名:“猪崽就猪崽,反正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可爱的猪崽了。但是我现在就要去看鹦鹉嘛!我保证看完了就回来吃饭!”   看他这样是憋不住了,展所钦只得带着他下楼。   船一共就这么大,他们一下去就碰见了孟晚。颜如玉还记仇呢,哼了一声扭过头。   展所钦笑了笑,拉着颜如玉的手道:“说话要算数,看完了鹦鹉回去就要乖乖吃早饭。你现在总是不爱吃早饭。”   “我说话算数的!”颜如玉道。   “才不算数。”   旁边过去的人嘀嘀咕咕。   颜如玉“啊!”的一声大喊,一下子挣脱了展所钦的手。展所钦毫无防备,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看见颜如玉“扑通”把孟晚扑倒在甲板上。   -------------------- 第一百零八章 打架与看猎豹   纥奚颖森朵其实就在这么十步远的距离外,这边一“扑通”,他马上就跑了过来。   他跑过来前的两秒钟里,说实话,展所钦有那么一点不想拦。   虽然纥奚颖森朵赔了一盘烤大虾,但是颜如玉也的确是因为被人抢了一只虾而嗷嗷哭了那么久,展所钦还是心疼他。   但他不得不管,毕竟纥奚颖森朵已经管了,他不能让颜如玉吃亏。再说这要是打得凶了,无论谁受伤都是件麻烦事……而且颜如玉也未必打得过人家。   两个傻哥儿打架打得毫无章法,这个抓那个的头发,那个逮着这个的手腕就下嘴。   展所钦从身后把颜如玉抱住,一手抱腰,一手拦住他还在不停挥舞的两只胳膊,先把他从孟晚身上拖开,再按进自己怀里。   纥奚颖森朵后一步赶到,把孟晚扶了起来,手臂挡在前面。   “啊啊啊啊啊!!!”颜如玉还在吱哇乱叫,挣扎着挥舞拳头,“我讨厌他,我讨厌他!”   “我也讨厌你!”孟晚哭着说,“你打人!你野蛮!”   颜如玉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简直快气疯了,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你才野蛮!你这个讨厌的,讨厌的坏人!”   这已经是颜如玉能想到的最狠的骂人的话了。   孟晚抹着眼泪声嘶力竭:“你才是坏人!你是我见过最坏的坏人!就因为吃了你的虾,我昨晚都被阿郎打屁股了!”   打屁股!   颜如玉听不得这个。他满腹委屈无从发泄,憋得几欲吐血,这个小怂包就把怒火转向了自己人。   他捶展所钦:“我也讨厌你!我不喜欢你了!他欺负我,你为什么不打他!”   ……这让展所钦怎么回答呢。孟晚是个傻子,颜如玉也是。按照现在的说法,两个都属于没有行为能力的人,就和两个小孩子闹矛盾一样,大人要管也应该先找对方的家长,不可能上去就给别人的孩子一耳光的。   展所钦只得一边承受颜如玉的怒火,耐心哄他,一边看向纥奚颖森朵。   纥奚颖森朵也麻了。虽然打起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但大概也能猜到他家这个麻烦精绝对不是无辜的。   纥奚颖森朵先确定孟晚没有受伤,然后严肃地对他道:“晚奴儿,你要和人家道歉。昨天你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吃了他的东西,这样是不礼貌的,如果换做别人这样对你,你是不是也要生气。而且刚才他打你是不是因为你先说了什么话呢?”   孟晚满脸的不情愿,纥奚颖森朵耐心地接着道:“你一直很调皮,经常到处捣乱,我每次都替你赔礼道歉、赔人家钱,但是从来没有让你亲自站出来道过歉。我现在觉得我的做法也有问题,你得明白你一开始就不能这样做,而不是你做了之后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就是了。”   纥奚颖森朵讲道理讲得苦口婆心,孟晚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正他不再哭了,而是用一种特别委屈、特别可怜的眼神望着纥奚颖森朵。   纥奚颖森朵有一瞬间的心软,但他很快克服了这种情绪,温柔而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去和人家道歉,以后你们说不定还能做朋友呢。我一直和你说,我们要珍惜好朋友,对不对?”   孟晚犟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听话了,不情不愿地瞥了颜如玉一眼,马上扭过头哼哼唧唧的:“我,我和你道歉,我不应该抢你的虾吃,刚才也不该说你。”   颜如玉这会儿也被展所钦安抚下来了,他虽然还有些气,但他一向是个善良宽容的孩子,见对方已经道了歉,他抹抹眼睛,把眼泪憋回去,也就决定不再追究了。   “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了,你也不能说我是坏人,我明明是好人的。”颜如玉闷闷地道。   孟晚不吭声,纥奚颖森朵碰了碰他的手臂,他这才噘了噘嘴,朝颜如玉走过去两步,然后挺着腰板弯腰撅腚地鞠了一躬。   颜如玉看看展所钦,后者点了点头,颜如玉便也问孟晚:“我刚才不该打你,你痛不痛?”   孟晚点点头,马上又觉得丢了面子,立刻摇头:“你才不能把我弄痛,打架我比你厉害!”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展所钦和纥奚颖森朵各自带着自己家的小祖宗回去,批评的批评,安慰的安慰。   这一大早的,鹦鹉也没看到,还和别人打了一架,颜如玉郁闷坏了。   展所钦哄他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喋喋不休的:“阿郎,你知道我从来不跟人家打架的!连巷子口那一家的大黄狗每次朝我叫,我都不跟它打架的!我有很多好朋友,可是孟晚一定没有好朋友,这样看来他真的很可怜。一想到他那么可怜,我就不想生他的气了,我们要不要帮帮他?可是如果我做了他的好朋友,他就不可怜了,这样的话我又生气了……”   展所钦不说话,只是边听边赞同地点头。颜如玉不停吧啦吧啦,两颊鼓得像小松鼠也堵不住他的嘴。   “你不累吗?”展所钦听了半天,忍不住问他。   颜如玉摇摇头:“不累,我还没有说完!阿郎,你应该认真听我说话,我这是在和你倾诉!”   展所钦一口饭喂他嘴里:“你也应该认真吃饭,我这是在给你填饱肚子!人家说‘食不言,寝不语’,你这样边吃饭边说话容易呛着。”   颜如玉嘴里包着饭,大着舌头问他:“那你嗦我嗦的对不对?”   “对对对,当然对。”展所钦放下碗,给颜如玉擦了擦嘴,握着他的手说出了心里话,“玉奴儿,其实我不十分追究孟晚,不光是因为他有点笨笨的。”   展所钦思忖着怎样说会让颜如玉更容易听懂:“嗯……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家郎君身上可能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也许会认识很好的大夫,如果能通过他,给我们找到一个好大夫,我们也许可以先把这些小摩擦放一放,和他们搞好关系。”   颜如玉惊恐万分:“找大夫?!为什么要给我找大夫?我又没有生病,我不吃药!”   “当然不是给你啦。”展所钦笑了笑,“是我有时候会不太舒服,要找大夫看一看。所以,你可以为了我不生他的气了吗?”   颜如玉心疼地皱起了眉毛,马上点头:“好,我不生他的气了!我还和他做朋友!让他郎君给你找大夫!”   展所钦亲亲他的脸颊:“我们玉奴儿果然最好了。”   如果颜如玉屁股后面有一条小猫尾巴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直挺挺地竖了起来,并且尾巴尖微微向下弯曲了。   在船上的后三天,颜如玉和孟晚每次在甲板上遇见,彼此都客客气气的。孟晚作揖,颜如玉就跟着学,两个人都把礼数拿捏得恰到好处。   颜如玉到底还是看到了鹦鹉,纥奚颖森朵特地教了鹦鹉说颜如玉的名字,还夸他好看。颜如玉被哄得一愣一愣的,顺带着对纥奚颖森朵也没有了偏见。   见颜如玉和鹦鹉玩得很好,纥奚颖森朵就问他:“一只鹦鹉没什么稀奇的,你想不想看点更加难得的东西?只不过它可能会有点吓人。”   颜如玉这会儿正在兴头上,估计给他个蟑螂他都敢握在手里。他毫不犹豫,立刻点头:“我要看!”   纥奚颖森朵就带着展所钦和颜如玉去了下面的货仓。   那头猎豹趴在笼子里,浑身金黑色斑纹油光发亮,两只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颜如玉,嘴旁的胡须微微翕张着。   颜如玉缩在展所钦身后,只露出脑袋来,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纥奚颖森朵问他:“这是一只猎豹,你想不想喂它一块肉?”   颜如玉面露难色,犹豫半天,小声问:“谁的肉?”   纥奚颖森朵笑道:“当然是猪的肉!”   他吩咐一声,他的随从就拿来一根长长的铁棍子,上头带个尖儿,一块猪肉插在尖上。   纥奚颖森朵把棍子的另一头递给颜如玉:“你可以试一试。放心吧,离得很远,它碰不到你。”   颜如玉整个人紧紧贴在展所钦身上,展所钦一手揽着他,一手和他一起握住棍子:“阿郎带你一起,敢不敢?”   展所钦看起来很气定神闲,颜如玉也有了一点底气,紧张地点点头。   展所钦带着他稍微往前两步,用棍子戳着猪肉伸进笼子的缝隙里。那猎豹先是警惕地闻了闻,然后伸出长满了倒刺的舌头舔了两口,随即迅速把肉扯下来,放在笼子里大快朵颐,几下就把肉给囫囵吞了进去。   它舔着嘴巴,胡须上还沾着血,又望向笼子外面喂肉的人,一副尚未吃饱的样子。   颜如玉一直微微张着嘴,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和猎豹对上了眼,这才突然一个激灵钻进展所钦怀里:“阿郎!它在看我!它是不是要吃我?!”   纥奚颖森朵在旁边笑道:“这猎豹是我训练过了的,只是看起来凶罢了,轻易不攻击人。那些达官贵人买了我的豹子都只拿铁链拴着,而不锁在笼子里,由豹奴牵着四处炫耀。”   他这么一说,颜如玉更害怕了:“不要不要不要把它放出来!!”   纥奚颖森朵笑呵呵地走向兽笼,用手又扔给猎豹一块肉:“猎豹又不是花豹,真的不算什么,虽然跑得快,胆子却小。就你家郎君这个体格,再拿一把刀,对付一只猎豹还是绰绰有余的。”   颜如玉这下更害怕了,他一下子紧紧抱住展所钦,慌张道:“不打,不和它打!”   纥奚颖森朵根本劝不到点子上,展所钦拍拍颜如玉的后背,对纥奚颖森朵道:“我先带他上去了,他胆小。”   到达杭州的那一天,他们在码头上分别,纥奚颖森朵让随从拿过来一个鸟笼子,对展所钦道:“我看你家夫郎很喜欢这只鸟,要是不嫌弃,我就把它送给你们。它可以学说话,拿几颗瓜子逗一逗,多教几遍很快就能学会。”   展所钦原本还想客气一下,但颜如玉反应很快,立刻接过鸟笼子抱着:“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纥奚颖森朵笑了笑,带着孟晚告辞离去。展所钦也牵着颜如玉手上了马车,先去寻个客栈住下。   -------------------- 第一百零九章 杭州与挖竹笋   江南水乡和长安不一样,长安是天子脚下,整个城市都是被切得方方正正的一个个小方块。   然而杭州没有宵禁,也没有巡夜的金吾卫,这一带是全国商业和文化的中心,这里的居民最喜欢在茶楼听书,说书人最喜欢讲爱情故事。   譬如六朝南齐时,钱塘县有一位名叫苏小小的歌妓,她与宰相之子在西湖邂逅,两情相悦。但高门侯府容不得她这样的身份,后来宰相之子一去不复返,苏小小伤心欲绝,终日郁郁寡欢。   后来她又遇见了一个落难的书生,苏小小拿出全部的积蓄,助书生赶考。等到书生皇榜高中,当上了刺史,并回到这里寻找恩人时,却得知她已经香消玉殒,年方十九。   后来书生把苏小小埋在了西泠桥畔,迄今墓存。   现在,展所钦和颜如玉就站在她的墓前。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展所钦和颜如玉讲述这个故事,并说,“这就是这个的女子坟墓旁慕才亭上面的对联之一。她真的太可怜了。”   颜如玉听得半懂不懂的:“她的郎君为什么不要她了?”   展所钦道:“因为……她的身份不光彩。”   颜如玉更不明白了:“可是她听起来明明是个好人,她把钱都给了那个书生,而且她虽然已经死了,但是现在大家都记得她,她怎么会不光彩呢?要我说,她应该做公主才对!”   这就是颜如玉可爱的想法了,他只知道公主是女性很高贵的身份,就觉得善良的女子都应该是公主。   展所钦也不戳破他的幻想,只道:“她是很好,但是还没有公主那么好,她的郎君要的是公主。”   颜如玉撇了撇嘴:“他怎么可以这样。”   展所钦拉着他的手:“走吧,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颜如玉在船上受了些委屈,他们刚到杭州,时间也还早,展所钦就想着带颜如玉四处转转散心,也能顺便看看在哪里开分店合适。   走着走着,颜如玉忽然说:“阿郎,和她比起来,我觉得我们好幸福。”   展所钦笑了笑,道:“比如说你有个好郎君,是不是?”   然而颜如玉却道:“不是。”   展所钦:?   颜如玉没发现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他自顾自说:“大家都记得她,是因为她很可怜,我们虽然很幸福,但以后大家也会记得我们的,所以我们就更幸福了。”   展所钦挑了挑眉,问他:“你觉得以后大家都会记得我们?”   颜如玉认认真真地点头:“是啊!我们这么幸福,以后大家都会向我们学习的!这样的话,世上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展所钦觉得他真是可爱极了。如果不是街上人来人往,他简直想把这张小嘴都给亲肿。   杭州自古以来就是个盛产悲剧爱情故事的城市,无论是苏小小,还是后来的白娘子、梁祝,无一不让人扼腕叹息。   不知道是不是西湖边这样温暖的风、碧绿的水战胜了拘束呆板的儒家礼教,在包容万象的大自然身边,人们终于可以释放人性的本能和欲望,去追求一些不为世俗所容的情爱。   总之当展所钦揽着颜如玉的腰站在湖边的时候,真觉得自己的筋骨都软了下来,内心强烈的情绪如潮水般翻涌。他看着身旁站着的人,发觉自己爱他爱得心都在痛。   颜如玉咔嚓咔嚓嚼着刚买的酥油饼,嘴角都是饼渣,面对展所钦过于深情的眼神显得很茫然,犹豫了半天,把饼子递过去:“你要吃吗?”   “……”展所钦叹了口气,“不吃。”   走得累了,该找个地方歇歇脚,展所钦就带着颜如玉来到西湖边的一个茶棚坐下。   钱塘的茶,出在天竺、灵隐二寺,其中上天竺白云峰产的白云茶就是龙井茶的前身,相传是辩才法师在晚年退居风篁岭老龙井时,把白云茶移栽到这里的,龙井茶因此得名,他也被后世尊为“龙井茶祖”。   茶博士很快拿来一壶沏好的茶,道:“客官容禀,咱家这茶可是上天竺白云峰的白云茶,谷雨前新采来的茶叶。更妙的是这沏茶的水,乃是来自三大名泉之一的‘虎跑泉’,每天清晨拿着大桶去挑来的,能将茶叶的‘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发挥到极致,您尝了一定喜欢!”   那能不喜欢吗。   展所钦刚到长安的时候,被长安那边的刷锅水茶给整惨了,像南方这样清纯不做作的泡茶法,实在是感人至深。   展所钦微微一尝,立刻赞不绝口,把他家的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茶博士被哄得开心,展所钦趁机问:“有件事想向博士打听一下。你也听得出,我是外地来的,想在咱们杭州开一家小店,不知博士能否指点指点,开在哪里比较合适?”   茶博士问他:“客官是做什么营生的?”   展所钦以为他是忌讳同行,于是解释说:“我是开花坊的,截然不同的行当,不会与你们抢生意。”   “不不不,客官多心了,我这样问是有缘由的。”茶博士在一旁坐下,“我们杭州共有三个大的商贾中心,包罗了四百余行,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而每一个行当又有主要的聚集区。客官开的是花坊,那你就要去官巷的花市,就像卖米的去北关外黑桥头,卖布的去便门外横河头。诸如此类,都有各自的去处。”   他们话那么多,颜如玉又喝不出茶的好处来,这会儿已经觉得非常的无聊了。他在桌子下头踢踢展所钦的腿,坦然道:“你都不和我说话,我现在很闲,而且吃醋了。”   展所钦笑了笑,手指蹭蹭他的脸:“待会儿带你去玩。”   他向茶博士道谢,又打听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茶博士想了想,道:“西溪有一大片竹林,这时节笋子长得正好,你们可以去那里挖竹笋。既能消磨时间,又能吃到鲜美无比的西溪竹笋。”   颜如玉对这个提议很感兴趣,展所钦虽然不好意思说,但他其实也跃跃欲试,便借着颜如玉的名头道:“好吧,那我就带你去吧,虽然我这种大人不觉得十分有趣。”   他说得好听,其实到了竹林里薅竹笋薅得最欢的就是他。展大少爷从小就羡慕那些村子里长大的孩子,而他小时候在高速公路上看到运猪的大卡车都要兴奋半天。颜如玉还会因为一些花花草草和小鸟分心,但展所钦的竹筐一下子就装满了。   这会儿的天气已经十分暖和了,展所钦“劳作”得辛苦,满头大汗,索性就把外裳解了围在腰上,在草地上席地而坐,拿着把蒲扇扇风。   颜如玉属于耐力型选手,他目的性不强,拔几根笋子就歇一会儿,因此现在还是兴致勃勃的。他扭头看见展所钦已经在中场休息了,毫不留情地笑他:“阿郎,你怎么累了?是不是还没有我厉害呀?”   展所钦举袖擦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啊,年岁渐长嘛。不像你,所有部件都是新的,好使。”   颜如玉得意坏了,咯咯咯咯笑了半天,结果把自己也笑累了,只得灰溜溜坐到展所钦身边去,蹭他的风吹。   展所钦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学他刚刚说话:“阿郎~你怎么累了~是不是还没有我厉害呀~”   颜如玉:“哼。”   展所钦不逗他了,他把扇子递给颜如玉,自己站起来:“你歇着,我把笋子烤来吃了吧。人家说笋子是上天对朴实勤劳的劳动者的回报,甚少有人能得其味,今天咱们也来尝尝。”   这么好玩的事情,颜如玉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立刻带着自己的一筐竹笋跟上展所钦。   展所钦寻了块空地,把空地上的枯枝落叶和杂草都清理干净,再用竹叶生上一堆火,把笋子的泥巴擦干,连笋带壳丢进火里烤。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待会儿熟了,就把笋壳划开,剥出里面的笋肉来吃。”展所钦道,“对了,你知道竹叶烤竹笋叫什么吗?”   颜如玉摇头。   展所钦笑道:“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哈哈哈哈……”   颜如玉只能跟着尬笑。   展所钦和他一起在火堆边上坐下,拍拍他的后背,道:“没关系,将来送你去读书你就懂了。”   这样烤出来的竹笋堪称一绝,带着一股竹子的清香,还颇为风雅。颜如玉这种食肉动物都一个接一个吃得不带喘气的。   展所钦索性又采了满满的两大筐笋子,还收集了一些竹叶放进去,打算带回客栈。   昨天在码头和纥奚颖森朵他们分别的时候,他们就约好了明日正午在杭州的武林门门口见面,纥奚颖森朵把他找好的新家地址留给展所钦,方便日后联系。   展所钦只当这是一次寻常的见面,但没成想纥奚颖森朵一见到他,一下子就迎了上来,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兴奋:“我找到那个大夫了!”   -------------------- 第一百一十章 神医与他老婆   纥奚颖森朵带来的那只猎豹就是送给杭州刺史的,按照惯例,他在给杭州刺史介绍完这只猎豹的一些情况之后,就向他询问本地是否居住着一位神医。   就这样,纥奚颖森朵得到了神医的住址。   “我可是没有忘了你,昨天才得知确切消息,就惦记着今天和你一起去。怎么样,你要不要去见见这位神医?”   展所钦求之不得。   听说这位神医住在城隍山的半坡上,求医问药的人都要爬上山,找到他家的一个店面。   “他为什么要把医馆开在半山腰上?”展所钦很奇怪。   他奇怪得太早了。   纥奚颖森朵道:“不是医馆,是个卖鲜虾小笼包的铺子。”   展所钦:“啊?”   纥奚颖森朵笃定地点点头:“就是这样,我确认过好多遍。人家说,凡是到他那儿去看病的,不管是看什么病、在不在他那儿买药,都要先买一笼他家的小笼包,然后才能见着神医本人。”   展所钦绷不住了:“这人其实就是个卖小笼包的吧?!”   纥奚颖森朵笑了笑:“正好我们早上出来的时候也没吃东西,权且买一笼,只当垫垫肚子吧。”   上山的路已经被前人开发得很好了,虽然马车上不去,但还不算难走。   问题是展所钦和纥奚颖森朵各自带着一个难以沟通小祖宗,孟晚好歹还能哄着劝着,但颜如玉生了孩子还不满两个月,展所钦背着他走走停停,别提多艰难了。到后来孟晚也不干了,纥奚颖森朵就只能把他也背起来。   等终于爬到半山坡上,他们一眼就看见道路尽头孤零零地伫立着一间店面,袅袅炊烟正从院儿里升起,看来又有新鲜出炉的小笼包了。   看店的应该是神医的老婆,她遥遥一见山下爬上来几个人,回头就是一嗓子:“赶紧把你那娇滴滴的小老婆放下!不要脸的老东西!又有来看病的啦!”   展所钦、纥奚颖森朵:“……”   看来她倒是也清楚,开在半山坡上的包子铺,除了来看病的谁会找来。   神医老婆头也不抬,把四笼包子哐地往他们面前一放:“先吃顿饱的,省得待会儿查出绝症,将来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展所钦、纥奚颖森朵“……”   颜如玉和孟晚这两个傻人有傻福的,就完全没注意到她在说什么,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面前香喷喷的鲜虾小笼包吸引了。爬了这么久的山,他们早就饿了。   该说不说,这位神医老婆嘴虽然臭,但做出来的包子却是香气扑鼻,他们两个一人端了一笼,倒是很有默契地坐到旁边的桌椅上吃了起来。   展所钦和纥奚颖森朵也只得各自端着一笼包子跟着坐过去,把自己那一笼都给了自家夫郎。他俩都快累吐了,这会儿根本吃不下东西。   纥奚颖森朵一过来,孟晚马上就柔弱不能自理了,他把手里的包子一放:“阿郎喂我!”   颜如玉不甘示弱,也跟着撂了挑子:“阿郎喂我!”   两个包子分别入口,颜如玉和孟晚彼此看了一眼,都很嘚瑟地抬起下巴。   神医老婆这时候拿了几个小碟子和一瓶醋过来,放在他们的桌上,问道:“你们谁瞧病啊?”   展所钦道:“给这两个哥儿瞧病,我们分别是他们的郎君。”   神医老婆看看他,又看看纥奚颖森朵,忽然对后者道:“他倒是还好,但你确定你不瞧?我看你平时挺爱吹风,也喜欢锻炼身体,几天不打打拳、练练剑你就浑身难受……是不是还不喜欢喝水?”   纥奚颖森朵:?   他这样震惊,就是因为真的被神医老婆说中了。   展所钦看看变了脸色的纥奚颖森朵,于是小心翼翼地问神医老婆:“敢问这位夫人,您是……”   神医老婆乐了:“你来找我看病,倒问起我是谁了。怎么,你觉得只有屋里那个死老头子能瞧病,我这种妇道人家就只会做包子?”   她这帽子扣得凶,展所钦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敢冒犯夫……神医,我……”   颜如玉这时候说话了:“可是你的包子做得很好吃,我不想吃药,想吃你做的包子。”   颜如玉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看起来非常单纯诚恳,神医老婆看了他片刻,惋惜道:“唔,这一个小的倒是可惜,本该是好好的。”   展所钦一下握住颜如玉的手,急切道:“您说对了,他本该是好好的!他有的时候也能变得正常,但总是这样反反复复,有什么办法能治吗?”   那神医老婆却没有立刻答他,而是又转向了纥奚颖森朵:“他家那个虽然天生是好好的,但你这个不太一样。以我的经验,他应该是在胎里的时候就中了什么毒或者吃错了什么药,所以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治好的可能不大。”   纥奚颖森朵愣了一下,颇受打击地转头看看一个劲吃包子的孟晚,片刻后道:“就算可能不大,我们也想试一试。”   神医老婆道:“那你这个要治就治得久了,几年、十几年、二十几年、一辈子,都有可能。”   纥奚颖森朵坚定道:“没关系,我们已经在杭州定居了,就是为了给他治病。”   神医老婆转头问展所钦:“你也是这么执着?”   展所钦立刻点头:“是。”   “你这个比较好治,我可以给他看看,他那个就留给死老头子。不过我可不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黄金万两,一分不少,要是治不好,我倒赔你两万两。”   她口中的“死老头子”到现在也没露面,纥奚颖森朵不由得疑惑地向院子里看去。   神医老婆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放心,他要是死在床上了,他小老婆会叫的。我们的规矩是这样,他治的我不治,我治的他不治。”   纥奚颖森朵满脸复杂,只得尴尬地打个哈哈。   而展所钦还在她刚刚说的“黄金万两”里没回过神来。   他真的愿意拿出所有钱财给颜如玉治病,但是他也真的没有这么多钱。眼下所有积蓄,哪怕把花坊和所有货物都卖了,最多也不过一千五六百两。   神医老婆看着他:“怎么不吭声了?没这么多钱是吧。”   展所钦只得道:“实在是没有。”   颜如玉终于听到他能听懂的话了,他吓了一跳,看看展所钦,又看看神医老婆,马上心疼地抱着自家郎君,哼哼唧唧道:“阿郎,你没钱了,我就不吃包子了,没关系的,我已经吃饱了!”   颜如玉乖巧得让人心疼,展所钦低头看着他,满心的酸楚无法言说。   神医老婆一句话也没说,也不见她有半点同情的神色,她伸手把展所钦笼屉里剩下的三个小笼包拿过来,一口一个放进自己嘴里。颜如玉看着她吃,可怜巴巴地一声不吭。   两笼一共就十个小笼包,他才吃了七个,根本就没有吃饱。可是他觉得阿郎已经没钱给他买包子了,他不想让展所钦为难。   把包子吃完之后,神医老婆淡淡道:“我的包子,一个值一千两,我就要你七千两罢了。”   展所钦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站起来想要道谢,神医老婆却把笼屉一收,回到包子摊跟前,说话还是冷冰冰的:“准备好七千两黄金再来找我。”   七千两黄金,四处筹一筹借一借,也还是有那么一丝可能的,他认识的有钱人也不少。   纥奚颖森朵此时道:“无意冒犯,但是这么大的一笔银两,我们总也要考虑到受骗的可能性。敢问神医如何让我们安心一些呢?”   神医老婆道:“你们把钱筹齐之后,存入长安柜坊里,把凭贴拿来我看,证明有这笔钱,并让柜坊证明这钱要我们双方共同到场才能取出来。等病治好了,我们再一起去取。”   长安柜坊是最早的银行雏形,可以存钱和借贷,与现在的银行功能差不多,甚至还可以异地取款。   她这个方法公正合理,纥奚颖森朵也挑不出毛病,只得道:“那我家夫郎的病是屋里的那位神医治吗?他什么时候可以出来与我们见见?”   “等着。”神医老婆撸起袖子就回屋了。   片刻后只听屋里一阵乒里乓啷喧哗打闹的声音,不知道砸了多少个碗碟,一男一女扯着嗓子对骂,时不时还夹杂着另一个女子劝说的声音。   展所钦听得头疼。   纥奚颖森朵道:“看他们这个样子,似乎真的有两把刷子。你打算回去筹钱吗?”   展所钦道:“我自己拿不出这么多,只有尽力去借。你呢?”   “我也想试试。反正钱都放在柜坊,他们要治不好也拿不走。何况连杭州刺史都知道的人物,总不会是江湖骗子,否则早就把他们关起来了。”   孟晚这会儿已经把两笼包子吃得只剩两个了,颜如玉还紧紧抱着展所钦,侧头瞥一眼孟晚跟前的包子,依旧没吭声。   展所钦刚才一门心思都在琢磨筹钱的事,没想起来再给颜如玉买一笼包子。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刚要说话,孟晚突然拿起一个包子递过来:“你要不要?”   颜如玉犹豫了一下,骨气还是没能战胜过饥饿。他接过,小声道:“谢谢你。”   纥奚颖森朵摸摸孟晚的脑袋:“她家的小笼包好不好吃?好吃的话,我再给你买一笼。”   孟晚摇头:“我想吃点别的。”   展所钦也问颜如玉:“你呢?”   颜如玉也摇头:“我不饿的。”   要是非给他买,他估计也吃得不开心了。展所钦笑了笑,没说什么,打算待会儿下山以后再带他去吃好吃的,也没必要逮着包子吃饱。   这时候那位传说中的神医终于出来了,是被他的老婆揪着耳朵拎出来的。神医衣服都没系好,鞋子也只穿了一只,狼狈得像个丧家之犬。   他兀自骂骂咧咧:“你个疯婆娘!疯婆娘!我要休妻!”   神医老婆抬脚一踹:“休!赶紧休!老娘富可敌国,多得是俊后生不要命地往上贴!你以为谁愿意天天对着你这张老脸!”   纥奚颖森朵深吸一口气,挤出礼貌的笑容:“这位神医,我想给我家夫郎看病。”   “知道了,看脑子是吧。”神医边扯自己的衣服,边瞥了一眼孟晚,道,“不好说,可以试试。黄金一万两,先治个五年的,治不好赔你两万。”   纥奚颖森朵点点头:“好,我回去筹钱。”   神医扭头就要回去,经过颜如玉时停了下来,扭头问:“你要治他?”   神医老婆翻了个白眼。   神医怒道:“我就知道你这个疯婆娘净挑容易的治!”   他们又开始吵架了。   展所钦和纥奚颖森朵默默付了小笼包的钱,带着两个傻哥儿下山。   展所钦道:“我们找个酒楼一块儿吃顿饭吧,我请你,也算是谢谢你帮我们找到了大夫。”   纥奚颖森朵没有推辞,四个人一块儿往酒楼去。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困局与改计划   和纥奚颖森朵他们吃过午饭后,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回客栈稍事休息。颜如玉今天累坏了,进屋后倒头就睡,展所钦把他的外衣鞋袜脱了,给他盖好被子,坐在床边拿毛巾给颜如玉擦脸擦手擦脚。   颜如玉被弄烦了,嘟囔着缩回脚:“睡觉……”   展所钦道:“你睡你的,我给你擦擦,埋汰玩意儿。”   颜如玉不服气地嘀嘀咕咕几句,展所钦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睡着以后,屋里一下安静了。   展所钦在床边看着他,自己也慢慢觉得乏了,眼皮越来越重,思绪也变得迟钝。   长安的总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卖,这相当于杀鸡取卵,卖了就没有长期稳定的收入了,那展所钦筹钱的方法现在就只有借,将来再慢慢还。   七千两黄金,不出意外够还一辈子的。   沉重的压力让展所钦无所适从。   任何一个成年人都知道,要在这个世上活着,光靠一腔热血是没有用的,没钱什么都别提。   思来想去,展所钦决定做好两手准备。杭州的分店还是要开,前期的一些投入能换来后期的许多收益,同时钱也要省着用,家里一些没用的东西回去就卖掉,再看看有没有收费更便宜的好大夫,如果实在找不到,再让这个神医来治。   病一定要治,但是颜如玉的病毕竟不是立刻就要命的急症,如果现在就为了治这个病而倾家荡产,那么哪怕颜如玉被治好了,难不成将来他们一家三口还一辈子的债,颜如玉就能过得更舒坦吗?   尤其是现在有了孩子,展所钦必须也要为孩子考虑一下,否则清醒过来的颜如玉也不会高高兴兴地享受治好了病之后的人生,他只会觉得自己拖累了孩子和展所钦。   做出了决定,展所钦就要加快寻找店面、努力挣钱的步伐,也好尽早回长安,还能省些房费。   他强打起精神,开门出去,敲响隔壁屋的房门。   从万俟宗极那儿借来的护卫和他雇的车夫都住在隔壁,万俟宗极拍胸脯保证这个护卫可以信任,是跟了他很多年的亲信。   展所钦对他道:“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我家夫郎在里面睡觉,你要保护好他的安全,绝对不能让他一个人跑出去。他要是睡醒了,你就跟他说我回来会给他带好吃的。”   “是。”护卫就站在门口。   展所钦这才放心地离开。   杭州是个销金窝儿。   这是展所钦对于这座城市最大的印象。在普遍重农抑商的社会里,杭州却弥漫着浓重的商业气息。这里的人不爱科考,也不爱种地,专门就喜欢做生意。   所以这不是一个适合儒家圣贤统治的地方,也难怪会诞生那么多离经叛道的爱情传奇。   展所钦去官巷花市转了一圈,有正在出租的门面,但他没有立刻过去打听,而是先找了一个卖书的书行,找了一本当地的《县志》来看。   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矩,就像长安有宵禁一样,杭州也一定有自己的讲究,这些光靠问是问不完的。而且有些东西外行未必懂得,内行又怎么会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呢。   展所钦有了在长安的经验,现在早就不是个莽撞的愣头青了。果不其然,当他翻到《社会条》这一篇的时候,就在里头发现了一些东西。   “市肆谓之行者,因官府科索而得此名。”   原来这边有一种叫做“商行”的组织,即是同类型的商铺各自聚集在一起,组织内的商人称作“行商”,他们的首领叫做“行头”。   商行不单单是商人们抱团的组织,它甚至可以充当官府的耳目,协助地方官进行统治。   “司县到任,体察奸细盗贼阴私谋害不明公事,密问三姑六婆,茶房、酒肆、妓馆……旅店,各立行头察知物色名目,多必得情,密切告报,无不知也。”   所以商行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像展所钦这种外地来的商户,如果不加入他们,是不能在本地经商的。   更不妙的是,各店铺所经营的货都是由商行统一配发的,而且销售的价格也由行头决定。   展所钦越看越眉头紧锁。   如果是这样,在杭州开分店的事恐怕就有待商榷了。   自家的花艺在全国上下一定是独树一帜的,这一点展所钦非常有自信。要加入商行没问题,顶多就是找找门路,但要是连卖什么、卖多少钱都要由别人来决定,展所钦绝对无法接受这样的限制。   他把书放回去,慢慢走出书行,在大街上缓步而行,思忖着接下来的对策。   挣钱果然千难万难,眼下突如其来的困局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展所钦难免郁闷。   如果不在杭州开分店,换个别的地方呢?还有哪里合适……   成都!   扬一益二,成都自古以来就是一座创新包容、经济发达、物产丰饶的城市,也是北方与南方丝绸之路的交汇点,它的文化也十分兴盛,“自古诗人皆入蜀”的说法由来已久,要卖花给他们想必不难。   最重要的是,成都离长安更近。   只是不知那边有没有商行的讲究?   展所钦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成都看一看。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再想别的办法。   与此同时,展所钦发现自己在经商上做的功夫还不够多。从前他一门心思几乎只在研究新的作品上面,而关于做生意的许多新点子还是颜如玉提出来的。   展所钦了解一些基本的策略,但对于他当下所处的时代需要如何去适应,他还是知之甚少。   像今天这样的事就是一个警醒。   他需要钱,就绝不能再让将来的经营出现任何意外状况,从现在开始,必须要投入百分百的精力,全力以赴了。   展大少爷很少对钱有过这样的迫切,他立刻掉头回去,在书行买了两本关于经商的书,走着翻着就回了客栈。   颜如玉这会儿已经睡醒了,他自己穿好衣服,还梳好了头发,虽然只是把头发草草绑了起来,但这也是人家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刚醒来的时候发现展所钦不在屋里,本来还有些闹情绪,但门口的护卫听见动静,进来告诉他展所钦会给他带好吃的,他马上就开心了,把自己收拾得立立整整的,坐在床上满含期待地等着展所钦回来。   房门一开,颜如玉兔子似的跳下床跑过去:“阿郎!你回来了!”   展所钦这时候才把目光从书上挪开:“你醒啦。我出去转了转,有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要处理。”   颜如玉不在意这个,他看看展所钦手上的书,又围着他转了一圈,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抬头震惊地看着展所钦。   展所钦早上背着颜如玉爬山,下午又出去看铺子,还遭到了打击,他这会儿早已身心俱疲。他兀自往里走,想先坐下歇会儿,也就没有立刻发现颜如玉的小情绪。   等到他喝了点水,把气喘匀了,这才看向一直站在门口没动弹的颜如玉:“玉奴儿,你怎么了?”   嚯!终于想起他了!   颜如玉眼泪都快下来了:“你说你回来会给我带好吃的,东西呢?”   展所钦:!   计划突然被打乱,他只能重新筹划,脑子实在是不够用了,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展所钦赶紧过去哄他:“我真不是故意不带的,今天事情有点多,我就忘记了。好了好了,乖宝,别哭嘛,我马上补给你。”   颜如玉真的很难受。他单纯的大脑让他对展所钦带回来的好吃的抱有巨大的期待,结果居然展所钦忘了……   他憋了半天也没憋住,还是掉下了两颗金豆豆。可他也知道展所钦今天累了,所以他还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带着哭腔道:“那好吧,你现在去买,我就不生气了。”   “我直接带你出去吃吧,反正都回来了。”展所钦估摸着这样他会更高兴。   果然,颜如玉把眼泪一抹:“走吧。”   这会儿已经天色渐晚,人们结束了白天的劳作,夜市开始热闹起来了,展所钦牵着颜如玉的手出门觅食。   杭州虽然是南方,但却很爱吃面,有许多出名的特色面食。路边随便一家面馆内里都有厅院和东西廊庑,上面挂着半边猪羊,门面窗牖都装饰得很漂亮。   “这家客人很多,看起来应该还不错。”展所钦问他,“你想不想吃面?”   在街对面都能闻到面馆的香气,颜如玉当然点头:“想。”   他们进去落座,店伙计立刻殷勤地过来擦桌子,询问他们要吃什么。一整面墙上挂了满满的木牌,每个木牌上面写一道菜名,这就是他们的菜单了,展所钦念给颜如玉听。   “猪羊生面、丝鸡面、三鲜面、鱼桐皮面、盐煎面、笋泼肉面……”   听到个“笋”字,颜如玉道:“笋子?我要吃这个!”   除了面,这家还有许多菜,什么生熟烧啦煎小鸡啦肉煎鱼啦,还有一些羹汤、饭和馄饨,展所钦点了几样,很快都端了上来。   这家店的服务很好,大概是看出来颜如玉的情况,还特地给他们配了两个干净的小碗,展所钦把面挑出来放在碗里,稍微放凉一点颜如玉就可以自己吃了。   “不生气了吧?”展所钦给他擦擦鼻尖上吃出来的汗珠,“待会儿再带你在夜市上逛逛,买点小点心,什么糕什么饼什么包的,保管让你撑得走不动路。”   颜如玉的确不生气了,他凑过去在展所钦脸上亲了油乎乎的一口,说出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话:“我还以为我不重要了。”   展所钦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脸上的油擦掉。   -------------------- 第一百一十二章 陪伴与发脾气   晚上回家以后,颜如玉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大澡,刚躺上床,把被子盖盖好,展所钦就在旁边告诉他:“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要回长安去了。”   颜如玉刷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不要!我还没有玩够!”   展所钦阴森森地看着他:“那怎么办呢,我们再不走的话,那天在山上看到的卖小笼包的大夫就要来给你扎针吃药了!本来是去给我看病的,但是呢,她看到我还带了一只细皮嫩肉的猪崽,她就对你起了歹念,非要拿你练手不可!不然你以为我今天怎么这么累?我就是去和她交涉了!可是没有办法,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颜如玉危险地眯起眼睛,与展所钦对视,企图看穿展所钦的心虚,但他并没有成功。展所钦稳如老狗,用强大的心理素质残忍地欺骗这个可怜的小傻子并不以为耻。   片刻后,颜如玉缩进被子里:“那,那听你的吧。”   小样儿。   展所钦悄悄勾起嘴角。   第二天,他们在码头登上回长安的船。虽然是要回家了,但是坐船还是让颜如玉挺开心的。他还和来时一样,在船上跑来跑去的玩。但是展所钦的心境就和之前大不相同了,他坐在甲板供客人晒太阳的椅子上,膝头放着两本书,一边看护颜如玉,一边看书。   他知道自己看得入神也没有关系,还有护卫一直站在旁边,一眼不眨地盯着颜如玉,展所钦还是挺放心的。   但是颜如玉玩了一会儿就发现不对劲了,怎么他家郎君低着头不知道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反倒是人家一个外人时刻注意他的安全呢?颜如玉觉得自己没有闹着要展所钦陪他玩,已经非常懂事了,展所钦怎么能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越想越不对劲儿。究竟是什么小妖精比他还要可爱,把某些人的魂都勾了去!他非得一探究竟不可。   他凑到展所钦身边一瞧,居然是两本书?   “你在看什么?”颜如玉问他。   展所钦还是没抬头,只是握了握他的手:“在看书。”   “我也要看。”颜如玉把他的胳膊拿起来,硬是给自己挪了个位置,坐在他的腿上。   展所钦这会儿正在思考一些经商上的问题,也没多想,就搂着他的腰接着看书。   颜如玉闲不住,晃着两条小腿时不时扭一下,一会儿又扒拉展所钦的书页,再趴在展所钦耳边说几句废话。   展所钦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抖了两下腿,把颜如玉颠起来:“别闹,我看书呢,你自己去玩儿吧。”   颜如玉哪受得了这种委屈!他人都坐腿上了,展所钦的注意力居然不在他身上?!   他气呼呼地把展所钦拿着书的手一推:“不许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展所钦盯着哪个漂亮哥儿看了。展所钦莫名其妙抬头:“你是个炮仗精啊?”   “不!许!看!”颜如玉把他的书一收,抱在怀里。   展所钦:“……”   他耐心道:“玉奴儿,你乖,我看这个书不是看着玩儿的,我做生意要用到这些。你要是无聊了就去跟鹦鹉说话,我待会儿去陪你。”   颜如玉和他对视片刻,发觉展所钦真的没有退一步的意思,他恼了,把书往展所钦身上一砸,噔噔噔跑回楼上客房。   “跟着他。”展所钦对护卫道。   他现在真没空管颜如玉,他在书里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通过这个信息得到了巨大的灵感,他正认真琢磨这件事,说不定就能从这个灵感里面挖到金子。   没一会儿,他还是放下了书,起身上楼。   护卫站在门口,见他上来了,对他道:“小郎君把门插上了,好像在里面哭。”   颜如玉现在让他惯得越发娇气了,他也早就习惯了被展所钦捧在手心里,现在展所钦手里捧着的突然换成了书,颜如玉哪接受得了这种落差。   展所钦试着推了一下门,果然打不开,他敲门:“玉奴儿最乖了,过来开门,我陪你玩。”   “我不要!你去看你的书吧!”   颜如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明显又哭鼻子了。展所钦又无奈又觉得好笑:“你现在吃醋的对象都变成书了是吧,还有没有出息。”   里头安静了一下,马上开始乒里乓啷的,颜如玉开始砸东西发脾气了。   “……玉奴儿,东西砸坏了要赔的,我从你私房钱里扣!”展所钦说完对护卫道,“你知道怎么把门打开吗?”   护卫道:“可以找一个细木棍从门缝里伸进去,慢慢把门栓挪走。”   “请。”展所钦抬手。   等把门打开,颜如玉已经发完了脾气,这会儿正坐在地上抱着枕头哭,一看到展所钦进来,他更激动了,啪啪啪地把枕头使劲往地上砸。   其实他虽然傻,但很少这样发脾气,除了刚生完孩子的那两天因为激素的变化和身体的不适,和小菌子争风吃醋以外,这两年大多数时候他都很好哄。今天大概是突然觉得自己被冷落了,他调节不好这种陌生的情绪。   展所钦对他生不起气来。他知道颜如玉不是故意的,情绪这样失控他自己也很难受,而且八成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受,所以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   展所钦把他手里的枕头拿过来丢床上,再把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坏蛋揽进怀里,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起来,颜如玉就像个考拉一样趴在他身上。   展所钦坐到床边,拍着他的后背:“我待会儿就把书烧了,再把它们的骨灰丢河里。坏书!怎么能跟我们玉奴儿抢阿郎呢?”   颜如玉这时候精明了,他哽咽着,犀利地指出了要害:“才不是书坏,是你坏!”   “那把我丢河里。”展所钦马上道。   “……不要。”颜如玉还是很有良心的。   展所钦笑了笑:“那你不哭了,再哭就把你丢河里。”   颜如玉顿时气炸,咔的一口咬在展所钦肩膀上,每一个字都很用力:“昨天,昨天晚上!你讲故事哄我睡觉!你才讲了一个!就,就又去看书了!你都不,陪我睡觉!还有!”   展所钦皱眉,给他掐人中:“你别待会儿上不来气了……”   颜如玉对着他的手吭哧就是一口。   展所钦叹了口气,也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对他道:“我这都是为了挣钱呀,你以为我不愿意陪你玩吗?陪你玩我自己也舒坦,也省得你跟我闹情绪,我还得哄你。但是我们总要生活,没有钱是不行的,就比如说坐船,如果我们没有钱,你以为船家能让我们上船吗?”   颜如玉松口,不假思索道:“不能坐船,我们就走路!走路不要钱!”   “……从杭州走到长安?”展所钦失笑,“别闹了。”   颜如玉这会儿就像个闹着要父母陪伴的留守儿童,虽然让人很为难,但也着实可怜。   展所钦接着和他讲道理:“不光是坐船,你看你身上穿的衣服、平时吃的好吃的,哪一样不是钱买来的?我也没有说完全不理你了,但我的精力也就这么多,只能稍微往挣钱上面移一点。你现在是太无聊了,等回了家,有小狗有朋友们陪你玩儿,你就不会觉得这么难受了。”   颜如玉今天还就是说不通道理了,他一下子站起来,伸手就扯自己的腰带,腰带扯了丢在地上,他又接着扒衣服。   “你要干什么?”   颜如玉边脱边说:“这些我都不要了,我以后不穿衣服,也不吃好吃的了!我就要你陪我!”   “……”   展所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颜如玉发疯似的脱衣服,几下就把自己剥了个干干净净,像他们前两天吃的笋子似的,里头的肉又白又嫩,任谁看了不想摸上一把,不想啃上一口。   一年了,自从颜如玉有孕以来,展所钦就没吃过饱饭,偶尔那么三五次,也是浅尝辄止,半点也不敢伤着他。   颜如玉生产以后恢复得很好,小腰还是一样的细,但胸臀看上去倒是更柔软了一些,比之从前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身材,现在却更添了几分韵味。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还在气呼呼像个河豚似的颜如玉,更让人想把他摁在床上狠狠收拾一顿。   人家都自己把准备工作做好了,总不能浪费了吧。展所钦非常清楚,自己今天是无法克制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他起身把门插好,窗户也锁好,然后把颜如玉打横抱起,轻轻搁在床上,随手把帷帐扯下来,两个人被笼罩在一片小小的空间里面。   颜如玉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也不觉得羞,只一个劲嚷嚷:“我还在生气,我不要睡觉!”   “没让你睡觉。”展所钦淡淡道。   颜如玉求仁得仁,得到了展所钦一次一次又一次的“陪伴”,陪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哗哗乱流,更惨的是还被堵住了嘴,哭都哭不出声。   “喜欢阿郎陪你吗?”展所钦问他。   颜如玉拼命摇头。   展所钦会意:“哦,那看来是陪得还不够,我得加倍努力了。”   他的确努力,努力的结果就是药到病除,船上剩下的这几天,颜如玉再也不嚷嚷要他陪了。   --------------------   感谢在2023-10-08 15:36:08~2023-10-09 15:5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糖福禄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回家与不太熟   回到长安时正是中午,展所钦本想先带着颜如玉去一趟纪咸英那里报个平安,但是纪咸英府上的下人说她不在家,又和朋友出去玩儿了。春天了嘛。   颜如玉有点失望:“干娘不要我了。”   展所钦留下一些杭州的土特产,托丫鬟等纪咸英回来以后代为告知,然后带着颜如玉上了马车,准备去万俟宗极家。   “你干娘不是不要你,她又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她只是和朋友出去玩儿了。”展所钦亲亲他的脸,“你最近很敏感,心眼儿也越来越小了,是不是应该检讨一下?”   颜如玉震惊:“你凶我!我一点都不敏感!”   是啊,的确“一点都不”敏感。   到了万俟宗极家,把人家的护卫放下,然后他们又得知了一个雷同的消息。   万俟宗极也不在家,听说他是离家出走了。   展所钦:“……”   颜如玉倒是笑了:“嘿嘿,万俟大哥也不要你了。”   行,真行。   展所钦再次留下土特产,和颜如玉坐上马车,去往华严寺。颜如玉去见见许久不见的祝瑞,展所钦去和嫂子……不是,和妙昙大师打个招呼。   好不容易到了华严寺,他们又得知祝瑞和一些小和尚正在听长老讲经,香客不能入内。而妙昙大师人也不在寺里,僧人们说他去了地方上的寺庙云游授课。   展所钦、颜如玉:“……”   鬼知道他们出去的这段时间,长安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好歹见了一面曲朔和陶陶,给他们留下土特产,二人上马车回家。   车上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展所钦道:“没关系,丑丑肯定在家等你。”   颜如玉点点头。   一走进大门,他就直奔狗窝,然后就看见狗窝空荡荡的。   颜如玉憋着一口老血,扭头看向展所钦,非得要讨个公道。   “嗯……”展所钦沉思片刻,“丑丑应该是带着它的狗崽们出去遛弯儿了,狗崽现在已经两个月了嘛,正调皮呢,跟你一样。”   展所钦说着就要去屋里看儿子,走出去两步突然反应过来,果断倒了回来,拉着颜如玉的手:“走,咱们一块儿去看小菌子。”   颜如玉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反正就任由展所钦拉着走了。   小菌子的屋里正传出乳娘唱歌的声音,是很温柔的哄孩子的歌。展所钦拉着颜如玉走进去,乳娘看见他们就抱着孩子迎上来:“小菌子快看,是谁回来啦?”   展所钦觑着颜如玉的神色,见他没有什么抗拒的意思,就把小菌子接了过来,抱在怀里凑到颜如玉面前:“瞧瞧,是不是很像你?可爱的程度也就比我们玉奴儿差那么一点点吧。”   颜如玉嫌弃地撇了撇嘴,没说话。   展所钦继续努力地帮他们搞好关系:“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看清东西,但是他心里一定在想,‘哇塞,我看到神仙下凡啦!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颜如玉斜眼一瞥,抬起下巴:“我当然是最好看的,他一点也不像我,我觉得他像你。”   “是吗?我不觉得诶。”展所钦故作探究状,歪着脑袋研究小菌子半天,对颜如玉道,“我估摸着是因为我抱着他距离太近了,影响了我的判断。要不你来抱着,我看看他到底像谁?”   颜如玉不太情愿地扭了下身子:“不用了吧,我们不太熟,不好抱他的。”   《不太熟》。   展所钦道:“那以后我带着他出去,就跟人家说他长得像你,别人就会以为你没有那么好看!”   从带着颜如玉一起进来看孩子,到当着他的面抱孩子,再到让他也抱抱。展所钦一步步得寸进尺,在颜如玉的底线上疯狂横跳。   可是效果看起来还不错,颜如玉纠结了半天,伸出两只胳膊。   展所钦按捺着狂喜,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给他。颜如玉浑身僵硬,嘴巴都抿成了一条线。   小菌子被安稳地放进颜如玉的臂弯里,展所钦一手在底下托着,一手揽着颜如玉:“你看这小嘴一撅,明明就跟你一模一样,可以在上面栓头驴。”   颜如玉:“哼。”   这时候,他怀里的小菌子瞅着瞅着他,突然笑了。   颜如玉一愣,迅速抬头看向展所钦,展所钦也懵住了,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小菌子看着颜如玉,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类似于“嗯”的声音。   颜如玉低头看着他,茫然得完全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展所钦先反应过来,高兴地笑了:“他是真的喜欢你,他毕竟在你肚子里住了十个月呢。”   颜如玉愣愣地腾出一只手,伸向小菌子,但他的手在空中尴尬地停留了半天,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最后,他戳了戳小菌子放在胸口的小手,两根指头把它捏起来,小菌子也给了回应,他握住了颜如玉的手指头。   展所钦在旁边看着,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帮着颜如玉把孩子托住。冷不丁的,他看见一滴水滴在小菌子胸前的衣服上。   展所钦迅速看向颜如玉。颜如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他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别哭啊。”展所钦给他擦眼泪,故意逗他,“就算你觉得孩子像我,也没有必要哭吧,我虽然没你好看,但是也没有那么丑,你这样也太伤人了。”   颜如玉脸皮薄,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把孩子往展所钦怀里一塞,扭头就跑。展所钦也没马上去追他,他知道这时候要给颜如玉一点时间冷静冷静,毕竟莫名其妙掉金豆豆这种事,即便是小傻子也太丢人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颜如玉和小菌子的关系得到了明显的缓和,应该从“不太熟”变成了“还凑合”吧,接下来变成熟人就指日可待了。   展所钦对此非常有信心,他捏捏小菌子的小手:“干得漂亮,儿子。”   小菌子也握住他的手指头,露出招牌笑容。   这孩子从小就争气。   展所钦开开心心地把小孩又交给乳娘,然后赶紧去哄大的那个。   大的那个可能是觉得有点栽面子,躲在卧房里不肯出来,展所钦想笑又不敢笑,他在门口若无其事道:“呀,是谁眼睛里流出的水滴在了地上,居然变成了小珍珠哎!”   片刻后,颜如玉果然噔噔噔出来了。   他埋头在地上找:“我的!”   展所钦绷不住笑出了声,颜如玉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上当了,当场就被气哭了。   展所钦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就喜欢把人家惹急眼了然后再来哄。他腆着脸伸手去抱,颜如玉像个泥鳅似的扭来扭去,不给他抱。   主要是展所钦太可恨了,人家在哭,他哄人家,自己又笑得像一朵喇叭花。   “你太可爱了,我的天呐。”展所钦强行把他箍住,按在自己怀里使劲揉,他实在被可爱得牙痒痒。   “疼!”颜如玉抗议,“你干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你的眼泪变成了小珍珠?我没骗你啊,地上明明就有小珍珠,只不过你看不到。”   “……为什么?”   “因为你是猪崽。”展所钦道。   眼泪有时候不会变成小珍珠,就像展所钦有时候不做人一样。猪崽今天又明白了一个宝贵的人生道理。   舟车劳顿,两个人都乏了,回屋一觉睡到了黄昏。元溪、齐顺和两个小丫鬟下班回家,丑丑也准时带着狗崽们回来了。它知道,上班的回来了就有饭吃了。   丑丑最先闻到两个主人的味道,激动地跑到他们的卧房门口扒拉门,五只小狗崽也在一块儿嬉戏吵闹。里头床上,颜如玉翻了个身,睡眼朦胧地坐起来。   “好吵……”他抽抽鼻子,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好香。”   展所钦这几天人都累傻了,虽然他也已经醒了,但还是一动不动的。颜如玉看了他一会儿,非常贴心地没有吵他。他越过展所钦的身体爬下床,随便从旁边衣架上扯了一件外衣裹在身上。   开门出去,门口等候的丑丑站起来扒他的腿,五只狗崽也很热情地围着颜如玉的脚叫唤。颜如玉蹲在地上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对丑丑道:“为什么你的小孩都会跑了,我的还要人抱着呢?”   丑丑:“汪!”   “你还说小孩呢,你不是也经常要人抱。”后头展所钦跟了出来,靠在门框上,“你穿我衣服干什么?是不是特别喜欢被阿郎的气息包裹住的感觉?”   他又开始了,又开始惹人家了。   颜如玉这回还就不中他的计了,他不搭理展所钦,把衣服带子系好,起身朝厨房跑去:“元溪!齐顺!我回来啦!”   厨房里很快传来欢笑声。   展所钦挑挑眉,折返回去,把衣架上颜如玉的外衣拿来披在身上。   “……我们去杭州,坐船了!是特别特别大的船,马车都能装下呢!我们还带回来一只鹦鹉!是我在船上认识的朋友送的!它会说话!虽然我跟别人打了一架,但是没有关系,杭州还是很好玩的!”   颜如玉迫不及待地和朋友们分享这次的见闻,但是他的概括能力太强了,元溪和齐顺都听不懂,就一件一件慢慢地问他。   “你和谁打架了?”元溪最关心这个问题。   颜如玉现在已经原谅孟晚了,他不生气,只是和朋友们讲故事:“还不都是因为一只虾……”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宫使与不添乱   晚上吃饭的时候,展所钦把在杭州发生的事大概跟元溪和齐顺说了一遍,也解释了为何不适合在那里开分店。   元溪道:“所以掌柜的打算去成都看看?”   “目前是这样打算的,但不急于一时,我买了两本经商的书还没有看完。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我要准备得充分一些再去成都,不能再浪费时间和精力了。”   展所钦虽然没有直说,但是他要给颜如玉找大夫的事情当中最要紧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他现在非常缺钱。虽然不是什么燃眉之急,但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筹集到七千两黄金,还得保证颜如玉和小菌子的正常生活,这个任务的艰巨可想而知。   元溪想了想,主动开口道:“掌柜的,我原本只是个下人,如果不是你心善把我放良,我本就不该有工钱的。现在虽然无法再回到贱籍,但是我愿意不要任何工钱。你们对我的好,我心里清楚,这种时候应该和你们共进退才是。”   他顿了顿又玩笑似的:“当然了,还是要管吃管住。露宿街头的话,多少有点为难我了。”   展所钦颇为感动,道:“你的心意我和玉奴儿领了,但是工钱该给你还是要给你,如果你实在不想要,就算是替我们存着吧,将来如果我实在缺钱了,再找你借。”   “可是……”   展所钦神色认真:“真的,我真的会找你借的。不妨跟你们交个实底,我本来就要去找亲友借钱的。”   不惜借七千两黄金都要找她看病,齐顺不由得好奇:“那个大夫真的这么神奇?”   “反正我看着不像假的。”展所钦道,“反正治不好她也拿不走钱,试一试总没有坏处。”   他们在讨论这样一件大事,颜如玉还是老样子,吃饭也消停不下来,自己在旁边玩儿。   展所钦现在一想到钱就头疼,如果他能穿回现代把银行里存的金条都带上,那他都不敢想在这里的日子该有多么逍遥。   说起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原来那个世界里的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是否还活着。   展所钦在这里过得很满足,很少想到这方面的事情,而如今既然想到了,他就难免把神思飘远了。   意外总是在人们懈怠的时候发生,那边的颜如玉突然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紧接着喉咙里吭哧吭哧的,他坐在地上,惊慌地用手抓自己的脖子。   饭桌边的三人立刻撂下筷子,朝他跑过来。颜如玉越发痛苦地咳嗽,仰着头张着嘴,展所钦一下就明白他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嗓子了。   展所钦来到他身后,用手臂环住他的腰,握拳用力冲击颜如玉的上腹部。海姆立克急救法果然管用,颜如玉嘴里很快喷出一颗圆润的珠子。   展所钦吓出了一头冷汗:“你从哪里拿的?!”   颜如玉又难受又害怕,一个字也不说,拼命往展所钦怀里钻。展所钦长长出了口气,稳住情绪抱着他道:“好了,不怕,我又没有骂你,我也是吓着了。”   颜如玉这病虽然不要命,但还真得尽快治。展所钦毕竟是人,不是机器,是人就总有疏忽的时候,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下,谁也无法预料颜如玉能做出什么事来。   展所钦把颜如玉拉到饭桌边坐下:“现在开始,吃饭就好好吃,你这种习惯不好,我得给你改过来。”   颜如玉也知道自己刚刚闯了祸,他对此没有异议,乖乖地坐在阿郎身边等着投喂。   虽然没什么大事,但是展所钦这天晚上觉都没有睡好。   好在当时自己在旁边,他懂得海姆立克急救法,那他要是不在呢,万一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或者其他任何意外,任谁都知道颜如玉是没有任何自救能力的。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比小菌子要更难照顾。   展所钦现在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他要是全身心投入到照顾颜如玉上面,他就难免疏忽花坊的生意;可他要是一门心思去做生意了,颜如玉交给谁才好呢?   展所钦越想越心烦意乱,越想越睡不着觉,到最后他干脆披衣起身,去隔壁书房看书。   于是第二天到花坊去的时候,乜老丈一眼就看出展所钦正满心忧愁。   “最近生意其实不错。”乜老丈道。   “是吗?有没有七千两黄金这么‘不错’?”   这人想钱想疯了?   “有七两黄金。”乜老丈道。   展所钦笑了笑:“那也不错,又迈出了一千步中的一步。”   乜老丈打量他片刻,把账本合上:“你在杭州都经历了什么?”   听完这段“杭州奇遇记”,乜老丈道:“你要是想在成都开花坊,那反倒更容易了。我有个徒弟就在那里,他有个很大的花圃,我可以让他给你供货。”   “真的吗?若是如此,能解决一大部分问题。”展所钦向他道谢,又道,“其实我今天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乜老丈。我来长安毕竟不久,许多讲究还不太懂得。我在书里看到,内廷时不时会派遣宫使,在长安的东西两市采买一些宫里需要的物品,可为什么从未来过我这呢?是内廷并不需要购买花草吗?”   乜老丈沉默了一会儿,把他带到后院里。他用一种古怪的神色,压低声音道:“因为你是万俟御史的弟弟。”   展所钦还是不太明白。   乜老丈接着解释:“这些宫使都是宫里的宦官,你以为他们身为内廷的使者,会像普通老百姓一样,和你公公正正地做生意吗?那价格都是他们定的!强买强卖不说,往往还要倒讹你一些。长安的商户们,尤其是一些做小本生意的小摊贩,每每看到宫里出来的那些宦官,都避之唯恐不及,扛着扁担就跑。他们穿着黄色的衣裳,十分显眼。香山居士的《卖炭翁》,讲的就是这些巧取豪夺的太监。”   原来如此。   怪不得自己店里从未进过这些“宫使”,看来他们在明抢之前也会做一些功课。   展所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问起这个做什么?”乜老丈问他。   展所钦兀自沉思,没有答话。   乜老丈还以为他在担忧,就对他道:“你不必担心什么,有你的兄长在,那些人轻易不会来这里的,长安又不是没有别的花坊。”   展所钦笑了笑,对他的安慰表达谢意。   他没有在花坊待太久,略转了两圈就走了,好像他来这儿目的本身就只是问一问这件事。   展所钦骑马回家,刚一进门,乳娘就走了过来,似乎是在专门等他:“郎君,今天发生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   “什么事?”   乳娘颇为难道:“今日我在院子里洗小菌子的衣服时,听见小郎君进孩子卧房的声音,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确进去了。这本来也没什么,我就继续洗我的衣服,但是想来想去,我总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小郎君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就跟进去看看。”   “结果我还真进去对了,小郎君正拿着一块糕点喂给小菌子。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赶紧阻止了他,把小菌子嘴里的东西弄出来。”   展所钦赶紧问她:“小菌子没事吧?”   乳娘摇头:“弄出来得及时,没有咽下去。”   “那玉奴儿呢?”展所钦又问。   乳娘道:“正是这个为难呢,他本来也是好意,他也不知道小菌子现在还不能吃这些。他可能有些伤心了,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   展所钦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   展所钦进屋去找颜如玉,颜如玉正在床上玩儿他的七巧板,听见展所钦进来,他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这是拼的什么呀?我看看。”展所钦朝他走过去,“嗯……我看不出来,一定是我太笨了。”   展所钦在他身边坐下。   颜如玉应该是想装作若无其事,但他装得一点也不像,只知道一个劲低着头把两块七巧板拿在手里摩擦。   “刚才乳娘和我说了一件事情,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颜如玉不吭声。   “我觉得你很偏心,有好吃的不给我,却偷偷拿给小菌子。平时我要吃一点你的什么东西,可比登天还难。”展所钦不仅没有发火,反而还笑眯眯的,“下回你要是再有好吃的,能不能先拿给我吃?我要是吃不完了,再分给小菌子。否则我可真要吃醋了。”   颜如玉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是乳娘已经跟他说过小菌子现在还不能吃糕点,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又觉得自己是出于好心,拉不下这个面子。所以他拧巴,只能自己躲在这里。   没想到展所钦不仅没有说他,还来哄他,颜如玉再傻也能感觉到展所钦的温柔和耐心,他便也收起了身上用来保护自己的刺,软绵绵地依偎在展所钦身上:“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给你们添乱了。”   这话也只能听听罢了。   展所钦笑了笑,搂着他道:“好,你不添乱,小菌子也快快地长大,我呢,就努力挣钱。咱们三个各司其职,一起把这个家经营好。”   颜如玉用力点头。   虽然颜如玉这次是因为好心而差点干了坏事,不是故意调皮捣蛋,但展所钦越发觉得治好他的病已经成了当务之急。   那么……   这件事就这样做!虽然险之又险,但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要筹集到七千两黄金总不能全指望着借。   一瞬间,展所钦下定了决心。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献花与惹麻烦   纪咸英于十天后归来,她听丫鬟说起展所钦他们已经回来了,于是派人前来告知,展所钦立刻带着颜如玉上门拜访。   纪咸英已经把他们从杭州带来的绸缎衣裳穿在了身上,白云茶也泡上了。   她出去玩儿了一趟,旅途劳累,但是精神看着很好,眉飞色舞地对他们道:“我这次出去,不光是为了玩儿,其实还有一方面是在找地方开镖局。长安不适合,夜里不让出门,束手束脚的。”   是了,纪咸英早就在准备她开镖局的事,那是一笔巨大的投入。如果是这样,展所钦就更难开口找她借钱了。   不过展所钦目前还是打算先靠自己来挣,等到时候实在挣不着了,就差那么一些的时候再找别人借钱,也好张口些。否则上来就是七千两黄金,是个人都能吓着。   颜如玉把那只鹦鹉也给带来了,他教鹦鹉学会说“干娘漂亮”,用来哄纪咸英开心。她果然喜欢,乐得合不拢嘴。   “我出去和大家一起看!”颜如玉迫不及待要和纪咸英家里的下人们炫耀他的鹦鹉。   “去吧。”纪咸英点点头。   颜如玉跑出去之后,展所钦终于找到机会对纪咸英道:“纪夫人,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唯有向您求助,是关于玉奴儿的。”   “你说就是。”   展所钦道:“不知纪夫人能否让他和小菌子在这儿暂住一阵子?不过不是现在,我还在等待时机。”   纪咸英一头雾水:“好好的,你把他们送到我这来住做什么?虽然我自然是愿意的,我这里又不缺这一口吃的,但是玉奴儿一定舍不得离开你,他会很难过的。”   展所钦道:“我正在筹备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做成了,一定会给我带来巨大的收益。但要是做不成,我怕会连累他们。”   纪咸英震惊:“你究竟要做什么?要是不说清楚,我可不能帮你!”   展所钦只得把心里的盘算都说了出来,纪咸英听完人都傻了:“你怎么会突然想做这样的事?就为了多挣些钱?这样不行,你又不缺钱,何必要如此大的风险?”   展所钦一时沉默不语。   纪咸英看出他的不对劲,连忙问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可以直说。玉奴儿是我的孩子,我帮他是应该的,但你要是为了这些钱就铤而走险牵连到他,我才是真的要生你的气!”   展所钦只得把请大夫的事和盘托出。纪咸英吸了口凉气:“七千两,黄金?!”   展所钦道:“我也知道这个数额巨大,所以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我想着先靠自己能挣多少是多少,等最后差个两三千两的,在找亲友借。”   纪咸英想了想:“我相信你的判断,那个大夫应该真的有点本事,但你这种筹钱的方式……我觉得你还是可以再考虑考虑。钱的事我也会尽量帮你,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几千两黄金虽然多,但也不是绝对没有可能。”   展所钦要做的事在几天之后就找到了机会。   这天,又是宫里的“宫市使”出宫采买的日子。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别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香山居士的《卖炭翁》里就是这样形容这些太监,他们用区区半匹红绡和一丈绫就“买”走了可怜的卖炭老翁千余斤的炭。他们的跋扈可见一斑。   展所钦从前在长安也曾见过这些穿黄衣服的人来往于各家买卖店铺之间,但当时他没有想太多。这一次,当他再次看见这些人走进街上一家卖调料的店铺时,他不仅没有躲避,反而还向他们迎了上去。   卖调料的那家掌柜的一时没注意到太监们又出宫来了,没来得及关门,这就被他们闯了进来。他们既然进来了,就不可能再往外赶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所谓的“宫使”满店乱窜,任意挑选他们要的东西,然后再任意给出他们觉得合理的价钱。掌柜的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这话是十分有理的。普通做生意的人要遇上官家穿小鞋,不可能有人能熬得住。   调料铺的掌柜满脸痛惜,无奈地看着自家的货物被抬上外面的牛车。他知道,今天不仅赚不到钱,还又要倒赔钱了。   路过的人们早已司空见惯,附近的店面关门的关门,收摊的收摊。反正只要不与他们起正面冲突,能躲就躲。   可偏偏展所钦走进了调料店铺:“这位公公,敢问你们出的价钱是否不太合理?”   他这一张嘴,别说这些太监了,就连调料铺的掌柜都吓了一跳。所有人震惊地看着展所钦,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为首的太监回过神来,瞪着眼睛怒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本公公面前聒噪?!”   展所钦道:“在下是那边展家花坊的掌柜。公公久在圣上面前当差,自然不清楚外头市面上的行情。像公公方才的出价,至少要翻一番,才能让这位掌柜的不亏本。”   太监气乐了:“瞧瞧,正所谓无奸不商、无商不奸,果然呢,任何时候都不忘了算计!我在他这买东西带回宫里,这是天大的面子!能有进献给圣上的荣幸,你们居然还在意这些蝇头小利?!”   展所钦不卑不亢道:“自然是天大的面子,但于我们这些要养家糊口的商人而言,却不得不在意这些蝇头小利。何况公公既然觉得这只不过是蝇头小利,那不妨就如数结了,也显得公公大气。”   “你……”太监气得两眼发直。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太监脸上越发挂不住了,他冷笑一声:“好啊,看来你也想沾一沾这份光。杂家今日倒要看看你的店里都有些什么好东西,能进献给圣上!”   他们横冲直撞进了花坊,里头的客人们不得不都退了出来。   调料铺的掌柜这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慌地对展所钦道:“你这是何苦呢?我们本也不熟悉,何必为了我得罪他们。”   展所钦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跟着那些太监回了自己家店铺。   “掌柜的!”店里的伙计都围了过来,“他们这是……”   “不慌。”展所钦脸上没什么表情。   前不久展所钦才问了关于宫使的事,今天从未前来搅闹过的宫使们就大驾光临了,乜老丈很难不联想到展所钦身上。   他一把拽过展所钦,走远了些,压低声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展所钦没工夫和他解释了,他唤过元溪,对他道:“你骑着我的马,赶紧回家去,把玉奴儿和小菌子都用马车送去纪宅。玉奴儿要不肯走,你就骗他说我很快也会住过去,让他在那儿等我。”   “……啊?”元溪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了。   “快去!”展所钦非常坚决。   元溪只得从后门牵了马出去。   合着这是有备而来啊。乜老丈默默看着展所钦,在心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展所钦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兵行险招,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乜老丈被他气得都跑到后院去了。有时候一个人上班真的挺无助的。   “这些、这些、这些,都带走!”为首的太监正在指挥人搬东西。   展所钦上前道:“公公要买我家的花回宫给圣上观赏,我自然没什么可推脱的。但是我心里却觉得十分过意不去,毕竟我的花坊也不算太大,就这么一点花,如何入得了圣上和各宫娘娘的眼呢?”   太监斜眼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展所钦道:“在下愿意以百倍之数进献鲜花,只是不知公公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太监四下看看:“你这儿有这么多?”   展所钦微笑:“自然是没有。即便是整个长安,估计也没有。但是只要公公要,有什么是不行的呢?”   太监被他捧得有些找不着北,原本的疾言厉色也缓和了一些,问他:“你什么时候可以把这么多花交出来?”   “明日。”   “明日?!”   展所钦点点头,又重复一遍:“明日。明日此时,请公公再来。”   几个太监凑在一块儿商量片刻,虽然都不相信他能做到,但还是想看一看展所钦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何况他们知道展所钦是万俟宗极的弟弟,本来也不想和他过于撕破脸。既然有这么个台阶下,他们就先下着,等明天来时,展所钦如果不能兑现承诺,到时再发作,他们也好有个说法。   就这样,太监们放下东西走了。   展所钦今日的壮举像长了腿似的迅速传遍了整个长安,长安的所有居民都知道了,展家花坊不仅阻拦了宫使们恶劣的行径,还能在一夜之间变出成千上万的鲜花!   许多深受宫使之苦的商人义愤填膺,纷纷来到展所钦这里买花以表示支持。   可即便如此,乜老丈还是十分担忧明天将要面对的事情。   “即便你用这种方法让花坊出了名,今天的确赚了不少,但是明日你要是交不出来这么多花,恐怕整个花坊都要赔进去!这是得不偿失。”   展所钦反问他:“乜老丈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交不出来这么多花?”   乜老丈莫名其妙:“你合计着去哪里买吗?即便整个长安有这么多花,你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让他们都给你送来。他们准备货物也是需要时间的,那花首先就要从土里挖出来,然后装进盆里,再准备车子来装,还得再一趟趟给你运来。更别提长安晚上还有宵禁,眼下都已经快关城门了……”   展所钦张嘴又是一个王炸:“我没说要去别人那里买呀,咱们花坊不是有现成的吗?”   ?   乜老丈几乎以为自己瞎了:“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展所钦含笑不语。   乜老丈冷笑:“也是,我和你较什么真儿呢,你还有更头疼的事情要解决。你把你家夫郎送到他干娘家去,还骗他说你也要去,我看你这下怎么收场。”   展所钦:“……”   这倒是比那些太监要更棘手的事情。   展所钦嘴角刷的一下垮了下来。   笑容不会消失,但会转移。这不,马上就转移到了乜老丈的脸上。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分离与赌一把   一直到晚上准备吃饭的时候,展所钦也还是没有出现。   颜如玉一开始被送来纪咸英家里的时候他还是挺开心的,干娘家又大又漂亮,还有许多好吃的。当然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自己可以多陪陪干娘。   颜如玉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他还把鹦鹉也带来了,在花园里和纪咸英派给他的小厮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可是等到夜色渐渐降临,颜如玉还是没有等到展所钦,他就开始有些不安了。天黑了,他的安全感迅速下降,本能地寻找那个他最信任和依靠的人。   他几次跑到大门口往外看,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他不敢出去了,才渐渐地露出了惊惶无助的神色。   “玉奴儿。”纪咸英在廊下朝他招手。   颜如玉抱着鸟笼子跑过去:“干娘,阿郎怎么还不来接我?他说他很快就会来的。”   纪咸英道:“他应该是有事耽误了。怎么,你不愿意让干娘陪着你?那我可太伤心了。”   颜如玉也不想让干娘伤心,可是他几乎没有经历过天都黑了展所钦还不在身边的情况,这让他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来,咱们吃晚饭了,干娘给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猪肘子。”   颜如玉琢磨了半天,觉得目前的不开心还是可以稍微忍一忍,何况有猪肘子的话,天大的事也吃完肘子再说吧。于是他跟着进屋。   展所钦不在,颜如玉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喂饭了,他拿着勺子一口一口自己吃,还知道不乱跑了。   纪咸英家里的饭很好吃,颜如玉这顿晚饭吃得也不少,但是他还是没有特别开心,前后问了五次展所钦到底什么时候来,都纪咸英被搪塞过去了。最后颜如玉也不问了,乖乖吃完了饭。   纪咸英安排他回屋睡觉,还给他配了一个□□的布娃娃。   颜如玉躺在床上,攥着布娃娃问:“阿郎不来陪我睡觉吗?”   纪咸英耐心哄他:“我们玉奴儿已经是个快十八岁的大孩子了,是不是应该尝试一个人睡觉了?你看小菌子都是自己睡在摇篮里的。”   颜如玉觉得干娘说得有道理,但他还是觉得委屈:“可是我还是想要阿郎陪我睡觉,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陪我?”   “他现在有特别要紧的事情,真的很忙,玉奴儿自己睡觉好不好?等他忙完了就来接你回家。你也不用害怕,我会在这里留一盏油灯,门口也会有人守着。还有这个布娃娃,它在晚上会变成一个保护你的神仙。”   颜如玉嘀嘀咕咕:“可是我不想要神仙,我想要阿郎……”   他虽然满肚子的委屈,但还是乖乖地听从了安排。   可他突然间哪能习惯没有展所钦陪他睡觉的夜晚,他一直到了后半夜才扛不住困,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也不安稳,总梦见自己让人追,他拼命地叫阿郎,可就是没有人来救他。   于是第二天醒来颜如玉就非常难过,他委婉地和纪咸英提出自己想回家,可是纪咸英还没有得到展所钦那边的消息,她也没办法现在就把颜如玉送回去,只能继续哄着他说下午带他上街买玩具买好吃的,颜如玉这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白天他的状态倒是还好,有吃的有玩儿的,就可以稍微把心里的不情愿憋一憋。但是一到黄昏的时候他就开始情绪低落,甚至还屡次跑到大门口发呆。   他实在无法理解展所钦为什么就是不能来接他回家,他真的受不了一点了!   这回纪咸英哄也没哄好,颜如玉晚上是哭着睡着的。   展所钦的这两天又经历了什么呢?   他前天晚上压根儿就没睡,而是独自一人留在了花坊里,不知道在倒腾什么。次日那些太监准时到来的时候,展所钦刚喝了半壶浓茶,才能勉强抗住疲惫,应付好这些人。   “东西呢?”太监们大踏步进来,又把店里的客人给挤了出去,“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拿不出来,可别怪杂家翻脸!”   展所钦道:“东西已经准备好了,请公公随我来后院一观。”   他们去到后院,只见后院正中央摆了一个大箱子,那些现成的鲜花却反倒比昨天还少了。   太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立刻愤怒了:“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   展所钦打开这个大箱子:“公公请看。”   太监伸长脖子。   箱子里满满当当堆了一箱的……花枝。   对,就是那种光秃秃的、没有叶子的花枝,每一个大概有两根手指长,剪得整整齐齐的。   ……这不是忽悠人呢吗?!   那太监气得不轻,当场就要翻脸。   展所钦却抢先开口道:“公公,即便是再多的花,要凑也不是凑不来,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公公见多识广,想必也不稀罕这些俗物。但我却有办法让这些花枝长成茂密的鲜花,这样的本事难道不比一大堆现成的花来得珍贵?”   太监冷冷地看着他。   展所钦接着道:“敢问公公,宫中的那些娘娘们难道就没有一些特别喜欢但供应不足的盆栽?有时外邦进贡一些他们独有的花卉,数量也十分稀少。若是公公能学会如何让一根花枝长成一盆花,想必也更能得主子们的青睐。”   一个随从的小太监年轻气盛,上来就要反驳,为首的太监却把他拦住。他上下打量展所钦:“你要怎样让它从一根花枝长成一盆花?”   展所钦道:“我来演示给公公看。”   他从石桌上的果盘里掰下来一根香蕉,用刀在上面挖出了一个比花枝略大一些的洞。然后他把花枝的中段剥掉了一小块皮,把花枝塞进香蕉的洞里,去皮的这部分朝下。   紧接着,他把香蕉的开口处绑好,拿来一个装好了土的花盆,把香蕉开口朝上放进去,用土盖好。   “平日浇浇水,最多一个月,花枝上长出的新枝叶就会破土而出。”   太监道:“当真能长出来?若是长不出来,我一定会让你在长安待不下去。”   “公公不妨把这些花枝都拿回宫里,照着我说的法子试试,再等上一个月,就可以见分晓。”   所谓多个朋友多条路,要不是展所钦那天故意凑上去,太监原本也没想和他过不去。现在如果展所钦真的能给他提供一个这么好的方法,作为一个在深宫浸淫了这么多年的老太监,他其实完全不介意愉快地完成这笔交易。   “好,我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他道。   太监们第二次从展家花坊出来,却只带走了一个箱子,这是从未有过的稀罕事。展所钦名声大噪,长安街头巷尾任谁说起他不竖个大拇指。   但只有展所钦自己知道他内心有多不安。一个月的时间很长,谁也不能保证那些太监会不会突然改了主意,不肯再等待,或者出点别的什么岔子。他不过是在赌罢了。   更何况,此时被他送去纪咸英家里的颜如玉更是让他揪心不已。自己不在他身边,也不知道这个小笨蛋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虽然纪咸英会让下人来告知颜如玉的情况,但是这丝毫不能缓解展所钦的相思之苦。他现在还不能把颜如玉接回来,因为事情还没有尘埃落定,他担心一旦太监们反悔了,会治他个抗旨不遵,到时候就是大队的护卫直接闯进他家。如果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也许纪咸英还能来得及保住颜如玉。   所以他只能忍耐。   第二天实在忍不住了,宵禁刚刚解除,他就来到了纪咸英家门口。   颜如玉昨晚哭着入睡的,现在还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展所钦被纪宅的护卫放进去,小丫鬟领着他来到颜如玉的卧房。   展所钦轻轻推开门进去。   颜如玉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只占了床的一个角落,一看就是很没有安全感的表现。   在家的时候,颜如玉睡觉时可是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床上两个枕头能让他踹下来三个。   展所钦心疼坏了,他轻轻地走过去,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可颜如玉似乎是在睡梦中察觉到了什么,他突然惊醒,一下子翻过身,两只肿成核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展所钦,似乎是在分辨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片刻后,颜如玉犹豫着朝他伸出了两只胳膊:“抱抱我。”   展所钦眼泪差点都下来了,心脏像是一块海绵被人捏在手心里挤水。他赶紧把颜如玉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和他道歉。   颜如玉这回也不哭了,他一声不吭地任由展所钦抱着,人有点呆呆的。   “玉奴儿。”展所钦抚摸着他的后背,“你再等等好不好?等这件事情解决了,我马上就接你回家。”   “要等多久?”颜如玉问他。   “不会太久的,最多一个月。你虽然住在这里,但是我会经常来看你。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太残忍了,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你就当帮我个忙吧。”   展所钦本以为要把颜如玉劝好又是一个漫长的拉锯战,但没想到颜如玉想了很久,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你要早点来哦。”   他越这样,展所钦心里越难过。他只得咬牙忍着,柔声道:“我陪你吃早饭,好不好?”   颜如玉闷闷地“嗯”了一声。   陪不了他太久,展所钦给颜如玉喂完了早饭就出了纪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不敢去想颜如玉现在该有多难受,只能尽快让自己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回家与发大财   好在颜如玉没有一个人在纪咸英家里住得太久。   七天之后,万俟宗极回来了。   展所钦反正是搞不清楚他府上的下人说主子“离家出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一回来就派了人来报信,展所钦马上屁颠颠去了。   “你家的下人说你离家出走了?”展所钦问他。   万俟宗极道:“算是吧,也没有走太远,还得去御史台干活的。我就在城西头找了个客栈住了一阵子,换个环境。”   展所钦看他似乎瘦了一点,脸色也不太好。也是,正常人谁没事儿放着自己家的大宅子不住,非要跑出去住客栈的。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万俟宗极问他:“你回来以后去华严寺,想必也没有见着……他吧。”   “寺里的僧人说他外出云游授课了。”   万俟宗极沉默片刻,苦笑道:“他这几年做和尚倒是做出了大慈悲,我屡屡劝他还俗,他说什么也不肯,我们回回见面都不欢而散。我这也老大不小了,成天这样空等着没个结果……我也是个人呐。”   “所以我就和他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去佛门清净之地叨扰了。他有他想做的事,我又何苦为难人家。”   展所钦没什么情绪,很平淡地接受了兄嫂分手的事实。世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是寻常事罢了。   万俟宗极打起精神关心他:“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展所钦道:“看来你的确是伤心难过,都不怎么出门了,否则早该听闻我在长安的名声。”   他把自己和宫使对着干的事情讲述一遍,万俟宗极让他气笑了:“有你这么没事儿找事儿的吗?”   “我这还不都是为了钱……说起来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这个故事我都说腻了。”   展所钦回长安以后就把找大夫的事一遍遍跟人说,现在都背出了模板,面无表情地吧啦吧啦,万俟宗极也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听到最后的“七千两黄金”,他缓缓战术后仰:“别找我,我没钱,一分都没有。我才被扣了一年的俸禄,你不如杀了我。”   展所钦失笑:“我也没找你借呀,我这不是在自己想办法吗。”   万俟宗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呢?哦,你找不到。钱我是没辙,但是你这个事我可以帮你。你不必担心那些太监再为难你了,我去和他们说。”   展所钦眼睛一亮:“当真?你说有用吗?”   万俟宗极:“……有用,放心吧。你可以去把你家那个接回来了。总这么天各一方的,也不是个事儿。”   展所钦跳起来就要往外跑,万俟宗极又把他叫住:“但你要保证那些花真的能长出来,否则到时候我也拦不住他们。”   “长得出来,绝对长得出来!”展所钦边说边跑,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完全消失在了万俟宗极的视线里。   万俟宗极看着他欢呼雀跃地跑去接自家夫郎,神色渐渐变得惆怅,又带着一些艳羡。这世上不能终成眷属的有情人太多了,但凡多上一对儿甜蜜恩爱的,那都是很好的事情。   颜如玉这会儿正在花园里跟纪咸英学练养生的五禽戏,这是东汉时的神医华佗以虎、鹿、熊、猿、鸟等五种动物的生活习性总结归纳出的一套功法,据说多练可以让人动作灵敏、改善身体素质,还能预防一些疾病。   颜如玉已经学到第二个鹿戏了,他和纪咸英都穿着干练的胡服,窄袖窄裤腿,做什么都方便。他俩一块儿手足着地,头先向左侧转动看向身后三次,然后换到右边两次,再把左腿抬起与身体成一条直线,也是三次,再换右腿同样做两次。   颜如玉除了疯玩儿之外不常运动,体格子还不如纪咸英。他两只胳膊撑着地,费力地抬腿,脑袋倒悬着,冷不丁视线里冒出一个倒着的展所钦。   颜如玉急着想要看清楚身后到底是不是他郎君。他这么一着急,身体就失去了平衡,摔了个四仰八叉。   展所钦赶紧快步过去把他扶起来。   “阿郎!”颜如玉紧紧地抱着展所钦,整个人都巴在他身上。   “摔疼了吗?”纪咸英看展所钦来了,她就没动,还在接着练,百忙中抽空问了一句。   “不疼不疼,阿郎抱!”颜如玉一个劲摇头。   “我看看。”展所钦还是不放心。   颜如玉胳膊在地上蹭了一下,微微有点红,还好没有破皮。展所钦拿着他的胳膊吹吹:“真的不疼?平时被蚊子叮一下都恨不得嗷嗷叫的娇气包,这会儿跟我说不疼?”   颜如玉就是摇头:“不疼,我不是娇气包。”   也确实没什么大事,展所钦搂着他对纪咸英道:“纪夫人,我现在可以把玉奴儿带回家了。我兄长回来了,他能帮我把那些太监摆平,我不必再担心连累玉奴儿了。这些日子麻烦您了。”   纪咸英道:“不麻烦,我又不干活。”   阿郎刚才好像说可以回家了?   颜如玉眼巴巴望着展所钦:“我们回家吗?”   “是的,但是我们再一起陪你干娘吃顿午饭好不好?”   “好。”颜如玉乖乖地点头,想了想又对纪咸英道,“干娘,你不要生气,我不是不喜欢在这里,我就是很想阿郎。”   他这副认真解释的小模样看得纪咸英只想狠狠揉他的脸,哪能生他的气呢。   午饭的时候颜如玉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不仅不要人喂了,还给啥吃啥,也不挑剔蔬菜不好吃了,只要展所钦夹进他碗里的,他就拿勺子舀进嘴里,一句废话都没有。   这可把展所钦给吓坏了:“你是我的玉奴儿吗?我怀疑你被人换掉了,但是我没有证据。”   展所钦是在开玩笑,颜如玉嘴里嚼着不爱吃的蔬菜,神色却非常认真:“我很乖,一点也不麻烦的。”   展所钦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颜如玉是觉得只要自己不麻烦,展所钦就更有可能带他回家。   换言之,他以为自己被放在纪咸英家里是因为他很麻烦。   展所钦嘴里的排骨一下就不香了。   他这都干了什么事儿啊!   下午把颜如玉带回家以后,展所钦就不遗余力地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真的不麻烦。   颜如玉要喝水,他举着杯子喂,颜如玉要吃水果,他削皮切块,恨不得连走路都抱着他。   到最后颜如玉都有点不适应了:“阿郎,你很粘人。”   展所钦道:“我是想告诉你,你一点都不麻烦。”   他自以为深情,然而颜如玉似乎并没有什么感动的意思。他点点头:“我知道啊。”   展所钦:?   颜如玉道:“我当然不麻烦了,但是如果你觉得我很可怜的话,你就会早点把我接回来的。”   展所钦:……   好一招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反客为主!   他呆滞:“这都是谁教你的?”   “唔……干娘家的侍女姐姐。”   颜如玉抿唇,笑得像只小福腻。   现在回了家,颜如玉原形毕露,往床上一瘫就要展所钦捏腿。   嚯。   以前没这习惯啊!展所钦大开眼界。   “干娘在家就是这样的!”颜如玉说。   展所钦微笑:“好好好。”   “这般轻重可好?”展所钦边捏边问。   “凑合吧。”颜如玉晃悠着脚丫子,眯缝着眼睛,又道,“唱首歌来听听。”   展所钦问他:“你确定你干娘在家是这样的?”   颜如玉嘿嘿一笑:“不是,但是侍女姐姐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故事里的大少爷就是这样的。”   他学这些倒是挺快。   展所钦挑眉:“不光如此吧,他们难道不会把手伸向面前的绝色美人,并夸赞一句皮肤真嫩吗?”   颜如玉小脸一红:“才没有。”   “那我们听的故事不一样。”展所钦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得夸我好看,然后让我脱了衣服给你细看。”   颜如玉把手收回来,腿也收回来了,往床里面缩了缩,小心翼翼道:“我不跟你玩这个了,我知道你又要欺负人。”   展所钦抹抹不存在的眼泪:“刚刚你让我又捏腿又唱歌的,我都没说你欺负我,这会儿你倒是反咬一口了?玉奴儿一点都不讲道理。”   颜如玉眼睁睁看着展所钦庞大的身躯向自己压过来,他吓得嗷嗷叫:“非礼呀!!!”   展所钦笑了:“我也不知道你听到的那个版本是什么样的,反正在我这是没人会来救你了。”   到时候真得去问问他干娘家的“侍女姐姐”都给他讲了些什么故事。不过展所钦今天玩强制玩得还是挺兴奋的,浑然忘了之前是怎么觉得对不起颜如玉,还要好好补偿他这回事。   “你还是把我送去干娘家吧。”颜如玉可怜兮兮地抱着枕头,“我不跟你过了。”   半个多月后,几个小太监又来了。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对展所钦道:“展大掌柜这回可是走了大运,我们公公愿意替你引荐,你还不快准备些好花,过几日给我们来带回宫里。”   这回就和普通的明抢性质不一样了,这代表那个老太监愿意与展所钦合作了,这是他给展所钦提供的机会。   展所钦波澜不惊地道谢,回到楼上逮着颜如玉梆梆梆亲了结结实实的几口,然后道:“崽,我们要发大财了!”   --------------------   感谢在2023-10-13 12:32:14~2023-10-14 15:38: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5463173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接生与让大夫   虽然太监在中间有抽成,但是展所钦送花进宫得到的收益还是要高于市场价,他在长安的名声也是正式打响了,都知道他家的花是送进宫里的,但凡有点能力的人谁不想刚刚跟跟风呢。   展所钦这阵子赚得不老少,几乎是从前的数倍到十数倍。到入夏的时候他数数手头的银票,除去做生意的备用金和生活费,闲钱居然有五千两白银那么多,也就是黄金五百两。   展所钦赶紧把它们存进了柜坊。   纪咸英没多久也给他送来了三千两黄金的银票,展所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立刻带着颜如玉去了纪咸英家里,纪咸英道:“这钱也不光是我的,我出了一半,我的一个朋友也出了一半。她说让你们不必急着还,治病是大事。”   虽然纪咸英没有明说,但展所钦也知道她说的朋友究竟是谁。他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她们才好了。   不光如此,他们还得到了祝瑞和曲朔的帮助。虽然他们没有钱借给展所钦,但却执意不肯再收他们的房租,这也帮助展所钦省下了不少钱。   元溪也不肯收自己的工钱了,回回塞给他,他又还回来,展所钦最后塞得累了,也就不塞了。   甚至连乜老丈都赞助了黄金三百两,这是他这些年攒下的全部养老钱了。   展所钦每天都兴奋地数钱,那劲头比之前的颜如玉还要足。离七千两黄金的大关越来越近了,展所钦一边期待着颜如玉的病治好的那一天,一边十分感念所有亲朋好友的帮助。   他想来想去,又给梁砺锋写了一封信,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他那里借到钱。除此之外他还做了个人情,向梁砺锋推荐了这个神医,他知道梁砺锋也在找厉害的大夫给杜若望接生。   结果后来万俟宗极一听他说起这件事,他的表情就变得非常微妙。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们吗?”展所钦还以为能吃到什么瓜。   万俟宗极没答,而是继续问他:“你就这么把借钱的原因也告诉他了?说你在杭州找到个神医,还让他也去见见?”   展所钦点头:“是啊。”   万俟宗极默默看着他,从他的眼神里能明显看出他觉得展所钦蠢。   展所钦理直气壮道:“人不能这么自私。我当然知道这样他更不可能借钱给我了,但那也不影响什么。他找他的,我找我的,人家本来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借我钱。”   万俟宗极摇了摇头,对他的自我安慰不置可否。   事实证明万俟宗极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半个月后,梁砺锋突然到访。   展所钦当时正在花坊里,梁砺锋先去的他家,听乳娘说展所钦不在家,立刻就来花坊了。展所钦一听说他来,心里就莫名咯噔了一下,他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颜如玉正在楼上呼呼大睡。   梁砺锋非常焦急,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他们二人在后院坐下,梁砺锋的表情非常复杂,几次想要开口都打住了。   展所钦上回那封借钱的信寄过去以后,梁砺锋给他的回信里婉拒了展所钦借钱的请求,并说明自己也要去杭州见一见这个神医。如果他也要给杜若望找大夫,也的确没多余的钱再借给展所钦了。   他倒也算坦荡,没有藏着掖着。但今天他却颇难以启齿的模样,展所钦就知道这必然是很难解决的一件大事。   果然,梁砺锋终于开口了:“我去杭州见过那位神医了,今天早上刚下船。”   展所钦点点头,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那位女神医说她已经与她的郎君和离了,今后畅游山水,不再给人看病了。她原本答应了你,也不打算反悔,就只准备治好颜如玉一个,便就此退隐。我怎样求她给若望接生她都不肯,她说她此生就只治最后一个病人了。”   展所钦听完,静静和他对视。   “只治最后一个病人?”展所钦重复了一遍,“她只治最后一个病人,所以你想让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   梁砺锋避开他的目光,艰难地点点头。   展所钦半天没说话。   梁砺锋抹抹脸,再抬头时眼睛已经红了:“若望他现在已经憔悴得不像样了,浑身上下只有肚子里有肉,成天躺在床上,下地稍微走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他真的,真的没办法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那位神医听说之后,直接就告诉我若望熬不过今年九月,若是不能在这之前把孩子取出来,我就只有等着看他一尸两命了。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救他的大夫,但凡我有别的指望,我也不会来和你抢的。”   展所钦心里像打翻了调料瓶一样五味杂陈,他不知是该气自己多嘴呢,还是气那位神医古怪的性格呢,还是对于梁砺锋这样的求助十分为难和无奈呢。   他无法怪梁砺锋要和他抢,杜若望就这么一条命,梁砺锋也就这么一个爱人。   可是他呢,他也只有一个颜如玉啊。   展所钦张了张嘴,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知道,谁家夫郎不是个宝,若望也不比你家的金贵。但是颜如玉的病不是急病啊,即便一时治不好,他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若望不一样,你上次也看到他了,他的嘴唇都是白,孩子生不下来他真的会没命的!”   这些道理展所钦如何能不明白,可要是错过了这个大夫,下一个又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如果永远也找不到,谁能来帮他的颜如玉?   “我真的没有办法了,那个神医让我们自己商量究竟让她给谁治,我只能来求求你。如今已经入夏了,我只有这么一两个月的时间了,回来的路上,我已经三天没睡着觉了。”   展所钦看他一眼,梁砺锋两个乌黑的眼圈已经快赶上大熊猫了。展所钦轻轻叹了口气。   梁砺锋恳切道:“若是你能帮我这么一次,将来颜如玉再要找大夫,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不管是出力还是出钱,只要你开口,我绝不推辞!”   展所钦摇摇头,站了起来:“你让我考虑考虑。”   他无心再和梁砺锋讲礼数了,独自失魂落魄地上了楼。颜如玉睡得正香,不时吧唧一下嘴,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展所钦坐在床边,俯身亲亲他的脸颊,满心的酸楚不知道该和谁倾诉。   人都是自私的,这个大夫是展所钦找来的,他为了筹钱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他实在不能随随便便就让给别人。   更何况,那是颜如玉的希望。   可是……   杜若望如果找不到好大夫,他一定会死。   将心比心,展所钦可以想象到那时梁砺锋该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绝望。这是理智与情感的博弈,展所钦现在就像被一只老虎撵进了死胡同,进退维谷。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助过,哪怕是上回挂在悬崖边上,也只需要让自己不要掉下去罢了,哪里像现在,好像不管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展所钦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冷不丁的一滴泪水滴在颜如玉脸上,把他给惊醒了。颜如玉一睁眼就看见展所钦坐在床边,好像还哭了。   他愣了半天,呆呆地坐起来抱住展所钦的脖子,在他耳边用刚睡醒时难免有些软绵绵的声音问他:“阿郎,你怎么了?你不要哭鼻子,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   展所钦紧紧抱着他温暖的身躯,一时间内疚、为难和悲伤一下子涌上来,展所钦哭得更凶了。   他几乎没有这样哭过,把颜如玉都给吓着了,他也不敢吭声,就这么任由展所钦抱着他哭。   “玉奴儿。”展所钦哭了一会儿以后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好郎君,我很没用。”   颜如玉立刻摇头:“不要乱说,你就是最好的郎君!”   展所钦不知道该怎样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放弃好不容易给他找来的大夫。他只能一遍遍地和颜如玉道歉,可这也半点不能减轻他的愧疚。   冷静下来之后,展所钦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梁砺锋可以来找他让大夫,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找别人让大夫呢?   纥奚颖森朵那里不是还有一个男神医吗。   但还是那句话,谁家的夫郎不是个宝。他不愿意让给梁砺锋,纥奚颖森朵又怎么会愿意让给他呢。何况归根究底,大夫本就是人家纥奚颖森朵先找到的。   不过当天晚上展所钦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的时候,就真觉得自己最近是智商不够用了。   谁说要让来着?!   当时女神医说的规矩是,她治的她郎君不治,她郎君治的她不治。现在她既然不给颜如玉治了,那男神医又怎么不能治两个呢?   展所钦觉得看到了希望,他立刻披衣起身,去书房修书一封,寄给纥奚颖森朵。   可半个月后他又等来了令人绝望的消息——   男神医死了。   纥奚颖森朵说他死在了他小老婆的床上。医者不自医,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梁砺锋亲自带人去接女神医来的那天,展所钦彻夜未眠。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对了没有。   --------------------   感谢在2023-10-14 15:38:57~2023-10-15 12:43: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助攻与追求者   如果他们生活在童话世界,那么后面的剧情就应该是神医被展所钦感动了,决定免费为颜如玉治病。   可惜事实不是这样。   后来梁砺锋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杜若望平安生下了一个眉心有小红点的小崽崽,长得和杜若望一模一样。   杜若望也很平安,就是目前还很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梁砺锋把大夫送上船以后,就带着许多礼物来到展所钦家。   他道:“原本她要收黄金万两的,但因为你们之前谈好的价是七千两,所以这一次我也就顺带沾了个光,省下了三千。我都不知该如何表达对你们的感激,我想着既然这三千两本就是她给你们减免的,那我也不该自己留着。”   梁砺锋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我都存进柜坊了。这不是借给你们的,是赠给你们的,如果将来要给颜如玉找大夫,那你们手里多些钱,选择的空间也大些。”   展所钦刚要说话,梁砺锋抢先道:“你不要推辞,这三千两黄金买不来我家若望的命。他能好好活着,我倾家荡产都没有关系,又怎么会吝惜这一点钱。只当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展所钦接过银票:“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你也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难处。我现在只希望老天爷看到我的善良,能给我家玉奴儿送个大夫来。”   那这就只能看老天爷善不善良了。   既然暂时没有大夫可以看,展所钦就先把借大家的钱给还了,又拿着这几个月的房租送给曲朔,再把元溪的工钱给他。   没想到这么一个举动,倒是让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元溪一开始还是不肯收工钱,展所钦说什么也没用,他索性换了个思路,把一袋子钱交给颜如玉,对他道:“玉奴儿,你把这个交给元溪,他要是不收,你就哭,成功了以后我给你糖吃。”   这专业不就对口了吗,颜如玉拿着钱就直接去了元溪那边。展所钦站在窗边,抱着胳膊等他的好消息。   颜如玉礼貌地敲敲门:“元溪,是我!”   元溪把房门打开,颜如玉窜了进去,把钱袋子拿给他:“阿郎说让我把这个给你,你要是不收我就哭。”   元溪无奈,只得接过钱袋子:“掌柜的倒是很有主意。”   “那当然啦。”颜如玉很得意,“他是我的郎君嘛!”   元溪从柜子上拿下来一个箱子,把钱袋子装进去。   他把箱子关上放回去的时候,却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袖子被夹在盖子的缝隙里了,他往回一抽手,箱子就被带了下来,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里头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元溪连忙蹲在地上收拾,颜如玉也帮他一块儿捡。结果当他看清箱子里掉出来好几个亮闪闪的金元宝时,颜如玉“哇”地惊叫了一声。   元溪揉了揉耳朵,很不好意思:“这些……不是我的,我还要还回去的。”   颜如玉瞪大了眼睛:“还?!还给谁啊?金子都在手里了你还要给别人呀?!”   颜如玉完全理解不了他的逻辑。   元溪只得笑了笑,又解释一遍:“在我手里,也不能说就是我的了呀。嗯……是别人非要塞给我的,就像你一样。”   颜如玉眼巴巴的:“谁啊?谁非要给你钱?你能不能让他也给我一点?”   元溪想了想,把六个金元宝全都捡起来递给颜如玉:“要不,你拿去吧。”   颜如玉:?!   他很想推辞的,真的,但是他得了一种病,有的时候不太张得开嘴。   元溪看着他一步三蹦地抱着金元宝离开的背影,轻轻笑了笑。   展所钦还以为颜如玉圆满地完成了任务,都已经在从柜子顶上摸糖下来给他了,却见颜如玉乐颠颠地跑进来:“阿郎!你看!”   展所钦站在凳子上低头,颜如玉手里已经没有那个钱袋子了,取而代之的那一堆玩意儿差点闪瞎展所钦的眼睛。   不是……这怎么还变多了呢?!   展所钦懵了,他从椅子上下来:“这这这这这……哪儿来的?”   颜如玉超大声:“元溪给我的!”   展所钦看看自己手里可怜巴巴的两颗糖,深知是不可能用它们把这些金元宝换来的了。   他去找元溪,元溪是这样解释的:“这些是郜进士给我的。他总是来找我,要么就是让人送钱送东西来。要是他送来一次,我就送回去一次,那样就太麻烦了,我也没有这么多时间,所以我就攒着,攒多了一并给他送回去。”   展所钦目瞪口呆。   郜文彦追人的方式还真是清新脱俗啊,这泼天的富贵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呢?当然了,他不是想要人追,他只是单纯想要钱而已。   不过看来郜文彦的成效不大,元溪一点想要接受他的意思都没有呢。展所钦居然莫名觉得幸灾乐祸。他多少是有点损的。   没过两天,他就亲眼见到了郜文彦过来找元溪,带了一篮子不知道是什么好吃的,大老远都能闻到香味。   展所钦正在店里清点货物,余光看见元溪被郜文彦叫了出去,他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一边干活儿一边不时悄咪咪地斜着眼睛往他们那边看。   “这真的特别好吃。”郜文彦把食盒举到元溪面前,“你就尝尝吧,不骗你。”   元溪看看食盒,又抬眼看看郜文彦,半晌叹了口气:“你送来的钱和东西,我每次都攒着一并还给你,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郜文彦一脸茫然:“啊?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我看送来的那些东西你都不喜欢,我就想着送吃的算了,人总是要吃饭的嘛。”   元溪不为所动,淡淡道:“你要这么解释,那就这么解释吧。但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就心有所属了。”   郜文彦一愣,目光不由得看向店里的人。元溪生活圈子很简单,他每日来往的无非就是这些人罢了。   “你不用找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喜欢的是我们掌柜的家里的夫郎。你给我的那些钱,我都给他了,至于这些吃的……”元溪笑着接过,“我也要拿给他,希望他能喜欢。谢谢你。”   元溪知道自己这样是杀人诛心了,追求者追不到也罢了,可要是他喜欢的人还拿着他的心意送给情敌,换了谁都难以接受。   果然,郜文彦表情呆滞了一下,嘴角的笑容也有些绷不住了。   元溪这话当然不是真心的,他现在对颜如玉已经几乎没有了那种喜欢,他只是用这个来敷衍郜文彦,希望他知难而退。   但是郜文彦却没有这么好打发,他出声叫住了转身欲走的元溪:“你要是用这个理由打发我,我反而更觉得你不是真心的了。你是个温柔的人,即便真的不喜欢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伤害我,这只是你的借口罢了。”   果然,能考上进士的人会笨到哪里去呢。   元溪在原地僵硬地站了片刻,到底还是一声不吭地回了花坊。   可惜郜文彦没有看见,转身后的元溪眼睛已经红了。   展所钦默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在元溪回了后院之后,他马上追了出去。郜文彦这会儿已经失魂落魄地准备走了,突然被展所钦叫住,他转身:“展掌柜?”   展所钦憋着笑:“郜进士这就准备放弃了?”   郜文彦道:“大概是我不够好吧。”   他看出来展所钦有点幸灾乐祸,于是眉梢一挑:“刚才他说他心有所属,展掌柜知道是谁吗?”   展所钦沉默了一下,反问他:“你说的是哪一个?”   郜文彦:……   他俩互相捅刀,属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展所钦还是先退了一步:“他和你说他喜欢我家夫郎?没错,他是喜欢过,但那是以前,我相信他现在已经放下了。”   “那他为何不肯接受我?”郜文彦紧接着问。   展所钦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刚才我亲眼看见他回去的时候眼睛红了。”   这么寥寥一句话,却给郜文彦打了鸡血。他点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展掌柜。”   “对了,还有这个。”展所钦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颜如玉不在身后,这才把小盒子掏出来,“这些钱还是要还给你,悄悄的,别让我家夫郎知道。”   晚上回家,颜如玉发现自己小金库里的金元宝全都不见了,他气急败坏地跑到书房找展所钦:“阿郎!咱们家里有贼!!!”   展所钦震惊:“天呐!居然有这种事情!”   颜如玉用力点头,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刚才发生的事:“我的箱子里面,金元宝全都没有了!我刚才打开来看,明明就放在里面的!我把它们都拿布包着的!一共有六个,全都放在一起的!都没有了!”   展所钦痛心疾首:“玉奴儿,你只是把它们拿布包着吗?怪不得会丢,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吞金兽,专门吃金子?你得把金子放在铁盒子里锁起来,它才吃不到!”   颜如玉快急哭了:“那怎么办呀?你让它还给我!”   展所钦逗他逗够了,又开始哄:“好啦好啦,吞金兽没有把你的金子吃掉,我提前帮你保管起来了。你要感谢我才是,不然肯定会被吃掉的。”   “真的吗?”颜如玉还有些将信将疑,“那你拿给我看看。”   展所钦自己拿了六个金元宝出来,装进小铁盒递给颜如玉:“那现在你自己保管吧。”   颜如玉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他踮脚亲亲展所钦:“谢谢阿郎!”   -------------------- 第一百二十章 分店与追到手   梁砺锋最近跟展所钦关系越发亲密,他不仅时常送来一些粮食布匹,还在展所钦这里下了一个长期订单。   这天他再次前来拜访,除了像往常一样送些东西之外,梁砺锋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上回听你说起打算在成都开分店,这可巧了,我和杜若望的祖籍都是那里的。我回去和家里商量了一下,我们两家在那儿有四十亩地,还有一个空闲的店面和一套房子,我想把它们都送给你,应该能帮上你一些。”   展所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梁砺锋不如直接把银行卡密码都告诉他算了。   “这也太多了……”展所钦思忖道,“房子和店面有现成的,那自然是好,我也的确需要地皮,将来可以自己培育一些花。但是就这么白拿你的实在是过意不去,我还是向你租吧。”   梁砺锋道:“那这又和你跟别人租有什么区别呢?我就是想帮到你,才要送给你的。”   展所钦道:“你当然帮到我了,否则我还要自己亲自去一趟成都,找店面找房子。现在既然有现成的,我都不需要自己去了,直接把开店的事全都一股脑交给元溪,让他去安排就是。”   门口路过的元溪:……   梁砺锋还想再劝他,展所钦道:“我真不能白拿你的,你哪怕便宜一些租给我也好。我之前收了你的三千两黄金,已经能感受到你的谢意了。再说我也是诚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从长远的角度考虑,我还是不要占太多便宜为好。”   于是梁砺锋就一个极低的价格,把他家的店面、房子和地都租给了展所钦。   成都那边万事俱备,展所钦就准备把元溪派过去了。   “这些日子你在花坊里各方面都表现得很好,我非常相信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成都那边的情况我也弄清楚了,那里的人自古爱花,杜工部说‘花重锦官城’,这便是有缘由的。”   展所钦说着把自己写好的一本小册子拿给元溪:“大慈寺外有花市,青羊肆内有花会,你到时都可以多留意一下。俗话说入乡随俗,那边的人最爱芙蓉花,街道边都种了许多,每年秋天开花时灿若朝霞,甚至可以绵延数十里,你这次去正好就能赶上。”   “另外还有海棠、桂花、梅花,都是那边的盛产,你可别看花了眼,到时候要记得给我们写信回来,说说那边的美景。”   元溪一一答应了,接过展所钦手上的小册子。展所钦道:“长安离得远,你在那里要是遇上什么难处,梁砺锋说你可以去找他住在那里的堂兄,他会帮你。”   元溪点点头,回自己屋做准备去了。   展所钦觉得自己已经为元溪考虑得很周全了,但是他再周全也周全不到元溪的情感问题上。   首先就是友情,元溪临行的前一天,颜如玉乍然得知这个坏消息,当场就哭了个肝肠寸断。   “呜呜呜……我不要,不要元溪走!为什么要让他走!他这么好看!我以后都看不到他了吗?!”颜如玉扑过去抱住元溪,“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以后有好吃的都跟你分!除了阿郎之外,我什么都可以跟你分!”   展所钦感到了一丝欣慰。   元溪被他抱得有点上不来气,艰难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成都那边要开一家新店嘛,我得去看着。不过我会经常写信回来的,还会给你捎好吃的回来,那边好吃的可多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展所钦也跟着说:“对呀,元溪过一阵子还会回来呢,他又不是被关在成都了。再说了,不是还有阿郎陪着你吗?”   颜如玉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微微侧过头,从眼尾打量展所钦片刻,嘴巴一瘪,扭头回去继续:“哇——”   展所钦:……   欣慰不了一点。   当天晚上,鬼知道展所钦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颜如玉给哄睡着,哄得他心力交瘁,恨不得捅自己两刀。   元溪那边也不太好过,不过他不是因为这个。   郜文彦有圣上御赐的通行腰牌,可以在宵禁之后在街上行走。这么大一个宝贝,他拿来追人也是毫不吝啬。   元溪大半夜被他叫出去,立刻就明白自己身边有内鬼,更可悲的是自己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样的肮脏的交易。否则,郜文彦怎么会非要大半夜的见他,当然就是因为知道他明天就要走了。   这回郜文彦没带什么东西,就光是自己来了,他也不多解释什么,只道:“我一直在备考博学宏词科,我觉得自己已经十拿九稳了,等考中以后马上就可以分配官职。我到时再打点一下关系,最迟到明年春天,我就能去成都跟你作伴了。”   元溪简直头疼:“你……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似乎不曾说过想和你作伴吧?”   郜文彦道:“那好吧,我换个说法。最迟到明年春天,我就能去成都继续缠着你了。”   元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一撩衣摆:“我给你跪下行吗?你换个人缠吧。”   郜文彦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男子吗?”   元溪停住了动作。   “小时候我在山上被土匪劫过,在被他们带回山寨的半路上,有幸遇到一伙官军,这才被救了下来。但之前的一路上我都听着那些土匪恶心的污言秽语,他们讨论着把我带回去以后要怎样享用。”   “虽然他们没有真的得逞,但这件事情还是被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你知道流言是怎样可怕的东西。到最后我的名声就坏了,家里都担心我将来会没有人要。毕竟虽然改嫁没有什么,但若是被一群土匪……”   元溪静静听着,脸上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但他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攥成了两个拳头,指甲死死地掐进手心里。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元溪问他。   郜文彦道:“我是想告诉你,今时今日我既然能站在这里和一群男子竞争,最终考上进士,就说明那些所谓的名节,所谓的‘干净’与否,其实根本都是没用的东西。”   “即便当年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也不耽误我今日扬眉吐气。而哪怕我是天底下最纯洁的哥儿,哪怕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见过男子,难道当我坐在那个鸽子笼一样狭窄的小方格里考试的时候,别人就会因此让我几分吗?”   元溪听明白了,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你都知道了。”   郜文彦有些急切:“是,我都知道了。你拒绝我就是因为这个,你觉得从前的事情不光彩,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可我还知道,你之所以会被抓去王府,其实是你自己要这么做的,你想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你有这样一颗伟大、无私、美好的心灵,又有什么配不上我的?”   元溪突然张了张嘴,说不出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郜文彦十分固执:“我真的很喜欢你,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不是……不仅仅是因为你长得好看。只要你不是真心讨厌我,我就会锲而不舍。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我都这样熬过来了,难道还能熬不过你吗?”   元溪是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了。   他的态度一点点软化,像一块被捂热了的冰,看向郜文彦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温柔。   郜文彦试探着朝他伸手,元溪没躲没避,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皮。郜文彦欣喜若狂,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元溪拥进了怀里。   第二天把元溪的送出城之后,展所钦又去做了另一件事。   他把放良齐顺的手实拿到坊正那里去公证,回家以后,把齐顺的卖身契和手实一起给他:“往后你就自由了,我也要给你工钱了。我准备在西市也开一家分店,你看你是想留在这边,还是去西市?”   “我都可以。”齐顺擦擦眼泪道。这两张薄薄的纸放在他手里,却仿佛有万钧之重。   展所钦想了想:“那你就留在这边吧,我去西市。正好,我在那里还有一笔账要跟别人算。”   他当然没有忘记花圃惨遭毁坏的事情,如今腾出手来了,钱也有富余,更何况他已经等到了很好的机会。   梁砺锋现在的官职是户部郎中,户部掌管的是户籍、土田、赋税、军需、财政收支等等。这不,他给展所钦出了个好主意。   “查他们的税。”梁砺锋边喝茶边说。   展所钦和他对视一眼,一块儿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展所钦在西市又租了一家很好的门面,也有一个二楼。他花大价钱把这个门面好好装修了一番,带着颜如玉去看正在装修的新店面时,他就看见那家“西湖第一香”的伙计在街拐角那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也不知道把他们的工作服换一下。   展所钦不动声色地冷笑一声。   颜如玉抬头看看他:“阿郎,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有些人要遭报应了。”展所钦拉着他的手,上了路边停着的马车,“走吧,咱们回家。”   --------------------   感谢在2023-10-16 12:34:01~2023-10-17 16:2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演戏与苦肉计   展所钦的计划远不止于此。   他先是匿名举报了“西湖第一香”花坊偷税漏税,自然得到了户部的重视,户部郎中梁砺锋亲自彻查这个案子,果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随后,“西湖第一香”花坊被停业整顿,那里的伙计自然也就只能待在家休息,趁此机会,展所钦敲开了其中一个伙计的家门。   “你找谁?”中年人从门缝里探出脑袋,警觉地打量展所钦。   展所钦友好地朝他微笑:“你就是苏韦吧,我是展所钦。”   苏韦没说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不过从他变得有些不善的眼神里能看出。他已经知道展所钦的身份了。   展所钦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我没有恶意,不知道能否和你好好聊聊?”   苏韦低头一看银票上的数额,唰地把银票往袖子里一揣,动作十分迅速。   “进来吧。”他让开了路,“我家简陋,你只能在那个小凳子上委屈一下了。”   “我偶尔来一次,有什么委屈的,可你却是长年累月住在这儿……哟,那一块屋顶上的瓦都快掉没了。”展所钦边说边同情地看着他。   苏韦沉默着在展所钦身旁坐下,旁边有个倒扣过来的背篓,上头放着块木板,看来就是他的茶几了。   他给展所钦倒了杯水,水里什么料都没放,就是纯白水。苏韦解释道:“家里条件不好,就只有水能喝了。”   展所钦又是一阵唏嘘:“看来你们掌柜的工钱给得不多呀。我家的伙计我都是管吃管住的,而且从来不借故克扣工钱。要是换了我看见你住在这样的地方,也早就把你接到自己家里了。”   苏韦听到“借故克扣工钱”这一句的时候,脸色就有些变了,展所钦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   “莫非……”他故作诧异,“那可太不厚道了,这可是你的血汗钱呀!”   苏韦重重地吸了口气:“展掌柜有话不妨直说,我愿意听听。”   有门儿。   展所钦点点头:“那我就直说了。现在你们花坊因为赋税的问题惹上了麻烦,这件事可大可小。若是小呢,那无非就是掌柜的把差的税款给补上,可若是大了,你们花坊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被盘查。毕竟,谁说得清楚你们有没有人知情不报呢?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愿意为一个对我并不好的掌柜背上官司。”   苏韦看着展所钦,问他:“那么展掌柜会怎么做?”   展所钦挑了挑眉,从兜里摸出几张银票,抽出一张放在桌上。   “首先,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脏事儿都说出来。”   他又抽出第二张:“然后,找一个靠得住的人和他合作,和罪魁祸首划清界限。”   “最后呢,当然是拿着我的酬劳远走高飞,过我的快活日子去。”   展所钦说完,三张银票都搁在了苏韦的面前。   苏韦想了一会儿,把银票一张张收好。   展所钦微微一笑,告辞离开。   展家花坊长安二店装修好了,工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往里面搬货准备开业了。展所钦这阵子在长安的商人里口碑极好,附近做生意的许多都来这儿凑热闹,和展所钦一起站在门口说话。   他们正其乐融融的,花坊里头噔噔噔跑出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哥儿,展所钦转头看了一眼,带着温柔的微笑向商人们介绍:“这是我家夫郎,他的名字叫颜如玉。”   “阿郎!”颜如玉看见他,朝他跑过来,“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呀?”展所钦耐心地用哄孩子的语气和他说话。   大家很快从颜如玉的眼神、举止里看出来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顿时恍然大悟,对展所钦投去了钦佩的目光。他们觉得以展所钦这样的条件,多好的人找不到,却唯独喜欢一个傻子,可见他是重情义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可以信任。   颜如玉跑到展所钦跟前,摊开两只手掌:“嘿嘿,是这个!”   他手心里黑黢黢一片,不知道糊了一把什么黑色的粉末,展所钦还没反应过来,颜如玉突然把手伸向他,看起来是想抹他一脸。   展所钦迅速躲开,抓住他的手腕:“别动,我看看这是什么。”   颜如玉只是想调皮一下,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展所钦抓着他的手腕看了一会儿,又凑近闻了闻,脸色一下子变了。   他犹犹豫豫说道:“我怎么觉着……有股火药的味道?”   周围正在说话的人们一下安静了,纷纷看向他。   展所钦又闻了一会儿,正色问颜如玉:“玉奴儿,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颜如玉看了看其他人,觉得很不好意思,扭扭捏捏说道:“就是……后院那边的墙根下面。”   展所钦简直难以置信:“我们花坊的后院怎么会有火药?!这万一一个不小心……”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这可是西市啊,去年那场火灾有多么恐怖,在这里的许多人都是亲历者。   其中一个人开口说道:“展掌柜,这火药太吓人了,水火无情,它若是在你的店里烧了起来,这条街上其他的店铺也会被殃及。不知能否让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亲眼看着火药被清理干净,我们才好放心啊。”   他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展所钦当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让大家一起看着清理火药,万一发生什么事他也好有证人。   于是大家一起进店,往后院走去。   颜如玉带路,他们在后院墙根底下的草丛里面果然发现了长长的一条火药痕迹。   展所钦指挥伙计们清理干净,又听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传出来:“我怎么觉得,这些火药是被人故意洒在这里的?否则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翻修店面也用不着火药吧。”   他这么一说,众人不由得议论纷纷。展所钦这时突然发出了笑声,不过他的笑并不是开心,而是很明显的心酸的苦笑。   他摇摇头,神色黯然:“我真没有想到,我只是想老老实实开个花坊,照顾好玉奴儿和我们的儿子,可却一而再地发生这种事……究竟是谁要与我们过不去?那你冲我来就好了,这一把火要是烧起来,岂不是连累了街坊邻里?”   他倒是主动给事情定性了,一个商人好奇地问他:“展掌柜何出此言?”   展所钦无奈叹气,拉着颜如玉的手在水井边上洗干净。他道:“说实话,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家暗中下绊子了。我在城外有个小花圃,里头种了一些我自己养的花,后来有一天,整个花圃都被毁掉了。虽然我隐约知道是何人所为,但我想着做生意以和为贵,实在不必撕破脸,不如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罢了。可没想到今时今日却是变本加厉了,他这是要我的命啊!”   他说着眼睛都快红了,颜如玉心疼地看着他,拿湿漉漉的手给他擦擦脸:“阿郎不要哭。”   展所钦难受极了,把颜如玉抱进怀里:“是阿郎没用,对不起你和孩子。”   这一幕看得人揪心。展所钦只是想养家糊口而已,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非要盯着他不放?!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商人们都愤怒了,纷纷说非得把这个人揪出来不可。尤其是火药的事情犯了众怒,他们自然不肯把这件事轻轻带过。   这时人群里站出来一个人:“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是谁。”   大家惊愕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苏韦道:“我是西湖第一香花坊的伙计。我们花房之前和展掌柜抢生意的时候,二掌柜就用过这样的理由,他和客人说展家花坊之前在西市的店面被大火烧毁,是不吉利的征兆,而我们重建了这个店面,是浴火重生的象征。这回他也许是想故伎重施吧。”   那这可真够歹毒的。   苏韦上前两步,向展所钦道歉:“展掌柜,之前你的花圃其实是我和几个伙计一起……但我们也只是听吩咐做事啊,我们要是不做,好几个月的工钱都拿不到的!我实在是对不住你,今天要是再不说出来,我的良心都快过不去了!”   展所钦脸上震惊、悲伤、愤怒,一应俱全,颜如玉依偎在他怀里,慌张地看着周围的一大群人。   “西湖第一香”花坊彻底完蛋了,在官府那儿它偷税漏税,在其他商人们这儿它差点烧了别人的店,在富有同情心的百姓们这儿,它几次三番陷害展所钦,人家一家三口明明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下子官民一心,“西湖第一香”花坊被赶出长安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晚上,颜如玉泡在浴斛里玩他的木头鸭子,展所钦进来摸摸水温:“好了,出来吧,待会儿水要凉了。”   颜如玉站起来,展所钦拿大毛巾把他裹住。颜如玉趴在他肩头:“阿郎,我今天有没有帮到你呀?”   “帮到了,玉奴儿最棒。”展所钦偏头亲亲他,“我们已经把坏人赶走了。”   颜如玉手上粘的当然不是火药,那太危险了,展所钦让齐顺给他抹了一些炭灰而已,只要他说气味闻着像火药也就是了,没有人非要抓着别人夫郎的手来闻。不过墙根底下撒的的确是火药,否则容易被发现。   之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展所钦和颜如玉联合演了一出好戏,展家花坊长安二店开业前一天,“西湖第一香”花坊的门口贴上了转租的单子,里头搬了个空空荡荡,据说都拿去补税款和交罚款了。   展所此役大获全胜。   --------------------   感谢在2023-10-17 16:24:54~2023-10-18 14:1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心见性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彩楼与抛绣球   重阳节将至,长安又在准备迎接这个节日了。这也是一个要紧的大节日,不仅朝堂会放假,而且还要举行宴会,在宴会上赛诗,其中的佼佼者会被选出来做成御制曲,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百姓们也不甘落后,他们要登高、郊游、吃各种糕点、喝菊花酒、佩戴茱萸,有条件的也会写写诗,自己留个纪念也好。   展所钦家里自然也早早准备了起来,他们现在经济非常宽裕,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   展所钦把一段茱萸系在颜如玉腰间,道:“把茱萸佩戴在身上,可以辟邪气、预防冬季的寒气。知道吗?”   颜如玉却没有那么好糊弄,他摇摇头:“我觉得还是毛毛衣服更暖和。”   展所钦笑了笑,捏捏他的小脸:“是这样没错,玉奴儿很聪明。只当好玩吧,我们把这个也系在小菌子的摇篮上,好不好?”   “好!”   颜如玉最近和儿子的关系还不错,已经勉强可以算是熟人了,前两天小菌子夜里啼哭,颜如玉被吵醒了都没有生气,还想去看看他呢。   他俩拿着一截茱萸去了小菌子房间,孩子正睡着,乳娘也趴在旁边睡觉,两人小心翼翼靠近。   展所钦刚把绳子拿出来,大门忽然被敲响了,他怕敲门声把孩子小菌子吵醒,只得赶紧过去开门。   外头是个信使,他把一封信交给展所钦就走了。展所钦一看信封,居然是纥奚颖森朵寄来的信。展所钦很好奇,立刻打开来看,纥奚颖森朵说他这几天会来长安,不知道能不能和展所钦聚一聚。如果可以的话,展所钦现在就出门看看。   ……现在就出门看看?   展所钦快步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往外一瞧,不远处站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白得发光的男子,正是许久不见的纥奚颖森朵。   展所钦朝他走过去:“你要来也不早说,我好出城去接你。”   纥奚颖森朵下了马:“我最不爱拘礼,要不是想着你家还有夫郎和孩子,我早就自己推门进去了。”   他这么一说,展所钦倒是想起来了,怎么他是一个人来的吗?展所钦四下看看,到处都没有孟晚的影子,他不禁有些疑惑。   纥奚颖森朵看出他的想法,也给出了回答:“他被他家里接走了。”   展所钦愣住:“……啊?”   纥奚颖森朵嘴角的笑像是被硬生生刻上去的,生硬牵强:“你还不知道呢,他的父亲原来是剑南西川节度使,总领一方军政大权。他的名字也不是孟晚,而是陈寻真。”   展所钦目瞪口呆。   纥奚颖森朵接着道:“他家里给了我一大笔钱作为报酬,感谢我救了他们的孩子,然后……就把他带走了。我这样的身份,哪里配得上人家。”   “你……”展所钦十分同情的看着他,“虽然身份地位是有些悬殊,可你是真心爱护他的。”   纥奚颖森朵摇摇头:“那有什么用?爱护又不值钱。罢了,也许本就不是属于我的,强求也没用。”   展所钦道:“可是怎么能确定孟晚真的是他们家的呢?会不会碰上骗子?”   其实这正是纥奚颖森朵现在如此平静的原因。   “不会有错,他也认得他们。那天见了他阿耶,他立刻欢天喜地地扑上去,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家,他也愿意。”   怪不得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如果孟晚是被强行带走的,他现在肯定已经追了过去,可是……   展所钦同情地看着他:“也许他并不知道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纥奚颖森朵笑了笑:“我倒希望他再也不要想起我,好好过他金枝玉叶的日子,总比在我身边到处跑要来得强。”   他虽然看起来平静,但谁又能知道他心里的痛苦和无奈呢。展所钦叹了口气。   他刚要说话,突然一下想起了什么,拔腿往回跑:“你自己进来吧!我把我家夫郎给忘了!天呐!”   颜如玉这会儿还傻愣愣地拿着茱萸站在摇篮边,小脸已经黑了。   展所钦飞快跑回去,跑到门口时放轻了脚步,一进门就看见颜如玉带着怨念的眼神。展所钦进去和他一块儿把茱萸系在小菌子摇篮上,然后拉着他的手出来,陪着笑和他解释:“真不是故意把你放在那不管的,有个朋友来了,我和他多说了几句话。”   颜如玉:“哼!”   他也是有小情绪的!   “真的有朋友。”展所钦拉着他的手捏捏,两人走向纥奚颖森朵,“玉奴儿还记不记得他?”   颜如玉打量纥奚颖森朵,点点头:“记得,他送了我鹦鹉!”   展所钦对纥奚颖森朵道:“既然来了,也该在长安好好玩玩。明天是重阳节,我们一起出去踏青,怎么样?”   纥奚颖森朵答应了一声。   于是重阳节这天,他们一块儿来到了长安城外的昆明池。   这是一处风景名胜,是汉武帝时开凿的巨型人工湖,原本是他用来锻炼水军的,本朝又被三次扩建,现在就是百姓们游玩的场所了。   今天许多人都来这里踏青,所有人无论穷富,都带着竹篮,里面装着自家准备的好吃的,把一块布往地上一铺,就可以围在一起一边欣赏昆明池的美景,一边谈天说地了。   纪咸英今天也来了,展所钦本来还叫了万俟宗极,但是被鸽了。因为万俟宗极说妙昙大师答应他明年还俗,他现在急着要去联络感情,当然顾不上展所钦这个弟弟了。   展所钦对此的评价是:“哦。”   “其实我觉得我玉奴儿和挺灵的,你看我们身边的朋友们是不是个个都终成眷属了?像是梁砺锋和杜若望,元溪和郜进士应该也差不多成了,现在我兄长和妙昙大师也和好了。所以说嘛,我们会这么幸福是理所应当的。”展所钦说着问旁边的颜如玉,“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幸福?”   颜如玉用力点头:“姓胡!”   他这会儿难免大舌头,因为嘴里塞满了“酥山”。酥山顾名思义,形状就像一座山,只不过是由奶酥加热后固定成型的,再配上各种配料,放到地下冰窖里冷冻,隔壁小孩都馋哭了,颜如玉也是。   他扑过去给了纪咸英一个熊抱:“谢谢干娘给我带来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一嘴的奶酥,纪咸英花容失色:“我的衣裳!”   昆明池上有渔人划着小舟捕鱼,水浅的地方也有人在采摘莲藕,颜如玉吃饱喝足了就眼馋,他也想去。但那明显是不行的,展所钦只能哄他:“诶,你瞧,那边好多人呢。”   池边有一座彩楼,底下一群人抬头围着,不知道在干什么,楼上时不时飘下来一张纸,这些人就把纸捡起来,放到一个盒子里装好。   展所钦隐约听说过这个,存心显摆显摆:“他们应该是在赛诗,底下围着的这些人写的诗,由一个身份高、学识渊博的在上头逐一看过,不满意的就随手丢下来,最后留下的就是胜出的了。”   “听起来还挺好玩的。”纥奚颖森朵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我也想去。”颜如玉拉着展所钦的袖子。   展所钦道:“好吧,不过你腰带上的茱萸松了,我先给你系好。还有你这个小花猫脸,是不是也要先擦干净呢?”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彩楼那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展所钦抬头一看,纥奚颖森朵手里正抱着个什么东西,一步三回头地往这边走。   “你拿了个什么?”展所钦问他。   纥奚颖森朵还有点懵:“就……我刚走到彩楼下面,上头就砸下来一个一看就不是纸的东西,我下意识把它接住,然后……就这样了。”   展所钦仔细一看,他手里拿着个绣球。这不禁就让人联想到了一些东西。   纪咸英恍然大悟:“其实那是在抛绣球招亲的?!刚才扔下来的不是诗,而是这些待选之人的自我介绍吧?!”   几人面面相觑,纥奚颖森朵还在发呆,那边就有人过来了:“这位公子,你接了绣球准备到哪里去?还不上去与我家主子见一见?”   纥奚颖森朵看看绣球,又看看他,手忙脚乱地把绣球塞还给他:“不不不,我不是去接绣球的,我以为……对不住对不住,麻烦你拿回去吧,不行的话,我再去向你家主子道个歉。”   那仆人的脸都绿了。   像这种能在彩楼上抛绣球招亲的,一定是非富即贵,纥奚颖森朵接了人家的绣球,哪有随便就往回塞的道理?   纥奚颖森朵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无助地看向展所钦,展所钦缓缓往后缩,小心翼翼道:“嗯……我也不知道嘛。”   他这可把纥奚颖森朵给坑惨了,纥奚颖森朵只得跟着那仆人走了,去向绣球的主人道歉。   气氛一时焦灼,只有颜如玉还在那儿吭哧吭哧把糕点往嘴里塞。片刻后,纪咸英先绷不住笑了出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展所钦叹气捂脸,颜如玉问他:“阿郎怎么了?”   展所钦闷闷道:“你阿郎多长了一张嘴。”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碰头与真碰头   展所钦觉得自己有义务替纥奚颖森朵收拾这个烂摊子,于是他找到了梁砺锋。   梁砺锋差点没把水给喷出来:“你再说一遍?!找谁?!”   他的尾音都有些颤抖。   展所钦清了清嗓子:“剑南西川节度使。”   梁砺锋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语重心长道:“我老家是住成都,不是有成都。”   展所钦一副乖巧状。   梁砺锋问他:“你知道剑南西川节度使是什么人物吗?他统辖兵马数万,管理西南各州郡,和南诏、拒吐蕃,总镇川蜀。给我几个胆子敢去找他要儿子的呀?!”   展所钦纠正他:“不是管他要,只是问问他能不能给。”   梁砺锋:“……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展所钦弱弱地解释:“听起来会不那么冒犯人嘛。”   梁砺锋保持微笑。   “那你说我还能怎么办呢,要不是我多嘴,纥奚颖森朵也不会去凑热闹,现在他是骑虎难下。我想着正是因为剑南西川节度使位高权重,要是他愿意把他儿子许给纥奚颖森朵,那么这事儿不就解决了吗?孟晚和纥奚颖森朵本来就是情投意合的。”   梁砺锋十分敏锐:“未必吧,他不是跟他家里人回去了吗。”   展所钦道:“可是以他的智力,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回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纥奚颖森朵了,他说不定还以为就像寻常上街逛逛一样,晚上还能回来呢。”   梁砺锋琢磨了半天,最后痛苦地叹气:“我只能托人去打听打听,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这样想念纥奚颖森朵,那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否则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展所钦连连点头:“好好好,多谢你了。”   不过纥奚颖森朵目前还不知道展所钦已经在帮他联络他老丈人了。他的主张是想让孟晚过上好日子,没有必要为了他放弃荣华富贵。但是展所钦已经在颜如玉那里得到了教训,他也曾自以为是,想给颜如玉安排“更好的生活”,可那其实根本不是颜如玉想要的。   纥奚颖森朵想不出主意来,他一个外族人,在这里除了钱什么靠山都没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溜之大吉。他临走前,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去他住的客栈送他。   “真没想到相聚的时光如此短暂,不过匆匆几日的功夫,你就又要走了。”展所钦自知理亏,只能保持尴尬的微笑。   纥奚颖森朵倒是没有怪他,他正急着收拾行李:“我出去躲一阵,等人家消气了再回来,到时候你再请我吃顿饭。”   “好说好说。”   颜如玉这会儿正在外头过道上玩,这家客栈也是外族人开的,过道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颜如玉蹲地上玩得正开心呢,面前突然笼罩了一个黑影。   他茫然地抬起头,下一秒——   “啊啊啊啊啊!!!!!”颜如玉惨叫着连滚带爬,眼泪瞬间飙出了八米。   展所钦听见动静立刻跑出来查看,颜如玉嗷嗷叫着扑进他怀里:“阿郎救命!有鬼!”   展所钦把他抱住,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去。几步外站着一个……黑人?   他看起来慌张又急促,知道自己吓着了颜如玉,连忙侧身低头。   纥奚颖森朵从屋里出来,解释说:“他不是鬼,他是昆仑奴,是我带来的。之前就是怕吓着你们,所以没有把他带到你家去。我之前说过,你们中原汉人蓄奴成风,异族的奴仆更是能够彰显身份,不光是昆仑奴,还有胡姬、新罗婢等等,都是我常卖的。”   颜如玉听不懂他的解释,现在还吓得浑身发抖,他又不像展所钦一样知道黑人也只是一个人种。   纥奚颖森朵笑道:“本来这次想把他在长安卖掉,结果现在也没来得及。得了,我的行李收拾好了,你给我拿到后院里去吧。”   那昆仑奴点了点头,进屋去拿东西。   颜如玉整个人缩在展所钦怀里,连两只手都藏在胸前不肯露在外面,瞪大了眼睛戒备地盯着这个昆仑奴,直到他走出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   展所钦拍拍他的后背:“好了,他已经走了,不怕了。”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颜如玉又好奇又担忧地抬头问展所钦。   展所钦道:“他不是变成这样,他天生就长这样。虽然与我们的区别很大,但是他也是正常的人,不用太害怕的。”   颜如玉琢磨了半天,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梁砺锋这回又帮了展所钦一个大忙,剑南西川节度使还真的派护卫把孟晚给送了回来。不过主要也是因为孟晚被带回家之后长时间见不到纥奚颖森朵,他开始不吃不喝也不睡觉了。   他父亲从他含含糊糊、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大概听懂了,纥奚颖森朵真的对他的孩子很好,孟晚也已经离不开他了。   意识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其实也尝试着找过纥奚颖森朵,但是纥奚颖森朵在孟晚被带走之后也离开了杭州,不知去向。正巧,梁砺锋住在成都的亲戚给他们搭上了线。   到底是手握一方军政大权的大官,他父亲还是很有格局的,孟晚这次回来带了十几大车的嫁妆,其中甚至包括一套他家在长安的祖宅的钥匙。   他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把他儿子的名字给改回来。这都是小事,估计让纥奚颖森朵叫孟晚……哦不,叫陈寻真祖宗他都不会有异议。   大队卫士赶着长长一串马车,浩浩荡荡地敲开了展所钦家的大门。   展所钦打开大门,与面前的护卫首领四目相对,然后他探身出去看看他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展所钦沉默了。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片刻后,展所钦道:“嫉妒使人面目全非。”   陈寻真被小厮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他先小心翼翼的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随后就看见了展所钦。   他盯着展所钦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甩开小厮的手,急匆匆跑过来:“我阿郎呢?你知道我阿郎在哪里吗?”   展所钦还真不知道。   纥奚颖森朵走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当时说的是等安顿下来以后再给展所钦递个消息,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陈寻真先回了他家的大宅子住着,他有的是下人照顾,展所钦也不必担心什么。   没过多久,纥奚颖森朵屁颠颠回来了,到展所钦家来与陈寻真见面。   陈寻真在屋里已经快坐不住了,他几次三番跑到门口张望,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双翅膀飞到纥奚颖森朵身边去。   他第十次询问展所钦:“我阿郎怎么还没来?”   展所钦也是第十次回答:“快了快了。”   门外一声马嘶,展所钦和陈寻真一块儿站了起来。   颜如玉这会儿在院子里玩,他听见动静也好奇地出去看,一打眼,除了纥奚颖森朵之外,又是那个黢黑的人。   颜如玉嗷的一声跳起来,从外往里往回飞奔:“呜呜呜,阿郎!他又来了!”   不巧的是,陈寻真这会儿听见动静,知道纥奚颖森朵来了,他也从里往外飞奔:“呜呜呜,阿郎!你终于来了!”   他俩的阿郎还没反应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满地摔的都是夫郎。   两人跑过去一人扶起一个,颜如玉和陈寻真的脑门儿都被对方撞红了,他们一时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都有些懵懵地坐在地上。   “痛不痛?”展所钦又心疼又觉得好笑,他控制住表情,关切地揉揉颜如玉的脑门儿。   颜如玉愣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他,然后紧紧抓着展所钦的袖子:“阿郎,那个人!他又来了!!”   陈寻真也抬头望着纥奚颖森朵,片刻后抱着他的脖子哇哇大哭:“阿郎,你怎么才来呀!!”   展所钦往门外看了看:“放心吧,他没有进来。”   颜如玉这才安心了,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地上,他开始告状:“我被他撞到了!”   陈寻真虽然在哭,但他的耳朵还是挺灵敏的,他也不甘示弱,对纥奚颖森朵道:“我也被他撞到了!”   颜如玉扭过头:“是你先撞我的!”   陈寻真完全不服:“明明是你先撞我的!”   这事儿掰扯不清,展所钦和纥奚颖森朵对视一眼,默契地把自己家的小傻子打横抱起来,一个回屋,一个往大门外走。   “这回的事儿,我欠你一个大人情。”纥奚颖森朵临走前说。   展所钦挑了挑眉:“重阳节那天我说什么来着,我和玉奴儿有福气,身边的亲朋好友都能沾上。”   纥奚颖森朵笑着点点头,抱着人走了。   颜如玉眼泪汪汪地搂着展所钦的脖子:“阿郎,你说为什么我和他之间总是发生这样的事情?”   展所钦憋着笑:“我也不知道。你的头还痛不痛?”   颜如玉自己揉了揉,噘着小嘴:“还好吧。但是他不是我的好朋友,永远不是。”   “说起好朋友。”展所钦道,“你的好朋友元溪刚刚寄了封信回来,还给你寄了好吃的。”   颜如玉立刻来了兴致,浑身上下什么毛病也没有了,他从展所钦怀里跳下来:“快拿给我!”   --------------------   感谢在2023-10-19 16:44:16~2023-10-20 15:0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果糖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入宫与御花官   长安的百姓们又有福可享了,因为他们的圣上很爱与民同乐。   太后八十大寿将至,圣上开恩,下旨在寿诞的前后三天都开放华清宫这个著名的皇家园林,所有百姓都可以免费进来游玩,只是不能去泡里面的骊山温泉,那是皇家专用的。   “骊山晚照”作为长安八景之一,早在三千多年前的西周时期就成为了帝王游幸之所。骊山是一座死火山,所以有许多温泉,“春寒赐浴华清池”就是来自这里。   虽然不能去泡温泉,但是华清宫偌大一个园林也足够百姓们一睹风采了。   展所钦也早早得了消息,而且比其他人要更早,因为这个消息是老太监先告诉他的。当然了,他不是闲着无聊。   ——园林开放的那几天是允许小商贩在附近摆摊的,可以卖饮食,也可以卖一些小玩意儿。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圣上某一天也会驾临华清宫,在旁边的高楼上远眺,展掌柜要是有什么好宝贝,那天可一定要拿出来,杂家会给你占个好位置。”   展所钦答应一声,向他道谢。   他当然有好东西,正急等着拿出来呢。   华清宫开放的前一天,展所钦带着颜如玉来到了花圃。他们都换上了漂亮的新衣服。   “猜猜阿郎有什么好东西要给你看?”   颜如玉很配合地摇摇头。   展所钦掀开花圃的帘子,带着他钻进去:“你看。”   大红的玫瑰全都开花了,满目的娇艳欲滴,每一朵花都非常饱满,玫瑰花的香气快把大棚顶都给掀开了。   “哇!”颜如玉大叫着跑了进去。   展所钦跟在后面:“玫瑰花漂亮吗?”   “漂亮!好漂亮!哇!他们好红啊!”颜如玉摸摸这朵,又摸摸那朵,摸来摸去都不知该摸哪一朵才好了。   展所钦笑着走过来:“玉奴儿还记不记得咱们之前那个花圃被毁了,里面的花苗全都没有了,可没想到你却偷偷留下了一些,现在它们都长出来了。”   颜如玉一蹦三尺高:“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呀。”展所钦点点头,“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夫郎。”   颜如玉骄矜地抬起下巴:“那最厉害的夫郎可不可以摘一朵玫瑰花呢?”   “当然可以啦,但是玫瑰花有刺,怕扎着你的手,我来帮你摘好不好?”   “好!”   展所钦戴上了颜如玉去年给他做的手套,问他:“那你还记得这个吗?”   颜如玉抓着他的手看了半天,迟疑着问:“嗯……是我做的吗?”   展所钦摇头:“不是哦,是小猪崽做的。”   颜如玉跺脚:“明明就是我做的!”   展所钦笑了笑:“你也知道你是小猪崽呀。”   他说着仔仔细细挑了一朵完美无缺的玫瑰,咔嚓剪下来,用小刀把它的刺削干净,递给颜如玉。   颜如玉刚要伸手接,展所钦又把花收了回来:“等等。”   颜如玉疑惑,却见展所钦缓缓弯曲右腿,单膝跪了下来。   颜如玉呆住:“阿郎?”   展所钦抬头看着他,深情地开口道:“这里的玫瑰还是太少了,将来我一定会给你种上漫山遍野的玫瑰,是专属于你一个人的。但是现在这些玫瑰也有很特别的意义,它们来自于我,又被你保护下来,我相信不久之后它们还会给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今天我想在它们的见证下,向你表达我对你的爱,也希望能得你的一个承诺。”   “颜如玉,你愿意一生一世陪伴在我身边,并给我这样的荣幸,让我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爱护你吗?”   颜如玉其实完全没有听懂,但他还是被眼前的展所钦给弄哭了。他只知道哭,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更不懂得给展所钦一个回应,只一个劲抹眼泪。   展所钦当然也能料到现在的情况,他拉过颜如玉的手,把玫瑰花放在他手里:“听不懂没关系,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现在你点点头就好。”   颜如玉边哭边点头。   展所钦站起来把他抱进怀里:“你可是答应了,不能反悔的。”   颜如玉哽咽着问:“我答应什么了?”   展所钦亲亲他的耳朵尖,笑道:“你答应一辈子都做我的小猪崽。”   颜如玉想了半天,不情不愿道:“那好吧。”   这朵玫瑰花他们拿回家以后把它倒挂着风干了,这样就能保存很久。   而花圃里剩余的这些花,展所钦也精心挑选了一些最漂亮的,只待时候到了就把它们采摘下来,让它们开到圣上面前去,到时候还不得把圣上迷得五迷三道的?   华清宫一连开放七日,但圣上也不是每天都去,所以展所钦的玫瑰也不能每天都拿出来。不过他丝毫不愁赶不上趟,等圣上确定了哪天会去华清宫,老太监就会告诉展所钦,让他准备妥当。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最后一天,机会终于来了。   “驴子!!”颜如玉跑了过来。   两头老驴身后绑了个拉货的平板车,上头放置的货物上盖着布,把货物严严实实的遮了起来。   展所钦道:“是呀,是你的驴子,我们今天要带它们去做一件大事。”   “我也要去!”颜如玉挨个给两头老驴一个爱的抱抱,然后又来抱展所钦。   展所钦嘀咕:“我就知道,别人不抱剩下的,也不给我。”   颜如玉茫然:“啊?”   展所钦笑了笑:“没什么,开个玩笑。”   齐顺在前头赶着驴车,他俩坐着马车在后头跟着,一路往华清宫而去。   华清宫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小摊贩,展所钦来到老太监给他准备好的摊位跟前,把自己的货物摆上去。   但和其他那些叫卖吆喝的摊贩不一样,展所钦甚至没有把盖着货物的布掀起来,他也不吭声,即便有路过的百姓好奇向他询问,他也只是笑笑:“我这里还没有准备好。”   “阿郎,我们不进去玩儿吗?”颜如玉眼巴巴地看着人群络绎不绝,都往华清宫里面去了。   展所钦道:“现在先不去好不好,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等做完了我就带你进去看看。”   “好吧。”颜如玉又问,“这里面有什么呀?”   “主要就是个园林,哦对了,还有个温泉。”   “温泉?”   “也就是可以泡热水澡的地方,但是华清宫里面的温泉我们不可以用,下回我带你去蓝田石门汤,那才是我们用的。”   颜如玉乖巧地点点头,往他身上蹭蹭:“阿郎,我觉得我最近好爱你呀!”   展所钦美得都找不着北。   一个小太监这时走了过来,在展所钦摊位跟前停下,冲他抬了抬下巴,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展所钦终于等到了约定好的信号,他掀开盖布,露出底下一大捧耀眼的玫瑰花束。   “哇,这是什么花?!”   周围人群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来,展所钦的摊位跟前围满了人。   “这是我们自家培育的新品种,全天下独一份。”展所钦把早就准备好的广告牌往摊位跟前一摆,“改良玫瑰,现货不多,想要的可以预定哦。”   他这儿立刻排了老长的队,齐顺在旁边唰唰唰登记预定的信息。没一会儿,老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朝这边来了,口称传旨,百姓们尽数跪下。   “圣上有旨,将此花奉于御前,钦此。”   展所钦看着他们捧着玫瑰走了,心里有无数的激动翻涌,面上还得装得毫无波澜,实在也是辛苦。他知道,眼前等待着他的已经是一条康庄大道了。   目睹这一切的人们都用又惊讶又羡慕的目光望着展所钦,展所钦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牵起颜如玉的手:“现在咱们可以进去逛逛了。”   两天后,老太监来到展家花坊传旨,要展所钦入宫觐见。   老太监指着身旁的另一个太监道:“这位马公公是来指点你礼仪的,三日后的申时正,杂家会派人来接你。呵呵,展掌柜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展所钦客气道:“必不敢忘公公提携之恩。”   老太监笑了笑,一甩拂尘回宫去了。   皇宫对于展所钦来说并不稀奇,他垂首敛眸,十分守着规矩,老老实实地跟着两个太监来到了御花园。   他还是没有资格直接凑到圣上跟前去,圣上和太后坐在凉亭里休息,周围千牛卫围了一圈,他只能远远地停下,瞧见凉亭里有两个黑糊糊的人影,便拜了下来,朗声恭祝圣安。   圣上扭头对身旁的太后道:“阿娘,这便是种出那些玫瑰的商贩。阿娘喜欢他的花,儿特地传他进宫,准备命他为阿娘培育更多的玫瑰。”   太后点点头,她岁数大了,说话声音小,展所钦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片刻后,圣上让展所钦平身,对他道:“你那些花是如何种出来的?”   展所钦道:“回禀圣上,草民以玫瑰、蔷薇和月季选良种而育,择其优者合二为一,方得此花。”   圣上点点头:“好,你是难得的,我封你个御花官,为宫里培育玫瑰,你可愿意吗?”   展所钦跪地道:“草民叩谢圣恩!”   其实商人是不能做官的,商人的子弟也不能,但是展所钦这官也不是真的官,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号罢了,展所钦依旧是个平民百姓。   但虽然只是一个名号,展所钦也已经有了天大的荣耀,他的花坊在长安乃至全国的地位彻底无可撼动了,数不清的订单向他涌来,甚至还有外地的客人专程赶来,只为一睹玫瑰的风采。   展所钦这阵子挣钱都挣得累了,每天从开门到下班,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他的心思也没有都放在钱上。趁着这个机会,他在花坊门口贴了告示,向全国寻求良医,不惜代价给颜如玉治病。   这天,他带着颜如玉出门,和中介一起来到了一处宽敞气派的对称四合院门前。   颜如玉很好奇:“我们来找谁呀?”   展所钦笑道:“不找谁,这是空房子,你进去看看喜不喜欢。”   这个四合院非常大,称作豪宅也不为过。后院有假山池和一块园林,种了许多果树花木,有马厩有仓库有独立卫生间,甚至还有个地下冰窖。   颜如玉在里头都跑累了。   展所钦道:“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就住这里了。”   颜如玉愣住,然后飞快跑过来把耳朵凑在展所钦跟前:“阿郎你再说一遍?”   “真的,我们真的可以住在这里,我已经有足够的钱把它买下来了。”展所钦搂着他的腰,道,“这是从前答应给你的,我终于做到了。”   全长安都能听见颜如玉兴奋的尖叫。   --------------------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治病与睡马棚   房子过户之后,他们就忙着准备搬家了,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展所钦和颜如玉发生了分歧。   原因很简单,展所钦把最大的主卧先打扫了出来,他觉得他们理所当然应该住在这里,结果颜如玉看中的是马厩旁边的下人房,因为那里离花园和马厩都很近,推开窗就能看见。   这个展所钦当然不愿意,那得有多大的味儿啊,再说床又那么小,颜如玉到时候肯定会睡在他身上,那遭罪的还是他。   展所钦对颜如玉的想法提出了反对意见,结果他的反对也遭到了颜如玉的反对。   搬新家的乔迁宴上,万俟宗极还唯恐天下不乱,撺掇颜如玉坚持自己的想法。   “只要是和你心爱的人睡在一起,睡在哪里又有什么要紧呢?他又没说要去睡马棚。”   颜如玉连连点头,觉得自己真是遇见了知音。   展所钦只想给万俟宗极一秤砣。   于是当天晚上,他们就真睡在了下人房里。   颜如玉很开心:“阿郎,驴子和丑丑它们都睡在隔壁哦!我们现在是邻居了!”   展所钦微笑,心想我就顺着你那么一回,你要真打算永远住在这儿,以后我们也是邻居了。   当晚果然不出所料,床太小了,颜如玉睡着不舒服,他睡不舒服就得转着圈找个舒服的姿势,其结果就是展所钦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头默默看着大喇喇横在床上的颜如玉。   好好好,来这个是吧!   展所钦抱着枕头走了。   颜如玉完全没发现这回事,他第二天早上醒来在身旁没看见展所钦,还以为他只是先起床了。   于是第二天晚上,颜如玉还要睡在那儿。展所钦忍无可忍了,他采取了行动。   趁着颜如玉睡得最熟的时候,展所钦轻轻把他抱了起来,放到马厩旁边已经铺好的垫子上。   颜如玉还一无所知,直到展所钦惊慌地晃了晃他:“玉奴儿!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颜如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展所钦正惊慌地搂着他:“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颜如玉完全是懵的:“我怎么了?”   展所钦更是一脸茫然状:“我也不知道啊,我半夜醒来找不到你,结果就发现你躺在这里!天呐,这也太吓人了!”   颜如玉转头看看周围,他也吓着了,慢慢地缩进展所钦怀里:“……为什么会这样?”   展所钦想了想,表情严肃:“我猜应该是这里离花园太近了的缘故,你也知道,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喜欢待在花园里,趁你睡着以后,它们就把你搬到这里来,谁知道想对你做什么呢?幸好我来得及时!”   颜如玉吞了一下口水,默默把展所钦抱紧了,故作镇定道:“阿郎,我们回去睡觉吧。”   “回哪儿睡?”展所钦憋着笑问他。   颜如玉道:“回大房间。”   “好。”展所钦大功告成,抱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屋睡觉了。   除此之外,他们在新家一切都很愉快。   颜如玉现在能撒欢儿的地方更大了,展所钦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他人。实在担心他的安全,展所钦先让人把假山上的尖石都拿软布包住,然后又买了三个哥儿,专门陪颜如玉玩儿,也能看顾着颜如玉。   再雇两个手艺不错的厨子,齐顺现在怀着身孕,也不必让他太累了。   展所钦又配了几个打扫洗衣的下人,还配了马夫和花匠,以及供使唤的仆佣,再加上花坊里干活的伙计、管理新花圃的伙计、送货的伙计,还有账房、管家,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有上百人之多。   总的来说,他们的生活现在是蒸蒸日上了,展所钦唯一能担心的也就只有颜如玉的病了。   他门口的告示已经贴出去很久了,还写信给成都的元溪,让他在门口也贴上给颜如玉找大夫的告示,可到现在也没有人自告奋勇。   直到那一日,花坊里来了一个熟人。   她一进来便道:“展掌柜生意兴隆啊,我可是在天山都听说了你的大名。”   居然是那位女神医!   展所钦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他急切地向女神医表达自己的诚意,只求她能给颜如玉治病。   但女神医的态度非常坚决:“我真的已经不给任何人看病了,我说过这样的话就不会反悔。但是我看你对他也是用情至深,实在难得。这样吧,我会去面见我的师父,帮你请得他老人家出山,他可比我厉害多了。”   “当真吗?”展所钦欣喜若狂,“若是真能请来尊师,我当不惜重金以做报答。”   女神医笑道:“重金倒是无所谓,我师父最喜欢漂亮小孩儿,我看你家的生得这副模样,能让他免了诊金也说不定。”   这话要让颜如玉听见了,够他吹十年的。   展所钦有了希望,也就陷入了更加焦急的等待。颜如玉倒是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他现在脾气也越来越好了,没事儿的时候还会抱着小菌子玩。展所钦看着眼前这一切,真觉得美好得像个梦,一旦戳破了,谁知道现实会不会还不如一个美梦呢?   他虽然不清楚女神医的师父到底要用什么样的办法给颜如玉治病,但想想也知道,这必然不是喝几副药就能解决的问题。展所钦几乎可以预见颜如玉即将遭受的痛苦。   天气渐渐冷了,颜如玉也没有那么爱往外跑了,他还越发喜欢黏在展所钦身上,时不时靠着靠着就睡着了。   这天又是这样,展所钦正准备把颜如玉抱回卧室,一个下人从外头进来,道:“主子,外头有个白发老者,自称是主子要找的大夫。”   展所钦精神一振,激动得都忘了把颜如玉先放下,抱着人就冲出了大门。   外头等候的白发老者一看这架势,还以为自己又遇到了硬茬,他问道:“病人这是怎么了?是昏迷不醒还是无法行走?”   展所钦低头看看颜如玉,颜如玉也被弄醒了,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   展所钦笑道:“让神医见笑了,他只是睡着了,我正准备把他抱进屋放下,就听下人说神医来了。这不,着急忙慌地跑出来,都忘了怀里还抱着个人。”   颜如玉转头看看旁边的白发老者,见白发老者也在看着他,颜如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展所钦把白发老者请进门,不停地向他道谢,感激他愿意来看上一眼。白发老者道:“治病救人是本分,没什么可谢的。要不,你先把他放下来让我看看吧。”   展所钦又忘了。他也是搞不懂一百多斤的大活人存在感怎么会这么低。   颜如玉被放了下来站在地上。   白发老者却没有马上搭理他,而是一指旁边的草丛:“诶,那里面是什么?”   展所钦和颜如玉一块儿看过去,什么也没发现。   白发老者道:“那里好像有一只红色的小鸟,你们都没看见吗?”   颜如玉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找了半天,有些沮丧:“没有啊,是不是我把它吓跑了?”   “大概吧。”白发老者撂下这句,没事儿人似的走进了正堂,把展所钦和颜如玉两个人都给落在了身后。   “玉奴儿,你去玩吧,阿郎有点事和大夫说。”展所钦对他道。   颜如玉走后,展所钦走进正堂和白发老者一起坐下,下人奉上茶水点心,顺手带上了门。   白发老者喝了口茶,道:“我刚才是看看他的大脑有没有受损伤,发现他挺灵敏的,听人说话和走路做事反应都很快,说话也清楚,看来他的病是出在心里,这其实是很好治的。”   “他和一般的傻子状态不一样,他有基本的思维,只是思维比较简单,而且行为举止更像个孩子。依我看,他是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了一些伤害和阻碍,这种痛苦被他保留了下来,一旦痛苦被唤醒,他就会再次进入很久以前受到伤害时封闭自己的状态。如果我能知道让他变成这样的原因是什么,那么治好他只是时间问题。”   展所钦深吸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把颜如玉小时候被父母关了八年的事情说了出来。   白发老者想来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人情冷暖的事,他听完后没有什么波澜,只是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再把他关起来吧。”   展所钦一愣:“……什么?”   白发老者解释说:“只有把他重新放到那样的环境里,才能在他遭受痛苦的时候给他正确的引导,让他心里的那些委屈得到释放,纠正他对痛苦的认知,帮助他克服内心深处的恐惧。当然了,也不是像他小时候那样,把他关起来就不闻不问了,在这个过程中,我还会对他采取别的治疗。”   展所钦问:“比如什么呢?”   “人是一个整体,不能说情绪单单只是情绪。情绪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与人的五脏六腑息息相关,不同的情绪对应不同的脏腑,而它们往往可以互相平衡。如果不能,那么人就要生病了。”   “所谓‘喜伤心,忧伤肺,恐伤肾’,像他这样的恐惧,我就要针对他的肾脏做治疗。比如用针灸、按揉、服药等等方式打通他的肾经,让他的身心达到平衡,神、魂、魄、意、志充分整合,他自然就好了。”   展所钦本能地觉得,这个大夫可以相信。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囚禁与小窗户   颜如玉那时候关起来是被铁链锁着的,关押他的地方原本是堆柴火的,只在高处有小小的一扇窗户,约摸两个巴掌大。白发老者的意思是最好能尽量还原这些细节,展所钦虽然想着就心疼,但他还是照做了。   在准备这些的时候,展所钦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白发老者的姓名。   “不敢请教前辈高姓大名?”展所钦问他。   白发老者道:“这些都不重要,我早已忘记了姓名,你只知道我会看病就是了。”   展所钦道:“前辈倒是洒脱。”   他确实洒脱,但颜如玉那边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看见一间小仓库被腾了出来,展所钦找来了铁匠,乒里乓啷的不知道在里头打什么。   幼年时一些不好的记忆隐隐约约被唤醒了,颜如玉躲在远处观察了一阵,表情逐渐变得慌张。他左右看看,有些找不着北似的四处乱窜。   跟随他的小厮问他想去哪里,颜如玉福至心灵,对他们道:“我们玩躲猫猫吧,你们快去躲起来,我来找你们!”   三个小厮没有多想,各自找地方躲藏。   颜如玉看他们已经没在盯着自己,他扭头就跑,一下子没了影。   展所钦得到了白发老者的再三保证,真的不会把颜如玉刺激得状况更差。白发老者道:“一开始他的病情可能的确会更加严重,但是不破不立,就是要把他最深处的毛病刺激出来,才好根治。否则,就像你说的,他从前也总是反反复复,那就是因为还没能真正挖到他的病根儿。”   展所钦叹了口气:“他的病也是我最大的心病,我真的害怕极了。”   白发老者点点头:“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他哪还能经得起病情恶化呢。你放心吧,我可以保证把他治好,只要你完全配合我。”   展所钦答应一声,想了想又问:“报酬方面,前辈有什么要求吗?”   白发老者笑了笑:“我本来已经不给人看病了,在深山老林里等死呢,要不是我那徒儿来找我,我也不会过来。报酬就算了,只当我与你们有缘吧。”   展所钦还没来得及感动,跟随颜如玉的小厮突然慌张地过来,说他们找不到颜如玉了。展所钦赶紧向他们询问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他就明白了,这孩子该聪明的时候绝对不笨,他不敢往外跑的,八成是在哪里躲起来了。   展所钦立刻去找,卧室没有,马厩没有,下人房也没有,地窖他绝对不敢进去。他在花园里又转了一大圈,终于在一棵小树上发现了一小块衣摆。   人的潜力当真是无穷的,谁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   展所钦无语透了,他站在树下抬头:“……玉奴儿,下来吧,我都看见你的屁股了。”   颜如玉坐在树杈上,抱着树干,装聋作哑。   展所钦知道,颜如玉虽然笨笨的,但他的心却是玲珑剔透,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会躲起来。他又心疼,又觉得有些好笑,可拿他颜如玉没有办法,只得在树下哄着他,和他讲道理。   “玉奴儿你最乖了,你先下来,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爬上去,你下来我给你吃糖。”   “不要!”   “那吃猪肘子?”   “不要!”   “我给你金元宝!”   “不要!”   ……   展所钦最后口水都说干了,他干脆一撸袖子:“好吧,你油盐不进,那我可动手了。”   嘴上嚷嚷得凶,其实还不是让人拿来了梯子。   颜如玉看他真要爬上来,急了:“我不要!我不要下去!不要!!”   要不要都是这么多,展所钦已经爬上来了,伸手抱住颜如玉的腰。   “啊啊啊啊啊啊!!”颜如玉死死抱着树干,放声大叫。   展所钦这个姿势实在不好用劲,他还得稳住别让自己掉下去,所以根本拔不动颜如玉。   他气急败坏,反手一巴掌拍在颜如玉的屁股上:“玉奴儿!”   颜如玉随便他怎么软磨硬泡,反正今天这个树他就是抱定了。   展所钦叹了口气,只得更换策略:“玉奴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吗?”   颜如玉嚷嚷:“我怕你把我关进去!”   “我没事关你干什么?”展所钦只能狠下心骗他了,“你又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坏人,你说对不对?”   颜如玉斜眼瞅他,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又确认一遍:“你真的不关我?”   “不关。”展所钦十分笃定。   颜如玉终于下来了。   可怜的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他的信任即将被残忍地辜负。   小仓库里的铁链很快打好了,铁匠拿着钱走人,展所钦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墙角那一根冷冰冰的铁链,脑海里不禁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小小的颜如玉,被锁在这里时该有多么可怜。   然而今天,他又要再承受一次这样的折磨,而且,还是他最信任和依赖的人亲手把他关进去。   虽然展所钦知道自己只是想给他治病,但那种自责和难过还是没有减少半分。   白发老者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在旁边道:“这时候可不能心软,长痛不如短,这一次把他治好了,他将来再也不用承受这样的痛苦,他自然也会知道你的良苦用心。”   展所钦轻轻叹了口气。   他把颜如玉叫了过来,可看着他单纯天真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说让他进去。   展所钦还没说话,眼睛倒是先红了。   “阿郎,你怎么了?”颜如玉心疼地摸摸他的脸,马上又收回手,“哎呀,我刚刚摸了丑丑!”   展所钦这会儿顾不得这些了,他一把将颜如玉抱进怀里,在他耳边喃喃道:“阿郎对不起你,希望你将来可以原谅我。”   颜如玉一头雾水:“原谅你什么?”   展所钦没说话,他咬着牙松开颜如玉,背过身去。   颜如玉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被白发老者拉着胳膊拽进了仓库。直到铁链咔嚓一声锁上,颜如玉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拼命挣扎,大声地呼救,叫展所钦救他。   展所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只能当没听见,藏在门后一声不吭。   颜如玉当然知道展所钦明明就在门口,可阿郎为什么不来救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呼吸剧烈到发出了拉风箱一样的声音。   然而白发老者没有理会他,他自顾自走了出来,然后关上了仓库的门。里头颜如玉惨叫的声音按理说小了一些,但听在展所钦耳朵里还是一样的锥心。   “等他平静下来,就可以开始给他治疗了。”白发老者看看展所钦脸上的表情,“你不用太心疼,他总要经历这么一次的。”   展所钦流着泪点点头。   仓库里不停传来铁链被剧烈拉扯的声音,颜如玉还在挣扎,而且一直在向他求救,展所钦真的要听不下去了。他想躲开,可又不能离颜如玉太远,他只能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口,假装自己是个木头人。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颜如玉又微弱地呼唤了几声“阿郎”,然后就彻底没了声音。   展所钦深呼吸了几下,捂着心口蹲了下来。   白发老者一直在门缝里观察颜如玉的情况,见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他转头问展所钦:“你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吗?”   展所钦蹲在地上摇摇头。   “他在看上头那个小窗户!”白发老者道,“我想,他当年就是这样盯着头上的窗户度日的,他一定盼望着能有什么人从窗户进来救他!快,让人拿梯子来,你爬上去!”   展所钦蹭的一下站起来,把刚刚爬树用的那个梯子架在墙边,飞快爬了上去,脑袋凑到窗户跟前。他爬上去了才想起来问:“爬上来干什么?”   “和他说话,告诉他不要害怕,你一定会来救他的!”   展所钦点点头,趴在小窗户上望着墙角缩成一团的颜如玉:“玉奴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会来救你!我以后就睡在门口了,不会离你太远的,虽然你看不见我,但你一定要知道我就在这里!我也知道你现在很难受,这些我都知道,你绝不是一个人在面对!”   颜如玉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他呆呆地抱着自己的膝盖,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窗户外面展所钦。   过了许久,他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看起来说了两个字。   “阿郎”。   展所钦心脏都抖了一下。   白发老者这时趴在门缝上道:“好了,你下来吧,他已经有反应了,剩下的事情要一点一点来。”   展所钦深深看了一眼颜如玉,从梯子上下来。   “其实我可以一直趴在窗户上的。”展所钦道,“我不累。”   白发老者道:“这和你累不累没有关系。我们都只能起到帮助的作用,可这一关他终究还得自己过。你的陪伴或许能让他不那么害怕,但这对他的彻底康复没有什么好处。”   展所钦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只得点点头:“好吧,我都听前辈的。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呢?”   白发老者从随身带着药箱里取出一根香来,道:“晚上必然是他最害怕的时候。这是安神香,天黑后点上,从门缝里塞进去,等他坚持不住睡着了,我们再过来。”   展所钦给白发老者安排了一个好房间,并拨了两个下人伺候他。他自己还真就在门口铺了个垫子,打算以后就睡这儿了。   夜色终于降临了。到后半夜的时候,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白发老者从门缝里看了一眼:“他睡熟了,你跟我一起悄悄地进去。”   --------------------   感谢在2023-10-22 16:23:10~2023-10-23 15:24: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样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过去与过不去   颜如玉在这个安神香的作用下睡得很熟,但是神态完全不像从前在床上睡觉时那么放松惬意。   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个东西,展所钦打开他的手一看,原来是那枚自己给他刻的玉佩,小猪头的那一个。玉佩都被他的手捂热了。   展所钦眼睛一酸。   白发老者蹲在旁边,垂首看着颜如玉,半天都没有动静。他不说话,展所钦也不敢轻举妄动,两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守着颜如玉。   白发老者这时突然开口说道:“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知道吗?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你只有六岁,拿着你娘绣的手绢出去卖,路过结冰的湖面时,你想抄个近道,就掉进冰窟窿里去了。路过的人把你救回家,当时你娘怀着九个月的身孕,你爹外出未归,她就没有立刻送你去看大夫,也没太把你当回事。”   “正因如此,你烧了几天几夜。你又伤心又气愤,你开始怨恨你的父母,怨恨你娘肚子里的孩子。所以病好了之后你就变得不听话了,总是调皮闯祸,最后甚至险些将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烧伤,所以后来你才会被关起来,关了整整八年。直到现在,你已经十八岁了。这些你都还记得吗?”   白发老者话里的意思好像在责怪颜如玉,展所钦虽然知道他肯定不是这样想的,但还是有些不理解。   白发老者小声对他解释:“这叫做‘祝由术’。只有让他明白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受到的伤害才不会是零零碎碎、没头没尾的片段。只有让整件事情变得完整之后,他才能够真正面对过去,才能够真正让那些不好的经历成为过去。”   “另外,我也在和他强调时间的流逝,他生病以后大脑对于时间的理解出了问题,所以并不是他不愿意走出阴影,而是他的大脑一直在告诉他阴影从来没有过去,他现在依然处于危险当中。”   展所钦点了点头。   白发老者又接着对颜如玉说:“你当然委屈,因为你当时也只有六岁,你只是无心之失,你其实也很后悔自责。错的是我们,我们认定你是故意这么做的,认定你想伤害你的弟弟,所以才把你关了起来。没有人听你解释的时候,你一定很痛苦吧?”   颜如玉这时候有了一点反应,他的腿抽了一下,呼吸也变得沉重了些。   白发老者这时对展所钦道:“你把他抱起来,抱在怀里,就像抱婴儿那样,轻轻拍拍他的屁股和后腰处。小的时候父母都是这样哄孩子的,这是他幼年缺失的东西,就算他的大脑忘记了,他的身体也一定记得;就算他的大脑依旧固执,他的身体也一定可以被唤醒。”   展所钦照他说的做,颜如玉躺在他怀里,在他温柔的抚摸和拍打下,颜如玉呼吸逐渐平稳。   人的身体是需要被触摸的,往往再多的话语都不如一个简单的拥抱更有力量。   白发老者给颜如玉采用的就是《黄帝内经》中所记载的‘导引按跷’,属于中医治疗的六艺之一,通过给颜如玉的身体传递能量,来让他的大脑相信现在的环境已经非常安全了。   白发老者对展所钦道:“你可别小看了这样简单的抚摸。人对世界的认知是先由身体感觉到,然后再交给大脑辨析。比如冷热、疼痛,这些都不是大脑直接能够感知到的。”   他说着把手放在颜如玉腰椎部位摸了摸,道:“这里果然有些板结。喜怒哀惧等等所有情绪,都会在人的身体上留下痕迹,如果未能及时疏导,它就会堵在那里。时间长了,可能大脑都已经忘了这回事,但身体没有忘,所以这些情绪时不时就会跳出来作怪,而大脑就会觉得莫名其妙。两方得不到平衡,人能不生病吗。”   展所钦边听边点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白发老者。   白发老者道:“你把他扶起来,让他面对着你,趴在你身上,把他的后背露给我。”   展所钦照他的话做。   白发老者一边按揉颜如玉的腰部、八髎和骶骨,一边对他道:“现在你跟着我一起走进仓库,你看到墙角那个小小的颜如玉了吗?他被铁链锁着,关在黑漆漆的仓库里,旁边还总是有老鼠在爬,他真是太可怜了。可你觉得他躲在那里就是安全的吗?还是说把他救出来,让他走出这个牢房会更好一些?”   颜如玉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可眼角却有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白发老者观察着他,接着说:“你现在帮他解开铁链,好不好?我在你手里放了一把钥匙,你可以帮助他的,不要害怕。你现在很安全,你知道你最信任的人正抱着你呢,你也知道你受到的伤害都已经过去了,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对你了。你明明都知道,就快点走出来吧。”   要瓦解颜如玉的自我防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让他从这么多年习得的无助感里走出来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其实颜如玉自己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他现在已经比展所钦刚刚认识他的时候要聪明多了,他有在成长的。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只是需要一些帮助。   安神香的效力快要过去了,颜如玉有了一点苏醒的迹象,白发老者拍拍展所钦的胳膊:“把他放下来吧,我们先离开,让他自己消化一下今天的情绪。”   展所钦依言把颜如玉放到地上铺的软垫上,给他盖上小被子。   两人出了仓库,白发老者道:“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次肯定是不够的,他需要反复的引导和安抚。下回我还是同样的治疗方法,但后面就要慢慢加入针灸和服药了。”   展所钦点点头,向他道谢。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展所钦和颜如玉两口子都过得很惨,一个在童年阴影里痛苦地挣扎,一个睡在仓库门口,丑丑带着孩子路过都觉得他奇怪。   展所钦每天按时给颜如玉送饭进去,按照白发老者的要求,他绝对不能喂颜如玉吃饭,就要像他小时候那样,把饭放下就走。   一开始颜如玉几乎不吃东西,展所钦心急如焚,上火上得嘴巴都长溃疡了,他也连带着没什么胃口。好在几天之后颜如玉逐渐开始自己吃饭了,给他准备的都是些包子、肉饼、卷饼之类可以直接拿着吃的,他吃着也没什么困难。   他知道吃饭了,白发老者又让展所钦给他送些他喜欢的小玩具进去,还有一些好看的衣服,看他自己会不会换着穿。   白发老者道:“我们要让他逐渐找到自我,学会处理一些自己的需求,这样他才能渐渐接纳自己内心的恐惧,消化负面情绪,最终走出阴霾。”   在漫长的等待里,颜如玉的情况一点点好转。他开始能够吃一些排骨之类比较费劲的食物了,晚上还会抱着玩偶睡觉,甚至还尝试着自己穿上了一件厚衣服。   展所钦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   这一日,他还是照常给颜如玉送饭,然而当他放下盘子刚准备离开时,颜如玉突然低低地叫了他一声:“阿郎。”   展所钦手猛地一抖,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是颜如玉也只是叫了这么一声,展所钦等了半天他也没有什么下文,继续缩成一团想他的心事去了。   展所钦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声不吭地退了出来,迅速去找白发老者,把这件事告诉他。   白发老者也很开心,他道:“虽然他只是叫了你一声,但这却是一个极大的进步。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下一步是什么?”   白发老者神秘微笑:“你晚上就知道了。”   入夜之后,白发老者还是给颜如玉点上了安神香,但这次他没有点太多,只点了大约三分之一。   颜如玉睡着以后,白发老者对展所钦道:“你把他抱出来放在外面,然后你自己进去,拿铁链把自己锁起来。”   展所钦不明所以,白发老者解释道:“这是为了让他来救你。他能救你,也就能救自己。”   颜如玉从睡梦中被叫醒的时候,身旁就只有白发老者一个人,他急切地对他说:“快,你家阿郎被人关在里头了!我岁数大了,夜里看不清东西,你快拿着钥匙进去帮他打开铁链!”   颜如玉半天都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白发老者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颜如玉突然像从梦里惊醒了似的,爬起来就跑到仓库门口。   展所钦坐在墙角,朝他晃了晃自己脚腕上的铁链:“玉奴儿,快来救救我,你有钥匙的!”   颜如玉站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动,他回头看看白发老者,又看看展所钦,呆滞得像个卡住了的电脑。   两个人都耐心地等着他做出反应。不知道等了多久,颜如玉终于向展所钦走了过去。   他在展所钦面前蹲下,笨拙地用钥匙打开了铁链上的锁。   展所钦热泪盈眶,他紧紧抱住颜如玉,在他的脸颊上亲了又亲:“玉奴儿,谢谢你,谢谢你好起来……”   --------------------   感谢在2023-10-23 15:24:10~2023-10-24 13:0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果糖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恢复与剑齿虎   从这时候开始,解开铁链的钥匙就一直放在颜如玉触手可及的地方。   白发老者每天来给他治疗时都会反复引导他自己打开铁链上的锁,但是一连六天过去了,颜如玉也没有去碰那把钥匙。   “很正常,他被关了八年都打不开这把锁,他早就习惯了锁是无法打开的,要让他意识到他可以拯救自己,还需要耐心的等待。”   好在进展还是有的,颜如玉后腰处的板结松缓了不少,展所钦跟着白发老者的手去摸,白发老者也在教他简单的治疗方法。   毕竟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颜如玉在清醒之后还需要漫长的巩固治疗,白发老者也不可能在这儿待个几年十几年,到时候就只有靠展所钦了。   展所钦这辈子学任何东西都没有这么认真过,他还专门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把白发老者说的所有注意事项都认真记录下来,甚至还买了几本著名的医书来看,感觉再过个几年他都能成半个大夫了。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颜如玉不再一天到晚都缩在墙角了,他偶尔会站起来,试着往前走几步,但每一次走不了多远就会被铁链扯住。   展所钦每每在门缝里看见颜如玉被绊住脚之后低头晃悠几下腿,在原地呆愣片刻又慢慢坐回去的模样,他就不由得在心里为他加油鼓劲。   颜如玉有时也会显得有些焦急,拽着铁链来回拉扯,有时他也会气愤地摔打铁链,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展所钦看着他无能为力的样子就心疼得很。但是白发老者说只要他不是在呆呆地发愣,就是好兆头,这代表他的大脑在尝试着走出困境了。   许多亲朋好友听说之后都来为颜如玉加油,就连妙昙大师和祝瑞都专程从华严寺里出来,给颜如玉送来了开过光的平安符,更不用提在门口偷偷抹眼泪的纪咸英了。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颜如玉任何一点一滴的进步,颜如玉也终于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   这天展所钦进去给他把旧垫子拿出来准备换洗,就发现放在墙角的那把钥匙好像被挪动了,朝向和位置都改变了。   他看向颜如玉,后者没什么反应,他现在一直这样沉默,大概是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展所钦问他:“玉奴儿,你动过这把钥匙,对不对?你做得很好,下次再进步一点,拿着它把自己的锁打开,你就可以出来了。很简单的,你前几天不是还救过我吗?你一定记得的,你只是以为自己打不开这把锁。但你真的可以,你不仅可以,你还已经打开了我的锁。”   颜如玉的眼神飘忽不定,集中注意力听别人说话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展所钦试着把钥匙放在他手心里,再次鼓励他勇敢地拯救自己。   颜如玉盯着手心里的钥匙看了一会儿,突然把钥匙扔在了地上。“当啷”一声,他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展所钦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没关系,你需要多长时间都可以,反正我还有一辈子可以慢慢等待,等着你好起来的那一天。我还有一个盛大的仪式要补给你,还有很多地方想和你一起去,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这个机会的,毕竟你这么爱我……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现在天气冷了,展所钦每天晚上都在仓库门口冻得吸溜吸溜的,颜如玉要是再不可怜可怜他,白发老者很可能就又要多一个病人了。   这天晚上,展所钦还是这样缩成一团,在梦里逃离冰河世纪。   当他在梦中再次被埋进雪堆里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突然感觉一阵暖和的风朝他吹来,随即脸上温温热热的。梦里的展所钦看见面前有一只剑齿虎,正在用舌头舔他的脸,多半是在洗菜。   展所钦一下子惊醒,睁开眼的瞬间,颜如玉也被他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抚摸展所钦的脸。   两个人都愣住了,像不太熟一样尴尬地对视。   展所钦刚刚才从梦里惊醒,一时半会儿甚至不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个梦。颜如玉现在的状态也差不多,他像个许久不用的机器,僵硬迟钝。   展所钦看看旁边已经打开了的仓库门,又越过面前的颜如玉,看向里头墙角那一根孤零零的铁链,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在做梦吗?”   颜如玉看着他,不说话。   展所钦慢慢地把手伸向颜如玉,还差一点的时候,颜如玉自己把脸凑了过去,蹭蹭展所钦的手心。   展所钦的手微微发凉,仓库里面有炭火,颜如玉的脸倒是很暖和。两个人感觉到对方的体温,身体都微微一抖。   展所钦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他朝颜如玉一点点挪过去,终于把人抱进了怀里。   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千言万语都已经在一个人的等待和另一个人的努力之中说尽了。   不过展所钦万万没有想到比较丢脸的那个会是他自己,颜如玉情绪稳定,他倒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最后以一个喷嚏结束了如此感人至深的氛围。   翌日,白发老者开完了药方,道:“病人需要好好休息,也别娇气不吃药,闹小孩子的脾气。”   他说着垂眸看向床上的展所钦:“我说的不是他,我说的是你。”   展所钦额头敷着一块凉毛巾,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我知道。”   颜如玉坐在床边,舀起一勺药吹凉:“前辈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白发老者看看他,又看看展所钦,感叹:“你们两个真有意思。”   展所钦咳嗽两声,鼻音浓重:“我无法呼吸了……”   颜如玉的智商现在已经回来了,但他反应还是比较慢,一句话如果说长了,他就要想一会儿才能听懂。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不假,展所钦就觉得他这副慢吞吞、呆兮兮的样子可爱得要命,可爱得让人想把他按在床上狠狠蹂///躏。   于是展所钦虚弱地伸出绵软无力的手:“来,让阿郎狠狠地蹂///躏你。”   颜如玉呆滞。   不过他呆滞不是因为没听懂,而是因为他简直不敢相信展所钦现在这副风一吹就能倒了的样子,居然有勇气说出这种话。   有没有搞错,谁蹂///躏谁呀??   颜如玉谨慎地想了想,然后慢慢俯下身,堵住展所钦的嘴。   展所钦:!!   这气是出不了一点!   展所钦一下子偏开头,张嘴喘气,还不忘记为自己挽尊:“别把病气传给你了。”   颜如玉眨眨眼睛:“我还以为你要蹂///躏我呢。”   展所钦冷酷一笑,然后说话声音嗡嗡的:“你等我好了的。”   颜如玉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要不,你还是不要说话了吧,听起来呆呆的。”   展所钦终究没能一展雄风,毕竟亲朋好友们听说颜如玉恢复之后前来探望,看见他又主内又主外的,也就顺带都知道展所钦卧病在床了,他们的怜悯直接把展所钦的病情超级加倍。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但颜如玉可能不是这样想的。欺负展所钦成了他每晚临睡前的必做项目,他依偎在展所钦怀里,香肩半露:“阿郎,蹂///躏我。”   展所钦简直想把这个小坏蛋抓过来磨牙。   “我的病总有好的一天。”展所钦盯着头顶的帷帐,“玉奴儿,你要知道我现在是很有一些小皮鞭在身上的。”   颜如玉想了一会儿,听明白了他说的话,又一本正经地问他:“小皮鞭?你喜欢这个吗?你是要我坐在你身上的时候拿来抽你吗?”   ?   展所钦瞪大了眼睛。   他转头看看颜如玉,后者看上去纯良无害,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颜如玉对自己的恐怖一无所知,他继续说:“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要是太快了或者我觉得疼了,我就抽你,就像骑马一样,或者……”   展所钦面红耳赤地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   二人准备睡了,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又听颜如玉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有时候觉得丑丑脖子上戴的项圈还挺有意思。”   展所钦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子。   白发老者留下来观察了颜如玉半个月,颜如玉的情况很稳定,虽然和人说话反应比较慢,但他到底已经和正常人区别不大了。   “接下来你就把我给你安排好的药吃完,平时尽量保持情绪稳定,不要大喜大悲,慢慢就会好转。其他的我都和你家郎君交代过了,他也会对你进行一些简单的治疗。你将来的人生还长着呢,好好享受吧。”   颜如玉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白发老者说的话,但展所钦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睛:“前辈这就要走吗?其实我这里不缺一间屋子,也多得是钱,我真心希望前辈可以住在这里,我们一定尽心尽力,以师长之礼侍奉,绝不会有半点怠慢。”   白发老者笑了笑:“我家里的菜园还等着我回去看顾呢。聚散终有时,你只当这是天意吧。”   他们送白发老者出城,他的徒儿,那名女神医也来接他,她身旁跟着两个极其俊朗的年轻男子,看样子应该是她养的小白脸。   一番告别之后,他们坐上两辆马车,逐渐消失在展所钦和颜如玉的视线里。   颜如玉忽然道:“我会好好享受接下来的人生的。”   展所钦转头看着他,眼角微微发红:“咱们回家?”   “回家。”颜如玉把手给他。   --------------------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上学与婚事近   展家的宅院又开始动工了,很快,一间漂亮的书房装修了出来。   颜如玉叉腰站在门口:“阿郎,你又乱花钱!你明明有一间书房的!”   展所钦道:“我是有,但你没有啊,这是专门给你准备的书房。我想着,早些让你开始念书,用脑多了,应该也能促进你的恢复。”   颜如玉“哎呀”一声,脸色由阴转晴,美滋滋跑过去抱住展所钦的腰:“阿郎最好了!那你准备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先生呢?”   一般来说,世家大族自己家里一堆饱学之士,自然不缺人教导孩子。而如果是家里人没什么学问但有钱的,就会请落第秀才来做私人家教。再就是普通人家,他们会去外头的私塾,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学。   他们家现在的条件已经相当好了,颜如玉情况又比较特殊,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展所钦应该会专门给他找个先生来家里上课。   结果展所钦自有另一番打算:“玉奴儿,其实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能和大家一起念书,不要一天到晚闷在家里,这样的话你就很难接触到外面的世界了。”   颜如玉有点不愿意,他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已经习惯了,再说……别人都是小朋友诶!   虽然展所钦和纪咸英都把颜如玉当小孩儿宠着,但是颜如玉也清楚自己已经十八岁了,要是还跟一群几岁的小屁孩儿坐在一起上学,那多丢人啊!   他扭捏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他相信展所钦一定会体谅他的!   那这就是颜如玉的问题了,他记吃不记打,上回展所钦是怎么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不把他关起来的,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展所钦拉着颜如玉的手进了他的书房,从书架上掏出一本书来指着上面的字给他读:“‘陈子昂幼而聪颖,少而任侠,年十七、八,尚不知书。后因击剑伤人,始弃武从文,慨然立志……数年之间,经史百家,罔不赅览。尤善属文,雅有相如、子云之风骨’。你看,他不也是和你一样大的年纪才开始认字,人家后来还不是流传出了‘伯玉毁琴’的典故,帝京斐然瞩目。所以,读书晚有什么可丢人的?”   颜如玉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找出了展所钦的逻辑漏洞:“那这和你给我找个私人的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展所钦振振有词:“当然有关系啦,有陈子昂珠玉在前,等你去外面念书的时候,别人就会拿你当未来的他看待,你想想这是多大的体面!”   颜如玉凉飕飕地看着他:“你还拿我当傻子哄呢?”   展所钦微微一笑:“乖,地方我都给你找好了,你一定会喜欢的。别的不说,那里还有一个你的好朋友哦!”   “不要乱说,我这人没朋友。”颜如玉斩钉截铁。   展所钦充耳不闻,自顾自推销他的读书宝地:“其实就是华严寺!说起来,这些寺庙对人们的贡献真的很大。你想不到吧,那里真是什么都齐全了,现在正有十一个没钱上学的孩子,在那里跟着饱读诗书的高僧摇头晃脑地‘知乎者也’呢。最关键的是,那里念书不要钱哦,而且咱们和妙昙大师是自家人,你甚至还可以住在那儿。”   颜如玉越听越不对劲:“你到底是打算让我出去念书,还是不想要我了?”   展所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天呐,你怎么会这样以为?我只是想着你和华严寺比较熟悉,在那边也有人关照你。再说,明明可以省一笔钱的事情,何必非要破费呢?只是开蒙而已,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   颜如玉瞪着他:“好吧,我可以去华严寺念书,但是你不能让我住在那里,我要回家住!就算你不想我,可是我会想小菌子!”   展所钦摇摇头:“不可以哦,宝贝。”   颜如玉:???   他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   颜如玉对展所钦的决定表示强烈抗议,但展所钦这回就是不把他的不情愿当回事,还在自作主张地给他准备上学用的书本文具。   颜如玉差点没被他给气哭。   去华严寺上学就上学吧,干嘛非得让人家住在那儿?!这人脑子里成天到底在想什么!   颜如玉从前只是学过几个字,还没有正式上过学,所以他很好骗,展所钦坚定的态度几乎让他以为上学本该就是这样,就是要吃苦受罪的。否则的话,展所钦岂不是太莫名其妙了。   终于到了入学的这一天,展所钦大清早把颜如玉从床上薅起来,带着他出门坐上马车。   “我还给你配了个书童呢,玉奴儿。你看那边的孩子谁有这么好的条件?开心一点。我都和妙昙大师说好了,你只需要在那儿住半个月,这是寺里的规矩。如果不是我们有关系的话,你最起码得住一个月呢!”   颜如玉根本不想理他。   到了华严寺,祝瑞正在门口等他们,颜如玉见了许久不见的朋友,他到底还是开心了一些。   祝瑞领着他们来到寺院里一处单独划出来的小四合院,院子里三行四列整整齐齐排着十二个座位,其中十一个已经坐满了小朋友,最小的看上去五六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的样子。空余的位置在最末尾,正等着颜如玉入座。   颜如玉转头看看身旁的展所钦,展所钦把书包递给他:“去吧,阿郎相信你一定会好好用功的!没事儿的时候我会来看看你,到时候你变得那么有文化,说不定我都听不懂你说话了。”   颜如玉面无表情地接过书包,走到空位上坐下。   展所钦当然知道他不高兴,莫名其妙被“赶出家门”,送到这里上什么破学,是个人都不高兴。但是展所钦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把颜如玉送去华严寺以后,展所钦马上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他们的婚事。   那时的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颜如玉有他干娘,展所钦这边就得由万俟宗极出面了。   “虽然孩子都有了,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这样才能体现咱们的诚意。”万俟宗极道,“所以第一步是纳米,我找个媒人带只大雁去他家里,介绍你的情况,然后问他家愿不愿意。不过,如果他不愿意怎么办?”   展所钦正认真听着,听到最后这个问题时他沉默了,静静地看着万俟宗极。   万俟宗极道:“怎么了?你总得考虑到所有的可能性吧!”   展所钦:“……”   万俟宗极笑了:“好了,不逗你了。回去等消息吧,我要帮你准备聘礼了。天呐,想想心都在滴血。”   展所钦忐忑地回家。他定的布置婚房的红绸缎、红灯笼、红喜字及各种摆件等等都已经送来了,展所钦看着这些东西不由得心潮澎湃。   他这边忙得很,纪咸英那边也没闲着。颜如玉下午放学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真的要在华严寺住下了,正准备去找祝瑞,就听说他干娘正在门口等他。   颜如玉欢天喜地跑出去,纪咸英坐在马车里朝他招手:“上来吧,玉奴儿,干娘来接你啦。”   颜如玉上了马车:“干娘,我们去哪里?你要送我回家吗?”   纪咸英道:“不是哦,你这阵子得住在我那里了,玉奴儿不愿意吗?”   颜如玉倒也不是不愿意,但他就是觉得展所钦太莫名其妙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人究竟在干什么。   马车向前行驶,纪咸英这才慢慢把真相说了出来。   “他家托媒人送来了大雁,我已经收下了,还把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都告诉了他们,他们要拿去请先生相看。再然后,他们就要送聘礼来了,你说干娘该不该收下呢?”   颜如玉愣了半天,脸慢慢红了,两只手局促地抓着书包带子:“我……我不知道啊,都听干娘的。”   纪咸英故意逗他:“你要是这么犹豫,那咱们就再考虑考虑?”   颜如玉立刻摇头:“不用不用,不用考虑。”   纪咸英笑他笑了一路。   下了马车,颜如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所以阿郎把我送到华严寺上学,还不让我回家住,就是因为这个?”   纪咸英点头:“他就是故意先气气你,然后再给你一个惊喜,是不是很坏?”   颜如玉“哼”了一声:“他也就只能嚣张这么些日子了,等我们成了亲,我就是一家之主了,一定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   纪咸英鼓掌:“好!有志气!”   颜如玉在干娘家里住了下来,每天按时上学放学,很快就等来了万俟宗极送来的聘礼。除了固定的玄缥、束帛和俪皮之外,万俟宗极那些金银珠宝给得也一点都不吝啬。   纪咸英也就给颜如玉准备了等值的嫁妆,除了一些必备物品和金银细软之外,还有橱柜、桌椅、衣架等等家具。   婚约已定,他们的婚期定在了腊月廿七。   其实还是有些着急了,但是腊月三十就是除夕了,他们一家三口总得在一起过年。所以紧赶慢赶的,还是赶上了过年前的最后一个良辰吉日。   成亲的吉时统一规定在黄昏,但他们两家一大早都要开始准备,光是洗头和把头发烘干都是一个大工程。   颜如玉从早上就紧张得吃不下东西,展所钦那边撞门框也已经撞了三次了,如果不是有小菌子这个证据在,他们两个还真的有点素未谋面、彼此都很羞涩的意思。   接下来就是换上大红喜服,梳妆打扮的时间了,不光是颜如玉,展所钦也是要化妆簪花的。   脂粉像不要钱一样咔咔咔地往他脸上扑,展所钦倒也不是不愿意吧,就是呛得慌。而此时的颜如玉肚子咕噜一声响,他尴尬地看向旁边的纪咸英:“干娘,我饿了。”   纪咸英递给他一个馒头:“家里条件不好,你凑合凑合吧。”   颜如玉委委屈屈地就着白水啃馒头。   其实是怕吃多吃杂了容易内急,万一走半路上憋不住了,颜如玉以后也不要做人了。   好不容易一切准备停当,吉时将至,展所钦出门骑上马,万俟宗极交给他一只大雁抱着:“拿好,别让它飞了!”   展所钦紧张得人都麻了,他面色凛然,一身正气地点点头:“知道了阿兄!”   万俟宗极摆摆手,展所钦一夹马肚子,带着迎亲的队伍和花轿,浩浩荡荡地前往纪咸英家。   --------------------   这篇快完结啦,感谢所有评论和浇灌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你们真的给了我很大的动力,另外感兴趣的宝宝看看我的预收吧,《冷面杀手俏老攻》已经在存稿了,打算先开这本,是个轻松诙谐向的都耽,应该不会让你们失望哒~反正看看免费章又不花钱嘛 第一百三十章 玉奴与展所钦   虽然长安有宵禁,但婚姻嫁娶又必须在黄昏,这样的大事是可以破例的,只要提前和官府报备就是了。   展所钦没太结过婚,在他带来的迎亲队伍手里火把光线的映衬下,他脸上的表情堪称“视死如归”。如果不是这一身红彤彤的喜服和喜庆的鼓乐之声,估计没人会觉得他是去迎亲的。   他手里抓着的大雁一度扑腾得厉害,展所钦知道大雁代表忠贞,就像现在的钻戒一样,是当时成亲的重要信物,断断不能半路让它飞了,那样很不吉利。   所以展所钦过于紧张,抓得很紧,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大雁都快被他掐死了的时候,他赶紧把手从人家脖子上松开,连连向大雁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可千万坚持住了,等我把夫郎接回家,一定把你也好好在家养着,绝对不会吃你的肉!”   大雁:“……”   好不容易到了纪咸英家门口,展所钦气都快上不来了。   那时的伴郎伴娘都叫做“傧相”,展所钦的傧相就是梁砺锋和纥奚颖森朵二人。他俩一左一右跟在后面,见展所钦停了马还半天都没动弹,梁砺锋上前拍拍他的胳膊:“下来了,你等人家自己出来呢?”   展所钦这才回过神来,死死抱着大雁翻身下马,这架势也不知道大雁是他偷来的,还是大雁偷了他的什么东西被他逮住了。   纥奚颖森朵看他这样子就忍不住笑:“你拿给我吧,大雁都快哭了。”   展所钦点点头,把大雁递给他,然后又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现在该干嘛?”   两个结过婚的人齐刷刷:“过去敲门啊!”   展所钦属实是戳一下动一下,气人得很。他过去敲了敲门,慌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又转头向两个傧相求助。   他们还没说话,门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何方贵客黄昏至此?报上名来!”   是元溪的声音。他和杜若望是颜如玉的傧相,为了这事儿专程从成都赶回来的。   展所钦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回答:“在,在下展所钦,长安人士,今日率一众儿郎前来迎亲,求主家开门吧!”   门里一阵笑声,紧接着又是杜若望的声音:“不是我们不愿意给你开门,但是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咱们这个门打不开,说明还没有看到郎君的诚意!”   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这个环节展所钦还是熟的,他摸出红包,从门缝里塞进去:“诚意在呢!大家辛苦了,小小心意权做酬谢,诸位贵人就开开门吧!”   里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红包收得倒是挺快,但这门依旧不见有动静。   里头的颜如玉倒是有些着急了,他几次拿下挡脸的扇子向外张望:“还没有放他进来吗?他会不会一生气就走掉了?”   纪咸英稳如泰山:“要是那样的话,干娘就给你找个更好的。”   颜如玉:!   他慢慢把扇子举起来挡住脸。   门外,展所钦再三求告,里头堵门的就是不开,他无奈极了,招手示意梁砺锋和纥奚颖森朵再拿一点红包来。可等他们把身上带的红包都用尽了,依然还是没有进得纪家大门。   展所钦哀求道:“红包真的没有了,要不,赶明儿再补给你们,行吗?”   杜若望立刻逮住了机会:“那可不成!今天的事岂能拖到明天?难道里头坐着的夫郎你也要明天来接吗?不成不成!郎君心意不够!来呀,上棍棒!”   展所钦惊慌失措地转头问自己的两个傧相:“这是怎么个事儿?!”   二人顾不上解释,一边一个扯着展所钦退开。同一时间,纪家大门开了,元溪和杜若望带着另外几个纪家的小厮手持棍棒跑了出来,劈头盖脸朝展所钦等人身上打去。   当然了,不是真的打,只是图个热闹,可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就把人给带走。展所钦当然也不会生气,他们更不能还手,只得狼狈地抱头鼠窜,边跑边连声求饶。   梁砺锋被杜若望逼到了墙角,他抱着脑袋蹲下:“是我诶!是你的亲夫君!”   杜若望抡圆了木棍:“打的就是你!”   他这一棍子还是没能打下来,梁砺锋突然反扑,牢牢抱住杜若望的腰,朝展所钦大喊:“快去接人!!!”   元溪还比较温柔,杜若望是最凶悍的那个,他被梁砺锋抱住了,展所钦终于得以脱身,撒丫子就跑。   “拦住他!!!”杜若望一边挣扎一边催促元溪。   纥奚颖森朵飞快把大雁塞给展所钦,替他拦着其他人,展所钦和元溪一个跑一个追,过了中门一直追到正堂门外,展所钦自己先站住了。   纪咸英笼着水袖,笑盈盈坐在正中:“往哪儿去?”   展所钦这一瞬间觉得纪咸英浑身上下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威严。他忐忑地走过去,在纪咸英面前跪下,把手里的大雁捧起来奉给她。   纪咸英点点头,她身旁的侍女接过大雁抱在怀里。   收了大雁,就是认可了展所钦这个人,他就该改口了。展所钦迫不及待:“干娘!请干娘受小婿一拜!”   纪咸英问他:“既然唤我一声干娘,我便问你,将来是否待玉奴儿专情一心、忠贞不渝?”   展所钦不假思索道:“海可枯,石可烂,惟情不可埋灭。”   纪咸英点点头:“一言既出,天地为证,可再不能更改了。去接你的夫郎吧,他已经等你多时了。”   纪咸英这边既然认可了展所钦,外头也没必要拦着了,来接亲的儿郎们一拥而入,喧哗着催促展所钦快去接人。   展所钦随着带路的丫鬟来到颜如玉房间门口,房门缓缓打开,先入眼的是一个红纱的屏障,隐隐绰绰透着后头的人影。   颜如玉坐在那里,端端正正地用扇子挡住脸。他看不到展所钦,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温柔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自己身上,颜如玉身上一下涌起融融暖意。   两个人的心脏都在怦怦狂跳,展所钦往前一步,杜若望提醒他:“请郎君吟诗一首,向你的心上人表达心意吧,否则可没有人帮你撤去屏障。”   这个倒是提前就给展所钦打过预防针的,这里的人爱吟诗,迎亲时又是催妆诗又是却扇诗,一个也不能少。   展所钦早已把他要念的诗背了下来:“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   杜若望便问颜如玉:“妆画得了吗?”   颜如玉轻轻点头。   杜若望和元溪对视一眼,上前把屏障搬开。   颜如玉的身体轻轻抖了一下,他悄悄抬眼,从扇子的边缘瞥了一眼展所钦,马上就觉得鼻头一酸,满心的感动和幸福说不出口,只想现在就跟展所钦回家。   展所钦向他伸出手,颜如玉便把自己的一只手交给他,接触的瞬间,彼此都发现对方的手在微微发抖。   颜如玉一手举着扇子挡住脸,另一手由展所钦牵着,缓缓走到门口,纪咸英亲手将红盖头盖在颜如玉头上。她抹抹眼角的泪花:“希望你们往后琴瑟和谐、白头相守,好好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   展所钦和颜如玉共同答应,颜如玉又低低唤了一声“干娘”,声音有些哽咽了。   纪咸英连连摆手:“去吧,去吧,别误了时辰。”   颜如玉眼泪汪汪地坐上轿子,展所钦骑着马围轿绕行三匝,代表将来会全心全意爱护颜如玉。随后,迎亲队伍返程,不知道又撒了多少喜糖喜饼和真金白银,才把最后“障车”这一关给过了。   展所钦骑马走在轿子边,不用想也知道这会儿的颜如玉不可能老老实实盖着盖头,他一定忍不住掀开盖头往外看。虽然他看不见颜如玉,但他还是时不时来一句:“把盖头放下。”   最后颜如玉恼了:“你怎么知道的!”   展所钦笑了笑:“我是你夫君,当然什么都知道。”   颜如玉不理他了。   轿子落地,但颜如玉的脚不能沾地,他每一步都要走在毡席上面,一直走到拜堂的青庐跟前。   接下来的一系列仪式都很顺利,拜堂、撒帐、同牢合卺,再各自剪下一缕头发系在一起。终于,展所钦接过喜秤,缓缓掀开颜如玉的盖头。   不过他还是没有看清颜如玉的脸,因为他这会儿还拿扇子挡着呢,这就是展所钦又要吟第二首却扇诗的时候了。   展所钦道:“青春今夜正芳新,红叶开时一朵花。分明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更来遮。”   颜如玉早就举得累了,展所钦话音刚落,他立刻唰的一下把扇子放下来,抬眼望着展所钦,依依唤道:“阿郎。”   展所钦半边身子都酥了。他素来知道颜如玉生得好看,然而此刻他凝视着颜如玉璀璨的星目,竟然连自己的呼吸都忘记了。   展所钦张了张嘴,笨口拙舌得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好在他还没来得及尴尬,外头闹洞房的就闯进来了,嚷嚷着要“观花烛”。颜如玉立刻往展所钦怀里一趴,从脸到脖子都烧得通红。   杜若望牙尖嘴利地笑话他:“哟,我们是来观花烛的,可没成想有的人小脸儿比那花烛还红!”   众人哈哈大笑,颜如玉的脸更烫了。   展所钦只得护着他,两人一起被好一通揶揄。等这帮人终于闹累了出去吃酒席,洞房里一下安静了,紧接着,颜如玉肚子咕噜一声,声若惊雷。   展所钦立刻道:“从早就几乎没吃东西,你瞧都把我饿坏了。不过他们待会儿会把吃的给我们送进来,总不好叫我们饿着肚子洞房的。”   他觉得自己为颜如玉解围真是太暖心了,但下一秒,他不争气的肚子也跟着“咕噜——”。   展所钦:“……”   颜如玉马上开口:“唔,我也饿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下真是同心同德了。   很快,下人把简单的饭食送了进来,放在圆桌上。展所钦正要起身,颜如玉先他一步跑过去,端起托盘转身。   他道:“阿郎今天起得好早呀!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展所钦愣了一下,随即回忆起初到此地时,颜如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生命里,抚慰了当时彷徨无依的展所钦。   他遇见这个小家伙,内心深处所有冷漠的防备被颜如玉见招拆招。曾经的冰山轰然倒塌,漫天星河便向他倾泻而来。   展所钦笑了起来,陪着他重复初遇时彼此说过的话:“颜如玉……玉奴?我从前不这么叫你,是不是?”   颜如玉不演了,搁下盘子叉着腰道:“但是你以后得这样叫我一辈子啦!”   “好。”展所钦郑重答应,而后一步步向他走去。   他的夫郎,他的玉奴儿,他后半生所有的幸福,此刻都在眼前了。   --------------------   正文完结啦,谢谢所有小天使的陪伴和鼓励!之后会有一些番外掉落~   这本写了四个多月,虽然中间会有很多卡文卡得十分痛苦,恨不得立刻完结的时候,但现在真的完结了,内心其实是惆怅的。往后他们的人生就不归我管啦,希望我的崽们在平行时空里过得幸福,我可是把该给的都给你们了,没事别来找我……有事更别来。就这样吧,我是个狠心的老母亲。(顺便再球球预收,二孩嗷嗷待哺呢) 第一百三十一章 番外一 现代世界一日游   这天夜里,展所钦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现代,而且是和颜如玉一起,但问题是,梦里他居然不认得自己家亲亲夫郎了。   在商场等电梯下楼的时候,不远处一个卖精美瓷器的店铺门口格外热闹。   展所钦瞟了一眼,几个店员把一个人围在了中间,地上一片陶瓷碎片。   这个牌子可不便宜。   颜如玉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无助地看着周围的一群人。他们叫他赔钱,他听不懂。   “他是不是……这里有问题?”一个店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声说,“看着傻愣愣的。”   “管他哪里有问题,让他走了你赔啊?”   “可惜了,白瞎长得这么好看。”   他们窃窃私语几句,又重新瞪着眼睛凶了起来。   “快赔钱,不然我们报警了!我们店里有监控,你赖不掉的!”   颜如玉快哭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他阿郎在哪里?!   “我来赔。”一个人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颜如玉身旁。   颜如玉抬头看向他,先是一愣,然后眼泪汪汪地笑了,整个人放松下来。   赔过钱,展所钦问他:“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家……我家很远的,你去不了。”颜如玉的眼神开始闪躲,声音也越来越小。   他太不擅长撒谎了,但展所钦没有戳穿他。   “哦,那好吧。这一片你应该不熟悉吧,要不要我带你逛逛?我的车就在下面。”   “下面?”颜如玉震惊地低头看了看地板,“土里?”   “……地下车库。”展所钦边解释边奇怪地看着颜如玉。这是从哪里下凡来历劫的小神仙啊,居然能脱线到这种程度?   展所钦带着颜如玉坐电梯下负一楼,颜如玉看着车库里各式各样的汽车花了眼,轻轻戳戳一辆车的车窗,又马上跑开,生怕把车惹生气了。   “上来吧。”展所钦亲自给他拉开了门。   “你要带我去哪里?”颜如玉满含期待地问他。   展所钦看了他一眼,笑了:“现在才想起来问?你就这么上了陌生人的车,很危险的,知道吗?”   颜如玉沉默了一会儿,小小声说:“不是……陌生人。”   “嗯?”展所钦没听清。   “不是陌生人。”颜如玉鼓起勇气重复了一遍。   “什么意思?”   颜如玉不告诉他了。   展所钦也没往心里去,转而问道:“我叫展所钦,你呢?”   “颜如玉。”   “好听的名字,很衬你。唔……你想不想去游乐场?”展所钦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选择。颜如玉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会喜欢玩的。   颜如玉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   *   “这个是什么?”   “棉花糖。吃吗?”   “吃!”   “这个是什么?”   “烤肠。吃吗?”   “吃!”   “这个……”   “甜筒。我去买。”   颜如玉伸手就要去抓甜筒的上半部分,展所钦赶紧往回一缩,说:“你得拿甜筒的筒!”   颜如玉连连点头,照着展所钦的样子接过来拿好,伸出舌尖试探了一下,被冰得一激灵,又慌忙缩了回去。   他半天没动静,仿佛是在回味,过了一会儿转头对展所钦说:“那这个就是甜筒的甜吗?”   展所钦笑了,点了点头,说:“快点吃,化了就没了。”   看着颜如玉吃完甜筒的甜和甜筒的筒以后,展所钦指指各项游乐设施,说:“我们去玩儿吧。想从哪里开始?”   “我也可以坐上去吗?”颜如玉的眼睛倏地亮了。   “当然了,给钱谁都能坐。”   展所钦估摸着颜如玉胆子不大,于是先从摩天轮开始了。   两人一块儿钻进去,舱门“砰”地关上。   “我们被关在里面了!”颜如玉扒着他那边的玻璃窗往外看。   摩天轮慢慢上升,离地面越来越远。   “哇!我们在往上!哇!他们变得好小呀!好高呀!”   颜如玉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展所钦含笑不语,静静地看着他。   虽然不认识这个小家伙,但是他还有点子可爱呢。   展所钦本以为颜如玉应该挺怂的,结果颜如玉一下摩天轮就瞄上了过山车,兴奋地指着那里说:“那个我可以坐吗?”   展所钦看颜如玉的样子,就知道他是真的玩开心了。可是……   不太好意思承认,他有点害怕。   ……   这个过程展所钦不愿再回想,他为了不在颜如玉面前丢人,一直紧绷着神经盯着扶杆,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叫出来,绝对够颜如玉从玄武门之变笑到08奥运的。   但是颜如玉全程兴致高昂,甚至高举着双手兴奋地挥舞,被风灌了一嘴还要继续叫,高八度的高音随随便便飙,吵得展所钦耳朵疼。   这怕不是音响成精了。   下了过山车,颜如玉原地蹦了好几下,手舞足蹈地分享着自己刚才的感受。   展所钦有点头晕。   “那个又是什么?甩来甩去的,我可以……”   “可以。”展所钦说,“不过我们先稍微歇一会儿,行吗?”   “行!”颜如玉没有意见,和展所钦一块儿在长椅上坐下。   刚安静了五秒钟,他又说:“我渴了,去喝点水,可以吗?”   展所钦听见头三个字的时候刚想说去买瓶水,紧接着听见后面的,于是疑惑地问:“你想去哪儿喝水?”   颜如玉指了指不远处的喷泉。   “那个水不能喝。”对于颜如玉的怪异举动,展所钦已经见怪不怪了,“看到那边的自动售货机了吗?就在你对面,长方体,里面有很多五颜六色的瓶子。”   颜如玉懵懂地点了点头。   展所钦说:“那里面的水才能喝。”   展所钦带着颜如玉过去投币选了水,机器把矿泉水丢出来的时候颜如玉惊叫了一声,围着自动售货机转了一圈,说:“这里面有人吗?”   展所钦把水递给他,顺便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说:“有。所以你以后要是再随便上陌生人的车,就会被塞到里面去。”   颜如玉吐了吐舌头,连呼不敢。   他们在游乐场玩了一下午,天色暗下来以后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了。展所钦已经让人订好了餐厅,带着颜如玉直奔晚饭而去。   服务生送来两份菜单,颜如玉接过翻了两页就不吭声了。展所钦看了看他,心想这孩儿不会不认字吧?   果然,颜如玉抬头望了服务生一眼,又看向展所钦。   “想吃什么,跟我说。”展所钦很贴心。   “肉。”颜如玉矜持地说。   “就光吃肉?还有主食、素菜、甜点、汤,都不要吗?”   颜如玉眨眨眼。   展所钦索性不难为他了,自己点了几样招牌,都要双份的。   颜如玉出奇地爱吃这家的鱼,捧着面前的煎鳕鱼吃得头也不抬。   “我记得你平时没那么爱吃鱼呢。”展所钦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什么?”颜如玉光顾着吃,没太听清。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展所钦看了他一会儿,把虾盘子拿过来,戴上手套开始剥壳,剥好了放进颜如玉的碗里,自觉得让人心疼。   这顿饭展所钦没吃多少,净剥壳了,感觉像把这辈子的壳都剥完了。   “以前都是别人给我剥壳。”展所钦意味深长地说。   可惜颜如玉好像没听懂他的暗示,天真地问他:“你为什么不自己剥呢?”   展所钦:“……”   “给喜欢的人剥壳是一种表达爱的方式。”展所钦看着颜如玉的眼睛,轻声说。   颜如玉这回不得不明白了,紧张地攥着手里的叉子,低下头盯着碗里的虾肉,耳朵跟虾似的渐渐熟了。   “怎么不说话?”展所钦勾起嘴角,明知故问。   颜如玉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又慌忙收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颜如玉说:“我吃饱了,我们回家睡觉吧。”   展所钦沉默了一下。不知为何,听见颜如玉说出“回家”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脏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莫名其妙多跳了一下似的。   展所钦的家是个三层别墅,带花园草坪户外泳池地下车库。颜如玉倒是没多大反应,因为他没有这方面的概念,不知道其他人的家都是什么样子,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但是这个房子很大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你一个人住吗?好大哦。”   “有保姆和司机。”展所钦边回答边慢慢地把手探过去,握住了颜如玉的手。   凉凉的。   颜如玉没动,只是看了他一眼。   展所钦心里有底了,牵着颜如玉在家里参观。   保姆拿着抹布从楼上下来,一看展所钦带了人回来,马上去拿了基础的茶水瓜果放在茶几上:“少爷,需要特别准备什么吗?”   有的客人可能会有自己的喜好或者忌口,但是颜如玉八成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于是他对保姆说道:“张姨,带他自己去看吧。”   “哎,好。”保姆示意颜如玉跟着她来。   堪比超市的储备量让颜如玉挑花了眼,他也看不懂那些是什么,于是就挑了些包装好看的,放进张姨手里的篮子。   “谢谢。”挑完了他说。   出去的时候展所钦不在一楼,已经去自己房间换衣服了。颜如玉跟着保姆坐电梯上楼,看见展所钦卧室正开着门,颜如玉也不和他客气,像回自己家一样窜了进去。   展所钦调暗了灯,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和颜如玉各倒了一杯红酒。   颜如玉闻见那个味儿就往后一缩,满脸抗拒。   “多香啊,这是我这儿最好的红酒。”展所钦很喜欢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的喜欢,有种无知无觉的可爱,新鲜得很。   颜如玉信了他的邪,硬着头皮端起来抿了一口,紧接着眼泪一下就出来了,跟吓懵了似的茫然地看着展所钦,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给自己喝这种东西。   展所钦笑了起来:“行,喝不惯就算了,给我吧。”   颜如玉松了口气,把酒杯给他,展所钦把两杯倒在了一起,特意转到颜如玉刚才喝过的地方,就着他的唇印喝了一半进肚,然后笑着看向颜如玉。   颜如玉害羞了,避开他的视线,假装在研究手里的巧克力。   展所钦没主动帮他,想看他能不能自己打开。   颜如玉误打误撞地把包装撕开了,格外激动,赶紧把胜利成果放进嘴里。巧克力刚进嘴,他马上又把目标转向了薯片。   “刚才没吃饱吗?”展所钦问。   “吃饱了,但是还想再吃一点。”颜如玉按照撕巧克力包装的方法打开了薯片,边吃边自言自语,“原来这个东西是这样用的,这样就可以撕开了。”   颜如玉身上只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花样的纯白t,加上一条宽松的牛仔裤。虽然不值钱,但也是干干净净的。展所钦直勾勾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眼熟。   颜如玉把大部分零食挨个拆开尝了个遍,实在吃不下了,这才放过了剩下的,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惬意地打了个饱嗝。   他吃饱了就困,脱口而出唤道:“阿郎……”   展所钦愣住。   一瞬间,所有被埋藏的记忆叫嚣着闯了进来,展所钦恍然大悟。   他看了看表,站了起来:“不早了,我去洗个澡。”   颜如玉点点头,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毫无防备。   展所钦拿了换洗的衣服,又转头问他:“或者……你想一起吗?”   浴缸很快放满了水,展所钦扔了个浴球进去,浴球马上在水面上滚动起来,释放出大量的泡沫。   颜如玉玩泡泡玩得很开心,单纯得像个孩子。展所钦对自己肮脏的心思有一瞬间的愧疚,紧接着这点愧疚就在摸到颜如玉光滑的皮肤后烟消云散。   展所钦把他拉过来,亲了亲颜如玉的脸颊,获得两片绯红之后,他把嘴唇轻轻落在了颜如玉的唇上。   颜如玉猛地颤了一下,双手紧紧攥住展所钦胸口的衣服。   展所钦褪去了颜如玉的衣服,也脱掉了自己的,把他抱进浴缸,熟门熟路地享用他迟来的饭后甜点。   他家玉奴儿真是浑身上下都是宝。展所钦满足极了。   第二天他被颜如玉晃醒,颜如玉气恼地质问他:“你在梦里居然不记得我?!”   展所钦被赶出房门。   快乐,啪,没有了。   --------------------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番外二 得偿所愿   “华严寺学郎”颜如玉终于毕业了,他相当于完成了小学的教育,非常可喜可贺。展所钦带他去酒楼好好庆祝了一番,颜如玉很是谦虚:“其实我只是完成了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很厉害啦。”   但是华严寺那边只能教到这里,再往上就没这么多精力了,人家毕竟是纯公益性质的小学,分文不收。于是颜如玉现在面临一个选择,那就是还要不要继续念书。   以那时人们的受教育程度,颜如玉已经算是相当可以了,普通人到了这时再要继续念书,基本都是冲着考功名去的。   展所钦不逼他,让他自己考虑。   颜如玉很有上进心,他愿意继续读书。考虑到多和别人接触对颜如玉也有好处,展所钦就没给他请先生,而是给他找了个比较好的书院,把颜如玉送了进去。   颜如玉一开始也挺高兴的,他开始学《论语》和《千字文》了,每天放学回家都兴高采烈地和展所钦炫耀,抑扬顿挫、激情澎湃地背诵他今天学到的课文。   但突然有一天,颜如玉回家的时候一声不吭的,展所钦叫他吃饭他也当没听见。   展所钦奇怪地跟了过来:“玉奴儿,今天怎么蔫了吧唧的?有什么事跟我说说。”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颜如玉更难过了,他支吾两声,旋即红了眼眶:“我今天……被先生打了。”   展所钦一愣,赶紧过来拉着他的胳膊:“打哪里了?我看看!”   “手心。”颜如玉终于委屈地掉了眼泪。   他手心红彤彤的,微微发热,虽然没肿也没破皮,但展所钦的心还是揪了一下:“他为何打你?”   颜如玉抽泣:“因为《九九乘法歌》我没有背出来!我真的不会背,这个好难!我宁愿背《论语》!”   展所钦拉着颜如玉坐下,吩咐下人去拿冰块。把冰块敷在颜如玉手心上,展所钦皱着眉一言不发。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很不支持体罚这种行为。更何况颜如玉又不是特别调皮实在管不住,他不就是没背出来书吗,慢慢背就是了,打又有什么用?打了就能背出来吗?!他又不是电视机,拍两巴掌就正常了!   可是展所钦也知道,当下这种环境,别说打几下手心了,有的严师把小孩扒了裤子拿藤条抽屁股都是正常的,也没有家长会为了这个责怪老师,毕竟“玉不琢,不成器”嘛,他们反而很感激老师的严厉。   但展所钦绝对无法接受颜如玉被打。颜如玉都这么大了,他又不是要考功名的人,只不过是读读书充实自己,能读就读不能读就算,当然不能挨打。   颜如玉拿袖子抹抹眼泪:“阿郎,我不想去那个书院了。”   “好,不去了。”展所钦立刻答应。   “可我还是想念书。”颜如玉又说,“但是我不学《九九乘法歌》行吗?”   展所钦怕是做不了别人书院的主。   不过……   他可以做自己书院的主嘛!   展所钦拿了数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出来,在家附近办了个书院,招了一批学生和先生。   先生们来上班的第一天,展所钦就说得清清楚楚,颜如玉自己会认真学习,但他要是实在学不会就算了,绝对不能凶他打他。   于是颜如玉又背着小书包开开心心地去上学了。   他的学业如竿头直上,展所钦那边的生意也是方兴未艾,不过一年的时间,他就把生意做到了海外。   海外贸易由来已久,尤其与阿拉伯和东南亚地区更是来往密切,在广州、明州、杭州、扬州等东南沿海九个地方都设有港口,并专门划出一块区域给外国前来做生意的商人居住,他们生活和经营的地方就叫“蕃坊”和“蕃市”。   九个港口城市,其中五个都有展家花坊的一席之地。他家的产品深受那些外国客商的喜爱,展所钦又有“□□御花官”这样的名号,这对那些外国人更是致命的吸引力,所以虽然他是卖方,但往往却是展所钦挑他们。   因而展所钦有底气提出自己的要求——那就是与外国客商交易时不用钱币,只用他们国家的特产。   什么皮子貂裘啦,什么珊瑚琉璃啦,什么猫眼石和名贵香料啦……反正展所钦只要他能再次倒卖的东西。   所以说人越不缺钱的时候就越容易有钱,展所钦手里的财富呈爆发式增长,到颜如玉快满二十岁的时候,展所钦已经需要“低调”了。   这天晨起,颜如玉照常要去上学,展所钦把他扒拉起来,让他趴自己身上缓瞌睡。经过一晚上拱被子、拱展所钦的辛劳,颜如玉的头发已经鸡窝似的支楞八叉了。   展所钦看了他一会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神情有多温柔。他拍拍颜如玉的后背:“阿郎给你梳头好不好。”   颜如玉坐在镜子前,展所钦站在他身后,耐心地把他的头发梳理顺,而后把所有头发一起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拿银丝带绑好,发尾再缀一颗圆润的碧玉。动作相当自然,手法相当熟练。   “你很快就得把头发盘起来戴上发冠了。玉奴儿终于要成人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颜如玉看起来已经想好了,他立刻回答:“想要个小闺女。”   展所钦就知道他得提这个。   小菌子似乎还没有让颜如玉吃够苦头,他想要两个孩子的心思仍然没变,而且还非得是闺女不可。   起因就是齐顺前年生了个漂亮的女儿,养到三个月以后送去成都给了元溪。在这三个月里,颜如玉对这个小姑娘的喜爱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有一回孩子发烧,齐顺都还没怎么样,颜如玉倒是先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   “求求你,我们要个闺女吧!”颜如玉转过身抱着展所钦的腰,抬头望着他。   展所钦和他讲道理:“首先,生孩子真的太伤身体了,其次,我怎么和你保证是个闺女呢?生下来如果不是又怎么办?”   “会是的!”颜如玉竖起三根手指,“我能保证!”   展所钦道:“你要是想要女儿,我们收养一个吧,两个也行。你别再生了,你忘了上回……”   “我不听我不听!”颜如玉站起来跑了,马尾还顺带抽了展所钦一脸。   颜如玉是铁了心思要女儿,他连小裙子和各种花花发饰都买来了,粉粉嫩嫩地铺在床上:“你想象一下!一个软软糯糯的小姑娘穿着这些,朝你伸出两只胳膊,让你抱抱她!你能无动于衷吗?!”   展所钦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穿上可能会比较方便我想象。”   颜如玉心一横:“把小菌子抱来!”   展所钦赶紧拉住了他,阻止了小菌子即将到来的第一次童年阴影。   二人暂时没有达成一致,不过颜如玉自有他的办法,那就是偷偷把自己的避孕药换成了补药。   这两种药气味不太一样,颜如玉有小心思的时候他也不大能藏得住。要是正常情况下,展所钦应该是能发现的,但他最近实在太忙了。   今年的人祸不多,天灾却多,有干旱也有水灾地动,这个月又因为飓风洪涝,沿海州民流离失所,他主要忙的就是这个事。   朝廷国库吃紧,因而对待商人的态度比从前友好很多,给予了商人们很大的支持。而作为回报,凡遇自然灾害、粮食欠收、出兵打仗之类的事,财力雄厚的商人们也得拿出钱粮相助。   在展所钦的组织下,赈灾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很快,八个粥厂在受灾各地被设立起来,展所钦先捐了万金进去,运谷数万石,养活了九万多灾民。全国上下其他富裕的商人也纷纷响应,数千万两雪花纹银源源不断地往受灾地区送。   展所钦兀自沉浸在“达则兼济天下”的满足感里,丝毫没有意识到一个天大的“惊喜”正在等待着他。   这天是颜如玉的二十岁生日,展所钦包下了长安最大的酒楼给他办生日宴,还以颜如玉的名义给华严寺送去一笔捐款,颜如玉一直想要的波斯猫他也向波斯商人要来了。   他们当天都一大早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展所钦先去准备长寿面和生日礼物,颜如玉慢悠悠地穿衣服。穿着穿着,他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反胃。   这种感觉他相当熟悉,颜如玉一下子把手放在小腹上,心跳像打鼓一样快。   算算日子,从他第一次把避孕药换掉开始,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也到该有反应的时候了。   虽然早就做好了怀上二胎的准备,但颜如玉心头还是涌起了巨大的惊喜,他不由得看向那个装着粉色小裙子的箱子。   这回应该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吧?   颜如玉觉得自己的运气还是挺好的,自从遇到展所钦以来,他哪次不是心想事成呢。   ……对了,展所钦!   颜如玉悚然一惊。   展所钦对此还一无所知呢,他一直都不赞成颜如玉再次生孩子,他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发自内心地开心吗?   颜如玉立刻开始头脑风暴,盘算着要怎样对付展所钦才好。还没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展所钦就带着长寿面和波斯猫回来了。   “玉奴儿二十岁的第一天开始啦!这是你的长寿面和礼物,希望你以后的每一天都像这只小猫一样,活得又开心又可爱!”展所钦顿了顿,又说,“当然啦,你本来就比它更可爱。”   颜如玉一看到波斯猫,立刻就把二胎的事情抛之脑后,他兴奋地伸手:“快给我抱抱!”   看他喜欢,展所钦也高兴,他把波斯猫递到颜如玉手里,下一秒——   “yue!”   颜如玉反手把波斯猫扔了出去,趴在床边吐了一地。   展所钦先是一愣,而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怪不得呢,怪不得颜如玉最近似乎消停了,没再提要闺女的事情。原来这是怀都怀上了,专门等个先斩后奏呢!   颜如玉脸颊微红,抬起眼皮瞅瞅展所钦的脸色,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肚子:“反正你不能打我。”   展所钦没说什么,让人进来把地面收拾干净,波斯猫也带了出去。   展所钦把他抱进怀里:“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虽然心疼你又要受很多苦,但我还是和你一样期待这个孩子。好吧,咱们一起等它出生。但你得答应我,万一这一胎依然不是女儿,那也得到此为止,不要再生了,我们可以收养一个女婴,也是一样的。”   颜如玉点点头:“我答应你。”   在孩子能诊出性别之前,这两口子悬着的心就没有放下来过。颜如玉忐忑,展所钦比他还忐忑。颜如玉现在答应得好好的,可万一到时候又变卦,孩子在他肚子里,展所钦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这一日大夫照常来家里给颜如玉做产检,他把了半天的脉,忽然笑了一声:“你们之前说想要个小闺女?”   颜如玉后背一下挺直了:“怎么样?你看出什么来了?是女儿吗?你为什么要笑?不会又是个儿子吧?我倒不是说小菌子不可爱,他也很可爱,但我真的不想要太多儿子!我连粉色小裙子都买好了!”   颜如玉紧张地喋喋不休,展所钦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你让大夫说完。”   大夫道:“那就恭喜你们得偿所愿了,而且……还能偿两次。”   颜如玉还处在紧张中没反应过来,展所钦先吸了口气:“你是说这是双生胎?”   大夫点头。   展所钦万分惊喜:“玉奴儿,你听见了吗,我们要有两个女儿了!”   颜如玉尖叫着跳了起来。   第二年,颜如玉顺利生下了一对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分别取名颜欢和颜欣。名字是颜如玉自己取的,没有多高的技术含量,颜如玉只希望她们能活得开开心心的。   他在女儿们的摇篮边哼歌,怀里抱着小菌子,转头对身旁的展所钦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自从遇到你以来,我哪次不是心想事成呢。”   --------------------   感谢在2023-10-29 12:26:50~2023-10-31 01:17: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要发财挣大钱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