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巨龙饲养后我成了团宠[重生]》作者:未悄   【文案】   本文排雷写在最前面:   1.非常规轻松向养崽文,非从头到尾甜宠,中后期有虐   2.有非攻受间的伤害和背叛,不能接受勿入   3.非常非常不建议一口气全订   4.太难听的评论会删   文案:   季辞死在逃生游戏中,醒来后发现自己重生成了3岁的人类幼崽,还被远古巨龙收养了。这一家子不仅是龙类中的纯血贵族,化成人形后同样风生水起。   当家舅舅是艺术家。   大哥是企业总裁。   二姐是国际超模。   小哥是顶流歌手。   无论是龙类还是人类社会都很高冷的季家忽然宣布,我们收养了一个孩子。   从此季家踏上晒娃之路,舅舅给他办个人画展,大哥以他命名新地产项目,二姐带他走秀拍杂志,小哥为他创作歌。   人届微博:啊啊啊小辞宝宝太可爱了吧!!   龙届微博:你们高傲的贵族到底养个人类干嘛啊?!   -   季小辞第一次见到富N代巨龙许游,就认出对方是当初在逃生游戏里杀了自己的NPC。他仗着现在是纯血贵族家的心肝宝贝,一步步靠近许游,策划复仇。   许游送玩具,他扔;   许游哄睡觉,他哭;   许游想抱他,他咬。   连好脾气的家主舅舅都看出了不对劲:“老许啊,你怎么这么不招我们小辞待见?”   只可惜奶声奶气的人类幼崽在许游眼里除了可爱一无所有。   “宝贝儿,快来让叔叔撸撸毛!”   -   成年后的季辞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了对许游的复仇计划。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对许游的依赖早已深入骨髓。   既然上辈子欠自己一条命,那他就要许游用这无垠的一生来偿还。   【阅读指南】   *腹黑富商龙类攻×单纯贵族人类受,许游×季辞   *1V1,HE,攻受只有彼此   *前期有年龄差,受成年后才会谈恋爱   *攻没有上辈子的记忆,这辈子不会老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重生 萌宠 轻松 萌娃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辞,许游 ┃ 配角:微博:@晋江未悄 ┃ 其它:《凤凰奶啾捡到帝国太子后》   一句话简介:勇敢崽崽,不……怕龙龙QAQ   立意:珍惜和家人间的感情,自立自强,靠努力成为更优秀的人   =========================   =第一卷~崽崽进化论= 第一章 崽崽来了1   今天开始云养季小辞   节目组后台。   导演正大发雷霆,所有工作人员噤若寒蝉,谁都不敢擅自发言惹恼了本就脾气不好的这位。   “什么都安排好了,马上就开始录制,现在说不来就不来?”   “耍大牌也得有个限度!”   “还号称是惊喜嘉宾,惊喜,惊喜,现在只有惊没有喜了!”   今晚这台精心准备了很久的节目是在电视网络同步直播的,邀请了五位嘉宾,还特意定制了一体式的座椅,是一株横向的藤蔓,尽头开着玫瑰。每个嘉宾都有各自的设计,镶嵌着名字的缩写。   结果,坐在顶端玫瑰花里的那位缩写为「JC」的顶流小鲜肉忽然发消息说不能来了,完全没有提前跟节目组沟通,甚至连电话都不打一个。现在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播,座椅和缩写都没法换。   要是就这么上场,一看就有问题,到时候小鲜肉的粉丝还不得把弹幕淹没了;可要是不上场,总不能为了他一个临时换掉造价不菲的特殊道具吧?尤其是这座椅还跟之后好几个小游戏有关联。   正在所有人一筹莫展之时,忽然有个工作人员跑过来跟导演耳语什么。   他一扬眉毛:“真的?在哪里?”   VIP化妆间。   导演拍了拍脸,拍掉方才的不快,换上如沐春风的笑容推开门:“悦栀啊,准备得怎么样都还满意吧?”   被称呼者优雅起身,一袭剪裁别致的高定黑裙搭配着简单的金色手链把她的皮肤衬得更为白皙,她美得如此张扬,往那儿一站,就叫周围所有人黯然失色。   季悦栀的性格和外表如出一辙,冷艳高贵,拒人于千里之外,鲜少出现在秀场和杂志以外的镜头下,这次节目组能请到她绝对是花了大价钱。因为是国内的综艺首秀,吸引了不少粉丝,不仅是普通观众,投资商也很多是冲着她的名头来的。   就是这位女神级的人物,刚才托人告诉导演,她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他的烦恼。   哪怕算上今天,和导演也才见过不超过三次,这人居然已经厚着脸皮只叫她的名字了。季悦栀忍着心头不快,说出自己的办法。   ——是个相当大胆的方法。导演转了转眼睛,但也不能说不是一种高风险高回报的尝试。   他能在娱乐圈纵横二十年,靠的不仅是实力,还有一种奇妙的、非常准确的直觉,那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灵丹妙药」。   比如眼下,他有有种预感,如果按季悦栀说的去做,不光能挽回这场有可能毁于一旦的节目,而且说不定,能收获意外的曝光度。   他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好啊,那就麻烦你联系了,悦栀。”   *   半小时后。   谁也没看见这个人男人究竟是怎么出现在后台的,就连监控都没有捕捉到一辆没被记名的车辆出现。可是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棕发的年轻男人已经出现在季悦栀休息的VIP化妆间门口。   导演得到消息立刻赶过来,他甚至没怎么注意这个年轻人,而是着急地问道:“在哪里?”   年轻人披了件宽大的黑色长袍,看起来像某种中世纪或者魔幻世界着装,和如同参加晚宴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如果不是今日的特殊情况,他其实鲜少会被人在意到,像一个影子。   他解开长袍,露出下面「藏着」的,熟睡的小孩子。   大概是感觉到灯光的刺眼和说话声的吵嚷,小孩不安地扭了下,然后揉揉眼睛,困倦地睁开眼,先是困惑地抬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人,然后又望望对面———啊,终于看见了熟悉的人。   他张开双手,还没完全睡醒的声音像泡了牛奶布丁一样软糯:“姐姐抱……”   围观群众刚才还收敛着的窃窃私语完全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惊呼:“好可爱!”   “我的天,这是谁?”   “季悦栀的儿子吗?”   “怎么可能!女神才24吧?而且根本没结婚啊!”   “私生子也说不定……”   “不可能的,从出道开始她一直稳定参加秀场,每个季度都露脸,哪儿来的时间怀孕。”   “不是,刚才叫的是姐姐,你们都聋了吗?”   议论声一字不落进了季悦栀的耳朵里,然而她并不在意,弯腰把小孩抱了起来,贴了贴他的小脸蛋:“马上姐姐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小男孩眨眨眼:“玩?”   “嗯……”季悦栀说,“会有人问你问题,你回答就好,结束了会有奖励。”   她还要说些什么,导演已经笑容满面走了过来:“哎呀,这位就是悦栀的弟弟啊,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对这个非常自来熟的叔叔印象不大好,转头看了看姐姐,得到了一个鼓励的眼神后还是乖乖回答:“我叫……季、辞。”   季辞,JC,和那个缺席的小鲜肉名字缩写完全一致。果然如季悦栀先前所言,可以完美代替。   尽管在此之前没人认得这孩子,毕竟是季悦栀的弟弟,光这一个身份就是爆点;小孩本身又长得可爱,完全能引出新话题来;再加上小鲜肉出席本身也没有对外公开过,只要空缺填补得合情合理,就算是粉丝也没法抗./议,简直一箭三雕。   怎么想都是桩划算的生意。导演喜上眉梢:“小朋友,今天可就都靠你了啊!”   他叫人把最好的童装全部拿来,小季辞不认生,被导演亲自抱起来,带去挑选琳琅满目的衣服和装饰品,最后挑了件奶茶色的毛茸茸小熊装,领口还有一个大大的针织毛线铃铛,只露出红润润的脸蛋和肉乎乎的小手,像个会动的活玩具。   与此同时,季悦栀对着先前带季辞来的年轻人微微一笑:“辛苦了,加西亚。”   “分内的事。”棕发男人点点头,“小姐,先生让您今晚早点回去。”   季悦栀在他面前完全没有「女神」的架子,小姑娘似的,不满地撇撇嘴:“知道啦。怎么还把我当小辞一样念叨,我都多大了……”   加西亚面无表情地听着,绝不会对有关主人的评论发表意见,见季悦栀抱怨完了,才微微躬身:“那我就先走了。结束之后,我会来接小少爷。”   如同来时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一样,他离开的时候,同样悄无声息。   *   【这宝宝也太可爱了吧!是谁家的?】   【原来JC是这个小宝贝的名字啊,我还以为是那谁呢。】   【诶诶诶你们看到了吗是悦栀老婆的弟弟!】   【我的天,女神的弟弟!呜呜呜这个爆表的颜值果然是一家人!】   【救命小辞也太可爱了吧?!】   【像个小娃娃OwO】   【有没有高清大图我要当头像!】   【+1872934】   【我懂了,这期是为了骗人生孩子。】   【节目组的险恶用心我完全懂了,试问谁不想跳过结婚怀孕直接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宝贝呢?】   看着节节攀升的收视率,演播室里的导演笑得合不拢嘴,让这个小家伙临时救场简直是今年以来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坐在花蕊里的小季辞软萌天真,头一次坐在聚光灯下却并不怯场,天生就有童星气质;旁边坐在花刺上的季悦栀清贵冷淡,更是早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镜头,如此耀眼,简直就是为舞台而生。   姐弟俩既有相似,又如此不同,形成了鲜明对比。   五花八门的议论一浪高过一浪,节目才播出一半,热度已然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JC原来是季辞的缩写#,#季悦栀弟弟#,#季辞好可爱#已经窜上热搜榜首,甚至有好事者建起了@季辞粉丝后援会@今天开始云养季小辞,精修后期套图立马安排。   但一片赞美中也出现了不协和音。   【不是吧,连三岁小孩都要推出来捞钱,大名模最近是有多缺钱啊?】   【之前还装清高,从来不上节目,现在呢?不光自己上,还带着弟弟一起。】   【以前都没听说过她有弟弟,不是为了制造节目效果随便从哪儿拉来的吧?】   【就是,长得也不像。】   【什么弟弟啊,该不会是私生子吧?】   【未婚先孕这么掉商务掉咖位,付不起奶粉钱也正常,不得不带娃一起捞金了吧。】   【哎哟,果然是过气了,大、美、女!】   没有人会认为一个三岁的孩子会看得懂字,更何况还是那么多条评论,所以在中场休息时,管理评论的工作人员也并没有避开季辞,反而争着抢着把他抱在腿上,还逗他:“小辞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呀?”   季辞摇摇头,眼睛圆圆,目光无辜。   几个工作人员相视一笑,边说些不搭噶的话来哄他,边删掉一条阴阳怪气季悦栀自降身价的弹幕。   有一个低声道:“小孩就是单纯……”   季辞低头剥着他们给的奶糖,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   ——居然会有人阴阳怪气他姐姐缺钱。   季辞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事。   要知道,他们季家人,最不缺的就是钱。金银玉器,奇珍异宝,字面意义上堆成山,数也数不完。姐姐作为顶级超模的身价和各种商业酬劳,在普通人眼里是个几辈子也挣不到的天文数字,可对他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人类自然是没法理解这种事的,可季辞还是不喜欢听见别人这样议论姐姐。   男孩小小的眉毛拧成纠结的一团。   “小辞怎么啦?”   休息时间马上结束,要回去接着录制,季悦栀发现小孩儿表情不太好,以为是忽然面对这么多人类感到恐惧,把他拉到无人的角落。   男孩摇摇头:“小辞不怕,我保护姐姐。”   季悦栀听这话,噗嗤笑出来,捏捏他的脸蛋:“等你长大再保护我吧。现在啊,还是姐姐来保护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用怕,有姐姐在。”   她躲开监控摄像,把他的小手合进自己的掌心里,微微弯曲指节用力,接着,涂着酒红色指甲油的白皙修长的五指,慢慢被白金色的鳞片所覆盖。   那双原本标标准准人类的双手,如同经过特效,褪成了无比坚硬和锋利的……龙爪。   ——那是只有电影里才见过的,属于远古巨龙的鳞和爪。   作者有话说:   和小辞一样可爱的崽崽文预收:   ★《禁止觊觎系统幼崽!!》   三岁的梨觉眼睛大大,皮肤白白,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是全家娇宠的宝贝。   这样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幼崽,却在生日那天被恶毒反派偷走,丢在严冬的街头。   幸运的小梨觉不仅没有被冻死,还穿成了异世界的系统。   他有一颗这世上最纯洁剔透的心,能安抚陷入紊乱的异界,重新恢复它的平衡。   失序的BOSS各个凶神恶煞,不服管教,吓走了无数旧系统。   听闻新上任的是个牛奶味儿的幼崽,BOSS们阴恻恻地笑了:这不是一口就没了,还不够塞牙缝的。   -   小梨觉懵懵懂懂开始了忙碌的调度工作,穿梭在不同的子世界中,为穷凶极恶的BOSS们安排KPI。   系统首次去往子世界,要化身成为相应属性的角色:   海妖王看向海洋语不熟练、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泡泡的小水母;   黄金龙看向路都走不稳还要跳起来抓龙尾巴的小奶猫;   丧尸王看向注意力分散「啊呜啊呜」咬空气的小食人花;   鬼首领看向飘飘荡荡差点把自己绊摔跤的小幽灵;   严阵以待的BOSS们眼皮跳了跳:……就这?   跌倒的梨觉不哭不闹,乖乖爬起来,小手举起文件,努力踮着脚递给BOSS,软乎乎请求:“哥哥,请领取今天的任务叭……”   BOSS们一愣。   压抑不住的暴戾被小幼崽甜美的笑容净化,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和。   -   NPC小弟们发现自家老大有了摧残玩家以外的新爱好:   孤僻的海妖王翻遍海底将最明亮的珍珠做成崽崽的头饰。   暴怒的巨龙把最珍贵的鳞片送给梨觉当做护身符。   阴沉的丧尸王温柔地将崽崽捧上丧尸大军的宝座。   生人勿近的鬼族首领焚香虔诚许愿等待小王子莅临。   昔日凶残的BOSS们打破了头,使尽浑身解数争抢小系统今天能来自己的子世界   被折磨得不成样的玩家们:?你们谁?   不就是一个系统,有这么大魔力?   平等地讨厌每一个小孩。   直到被BOSS们打扮成小花仙的梨觉握紧小拳头,鼓起包子脸,奶声奶气认真承诺:“崽崽会帮助大家通关呢!”   ——我撤回刚才那句话,崽门(合掌)!!   -   梨觉成了整个异世界共同守护的小宝贝,能亲眼见到他的笑容,是所有NPC和玩家最大的心愿。   直到某日,众人发现系统幼崽不见了Q口Q……   唯有从未露面的神秘而强大的主神留下两句话:   【严禁觊觎我儿子。】   【嗯,亲生的。】   阅读指南:   *团宠甜甜养崽文,是又乖又软糯的可爱幼崽……   *第一次和各个子世界的BOSS见面要化身成不同物种的崽崽,后面就是人形小幼崽啦……   *CP是主神爸比和另一个爸比 第二章 崽崽来了2   一觉醒来只有三岁了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了,感谢到场的各位嘉宾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我们下期节目同一时间,不见不散!”   念完千篇一律的告别台词,这期意外走红的综艺也要落下帷幕。主持人理所应当让抱着季辞的季悦栀站在C位,对着镜头挥手。   黄金档结束已经十点多了,早就过了小孩儿平时睡觉的时间,说再见的时候季辞已经很困了,只不过就算眼皮打架,也不得不强行撑起精神营业。   其他嘉宾虽然也多多少少有疲惫,专业的大人们毕竟要做好表情管理,时时刻刻在镜头前表现出最光鲜亮丽的一面。   年幼的孩子就不同了,一来没有舞台经验,二来也确实控制不了,窝在姐姐怀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满眼泪花。   都这样了,晃动的小手也没有停下摇摆。他不是像成年人那样张开五指左右挥,而是握成拳头前后转动,跟拨浪鼓似的。   这一画面当然被敏锐的摄影师捕捉了下来,全方位多角度地抓拍,顺势上了今天最后一个热搜:#季辞拨浪鼓式摆手#   不少观众意犹未尽,感叹道从未这么希望一个综艺能延长播出。这档节目以前向来评价两极分化,这次砸重金邀请季悦栀和其他几个人来就是想改善一下口碑。   小季辞的「空降」,岂止是改善,根本好评如潮,导演满意到不能再满意。现在喜笑颜开的他简直跟三小时前怒斥小鲜肉放鸽子的他判若两人。   不过,再怎么得意于自己的慧眼,他也没有忘记谁才是真正的功臣。录制一结束,他立刻上台恭喜各位,客套完一番,笑着问季悦栀:“悦栀啊,你看,今天这个节目的反响特别好,尤其是小辞,观众们纷纷点名要多给他点镜头。小辞这么有潜质,我们呢,这边有几个老板,想邀请他来拍几个广告,你觉得……”   季悦栀淡淡一笑:“我们家小辞年纪还小,不太适合做这个。这次只是为了提供一个plan B,能帮到您就行。”   看似委婉,但拒绝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导演在娱乐圈混迹这么多年,不可能听不出言下之意,但金主们提供的价钱实在很难让人不心动,就算是国际顶尖模特,成年人走个秀台拍个杂志可比儿童广告辛苦多了。   更何况,季辞是现在的最高热点,任何一个聪明的投资人都会抓住机会炒作。   他还想再争取一下,毕竟没人抵挡得住金钱的诱惑,可季悦栀一直保持着那个疏离的模样,话说得很客气,但态度相当坚定。   季辞已经歪在她肩膀上睡着了,三岁的小孩儿也有二三十斤,长时间抱着应当还是挺沉的,可只有八十多斤的季悦栀看起来毫不费力,好像不是抱着一个真的孩子而是轻飘飘的假娃娃。   导演想帮她分担一下重量,后者立刻退后一步,尽管话语还是温和的「不用了」,但眼神里分明是警告———他不想承认,甚至有……杀意?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杀意?   他清楚今天绝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只能顺着台阶下,反正回去之后他还是有办法再联系,他不相信季悦栀会对巨额的广告费无动于衷———亲弟弟要是火起来,也会帮助她的事业更上一层楼,不是吗?   笑了一晚上,脸已经有些僵硬了,但他依然保持着最诚恳的表情:“好的好的,悦栀啊,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回去好好休息!”   *   尽管答应了「那位」要早点回去,但季悦栀毕竟是特邀嘉宾,难得出现在一次公众场合,总是要和其他人社交往来的,没办法节目一结束就立刻走。   季小辞肯定是不能跟着她了,于是,忠诚的加西亚又一次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   一见到家里人,季悦栀立刻摘下那副高岭之花的面具,把他拉到一旁,做贼心虚地问道:“大哥回去了吗?”   加西亚沉重地点了点头:“先生,大少爷,三少爷都已经在家了。”   “怎么会这样,老三今晚不是有组局吗?前两天还听他说认识了新的漂亮妹妹。”   加西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先生说了,今晚要回家,所以大少爷就直接把三少爷从酒吧里逮回来了。”   季家是个奇特的结构,表面上家主是他们兄妹几人的舅舅季淳,也就是加西亚口中的「先生」。但这个小舅舅脾气太好且一心沉迷艺术不问世事,真正掌权的其实是大哥季霖泽。   季霖泽是个说一不二的铁血个性,无论是在商场上还是在家里。当然,有两个人例外,舅舅季淳,和季家收养的幼子季辞,只有他们俩在他面前才能够肆无忌惮———虽然一个从来没意识到,另一个还没长到能意识到的年龄。   季家除去佣人一共也就五口人,这都已经排除掉三个了,换言之,受到大哥严密监控的也就只有季悦栀和亲弟弟季越彭两个人罢了。   “不过……”加西亚见小姐一筹莫展的模样,决定告诉她,“还是有个好消息的。”   “什么?”   “大少爷让您也回去的时候,先生说,「不用了,她难得愿意去一趟人类社会,就好好玩儿吧」。”   说实话,让加西亚这个面瘫说出小舅如沐春风的「大赦」,还是有点古怪。不过管他呢,只要是小舅点头同意,那就是金口玉言,尚方宝剑,免死金牌!   不管是哪个镜头都无法捕捉到名模季悦栀如此生动鲜活的表情,加西亚习以为常,一手抱起熟睡的季辞,披上先前那件黑色长袍,安静地融入夜色里。   *   季悦栀录节目的地方在城市最耀眼的CBD,高楼林立,灯火通明。此刻加西亚驾驶着纯黑的宾利与闹区背道而驰,向着城市边缘开去,逐渐离开闹区,驶过安静的郊区,却依旧没有停下。   季家的宅子离市里差不多有普通车辆四五个小时的路程,那是以时速100来计算的;现在,这辆车的时速早已经超过了上限,指针已经指到仪表盘以外的地方,可它依旧好好地运转着,而且似乎已经隐身了,无论是交警还是路边的探头都捕捉不到它。   其实有更快速的办法,不过小少爷已经睡着了,还是开车最安稳。   路边的景象越来越荒凉,从城市变成郊区,再到乡村,最后进入了连绵的山林。道路崎岖不平,可好像半点儿没影响这辆车,依旧稳当地如同开在高速路上。   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人类社会的科技模样,五个小时的路程生生被压缩到了一个半小时,终于,车辆无声地停在一幢———或者准确来说量词应该用「座」——古堡面前。   夜已经深了,大门上的蜡烛自顾自燃烧着,加西亚从头到脚裹在长袍里,身形如鬼魅。甚至不需要他接触到门,已经自动打开了,他走进去,没有丁点脚步声。   季淳正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看书,手边玻璃杯里的深红液体在黯淡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迷人的光泽。   季霖泽在看文件,抬头瞥了一眼进来的人,没什么表情。   最小的季越彭则歪倒在沙发另一边玩手机打游戏,全神贯注,根本没时间分心。   季淳合上书,微微笑:“回来啦。”   “先生。”加西亚走到他面前,解开袍子,露出季辞酣睡的小脸。方才时速好几百的行车竟然没有对他的睡眠造成任何影响。   “小家伙本来就是悦栀带去人类那儿逛逛,居然还顺带上了个节目。这丫头,倒是有热点头脑。”季淳无奈地摇摇头,“送回房间睡觉吧。”   *   季辞睁开眼,环视一圈,没有变化,还是那个龙类审美的、金灿灿的儿童床和儿童房。   看来在他睡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季家了。   他叹了口气,不似三岁孩童,倒像个非常无奈的成年人。   ——也的确,在两个月前,他真的是个成年人。   也许在其他世界中,19岁应当是个非常美好的年纪,刚刚进入大学,离开枯燥的书本堆,带着忐忑和憧憬开始探索这个世界;但在他之前的那个世界不一样,一旦满了18岁,就要被强行载入种种逃生游戏副本中,生与死不过一念之间。   逃生游戏的艰难可想而知,每一次存活通关都不容易。19岁的季辞已经是在那个颓靡的世界中蹒跚的第二年了,头一年如履薄冰,没出什么差错,侥幸活了下来;终究在第二年犯了大意的错,滑向死亡的深渊。   本以为这就是终结,没想到,季辞竟然重生了。   而且关键是,这一次醒来,他竟然只有———三岁!   季辞虽然没想过要成为超级英雄走上人生巅峰之类的,但更不想变成一个连吃饭穿衣服都要别人帮着的奶娃娃。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那么过了好几天,一切仍然没有变化。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哭闹和各种生理现象,智力、表达能力显著下降,做出来的事情愈发幼稚,从外到里,都越来越像真正的三岁孩子。   也许是为了顺应自然生长的逻辑,修复重生的bug,他的记忆也在不断减退,很多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上辈子的事情,大脑一片空白;也许再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完完全全成为一个人类幼崽。   人总是要接受现实的,季辞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原来那个世界———这是好事儿,没人愿意成天在生死线跳跃,于是开始接受新的设定。   这个家庭组成颇为特殊,没有爸爸妈妈,而是舅舅、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虽然不普遍,但好像也没那么不正常。尽管他是被收养的,不过家人们对他非常好,简直就是放在手心里捧着。   可他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件诡异到恐怖的事实:收养他的这家「人」,可不是普通人类,而是———龙。   没错,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龙类。   不是什么侏罗纪电影克隆的龙蛋,也不是科幻电影里一条两条生化怪物,而是真真正正、一代一代血统传递下来、令人闻风丧胆的远古巨龙!   作者有话说:   ☆另一篇预收:《垂耳兔幼崽的残疾少将》   又名《三岁垂耳兔幼崽带着系统攻略清冷美人上将后就算掉马也成了星际帝国团宠》   1.   帝国第一法则:禁止偷渡、贩卖、饲养垂耳兔。   三岁的小於是迷路进入帝国星舰的兔兔,小小只,雪白雪白的奶团子。   可怜巴巴的幼崽在黑压压的船舱醒来,听见叮咚一声———   【系统:若能成功攻略帝国公民,你将获得美满家庭x1!】   一小时后,星舰被执掌边防的帝国少将岑敛枝依法审查。   小於睁开眼,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生物体,哪怕坐在轮椅上。   他带着哭腔张开双手,软软糯糯:“爸爸抱……”   单身二十五年的少将:“?”   【系统:恭喜!你已锁定目标,进入攻略期!】   2.   帝国不允许领土出现垂耳兔,如何不掉马,成了小於目前最大的难题。   兔兔的小耳朵毛绒绒,受到惊吓就控制不住立起来。   小於到哪里都得戴着兜帽。   另一个难题是,他的新爸爸好像不太喜欢自己。   岑敛枝推着轮椅,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幼崽啪叽摔了一跤。   小於不敢哭,站起来追上去:“爸、爸爸……”   糟糕,兜帽掉下来了!   “少将,这里有只垂耳兔!”   被强行扒马的兔兔幼崽:怎……怎么办QAQ!!   3.   帝国人尽皆知,少将岑敛枝人美心狠,冷艳无情。   他是帝国最锋利的刃,差点折在战场上,从来不会被软弱的感情拖后腿。   直到帝国庆典,岑敛枝怀里抱着戴兜帽的小幼崽。   众人吃惊地看见少将柔声道:“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家?”   幼崽搂着他的脖子,“爸爸抱……”   众人:“呔!少将还未婚配,哪来的娃!”   垂耳兔幼崽乖巧地倚在爸爸怀里咬着手指,眨巴眨巴大眼睛。   从今以后,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岑小於啦!   *团宠养崽文,小於是主角……   *CP是还没出场的攻x高岭之花狠辣大美人少将   *少将的双腿会被崽崽治好 第三章 崽崽来了3   养他难道是当储备粮   龙类的各项指标远远优越于人类,后者认不出前者的伪装,龙类却可以随意化形成为人,潜伏在人类社会中凭借着强大的种族优势成为各行各业的精英。   化形的时间长短跟血统纯度和能力有关,血统越纯,保持人形就越轻松,季辞家的长辈们维持上几个月也毫无破绽;要是些血统等级低、或者干脆和人类的混血种,也许一两天就支撑不下去,随时有暴露的风险。   巨龙和人类之间的恩怨情仇,季辞目前还没搞清楚;以他徘徊在3岁和19岁之间愈来愈模糊的观察和推理能力得出的结论是,季家不仅仅是普通的巨龙,他们看起来,应当是什么非常珍稀的贵族,或者换种说法,「纯血」。   住在深山老林中的古堡,鲜少同意客人上门,就算偶尔有谁来了也是万分客气和卑微,被主人的威严压得死死的,再加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尊贵的气质,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家。   哦不,一般龙家。   舅舅季淳、二姐季悦栀,小哥季越彭,都是罕见的龙血纯净度>99%的S级纯血。舅舅在自己的亲姐姐,也就是季家主母、曾经掌权的那位元老去世以后,负担起了抚养两个年幼的外甥外甥女的责任。   大哥季霖泽则同季小辞一样,和其他人并没有血缘关系,是舅舅在几百年前的某次战争中收养的。尽管A级的血统比不上S级纯血,可他的气场秒杀一切,是现在季家事实上的主理人。   很明显,季家知道季辞是人类,而且,出于某些还没摸清楚的理由,也正因为他是人类才会收养。但他们似乎并不清楚他是重生的。   好好的一家高贵的纯血巨龙,干嘛要养自己这么个毫无用处的人类幼崽?   ——用来跟人类宣战?   可他们对这个人类幼崽简直宠到天上去,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就连总是绷着张脸神情冷肃的大哥也没有露过一次冷脸色,更别提其他几个人对他的百般疼爱,季小辞在这个家就是独一无二的「特别优待」。   ——闲着没事当玩具?   最近几百年龙族风平浪静,非但龙类之间没有纷争,和其他种族更是相安无事。巨龙们纷纷潜入人类社会打发时间,S级纯血的季家无论在哪儿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舅舅季淳是享誉世界的大艺术家,无论在哪儿办展览都是一票难求;   大哥季霖泽是龙头企业的一把手,就连季辞今天录制节目的大楼也有他投资的部分;   二姐季悦栀是国际超模,年入千万,各大高奢品牌的宠儿;   就连看起来不着调的小哥季越彭,其实也是个人气一路走高的歌手,迷妹无数。   习惯于「人」的身份以后,季家这群巨龙发现在这样一个精密的社会,凭借人脉、谋略步步为营向上爬,可比在龙族间喷喷火打打架、纯粹用血统压制的原始竞争有趣多了。这样的一家人哪有多余的时间?   ——总不能是为了当储备粮吧?   季小辞现在连骨头带肉也就三十斤,塞牙缝都不够。就算日后长成个两百斤的胖子,对于巨龙而言也就一顿餐后甜点的分量。   以现在小孩儿年龄和心智去问「为什么要养我」,大概只能得来些幼稚又敷衍的回答。   浪漫主义的小舅季淳会把他高高举起:“你是小天使送给我们的礼物啊。”   严肃的大哥会说:“希望能把你抚养成优秀的人。”   时尚的弄潮儿二姐会点点他的鼻子:“为了有人陪我穿最新款亲子装嘛。”   最爱玩儿的小哥会捏捏他的脸蛋:“等你长大了我就可以带你乘风破浪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真正的原因,只能等他自己去探索了———希望不要把上辈子遗忘得太快,起码,要查出真相以后。   巨龙热爱金子,他的儿童房和儿童床全是用纯金打造的,闪得晃眼。季小辞睁不开眼,困倦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抱住之前节目组送给他的、和小孩儿差不多大的熊,埋在它软乎乎的毛里,又睡着了。   *   虽然化形为人很简单,可她的生理构造毕竟还是龙类的根本,对酒精的耐受度很低,所以季悦栀在外从来不喝酒。好在,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也没人能强迫她喝。   比起味道很怪的酒精,季悦栀更喜欢人类调制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奶茶。巨龙的代谢法则和人类完全不同,永远不可能有什么怕胖的烦恼,其他模特为了保持身材需要经历千辛万苦,节食控糖,可她只要如常轻松度日就行了,一天三顿火锅八杯奶茶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没办法,人龙有别,羡慕也羡慕不来。   早有人为了迎合她的喜好送来了各种奶茶,季悦栀正在一一品味,助理忽然跑过来:“悦姐,许老板想见你。”   她加了一勺麻薯一勺双皮奶:“许老板?”   “对,就是那家S.O.T.的许总,最近声名鹊起。很年轻,不过事业做得很大,而且有野心。”   她尝了一口,有点儿酸,要不再加勺糖好了。边操作边回忆:“S.O.T.?是不是那个马上要开游乐园的?”   助理正拿着手机搜索:“对,下个月8号正式营业,不过好像最近在内测。”   游乐园,那肯定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商谈了。今天她带小辞上节目,一夜爆红,已经收到了无数和小孩儿有关的邀约代言,都是些童装啊玩具啊零食之类的东西,她季家不缺,也看不上。   不过游乐园……还真是自己一时半会给不了小辞的好东西。   季悦栀端起那杯口味调得正好的奶茶:“走,去看看。”   助理有些惊讶,这一晚她已经替无数金主捎来口信,可老板一个都看不上。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   S.O.T.的许老板单名一个游字,人如其名,颇为浪荡。季悦栀在最热闹的人群中心看见他时,后者正举着红酒杯流连于社交的花丛中心,笑得风度翩翩,无论和什么人都聊得来。   今晚的场合并不正式,所以也无须穿西装礼服。季悦栀自己就穿了件隐藏身材的背带短裤,而这位许老板更是随意,一身运动风的休闲装,手腕上还系了好几道不同风格的装饰手链,往那儿一站就是个潮流小年轻。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笑面虎,能在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迅速收割了一大片濒临破产的小公司,迅速组建起了自己的S.O.T.帝国呢。   “许总。”   季悦栀走在他身后,端起奶茶,摆出自己的营业笑容:“我敬您一杯。”   许游转过身,笑眯眯地:“怎么能让美丽的女士敬我呢,当然是我来,季小姐。”   就这么短短一句话,已经让季悦栀感受到这家伙是个多么精明的老狐狸。与此同时,她还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总不能是同类吧?   每个巨龙的化形法则都不同,而人类的伪装更是天衣无缝,他们潜入人类社会后并不能一眼看出谁是同类,只能凭直觉。当然,巨龙的直觉很一般。   龙类倒是有些通用的特征,比如酒精耐受度普遍不高。可面前这位推杯换盏间可是半点醉意都没有,她可从来没见过哪条龙这么会喝酒的。应该,不会是同类?   季悦栀打消了疑虑:“许老板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许游晃晃酒杯:“这里不适合谈话,要不然,我们换个地方?”   季悦栀打发走助理,和他走向安静的角落,后者知道对上她这种性格无须层层铺垫和客套,开门见山:“我看了今晚的节目,您弟弟实在是太可爱了,说话清楚,思维流畅,还不怯场。我觉得季小辞小朋友很有做童星的天赋。”   季悦栀不动声色:“我们家小辞的确很可爱,不过我们家没有把他也往这条路上培养的意向。”   “那不是很可惜吗?”许游倒没有接着推销,话题一转,“我的游乐园最近在内测,所有受邀参加的都有特别礼物。不知道,小辞有没有兴趣来试试看?”   居然还有比那导演更自来熟的。人都没见过呢,小辞这么亲昵的称呼已经喊上了?   但季悦栀此行来就是为了游乐园的事情,只能把唾弃先压下去:“好啊。”   许游递给她一张灰色的小卡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能否知道您的地址?我的助理会把邀请函寄到府上。”   “寄到我公司就好。”季悦栀笑笑,心里想,她可从来没给过别人自己的家庭地址,倒不怕有狗仔队和狂热私生,而是要被发现自己住在深山老林的古堡中,可怜的人类得被吓傻。   她接过名片,却在许游收回手的刹那,看见对方的指尖泛起金色。   和她自己的S级白金色不同,倒是跟大哥季霖泽一样,只有A级巨龙,才会有的黄金色鳞片。   她心里一惊,等再重新看过去,什么都没有,普普通通的一双人类的手,只有柔软而脆弱的皮肤,哪来的龙鳞。   大概是自己眼花了吧。 第四章 崽崽来了4   巨龙坐骑的夜空飞行   现在这个高度信息化的时代,没人离得开手机,也不想离开。就算是走在路上也要低头盯着,前面有个坑都不一定能注意得到,更别说抬头观察周围的世界了。   没有人会抬头仰望星空,也自然没有人注意到,今夜的天空有一道影子掠过。   没有光,不像飞机;飞得太高,也不是飞行器;比鸟儿大得多,更不像流星,倒是更像一团飞速流动的云。   如果此刻有人拿起望远镜对准那团移动的影子观察,就会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一头正在翱翔的巨龙!   夜幕深蓝,如同柔软丝绒,偶尔有碎钻般的星子点缀。巨龙和传说中一样爪牙锋利,有血盆大口,不过今天倒是含蓄地收好了。脊背如荆棘山峦,尾巴似淬毒急箭,全身还覆盖着一层坚硬的鳞片,白金色的,在星月的掩映之下华贵而优雅。   从古至今人类对巨龙有过无数幻想,从早期的绘画文字到现代的电影电视,可真正的巨龙比人类所能想象出的任何一种艺术品都要完美,是造物主最高水平的杰作。   「它」飞得极高,和人类的飞机不相上下,不过速度就是飞机所赶不上的了;俯冲、攀升、加减速,鸟儿一样自由自在。   某种程度而言,他也的确是个「大鸟」。   如果这时候,望远镜还能调到更高的倍率,就能隐约看见那双完全展开隐天蔽日的翅膀之上,竟然还驼着一个幼小的孩子!   尽管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他却坐得稳当,而且惬意,完全不用担心被抖动晃下来,似乎是躺在父母温柔的怀抱里,而不是乘坐着比战斗机还要迅猛的大怪兽。   季越彭稍微斜了斜双翼,偏离20°,避开前面那幢高楼的避雷针。这玩意儿他之前没在意,戳到过一次,挺疼的不说,回家被大哥狠狠骂了一顿———要是被人类发现了怎么办?所以从那以后他都给自己提了个醒。   季越彭不太喜欢人类近百年里越垒越高的建筑,非常影响他潇洒的夜空飞行。本来巨龙习惯的飞行高度完全是超出人类世界的,可他们偏偏要把楼建得那么高,天气稍微差些再来点儿云挡着,根本看不清,很容易撞上去。   没错,S级巨龙季越彭,他有点儿夜盲。实在有愧于季家傲视群雄的血统。   说到这个,季越彭不太喜欢被用「一只」或者「一头」这样的量词来形容,可人类文学里总是这样写,搞得他像个普通的猫猫狗狗似的。   他可是物种中的贵族巨龙,巨龙中的贵族纯血,这样高不可攀的身份,怎么能用「只」和「头」呢?   这「位」尊贵的巨龙半小时前,刚刚吃过晚餐。   身为龙类,体格过于庞大,一顿得吃个几吨东西才行,加上人类的扩张和龙族默认的和平条例,他们能猎食的食物愈发稀少,于是季家和大多数龙一样,在用餐时都选择化形成人,这样食物的获取渠道就容易得多,消耗也相应减少。   没办法,再怎么张牙舞爪的巨兽,还是得顺着时代的发展跟着进化和改变。再强大的族群,若是止步不前,迟早会被世界抛弃。   *   现在是季越彭的饭后散步时间。像人类一样,散步都会拖家带口地出去遛弯,巨龙也不例外,带着家里最小的弟弟季辞出门,不同的是,他消消食的方法是围着城市飞个几圈。   季家几位都是数量稀少的S级巨龙,可他家小宝贝,倒是个血统纯正的人类。   季越彭本身对人类没什么偏好,这个种族虽然弱小又贪婪,可也挺有创造力。小的时候,人类还是要靠他们施舍才能勉强活下去的卑微低等生物,五百年后的现在,居然已经有了眼花缭乱的高科技,冲出地球,走向宇宙。   尤其是当他走了歌手这条路后,每天被无数人类女孩儿们毫不遮掩的恋慕所淹没,他这几百年在龙类社会中一直以元老贵族身份踽踽独行,从未体会过如此鲜明的喜爱。   三年前家里做决定要收养季小辞,作为当时的幺子他根本没有发言权;不过现在就算不是幺子了,也依然没有。   小舅季淳也许是现存巨龙里,纯血中历史最古老的,元老中血统等级最高的,可他从几百年前开始就已经完全脱离了龙类社会的政治中心,逍遥世外,自由自在,龙中隐士。最近一百年沉迷于人类的艺术,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家中事务全权交给大哥季霖泽。   结果忽然有一天,季淳随意地问道:“我们养个小东西,怎么样?”   季越彭第一个举手赞同:“我早就想要个宠物了,城堡太大,好空虚。”   季悦栀不确定随心所欲的小舅是不是心血来潮:“养个什么?猫?狗?狮子老虎狼人吸血鬼半兽人?”   只有大哥看起来是知情的,看向季淳:“你认真的?”   “嗯……”季淳点点头,然后微笑着向他们宣布,“我们养一个———人类幼崽。”   弟弟和妹妹被这个回答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了。   养……人类?   为什么,为了吃吗?可是也不够吃啊?如果他们是龙形,一顿得吃十个人才勉强算饱,要是人形,根本也不用吃人啊?   季家的家主虽然名义上是季淳,真正做决定的其实都是季霖泽。弟弟妹妹一同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可后者悠悠然,好似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决定,收到两份震惊的目光后抬起头:“他决定了就行。”   他们知道大哥平时什么都听小舅的……可是,可是,这是为什么啊?   没龙给困惑的二龙解释,反正,季家的规矩,无论是舅舅还是大哥,只要他们中的一个同意了,就代表这项事情已经成立。   那后来养「宠物」的想法再没有提过,很快被抛之脑后,以为小舅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可没想到再下一次提起这件事,就已经是去接孩子。   季家人的年纪都是以五百岁起步的,漫漫百年时间对巨龙而言不过眨眼。可现在不同了,他们有了一个会动的人类幼崽,比龙爪上的一个趾还要迷你得多,婴儿如此脆弱,连鳞片都不能碰到;和破壳就能飞的小龙崽不同,要学说话和走路,怕热怕冷,容易受伤,永远要被保护。   他们也甘愿守护他一辈子。   饲养他好像的确比饲养猫猫狗狗狮子老虎吸血鬼狼人半兽人有趣多了,每一天每一天都充满了惊喜。   就是这样一个本来都怕养不活的小东西,一晃也平安地活到了三岁。   *   四十分钟后,白金色的巨龙距离地面越来越近,逐渐收拢双翼,在古堡顶端停了下来。尽管他很早就开始减弱龙翼掀腾的力道,但还是没收住,刮起一阵小旋风,把舅舅最近精心照料的花花草草吹走大半,天台下起一场缤纷的花瓣雨。   季越彭化成人形,吐了吐舌头,明天被大哥发现又要敲脑袋了。   方才坐在他背上的小孩儿现在是被抗在肩膀,抱着他的脑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场惨剧。   季越彭把他放下来,单膝点地蹲在他面前,竖起食指:“嘘……”   这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秘密。   季小辞似懂非懂,有样学样,也伸出小手,不过举起的是大拇指,按在嘴唇上点点头:“吁!”   其实完全没明白,但好在季越彭认为弟弟已经明白了,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牵起他的手走进家里。   看吧,这就是有小弟弟的好处,以后可以狼狈为奸,啊不,携手同行了。   季越彭完全明白了小舅的良苦用心。   古堡虽大,房间无数,真正利用起来的却没几个,他们一家人总爱待在那个从来没有客人上门的会客厅。尤其是小舅,钟情于那个壁炉,格外有氛围。   他们住在深山老林里,别的不多,树木管够,柴火不够了随便去外面卷两棵进来就行。龙的尾巴灵活又有力,还能根据需要变大变小,比人类的砍刀菜刀水果刀好用多了。如果没火呢,更简单,他们龙不就是火属性的嘛,随便来一口就好。   不过还是要控制喷火的力道,不然……   季越彭晃晃头,把小时候太顽皮差点闹出来大灾、事后被大哥暴怒地打了一顿然后龙形吊挂在城堡顶上三天三夜的记忆晃出脑外。   反正以后有季小辞了,自己做坏事的锅也有人背了,对吧?   可惜小辞天生和他就不是一个性格,是个乖萌乖萌的小娃娃,这时候到了家先跑到小舅身边,趴到他膝上:“崽崽回来啦!”   *   季淳放下那本设计图册,摸摸他的被风吹乱的头发:“怎么样,好玩儿吗?”   小辞站起来,伸直手臂模仿飞机机翼,在屋子里呼呼呼跑了好几圈:“飞!”开心得不得了。   季悦栀慢条斯理涂着指甲油:“看来,你可找到个哄崽崽的最好方法了。”   季越彭一头倒在软绵绵的沙发里:“化形成人之后运动量越来越小,现在出去飞两圈都觉得好累。体力大不如前啊。”   “只是变懒了。”大哥毫不留情地戳破。   “哪有,我最近还是有锻炼的,大哥倒是你,马上就要过中年发福的坎儿了,小心为妙……”   “你小子——”   “嘘,小点声儿。”   被女孩子打断后,他们顺着季悦栀的视线看过去,新式飞机季小辞小同学已经发动累了,趴在季淳旁边打瞌睡。   优雅迷人、即使在家里也穿着礼服的小舅舅一手捧书,一手轻轻拍着小孩的背,后面是劈啪作响的壁炉和古典的砖墙,墨绿色的唱片机吱呀吱呀转出上世纪的乐曲。   场景和谐美妙得不可思议,油画似的。   季辞像只小猫咪一样蜷在舅舅的腿上,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谁给他盖上了小毯子。   他在下坠进温暖梦境中模模糊糊地想,和上辈子独自孤立无援在生死游戏中整日逃亡相比,这一世,能做个被所有人宠爱和呵护的人类幼崽,好幸福啊。 第五章 崽崽来了5   这个世界人人都爱他   季辞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那个19岁的年轻人,梦见他生命终结的地方。   那是个潮湿的、无论何时何地总有雾气氤氲的小村落,静谧偏远,与世隔绝。他和其他11个玩家一起被破破烂烂的巴士放在了这里,每个人住进不同的村民家,寻找线索,守护村子里古老的神明,也就是相对应的12生肖雕像。   其他玩家在解谜过程中或多或少都被NPC刁难、伤害,他运气倒挺好,那个沉默寡言、长得还挺帅的屋主不仅一直愿意帮忙,还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小命。   也算是两年老玩家了,通关过的这么多副本,都是单枪匹马闯荡,冷了饿了受伤了都是自己捱过去,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好不容易有点儿温情,实在很难不被感动。而且房东长得还挺好,哪怕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没有掩盖他的帅气,没有人能拒绝一个皮囊和灵魂都很优秀的人……结果那个NPC就把他杀了。   从成年开始进入逃生游戏,幸运的季辞其实没受过什么欺骗。也可能是因为他到哪儿都是一个人闯关,连被队友坑的机会都不多。好不容易有个产生了信任之情的NPC,稍稍卸下心防,好家伙,一口气从里到外全给他掀了。   他后悔于自己的大意,痛心疾首于NPC的狡诈,种种激烈的情绪和那个NPC的不甚清晰的面容纠缠在一块,如同一柄巨大的锤子狠狠砸向他的神经———   然后他就被什么叮叮当当锤东西的声音吵醒了。   季辞猛地一震,脑海中第一反应:不会那个NPC追了过来吧?   随后自嘲,怎么可能,他重生已经是火星撞地球的概率了,总不能NPC也跟着一起重生了吧?   季辞转头望向窗外,只看见一抹晃动的金黄色。是龙翼。   巨龙们是以血统论地位高低的,不同血液纯净度也有着鲜明的区别,就是依靠鳞片颜色来分辨。   S级的鳞片是白金色。所有巨龙的始祖都是S级,血液纯度>99%,是完全的纯血,龙中贵族,地位受到所有族群的尊崇,拥有绝对碾压优势的决定权和一票否决权。只不过因为年代久远,大部分都已经消失在龙族的历史长河中,现存的S级屈指可数,还有活动迹象的也就只有季家的这几位了。   A级是黄金色,血统纯度>85%,数量不多,或天生高贵,或天赋异禀,他们是巨龙中的领导者和强者,无论在哪里都能够适者生存,所以现在人类社会里各行各业的精英,也许实际上不是人,而是龙。   B级是银色,血统纯度>75%,是巨龙中最多的一类,相当大众化,如果在街上遇见十条龙,可能有九条都是B级。   C级黄铜,要求血统>60%,非常普通,要么是化作人形可能连一天都撑不过去,要么是人形太久已经不知道怎么恢复龙形了;很多龙的翅膀常年不用,退化得厉害,还没人类武侠片的动作演员飞得远。   D以下都是青铜色,不到60%的血液甚至不能称作为巨龙,尤其在越来越多的龙族进入人类社会和人类联姻后,这些混血种就成了最低贱的存在。   季家有三位珍稀的S级,一些普通的B级和C级佣人。   而黄金色的A级别,除了衷心的加西亚,只有和季辞一样,被收养的大哥季霖泽。   大哥现在正以龙形舒展双翼,正驼着化为人形的小舅在他窗外的墙壁上凿东西。为了保持平衡,龙翼得维持着扇动的状态,吹进来的风还挺舒服。   原本驼着人类的重量是非常轻松的,可是为了不把小家伙吹感冒,龙翼的扇动幅度必须要控制在一定力道之内,不能大,这样会累得多,真是挺难为大哥的,简直是在锻炼耐力。   ——好在,完全清醒的季辞想,现在这个世界,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很爱他,尤其是季家人。   也许这是老天把他以前在兢兢业业过副本、从不害队友、从不坑NPC的RP,都攒给了这辈子的运气吧?   季辞把可怖的回忆抛之脑后,低头看见自己短短胖胖的小肉手,揉了揉脸,又变成那个三岁的无忧无虑的季小辞。   他下床,穿上毛茸茸的兔子拖鞋,跑到窗边,踮起脚扒着窗台往外看:“舅舅,哥哥,你们在干嘛呀?”   *   季淳正在松土。   这话稀疏平常,其实场景还是挺诡异的。   一个坐在巨龙脊背上的男人拿着把铲子,飞到几层楼高的半空,对着差不多已经几百岁的森森古堡墙壁砖瓦缝隙敲敲打打,只为了让其中一朵淡金色的小花骨朵儿能有大一些的活动空间。   和平日里季淳侍花弄草只为闲情逸致不同,这朵花是龙类世界中特有的,通体金色,却名为银焰,是治愈巨龙的一味灵药,只不过娇贵得厉害,千百年来人工繁育从来没有成功过,它爱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活,就别想动弹。   比如这一株,城堡那么大长哪儿不好,偏偏要挤在这个「悬崖峭壁」,季淳想给它松松土都麻烦得不得了,搞一番大阵仗才行。   银焰的花瓣模样非常普通,要说的话,和人类世界里的小雏菊差不多,很是柔弱。不过它不分昼夜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像颗黯淡的、镶嵌在城堡里的星星。   季小辞枕在自己胳膊上,歪着头看成年人们忙活,好奇地问道:“小舅为什么不自己飞呢?”   季淳用手指将银焰花的叶片从泥土中拨开,柔声回答:“龙的爪子太大啦,怕伤着它。”   “尾巴?”   “尾巴也不够纤细。”   “那,人的样子。”小孩比划了一下,“长翅膀?”   虽然表述上有点儿断续,但季淳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崽崽是想问保持人形的同时长出龙翼,既能飞上去,又不影响人类双手的灵活。   “那样太消耗了。”季淳笑道,“等你以后——”   他的话及时打住。   「等你以后长大了就会懂」,这话以前也说过,不过那时候是讲给小外甥和外甥女听的,他们从小龙长成大龙自然会明白单独显形出龙翼,可比显出龙爪、龙尾要消耗得多。   但崽崽不行。混血种也许还可能有点儿感同身受,但崽崽是纯纯正正的人类,永远不可能长出一双翅膀和他们一同翱翔于天际,自由自在地上刀山下火海。   而且人类的寿命,一百来岁已是极限,可一百年的时间对于巨龙而言还不够冬眠的。有朝一日,崽崽会离开他们先走一步吧?   季淳想到这儿,竟然有点伤感起来。   他脚下的季霖泽大概是感知到了这种超前的低落,清了清嗓子,打岔道:“小辞要不要一起来?”   “一起?”   “嗯……”季淳眨眨眼,也把自己从情绪的泥潭里捞出来,“我已经弄好了,马上去找悦栀和越彭。崽崽也一起吧?”   季小辞点点头,了然地往后站了站,然后,巨龙金色的尾巴从窗台伸了进来。   在战斗时,龙尾完全可以作为杀伤力极大的武器,不光像蛇一样可以死死地缠住敌人,只要巨龙需要,尾巴上还可以伸出淬有龙类剧毒的尖刺。   但它现在极尽温柔地卷起小小的人类幼儿,像一只手臂揽住小孩的腰,把他轻轻地放在龙背上。   飞行时并不平稳,好在崽崽早就习惯了这种颠簸。而且在被放下来的刹那,小舅也已经准备好了张开双臂,他毫无偏差,安然地落入那个世界上最安全的怀抱里。   *   季霖泽载着两人上升,把他们在屋顶上放下来。   屋顶不是真的尖顶,而是个花园露台,由大艺术家季淳亲手打造,如梦如幻,是真正的童话世界。只可惜谢绝外人参观,仅有季家人能享用这片与自然亲近的美景。   无论何时何地都一身黑衣的加西亚从来都是个忠诚而沉默的影子,这时候早就已经在露台等候了,另一个仆人接替了他准备下午茶的工作,他理了理衣服走过来,站在巨龙的前面,高高伸出手,等着接季淳。   季淳倒没有自己先下来,而是把怀里的崽崽递给他。   加西亚把季辞抱到那边的宝宝座椅上,又返回来。   季淳笑道:“我可以自己下来的。”   即便现在季霖泽已经尽量俯身,但庞大的巨龙距离地面仍然有一定高度。加西亚没说话,坚持那个动作,一定要先生扶着自己才安心。   龙的眼珠缓缓转动,比鳞片更加耀眼的金色瞳仁眯成一条缝又睁开,沉沉看向他。   然而加西亚不为所动。   季淳自然没注意到脚下这一龙一人的眼神厮杀对峙,终究拗不过加西亚的执着,搭着他的手掌从巨龙的背上跳下来,稳稳落地。   随后,季霖泽也恢复了人形,从加西亚身旁走过时警告地睨了他一眼。   加西亚依旧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低眉顺眼,很听话的样子。   暗流汹涌没有被任何第三个人所感知,那边季悦栀和季越彭早就已经坐下来,而且正为什么争论不休。   季淳加入他们,先尝了口巧克力柠檬味的小蛋糕,觉得好像差了点儿火候,跟等在旁边的甜点师交流了一下,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问:“怎么啦?”   季悦栀抢先回答:“后天有个红毯,本来早就定好了,是我带崽崽一起去———想也知道应该是我,就是因为那晚带他录节目,小辞才为外人所知。可越彭忽然说他也要带崽崽去,这不是抢风头吗?小舅,你可一定要给我们评评理!” 第六章 崽崽来了6   赢家才能带小辞上台   季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季越彭打断了:“凭什么就非得是你?小辞难道不是我的弟弟?”   季悦栀不甘示弱顶回去:“可是别人都已经知道我和他是姐弟了吧,这时候你再站出来说这是你弟弟———难道你想我跟你的关系也曝光吗?”   “曝光就曝光呗,有「季越彭的亲姐姐」这个地位加持,你岂不是更平步青云?”   “别往自己脸上贴近了,什么时候多拿几个含金量高一点儿的奖再说吧。”   “呵呵,还好意思说我,你不就是想蹭崽崽的热度……”   针锋相对,没完没了。   国际超模季悦栀,顶流歌手季越彭,都是巨龙里进军人类社会的娱乐圈的成功范例。只不过他们在化成人形时五官并不相像,也从未向公众曝光过相互间的血缘关系,所以没人知道他们是亲姐弟。   这姐弟俩,一个以高岭之花的矜贵女神表象示人,另一个则是极具音乐天赋的天之骄子,在别人眼里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高不可攀。   可惜人设也只是人设,一旦没了外人,在自家龙面前,就变回了两个幼稚鬼。   从小到大拌嘴吵架争风吃醋就没停过,以前为小舅舅的宠爱,现在为小弟弟的亲近,大到今天这种谁带季辞走红毯,小到最后一个甜甜圈归谁……什么鸡零狗碎的破事都能吵起来。   也算是季家最常规的BGM之一了。   季霖泽已经锻炼出对这两个弟弟妹妹的废话左耳进右耳出的能力,根本没在听他们讲。好脾气的季淳就不一样了,被他们拉着非得主持个公道才行。   季淳没有立刻偏向任何一个人,而是去问话题中心、却一直不被拥有发言权的季辞:“崽崽想跟谁去呀?”   季辞崽崽很为难,二姐是他最喜欢的姐姐,小哥是他最喜欢的哥哥,没法选择呀。   当然,三岁的季小辞现在对谁都是「最喜欢」,小舅也是最喜欢,大哥也是最喜欢,加西亚也是最喜欢……排名根本没有意义。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不知道。”   旁边一脸期待的哥哥姐姐脸上的表情变成了失望。   季淳想了个办法,笑眯眯地:“这样吧,悦栀,越彭,既然你们都想拥有这个机会,那就公平公正公开———来比赛怎么样?”   “比赛?”姐弟俩异口同声。   “对。”季淳说,“谁赢了,就能带崽崽去。”   姐弟俩面面相觑,季悦栀首先回过神:“行啊,那比什么呢?”   “唱歌吧,写歌也行。”   “那就用专长比的,你怎么不跟我比走T台、拍平面?”   “比就比,还怕你不成……”   季淳伸出双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姿势,示意他们先安静:“比你们擅长的领域,多没意思。要比,就比一比巨龙的基本功,如何?”   姐弟俩再次无比默契地表情一呆:“巨龙……基本功?”   季淳笑得神秘:“没错。”   季霖泽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作为世界上最古老、血统最纯正的巨龙,季淳尽管有着年轻英俊的外貌,和温柔沉静的性格,非常能唬人,实际上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顽童」。   *   有种冷叫做你舅怕你冷,比如现在,担心他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被冻着,季小辞被同款浅棕色系的衣服鞋子裹成了厚厚的咖啡色团子,像个晒糊了的小雪人似的。   季淳左看右看,不太满意单调的颜色搭配,把他的帽子和围巾换成纯白的,还坠下来几个绒绒的小球。   这下成了迷你人形雪顶咖啡。   不过季淳选择的着装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们一家人,啊不,一家龙,现在不在平时住的青葱森林里,而是飞到了几百公里外的雪山上。   对于巨龙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在话下,挥挥翅膀就能到达。   和柔弱的人类幼崽比起来,巨龙们虽然没有那么怕冷,但也呆得不太舒服。毕竟他们是热爱高温和火的种群,而不是冰和雪造出的生灵。   还穿着家里吊带睡裙的季悦栀搓了搓胳膊,实在冷得不行,人类的皮肤和器官实在太脆弱,再多呆一会儿不知道是皮肤会先冻坏还是心脏先休克。她哆哆嗦嗦往空地走过去,转了个圈,地上扬起一大片白茫茫遮住视线的雪雾,再散去后,或许是世界上仅存的S级雌龙出现了。   无论是白金色的鳞片,还是角度、形状都恰到好处的双翼、龙爪,季悦栀的龙形以龙类标准而言,都是相当秀美的。只不过她最近越来越热爱小巧玲珑的人类形态,很久没变回原身了,自己都有点儿不适应。   不过,回到龙身之后,是真的暖和多了。   季小辞难得看见姐姐的龙形,很是好奇,想过去看看,却忘了自己现在已经穿得层层叠叠胖成球,还没走两步,啪叽面朝地摔在雪里。   一家人都慌了神,手忙脚乱过去扶,然而季悦栀和季越彭都已经先后回到龙形,却还把自己当成小体积的人类想过来,他俩的翅膀撞在一块儿,差点连尾巴都缠在一起,两条龙一起倒下去,山摇地动,差点雪崩。   还好季霖泽眼疾手快,已经把雪里的小崽崽捞了出来,瞬间抽长出龙翼飞到十米开外。   季淳赶紧跟着跑过去,生怕崽崽受了伤。   季小辞非但没哭,看着那边的哥哥姐姐东倒西歪摔作一团的狼狈模样,反而咯咯笑起来。   衣服太厚了,不仅没受伤,接触面积的参差甚至导致只有帽子边沿沾到了雪,小家伙本人完好无损。   童音清脆而绵软的笑声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忧愁解药。那边本来就因为比赛剑拔弩张、又因为这么互相一绊让彼此出丑差点打起来的姐弟俩,听见小弟弟这么开心,也都无所谓了。   不管最后是谁带季辞去,只要崽崽高兴,不就够了吗?   *   话虽如此,胜负还是得分。   项目很简单,飞行,喷火,捕猎,由家主季淳制定标准,铁「龙」三项。   加西亚出任唯一裁判,在终点等待,季淳抱着崽崽「乘坐」季越彭监督,而季霖泽和妹妹一组。   为了保证比赛的公平性,季淳和季霖泽全程都要保持人型,不能给选手们帮助。也就意味着要在几千海拔的雪山中央都只能维持着人类的外表。好在他们的内核终究是龙类,取暖和氧气都不是问题。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保护好身为人类的季小辞。   季淳把加西亚的黑披风借来,这个披风也不是普通的材质,如果没记错,可能是跟巫女一类的存在的交易,冬暖夏凉,还能换气,跟移动空调差不多,只要把崽崽裹在这里面,就没问题了。   第一项,飞行,很简单,从边境的这一边到另一边,穿越整座连绵的白色山脉就好。这项比赛甚至没有花太长时间,毕竟雪山寂寂无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概没有,根本不会有障碍。   季越彭对此的最大感受,就是和之前餐后散步一样———长时间不用龙形飞行,还真挺累的。   还好,撑得住。不过光撑得住是远远不够的。   他现在可是国民小偶像,看来是真的要加强锻炼,保持身材。   第二项,喷火。也不难,就是有点儿怪,毕竟在雪窝窝里生火和喷火是两个概念,前者只要有木柴就行,而后者需要经过精密的计算,不然低温和湿度轻而易举就能灭了火球。   这项比赛有点儿类似于人类运动会里的投铅球和射箭的结合,既要有力量、距离,还得格外准确,是智力与武力平衡结合的极致体现。   两头铂金色的巨龙排排站好,青蓝色的火球从他们口中喷出,噼里啪啦顺着抛物线落在目标点上,很快被落雪所扑灭。   尽管持续时间不长,过程却足够美轮美奂,一望无际的纯白雪地反射着鳞片和火焰的光泽,如同降下一场变换的烟花雨。场外观众席的季小辞看得目不转睛,格外开心。   习惯了在人类社会生活之后,还真说不上来飞行和喷火这两个龙类最日常的技能哪个用得更少。   不过,现在看来,在哄孩子方面用得都挺顺手的。   第三项,捕猎———这才是真正的挑战重头戏。   冰天雪地,远离尘嚣,仿佛连天地都陷入了亘古长眠。在这样的雪山里,到哪儿去弄个猎物来呢?   身为巨龙,他们肯定不屑于捕个什么小鸟兔子之类的低等动物。要来也得是雪豹藏羚企鹅这种个头大点儿———其实也都挺小的。   到底什么样的猎物,才能折射出身为纯血巨龙的威猛强大呢?   姐弟俩停在一方「池塘」边歇脚,顺便思索。   池塘并不是真的池塘,而是座死火山的火山口,终年积水成湖,冬日冰封,夏季解冻。说是死火山,其实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死,只不过它上一次活动还是季越彭刚出生那会儿,掐指一算,已经是三百年前。   季小辞的衣服太太太厚,厚到他只能伸着胳膊,直愣愣的,走路也一摇一摆,像个胖嘟嘟的小鸭子,模样实在太可爱,季悦栀和季越彭忍不住变回人形,争着抢着要去抱他。   忽然,从他们脚下摇起近乎恐怖的天崩地裂。   这一次比先前姐弟俩龙形倒在雪地上的动静要大得多得多,山体嘶吼着塌方,巨石滚落下来,比有可能的雪崩更可怕的在于,刚才还澄明如镜的湖水卷着巨浪拔地而起,毫无征兆的海啸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压向岸边。   众人同时看见恐怖的一幕:水浪和雪雾的遮掩后面,有什么……正从火山湖底里钻出来! 第七章 崽崽来了7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鱼   面对山摇地动的第一反应,认为是地震,或者火山喷发,毕竟这个火山上一次爆发是三百年前,谁也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就是今天。   但他们很快意识到,这并非任何一种地质现象,而是水底冒出的巨大生物在作祟。   大哥见多识广,征战多年杀伐果决,反应最快,瞬间恢复龙身,尾巴卷起季淳和崽崽,龙爪一边一个抓起剩下的弟弟和妹妹,张开龙翼朝着水流方向的侧边飞去。   浪花里不仅仅是水,还夹杂着大量的岩石和各种被连根拔起的植物根茎,比如可能和他们年龄一样大的古木。因此,季霖泽在躲避巨浪时不仅仅是如同瀑布下打坐修炼般要承受高压水流的重击,还有许许多多「暗器」。   他为了护住家人,不能太大动作调整飞行姿态,只有小幅度地张开或者收缩龙翼,那些石头、树木全部狠狠地砸在翅膀上———龙翼可是巨龙最敏感的部位之一,这些袭击虽不致命,奈何连绵不觉,疼痛简直钻心。   然而季霖泽毕竟是季霖泽,习惯了为家人挡风遮雨,纵是有万般苦楚也不会泄露出一丝抱怨。   半空中刚回过神季悦栀目瞪口呆:“豹鲶?!”   她的头发、衣服早就被打湿了,可这个时候哪有时间分心去担忧它们。   原本以为已经灭绝的远古水生巨兽,竟然再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人类世界中长达百年的未解之谜「天池水怪」,其实只是巨龙们熟知的一种「鱼」罢了。   它的花纹如豹,身型似鲶,却比蓝鲸还要庞大,有四只眼睛,视野极广,张嘴就能看见上下四排密密麻麻的牙,一口两条巨龙轻轻松松。   豹鲶体型庞大,一般这种生物都有一个特性,就是对环境的适应性不太行。偏偏它们还身娇肉贵,对水质的要求高得不得了,差一点儿的都住不下去。   这些年人类飞速发展和扩张,原本适合豹鲶们生存的江河湖海慢慢变得浑浊,还有不少湖泊干脆蒸发消失了,它们和其他无数的水生物一样,不得不移居。   在人类还在爬树吃果子只会「哦哦哦」吼叫的远古时代,巨龙和豹鲶就已经是相当兴盛的种族了。它们是同时期的物种,一个制霸陆地,一个盘踞水中,互相倒不敌对,相生相伴,一同从古代走来。   没想到,时代叫万物改头换面,曾经威风凛凛的巨龙如今需要乔装打扮进入人类社会中谋求生存,而豹鲶只能卑微地蜷缩在天池底下苟且活命。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不可小觑。他们聪明,贪婪,又冷酷无比。为了站上生物链的顶峰,他们甘愿付出一切,不惜以将全部异类赶尽杀绝作为代价。   而且他们确实做到了。   *   豹鲶这种水中巨物懒得很,可能就是因为太大,懒得动,懒得争抢,懒得兴风作浪,尽管它有那个实力。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明明如此强悍,却几近灭绝。   季淳皱眉:“没想到这儿会有一条。不过好好的,怎么突然冒出来攻击我们?”   季越彭惊魂未定,抹了把脸上的水:“难道是刚才的比赛打扰到他老人家睡觉了?”   唯一被保护得很好、连水都没淋到的季小辞探头往下看,吃惊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和其他几位龙族长辈不一样,这可是他头一回见到豹鲶。   现在他们已经飞到高空,豹鲶够不着他们,但一直在天池里打滚,还发出呜呜的鸣叫,好像非常痛苦的样子。   眼尖的季越彭惊呼道:“我知道了!你看它的嗓子,好像卡住了!”   众人顺着他的讲述定睛一看,还真是,目光越过那排看了让人密集恐惧症的牙,喉咙深处好像真的比其他地方更加红肿,隐约有个大树之类的东西挡在了那儿,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角度,就连不断吸入的水流也撼动不了分毫。   人类在吃鱼的时候被鱼刺卡住有多难受,豹鲶此刻就痛苦个一百倍。   季霖泽将他们放在高一点儿没受影响的山头上,吐出一团温暖的火球,给湿淋淋的几人烤烤干。   季家的人们面面相觑,怎么办?要不要帮帮它?   如果不帮,这个和他们同时代的古老生物,或许还是世界上的最后一条,足够幸运没被时代进化而抛弃,也足够聪明没被人类迫害,却被「刺」卡住而死,听起来太憋屈了。   如果帮,豹鲶现在挣扎成这样,还在水中,龙类会飞会喷火,可是不会长时间游泳啊?万一被痛苦的豹鲶一口吞了,他们还是世界上最后几头S级纯血龙呢!   就在左右为难之时,一直安静观看的小孩儿忽然出声了。   “小舅……”他拉拉季淳的袖子,眼神纯真,“崽崽想帮鱼鱼。”   他们几头几百岁的巨龙都没下定决定以身试险,让一个才三岁、走路都会摔跤的人类幼崽去冒险?   “那怎么行!”季越彭急道,“我的辞啊,那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季悦栀和季霖泽也都表示不赞同。   然而平日里格外佛系、不怎么发表观点和做决定的小舅,却用一个手势打断了他们,柔声问孩子:“崽崽为什么想去?”   总不能说自己以前,不,是上辈子,通关过很多次这种巨兽副本吧。   季辞随便编了个勉强合理的借口搪塞,招招手让小舅蹲下来,附在他耳边说些什么。   季淳神情未变,再站起来时却点点头:“好。你们吸引豹鲶的注意力,我带小辞进去帮它。”   季悦栀摸不着头脑:“那么危险,小舅自己去我都觉得不放心,怎么还能把小辞也带着?”   季越彭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姐弟俩一起看向稳重的大哥,后者这次没法给他们解答了,摇摇头。   他也觉得奇怪,可是他从来没有反对过季淳的任何决定———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证明,季淳比他们多活的那几百年可不是睡觉睡过去的。   如果季淳认为季辞可以———无论出自什么样的判断缘由———那么这个由季淳提议收养的幼弟,也许就是天赋异禀。   “你们小心。”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看向准备深入鲶口的二人,而是一转身回到龙形旋起双翼,“悦栀,越彭,跟我来!”   *   分工完毕,姐弟三人都已经化作龙形,飞向依旧海啸不止的中心地带,不停扇动着翅膀试图引起豹鲶的注意。   可惜,那家伙虽然有四只硕大的、灯箱一样的眼睛,成天待在水底不动弹,视觉已经退化大半,看起来眼珠子转啊转挺骇人的,其实就跟装饰品差不多。   而他们此刻双翼掀起的风跟豹鲶扭动引起的滔天巨浪根本不值一提。没办法,只能换别的策略。   季霖泽努力躲开水花,靠近它的眼睛,喷出一个温度没那么高的火球,既不会伤到皮糙肉厚的它,又能让豹鲶在种种疼痛中鲜明地分辨出新的袭击。   豹鲶掀腾的动作一顿,接着怒吼起来。   这个办法立竿见影,季悦栀和季越彭有样学样,围到豹鲶的其他两只眼睛前喷出火球。   小舅真是未卜先知,刚才让他俩比赛的项目,这会儿全都用上了。家主就是家主,哪怕现在退隐了,也依旧有他们这些小年轻追赶不上的智慧。   豹鲶觉得自己真的是倒霉透了。它只不过在水底睡午觉好好的,被岸上又是比赛又是喷火的动静吵醒了,打了个呵欠,没想到吸进来一根大「刺」,那茬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在水里的古木正正好好卡在它喉咙口,任是怎么吞咽咳嗽都赶不出去。   眼看越来越痛苦,它想上来求救,结果这几位远古邻居非但不帮忙,还朝自己的眼睛喷火!实在是太、太、太过分了!   哪哪儿都疼,豹豹心里苦,豹豹说不出。   它气急败坏,想要追杀这几个坏邻居,结果眼神不太好游错了方向,一个俯冲竟然上了岸———这下好了,被刺戳死之前,搁浅脱水而死吧。   它悲愤交加,张开血盆大口准备骂人,就在张嘴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诶,啥玩意儿?   *   如同季淳以前告诉过季小辞的那样,人身单独化形出龙翼是一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巨龙形态的目标过于明显,肯定在进入豹鲶口腔前就被发现并攻击,而且就算躲过了防线,也不方便活动。   要是完全人类的形态,怎么可能顺顺利利走进去?多半是没走几步就已经失足摔到湖里,或者更惨的,直接滑进喉咙葬身鱼腹。   为了帮这个老邻居,季淳只有长出龙翼,在豹鲶被外甥们吸引上岸、脱离巨浪以后,抱着崽崽飞了进去。   和外表的庞然大物不同,豹鲶的口腔深处并不宽敞,甚至愈发狭窄。这也许是喉管为了不让什么玩意儿都被主人吸进食道所进化出的保护机制。   季淳越往里走,越觉得前行困难,不得不弯着腰。而且豹鲶那些如同钟乳石般巨大且密集的牙齿间粘液厚重,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快要陷进去了。   这时候,崽崽人小体轻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他在季淳怀里扭了扭,要下来:“让崽崽去。”   树木就在不远处,可季淳已经没法再前进了,否则先被沼泽吞没的会是自己。要是自己不能动了,孤立无援的季辞也不可能安然走出去。   尽管担心,可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季辞试试看。大不了太危险了放弃任务,直接带小辞飞出去。   他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宝贝放下来,崽崽果然没有他陷得深,灵活许多。   季辞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指,眼神认真:“小舅要相信崽崽。”   那目光,几乎不像一个年幼的孩子。季淳有些晃神,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季辞已经转过身向树木走去,坚定而轻盈。   从古至今,季家代代都是强悍骁勇的战士。现在,史上最年幼的勇士要出发了。 第八章 崽崽来了8   勇敢崽崽不怕胖头鱼   也许是天池的雪水足够圣洁,孕育出的动植物都纯净,也许是豹鲶像蓝鲸一样只吃虾类藻类浮游生物,鱼嘴里的味道并不难闻。   季辞回想起上辈子进过的那些巨兽副本,都是些陆生食肉、甚至食腐动物,简直比沼气池还要生化武器,有些队友是真的字面意义上活生生被臭气熏死的。   动物类的副本意味着和队友之间的勾心斗角会大大减少,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情况下人类似乎能够更团结一点儿,这也是为什么独来独往的季辞更偏爱选择这类副本。   换句话说,现在这个解救豹鲶的任务换算成以前的逃生游戏副本,难度一颗星不能再多了,若是交给19岁的他根本不在话下,分分钟就能完美完成。   只不过,现在的他只有三岁,体力、智力都要差很多,还是需要费点功夫的。   他知道小舅在身后看着自己,所以也不能表现得过于熟练。虽然个头小体重轻不会在黏液里陷得太深,可毕竟和平地不一样,好在刚才小舅已经把他身上那些厚厚的保暖装备取了下来。   季辞扶着和石头差不多大的鱼牙蹒跚着向前走,外面的光线逐渐稀疏黯淡,豹鲶因为疼痛不停喘着粗气,这些气流如同几级大风,吹得小孩前行得更加费力。   再这样下去很容易被卷进气管里。季辞扒着梨齿思索,有了新的灵感:这些相连但凹凸不平的牙齿就像连绵起伏的小型山脉,如果他能爬上去,匍匐前进,是不是能增大阻力、减少被追走的风险?   讲起来很简单,对于小孩子来说实在是太难了。身高差一截,胳膊不够有劲儿,小短腿扑腾扑腾好几下,还因为没有借力的地方很容易掉下来,经过好几次试验,总算有惊无险爬了上去。看得后面的季淳为他捏了把汗。   好在季辞曾经穿梭于那么多不同种类的逃生副本中,已经修炼得足够灵敏,如今成年人的躯体虽然没了,肌肉记忆还在。而且感谢小舅给的厚衣服,就算在「岩石」上匍匐也不会磨破皮。   季辞就这样歪歪斜斜,累得都有些困了,才终于到达那颗卡住的树旁边。   新的问题又来了。   这颗树也不算太粗壮,可偏偏坚韧,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没被咽进去或者吐出来。   那么,要怎么把它弄出来呢?   掰肯定是掰不动的,最简单的方法是拦腰截断。   无论是龙爪还是龙尾,轻轻一扯就能碎裂,就算是个成年人,多踹几脚也能松动。   可他偏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儿,让他去抱一棵树,简直比让这胖头鱼上天飞一圈还困难。   蛮劲使不上,就得用巧劲。季辞坐在鱼牙上,快速思索着以前过副本的经验。他的记忆在逐渐衰退,大不如前,那些好用的技巧都已经模糊成一片,有些就算记起来,以现在的幼小身体也做不到。   然后他瞥见了头顶深色的上颚,正随着豹鲶的「呼吸」轻轻抖动着。   众所周知,喉咙肉柔软且敏感,很容易痒痒。   如果他没办法主动掰开那棵树,是不是应该,借一把豹鲶的力?   *   深入到这里,和一张嘴就是几十层楼高的入口不同,已经非常狭窄了,然而对于还不到一米高的人类幼崽而言,想要够到上颚,就算能跳得很高,也还是远远不够。   就在这时,他旁边忽然有什么东西啪嗒掉下来,差点砸到他。季辞一看,是根长长的树枝,大概撑不住豹鲶不停的碾动,从树干上剥离开。   一整棵大树他抱不动,区区一根树枝还是能拿得动的。   天助他也。季辞连忙爬下来,一手抱住牙尖尖不让自己掉进湿滑且坡度大的喉管,另一手伸长了去够那根树枝。   不知是今天的第几次,之前还觉得当幼崽很幸福的季小辞如此地祈盼,能快点儿长大就好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季辞眼一闭心一狠,把身体悬空下坠,使劲往前一够,总算捞到了那根救命的枝条!   动作说起来简单,只是在上颚出轻轻挠一挠。可是放在如此巨大的豹鲶身体里,就是完全不同的动作了。   他重新爬上鱼的牙床,晃晃悠悠站起来,踮起脚高高举起树枝,左右摇晃,试了好几次总算刮到了上颚肉。尽管不是直接用手,还是能感受到那种怪异的感觉,像是拿了柄细细长长的勺子在一大锅几乎凝固的粥里搅合。   好在,这种颇为恶心的努力卓有成效。   豹鲶开始吸气。众所周知,想打喷嚏前总是要分几个阶段吸气的,这种力量空前得大,风迷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差点把季辞也吸进去。   就在小孩快要坚持不住时,豹鲶总算打了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大大喷嚏,将一直在它喉咙附近作祟的季辞、季淳,罪魁祸首的古木,还有无数奇奇怪怪不知道是什么的吸入物,一起喷了出去。   那个力道是非常突然且巨大的,弹射速度过快,季淳根本来不及恢复龙身接住他,连自己都不一定能抵挡得住巨大的风力和惯性,哪里分得出精力保护他。   身周的暗色忽然变得明亮,已经离开了鱼嘴,来到外面的世界了。   就在季辞以为自己要被甩到千里之外、从此告别这个美丽的星球时,一个撞上去就感觉格外靠谱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他。   被撞得眼冒金星的小孩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原来是本该在终点等待、此刻却神出鬼没出现在半空中,是他们家最可靠、也最没有存在感的的管家兼保镖兼保姆的全能巨龙,加西亚。   *   鱼口脱险,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死里逃生了。   几人惊魂未定,在池边休息,幸运的是,谁都没有受伤。他们开始思索接下来的另一个难题:要怎么把搁浅的豹鲶,推回水中呢?   天池的面积根本不到涨潮退潮的要求,就算有,以豹鲶庞大身躯也无法被弱小的浪花带回去。难道要他们这群巨龙几个用龙爪拽几个推?那个场面想想就很滑稽,而且多半没用。   季霖泽都已经开始思考能不能找合作伙伴借几辆起重机了,又发生了新的变故。   已经没了卡喉咙烦恼的水中巨兽开始不安地扭动,在季越彭「它又是哪儿不舒服了啊」的哀嚎声中掀起滔天巨浪,然而季家龙们还没飞多远,就看见浪花越来越小,回到水里之后……豹鲶也不见了?   加西亚在空中侦查一番,落了地,摇头:“没有看见。”   既不在岸边,也不在水里,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先前第一个发现豹鲶踪迹的季悦栀此刻再一次惊呼:“在那儿!”   他们都跑向她站的地点,这次就算是人形也不用抬起头,甚至是低下头———水中一条鲨鱼大小的生物不停地追着自己的尾巴旋转,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直到越缩越小,最后只有一只小狗那么大,才停下来。   那个熟悉的豹子花纹般的鱼鳞,毫无生气的四只眼,不是缩小后的豹鲶,又是什么呢。   ——他们帮了这么多,最后一个忙,豹鲶竟然没让他们烦心。   季越彭目瞪口呆:“我靠,不是吧?这都可以?”   季淳好笑道:“难怪这些年都没侦测到它的踪迹,原来变得这么袖珍,那寻找它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既然远古巨龙们能够顺应进化潮流在人和龙的形态间自由切换,那么想要活下来,老邻居豹鲶也不得不改变生存智慧,能屈能伸,该变小时就变小。   “这样也挺好,最起码活动空间大了许多。”季悦栀点点它变小以后显得格外呆呼呼的脑袋,“以后小心点儿,别被钓鱼的人捞走了。”   迷你号的豹鲶呜呜叫唤,还依依不舍地看向他们的方向,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这是几个意思?”   “难道,不想被我们抛下?”   “怎么办,难道我们要把它带回去?”   “不失为一个办法。”季淳沉吟道,“这儿一地震,必然会引起人类的科学家前来调查。到时候把天池翻个底朝天,更不得安宁。若是不小心网住了豹鲶,它们的种群会突然暴露,到时候……”   到时候,它们也许就得全族进海洋馆供人游览了。   “先把它带走。”沉默许久的季霖泽一锤定音,“以后找到合适的新的栖息地,再放生。”   “好。”弟弟妹妹们一致赞同。   季小辞蹲在岸边:“你想跟我们一起走吗?”   豹鲶讨好地用脑袋拱了拱他的手,摇摇鱼尾,转了一圈,又晃了晃头顶上的须须。   简直跟小狗狗没两样嘛!   姐姐走到他身旁,也蹲下来:“崽崽给它取个名字吧。”   他想了一会儿:“年年。”   “鲶鱼的鲶?”   “年年有余的年!”   小哥笑起来:“这小家伙还知道年年有余这个词呢,不得了,不得了!”   百宝箱加西亚居然找出了能把豹鲶带走的容器,三个弟弟妹妹围着新宠物很是兴奋,季霖泽无奈地把已经被潮起潮落毁掉的西装脱下来,衣服太精贵,不然喷个火球烤一烤多方便。   微笑着在旁边看他们打闹的季淳产生了新的绘画灵感。   冰天雪地,渺无人烟,世外桃源。他们就是最吉祥的一家小龙人。 第九章 崽崽来了9   大佬是打赏给小辞的   被取名为「年年」的迷你号豹鲶正式成为了季家的一员,养在了泳池里。   从凶恶胖头鱼到黏人小狗鱼,豹鲶的转变非常流畅,对住在泳池里也没有任何不适,毕竟这儿能隔日换水每天消毒,没有竞争者,还有稳定投食,可比它原本的生态环境惬意多了。   更重要的是,它现在有了一群饲养员,尤其是那个和自己一样迷你号的人类幼崽,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望自己,还会聊天,它也会回答,咕噜咕噜咕噜。   虽然都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感情逐渐加深。   于是,一个能掀起惊天骇浪的远古巨兽,就这么懒洋洋地走上了卖萌为生的被家养之路。   不过年年的出现也带来后续麻烦,季悦栀和季越彭铁「龙」三项比赛的最后一项,捕猎,被它所中断,分不出胜负。   没办法,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猜拳。   刚去探望完年年的季小辞趴在抱枕上,双手托着腮晃晃脚丫子,看看左边,瞅瞅右边,见证哥哥姐姐们的世纪大战。   石头、剪刀、布!   姐姐赢了。她抬起下巴睨着弟弟:“就说了别跟我争吧。”   季越彭气呼呼的:“三局两胜!”   三、二、一、出!   再来再来!   一、二、三!   结果还是季悦栀赢。   季越彭泄气地倒在沙发上,对着靠枕发脾气。   季悦栀洋洋自得:“神明在上,天都帮我。”   季淳从旁边经过,看着这两个还跟小孩儿似的外甥外甥女———不过在他眼里他们的年龄也的确只是孩子———打趣道:“我都不知道,小栀你什么时候信神了?”   “只是一个说法。”季悦栀用手圈出双引号。   巨龙们从来不信魔神鬼怪,他们本身就是举世无双的神祇。   赢家季悦栀也毫无女神形象地歪在沙发上,胳膊一伸,把旁边的小季辞捞过来。她的胳膊那么细,可举起小孩儿轻松得就好像那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抱枕。   崽崽被她晃悠来,晃悠去,像在荡秋千,咯咯直笑。   季悦栀放下小辞,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点点小孩的鼻子,拿出手机,让崽崽和自己一看向镜头:“来,我们要做些红毯前的准备啦。”   *   季悦栀在公众面前一直是以冰山女王的形象示人,无论是专业T台还是红毯,亦或是拍写真广告,从来不笑。   无论是自身绝对过硬的专业水平,还是季家能够给予的资源,她同样无须放下身段去讨好别人。   季家的千金大小姐,做事儿只要顺着心来就好了。   永远高傲,永远美丽动人。   不过这一次,红毯主办方还是邀请她做出些改变,拍一支红毯前准备的Vlog,给观众们看看另一面和聚光灯下完全不同的季悦栀。   她本来懒得做这些额外的工作,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主办方又说,其实这次是因为很多人想看看他们家季小辞的日常———毕竟上一次上了综艺后一夜爆红的季辞崽崽,没有顺应呼声第二次接着在公众面前发光发热,大家都大为遗憾。   季家可不需要小宝贝去赚钱,但小辞本身不讨厌这种感觉,又有无数人可以夸他们家超级可爱的小弟弟,好像,这个注意也还不烂?   Vlog非常随性,全程手机镜头拍摄,一刀不剪,绝不调色,连字幕和配乐都是后期老师加的,季悦栀只要把它当做真实的一段手机摄像就好。   内容也很简单,一些基本的护肤、化妆流程,和造型师沟通(当然是线上的,季家可从不邀请人类访客,会吓到他们的),还有一些季辞崽崽的镜头。   小孩倒没什么特别的「戏份」,在她化妆时乖乖趴在旁边仰头专注看着,还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沾了点儿腮红抹在自己手背上,闻了闻这是什么香香的魔法。   就这样一个简简单单、没有设计好的戏份、没有刻意卖萌的镜头,已经足够引爆弹幕。   片子交上去后,连夜上线各大网站。一支没有丝毫技术含量、甚至可以用粗糙来形容的二十分钟,凭着季悦栀和季辞双重火爆人气的加持,好评如潮。   【惊!!享誉世界的顶尖超模季悦栀Vlog首秀!!】   【女神好美哦呜呜呜呜呜!】   【原来女王在镜头前是会笑的。】   【那当然,我老婆在家天天对我笑,可温柔了。】   【有些网友不要想peach好吗?来人,抄家伙捶醒他。】   【好久没看到辞辞宝贝了,还是这么可爱,我被萌晕了。】   【悦悦悦悦能不能直播一次?】   只是一闪而过的小小弹幕,却立刻让洞察力敏锐的主办方立刻有了新的想法,马上派人沟通:要不,再开一次直播?   季悦栀正因为早上飞行比赛用时再一次赢过季越彭心情大好,一口答应下来。   *   第二天,全国第一大直播平台出现了一个只有序列号没取名字、连主播ID都只是随意乱码的新房间,可还没开播,等待的观众人数就已经超过50万了。   等待区的弹幕刷地飞起,还有不少误入的网友一脸懵:   【这谁啊?】   【季悦栀啊!】   【啊?我记得是模特吧,有人气这么高?】   【那当然,谁不爱看美女啊。】   【举手,我是来看崽崽的。】   【崽崽又是谁?】   【全网掀起云养娃热潮的季辞啊,就是季悦栀弟弟。】   网络卡了好几次,黑屏忽然亮了起来,再然后,露出一张毫无后天修饰痕迹、天生完美得叫人类嫉妒的面庞。   在家里自然不用穿得那么「超模」,季悦栀长发披散,一身休闲睡衣,奶黄色打底,开着大片大片朝气蓬勃的向日葵,遮住曼妙曲线却遮不住素颜也无比精致的五官。   【草,这什么冷白皮,比我开十级滤镜还好,羡慕了……】   【好可爱的睡衣!想要同款!】   季悦栀也不和弹幕互动,仿佛仍然在单向拍Vlog,只不过起身换了个房间。   季家的古堡是不能示人的,好在城堡够大,而且钱够多,挑了一整层楼改造成非常现代化且符合人类审美的大平层装修,这儿就是Vlog的主要拍摄地点,现在直播也是同样。   【女神家好漂亮啊。】   【这装修品味也太棒了。】   【品味那都是钱堆起来的。】   季悦栀还是没有搭理他们,而是推开了一扇画着蓝天白云的门,然后把摄像头转成后置。   画面里的季小辞穿着同款花色睡衣,亲子装,只不过是连体的,看起来可爱极了。他正坐在浅绿色的地毯上,仿佛置身青葱草坪上,专心致志搭积木。   季悦栀蹲下来,让镜头的视线和小孩儿平齐,柔声问:“崽崽在干嘛呀?”   小男孩把手里的一块塔顶似的积木拿起来,非常有镜头感地扬了扬:“搭城堡。”   【可———爱———宝———贝!】   【是我儿子,是我儿子!】   【哇,小辞太厉害了吧,这才多大啊,还会搭城堡?】   【看起来好像中世纪那种古堡哦。】   【果然跟姐姐一样有品位呢!】   弹幕七嘴八舌讨论起了究竟是模仿的哪种风格,殊不知,季小辞小朋友在搭的,就是脚下他们住的城堡。   接下来也没有很台本的交流,你一言我一语,很日常,不像在面对已经增加到80万同时在线观众的直播,而是真的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   礼物栏早就刷满了各种道具,不过季悦栀看都没看一眼,城堡地底下囤满了金银财宝的巨龙会在乎人类的这点儿钱吗?   突然出现一个新观众,最顶级的道具游艇豪车就跟不要钱似的刷了一大片,出手阔绰,且毫不犹豫,几乎盖过了弹幕。   或者说TA的目的就是要全部风头集中在自己身上,想让主播和小主播注意到自己。   网友们惊呆了:   【这是哪来的土豪?】   【该不会是季悦栀的金主吧?】   【别泼脏水,她的实力还需要金主?】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之时,那个瞬间登上全平台打赏第一的大佬悠悠发了条弹幕:“打赏是给小辞的。”   观众恍然大悟,原来大佬是季辞的云爹妈。   也不难理解,季小辞的词条在热搜上挂得比季悦栀还高,毕竟直播这种形式,不用卖自然萌的小可爱,比依然高高在上的冰山女神更接地气更吸粉。   好事者立刻翻起了大佬的主页,昵称「游园会」,默认头像,没有过往记录,看起来很像为了今天季辞的直播特意注册的。   【敢问大佬是何方神圣?】   【太有钱了,能分我一点儿么?我在隔壁带货呢,房间号XXXX】   【很怀疑大佬是哪位站哥站姐的皮下。】   【虽然我也喜欢崽崽,可是我养不起,哽咽了。大佬,你要好好对我们的儿子。】   神秘大佬又优哉游哉回了一句:“当然。”   季悦栀也在好奇他的身份,和围观网友有不同,她还有一种微妙的危机感———虽然喜欢季辞的人多了去了,可小家伙毕竟才第二次正式露脸,不是专业的童星,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砸下如此重金,只为在直播时求他或者他们一个关注。   呵呵,要是有人想对崽崽不利,也得先问问他们季家什么来头。   助理发消息来:“悦姐,平台那边说了,现在榜一的大佬是上次那位许老板。”   “许老板?”季悦栀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   助理说:“S.O.T.的总裁,许游,上回综艺结束后的晚餐,你们见过的。”   还是没想起来。   “有游乐园的那个!”   哦,想起来了。想要跟小辞合作,被拒绝以后,就邀请小孩儿去游乐园玩。   那个老狐狸,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难道是真的要拐卖她家的小白兔?   想、都、别、想。   季悦栀淡淡一笑,招呼正给城堡添砖加瓦的小家伙:“小辞,你看,榜一的阿姨送了你好多好多礼物,乖孩子应该说什么呀?”   礼物?季辞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给了摄像头一个甜甜的笑:“谢谢阿姨!”   又炸出一大片「可爱」「我没了」「就当做辞宝是对我笑的」【崽崽快给姨姨亲亲!】的弹幕。   “是叔叔。”   神秘大佬回答。   这三个字看起来如此用力,仿佛透过屏幕都能看见他的咬牙切齿。 第十章 崽崽来了10   你们贵族养人类干嘛   人类幼崽和小猫咪一样,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季辞也不例外,每天下午都是他的午睡时间,可是今天睡不了了,晚上走红毯,现在就已经被哥哥姐姐打包塞进加西亚的车里,奔向市中心。   全能战士加西亚的车当然不是普通人类的车,改装成龙类可以适应的速度,还是隐形的,能躲过人眼以及各种电子眼的探测。   由于古堡的位置非常隐蔽,且埋藏着太多巨龙的秘密,是万万不能让人类发现的,所以每次都得加西亚亲自把他们送去活动地点,至少也是送到市里的位置,再由人类司机交接。   今晚好像是个什么电影奖项颁奖仪式,小哥季越彭是其中某部电影的主题曲演唱者,而二姐季悦栀则是开幕式的特邀嘉宾。由于他俩的姐弟关系还没有曝光,所以到了人类社会后还得分开坐两辆车,季辞自然是跟着姐姐。   他其实并不清楚走红毯应该做什么,颁奖仪式又要干嘛。   上辈子,在他小的时候,社会正常运转时也是有电影、演唱会、模特秀的,只不过后来末世降临,所有人强制进入逃生游戏,活命都是难题,哪有人还有闲情逸致唱唱跳跳。   对于那个世界19岁的季辞而言,「娱乐圈」已经是个相当遥远而模糊的概念了。   没想到重生到现在这个世界,明明收养他的一家子都是巨龙,反而因为化形后进入人类社会的角色分工,更贴近娱乐圈了。   命运实在很离奇。   更奇怪的是,现在的他只是个连长句都说不明白的小小孩儿,什么才艺技能都没有,居然因为几次上镜就一夜走红,飞来无数邀约和粉丝。   虽然大部分纷扰都被舅舅和哥哥姐姐挡在门外,但小孩还是隐约察觉到了变化。   难道可爱就是最无敌的武器吗?   人类真的很奇怪。   *   季小辞今天穿着定制的淡金色儿童西装,头发被打理得卷卷的,配上胖嘟嘟的小脸蛋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像极了最近新出的盲盒娃娃隐藏款。当然,也有很多粉丝质疑盲盒厂家是不是在蹭「国民儿子」的热度。   他姐姐一袭纯白长裙仙女般闪闪发亮,两人在一块儿如同雪地里的一点腊梅,一下车立刻成了长枪短炮的宠儿。   “女神看这边!”   “小朋友笑一笑呀!”   “悦栀这边这边!”   小辞的西装还有她身上同款颜色的装饰都是种非常淡雅好看的金色,很多人在问姐姐,这种色彩搭配的创意是怎么来的。   模特必须要对自己的穿搭起源有一定了解,这样才能完美地履行宣传品牌的任务。   姐姐说了什么高深莫测的词汇,季辞没听懂。但颜料真正的灵感来源他是知道的———纯血巨龙的龙鳞都是这个颜色。   无论是超模还是普通模特,对体重都有不人道的控制,季悦栀一米七好几的个子,只有八十来斤。对于可以随意化形的巨龙而言这并不是难事,只不过看在人类眼中,那胳膊,那腿,瘦得好像风一吹就会飘走。   然而女神力大无穷,单手抱着弟弟走完整个红毯轻轻松松毫不费劲,签名、拍照时的表情就是放到最大,也看不出一丝挣扎。   季悦栀倒是没对这种疑问和钦佩混合的好奇回应,但后面立刻有模特蹭热度回答:“谢谢,我们也在保持身材之余也不会放松锻炼。”   趴在姐姐肩膀上的崽崽看她回答采访,还挥了挥手。   不知名的模特很激动,她也是他的姐姐粉,可是以她的地位还到不了能跟季悦栀搭上话的地步,跟别说被女神护得周全的季辞了。   是的,所有面对季辞的采访全被挡了回去,就算是合作伙伴、名导演、影帝歌后,也都只能站在旁边说说话。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能直接肢体接触到精贵的小公子。   结果小崽崽居然对自己主动打招呼,这不得立刻炒作一番买它三四个热搜头条?   小模特还没摆好装腔作势,忽然有谁从她旁边走过,迷妹的欢呼声也像浪头一样打来。   新晋流量歌手,季越彭。   说他是流量,倒不是否定他的实力,只不过初入娱乐圈没多久,唱的歌数目寥寥,却一首比一首传唱度高,话题热度爆表,明明没什么资历,却已经被各大厂商挖去代言大牌,也拿了不少很有含金量的奖项,这不是顶流什么是顶流?   她再往前一看,崽崽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落在了走到自己旁边的人身上。   她好像明白了,季辞刚才挥手的人,不是自作多情的自己,还是季越彭。   *   季悦栀看着面前的三弟,用眼神质问他:不是说好了不暴露关系的吗?   季越彭走得是亲民路线,不像姐姐那样冷着脸,这会儿正微笑着跟记者打招呼,偶尔瞥她一眼,表达了「就你能蹭小辞的热度,我不能?」的含义。   季辞没睡午觉,又颠簸了一路,还被拉扯着化妆做造型,早就很困了。要知道小孩子的睡眠是很奇妙的,只要他们困,哪怕闪光灯亮成闪电,喧嚣嘈杂如雷鸣,也吵不醒。   困得不得了的崽崽,趴在姐姐肩膀上昏昏欲睡,全程都被摄像头录下来并且转播到网上。   所以,在他见到季越彭之后精神起来的样子,当然也被全体网友尽收眼底。   更让网友惊掉下巴的是,季越彭走过去之后,先前谁也没搭理的小家伙忽然伸出手,急切地要他抱。   而且,护崽十级的季悦栀,居然也就顺势把弟弟递过去了。   先前一直「长」在季悦栀身上当装饰品的季辞,就这么被季越彭抱了过去,小树袋熊从一棵树换到了另一棵树那儿,自然得不能更自然。   就好像之前全程不让别人碰弟弟的人不是这位高冷女神一样。   场内场外观众都傻了,什么情况?   然后又琢磨起来:季越彭,季悦栀,季辞,这三人都一个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热搜上被各种明星词条挤得满满当当,但就是如此兵家必争之地,季家人依旧占据好几条,还都在前列:   #三季合体#   #季悦栀纯白仙女裙#   #季悦栀和季越彭到底是什么关系#   #季越彭演唱电影主题曲#   #季越彭工作室否认情侣关系#   不仅如此,还出现了一个全新的超话:#人人都爱季小辞#,点进去一看,全是小辞的照片,有的是糊糊截图加字做成表情包,有的给PS上了猫耳朵或者小猪鼻子,有的抠图放进别的魔幻背景,有的只是原图。做得好的图很快就几万转发了。   季家三位的人气高居不下,和他们有关的弹幕、评论压倒性地超过别人:   【越越今天好帅,妈妈的好大儿!】   【小辞宝贝!!】   【悦栀女神今天这个裙子也太美了,这不是人间绝色仙女下凡,什么是!】   【辞宝的小西装好Q哦。】   【怎么会这样,我才15岁,居然已经在微博上云养娃了?】   【15岁还是好好学习吧,不然怎么能生出小辞这么可爱的宝宝?】   【话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感觉很熟悉的样子?】   【都姓季,我严重怀疑是一家人。】   【姐弟档这么好的炒作话题,之前怎么没见JYZ和JYP一起出镜?】   【大美女的事你们少管。】   【抱走越越,独自美丽。】   *   人类的彩虹屁千篇一律,看久了谁都能信手拈来。人类之间的吵架倒是永远能撕出心意。   很快季悦栀和季越彭的粉丝已经吵了起来,他们的粉丝群体那可是相当庞大,还基本不重合,战场很是壮观。   不仅是两家唯粉,还逐渐出现了两股新力量,一支是季辞的云爹妈们,要求无论是季先生和季小姐自重不要蹭他们崽崽的热度了;另一支则是季家「团粉」,已经竖起了家和万事兴、反正都是一家人的旗帜。   人类微博这么热闹,巨龙们当然也不能输。准确来说,他们的社交平台上已经炸了锅。   没错。巨龙们也有自己专有的「微博」,虽然还是依靠人类的网络技术构建的底下平台,跟暗网差不多,只有D级以上的龙类才有资格进入,混血种不配称为龙。   交流全部用龙文,登陆得刷龙鳞认证,双重加密,绝对安全靠谱,以免暴露于人类社会中。   这群闲着没事干的巨龙对于纯血们把收养的小孩带上台前相当不解。不如说,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明白贵族家究竟为什么要养个人类幼崽。   渺小的人类在他们眼里,就跟火柴棍差不多。用来干嘛,吃吗?   【之前不是说二小姐和三少爷离得远远的吗?】   【老季家,你们在干嘛啊?】   【贵族的想法真的很难懂……】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季家弄来个人类幼崽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能就是当宠物吧,人类不也喜欢猫猫狗狗的幼崽么?】   【话说,二小姐还是龙形态比较美。】   【少犯花痴,我看你想被大少爷揍一顿。】   网上节奏最好带了,人也是,龙也是。本来还在纷纷议论季家饲养人类幼崽的原因,转眼间已经开始了各种贴图比美,最有力的尾巴,最壮阔的双翼,最闪闪发光的鳞片……   不知道是不是血统阶级观念已经深入龙心了,好像纯血们的铂金色,就是比其他颜色要漂亮;A级的金色也挺好看,和巨龙们最爱的金子很像;那些最末等的青铜都是什么啊?还敢贴图,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   正在龙们七嘴八舌讨论要不要也办一届龙类选美,并且邀请S级们坐镇当评委,一个非常不友好的长长的匿名评论忽然跳出来。   【养小火柴棍,季家能是安了什么好心?依我看,这个小火柴棍肯定是人类某个政要之子,他们是打算把他当人质,为了将来某天挑起龙族和人类之间的战争时能独善其身!我提议,把季家赶出去!最起码,也是把这个小火柴棍弄走!】   这条评论很快就被删掉了,好像谁也不曾看见过。 第十一章 饲养法则1   只是小辞云爸妈之一   无论是人类还是龙类的社交媒体,都为季家姐弟三人吵得不可开交,当事人倒是全然不知。   其实季越彭非常想刷刷微博看看大家都在说什么,可惜他没时间,因为刚拿了个最佳主题曲还是什么的奖。   他不是很在意。季三少爷视金钱如粪土,视名利如浮云,那些奖不奖的,还没一条粉丝可爱的私信有趣。   他进娱乐圈,就是因为这是能够最快、且最大程度上与人类们交流的机会。他可喜欢看那些人类小姑娘们嗷嗷叫的评论了。人类不也一样喜欢听小狗汪汪小猫喵喵吗?一个道理。   而且人类和猫猫狗狗不同,她们极富创造力和热情,就算从来没有回应也坚持每天给他发消息、评论,能写出那么多彩虹屁打油诗,把他的照片修得五花八门———看微博和自己相关的超话,是季越彭最喜欢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好不容易颁奖完下台,被姐姐拦住,把已经睡着的幼弟交到他手里:“接下来该你照顾了。”   太气人了,能带着崽崽到处炫耀的机会不肯给自己,抱着睡觉的小孩儿这种无聊差事倒是想起他来了?   还没等他抱怨,季悦栀已经踩着高跟鞋留下一个迷人的微笑离开了。   季越彭阴恻恻地想,他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老姐这副心狠手辣的面孔曝光出来!   他满腹计划带着崽崽回到场内,发现找不到自己之前的位置了,就随便挑了个坐下来。场馆里的冷气开得很足,龙类对温度变化的感知度很低,但人类就不一样了,而且小舅舅说过,睡着的时候最容易感冒。   季越彭低头看了看因为冷往他怀里蜷了蜷的弟弟,有些无措。他不怎么单独带孩子,除了午夜飞行;怎么办呢?颁奖典礼上哪儿弄个被子来?要不召唤万能的加西亚?   正当他纠结之时,忽然有谁把西装外套解下来,轻轻盖在季辞身上。   季越彭抬起头,坐在旁边的男人冲他礼貌一笑,压低声音。   “这么可爱的小朋友,可不能冻着。”   *   S.O.T.的许老板,那人是首先自我介绍。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彩虹屁的季三少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S.O.T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又自报家门:“许游。”   名字……倒是听起来有点儿耳熟。   他想啊想,想啊想,灵光一现———许游,不就是二姐上次带小辞直播时,空降榜一的那位大佬么?   从来没见过面,莫名其妙对小辞这么关注,现在还特意坐在身边献殷勤,究竟是何居心?   季越彭忘记了是自己误打误撞找过来的,事关全家的小宝贝,立刻警惕起来,抓起他的外套还回去:“谢谢,好意心领了,不过我们不需——”   许游没接,摇摇头:“还是需要的吧。”   季越彭跟着他的目光方向低下头,刚得了一会儿温暖又被夺走的小男孩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把自己蜷成小虾米。   许游眼神示意他把外套盖回去,季越彭将信将疑照做了,果然小家伙的眉头重又舒展开,还抓住外套的一角,好像很喜欢那上面的淡淡古龙水味道,砸吧砸吧嘴重新熟睡。   季越彭更加怀疑这家伙了,小辞虽然不认生,但是挺认床,如果没有家人的味道,很难睡着。可这男人究竟什么来头,第一次见面,陌生的香味,居然让小辞更安心。   莫不是放了迷魂药吧?   许游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动,无辜地举起双手:“绝对没有奇怪的东西。”他笑笑,“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小辞的云爸爸之一罢了。你对别的粉丝也如此戒备吗?”   他要当小辞的云爸爸,自己是小辞的哥哥,那么换算一下———怎么感觉这家伙在占自己便宜?   许游好像也而意识到话说得不妥,笑了笑扯开话题:“恭喜你拿奖,那个电影我也看了,你的歌拯救了他们。”   “谢谢。”   许游眨眨眼:“看来你好像不知道,我也是这部电影的投资人之一?”   他还真不知道,而且也不关心,但人类礼数还得有,又一次客套地说了谢谢。   许游知道对方不想跟自己谈论多余的事,单刀直入:“小家伙今晚累坏了吧?跟你们跑来跑去的。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倒是胆子很大。”   看来老狐狸一直在观察自家的小白兔,季越彭斟酌着回答:“也还好,一直都抱着,没怎么走路。”   崽崽几乎就是他们的大号挂件,轻轻松松单手抱着走完全场。网上有人戏称绝对是年度最佳时尚单品,而且全球限量。   许游好心提议:“如果你累了,我可以帮你抱一会儿。”   “许总客气了,我自己的弟弟,还是抱得动的,就不麻烦别人了。”季越彭说这句话的语气已经冷了下来。   平日里最擅长察言观色的许老板此刻却充耳不闻:“你看,小辞还挺喜欢我古龙水的味道,是不是挺投缘?”   这都哪跟哪啊?   季越彭刚想换个位置离这家伙远一点,却瞥见许游的瞳孔像是猫一样竖成一道线,而且闪闪发亮。   为了烘托舞台效果,观众席总是暗淡的,肯定不是反光。   只有一种生物能够同时做到竖线和发光———龙!   难道这个许游,是他的同类?   不是不可能,巨龙们进入人类社会后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许游年纪轻轻已经是那么一家大公司的掌舵人,很有龙类的作风。   但没有龙类不认识季家,为了套近乎,也会在同他们攀谈的第一时间表露身份。   然而许游在这儿跟他吧啦吧啦到现在,半个「龙」字也没提起。   季越彭心生疑窦,又不好直接问「你是不是龙」,可等他再看向许游时,后者瞳孔圆润漆黑,一双桃花眼颇为风流,笑盈盈地望着兄弟俩。要是换个脸皮薄的女孩子,被这样的目光一看,八成脸都红了。   好在季越彭是条只爱彩虹屁的龙,对雄性人类完全没有兴趣。   再蛊惑,许游这也是个纯正人类的眼睛,哪来什么发光的竖线,跟龙完完全全不沾边嘛。唯有幻觉能解释了。   *   漫长到让人打瞌睡的颁奖仪式总算全部结束,小孩儿大概是真的困,一直到散场也没醒。   季悦栀和季越彭谢绝了所有后续采访和邀约,直接带着需要安静环境的小弟弟回家。   虽然晚上「三季合并」炒了一波话题,但他们并没有承认姐弟身份,而是留了悬念,让他们继续围绕这个热点话题制造新闻。因此,现在会有两辆不同的车分别把姐弟三人送到市郊的接头地点,忠诚的加西亚会在那里等待。   女明星的保姆车已经到了,季悦栀先坐了进去,然后助理把季辞交给她。合上车门,彻底隔绝外面世界的闪光与嘈杂。   许游不急不慢,穿好外套,也走出后台。他看见了季家的车开向何处,并不急着现在追上去,而是淡定地站在原地,和左右围上来的记者或者想攀谈的小明星聊天。   高谈阔论S.O.T.的未来计划,尤其是那个备受瞩目的游乐园项目。面上微笑八风不动,眼睛却一直看着那辆消失在夜色里的车。   耐心,他有的是。总是迫不及待的猎物容易掉进陷阱,而谁最不缺耐心,谁就是最终大获全胜的猎人。   三年,整整三年他都等过来了,还能差这一天两天?   *   季越彭没有把那天在会场见到许游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他总觉得,那个姓许的老狐狸没安什么好心。   可是区区一介人类,总不可能伤到他们S级纯血家最宝贝的孩子吧?   所以也没必要说出来让小舅他们平添烦恼,季越彭是这么想的。   不过季辞从那天以后倒是发生了一点点小变化,他开始去嗅家里出现的各种香水、熏香。   季淳好奇道:“崽崽在干嘛呀?”   男孩正在踮脚闻摆在玻璃架上的烛台,皱了皱小鼻子,摇摇头:“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这个味道。”   “什么味道?”   “香香的。”小孩回忆道,努力找出一个熟悉的相似气味,“像……梨子。”   那天跟哥哥姐姐去走红毯,后来睡着了,可是梦里飘进来一阵很好闻的香味,清甜淡雅。像是谁衣服上的香气,和别人都不一样。   那个味道让他睡得特别好,他很喜欢,还想再闻一次。   梨子是个经典的入香作料,且不说用它作为原料加工的香水款式不计其数,就算能准确说出哪种牌子哪种香型,遍布全世界的销售量也不见得能定位是谁身上的。   季淳根本没往香水方向想,以为是崽崽想吃梨子了。   男孩摇摇头,又断续补充几句,可惜描述得不太到位,小舅没听懂。   不过,小孩儿嘛,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还是跳跃式的片段,思维有多天马行空,就算是会飞的巨龙也追不上。从小辞会说话以来,季淳深有体会。   他抱起小家伙:“走,我们先去吃饭,吃完再继续找,好不好?”   有好吃的,崽崽立刻把这茬抛之脑后。成年人权当童言无忌,也没再提起。   *   用餐到一半,季淳忽然宣布:“明晚我有个朋友要到家里来。”   外甥们大为震撼。纯血的排外性和贵族的私密性让他们不怎么和其他巨龙来往密切,更别说招待上门了。   「朋友」这个词,似乎是不存在于贵族的词典中的。   可季淳就这么毫无铺垫地邀请了一个「朋友」来做客。   季悦栀和季越彭叽叽喳喳提问,只有崽崽不为所动,还在喝香香甜甜的奶油南瓜汤,嘴唇上沾了一圈白色的「小胡子」。   “什么朋友?”季霖泽皱眉,“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最近才认识的。”   “是人类还是……”   季淳微微一笑:“当然,是我们的同类。” 第十二章 饲养法则2   怎么会是那个死对头   那面镜子不是常见的玻璃和金属镀层,而是古老的铜制。   他喜欢这个材质,看起来更朦胧,更庄重,也更怀念。   倒也不会不清晰,毕竟龙类的炼金工艺可比同等条件下的人类先进很多倍。   他慢条斯理系着领带,试图挽出个漂亮的温莎结。其实他平时还真不怎么穿西装打领带,太过正式严肃,不符合自己风流不羁贵公子的人设,而且还有点儿显老。   要知道,他捏的这副人类皮囊还不到三十岁呢。   但今天的场合,还是郑重点儿对待吧,这关系到日后许多步棋局。他为此蛰伏三年之久,计划缜密,就算说不上成败在此一举,没人会拒绝一个好开头。   或许是因为更纤细和关节更多,人类的手指似乎的确比龙爪要灵活些。他成功地系好了领带,旁边白发苍苍的老管家伯恩递上手臂挂着的西装外套:“少爷,现在要出发吗?”   他穿上外套,照了照镜子最后一次确认外表足够得体(或者他的意思是,够英俊):“嗯……”   “那我去叫司机来。”   “不用。”他做了个手势打断伯恩的争辩,“我自己去就行。”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亲爱的伯恩。”他明明在温和地微笑,可瞳孔却凝缩成了金黄色的竖线,让老管家蓦地噤了声。   ——血统压制。来自高等级对低等级的,在龙类中绝对的、立刻能令对方臣服的手段。双方龙血纯度差距愈大,这种统治力愈明显。若是S级纯血对上D以下的混血,无须任何多余的伤害手段,单单血统压制就有可能让后者丧命。   体现血统的手段千千万,显现龙瞳则是最方便的一种手段。被高等级凝视的低等级会有种动弹不得的、令人胆寒的压迫。   伯恩立刻明白了方才的逾越让这位A级感到不快了,垂下头低眉顺眼:“抱歉,少爷。”   “没关系。”他仍然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恢复了人类的温和的黑色眼睛,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把老管家还在唠叨的话语丢在身后,径直走出房间。   三小时后,他开始后悔,虽然知道那家人住得远,这个距离也过于离谱了吧?已经飙到了车能承受的最高时速,结果导航显示他好像才……开到一半?早知道还不如化成龙形飞过来算了。   季家那位忠诚的万能的仆从加西亚,平日里究竟是怎么在两个小时之内就把纯血们送到市中心来的?   八成是做了重组。他对改装车辆还挺感兴趣的,这次结交以后,可以找加西亚切磋切磋。   不过眼下还是认命地乖乖开车吧。   他住的地方本来就不是最热闹的CBD区域,而是风景优美的富人区。结果没想到还是这么远,按照既定的路线由走了一个多小时,周围的景致越来越荒凉,连村庄都开始变得稀疏,植被倒是愈发茂密。   连续开半小时不见半个人影后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没错,已经进入森林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导航早就已经失去了规划,下午出门到现在已经天黑了,就算有龙血的视力强化,也抵不住过于茂盛的枝叶遮挡方向。他完全是凭着直觉在开。   好在,他的直觉还挺灵的。   密密匝匝的树林逐渐又变得开阔,最终他停下车,走出来,仰起头望着面前高大的建筑。   一座古堡。   没错,和影视幻想类作品中一样的、数百年前真实存在的那种城堡。它占地近半顷,庄严肃穆,外墙上缠绕着旺盛的爬山虎,此刻天色已经昏昏然,投下的巨大阴影延伸向森林深处,仿佛某种正在沉睡、但随时会苏醒的巨兽。   好在藤蔓有经过修剪,夜色里的城堡里也处处亮着灯,不至于太阴森。   正犯愁怎么进去,忽然抬头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影子过于无声无息,以至于现身时完全没有被注意到。   影子正是他在来时路上还想交流的那位。加西亚微微躬身,开口了:“许少爷,先生恭候多时了,请进。”   *   季小辞趴在泳池边,迷你号的豹鲶游过来,用湿漉漉的须须讨好地戳了戳他,见小主人神游天外没反应,翻了个身换别的地方溜达去了。   今天好无聊啊,他想。一家人忙忙碌碌,说是要招待贵客,结果连陪自己玩的时间都没有。   小舅和哥哥姐姐们就不说了,连加西亚都不在,偌大的泳池只有一个保姆远远站着,也不能靠近他。   作为C级的低等龙类,她是没有权力主动和尊贵的小少爷对话的,哪怕小少爷是个龙类都看不上的纯正人类。   豹鲶年年倒是时不时游过来看看他,像是在担心小主人今天怎么不开心;可人鱼有别,语言不通,而且年年也不能上岸来,季辞还是觉得好没意思。   可崽崽是乖小孩,乖小孩是不能闹人的,如果大人在忙,他就该自己玩儿。   城堡太大太大,而他太小太小。这样一个空落落的地盘,在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时,衬托得小小的孩子格外孤单。   同样没什么事干的年年第13次游过来关心小主人时,加西亚终于出现。   崽崽看见他走过来,主动一骨碌爬起来,高高伸出手:“抱抱!”   陪伴了季淳已经几百年的影卫素来淡漠,就算是朝夕相处的季家人也几乎不曾见过他的表情波动。唯独面对这个又软又甜的人类幼崽时,才会露出近似笑意的温柔神情。   加西亚把他捞进怀里:“客人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   “礼物?”   “嗯……”   季小辞歪头思考会是什么东西。   加西亚顿了顿,补充道:“你应该会喜欢。”   小孩子非常信任加西亚。如果加西亚说是他会喜欢的,那么他一定会喜欢。   “想看!”   小家伙眉眼笑得弯弯的,还有两个小酒窝。没有人可以拒绝一个撒娇的季辞崽崽,哪怕是无情影卫加西亚也做不到。   *   季辞出门时是不需要双腿的,舅舅和哥哥姐姐都会轮流抱着他,不让他有一丝被异心之人触碰的机会。   不过回到安全的古堡后,他们还是会放他下来自由自在跑跑跳跳。除非有加西亚在。   影卫表面上没什么笑脸,更不会说什么哄孩子的话,但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底线、比小舅还要宠着季辞的人。或者龙。   崽崽就这样被一路抱着,从饲养豹鲶的泳池回到会客厅。   那儿烛光晚餐已经摆好了,是季家平时不会用、只有在偶尔招待贵客时才会搬出来的长桌,铺着金色的绒毯,所有的餐具也都是纯金打造———龙性本贪,金子是他们最在乎的东西,如果能拿出金制的器具,那么说明来人是真的很重要。   除了季家的几位当家,只有两个仆人在旁边,加西亚是第三个。   季淳招招手:“来,崽崽坐我旁边。”   巨龙们根据血统的划分同样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在正式餐点时,季淳所坐主位代表着他至高无上的S级纯血。通常左边会坐被他最为认可的副手———不是加西亚,而是季霖泽———而右边坐着同样是S级的季悦栀和季越彭。   但今天左边的位置空了出来,留给了没有半滴龙血的季辞。   男孩现在还不明白,不过马上就会知道了,这样排位是因为今天季淳右边的来客,是冲着他来的。   加西亚把他抱过去,放进已经摆好的儿童座椅里,然后调整好距离桌子的距离和高度,再围上餐巾。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到季淳身后负手而立,烛台映射的阴翳落在他脚边。   没有了视线的阻挡,季辞现在终于能看清对面正冲着自己友好微笑、理应是第一次见面的——“客人。”   小孩张了张嘴,刚准备说出的「叔叔好」三个字哑了火,愣住了。   *   大概是为了让他更快适应重生后的这具小小身体,无论是身体还是大脑的各个器官都在不停调整,为季辞洗刷、更新成干净的出厂设定。   换言之,属于上辈子19岁的记忆,和这辈子3岁的记忆已经不再是融合的一体,而是交错着闪现。   和双重人格或精神分裂不同,前世的保留设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完全褪去,到那时,季辞就正式而彻底地属于这个世界、属于季家。   除非有什么足够猛烈的异常触发点。   比如此刻,19岁的记忆猛然苏醒过来。   季辞第一眼见到客人,如遭雷劈。   上辈子他进入过的副本少说也有好几十个,结识的队友和见过的NPC、BOSS数不胜数,他们都已经一一淡化,被他放置在遗忘的长河里。   可季辞忘记谁,都不会忘记面前这张脸。   ——名叫许游、被季淳请来的这位贵客,就是上辈子在偏远村落里收留他、帮助他,步步为营骗取他的信任,最后毫不留情杀了他的那个NPC。   这个让他日思夜想、恨得牙痒痒的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十三章 饲养法则3   崽崽好害怕快让他走   新烛,佳肴,美酒,贵客。   原本应当是非常美妙的一顿晚餐,只不过在座的每一个都各怀心事,对彼此充满了怀疑。   季悦栀和季越彭先后在不同场合见过许游,后者倒也不掩饰自己对季辞的兴趣,因此他们也对他有很高程度的戒备。   只不过,他们本身都是混娱乐圈的人,深知粉丝能有多狂热,许游也许真的如他所言只是个喜爱小朋友的云爹妈罢了,他俩也就没多在意。   转头竟然在自家晚宴上见到了许游。而且小舅还保密了那么多,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另一个不约而同的想法,季悦栀见过许游手背上的龙鳞,而季越彭则看过他的金色龙瞳。当时他们都以为是自己眼花,现在明白了,所见皆为真实,这老狐狸是条不折不扣的、和他们大哥血统一致的A级巨龙。   藏得够深的。   季霖泽心里也不大舒服。季淳身为家主和长辈,当然不会事事向自己报备,可这些年已经逐渐把贵族的统治权移交到自己手里,如果有大事件,季淳也会和自己商量。   结果现在呢?神不知鬼不觉,结识了一个可以带来家里的A级,从头到尾,都是瞒着他的。   许游究竟几斤几两,以他的能力总有办法调查清楚,而且同为A级,又没怎么在龙类社会上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足为惧。   真正让季霖泽感受到威胁的,是季淳有了不能同自己分享的事情。这让他很不舒服。   他是个非常不喜欢事情失控的类型,习惯于所有尽在掌控之中,现在不知怎么隐约觉得,许游的出现,将会在未来掀起轩然大波。   被所有人仇视的许游觉得有点儿无辜,并且满脑袋问号。虽然季辞是他的目标,可是他从来没打算伤害这孩子啊,为什么所有人———除了季淳的所有人,对自己如此虎视眈眈?   尤其是那个季霖泽,沉着冷静的外表之下,目光恨不得把自己生吞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抢了他平时的座位么?有这么严重?要不,让回去?   对了,还有季辞,小家伙不是头一回见自己吗?镜头里总是又甜又软的小男孩此刻却用一种可以说是憎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到底是哪里惹他讨厌了?   唯独知晓所有内情、亲自操办晚宴的季淳没有表现出一丝波澜,淡定地喝着汤,夸奖做得不错,还问你们怎么都不吃?是不合口味吗?   众人摸不清他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无言以对。   *   至于可怜的小季辞,思维已经炸成了烟花。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以为自己足够幸运,重生在人人都爱他人人都宠他的季家,能够彻底摆脱上辈子无止境的逃亡,能够放下那种被信任的人一刀毙命的仇恨。   可命运就是如此残忍地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把他恨之入骨的那家伙再一次送来身边,送到面前。   同时,季辞还感到一种恐惧。   许游究竟是为了什么出现才这里?难道是上辈子不够尽兴,追杀自己一次又一次轮回?他会不会冲垮季家给予的安全堡垒、再一次要了自己的命?到那时候,小舅和哥哥姐姐……能救他吗?   然而迷惑也困扰住了他。因为坐在对面的许游,和上辈子那个NPC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死亡副本里村落的NPC住民们,初始设定都是眼神漠然,行将就木。只有在不断攻略后才会发生一点转变,具体差异根据玩家的选择不同而不同。   那时候的许村民惜字如金,沉默中带着可靠,憨厚里不乏真诚。从来没有打过包票「听我的」「我能救你」,但真的把他从死亡线里拉回来好几次,给予他润物细无声的照料与关怀。   言语上的矮子,行动上的巨人,季辞非常吃这一套,从这辈子他对加西亚的依赖可见一斑。   也就是因为这个,季辞才轻信了他,导致后面接踵而至的一连串变故。   现在这位许老板呢?从一开始对自己笑得就很温和,带礼物,大概因为是商人的缘故还挺会说话,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那笑容甚至带上了点儿讨好的意味。   就好像他只是邻居家人畜无害的好叔叔,真心喜欢跟单纯无邪的小孩子相处,对季辞是纯粹的照顾和疼爱,绝无二心。   季辞困惑了。那种「善良」的眼神,是可以伪装的吗?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这个看起来对现状同样不解的许游,会不会完全没有前世的记忆,就只是碰巧重生在同一个名字和同一具躯壳里?   但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平行宇宙数不胜数,就算同一个世界的人口也是几十个亿,偏偏他和死敌重生在了同一地点、吃上了同一顿晚餐?   他、不、相、信!   季辞推翻了自己的犹豫:上辈子,许游就是用那种老实巴交的外表欺骗了他的信任,他才落得丧命的下场———他绝对不能放松警惕,重蹈覆辙!   要是两世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他也没脸再去第三次轮回了。   就算还不能确定许游的目标究竟是不是自己,但季辞知道远离他准是没错的;要是他现在十几岁,还需要找个周全的理由离场,好在他只有三岁,只要扁扁嘴、泪花闪现,放声大哭,就够了。   *   餐桌上彼此猜忌的诡异气氛已经到达临界点,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插曲便能打破,而季辞的哭声就是那把钥匙。   表面和谐荡然无存,成年人们赶紧围过去七嘴八舌哄孩子:“崽崽不哭啊不哭。”   “小辞怎么了?是不是烫着了?”   “跟姐姐说,哪里不舒服?”   “来来来哥哥抱!”   季越彭因为年纪小,虽然在这个家里地位不咋地,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说话直做事冲,此刻选他准没错。   季辞委委屈屈把脸埋在哥哥怀里,见好就收,哭泣逐渐止住,男孩小手一指对面,抽噎道:“崽崽好怕他……”   许游:“……”   他忍不住问在场唯一一个还保持平静的人:“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   加西亚犹豫再三,轻轻摇了摇头。   他总是站在季淳身后,是最忠诚的影子,谁都不会在意他,但他能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以便最快、也最好地护得主人一家周全。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密切观察全程,没发现什么异样。许游虽然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但评估程度并不危险,相反,是来请求季家的「结盟」的。   他没记错的话,季辞应该没有见过许游。   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   哪怕是洞悉万物的加西亚也不明白了。   许游有自知之明,站起来:“要不,我今天就先回去吧。”   季淳从那边哄孩子的混战中回过神,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小辞平时也不认生,可能今天不太舒服吧……”   “没关系。”许游勉强一笑。   他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游走人类和龙类两边社会,社交得心应手,上至八十岁老奶奶下至八岁小娃娃,无一不能讨他们欢心。   今天居然败在了三岁的小崽子这里。   还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战略部署目标。   这很难不让许游感到挫败,同时擅长摸索他人性格的许游也意识到,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再待下去非但不能取得季小辞的好感,反而会让护崽的季家其他人对他的恶感直线上升。   逃跑不可耻,还很有用。只能走为上计了。   *   许游说要走,季辞也安静下来,小手攥着哥哥的衣服低低抽泣,大眼睛里仍然汪着亮晶晶的泪滴,仿佛那人再多待一秒,他还会接着哇哇大哭。   许游无奈,落荒而逃。   上辈子玩家输给了NPC,这辈子的对峙第一回合,人类幼崽大获全胜。   外来客的车离开了城堡,消失在沉沉夜色中。季淳收回视线,离开眺望的露台,回到餐厅,发现了椅背上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西装外套。   应该是许游的。刚才走得匆匆忙忙,忘记带了。   季淳皱眉:“加西亚,去把衣服还给许总。”   “是。”   只不过十分钟后加西亚回来时,原封不动拿着西装,摇摇头:“没追上。”   嫌疑人畏罪潜逃,流窜太快,没能当场缉拿归案。   好好的一顿晚餐,闹成这样子,「罪魁祸首」却像与自己无关似的,眼眶红红,神色无辜,乖巧地靠在季越彭怀里。   季淳对着小家伙也说不出重话,叹了口气:“悦栀,越彭,带崽崽回房间休息。”   其他的,还是以后再说吧。   他们和许游,不会只见这一次。   *   许游回到家时才意识到外套忘记带了,不过也好,有正大光明的借口再去一次季家。   他靠在沙发上,长长舒了口气,颇有些狼狈。   管家伯恩问:“少爷见到那个孩子了吗?”   他对晚上发生的荒谬误会和不顺只字不提:“当然。”   “那孩子都已经三岁了吧?”伯恩沉吟道,“以前觉得人类寿命短暂,可这一次等了三年,倒是够漫长的。”   许游哼笑一声。   是的,在季辞还是个除了哭闹什么也不懂的小婴儿时,他就已经见过他了。耐心等待三年,计划三年,筹备三年,最近,才终于和季家家主搭上线。   只不过,三年后,小屁孩怎么还是只会哭呢。   作者有话说:   ☆推推基友的预收!   ☆小机器人在逃计划(末世)   作者:北柒一   南安是个没什么志向的小机器人。   一次意外事故,让他有了自主意识,从开普勒基地逃出升天,却误打误撞跌入新纪元时期的人类社会。   迷路许久,他来到人类的居住区。   奔波一天的小机器人在此时卸了力,又渴又饿,他眼巴巴盯着橱窗里贩卖的营养剂和充电泵,思索几秒后踮起脚,惴惴不安地敲开了门……   就见里面是滴滴作响的仪器,宽大的数据屏,长长的操控台。   一切是那么的令人害怕。   除此以外,还有个带眼镜的年轻科学家,正倚在门口,用一种想要拆解他的冰冷眼神看着他。   南安:……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   2370年的新纪元,后启示录时代。   这是个南安看不懂的世界。   阴霾雨天,光怪陆离,是高新科技和资源耗竭并存的深渊,就像这里的人们那样,被AI觊觎却依赖,失控又深陷其中,自相矛盾。   不过对于南安来说,这些并不重要。   随遇而安本就是他的机生哲学。   但是扬帆起航,浪迹于亘古荒漠,远眺星辰大海,不仅是众人类,也是他远行梦想中的归宿之地。   ——直到遇见了那一个人类科学家。   他突然就不想离开了。   外表高冷实际宠妻狂魔·人类科学家攻x软乎乎间歇性炸毛·小机器人受,林泽x南安。 第十四章 幕间(一)   隐居纯血现身雷雨夜   三年前。   夜已经深了,谁都没有入睡的意思。隔着薄薄的一层窗,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雨夜风大,打伞根本没有用,许游对着镜子整理斗篷。或许是水汽充盈的潮湿感叫人讨厌,又或者隐隐的期待和对未知的本能恐惧交织成不舒适的烦躁,他有些心烦意乱。   上了年纪的管家忧心忡忡站在身后:“少爷,您真的想好了?”   许游心不在焉:“嗯……”   “真的、真的想好了吗?”   伯恩最近越来越啰嗦了,他想。   这位B级巨龙其实比自己还要小个两百岁,是他当年亲自挑选一手带起来的仆从。只不过伯恩化成人形后没有选择青葱貌美的十六岁,而是老气横秋的六十岁,说是什么这样看起来比较可靠;似乎是为了配得上老爷爷的外表,他也开始逐渐话多,性格朝着老者靠拢。   他乐在其中,但许游并不。小徒弟变成老管家,够奇怪的。   伯恩看不出主人的心理活动,仍然愁眉不展:“那可是众龙聚集之地,多危险啊……”   “我们本来就是龙。”   伯恩回过神,好像最近是有点儿容易把自己代入人类视角:“但是,「那位」居然出山了。要知道他已经隐居很久了吧?至少有两百年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这次忽然出现,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我知道啊。”许游拽了拽兜帽,“我就是为了这个,才要去的。”   “那可是纯血,纯血啊。太危险,太危险了……”   作为一条只有四百岁的B级巨龙,伯恩不曾有过机会、也根本没有资格接触过于龙类而言九五之尊的纯血贵族。   所以在他的想象中,S级,那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修罗恶鬼,靠近顿时灰飞烟灭。   许游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S级一共有多少个吗?”   伯恩没料到话题转变得这么快,结结巴巴:“三、三个?”   “现在还有活动迹象的,的确只有三个了。”   “所以啊,去掉这三个S级,谁能说我不是和别人并列的第四呢?”   “啊?”伯恩再一次费尽地想要跟上主人的思考回路。   许游用看小狗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害怕,就留在家里吧。”   “不,我跟您一起。”伯恩这回倒是没有犹豫,就是声音有点儿哆嗦,“我不是、不对,我确实害怕,但我也要保护少爷。”   许游笑了笑,拾起另一件雨衣扔给他。   虽然唠唠叨叨,但还是挺忠诚的嘛。自己用人识人还是不错的,没有看走眼。   *   许游和伯恩到的时候,四周已经黑压压站了不少「人」了。   准确来说,这些围观群众无一例外,全部都是人类传说中才会有的邪恶生物:远古巨龙。   龙不爱水,尤其下雨天更不爱活动。能让这么多巨龙在如此雨夜倾巢而出,八成都是收到了纯血现身的消息,来一探究竟。看来,爱凑热闹这一点是没有物种之分的。   纯血出没的地方,是一处人类的房子。   是幢前有花园后有泳池的三层别墅,非常漂亮,一看就价格不菲。不过位置偏远,方圆十里不见人烟。   大概是某个权贵人家用来度假的地方,仿佛能看见父亲喝茶看书,母亲抱着爱宠,孩子们在花园开心奔跑玩耍的样子。或许几小时前还是这样。   只不过,现在一切美好都随着熊熊大火成了泡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钱财和精力修建出的房子,很快就要化作废墟。而那些脆弱的、绝望的人类,也早就葬身火海。   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雨,火势却没有半分减小,只有一个可能,毁灭它们的并非寻常物质的燃烧,而是纯度、持久力、破坏力都极高的,龙之焰。   始作俑者应当不是纯血,否则消息早就漫天飞了。龙类和人类已经达成了数百年微妙的平衡,不会贸然逾越界限彼此伤害。纯血巨龙身为种族统治者,若是想要主动挑起战争,也没必要这样小家子气地烧一个偏僻到都上不了新闻的房子。   但他们既然已经决意退隐山林,也没有主动帮其他龙收拾烂摊子的道理。   巨龙可不是团结友爱的良善之辈。   所以,S级忽然出现于此地,绝对不是和许游一样闲着无聊来参观的———应当是某种贵族们想要传递的信号。   至于是什么,还得要看他们接下来做什么。   *   雨越下越大。   若是普通人类,隔着遥远的距离,根本看不清雨幕之外。   好在到场者全都是龙族,即便是人类形态也可以控制将龙血输送到不同器官,既可以单独变出龙翼、龙尾和龙爪,也能强化感官。大多数观众都已经强化好了视觉,屏息以待。   那幢别墅依旧如同夜色里倔强的花火,轰轰烈烈燃烧着。但有几个「人」毫发无损地从已经半毁的大门走了出来。   第一个,季霖泽。   在「那位」退隐以后,季家就是季霖泽来掌管。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季霖泽并不是S级,甚至不是季家的血脉,但高贵如隔云端的「那位」竟然主动收养了他,对他视如己出,还在季霖泽成年后将季家的大权移交。   而且季霖泽本人手段相当强硬,即便是A级也根本不输S级,铁腕踏平当初所有质疑。那些声音悄无声息地消失后,从此再也没有反对者。   接下来是季悦栀和季越彭。   季家的老二和老三才是亲姐弟,真正的S级,无论是龙形还是人形都是顶尖的完美。他们对权力也不大感兴趣,近年沉迷于人类的娱乐圈,也很信服那个不是亲生的大哥,完全没有要争家主之位的意思,自在地做他们锦衣玉食的小小姐、小少爷。   然后,就是万众瞩目的……「那位」了。   ——当今巨龙里血统最纯、年龄最久、权力最大的元老,季家家主,季淳。   可以说,今天来凑热闹的大部分龙,都是为了一睹他的真容。   两百年不见,季淳依然维持着年轻的面庞,清秀无害,神色温柔,或许是退隐后更加淡泊,颇有不染尘世的艺术家气质。若不是他的血液纯度能够对其他同类产生恐怖的压迫和支配力,几乎要以为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好脾气人类,大街上遇到了可以随便拉着侃两句家常的那种。   当然,在场的各位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但他和前面几个空着手走出来的外甥不同,怀里好像抱着一个……包裹?   还没来得及看清,最后一个人出现在他身旁,帮他撑着伞。   季家的护卫,加西亚。   如果说季淳象征着亘古不灭的光明,那么这位就是永远追随着光的影。加西亚以寡言少语、百密无一疏的严谨、100%完成主人交代任务的优异能力著称,绝对可靠,绝对忠诚,在巨龙的佣兵界同样是个传说。   不过和普通雇佣兵不同,加西亚不为钱财,与其说他属于季家,不如说他只属于季淳一个人。只要季淳在一天,他就绝不会有二心。   就是这五人,构成了龙类中至高无上的纯血贵族,季家。   *   伯恩是第一次见识到S级们光临大驾,震撼地半天回不了神,咳了几声,却意外地抓住了重点:“少爷,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元老抱着的,是个人类婴儿吗?”   许游眯起眼:“是的,你没看错。”   季淳刚才抱着的并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襁褓,里面包着个刚足月的婴儿。   不是刚破壳的小龙崽,而是母亲怀胎十月□□凡身诞下的,纯纯正正的人类。   如果他没猜错,这个孩子应当是在亲人死于大火时意外活了下来,季家在接到消息后进入了满是同样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的龙焰的房子,找到了这个年幼的幸运儿。并且不光是把他或者她带了出来,眼下,大概是更长时间的照看。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原因的季淳,在收养了季霖泽和加西亚的几百年后,再次重复了这个举动。并且和秘密收留前两者不同,这回,他的目的是让在场的全部同类都看见。   他知道,或者说深信他们会将这个消息迅速散播出去。   ——也就是说,明天之后,震撼的新闻将会传遍整个龙族:已经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S级们,竟如此大张旗鼓地全体出现,还收养了一个人类遗孤。   不知道造成灭门惨案的纵火犯现在怎么想。他,或者她,或者他们,现在是否还在现场?究竟为什么要杀了这一家人类?还会不会再做什么?   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很有趣吧。   大雨之中,伯恩依旧忐忑不安地打量周遭,而许游静静伫立,望着季家人离去的方向,饶有兴致。   这个无辜甜美的小生命一定不会想到,自己将成为另一个种族的历史转折点。   巨龙以纯血贵族为金字塔顶尖向下支配的势力格局,或许会变天。 第十五章 饲养法则4   早就策划好接近季家   当年和许游预计的差不多,季家在灭门事件几日之后正式宣布收养了那个救出来的人类婴儿,取名为季辞。   这个可怜的、原本要被送往福利院无依无靠的小孤儿,一跃成为金山银山供养着的贵族家幼子。   命运无常,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已经从龙族政界退下来的元老季淳,还淡定地包装了下自己,大大方方进入人类社会。只不过没当什么厉害的大人物,而是安安心心搞他的绘画和雕塑。   龙类对于艺术的审美与人类完全不同,角度新颖且别致,更何况有季家的资源在后面撑着,没两年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纯血就已经在人类世界连名带利收了个回本。   当然,季大艺术家本龙并不在意这个。其他巨龙虽然看好戏,不过也不算太讶异,毕竟龙类进入人类社会做什么的都有,只有想不到,没有不敢做的。   不过,对季辞的收养这一举动,结结实实掀起哗然。有那么一段时间,龙类的社交媒体上不分日夜充斥着对季家的猜测———不是没有龙类收养人类的先例,联姻混血种都已经是普遍现象了———但他们都不是纯血。   什么是纯血?   意味着只有最纯净、最高贵的巨龙,才能属于这个家族。意味着哪怕是忠心耿耿几百年的加西亚,甚至是季霖泽,都不会被允许和唯一的S级雌性季悦栀结合,以防他们A级的血统玷污了纯血之名。   好在季悦栀和季越彭都还年轻,说不定能等来下一位现身的S级。   纯血意味着权势的顶峰,意味着种族脉络的延续,意味着神圣不可染指。   然而就是这样一家高不可攀的元老,却收养了人类。低贱的、卑微的、渺小的人类。   这个孩子有什么特殊?他们收养他是为了什么?是要臣服于人类,还是挑起战争?   每条龙都在问,每条龙都充满怀疑。   然而,漫长如三百年的三年过去了,季辞从一个只会哭的婴儿长成会闹会笑的孩子,季家还是没有做出任何异常举动,依旧格外疼爱他,年复一年,分毫未减。   当事人我自岿然不动不忘初心,似乎没有阴谋论的样子,围观群众也觉得无聊,时间一长,自然是该干嘛干嘛去了。纷杂的质疑声慢慢弱下来。   *   ——除了许游。   打从一开始,他就不信季家只是善心大发才带走这个小孤儿,一定别有用心。就算他们把季辞当做亲生孩子一样怜惜,他仍旧笃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至于那秘密是什么,只有自己才能挖掘出来。   许游苦心孤诣想要接近,可那毕竟是季家,他一个普通的A级,就是再有钱也只是「平民」,想要结识贵族谈何容易。   擒贼先擒王,肯定是从季淳下手最有效。为此许游做足了功课,了解艺术,包装自己,砸下重金购买不少季淳的作品,再给他的展馆捐赠了很多稀世珍宝,投其所好,正中下怀。   好在,功夫没有白费,他和季淳逐渐熟了起来。芸芸众生,人龙混杂,季淳已经能把他当做友人了。   许游本来没想那么快就去见季辞,谁让季家忽然把他推到了人类眼皮子底下,又是上节目又是走红毯,让本来只被巨龙的眼睛盯着的的小孩儿再一次受到无数人类的关注。   这种改变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有所预示。很有可能,季家已经想好了下一步棋,而把季辞带进全方位的公众视野中,就是第一步。   许游没法再沉着地按兵不动,感到了紧迫:他必须在有其他玩家加入之前,尽快抢占先机。   琢磨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前几日,许游装作无意提起自己对季淳家装风格的好奇,结果,对方竟然直接爽快地邀请他前去共进晚餐———   完美。一切都在计划中。   *   现在。   从季家那个远得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城堡回来,已经是午夜了。许游没吃晚饭,饿得慌,懒得再叫厨师做东西,自己捣鼓了点夜宵,独自坐在露台上边欣赏夜色边反思。   千算万算,什么都考虑好了,就是没把季辞的个人喜好囊括在内。许游哪会想到向来龙见龙爱花见花开的自己居然会被一个三岁小孩讨厌了呢?   那个小家伙明明对谁都是一张甜甜的笑靥,怎么偏偏到自己这儿就抗拒成这样?他们也没见过面啊,自己是哪里惹过他?   总不能是上辈子的仇,念念不忘到现在吧。   想象一下,那么一点点儿大的小东西,可能某个平行时空里和他互相残杀。   许游觉得这个前世今生的冷笑话有点意思,可惜无人分享。   再缜密的计划,也闹不过计划的「目标」先行出纰漏。   他挫败地拿出手机,微博挂着的还是小号@季辞粉丝后援会。   没错,他就是那个开通了#人人都爱季小辞#超话的、尽职尽责的云爹妈真爱粉。雇了几个专业的打理超话,自己平时发一发转一转小家伙的照片还有其他粉丝投稿,微博里全都是季辞。   原本的确是计划中的一环,观测、记录,以及为了有朝一日给季家人展示,“看,我是真心喜欢小辞小朋友,和什么巨龙什么战争无关,你们要相信我啊!”   不过,就是这么日复一日的观测和记录,还有看别人的分析,尽管都是通过镜头和屏幕,却似乎与孩子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尤其上回在电影颁奖仪式意外地和季越彭坐在一块,看着小家伙纯真的睡颜,更觉这份柔软与无瑕触手可及。   难怪屈指可数的几次出镜就能火遍全网,季小辞小朋友……是有点儿不得了的可爱。   猎物不再只是猎物,许游好像,真的有点想当个亲近孩子的好叔叔、好长辈。   联想到今天被季辞毫不留情面的抗拒,他更沮丧了。   幼崽是种非常神秘的生物,他们尚未长成,情绪不稳定,无法自控,偏偏充满惊喜。人类也是同样,小小的身体充斥着大大的能量,拥有无限可能。   那么双重buff叠加的人类幼崽,兴许就是宇宙间最大的谜团。许游还需要用上很长时间去探究。   *   第二天许游是被伯恩喊醒的。   巨龙喜夜,白日嗜睡,正好和人类作息颠倒,这让大部分进入人类社会中的龙都很难捱。老管家一般不会在他没起床时打搅,但今天是个例外。   伯恩慌慌张张:“少爷,看看你的微博。”   “哪个?”   “大号!”   伯恩进步得很快,不仅开始用起了微博,连大小号这种网络用语也了解了。许游觉得奇怪,他的确有个主理商业事物的大号,@许游SOT,偶尔发发公司的宣传语,虽然被塞了几十万粉丝,却还比不上不到十万粉的后援会小号,从来没人互动,根本就是个僵尸号。   他切换回去:   新增粉丝——@季悦栀,@季越彭Pascal。   那两个之前已经分别见过、第一眼就不大喜欢他的S级,竟然主动关注了他?   还能是什么原因,只会是季淳下的命令。自己的号虽然没人关注,但季悦栀和季越彭这两位顶流的账号却是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粉丝监测着的,关注谁、取关谁、被谁取关,都有第一时间通报。   尤其还是类似于「金主」这种在网络上颇为敏感的话题———要知道,许游许总在人类世界可是个最近投资不少娱乐产业的身家十位数的大老板。   此刻这个明晃晃的新增关注,几乎是向全网宣告,季家与许氏的交好,已然被摆上明面。   八成已经上了热搜,不过许游没在意,毕竟他在人类那儿只是个没什么普通民众关心的企业家,但是……   他略一思忖,打开了龙类的社交平台。   果然,这边的消息也跟着爆炸。   【有龙看见了吗,二小姐和三少爷关注了老许!】   【老许?许游吗?】   【我靠,季家不是已经很久不跟同族互动了吗??】   【咋回事啊,老许最近干啥了鱼跃龙门?】   【不是我ky,但你是不是在人类世界待太久了,什么跃龙门,我们本来就是龙啊兄弟……】   【S级真的很难懂。】   他的私人账号同样塞满各式各样的疑惑、祝贺甚至是恐吓。   许游翻了半天没拉到底,随手挑了条看起来还比较友好的打听回复。   ——「那位」怎么突然对你感兴趣了?   他郑重其事敲下三个字。   ——不知道。   *   他没敷衍,他是真不知道。   本以为自己(虽然什么都没做)弄哭了小宝贝以后,季家一定会将自己拉进黑名单,可非但没有,反而弄了这么一出。   人类那儿还没什么,压力在季越彭和季悦栀的经纪人身上;但龙类这边呢,完全是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   他就算再怎么财大气粗、腰缠万贯,龙们也不会觉得是季家有求于他,只会阴阳怪气他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巴结上了纯血。   果然,给予好处的同时,一定会让他付出些代价。季淳不愧是活了一千岁的家伙,就是再怎么看起来温婉无害,也曾是横扫千军的元老,收放自如,深不可测,终究不能小瞧。   他所做的事,就算是精明老练如许游也看不透。   但管他呢,现在怎么看,局面还是对自己有利的。接下来许游最需要做的,是好好讨那个同样捉摸不透的小季辞的欢心。   “伯恩。”   “嗯?”   “我让你买的东西都买了吗?”   “准备好了,少爷。”   “好。”   许游眼里的笑意深了深。   季辞再怎么有主见、有脾气,也就是个小家伙罢了。小孩子喜欢什么?无非是糖果、玩具、动画片,还有很多很多的拥抱与爱。   他要是连个三岁孩子都攻略不了,以后还怎么打天下啊? 第十六章 饲养法则5   衣服有熟悉的梨子香   季辞又做噩梦了。   不知名的村庄坐落在山脚下,背后青山连绵,高耸入云,终年大雾,给原本宁静的山水宝地增添了一丝可怖。   19岁的他从那个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醒来,硌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还有股说不上来的霉味。不过他没什么不满意,毕竟有个不漏雨不透风没有虫蛇鼠蚁的地方安安稳稳睡上一觉恢复体力,已经比大部分副本的恶劣环境都要幸福了。   院子里传来砍东西的声音,他活动了下肩膀下床,从窗户看去,是他借住房子的主人,这个副本的NPC之一,姓许,邻居都叫他老许。   老许其实还算年轻,只不过不爱说话,沉默让他显老。上一次说话,还是告诉季辞某种鱼不能吃,尽管和常见的可食用鱼非常相似,但它有剧毒,而这救了后来在探险中饥不择食的季辞,即便饿到昏迷也没有去抓鱼吃。他有两个可怜的队友就是这么「出局」的。   出局的意思,就是死。   季辞捡回一条命,对此心存感激。   老许在砍柴,季辞打算去帮帮忙,要是能聊聊天套套话就好了,很多线索没有头绪。   刚走到身旁,老许忽然拎着砍刀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季辞一愣,要知道老许是从来没对他笑过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还以为这个NPC根本没装配表情功能。可今天老许居然主动微笑,这意味着自己已经逐步攻略对方了吗?   他刚感到庆幸,就看见那个微笑逐渐变成了扭曲而癫狂的笑容,老许拎起的砍刀并未放下,甚至目的明显地举起,方向是……自己?   恐惧窜上骨髓,季辞定睛一看,NPC刚才砍的哪里是生火的木柴,根本是森森白骨;刀刃上残留的也不是木屑,而是正在滴落的鲜血!   砍刀蓦地变成死神镰刀,自己就是待宰的羔羊———   梦里那个可恶的NPC满世界追杀他,那张面孔一会儿是上辈子逃生游戏中忠厚老实的村民老许,一会儿是这辈子巨龙里A级风流倜傥的的总裁许游。   不对。季辞告诉自己,这是梦。   他已经重生了,重生在无所不能的远古巨龙家,他不再是孤立无援的19岁,而是被所有人宠爱的3岁。季家人都会保护他。只要———只要他从噩梦中醒来。   可如果是梦,为什么刀刃锯开血肉的痛感如此鲜明?   他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救———有没有人能救他?   老许,或者是许游,狰狞的笑脸近在咫尺,下一刀劈开的就会是自己的心脏。   季辞满身冷汗,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   从收养崽崽开始,小孩儿的睡眠质量就非常好,一睡一整晚,从来不夜哭。就算是带去人多嘈杂的秀场、演唱会,小家伙照样能不分时间不分地点睡得无比香甜,实在令人羡慕。   可就是这样的崽崽最近好像时不时做噩梦,在梦里哭泣、抽搐、尖叫,医生也看了,睡前牛奶或者运动都试过,还是不管用,一家人都很着急。   季悦栀坐在床边,用毛巾擦了擦小弟弟汗湿的额头,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正在大哥决心直接叫醒他时,季越彭灵光一现:“我有办法。”   几分钟后,他重新回到儿童房,手里拿着一件衣服。   是许游之前落下的那件西装外套。   许老板似乎非常钟爱这种梨子作为前调的古龙水,上一次电影节喷了同款,这件衣服也是同样。而且令季悦栀羡慕的是,留香非常持久,都好些天了,居然还有淡淡的香。   他还记得,那次电影节原本因为冷而睡不安稳的季辞,就是盖上了这件衣服以后舒适了很多。   后来无意中听小舅提起,有段时间季辞一直在寻找某种和梨子有关的东西。   两者一结合,应该就是许游的古龙水味。   虽然不知道这种香气究竟有什么安神的魔力,但试试总是好的。   季悦栀拿开季辞的小被子,把那件西装轻轻盖在他身上,全家人屏息以待———   梨子味的魔法生效了。崽崽刚才还紧紧皱着的眉头,竟然舒展开了,长长睫毛的颤抖逐渐变小,被噩梦吓得苍白脸颊也恢复了些血色。   季越彭自言自语:“还真是奇怪,第一次见到许游就吓哭了,却这么喜欢他的香水……要不然我问问许总是什么牌子,也买点回来?”   季悦栀站起来:“我们先出去吧,好不容易睡熟些,别打扰他了。”   她是这个家里最了解香水、香薰的人,的确有些产品会添加安神的成分,也的确有些人会对特定的味道产生依赖,这些都不稀奇。   如果许游的这款古龙水真的能让小辞恢复往常的睡眠,的确是善举一桩。   只不过,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若一切是许游暗中操作、想要用药物让小孩子对自己产生生理或者精神上的瘾、以此达到要挟和操控季家的目的,她不会放过他。   有她这个姐姐在一天,这世界上,谁都别想伤害季辞。   *   季辞醒来已经是第二天。   他有点儿懵懵的,依稀记得做了个噩梦,好像和前世有关,剧情不太好;后来有种非常安心的味道透过现实和虚幻的交接点渗进梦境,安抚了他躁动的神经,再然后,噩梦也消失了。   他像往常那样准备掀开被子下床,却发现自己盖着的不是被子,而是件衣服。   季辞低头一看,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外套,熏着淡淡的、梨子味的清甜香气。   不仅是昨夜将他从梦魇中拯救出来的味道,也是他前段时间一直在找的那个。   它应该不是小舅或者两个哥哥的,他们没有这样的香水,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没有使用过,不然之前他也不会找得那么辛苦。   这些天唯一到访过的外人,只有……许游?   当晚他用了点小计谋尽快赶走许游,对方离开得匆忙忘记拿外套,似乎合情合理。   这个猜测让季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太诡异了吧。   能让自己安神的味道,竟然是属于死对头的?   方才还闻着神清气爽的梨子香仿佛变成了什么沾满病毒的东西,季辞嫌恶地把它扔在地上,还不够解气,又跳上去踩了几脚,直到昂贵的西装皱巴巴成一团抹布才算完。   晦气。   *   接下来的几周都相安无事,就在季辞快要遗忘这个令人不适的插曲后,许游竟然再一次出现了。   这回不是空手来的,带了一大堆礼物,像个圣诞老人似的,拖着大口袋,装满对小孩子的讨好。   他在楼下和季淳交谈,季悦栀抱着小辞从房间里走出来,从中空的走廊居高临下望着下面。   许游抬起头同他们打招呼,视线落在孩子身上,笑容如春风拂面。   虽然只让季辞感到一阵恶寒。   看来许游是打定主意要与季家亲近了,难道他真的摆脱不了这个噩梦了吗?   季悦栀感受到了怀中孩子的情绪波动,轻声问:“崽崽要下去吗?”   逃避不是办法,他现在是个孩子,无权干涉监护人的交友,就算已经委婉表达过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厌恶,还是没能阻止许游的再次登门。照现在的情势发展,也没法闭门不见。   季辞冷漠地从和许游的对视中扭开视线,仰脸看向姐姐时又换上了往日的乖巧,点点头。   必须改变策略,软性的芥蒂不行,就来硬的。聪明人应当学会恃宠而骄,在有限的条件内达成最大化的理想状态。他一定要长辈们体会到自己有多不喜欢许游———他们总不能对一个外人,比对自己还好吧?   就算不能杀了许游,也绝不能让他好过。   上辈子你利用了NPC的先机杀了我,季辞想,那么这辈子,我也该用贵族家心肝宝贝的身份复仇。   *   季淳坐在老位置,壁炉旁的沙发,加西亚守在他身后,旁边是季霖泽,对面是许游。桌子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礼物盒子,有的一看就知道是玩具和零食,另一些包装精美,猜不出内容。   季悦栀把季辞放下来,小孩跑到季淳身边,依偎在他身旁,甜甜地叫了一声小舅,然后是旁边的大哥。   季淳笑着揉揉他的头发:“还有一个呢?”   男孩看了看那边笑盈盈等着轮到和自己打招呼的「陌生人」,没吱声,把头埋进舅舅怀里装鸵鸟。   季淳以为这是害羞的表现,循循善诱:“叔叔给你带了好多礼物呢,崽崽要不要打开看看?”   季辞闻言,抬起头。   那张茶几对他的身高来说稍微有一点点高,小孩踮起脚张望,眼神充满好奇,好像在认真挑选。   季越彭悄声对季悦栀说:“上次的矛盾好像化解了。”   季悦栀笑:“小孩子就是单纯,有好东西,连我们都不要啦。”   积木、饼干、机器人、小汽车、娃娃、蛋糕……几个大人等待着孩子找出最心仪的礼物,场景看上去其乐融融。但只有季辞心里知道,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些包装上。   在许游出现前的那段时间,他过得太安逸,都快要忘记上辈子的事情了。   这下倒好,夜里做噩梦,白天见本尊,无缝交替的反复刺激让记忆一天比一天强化,现在他19岁的灵魂占了上风,根本不会被这些小朋友才喜欢的东西诱惑。   在成年人们和蔼的目光之下,小男孩忽然使劲一挥手,用上这么点儿大孩子能使出的最多的力气,将桌上大半礼物扫到地上。   噼里啪啦的掉落和清脆的碎裂声,打响了季辞「复仇」之路的第一枪! 第十七章 饲养法则6   他只想让许游离远点   种族优势决定了龙类的力量、迅速、反应力和感官,都优秀于人类的几十倍,可现在一屋子巨龙看着人类幼崽砸东西,却都呆愣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季辞,他们家最乖巧的季小辞,竟然正在客厅里大发脾气,把客人送的东西通通摔下去,而且还能留心不伤及无辜:茶几上原本的花瓶和摆件都好好的,遭殃的只有外来客,非常精准。   ——明显是针对许游。   季越彭最先回过神,一把抱起小孩,可惜来不及抢救,精心准备的礼物山已经坍塌成了废墟。   摔东西也是个力气活,季辞气喘吁吁,不忘挑衅地看向正傻眼的许游。   许游:“……”   他现在非常、十分、特别心痛。不是心疼礼物和钱,而是再一次被季小辞真的讨厌自己这个事实无情打击。   伯恩不是信誓旦旦这些都是全网搜罗排行出的三到五岁小男孩最喜欢的东西吗?他买下了清单列出的全部,为什么非但没增加好感度,还急剧下降?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尴尬的寂静最终由季淳打破,经历了风风雨雨的元老自然不会在这种小场面上失态,他依旧云淡风轻,令人猜不透所想。他没有看向家人,礼貌地邀请许游换个地方谈谈。   礼物中有不少是脆弱的玻璃或者瓷器,还有五颜六色的液体、食物,叫来了仆从收拾一地狼藉,随后姐弟四人也离开客厅。   季淳不在,就是同辈人之间的场合了。   哥哥姐姐实在难以置信,他们为了养这个孩子学习了不少人类的教育知识,自认教育得还是不错的。从小到大崽崽都很听话,对陌生人也礼貌,可今天怎么突然变成这样?难道熊孩子基因随机觉醒了?   对于孩子来说,家长失望的目光,比愤怒的打骂还伤人。季辞看见他们的眼神,更觉得委屈。   他只是想让许游离自己远远的,最好再也别踏进季家半步,又何错之有呢。   可他若是说———或者已经说过了,他不喜欢这个叔叔,大人们只会当小孩子不懂事,教育他要懂礼貌,然后对许游一笑带过。   他总不能和盘托出,这人是上辈子杀了我的凶手、我怕我再被他弄死一次,求求你们赶紧把他轰出门一定要保护好我。   不会有人信的。   他得时刻记住,无论在谁眼里,现在的季辞都是单纯无知的三岁,不是久经沙场的十九岁。   *   就在季辞心里直打鼓的同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季霖泽拧起眉,表情不善。   从来没挨过骂的季辞并不清楚,千锤百炼的季悦栀和季越彭相当了解大哥的这副模样的:通常意味着有小孩要挨揍了。   季悦栀有点儿紧张,大哥向来严格,在孩子的教育上堪称铁面无私,自己和越彭幼龙阶段的那一两百年被他惩罚的次数根本数不过来;以前小家伙没被教训过是因为本身很乖,现在情形陡转,不会真的要打崽崽吧?   季霖泽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季辞。”   全宇宙铁律:当家长喊你全名的时候,大、事、不、妙。   长兄虽然严厉,但从不曾对自己如此冷面。小家伙慢慢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惹了祸,眼眶里浮现出无措的水汽。   季越彭手心直冒汗,又不敢说什么,他从小到大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大哥;偏偏最降得住大哥的小舅还不在———   几方僵持不下,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推开了门。   是加西亚。   万能的、龙灵保佑的加西亚,总能在各种危急时刻从天而降,普度众生。   忐忑的姐弟俩几乎是用看英雄的眼神望向管家,后者没看他们,走进来,第一时间把小孩子护在身后。   “大少爷,请您别动怒。”他蹙着眉,咬字很慢,每个音都在斟酌,但并无迟疑,“小少爷也许……有他自己的原因。”   尽管同是A级,可加西亚只是仆从,而季霖泽是季家尊贵的现任家主。无论按照哪条法令,他都是不能顶撞主人的。   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冒着受到刑罚的危险。为那个最能让他感受到温柔的小孩子。   *   季霖泽的表情看上去风雨欲来,甚至隐隐有现出龙瞳的趋势,那意味着警告、挑衅或是宣战。弟弟妹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两位A级打起来———哪怕平日里谁都不曾提过,也是有目共睹的:几百年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季霖泽和加西亚一直不太对盘。   同样的血统,差不多的年纪,同样堪称顶尖的能力,同样和季家没有血脉关系却成为了被承认的一份子,以及……同样站在季淳身边,与其共事。   更准确地讲,是都在为季淳做事。   他们矛盾的轴心,就是那位。   绵长百年,异常尖锐,且无法消解。   要知道,A级打起来可不是摔几把椅子砸几张桌子那么简单的事儿,轻则土崩瓦解,重则毁天灭地。   这城堡住得舒舒服服的,季悦栀和季越彭都不想搬家。更何况,他俩徒有S级的虚名,根本没实战经验,真的能在两位身经百战的A级战士打起来时保护好柔弱的幼崽吗?   好在,龙类世界大战并未爆发,季霖泽只是深深地看了加西亚一眼,什么也没说,离开房间。   剩下几人同时舒了口气。   龙类战争不会发生,人类幼崽也不会被罚。警报解除,双喜临门。   恐惧消散的那一刻才是最疲惫的,季辞膝盖一软,竟然倒了下去。还好有谁温暖安全的怀抱接住了他。   小孩子紧紧闭着眼睛,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下来。姐姐、小哥、加西亚,他们都在安慰他。只是那些对他都是无效的,没有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没人可以代替他去承受一切。   重生到现在,一直被爱环绕的季辞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孤独。那是全世界谁都听不懂自我、空余回声的寂寥。   *   另一边。   许游跟着季淳走进一扇沉重的木门,打量着书房。这是个非常相当气派的房间,打通了上下,足足有三个其他楼层那么高。四周高低错落摆了满满的书籍,从古至今,通晓各国,不知道有多少珍稀藏本,需要仰头才能看清全貌。   几把梯子密切地吻合着滑轨,方便主人取阅心仪的任何一本。还有一些打扫工具,保持如此多书本的清洁应该是个不小的工作量。   看得出书房主人对阅读的喜爱之深。也是,活了那么多年,朝代更迭,世事轮替,一切有时间界限的事情仿佛都与他无关,枯燥的岁月里不看书又能做什么呢。   书房没有桌子,只有两个看起来非常舒适的单人沙发,旁边是一大一小两张配套的雕花茶几。小的那个燃着一盏烛台,闻起来是灰琥珀的香。大的那个垒着几本没看完的书,还有茶具。   同时,他还留意到季淳背后壁炉上的某种摆件。   形状、质地、色泽……像是龙骨。   随后许游否定了这种荒谬的想法———谁会把自己同类的骨架作为装饰呢?   “小许,坐。”   这是转移地点后,季淳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被打断参阅的许游之前就已经观察到,这位元老级别的纯血叫每个人都爱用「小」这个昵称,比如小辞,小栀,现在又是小许。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本,毕竟没有谁的年月能悠久过他。   兴许在入定成佛的季淳看来,众生都是被怜爱的子辈。   季淳望着他,那双焦糖色的眼睛盛着温润的光。   无害。许游想。这个人给别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无害。但是他还没有傻到真的这么认为,毕竟当那双眼睛从人类的焦糖色变成铂金色的龙瞳时,就意味着大地要迎来毁灭性的灾难。   龙灵保佑,谁都不希望它发生。   季淳给他倒了杯茶,许游起身,双手接过,并且道谢。   “不用这么拘束。”季淳微笑,“就当做随便聊聊,嗯?”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许游并未觉得自己紧张;然而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肢体的确僵硬。   血统遏制的压迫感,竟然是根植在潜意识里的。   季淳笑意不变,讲出的话可一点儿不家常:“我知道你想认识我,并不是因为画。”   这已经是相当开门见山的谈判了。许游没吱声,等着他的下一句,暗自忖度如何应对。   “这几年,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想要来对崽崽一探究竟的「客人」。”季淳问,“小许,你有子代吗?”   “没有。”他说,“我家代代独生。”   “伴侣呢?”   “单身。”事业型的龙不应耽于儿女情长。   也正因此,他在观测季辞的那段时间,才产生了奇妙的、有一个年幼的小弟弟、甚至是孩子的体验。   “以前三百年我都觉得飞速,可养了崽崽以后,三年都觉得漫长。”季淳撑着头,目光落在轻轻搅动的茶匙上,模样有些倦怠,神情却是怀念的,“看着他从那么一点点儿,软软的,只有手掌那么大。到现在会叫小舅———好像和以前带大悦栀、越彭完全不同的感觉。”   的确,巨龙破壳后就开始了独立的第一步,一周内便会学会飞行,一个月要主动捕猎,一年后就该脱离母巢。   而一岁的人类,才勉勉强强能够走路和说话,依然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   许游摸不清这位跟自己回忆起育儿史是何用意,只能静静地听。   季淳眼神清明了些,直言不讳:“许先生。”这次他更改了称呼,“我对你,也有所求。”   讶异已经不足以形容许游的心情,受宠若惊会是更合适的那个。   “什么?”   “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在烛台摇晃的光影中,在高耸的书籍塔下,在鲸涎清灵的香气里,季淳的声音温柔缓慢,交托一件承诺,许游默默聆听完全部,直至微微睁大眼睛。   ——我答应您。   他说。 第十八章 饲养法则7   叔叔先认输了行不行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我要开始了!”   “好。”   “真的真的要开始了哦?”   “哎呀你磨不磨叽!快点儿!”   要在平时听她这么说自己,季越彭肯定要跟她吵起来;眼下他的注意力全在尾巴上,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   古堡后墙隔着桦树林有大片青葱的草地,足够开阔,平日里是他们玩闹的乐园,无论人形还是龙身,都能尽情舒展开。   现在龙形态的季越彭紧紧盯着对面,做了次深呼吸,气沉丹田,蓄力一挥———   尾巴尖儿上裹着的小家伙就这么被他抛到高空,短暂的停留后飞速下坠,这时候另一条同样白金色的尾巴卷了过来,它粗而硬,哪怕不伸出鳞下藏着的剧毒的刺,就是这样的冲击力和握力也足够轻轻松松将任何一个他们想要置于死地的敌人勒到窒息。   但它现在极尽温柔,尽管骤然收力是件很辛苦的事情,还是稳当而轻松地接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孩子。   如果巨龙希望,那么他们完全可以飞到人类飞机的高度;就算是现在玩耍,上上下下几百米也是常事。小孩儿看起来就好像刚刚穿过蓬松绵软的云层。   要是这时候有个别的人类在场,看见这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可能已经吓得心脏骤停了。   但刚经历过一场惊险刺激万米蹦极的崽崽非但没有任何生理或心理上的不适,反而开心地笑起来,抱着姐姐的尾巴尖,兴奋地冲另一边的哥哥挥着小手。   季越彭猛地扇了下双翼:“耶!1:1平!”   ——没错,把季辞当做球一样抛来接去,就是姐弟俩,或者说姐弟仨最近开发出的新玩法。不过这种玩法是绝对不能让小舅和大哥知道的,不然———嘶,还是别想了。   今天能这么胆大包天,是因为长辈们都被会客厅困住,不会有时间来找他们。   这么想着,季悦栀和季越彭又来来回回玩了好几个回合,姐姐以微弱优势暂时领先;再一次轮到她「发球」,季越彭飞起来,暗自发誓这一分绝对要拿下,刚要去接,静止不动时也拥有160°视野的龙瞳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身影。   靠……是加西亚!   *   身为小舅的眼,忠诚的加西亚不应该在会客厅陪着小舅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不对,这时候应该快点通知季悦栀停下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季小辞已然被高高抛向一碧如洗的蓝天,小孩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兴奋的尖叫声如银铃,在季越彭心头狠狠一震。   这一次季悦栀为了为难他,故意抛得很低,就像所有运动的低空球一样不好接;倒不是季越彭接不住,不可能的,他永远会接住小弟弟,但这意味着很有可能要俯冲到地面并且滑翔好一截,吃点儿皮肉之苦。   然而现在他却因为不速之客的突兀闯入打断了肌肉反应,下意识钉在原地。   季悦栀也愣住了,在已经将崽崽「发射」出去以后她才注意到加西亚的出现,紧接着是季越彭的不配合。   这回抛起的高度低,就意味着崽崽从制高点到坠落更短暂,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更少。   年幼的男孩仍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已经滑出既定轨道,享受着失重与风声。   脑海中一瞬间闪现出无数可怖的念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完了。闯大祸了。   但加西亚几乎是瞬间理解了局面,动作没有任何停滞化形成龙,如离弦之箭冲向季辞掉落的方向,精准地叼住仍旧无知无觉的孩子,降落在安全地带。   他面无表情,但随即飞过来的季悦栀和季越彭姐弟俩已经头都不敢抬了。   小男孩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是娃娃机里被机械手抓着的娃娃那样划划空气,费劲地扭头瞅瞅叼着自己的人,再瞅瞅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心里的哥哥姐姐。   加西亚仍然是那副机器龙的模样,开口也没有任何气息不匀:“先生让你们过去。”   “哦好……”   加西亚把季辞放在自己背上,向城堡飞过去。姐弟俩跟在后面,连扇翅膀都蔫蔫的,心头满是差点酿成大错的悔恨和对接下来审判的恐惧。   *   季小辞其实玩得挺开心的,后来二姐和小哥有没有受到惩罚他不清楚,因为从回到城堡的那一刻,他的注意力就已经彻底被夺走了。   ——会客厅冲他的微笑的,不是许游那个混蛋还能是谁?   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小舅没有因为他前几回的强烈抗拒和许游断交(虽然也没有责备他的无礼就是了),反倒是许游在季家出现的频率直线上升,几乎每周都要来两三次,而且待的时间越来越久,从单纯聊聊天到连午饭带晚饭,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没多久估计就该留宿了。   许游每次来都会带一件精心挑选的礼物,礼数周全,性格也不错,和以往那些脸上恨不得烙上「趋炎附势」四个字的人不太一样。   就好像他不是为了季家的权势才走动,而是真的关心季辞。   季越彭和季悦栀左右摇摆不定,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季霖泽则彻底回避了这件事。   季辞有点儿挫败,自己那点暗戳戳的小心思完全没有对大局产生影响,失望的同时,也失去了继续抗争的希望。   小孩惴惴不安的一颗心就这么委委屈屈落了地。   不过他还是讨厌许游。也没有放弃复仇计划———只不过犹豫着要不要把目标强度从「让他滚得远远的」,下调成「就算见面也不能让他好过」。   还有另一件事,先前季越彭跟许游提过小辞的噩梦事件,从他那儿要来了梨子味的香水和同款香薰,放在季辞的房间里,期盼小家伙能尽快恢复以前的好睡眠。   只可惜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味道,却好像对季辞失了效。   难道那种安抚起作用的不是梨子味,而是「许游」和「许游的梨子」两个要素叠加?   一想到自己安神的源头可能是这个死对头,季辞就一阵恶寒。反正确定那家伙对自己好像没有杀意以后他也没怎么做过噩梦了,趁着家人不知道,把那些香水香薰一股脑全部扔掉。   复仇之路将是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季辞想,但他一定要跟这个大魔头耗下去。   *   今天许游也理所应当地留下来吃了晚餐。聊天时季淳提过小季辞喜欢吃甜的东西,尤其是芝士味的,许游好心把自己那份布丁递给小孩儿,却接收到了冷冷的回信。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再靠近半步,我就要摔东西了。   那真的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有的目光吗?   许游有些怀疑,怀疑这个小家伙身体里住着一个大人的灵魂———而且是跟自己有仇的那种。   不过怎么可能嘛,他随机打消了这种可笑的念头。这是异族世界观,又不是灵异片场。   所以季小辞只是小朋友的闹脾气吧?他这么笃定着,再一次信心满满地拿起纯金的小勺子:“来,辞辞,叔叔喂你,啊——”   男孩听话地张嘴———然后狠狠咬了他一口,跳下椅子跑开了。   许游:“……”   在座的其他人:“……”   季淳摇摇头叹了口气:“小许,你怎么这么不招我们小辞待见呀?”   看出来小东西是下了狠劲的,只可惜以他的年纪,再大的劲儿也就跟小奶猫差不多。   600岁的、只有在季淳面前才会这么称呼的「小许」无奈地看着那圈牙印,讪笑道:“小朋友牙口不错,身手也利索,是好事,好事儿……”   桌上其他人岔开话题,继续用餐。唯独许游觉得自己似乎被人监视着。   他转过头,瞅见沙发后的小身影。   季辞躲在那里,一手扶着边沿,露出半张小脸,充满警惕,悄摸摸监视他。见到望过来,缩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再次缓缓移动探出身,像是在确认他是否也观测回来。   反复了好几次。   人类幼崽真是太有意思了。   *   森林入夜后的天空泅着迷蒙的烟紫色,似乎还残存着点已经沉没的夕阳的潋滟,红与橘的流云点缀其中,如诗如画。   城堡有一截通往塔尖阁楼的旋转楼梯,平时无人问津,非常老旧,踏上去时有咯吱咯吱的声响。   许游在那里找到季辞时,后者只有两个离得很远的仆从陪伴。   这样的时刻并不罕见,毕竟长辈们都有各自的事业要忙,不可能随时陪着小孩。家里仆从不少,但尊卑有别,他们不被允许与小主人对话。小小的孩子在大大的城堡环绕下显得格外寂寞。   阁楼堆了些杂物,但并没有灰尘,看来时常有人为了小少爷的到来而打扫。小男孩正仰着头,似乎想要看一看窗外。那扇窗是立起来的菱形,一半贴着琉璃色的窗花,另一半只是清透的玻璃。   不过他太小了,够不着。努力蹦了好几次,还是差得太远。   许游走过去,从后面拦腰举起小孩儿。   这是他第一次抱季辞,人类幼崽比想象中还要轻很多,在手里几乎感受不到重量,但很温暖。   季辞被吓了一跳,低头就要咬他。   只不过这次的故技重施没能得逞,许游早有防备,把小孩从左右换到右手,成功闪避。   许游让他靠坐在自己的胳膊上,转过来,捏捏他的鼻子:“真是个小坏蛋。”   小孩嘴巴一扁,眼眶立刻就红了。   许游起了点坏心眼,做恐吓状:“哭吧哭吧,现在哭,他们也听不到哦。”   其实不至于,毕竟那两个仆人会在小少爷有可能受伤的第一时间报告给主人。不过小孩儿嘛,都好骗。   季辞知道自己处于劣势,收起那点泪花,气呼呼的,脸颊鼓成包子。   实在让人很想戳一戳。许游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季辞又要咬他。   真是没完没了了,这具小小的身体,怎么藏着这么大大的脾气?许游投降:“叔叔先认输了,好不好?我是真的想和你和平相处嘛。”   季辞不理他。   许游好笑地把他抱到窗前,透过那一方有形的窗柩,静静地眺望外面无垠的世界,晚霞已经穿过森林,被风送向城堡,吹向阁楼,来到他们眼前。   也许未来有一天,他和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家伙,也能像此刻的天空与大地一样和平相处吧。   许游衷心盼望着那一天早日到来。 第十九章 饲养法则8   全游乐园只为小王子   今天的热搜也很热闹。   #S.O.T.游乐园开幕#   #季越彭献唱主题曲#   #季辞出镜#   #季辞 S.O.T.游乐园代言#   #季辞季越彭是兄弟吗#   #季越彭好帅#   #S.O.T.门票#   #季悦栀季越彭是姐弟吗#   #S.O.T.内测参与方式#   #人人都爱季小辞#   #季家三姐弟#   季家三个人轮番霸屏,哪怕季悦栀根本和这个消息没有直接关联,搜索度仍然高居不下。所谓顶流,不过如此。   这些热搜点进去挂在最上面的相关微博关注点也不同。   @季越彭工作室V:#S.O.T.游乐园开幕##季越彭献唱主题曲#世事易变,童心永存,歌手@季越彭陪你永远留在乐园之中。   @越彭唯一指定老婆:#季越彭#之前说要推新歌原来是为了这个!#季越彭献唱主题曲#   @今天见到辞辞宝贝了吗:儿子真可爱!快给妈妈亲亲!#人人都爱季小辞#   不过,他们转的是同一条微博,S.O.T.总裁许游关于游乐园的新闻发布会视频。   年轻有为的许老板穿了件米色的绒衫,显得居家而迷人。他还不到三十岁,不仅商业头脑了得,贸易拉锯中战无不胜,而且还拥有媲美娱乐圈男明星的容貌身材,随随便便收拾收拾就能去走秀。   上帝给他开完了门,也凿好了窗,宠幸有加,实在令人嫉妒。   “感谢各位对S.O.T.的关注与支持。”   “筹备了好几年的旗下游乐园内测正式开始。”   “我们总觉得长大以后就不该再去游乐园之类的地方玩了,可事实上童心并非损耗品。世事易变,童心永存,对童话的热爱无关年岁。”   “希望每个人,无论是大朋友还是小朋友,都能在乐园里找到属于你的快乐。”   *   上午十点。   季小辞坐在小哥的肩头,手腕上系着天蓝色小熊头像的气球,卡着星星形状的儿童墨镜,好奇地打量着和平时完全不同的周围。   草莓粉、柠檬黄、婴儿蓝、抹茶绿,奶昔紫……这里的颜色如此柔和多彩,建筑的形状也并非冷硬直角,到处都有各种各样毛茸茸的玩偶在冲他挥手,乐园里放着轻快的歌,像掉进软蓬蓬的童话云朵之中。   季辞上辈子的世界,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混沌的末日,人们成天为了能不能活过下一个逃生游戏发愁,哪有精力去娱乐和享受。就算有的副本和游乐园有关,那也是恐怖而血腥的,留下的只有不好的记忆。   这辈子他刚刚三岁,平日里大多数待在森冷昏暗的古堡之中,偶尔进城市也要以长辈们的安排为优先。   ——他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园,这下可算是了了心愿。   小家伙低下头,看见许多和他差不多的小孩儿都坐在推车里,有点疑惑。   旁边的姐姐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道:“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抱不动,但是我们有力气呀。”   这倒不难理解,毕竟巨龙即便化成人形,举起十个普通成年人也轻轻松松,更别说他这么一丁点大的小朋友。   季辞可是被游乐园老板亲自邀请来的VVVVIP。本来是打算只请崽崽一个的,不过小舅说,那样游乐园空空荡荡的反而没意思,于是许游选择「内测」的折中办法,控制人数,且精准筛查,保证来人不会对季家、对季辞产生任何可能的伤害。   难得带崽崽出来玩儿,小舅和大哥都放下工作,全家出动陪同。   姐弟仨现在都是公众人物,全程都得戴好帽子墨镜,以免被认出来。但还是做了特殊的标识,全程无须排队,拥有绝对的优先权。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整个乐园,都是为了他们家的小王子才开放的。   *   下午五点。   工作人员围起过道,限制两边的游客穿越。   季越彭把崽崽交给小舅,找了个路人问:“这是要做什么?”   “花车巡游!”女孩儿举起手机,很兴奋的样子,“最大看点之一哦。诶,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像——”   季越彭立刻回答:“不像,你认错了。谢谢。”   他转身就走,留女孩狐疑地在原地:“可我还没说像谁呢……”   十分钟后,伴随着远处浪潮一样慢慢靠近的背景音乐,尽职尽责的演职人员伴随着巨大的、装饰好看的花车,如同从童话中走出一般,出现在人群的欢呼声中。   崽崽看到每一个卡通人物都要「哇」一声,这会儿换成小舅抱着他,季悦栀负责照相,疯狂抓拍。季越彭时不时也要跳进画面抢镜。   季悦栀皱着眉,放下相机,看着迎面而来的、坐在用金币和财宝堆出来的小山一样的花车里的演职人员。   穿着的玩偶装,外形,是条龙。   一双过大的眼珠没有做动效,嘴巴的地方也有点儿歪,龙尾巴更是粗制滥造得像个棒槌。总之整个龙呆呆傻傻的,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仅蠢,还不萌。   “这谁设计的。”   “好丑。”   “确实挺没品位的。”   “简直有辱龙格。”   “怎么想出来的。”   季悦栀季越彭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把尽心尽责的巨龙批判得一无是处。   崽崽也疑惑了,他平时看到舅舅和哥哥姐姐们都是威风凛凛的,没有这么傻的呀?   就在真正的巨龙们都大为不解之时,那头「龙」忽然下了车,朝季小辞伸出手。   “……”崽崽吓得往小舅怀里靠。   大龙人用他那厚厚大大的脑袋点了点头,又笨拙地指了指花车。   季淳懂了他的意思,这是随机邀请幸运观众上去一起游园呢。至于他们是随机还是内定,管他呢。   “想不想坐小车呀?”   虽然还是有点怕,但没有哪个小孩子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季小辞就这么被愚蠢的大龙人「骗」上花车。   “崽崽看镜头——”   大大的龙人和小小的、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季辞放在一块实在太可爱了,季悦栀在下面狂摁快门,拍了一箩筐。   虽然在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吐槽:“这龙真的好没品味。”   没品味的许游躲在厚重的玩偶外套下,闷得满头大汗。他堂堂人届大老板,龙届富N代,居然搁这儿办玩偶卖蠢逗人开心。今天自己可是牺牲得够多了。   不过,也没有白费力气。小家伙安安静静待在他怀里,和平共处,还是第一次吧?   随着花车继续向前走,季辞也适应了些,并且主动向大呼可爱的游客们挥手,颇有童星的自觉与风范。   小宝贝看起来挺开心嘛。这回,自己总能挣到点儿印象分了吧?   *   晚上九点。   早已过了游乐园的闭馆时间,游客们依依不舍地离开,连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还在加班,季家被其中一位叫住。   “请留步。”那「人」低着头,并不看他们,“各位大人,请跟我来。”   没有人类会叫他们一家「大人」,也没有人类的声音如此嘶哑,咬字也怪异,好像刚学会说话不久。   转身时能看见后颈不是光滑的皮肤,而是附着着黄铜色的鳞片,半隐半退。   ——的确不是人类,而是个化形还不熟练的C级龙。   季淳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许游派人让他们留下来的意义。夜幕降临后,乐园并非关闭,而是换了批游客。   留下来的也并不只有他们一家,尽管天已经完全黑了,但游乐园里依旧明亮。   他们跟随着工作人员的指引,来到那座对龙而言也无比气派的过山车下,仔细一看,轨道间隔处的亮光并非灯,而是一只只盘踞其上的巨龙的双眼!   似乎像一个信号,四周依次亮起金色、银色、铜色———龙瞳是如此耀眼,将一切精心的排布照得清清楚楚———现在在场的,全都是同类。   白天是看似普通的、属于人类的游乐园,也符合人的习惯,开放到九点。九点过后,全面清场,龙族们刷龙鳞进场,伪装褪去,成为真正的,适合龙类的天地。   这时,一头金色的巨龙缓缓落在过山车的最高点。他开口时,所有窃窃私语都安静下来。月光下,金色的龙鳞闪闪发亮,和花车上的呆傻玩偶装龙人完全不同,英姿勃勃,器宇轩昂,完全符合人类心中闻风丧胆的巨龙模样。   “欢迎各位到来。”   开口识龙。   “从现在起,没有伪装,没有束缚,没有人类世界的繁文缛节。”   他现在在同族中的人气意外得高。   “S.O.T.乐园的美妙夜色,只为你存在。”   一墙之隔,外面的人类世界什么也听不见。而此刻的乐园里,欢呼的龙吼山呼海啸,震碎月亮。   *   给巨龙打造的游乐园,大概是史上头一遭。不知道用了什么高级的办法,现在所有设施都已经换成了能恰好容纳巨龙身型的大小,各种装置也进行了相应的调整。   许游在经济和科技上走得远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远,而且在人类那儿赚得盆满钵满后回来服务龙类,难怪他现在这样一呼百应。   龙太多,还是要排队的。和人不同,他们的优先次序永远是按照血统,B级来得再晚,也能优先于C和D级进入;若是A级来了,其他龙都得让路。   大部分龙已经恢复了龙身,所以判断方法也很简单,看龙鳞的颜色就行了;如果是人形,龙瞳亮起,也不费事。   不过光靠颜色区分,也有没那么方便的时候。比如A级的金色与C级的黄铜色在某些光效下类似,再比如,S级太过稀少,所以他们的白金色也难得出现,会被没见识的年轻龙认为成银色的B级。   季家如果展现真身,会引起骚动。他们今天主要是为了陪小辞的,还是尽量低调,都维持人形。   季越彭平时在人类社会里已经受够了哪哪儿都是人群簇拥,没想到在龙这儿还得排队,排队就算了还被插队,特别是有个不长眼的家伙把他小舅认成B级,不仅不主动让路,还出言不逊骂骂咧咧。   这还能忍?能忍他季越彭就不配当S级!   ——他的尊严也许没那么重要,但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或龙可以看轻他小舅。   年轻龙的暴脾气直冲天灵盖,他跨出一步挡在小舅前面,推了把那个狂妄的A级:“你瞎?看不见?”   A级嘴里不干不净:“看什么?看你个X养的小B崽子?”   没有人可以忍受这种侮辱。龙也不行。   季越彭一拳狠狠砸在A级的脸上。   场面一度无比混乱,尽管谁都没展开龙形(他们还没失去理智到这个地步,想象一下,在全是巨龙的地盘动手,乐园还想不想要了?),也扭打作一团,劝架的拉架的拱火的喝彩的什么都有。季悦栀今天第一次戴上的手串都被挤掉了。   直到冒出一句惊呼:“他们是纯血!是季家!”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季越彭正被刚才那个混蛋偷袭得眼冒金星,等到重新站稳,发现所有人和龙都已经伏地跪了下来。   “抱歉……对不起,先生,是我儿子有眼不识泰山,对不起……”   那个A级的家长已经语无伦次了,再看看刚才还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拽样的当事龙呢,在知道被自己骂脏和上手的是S级以后,已经昏了过去。   *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好好的游玩会,就被这么一个傻X给毁了。   季越彭坐在海盗船形状的座椅上,晚风拂过刚才血液沸腾的皮肤,他攥了攥拳,看着自己铂金色的龙鳞显现又消失。   血统制的社会运行,真的好没意思。别人看轻你或者重视你,只差一个颜色的确认;至于本身的人品、能力、阅历……根本不重要。   小舅在接受当事龙家长诚惶诚恐的道歉,表情有一点困扰。   加西亚一如既往守在小舅身后,等待着随时成为他最忠实的剑与盾。   大哥则在被乐园的工作龙员进行调解,面色阴沉。其他的工作龙员焦头烂额地打电话给老板,目前还没接通。   可怜的老姐还在找手链,很有可能刚才被谁顺手牵羊了。她大概是最无辜也最倒霉的受害者。   自己在这儿无所事事坐着。明明因事件自己而起,现在却轮不到他插话。   嗯。全家的龙都在。   咦,哪里不对。   全家的龙?   等等。   ——崽崽呢? 第二十章 饲养法则9   上辈子是他的小冤家   季辞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龙。尽管古堡里除了他全是龙类,但他们深居简出,没什么必要情况不与其他同类往来,而且为了更方便地照顾他,一般都保持人形,只有偶尔带他出去夜飞时才恢复龙身。   所以对于小孩儿来说,一次性见到这么多巨龙,还大部分都是龙形态,白天满满人类的各种游乐设施现在盘踞着巨龙,一双双灿灿的龙瞳比路灯还要亮———实在新奇。   哥哥姐姐在排队,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他的手。   远处有一群龙分成两拨,一边喷出低温浓缩的火球,一边则发射速冻枪,前者以被miss计分,后者正相反,击中得一分。   于是,在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火球抛至半空时洒下星星点点的余焰,刹那间裹上冷冻的脆壳,直至掉下来碎成无数光的碎片。   先燃烧,再冰封,二者交替如同落下潋滟的烟花雨,美不胜收。   季辞看得入迷,没注意到身后忽然的推搡,等到被挤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拉住家长的手,这下不仅被挤出队伍,手腕上绑着的线还松开了,无辜的气球摇摇晃晃,离开了他。   男孩急急地去追气球,一开始差距还不大,跳了好几次都没够着,气球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范围,越飞越高,直到挂在高高的树上。   小孩在底下看了一会儿,确定凭自己是不可能拿回它,准备喊大人来帮忙。   扭头一看,到处是巨大的建筑和巨大而陌生的龙类。   这是……哪里?   小舅呢?   哥哥姐姐,在哪里?   旁边的巨龙们窃窃私语,他们不是没有带着人类伴侣或者混血的孩子,可毕竟这儿现在是龙的乐园,人类都得紧紧盯好了,以防和纯种起什么不必要的冲突。   结果居然有个人类幼崽在这儿大摇大摆地晃悠?   是谁家的孩子?家长怎么这么不注意?   季辞瞬间慌乱起来,他孤身一人在群龙环伺下,毫无反击之力,和把毛都没长齐的小鸡仔丢进狼群中没两样。   尽管进过长期的进化与抗衡,龙已经不会主动吃人了,可是现在在只有龙的地盘上吃掉一个小小的孩子,又有谁会在意呢?   “我来……帮你,拿气……球。”   嘶哑的嗓音自他背后响起,把本就高度紧张的小孩吓得一激灵。   季辞转过身,对上一双浑浊的眼睛。   他浑身覆盖着鳞片,拖着重重的、收不起来的龙尾,平衡都很难把握,龙瞳呈现出一种灰败混沌的青铜色,语言功能也有残缺。   ——是条进化未完全的D级混血种。   又或许神志不清到这种程度,该给他个E等的新评级才是。   他看起来不正常的兴奋,那是饿极了的食肉动物在捕猎前的状态,尖牙闪着寒光,泄露出低低痴痴的怪笑声,一步步逼近无助的孩子。   周围龙冷眼旁观,一边是低贱的、遭唾弃的D级混血种,一边是立场相悖的人类幼崽,根本没有站队的必要。谁都不想掺和进这种破事里。   所以谁都不会救他。   惊惧到了极点,是想不起来尖叫和哭泣的。季辞觉得自己现在应该逃跑,或者大声呼救,可是他做不到,脚下仿佛生了根,嗓子眼也堵上了棉花,唯一能做的就是呆愣在原地,认命地闭上眼,好像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地减轻被吃掉的痛感。   谁都不会救———   直到一双手将他从恐惧的深渊捞起。   *   季辞先看见的是拦在自己腰间的卡通玩偶爪子。   他一愣,是之前那个……大龙人?   傍晚坐着花车巡游的感觉还不赖,不是因为万众瞩目,而是真切地陷进童话里。那个抱着他的大龙人也挺好,就是布料有点粗糙。   既然这家伙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自己,小舅他们也放心把自己交给他,就说明是个好人,或者好龙吧?   季辞放松警惕,试着交出一部分信任。   巨龙间的血统压制是人类所无法感应的,在季辞看来好像那俩人什么也没交流,但面对A级熊熊燃烧的怒火,那个形容猥琐的D级已经完全感受到了震慑。尽管心有不甘,还是伏身认输,转身离开。   没戏可看,围观群众也纷纷散去。   总算得救了,过山车般的跌宕起伏反而让安下心的崽崽哇哇大哭起来,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对于还不到四岁的孩子而言,刚才的经历的确过于骇人。   大龙人抱着男孩去了安静的地方,用爪子轻柔地拍了拍季小辞的脑袋,面对孩子时完全没有半分方才的压迫力,憨厚得不可思议。   小孩的注意力非常好被转移,戳了戳玩偶头套上不会动的眼睛和其他怪怪的缝制地方。   “你……是龙吗?”小孩抽泣着问。   大龙人摇摇头。   哭声止住了:“看看。”   摇头。   执意要求:“看!”   龙人笨拙地用手在那个不会动的眼珠前往下扒拉扒拉,然后又在胸前交叉。   季小辞竟然看懂了他的意思:「那你不许哭」,大龙人如是说。   好吧。小孩吸了吸鼻子,自己擦掉眼泪,点点头:“崽崽不哭。”   大龙人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取下了头套,额发早已汗湿。   季辞傻眼了,原来之前带他玩的,刚才拯救他的,看似对他很好的,竟然是同一个人———都是那个千刀万剐的死对头许游!   *   前世之仇,今生也不能消解。生生世世都不能。   这个人居然处心积虑,埋伏至此,实在居心叵测。   可现在季家人都不在身边,若是许游褪掉糖果外衣、露出蛰伏已久的真面目想要干掉自己,怎么办?现在呼救有用吗?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他也太倒霉了吧。   这一番纠结在许游眼里又是另一幅画面。   将信将疑的小男孩抬头一看是他,委屈、怀疑、抗拒一涌而上,扁扁嘴,眼眶立刻红了。   这小孩怎么会养成这种条件反射啊!!   许游赶紧抱起他:“诶诶,刚才不是答应了不许哭吗?”   小朋友的承诺要是有用的话,还要家长和老师干嘛。   季小辞对于自己的「毁约」毫无自觉,根本不听他的,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一次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许游一个头两个大,下意识想要伸手帮他擦眼泪,结果发现自己的手不是手,还是那个笨笨的大爪子。他赶紧把它们摘下来丢在一边。   部位可拆卸的设计真好,回去要奖励这个设计员工。   许游实在算不上哄孩子高手,双手也没比大爪子的安抚作用高到哪去,小孩的哭声反而更大了,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算我求求你了。”他伏低做小,“想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不哭。”   小家伙吸了吸鼻子:“崽崽想吃爆米花。”   立刻答应:“好,现在就带你去买!”   得寸进尺:“要棉花糖。”   “买买买。”   “香蕉奶昔。”   “买!”   “旋转木马。”   “买……啊不是,坐!”许游顿了顿,一改措辞,“买也行,只要小辞喜欢,整个乐园都可以送给你!”   这就是有孩子的感觉吗?拱手让河山,只为讨笑颜。   小孩暂时还没有想到新要求,勉勉强强同意了。   许游认命地抱起他,走向灯火辉煌的乐园深处。   *   刚才他在园子里溜达,发现小辞似乎是迷路了,本打算直接上前询问,又想起自己是多么不受欢迎,连忙回去换了那套大龙人装。   就这么一趟折返,就看见那个该死的D级对着人类幼崽垂涎三尺,许游生出领地被冒犯的愤怒来,恨不得捏碎他的头骨。   不过他还没有忘记未成年人不得观看限制级画面,只能从玩偶装里阴恻恻地盯着混血种。   插曲过后,许游走马上任临时监护人,尽职尽责地陪同小朋友游玩,什么过山车海盗船跳楼机,那些白天季家家长们不放心带孩子玩的刺激项目,许游通通带他领略了一遍,而且因为根据夜场龙类体型和力量进行了改动,别说成年人,就算是成年龙也有害怕的。   结果这小家伙竟然适应得很,连许游都有点儿晕了,他还想再来一回。   小东西不可貌相,前途无量啊。   他不会知道,这点惊险程度对于在逃生副本里千锤百炼的季辞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哄了又哄,许游今天做到了一个成年龙能给的最大程度的保姆职责,小祖宗被伺候得高高兴兴,吃饱喝足,总算是累了,要回家。   这时候许游才想起来,手机还在原本便服的口袋里。   回到办公室换掉玩偶装,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满满一屏幕的未接来电和消息,大意就是某条嚣张的龙有眼无珠,惹到了尊贵的纯血,让老板赶紧过去一趟。   *   小员工们都还年轻,没见识,也没见过贵族,想象不出他们的处事法则,怕一旦动怒株连九族,此刻六神无主。   许游倒不担心,他探索的这段日子不难发现,季家其实是相当随性且好相处的家族,哪怕是总冷着一张脸的季霖泽。   或许是身为S级没什么要烦恼的,或许都被家主季淳耳濡目染了这种淡然,或许只是懒得操心,总之,他们根本不会把这种小事情放在眼里。   不过,小辞还是得送回去的。许游看着正拽着他的手向去看碰碰车的季辞,心里有点儿遗憾,他刚觉得自己跟小朋友之间有点握手言和的进展,就得暂停了。   许游摸摸他的头发,这次没被拍开。他微笑道:“宝贝儿,玩得满意吗?该回去找你小舅舅啦。”   尽管不情愿———难得有这种可以无限制报复许游的机会,他还想再多折腾他一会儿———季辞还是点了点头。   自己已经单独跑出来很久了,小舅和哥哥姐姐要担心了吧?   许游看穿了小孩纠结的想法,夸张地叹了口气:“以后还有机会嘛。只要你想来玩,叔叔随时奉陪。”   季辞被这承诺说得一愣。   怎么讲得好像他很期待和他见面一样。   许游这回猜不到他心中所想,抱起季辞,向游客中心走去。今天一过,崽崽算不算已经对自己慢慢卸下心房?   晚风微凉,星月静谧,夜色温柔。   小孩儿又暖又轻,半路就睡着了,许游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男孩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开。被一个幼小生命需要的感觉是如此奇妙。   就是肩颈处有一块潮叽叽的。嘶,该不会小屁孩流口水了吧?   许游换了个姿势,让季辞仰躺在怀里,望着孩子的目光无奈宠溺半掺———这或许是他看似多情实则薄情的六百年漫长岁月里,第一次拥有如此疼惜的存在。本人却对此毫无察觉。   他报复性地捏了捏熟睡中的男孩的鼻子。   “你啊你,上辈子是不是我的小冤家?”   =第二卷~成长的烦恼= 第二十一章 少年心事1   崽崽今天开始十岁啦   七年后。   少年站在回廊的尽头,愣愣地看着颠倒的重叠房间。它们如同一个个转了方向的菱形,以均衡的角度排开,因为视觉效果愈发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向看不清的远方。   他好像见过类似的场景,在上辈子的逃生游戏当中。彼时他还没有进入那个被许游杀死的副本。   此刻他分辨不清这是梦亦或现实。   小舅和兄姐们带他去了个位于近郊的别墅度假,原本一切正常,他还记得自己晚餐吃了什么,记得沐浴露有桃子的香气,睡觉的床格外松软。   结果一觉醒来却在这个鬼地方,怎么呼喊都没人回答。   大人们都不见了。   是梦吗?   可是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像个诡谲的逃生副本?   他已经好久没有做过噩梦,或是想起上辈子的事情,连许游也好像从来只是一个邻家好叔叔。   重生也七年了,从一开始什么也分不清的三岁,到现在摆放归位的十岁,他逐渐摆脱了两种记忆错乱的交替,淡忘和那个末日降临、塔、玩家、生死有关的一切,真正成为这个世界里的、被一群巨龙们宠爱的季小辞。   结果现在他又回到泥沼。   他不想回去,不想死,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拥有的家人。   如果现在回过头———而不是走那条怎么看都不对劲的走廊———是不是就能离开?   毫无征兆的,身后猛然响起尖叫声。那声音凄厉无比且充满惊惧,分辨不出究竟是人是鬼,如同一双枯槁的手从背后缠绕上他的身体。   季辞头皮发麻,方才还犹豫着要不要踏入,此刻求生的本能已经完全支配了他的身体,拼命迈动双腿向前跑去。   但他太久没有历练过,根本跑不动。心肺疼得几乎爆炸。   他还逃得掉吗?   怪物要追上他了。   他已经感受到那双比冰更凉的鬼爪抓到了自己,回头一看,那张脸竟然变成了许游———   *   “崽崽?”   有人在喊他。   “崽崽,醒一醒。”   是谁?是小舅吗?   “别怕,哥哥在!”   大哥的声音。   “你在做梦,那都不是真的。小辞,醒醒!”   这次是二姐。   他在做梦吗?   他要醒过来吗……可是好累……好沉重……   季辞用上了吃奶的力气,逼着自己的神经清醒,一阵压迫感近乎窒息,剧烈的疼痛之后猛然睁开眼。   一家人围在床头,关切地望着他,见他总算醒过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张床,刚才的确只是梦魇。   许游是他的心魔,可那也只是前世,今生那男人和季家人一样疼爱他,是给他糖果与甜蜜的美梦才对。   心理和生理上的双重痛苦化作后怕和委屈,季辞软软地张开双臂,把自己丢进小舅的怀抱中。   季淳仍然把他当小小孩,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耐心地哄了一会儿,直到男孩的急促呼吸重新变得平缓。   季悦栀使了个眼色,季越彭心领神会,把放在桌上的什么捧起来。   季淳拍了拍季辞,示意他转过头。   小哥捧着蛋糕,上面插了十根蜡烛,家人熟悉的脸庞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   “小辞,生日快乐!”   季辞先是一愣,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当年季家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确切的诞生日期,就定了从火海中收养他的那天———小少年后知后觉这次度假,早有「预谋」。   他知道他逃出来了。   离开孤独无助的泥沼,逃向安全感与温情与爱的港湾。   *   根据季越彭收集来的情报,在很多国家,「十岁」是孩子的一个坎儿。也许是因为年龄从一位数从此迈进两位数的大门,很多家长会选在孩子十周岁的这一天操办隆重的宴会,以此纪念小朋友长成小少年。   季家名门贵族,当然不会亏待最疼爱的孩子。从半个月前就已经开始筹划了,每个人各司其职,季淳负责整体的会场设计和装修,季霖泽出钱、联系各方,季悦栀负责服装与化妆,季越彭自然是邀请名流到场。   没错,季小辞的十岁生日,无论是人是龙,只要地位足够,都会在季家盛情邀请的行列之中。   虽然小寿星本人今天看起来不太高兴。   面对着一大群身份高贵的人和一大堆价格昂贵的礼物,比起情绪差,不如说小少年有点心不在焉,对着来客的笑容依旧恰到好处、问候依旧彬彬有礼,但就是给人感觉他好像……好像魂儿不在这里。   季悦栀看在眼里,心里着急。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S.O.T.的总裁、平日里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许游许老板,到现在没有出现。   从崽崽三岁开始,许老板成了他们家的常客,不仅和季淳志同道合,还和小季辞成了「忘年交」。   季辞从一开始对许游的强烈抵触,到后来连自己都不肯承认的依赖与望眼欲穿的等待,花了还不到一年。也不知如此多变的是小孩子,还是人类。   这种转变尽管无声,却惊人。有那么一段时间,连季淳都有微微的抱怨:崽崽好像没小时候那么黏自己了。   孩子们总归是要长大的,对父母兄姐的倚靠会慢慢淡去,剥离家庭的根,直到有朝一日找到新的、可以共度余生的人。   他们不是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现在期盼着它能够来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好保有足够的时间再与他多相处一些。   而不是现在就已经开始用许游这家伙作为过渡跳板。   不过,嘴上的抱怨归抱怨,许游对小辞的好,也都看在眼里。同为巨龙,许游和隐士般的季家完全不是同一类型,和对财富的渴求比起来,对权势的野心聊胜于无,这样的人没有威胁;热爱社交,且如鱼得水,无论是在龙类世界还是人类社会,都是群体中最闪亮的星星。   有空许游都会把季辞带在身边,去很多地方,见很多龙和人。   巨龙们倒是没谁不认识纯血贵族家的幺子,人类那儿就有了疑问:这孩子是?   许游最开始倒是想说这是我干儿子,但他不可能占季家人的便宜,毕竟季霖泽、季悦栀和季越彭都与季辞同辈,想成为季辞的什么人,就得考虑到前面三个,他一个平凡的A级还没那个胆子成为纯血家的「干爹」;没办法,只能模棱两可说一句朋友家的孩子。   不过多时,朋友们就都知道了许老板家有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小朋友,到哪儿都随身携带,跟小挂件似的。   ——以后怎么找媳妇儿?   那些人笑。   ——都已经有小辞了,还要媳妇儿干嘛?   他揉乱小少年的头发,满不在乎。   跳过婚姻的过程直接拥有一个可爱孩子,的确叫人艳羡。只是,这话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根本不是一码事。不过,大家很快习惯了在许游身边看见那个小尾巴,要是哪天老许没带他,反而觉得奇怪。   有危险他把孩子护在身后,安全了又揽到身前,介绍给全世界认识。幼年时害羞内向的孩子在他的引领下活泼了些,也见识到了更广阔的、家人所未能给予的人间。   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所有人都没留意———等发现时,许游已经成为季辞生命中如此重要且不能被割舍的一部分。   *   院子里的篱笆上开满了蔷薇,奶油似的白透着点含羞带怯的粉,蓬蓬勃勃的,像一场色彩清灵的雪。   那些花每一枝每一朵都是季淳亲手挑选的,包括扎在哪儿、开到什么程度,都有精心排布,让整体效果更好些,他好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痴痴工作,只为今天一日的绽放。   现在院子里的花快要落了。   然而许游还是没有来。   哥哥姐姐们轮番打电话,可那家伙也不知道在哪儿神游天外呢,到现在不知所踪。   孩子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愈发落寞,直到客人全部离开,日头渐西,天色隐约有黯淡的趋势,他也终于放弃了等待。   “我去睡觉了。”   他说。   季越彭狐疑地看了眼时间,现在才五点,睡得这是午觉还是晚觉啊?   即便是大大咧咧的小哥也听出来了,弟弟说的「我有点儿累」,其实是「我很沮丧」的意思。   季越彭捏了捏拳头:“崽崽今天这么重要的时刻,老许到底哪儿去了?”   季悦栀叹了口气:“成年人总有抽不开身的时候吧。”   成年人的确有要忙的事情,但它们不能排在季辞的需求前面———这是季家人这十年来从未变化过的第一准则。   季越彭想,或许那些好是表象,老许终究是没有他们爱小辞的。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才是小辞的家人,而许游———许游甚至不能算他的叔叔,因为季辞从来不叫他叔叔。   对了,季辞叫他老许。   小时候怎么都不肯开口叫叔叔,有事儿找他也没有称呼,宁愿亲自跑过去戳一戳。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突然开口叫他老许,语出惊人。   他们本来觉得别扭,不过没几天也被带着这么喊了。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连正经些的季淳和季霖泽也是同样,尤其是前者,一开始叫他小许的,现在也喊他老许了。听着仿佛自己与季淳是同辈,可真是折煞许游。   莫名其妙就变得如此老气横秋,偏偏许游还不能喊回去「小季」——纯血们的眼神会杀了他的。   扯远了。总之,他们特意安排的生日派对,桩桩件件都美妙,连蔷薇花都没有哪一朵提前凋谢,唯独对崽崽最重要的人没有来。   迈入十岁的这一天,季辞在学会其他之前,好像首先懂得了什么叫做失落。   *   他等了很久很久,蛋糕上的奶油几乎融化,许游还是没有来。   来访者早就全部离开,白蔷薇再也无法忍耐,坠下第一朵花瓣,如同眼泪,静悄悄滴落在土壤中,无人问津。   小少年将目光从院子里移开,垂下眼睛,孩子气的恼怒和成长后的克制乱成一团,堵在心头,堵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轰鸣,是发动机的声响。   季辞第一反应是那个人来了,可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燃起希望又消磨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承受一次。   可是,也就因为已经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了吧?   他告诉自己不要期待,抬起头,蓦地看见等待了一整天的熟悉身影。   “!!”花有没有枯萎,都不重要了。季辞哗地站起身,蹬蹬蹬跑下楼,动作太快差点打滑,但那些都没影响他风一样出现在楼下,还偏偏要平复喘息克制心情。   成年人风尘仆仆,带着奔波整日的气味,穿过走廊和客厅,穿过其他监护人或抱怨或宽慰的目光,来到明晃晃的灯光下,来到他面前。   “抱歉,我迟到了。”   他穿着季辞从未见过的机车皮衣,大步向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带着风,摘下墨镜挂在领口,敞开的衣角掀起深灰色的波浪,一把抱起男孩。   季辞不再是三岁,今天他就十岁了,自我认定已经长大,被这么像婴儿一样抱着实在羞耻。然而这个家的每个人仍然把他当作小宝宝———毕竟他的年龄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够;许游也是一样。   龙的怀抱岂是一个区区人类能挣脱开的,许游甚至没发现他那些轻微的挣扎,对着季家的大人们敬了个还挺标准的礼———   “小家伙我就先借走了。”   作者有话说:   ★预收:《献给魔龙的漂亮小圣子》   菲亚兰大陆最北段的深渊里,住着残暴嗜血的魔龙凯厄斯。   魔龙每十年苏醒一次,离开魔窟,屠戮大地,会杀死任何挡路者。   人类派出勇者,却伤不到凯厄斯分毫。   【把我的珍宝还给我。】   龙语者仅能破译出这样一句话。   没人知道那珍宝究竟指的是什么,只能将金银珠玉奉上,以求取安宁。   除了珍宝,每隔十年菲亚兰的至高祭坛还在所有八岁的儿童中遴选出圣子,待成年后送给魔龙。   然而献给魔龙的圣子们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   楚家矜贵的二少爷楚惟,脸庞精致淡漠,眉目凝着疏离的冰雪,是闻名菲亚兰的美人。   然而他从小就清楚,自己是楚家真正的独子查出重疾后,被收养的基因匹配的弃婴。   他活下来的使命只有一个,随时献祭给兄长。   八岁那年,楚家真正的大少爷被选为圣子。   小小的楚惟面对着养父母哭红的双眼,低着头,脸色苍白,不言不语。   男孩换上圣子的白袍,离开不爱他的家,由祭司代为抚养。   从此他不能再剪发,不能随意与人交谈。   他的身心都必须属于魔龙。   -   十年后,成年的圣子乌黑长发曳地,雪白长袍衬得容貌清冷而昳丽。   他在全菲亚兰的目送下独自走进无垠风雪,一次都没有回头。   魔龙已经苏醒,巨大的赤金龙瞳一眨不眨盯着自投罗网的漂亮小猎物。   楚惟自知即将殒命,闭上眼,少年颤抖的睫羽掩盖不出青涩的忐忑。   淬着剧毒的龙尾猛地向他袭来———   然后,那条粗大的尾巴收起倒刺,温柔地围在他的腰上,像在撒娇。   “你终于肯回来了。”低沉好听的男声在耳畔响起,“是我错了,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尾巴消失了,取而代之有谁从背后拥住他,下颌磨蹭着他的颈窝。   “再随便离家出走一千年,我真的会生气的,宝贝儿。”   楚惟:?   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第二十二章 少年心事2【倒V开始】   带你去海边兜兜风吧   七小时前。   许游侧身躲在墙角, 尽力把自己一米八几的个子缩到没有存在感,抑制住呼吸声的同时自嘲地想,他堂堂S.O.T.大老板, 居然在这儿做「间谍」。   这是幢上了年纪的旧房子,虽然比不了季家古堡的年龄, 但在人类的居所中也够破旧了。到哪儿都厚厚一层灰, 墙壁剥落,奄奄一息,两盏坏掉的灯泡只能起个装饰作用,除了热爱探险的人, 没谁会来这种鬼屋。   也正因如此,才最适合做秘密交易。   翻箱倒柜的动静并不小,看样子不打算收敛。许游静静听着, 没有感受到龙血之间的特殊共鸣。   来者只是普通人类。他的强化感官能够随时定位他们,但反过来不行,这是优势。   劣势在于,他既无法利用血统压制, 也不能真的用巨龙的力量对付区区几个人类。   来人并不警惕,也不细心, 多半是听命行事, 草草了之。但还是有一个在地板的积灰上发现了他的脚印———该死, 他忘记抹掉行迹了!   破旧的房子连门都没有, 许游悄悄地移向房间的另一边, 结果正好有个人狐疑地沿着走廊朝他藏身的方向走来。   这可不太妙啊。许游停下来, 倒数自己可能的暴露。   他不断地抬起手腕看时间, 距离原定的计划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这些杂鱼比想象中要难缠一些, 耽误到现在。   许老板的行程表可是排得满满的———今天可是小辞的生日。   8:00点起床,8:20出发,8:50拿上预定好的礼物,9:30到达季家给小辞过生日的别墅。   结果7点钟不到,他接到电话说某处有秘密行动,现在就得过去查看;无奈,接下来的计划全部作废。   想起季辞,他就一阵头疼。   小孩儿这些年里对自己愈发宽容,甚至是依赖,是好事;但是物极必反,现在很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若自己迟到、缺席,还指不定要怎样闹呢。   他可看不得崽崽伤心。   *   发现了脚印的男人举起□□,不放心地左右察看,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忽然,前面的房间发出响动,他神经紧绷,确定自己的直觉没错,一定有人埋伏在这里;刚准备招呼同伴过来,传来一阵微妙的「喵呜」。   原来是猫啊。他放下心的同时也放下□□,刚要转身回去,有什么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猛地缠上了他的腰。   陷阱?!   他浑身一震,低头看向粗而长的———蛇———不对,蛇身光滑,怎么会有倒刺?!   它越缠越紧,目的明确,要让他死。   好歹也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他立刻举起□□想要给这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触手来一下,但它比他反应更快,立刻松开他将枪远远地挥了出去。   他趁机想要逃跑,还没迈出两步再次被猛然拽住,而且这回不仅是攀在腰间,一圈圈围上来,直到倒刺扎入心脏的位置。   “救……”   他的呼救声没能走出房间。   毒素迅速浸入神经,他绝望地张了张嘴,轰然倒在地上。   *   对于大部分人类而言,巨龙是只活在神话传说中的生物;只有一小部分知晓它们是真实的,且与人类共存,有可能是刚把你臭骂一顿的顶头上司,也有可能是路边那个漂亮的卖花姑娘。   为了不引起社会恐慌,这些事理应是保密的。如果不是冒出了几桩探查不清源头的龙骨交易。   要知道,巨龙的寿命要说也五百年起步,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类的一生也不大可能看见龙的凋零。   然而最近,却有同族离奇死亡,尸骨无存。等再发现时,那些稀奇的龙骨、龙鳞已经附着着各种添油加醋的噱头,在人类的黑市中兴起交易,价格高到离谱不说,狂热者趋之若鹜。   狮虎孔雀羚羊雪豹,各种珍禽异兽……这种「收藏」早就屡见不鲜。有些人类就好像有什么变态的癖好,以集齐其他生物的死亡为乐趣,好像一些尸体摆在家中反而能衬托得他们身份高贵。   但这不会纯粹由人类一手策划,毕竟以这种弱小种族的力量是无法与巨龙相抗衡的,人想杀死龙没那么容易;一定还有企图牟利的龙族混迹其中。   想到有谁会为了利益不惜牺牲自己同族的性命,许游就觉得恶寒。同类互相残杀的仇恨比异族相争更甚。   话又说回来,他只是个商人,比起权更爱钱,想要当个好商人就得与所有立场都交好,换言之,处处保持中立。   如果没有必要,许游并不想蹚这趟浑水。   但他人脉广,消息灵通,且经验丰富,所以忧国忧民的「那位」派他打探消息。   得了「那位」的荫庇与恩泽,自然是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其实我脾气挺好的,许游想,一般来说,与人为善,和气生财,绝不动怒。   除非———和季辞有关。   你们这些杂碎,可别耽误我给我的小家伙过生日啊……   *   现在。   许游有很多车,只要在豪车届拍得上号的都会弄一辆来收藏,反正他钱多得花不掉,每一辆都是无数人的梦想;可车终归不过是车罢了,在季家人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宝藏,所以季辞从小就没有像其他的男孩子一样被培养起对轿车的兴趣,再贵也只是坐骑,速度也比不上龙的飞行。   然而机车是完全不一样的。   最大限度地靠近机械,流畅的线条和铁一样黯淡又光辉的色泽,巨大的、震撼耳膜的咆哮声……季辞在电视里看过几回,就爱上了机车。可惜家里人觉得肉包铁总是比铁包肉更狭窄和危险,他年龄又还小,从来没真正尝试过。   直到今天许游带着他的新玩具出现。   小少年戴着重重的头盔,紧紧抱着男人的腰,任凭脚下轰鸣的机器带着他们一路风驰电掣,尽管衣服捂得挺严实,还是能感受到风割过皮肤的凌厉感。   和他想象中一样,不同于坐着龙,能握着手柄的机车才是最靠近风、最能让他觉得自己也飞了起来的感觉。   许游带着他跑了很久,直到停在一片蔚蓝前。   成年人像往常那样想把他抱下来,不过小少年拒绝了帮助,自己扶着座椅够了够踏板,小心地踩上去借力,然后还算利索地跳下来,取掉头盔,递给他。   许游失笑,小家伙们总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成长。   季辞没管他的眼神,睁大眼睛望向远处。   海……   他似乎不常见海。龙类是火系的生物,天生畏水,尽管因为会飞和足够庞大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克服,但任何生物在海洋面前都是渺小的,而习惯了主宰陆地的巨龙们不喜欢也不习惯这种渺小。   但季辞和大多数人类一样,向往着看一看宽阔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许游带来他,是不是因为这个?   成年人左手夹着头盔,右手大咧咧搂住他:“怎么样,漂亮吧?我之前发现的宝地,想着得带你来看看。”   小少年没领情,挥开他的胳膊,小脸冷冷的:“为什么迟到?”   “哎哟,我看你憋了一路没问,还以为自己逃过去了呢。”许游笑,“有点儿事情,耽误了。”   “什么事?”   “大人的事情。”   季辞不喜欢被当成小孩子,尽管他的确是。   无论是许游,还是季家人,都有着他无法碰触的领域———那让他觉得自己被「排挤」。可另一方面,理性也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尚年幼,如果有一天长大了,就能够与他们分享那些阴影里的秘密。   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如果十岁不够,那么十三岁、十五岁、十八岁呢?   他是个至多活到一百岁的人类,也许在几百上千岁的龙类眼中,永远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婴儿吧。   *   “别不高兴啦。”许游见男孩又低落起来,猜到他可能走进和无解寿命有关的纠结的死胡同,赶紧转移注意力,拿出一个小盒子,“猜猜看,我送你的礼物是什么?”   季辞接过来,在掌心上掂了掂,很轻。   结合盒子的形状,像是……首饰?   这种东西季悦栀有很多,每个季度那些大牌上新时都会有专人来送给她;季越彭拍广告做代言也会拿一些回来。   可他是既不是女孩儿,也不是明星。   小孩不会知道自己放倒那群人之后为了能尽快赶回来、用了多快的速度赶去定制的礼品店。许游一手握住他的小手,另一手打开匣子,嗓音温柔。   “生日快乐,宝贝。”   ——那是条红宝石手链。颗颗切面柔和,光泽温润,仿佛一串娇艳欲滴的石榴。   不管孩子喜不喜欢,许游已经抬起他的手腕给他戴上了,随口乱诹:“红宝石嘛,很吉祥的,戴了就能健康长寿,还能变聪明。”   季小辞三岁时都不会信他的鬼话,十岁更不会。不过小少年还是没有拒绝这份礼物,对着光线晃了晃,发现并非全部的宝石里面都是晶体构造,似乎每隔一颗的宝石,里面都有一滴悬浮的、近乎凝固的液体。   小孩问:“这是什么?”   许游睁眼说瞎话:“特殊香膏。”   季辞:“……”   男孩看他的目光写满了怀疑,不过没有追问下去。   许游松了口气。   那里面一滴一滴的悬浮物当然不是香膏,也非偷工减料的杂质———全是价实货真且价值连城的龙血。 第二十三章 少年心事3   两世爱恨也是种缘分   六滴无比珍稀的龙血, 分别来自季家那三个尊贵的S级,和季霖泽、加西亚和许游三个强大的A级。   并不是随随便便擦伤或者拔个鳞片流的血就可以存进去,人形也不行, 必须要保持巨龙的心态,取一滴心头血———从活生生的巨龙身体里剜下跳动着的心脏上最纯净的一滴血, 这是个非常苦痛且容易失败的过程———但为了崽崽, 大人们完全没有犹豫,共同完成了这份特殊的礼物。   小辞被收养当天,季家的出山暂时平定了那段时间的风波,他成长的这十年都还算安稳。只不过纯血家族不再执政, 顶多起到震慑作用;且这种作用也是有时限的,十年已经足够长了。   近来的确不太平,而且越来越有从地下转到台面上来的趋势。哪些蠢蠢欲动的家伙不敢对S级贸然出手, 但不代表他们心中没有算盘。   挟天子以令诸侯,从收养的那个柔弱但被珍爱的人类幼崽下手,谁都想得到。   换句话说,季辞很快就要被卷入风暴中心了。   或者他早就站在了暴风眼。   手串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存着的龙血不仅能对低级的混血种起到克制,还能在危险情况下爆发出极大的压缩能量, 虽然是一次性的。六滴血也足够救他六次。   还有一种未被验证的说法, 当心头血被毁, 提供者会感知到等量的伤害, 这样他们就能立刻知晓季辞的困境, 尽快赶过去。   总之, 一切的初衷, 都是希望若是有朝一日他们不能守护在他身边, 也能给予保护。   他们打算等小辞再长大一些, 说出「红宝石」的秘密。现在还不需要让幼小的孩子担惊受怕。   或者如果可以,一辈子都不要用上。   *   小少年自然不知道宝石们的来源,不过许游说是吉祥的寓意,那就姑且相信他吧。   按照这位龙类富N代的性格,不要就不要,要,就一定会挑最好的。这串手链多半也用了最上等的原料。   许游对他的确不错,无论最初是不是因为想要巴结季家、与贵族攀关系,但这些年的的确确耐心地陪着他长大,对他的好都是看得见的,绝不是几句空话。   连哥哥姐姐都说过,能对季辞这样无底线宠爱的人,若加西亚排第一,那么也只有许游能排第二,没人再敢占据第三的位置。   这几年忠诚的万能的加西亚开始忙碌起来,甚至很多时候连小舅的身后都看不到他,更别提能有空陪孩子玩了;某种程度而言,许游算是利用这种缺席趁机「上位」,逐渐在他心中取代了加西亚的位置。   季辞也如他所愿,与他愈发亲密。   不过,倒也不是没有戒心。事实上季辞这些年一直都在观察,许游究竟有没有上辈子的记忆,这辈子找到他有没有隐情,甚至有意无意地提到「副本」、「山村」、「塔」、「控制者」、「逃生」这些关键词。   但什么都没有触发。令人失望———或者是庆幸的是,许游真的只是个普通巨龙,和每个只有今生记忆的平凡生物一样,没有前世的仇。   季辞也真正安下心来,重新去认识和接受这辈子的许游。   如果两次轮回都遇见同一个人,即便站在爱与恨的两端,是不是也是一种别样的缘分?   季辞这么想着,又在许游的近旁嗅到那种淡淡萦绕的梨子香。   从三岁起,这种味道就成了他安心的来源,同款牌子同款香味,只要不是许游在用,还是无效;许游的熏香,或者只是许游,是唯一能将他从梦魇中打捞出的绳索。   小少年抬起头,打量着正在眺望碧海蓝天的成年人。   许游靠在机车上,架着墨镜遮住半张脸,叼着根葡萄味的棒棒糖,露出硬朗的下颌轮廓,海风掀起他的额发。   结实有力的双腿如此修长,露出的胳膊肌肉线条无比漂亮,怎么看都是成年人历经风吹雨打后的果实,叫没长开的小孩子隐隐有了羡慕。   许游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摁了摁小孩的头顶,分给他荔枝味的另一只棒棒糖。   偷窥被抓个正着,小孩有点窘迫,低头撕下糖纸,和梨子不同的甜味弥漫口腔。季辞有些迷茫,尽管此刻就在这个男人身旁,却好像离得好远好远。   他忽然开始迫切地期待长大,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与许游并肩。   *   蓝天,白云,沙滩,椰影。这片海域美得惊心动魄,拥有成为大热景点的所有必要条件,却无人问津。   小孩觉得有点儿奇怪,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好看的地方一定是有大批游客的。   “岛上有些机密基地。”成年人解释道,不过没有说是人类还是龙类的,“所以呢,没有通行证是没法进入的。”   神通广大的许老板自然有许老板的办法。   季辞充满向往地看向雪色的浪花,许游灵光一现,提议道:“想不想来次海上飞行?”   “海上飞行?”   “对。”许游把机车的头盔重新给他系上,“对你来说,坐在龙脊上应该没问题吧?”   少年点点头。某种程度而言,他骑龙的次数可比乘其他交通工具还要多,相当熟练。   小时候晚饭过后,小哥经常会带他出去散散步,夜间飞行。穿越密林,接近人类生活的边界。他看得见夜晚那些枝叶摇摆而成的墨绿色海浪,常常把它们想象成真正的海。   不过,这种饭后散步没有持续太久,三岁那年在古堡附近的草地上,哥哥姐姐用他来玩「抛球」游戏,那时候的小孩儿不知道怕,比他俩还开心;后来这件事被小舅和大哥知道了,季悦栀季越彭被好一顿收拾,从此也被禁止再带小辞出去飞。   许游还从来没带他飞过。季辞有些期待,他不大常见到许游的原身,尽管金闪闪的A级不会和加西亚或是大哥的模样相差太多。   戴头盔骑龙,还是头一遭。好像许游真的要比哥哥姐姐对他更谨慎些。   季辞退后一步,看着许游身周骤然旋起光雾,扩散得越来越大,直到仰着脖子也看不完全貌。然后它们在阳光下消失,一头无比庞大的、浑身金色龙鳞的巨龙出现在他面前。   非常奇怪的感觉———季辞见到许游的原身,竟然有点儿害羞起来。   不过龙没看出小孩的异样,俯身低下头,用鼻子碰了碰人类幼崽,力道掌握得不太好,或者是故意的,把季辞推得往后一趔趄。   龙发出了笑一般的声响,然后示意人类到自己背上来。   季辞拽住他坚硬的、铠甲一样的鳞片,借力攀爬,熟门熟路坐在了他的脊背上。   “好了吗?”   龙形的声音要比人形喑哑许多,而且尽管放低音量,还是连绵地共振嗡鸣。   小少年抱住他的脖子,这就是已经准备好的信号。   巨龙挥动双翼,掀起一阵小旋风,将周围的草木吹得哗啦作响。就在它们支撑不住几乎要被连根拔起时,巨龙已经离开地面,飞向高处。   *   季辞感到一阵久违的失重感,他并不害怕,反而怀念且兴奋。而且和横冲直撞的季越彭相比,许游简直稳重得不像本人。或许是没有经验,害怕孩子被摔下来,飞行速度也很缓慢。   风声在耳畔躁动,空中任何声音的传递都会被削弱,男孩不得不紧紧贴在龙的后颈上,大声喊道:“没———关———系!你可以———飞快点儿!”   跟小时候相比,他不仅长大了,而且还有顶头盔呢。   许游得令,双翼变换角度,斜斜地从高空向下猛冲,急剧下降如同在坐跳楼机。   “啊啊啊——”   倒没有真的扎进海水里,不过翅膀拂过海面溅起大片浪花,不偏不倚全部打在季辞身上。这回是大型超真实版沉浸式激流勇进。   “憋气。”   “什么?”   “憋住气,闭上眼睛!”   男孩一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保命要紧,赶紧捏住鼻子屏住呼吸,下一秒迎面而来冰凉浓郁的海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竖起的高耸浪潮瞬间将他们吞没。   浪打了过去,龙重新上升到远离海水的半空,悠悠地问:“这样够有趣了吗?”   “够……咳、咳咳!再来!”   呛水也没有阻止季辞要求继续玩儿,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回,小孩随着他每一次起飞和俯冲开心地尖叫,过足了瘾,完全是游乐园体会不到的高配快乐。   许游在他三岁那年给了他一整个游乐园,而十岁,又送给他一片海与飞翔。   这些礼物,对男孩来说,比那串红宝石更特别。   *   玩水玩够了,许游把季辞叼到陆地上,防止小孩儿感冒,还用低温的火焰把他的衣服烤干。   小少年的衣服裤子都挂在树枝上晾着,只穿了裤衩,海风吹过哆嗦了下,掀开湿淋淋黏在额头上的刘海,看着老老实实在那儿烤火的巨龙———想象一下,以往这种形态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士模式,现在却像个尽职尽责的新手奶爸———忍不住笑起来:“居家旅行出门必备。”   许游金色的龙瞳缓缓转动看向他,而季辞从那里看出了疑惑。   男孩躺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礁石上:“没说你。”   半晌,衣服总算烤干了,龙再一次把人类抛到背上,不再那么小心翼翼,载着他向着来时方向飞回去。   这回没什么刺激的角度了,平稳而缓慢地穿梭在蓝天下,好让他将整个海域的美景尽收眼底。   有几只雪白的海鸥拍动着翅膀好奇地跟在他们身边,闹不清这俩家伙是怎么回事的同时,还对巨龙展现出憧憬。   腥咸的海水在他们脚下翻涌,原来大海不是他们在岸边看见的那样闲适静谧,它在动怒时会吞掉一切,就算是巨龙在它面前也渺小得不值一提。   季辞在顶级巨龙家族里长大,他们是生物里的霸主,然而小舅依旧会教导每一个孩子,要敬畏自然。   再强大的物种,也有灭绝的可能;再荏弱的生命,也是组成自然界链条的必要一环。   万事万物,都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律。无论是人还是龙,是草木扶疏还是含苞待放。生命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   季辞想,自己愿意去慢慢领略世间美景。   小少年知道该许什么生日愿望了。   要是那些时候,许游都能陪在身边———要是能同他一起踏遍人间,就好了。 第二十四章 少年心事4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今天天气好过头了, 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到了刺眼的地步,光是在外面坐了一会儿, 就已经热出了汗。   季辞抱着杯梨子冰沙,和二姐小哥一起等在凉棚下, 望着对面访客络绎不绝的艺术馆。   他们前面还有个家伙举着自拍杆直播, 全情投入互动,忙得不亦乐乎。   “嘿嘿没错,我已经在现场啦。”   “啊,看来弹幕上还有人不知道, 今天可是大师季淳的个人展《辞》的开幕首日!仅限三天,第一天他本人会到场,所以特别热闹。”   “邀请函废了我好大功夫才拿到, 但是为了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再难我也要克服啊!”   “什么?《辞》是什么意思?”   “据说「辞」是大师孩子的名字。季先生看起来还挺年轻的,都有孩子了啊,万千少女心都要破碎了。”   “诶诶诶我看见季大师了!我赶紧去排队入场,想看看场馆里什么情况的小伙伴们记得一键三连哟……”   ——没错, 今天是小舅的画展,还用了崽崽的名字「辞」作为展览名称, 偏偏季辞本人不能进去。   倒也不只限制他, 季悦栀和季越彭同样被一视同仁。原因不外乎他们三个都是粉丝无数的焦点人物, 而低调的小舅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轰动, 光是冲着他艺术家名号来的人就已经够多了。   季家在人类社会中一直是个传奇:   当家的二位, 季淳是大师级别的「杰出青年艺术家」, 季霖泽是掌管着大型集团的「杰出青年企业家」, 都是受过国家和地方表彰的;   弟弟妹妹里, 季悦栀是享誉全球、奢牌御用的顶尖超模, 季越彭从人气爆棚的小鲜肉转型向真正有实力拿奖拿到手软的创作型歌手;   而季小辞呢,仅仅出镜几次就成了红极一时的童星,尽管后来不再从事娱乐行业,也依然是许多人心中乖巧可爱的国民崽崽,七年过去了,#人人都爱季小辞#的超话中仍然活跃着长情老粉和捶胸顿足入坑太晚的新粉。   不知该说是家长教导有方,还是孩子们都争气,姓季的一家五口,各个都是人才。也许这就是名门望族该有的气势。   甚至有出版社邀请季淳写一写教育方面的书籍,不过被婉拒了。   他能怎么写呢?总不能写《孵化龙蛋的最适宜温度与幼龙最佳飞行时机的调研报告》吧?   总之,小舅的心血开展首日他们肯定都要去捧场,但也只能站在外面远远地看一看,不能进去。   凉棚旁边只有一个功率很小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吹来的还都是热风。小辞面前的冰沙已经化了大半,梨子的甘甜在舌尖回旋,冰凉的水顺着玻璃杯壁流淌进指缝。   “好热啊。”娇贵怕晒的二姐抱怨道。   “好想吹空调……”小哥也蔫蔫地趴在桌上。   小辞附和着他们,点点头。   季悦栀和季越彭互相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然后又齐齐看向幼弟:“崽崽也想进去吹冷气,对不对?”   男孩觉得他们这个表情像是有阴谋。但说得没错,他也淌汗淌得很不舒服。   季悦栀哗啦站起来,戴上墨镜,握住季辞凉冰冰的手指:“既然崽崽都开口了,那做姐姐的当然要满足!”   季越彭也压下鸭舌帽:“是啊!怎么能让辞辞热着呢?”   季辞:“……”   他什么也没说呀?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哥哥姐姐一边一个拉起他,躲过被派来看着他们的安保人员的视线,悄悄溜去后门。   呵,这世界上除了加西亚,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人看得住季家三位混世魔头?   *   季淳的画展倒也不仅仅是画,也有雕塑和其他非常写意的展品。不过主题倒是一致,以冰天雪地中的巨龙作为灵感,画展也有正式的全称:《「辞」·冰雪臻程·当代艺术作品中「龙」形象化用》。   非常学术的名字,乍一看像篇论文。   毕竟巨龙这种生物似乎只活在传说中,一切围绕着他们的创作在人类看来都是幻想,搞点研究报告很正常。   只有季家人知道,这些画是纪实。   今天到场的媒体非常多,不仅是因为季淳难得开一次展,也因为季淳和季家小辈间的关系,每个人都期望着能拍到季悦栀和季越彭,尤其是很久没有出现在镜头前的季小辞。   谁能拍到长大不少的国民乖仔,肯定立刻拿下头条。这对于新闻行业的人而言是何等的诱惑。   到处都是行走的摄像头,简直有种天罗地网的微妙感。姐弟三人不得不小心翼翼避开记者们,和长得像记者的人。   季悦栀和季越彭闲着没事做进入人类娱乐圈的行当,算算看也有小十年了,二十出头到三十来岁,岁月没有在容貌或身材上留下一丁点痕迹。   现在还能说是因为本身年轻,化妆、护肤、健身的成效显著,可要是再过十年还没有丝毫变化,人类不会再买账。   到那时候,究竟是彻底退出公众视野,还是通过龙的能力换一副模样从零开始,姐弟俩都还没想好。   大哥提过这件事儿,不过他们都很犹豫。毕竟一个热爱着在镜头和聚光灯下闪闪发亮,另一个则享受无数粉丝对他的喜爱和着迷,这些等他们恢复普通龙的身份,就是永别。   原来从娱乐圈能够得到的东西,连淡泊权政的纯血巨龙们都如此欲罢不能,更别说心志薄弱的人类。   名和利两个字重如千斤,将多少人抛向乐不思蜀的云霄,也就把多少人狠狠踹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   道理都懂,做起来还是有难度。起码现在,姐弟仨最重要的任务是躲开目光灼灼的记者,以及好好欣赏舅舅的大作们。   画展里本来就开了冷气,又因为主题是冰雪,无论是装饰还是画本身都带着沁凉的意味,不仅消暑,甚至看得参观者有点冷。   季辞披着小哥脱下来的外套,过长的袖子遮住了手,只能晃晃悠悠垂着。他止住脚步,抬起头,小小地「哇」了一声。   那是三层展厅中最大的一幅,长达三十米,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画中的中心角色并不是龙,也不是人,而是一条有着小山般体型和豹子纹路的……鲶鱼。   它正从一汪池水中跃出,庞大的身躯将波浪披挂在尾鳞上,溅出千万光点,岸边的花草树木被卷入水中,背后是碧色的天际与壮丽的雪山。   没错,主人公正是季家的那条豹鲶,画的也是当年他们在天池上铁「龙」三项比赛惊扰到它的场景。   这条被他们收养、取名为「年年」的豹鲶,已经从最初小狗的大小,长到了现在和成年人体型差不多,还是一样喜欢撒娇,每天除了吃就是睡,要么就等着有人陪它玩。   原本他们打算避过天池「海啸」的风头以后,就帮年年寻找新家。结果这家伙在古堡里的泳池住得舒舒服服的,还赖着不肯走了。   于是,这个在远古时代与龙类比肩的巨兽,竟然在千百年后名正言顺成了纯血们的宠物,也许说出来有失颜面,但它过得很开心,也轮不到外人说什么。   年年就这么留了下来,不仅是季淳创作的灵感与参照物,更是陪着崽崽长大的好伙伴。   小辞正仰着头看得入迷,试图中边边角角的细节中找出一点幼年时的回忆,忽然被小哥一把抱起来。   “……”季越彭压低声音:“那边有两个人一直冲这边看,我怀疑,可能是认出来我们了。先换个地方吧。”   小孩趴在哥哥肩膀上左右看了看,的确瞥见两个戴着棒球帽的人,不好好欣赏大作,转来转去观察周围。怎么看都不像来看画展的。   在和他们对上眼神的前一秒,季辞移开了目光。   季悦栀也注意到了他们,调整了下墨镜。为了不被认出来她今天特意素颜,还穿了非常宽松不贴身的衣服,只可惜有些人天生是人群中的焦点,藏也藏不住。   难以过随心所欲的正常人的生活———这便是出名带来千万种优越的同时,最鲜明的一个坏处了。   *   只有当从事一行凭借的是纯粹的热爱,而非需要从它那儿榨取怎样的好处,才能把相关的工作做到登峰造极。   比如季淳,他醉心艺术的这些年就完全只是爱好,不指望也看不上它附加的名利,张张创作皆是精品,不过产量很低,且为人谦逊低调,鲜少出现在大众视野,更不炒作,平添几分神秘色彩,年纪轻轻就有了「大师」的名头,追捧者无数。   所以,今天他本人亲临现场的画展首日,热闹极了。   季越彭早有体会,人类的热情是一种多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宝藏;季淳今天也算是感受到了,送走一批又一批粉丝,仍然挡不住新的采访者。   他大概已经把几个月的说话额度都用在了今天。   “先生。”   加西亚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一般而言,忠诚的万能的影卫加西亚不会打扰他做正事,反过来说,若是他贸然打断自己与别人的对话,基本上可以断定,发生了超出掌控的事情。   能让万能的加西亚感到棘手,必然非同小可。   季淳看了眼他,转向方才正在采访他的记者,面上微笑不变。   “抱歉。”他语气里有为难,“我想我可能现在需要……”   他做了个手势,记者看见正在等待的加西亚,感到惋惜,还是点点头:“好的,那下次有机会再聊。”   季淳先行离开,与加西亚走向僻静的角落。   “怎么了?”   加西亚调出手机上的监控画面递过去,他只是瞥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是……”   加西亚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沉重。   “我知道了。”   季淳蹙眉。尽管已经追踪了一段时间,那些人的目的还是不甚明朗。如今竟然大摇大摆追到这里来,看来他们比他想象中还要急迫和自信。   手机上能显现出的画面还是太小,季淳决定还是去中枢控制室看一看。   来的人只有两个,戴着棒球帽,后颈处有一个模糊的纹路,应当是所属组织的记号,监控看不清,不过也足以让季淳确定他们的身份。   两人吊儿郎当地打量着周围,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好像自信过头了。   鼠雀之辈,本不足为惧。   直到季淳捕捉到黑白画面中三个熟悉的身影,瞳孔骤缩。   ——崽崽怎么会在这里?! 第二十五章 少年心事5   红宝石骤然变得滚烫   在二楼遇见商业伙伴的季霖泽接到一个电话, 匆匆告辞,去往位于三楼的控制室。   其他工作人员都已经离开了,现在只剩下季家的三位。   季淳指着画面中还在四处打量的两个棒球帽:“他们……的确很有胆量。”   先前的电话中季霖泽已经得知三个不听话的弟弟妹妹偷偷溜进画展, 现在和这两人就在同一层,且浑然不知, 简直就是敌暗我明的靶子。   “他们应当还没有发现我们发现了他们。”话说得有些拗口, 不过也足够传达意思了,“据我猜测不会只有他们两个,精密的行动必须里应外合,一定还有暂时没认出来的。”   倒不担心对季悦栀和季越彭做什么, 他们还没不自量力到对S级出手的地步;只是……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冲着小辞来的。   “我觉得不大可能直接动手。”季霖泽皱起眉,“画展人来人往, 他们想带走一个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崽崽也是有些知名度的,一旦他呼救,这些人会立刻暴露。”   季淳叹息:“希望他们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无所谓引起人类媒体注意的地步。”   “我们不能直接出面,否则会被发现他们的计划已经暴露, 到时候做什么,就不可控了。”   “给小栀发消息?”   季霖泽摇摇头:“他们两个, 年轻气盛的, 守不住秘密。”   “也是。这件事儿有大人们烦恼就够了。”   季霖泽略一思忖, 对旁边没开口的加西亚说:“这样, 你去找几个工作人员通知崽崽他们现在在的区域临时修护, 先把他们和其他人隔开。然后再找个人冒充粉丝去找悦栀签名合照。记得是找悦栀, 不是越彭, 越彭喜欢这种事。”   他还是了解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的, 无论是龙形态还是人形, 她都有着顶级的美貌,尤其现在在人类社会身为模特,更在乎自己的外表。   今天没好好打扮,一定不愿意「暴露」,会想办法远离,离开场馆也说不定。   加西亚闻言没立刻去做,而是看了眼季淳,得到点头的应允后才行动。   他在外人眼里是整个季家的盾,事实上,只是季淳一个人的刀锋。   季霖泽:“……”   如果有胡子,可能已经气得吹起来了。   针锋相对几百年,没完没了。在外成熟稳重大将之风,回到家里就跟小朋友似的意气用事,季越彭和季悦栀这样,季霖泽和加西亚也这样。他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还是崽崽好,可千万别长歪。   ——当事人季淳浑然不觉自己才是导火索。   反正再怎么互相看不顺眼,也几百年都过来了,季淳同样从一开始的极力劝阻,到现在习以为常,安抚性质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走吧,我们也不能消失太久。”   *   季越彭觉得怪怪的,小舅做事从来滴水不漏,怎么可能发生已经开幕了还有展品需要紧急维修的事情。   他看着衣装整齐的工作人员将他们刚看过的展区封锁起来,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小舅应该是发现了他们溜进来了吧?   可是为了「赶」自己出去,有必要花这么大阵仗么?   先前那两个棒球帽已经跟了他们很久了,无论走到哪里,他们就像难缠的、甩不掉的尾巴。   难道……跟这两个人有关?他们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狂热粉丝或者狗仔?   纯血的直觉在这时发挥了作用,季越彭和季悦栀对视一眼,明白了后者同样发觉诡异之处,尽管反复查看了几次手机都没有收到家长们的消息,但还是决定先离开为妙。   因为突发的部分封锁,现在这层的参观者乱糟糟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季辞跟在急迫撤退的哥哥姐姐后面有些踉跄,有点怀念起出门总有人抱着的小时候。   楼梯口就在前面了。   季辞刚想出声让小哥走慢点儿,忽然有谁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触感凉如冰,完全不似人类温度,令他毛骨悚然。这里有龙并不奇怪,可是直直找上他……   握住他的力道非常大,完全没对孩子留情,箍得他手腕生疼。季辞被季家养得娇贵,基本没受过罪,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想叫住哥哥姐姐,紧接着嘴巴也被捂住,发不出声来。   “唔……唔唔!!”   十来岁的孩子挣扎的力道根本不值一提,来人无须用力,轻轻松松就能钳制住他的动作。   而且捂住他的手更加使劲,密不透风,几乎要窒息。   好痛啊……   谁来……救……许游……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模模糊糊想的人是许游。   就在小少年的意识即将昏迷之际,被呼唤者仿佛感应到他的求救,那串许游在他十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红宝石手链忽然爆发出巨大的热量,烫得那人一哆嗦,啪地松开手,即便已经快速硬化出龙鳞来抵挡,仍然被生生灼烧出一个窟窿!   *   鳞片是一条龙身上最坚硬、也痛感最明显的地方,烫伤龙鳞与酷刑无异。那人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手无寸铁人类幼崽竟然能伤自己至此。   情报上不是说了这是个百分百纯血人类吗?怎么可能拥有巨龙的血统压制?是谁谎报军情?   他目瞪口呆,一时连疼痛都忘记了。   季悦栀已经发现了季辞这边的混乱,小孩软软地倒向地面,手腕上没有伤痕,只留下明显的红印。   一个棒球帽倒下,马上四周的同伙都冒了出来,步步紧逼。   怎么办?   总不能当着这么多普通人类的面,龙形开战吧?她还没有过实战经验呢。   这么多……人?   她急中生智,一把掀掉季越彭用来伪装的帽子,大叫一声“季越彭!季越彭在那边!!”然后拔腿就跑。   季越彭:“??”   转移群众注意力的效果立竿见影,季越彭前段时间刚拿了最佳歌手奖项,记者正愁没处采访他,今天撞枪口上来,当然一拥而上,瞬间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季悦栀趁机抱起季辞,向着反方向的逃生通道跑去。   她生怕那两个棒球帽追上来,用了全力,直到看见等待一楼出口的加西亚才卸了力,把幼弟交过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带小辞先走,我、我回去救越彭……”   季霖泽走过来:“你现在去,只会添乱。我已经派人过去维持秩序了。”   也对,季悦栀的出现无意是给群众的八卦之魂火上浇油,只能帮倒忙。   她见了大哥,声音马上小了下来:“对不起,我们……”   “你们犯过的错还多这一桩吗?”季霖泽斜睨她一眼,“上车去,先回家。”   十分钟后,被抛弃的季越彭充满怨念地回到了车里,但因为是他俩先算计着带崽崽溜进去,有气也不能撒,只能委委屈屈地蜷在角落。   季小辞总算醒了过来,刚才差点被「绑架」的恐惧,抵不上红宝石手串骤然发热的震惊。   他以为它只是普通的宝石装饰品,可为什么?   “它是不是有问题?”小孩担心地问,“我……我有点怕。”   见季辞想把宝石取下来,季悦栀连忙阻止他:“要戴好。”作为龙血贡献者之一的她猜测到当时棒球帽被弹开,是手串的力量,安慰道,“老许送你的礼物,怎么能不珍惜呢?”   老许……许游。   男孩朦胧地记得,在失去意识前,的确是想着这个名字。   难道许游有超能力可以跨越时空来救他?难道许游吹嘘的「从此当他的守护神」,能够成真?   季辞摩挲着其中一颗宝石,悬浮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它的表面光滑,现在只有微微的、 来自他肌肤的温,再也没有先前那种滚烫,如同狂躁的猛兽陷入沉眠。   *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曾经蛰伏在暗处的、想要瓜分高位的势力,愈发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破土而出。   季淳派人追踪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在后颈上烙着印记的人或者龙,应当是来自同一个组织。   他们是什么人,策划和领导者是谁,想做什么,对季家究竟有何打算,尚在调查之中。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即便高贵如纯血,也无法在动乱之世独善其身。   这股势力似乎在告诉他们,中立是不可能长久的,总有一天,就算是季家,也必须选好阵营。   那个曾经被许游赞叹过气派无比的书房里,三人沉默相对,各怀心事。   季淳和季霖泽分别坐在单人沙发上,加西亚一如既往守着季淳的背后。   当他们三个一同进入这里,就意味着成年人的谈话已经到来。   今天虽然有惊无险,但也意味着那些黑暗里的爪已然开始伸向明面,季淳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会在未来某日发生。   而且那个未来,不会太远。   小辞还只有十岁。他多么希望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能够再长一些。   “还是……要让崽崽重新进入人类大众视野才行。”季淳呼出一口气,吐字很慢,做出最终决定,“要有更多的眼睛看着,让那些人不敢轻举妄动,对小辞而言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他是在同族中处于制霸地位的纯血们,唯一的软肋。   季淳靠着扶手,阖上眼,灰琥珀燃烧跳动的烛火映照下看起来有些倦怠。   自百年前从最高政权退下来之后,修炼心境如同成佛,已经很少再有波澜。唯独有关季辞的事情,才能让他的心力如此紧绷。   谈话已经持续很久,久到无法继续下去。他没有睁眼,开口道:“霖泽,你先去睡吧。”   这话与逐客令无异。季淳让他离开,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只有加西亚能听。   季淳和加西亚之间常有的,专属「排他」时间到了。   尽管季霖泽清楚季淳与加西亚之间没有超过上下级的关系,仍然觉得有一丝不舒服。事实证明,季淳更得力和更信任的助手是加西亚,而不是身为现任家主的他。   不过,季霖泽再不情愿,季淳既然已经发话,他没有违背的余地。   只是,在与加西亚擦肩而过时,后者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他的模糊的、如同怒意和威胁的撼动。   加西亚垂着眼睛,没有丝毫反应,留给他的只有冰一样的沉默,沉默,和沉默。 第二十六章 少年心事6   她亲手拆下那根龙骨   这儿原来不是现在的样子, 加西亚想,几百年前,它比现在更漂亮。   打通了三层楼的书房, 顶点位于城堡这一茬石壁的尖端,曾经开着天窗。从透明的窗柩到地板呈圆锥状, 光线自上而下轻盈散落, 光的齑粉均匀涂抹在成千上万本古书的书脊上,仿佛时间凝滞,困于魔法鸟笼。   白天在这里阅读和思考是种享受,有星星的夜晚则非常适合做梦。   不过后来先生说, 书已经足够造梦了,无须再多一重梦境,反而危殆。   砖瓦封上天窗, 重新规规矩矩成为一处没有什么特别的房间。   季霖泽离开后,起先是一段静默的罅隙,加西亚的思绪飘飞到几百年前,直到季淳的轻笑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霖泽大概会气我「排挤」他。”季淳笑了笑, “我不是信不过他,只不过季家必须有人一直站在光里, 不能什么事儿都让他代劳。”   有人坐镇光明, 就要有人守住阴影。而加西亚, 正是他伸向影子里的「手」。   季淳起身, 走到壁炉旁, 拿起那件从不让仆人打扫的饰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七年前, 在许游第一次来到书房时, 也短暂好奇过, 并且很快否定了自己荒谬的想法———没有谁会把自己同类的骨架作为装饰。   然而加西亚只看了一眼, 便恭敬地垂下眼睛:“是龙骨。”   “那你知道,它是属于谁的吗?”   加西亚不晓得为什么季淳会突然提起这个,有迟疑。不过,他只是季淳虔诚的「刃」,不需要有过多自我思想,片刻后,还是诚实回答:“知道。是……小姐的。”   他口中的「小姐」,不是平日里对季悦栀的称呼,而是季悦栀和季越彭的母亲,同时也是季淳的亲姐姐。   三百年前诞下季越彭后不久,就死在战争中,季家真正的那位前家主,季念云。   加西亚虽然不曾真正见过她,但还是有所了解的,毕竟是龙类中叱咤一时的领袖人物,谁会没听说过呢?   更何况,自己正是在年幼时被她相中,才被挑来伴在季淳身边。   可以说,如果没有季念云的赏识,就不会有今天成为先生左膀右臂的自己。   所以,加西亚对她一直心存感激与崇敬。   季淳抚摸着那根龙骨,眼神有些黯淡:“家姐当年并非是离世后才留下它。”他蹙起眉,仿佛想起这段回忆也是一种伤害,“甚至也不是弥留之际。而是在健康且清醒的情况下,亲自取出的。”   饶是被称作刀枪不入的加西亚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可是龙骨———亲手拆掉自己身上的骨头,会有多痛?   季淳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把龙骨放回台面,朝壁炉里添了些新柴,然后坐回沙发,垂下视线。   背后的壁炉,手旁的烛台,火苗跃动间交相辉映。而季淳坐在明和暗的交接处,影子顺着轮廓蜿蜒而下,直至拢在指尖,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并不高高在上,却从来犹如神明渺远。   又或者在同族之中,他的确是那个真正的神。   “加西亚……”他唤他的名字时如此温柔,仿佛情人间的絮语,几百年如一日,“告诉我———你的忠诚属于谁?”   加西亚后退一步,单膝跪下,右手点地。   “只属于您,先生。”   季淳淡淡一笑,阖上眼。   “你再去帮我办一件事。”声音逐渐喑哑,染上深深的倦意,“和他……见一面,告诉他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是。”   加西亚消失在浓重的阴影里,门开了又关,似乎只有风吹过。   *   巨龙这种远古生物,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等级森严的政治制度的。   一直到两千年前才开始明显分化出有权势的几大家族,又经过百余年的互相厮杀,最终以季家、赫定家和其他所有联合家族三足鼎立的状态,龙类的近现代社会势力格局第一次完整定型。   一千多年前,季淳就这样出生在最和睦的一段历史中。   他是季家的幼子,上面有一个长他五百岁的姐姐,季念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在他的记忆中,家族一直是姐姐撑起来的。对外是季家的家主,这一支巨龙的族长,对内还是他长姐如母的监护人。   季念云性格刚毅,再辛苦也没说过半个「累」字。   儿时的季淳急迫地想要长大,想要帮姐姐分担重责。在他尚处少年期的三百岁,和现在成天吃喝玩乐的季越彭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已经在季念云的帮助下开始接触家族事务。   他聪明、有韧劲,很快就接过了大部分的职责。季念云非常欣慰弟弟的成长,终于能歇一歇的她也完成了少女时期的梦想,嫁给了心爱之龙,重新过起了大小姐本该有的锦衣玉食不问世事的生活,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取名悦栀。   悦栀一百五十岁那年,季念云又怀孕了。在全家都期待着这个小生命到来之时,意外发生了———季念云的丈夫,死在早已计划好的暗杀中。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谁都知道下手的是季家最大的竞争对手,赫定家族的人。   失去爱人的季念云一夜之间恢复了过去雷厉风行的自己,并且更加果决,甚至可以用狠辣来形容。   怀有身孕的季念云在弟弟季淳的帮助下,重新站回家主之位,一反曾经的温和常态,迅速壮大家族势力,扫平扩张道路上的障碍。   同为顶点的赫定家族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处处使绊,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   两大豪门家族互相残杀至此,其他各个小家族也龙心惶惶。   而在各方势力争斗的同时,一股新兴力量正在迅速崛起。   起初傲慢的巨龙们都没有在意,或者说不屑于在乎,可他们发现它是如此势不可挡的时候,已经晚了———曾经看不上的弱小人类,悄然间已经成为这块陆地上的新生代霸主,科学技术的发展与制霸,就算是巨兽们也束手无策。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个种族不想着如何进步,而是沉迷于权势厮杀,间接也直接地导致异族的崛起。   龙类的衰弱,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在这样混乱的年代里,季家最小的孩子季越彭出生了。也许是因为怀孕过程中母亲过于操劳,季越彭出生后身体很不好,而那时龙类的「灵丹妙药」银焰花已经几乎灭绝。   季淳受姐姐所托,出发去寻找银焰花和能重获和平的良方。   等他千辛万苦回到家,接到的,却是姐姐的死讯。   *   这些事情,别说年幼的季辞了,就是在季悦栀和季越彭那儿,也都还是未解之谜。为了保护姐弟俩,季淳一直告诉他们季念云是病逝,对真正原因与家族纷争只字不提。   入夜后的森林气温很低,晚风凉飕飕的。季小辞现在正裹在小毯子里,抱着杯热乎乎的红莓巧克力,听二姐和小哥絮絮叨叨。   果不其然,季越彭又双叒叕上热搜了。   本身大师季淳开办个人画展就是桩引人注目的新闻,季家几人也都算名门之后,再加上季越彭自己高居不下的人气,无论哪一点都足以引爆话题,更别提三者还交叉重叠在一块儿了。   网上讨论得热闹。   有严谨地扒他那日穿搭风格和品牌的:   【鞋子应该是最新季节限定款,我这边有消息下周就会官宣他代言。】   【感觉整体好像有配合季哥哥的画展风格诶。】   【我们越越果真百变小王子!】   有八卦和女明星之间绯闻的:   【上次果然是和M姓女明星在一起吃饭的吧。】   【我怎么觉得他其实是陪L来约会的?】   【L当天在拍戏,有剧组为证。抱走不约!】   有拿着显微镜在照片中寻找季悦栀和季辞身影的:   【可是这个真的很像栀栀啊!!】   【这位网友你需要去看看眼科了。】   【呜呜呜好久没看到小辞宝贝了。】   有质疑和比对季家几口人完全没有相像之处怀疑是炒作的:   【我有科学依据的!】   【屁,难道现在混娱乐圈得先出具亲子鉴定报告了?】   以及各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   【笑死,今夜我又是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   【我的闰土哥哥你在哪儿——】   超出计划的莫名其妙热搜绝不是什么好事。经纪人先是把季越彭一顿批评,再声泪俱下控诉自己的辛苦,最后苦口婆心劝他以后到哪儿先报备行程、公司好随时拿出应对方案……软硬兼施,把季越彭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傻傻地点点头,“好好好,是是是,行行行。”   对于这些无法感同身受的苦难,季悦栀自然是给予毫无不留情的嘲笑,喝了一大口白桃荔枝气泡水,再递给崽崽一袋黑椒牛排味的薯片。   季悦栀和季越彭今晚拿了一大堆零食,窝在他房间里插科打诨,无外乎小家伙前几日从展馆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也是,经历了如此突然的袭击,哪怕并未受伤,也足够叫小孩子恐惧。   他还能像现在一样镇定,哪怕只是表面,也实属不易。   这两个哥哥姐姐,虽然总会做些不靠谱的事儿———大到可能危及他的性命,小到无意识让他背锅———但他们也是真的很爱他,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   小少年非常感激他们的陪伴。   他的确有点儿倒霉,差点成了人质。可他又是如此幸运,能拥有这样好的家人。   *   季辞谢绝了哥哥姐姐留在房间陪他的好意,试图早点休息。结果辗转半夜,还是怎么都睡不着。   他总听见外面的风雨声,然而推开窗,夜空澄净而安宁,只有清冷的月亮挂在天上。   他再一次回到床上,把自己蜷在被子里,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内。   母亲……   真是个遥远且陌生的词汇啊。   他翻了个身,抱着枕头,已经完全想不起上一世父母的模样。星球的末世降临后,妻离子散,哀鸿遍野,连自己保命都来不及,哪来的精力去担心别人。   他十来岁流落街头时被民兵组织收留,再后来长大了独自进入副本,彻底没有了家人的概念。   直到19岁时在那个毕生难忘的副本里认识许游,与他同吃同住,度过一段平和日子,远离尘嚣的村落里很容易有相依为命的错觉。   然而那温柔乡般的错觉,也酿成了致命的错误———在一个尔虞我诈的逃生游戏中,对陌生人失去戒心,交付信任,是大忌中的大忌。   只不过,这辈子还是没长记性,仍然总对那个人有期待。   冤家宜解不宜结,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许游……   有好些日子没见到那个人了。大人们好像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他最近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想起过自己?   就在季辞快要陷入情绪的死胡同时,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小少年一骨碌爬起来,恍惚意识到,这声音并不是从门那儿传来的,而是……窗户?   夜深人静的,是谁会从外面敲响他家的窗户?   而且,季辞茫然地想起,自己的房间,可是在古堡的第五层楼啊? 第二十七章 少年心事7   小小小小小小朱丽叶   在森林深处长大的孩子是没有「小偷」的概念的。第一个跳到男孩脑海中的念头, 是有什么小动物因为夜色失去了方向感知,撞上玻璃。   不过小鸟儿会发出敲门声吗?   季辞倒不认为会有谁「偷袭」,毕竟季家世世代代在城堡中生活了千百年, 古老的砖砖瓦瓦可不仅是为了好看,更是完备的军事堡垒。想要绕过警卫进入内城的他的房间, 绝非易事。   男孩下床来, 光着脚走到窗边,却只见空灵夜色,仿佛刚才的噪音只是幻听。   正觉怪异,又瞥见一道微弱的光痕。   季辞扒着窗台, 探出头去,看见那亮度的来源———是龙尾上的鳞片的反光。   有谁悄摸摸地把自己挂在外墙上,只伸一截尾巴探到他窗前, 还打招呼似的晃了晃,大概觉得这种登场方式很幽默。   季辞:“……”   他们家唯一指定大宠物豹鲶年年,在想要寻求饲主关注时,也是差不多的姿势摇晃鱼须须。   尽管无语, 季辞还是把窗户全部打开,等着无聊的大人进来。   不过许游没有化成人形, 反而继续扇了扇龙翼, 转了一圈后重新将龙尾穿过窗户伸到他面前。   “你是要?”   男孩猜测着, 这个动作看起来像一个邀请。   龙没有说话, 金色的龙瞳一眨不眨看着他, 把没有开灯的房间照亮了一小块。   那就是默认了。   季辞有点小小的心理斗争, 三更半夜不乖乖睡觉, 偷偷溜出去玩, 好像不太好吧?大哥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可他转念一想, 小舅的态度向来是放任他跟着许游肆意生长,好像这个大人真的能给孩子竖起多良好的榜样似的;所以,如果领他出去玩的人是许游,应该也没关系吧?   龙尾轻柔地从他的膝弯缠绕到腋下,将他举起来放在自己背上,夜风一下子涌上来。   “唔?”   龙只发出了模糊的一声响。季辞知道他是在问自己有没有坐好。   男孩抓住他脊背上突出的骨,拍拍龙的后颈,示意他已经准备好了。   巨龙谨慎地用尾巴关上儿童房的窗户,收缩双翼,然后重新猛然张开,载着孩子向着月亮盘旋而上。   *   原以为许游只是在森林附近转转,没想到却载着他飞了很久,越过远郊与近郊的上空,直到地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越来越密集,最后进入城市的中心区域,降落在中央摩天大厦的顶点。   他们脚下的楼,从某种程度而言,是许游的。作为著名地标性建筑之一,它是全城的最高点。许老板早就布置好了权限,今晚不会有其他人上到天台,可以放心地带小辞来这里。   许游恢复人形,完全没什么富商总裁的形象,直接在地上坐下。季辞站在他身旁,眺望远方。   时间不早了,城市毕竟是城市,不会像森林一样天黑之后就陷入沉眠,依然处处辉煌。   从这儿看得见影影绰绰的万家灯火,流淌汇聚成光的河流。霓虹浮游在琼楼玉宇间,道路上的车水马龙随着夜色逐渐止息,更远的地方已经靠近森林边界,隐约有巨大的、熟睡的山脉轮廓,如同起伏的龙脊。   季辞想,许游对「美」的洞察力与审判力是不输小舅的,每当他以为某处已经是人间仙境,许游总能找到更绝妙的去处。   并不知自己被夸奖的成年人开口问:“还有几个月就十三岁了吧?”   季辞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这个,点点头。   “真快啊。”许游感慨,“十岁生日带你去海边玩儿,好像就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   那是去海边玩吗,明明是去海里玩。小少年腹诽。   不过也陷入了迷惘:十三岁,是个什么样的年纪?同龄的孩子都在做什么?而他成天又在做什么?   季辞19岁那年死在逃生游戏中,重生到这个被巨龙收养的三岁小崽崽身上,如今十年过去,按照原来世界的年龄他已经快到而立之年。   截然不同的经历无法将年月等量代换,但再怎么缓慢生长,他也不是真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年。   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具大人的灵魂,却始终只能以孩子的视角看待和对待世界。这是无法诉说、也不会被理解的折磨。   季辞深知,在季家人眼里,在许游眼里,自己永远长不大,永远是稚嫩的孩童。   而他讨厌那种感觉。   前世的恩怨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正在经历和感受的,只有今生。他试图用男人的方式对待现在这个许游,想同样获得属于男人间的尊重,但许游的眼里,他是、也只会是个小男孩。   毕竟他才十三岁,不是吗。   *   远处又有一些灯光黯淡下去。许游吹够了晚风,终于开口切入正题。   “小辞。”   “嗯?”   “想不想去上学?”   “上学?”   “对。”许游指了指光河中的某一处,“喏,那里,看见没,是本市最好的中学,人类的。你马上13岁,正好上初一,只要你愿意,明天就可以穿上校服坐进班级上课。”   季辞一阵茫然。   ——上学?   他家住得过于……偏远,家人身份又各个特殊,从小就没法和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入学。   知识的学习倒也没落下,小舅请了不同的家教,都是龙类,他的水平不会被同龄人甩开;可问题在于,他一直生活在森森古堡,只偶尔被哥哥姐姐带去兵荒马乱的拍摄现场。   换句话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和人类独立地、长期地相处过。   学校并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他隐约记得在上一世的末日到来之前,也是读过幼儿园和小学的。但太过久远,那段记忆已经斑驳得没了细节,很快就被后来副本中和学校有关的恐怖场景取而代之。   一个普通且正常,专为人类后代开设的学校,他应当去———不,是想要去吗?   见孩子在发呆,许游用手指卷了卷他额前垂下的刘海,目光带着点长辈的慈爱:“我和你家人都觉得,你毕竟是个人类,总是要和自己的同类接触、相处。你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森林和城堡里。”   季辞不喜欢他用这种对小孩子的方式看待自己,但现在顾不得这些,瞪大眼睛:“要赶我走吗?”   十三岁了,还是跟三岁一样,一激动就眼睛里就容易蓄上泪。他皮肤白,眼眶红红的,显得委屈极了。   “怎么会———当然不是!你想到哪里去了?”许游哭笑不得,连忙把他揽到怀里哄,“只是让你有和同类一起生活的经历,又不是不让你回家。以人类的身份在人类社会中生存,连在龙类中也是主流的方式。”   小孩挣扎了下,没挣脱开,不得不靠着成年人。龙比人的体温更低,在这样一个凉风习习的夜晚,实在算不上舒服。   许游看他不说话,继续循循善诱:“你看,季先生、你大哥、悦栀越彭他们,不都有各自的工作吗?”   小舅是艺术家,大哥是商人,二姐是模特,小哥是歌手。的确,这一家子纯血巨龙在人类社会中也同样声名显赫。   “为什么?”小孩直截了当地问。   他吸了口气:“尽管不想承认,但人类现在建成的社会体系,确实是所有生物中最完备的一种。而且,我们龙类的个体更强大也更优秀,伪装成人后总能取得更高的地位,轻而易举过得殷实且平顺。”   后来许游再说什么,他不太记得了。季辞唯一的想法是,如果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和不在季家监管下的时段———是不是有朝一日,许游就会承认他的长大,能够把他看成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季家饲养的幼崽。   如果能够达成这样的效果,那么他愿意。   *   本来就是在季小辞的睡觉时间把他「偷」出来,小家伙一个接一个打呵欠,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许游回到龙形,让孩子靠在自己身侧,张开龙翼挡住风,将他拢在下面。   如果在人形态能够直接化出翅膀,会方便得多。看来还是要勤加修炼……或者是锻炼。   低头瞅了瞅呼吸均匀的男孩,许游还记得这小孩几年前总做噩梦,现在随着对他的针锋相对一同淡去,不仅没有梦魇,反而有他在身边时总睡得格外熟。   许游沾沾自喜,有种养崽胜过了其他家长的成就感。   刚想到其他人,搁在另一边的手机一震,屏幕上直接显现出内容。   是真正的家长发来的消息,简简单单四个字:【该回来了。】   季淳甚至没问是不是他做的,就已经确认了身份,也没有怪罪,只是让他把小宝贝送回去。许游想,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种……特殊的信任吧。   劝说小辞去上学这个决定,并不是他一个人做出的。只不过许游不知道为什么又是由自己来告知———就像几年前那串龙血宝石手链一样。好像季家人默认了自己是对「辞」发言代表———明明他们才是他的家人吧?   不过,让心爱的小东西离开他、他们的羽翼,开始独自闯荡小世界,许游还是有点儿舍不得的。怕季辞没法习惯人类生活,怕他无法融入集体,怕他被欺负……小家伙在学校里要是掉眼泪,还有谁会哄着他呢?   但毕竟是「那位」的决策,他不敢,也无须质疑。   为了不打扰小家伙做美梦,许游再次恢复人形,抱着季辞坐电梯下到车库,决定亲自开上五六个小时的漫长车程送他回家。   说不定到达时还能赶上一场日出,也不错。   总归所有事儿,都是盼着小辞能够平安顺遂地长大,不要卷进龙类势力复苏相争的无休止漩涡之中。   若有一天,季家真的无法抽身,他将接过那份职责,守护季辞一辈子。   从现在就开始演习吧。 第二十八章 少年心事8   他的第一个人类朋友   十二中初一(1)班的同学今天是没法静下心来学习了。开学已经几个月, 今天他们来到班里时,却看见靠窗的位置坐着位新面孔。   没有老师介绍,也没有自我介绍的转学生。   转学生或许在其他班级和学校是常有的事儿, 但十二中是市里最好的学校,选拔严格, 只看综合成绩, 不看家庭背景,没有什么水分和做手段的空间。也正因如此,很少会有开学后才来的插班生。   一班更是这些优秀学生中的佼佼者聚集地,能进来的, 那都是实打实的自身门门素质过硬,最看不上靠着家里有点权和钱就走后门的人。   也许去其他班级,还不会引起多大的喧哗, 但这个男生偏偏「空降」来了一班———他或者他的家庭,究竟得有什么能耐?   男生穿着新发的校服,黑发黑瞳,五官精致, 皮肤白皙。少年人的身体纤细单薄,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柔弱。总之, 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那种孩子。   不过他没有小少爷的架势, 从头到脚都冷冷淡淡的, 拒人于千里之外。谁跟他说话都只能得到敷衍似的一两个字, 脾气古怪, 眼神也漠然。   与其说他是个生动的活人, 不如说只是个看着赏心悦目的瓷娃娃———也只剩点儿装饰的价值了。   对于一班的孩子们来说, 课业和学习比一个也许三年都说不上一句话的转校生重要多了。他们不再聚集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或者尝试上前搭话, 重新埋进书本堆里。   就是心里还总想着。   那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么迟才来这里?还有更重要的,成绩到底怎么样啊?   午餐和午休男生都是独自一人。其实也不是没人尝试过,但都被他疏离的态度推走了。他一个人坐在窗边,也没吃食堂的饭餐,而是家里带来的便当盒,低着头慢条斯理叉一块小黄瓜,深蓝色的校服领子衬得后颈皮肤雪白。   清透的阳光洒在他的侧脸,犹如圣子降世的油画。   *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随堂小测,刚吃过饭不久的孩子们都还昏昏欲睡,看清题目时更是恨不得直接昏过去———这个难度是不是太离谱了些?   他们初一的知识才学了几个月,为什么就要做中考的模拟题啊?   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微微一笑:“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解题思路。让我看看你们在十二中、在一班这几个月的逻辑思维训练成果如何。”   班里已经把整个初中知识体系架构都预习过一遍的尖子生摩拳擦掌要弄出份成绩来,中间的大多数或抓耳挠腮或唉声叹气,而最末的那群人已经哀叹自己会回到普通班的未来。   也有不少人悄悄看向那个转学生。   想一较高下,或者纯粹看热闹———   这家伙究竟是被「外力」送来的,还是凭自己实力进入一班,小测结果就能看出来了吧?   测试的题目不多,而且会写就是会写,不会写拖到明天也做不出来。很快就已经有学霸交上了答卷,无聊了半天的数学老师喜笑颜开,当场批改。   虽然改完了表情很沉重:“看来我对你们的期望还是太高了啊。”   终于,转校生也做完了卷子。   他速度并不快,在班里只能算中等偏上。不过也不排除交得特别早的有些人是因为放弃作答。   走上讲台的那截路如同红毯,汇聚了全班人的目光。   坐在那儿的数学老师一如既往笑眯眯地接过他的卷子,然而看了几题之后笑意却消失了。和之前对成绩的沉重不同,看起来非常……严肃。   一般这种表情出现,意味着出大事情,比如泄题、抄袭、作弊。   有人看好戏:“诶唷,这下可是要被一通骂了,小少爷……”   “啧啧,做人还是不能太拽。”   “他该不会是用手机搜原题了吧?”   然而片刻后老师却站了起来,把那张卷子展示给全班同学看。   ——满分!   名不见经传的转校生居然有这么优秀?这可是初三生做着都困难的考卷啊!教室里这下不是低语了,直接哗然。各种善意的钦佩或恶意的揣摩漫天飞。   然而当事人就像没听见似的。神色依旧淡淡,好像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数学老师知道他是新来的,但了解不太多,认真地问:“你是十三岁吗?”   他想了想:“还没到。”   “以前在哪里上学?”   “没上过学。”   他诚实回答。   *   季辞坐在树荫下发呆。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先结对练习,然后自由活动。他谁也不认识,别人不愿意靠近他,他也不想和这些很难理解的人类相处,没人一起练习,便直接跳到解散后的内容。   第一天上学,体验不太好。   有人看他眼熟,尽管不知道名字,还是猜测他是不是当年一夜爆红却很快销声匿迹的小童星。   这些同年龄的孩子自然不会像当年的姐姐粉妈妈粉一样熟悉他,而且三岁和十三岁的长相差别还是很大的,就连老师都没认出来。   如果真的是季辞,那些人说,那就是季家的孩子了;肯定是凭他那些个哥哥姐姐才进来的,只要给得够多,什么做不到嘛。   结果等上一节课数学小测拿了满分以为能证明自己的真才实学后,所有人却看怪物似的,恨不得绕道走。   他们谈论时并不避着当事人,于是蜚短流长都进了季辞的耳朵。   许游描绘的那些场景,什么师生其乐融融、集体相亲相爱,什么一起享受大好青春年华好好学习报效祖国……完全没有看见。   他只感到了深深的孤独。   明明这些人才是他的同类,可为什么如此难以融入?   人类世界总是这样吗?对不符合「常理」的存在充满了戒备、排斥和猜忌?   从小生活在龙类的宠爱中,他还从未感受过来自他人的厌恶,比冰封的地窖还要寒冷,让象牙塔中长大的小少年有些无所适从。   他好像有一点难过。   或者不止一点。   这种缓慢而冰凉的情绪持续了很久,直到有谁坐在了他身旁。   季辞转过头,看见一张充满了稚气的脸,好像比他年龄要小一些,有一头褐色的卷发,大剌剌地岔开腿,双手撑在面前的草地上,歪着头端详他。   那男孩见他看向自己,眨眨眼:“我可以跟你说话吗?”   *   “……”这叫什么问题。   虽然小哥嘱咐过自己,不能向人类透露家里的事情,不过只是说说话还是没问题的吧?   季辞权衡了下,谨慎地点了点头。   卷发既好奇又克制的目光因他的动作点亮,嘴巴一张,吧啦吧啦涌出一大堆话:“我早就想跟你说话啦!你太有趣了,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诶,你从哪里来呀,我怎么没见过你?为什么突然转到我们班?你长得真好看呐。话说,你的数学也太好了,是上过什么补习班么?是可以直接参加模拟考的程度了诶!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还从来没遇到过一次性可以讲这么多话的人,季辞听得头都晕了,只记住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也只回答了最后一句:“季辞。”   “哇……”他眨巴眨巴眼睛,季辞以为他又要问是不是过去的小童星,结果男生只是赞叹道,“你的名字好好听啊。”   再怎么没有社交知识储备,也听得懂赞美的话。季辞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尽管笑意浅淡:“你呢?”   “宁延年。”男孩说。   *   宁延年说,自己的名字是延年益寿的延年,就是要活很久的意思。   宁延年说,他才11岁,正常应该在上小学,不过他是天才儿童,所以跳级升了初一。   宁延年说,他在班里也不大受欢迎,因为他年龄小,个子矮,还话多。同学们都不爱跟他玩儿。   宁延年说,季辞是第一个主动问他名字的人。   反正宁延年一直在说,说了很多很多话,季辞一部分记在心里,大部分左耳进右耳出。实在是个聒噪的小孩,也难怪很多人不喜欢跟他一块,可越没人理他他越想说话,恶性循环。   不过季辞并不讨厌他,相反觉得很有意思。毕竟还从来没有过谁愿意向他倾吐如此多的事情,而且那些都是属于一个普通且纯粹的人类。   宁延年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和乱七八糟的亲戚,还有一只老得已经掉光牙齿的狗。住在城市的房子里,父母会吵架,兄弟姐妹间也会。周末偶尔逛街,偶尔野餐和旅游,更多的是写作业与上课外班。   人类中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对于季辞而言,仅听一听都是奢侈。   无论是卷入末日与逃生游戏的上辈子,还是诞生在龙类之家的这辈子,他从来———从来没有,享受过哪怕一天被宁延年称为无聊透顶的「普通人的普通生活」。   被一些人嫌弃的东西,总会被另一些人羡慕。这或许是某种守恒定律。   *   体育课结束后就放学了,今天轮到宁延年值日。   值日,对季辞来说又是一个全新的词。他有点儿好奇,便留下来观看。   “打扫卫生。扫扫地,擦擦设备,排排桌椅板凳之类的。”男孩这么介绍。   季辞仍然不明白。   宁延年说:“就跟你在家做家务差不多,只不过转移到学校里。”   “家务?”   “啊……”宁延年呆了呆,“你从来不做家务的吗?”   季辞点点头。   宁延年的表情有些羡慕:“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啊。”   古堡可比整个学校都大,平时都有人打扫,季辞还真没想过这些。但宁延年说了,每个同学在班级都要做值日的,为了预先学习,季辞就跟在他后面帮忙。   靠自己的努力把一块小天地弄得整齐亮堂,这种感觉很好。   全部的活做完后,关灯,锁门,宁延年和他一起向校门口走去,边走边问:“你怎么回家?公交还是地铁?”   公共交通,又是一个季辞没有涉足过的领域。他当然不能说巨龙和飞行,模糊地回答:“有人接。”   “啊……”这是宁延年第二次因为他的话题呆了呆,不过这次的表情掺了点失望,“那我们就不能一起回家了———别人都是和朋友一起走的。”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季辞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男孩笑起来,转眼就把刚才的惆怅忘干净,“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啦!”   好朋友。   是比朋友还要多一层的意思吗?   季辞还没有弄清这些关系的定义和界限,可「好朋友」三个字好像有魔力,让他胸口暖乎乎的,像趴了一只小猫咪。   他看着宁延年的笑容,困惑地想,人类,也会有魔法吗?   许游可从来没说过这个。 第二十九章 少年心事9   孩子总归是要长大的   小孩儿是许游想办法找的学校, 比起神出鬼没的季家人,他更熟悉城市和人类的社交法则,身份也没有季悦栀他们扎眼, 所以从此季辞的上下学都是他负责接送。   今天上学第一天,按照许游的猜测, 小孩子应当是有点不习惯的, 伤心失望难过,或者哭着跑出来也不一定。他已经准备好靠谱的成年人的怀抱了———   结果季辞和一个男孩儿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坐在车里的许游怔忪片刻,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已经有说得来的朋友了。做家长的自然是既欣慰又失落,心情复杂得很。   季辞在校门口和那男孩挥挥手, 两人朝着反方向走去。拉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   平时加西亚开车的时候他都是坐那个位置,不过今天许游转过头, 一手搭在椅背上,拍了拍副驾驶:“来,坐这儿。”   小少年难得这么轻易顺从他的意思,看来心情真的不错。   许游发动车辆, 在拥挤的校门口风骚走位挪了出去:“说说吧,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行。”小孩的动作被系在安全带下面, 双手抱着书包放在腿上, 穿着学校的制服, 模样乖乖的, “数学小测, 拿了满分。”   “哎哟, 厉害啊!”和人类家长不同, 龙类并不对孩子们吝啬自己的赞美, 许游的表情就像自己刚签下一个亿的大单子, 或者财富榜上升到了前十名,而不是小朋友在随堂测验中拿了满分,“不愧是我们家辞辞。”   谁是你家的啊。季辞腹诽,扭头看向窗外,以隐藏自己嘴角翘起的小小笑容。   “所以……”成年人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才那小孩儿,是谁?”   季辞没什么戒心,用上新学来的定义:“我的好朋友。”   他说这句话时,有小孩子独有的那种想要隐藏、却仍在跳跃的喜悦。   许游夸张道:“你都有好朋友啦!”   季辞不解:“怎么了?”   “这才刚认识,就认定成朋友了?”许游逗他,“人家姓什么,叫什么,家里几口人,住在哪个校区,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哪门功课最拿手,你都知道吗?”   季辞:“……”   小少年被问住了。原来,好朋友之间还有这么多规定的吗?   上一世的无限逃生中,季辞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人(说来许游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不过罢了,看在他今天接自己放学的份上,就宽容地不怪罪于他)。这辈子呢,从小在古堡中长大,他只有家人,和特殊的没法用任何关系来定义的许游,没有「朋友」。   想起宁延年,男孩真诚的笑容和独一份愿意伸来的友善,为什么不可以称作朋友?   许游还想再说什么,季辞却不再搭理了。   他才不想被人指指点点。   那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份不依靠任何人,自己收获来的感情。   *   在加西亚的帮助下,季辞常坐的车都经过了改装,原本六个小时的车程许游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开到了。虽然用龙类科技躲避交规不太道德,但隐形和半飞行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们到达古堡门口,正好放起了烟花。为了庆祝季家的小宝贝第一天上学,所有人都出来迎接,场面欢欣。   季辞回到家,就被围住问这问那。许游坐进沙发里,唉声叹气。   季淳抿了口茶:“怎么了?”   “他有了朋友。”许游加重了「朋友」两个字,“一个来历不明的臭小子!”   季淳好笑地看着他:“崽崽只是交了一个好朋友,你怎么一副嫁女儿的愁苦相?”   许游讪笑:“要真是我女儿就好了,我一定打跑每个垂涎她的坏小子。”   可是季辞既不是女孩儿,也不是他家的。   季悦栀靠坐在小舅旁边的扶手上,八卦道:“老许倒是找个女朋友啊。”   “哪儿来的女朋友,你给我介绍啊?”   “那太简单了。”季悦栀冲他挤挤眼,“我的朋友们,一个个貌若天仙,不怕入不了你许老板的法眼。”   许游怕她真的动了牵线的心思,连连摆手:“罢了罢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儿女情长是毒药,沉溺不得。”   也许百年前他还有过流连花丛的想法,从认识季家、认识季辞后,凡心死得彻彻底底,有那个时间谈恋爱不如来陪小孩玩儿。   反正都是要哄的小祖宗,干嘛不选季辞?   再说了,季家这一个个的,不也都没对象么,怎么还先催起自己来了。   成年人们互相揶揄恋爱之事,谁也没注意到在说到「许游的女朋友」时,季辞投来的目光。   没有情绪,没有温度。不像一个孩子。   *   季辞天真地以为,朋友的相处会是件简单的事情,就像数学题一样,总会有对应法则。   但很快他就发现,友情远比任何题目都要困难。   最开始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那天下课后他跟着宁延年一起去学校的小超市买零食,后者不爱好好吃饭,总爱吃点小东小西,哪怕家长威胁过再这样就长不高了;宁延年拿了包椰子脆片,忽然问:“诶,你的小名是什么?”   季辞已经学会了反问:“你呢?”   “老三。”他说,“因为我在家排行第三。我跟你说过的吧,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是在父母的期待下出生,所以他们叫大宝和二宝。”他的神色有些黯淡,“我是个意外———所以我叫老三。”   季辞噗嗤笑出来。   宁延年怨念地看着他:“有这么好笑嘛?”   “一丢丢。”   “好啦,所以你呢?”   “崽崽。”   从他有这个世界的记忆开始,被叫过最多的名字不是季辞,而是崽崽。无论是家人还是见过的外人,又或者网络上曾经喜欢过他的粉丝,都这么称呼。   他说得理所应当,并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哈哈哈哈哈!!”   但宁延年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笑。   季辞愣了愣。   宁延年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你都十三岁了呀,怎么还叫这个?你是不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宝宝?”   在几百上千岁的龙类眼中,他的确是。又何止是他,放眼望去整个世界最长寿的人类也不过一百多岁,换算成巨龙的年龄,也就跟刚破壳差不多。   他还没说什么,宁延年大叫一声:“我知道了!哈哈哈,你就是传说中的妈宝,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是妈宝。”季辞咬了咬牙,“我没有妈妈。”   宁延年也傻了:“啊?没有妈妈?怎么会?那爸爸呢?”   他想说我是小舅和兄姐抚养长大,但想起他们曾嘱咐过自己,错综的家庭情况不是人类能接受的,更何况巨龙的存在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还是个秘密,尽量不要提。   人类是无比自大的种族。人类也是胆小、怯懦的种族。人类不可信。   “不说这个了。”   小少年转身就走,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倔强又孤单。   宁延年被他丢在原地,挠了挠头发,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可是,可是,他真的没有坏心呀,季辞怎么就生气了呢?   怎么就和以前很多同学一样,听自己讲了几句就不愿意跟自己继续说下去了呢?   季辞不会也不理自己了吧?宁延年一阵恐慌,赶忙追上去。   *   他像小时候一样伏在小舅的膝头,任凭他的手指轻柔地梳理过自己的头发。   “后来那个孩子道歉了吗?”   季淳的嗓音温柔平静,有种奇异的力量,抚平他躁动不安的心。   季辞闭上眼。   “嗯……”   “他只是不知该如何正确表达,并不是讨厌你。”   是吗。   “小舅……”   “嗯?”   “我什么时候才能告诉别人,真正的我?”   作文课介绍亲人,美术课画一张家的样子,他都无法如实作答,只能东拼西凑,交一份幻想作业。   同学聊天,讲家庭间的小故事,互相邀请去对方家玩,都从来没有他的份。   今天,连宁延年也不懂他了。   「崽崽」这个小名自然不是根源,是否有父母也不是。季辞非常清楚,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在龙类的饲喂下长大。自我眼中也许是人类,但在别人看来,一定不是。   ——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谁人能够理解?   季淳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仅仅是去了一段时间学校,孩子无瑕的内心世界已经开始悄然变化了。   这样的问题实在叫人心碎。   对于活得太过漫长的龙来说,感情早就是生命中最无关紧要的一种配件,可对于刚刚开始步入人生的孩子来说,它比钻石更宝贵。   季淳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像在哄他入睡:“也许以后有一天可以,当你遇见了可以交托真心的友人。他们不会出卖你,不会背叛你,不会对你另眼相待。”   男孩用脸颊蹭了蹭监护人的衣料,是棉麻特有的粗糙触感。   “好难。”   他说。   “是啊。”长辈叹息,“人类的感情、真心,或许是这世间最复杂的谜题。”   季淳有些伤感。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了,从来没有像对待季辞一样珍惜什么人。这是他最最宠爱、最最疼惜的小孩子,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保护崽崽一辈子,不让他受任何伤害。   然而□□的伤害或许能抵御,心灵上的损耗却没有人可以代他受过。   孩子总归是要长大的,或许就在今天,或许就在此时此刻的谈话与思考间。 第三十章 少年心事10   但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和宁延年之间的矛盾并未持续太久, 毕竟那小孩儿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情商跟不上智商的发展程度。而且,尽管别的同学也慢慢转变了态度, 宁延年仍是他唯一的朋友。   季辞明白的第二件事:一段关系的名称,单是名字, 就足够成为很多裂缝的粘合剂。   只要想着「他毕竟是我的……」, 好像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学习生活很快忙碌起来。那些知识对早就掌握的季辞而言并不困难,但高强度高频率的上课和作业还是叫他不大习惯。他尽力调整作息的同时,也在快速学习着人类间种种社交法则。   他长得好看,成绩又好, 性格其实也没那么冷淡,在翻越过刚开始相识时垒砌的高墙后,真正的季辞是脾气不错的男孩。很快, 班级里的其他人也开始愿意和他相处,原本那些排斥和猜忌随着时间慢慢消退。   好像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今天放学后许游并没有送他回家,反而向着更繁华的市中心开去。季辞已经习惯坐他的副驾了,扭头看着后排放好的小西装。   上个月就告诉过, 他差点给忘了,今晚有个慈善名义的晚宴, 大佬们捐一捐钱, 吃吃东西聊聊天, 做点好事之余再开拓一下人脉, 互相交流想法, 常有的事儿。   小时候总被许游带着出席各种场合, 实际上季辞不爱去这种地方。他性格喜静, 更爱和熟悉的人待在一块, 而不是去见不同的陌生人。   对于有些人来说社交是能量, 但对于他而言,是种损耗。   然而这些年季家一直试图让他出现在各种公开场合,让更多的人认识他,甚至有意无意放出些诸如「十年前的国民崽崽现在如何了」的新闻,让他在媒体上刷一刷脸熟。   知名度的提升对他的生活造成一定困扰,然而只有暴露在阳光下,才能保证阴影里的污秽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少年尚且不能懂得个中深意,总归家人是不会害他的,他们说这样好,那么他就去做。   不过季辞愿意去参加,也是有私心的。   作为S.O.T.这样大体量公司的一把手,许游非常非常忙。答应了季家每天接送小辞上学,实际上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请假」,于是更多时候季辞坐的还是加西亚的车。   而且,就算有空亲自来接,回去路上也只有两三个小时。可若是和他一同去晚宴,那么就有一整晚的时间,他可以待在那个人的近旁。   对男孩来说,这是繁忙枯燥的学习生活中,为数不多值得的期待。   *   洗手间和大厅不在同一层,季辞走的楼梯,回来时在转角的视觉盲区撞到一个人。   那是个长相非常英俊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模样,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装,正在拨弄腕上的法穆兰。   小少年对那块手表印象深刻,因为大哥也有一块一样的,只不过被小哥弄坏了,而且还让什么也不懂的自己主动背锅;后来自然是被季霖泽发现了真相,季越彭打算买辆新车的计划泡汤了,双倍赔给了兄长。   小孩捂着额头,向后趔趄了一步:“抱歉。”   “小家伙,走路可不能不看路哦。”   他的嗓音优雅,如同丝绒。季辞抬头望去,看见一双和表圈蓝宝石同样色泽的、令人难忘的深蓝色眼睛。乍看上去,仿佛吸收了整片海洋。   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应当是很深情的。如果现在在这里的不是季辞,而是个没有戒备的女孩子,也许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但不知道为什么,季辞觉得他有一点……危险。   又或者充满魅力的人总是危险的漩涡。   男人似乎在赶时间,没再多说,冲他笑了笑,先行离开。   季辞看着他的背影,没来由得感到熟悉。   难道以前见过吗?   少年在记忆中打捞片刻,一无所获。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那是许游送给他的十岁生日礼物,尽管不是很相信那些吉祥天佑之类的说辞,他还是乖乖戴着,从来没有取下过。   而它现在微微地发着热。   *   他没向许游提起这件事,毕竟每个人每天都要遇见无数陌生人,不足为奇。   他也没时间说———鉴于他被一群热情的叔叔阿姨包围了。   眼睛看着他,话是说给许游听的:“这个小朋友,是不是你挖掘的童星啊?”   S.O.T.这几年有进军影视圈的想法,有人这么问,也不奇怪。   许游揽着季辞的肩膀:“你们仔细看看,这是谁?”   “长得真不错。难道是已经出道的?”   “诶……怎么感觉有点儿眼熟啊。像那个———那个谁来着?”   “好像是季家的?”   “对对对!季家的那个老幺?”   “哦,我想起来了,是叫季辞,对吧?当年季悦栀带上节目的。哎呀,他们那个导演是我老同学,后来逢人就说这事儿,搞得好像季辞红是因为他!我跟他说,你搞错因果关系了,是小朋友让他的节目红的!”   “哈哈哈,是啊……”   如果季辞今天没有跟着许游,也许全场都不会有人在意他;但这会儿人人都拿出恭维,一群四五十岁的成年人对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巴结,荒唐又现实。   一个慨叹道:“孩子都长这么大啦!我们也老咯!”   许游笑:“是啊,当年「出道」他才三岁多,现在快十四岁了。”   “老许,你看看你,一点儿都没变。到底有什么保养的秘诀,分享分享给我们啊?”   接下来就是些无趣的互相恭维了,季辞忍不住分神,片刻后许游注意到孩子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于是找借口退出包围圈。   他弯腰问男孩:“去那边看看?”   其实哪里都一样,因为许游就是全场的焦点,他到哪儿,话题和视线就跟到哪儿。   所以也无所谓了。   季辞跟着他身后,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忽然心脏一颤,止住了前进的步伐。   许游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回过头关切道:“怎么了?”   好像有人盯着他们。深沉的,粘稠的,如同甩不掉的影子,叫他如芒在背。   然而这可是晚宴,以许游的身份地位,目光追随着他的人可太多了。   季辞无法分辨,蹙着眉摇摇头:“没什么。”   许游以为小孩子已经厌倦了这里,安慰道:“很快就结束了。”顺手拿了一块桂花味的慕斯放在他的盘子,“尝尝这个,St.LaHous的主厨做的,味道不错。”   季辞叉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果然。比起甜,更多的是馥郁的香,犹如徜徉在金秋的飒爽梦境中。   那甜点暂时化解了他磕碰的郁结。   被这么一打岔,他也忘记了自己刚才要看什么。   *   明明已经澄清了小少年的身份,但还是有奇怪的传言散播开来。没多一会儿,半个餐厅的人都知道S.O.T.的许游许老板在亲自物色下部电影的男一号。   以讹传讹的速度之快和变种之大,着实令人咂舌。   但这也令无数男男女女围了上来。   “许总您好,我是XX传媒的XXX……”   “许总,还记得我吗,上一次在电影节,我……”   “听说您准备先投资个小清新的艺术片,真的吗许哥?”   他们年轻貌美,对自己的姿色和资本都很有自信,攀谈的样子并不谄媚,落落大方,光彩照人,反倒叫真正那些上了年纪的投资人黯然失色了。   许游本就是花丛中的蝶,就算片叶不沾身,翩跹飞舞也十分熟练。对所有人笑脸相迎,不着调的传言挡回去,能拿来用的资源也不放过,天生就是酬酢的中心点。   工作中的男人的确最有魅力,来的人更多了。   男孩很快被挤开,在角落里看着他被莺莺燕燕环绕,方才还喜爱的桂花慕斯此刻索然无味,胃里掀腾起古怪的不适。   他很快就要十四岁了,已经开始慢慢明晰自己不想要什么,和想要什么。   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也逐渐懂得,想要的,和能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他不想承认,自己有了过界的诉求。   *   许游是在露台找到季辞的。   发现小孩不见时,已经陷入包围圈快半小时。他连忙想办法脱身,拿着手机里的照片问了几个侍者,最终确定了位置。   大厅里灯光潋滟,酒香熏熏然,大家各有各的目的,仿佛少待片刻就会错失良机,没什么人会到这里。   快要入冬了,晚风已经很凉,小少年还穿着薄薄的西装靠在栏杆上眺望,额发被吹起,手边放着一盘吃了一半的慕斯。它快要化了。   有人从身后为他披上外套,季辞侧过头,脸颊被不远处的灯光映着,眼神沉而静。   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有点长大了。   在许游的心里,季辞还总是那个三岁的小小孩,圆圆的大眼睛和肉乎乎的小手,奶声奶气,作天作地。   不要他碰,偏偏只有他在才能安睡;讨厌他在,好像又盼望他来。   那日夜晚的游乐园,和家人走散的幼儿趴在他怀中,如此柔软,又如此纤弱,生命在他臂弯里轻巧而温热,只需一个念头便能定夺他的生死……   弹指间十年过去,小孩子不再只依赖在他的怀中,有了自我的世界认识,有了少年的骨骼与轮廓。   他把他当成孩子,好像忘了孩子也要成长,有一天,在所有人都没发现的时候,变成大人。   “怎么,不开心?”许游趴在他旁边,“一个人跑这儿来待着。”   “没有。”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会皱一下鼻子。”   “……”   “来吧,告诉——”他想说「告诉叔叔」,不过上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收获了男孩的怒目而视,还是吞下了这个很喜欢的自称,“告诉我。”   季辞盯着他,问得坦率:“你会从他们之中,找一个做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吗?”   许游一愣:“他们?”   季辞朝着辉煌的室内努努嘴:“就是刚才缠着你的那些人。”   “怎么想起这个?”许游挤挤眼,“该不会是你在学校有了喜欢的小姑娘?”   季辞抿起嘴,不说话了。   这个表情,是又生气了。小少爷还真是难哄……   许游刚觉无奈,转念一想,大概怕自己恋爱了,会受到冷落吧,小孩子嘛,喜欢什么玩具就要独占,也不难理解。   “不会的。”他说。   “不会什么?”   “我不会找个男朋友或者女朋友。”许游笑起来,“放心,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   最初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答应「那位」,会守护小辞一辈子。再往后,好像已经不再是对谁的承诺,而是真的这么想,要当成使命来对待。   “……”突如其来的剖白让季辞耳根发烫,“我没要你说这个。”   许游俯视着他,但目光珍重,声音郑重:“小辞,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远处的喧嚣如海浪一波波后退,好像都成了背景音,只剩下他们两个,晚风卷起支离朦胧的灯火。   世界回到原点。   “永远?”   “永远。”   他单膝跪地,帮孩子扣起外套。   恶龙取代骑士,在纯白的小王子面前,立下誓言。 第三十一章 只谈风月1   美貌是造物主的恩赐   两年后。   这是季辞步入高中的第二年。他16岁, 每天陷在上课,作业,考试的循环中, 和初中生活大同小异,只不过更高频、更乏燥、更疲倦。他的同学们每天在无尽的题海中挣扎, 熬得两个眼圈发黑, 不知道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季辞就不一样了,大小考试对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因而充满了迷茫:毕业以后的路要怎么走?继续上大学,还是直接工作?是要去大哥的公司, 还是许游的S.O.T.?   可那些真的是他所喜欢的人生吗?   他不止一次问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是什么?   十二中是初高中六年一体的学校, 季辞和唯一的好友宁延年选了不同的主修方向,没能继续在一个班,不过还会在一起吃午饭,友情倒也没淡去。   今天下午第一节课不上, 去阶梯教室开会。午休连着一节课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很多人偷偷溜了, 这其中就有季辞和宁延年。   他们绕着操场散步, 聊着最近越来越奇葩的考题和各自班级中发生的事情。聊天的意思是, 宁延年说, 季辞听。   比同龄孩子要小两岁的宁延年现在看起来依然没窜个子, 看起来还是小小的, 放进初中部毫无违和感。而季辞已经抽长出少年人的身形了, 五官温润, 是不少女生偷偷谈论的对象。只可惜本人对此毫无察觉。   人在眼里专心看着另一个人的时候, 是不会注意到其他方向投来的目光的。   操场上人不少,原本宁延年还一蹦一跳,突然沉稳下来,还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紧张兮兮道:“我看起来还好吧?”   季辞被他问得莫名,不过还是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还好。”   和平时,或者和半分钟之前完全没有差别。   宁延年欢乐的表情不见了,严肃仿佛遇见教导主任。但季辞环视周围也没捕捉到任何老师的身影,不然这么多翘会的学生早就作鸟兽散。   “怎么了?”他还是没忍住问。   宁延年使了个眼色:“那可是温女神啊!”   温女神?季辞更疑惑了。   宁延年看他那个困惑的模样就知道季辞一点儿没变,初一认识时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会去了解这些东西:“今年高一的新生,不是咱们初中部的,从外校考进来的妹子,长得漂亮身材也好,绝对有力的校花预备役。”   季辞:“哦……”   宁延年听他回答得如此冷静、事不关己,仿佛看见正在热舞的女团中间杵了个打坐和尚,恨铁不成钢:“大哥,你好歹长得这么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好歹也为自己争取一下啊?”   可惜季辞真的做不到。他的审美早就被巨龙所同化,冰肌玉骨明眸皓齿不是美,铂金色的龙鳞和强劲有力的双翼才是美。   更何况他还有个无论人形还是龙形都是绝色的二姐季悦栀,实在很难再去洞知同龄人的好看。   好友清心寡欲,宁延年也不强求。他自己也没奢望跟女神离得近一些,能这样在操场偶遇、跟在她后面散散步,已经是青春里美好的一笔了。   *   距离第二节课还有半小时,男孩们在坐在树荫下休息,宁延年的女神也和小姐妹们坐在不远处。   宁延年觉得这真是个美好的午后。   女神偶尔会朝他们这边望一眼,尽管宁延年有足够清醒的认知她看的肯定是季辞而不是自己,但能和女神对上视线,也足够幸福了。   他刚想跟季辞说点什么,回头一看这位哥竟然已经睡着了。   少年的睡颜安恬,皮肤比女孩子还要白皙,长而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高挺,即便闭着眼也能看得出眉目如画。   他知道季辞家里很有钱,究竟到什么地步不太清楚,毕竟季辞即便对他也很神秘,几乎不谈及家中事。宁延年只能放飞想象,把他当作什么高官显贵家的孩子。   他也听别人议论过,季辞这样的,一看就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公子。   清清冷冷的,仿佛不曾沾染凡尘。   美貌是造物主的恩赐,宁延年感叹,自己要是个女孩儿,早就对季辞死心塌地了吧?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   可惜这位哥根本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一心只读圣贤书。   不过也避免了很多麻烦就是了。宁延年想,要是季辞真有什么挡不住的桃花,他愿意为他背负———   他在这儿不着调地瞎想,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宁延年唰地站起来,一群人高马大的高三生围在女神面前,不怀好意。   十二中的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同,不再是仅凭真才实学才能进入的,只要有点门路,什么人都能进。   比如那几个,染头发打耳钉不穿校服,一看就是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宁延年又很没气势地坐了下去。就他这个怎么喝牛奶练跳高都不长的个子,细胳膊细腿,对面一拳能打死三个他。   温女神的美貌全校皆知,平时在班级老师面前不好动手,这会儿落单了,可算给他们捡到骚扰的机会。女孩子被朋友们护在身后,忐忑极了,受惊小鹿似的双眼不安地汪出了泪光。   那样楚楚可怜,让宁延年的保护欲骤然升起。直到姑娘求助地望向这里,他也不管究竟看的是自己还是季辞了,头脑一热就冲了出去。   *   季辞是被宁延年的惨叫声吵醒的。   他睁开眼,好友并不在身边。随着吵嚷声转过目光,看见宁延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女神那儿去了,没欢天喜地说上话,反而正在跟几个男生对峙。   看起来不太和谐。他皱起眉,拍了拍校服上的草屑,站起来。   宁延年比几个女生都矮,还瘦,小鸡仔似的。但正是这只小鸡仔,勇敢地挡在了一群凶恶的老鹰面前,声音和膝盖一起发抖:“你们……你们不要过来!我会告诉老师的!”   “老师,老师在哪儿呢?”为首的男生笑,“我看你还是回家找妈妈吃奶比较好。”   宁延年因为身高和年龄的原因遇到过不少次类似的嘲笑,但从来没有哪一个充满如此鲜明的讽刺,他脸都气红了,却意外得没有自乱阵脚:“我妈妈说了,真正的男人是会尊重和保护女性的!”   如果讲道理有用的话,他们早就立地成佛了。刺头儿懒得跟他啰嗦,不耐烦起来:“让开,别耽误我们找小美女交朋友。”   小温挽着同伴的手臂:“抱歉,要不,你先走吧……”   这么一说宁延年更不会让开了,还有功夫冲女神一笑:“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刺头儿啧了一声,上前一只手就把瘦小的宁延年提溜起来,随手扔在一边,后者没站稳,摔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其实他并没有受什么伤,但面对校园暴力的恐惧已经超出了真正可能的□□上的伤害。   在季辞眼里可就不会是这回事了。他是巨龙养大的孩子,没有鲜明的道德观,没什么保护弱小的责任感,但异常护犊子。   宁延年是他的朋友,被纳入「自己人」的范畴,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欺负。   季辞走过去,扶起宁延年,对着那几个人彬彬有礼:“这不好吧?”   *   几人愣了愣,不知道这小子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穿着校服,干干净净的,眉眼安静,没有气焰,讲话也平和。   这不好吧?   他说。仿佛在挑剔今天午餐的菜色。   跟人吵架或者打架时,最忌讳冷静。无论是瑟瑟发抖的求饶,还是暴跳如雷的动怒,都符合气氛,偏偏这样淡定如同在课堂上回答老师问题,才最叫人火大。   小弟还没见过谁敢这样对他们家大哥:“你小子谁啊你?”   “长没长眼?”   为首的刺头儿慢慢将他审视一番,摸着下巴露出痞笑:“哎哟,这不是季家的小公主吗?”   季辞在十二中也算是个知名人物了。从当年转学到初一,拿下初三数学模拟卷的满分开始,十二中就流传着新来的小孩里有个学神的说法。   后来知道了他就是当年红遍全国的童星季小辞,有季家这样富庶的背景,再加上万千少女的初恋模板的长相,季辞在学校里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喜欢他的人有各种昵称,讨厌他的则一律以「小公主」来阴阳怪气:家世显赫,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宠爱,又长得好看,可不就是小公主么。   不过他低调,不爱社交,见到他本人的并不多,所以今天这几位一时没认出来。   这个称呼并未激怒季辞,他神色如旧,看了眼旁边瑟瑟发抖又想逞能英雄救美的宁延年,心里叹了口气,他真的不爱插手这种事,可是为了尽快解决争端回去上课,只能帮帮好友。   他看了眼手表,离上课不到二十分钟了。他开口,声音竟有几分恭敬:“学长,让我们先回去吧。”后半句可那么客气了,“我们和你们不一样,还是要学习的。”   话里有话,几乎算是指着鼻子骂他们混日子了。   小弟忍不了,就要上前来闹事,但刺头儿拦下了他,眼里有几分笑意:“不打扰小美女,也不是不行。不如,你来陪陪哥哥们,怎么样?”   潜台词已经非常明显了,充满了轻视和侮辱。   季辞眨了眨眼,如同被问到复杂的题目思考了一会儿,半晌困惑开口:“就凭你们,也配?”   *   一旁的宁延年和小温他们比当事人更焦灼。在十二中横行霸道三年的刺头儿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挑衅过,气急败坏一拳砸过来———   女孩们尖叫一声,捂住眼睛不敢看。宁延年动都不敢动,心里嚎啕着为什么还没有老师来,谁来帮帮季辞,救命啊!   被放在巨龙贵族家心尖尖宠着长大的季小少爷这辈子也没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好在前世灵敏的肢体记忆还残留一些,堪堪躲过那一拳,愣住原地。   宁延年见他傻怔着的样儿就知道这人从来没打过架,急得跳起来,也不管自己会不会被打得更惨了,也准备冲出去:季辞是为了自己才出手的,他不能让他一个人抗!   那几个小混混全都围了过去,眼看着惨剧就要发生,却见人群中心忽然爆发出一阵璀璨的红光,所有挑事的全部猛然甩了出去!   连外圈的宁延年也没能幸免,被冲击波轰倒在地。   摔了第二次的宁延年只能用脏话才能诠释内心的震惊。   我X,这季辞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作者有话说:   叠字字……感谢谢……求抱抱…… 第三十二章 只谈风月2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长得好看, 家里有钱,独来独往,帮助弱者, 危急时刻还能有异能力护身———这不就是标准超级英雄的模板吗?   宁延年的第二个念头是,那自己岂不是超英那个唯一可以信赖的好朋友?   接下来季辞就会向自己坦诚真正的身份、他会发誓帮他保守秘密, 从此两人携手行侠仗义惩恶扬善拯救地球?   不对,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啊!   那群高三的混混七零八落倒在草地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很有可能缺胳膊断腿。周围投来很多目光,宁延年头皮发麻, 本来他们是受害者的,可季辞这超能力一释放,反倒成了先动手的那一个了。   已经有人举起了手机, 再这样下去可不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段红光来得太过突然,似乎只有离得最近的他们几个看见了,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常见的打架, 否则铁定上新闻。   宁延年第一次庆幸,发生的是普普通通的打架。   他赶紧上前拉住还在发呆、似乎同样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季辞:“快跑啊!”   “跑?”   “打架可是大过, 你想被处分吗?”宁延年比当事人更着急, 跨过满地横「尸」捡起他俩的书包扔回给季辞, 拽着他的手腕向教室狂奔。   宁延年都不知道自己有如此惊人的运动天赋, 从操场一口气跑到四楼都不带歇的, 他刚瘫倒在座位上, 预备铃就打响了, 时间卡得正正好好。   他长吁一口气, 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悄悄打开英语书, 装作一副刚刚才课前温习的样子。   感觉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算了,想不起来了。   *   季辞抬起手腕,对着阳光下照了照,数了好几遍,确认碎掉了一颗红宝石。   还是里面有悬浮物的一颗。   下午第二节是他擅长的数学,然而他无心上课,满脑子都是午休发生的事情。   散步。宁延年的女神。   宁延年。慌乱的女孩子们。寻衅的男生。   平静的自己。被激怒的对方。   落下来的拳脚。   然后———   在那些人要靠近和伤害自己的时候,手链骤然发烫,接着放射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将他们狠狠地摔了出去。   所有事情只发生在很短的一瞬,他根本回想不起细节,等光芒消散后,只看见倒了一地直哎哟的几个高三生,还消失了一颗宝石。   这串红宝石手链是自己十岁时许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没把护身符的说法信以为真,只是当做装饰和纪念。   按照常理,冷冰冰的石头是不可能主动发热的,除非它们并不是什么氧化铝的三方晶体。   佩戴手串的六年里,它发热过不止一次,每一次似乎都是在他有可能身陷危险的场合。直到今天烫得惊人,露出本来的面目让他免受伤害。   季辞好像弄明白了,原来它是这个用处……吗?   手链一共由12颗红宝石组成,每一颗都价值连城。其中有六颗净度和切工无可挑剔,如同透明的红色水滴;间隔着的另外六颗里面则有一些类似液体的悬浮物,现在看来它们不是普通杂质,是……和保护他这种能力有关的东西。   现在,经过刚才的一劫,其中一颗有悬浮物的红宝石已经碎掉了。   换言之,每帮他抵挡一次伤害,就会有一颗破裂。六颗宝石,应当能救他六次。   那里面注入的杂质,究竟是什么?   而且,这样好的用途,为什么大人们一直瞒着他?   *   接下来的两天宁延年心惊胆战,生怕那帮小混混报复,求着哥哥来接送放学,也不敢去找季辞,他已经连累过对方一次了,总不能再来第二次。   虽然当时力量爆发把一众高壮的学长都甩了出去,好在他们在草地上,也没什么大碍,顶多就是擦破皮,最严重的一个崴了脚,连骨折都没有出现。   大概就是因为不严重,加上本身理亏,刺头儿和小弟们既没有上报学校,也没有再来骚扰他们。   宁延年松了口气的同时,后知后觉意识到事发那天狂奔逃跑的自己忘了什么:他当时光顾着拽走季辞,竟然把女神丢在了原地了!   自己头脑发热上前逞能的初衷是为了英雄救美,好家伙,英雄自己没当成,还把「美」给忘了。他宁延年可真是天字第一号倒霉蛋。   今天放学他终于有勇气去找季辞,问问近况。后者看起来和平时差不多,冷淡的高岭之花,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小王子。但宁延年知道他的内心对朋友无比温柔。   前几天的事宁延年很感动,双手奉上自己午休跑了三条街买来的小蛋糕,发誓从此对季辞死心塌地。   他们一起往校门口走,泛着紫色的夕阳歪歪斜斜涂抹了半边天空。半路上一直在前面嘚啵嘚啵的宁延年脚步一顿,闭上了嘴。   14岁的宁延年比起初识的11岁已经收敛了些,不过跟正常人比起来还是话很多。猛地收声让神游天外的季辞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异常,回过头去看小伙伴怎么回事。   宁延年没看他,直勾勾地望着前面。季辞也只能跟着探出视线———   晚霞在他们身后渐渐下沉,把女孩子本就纤细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抱着书,长着一张标准的「初恋脸」,扎着低马尾,亭亭玉立,人人都一样的校服偏偏能让她穿得格外朦胧美好,如同十六七岁少男少女青涩的心事,是会让宁延年和其他男生看呆的程度。   只可惜季辞没能点上普通人类的审美技能。他一般不会对没有交集的人有什么印象,所以一开始也没认出来是谁,直到看见宁延年纠结的苦瓜脸,才想起来这位。   那天的所有纠纷的起点,宁延年暗恋的高一学妹。好像叫……   叫什么来着?   *   遗憾的是,宁延年还没来得及和女神说上一句话就被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哥哥叫走了。   既然想说话的人都不在场,那么不想说话的人自然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季辞准备绕过她走向加西亚经常停车的地方,结果女孩子挪了一步,再次挡在他面前。   “……”季辞用眼神询问。   女孩并未说话,似乎在等着他先开口。   季辞耐心道:“你可以明天找他。”   “我不找他。”女孩说,“我等的是你。”   季辞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等自己,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吗?他用人类通用的思考方式揣测了下:“不用谢。”   反正他是为了宁延年。某种程度而言,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女孩轻咬下唇:“我也不是为了……不,那天的事情,确实要向你道谢。但今天最主要的也不是为了那个。”   季辞彻底迷惑了。   他们非亲非故的,在此之前见都没见过,找自己还能有什么事呢?   从来到哪儿都是鲜花掌声相伴的姑娘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不解风情的家伙,叹了口气,翻开拿着的书,从里面抽出信封。   粉色的。   大概是猜到他不会收,于是她直接上前一步,塞到他手里。   她后退到原来的位置,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既不让谈话者感觉压迫,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又有几分亲密。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躲不闪:“学长,我喜欢你很久了。”   *   季辞拈着那个信封,上面写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温」。没记错的话,是她的姓。   很薄,里面大概只有一张纸。   他了解里面的样子,多半和信封配套的信纸,有着可爱的花纹,写几行娟秀清丽的字体,倾诉少女们含羞带怯的、但在他看来莫名其妙的情结。   当然不是第一次收到,上学这几年,已经是和考试差不多习以为常的事情。   她们的信纸上都会带着或多或少的香味,有些是原来纸张上就有的,有的是墨水的味道,有些是直接喷的香水。   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梨子味。   那种三岁起就陪着他长大,令他深深恐惧过,又依赖进骨髓的淡淡味道。   它们都不是那个梨子香,而她们也都不是他。   16岁的少年明了,经过两世的轮回涤荡,他的眼睛已经不会再看向别人。   只有那个人,和他隔着漫长爱恨、生死、年月的……那个人。   ——让他在每一次收到情书和表白时第一个想起的人,不是站在对面害羞的姑娘们,而是许游。   季辞表情空白,似乎在预料之中。她并不着急,拢了拢微鬈的长发:“也许我能拥有一个回答?”   “抱歉。”他说,干脆利落,并不隐瞒,“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小温不会猜到他是第一次用这个理由。往常都是「专心学习」「没有想过这方面」「我们并不了解对方」的敷衍。   今天,在这个黄昏到来的时刻,在说出拒绝之言的同时,季辞也算是变相对自己承认,一直以来对许游那些朦朦胧胧琐琐碎碎的感情,似乎叫做情窦初开的动心。   小温看起来并不惊讶,又或者只是对每一种可能的回答都进行了预演,歪着头问:“我能知道是什么人吗?”   他摇摇头。   他还不到十七岁,而许游的人类年龄是三十。尽管从他三岁起后者就一直三十。但起码现在,还是不能被公之于众的情愫。   女孩子问:“那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他们脚下的影子没有重叠,各自伸向远方。天际的紫色又深了一层。   季辞摸了摸红宝石手链:“他不知道。”   又或许不止是「现在」。   或许那个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第三十三章 只谈风月3   我家小辞做什么都对   不知道刺头儿们是怎么想的, 没有当天上报学校,一周后才带着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找上教导主任办公室。   就算是成天打架闹事的小混混,遇到事儿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先想着告诉老师, 而且还得等到自己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也就这点出息了。   他们没敢提到红光, 毕竟谁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如果不是, 那小子要是真的有超能力、因为暴露而报复自己怎么办?   所以模糊重点,歪曲事实,把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捏造成季辞,营造出「季辞骚扰女同学、我们上前阻拦反被打」的假象。   “他一个人, 打你们六七个?”   “他……他练过的!就是仗着家里有钱,所、所以才敢对我们一群人动手!”   “你们也好意思说别人仗势欺人?”   一天到晚不学习惹事的高三混混,和谦逊低调常年维持在年级前十的高二学霸, 老师心里偏向哪一方,根本不用多说。   不过确实有路过的学生说看见了季辞在,而且混混们身上的伤也不是假的,凭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 又或者只是不想被这群家伙缠着,无奈的教导主任还是喊来了其他几个当事人。   宁延年、小温和朋友们挨个被「审问」, 自然是为他伸冤。只有讲的是事实才会没有出入, 跟混混们漏洞百出的「口供」相比, 主任心里有了衡量。   只不过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在校园里动手总是不对的, 依旧属于打架的范畴, 而且轮番谈话已经让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 不能当做没看见。他想了想, 找来季辞的班主任让她和家长谈谈, 就算过去。   刺头儿们肯定不乐意,主任恐吓道:“骚扰女同学,欺负低年级同学,你们想被开除是吧?”   他们立刻偃旗息鼓。   *   主任的本意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奈何找错了人。   季辞的班主任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退休返聘的名师,年轻时起就雷厉风行,老了更是清明,严肃到不近人情,不关心孩子家长是什么名流商贾政要,反正在她眼里只是XXX的爸爸或者XX的妈妈,绝对公平,绝对一视同仁。   她不认得名誉校董许游,也不关心季辞的家长有多大来头,只要这孩子在学校做了出格的事情,就得惩罚教育。   更何况,季辞在班级一直是成绩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全班、乃至年级同学的榜样,怎么会突然和不相干的学生打架?合格的老师和家长必须得及时参与进来,联手防御,以免好好的孩子误入歧途。   季辞高二,大大小小的家长会也开会一些了,大部分时候是他舅舅来,有时候是哥哥。都是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年轻人,应当能给孩子做表率。   但这次来的是另一位。   上课前刚打电话约见,下课后就已经在办公室看见这位了。好像没事可做,专程为了等这通电话。   风度翩翩,笑容优雅,如同在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就是很不和谐地穿一身运动装,看起来刚离开健身房。   工作日的上午不去上班,要么是大老板,要么……   不会是无业游民吧?   纵是自诩阅人无数的老太也有点摸不清这人的来头,把教材放在桌子上,狐疑地打量面前人:“您是?”   “我是小辞舅舅的朋友,我姓许。”   “许先生,我们希望孩子的家长能亲·自·配合学校。”   她把重音放在「亲自」二字上,看似委婉,言下之意直白,闲杂人等可别掺和了。   “季先生有事忙,走不开,特意委托我来。您如果不信,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班主任性格严谨,事关尖子生,那可是教师的头等任务,去联系了一下季辞的舅舅。几分钟后回来,表情放松了些:“我已经跟季先生确认过了。许先生,坐。”   许游微微一笑。   “许先生了解季辞吗?他的性格,成长,学习。”   许游很有自信:“非常了解。”   他可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啊。   老师问了几个和季辞有关的非常细节的问题,他都对答如流,这才放下心来,开始讲今天的重点。   她苦口婆心,浓缩成中心思想就是现在是孩子成长的关键时期,学业繁重,青春期的特质让他们容易被带歪,学校和家长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犯了错没关系,但要及时改正云云。   许游听罢,没有立刻回答,手肘搁在扶手上,十指拢成塔状,缓缓道:“抱歉,我认为我们家孩子没做错什么。”   见过理直气壮的,还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老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我觉得季辞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做错。”许游果真又重复了一遍,“老师,我不是对您的教育方针有意见,只是,您也说了当时的情况,是那些孩子先欺负低年级的女孩和季辞的朋友,他站出来,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老师已经鲜明地感受到了这位的「难搞」,但几十年的教学经验让她不会轻易认输,语重心长:“他和他的朋友如果被欺负,可以来告诉老师。而不是自己动手解决。无论如何,打架在学校里是要记大过的——”   “恕我直言……”他打断她的话,“如果跟老师说有用的话,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发生这种事了。”   “……”   “十几岁正是三观树立的关键时期。如果恃强凌弱的人成了受害者,见义勇为的人受到了惩罚,那让其他孩子怎么想?以后遇见了同样的事情,还会有人出手帮助吗?在教育孩子们掌握知识的同时,他们也应当学会捍卫自己和朋友,学会尊重与保护弱者,学会不畏强权。学校不仅是传授课本的地方,不是吗?”   老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   许游看着老师面上风云变幻的神情,也不知她都会怎么想,会不会撺掇季先生让小辞赶紧远离自己这种「三观不正的大人」。   那个场面应该还挺好笑的。   他还在等老师的下文,不过她一时半会都没回过神。   许游认为她应当了解两件事:   一是,每一个成功的企业家,都是身经百战的演讲家和辩论家。   二呢,其实他这大谈特谈一番,也不是什么三观不三观的东西———纯粹是无条件护崽罢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校长和教务处主任满头大汗赶过来:“许董,抱歉,不知道您来了。”   “好久不见啊。”   “哎,其实就是小孩子打打闹闹的一点小事,没想到会惊动您……”   “没关系,我也是来了解了解小家伙的情况嘛。”   他一笑,又恢复了那副商人的范儿。   校长还在跟他拉锯战客套来客套去,主任则对着一脸麻木的老师道:“这位是S.O.T.的许先生,也是我们学校的名誉校董。您今天在用的实验室,有一半都是他捐的。”   接着又再一次向他道歉:“我们这位老师啊,也就是太为孩子着想,怕小辞惹出什么不好的传言。您啊也别往心里去。”   「小辞」,那是你能喊得么?许游面上大度地笑笑:“没关系,老师非常负责,希望你们不要怪罪于她。只不过,小孩子们打架还能解释成青春期冲动,可构陷……这风气,还是需要整顿一下啊。”   “是是是,您说的是……”   看着学校领导小鸡啄米般恭敬地连连点头,许游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还不如跟老师有理有据地争论有趣。   趋炎附势的人类,比有立场有底线有骨气的人类,要乏味得多。校长和主任是前者,老师是后者。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性格两极分化的动物。   不过还是物尽其用。   “我还有一件事……”   “您尽管开口。”   *   许游从办公室出来时,正好对上季辞的目光。   少年站在走廊上,没靠墙,背挺得很直。也许是最近学习任务过重,好像又瘦了些,本就宽大的校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   正午的太阳上升至头顶,影子被踩在脚下,好像随时会被吸入那片阴晦的漩涡之中。   他的表情很淡,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对什么反应都做好了准备。   安静而倔强的模样,许游觉得心疼。   他,他们一直以来捧在心口长大的小孩,整个巨龙最尊贵的家族如珍似宝地疼爱着的孩子,却不得不在人类的聚集地受这么多委屈。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呢?小家伙们成长的路上总要遇到磕碰的,还好,他能在他身后护着,每一次跌倒之后还能扶起。   他一把揽住季辞,少年的个子已经过了他的肩膀,再也不用像小时候一样蹲下来才能平齐视线。许游笑着说:“走,带你出去散散心。”   季辞心知他不会过分苛责自己,但这样没事人似的,也有点儿夸张。他蹙眉:“我还要上课。”   “不用上了。”许游邀功,“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就今天这半天。”   “……”许游再接再厉诱哄:“我看过你们班课表了,也不会耽误什么的。更何况要是心情不好的话,也学不进去的吧?所以,走吧?”   小孩屈服了。   坐上副驾,系好安全带,季辞偏头看着他发动车,还是没忍住:“老师他们……怎么说?”   “就说了你跟我说的那些啊。”   “你都没什么想说的吗?”季辞莫名于他的过分淡定,“你不……怪我?”   “为什么要怪你?”许游也莫名其妙,“我家小辞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说得那么理所应当。   好像根本不需要情理,不需要来龙去脉,不需要评判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只要季辞参与其中,就会站在他这一方。   无条件的,全心全意的偏爱。   少年扭过头看窗外,不说话了。   许游非常、非常爱他,他知道,也不质疑。   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第三十四章 只谈风月4   许游简直就是大笨蛋   季辞还是第一次来这家咖啡馆, 许老板平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很喜欢挖掘这样有情调的小店,无论高端还是亲民, 只要能对上他的审美电波,就会一掷千金地消费。   比如现在这家, 其实就是很普通的小区门口的咖啡店, 但被许游看中了以后,小费给得很夸张,几乎能抵上几天的营业额。   他只来过一两次,但老板和员工都认出了他, 热情接待。许游像个平民艺术的慈善家,在众人簇拥走进去,还随便聊了聊对最近硬装和软装上改变的建议。   有钱人都有空闲和精力去发展自己的爱好。从这一点上来看, 最初他找季淳攀谈聊得还算志趣相投,不是没有道理。   季辞跟着他走进来,环视了圈周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灯光很暗,放着慢慢悠悠慵慵懒懒的蓝调, 座位和座位之间用书架隔开。要说有什么不一样, 可能就是这些书不是其他店那种买个书壳做样子, 而是真的、老板都看过的书, 阅读量绝对非同小可。   许游的喜好非常多样化, 古典的现代的灵动的朋克的都有, 他曾经也试过去记住他的偏好, 很快就放弃了。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方烛台、扩香晶石和一朵花, 造型味道品种不同, 客人不能指定坐哪儿,全由店员随机挑选,有种拆盲盒的刺激感。烛火随着微风摇曳,细细长长倒映在木质桌面上。   他们坐的那桌烛台是铃兰的造型,花也是同样,而香薰则是西柚味,比起甜腻的香,更鲜明的是一点酸和一点苦,不走寻常路。   季淳喜欢水果味道的香,能让气味更加具象化。   许游甚至没要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还要上次那几样。”   服务员也很了然,笑得灿烂:“好嘞。”   季辞想自己现在连挑选喜欢的饮品的流程都省掉了。   以书架为隔档,私密性做得很不错,既没有完全隔绝,每一桌又有相对独立的空间。从缝隙中看得见隔壁桌的个人,多半是来约会的情侣,或者三三两两笑谈的朋友。他们两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与学生家长,有点格格不入。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许游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眼光,“我还挺喜欢的。你说,我把它买下来怎么样?”   “没必要。”   “你不喜欢?”   “不是。”季辞想了想,“买下来之后,你就没那么喜欢了。”   人都喜欢到不了手的东西,龙也一样。   许游哈哈大笑:“小家伙还参透人生了。好吧,按你的说得来。不过以后你要是看中什么了,还是得告诉我,我送给你。你啊,一直都长情,不会到了手就喜新厌旧。”   ——长情,好像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评价了,二姐和宁延年也都这么说过。   古堡里那么多房间,小哥过几年就要换个住住享受新鲜感,而他从来不挪窝;   小时候习惯的被子,直到不够身高盖了才换;   初中第一次比赛得到的奖励钢笔,高二了也没丢;   喜欢许游的梨子香,从三岁一直用到十六岁;   对一个人心有固执,念念不忘两世,从恨到爱,仍然不肯回头。   他的确长情,只是不知这长情能否算作优点了。   *   “许先生,请慢用,祝您用餐愉快。”   侍者上齐了几道菜肴,微笑着转身离开。   下午茶比想象中还要丰盛,只不过季辞没什么胃口,每一道稍微尝了尝就放下了餐具。   “怎么,不合口味?”许游注意到他的兴致缺缺,“还是心情不好?”   季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似乎想将成年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映入眼中,然后不作声地翻开书包拿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   许游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才接过来:“什么?”   粉色的,薄薄的,带着香味。   许游啧了一声:“包装这么好看,不会是情书吧。”   “……”   “还真被我猜中了?总不能是你写给我的吧?”许游满嘴跑火车,问,“我能拆开吗?”   少年点了点头,也不知是承认前半句,还是首肯后半句。   不过许游很快就揭开了谜底。   “哎呀,原来不是我的,是个女孩子给你的嘛。”他先装出失望,然后又兴致勃勃八卦,“是你为了她打架的那个吗?”   “我不是为她打架。”季辞否认,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皱起眉,“我根本没打架。”   红宝石力量爆发的始末已经在季辞找他过来当家长的过程中听说过了,许游也承认了它的确是有护身符的用意,扯一些没那么早告诉你是不想你有心理上的负担之类的敷衍。   “我记得校长说,还是小你一届的学妹?”许游夸张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小辞都已经长到有女孩子追的年纪了,时间真是太快了。”   这不是季辞想看到的反应。   他今天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许游想了想,“是不是怕被你小舅或者大哥知道?没关系,我会帮你保密,也可以帮你劝劝他们。”   “……”季辞咬着牙,“我跟别人谈恋爱,也没关系吗?”   “你16岁,又不是6岁,已经有了自己的认知和想法了。虽然距离人类的成年还差两岁,不过初恋也很美好的嘛。我们龙不像人类家长,不会对早恋持那么古板的态度。再说了,换算一下年龄,越彭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已经有过不少对象了,人和龙都有,所以我想季先生和霖泽他们也不会介意的。”成年人对少年的小心思毫无察觉,秉持着开明大度的态度说了一通,觉得自己真是个好家长,最后笑眯眯总结道,“你这么信任我,我很开心。”   但季辞一点、一点点都不开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话来。   明明早就知道许游对自己没有疼爱以外的想法,他只把他当做孩子,为什么还要去试探?   是把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拆开剖白后再打碎,比较容易死心吗?   许游看着小孩愈发阴沉的表情,眼圈都红了,仿佛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哭给他看。许游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说了哪句踩他的雷,小心翼翼地追问:“你真有那么喜欢那个小姑娘?”   少年唰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   难以置信。   不解风情。   榆木脑袋。   简直———简直———简直就是大笨蛋!!   季辞满脑子乱成一团,委屈又伤心,还充满了对许游这块大木头的控诉。可偏偏哪一种情绪都无法倾吐。   在拒绝小温时,是他第一次向别人说出自己对许游的想法,他甚至害怕起来,难道那就是一生一次?   其实许游也不是真的木头,许老板情场商场都得意,万花丛中阅尽千帆,人人皆知。他不会感觉不到季辞的沉甸甸的一颗心。   只不过,他的依赖,他的期盼,他的亲近,在成年人眼中不过是撒娇罢了。谁会相信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会对自己有这种想法呢?   ——在许游眼里,他是个被疼爱的小辈,不过如此。   少年越想越气,已经在脑海中给罪大恶极的许游判了重重刑。他现在不想见到许游,更不想和他说话,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小舅或者加西亚,或者谁都好,来接他走吧。   季辞绕过绿化带的缺口找到人行道,气急之余还记得看看左右有没有来车,确认后径直向前走去,掏出手机,刚把号码拨出去,就在拨号声中含糊地听见几种不同的声音。   好像有电子音的「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好像有鸣笛和急刹车;   好像有路人的尖叫“快让开!!”   好像有许游呼唤他的名字。   少年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左边,原本应当空荡荡的街道竟然多出一辆车,而且已经失控了,呼啸着冲着他的方向疾驰而来。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手机啪嗒掉在地上。   *   人在遇到巨大且猝不及防的危险时,脑海中是无法调用出正确的应对方法的,只剩一片麻木的空白。超级英雄的反应速度和能力只有电影中才会出现。   可是真实生活中哪有什么英雄嘛。   季辞清楚现在应当跑,应当躲开,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恐惧抽干了全部力气,即便那辆车驶近的每一秒都清晰如同慢动作,依旧动弹不得。   还好他能闭上眼睛,不必去看碾压上自己血肉横飞的场面。   他就要死了。   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上辈子的逃生游戏中他有过无数个濒临死亡的场合,荒漠中极度缺水,丛林里被剧毒无比的蛇虫蚁咬到,古墓机关直直砸下来,厉鬼附身上近在咫尺的队友……哦,还有最后一次真实的、NPC许游亲自给他的一刀。   可那些时候他只需惋惜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草草结束,心里无牵无挂。   不像现在,最惋惜的,竟然是许游那个大大大笨蛋还来不及明白自己喜欢他。   还真应了他拒绝小温的那句话。   许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思绪在短短的瞬间中被拉扯得无限长,等现实世界的意识再次回笼,冷酷的阴翳已然降临在他眼前。 第三十五章 只谈风月5   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   季辞对疼痛并不陌生, 毕竟他的前世长年累月在生存游戏中摸爬滚打,死亡都属于常态,受伤更是家常便饭, 缺胳膊少腿,甚至失去半截躯体, 哪怕回到塔里之后都会恢复, 撕裂和拆解的痛楚却是真实的,还要一遍又一遍体验。   他清楚接下来会如何:或者直接被撞飞,或者被卷进车底,钢铁制成的车身从皮肉上轧过去, 平日里再坚硬的骨骼、再柔韧的皮肤,在它面前也如此不堪一击,轻易就碾得粉碎, 流血反倒是轻的程度了。   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紧紧闭着眼等着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到来———   随着轰然的撞击,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席卷全身。   为什么?   是因为已经死了吗?才会失去痛觉?   他不安地睁开双眼,却怔住了。   方才拢住他的阴影并不是撞上来的车身,而是……许游!   ——准确来说, 是展开了龙翼的许游。   他并未完全恢复龙形,仅仅张开了两边的翅膀, 跪在地上, 用人类的双臂将少年紧紧护在怀中, 比车身更加庞大的龙翼隐天蔽日, 遮住了可能的灾祸与伤害。金色的鳞片在晴朗的日空下闪闪发亮, 光晕从他背后张扬地铺开, 有如神明降临尘世, 只为祂唯一仁爱的孩子。   血顺着破裂的翼膜流淌下来, 许游咬着牙关, 眉头紧皱,表情非常痛苦。   翅膀是龙类擅用的武器同时,也是易受伤、难痊愈的部位,承受的痛感要大大超过其他地方。但许游现在的状况并非因为痛,而是损耗。   季辞幼时就问过季淳,人形龙翼岂不是更方便;也是那时候他就知道了,对于巨龙来说,单独化出龙翼的消耗比完全变成人形要多得多,也更容易暴露弱点,他们轻易不会选择如此形态。   更何况,龙的骨骼、羽翼就是再刚硬,也不可能比肩真正的人造合成矿物,如果换算成人类,许游根本是在用自己的胳膊替他挡下那一击!   这不是一颗子弹,一记闷棍,一张砸过来的桌椅,是真真正正毫无保留撞上来的一辆一千多公斤的车。   季辞不敢想象那会有多疼。   许游搂住他的臂膀青筋暴起,把他箍得生疼。少年顾不得许多,声线因为震颤而战栗,红红的眼眶噙着泪花:“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惜被人类发现存在的代价张开龙翼,为什么要自己生生挡下来,为什么要保护我,为什么总把我当做如此宝贝的存在———   让我———让我如何忘怀?!   哪怕是跪姿都还踉跄,成年人的力气已经所剩无几,仍旧低下头在他额角印下一个吻,尽力地微笑,声音轻得几乎快要消散:“因为……你是龙灵的恩赐啊。”   他多么感激十六年前的自己去往那个雨夜,见到了新生的婴儿。   十三年前,古堡的书房里,摇曳的烛火下,季淳将还只有三岁的小孩交托于他。   他一路呵护着他长大,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幼儿长成眼明心亮的少年人,仿佛守护着一朵银焰花绽放。   漂泊几世纪的灵魂忽然找到了扎根一方的理由,从此游荡世间有了锚点,有了恒星。   只要季辞能够安好,他会付诸一切,且心甘情愿。   *   确定他毫发无损后许游昏了过去,力气耗到最低点,翅膀已经收拢起,取代的是肩颈到背部血流不止。季辞手足无措想着是不是要叫救护车,听见车里传来的哭腔:“姐姐!!来人———有没有人救救我们——”   车撞上了龙翼,两方都受了伤,但由于龙翼是柔软的,车体比一般情况下的碰撞受损程度要小一些,最起码没有完全挤压变形。   可那呼救声莫名耳熟。   少年费尽力气将许游拖拽到安全地带,又跌撞着去查看车,瞪大眼睛:“宁延年?”   本应还在学校里上课的好友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差点杀了他的肇事车辆上,男孩同样傻了眼:“季辞?刚、刚才是你?”   换个人大概会想,为什么每次不好的事都和宁延年有关;但习惯了龙类思考回路的季辞并没有串联起桩桩件件罪责,善良到了单纯无知的地步:“你受伤了吗?”   他还有另一个问题,你刚才看见巨龙了吗?   但季辞明白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好像压到腿了,但是没关系……”宁延年打了个颤,“先、快救救我姐姐!她不是故意———她心脏病犯了!送她去医院,求求你……”   宁延年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事情,以前只见过那个脾气不好的哥哥,还是第一次见到姐姐,居然在这种场合。   路人已经拨打了急救电话,有几个来帮忙,将已经撞瘪掉的车门强行拽开,把里面已经昏迷不醒的宁姐姐和后排的宁延年都抬了出来。   几分钟后,呜咽着的救护车赶到,唯一完好的季辞跟着三个伤员一起上了车,面对着医护的询问什么也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   上一幕还在装潢精致的咖啡馆为了许游的不解风情跟他置气,转眼已经两人昏迷,一人受伤,只有他自己还清醒。   或者并不清醒。   他的耳边隆隆作响,眼前全是混沌,仿佛在梦魇中来回摇摆。   医生给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见他仍旧沉默,取下听筒叹了口气,对旁边的护士道:“身体上还好,但这孩子的心理创伤是免不了了。”   “看起来也就十几岁吧?”   “是啊。突发心脏病,真是避免不了。还是要定期体检,尤其是本来就有慢性病的人,千万不能大意。”   “刚才听群众说,看见了龙、还有翅膀什么的。讲得可逼真了,要不是我是学医的,都要信了。”   “可能是太阳太大,眼花了吧。所以说还是科学学科好啊!”   *   宁姐姐被送进了ICU,已经联系了家人赶来,多半要动一次大手术。   许游倒无大碍,期间清理创口的剧痛让他醒了过来,确认季辞还在、并且没事以后又昏了过去。不过跟累睡着了一个性质。   这点伤,人形承受漫长而苦痛,但等他出院以后恢复龙身,要不了半天就能自行痊愈。   受伤程度最轻的宁延年小腿打了石膏,伤筋动骨一百天,学期接下来的体育课和自由活动时间是别想参与了。   离医院最近的季霖泽带着秘书很快到了医院,不善表达感情的大哥把男孩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也不知是安慰孩子还是自己;长长舒了口气,替他去应对警察的问话。   季辞坐在走廊里冰冷的长凳上,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什么都没想,脑海中依旧是虚茫。   有谁拄着拐杖,打开门,一蹦一跳到了他的面前。   季辞抬起头,看见好友。   宁延年平时也总蹦蹦跳跳,不过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半天前他们还在学校一起吃饭,半天后差点阴阳相隔。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明明熟悉,却又很陌生。   宁延年满脸是泪,自己骨折的痛,对依旧危重中的姐姐的担心,以及看见巨龙现身的震惊。   他咬着嘴唇,不安地搓着衣角:“你……你真的不是人类……”   上回在草地上为了小温和刺头儿打架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季辞身上的红光爆发,将小混混们扫荡在地。可后来不仅是季辞,连小温或者刺头儿们都没有一个人提起过,他就一直以为是自己恐惧过度出现的幻觉。   一个人也许会有那么一次眼花,但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第二次。   所以,今天看到的光线下古绘卷般倏然展开的庞大金色双翼,只有在传说和电影特效中才会出现的嘶吼着的巨龙,一定是真的。   事实上他对这种神奇的生物很着迷,甚至认为它们存在,时常幻想自己会不会哪天遇上,如果遇上了是要逃命还是求饶还是入伙。   可他哪儿能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是其中一员。   季辞站了起来,神情复杂。   十几岁小舅跟他第一次谈心、告诉他只有当有了可交心的朋友才能让对方知晓真实的自己时,他就料到了,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仍然是宁延年,这很好。   但没想到会以如此诡异的形式。   季辞叹了口气:“换个地方吧,这里不适合说……这个。”   *   他们借来一辆轮椅,季辞推着宁延年去医院楼下的花园走了走,在一棵开得正好的桂花树下坐着歇息。   淡金与浓香将他们团团围住。   宁延年嚅嗫着开口:“我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一直有心脏病,平时也很少让她开车,就怕有处理不及的事故刺激。但是今天我爸妈和我哥都有事情,只有她能来接我。本来想着这个点路上没多少人,没想到她……”   季辞看着一瓣花旋转着掉落在长椅上:“我知道了。”   他能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那辆车直直冲向自己,如果不是许游,现在在ICU的应当是他,也可能直接跳过医院这一步;   它现在则害得许游元气尽伤,还有可能把巨龙的秘密暴露在人类眼中。说不定伤好了之后还要接受龙族的诘问与惩处。   所以他不能说「没关系」。   但宁延年是他唯一的好友,他姐姐也不是故意的,病发这种事情谁也控制不了,他只不过格外倒霉罢了。   更何况他现在毫发无损,而肇事者本人还没捱过危险期。   所以他也不能苛责。   他唯一能说的,只有「我知道了」。   宁延年不知道今天过后,他们能不能还做朋友,会不会从此成为仇人。如果是那样,他会很难过……但也不能做什么。   不过有些秘密,他还是想看见揭晓。   身为季辞的「御用司机」和代理家长,宁延年见过许游很多次,包括今早在办公室和季辞班主任关于孩子们的教育方式辩论的「一战成名」,也引起了众多围观和无数诡编版本。   所以他也认出了,那个有着龙一样翅膀、不管不顾选择保护季辞的男人,是许游。   “他……”宁延年踌躇着,还是问出来,“呃,是什么?”   花瓣从长凳的缝隙中掉了下去,萎靡地蜷在地面上。   “他是龙。”   季辞回答,语调平淡,不遮不掩。   他看起来就像在对陌生人说话,宁延年想,冷淡骄矜的小王子,踏足人间后,发现没那么美好,重又回到了冰封的王座上。   他们的友情如履薄冰,很可能下一句话就彻底破裂。   男孩咽了口口水,忐忑地问出更重要的问题:“那你呢?”   季辞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是。”   宁延年松了口气。   然后被后半句惊得差点呛住。   我是人类,季辞说,但我是被龙养大的。 第三十六章 只谈风月6   火山岩浆中卧着巨龙   在得知季辞的「身份」后, 宁延年不仅幸运地没有被「处理」掉,反而收到去季家看看的邀请。他并不会知道,自己可能是几百年来第一个正式登门参观季家古堡的人类。   男孩充满了对巨型生物的无限遐想, 光是巨龙的家是什么样儿就有了很多版本。   他知道季辞的家很远,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在路上耽误很长时间, 但真的等改装后的迈巴赫载着他飞驰过郊区、平原、山丘, 直到进到黑黢黢的森林边缘,他还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你家住在森林里。”他双眼无神,呆滞地仰起头看向参天古木,又重复了一遍, “你家竟然住在森林里。”   “森林里不好吗?”季辞为居住环境辩护,“空气清新,地方也大。”   迈巴赫依然在森林的小路上平稳地疾驰, 两边只在纪录片上才会出现的原始花草树木匆匆倒退,宁延年只恨自己车祸断了腿,不然现在一定要下车到处跑跑跳跳看个爽。   宁延年看着他:“你现在告诉我你住在森林中心的城堡里,我都不会惊讶了。”   季辞:“……”   到底要不要现在说呢。   宁延年又信誓旦旦重复:“反正, 接下来看到什么我都不会惊讶的。”   可惜这天的后半截,他因为过度震惊掉的下巴一直也没怎么安回去。   向着森林中央走, 却逐渐开阔, 露出天日, 树木慢慢稀疏, 直到到达一片平缓的草地, 他们下了车。   拄着拐杖的宁延年环顾四周, 别说房子了, 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看到:“你住的地方是隐形的吗?”   季辞摇摇头:“我姐姐来接我们。”   宁延年又张望:“她在哪儿呢?”   季辞指指天空:“喏……”   宁延年也仰起头, 天气晴朗, 万里无云,直到出现一个小黑点:“你姐姐是开直升飞机吗?”   季辞没说话,因为几秒钟之后宁延年就得到了答案。   浑身覆盖着铂金色鳞片、美得犹如圣洁神话的巨龙,挥动着双翼降落在他们面前。   单脚站着的宁延年差点被她落下来的风吹倒。   “这……这……”他结结巴巴看了看季辞,“这……”   半天也没「这」出来下半句。   季悦栀笑了:“崽崽,你这朋友真有意思。”   尽管龙形的声线要粗犷许多,还带着点隆隆的回音,但依稀能听出是灵动婉约的少女嗓音。   宁延年看着望向自己的白金龙瞳,光是这双眼睛就有他半个人那么高———令人敬畏的美丽。   季辞动作熟练地爬上巨龙的脊背,朝宁延年伸出手。   “这……这……”   又开始了。   季辞没解释,简单道:“记得睁眼。”   *   “靠。”   “靠靠靠。”   宁延年紧紧抱着龙的脖颈,终于明白先前季辞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高空,疾驰,这两个元素叠加的风有多大,吹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他还是强行向下面望去。   他无比庆幸自己不恐高,否则将会失去一生一次领略地球之上美景的机会。   季悦栀飞得不高,从刚才起飞的草坪飞回到密林,绕着盘旋了好几圈,堪堪擦过年纪最大的树,有点坏心眼地惊起藏在树冠上的鸟儿,无数的它们惊叫着振翅,哗啦哗啦,和风拂过树木的深绿色波浪一起,向着森林边缘涌动。   就更别提那些树影间奔驰跳跃着的精灵了。宁延年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虎啸。   男孩持续宕机中,只会重复一些无意义的词句。   “我在飞。”   “我还骑着龙。”   “我竟然———竟然骑着龙在飞!!”   季辞坐在他后面,习惯了之后已经无须再借力稳住平衡。他低头望着脚下看了十几年的景色,耳畔好友的各种尖叫、赞叹、惊讶不绝于耳。   少年难得感到点茫然:对于人类而言,现在所做的和所看的事情,真的那么神奇吗?   半小时后,季悦栀载着他们缓缓降落在城堡最大的露台上,并且化作人形。   宁延年已经不知道,该先为季辞真的住在森林中的古堡里,还是原来他二姐是如此惊艳的曼妙美人而惊讶了。   “欢迎你来做客。”   有点儿耳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宁延年回头,终于在所有陌生到目瞪口呆的景色中见到熟悉的一个。   季淳穿着件浅灰色的居家服,清爽而闲适,迤迤然走过来:“谢谢你对我们小辞的照顾。之前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邀请你。”   “季叔叔!”他的声音装着满满的激动到错乱的颤栗,“你知道你们家都是龙吗?”   季淳微微笑,一如平日的温和:“知道啊。”   他眼中闪过一道竖线,散发着铂金色的光芒。   *   与此同时,火山天池底。   十三年前,季家人在这里野营时惊动了火口湖里沉睡着的豹鲶,尽管人类世界的新闻即使压了下去,但消息在巨龙中迅速传播,很快所有龙都得知这儿有一处休眠中的、且还未被人类糟蹋过的火山。   近几百年里人类的科技发展有目共睹,只不过物种的能力不得不和机体挂钩,终究是有限的,再给他们几百年,也不可能顶着几千度的高温亲自踏足火山内部进行研究。   因此,这儿无疑是巨龙们以原身相聚最好的地点。   火山口到地底足足数千米,深渊中自上而下盘踞着数不清的巨龙。他们敛起双翼,龙爪牢牢地攀着峭壁,藏匿在暗处,只有一双龙瞳不灭,黑暗中如同一盏盏过分明亮的灯。   龙瞳并不眨动,亮光偶尔随着动作轻微飘逸。那场景并不惊悚,反倒因为无与伦比的宏大显出几分圣洁来。   火山的最底部,从底壳深处漫出亮橙和金白相间的岩浆,它们翻滚沸腾着,咕嘟咕嘟冒着泡,蒸出的热气仿佛仙境,可这儿对生命来说是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地狱。   但就是如此死亡的河流中,竟然卧着一条和岩浆同样璀璨的金色巨龙!   龙本来就是浴火而生、与火为伴、以火为攻的生物,自然界的任何高温对他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泡在岩浆中也就比人类泡温泉稍微烫一些。   他们唯一怕的火,是来自彼此、来自自身的龙焰。   最具威力的武器,也是最为致命的弱点。   被灭顶的热量挤压到变形的地幔上空悠悠传来诘问———   “许氏独子,你可知罪?”   *   许游仰起头,没能在蝙蝠洞似的地底找到说话者。只知那声音苍老而威严,如同古旧磨损的钟磬,在山体上撞出回音。   虽然看不见,大概是谁,也有数。   搞得一副长老之姿,徒有其表。他心里不屑。   不过是现在政权推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谁都想要自家掌权,可谁都不能真正越过纯血掌控整个龙族,只能勉勉强强捏出个代表,权力却是完全架空的。   来自四面八方的巨龙们今天聚在一起,是为了见证「长老们」对许游的审判。   前段时间他为了救季辞,情急之下展开龙翼,被很多路过的人类拍到了清晰的照片和视频。远古传说成真的消息在社交网络上疯长起来。尽管「绝对是PS的假图」和「哪儿拍电影的道具或者特效吧」两种观点占绝大多数,但毕竟已经在人类社会中掀起轩然大波,龙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平定下去。   巨龙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依旧是个秘密,就算有知情者,也经过了层层筛选与把控,绝不在和平年代透露出去。   公布之时,就是开战之日。   许游这百年来游走于龙和人两边,都占据着非比寻常的地位,在哪儿都如鱼得水。他曾是他们最靠谱、最信得过的一位「大使」,然而却出了这样的岔子。   很多龙早就对他「不务正业」勾搭上贵族家心存不满和嫉妒,包括现在当权的那些。   数罪并罚,可算是逮着机会了。   许游心里门儿清,表面上责问的是自己,实际上,是藉由他这个中转来刺探隐退的纯血家族的意志。   世纪更迭,人类发展太快,几乎替代他们站上食物链顶端,引起了很多年轻的龙类不满。他们蠢蠢欲动,不愿再臣服于如此卑微渺小的人类,想要巨龙重现天日,夺回荣光。   但巨龙是被血统统治的生物。「长老们」是虚的,元老可是实打实的种族顶端。就算季淳说自己退隐,A级和A级以下的龙也无法做出S级反对的举动。   所以,他们迫切地想知道,季淳究竟是站在人类那边,还是与同族一个阵营。   更简单地说,是「和」,还是「战」?   *   对许游的审判仍在继续。   四处都是喷发的熔岩,本就吵闹,这些「长老」还因为意见不统一吵了起来。声音一多久容易重听,许游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   好烦。   好吵。   呆久了,好像有点热。   他想回去了。   小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那天生他的气,消了没有?   他的思绪跟着火山中的回声一起到处飘荡,直到粘稠的熔岩流中,出现一个人影。   什么时候出现的,谁都没有在意。等发现的时候,这样一个「人」已经在那儿了,在流动的火焰浪潮中如履平地。   棕色头发,漆黑风衣,彬彬有礼。   也不知衣服是什么特质的材料,竟然在千度的火山内部也没被烧着。   占据视野高低的巨龙们都认出了何许人也———   加西亚。   加西亚是什么人,超A级,贵族家的总管。是季淳的亲信,左膀右臂,是光的影子。是无坚不摧的矛,是所向披靡的剑。   他曾经是整个龙族中最负盛名的战士,然而自始至终只对季淳一人忠心耿耿,任何想收买或挑拨离间的念头都铩羽而归。在S级离开后,也随之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加西亚的「退役」,是崇尚英雄和力量的龙族心中永远的遗憾。   如今,只会在需要代为传达季淳的意思时,才会出现。   见他如见元老,方才还吵嚷的所有龙都安静了下来。   加西亚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每条龙听清。   “我替先生转达。”   “许先生的事,季家会接手,并全权处理。”   “烦请各位,不要再参与。”   千里迢迢赶过来,只说了这么三句。语毕,没有等任何人的回答,也无须看谁的眼色,隐没进滚烫的岩浆里。   没有龙知道他是如何到来和离开的,就像也没有龙敢出声忤逆纯血的意志。   在众龙羡慕嫉妒恨百般情绪充斥着的目送之下,展开双翼飞离火山的许游,想法倒是很简单:   这就是被纯血庇护的感觉吗?   好得意,好嚣张。   ——他这算不算沾了季小辞的光? 第三十七章 只谈风月7   你为什么没有谈恋爱   加西亚到主卧时, 正遇上季霖泽从里面走出来关上门。   或许是刚刚长谈了一番,后者面上有淡淡的倦意,衣服上也有褶皱……   他不留痕迹地收回视线, 微微颔首:“少爷。”   季霖泽戴上纯黑色的手套,没有看他, 只是路过他身边时说了一句:“已经睡了。”   言下之意, 别什么事的话别再打扰。   可惜这话对加西亚是没什么用的,并不回应,且面无表情。   季霖泽见毫无「悔改」之意,尽管有愠色, 也没法说什么。他非常清楚,在那个人心里,很多时候加西亚比小辞的优先级还要高。   人总会讨厌和自己过分相像的存在, 龙也是一样。   季霖泽和加西亚,同样是超A级,巨龙血统和能力双双金字塔尖的存在,同样是被季淳收养, 从流离失所的孤儿一跃成为贵族家的左膀右臂,但再往后的命运分支却是不同:他成为一呼百应的代理家主, 就算在人类世界也是赫赫有名的商界大佬, 而加西亚无论在哪里, 都只是季淳身后的影子罢了。   看起来好像他比加西亚要幸运得多, 只有当事人最明了, 是谁羡慕谁更多。   然而他们又是平等的。只因谁都无法占据季淳身边的全部。   待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铺着金红相间的波斯丝绸地毯的楼层后, 加西亚才推开门, 放轻动作。   如季霖泽所言, 季淳的确是睡下了。床上的帷幔已经放下, 两边参差的烛台火光跳动,映衬着纱的倒影,薄如蝉翼,秘密地笼罩着神明的真面目。   加西亚一时拿不定注意,该不该上前打扰。   他自认动静已经减到最小,然而季淳还是对他的存在感知异常敏锐。   季淳醒过来,嗓音含着烟一样轻柔的困倦。   “回来啦。”   *   加西亚立刻上前,伏于床尾:“先生。”   “怎么样?”   “拿到了。”   “给我吧。”   “是。”   加西亚从风衣的内袋中拿出一张纸条,踌躇片刻,绕到床头,递到主人手中,全程都垂着眼睛。   季辞接过来,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笑道:“怎么不敢看我?”   “……”他没办法———他要怎么解释呢,哪怕几百年的服侍与追随间已经见过无数次,但每一次每一次他看见刚入睡或醒来的先生时,都有怪诞的罪恶感。   如同不知情的凡人窥探到神明的秘辛,犯下罪无可赦的僭越。   尽管低着头,却好像冷汗都要下来了。季淳知他脸皮薄,孩子们总是这个样子,经不起几句玩笑;弯弯嘴角,不再打趣,展开纸条。   纸条上铅笔写得很轻,笔迹杂乱,需要花一点功夫才能辨认出来。   【埃隆】   ——一个名字。   除此以外,空空如也。   季淳蹙眉。   已经两年了,那些匿于黑暗中的蝼蚁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愈发猖狂,随时可能冲破防线。他必须比过去几世纪中应对任何一次危机都更重视。   今非昔比,家里有了崽崽。那是他们的软肋,他的心脏。   连日侦查有所进展,但微乎其微。这个名字后背究竟藏着什么,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开展层叠连环的杀机。   而他会将它完全斩断。   季淳捏了捏鼻梁:“你去见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霖泽。”   “是。”   “两件事。一个是提醒他最近多加小心,务必抽空陪在崽崽身边;如果需要离开,立刻告知。另一件……下个周末,让他带崽崽出去转转。”   他的眼神变得渺远了些。   “我要带悦栀和越彭去祭奠家姐。”   有风进来,蜡烛上的火焰狂乱地摇晃起来,几乎要接触到帷幔上的纱。在火舌舔舐上的前一秒,蓦地熄灭。   *   高三的学习任务愈发繁重,季辞已经有一周没回家了。他想好了志愿,考本市的大学。虽然以他的成绩可以随便挑最好的,但他不想离家太远。   为了上学方便,许游给他在学校门口买了间公寓,只跟了两个保姆,兄姐有空去看看他,有时候许游也会来,但并不留下过夜。   这周不太顺,季辞心情不佳,好不容易捱到周末想回森林和城堡、和家人待在一块儿,结果加西亚没出现,许游半路拦下,说要带他出去郊游散散心。   “去哪儿?”   “你想去哪里?”   “没什么想去的。”   对于毕业班的学生来说,高考结束之前哪里都是不快活的。最后一门考试的铃声打响之前,时时在战斗,处处是战场。   但他头晕脑胀太久了,确实亟需呼吸新鲜空气,「没什么想去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去哪儿都行」。   于是六百岁的许游老当益壮,带他去爬山。   只有他们两个。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季辞就不爱和许游独处了。不是因为感觉不好,恰恰相反,就是二人世界的气氛太和谐太美妙,总让他产生约会的错觉。   他明年就十八岁了,按照人类的法则正式成年,可以尽情享受世间一切情和爱。   可那又有什么差别,许游眼里他永远是个孩子。   就算他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哪怕一百岁,在巨龙的眼中也只是个娇嫩的小婴儿罢了。   想起这个就泄气,少年慢吞吞跟在成年人后头,脚步愈发沉重。本来体力就不可能跟得上龙类,耽于学习疏于锻炼身体素质又有下降,还没爬到半山腰就已经气喘吁吁。   许游笑他:“年纪轻轻的,还没我腿脚好?”   季辞剜他一眼,不说哈。   许游伸手:“来,借你点力。”   这下季辞是真的有点儿冒火———这个大笨蛋究竟知不知道两个(准)成年人间的「牵手」意味着什么啊!   他气呼呼地加快脚步,一口气超过许游,还越走越快,铆足了劲要离这家伙远点。   被定性为榆木脑袋的成年龙被突如其来的怒意丢在后面,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又错哪儿了,只能重新赶上去:“哎,小辞,等等我!又气什么呀?”   说什么季辞都不理他。   许游调整方案,更换称呼:“崽崽?”   “……”   “辞辞?”   “……”   “宝贝儿?”   季辞决定在心里给他画了一个大大大的叉。   *   最后还是拧巴着和解了。   两人并排坐在山巅的草地上,一览众山小。   尽管都是树,这儿和他居住的郁郁葱葱的森林不同,云雾缭绕半空,只能看见冒出的几座山尖尖,米粒大小的行人走在栈道上,踏云乘雾,宛若仙境。   离他们不远有对情侣靠在一块自拍,摆出各种亲密的动作。拍到满意的照片开心地对视,还会甜蜜地亲一下彼此。   季辞看得出神,心脏忍不住跟着下坠。   以后,他也会有一个不知名的伴侣陪在身边吗?   如果不是许游———不,肯定不是许游;那么其他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对他来说会有什么区别吗?   他还能够把爱意分给其他人吗?   许游见他发呆,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刚想说什么,被抢白。   少年直直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不谈恋爱?”   许老板纵横龙、人两届数百年,打过交道的俊男靓女无数,贴上来的桃花多到可以下成一场又一场花瓣雨;但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本人不仅一个承认过的伴侣都没有,连露水情缘也少之又少,既花又和尚。   许游一愣,刚才还想问问这小孩是不是到了思春期呢,竟然被反将一军。   “恋爱?感觉不是很有意思啊。”男人托着下巴,“要被人管着,得时时刻刻考虑另一个人的情绪、想法,要负责,要忠诚,要承诺,要誓言,要说什么「一辈子」和「永远」——想想就很累。”   他丝毫没意识到,抱怨的这一堆,自己早就为季辞做到了每一条。   男孩听着,目光从那对情侣移到山下浮动的苍败云层,没做声。   恋爱对许游来说,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吗?   问题是季辞先抛出来的,回答完了又只剩寂静的空白。青春期嘛,总是会有点小脾气,许游习惯了,漫不经心神游片刻,再落回到旁边人身上。   少年的侧脸轮廓清秀,五官有种含苞待放的漂亮,长高了许多,肩宽了一些,背总挺得笔直。还有点儿单薄,但足够坚韧,只有那带着隐隐怒意、但还是软软的一瞥,还有三岁时任性的小模样。   不知不觉,就快成年了。声音里也多了些酝酿的赞叹。   “你都17岁了,长大好快。”   许游感慨着,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少年早有预感似的偏开,躲过他的爪子。   许游也不勉强,自顾自地笑。然后两个人又一同默契地沉默,享受着清爽的风和繁华尘世难得停滞的时间与彼此的陪伴。   季辞非常喜欢那一日的远游。   只是没想到,那是他的17岁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季念云葬在山谷之中。   这儿算不上清净,再一座山之遥就是五星级的森林公园,游人如织,四季热闹。虽然有隔离标志,也难免有不要命的探险家往深山老林里钻。   总的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话不假。绝不会有龙想得到,胆大包天的他们竟然把她迁藏在人类的眼皮子底下。   山里风大,季淳穿了一身肃穆的黑,围着深灰色的围巾。季悦栀和季越彭跟在他身后,也都黯淡。   巨龙喜欢金子,喜欢财宝,喜欢闪亮的东西,包括颜色,这是他们的本性驱使,他们不喜欢黑色———黑色代表恐寂的死亡。   巨龙死后,大多尘归尘,土归土,他们是自然的孩子,要回归母亲的怀抱,并不刻意埋葬。只不过有些龙想要纪念亲人,也会学着人类的样子,在安放遗体的地点立一块碑。   季家是高贵的纯血家族,不会太随意;也不能太隆重,担忧鼠雀之辈做出惊扰魂灵的丑陋举动来。   所以最后季淳还是选择了这里。季念云生前总想与家人一起清清闲闲度个假,看看风景。长眠于此,也算某种了却心愿的方式。   漫山遍野开着缤纷的花儿,草木扶疏,几乎没过小腿。他们在青翠欲滴的景致中走到一小潭泉水边,季淳站定,让身后的季越彭到前面来。   年轻人从外套的内袋中掏出玻璃瓶,其中飘浮着一朵只有拇指那么大的小花儿,散发着浅金色的光晕,像被关起来的一颗星星。   ——银焰花。   他打开木塞,小心翼翼地捧出它,跪在地上,将花儿送进清澈见底的泉水中。   “母亲,我们来看您了。最近一切都好,愿您在亘古的美梦之中护佑我们。”   他说完,银焰花便消失在水中,仿佛母亲真的泉下有知。   季淳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看着外甥和外甥女坐在泉水边,慢慢地跟母亲念叨近来发生的种种。每十年,他都会带着姐弟俩来祭拜一次,也让在绵长岁月中蹉跎麻木的自己稍稍找回一丝在姐姐身边的安心。   季越彭说「最近一切都好」,其实并非如此。暗流涌动,也许用不了多时,就要变天了。只不过有什么事长辈们都能解决,不会把烦恼留给年少的悦栀与越彭,更不会让幼小的季辞担心。   他当了太久太久的大家长,久到除了自己谁也无法依靠,几乎都快忘记「姐姐在就好了」是什么感觉。   季淳闭上眼,让山谷清幽的风与花香,暂时捎走他疲惫的灵魂与沉重的思念 第三十八章 幕间(二)   为那两个无辜的孩子   蜉蝣朝暮, 蟪蛄春秋。人类在七十岁就是古稀,弓头鲸勉强活到两百,蛤蜊四百岁已是极限。   但S级巨龙季淳已经一千多岁了。   过了那个周整的百年年份以后, 他再也没有计算过自己的年龄。反正看上去能无限制地往后活着,具体的数字也没有意义。   活了这么久, 爱恨泯灭得干净, 就连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加西亚与季霖泽,也都以为季淳失去了能够共振强烈情感的那根神经。   他自己同样这么认为。   十个世纪的风雨过去,当初和他同时代的亲人、朋友早就远去,现在的众生皆是后辈, 从前回忆无人共享。如今打磨过后的季淳,对谁都淡淡地笑着,脾气温和, 无欲无求,漫长到没有边际的年月为他加诸一层佛渡世人的慈悲,仿佛再无人能使他动怒与大起大落。   除了一个名字。   ——斯科特·赫定。   这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忘怀的疮疤,最刻骨的恨意。   他是姐姐季念云带大的, 前半生没什么太大期盼,希望自己能替姐姐分担, 让季念云幸福。季念云成家后的确过上一段美满的日子, 直到幼子季越彭出生后不久, 向来与人为善的丈夫被仇家杀害, 平静的生活再一次被无情撕碎。   当年的小越彭和现在精力无限的花花公子完全不一样, 身体非常不好, 还在龙蛋里时就异常安静, 完全没有其他龙崽即将孵化时的躁动。季念云一边操劳家族事务一边担心孩子, 心力交瘁。   后来某个安静的深夜, 迟迟不肯见面的龙蛋总算破了壳,然而里面的龙崽却奄奄一息,只能睁开湿漉漉的双眼,望着这个并不安稳的世界,再次陷入无力的沉眠。   他们请来族群最好的医生,却束手无策。医生直摇头,叹息着:“小少爷想要捱过去,难啊。唯一的希望,也许只有银焰花。”   银焰花。听见这个名字,季念云愣住了。   从古至今,银焰花都是对巨龙而言治愈生命力的灵丹妙药,可这种花偏偏格外脆弱、难成活,在她年幼时还时有盛开,后来遍地战火,娇嫩的花朵不见踪影,近百年来已经和灭绝差不多了。   结果医生说,只有银焰花才能救她的孩子。   赫定家族步步紧逼,她心知赫定的家主斯科特·赫定就是杀夫仇人,还不能贸然动手,两方愈发僵持,大战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现在还得分出心力寻找银焰花,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直到弟弟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去找。”   “什么?”   “我去找银焰花。”季淳看着她的眼睛,抹开她紧皱的眉头,“我一定会救越彭。姐姐,你放心。”   她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季淳,已经完全是成年男人的模样,龙形时双翼比她更加宽阔,龙爪比她更加有力,铂金色的龙瞳如此明亮,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纯血,或许将来他比她更适合统领族群。   季念云这才意识到弟弟早就不是需要她庇护的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好。”   她已经一千三百岁了。从前她是季淳唯一的倚靠,以后,弟弟也能成为她最坚实的希望。   *   银焰花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季淳不得不跋山涉水,去最偏僻、最凶险的地方寻找它的线索。为了方便交流,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人形,也是那段时间让他开始与这种原本没怎么在意过的渺小物种真正地熟悉与亲近,发现了人类和巨龙等同的贪婪野心,以及更胜一筹的克制智慧。   回想起成天唯血统论、恨不得整个你死我活的同类,他只觉得厌倦。   季淳甚至想,不如把这一切都交给那个斯科特·赫定吧,他和姐姐,还有两个小外甥,离开巨龙,伪装成人类过平静的生活。   想到家人,苦累也似乎减轻几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某个远离尘世的地方找到一小片野生的银焰花花圃,它们或许是鸟儿无意中衔来的种子,将最后的生机保存下来。   银焰花对于巨龙是如此重要,又如此稀少,季淳深知若是让其他龙知道,可能为了抢夺几朵花又是血流成河。他希望它们能够在这里不被打扰地继续生长下去,并未全部带走,只连根挖出两棵,装进瓶子里,重新走一遍来时的路。   他充满了期待,盼着小小的花儿施展魔法让家里那个小病秧子好起来,盼着终日忧愁的姐姐重新展现笑容。   然而返程途中,季家和赫定家竟然已经开战了。他没法想象巨龙中势力最庞大的两个家族正面宣战会是怎样的场景,血流伏尸成河,天地为之震怒,又有多少同胞、多少异族会被殃及。   季淳是贵族家的幼子,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小王子,没什么自身的苦难,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原本他担忧世人,直到他接到姐姐的死讯。   罪魁祸首,除了斯科特·赫定还能有谁。   季淳此生都不愿再回想那日的心情,这辈子最爱他的姐姐再也不会醒来,一个名字,一个姓氏钉入他的脊骨,要他世世憎恶。   可他没法替姐姐报仇———季念云已经亲自动手,她和斯科特同归于尽。   季淳推开季家的大门,没有人来迎接,连灯都坏了,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用看也知道到处狼藉,偶尔有低低的抽泣声。   出发前还是个古老而紧密的大家族,回来已是一地风雨。   银焰花依旧在他怀里发着光。   除此以外,万物黯淡。   *   季淳「错过」战争主场,不代表它就与他无关。两边家族的家主双双殒命,巨龙的高层登时一片混乱,字面意义上的群龙无首,必须尽快选出新的主理人,也就是「元老」。   季家有季念云和季淳姐弟俩,季念云的丈夫已经逝世,季淳是单身;赫定家也不止斯科特一人,只是他的伴侣在战争中失去下落,唯一的儿子又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剩下的分支即便虎视眈眈,也没法和季淳所拥有的权势、声望抗衡。   几百年来,巨龙社会结构说来复杂,浓缩起来也不过是季家姐弟与赫定兄妹四人的棋局。如今却只剩下季淳一人。   只是,他作为赢家的胜出,是用令三个人自相残杀的代价换来的。   就在人人都以为他大权在握时,季淳却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放出所有权力,交还给大众,季家退出元老会。而他本人则会带着年幼的外甥女和小外甥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龙与他无关。   急流勇退的选择,遭到无数谩骂与不理解,甚至有激进的族人策划了暗杀行动。那些都被加西亚和季霖泽挡了下来,让他们有来无回;但无论呈上什么样的报告,季淳总是神色淡淡,边摇拨浪鼓逗婴儿车里的龙崽,边给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讲故事,尽职尽责地想着好舅舅,当真是清心寡欲,入定成佛。   除了最亲近的几个家人,季淳还带走了一小批忠心的、不愿弃他而去的仆从,他们有些是看着他长大的老人,有些被季念云当做孩子一样疼爱,都是季淳无法割舍的存在。   他们离开原来的居所,在无人问津的原始森林中建立起足够所有人住下的城堡,开始了隐居生活,一住就是三百年。   当年那两棵翻山越岭找到的银焰花,一棵救了孱弱的小越彭,另一棵被移植到这里,生根发芽,听天由命。   在季念云离去以后,他们替她过起曾经希冀的日子,用这种方式纪念她。   彼时年幼的季悦栀刚学会化人形不久,还不熟练,总拖着一条尾巴,反而更无法保持平衡,数不清绊倒别人和自己哪个次数更多;每次见到他回来欢叫着「小舅舅」,跌跌撞撞跑过来,十有八九在中间就得摔一跤。   而季越彭只是个婴儿,化形都不会,以龙的姿态蜷缩着,露出毛茸茸的小龙角,眨巴眨巴蓝色的眼睛———幼龙的龙瞳上有一层蓝膜,要随着长大才会逐渐脱落,露出本来的瞳色。   铂金色。   和他一样的,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三条S级的纯血巨龙。   孩子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父母,总是笑脸,天真无邪。季淳看着他们,暗暗发誓,他会让他们的一生无忧无虑,不受侵害。这也是他选择放权归乡的最重要原因:如果他不再是有力的竞争对手,那么孩子们也不会再成为谁的眼中钉,不会重演双亲的悲剧。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   *   只不过,孩子们总是要长大的,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社交圈,有了朋友,有了愿望,慢慢也要离开他。   季悦栀想当演说家、飞行员、模特,季越彭想当药剂师、玩具供货商、歌手。都没关系,都很好。反正他们寿命绵长,足以去尝试所有好奇的事物。   尽管这意味着他们在家的时间慢慢减少———比起总闷在城堡里的无聊古板的小舅,显然同龄的好朋友与变化无穷的事业有趣得多。   在把季霖泽也「赶」出去找点儿自己的事做以后,季淳独自在偌大空旷的房间里想了很久,最后决定,自己也需要一份什么东西来转移注意力。   不能总想着姐姐,或者斯科特。那将是无法脱身的沼泽。   他开始醉心于艺术,绘画,雕塑,建筑,摄影,什么都行。他已经明了,唯有无机的造物才能永恒地归属自己,其他的,是人是龙或是其他生物,只要有生命和意识,都有一天会离他而去。   又或者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波澜。   直到十六年前城郊的一场大火,他在劈啪作响的爆裂声中捕捉到一丝微乎其微的哭泣,打开不知什么材质、在龙焰中也能完好无损的箱子,看见幸存的人类婴儿。   箱子大概是用来装首饰的,小得可怜,即便对于一个婴儿来说也过分狭窄了。可别无他法,想来,是父母走投无路之时最后的希望。   婴儿的小脸蛋哭得皱巴巴的,又因为长时间的缺氧憋得通红,煞是可怜。可他睁开黑曜石似的眼睛,看见季淳,却毫无惧色和戒心,张开手就要抱。   季淳心念一动,把他抱了起来。   那么轻,那么软,那么暖的一团。   婴儿好似找到了熟悉的怀抱,停止了哭泣,在他的臂弯中含着拇指睡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季淳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冷成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的硬石头,此刻婴儿小小的手指,好像又拽出他柔软的一角。 第三十九章 只谈风月8   对面坐着陌生的女人   高三某个周末的一日郊游后, 季辞再也没有见过许游。   许游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毫无征兆,连句告别也没有。   起初季辞以为他只是又忙了起来, 常有的事儿,只不过等到连着两个月都是加西亚或者其他人来接自己放学, 他终于觉得不对劲。   他问小舅, 季淳只是微笑,但那笑中却有淡淡的愁:“他没事。一切都好,只是需要时间———他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抱歉,崽崽, 我也不知道。”季淳拍了拍他的手背,“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是安全的。也许我们都需要一些等待。”   言尽于此,如果小舅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那么问其他人更不会有收获。季辞后来也没有再去问过。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深知有些保证不过是空话。   比如「他是安全的」,「他会回来」,比如许游曾经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誓言和承诺, 只是说话的一种方式,并不能与「完成」这样的现实划等号。   也许, 他想, 许游已经死了。   曾几何时, 这是他最大的梦想, 甚至想要亲眼见证这个上辈子手刃了自己的可恨之徒会有怎样的下场, 越残酷越好, 下最深的地狱万劫不复。   然而上辈子的事情已经距离他很远很远了。他以巨龙纯血家收养的幼子季辞这个身份生活了十八年, 早已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   这一轮回的许游, 于他而言也不再是仇人那么简单。   长辈, 忘年交,领航者,以及……倾慕之人。   他不敢对任何人倾诉,如果许游真的死了,那么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曾经答应要「永远」陪着他的许游,错过了他的十七岁生日,然后是高考,然后是毕业典礼,然后是大学的开学仪式。在少年与成年交界的这一年,许游缺席了他所有的重要时刻。   季辞并不觉得心痛,只是麻木。他是纯正的人类,人类在受到极大创伤时会分泌大量内啡肽来镇痛;但他又是巨龙养大的孩子,或许它们来得过于均衡和长久。   上辈子在逃生游戏中,他总期待着副本能掉落一些削弱痛觉的强化奖励,或者自己能对攒些点数去兑换,对疼痛感知弱的玩家势必能走得更远。   这辈子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可怎么会完全开心不起来呢。   *   季辞在学习上一直顺风顺水,如愿以偿考入本地最好的大学。   巧的是,好友宁延年也在。尽管他很想逃离父母兄姐的「压迫」,但热爱数学的他做不到放弃那所学校全国前三的数学专业,只能又留了下来。   除了他俩,当年跟他们一起经历过风浪的学妹小温,也因为艺术特长提前招考,跟他们一起成为了大一新生。   宁延年自然是早就认清事实,放弃对小女神的追求,而小温也不再对「不解风情」的季辞抱有希望。过去总抱怨许游是个笨蛋的季辞大概没想到,自己也获得了同样的评价。   三人阴差阳错又聚在一块儿,这次放下曾经有过的心结,坦坦荡荡成了好朋友。   倒是小舅知道这些事后还认真地思索过:“崽崽是比较喜欢小温姑娘呢,还是喜欢小宁同学?”   季辞不明所以:“什么?”   “舅舅对他们两个的为人都很满意哦。我们不在意性别、出身这类世俗的东西,以后找什么样的工作更无所谓,只要你喜欢。”   兄姐们也在旁边连连点头赞同。   少年还是一头雾水。   季淳感慨着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儿,我们崽崽还小嘛,现在不想这些。”   一直到好几天后,季辞才猛然回过神来———小舅这是在给他撮合对象吧?   宁延年和小温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他想他这一生,大概不会再对别人动心了。   *   伯恩推门进去时看见许游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一张张翻相册,连他进来也没有移开过视线。   不用想也猜得到在看什么。   旁边的茶几上散落大大小小几个淡粉色的泥团子,伯恩弯腰,把盛着蘑菇浓汤和煎小牛排的餐盘搁在旁边上:“少爷,吃饭了。”   “先放那儿吧,现在没胃口。”   老管家叹了口气:“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有点儿想老房子。”   “你想的那是房子吗。”   少爷还有劲儿回怼自己,情况还不算糟糕。只是,陪伴他的这几百年里,许游无论在龙类社会还是人类社会,都是最荣华富贵、最意气风发的存在,从来没有如此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过的憋屈时候。   这么多年来,许游的衣食住行都是他亲手照料,伯恩自然舍不得他家少爷受委屈。然而少爷决定的事儿,是轮不到自己干预和反对的,他只能更悉心更周到做好本职工作,让少爷「□□」的日子稍微好过那么一点。   哪怕这种「□□」可以随时享用极品松露和上等红酒。   哦对了,少爷还要来些泥壤……或者是别的什么松松软软的东西,也不清楚要做什么。这些要求都被一一满足。   但终究,自由才是无价之宝。   许游虽然嘴上回答他,却吝啬地半秒都没有分享目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停了很久。   那是季辞高二时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致辞完,在后台和许游的合影。照片上的少年刚致辞完下台,没来得及卸妆,皮肤倒是同往日差不多白皙,但嘴唇红润许多。季辞穿着学生制服,系着深蓝色斜菱纹路的领带,上面别着许游送的领带夹,镶嵌的琥珀雕成翅膀形状。   小孩心情不错,难得愿意与许游自拍,冲着镜头腼腆一笑,左手依旧戴着那串十岁起便不离身的红宝石手链,右手还攥着纸质讲稿,隐约能看见许游在空白处画的鬼脸。   转眼已经过去两年了。   许游沉浸在回忆里,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屏幕,好像在抚摸那个人的小小的酒窝,眼里全是疼惜和眷恋。   “少爷……”伯恩心里发酸,忍不住多嘴道,“您这么想他,就早些回去吧。”   许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是为了他,才不能现在就回去。”   语毕,他关上手机,停止交谈,拿起那几个团子在手心里捏了捏。   还挺解压的。   回去以后,小辞会恨自己的不告而别吧?   也许气得不肯理他了。   不过小家伙心软得很,还是好哄的。   快了,就快了。   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回到再次回到他身边……   *   大学的第一个迎冬节搞得颇为隆重,中学繁重课业里憋坏的年轻人们摩拳擦掌,要轰轰烈烈过好这个神往已久的节日。   迎冬节是他们当地的特色,没有固定的日期,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天气预报说哪天就是哪天。   不同地区对冬季的定义不同,在这儿,直到下起雪,才能算冬日的正式开始。在这一天亲朋好友间互相送礼物,一起开派对,在飘雪时对着窗外许愿,让爱与温情的力量保佑人们度过接下来冰封的漫漫寒冬。   往年的这一天季辞都是要回去和家人共同度过的,但今年小舅让他留在学校,和朋友们一起。季辞虽然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也很期待。   学校只上了半天课,下课后季辞在校门口等到宁延年和小温,他们三个打算一起出去吃顿午饭,然后采购,晚上学校的几个礼堂和操场都会空出来,给学生们过节开派对用。   小温是学影视表演的,学的课程内容可比理工科的两个男孩子有趣多了,他们一块儿的时候基本都是听小温讲,有时候还能听见些(其实也不是很感兴趣的)明星八卦。   出校门过马路时季辞瞥见一辆亮银色的Virage,心提到嗓子眼。   许游有一辆就是这样的,载过他很多次。挡风玻璃的右下角还有一张他小时候贴的松鼠形状的贴纸,本就歪七扭八,风吹日晒已经褪了色,还不给许游揭掉。   那辆Virage就像中学时代那样静静地等在校门口,好像他走过去,车窗便会降下来,露出许游的笑:“宝贝儿,放学啦,今天有没有开心的事儿说给我听听?”   心脏砰砰直跳,强烈的幻觉驱使着他去看一看玻璃上的标记,然而还未等上前,绿灯已经亮了,浑然不知的宁延年和小温一左一右催促着他快些走。   季辞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个银色长卷发的女人打开车门。   ——不是许游。   怎么会是许游呢。   他都已经失踪一年了,也许再也不回来。   季辞的心再一次沉下去。   *   那之后的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   对晚上派对非常期待的宁延年和小温买了一大堆东西,累得不行,撑不到回学校了,要进路边的咖啡馆歇一歇。   有点儿眼熟,和几年前许游带他去、然后差点出车祸的那家风格类似。   怎么又想起许游了。   门楣上悬挂的铜风铃叮铃一响,宁延年绅士地让女士先进,然后用塑料袋碰了碰还在发呆的季辞:“哥,你今天怎么老走神啊?”   季辞眨了眨眼,将自己从反复穿插的记忆中抽离出,回到现实。   “哦……”   小温已经挑好了位置,正冲他们挥手。   季辞跟在宁延年后头走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她的邻桌,那个之前坐进Virage的银色长卷发女人。   这样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很难忘记。   面庞精致得不似真人,肤白胜雪,神色如冰,艳光四射。浑身散发着迷人的成熟魅力,顿时把旁边也是从小到大都被称为美女的小温比了下去。那头闪耀着光芒的美丽长发能在瞬间捉住所有人的眼球,谁都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幸运儿有资格坐在她对面。   季辞也不例外,下意识看向那个背影。   然后他丢了自己的呼吸。   作者有话说:   女角色和攻没有感情线,大家放心ww…… 第四十章 只谈风月9   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前段时间小温接了个客串角色, 青涩单纯的女大学生,爱上了剧中大她十几岁的男主角。男主年过而立,事业有成, 英俊多金,且身边一直没什么莺莺燕燕。他把女孩子当妹妹一样照顾, 女孩儿却动了心。   小姑娘踌躇许久, 终于决定勇敢地表达心声,却撞上男主的白月光、也就是女一号从国外回来、男主给她接风的场面,女孩儿才明白,男主「守身如玉」是因为心有所属, 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她在男主眼中是小孩子,是他感情中的局外人。   开场没几集就下线的角色,只为衬托女主对男主的重要性。不过对于还没毕业的小温来说, 能和一众大牌演员共同参演,已经是非常难得的机会,所以她为了这个角色做了许多准备,包括研究表情、揣摩心理等等。   所以, 当她看见跟在宁延年后面进来的季辞抬起头时的目光,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剧中的角色———以为心意相通的下一步是两情相悦, 到头来, 落个孤单的第三者。   不, 连第三者、甚至备胎都算不上, 鉴于男主也没把她当做可以上升至恋人的候选项。   她还记得当时想要表现出的震惊、痛苦、嫉妒、失望……对于没有感情经历的小温来说表演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此时此刻, 这些五味杂陈的情绪不费吹灰之力一一在季辞的眼中复原。   有一瞬间她恍惚回到了演技教学课堂或是片场前辈教学, 随即意识到, 那些根本是季辞的真情流露。   小温觉得场面不太对劲。   第一反应, 以为季辞看的是旁边那位美人———没有人可以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心里还有一丢丢不平。   毕竟她也是曾经喜欢过季辞的, 在认定季辞对女生、或者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得不感兴趣以后,就已经聪明地放弃了。结果现在他又好像燃起真爱之火似的。   很快,敏锐的她发现,季辞的视线根本没有落在漂亮姐姐那儿,而是对面的男人。   呃……他们认识?   *   打破僵局的人是宁延年,他和季辞这么多年朋友,当然是认得总来接送季辞、比亲叔叔还亲的许游,欢快上前:“许叔叔,这么巧,你也在这儿呢!”   许游没料到在这儿会遇见熟人,转过身:“哦,是小宁啊,好久不——”   「见」字还没出口,他已经看见了季辞,剩下的话全部冻在舌尖,像是含着冰块似的,一个字也发不出声。   如果是两年前的季辞,或许少年会扭头就走;而且这事儿还真干过。   许游双腿紧绷,做好了随时站起来冲出去追男孩的准备。   但季辞毕竟已经快要成年了,他握住拳又张开,深吸一口气,缓缓上前,盯着许游,语调比想象中拿捏得还要平稳:“许叔叔好。”   “……”许游想象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小孩儿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怒不可遏,也许会震惊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总之,不管小家伙如何,他都会好好地接住他,将思念融进长长的拥抱里。   在离开的这一年里,有很多个无比艰难的时刻,他只有靠这种虚幻的泡影才能撑过去。   但绝没有哪一种设想如同现实。   季辞淡定地跟他打招呼,淡定得近乎冷漠,像对一个完全不熟悉、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声音平静,说,许叔叔好。   ——季辞从小到大,从来没喊过他叔叔。   只有他一口一个「叔叔帮你」「来叔叔抱」「叫声叔叔就给你怎么样」占便宜,小孩儿从来不肯这样称呼他。   本来今天要见的女士就从来不苟言笑,现在小的这个也是同样,两座冰山相撞,把中间的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尽管他的小家伙,很多时候对着自己竖起苦刺的外壳,他比谁都清楚,内心明明是甜味的芯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么是小辞心里憋着惊天动地的气。   要么……少年真的长大了,再也不会对他耍小孩脾气撒娇。   许游毅然选择相信前者。   *   迎冬节过后,很快到了寒假,季辞回了古堡。那天在咖啡馆偶遇,碍于在场的外人太多,许游并未多做解释。   放假第二天,许游没事人似的登门,在音讯全无这么久以后,重新回到众人视线中,若无其事,仿佛不是失踪一年,而是周末郊游忘带手机。   这回季辞见都没见他。尽管许游当场就澄清了自己和那位名叫凯拉的女士是为了工作才会面———他并不信。   再说了,信不信的,有什么差别呢。   今天不是凯拉,明天也许是芙蕾雅、瑞秋、周小姐、孙女士。若他无法站在许游身边,那许游迟早有一天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伴侣,连妄想的余地也干脆回收。   少年自己跟自己置气,一边想要理性地接受不可能更改的事实,另一方面,只觉得难过———心脏无止境下坠,空荡荡的,酸楚满溢。   对于许游的归来,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讶异,只有季淳显得「意料之中」。许游跟他穿过旋梯和回廊,去往每次谈事情的书房,一路上嘴巴回答着话,眼睛到处瞄。   “不用看了。”季淳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崽崽在房间,不肯见你。”   “我……”   「我」了半天也没下文。难得许老板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刻。   不过,生气不肯见他,最起码说明在意,总比真客客气气礼貌微笑把他当外人好。   许游进了书房,环视一圈。一年没来,没什么变化;或者说从他十五年前第一次到这儿开始,除了蜡烛定期换新、茶几上摊开的书不同,其他基本不同,尤其那个格外扎眼的龙骨装饰,连位置都没挪过。   他现在已经知道它属于谁了。   “坐。”季淳给他倒了茶,“这一年,辛苦你了。”   他双手接过:“您这叫什么话?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语毕,还做了个骑士礼。   季淳噗嗤笑出来:“你说,你在他面前讲这个,他会信吗?”   “八成用那种「连我的年纪都觉得说这种中二台词太羞耻了」的眼神看我。”   季淳笑着摇摇头:“你果然是最了解小辞的。”   是啊,许游想,放在百年、不、十几年前,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有某个人类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愿意拼尽全力来守护的存在。   销声匿迹的这一年,也同样为了季辞。   “先生……”许游话题一转,面色凝重许多,“他们让她来见我了。”   “继续说。”   “银发,银瞳,和您说得差不多。我还没有完全确认龙血纯度,但可以肯定,不会在我之下。”   有一句话他没说——「或许,和您同样」。   但不可能。这世界上,应当没有季家以外的S级了才是。   季淳并未回应血统相关,而是问:“她叫什么?”   “凯拉。”   凯拉。季淳的眼神深了深:“她的真名……可不是这个。”   许游问:“她究竟是什么人?”   季淳蹙眉,沉默。   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时候。起码,得看出她的意图。   “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想想怎么跟小辞解释,别让他伤心。”   “是。”   还真是个大难题。   许游起身要走,又被喊住。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下个月,你没忘吧?”   “我怎么会忘呢。”许游笑道,“关于他的事,我全都记得。”   *   许游今天是开着那辆Virage来的,这样一来都说得通了,迎冬节那天看见的车果然是他的。   季辞站在碉堡上———曾经的碉堡,很久以前就被改成了观景台———悄悄看着许游。   许游并没有待太久,在小舅的书房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走出城堡后一步三回头,似乎在张望什么。   也许是想见自己。季辞想。但少年侧身躲在柱子后面,不愿被发现。   他还赌气,气许游什么时候能告诉他莫名其妙蒸发不见的原因,气对方应当为自己失魂落魄的一年道歉。   以至于气自己下个月的生日,还在对许游有所期待———与礼物无关,只想能和他待在一块。   上辈子的他,死在十九岁。这辈子的他,马上就要十八岁了。生长长度很快就要吻合,前面十来年因为「作弊」他还有经验避开些弯弯绕,再往后的人生,他也没头绪。   现在,他就在撞一道南墙。   他季辞活了两辈子。可怎么两世,都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   时间的确是最厉害的小偷,不知不觉间窃走每个人的衡量与回忆。总觉得小辞还是那个刚抱回来不久、牙牙学语的小婴儿呢,转眼间,十八岁已经到来。   在人类世界的法则中,十八岁就是成年,意味着从男孩长成男人,意味着羽翼丰满,寻找自己的天地。   季家为了这个宝贝的成年礼可谓是用尽了心思,生怕有一分一秒留下的记忆不够难忘。   季淳坚持认为孩子长大了,生日也应当与同龄朋友一块过。但大哥觉得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部分,他俩相持不下,最终达成折中:午饭在家吃,然后再送回城市,晚上和朋友一起过。   但也有两个例外受邀到古堡,宁延年和小温。   宁延年几年前就知道了他们家的「真面目」,但小温对此一无所知,也没什么暴露的必要,所以在她来的前一天城堡就收拾好了,不留任何痕迹,横看竖看都只是品味复古的大户人家,为了度假才在森林里买个「房子」住住。   能学影视的家里都不差钱,小温也算是家境优渥的姑娘,而且她有天分,才大一就已经演过几个不错的配角,也是见过明星大腕的。   来之前,她也先想象过季家的度假别墅什么样儿,实地到达时她还是被震惊到。   也许没有人会不吃惊。   有钱人多如牛毛,别墅海景房顶楼花园大平层游艇私人飞机不足为奇。   可什么人会在古早森林中心拥有那———么大的城堡啊?这城堡看起来怎么也好几百岁了吧?   城堡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会在原始森林里?!   她只在宁延年那儿隐约知道季家不是一般人家,可再怎么放飞想象力,也离眼见为实差得太远。   这简直———简直不像人类的住所。   如果现在告诉她季辞家其实是吸血鬼中的贵族之类的,她也不会觉得奇怪。女孩默默地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   宁延年就比她淡定多了,还和一些眼熟的仆人打了招呼。季辞最小的哥哥负责接待他们,小温总觉得看起来有点儿面熟,就像……像已经退出娱乐圈很久、十来年前的顶流歌手。   他们这一辈长起来的孩子,对当年季悦栀与季越彭的「火」已经了解不多了。姐弟俩长期待下去只会让人类质疑为什么有人可以十几二十年模样不变,于是干脆在顶点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季家动了点手段,撤掉他们大部分高清照片,只留边角供前人追忆、后人想象。小温就是后者。   不过不可能是本人的,她想,季越彭现在怎么也得四十岁了,季辞的这个小哥看着也就比他们大几岁的样子。   *   小哥带着他们去了季辞的房间,后者正盘腿坐在地毯上拆礼物,字面意义上堆了满满当当一屋子。   虽然不是自己的,但这一地金光闪闪光是看着也很开心。宁延年自告奋勇帮他拆,兴奋地扑进礼物山里。   宁延年的眼里只有奇珍异宝,细心的女孩子注意到今天本来最该高兴的寿星本人却显得闷闷不乐。季辞性格清淡,大多数时候不会像宁延年那样一眼看出喜悲,只是今天看起来……也太忧伤了。   根本不符合十八岁生日的重要定位嘛。   她小心翼翼跨过狼藉的包装盒,在他旁边坐下,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递过去:“生日快乐。”   “谢谢。”季辞放下手里的那个,先拆了她的,然后冲她一笑。   尽管笑容有些勉强。   她扭头看了看宁延年,确保那个小傻子根本没花心思注意这边,小声问:“还好吗?”   “嗯……”   那就是不好的意思了。   小温知道和季辞说话无须太多累赘的铺垫,他的确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心如水晶般澄澈透明,也许偶尔会觉得单纯到天真,也正因此,对来自他人的善意与恶意有鲜明的直觉。   开门见山,赤诚以待,才是和这类人相处的最优准则。   她盯着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我一直想问你,许———两年前你跟我说,你喜欢、但对方不知情的那个人———是许先生吗?” 第四十一章 只谈风月10   许游送的十八岁礼物   两年前, 在放学后的霞光里,女孩站在他对面,手里捏封送不出去的情书,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拖曳向远方,说, 我有喜欢的人了。   还说, 对方无从知晓。   季辞记得那天,记得小温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知他心事的人。   所以现在也无须扭捏。他的确将这桩年少的心事埋藏太久,很需要一个人来倾诉。   季辞拆包装的动作停下,像是叹息:“有那么明显?”   小温点点头, 心说要不是知道你是真情流露,我都想请教一下如此高超且细腻逼真的表演方法是如何修炼而成的。   季辞迟疑片刻,还是选择坦诚:“是他。”   小温倒吸了口气。这下她明白为什么季辞会说喜欢的人不清楚他的心意了, 许先生看起来大他至少十几岁,和他的大哥、兄长差不多年纪。对方一定把他当成小辈吧?   看不出来季辞原来喜欢成熟款的,难怪比他还小一岁的自己完全没机会。虽然许先生是很有型……不过这难度系数也太大了点。   季辞有那么阔绰———不,用阔绰来形容完全不够, 总之,就是如此震撼的家境, 肯定是不需要像娱乐圈潜规则一样傍金主, 所以对许先生的喜欢是真心实意的。   十八岁前还能安慰自己是年龄与法律的界限, 今天过后, 就成年了, 如果许先生再无任何表示和应答, 只能说明在对方眼里是真的没那么一回事。   ——好了, 小温完全明白季辞在成年礼当天如此苦闷的原因了。   她不是很擅长安慰失恋者, 尤其还是她曾经暗恋的人, 硬着头皮说了句:“许先生看起来很宝贝你。”   季辞笑了笑。   是啊,谁不说许游疼他。可小舅、兄姐,这个家随便什么人都宠爱他,许游和他们对他的感情,大概并没有差别。   小温问:“为什么不告诉他呢?那天旁边那位凯拉小姐,也并不是他的约会对象吧。”   她自己是个敢爱敢恨、不怕结果但必须要尝试的类型,也就想当然地认为季辞同样可以一试,但少年的处境与她有太多不同,他和许游隔着年龄差、同性别、辈分还有……种族,这些障碍如同大山,每一座都难以翻越。   所以,干脆连尝试都放弃。与其说出来让两家难堪,还不如一辈子放在心底,只要在旁边看着他就好,期待下一世以平常人的身份再相聚。   “放心,我没事。”季辞反倒安慰起她来,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喊宁延年,“走吧,去吃饭。”   小温在后面看着宁延年如数家珍告诉他自己都找到了哪些好玩儿的,后知后觉想起,那天许先生在看季辞的眼神中,或许也不止是长辈对小辈的疼爱。   她以后可是要当专业演员的,绝对比普通人更擅长分析眼神。   许先生望向季辞,就好像少年是某种极珍贵的宝物,是他全世界最最疼惜的人,爱他远胜其余一切。   ——那是没有界限、没有分类、没有标签的爱。   她并未说出来。有些事情,还是等当事人自己慢慢去发现比较好。   *   无论是上午在古堡,还是下午人类世界中的派对,许游都没有出现。这次季辞倒是提前知晓,因为许游说了,等聚会结束以后,才轮到自己的时间。   导致季辞跟朋友玩儿的时候都神游天外,总惦记着时间,比客人都期盼快快结束。   好不容易等到九点半,一群平日里能疯到凌晨一两点的大学生在主人毫不留情的「赶客」下纷纷离开。   宁延年和小温是最后走的。前者比他们都小,没成年,不能喝酒,不过玩得太快乐,激动得好像已经醉了,抱着季辞一遍又一遍:“生日快乐!日日快乐!天天快乐!”   季辞光「谢谢」就至少说了六七遍,无奈地让其他同学陪着他一块儿。   小温左看看右看看:“接下来,是等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季辞点点头。   女孩子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映着门店屋檐下霓虹的流光,有泪意的错觉:“我以前确实喜欢过你,在……你认识我之前。你……那么优秀,长得还好看,在我们年级一直是传闻。反正,是个很好的人。”   怎么反而被发了好人卡。季辞没说话,等着她的下半句。   小温好像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是弯起嘴角,笑得动人:“今天是你的生日,希望你,唔,心想事成。”   “借你吉言。”季辞和她轻轻拥抱了下,“谢谢。”   这次说得比给宁延年听的要真心实意得多。   他十八岁了,十八岁的人类会被法则和社会赋予许许多多的权利,他想这些权利中,应当包括许一个可以成真的愿。   今晚夜空清澈如河,即便在城市中央也能看见星星的影子。不知道对这些不动弹的星星许愿,有没有用。   “让我见到他吧。”   少年想。   他闭上眼又睁开,看见期盼已久的身影,从更深的夜色里走向自己。   *   夜空晴好是最适合观测星象的,专业的研究员和普通爱好者都会用不同倍率的望远镜看向天空,除了亘古不变的月亮,更多的是看那些连成线的星座。   不过,人类的设备仍不够精准,没法在天空之上捕捉到一条巨龙飞行的轨迹。   足足有小木屋那么大的巨龙姿态优美,金色的鳞片在星月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更沉静的光泽。许游载着他翱翔于天际,向着另一个城市飞去。季辞驾轻熟就,抱着龙的脖子,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侧过脸去看近在咫尺的星空。   它们中的某一颗,是不是听见了刚才的愿望?   那么,要是再许一个,会不会显得有点贪心?   许游飞到海面上空,季辞莫名觉得眼熟。他的记忆力的确比一般人好些,尽管夜晚的视力有所下降,还是依稀辨认出这片海是当年十岁生日许游带他来玩儿的那个,带着他俯冲上升,在海水里「涮」了一遍又一遍。   不过今天许游倒没故技重施,平稳地沿着离海浪一二十米的距离飞行。月光倒影在海水上,碎出成千上万的光点,跟着海洋的呼吸一同震动。   最后他们降落在一处浮岛。   不是正常陆地大小的海岛,就是真的……很小一块海岛,很有可能还没他家城堡的占地面积大。要是这儿是南北极,也就是个漂浮冰块,连冰「山」都算不上。   巨龙伏下躯体,龙尾灵活地卷起背上的人类,轻柔地将他放在地上,然后自己再回到人形。不知为什么,季辞在接触到地面时,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他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遐想,要是一直在空中飞行,是不是就可以———   “想什么呢,往前走走。”   身后传来许游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瞎想。季辞收起一瞬间的慌乱,看向前方。   这儿小得随便站在哪里都能将全岛尽收眼底,也没什么额外的施工,就是有几把沙滩椅和小桌子,凉棚上缀着五彩的小灯泡。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前面某处看似平坦,其实凹下去一块。他上前一看,竟然利用视觉差和颜色差不多的布遮住了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猜猜看。”   季辞不屑于他的故弄玄虚,直接揭开。   ——按比例微缩的模型,看起来,是他家的城堡。   *   如果说整个浮岛跟真正的古堡差不多大,那么眼前这个,直径也就他张开双臂的长度,非常迷你。   但很还原,而且精致,连小舅书房顶上那个被封起来的天窗都差不多。他的房间、豹鲶的泳池、露台上季淳种的花……应有尽有。   季辞眨眨眼,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这么个生日礼物。   “好像售楼部的模型。”他客观地评价道。   许游噎住了。   S.O.T.旗下当然有房地产,他对售楼模型什么的很熟悉,不过在做的时候从来没往这方面联想。   小孩的表情复杂,但好像不包括惊喜这一种。不过许游不急:“打开你房间的窗户看看。”   「房间」也就巴掌大,窗户更是微型,季辞都怕力气重一点连带着整个城堡大地震坍塌。他轻轻拨开那扇小窗户,惊讶地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儿。   还没有小拇指高,远远没有其它房屋部件做得精致,五官、衣着都非常潦草,但偏偏……季辞觉得这个人是自己。而且看起来比现在的年龄小一些。   他质疑地看向许游,后者却示意他继续打开其他窗户。   季辞有种预感。他屏住呼吸,拉开书房的那扇———   里面是六七岁的他,还捧着本米粒大小的图画书。   接下来还有露台上两三岁的他。   正门口襁褓里的婴儿。   泳池旁的十岁。   花园里的十五六。   ……   每一扇窗户中,都有一个不同年龄的他。虽然没那么精细,但神态、动作和衣着,都抓到了精髓。拇指大的小泥人,从婴儿到童年时代,到青春少年,再到如今步入成年的世界,在这幢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堡」中,复刻了季辞十八年的人生。   他从窗户看去,仿佛通过一条时光隧道,望见过去的自己。   很难想象捏这么多小人儿和还原整座城堡,需要花多少时间。   季辞鼻子发酸,嘴上还倔强:“这什么东西,丑丑的。”   “哎,你怎么能说自己丑呢。”   少年斜他一眼,但因为眼眶微红显得完全没有威慑力,更像软软的撒娇。   小孩还是那个容易掉眼泪的小孩,没变。许游从他的表情已经读出了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趁虚而入:“喜欢吗?”   季辞撇撇嘴:“你不会之前就为了这个,闭门拜师学艺去了吧。”   这还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次正式的提起。许游还思索着如何开头,这下好了,人家连台阶都给他找好了,再避而不谈就是自己不识相了。   他深吸了口气:“小辞,我一直想跟你郑重地道个歉———为过去一年的不告而别。”   *   他们坐在沙滩上,晚风有点儿凉意,捎来腥咸的、独属于海的味道。和许游从不离身的梨子味熏香混合在一块,有点怪,却叫季辞久违地感到安心。   躺椅、摇椅、长凳应有尽有,就在不远处,然而他们选择席地而坐。砂砾硌在皮肤上,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的温度。身后的凉棚上裹着的灯串闪烁,和星星差不多。   男孩从城堡模型的泳池里拿出超小号的豹鲶模型,放在手心里,想着他家那个真的年年,能不能缩到这么小?   许游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下去:“接下来的话说来你可能觉得是借口,但是真的———我离开,有苦衷。”   “我可以不怪你。”季辞盯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什么蛰伏的秘密,“如果你告诉我原因。”   尽管这么说,他自己也明了不可能。若许游能够说出原因,也就没必要不告而别了。   果然,大人移开视线:“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保密,是为了保护你。”   “别拿我当小孩子。”   “知道,知道,今天都十八岁了嘛,我们辞辞已经是成熟的大人啦。”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揶揄。少年没吱声。   “高等生物因为有感情,所以有牵挂。无论是人类还是龙类,我们总希望所爱之人能少点儿烦恼,不是吗?”   所爱之人……吗……   季辞从来不怀疑许游爱自己。只是,与他渴求的,不是同一种罢了。   许游看不出少年的心思,以为他绕不过那个弯儿,继续摆事实讲道理。   “你看,比如你大哥对你小舅,比如……”他也看向季辞手中拨弄的小鱼模型,“比如你对年年。如果它能听懂,你愿意告诉它,它的家园已经被人类毁得差不多、同类也几近灭绝了吗?还是希望它快快乐乐的,每天享受你的陪伴、投喂,生活得简单又安全。”   许老板毕竟是大演讲家,他讲不过他的。   *   季辞还是没说话,许游知道这件事一时半会掰扯不清的,今天来给他过成人礼的收尾,没必要在不开心的话题上纠缠下去,况且少年已经有松动,「乘胜追击」不如见好就收。   “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天玩得开心吗?”   场地、布置、费用,全是许游一手包办的。   季辞敷衍地点点头。   “晚上跟同学玩,喝酒没?”   “没。”   少年眼神清亮,的确没有醉意。   倒是晚风吹得许游有点儿熏熏然。   “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话说得他耳朵都要出茧子了,究竟有什么意义。   季辞把目光放在更遥远的、漆黑的大海上:“这是小时候来过的那片海吗?”   “对,没想到你还记得。”   “有什么记不住的。”   “那时候你还小嘛。我还记得,你十岁生日那次,我迟到了,你气得不得了。我带你去玩儿,还怕你感冒。”许游睨了眼他的手腕,“你还戴着。”   季辞顺势摸了摸手链。这都快成为他的习惯动作了。   许游左手托着腮,右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笑弯了眼睛:“要一直戴着。如果我不在,它就是你的守护神。”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什么守护神啊。   他才不要神明与信徒的关系,那是隶属于季淳与加西亚的专利。   他要打破差额,要和许游平起平坐,要他的眼里能时时看得见自己,要他只看着自己。   或许是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或许是晚风温柔得太令人沉醉,季辞看着他的双眼,忽然生出倾吐一切的冲动———   “能不能替我保管一样东西?”   许游也笑盈盈地望回来,眼底一片坦荡:“什么?”   他想说,我的心。   但许游纯粹得不合时宜的目光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结局。   满天璀璨的星星都在低头俯瞰他们。   少年人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绕了个弯。最后只是简单地说:“替我……记住这一天。”   在我看向你时,如此心动,如此勇敢。   哪怕我想记住的,只是这样的我自己。   =第三卷~真爱的价格= 第四十二章 吊桥效应1   夜空挂着血红的月亮   三年后。   莫莉是一条普通的雌性巨龙。她的血统等级是B, 意味着龙血的纯度在70-85%之间,拥有银色的龙瞳与鳞片,是龙类中的「大多数」, 不起眼的芸芸众生。   但莫莉也是一条特殊的龙———因为她生活在季家。   没错,就是那个全世界最后的纯血贵族季家, 拥有三位绝无仅有的S级, 和两位顶级A级,生活在森林中心一座年岁悠久的古堡里,与世隔绝,远离尘嚣, 闲云野鹤。   她快五百岁,和二小姐季悦栀差不多年纪,从记事起就在季家了。能为服务于纯血是她至高无上的荣耀, 更何况主人们为人善良,从不苛责打骂仆从,给他们同等的尊重,优厚的薪水和足够的自由。   莫莉热爱她的生活。   其实主人们也不需要太多的服务, 大多时候她是见不到他们的,只要负责打扫好自己所在的区域, 偶尔遇见了问声好, 交集并不多。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六年前, 季家带回来一个小婴儿, 不是龙, 而是人类。   莫莉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类, 和其他龙一样, 感到十分新奇。   无论是先生, 还是其他的几位主人都没有婚娶, 在原来最小的少爷季越彭出生后,这个家里已经三百年没出现过幼崽了。更何况人龙有别,小家伙既不能自己觅食,也不会飞,一点一滴皆需要精心呵护。   每个龙都争着想看一看人类幼崽的模样,幸运的她被派去负责小主人的起居。   事实上她是不被允许随意和小主人说话的,这不是季家的规矩,是整个龙类的。不过名叫季辞的小男孩儿并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下人,甚至会跟着她学习说话与做事。   起初她提心吊胆,直到家主先生默认了这种行为,才真正放下心来。   对于龙来说,一百年都短暂,更何况人类成长起来的一二十年。一眨眼,那个得牵着手蹒跚学步的小主人就已经长大了,需要隐私,需要独立,不再需要她。   「奶妈」的职位被撤去,莫莉很伤感,不过接下来的任务被派去照顾唯一的宠物,名叫「年年」的豹鲶。   同样是份好差事,不在于薪水更优渥,而是小主人总会来探望心爱的宠物,她也重新有了机会和他再说说话。   以龙的年龄来说莫莉还很年轻,没到有自己的孩子的年纪。尽管想法逾越,但她几乎是对亲生孩子那样对待小主人,疼爱程度早已超出血缘界限或是种族隔阂。   她知道人类的寿命有限,总有一天小主人会先离他们而去。但她想在还拥有的时光里看着他健康、快乐地长大,那是她最大的心愿。   *   莫莉最近认识了一个人。是在森林中散步时遇见的,她的同类,只不过是C级。   季家没有B级以下的龙,这还是她第一次认识C级。50-70%的龙血纯度造就了他黄铜色的瞳孔与龙鳞,虽然那颜色似乎比她印象中的铜更明亮些。   人形的他则有一双非常、非常美丽的海蓝色眼睛,目光柔情缱绻,似乎诉说着无尽的心动。   龙类怕水,又奇怪地向往海。莫莉因为这个,对他入了迷。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只说是叫「H」。   “为什么?”单纯的莫莉问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   他将她化作人形后柔嫩的双手握在掌心中:“因为我的名字,已经被一位美丽的女士封存。除了她,没有人可以再唤那个名字。”   他神色忧伤,莫莉为他心痛的同时也忍不住难受:“那么,那位女士是你的……”   他嘴角扯出一个伤感的弧度,海蓝色的双眼泛起悲情的波涛:“是我的母亲。”   H娓娓道来,讲述一个贫苦的单身母亲如何艰难地抚养唯一的孩子,又如何用生命换取了孩子的安全。女孩儿们总容易被美丽易碎的故事打动,在封闭的古堡中生活了几百年的莫莉更是如此。   “我也不记得我父母的样子。”莫莉说,“但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主家。主人们如同父母,所有仆从都是亲爱的兄弟姐妹。”她真诚道,“下个周末就是新年了,主家会给所有劳作的人放假一天,共同庆祝新年的到来。我们也可以邀请自己的朋友———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他的眸子被欣喜点亮,嗓音如梦似幻:“真的吗?我也可以?”   她微笑着,恍若陷入热恋的少女:“当然。”   她是如此幸运,莫莉想,有慈悲的主家,和谐的同事关系,清闲的工作和丰厚的报酬,一个可爱的小主人。   现在,龙灵在上,又赐予她如此儒雅的恋人,有一双动人的海蓝色眼睛。   *   新年前夜很快就到来了。早上开始下起了雪,莫莉有些忧虑,她只告诉了H大致方向,没有亲自带他走过,怕大雪掩埋了痕迹,H找不到来的路。   当然有人发现了姑娘的异常,平日里她最无忧无虑,如今牵肠挂肚,必定有了所思所想。   他们打趣她是不是恋爱了,莫莉羞涩地承认,双眼闪动着幸福的光。   人人都为女孩儿庆幸,找到归宿。   先生听说了这件事以后,特意喊她前去,温和道:“如果有一天,你想和他离开,只要告诉我就行了。”   莫莉先是愣了愣,继而双眼中闪烁出泪花:“抱歉,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请别赶我走,我不想离开……”   先生也怔住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失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人要赶你走。你想离开,想回来,都可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女孩子看着他的微笑,反应过来是自己误解了,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   她想,先生的笑容和H是有几分相像的,只不过H更多的是百转柔情,而先生多一分漫长岁月沉淀后的淡然,与对渺小众生的怜悯。   莫莉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她负责水果,去厨房时无意中瞥了眼天空。冬日白昼短暂,雪已经停了,浓郁的夜色从森林深处一层层漫上来,仿佛重重包裹的迷雾。   说不上来原因,她的心口好似压着重重的石头,不知是不是某种不祥的预感。   是因为天太阴沉么?还是因为担心那个到现在还没出现的人?   她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刚才先生的话让她认清了一件事:她先是季家的一份子,然后才能是别人。   莫莉调整心情,端了一盘垒好造型的水果,正穿过走廊向餐厅走去,在转角忽然被谁拦腰抱住,还捂住了嘴。   几颗刚洗过的晶莹剔透的葡萄滚落下来,沾上尘土。   大脑中第一反应就是呼救,恐惧瞬间席卷了全身。但随即「绑匪」松开手,将她转过来面向自己。   等看清来人,她欣喜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H微微笑,蓝眼睛在夜色下煞是好看:“为了给你个惊喜啊。”   *   热心的同事们接手了她的工作,以「必须好好讲给我们听」为交换,放她专心享受约会。   今天可是新年夜,城堡里的仆人们不用穿制服。和H约定了地点,莫莉先回一趟屋子换自己的衣服,为了这天她可是准备了很久呢。   那是条漂亮的连衣裙。龙类无惧温度变化,即使隆冬无须保暖,布料轻薄。颜色从上到下由浅而深,像坠入了火红的湖畔。不规则的裙摆坠着流苏,胸口盛开着火焰似的花。   老裁缝已经做了十三次,才调出最满意的一版。   每个路过的人都赞叹一番她的美貌,她想象着H的反应,步伐忍不住加快,几乎是一路小跑,差点撞到人。   抬头一看,是管家加西亚。   即便是新年夜,他依旧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风衣。谁都知道对他而言没有节假日和工作日的区别,他的一生,每分每秒,都是战斗准备状态。   加西亚扶了她一把,莫莉心头一颤。   ——和她相熟的姑娘们都知道,她已经仰慕管家先生很久了。   有谁能不倾心于加西亚呢?她发誓城堡里至少过半的女仆都暗恋他。   不过,众人皆知,加西亚的眼睛只会看着季先生,心里也不会容下他以外的任何人(或许小主人是个例外,然而那意义不同),就算挂念也只能无疾而终。   加西亚的目光在她的新裙子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你带了朋友来。”   那甚至不是一个问句。莫莉的手指紧张地搅着裙摆:“是……”   管家的声音无波无澜:“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不能去,要知道。”   她像犯了错似的低下头:“是。”   “去吧。”管家微微放松了些,“新年快乐。”   莫莉眨眨眼,没想到对方会主动祝福,回答的话语也愉快许多:“新年快乐,加西亚先生!愿龙灵保佑您。”   *   她提起裙摆,匆匆赶路,又一次下意识抬起头。   雪停后的夜空仍有乌云,流动的雾气中央悬着一轮红色的月亮。   月亮也许浪漫,如果这月亮是红色的,可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象征。巨龙历史上几次大事件,都有过血月的征兆。   可先生说过,想要像人类一样生活,就不能迷信这些意象。   今天是新年夜,过了零点之后就是全新的一年,万物生长,一切从「新」开始。怎么能想些邪恶的事情?   莫莉强迫自己忘掉阴郁的念头,瞧见前面H正对自己招手。   H是个浪漫而深情的男人,在她带着他漫步古堡的这一会儿,已经从他的口中听到了不下十首情诗,超过二十句对她裙子的真诚赞美,以及三十句以上对她本人的。   他们穿过中庭,前面的入口直通酒窖。H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   莫莉有些为难,酒窖虽不是禁地,但为了能让酒更好地密封存储发酵,他们一般也不会进去。   “去看看嘛。”H软言道,“我保证不会乱动东西的。”   她仍旧犹豫。   “而且,我们可以在里面捉迷藏啊。”H眨眨眼,“你不想吗?”   情人间不被打扰的幽会,实在很难不动心。   就算被发现了,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她好好认错的话,无论是加西亚还是先生,一定不会太过怪罪的吧?   莫莉踌躇再三,还是答应了。   “一定要听我的话哦。”   “当然。”   “一定、一定要!”   “知道啦。”   他们牵着手走下昏暗的台阶。 第四十三章 吊桥效应2   恐惧感流淌四肢百骸   先是H来找她。   莫莉矮身猫进木桶后, 这罐闻起来好像是伊多山庄的白葡萄。她有幸尝过一次酿好的,的确醉人。   龙对酒精的耐受度不高,他们一般不会自己喝, 酒窖里大多是为了大少爷季霖泽用在商场往来上。   刚躲好没俩分钟,收到一条消息, 让她给小少爷去换烛台。   小少爷, 就是他们的小主人季辞,按照人类年龄已经成年,但在巨龙眼中依旧是幼崽。   小主人三四岁的时候爱上了梨子味的香薰,有一段时间到了闻不着味儿就睡不着觉的地步。后来找到了治愈的良方, 而且是固定的某种调制方法,替代品无效,十几年来他房间里的香薰就没断过。   之前已经由别人负责更换, 很久没轮到过自己。兴许是今天那位有什么事。   莫莉想,龙灵果然是眷顾自己的,已经是今天的第三个惊喜了:她的确想在今晚见到小主人,亲口跟他说一句新年快乐。   可是, H怎么办呢?   她思索片刻,还是先暂停游戏, 从弥漫着酒香的木桶后面走出来:“你在吗?有点事儿, 得先中止一下。”   “怎么了?”   酒窖的回声四面八方, 她确定不了位置, 只能站在原地粗略地解释。   片刻后, H从黑暗中走向她。昏黄的壁灯映照着他的脸孔, 仍然英俊, 可那目光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   方才还柔情蜜意的人, 为什么会忽然看上去如此危险?   莫莉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H当做没看见,只是温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再次上前,这次没给她逃跑的机会,在她的鬓发印下一个吻。   情人依旧温柔似水,什么也没变。   她闭上眼,却赶不走四肢百骸流淌的诡异的恐惧感。   *   莫莉将刚拆封的新熏香摆在烛台上,扔掉只剩下短短一截的旧蜡烛,指腹留下淡淡的梨子香,和蜡烛特有的温润油脂。   她有点儿失望,小主人并不在,想必是主家的晚宴已经开始了。她选择了去约会的同时,也就放弃了能和家主们一起用餐的机会。   有得必有失,无论是龙还是人都要遵循这样的定律。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怀恋地环视了一圈周围熟悉的装饰,它们和她还在时别无二致,就好像小主人还是当年那个软软的小婴儿,牙牙学语,叫她,莫莉,莫莉莉。   转眼间,已经是二十一岁的青年了。   尽管遗憾,莫莉也只能离开。   她原本该直接回到酒窖,不知怎么的,有几分踌躇不前。H的笑容浮现在脑海,他什么也没有变,为什么自己害怕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她坐在石阶上发呆,头顶的月亮依旧一片红,像一只渗血的眼睛。积雪融化在指尖,朦朦胧胧间听见水花声。   对了,她扔掉折磨的思考,隔墙就是饲养豹鲶的泳池,她可以去看看这个大家伙。毕竟年年也是季家的一份子,新年夜的庆典不能没有它。   年年对声音敏感,所以泳池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只有靠得很近声音才能传递。在这儿听不见远处的喧闹,也就显得新年之夜落单的豹鲶格外孤独。   然而正当她推开门时,大地忽然晃动起来。   地震?   不对,她在森林里住了四五百年,从来没有遇到过。按照科学的说法,脚下这片土地根本不在板块活跃带上。   水中的感知更加敏锐,隔着门已经能听见年年无助的悲鸣声。   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了?   已经不仅是脚下站不稳了,过于年迈的墙体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晃动,逐渐剥落,已经有两百岁的廊灯忽明忽暗疯狂闪烁,直到「啪」的一声熄灭,轰然掉落,砸成无数碎片。   泥屑玷污了崭新的裙摆,而溅起碎片的锋利边缘割伤了皮肤,但她根本顾不上它们,不得不扶着另一边尚还完整的墙才能勉强维持住平衡,慌张地看向窗外,后知后觉意识到震动的并非大地。   ——在颤抖的,是整座城堡。   *   三小时前。   城堡上下忙忙碌碌为今天的晚宴做准备,连主带仆一百来号,「龙」丁兴旺,是个大工程。   人人都在欢庆,可怜的季小少爷却只能坐在书桌前学习。   和总会到来的假期、节日相生相伴的,就是一样都不会缺席的作业与考试。   他已经21岁了,新年假期结束后就是大四。要是换做轻松的院系,应当在享受最轻松自由的一段日子;可惜选了个任务繁重的专业,期末前的修罗场比高三还忙。不仅得复习期末,还要修改论文的开题报告。   毕业季近在咫尺,他的大学生涯很快就要划下句号。时间潮水一样挟着他向长大成熟的彼岸涌去。   刚开始倒是不止他一人,二姐与小哥都坐在旁边,帮他查资料的,帮他校对的,左右护法不亦乐乎。   若季辞选了什么外语或是计算机之类的人类专属,兴许他们还帮不上忙,但他学的是古生物,季家几位成百上千岁的巨龙几乎和作弊器差不多。   而且,他们了解的,可远比人类教科书上多得多。只不过很多东西对于人类而言还是秘密,季辞觉得遗憾,不能写进论文中去。   后来当然是被大哥提溜走了——“闲着没事干就去把地拖了,不许打扰小辞。”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季辞合上电脑,休息了会儿眼睛,肚子咕咕叫起来。他看了眼挂钟,离晚宴开始还有些时间,要不先去厨房找点东西吃垫一垫?   走到厨房附近,又改了主意,最近学校忙,回来的时间都不多,好久没去看年年了,它一定很想念自己。   季辞折回来,向着反方向的泳池走去。   *   季辞坐在泳池边,水有点儿凉。尽管装了暖气,但豹鲶毕竟是习惯生活在雪山天池中的,水温还得保持零度以下。   好在巨龙养大的孩子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强很多,他既能御龙飞行,也不会畏惧这一点冰凉。   年年好久没见过他,亲热得不得了,在他身边游来游去还转圈,两根须须摇摇晃晃触碰他的胳膊,像狗狗伸出舌头舔主人的掌心。   年年最近变得很小很小,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它的体型可以随意改变,根据环境调整,也可以看它的心情来。三岁那年遇见它时比蓝鲸还要大,大多数时候也就半人高,有时候能大到泳池都塞不下,现在又如此迷你。   季辞摸摸光滑的鱼鳞,羡慕它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没有烦恼。   人类拥有它们可望不可即的高等智慧和更复杂的感情,相对应的,也就会衍生出更多忧愁。   比如此时此刻,他就挺闹心。   新年是家人团聚的日子,许游也不例外,得在自家过。不能和他一起敲响城堡的零点钟声,季辞有些失落———只是一点点。反正他已经学会了接受来自许游的失望。   以为境况成年后会有所改变,然而许游对他一如往昔,仍像对一个孩子。   季辞日日夜夜纠葛,一个声音告诉他人该知足,许游对他那么好,不会有别人比得上自己在许游心里的重要性;另一个声音却在尖叫,如果给他的不是想要的那种爱,那么其余什么也白搭。   天使和恶魔不断争吵,他不知该听谁的。   季辞有时候甚至会极端地想,要是那位银发美人凯拉小姐成为许游的女朋友,也许自己就彻底绝望、过后也不再伤心。但凯拉和许游还真只是商业伙伴的关系。   季辞用双腿拨了拨水花,看着以为在跟它玩、更加起劲的豹鲶,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不然,反方向思考,自己去谈个恋爱怎么样?说不定就能遇见比许游更情投意合的人。   或者还是现在给那家伙发个短信呢……   季辞纠结地拿出手机,刚刚解锁,一声巨响和紧接着来袭的震动让他猝不及防,手机掉进水里。   *   红色。   血……   血红色的月亮,挂在天边,堵在心上。   不……   是火。   那熊熊燃烧的不是什么明艳至极的颜料,而是滔天大火!   莫莉惊恐地从窗口看见整个城堡的半边顷刻间淹没在火海里。不知从何而起的火焰如同暴怒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冷酷地吞掉一切目光所及。   龙以火为生,比任何种族都了解它的危害,古堡年岁悠久又容易出闪失,季家平日里对火灾隐患相当重视,几百年来从未出过哪怕一起小小的事故。   但此刻,这个欢乐祥和、人人喜悦的新年夜,和最被期待的丰盛晚宴开始,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撕得粉碎。   不仅仅是火,还有爆炸。她感受到的「地震」和墙体坍塌就是来自于最近的一处爆炸。莫莉算不上有知识的人,但也差不多知道城堡里的易燃易爆品还是很多的,平日里精心维护注意不到它们,一旦引线被点燃,接下来就是势不可挡的连环爆炸。   换言之,在火势蔓延到她身处的这栋楼前,爆炸会让它们更先被掩埋。   若是普通的热度,对巨龙而言根本构不成威胁,毕竟连熔浆泡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装着那么多水的泳池就在旁边;但莫莉不敢恢复龙形,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火———   那样高的温度、破坏力,根本不是平凡物质能够燃烧出来的。   更像是……对同类最最致命的龙焰!   是谁,是什么人,敢在纯血家的地盘开杀戒?   女孩子暂时还想不到那些。保持娇小的人形还有可能有从缝隙中逃出去的机会,若是龙身,庞大数倍后等于说是正面接上龙焰,必死无疑。   潜意识告诉她应当逃跑,双腿却发软。   几百年来她深居简出,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古堡、认识过季家以外的人,虽然不是公主,和高塔里的公主一样单纯天真,从未见过世界真正的阴翳面。   在她的认知中,死亡应当是缓慢而神圣的,随着年华老去,停止心跳与呼吸。   她想象里有千万种对死亡圣洁的描摹,绝没有一副如同此刻,葬身在最森冷的、来自同族的恨意中。   不停的爆炸很快会让泳池边缘震裂,到时候涌出的将如同灭顶洪水,除了多提供一种死法外,对浇熄龙焰没有任何帮助;泳池的门肯定是不能开的,如果从来时的楼梯原路返回,不知能不能跑在塌方之前。   脚下的连廊已经开始断裂了,四面八方溅出的碎石还在扑簌簌掉落在她头发、身上,砸得生疼。好在那些痛更眼下的境况相比微不足道,再犹豫的话,可能命丧于此。   无论如何,她必须跑了。   火暂时还没有烧到她这里,但两边的墙壁随时都有可能全部倒塌,只能从中间走;然而廊顶上的吊灯摔下来对于人类的头颅也是不小的冲击,莫莉一狠心,撕碎了大大的裙摆,裹成团包在头上。   正当她决心撤退时,一墙之隔忽然传来微弱的呼救。   “救——”   她浑身一颤,停下了脚步。   那是……小主人的声音! 第四十四章 吊桥效应3【倒V结束】   真真实实的人间炼狱   泳池有个不为人知的设计, 在检测到整个屋体大幅度晃动时,会迅速打开闸门,让水回流地下。当初就是为了防止在地震和爆炸时大量的水涌出去雪上加霜。   现在, 在手机掉下去的刹那间,机制已经开始运转了。四个孔洞同时作用起来, 水面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吸力极强,季辞顾不得手机,惊地跳回岸上。   这点儿小晃动对于在天池底下闯荡的豹鲶来说不足为奇,可年年已经被季家接来十几年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得多,再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已经失去了自保能力。   小宠物慌乱地游到他面前, 它不会说话,只能着急地直呜呜,但眼睛里写满了求救。   如果不帮它,要不了多久年年就被会吸进漩涡里, 更何况眼下不知是地震还是什么情况,这房子很快就保不住了。   豹鲶失去水也许会窒息, 也许还救得回来;但若是留它在这里, 就不可能有丁点活路。   季辞不再犹豫, 跪在摇摇欲坠的池延上伸出手, 将随波逐流的年年一把抱进怀里。   这么多年来, 总是他仰仗别人, 无论是小舅还是兄姐, 或者许游, 或者季家的任何一个人, 总是他们来保护他、照顾他。   此刻,年年小小的身体窝在他怀中,两根须须也颤栗地蜷曲,离开水面明明无比痛苦,却因为对他的信任而没有丝毫挣扎。   季辞第一次感觉到了被依赖和需要。他不清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比灾难更恐怖的事。他不能指望别人,也许谁都不会来接他,只能靠自己———只有他自己才能救他们两个出去。   人在遇见危机的本能反应就是跑。管他洪水海啸地震,只要能跑出去,就有生机。   一边是水体的扭曲,一边是山摇地动,无论靠近哪边都不安全。泳池有两个门,有一个已经被砸下的悬梁堵住了,另一个虽然看起来也岌岌可危,好歹可以一试。   季辞庆幸自己穿了外套出来,而且它已经被刚才瞬间涌上来的池水浸得湿透。他把年年裹在里面,打了个结系在身上,尽管颠簸,也能大大减少行动的阻碍。   大门就在眼前了。身后的水池池壁已经被震得向内陷入,如同大地龟裂开来。天花板的碎片像雨一样坠落,季辞不得不护着再分出神护住头部。   还差一点点!   左脚已经迈进依稀能辨认出是门框的位置,马上就能出去了———   门两边用来装饰的雕着环绕蛇形的玉砌立柱轰然倒下,直直砸向他。   *   好热。   是因为刚才跑得太急了……吗……   墙壁破裂后隔音效果也荡然无存,外面到处是尖叫、呼救与痛楚的嚎啕,混合在一块如同利刃搅向他的耳膜,连大脑也跟着发痛。   季辞从一阵晕眩中清醒过来。刚才因为太过害怕,紧紧抱着怀中的年年跪在地上伏身,然而就是这样的姿势恰巧让他躲过一劫:两边倒下的柱子相互抵住,在下陷的房子里留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正好保护了蜷缩在其中的季辞。   红宝石手串检测的就是他的脉搏,这时因为灾难来袭心脏跳得猛烈,连带着它也一阵一阵发烫,火烧火燎,但季辞现在顾不上这些,立柱砸下的同时带着整个门框都变形了,以他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扒开它。   唯一的逃生通道,也被堵住了。   季辞感到绝望。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越来越热?   只要出去,出去就能看到了。   碎石并没有完全密密匝匝地垒起来,还是露出一个瞭望口。然而它太小了,孩子或许还能钻过去,成年人大概率会卡住,除非很瘦小。但被季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季辞无论身高还是体重都不可能羸弱至此。   巨响仍在发声,季辞匍匐在地面,每一次都能感到大地的颤抖。   是爆炸吗?如果是爆炸,是不是随之而来的还有火?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了,小舅和兄姐他们还好吗?火会不会烧到这里来?   无数问题盘旋在脑海,却没人能回答。   万一外面有人呢……   他这么想着,打算呼救试试看。   「救」字刚出口,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嗓子竟然如此嘶哑,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声带都会撕裂。也许是刚才吸入了大量灰尘或是有毒物质,季辞连着咳嗽好几声,只能让损伤加剧,这种痛盖过了肩肘任何一处的擦伤。   现在连最后的可能都消泯了。   季辞解开包裹,失去水的年年还能支撑,但也是奄奄一息。现在放开它,它还有可能有生机吗?留下来,是不是只能和自己一起等死?   对不起啊。他想。我还是太弱小,无法保护你,要是当初你跟着别的主人,也许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有点遗憾,没能见到许游最后一面。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过好在,以后自己不用纠结了。   他昏昏沉沉想着,旁边忽然传来凿动石堆的声音。   季辞猛地回头,看见那个自认为无法通过的空隙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努力想要进来。   他瞪大眼睛,那个人是……莫莉?   *   十三四岁,孩子们大多会进入青春期,隐私意识空前大涨,认为自己已经是个独立的个体。季辞就是那个年纪央求小舅,不需要保姆、他能够照顾好自己。   小舅微微笑,答应了他。彼时的季小辞光顾着兴奋于自己不再受到时时刻刻的「监管」,并没有考虑过被「辞退」的保姆、也就是莫莉会不会失落。   后来的近十年里,他和她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无论是被她抱在怀里的婴儿时期,还是后来的少年、青年时代,她在他的记忆中一直是那个二十四五岁的模样,温柔而天真的姑娘。   她和小舅、兄姐一样,对自己无比疼爱。如果说从年长的季淳和季霖泽那里能够感受到父爱,那么莫莉给予的,就是最接近于母爱的悉心呵护。   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种状态。   女孩子披头散发,浑身是伤,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全身变回龙类,只有双手硬化成爪,正小心翼翼地扒开边缘过于尖锐的碎石。   龙鳞本应如铠甲般坚硬,奈何她本身状况不好,极度虚弱的情况下龙的力量也会减退,爪间已经渗出了殷红的血。   “小少爷!”她看着那个自己照料了很多年的孩子,“您没事吧?”   “我还好。我要从这里出去吗?”   “不行,外面着火了,马上就会烧过来。您不要出来。里面怎么样?塌了吗?”   着火?季辞捕捉到这个关键词。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剩一半。”   “窗户呢?”   “还在。”   “等我过来,带您从窗户那边出去!”   “好。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姑娘一笑:“请拉我一下,好吗?”   经她处理后,那道缝隙的确加大了些,对于娇小的她而言勉勉强强可以穿过。   虽然上面血迹斑斑,十指连心,不敢想象有多痛。   季辞把手给她:“你龙化一下皮肤吧。”不然钻过来的时候肯定会被碎石和里面已经露出的钢筋划得鲜血淋漓。   莫莉摇摇头:“要把力气攒着,待会护着您从窗户那边跳下去。”   她攥住季辞的手腕,一狠心钻了过来,果不其然胳膊上被钉子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滴落进同样火红的裙摆里,很快消失不见。   这样的伤口原本对龙类而言不值一提,很快就能痊愈,但那是一般状态下。现在的莫莉已经很虚弱了,根本分不出力气自愈。   莫莉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季辞扶住她,下一秒被拥进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龙类的体温要比人的更低一些,莫莉拍着他的后背,在如末日之境的混乱里,像唱摇篮曲一样轻柔地哄他:“小少爷不怕,莫莉莉来啦……”   那是他刚学会说话时,咬字不清的对她的昵称,莫莉到现在还记得。幼年因为噩梦哭着醒来,莫莉也是这样安慰他,那悠扬的语调,他也没忘记。   季辞嗅见血的铁锈味夹杂着一丝来自她发梢的熟稔馨香,鼻子一酸。   天灾人祸的伤都没叫他哭泣,须臾间的温情,却让人如此想要流泪。   *   爆炸不但没有停止,还愈演愈烈,整栋楼摇晃得愈来愈厉害,也许眨眼间就会成为废墟。   两人一鱼躲避着同样危险的、簌簌坠落的砖瓦,终于挪到窗边。   季辞被外面的景象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生活了21年的地方,不受打扰的世外仙境,森林环抱着的古堡,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火海。   夜色下的空气中流动着燃烧后的余烬,比迷雾更加恐怖。他每一次目送许游离开时「藏身」的碉堡,常常发呆的阁楼,小舅最爱去的书房的尖顶……目之所及,全染上刺眼的红。   季辞看得出来,那火不是普通的火,不然怎么落在雪地上还在燃烧。季家的下人们已经恢复成强大的龙形,却仍然深陷其中苦苦挣扎,就算如此也抵挡不住被吞没的结局。   他辨认得出每一个:会做他最爱吃的奶酥的甜点师,很喜欢天文学、不甘心只飞得与云层同样高的护卫,跟加西亚一起改装车辆的司机,偷偷带他溜出去玩后来被加西亚好好惩罚了一番的男仆……与家人无异的他们,正万分苦痛地嚎啕,宁可死去,也不愿承受如此灼心的刑罚。   真真实实的人间炼狱。   小舅和兄姐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了?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命丧浩劫。   因为他是弱小的人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类。   季辞双眼失焦,难以接受事实。   旁边传来女孩子低低的啜泣,看着这些与她同吃同住的同类们受苦,她比季辞更明白龙焰的威力,感同身受的痛也就更加深刻。   然而片刻后莫莉抹掉眼泪,站起来,指着西北方向的露台,那是全城堡最高的地方,暂时还没有引火烧身:“我现在带您飞到那里,但是不能久留,火势会上升,而且有随时倒塌的危险;不过那儿可以作为跳板,高处的视野好,更方便我们寻找安全的地方。”   危机时刻,她反而更加冷静,思路清晰。莫莉握着他的手:“小少爷,您相信我吗?”   季辞毫不迟疑,点点头。   *   他以为莫莉会化作龙形,然而她没有,只是张开龙翼。季辞知道这有多消耗体力,几年前许游救他于车祸时就已经见识过一回;且不说莫莉本就比不上超A级雄性巨龙的强大,她现在还受了伤———   莫莉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就像他没有犹豫就选择相信她一样,姑娘也瞬间抱住他,借着龙翼的风从狭小的窗口挤了出去。   还是第一次被B级巨龙载着。季辞看见她的翅膀,比S级和A级都要小一些,也更薄。   银色的,像月光。   他们刚刚飞离泳池的楼,它如同被海水冲刷的沙子堡垒一样完全陷了下去。   莫莉不敢回头看,光是维持龙翼的形态就已经耗掉她几乎全部的力气。龙焰燃起的火海距离她的双脚只有十来米,烫得令人心惊,无数炸裂和尖叫声如同鬼手,想要将心理已经紧绷至极限的她完全拖垮。   横跨地狱的感觉,大致如此。   但她不能停下。自己死没关系,反正活了几百年,也足够下辈子回忆;但是小主人不行,他现在受了伤,已经是她的失职,龙类应当拼上性命护住主家的安全。   所以她一定能把小主人带出去!   从未有过的顽强意志如同一针强心剂注入,挺着她坚持到飞至露台上。莫莉把季辞放下来,收回龙翼,二人气喘吁吁躺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到下一步该怎么走。   尽管平台上现在还没有大火,只有偶尔溅上来的火星,但它太高了,已经被周围的爆炸震得摇摇欲坠。必须尽快离开,否则还是会坠入火海。   莫莉咬咬牙爬起来,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季辞身旁时,瞳孔骤然紧缩。   为什么,露台上会有油罐?   她想起来了,先生时常在这里打理花园,少爷们和小姐也会在这儿喝下午茶,之前厨师为了做饭方便,就运了一整套厨具上来。   平时寻常的器具,此刻却成了死神的镰刀。   一粒火星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它的体积无论在人类还是龙类面前都是九牛一毛,就算烧到皮肤也不过是瞬间的疼痛;可就是那粒火星,要是和油罐相撞,引起的将会是毁天灭地的爆裂。   莫莉后悔自己的着陆地点,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事:保护小主人———无论如何,小主人不能有事!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伙伴们的支持,明天入V-会有三更奉上! 第四十五章 吊桥效应4【一更】   看起来像个逃生空间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 但在季辞的眼中,如同慢动作定格。   季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方才还起身去找寻下一个过度平台的莫莉忽然向自己的方向冲过来, 收起的龙翼再次张开,明明翅骨与膜上都已经被龙焰生生烫出洞, 甚至右边的翅膀已经快要折断。   巨龙断翼, 远比人类失去一条胳膊要疼上千万倍。   可她就好像没有痛觉那样,甚至没有影响跑起来的速度。   怎么……了?   不知道。不知道。   【跑——】   他只看得见她的这个口型,身体先于意识动了起来,但雌龙没有跟他一起逃跑, 龙翼尽力地张开更大,浑身颤抖,直到扑到在地上, 像找到了宝藏似的,紧紧护着什么。   下一秒,令人胆寒的爆炸声蓦地在耳边响起———就在姑娘扑过去的地方。   莫莉柔弱的身体被毫不留情地抛向天空再坠下,和死去的蝴蝶一样轻飘飘, 无力地落在古堡墙外的雪地里。   火红的,火红的, 火红的裙子。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 渐变的颜色, 被撕出随意美感的裙摆, 还有胸口繁杂的装饰。她为了这条裙子央求老裁缝好多次, 改了又改, 只为情人眼前一亮。   今天是新年夜, 她满心期待, 等着约会, 等着给孤苦无依的「H」展示自己在贵族家幸福的生活。   然而到死,莫莉都没能再见到他一面。   幸运的是,她也没有时间想起他。   只有那身美丽的裙子,一直陪伴着她。   现在,它和几乎要流干的血一起,开在雪白的地面上,如同巨大的、已经凋零的玫瑰。   季辞愣愣地看着,双膝骤然失力跪在地上,心脏酸得发痛,眼眶却早已被熬干,哭不出一滴泪。   *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加西亚。   当然是加西亚,总能是加西亚。   夜色看似平静,每个人各司其职,其乐融融迎接着待会最盛大的晚宴。但他好像有特异功能,嗅出危险的味道。总觉得有什么出了问题,从刚才见到小少爷和豹鲶的保姆莫莉开始,那种危险就如影随形。   倒不是雌龙本身有问题,他听其他下人说,她带了一个谁都不认识的男朋友来。   这并不是一件罕见的事情,新年夜每一个在季家工作的人都可以携上亲朋好友,一起聚会。   但就是不对劲。有什么开始崩毁……远远超出他能掌控的地步。   彼时二小姐和三少爷已经等不及偷吃饭后甜点了,小少爷还在屋子里写论文,他不能声张,只悄悄告诉先生自己怪异的预感。   先生面上不变,微笑地看着大少爷教育弟妹,轻声道:你去看看。   加西亚得了指示,先行退下。   他已经察觉得足够早了,但还是不够早。在离开主厅后,他选择先从书房查起,毕竟那是先生最常待的地方。   然而在他推开书房门的刹那,伴随着一声巨响,脚下山摇地动。   书架几层楼高,书籍密密麻麻掉下来。加西亚顾不得它们,立刻从窗户往外望去,却一时间没找到爆炸来源。   他立刻化成龙形从书房的天窗飞出去,那儿平时是密闭的,不过还好,有为了特殊时刻设计的通道。   书房的顶端是塔尖,虽然不是整座古堡的最高处,好歹视野还算开阔。上去后立刻找到了异响的源点,他呼吸一滞,刚才的震颤是从酒窖传来的爆炸!   酒窖里储存着成吨的酒液,或许是天冷干燥自然起火,又或者有人蓄意,总之,原本也许一些水就能扑灭的火,在经过了无数酒精的助纣为虐以后,成了一波又一波无止境的连环爆炸。   他飞到上空,迅速指挥下人们灭火,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徒劳无功,那根本不是水能扑灭的寻常火焰。   直到某个家丁不小心被烧到了,迅速在手臂上留下深深的暗金色的伤痕,加西亚才意识到问题所在———   这不是普通的、正常的火,这是龙焰!   而且,只有A级以上的巨龙才会有如此威力的龙焰。   季家虽然只有三位S级纯血,但A级并不少,更何况今日是新年宴会,许多人邀请的亲友也有A级,他一时之间无法定位到具体的操纵者。   加西亚终于将先前那种毛骨悚然的预感与现实衔接起来:有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新年夜,并且释放龙焰炸了酒窖———完完全全的谋杀!   *   火势很快蔓延开来,爆炸同样没有停止,附近已经有几幢低矮的建筑陷入了火海中。龙焰是无法被扑灭的,只有等它们失去可燃物自己熄灭。这个时候别管救不救火了,必须立刻撤离。   加西亚将指挥权交给另一位经验丰富的B级,自己立刻飞回主厅告知家主。   季淳脸色一变:“崽崽在哪里?”   加西亚的汗顺着额角流下,不知由于紧张还是高温:“我刚才去小少爷房间看了,他不在,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现在去找!”   加西亚认识季淳已经四百年了,上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慌乱」这种情绪,还是当年大小姐季念云去世的时候。   然而季淳现在是家主,是城堡数百人的主心骨,他再如何心急如焚,也必须坐镇。季霖泽和季悦栀去帮助其他龙,而季越彭跟着加西亚立刻动身去找季辞。   龙焰的威力要比寻常爆炸大得多得多,更何况引起的爆炸已经将所有建筑都摇向火海。他们飞到半空,已经看得见下面哀鸿一片。   季越彭急地在空中转了几圈:“你去找小辞!我……我留下来帮他们!”   加西亚在他眼中看见了焦灼和心痛,已经隐约有了亲舅舅那份慈悲的影子。   他点点头,向南飞去。   巨龙浴火而生,与火为伴,以火为攻,龙焰是他们最有利的武器,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安安稳稳生活了几百年的季家再一次体会到了绝望———这一次不因争权夺利的战争,而是最熟悉的火。   痛苦的求救、哀嚎不绝于耳,然而加西亚没有停下。他与神不同,无法渡世人,此生只为一人。   若此刻不被需要,也无怨无悔。去保护季淳珍爱的存在,也是一种守护。   *   龙焰对人类的伤害并不会像对龙一样呈几何倍增长,顶多比高温的火焰更烫。但人类毕竟只是人类,没有谁能赤手空拳承受得住大火,季辞的惊恐半点不比巨龙少,被困天台,无法动弹。   脚下的大火越烧越旺,已经离他站的地方不远了。原本精美的露台花园现在已经被毁得看不出原样,随着整幢楼的摇摆和震颤,房顶破裂出一道缝,那些金贵的桌椅、摆件都滑落进去。   季辞死死地攀着尚还□□的玉质立柱,不让自己被吞进深渊巨口。   这种华而不实且造价不菲的装饰是许游的最爱,究竟有多贵他不清楚,反正送了季家好几个,露台这儿有,方才豹鲶的泳池处也有。玉质看起来脆弱,没想到在今日的灾祸中竟意外得质量极好。   刚才在泳池那儿差点挡住他的生路,现在,又成了救命稻草。   上辈子的许游要害他,这辈子的许游爱他。   好像必须要经历这样的轮回交错,爱恨纠葛,才能完整。   人在陷入绝望时总会想一想美好的事物,来减轻对抗现实的无力。但季辞也知道现在不是忙着追忆儿女情长的时候,柱子现在虽然还没有倒下,但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脆弱,到时候若是像之前一样砸到他,只会更危险。   可是,能躲在哪里呢。   正当季辞无措地四处寻找时,他忽然瞥见远处废墟下掩埋的一点光芒。   是个箱子。   雕花繁复,非常漂亮,应当是原本存放于哪个屋子里,因为大震荡从门里滑了出来。大约是用了某种只有龙类才掌握的冶炼技术的合成材质,看起来非常坚固,竟然在翻滚和烧灼中毫发无损,连锁扣处的山茶雕花也没受到任何磨损。   看起来……就像是逃生空间似的。   *   前世他在死亡游戏中也总能寻见这种令人意外的保命道具,但真实的生活哪来那么多内置掉落?   然而他也曾提小舅提起过,在他重生前,这个世界的「季辞」还是婴儿时,也同样经历过一场大火,当年就是被父母放入首饰箱中逃过了一劫。   现在一切又重演,算不算是命运?   无论如何,值得一试。   他从未想过原来在地面上行走也陡峭如钢索,需要发挥毕生平衡之力才能不让自己跌落。   终于摸到箱子边缘时,他却发现它竟然有密码:复古的罗盘形状,起始处有一颗宝石,需要推动着宝石在密密匝匝的「航道」上运行出正确轨迹。   也就是说,密码不是数字或者字母,是一个……符号。   没有任何限制,一个固定的符号。   根本没法猜测,这样的密码,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怎么可能凭运气碰上?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要随着平时防贼现在防自己的设定泯灭,季辞惊恐地察觉那道裂痕已经大到马上就要将整幢楼劈成两半的地步,要么在高空坠落,要么葬身火海,怎么选都是死。   ——现在进到箱子里是唯一可能活下来的办法。   冷静点。季辞告诫自己,现在慌张没有任何帮助,只有在仅剩的时间内想出密码,才能自救。   如果这个箱子真的是受到收养他那次大火的启发,那么密码一定同自己有关。   是什么。   什么样的简洁符号……可以代表他?   是龙吗?是豹鲶吗?   是母校的校徽吗?   不,箱子看起来颇有年代,一定是在他小时候就打造的。希望不是在他三岁前,那可就完全没有记忆了。   裂缝马上就要延伸到脚下了,楼倾斜得很厉害,离火海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恐怖的灼热感烤着他的皮肤。   冷静。   不会是随随便便的一个符号,应当是有什么意义的。如果按照他先前的思路,那就应当是幼年的某件事,很有纪念性,让小舅觉得有趣,才会选择它作为这么重要的密码。   他现在只需回忆,三四岁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非常值得纪念的事情?   *   他好像知道了。   会不会、会不会是……   季辞灵光一现,推动着宝石在罗盘上画出一朵简笔画的……玫瑰花。   不止花苞,连底下带刺的花茎也要画出来。   两三岁开始握着油画棒和蜡笔画画起,他的玫瑰画法就没变过:弯曲的波浪结代表荆棘,三个高低不同的尖尖则是花苞。一笔就能画完,还很有辨识度。   之所以选择这个图案,是想起自己三岁那年跟着二姐去了一个节目,爆红网络,成了红极一时的国民小童星。   录制节目的当天,他就坐在这样一朵玫瑰座椅上。   季淳非常喜欢那个节目,时不时就会拿出来重温一下,一直遗憾季悦栀当时的决定做得太突然,不然自己就能到现场看了;一度打算在家里弄一尊一模一样的座椅,还想让季霖泽把这个制作成他们公司的LOGO推广,虽然被拦了下来。   如果有什么能够代表他的童年烙印,那么就是这期节目。   如果节目里有什么能成为符号,就只有这个玫瑰座椅。   花是正确答案吗?   会是它吗?   爆炸声不绝于耳,那根先前倚仗的立柱果不其然已经沉重地倒下,将下面的几方石块砸得粉碎。季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要是自己还在那儿,八成已经……   他推动完纹路,屏住呼吸,指尖颤抖着摁下锁扣———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入V,有点紧张XDD 谢谢大家的支持!   今日3、6、9整点三更,字数肥肥的1w2……   评论会发红包哟……来跟我说说话吧OwO 第四十六章 吊桥效应5【二更】   只有毁灭美值得一看   箱子猛烈地晃动了一阵, 不知是自身机关被触发的效应,还是因为整个大地的颠簸。更多的东西顺着倾斜的裂缝掉了进去,马上就要缠上季辞。   就在他近乎绝望之际, 箱子啪嗒一声弹开了盖子。那声音明明在众多噪音中微乎其微,却被季辞敏锐地捕捉到, 仿佛救命的天籁。   里面看起来是密封的, 不知道有没有留下透气孔。在外面也没希望,横竖都是死,还不如躲进去赌一把它的质量。   箱子的体积不大,成年人想要钻进去非常勉强, 但季辞别无选择,只有尽力地蜷缩,膝盖和手肘紧紧贴在一块, 腰都快勒断了。   在他盒上盖子的瞬间,一阵极强的波动,蹒跚已久的大楼终于支撑不住拦腰折断,连箱子带人被深渊一同吞没。   四四方方的箱子此刻像个皮球一样在下落的过程中四处滚动, 他躲在里面,不知道它都碰上什么东西, 只撞得他直发晕, 哪哪儿都疼的同时眼冒金星。   娇生惯养的季辞哪里受过这种苦, 他一直怕疼, 然而现在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窄小的箱子的确受罪, 但就是这个不知用了什么高端材料的箱子, 竟然在如此下落的   算不出来它究竟下坠了多久, 直到最后狠狠摔在地上, 过于猛烈的冲击让季辞闪避不及, 后脑勺撞上铁一样的内壁,晕了过去。   *   等他再醒来,四周静悄悄的。   季辞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试着动动手脚,稍微抬了一下手掌就碰到温热的箱壁上。看来,仍然受困,没能一觉睡到被救出去。   认清这个事实他有些遗憾,叹了口气。   突如其来的大火人人自顾不暇,哪里会有人分出神来救他。   在箱子里躲着不是事儿,它的确是密封的,不过做了某种设计,能让氧气消耗得慢一些。但是再慢也有限,经过这样一圈跌撞之后,他明显感觉到呼吸困难了起来。   侥幸躲过高空下坠和大火烧身的劫,总不能活活憋死在这里。   季辞试着抬了下顶部,没反应。   他凭着记忆摸索到那个山茶花的锁扣,果然在内部也有对应的位置,这回不需要繁复的符号罗盘密码,只需轻轻一拨,盖子就打开了。   难得顺利,好像终于开始发生好事情。   季辞从箱子里钻出来,皮肤上全是淤青和擦伤,留下一道道血痕。他痛觉失灵似的完全没在意它们,打量着周围。   他明白为什么刚才会觉得箱子外面静静悄悄的了,因为这个地方的确……什么都没有。   没有火。   没有逃窜的人群。   甚至除了他和这个箱子,以及一些捎带下来的碎屑以外,都没有那些摔得稀巴烂的杂物。   它的静谧原本是好事,只是在劫难中如此遗世独立,只让人觉得恐怖。   季辞怀疑地回头瞅了瞅那个救了他的命的箱子,这个世界明明没有这样的设定,为什么好像通过它直接连向了另一个空间?   箱子乖巧地待在原处,除了依旧完整以外,看不出任何问题。   *   不会的,这里不可能是什么异空间,应当是某个从未见过的房间,类似于防空洞的设计,专门为了度过天灾人祸。只不过这次事发突然,除了误打误撞的季辞以外,没人来得及躲到这里。   所以,这儿是什么地方?   季辞让自己静下心来,再一次仔细地观察。   这儿没有灯,唯一的光线就是刚才箱子带着他掉下来时砸出的那个洞,隐隐看得见外面火光冲天的亮。   脚下踩着的地面平滑,像个地下室。但头顶没有天花板,也不规整,土壤和岩石都还保持着原本的容貌,更像洞穴,甚至能听见滴答的水声。   不过,既然路已经修正过,就证明这儿是归属他们家的,小舅或者别人把它当做特别的储藏间,一定有用处。   那么,这里藏的到底是什么?   无论如何,先找到灯的开关。他不认为这里是完全的原生态,毕竟在自己「误着陆」前,上方是没有通道的,也就是说门在别的地方。既然不能让外面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想要清点里面的物品,也只能借助科技的灯光,或者……   ——火把?   季辞看见离自己不远处有什么东西被镶在墙上,他凑近一看,还真是捆在一块的火把,旁边搁着火石。   生活在森林里,怎么用这些东西熟门熟路。季辞小心地取下火把点燃,对那跳跃的光焰有些后怕。   又是火,只不过这回成了帮手。   能照亮的空间差强人意,不过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他挥着火把转了个圈,差点被漫山遍野的金光晃瞎了眼。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龙的……藏宝洞。   *   季辞重生后来到季家十八年,小时候跟着别人,长大了点儿自己探寻,从3岁到21岁城堡的各个角落都走过,该去的不该去的全都探索了个遍。   但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也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包括什么事儿都藏不住的小哥。   如果没有变故,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小舅会郑重其事给他介绍,他像旅游一样正式造访;也许它一辈子是个秘密。   然而,现在它猝不及防地,如同画卷一样完全在他眼前展开。   有了火把照亮以后,这个地方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得多,以为的「天花板」离他至少百米,而他刚才站的那里是个平台,只要往前再走几步就是悬崖,下面深渊万丈,黑不见底。   刚才听见的滴答声也不只是头顶上岩壁渗出来的水渍,下面很有可能有一道地下河。来自哪里,通向何处,一概不知。   地面上堆了至少十几座金山银山,每一座都有数十米之高。不仅是货真价实的金银,还有无数宝石、珠玉、古器、雕塑……横贯千年,放眼世界,只要是值钱的东西,好像这里都有一份,在火把微亮的映衬下,闪动着夺目的光辉,连绵成一片。   从中间随便挑拣一个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藏,然而它们就那样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还有一些顺着「山坡」滑落下来,摔成两半。   因为每一件都值钱,所以件件都不值钱。   季辞眼都看直了,倒不是因为贪财,季家人这辈子不会缺钱花,从来不知渴财为何物;只不过,这幅场景实在太壮观了。   不过他好像也明白为什么季家不缺钱了:且不论这个秘密藏宝洞,就算仅是头顶的古堡,别说是季家上上下下一百来号人,就是养整个城的人也不成问题。   古堡……   季辞黯淡地意识到,今夜之后,或许它就不复存在了。   先是震撼,再是入迷,季辞几乎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现在可不是什么寻宝或者参观节目,他得赶紧找到办法活着出去!   *   洞穴冬暖夏凉,尽管阴冷潮湿,但还是比方才在露台吹着寒风要温暖些。这里连着岩壁和暗河,整个洞穴应当都是从地下挖的。   他和箱子加起来也就一百公斤,竟然能砸穿「地表」,那么最起码他下落的那个位置不会是正常的地质结构,一定被替换过。   火把的照明范围有限,洞穴又过于庞大,他没法分辨出究竟哪些部分是原生,哪些部分已经被改造过。至少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能够突破的脆弱表层不止一处。如果他找不到顺畅的门,那么暴力破解也可一试。   季辞抬头看了看被自己砸开的那个「天窗」,除了晃动的大火,还流淌下一点银白月光。   无论大地上正经历怎样的浩劫,月亮都清清冷冷与世无争挂在天上。是一种幸福,亦或是不幸呢。   几座金银宝山横在他面前,想要翻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它们之中有很多是非常重的宝物,单凭人力运进来实在困难,使用龙身是更符合常理的事。   因此,连接内外的通道一定能容纳下巨龙的身长,也就是说会比寻常的门宽阔得多。   也许他应该换个思路,无论是门还是窗,为什么一定要是开在顶上呢?   既然这是不为人知的藏宝洞,那么通道也不一定不同寻常。更何况龙有翅膀,可以随意到达他们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该拘泥于目之所及。   季辞举着火把小心地走到悬崖边,向下望去。只可惜光线太过稀少,根本无法穿透浓重的黑。   崖边大约是正对着头顶石林的水滴,非常湿滑,他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季辞有些失望,连站在崖边都很艰难,就算真的在悬崖下找到了正确的通道,什么装备都没有,怎么下去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构造,能如此隔绝外界的声响,洞穴里静得出奇,除了水滴以外,就只剩他脚步的回声。   ——龙翼蓦地划破空气的声音惊得他一个趔趄,差点直直摔下去。   *   那是一头A级雄性巨龙。   龙瞳如此明亮,以至于整个洞穴的昏沉都掩盖不住他全身闪闪发光的金,才能让普通视力的人类在黑暗之中也看得出他的血统等级。   他是从下面飞上来的,这也证明了季辞的猜想,出口的确在悬崖底部。   季辞一喜,以为是许游,或者季霖泽和加西亚,但很快发现他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甚至不是他认识的龙。   季辞生长的这二十年里,被家人和许游保护得好,像养在阁楼里的小王子,不知世事与人心险恶。所以即便陌生的巨龙轻飘飘落在他面前,他也只是后退几步,没有逃跑。   直到那龙化作人形,季辞看见他的眼睛,深蓝色的,在夜色的映衬下如同宝石。   明明是非常好看的一双眼睛,他却忽然感到了危险。   但他能往哪儿跑呢。他们此刻就是地上的小鸡与天上老鹰之间的差别,根本无处可逃,也没必要。所以季辞只是站在那儿,望着来人。   男人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季家的小少爷,还真是意外之喜。”他礼貌一笑,伸出手:“幸会。”   无论是蓝眼睛还是笑容,季辞都觉得很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贵族家的小公子是不需要同别人握手的,季辞没动,男人的微笑也不动,下一秒,伸出的手竟然掐上了季辞的脖子!   “哈瑞斯。”他自我介绍的声线温柔而绅士,与之相反的是手上毫不留情的力道,“记住我的名字。”   *   喉管被压制到几近窒息,疼痛顺着肺部挤压着内脏,季辞双脚离地,脸涨得通红,无力地松开手,火把跌在地上,在他们身周燃起一小滩火焰。   哈瑞斯像是没看到似的,轻柔地问:“小少爷,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孤立无援的情况吧?”   “咳、咳咳……”他说不出话,满眼泪花。   然而可怜兮兮的模样不会让哈瑞斯有丝毫怜悯,反而会激起他的暴虐:“看吧,这就是人类。弱小的,卑微的,不堪一击的人类。”   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就好像季辞和他在此之前不是从未见过面,而是几世的仇敌:“区区一个人类,凭什么可以像真正的贵族之子一样生活在纯血家?”他轻蔑道,“对付你,根本不需要像对付他们一样用龙焰。”   季辞猛然明白过来:“是你——”   今晚的大火,爆炸,坍塌,莫莉的死,那么多龙的伤亡,城堡的毁灭,原来都是哈瑞斯一手造成!   干干净净的小少爷那双原本天真的眸子因他的一句话添上鲜亮的恨意,这让哈瑞斯感到有趣许多:“没错,是我。不过,你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反正马上就会死在这里。”   哈瑞斯悠然道:“甚至犯不着费力用上龙形态,只要……一只手。”   他轻松地加了点力道,满意地欣赏着青年漂亮的窒息。   果然,他想,美太无趣了,只有毁灭美,才值得一看。   哈瑞斯想要把这副画面记下来,结果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痛———季辞毫不留情、用上全身力气咬了他一口。   男人吃痛地松开手,季辞从高处摔在地上,膝盖骨疼好像要断裂。他爬起来想要跑,却再一次被拦腰勒住。   龙尾将他捉回哈瑞斯面前,后者依旧是人形,化出尾巴仿佛没有消耗。龙尾缠得相当紧,不再像之前卡住他的脖子只为了挑衅,这一次搅碎他肢体的力道是真的,竖起的毒刺也是真———男人已经没有沟通的耐心,要置他于死地。   那双深蓝眼瞳掀起愤怒的海啸,语调却更加优雅:“小少爷,我刚才对你太温柔了,是吗?” 第四十七章 吊桥效应6【三更】   要是你死了他会怎样   谁会救他呢?   还有谁能来救他呢。   不是没有试着理清思路, 只是时隔久远,又度日安稳,上辈子那些逃生副本的技巧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现在的他无论外表还是内心,都不过是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   更何况从来没有哪一个副本, 遇到过巨龙这种生物。   龙的存在, 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绝对力量,不可亵渎,不可侵犯。   这也是为什么哈瑞斯如此轻视他。人类在巨龙的眼中,和蚂蚁没什么差别。   痛苦累积到一定限度, 就感受不到了。季辞的眼神逐渐涣散,意识也开始沉没。要是死在这里的话,他想, 要是就这么死了,他真的不甘心。还有好多想做的事,还有想见的……   龙尾的力道倏然放轻。哈瑞斯像是听见什么声音,朝四周望了望, 再看向季辞时露出充满嫌恶的表情:“算了,今天就先不玩儿了。”   季辞知他不会好心放过自己, 但什么都没说, 也说不出来。   哈瑞斯摸了摸下巴, 望着眼前濒毁的人类, 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小少爷, 如果你死了, 他会怎么样呢?”   「他」……是谁?   季辞来不及反应, 束缚住他的龙尾再一次松开, 他重重跌落在地, 这回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挣扎着向旁处爬去。然而还没等到离开半米,有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地刺进他的肩膀,直直戳进肩胛骨。   是龙爪。   痛觉在此刻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效力,季辞感觉不到疼,恍惚中意识到金色巨龙正钳着他从地面飞起,像扔一个皮球那样轻松随意地将他向半空抛高。   再丢进万丈深渊。   他掉下去了。   最后一幕,是哈瑞斯回到地表恢复人形,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那双海蓝的眸子怒涛蒸得干干净净,仿佛真的只是没有任何威胁的平静海面。   他掉下去了。   季辞闭上眼睛。   *   风声没有止境。   下落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失重,耳边呼啸,模糊的片段画面,以及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最低的惶惶然。   触底是折磨的终结,也是死亡的起点。   地底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得多,坠下悬崖的过程相当漫长,季辞已经没了界限概念,时间像一根失去弹性的棉线不再被赋予任何意义。   人死前的回忆大概就是走马灯,季辞想到了很多,两世的记忆融合在一块,算了算他已经活了四十年,经历过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幸事,反正是作弊。   可惜他没从上辈子的经历中得到任何教训,这辈子还是草草了事,没有成就,没有爱人,留不下也带不走。   季辞恍惚地想到,自己还能有下一世吗?   好像已经看见了谷底,还有湍急的地下河。没关系的,反正摔在哪里都不过一具白骨。   不对。下面一丁点光都没有,他是怎么看到的?   好像开始产生幻觉了。   也好,沉溺在轻飘飘的幻觉中死去,总比清醒着粉碎要幸福。   然后他落在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中。   季辞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了许游。   许游对他微笑,将他搂向自己,说,小辞,不怕,我来接你了。   果然是幻觉啊。   季辞眨了眨眼,想将许游的脸记在脑海中,如果有下辈子,还是要最先认出这个人,希望大笨蛋也能记得他。   他阖上眼,这一次很安宁。   老天待他不薄,在一切的最后,让他死在爱人的怀中。即便是幻象,也是最美好的结局。   *   季辞陡然睁开眼。   他没有继续下落,反而在上升———   那个「许游」不是幻觉,是真的!   只不过不是人形的双臂抱着他,而是龙脊。季辞摸了摸坚硬而熟悉的龙鳞,金色巨龙正载着他向上飞去。   “许……游?”   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好像怕自己大声一点就会惊碎这个泡影。   巨龙沉沉地笑起来:“你可真会躲,我找了好久。”   季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你吗……”   “真的。怎么了,不相信?”   “我觉得我在做梦……”   “有我,是美梦还是噩梦?”   季辞沉默了。   三岁那年与许游重逢,他认出这个人就是上辈子杀死自己的NPC,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他最深重的梦魇主题。可后来,伴随着梨子熏香的淡淡气味,许游是将他从噩梦中拖拽出的救命稻草。再然后,他长大了,生出混沌的爱意,许游又成了最奢侈、可望不可即、可即不可属的美梦。   两世的生和死之间,都是许游一次又一次插手,强行而突兀地改变了他命运的轨道。   这回,还是没能例外。到最后,仍然只有他们两个。   许游以为他吓傻了,飞回地面后连忙化作人形抱住他:“还好吗?”   明明龙的体温比人类要低,可这个怀抱是如此温暖。可以毫无顾忌撒娇的对象在场以后,先前那些痛感全都涌了上来,季小少爷委屈地要命,眼泪啪嗒掉了下来:“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   ——风平浪静的晚宴前,灾难来袭的绝望后,他一直在等待,可他都没有来。   许游看着季辞的模样,难得有些无措,是该先歉疚还是心疼,手掌扣住他的后脑勺,让年轻的那一个前额抵在自己胸口,吻了吻他的头发:“抱歉……我来晚了。”   *   原本说新年夜留在自己家中过,其实是为了给季辞一个惊喜。许游打算在晚宴结束后悄悄到访,驶入森林没多久就看见滔天大火。古堡的景象有多可怖,连见多识广的许游都不愿回忆。   他看见一贯淡然的季家家主惊慌失措的模样就知道季辞处于危险之中,和他们简单沟通一下,再次兵分几路去寻找。   藏宝洞完全是误打误撞找到的,原本的入口极隐蔽,但爆炸将洞口炸了出来。里面黑黢黢的,而且没法及时联系到季淳沟通究竟是何处,未知是所有生物统一的头号敌人,饶是巨龙也心里打鼓。   可是,万一呢,万一季辞就在里面?   想到小家伙无措地躲在角落里的模样,许游眼一闭心一横踏了进去。   然后就踩空了。   那儿没有台阶,也没有平路,直接就是万丈深渊。幸好他是龙,立刻恢复龙形腾空飞起。   同时,令人绝望的是,入口即刻封死:这是个单向的通道,出口不在这里。   顶上有光,许游就一直往上飞去,惊喜地看见有模糊的人影———可是不止一个。   接着,就目睹了季辞被扔下悬崖。   许游的心脏好像也跟着坠下去。   好在,身体记忆比大脑反应地更快,他向下俯冲,跟风力与加速度赛跑,尽力追及了好一段,终于接住了季辞。   吓死了……真的是要他的命。   罪魁祸首白白被放跑,也不重要了。他紧紧抱着季辞,确认这个人现在安安全全在他的怀中,才总算舒出一口气。   许游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自己来迟了一步,一切又都会如何。   他用指腹擦掉季辞脸上的泪:“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   这时候倒是把他当成年人。季辞怒目而视。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许游借着微光查看他的伤势,“现在感觉怎么样,能不能走?”   季辞抿抿嘴,不说话。   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要抱」。   好吧,他明白了。许游认输,穿过腿弯把小少爷抱起来,从三岁抱到二十一岁,还是这么轻巧,只不过抱的姿势改变了,感觉也不太同,现在怀中不再是个连走路都会摔倒的幼儿,是个真正的成年人,和自己的人类外表能力差不了几岁。   现在的他抱季辞不再因为小孩子走路慢,只是因为他想罢了。   他总觉得,他和季辞之间的关系好像需要一些改变。不过为什么要变、以及要变到什么程度,他还没想好。   反正……先找找出口,能出去再说吧。   *   洞穴里太暗,连个火把都没有,也没发现有灯的线路。巨龙的视力比人类强化数倍,架不住黑暗过于浓烈,还是看不清。   许游可没有随身带手电筒的习惯,不过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宝贝儿,闭上眼。”   季辞:“……”   但他还是乖乖照做。   就算闭上眼,也能感受到骤起的亮度,而且近在咫尺。不用看也知道许游一定是点亮了龙瞳。   不仅能随意开关,还能调节亮度,更重要的是完全没有多余消耗,龙的各个身体部位中就属龙瞳最为「方便」。   能够照亮一小片周遭的同时,视力再一次得到强化。就算是同样爱聚财、且很有钱的许老板也被这个聚宝洞震惊了,金山银山不足为奇,奇珍异宝到处都是,「钱」的光芒交相辉映,眼都快被闪瞎了。   贵族不愧是贵族,宝藏收割者啊。要不是情形不对,他真想上去扒拉两件研究研究,长长见识。   转了几圈,一无所获。许游觉得还是应该把季辞先放在这里,自己飞到悬崖下面看看,甚至潜入暗河里都有可能。只不过小家伙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一刻都离不开自己。   他熄灭龙瞳,停下来。季辞感受到光褪去,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许游。”   “嗯?”   “你在干什么?”   “找出口啊。”   “……”   “你有什么想法吗?”   “有。”季辞抬起头,“你可以从那里飞出去。”   许游也抬起头,看见那小小一方天窗:“……”   好像是哦。   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季辞能用这种「是不是傻」的眼神看许老板了。许游觉得小孩儿要不是因为虚弱而且不会飞,恐怕都要自己下来走了。   许游是从下面的入口进来的,这会头一次正儿八经打量那个「天窗」,好奇道:“这里怎么会有个洞?”   连箱子带人一起摔下来砸出那个洞的季辞:“……”   许游并没有看出这是段对于他而言难堪的回忆,以为小孩儿只是累了,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想睡就安心睡,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保证。”   *   几年前那场车祸以后,许游开始勤加锻炼,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储备在险境时单独化出龙翼。比如现在,受伤的季辞不适合乘着巨龙颠簸,许游依旧保持人形,只有背后长出双翼,抱着他向顶空飞去。   这一次上升得很缓慢,季辞把头靠在他怀中,静静地听这个人的呼吸声。   十岁那年,觥筹交错的宴会厅外,许游在他面前单膝跪地,说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十年后,大难来临,所有人都忙着逃命,他陷入心如死灰的泥沼,唯独许游踏平万苦千辛,来到他面前。   那个关于「永远」的承诺不是虚言,是真实的,有重量和温度,是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次逃出生天。   尽管现在尚未安全,可黑黢黢的洞穴中却让两人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奇异感。周遭万籁俱寂,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他们是宇宙最后的遗孤。   只有他们两个人。   最后几十米,眼看着就要到了,季辞甚至已经想好了出去以后要跟许游说什么,下一秒嗓音遽然掺上惊恐:“躲开!!”   来不及了。   方才还平静的天窗忽然流淌下如同熔浆般的流体火焰,无比瑰丽的金红色,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它们顺着天窗向洞穴里倾倒。岩浆瀑布似的一泻千里,火星受地心引力旋转飞溅,如同高空洒下的破碎星光。   它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盛大,许游根本躲闪不及,唯一的做出的应对是下意识将龙翼硬化到极致,宛如钢铁护甲,将季辞密密匝匝拢在中间。   他们再一次坠落。   但季辞不再害怕了,他收紧搂着许游的脖子,坦然地闭上眼。   憾生不能同衾,幸得死能同穴。   很多年后,季辞依然会想起当日被弥天火光骤然淹没的月色。那是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决绝而残酷的月亮。 第四十八章 吊桥效应7   那模样美得让人心碎   如果季辞还有余力思考, 就会发觉其中的不对劲:最初躲在箱子里掉下来时,底下就没受到半点火灾和爆炸的侵袭,说明这儿有一定程度的与世隔绝;后来遇见哈瑞斯, 再然后许游出现,这么长时间, 那个「天窗」一直没有破裂过。   怎么就这么刚好, 在他和许游即将离开之际,它就承受不住塌陷、直至淌下烈焰?   除了有人故意为之,没有别的解释。   而这个始作俑者,也只能是刚刚承认了罪行并且匆忙离去的哈瑞斯。   但眼下季辞分不出时间去想。   这一次清楚地感知到了下落的时长, 许游的双翼被龙焰腐蚀得厉害,然而为了不让季辞受伤,他只能忍着痛持续张开, 并且尽力调整了方向,以免摔下去后岩浆二次覆盖。   然而这耗尽了巨龙所有的力气,在触底的刹那龙翼再也无法合拢,季辞被冲击力从许游的怀里弹开, 惯性让他无法停下,悬崖边因为岩石的滴水异常湿滑, 他根本反应不及, 就那么摔了出去。   半个身子已然悬空, 双手无助地抓着地面上任何有阻力的东西, 只可惜这儿全是轻飘飘的草皮, 随着他的动作被犁起, 起不到任何作用。   千钧一发之际, 季辞抓住了什么东西———先前被哈瑞斯钳制时掉落的长火把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扣在边缘的凹陷处, 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但它毕竟只是一根算不上多么坚韧的木头, 没法完全支撑住一个成年人的体重,要不了多久就会断裂。而且一旦脱离那处卡槽,就会跟着季辞一起葬身谷底。   一难未平,一难又起,二十一岁的这个新年,注定是他人生中的一劫———如果能熬过去,才叫「劫」,捱不过去,只能叫做死法。   他想大声喊许游,可发出声全是破碎的,连不成句子。嗓子的疼跟身上其他地方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却显得如此重要。   “许……”   许游能听见吗?就算听见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有力气爬起来救自己吗?   季辞万念俱灰地想,他们两个,大概真的出不去了。长眠于如此幽暗阴森的地下洞穴,实在算不上美丽的结局。   *   要是他不是人类就好了。   要是他也是龙就好了。   哪怕先前敌不过哈瑞斯,此时也不会拖许游的后腿。   可他偏偏只是个人类,人类什么也做不到。   季辞不敢太大幅度晃动双腿,只能小心地去试探有没有什么支点。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过的峭壁求生眼下落在自己身上,脑海里除了慌乱已经不剩下什么了。他甚至一度后悔上辈子选择的副本大多是智力型,没怎么经历过荒野求生,不然现在也不会如此狼狈。   好像有个支点!   如果能暂时在此处借力,说不定就能———   正在季辞欣喜于转折点时,上面传来轻微的喀嚓声,好似魔鬼的咒语。   那根火把断开了。   奇迹会发生第一次,莫莉找到了他,把他从濒临坍塌的泳池带走,掩护了即将发生在他身边的爆炸。   奇迹会发生第二次,在他被吞入大楼的裂缝之前找到了坚固的藏身处。   奇迹会发生第三次,坠落后没掉在火海,而是这个平静的洞穴,箱子也足够硬实,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没缺胳膊断腿。   奇迹会发生第四次,在他被哈瑞斯扔进深渊后,许游及时赶到。   常言道事不过三,今日已经不止三次。短短一个夜晚,奇迹发生得够多了,或许赔上了好几世的运气。他不能一直等着奇迹降临,如果这次是终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许游曾经戏称过要当他的守护神,季辞嘴上自然不会服软,却在心里一直时时刻刻期盼他的到来。   可现在,连他的守护神都倒下了。   不能同生,只求同死,季辞曾经在梦里和许游共度一生,这样,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愿望达成。   他心中起了放弃的念头,闭上眼,任凭重力将他拽向终结。   他的身体变得很轻,很轻。   *   有谁在最后一秒拽住了他的胳膊。   季辞蓦地睁开眼,抬头的霎那有些晃神,在看清许游的模样后,眼泪唰啦掉了下来。   双翼已经被龙焰聚成的岩浆毁得残破不堪,比钢铁更坚硬的龙骨几乎折断,也许今日就是它最后一次展开,从今往后再也飞不起来;连许游身上的皮肤,也因为伤势过重克制不住复原了原身,整张脸人类的肌肤和龙的鳞片斑驳相间,鳞片和肌理还在顺着颤抖墙灰似的剥落,煞是可怖。   从初见起就意气风发、优雅迷人的许游,高定西装穿上英俊堪比当季男模的许游,到哪儿都要把捯饬得光鲜的许游,清楚自己外表魅力也深知如何散发魅力的许游,现在竟然狼狈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全是因为他。   季辞泣不成声,甚至不知道念出的是来自声带,还是仅存于脑海。   一个名字,只剩一个名字。   “许……游……许游!!”   “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宝贝……”   远处猖獗的火光在两人的瞳孔里映出朦胧的倒影,原本漆黑的平台照得透亮。季辞悬在崖边,一只手被拽住,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目不转睛望着他,眼泪如同星星的碎片,然后亮晶晶的齑粉消融进深谷的风中。   那副模样美得让人心碎。   许游也将此刻悉数烙在记忆中。直到现在,许游还在冲他微笑。尽管笑容只会让龙鳞的裂纹更深一分,但季辞不愿再想宇宙坍缩天地灭绝,只想被他拥在怀中。   然而理智告诉季辞,许游根本支撑不了多久。龙翼和人形双手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龙翼毁成这样,相当于人类的筋腱、骨骼尽数撕裂,季辞看得出来,许游完全是用肩膀为支撑点匍匐到他身边,难以想象拽住他花了怎样的力气,又忍受着何种巨大的痛苦。   他流着泪摇了摇头:“算了……放、开……”   放开我吧。   这样下去你我都活不了,如果现在放手,至少你还有希望。   能活两世已是作弊之举,重来一次还能遇见许游,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最后能死在他身边———命运给他开了如此好的价格,他不该总不满足,也应当收下。   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许游偏偏此刻绝不会答应,已经不再凭主动意识调动肌肉,全是意志力将他从崖边拽上来:“我答应过你小舅,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你。”   那一年的季辞还是三岁的奶娃娃,他在电视节目上看见软乎乎的小孩子,心里计划好如果接近他、又如何攀上季家这股东风来壮大自身。   后来,在季淳的书房,龙骨注视的烛火下,许游算不清自己从何时开始心境悄然改变,无须S级任何血统压迫,与初始截然不同的想法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守护神上任宣言从此种在心底。   许游深深看向他的眼底。   “为了你,只要是为你,什么都可以。”   *   等到季辞再次醒来,是一周后。   鼻腔里充盈着消毒水的味道,身底下也不是熟悉的床。   他迟钝地想,这儿好像不是家。   对啊,怎么会是家呢。记忆潮水一样缓缓涌来,他生长了二十年的古堡,已经永远留在大火里了。   季辞想睁开眼,却动弹不了,一双手轻轻捂上他的眼睛,温柔道:“你太久没睁开眼了,要适应一会儿,慢慢来。”   是小舅。   季淳的声线似乎有着让人安心的魔力,他躁动的心跟着平静下来。   房间里的灯被关掉,窗帘也拉上,准备好最昏暗的环境。季淳告诉他可以了,季辞这才慢慢睁开眼。昏睡一周,稍微动一下都是天旋地转,只能缓缓转动眼球,看见小舅和兄姐,还有加西亚。   还好,他们都没事。那是季辞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都望过来,神色担忧,谁也不敢开口说第一句话,怕惊扰到他。   许游不在。   季辞闭上眼又睁开,再次环视一周。   还是没有许游。   季淳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孩子经历如此磨难,脸色苍白如纸,俯身心疼地拨开他的额发,柔声道:“放心,他没事,在隔壁病房休息。”   季辞怔怔地看着小舅,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要是以前,娇气的小少爷早就掉眼泪了。   可经历这样一场生死劫,他却忽然变得沉默。   旁边传来低低的啜泣,是季悦栀。季越彭拍着她的肩膀,转过身去不忍心看。季霖泽和加西亚表情凝重,而季淳握着他打着点滴的手。   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哪怕是巨龙的自愈能力也需要时间。然而这场灾难留下的,绝不仅是□□上的疼痛。   万幸的是,他们都还在这里。季辞最爱、也最爱他的人们,幸好没有被夺走。   天灾人祸,方显生命脆弱,也衬得爱和意志是世间最顽强。   *   季家有自己的私人医院,里面工作的一半都是龙类,治疗起龙焰带来的伤不需要刻意隐瞒,也方便其他同胞看些人类医生涉及无能的病症。   医生技术高超,设备也都是最先进,季辞恢复得很快。   等他状态好些了之后,二姐和小哥来探望他,顺便提起那天之后的事情。   整个古堡已经化作废墟,和烧焦的夜晚、哭泣的雪地一起,在不久后会被全部掩埋,以防被人类监测到异常。   他们也确定了那晚的事情不是意外,空中俯瞰能看得见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H」,似乎在告诉来人自己是谁。   长久以来,纯血都是巨龙顶尖权势的象征,是受万众顶礼膜拜、最神圣的存在。然而现在居然有什么人公然纵火,害死了季家的仆从,差点要了小少爷的命。   明目张胆的侵害与挑衅,震惊了龙届。   那些都不在季辞关心范围之内,他只是告诉了小舅当日见到的哈瑞斯。   “那个混蛋……胆大包天!!”季越彭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咬牙切齿。   倒是加西亚冷静地问:“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当时的光线并不好,而且他被勒得几乎窒息,但季辞没有忽略:“海蓝色。”   他永远不会忘记。   和加西亚之前走访的结果差不多:「H」,深蓝的瞳色,年轻男人,A级……基本可以确定,女仆莫莉当天带来的「男朋友」,季辞口中自称哈瑞斯的男人,和那个死不足惜的罪犯,是同一人。   带他进入季家的莫莉本人,也为了保护季辞而死。   他们没法怪她,女孩子在季家这么多年,感情深厚,为人善良,有目共睹。而且就算不是莫莉,也可能是别人,既然那个哈瑞斯决意要摸进季家来,肯定筹谋已久,而且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单薄天真的姑娘又怎么能察觉得到?   季淳沉吟道:“这个姓氏……我没有印象。不过我会让加西亚去查。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大人吧,你不用担心,好好养身体。”   看吧,他都21岁了,在小舅和兄姐眼中还是小孩子。   不过这一次季辞没有辩驳。   他默不作声,依然在想那双憎恶入股的海蓝色眸子,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季辞下意识摸了摸左腕上的手链,滴着龙血的红宝石又碎了一颗,在许游为他挡下伤害的同时。从十岁那年收到这份特别的生日礼物起,紧张、思考、惊惧数一数珠串,已经成为了下意识的习惯动作。   说到十岁……   ——他想起来了。 第四十九章 吊桥效应8   头一回见许游的家人   他们埋葬了莫莉和其他不幸遇难的同胞。   这是季辞第一次去山谷。以前季淳领着季悦栀和季越彭来探望母亲时, 并不会带他一起,家里也不大提那个已经离去几百年的、真正的季家家主,好像言语都是种惊扰。   兴许是龙灵有知, 山谷奇就奇在一年四季都开满了花,无论炎夏还是隆冬。季念云就葬在烂漫山花簇拥的最清澈的泉水边。莫莉和其他人都是当年敬仰她、也受她疼爱的子辈, 如今他们的魂魄再次相聚, 也许是件团圆的好事情。   以前他们来看望季念云时都会捎上一朵银焰花,但现在它的根系已经全部毁在大火中。季辞沿用了人类的方法,拿了一束沾着露水的白色菊花,默默低着头, 其他人用他听不懂的龙语念着祷告词。   他肯定是没见过季念云的,家里也没有过她的肖像。他对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S级充满了想象,只不过现在周遭静默, 只有风声。   某种程度而言,他对季念云并没有感情。但今日新加入的这些「住户」,都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血统, 即便大多数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夜色降临之前,他们还笑着跟小少爷打招呼, 说今晚准备了怎样的好菜;一个晚上过去, 阴阳相隔。   上辈子的季辞经历过很多很多死亡, 多到数不过来。每个副本进去的十几个人, 最终活下来的可能只有两三个, 前一秒还在一同思索对策的队友或许后一秒就没了命。但他们都是匆匆过客, 和这辈子相伴二十年的家人离去, 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尤其是莫莉。如果不是为了从泳池里带走他, 如果不是要帮他躲避爆炸, 她也许能够———她是为了保护他而死。   尽管季辞清楚自己不是凶手,可内疚和负罪感还是难以消除。他想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起来。   本以为巨龙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就应当活成传奇,可现事实却如此残酷而明了:所有生命都脆弱,所有生命都有尽头。   季辞和其他人在那里站了很久。山谷间回荡的风声如同呜咽,如此叫人想要流泪。   *   小孩并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季淳注意到孩子的心神不宁,回去路上和季辞坐了同一辆车,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中,温声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   季辞神色黯然:“我要不是人类就好了。”   季淳有些讶异,没想到竟然季辞会这么想:“为什么?”   那夜浩劫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如此期望:“要是我能飞———要是我没这么脆弱,他们就不需要保护我而让自己受伤。”   “「他们」。”   “许游,莫莉,还有其他———以后可能的人。”   “未来的事情,就不要交给现在来烦恼。至于许游和莫莉,的确,他们受到严重的侵害,可犯错的是凶手,而不是另一个受害者。哈瑞斯才是这件事的源头,你无须苛责自己。”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他这么好呢。季辞想不明白,自己真的值得吗?   他看着小舅的眼睛,知道自己不能问出这句话。若是否定了自己的价值,莫莉的死就更显荒诞。他必须好好活着,活得足够郑重,才能不辜负其他人。   季辞迟疑片刻,决定和盘托出:“其实我……以前见过他。”   “哈瑞斯?”季淳蹙眉,“什么时候?”   “十岁。”季辞回忆着当天的情形,“许游带我去了一次晚宴,在后场见过。”   当时他着急去洗手间,在楼梯撞到了那个人。到现在季辞都还记得那时哈瑞斯戴了和大哥一样的法穆兰手表,表圈镶着与眼瞳同样颜色的蓝宝石。   甚至于那年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这个人似乎记忆的更深处出现过。现在回想起来,十年前,或是更早,哈瑞斯就已经开始了谋划。   多大的一盘棋,耐心、时间、谋略缺一不可,缜密得令人毛骨悚然。   季淳问:“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那么小,为什么会记得?”   其实十岁也不小了,更何况三岁起这个「小季辞」的身体里装着的就是拥有完整前世记忆的成年灵魂,只不过在龙看来人类再年长也与婴儿无异。   季辞回答:“因为他的眼睛。”他顿了顿,“我一直觉得海蓝是非常好看的颜色,但他让我觉得……危险。”   季淳并未亲自和哈瑞斯碰面,但无论是季辞,还是其他仆从都提到过,这个哈瑞斯的言谈举止明明儒雅随和,却时刻给人危险的感觉。   他沉吟:“我会去查。你放心,都交给大人。”他摸摸季辞的头发,声音依然柔和,眼神却暗了暗,“季家的人,不会白白送命。”   车窗外的风景快速倒退,几乎模糊成定格画面,如同老旧电影一帧帧放映。季辞比谁都相信小舅,哈瑞斯害得矗立森林漫长几个世纪、几代龙心血建立起来的古堡毁于一旦,还殃及那么多性命,千刀万剐不为过。   “回去之后要做什么?”季淳又恢复了平日远离尘嚣的淡然,仿佛刚才瞬间的阴翳只是幻觉。   “去看他。”   季辞再次看向窗外。   黑色宾利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载着他们远去,直到连绵的山脉被完全抛在身后。   *   「他」指的自然是许游。   等季辞身体恢复些许、央求着小舅带自己去看许游时,才知道后者根本非但不是「没事」,甚至仍在昏迷中。   许游一直没醒。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二个星期,第三个星期……都没有。   他就一直那么沉沉睡着,彼时受龙焰腐蚀而剥落的龙鳞,凭借着先进的医术和A级巨龙强大的自愈能力恢复,双翼的状况也有所好转,只不过需要等他本人苏醒后,才能确定是否可以再次飞行。   心跳,呼吸,血压,体温,不同器官……季家的设备之精密在整个龙届或人届都无出其右,各项监测指标逐步趋于稳定,只是许游一直醒不过来。   又或者受的伤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重,才会陷入长久的昏迷。   季辞跟着二姐住进小哥一处离医院很近的房产,每天都去病房陪着许游,从早坐到晚。窗边的水仙花谢了又开,他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给它换水,等着许游哪天睁开眼时,能看见开得最好的他们。   如同末日来临的绝望中两个人在黑暗里相依为命,季辞知道自己对许游的感情,已经从最初懵懵懂懂的好感,完完全全转变成了爱意。   许游待他不薄,这么多年都把他捧在手心里万般宠爱,如今又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他。许游绝对是这个世界最爱他的人之一。   可季辞确定那和他所想、所要的爱不同。   他陷入深不见底的迷惘。   *   后来的某日,季辞在医院里头一回见到许游的家人。   S.O.T.的许老板人龙两届都是风光无限,不过他的的父母都只是普通的A级,不争权势,默默行商,也远比不上儿子事业的辉煌程度。   如果没有许游这件事,他们连见觐见纯血贵族的资格都没有。   同来探望的还有许游的祖母,倒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地位,不过还是跟季家相差甚远。   龙类在化形成人时可以随意捏外表,大部分龙都会以青年或中年形象进入人类社会,但许游的祖母不同,她选择成为七十岁的老太太,一头如霜似雪的银发,每道皱纹里都藏着时光沉淀后的慈爱。   季辞跟在季霖泽后面去见他们时有点儿紧张:一方面是因为头一回见许游的家人,这和见宁延年兄姐的感觉完全不同,因为许游于他而言要郑重和珍重得多;另一方面,如果不是他,许游本应在家里和和乐乐过新年夜。   ——然而就是为了救他,才会躺在医院至今生死未卜。   如果他们要指责,季辞自暴自弃地想,那就让他们来吧。   但真正见上面时,三人却对他十分恭敬,行了龙类特有的礼,有点儿像中世纪的骑士:“小少爷。”   他诧异地眨了眨眼,无措地瞅瞅大哥,但后者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您好。”   许家老太太在征得他和季霖泽同意后,颤抖着握住他的双手,感激涕零:“谢谢您,给他守护您的这个机会。”   季辞更懵了:“……”   许老抹了抹眼角:“能为纯血做事,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小游实在三生有幸。”   状况外的季辞好像终于有点儿回过神来:巨龙间一级压着一级的血统制度,远比他原本料想得要严密和庞杂,因他直接诞生在权势顶点,尽情享受着每个人对他的宠溺,从没想过血统低下的其他等级是如何看待S级。   现在他懂了:纯血在他们眼中,就是龙灵的化身,普世意义上的神明,可望而不可即的引领。   是该说他们有信仰,还是说他们太过荒谬呢。   *   许家人此次来并不仅是探望还在昏睡中的儿子,更是带来某种能救许游的「偏方」。在和医生商讨了方案后,许家再次见了季家。   这一次家主也在。一直从容泰然、有大家风范的许老见到季淳,差点哭了出来。   后来,听季霖泽提起,才了解老人家曾经受过季念云的恩,可以说,没有小姐的帮助,就不会有后来延续的许氏。如今几世纪过去,她的孙子许游反过来保护了纯血家的幺子,也算是报恩。   千百年来季淳早就习惯了其他龙对自己的顶礼膜拜,而且许老人类外表比自己「年长」,真实的龙属年龄并不一定大到哪儿去,不过还是礼节性地扶她坐下。   季霖泽看了看季淳,得到示意后先开口:“您所谓的「救命良方」,是什么?”   许老平复了心情,缓缓道出:“银焰花。”   其他人果然如她猜测得那样沉默了,她继续说:“小游应当是被伤了心魂,就算□□上痊愈,意识还是会醒不过来。对于巨龙而言,银焰花是治愈破碎魂魄最佳的一味药。”   ——那个娇小浅淡的金色花朵,无数龙心之向往的精神力,竟然又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三百年前,季淳为了体弱多病的外甥踏上寻找银焰花的旅途,带回的另一株银焰花种在了古堡,也就是季辞屋子附近的墙壁缝隙里。   花季一年两次,每次一个月,柔弱至极,有点儿风吹雨淋、虫病侵害就会死。不仅如此,它一直没有生根再发芽,种下一株,也只长了那一株。除了十年一次祭拜季念云以外,谁都不敢轻易碰它。   但它现在已随着整个城堡付诸一炬。   最后的希望似乎也再次泯灭。   默不作声的季辞忽然开口:“我去找。”   他听说过当年小舅为了小哥去找花儿的英勇传说,那么自己也可以。更何况许游是为了他才变成这个样子,如果说谁最应当做出这种努力,非他莫属。   季悦栀立刻阻止:“那怎么行!路上千辛万苦,你怎么受得了?”   他们家的小宝贝,这么多年没怎么离开过家,顶多也就是高中和大学在城市中心,那也是在家有保姆出门有司机的优渥生活。现在让他独自去「探险」,怎么能放心得下?   “我和二姐一起去吧。”季越彭也不赞同。   季淳没说话,许老却叹息道:“二小姐,三少爷,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但是,很遗憾,你们不能代替小少爷去,甚至不能陪同。”   姐弟俩异口同声:“为何?”   “银焰花不仅极其稀少,还只有特定的人才能找到。”她看了眼季淳,“这一点,我想先生当年,应该有所体会。”   季淳点点头:“小栀,越彭,你们确实帮不了崽崽。”   他发话,其他人自然不会有异议。季淳看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大男孩儿:“虽然我担心你,不过把这件事作为你长大成人的第一个挑战关卡,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其他的,你无须挂碍,专心去找吧———去救他。”   不知是不是季辞的错觉,他总觉得小舅说到最后那三个字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   难不成……   不,不会的。   他可没准备好在许游之前,先让家里人知晓这份暧昧不清的心思。   许老不留痕迹地收回观察他们二人的目光,和蔼道:“小少爷并非只能单独前去,可以有同伴。只是同伴……有些限制。”   季辞一愣:“什么样的条件?”   “忠诚的温情,无畏的赤子之心,以及,不设限的爱。” 第五十章 吊桥效应9   人类也什么都做得到   大三学生宁延年寒假的一天, 从睡到中午十一点开始。   平时在家里总被各方势力「压迫」,做什么都不自在。只有假期,父母兄姐忙着上班没空管自己, 才获得短暂而宝贵的自由。   只不过今天他揉着眼睛趿着拖鞋推开门,正盘算着待会儿吃早餐时看个什么动画番或者电视剧, 就瞅见应当空荡荡的沙发上坐着父母和一排……黑衣人?   一定还在做梦。   宁延年退回房间啪地关上门, 上蹿下跳再做个深呼吸,确定自己是清醒的,重新打开门。   还是没变。   什么情况。   脑海中瞬间涌现出无数种电影里看过的可能,比如自己其实是什么被抱错的巨贾之子, 真正的家人找上门来;比如父母在外面欠了债,雇了打手气势汹汹;比如哥哥其实是某个秘密职能部门的要员,他一直觉得他神神秘秘的……   直到他在黑衣人中瞅见熟悉的一位:“加西亚先生?”   作为季辞的两个御用司机之一, 在高中的后半段,他见加西亚比见许游的次数更多,自然是认识的;只不过加西亚高冷无比,平时见到他也顶多点点头, 绝没有多余的交情,今天竟然亲自登门, 难道是季辞?   说起这位好友,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最后一次还是新年夜, 当晚他和季辞通电话, 互相交流了一下论文的进度, 以及倒一倒假期不能出去玩儿的苦水。话说到一半被姐姐强行拖去吃饭, 回来之后, 就再也联系不上季辞了。   后来想方设法打通了手机, 也不过草草几句, 对方一直遮遮掩掩的,讲不上几句话就要挂断。宁延年心大,既不会猜测对方是不是讨厌自己了,也没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单纯觉得季辞可能行程表安排得太满,没时间闲聊。   结果现在加西亚毫无征兆出现在家里。所有情节都切换成刑侦剧的套路钻进脑海———   不对,宁延年突然想起,季家可是龙啊,来这儿总不会是要告诉父母……   天马行空的想法还没下文,父母忽然招手让他过去。一直嫌他没什么出息的母亲又惊又喜:“小年啊,你竟然被选去直博的海外冬令营,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啊?哦、哦,我……”   我也是刚知道啊。   *   直博?海外?还夏令营?这帮远古巨兽倒是对人类的生存发展模式研究得很透彻,连他爸妈最期待什么都摸了个彻底。   但是———数学系的宁延年逻辑思维还是比普通人要强的,很快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自己得藉由这个「冬令营」的名头离开家?   果然是出了什么事。   不仅父母在家,兄姐也都在,他们平日里嫌他幼稚,都不大爱跟他说话,这时候居然殷勤地替他收拾好行李,嘱咐着「要好好和别人相处」「努力拿到名额」「照顾好自己」。   以冬令营为名头,实际上要做什么,宁延年完全摸不着头脑,只不过,他很确定季家替谁做出的决定都是无法更改的,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换个思路,若能整个假期都不用待在父母跟前,好像也不赖。   看起来一群黑衣人来势汹汹,其实他们对宁家父母非常客气,不仅圆滑地敷衍过去,还礼数周全地带了不少东西,把父母兄姐哄得很是开心,大方地手一挥放宁延年离开。   宁延年坐在加西亚的车上,有好几次想问问看究竟是什么事情,后视镜里管家先生冷若冰霜,把他的疑问全都堵了回来。   好吧,如果现在还没到他该知道的时候,那么问了也不会有回答。   两小时后,车并未驶向人迹罕至的森林(不能去古堡再参观一趟,宁延年还有点儿小失望),而是去了某个依山傍水的富人区。   季家就是季家,随随便便一栋房子也都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地段,更别说价格后面跟着的数不清的零。   和字面意义上中世纪建成的城堡不同,这儿完全是东方风格,还有个小而精致的园林,亭台楼阁,曲水流觞。   宁延年走一路看一路,脖子都快扭疼了。   跟季辞做朋友真好,单纯的宁延年想到,可以不用排队不用租讲解器,逛遍古今中外的建筑。   *   他跟着加西亚进了最里面的厅堂,季辞并不在,反倒是小温已经坐在那儿了。   加西亚示意他先在这里等一下,转身离开。宁延年经历了一路的遐想,此刻总算见到熟悉的人,有如长久的悬空飞行后终于落地,兴高采烈地坐到她旁边:“嗨,你的毕设怎么样啦?最近都没看你发朋友圈,阿辞也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好忙哦。”   姑娘面前放着几个形状不一的影青瓷小碟,质地温润,色泽通透。里面分别盛着榛子酥、桂花糕和莲花奶冻。   如果他们有人是考古专业,能认出来这些被巨龙们随意拿出来招待客人的器具,都是失传已久的稀世珍宝;只不过与龙的年岁相比,年轻得不值一提,但因为好看,还是有几分收藏的价值。   宁延年拈了块榛子酥尝尝,甜而不腻,香脆可口。等他吃完了才发现,从进来开始,女孩儿不仅一句话没说,神色慌张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宁延年忍耐放下还想拿桂花糕的手:“你怎么了?”   小温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监视他们后,才颤抖着悄声说:“他们……他们不是——”   “是龙嘛,我知道。”宁延年说得理所应当。   小温瞪大了眼睛,聚起了泪光:“我好怕……”   如果宁延年情商再高点儿,这时候应当适时安慰她,但他实在没那东西:“哎呀,怕什么,又不会吃了我们。”   “可、可是为什么叫我们来?”   “大概是季辞有什么事吧。”   “他也——”   “不,他是人类。”   女孩松了口气,又提起来:“他被□□很久了么……”   误会大发了。宁延年赶紧解释:“不是,季辞是他们家收养的孩子。”   一群远古生物养了个人类幼崽,想想更恐怖了。   小温一大早被这群陌生的黑衣人客客气气「请」到这儿,途中不小心看到他们人类的双手附着着只有在特效里才见过的鳞片,吓得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等到宁延年来,想对他诉说一下惊恐,结果这家伙竟然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所以对「居然真的有龙存在」「就是那种电影反派的远古巨龙」「多年前暗恋的男神现在的好朋友就是龙养大的孩子」“真的有龙啊!!”大惊小怪的自己才是不正常的吗?   累了,世界毁灭算了。   *   季淳和季霖泽站在门外,透过缝隙看见季辞进去给两个朋友讲解现状。   小温从一开始的诧异至极,到后来了解现状的纠结,再到听闻古堡大火的悲惨忍不住啜泣,最后决意陪他一起,情绪变了又变,不变的是从头到尾也没说过拒绝和退缩。   反倒是宁延年,出乎意料的冷静,没有手舞足蹈,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对自己终于要成为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的欣喜,只是坚定地表示一定会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   季辞的感动之情溢于言表。   十三岁那年刚进入学校,受到宁延年的误解,他伤心的不得了,以为这辈子都只能踽踽独行。   季淳告诉他,也许以后总能遇见出卖、不会背叛、不会另眼相待,可以交托真心的友情。   现在他找到了。   三个孩子在屋里计划着,季淳看着湖里倒映着的天光云影,叹了口气,不因烦忧,而是欣然:“我很开心崽崽能有这两个朋友。”   季霖泽插着口袋在他旁边,问:“你真放心让他们三个前去?”   “为什么不呢?他已经成年了,是个独立的大人了。”   “那是在安全的人类世界。这可是龙的地盘———而且不止是龙。”   纯血家的幼子独自去探险的消息一定会立刻散播,一路上会遇到多少连季辞都没见过的生物,更别提那两个完全没经验的小家伙。妖魔鬼怪磨牙吮血,虎视眈眈,实在太危险。   “放心,加西亚都安排好了。”他笑道,“没有谁比他更担心崽崽的安全。”   听见加西亚的名字,季霖泽的脸色沉了一瞬,然后切换了话题:“我一直在想许氏那句话。「忠诚的温情,无畏的赤子之心,不设限的爱」,现在看来,应当是对应他们三个。那个男孩子很明显是赤子之心,小姑娘呢?是爱,还是忠诚?”   “小温吗,是忠诚的温情吧。”   “小辞是「不设限的爱」?”季霖泽蹙眉,“这个爱,指的是什么?对谁?”   “孩子的事儿,只有孩子们才知道了。”季淳笑而不答。   没有界限、不被任何束缚的爱意,除了那个人,还能是对谁呢。   只是,既然小辞现在不愿说出来,他也就没必要越俎代庖了。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等来答案。   *   许游沉睡的第二个月,季辞正式踏上了寻找银焰花的旅程。   和当年的季淳一样,为了爱的人,不辞艰辛,无所畏惧。不同的是,他并非孤身,有两个好友相伴。   加西亚恢复龙身,载着他们向西边飞去。宁延年很久没骑过龙了,小温则是破天荒头一回,两人惊恐和兴奋交加———这可比全市最大的S.O.T.旗下游乐园随便什么过山车、跳楼机都惊险多了。   想到游乐园,就想到他们此次远行的目的:拯救昏迷中的许老板,心情又不知不觉沉重下来。   只有季辞,看着曾经古堡的位置重新覆上荒草,感到一阵苦涩的心碎。尖尖的、适合做梦的塔顶没了,它和它们再也回不来。   那一晚大火中季辞无数次地祈祷,自己要不是人类就好了。人类太渺小,太脆弱,太平凡———人类什么也做不到。   可他此刻却和另外两个人类一同载着使命出发,只有他们,才能够寻找到罕见的花朵,只有他们才救得回来许游。   季辞现在知道了,人类不会什么都做不到。   人类可以做到龙做不到的事。   因为人类有忠诚的温情、无畏的赤子之心和不设限的爱,人类有全宇宙最强劲、最所向披靡的终极武器———永不凋朽的希望。 第五十一章 雾里看花1   就像当年的季淳一样   一直生活的古堡在森林的中心, 季辞是知道的。   城市在森林的东边,骑龙飞行需要一个多小时,加西亚改装后的车辆要三个小时, 而寻常车子至少要六个小时才能驶抵郊区,季辞也知道。   然而他从来没往森林的西边去过, 小哥说那个方向没意思, 不如去城市里happy,季辞也就一直乖乖的没什么好奇心———当然,单凭他小小的一个也走不过去———不清楚这个「西边」究竟有多大。   直到今日,加西亚载着他们飞过一个日落再一个日出, 漫长到年轻人们在龙脊上睡了好几觉,才缓缓降低飞行高度,季辞终于明白, 这个「西边」,很有可能已经横跨好几个国度。   或者,奇幻生物根本不是以「国」来划分界限。   他们降落在平坦的湖边,巨龙俯下身, 季辞利落地跳了下来,握着宁延年的手接他, 两个男生再一起帮着女孩子下来。   湖倒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清澈平静, 岸芷汀兰, 像一面温柔的镜子。只是这周围的草, 长得也太规矩了, 比庭院里用除草机割过的还要整齐, 宁延年甚至拽了拽以确定不是人工的。   草地和湖泊都不大, 一眼就能望到头, 它处于两座森林的交界处,往东边是来时的路,往西,则是他们马上要进入的地方。   “抱歉,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前方是龙类的禁地。”巨龙没有变回人身,黄金般的龙瞳转动,低头看向他们每一个。   小温有些担忧:“您……您都无法进入,我们怎么能活下来呢?”   季辞解释:“听姐姐说,最后一次有龙发现野生银焰花的踪迹,就是在这座「秘境森林」里。很多龙尝试着进入,但几乎没有能清醒着出来的。森林里大约是有某种气体或者花粉,对龙类有害。”   宁延年问:“人类能免疫?我好强啊。”   季辞摇摇头:“还没有人类进入过。根据测定是没问题的,实际上……谁也不知道。”   小温的焦虑更上一层楼,倒是宁延年,撸起袖子展示不存在的肌肉:“那我们岂不是世上第一人!要名垂千古了啊女神,我已经开始激动起来了!”   加西亚看在眼里,心想这个「无畏的赤子之心」的人选果真没出错。小少爷跟这样的朋友在一起,也许会有鲁莽犯错,但更多的,是这种可贵的勇气和信心。   以人类眼中,离秘境森林还有很远,但按照龙的身躯和飞行时速来说,近在眼前。他已经隐约能感觉到满是雾气的森林里飘来的那股令龙不悦的气息,自己的确不能再这儿耽搁太久,必须得告别了:“小少爷,请务必多加小心。”   季辞点点头,想了想,还是补充一句:“让小舅他们不用担心我。”   他一定会成功地带着花回来,为了那个人。   *   告别加西亚后,三人这才真正算是踏上了寻宝之旅。   草丛看起来浅浅的,真正走起来还挺费力,双脚似乎沾着胶水,每一步都黏在地面上。   “总不会底下其实是什么轻中度的沼泽吧?”宁延年提出设想,停下脚步抬起脚一看,鞋底干干爽爽,没有潮湿的泥巴,只有尘土和泥屑。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小棍子扒拉扒拉,土壤松软,往下挖出个坑,都没有丝毫水渍。   小温还是很害怕,大眼睛忐忑地四处看,紧紧跟在他们旁边:“难道是这里和……和人类的世界不一样?”   季辞赞同她的想法:“很有可能。因为我们算是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了,重力和引力改变,不是不可能。就像宇航员走在月球上很轻松,但是回到地球就觉得格外重一样。如果这片区域引力和原本的世界不同……”   宁延年「嘶」了一声:“这就意味着,不同的事务肯定不止这一个。”   三人都沉默了。前路究竟还有什么等待着他们,谁也猜不到。   因为脚步沉重,原本只需要走几十分钟的路程生生走了一个多小时,日出时才吃过东西,竟然因为走了会儿路消耗得又饿了。   好在出发前,季淳给了他们一些龙类特有的浓缩物质,吃的和喝的用某种龙才有的技术混合在一块,味道很一般,不过绝对管饱管解渴,而且被压缩成一个个棒棒糖的大小,装在背包里便于携带,最起码他们历险时不用担心食物的安全问题。   他们一人吃了一个,恢复精力后又走了一会儿,植物愈发茂密,雾气也越来越浓重。   “我记得不是俩小时前才日出么?”   在龙背上欣赏日出,绝对是地面上无法得到的壮观震撼到无以复加的体验。但就这么一会儿,浓雾和满森林垂下的阴翳挡住了光线,仿佛黑夜已经来临。   “如果重力改变,那么也可能时间流速不同。我们得加快脚步。”   孩子们就算没什么野外生存的实际体验,看电影小说也能了解,任何地方,别在夜里冒险。   *   四周的树木长得很奇怪,每一棵都高耸入云,看不见顶端;它们没有坚硬的树皮,反倒柔韧纤细,光秃秃的,枝杈和叶片好像藏了起来,和印象中的树完全不同。   除了树,更怪异的是,偌大的丛林到现在一个动物也没见过,连鸟儿都没有,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进入一片森林,到处都是野兽的咆哮,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也说不上来哪一种更可怕。   女孩子忽然叫了一声,走在前面的男生们回过头,不需要问她也明了:来时的路平坦笔直,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目之所及全是一模一样的树,浓雾很快掩盖住了更远的视野,他们能看见的就只剩身周的一小片。   根本没有回头路。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并未感到任何不适。也许这儿的确没有抵御人类进入的打算。   也是,什么人类会闲着没事做往巨兽怪物的老巢跑呢。   季辞清楚,从现在开始,就算正式进入秘境森林了。接下来他们遇到的一切,都不会有任何后援。   在季家的掌心里生活二十一年,不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无须他烦恼任何,所有麻烦自然会有人解决;眼下,是真的要完全靠自己。   他凝了凝神,目光更加坚毅。   当年的小舅独自上路寻找银焰花时,按照龙类的年纪也没比自己大到哪儿去,更何况他现在还有两个同伴,虽然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总比孤身要好,最起码有人相互搭把手、说说话。   更何况,季淳那时没有任何线索和指引,全靠碰运气;他好歹还能确定,银焰花就在森林里。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活着,一定能找到它。   “走吧。”他说。   ——这么大的恩情,等那个家伙醒来,要让他好好偿还自己。   *   小温还准备了指南针,不过完全没用,进入森林后它的指针疯狂乱跳了一会儿就彻底耷拉下去———这里的磁场也是完全紊乱的。   不过,也没有岔路可走。脚下是条完全没有曲折的路,如果不是雾气太碍事,简直能直接看见尽头。   好在,手表还在工作,他们只能暂时把这里的时间流速等同于外世界。   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景象还是没有丝毫变化,除了平整的树身上长满了刺。   只是这刺倒也不如印象中那般尖锐扎手,粗而坚硬,像一节节阶梯似的,错落有致,一直向上延伸。   明显是换了茬树种,回荡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太过浅淡,一时分辨不出来。   要不是他们都还清醒,肌肉大脑运转都正常,简直怀疑是不是让巨龙中毒的那种气体了。   宁延年有了大胆的想法:“要不,我爬上去看看?”他走过去拍了拍离身高最近的一根,纹丝不动,看起来完全能承受得住成年人的体重。   小温惊讶:“你还会爬树?”   漂亮姑娘的惊讶目光总是能大大激起男生的竞争心理,平日里「高」「富」「帅」自己一个都不沾边,哪哪儿都被季辞压一头;但境况不同了,爬树这种需要力量和技巧的运动,季辞那么瘦肯定玩不来,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宁小爷的show time!   “害,小时候放假没人管,就跟邻居一起爬树掏鸟……啊不是,就,比赛爬树。还打算毕业以后去攀岩呢。”   面对女孩半信半疑的目光,倒也不完全是吹牛,宁延年蹭蹭几下爬上去,灵活得很。还别说,那些刺的落差正正好好,跟消防梯似的。   “你小心点儿!”   “知道啦——”   *   宁延年三两下就攀到高处,看上去好像确实很熟练,季辞和小温放心些,在树底坐下来,等了二十分钟,上面才重新有动静。   两人抬头一看,宁延年脸色煞白,他们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事,赶忙起身去接。   结果宁延年并不是因为害怕,相反,是太兴奋了,讲话都结巴:“你你你你们肯定猜不到这是什、什么!”   小温狐疑:“不是棵古怪的树吗?”   “不是!”宁延年的双眼闪动着发现宝藏的光彩,“这个———这是株玫瑰花!”   “啊?!”   他们后知后觉意识到,先前闻到的那种熟悉香味,还真是玫瑰;再加上茎上长满刺,好像的确符合玫瑰的特征。   可是,玫瑰……能长这么高?这也太超现实了吧!   宁延年还在继续描述:“我刚才爬上去的那棵还没开花,只是个花苞,不过也像个淋浴间似的;旁边有一株完全开了,哇———超大澡盆!起码能容纳下五六个人!哎呀好后悔没带手机来,不然拍个照发朋友圈肯定好多人点赞!”   季辞:“……”   小温:“……”   尤其是喜欢花的女孩子,本来听见巨大玫瑰花还觉得挺浪漫,结果被这家伙一描述,顿时兴趣全无。   再说了,看到如此奇景,想到的只有发朋友圈,这眼界属实不太行。   宁延年还没察觉自己对于美的形容能力低下,盛情邀请:“你们要不要也上来看看?真的很漂亮!”   小温没兴致地摆摆手:“我不会爬树。”   季辞问:“除了花,还看到什么了吗?别的植物,尽头,动物?”   宁延年:“……”   哎呀,刚才光顾着震撼了,别的完全没留意。   季辞叹了口气:“先往前走吧,我们可不是来观光的。”   他可不认为玫瑰花里能长出银焰花。   虽然很可惜,不过宁延年也没忘了他们此行的目的。景色再美,哪哪儿都暗藏杀机,还是早点完成任务回家继续追番打游戏吧。   他正准备从花刺上跳下来,陡然传来由远及近的咆哮,伴随着难以忽视的地动山摇。   在树上在地上的三人稳住自己,面面相觑,都从互相的眼中看见了惊恐———   先前以为的森林里「没有野兽」,可不就来了么。 第五十二章 雾里看花2   是居家旅行杀人必备   对于宁延年来说, 上一次看见野兽,是在全息游戏里。   小温呢,则是在动物园。   然而现在他们现在都清楚地意识到, 这次既不是血条清空还能复活的游戏,也不是有着栏杆和驯兽员的动物园, 是真的有某种体型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猛兽, 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狂奔。   宁延年第一反应抱着树干……不,是花茎,又往上爬了几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两个伙伴还在下面, 尤其是他的温女神,刚刚还说过不能爬树,又跳下来:“怎么办?怎么办?”   季辞神色也有几分慌乱, 但毕竟常年生活在森林里,无论是在空中瞥见过还是跟着家里人去打猎,对野兽都还熟悉,就算没有单独面对, 也比两个新手好得多。他当机立断:“爬上去!”   小温急得快哭了:“可、可是我从来没爬过树。”   从小到大都以淑女要求、坐有坐相站有站样培养起来的漂亮姑娘,哪里能习得如此粗野的技能。   “没事, 延年先上去, 你拽着他, 我在下面拖着你。”   宁延年得到指示, 再次窜上去。小温仰头看了眼足有几十米的玫瑰花茎, 没别的办法, 只好硬着头皮攥住第一根刺。   她的双手保养多年, 平时都是可以接手模广告的, 立刻被刺蹭破了皮, 疼得差点握不住。小温没有喊疼,努力让自己保持平衡别掉下去———她这一摔,可能三个人都要遭殃。   但她毕竟体力跟不上,还有点儿恐高,只爬了不到两米腿肚子就开始发软,声音有了哭腔:“要不然我找别的办法吧……”   周围全是密密匝匝的花茎,不止玫瑰,除此以外连块石头都没有。而且花和树不同,没有枝丫,没有树洞,根本没法躲。除了树就是骇人的迷雾———未知才是终极恐惧,肯定不能乱跑。   就在他们犹豫之时,那个野兽已经到来了。   三个人都惊呆了,本以为是超级大的狮子老虎棕熊,甚至大象也想到了,结果面前这个有12条腿的节肢动物———这玩意儿是蜘蛛么?蜘蛛有12条腿么?蜘蛛能长到几层楼高么?每条腿都和树干差不多粗,一个扫堂腿过来就跟高效率伐木机差不多了吧?   满脑子挤的都是问号,三人大气都不敢出。按理来说蜘蛛的听觉和视觉都不大行,可那是传统认知中指甲盖大小的蜘蛛,谁知道这个变异的怪物又进化出哪些不得了的功能啊!   *   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声音消失了,巨蜘蛛在距离他们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每条腿上都有一只硕大的眼睛,乌黑透亮,随着风吹草动转来转去,仿佛12个路灯监控,见血封喉版本。   季辞毕竟经历过逃生游戏的涤荡,即便技艺多年不用已经退化,但记忆还在。按照逻辑上的推测,如果秘境森林里的花和蜘蛛都如此庞大,那么原本更大的树和食肉动物,有可能相应缩小。   就是不知道它们的习性有没有对调———要是巨蜘蛛食素的话,他们是不是就安全了?   他们离巨蜘蛛并不远,而且三个人形在光秃秃只有刺的茎上格外显眼,但巨蜘蛛的眼睛们动来动去,都没让它有下一步动作。   所以,这些眼睛并未对它的视力有任何加持。这是好事。   季辞正在思考对策,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攀着的这枝,或者叫这棵玫瑰树,忽然从天而降什么厚重的———是花瓣!   要知道,外世界柔弱纤薄的玫瑰花瓣,换算到秘境森林里的体积和重量,跟掉下来一块石板差不多。   三人堪堪躲过去没被命中,刚要松口气,却听见「轰」的一声:花瓣沉甸甸地摔在地面上,还砸出一个坑。   坑不碍事,麻烦的是那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吸引了巨蜘蛛的注意力,完全打乱了计划。它发现了新鲜的、近在咫尺的猎物,12只眼睛发出贪婪的光,朝着他们所在的地点狂奔而来。   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正面自爆,也是没谁了。   小温吓得差点滑了下去,本来就已经爬不动,这下膝盖软得连抬起来都费劲。眼见着巨蜘蛛的扫堂腿就要横过来,季辞咬咬牙,纵身一跃。   “!!”宁延年和小温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又不敢再说话。   季辞本来爬得就不算高,就地一滚,基本没受伤。还好,自保的□□记忆没有丧失,他回头冲两个伙伴打个手势,意思让宁延年带着小温先跑,自己则负责引开巨蜘蛛的注意力。   现在他掌握了非常重要的信息:这种巨蜘蛛是靠声音定位的。也就是说,如果他发出更大的噪音,那么宁延年和小温暂时是安全的。   感谢大哥从来没放弃对他的体能训练,这会儿在森林里奔跑也不至于太吃力。他放声大喊:“过来啊!!”   都听到这么明目张胆的挑衅,还不追来,森林霸主岂不是很丢面子。所以巨蜘蛛一顿,放弃了对玫瑰花上两个猎物的追捕,杀气腾腾冲向他。   *   不需要担心小温,季辞上树的速度快得多。只不过他选的这棵不是玫瑰,没有刺,也就没有借力的支点,光秃秃的,爬上三步滑下两步。   这样不是办法。他用双腿绞住树干支撑自己,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跟手电筒差不多大小的喷枪。   虽然这个世界里没有副本游戏中的技能点和道具,还好,有万能的加西亚。这个喷枪就是管家先生准备好的又一样秘密武器,里面有高浓度压缩的龙焰,便携小巧,精准打击,居家旅行杀人必备。   唯一不好的是,有使用次数限制。季辞忘了是三次还是五次,总之要省着点用。   他在那儿翻东西的空档,巨蜘蛛已经追了过来,甚至还没用上腿,光用那个看起来很恶心的脑袋蹭了几下,树干就已经支撑不住弯折下来。   再这样下去很快就要断裂了,还管什么省着不省着用,先得有命用才行!   龙焰毕竟是高杀伤性的武器,为了防止走火和误触,加西亚改装了指纹和声纹双重解锁,不仅食指指腹要对准扣下扳机,还得大吼一声———吼什么都行,只要辨认出是季辞本人的声音———随着他的一嗓子,喷枪咔哒解锁,如同熔岩的火焰射向巨蜘蛛的眼睛,场面非常中二。   它那一大堆眼睛虽然没什么作用,但敏感得很,被这超高温一烫,立刻痛苦地嘶吼起来,更加疯狂地撞向树干。   此地不宜久留,季辞趁着树干最靠近地面的一次弯腰敏捷地跳了下来,向反方向跑去,顺便给巨蜘蛛的腿上补了一枪。   腿比树干还粗,竟然脆得很,又或者龙焰的威力过去强大,被这么一冲击几乎截断。怪物疼得直打滚,张开长得如同鬼脸面具的口器露出和野猪差不多的獠牙———究竟是什么品种的节肢动物能长出哺乳动物的牙来啊!   季辞以为它要咬自己,没想到巨蜘蛛毫不犹豫一口咬断了自己那根受伤的附肢,并且吞了下去。   十几秒后,季辞眼睁睁看着伤口的截面重新抽长出新生的、健康的附肢,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人类目瞪口呆。   还跑干什么,只能愣着了。   *   难怪巨龙不愿意进入秘境森林,除了有毒气体,更重要的是他们最引以为豪的龙焰对这些怪物根本没作用。   强龙难压地头蛇,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被攻击和受伤后的猛兽通常会加倍发狂,这是常识,季辞清楚自己现在跑肯定是跑不掉了,压缩枪也剩不了几发,要是能命中它的弱点,说不定还有救。   可是,经过多轮异化的巨蜘蛛,连再生能力都强了好几倍,哪里才是它的致命弱点?   好在他把这玩意儿吸引走了,宁延年和小温那边暂时是安全的。蜘蛛通常都是独居,除非到了繁殖期才会吸引异性聚集。现在还是冬天,低温会降低它们的活性———然而这一切都是理论上,谁知道秘境森林里又是怎样的运行规则?   巨蜘蛛忍过了附肢再生的痛,灯泡眼睛再次滴溜溜转,企图锁定目标。季辞一动不动,双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从他们后方传来一声婉转的鸟鸣,一声接着一声,清脆但嘈杂,至少有几十只。   鸟类是蜘蛛的天敌,哪怕是这么大的巨蜘蛛。它的听觉又格外敏锐,一听见鸟叫声浑身都颤抖起来。   当然,它的颤抖也就跟地震差不多了。   蜘蛛都已经这么几层楼那么高了,简直不敢想秘境森林的鸟能大到什么程度。不过好歹眼前的敌人暂时不用担心,季辞趴在地上,等着巨蜘蛛轰隆隆挪着12条腿朝着浓雾深处落荒而逃。   尘归尘,土归土,森林再一次陷入极端的寂静。季辞拍了拍身上的泥屑站起来,下意识摸了下发烫的红宝石手链,有点儿疑惑,按理说刚才的鸟鸣越来越近,现在应该已经出现在头顶上了才对,为什么无事发生?   难道是被花瓣挡住了?   浓雾有两团影子逐渐清晰,季辞在看清以后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是你们啊。”   宁延年激动地跑过来拥抱他:“阿辞你没事吧!!”   “嗯……”过于热情的肢体接触让他有点儿不习惯,不过还是没有推开,“你们呢?”   小温的脸颊红彤彤的:“我们也没事,谢谢你。”   季辞点点头:“你们刚才有听见鸟叫声吗?”   “听到了啊。”宁延年拿过小温手里握着的小东西,晃了晃,“喏,就是这个。”   姑娘听说要去涉险,也做了很多准备,比如这个体积很小但声音非常大的音箱,存着多种动物的叫声,关键时刻用来驱赶野兽,试一试准没错。   季辞救了他们一命,他们反过来也救了季辞。   有可以互相支撑互相交付的同伴,的确很幸福。   *   三人又各自吃了颗能量球补充体力,宁延年看了眼手表:“我们还是快走吧,那家伙要是发现自己被骗了、根本没有鸟,肯定会气急败坏地回头找。”   季辞和小温都赞同。   遗憾的是,怕什么来什么可能是某种宇宙定律,不分里世界和表世界,他们刚走没几步,又听见山崩地裂般的脚步声。   与上次不同,这一次移动的速度和声音都非常杂乱。   小温颤了颤:“我怎么听着……不止12条腿呢?”   宁延年磕磕巴巴,恨不得把刚才说那句话的自己塞回过去:“啊?肯定是腿太多数不清了吧?”   他还真是个魔鬼预言家,话音刚落,三人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说不出话:巨蜘蛛这回的确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一群……小蜘蛛。   季辞推测得并没有问题,这个时节不是蜘蛛的□□期,单身蜘蛛一般不会有伴侣在身边;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没有孩子!   “怎么办,怎么办?”   “愣着干什么,跑啊!!”   两条腿怎么能跑得过12条腿,更别说是十二乘以不知道多少倍的腿。三个连运动会都没怎么参加过的年轻人拿出毕生运动神经向着前路冲刺,他们现在甚至不能兵分几路,谁落单都更容易死,只能团结。   季辞感觉自己的心肺都快爆炸了,可他不敢停,也不能停。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否则宁延年和小温怎么办,许游又怎么办。他一个人肩负着连同自己的四条性命,哪一个都丢不得。   前面有光。   从他们进入秘境森林开始,哪哪儿都是层层雾气,这里居然会有光?   季辞联想方才他们逃跑的方向,好像是冲着来时的那条路。   那么前面,会不会就是入口?先前加西亚载着他们降落的草原和湖泊?   本以为完全没有回头路了,实在是意外之喜。   不仅是他,宁延年看起来也是同样的想法,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秘境森、森林里的东西应该……跑、不出去吧?”   他俩一左一右拽住体力最差的女孩子,小温几乎是被他们架着跑,脸色惨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也没别的办法。季辞的汗顺着额角淌下:“试试看!”   那团光越来越近了。   两百米、一百米。   五十米、二十米。   十米。   三、二、一!   到了……吗? 第五十三章 雾里看花3   这里又不按套路出牌   众所周知光是没有实体的, 然而他们却好像撞破了一张无形的、非常柔韧的网,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被「弹」了出来。   先是亮到让人失明的白光,三人立刻闭上眼睛, 等到离奇的冲击波穿透身体,再睁开, 高大的花草和迷雾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悠闲的蓝天白云绿草地。   和预计的没错,那条路就是离开秘境森林的入口。   ——他们出来了。   总算松了口气,精疲力尽的三个人毫无形象地倒在草地上,心脏仍在剧烈跳动, 大脑一片空白。   小温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千辛万苦逃出来, 也只能歇息这么一会儿,待会还是得重新回去。她倒不是抱怨,也没有后悔来这一趟,就是, 就是害怕。   害怕刚才的巨蜘蛛卷土重来,害怕接下来遇到更恐怖的怪物, 最怕自己会拖其他人的后腿。   就像刚才季辞那样。如果不是自己爬不上去, 他是不是就不用单独跳下来引开野兽?万一她忘记了录音机这件事, 万一他们到得迟了些, 他是不是……是不是……   女孩子越想越后怕, 倒是季辞看出了她的忧虑, 轻声道:“谢谢你刚才救了我。”   小温更想哭了。15岁那年季辞出手在小混混那儿救下了她, 虽说有误打误撞的成分, 结果是好的。六年过去, 她一直心怀感激,报恩两个字过于沉甸甸,她只希望自己有用,能在什么地方帮到季辞一点儿就好了。   现在,愿望算是实现了吧?   另一边的宁延年完全状况外,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空优哉游哉飘过的一朵云,长舒一口气:“幸好有结界,这下十二腿出不来了吧?”   季辞还没反应过来「十二腿」是宁延年给巨蜘蛛起的新昵称,就听见身后传来隆隆巨响,「结界」出口被什么坚硬的力量生生撕开了。   宁延年可能真的是个乌鸦嘴。   巨蜘蛛,或者叫十二腿,着急回应宁延年的质疑似的,就这么带着它的子孙后代从秘境森林里追了出来。   *   “我*!”   宁延年顾不上在女神前的面子,爆了句粗口。   这下连小温都忍不住开口吐槽:“你还是别说话了吧!”   吐槽归吐槽,还是逃命要紧。刚躺下来休息还没几分钟的三个人再次跳起来接着狂奔,草地上脚步沉重,但好在视野开阔,没有树木和迷雾阻挡。但问题在于他们的视野开阔了,蜘蛛们也是同样,移动着12条腿追赶猎物更加方便。   “快想想办法!!”   宁延年吼出一句,不是质问其他人,而是在逼迫自己。每次学习做不出难题他都会对自己这样念念有词,在别人听来怪异,但对他来说还挺有用。   草原过于平坦,也就意味着没有地方可以藏身。这样下去肯定是跑不过蜘蛛们的,被吃掉之前也许先心脏超负荷而亡。   怎么办?   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脱离困境?   季辞也在快速思索,直到他徒然意识到某一处其实大家都看见了,但没有任何人提起来,或许是它过于平静以致成为了忖量的盲区,灯下黑。   ——那汪幽谧的湖。   季辞冲他们大喊:“跳到湖里!”   “啊??”   “我不会游泳——”   “万一它们也会水呢?”   充满了哺乳动物对节肢动物的不信任。   “没事。”季辞看起来很沉着,“反正留在陆上也是死路一条,不如一试。”   敢情少爷您也没把握啊!   不过季辞说得没错,在岸上继续跑迟早要被赶上,跳下湖里还有一半几率赌那些怪物怕水。   那就跳!   “我数三二一,咱们就跳,行吗?”   “好!”   “预备———三———跳!”   “??”小温学过游泳,虽然没在泳池以外的地方试过,还是姿势优美地入了水;也就将将摆脱旱鸭子范畴的宁延年捏住鼻子眼一闭心一横,如同石头一样咣当砸进湖里。   季辞看着他俩都离开、确保没有直接沉底,才跟着跳了进去。他们不敢停歇,向湖中心游了一截,勉强离开巨蜘蛛腿长能够到的范围,才回头看。   令人愉悦的是,巨蜘蛛和小巨蜘蛛们果然被拦住了,在湖畔左晃晃右晃晃无能狂怒。其中一个小的还试探着将腿碰了碰水,像是被烧灼了似的立刻抽回来。   “太好了!”宁延年虽然连浮在水面上都勉强,还是怪叫道,“终于也有你们这些家伙怕的了吧!有本事就下来游泳——”   嘲讽还没放完,就接收到两个同伴警告自己「别再多嘴放debuff预言」的眼神,决定还是闭嘴。   无言乃花,沉默是金。   *   巨蜘蛛们见猎物彻底逃脱了猎杀范围,悻悻离开,每一只动来动去的眼睛都写着怨怼。如果目光有实体,他们可能已经死了八百十回了。   季辞教了宁延年一些方法,后者学得很快,而且因为这里的重力不同,游起来也比外世界轻松。   三人就这么飘浮了一会儿,有了先前十二腿的反复横跳做教训,谁也不敢再说湖里就没有危险,哪怕它看起来格外平静澄澈,波光粼粼,朝上倒映着柔软的天空,朝下几乎能望见湖底。   “你们说,唐僧当年的九九八十一难,是不是就跟这个差不多?”   “可他有大师兄二师兄和沙师弟作为助手啊。我们什么也不会。”   “别那么丧气嘛,既然咱们被委托来寻找那个……那个什么花?”   “银焰。”   “对对,银焰花,那就说明加西亚先生一定很信任我们。或许有意想不到的超能力呢?”   季辞想说其实不是加西亚指派的,发布任务的是许游祖母,指派人手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多说无益,不相干地告诫:“你们小心点,别碰到水草。”   “啊?哦,好。”   小温是三人中水性最好的,庆幸于自己终于不拖后腿了,吸了口气:“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像电影主角一样来到这样奇幻的世界。”   两位友人都只是普普通通家庭长出来的普普通通的人类,只有季辞,上辈子徘徊于逃生游戏,这辈子被巨龙饲养长大,听着就是传奇人生。   但他自己还真没觉得。毕竟前世闯关副本队友各个身怀绝技,今生季家的每个人更都是血统惊艳的高阶巨龙,他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他以为自己很平凡,原来并不。   他同样是某个故事中独一无二的主角。   *   水面如此平静,好像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湖,什么都不会发生。年轻人各怀心事,陷入一段安静的空歇。   小温是仰泳的,视线和他们落在不同的地方,声音有些疑惑:“刚才……湖水有变黑过吗?”   宁延年还在用蛙泳挣扎,浮上来换个气:“变黑?没有啊?”   他甩了甩头发,扒拉着四周:“哪里变黑了,我看看我看看。”   季辞警觉道:“别动!”   宁延年下意识站直,但立刻下沉,赶紧又扑棱:“想在水里保持不动也太难了吧!”   季辞没有看他,压低音量:“嘘,安静。”   他的神色不像在开玩笑,宁延年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然后一同顺着小温的视线看过去。   的确,那片水面是黑色的,光透不过去,像是有实体似的。   并且,在他们的注视下,黑色的水面逐渐隆起,延展了足有十几米。   事出反常必有妖———湖泊里也会掀起浪潮吗?同样的疑问出现在几人脑海中。   很快他们就得到了答案,因为那黑色的浪并不是因由风与水体波动形成的,而是底下什么庞然大物冒出水面撑起来的水花!   湖里能有什么样的的生物,是黑色的,还能长到十几米?   是鱼吗?还是秘境森林周边附带的特产生物?这可是颠倒的世界,谁知道会不会是什么剧毒水母之类的东西!   很快,伴随着婴儿哭啼般的嘤嘤叫声,黑色的身影完全钻了出来,滑溜溜的,身周裹着透明的黏液,脑袋大到隐天蔽日,肢体结构相当简单,看不见五官,也没有手脚,唯独身后拖着和巨蜘蛛腿差不多粗的尾巴。   ——是条蝌蚪。   一条至少有二十米长的、上百吨重的……蝌蚪。   *   一没有鳃,二没有鳍,人类在水中本来就是劣势,更何况野外湖泊水下情况复杂多变,就算是奥运游泳冠军来了也不可能游得过变异的鱼。   或者蝌蚪。   宁延年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磕磕巴巴问:“蝌蚪……吃肉吗?”   季淳也仰着头看:“理论上是不吃的,但这里不能按理论来。”   小温吓得发抖:“那我们要跑吗?”   “不。”   “为什么?!”   季辞冷静地回答:“因为跑不过。”   宁延年:“……”   小温:“……”   就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以及刚才的经历来看,季小少爷绝不是坐以待毙的类型。能说出这样的话,多半是因为有别的解决途径。   但宁延年怎么也想不通,难道加西亚先生还能从天而降拯救他们?可之前的话不像是要随时待命的样子啊?   那蝌蚪动作缓慢,不像巨蜘蛛充满了攻击性。不过这并不能断定它就是无害的,谁也不知道它捕猎的开关是不是还没被触发。   万能的加西亚先生给季小少爷准备的背包不仅防水,还能浮在水面,跟水袖似的,刚才宁延年就是抱着它才能持续漂浮。这时候季辞示意他把背包给自己,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杯?   宁延年惊呆了,是要喝口枸杞压压惊么?   接着,他看见伙伴拧开杯盖,从不透明的杯子里倒出一条小鱼。   让这个也就拇指那么长的小东西去认亲唤起对方的母爱么?可是人家是蝌蚪也不是一类啊?   就在宁延年满肚子槽无处可吐的同时,小温注意到那并不是一条普通的观赏类金鱼,花纹如豹,身型似鲶,还有四只眼睛。看起来非常符合秘境森林里动物的外形特点:瞎长。   难道是季辞刚才旅途中逮住的?居然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只见季辞对着那条鱼儿轻轻念了一句:“去吧,年年。”   居然还有名字,那应该是宠物了;神情还颇为疼爱,好像鱼不是怪鱼,而是通人性的小狗狗。   鲶鱼就真的像小狗一样,用须须蹭了主人一下,摇头摆尾游开了。   危难当头,让宠物先逃生,季辞真是个好主人。宁延年和小温想。可是他们怎么办呢?   季辞轻声道:“屏住呼吸。”   朋友们大脑上还没理解他的意思,身体已经先跟着指令做了。   然后,那条几厘米长的小鲶鱼,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快活地转着圈,转一圈鱼身变大一圈,很快长成小狗那么大,很快长成人那么大,很快长成虎鲸那么大……直到比巨型蝌蚪还要大了几倍,掀起铺天盖地的浪潮,毫不留情淹没了他们。 第五十四章 雾里看花4   通天豌豆与曼妙少女   任何生物面对比自己体型庞大好几倍的存在, 都会畏惧。   就像先前遇见巨蜘蛛和蝌蚪的他们,也像现在被恢复原型的豹鲶吓到的蝌蚪。   大蝌蚪落荒而逃,他们都不会知道它本身究竟有没有恶意了。湖中危机暂时解除, 大家都没有受到伤害,除了在湖中称王称霸这么久、突然来个更王霸的、很有可能留下心理阴影的蝌蚪。   年年被关在保温杯里那么久, 虽然没有身体不适, 总是不舒服的,这会儿终于被放出来,开心得不得了,这边游游那边看看, 蹭完季辞还不够,挨个和宁延年小温打招呼。   女孩子对一切愿意表达爱意与亲昵的宠物都不能免疫,哪怕这个宠物连一颗牙齿都比她大, 小温很快和年年建立起友好关系。   被年年当做游戏一次又一次泼了一脸水的宁延年抹了抹湿淋淋的自己,再次浮上来,目瞪口呆:“我以为你只是背了个普通的登山包,好家伙, 是哆啦X梦的百宝箱么?!”   季辞微微笑。   带着年年还真不是加西亚或者季淳的主意,是他自己的。   三岁那年在雪山天池就救过豹鲶一次, 新年夜的大火中又是一次。虽说养它救它不是为了被报答, 但这个「小」家伙能反过来帮助自己, 也算饲养方法没出错。   豹鲶的原身可比蓝鲸还要大, 几乎占了半个湖。他们身边有这么个大家伙守卫着, 水底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敢靠近了。   年年忽然钻进水底, 宁延年以为它是捕食去了, 就听季辞说「抓住我」, 身体再一次先于意识听从了辞哥的话, 然后就被什么凉凉的滑滑的「平台」撑起来,顶向天空。   ——是豹鲶把他们驮了起来。   宁延年和小温叹为观止:“它好聪明啊,你刚才没下指令吧?”   其实季辞也没什么乘坐过它,安抚性地拍了拍自家宠物:“很通人性的。”   “它叫年年么?”   “对。”   “什么时候养的,以前都没带我们见过。”   “三岁吧。怕吓着你们。”   也是,谁能想到同班同学兼好友的家里,能饲养着堪比蓝鲸的大型水生物呢?还是人类认知中从未出现过的那种。   他的监护人都是巨龙这件事,已经够震撼人心了。   *   宁延年和小温在骑过龙以后,又骑了鲶鱼。   世界真奇妙。   先前加西亚载着他们降落的是湖泊的一边,要走陆路才能通向秘境森林。这会儿豹鲶驮着他们游向另一边,才发现原来湖泊接入了某条从森林潺潺流出的河。   甚至不用季辞说什么,豹鲶好像懂了似的,晃了晃须须带着他们重新进入秘境森林。   河上的雾气没有树林间浓,甚至还有点儿阳光,三人这下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安安全全地躺一会儿,吃颗能量球,再祈祷着能把衣服晒干。   这时候就能体现出女孩子的细心之处,小温从包里拿出预防感冒的药,让他们都吃下。毕竟,平时有个头疼感冒的休息休息就行,荒郊野岭的,就难说了。   河流的地势平坦,不过还是能感觉出外面的草地是上游,森林在下游,豹鲶几乎不需要费力,载着他们缓缓漂流。   劫后余生,总算有心情来好好欣赏一下秘境森林的全貌。湖面覆着一层轻雾,与淡淡的阳光交相辉映,清灵而通透。前面偶尔有不知名的鱼儿跃起,溅起的水花在光线下折合成耀眼的碎片。   两岸风光可以用绮丽来形容,离他们最近的像是紫藤萝一样的藤萝属,只不过是浅浅的蓝色,垂下万千丝绦,随着微风温婉地摇曳,不声不响俯瞰着陌生来客。   隐约能看见远处的、他们先前经过那些玫瑰花,这里看不见带刺的茎,只有层层叠叠娇艳欲滴的巨大花瓣连绵成火红的海洋,远远望上去更像染了色的天空,云蒸霞蔚煞是好看。   “要是没之前的事儿,我还以为自己在电影片场或者游乐园呢。”宁延年双手撑在后面,大剌剌摊开腿,仰头感叹,“还有这种直通车,早说啊。”   小温抱着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偏过头,也看入了迷:“好像童话。”   季辞的坐姿规矩很多,心里想着,以后再进入任何关卡前,得先观察好地图全貌。上辈子的副本里就吃过这种亏,怎么又忘记了。   还好没造成什么坏结果。   年年也很喜欢这个新奇的地方。在季家古堡里一晃也快待了二十年了,虽说有吃有喝有人陪是很好,但它毕竟是属于自然界的生物,回归原始,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三人一鱼就这样漂流了很久,任凭命运将他们带往森林深处。心很大的宁延年甚至睡着了。   直到年年忽然停了下来。   本以为河道到了尽头,可抬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巨大的……树。   *   之前那些数十米的玫瑰和它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它比他们见过的迄今为止人类能够建造出的任何建筑都要高得多,真真正正高耸入云,看不见尽头。   通体翠绿,盘根错节,直径目测有十几米粗,足有桌子那么大的叶片大大小小攀缠其上。   它依旧不是外世界普遍认知中的同时拥有树冠、树干及树枝的乔木,甚至不是木质的,看起来更像……豌豆藤?   豌豆他们都吃过,最高也就一两米,更符合「草」的定义而不是「树」。但季辞也说了,秘境森林是不能按外世界的常理去理解的,既然玫瑰可以参天,蜘蛛和蝌蚪能够撼地,那么一棵豌豆长几百米高也很普通嘛。   才怪。   森林的中心,伫立着直冲云霄的豌豆茎,怎么看都是童话书里的场景。   作为「无畏的赤子之心」代言人,宁延年因为心大,所以适应力也极强,已经学会对秘境森林里的怪象不再吃惊到结巴,反而还能调侃几句:“这上面不会住着杰克吧?还是说巨人?”   “杰克是谁?”   “阿辞你没有童年啊,是《杰克与魔豆》的杰克啊!”   季辞想,他的童年都跟着巨龙们到处飞,是跟困在家里看动画读书的同龄孩子不太一样。   小温好心解释:“有个童话故事也是这样的,有个叫杰克的孩子……无意间发现了巨型豌豆茎,爬上去,发现上面住着巨人。”   不愧是学演艺的,能把故事简化提炼成一句话版本。   “跟这个豌豆一样吗?”   小温提醒:“那是童话,我们也只见过绘本,没见过真的。”   倒也是。   “要不要去看看?”宁延年摩拳擦掌,对于所有可以爬的树都很期待。   和玫瑰茎不同,豌豆藤并不垂直,歪斜的角度很大,而且宽得多,不需要垂直往上爬,差不多就是个比较陡的坡,对小温来说不会再像之前一样棘手,也没有异议。   他们都等着季辞做最终决定。   季辞仰视着看不见尽头的庞大蝶形花亚科。说不上来原因,从看到这棵豌豆茎开始,季辞就感到了强烈的呼应。好像有什么声音告诉他,要找的银焰花,就在这里。   他点点头:“走吧,去看看。”   *   豹鲶把他们送到岸边后,又和之前一样转了几圈逐渐缩小到手指长度,季辞把它放进杯子,装回包里。   重新脚踏实地的感觉有一些遗憾,不过更多的是对新征程的期待。期待中也掺着忐忑,谁也料不到顶端是不是住着巨大的食人蚁之类的东西,或者干脆豆荚里孕育着更毁天灭地的野兽。   他们刚踏上粗糙的藤面,有谁悄然从天而降。   身形曼妙,五官清丽,耳朵尖尖的,好似传说中的精灵,面庞看起来只有人类的十七八岁。她披着薄如蝉翼的葱绿色纱衣,长长的裙摆拖曳在身后,连发簪都装饰着花萼,四肢连着纤细的藤蔓———也正是这些藤蔓将她轻盈地送到他们面前。   仿佛神仙下凡的精灵少女好奇地打量着不速之客,眼神并没有恶意:“你们是谁?”   她连嘴唇都没有翕动,可他们却明明白白听见了她的声音。四面八方涌来,好似所有的叶片都在抖动发声。   见惯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动植物,乍一看到美丽的人类……或者类人生物,还有点儿不习惯。宁延年倒是不介意和漂亮妹妹搭话,急急地自我介绍:“我们是来找——”   季辞截住他的话头,瞳孔并无情绪波动:“问别人之前,礼貌的表现,应当先介绍自己吧?”   少女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银铃,依旧是茎叶代替她开口:“我叫阿尔瑟,是这棵豌豆藤的树精。”   小温也没有被美色迷惑,警惕道:“怎么证明你自己?”   话音刚落,名叫阿尔瑟的精灵就被藤蔓送到了她面前,离得极近,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赞叹道:“你真可爱,我喜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温脸都红了,她对自己的美貌有自知之明,可也没到坦然接受同性如此明目张胆的好感———话说回来树精真的有性别吗?曼妙少女的外表是不是种伪装?   精灵这种生物在影视作品中常常分成两个极端,要么是美的化身精致到极点,要么丑陋得难以见人。阿尔瑟目前看起来是前者,谁又能打包票那不是随心所欲的幻变?   被小温暗地里吐槽过「木头审美」的季辞是不会被美少女打动的,他上前一步,把无措的姑娘挡在身后:“是我带他们来的。有什么问题,你先问我吧。”   精灵都是非常敏锐的,阿尔瑟看出了自己在眼前的年轻人这儿不大受欢迎,着让枝蔓将自己托举回原地,手指随意地向着豌豆茎的「主路」上一点,光的碎屑在顺着她的意图流淌过去,然后人类就看见了一朵凭空绽放的浅粉色小花。   阿尔瑟仍旧保持着迷人的微笑:“这下信了吗?”   她看上去好像的确没有敌意,季辞将信将疑,稍稍放松了些:“季。”他指了指自己,然后分别指了指朋友们,“宁,温。”   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没说全名,虽说秘境森林也不在乎他们姓甚名谁。   阿尔瑟并不在意是全名或简称,手腕轻巧一转,收回了那朵不该现在盛开的花,优雅地拂了拂裙摆:“那么,你们来做什么?不,别回答。让我猜一猜。”   她阖上双眼,小温注意到她的眼影都是淡淡的绿色;又或者那并非后天的修饰。阿尔瑟的双手扶着藤蔓,震动一直蔓延到他们脚下,笃,笃,很有节奏,仿佛整棵豌豆藤的心跳。   树精还有读心术吗?还是在故弄玄虚?   片刻后,阿尔瑟重新睁开眼,了然道:“你们想来寻找一样东西。一味药……更准确地说,是一朵花,对不对?”   季辞呼吸一滞。   作者有话说:   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按个爪爪吧QwQ 想知道有人在看 第五十五章 雾里看花5   他还不算是我的爱人   “几位, 跟我来。”   阿尔瑟拢起纱袖,做了个「请」的手势,四面八方伸来翠绿的藤蔓攀上他们的四肢, 看起来纤弱得不堪一击,却稳稳地将几十公斤的成年人托举至半空, 跟在阿尔瑟身后向上升去。   一路上穿过无数枝枝蔓蔓, 还能窥见层叠叶片外更广阔的景象。宁延年小声赞叹道:“哇,豌豆电梯诶!”   他说得很形象,视野比有透明玻璃的观光电梯更直白,但升空的速度和平稳度毫不逊色。   小温也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看了, 在经历过险恶的巨蜘蛛和大蝌蚪以后,能这样安心瞭望天地间的绚丽美景,之前的苦难也都变得值得。   只有季辞, 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半点即将参透通天豌豆秘辛的兴奋。刚才少女点破他「想要找一朵花」之后,他就一直神色紧绷,警戒程度上升好几个等级。   几分钟后, 他们停在类似露台一样宽广的「树冠」上。「树冠」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描述词汇,毕竟豆科草本植物是没这个结构的;但这儿至少有百来平米, 还有好些座藤蔓编制而成的精致树屋, 错落地挂在空隙里, 随着微风吹拂柔和地摇晃。   屋子们的窗口开着花, 拨动花瓣的效果就和拉窗帘差不多。女孩子天生拥有更细腻的直觉, 小温总觉得窗户里好像有人……或者不是人, 许多双眼睛在打量他们。   那些目光和阿尔瑟一样, 并非恶意, 只是纯粹的好奇。毕竟, 按照之前加西亚的说法,人类在秘境森林绝对是稀客,他们的窥探就跟去动物园里看猴子差不多新奇。   缠在身上的藤蔓放开了他们,不仅没有留下红痕,还让疲惫的手脚都恢复了力气。秘境森林的法则的确神奇。年轻人们活动活动手腕,阿尔瑟领着他们走进树屋中最大的一间,里面倒不算特别,跟人类的卧室差不多,有桌有床,只不过全由最最天然、几乎无后期加工的草木制成。   少女转过身:“请坐。”   *   她身上的藤蔓也消失了,说话间依旧没有开口,但字字句句落在耳朵里清晰且动听。人类暂时还没弄清楚发声原理。   阿尔瑟从窗外摘下三片嫩黄色的花瓣,里面盛着晶莹的液体,散发着幽幽清香,递给他们。   尝了一口,甘甜清冽。小温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一句女孩儿们之间很流行的话,「仙女都是喝露水的」,这下可算是见到原型了。   少女有着和豌豆相似的浅绿瞳孔,不同光线下变幻成不同的色泽,有的角度如同最上等的猫眼石。季辞接过花瓣茶杯,并没有喝,盯着她的眼睛,单刀直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目的?”   阿尔瑟似答非答:“自然是万物的母亲。母亲会倾听所有孩子的心声。”   直接就把自己当妈妈了。说她给自己抬咖,太过人类用语;说她装神弄鬼,也不准确,毕竟妖精本身就是鬼神的一种;但季辞实在厌倦了高深莫测的态度,并不废话:“请问,您知道它在哪里吗?”   都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却依旧用着敬语,还真是有意思的孩子。阿尔瑟抿嘴一笑:“告诉我,它的名字?或许秘境森林的神灵会有所感应。”   先是万物之母,再自比整座森林的掌控者,就算是宁延年也觉得有点儿过了。   阿尔瑟像是读心似的,看向他:“不是哦,我当然不是伟大的森林之神,我只是祂虔诚的子民。”   “银焰。”季辞不再隐瞒,“您听过吗?”   阿尔瑟自己也盛了杯露水,捧着花瓣的动作一顿,瞳色凝成更深的绿:“金色的小星星———那样子的银焰花吗?”   描述有点儿跳脱,但季辞确定他们说的是同一种,点点头。   阿尔瑟问:“为什么?”   季辞并不避讳:“我爱的人受了很重的伤,至今昏迷不醒。他需要它来救命。”   出柜出得猝不及防,一旁的宁延年张了张嘴,刚想说他们要救的不是许先生么,怎么到阿辞口中像生死相依的恋人似的———他猛然意识到什么,震惊地看向旁边的小温,后者颇为同情地点了点头,彻底颠覆了可怜的小宁同学的世界观。   树精没有在意这边的少男心的三观地震,接着问下去:“你的爱人,也是人类吗?”   “不。”季辞给了否定的答案,“他还不是我的爱人,只是我爱的人。并且,不是人类……他是龙。”   阿尔瑟神色未变:“我知道了。自然是所有物种共有的,无论是人类或者其他。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是挽救他人,我想,无私是种可以知晓银焰花下落的品质。”   又开始来这一套神神叨叨的。不过季辞也能理解,以前听大哥提起过,银焰花于巨龙而言过于珍贵,也太过稀少,发生过倒卖、哄抬和流血事件。若是树精没有撒谎、真的清楚银焰花在哪里,她的确有职责去守护它,不落入奸人之手。   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你如何证明,你真的知道它在哪里?”   宁延年也终于缓过神来,帮腔道:“对啊对啊,我们怎么相信你?”   少女人畜无害地笑眯眯道:“你们可以不信。但代价是踏遍整个秘境森林,都不会寻见它的踪迹。”   *   尽管并不想毫无条件地相信阿尔瑟的话,然而后者说得没错,除了交付信任,他们别无他法。   至少,到现在为止,通天豌豆藤是进入秘境森林以来,唯一一处没有出现想要猎杀他们的怪物的安详之地。   按照阿尔瑟的意思,她现在就知道被树精称作「金色的小星星」的银焰花的确切位置,不过需要他们完成某项测验,才能带他们去见它。   然而她既不说考验的内容,也不讲通过的规则。   宁延年大呼被骗:“这不是耍我们么?”   对漂亮妹妹的一见倾心神魂颠倒,已经在阿尔瑟三番四次的打哑谜阻拦下愈发消退。虽然有点儿馋人家的美貌,自己好歹还是个清醒的小伙儿。宁延年满意地想到。   季辞倒是冷静:“没有具体的内容和评定方法,就说明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这不公平,并不能算是考验,任何测试都应当有判定细则。或许你只是想为难我们。”   “好吧。”人类好像没那么好糊弄,少女叹息道,“看在温这么可爱的小姑娘的份上,破例给你们点提示。”   一旁的小温:“……”   阿尔瑟看向季辞:“是谁让你们来?”   “我爱的那个人,他的祖母。”   “那么也是龙了。她为什么让你的这两个朋友来?他们都是人类,人类太柔弱了,秘境森林里的任何食肉者都可能吃掉你们。”   季辞迟疑片刻,还是如实回答:“她说了只有特定条件的人,才能见到银焰花。我的朋友们就是这样的人。”   阿尔瑟循循善诱:“什么样的条件?”   “忠诚的温情,无畏的赤子之心,不设限的爱。”季辞一字不差。   “答案正在其中。”少女浅笑,“你们有一天时间,明日落日时分,会再见到我。希望你们能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秘境森林祝福你们。”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年轻人们的眼前蓦地出现大团大团或深或浅的绿色,什么也看不清。等到它们重新消散后,阿尔瑟和树屋不见了,豌豆藤也不在,他们回到浓雾的原点。   *   季辞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和脚腕,都缠上细细的藤蔓。活动了一下,身体轻盈有力,再也没有之前草地徒步时抬不起腿的负重感,无论是跑是跳都轻松了许多。   这就是阿尔瑟所说的「秘境森林的祝福」吗?好像是个还不错的buff。   “「答案就在其中」是什么意思啊?”宁延年摸不着头脑,“阿辞你说的那些排比句,又是什么意思?”   小温用指尖摸了摸藤蔓的叶子,它们像含羞草一样收起来:“是不是,说的我们?”   “忠诚的……什么什么来着?”   “温情,赤子之心,和爱。”季辞简略地回答。   “对应我们三个吗?”   “是。”   小温想了想:“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们证明,各自是符合条件的人选?”   “大概是这样。”   宁延年不解:“可这些都好抽象,要怎么证明?我知道跑得快跳得高怎么证明,成绩好怎么证明,但是温情、赤子之心和爱———写作文么?”   自然不会是写作文,只是季辞同样不清楚,怎样才能证明他们是这样的人。   连他辞哥都不知道,宁延年就更没头绪了,嘟囔道:“不想帮我们就不帮呗,还非得整这些幺蛾子为难一下,没劲。”对美少女的滤镜算是彻底碎了。   肯定不会轻轻松松,季辞想,不然要是谁都符合条件、谁都能找到,银焰花也不会如此稀缺。几百年小舅独自上路寻找时,一定也不是哪里就正正好好存放着花种等待的。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小舅一个人能够证明的事儿,他们三个人,要怎样通力合作去完成?   小温担心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先走吧,想出方法前,得确保安全。”   也是,眼见着森林里暗下来,手表显示的外世界时间也已经傍晚,他们在日出后没多久抵达,经历巨蜘蛛、蝌蚪、豌豆藤一列的挑战,也差不多是晚上了。   夜晚的森林会加倍危险,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连大白天都死里逃生好几次,更别说许多真正恐怖的食肉动物都是夜行性的,救人之前先自救,活命要紧。   “我们睡在哪儿呢?”宁延年问,“阿辞你不会背包里还能掏出个帐篷来吧?”   季辞转了转手腕,藤蔓像是在回应他似的欢快地抖了抖叶子,他缓缓道:“你们不觉得……完全不累吗?”   *   宁延年和小温一愣,也看向各自手臂上的藤蔓。他们的确有进餐过,季家准备的那些能量蛋只能解决温饱,不能恢复体力;然而他们逃亡一整日,现在却没有丝毫疲惫。   ——看来,阿尔瑟给予的「森林的祝福」,除了在力量、速度上加点以外,还同时兼具回蓝回血的效果。换言之,他们不需要在晚上睡觉来保存和恢复体力。   是好事,避免了扎营的麻烦,和美梦之中成为盘中餐的惨剧;也坏在需要全天候高强度打工做任务。   树精随手将他们传送过来,也没告知地点。这儿既不是最开始的玫瑰园,也看不见通天豌豆茎,倒是和乘坐豹鲶时看见岸边的淡蓝色藤萝有点像。远观的确绮丽,凑近了可就没那么有趣了,哪哪儿都可能暗藏杀机。   天色越来越黯淡,雾气也越来越浓,深吸一口肺部都有些冷冰冰的不适。阿尔瑟没有附赠他们强化夜视力的buff,三人还在商量着朝哪里走,忽然传来一阵哭声。   弱弱的、小溪流一样时断时续。不仔细听,根本发现不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确定不是自己的幻听,或许试验正式开始了。他们大着胆子寻找声源,最终在一棵藤萝下发现了背对着他们的身影。   是个人……吗?   季辞主动发问:“你还好吗?”   他连问好几遍,那个身影总算停止了哭泣,站起来转过身看向他们。   不,准确来说,是飘了起来。   苍蓝的花串垂下犹如冰凌,即使在夜色中也能清楚地看见,花串就这么从「他」的身体中直直穿了过去。   透明的。   “鬼、鬼……”宁延年指向「他」的手指颤栗,倒吸一口凉气,本以为已经淡定不再会瞪目结舌,还是高估了自己,惊恐万分地尖叫,“是鬼……鬼啊!!”   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五十六章 雾里看花6   你本来就是透明的吗   拜宁延年所赐, 「鬼」也被吓得一愣,不敢过来。   不仅是个「鬼」,还是个「小鬼」——看起来也就五六岁年纪, 手脚伶仃,脸色苍白得不正常, 穿着甚至不能说是衣服, 只能称之为袍子,格外宽大,从肩膀笼到脚踝,所以刚才从背影没有立刻认出来是儿童。   浅稻草色的头发乱七八糟, 这个年纪的五官又性别模糊,看不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有一双亮得惊人的蓝眼睛,和哈瑞斯的深海蓝不同, 是天空的湛蓝。   小脸上有块巴掌大的红色的胎记,和他的蓝眼睛、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似乎森林之神在捏他/她的时候打翻了调色盘。   不过也很符合秘境森林乖张的风格就是了。   季辞冲小温点点后,后者从他身后悄悄过去查看宁延年的情况, 季辞再转过头:“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小孩本来都被宁延年惊得忘记了哭泣,这会儿想起来自己刚才在干嘛, 细声细气重新哭了起来:“我、我是玫瑰花妖……可是我找不到回、回家的路……”   小温没听清:“他是啥?”   “玫瑰……”季辞也有些迟疑地重复, “花妖?”   原来不仅通天豌豆上会结出阿尔瑟这种树精, 最开始进来的玫瑰林, 也住着花妖吗?好像确实比幽灵更符合这个森林的设定。   再仔细瞅瞅, 小孩脸颊上那个大片的红色胎记, 正是玫瑰形状。大约符合年纪, 还只是羞怯的小花苞, 远没到绽放的时候,   说起来,玫瑰林是他们来时的那个地方吗?巨蜘蛛的巢穴所在地?   季辞刚想问,听见后面的动静,宁延年总算醒了过来,还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有幽灵。   世界上有龙,有幽灵,有颠倒的森林,童话里的通天豌豆藤,有树精花妖巨蜘蛛大蝌蚪比鲸还大的鱼———短短一天时间就能有如此玄妙的新体验,这对一个在无神论科学馆灌溉下长大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过于颠覆了。   宁延年还有点儿虚,不过颤颤巍巍地问出他们所有人的疑惑:“你本来就是这样透明的吗?”   “不是……”小花妖摇了摇头,眼泪抹在袖子上,留下的水渍全是一朵朵小花瓣的形状。   小家伙一边哭一边讲,颠三倒四断断续续,不过他们还是听懂了:他或者她本来是跟着兄弟姐妹出来玩儿的,以露水为食的小家伙被从未见过的藤萝和其美味的汁液绊住了脚,贪吃过头,忘记了时间,等回过神来家人都不见了,自己被困在这儿,从天亮到天黑。   花妖毕竟依靠吸取花朵的精气生存,这个爱吃鬼离开本源的玫瑰太远太久,灵力愈发减退,才变成这副虚无缥缈的模样。   要是继续这么滞留下去,也许会衰竭而亡。   *   见宁延年没什么事,小温也就不管他了。   她挺喜欢小孩子,打交道还算有心得,跟幼崽这种神奇的小生物沟通的第一步要把自己的海拔放到同样高度,她蹲在小花妖面前,轻柔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小孩哭得更厉害了,口齿不清地抗议:“我不、不是小妹妹,我我是男孩儿……”   “……”还挺倔强。   人类根本看不太出花妖的性别,不过说是男孩就是男孩吧,小温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那小弟弟,你叫什么呀?”   小家伙抽抽搭搭:“我叫玫瑰花妖。”   “不是那个意思。”季辞问,“你的家人都叫你什么?”   “小屁孩。”   “……”看来,就算是同样的语言,沟通起来还是会有困难。   天色已经很暗了,唯一的光源是这些藤萝的枝条,和花瓣一起荧荧亮着,像一盏盏串联的夜灯。晚风夹杂着尖锐的吹哨般的声响,像是某种动物的吼叫。联想到之前遇到过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野兽,他们还是觉得早点离开比较好。   宁延年小声问:“阿辞,要带小东西一起走吗?”   从理性上考虑,这个孩子可能就是阿尔瑟设置的关卡,会不会去救、能不能救都是考验;从感性上,也不可能把这样一个小孩子丢在如此危险的地方,甚至不知道遇见猛兽和失去核灵哪一种对他来说更致命。   季辞点点头,小温心领神会,继续充当幼儿园老师:“小弟弟,我们把你送回家,好不好?”   小花妖问:“你们是什么?是树精吗?”   “不,我们是人类。”   “人类?”男孩的小脸上展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人类是什么?”   这就难解释了。   “你可以相信我们。”季辞选择不解释,“我保证,会让你安安全全回到花园里。”   或许是这个哥哥看起来更沉稳可靠些,小花妖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向他们靠近。   还是用飘的。   尽管已经知道男孩是玫瑰花妖,但看起来实在太像幽灵了。怕鬼的宁延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太过丢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摸了摸鼻子。   现在的问题在于,怎么才能找到回去玫瑰林的路呢?   *   虽然三个人都带了手电筒,但想照亮夜色中的森林还是太难了,而且随时可能没电,不能三台一起开,他们先用了小温带的那个。   宁延年看着满眼亮晶晶的藤萝:“要不然,摘几瓣花?像萤火虫那样放在瓶子里?能有多亮不一定,但续航应该没问题。”   办法是还不错,只不过,季辞说:“一般来说,自然界能发光的都是本身带电的,很有可能你摸上去……”   宁延年想了下那个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算了吧。”   小花妖在他们旁边飘着,小孩子现在已经不哭了,听见他们这番对话,也扭头看向蓝色荧幕墙似的藤萝丛。   季辞和宁延年在前面走,听见后面传来女孩子赞叹的「哇」也转头去看,男孩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那些藤萝花粘在自己素色的长袍上,现在它们如同淡蓝色的编织花纹,星星似的一闪一闪发着光,衬得他蓝盈盈的眼睛更加好看。   明明他们刚开始见到这孩子的时候,枝条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还以为是什么实物都抓不住的幻影,没想到居然还能用这种办法!   秘境森林里万物的本质果然和外世界是不同的,他们不能用熟知的法则去度量。   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拥有一盏可移动大电量的「路灯」了。   一个小时后,他们走出了藤萝瀑布。新开启的地图上植物和之前的玫瑰园有点儿像,树干上一节一节的,非常方便攀爬,而且有股很好吃的香气。   “这是什么?”   “节节高……是不是芝麻?”   “有可能。”   宁延年自告奋勇:“我爬上去看看吧。”   “好,注意安全。”   宁延年摩拳擦掌,刚跳上去,又遇见难题:“我也看不清啊。”   小花妖晃晃悠悠飘到他身边:“哥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宁延年看着他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既有点怕,还挺羡慕,要是自己也能飞就好了,省力很多。   芝麻的杆没有玫瑰那么突出的刺儿,而且还有巨大的叶片阻挡,不是很好落脚,好在它也没有玫瑰那么高,费了点时间,宁延年和小花妖一同来到顶端。   拨开如同撞钟大小的白色花朵,总算能看见全貌了,宁延年睁大了眼睛,然后趴在树干上向下大声喊:“喂———喂———你们快上来看看!”   “什———么?”   “上———来——”   都快喊出回音了,季辞和小温才爬了上来。极端的险境是最能锻炼人的,短短一天时间,小温已经从身娇体弱肩不能提的小公主,迅速蜕变成了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女战士。   他们本想问宁延年究竟看到了什么,才这么兴师动众要所有人都过来,但看见眼前的景象,都说不出话了。   波澜壮阔似乎不是用来形容森林的,然而此时此刻,没有比它更形象的词汇。攀上芝麻最顶端叶片后,仿佛洞察到一个全然崭新的天地,无数不同植株的叶片重叠在一块,将氤氲的雾气托举在上方,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晚风吹动雾气,霎时散开又很快重新聚拢,时刻被森林的主体盛着不会掉下去,好似波浪推向远方。   而这些树冠之下,到处藏着发光体。有些是花叶,有些是动物,大大小小闪闪烁烁,好像银河从天上掉下来,碎成无数眨着眼睛的星星,乍一看,宛若水中柔弱的倒影,只可远观。   森林里的植物都太高了,高得可以碰见月亮。它像是从这汪星星海中诞生,不高不低悬在夜幕中央,还沾连着微弱的光亮。而月亮身后的更高处。则是真正的、亿万光年外的恒星。   原来,无论是外世界,还是秘境森林,无论身在何处,他们都共有着同一轮皎洁的月色,和同一捧璀璨的星空。   *   不仅长在城市钢筋水泥中的人类没见过,一直在这儿的小花妖也从来没看过如此壮丽的风景。他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自由自在,他的玫瑰花太大了,他又太小,一不小心就会走丢,家人轻易不让他离开。   这一次,差不多算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旅游」了。他带着那些冰蓝的藤萝花到处飘荡,和远方潋滟的夜色珠辉玉映。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宁延年吸了吸鼻子,小时候最脍炙人口的诗句,此刻念来竟然有几分伤感,“唉,看得我都有点儿想家了,感觉和家里一起赏月过中秋还是不久之前……”   女孩子抱着膝盖,小声道:“我也有点儿想爸爸妈妈了。”   帮季辞都是自愿的,且义无反顾。不过,还是会有些担忧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或者,还能不能回家。   本来还在因为新奇到处看的小花妖,听不懂前一句诗也听得懂后几句,平定了好久的情绪又波动起来:“呜呜……我也想回家……”   年轻人们手忙脚乱安慰起了哭泣的小孩子:“好啦好啦,马上就回家了。你看,你找一找你的玫瑰园在哪里呀?”   这副景象,只有常年住在森林中心的季辞觉得熟悉,而且格外亲近。   从很小的时候起,小哥就会带着他在晚餐后离开城堡夜间飞行。那时候小小的他坐在龙脊上,眺望着大大的森林,每一眼都新奇有趣。   转眼间,他长大了,小哥还是那个小哥,但古堡不见了,森林里的日子,也许再也回不去。   尽管进入秘境森林才才一天,却觉得已经离平静的生活很远了。   的确,从新年夜哈瑞斯带来的大火开始,他原本的日子就被彻底撕了个粉碎。   小舅最近有没有头疼?他长大后才知道,龙并不是无坚不摧,也会有这些身体上的老毛病,不过加西亚会照顾好他的。   大哥最近是不是更忙了?和加西亚应该没有互呛吧(家里人总以为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但他的身体里毕竟住着成年人的灵魂,什么都懂。)   二姐新年前想买的那盏古董灯淘到手了吗?好像是中世纪某个国家的,还被施加了黑魔法,她对这个很着迷……   小哥闲得无聊想要重新出道的计划安排得怎么样了?季越彭这个名字肯定是不能再用了,连外表都得改变。   还有……那个人。   进入森林后就和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或许连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都不同。不知道许游好些了吗?还在沉睡吗?还真是个幸运的人,做一个长长的梦,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又或者,会不会已经醒来,正在等着他回去?   星月之下,每个人都在思念。也许只有没有实体的情感,才能穿透秘境森林反而重重迷雾,抵达到被寄托者的身边。   如此撩人的月色,最适合思所爱。季辞静悄悄地想着和许游有关的一切。   上辈子的初始、相处到后来的兵戎相见,这辈子这辈子从小到大的呵护、宠爱与现在的怦然心动,往事仿若电影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他暗下决心,如果自己能顺利找到银焰花,平安回家,如果能成功救回许游,他一定要道出酝酿长达十年之久的心事,只希望所有辛苦和付出,都值得。 第五十七章 雾里看花7   巨龙势力正重新洗牌   他梦见了小辞。   梦里的崽崽比现在还要小些, 十七八岁的模样,明明脸上还带着点刚成年的稚气,神情却异常冷静老练。   少年并不在现在的世界, 是个冰冷的机械迷宫,穿着纯白连体的服装, 像是某种制服。他正从一个平台向另一个缓慢挪过去, 踩着几乎镂空的独木桥,头顶和脚下都有锋利无比的齿轮机器永无停歇地运转着,稍有不慎就会被卷进去,死无葬身之处。   走钢丝这种事,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都叫人心惊胆战。然而季辞此刻却在上面行走。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好在, 少年足够谨慎,也看起来很有高空行走的经验,落脚还算稳当。   如果只有小辞自己在,那么走过这座桥只是时间问题。然而, 他很快就注意到,在季辞身后, 原本被视作队友的存在, 竟然举起枪对准了少年的后脑勺!   少年太过专注于眼前, 对其他地方的危险无知无觉。   惨剧就在眼前上演, 他当然想阻止, 想大声呼唤, 让崽崽注意身后, 可是嗓子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脚下也仿佛生了根, 半步动弹不得。   纵横世界顶端这么多年,他还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子弹出膛,如同慢动作播放,从空中直至嵌入□□。   铺天盖地的,鲜红的血———   季淳猛然惊醒,看见熟悉的天花板和床,没有机械地狱,也没有中弹的少年。   还好,只是个噩梦。   可这个梦太过真实,细节分毫毕现。不像其他梦在醒来之后会迅速模糊,他仍能回忆起季辞的每一个表情,如此清晰,仿佛在某个角落里,它曾真的发生过。   *   其实从崽崽很小的时候,季淳就觉得他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小辞是他亲手带大的第三个孩子,虽然人龙有别,但悦栀和越彭长大的点点滴滴还是记得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和霖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混合教育才拉扯长大。   小辞和他们都不太同,过于乖巧和懂事,从来不惹麻烦,少了很多稚气的同时,偶尔还会显出不符合年纪的惆怅来。   坐在屋顶眺望着一望无际的远方,就像在回忆沧桑的过去。   理论上,他的人生总共也没过几年。   包括小辞对许家那孩子萌生的情感,对于一个小少年来说为时过早———除非,除非他并不真的只有看起来那么大。   就好像一个幼小的躯壳里,其实藏着成熟的大人。   作为闲着没事做的千岁巨龙,季淳也会看人类创造出的影视文学作品。崽崽的各种表现,就很符合「穿越」后的人。   如果真的是「穿越」,季淳想,他从哪里来,怎么会到这里,上辈子过着怎样的人生,才会让他的眼睛里含着忧愁?   无论如何,小家伙这辈子投生在了季家,长在自己的羽翼下,那他一定会对他好,让小辞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秘境森林……   想起冒险的事儿,说不上来的慌乱。银焰花珍贵且稀少,尽管自己年轻时候也去寻找过一趟,可自己那时候毕竟已经成年许久了,还是巨龙中至高无上的S级,无论种族还是血统都站在生物链的最上游。   手无寸铁的人类,根本没法相比。   然而他还是放崽崽去了。这个决定真的正确吗?那两个陪同的孩子可信吗?自己会不会看走眼?要是发生了梦中的情形,又该如何是好?   种种纠结缠在心头,让他头疼欲裂。   *   “先生……”   旁边传来熟悉的担忧,将他拉回现实。   加西亚半跪在床边,一如既往,忠诚且寂静:“您又做噩梦了。”   屋里很暗,只有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床脚点着檀香,青烟缭绕。他实在说不上不喜欢这种沉重的味道,但的确安神。   “请允许我?”   加西亚试探着问道,季淳默许,季淳闭着眼,任他的指腹轻柔地揉捏着自己的太阳穴:“我梦见崽崽……死了。而且是好多次。”   加西亚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恢复:“那只是个梦。”   “对,你说得没错,只是梦。”季辞深深地叹了口气,线香的气味柔柔地钻进鼻腔,“崽崽那边有消息了吗?”   秘境森林中的一小时,就是外世界的一天。孩子们进入森林可能也只经历了不到两个昼夜,然而外面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情报说,见到他们经过藤萝瀑布,到达通天豌豆。”   “那大概就是在接受「她」的试炼了吧。”季淳又问,“老许怎么样?”   加西亚摇摇头。   许游已经昏迷三个月了,三个月在巨龙的生命中只不过弹指一瞬,然而若是落在自己深爱的人身上,足够漫长。更何况小辞只是个寿命短暂的人类,对他来说,三个月已经太久太久。   这两个人,想来是相爱的,只不过暂时还没有打通心意。倒是很有默契地一同没声响。   想太多也没有,在「外面」世界的旁观者们,不能代替任何一方主角将故事进行下去,唯一做的,只有替他们祈祷。   加西亚的手法还是很不错的,季淳觉得好受了些:“什么时候开始?”   加西亚一愣,皱起眉:“您是要?”   季淳叹息:“今天必须得去一趟了。”   “先生……”   “不用担心我。”他微笑。尽管那笑意有些勉强。   能为孩子们做的,也不只是无力的祷告。他还可以为他们扫清前路上的障碍,让他们更轻松地走下去。   *   巨龙们的聚会,也不全是火山岩浆之类的奇葩地方。或者说有那种待遇的,近一百年来也就许游独一份。   不涉及到种族泄密这样事关重大的审判,习惯了人类社会的巨龙们,在彼此见面时也会选择非常人类的方式,尤其数量众多时,像今晚的晚宴就很不错。   几位彼此相熟的女士端着软饮在一块儿聊天。锦衣华服,手势无论金银还是珠玉都是最上等的质地,五官精美、姿态优雅,无处不透露着「尊贵」二字。   也的确,她们都是龙血程度在95%以上的超A级,龙类里这个血统范畴中的雄性远远多于雌性,在S级屈指可数的现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就是上流权势的另一种象征。   寒暄了几句后,其中一位首先引出话题,故作神秘:“听说今晚「那位」也会来。”   “「那位」是……”   “难道是季家?”   “怎么可能,他们都多少年没出现在这种场合过了。就是最近风生水起的那位,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家族的,有野心也有手腕,最近十年已经吸纳了不少团体了。”   “原来是他啊。是,我也听说过,其实本身只是个不到90%的A级吧?现在俨然是小家族领头人了。”   “可不是「小」家族了,壮大的速度比预料中快得多。这话我也只敢跟你们说了———我有预感,他会是未来领袖的强势竞争者。”   “我也这么觉得。我丈夫和儿子,都在找机会与他结识。”   也有人不屑:“最近两百年出现的所谓「领头」还不多么?一个个的,要不了多久就完全没水花了。”   显然,装模作样的朋友们暗地里已经划分成了两派。一方仍然相信和倚仗旧的贵族势力,另一方已经打算投靠新兴力量。   然而,力量划分并不是投票制,巨龙毕竟是活在血统金字塔里的生物,只要没有新的S级出现,或者季家那几位还在,再强大的A级,也翻不了天。   ——就算贵族家已经退隐,就算有新人选出现,想要完全掌控巨龙的权力,还得元老点头同意才行。   最开始那位女士撇了撇嘴:“贵族又怎样,还不是被人一把火烧了。”   先前的讨论还能说是踩在忌讳边缘,这话一出,可以算是大不敬了,她的友人紧张起来:“哎,还是不要乱说了吧……”   “为什么不能说?新旧交替本来就是法则,难道因为是纯血就能逃脱?要我说,那场火就是对季家的警——”   她讲到兴头上,周围的灯光倏然黯淡下来,几人吓了一跳。   好在,不是惩戒她的出言不逊,只为吸引众人的目光。原本平坦的餐厅中央,忽然缓缓升起原型的台面,直至高出一截,成为别样的舞台。所有聚光灯齐齐打在台上,映照出最明亮的一圈。   今晚的重磅来宾,出场了。   *   来人三十岁左右,身材不算高大,价值不菲的西装将整个人衬得格外俊朗。他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在龙类里算得上罕见的深蓝色,让人想起晴空下的海洋。   他弯下腰试了试话筒:“大家好。”   立体声的音响带着他的嗓音笼罩整个会场,立刻成了目光焦点,所有聊天的吃东西的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有龙认出了来者,小小地吸了口气:“果然是他!”   有龙却完全状况外:“这是谁?”   面对台下的窃窃私语,他依旧面带微笑,清了清嗓子:“想必已经有朋友认识我了,那么对于不认识我的那些,今夜过后,我将成为你的新朋友。”   说得相当自大,看起来客气,实际上把自己摆放在社交的圆心,而且还全在他的掌控中。能到场的一大半都是A级,少数超A级,没有B级以下。人人都是天之骄子,自然得不到信服,有半调侃半讥笑的声音响起来:“你谁啊?”   台下哄笑。   男人没有半点恼怒:“也许有人已经听说过我的名字。没听说过,也没关系,从此以后,你们都会记住。”   和上一句的玩笑性质不同,这句话甚至已经有几分压迫的意味了。下面明显有人不满起来,会场议论纷纷。   抬起的袖口滑下,露出左手腕一块价值连城的法穆兰手表,镶着和他眼睛同样颜色的蓝宝石。在短暂的停顿以后,他不慌不忙:“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埃隆,埃隆·哈瑞斯。”   此话一出,氛围完全变了。   有人不认识这张还算年轻的面孔,很正常。   但在座的,不会没有听说过「埃隆」和「哈瑞斯」这两个名字的。   正如先前的雌龙们所言,不管是「埃隆」还是「哈瑞斯」,堪称如雷贯耳。在近一二十年中,合纵连横,排兵布阵,吞食无数不起眼的小团体,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在很多人根本没在意的时候,已经长到了可以称霸一方的地步。   只不过,无论是埃隆,还是哈瑞斯,更多的只听说过名字和事迹,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此时此刻,揭晓了谜底,原来埃隆和哈瑞斯是同一个人!   其他家族,或许是族长和族民,或许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但埃隆不同,他所吸纳的每一条龙,都是他最虔诚的信徒。   当他亮出身份以后,立刻有龙伏地以表恭敬,而且那副宛若参见神祇的模样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   可以说,完全不需要多费口舌,埃隆光是道出自己的姓名,就已经获得如此效应。   如果先前还有所怀疑,眼下山呼万岁的场面,足以让任何人确信,埃隆就是下一个万众所归的领袖。绵亘几千年的巨龙势力,终于要迎来大洗牌了。 第五十八章 雾里看花8   再次夺回世界的霸权   在埃隆登上台, 聚光灯下风度翩翩自我介绍全名是「埃隆·哈瑞斯」时,宴会大厅的巨龙们有着不同的反应和表现,有些是惊讶, 有些是欣喜,还有不屑。   一墙之隔的后场, 有谁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眼泪忍不住哗啦流下来。   哈瑞斯。   H,哈瑞斯。   埃隆·哈瑞斯,看起来年纪没多大、颇为俊秀的青年人,就是几个月前悄然潜入古堡内, 一场大火烧毁所有人的新年的那个罪魁祸首!   季越彭拿起刚才还在称赞口味的茶杯,狠狠砸向监控,荧幕瞬间裂开伤口。向来玩世不恭的他破口大骂:“这个混蛋——”   季悦栀流着泪拦住他:“砸这个有用吗!”   “放开, 我要去宰了那兔崽子!!”   女孩子不肯放手,在他背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的姐姐,家里唯一的姑娘,人前高岭之花人后娇气的大小姐, 长这么大,他几乎从来没见过她的眼泪。   却在此刻, 因为这个渣滓心如刀绞。   “H, 哈瑞斯……就是他……就是他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季越彭越说越痛苦, 声音喑哑, 也带上了哭腔。   家破人亡四个字, 是何等的沉重。小小的房间里或立坐, 只有几个人, 每一个都陷入让人疼痛的沉默。   两个年轻的S级被带到这里来, 并不清楚安排, 还以为只是难得出现在一次同类的社交场合,在房间里等待时从监控上看见某某夫人熟悉的面庞,还在互相打趣「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呢」「你那时候鳞都没长齐能记得什么」。   季悦栀和季越彭在人类世界中,都是最习惯出席晚宴的名流,正开心地比对人类和龙类招待的风格有什么不同,就看见那张脸出现在镜头中央,笑着说出自己姓甚名谁。   原来一个名字,也可以等同最狠毒的咒语。   *   堂堂S级纯血贵族家族,受万人敬仰,受众生崇拜,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害成这样。叫他们怎么能忍受得了?   谁能不恨?谁能不憎?   可现在冲上去,又有什么用?   从其他龙的反应就能看出来,现在皈依和打算诡异哈瑞斯、或者叫埃隆的群众数量,远比他们想象中多得多。   也是,像巨龙这样的群居远古生物,就算想要向着民主制度改革,对强大的领导者和统治者的渴求是刻在骨血里的。   三百年前,他们的母亲离世,小舅宣布退隐,三百年来季家也遵循诺言没有再出现在政坛上或者干涉他们的重大决定,除了二十年前在雨夜中救了小辞以外,几乎消失在公众视野中。   就是这样决绝急流勇退的态度,依然有许多子民等待着他们重新归来。   当年的赫定家族暴力勇猛,而季家温和宁静,两边大家族吸引了不同态度的同胞;然而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相同的:复兴巨龙,让人类知道究竟谁才能永远站在食物链顶端,重新夺回世界的霸权。   可季家离开太久,他们越来越失望,其他小团体又一直不成气候,连一个能挑大梁的继承人都找不出来。   直到这个名叫埃隆·哈瑞斯的男人,如同飓风忽至,不容置疑地卷走所有杂音,众龙在迷茫的黑暗中看见了希望。   这些都是季悦栀和季越彭所不了解的。他们正如季淳当初的心愿那样,无忧无虑地长大,远离权势纷争的尘嚣,安心地做贵族家的少爷小姐。   只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不想争,总有人想;而他们这个S级的名号,就是任何一个野心家面临的最大障碍———只要S级们不点头,再顶尖的人才也做不到支配整个龙族———当然会想着铲除。   季淳不想要当万人之上的王,只想和家人安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所以当年才会在姐姐死后放弃王座和复仇,解甲归田。   原以为避世就能够自保,却发现仍不是长久之计。   这场火,也终究烧到了他们身上。   *   以埃隆现在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和位置,不需要发表什么额外的演说。突然降临、给大家的心来了个小震荡以后,他笑着让各位吃好喝好,就重新打开室内的灯光,下台来融入众人。   这一招还是挺妙的,先确立地位,再拉近距离,软硬兼施。不少人都挺好奇,这么有才的A级到底诞生在哪个家族?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谁发现过?连秘密武器都掖着藏着,太吝啬了吧。   埃隆答一切,唯独不答出生,反而更添几分神秘色彩,传着传着草根英雄的神话都出来了。   搞这一出,所有龙的谈论话题都离不开埃隆·哈瑞斯,有赞同也有反对,不变的是,都对种族复兴的未来充满了期盼。   他们确信,埃隆·哈瑞斯就是那个在未来引领巨龙重新支配全世界的火种。   原本就已经很活跃的气氛,被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推向高潮。   会场的后门忽然一阵骚动,之前围在埃隆身边的人纷纷探头去看,印象中在高位的长老、夫人团、各家族的领袖都早就到场,还有谁的到来能再度引起轰动?   只见一个和埃隆差不多大年纪的男人在几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穿一身素色的棉麻衣料,仿佛从水墨画走下来。   清淡矜贵,嘴角带着柔和的浅浅笑意,眉宇间却有化不开的怅然,像一块温暖的冰。   他身后的两个男人看起来更年轻些,一个一袭黑风衣,神色肃穆,另一个西装革履,格外有威严。   左右护法倒是还有场合出席,但中间那位,有多少年没见到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龙们都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诚惶诚恐,并且下意识离埃隆远些。   “是「那位」……”   “是先生,怎么会是他?他怎么来了!”   “我的神,我的神明……”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能和元老在同一屋檐下,这是何等的荣幸!”   随着元老走进会场,每条龙都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压迫,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摁在后颈上,让他们不得不低下头去。   血统压制。   宴会场没有B级以下,以至于人人都以像那几位夫人的超A级已经是顶端,竟然忘了谁才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方才还无比热闹的大厅,骤然陷入死寂。   *   事实上,在季悦栀和季越彭无知无觉的这三百年里,想对季家做小动作的存在,从来没有断缺过。包括现在已经被视作家人的许游,当初也是通过讨好季辞的方法想要另辟蹊径接近纯血家。   身处高位,就不可能有纯然的安稳。季淳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不过,近来这些年,有些「小」动作实在搞得太大,让他难以忽视。而且,对别人就算了,对崽崽出手,不在他能容忍的范围之内。通过加西亚、许游和其他一些途径,季淳也开始主动出击,去了解潜在的威胁。   大约四年前,季淳放出去打探的消息得回来「埃隆」这个名字,他一直记挂在心上。然而这个埃隆神出鬼没,四年后,祥和的夜晚被冲天火光所打断,纵火犯哈瑞斯成了首要追查目标。   今晚,埃隆·哈瑞斯,正式浮出水面。   季淳没料到,在斯科特·赫定死后的三百年,出现了第二个让他憎恶终生的名字。   他做了个手势,让加西亚和季霖泽在原地等待,只身穿过挤了满满当当的客人、却格外冷清的厅堂,走向埃隆。   人人都好奇,无人敢抬头看。   后者仿佛丝毫没有受到纯血的震慑,悠然地撩了下额发,调整了下手表的位置:“初次见面,先生,久仰大名。”   若是加上姓氏,先生可以是对任何人的敬称。   但在巨龙中约定俗成的规矩,若只有「先生」二字,便是代指唯一,是对最强大的S级纯血的避讳和尊称。   这位纯血笑起来总是春风拂面,眼角攀上点慈悯的纹路,像个邻居家的好哥哥、好叔叔,哪里有半点整个族群元老的架子。   也许真正的神明本身,正是最亲和之人。   季淳摆出手势:“哈瑞斯先生,请。”   *   那是条非常安静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完全听不见隔壁的声响。宴会正厅也许恢复了喧闹,也许没有,他们一前一后走到转角,停了下来。   埃隆并不忌惮是否有埋伏,他相信贵族的荣耀做不出那种事;他低头用脚尖蹭了蹭软乎乎的地毯:“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家那位小少爷,就是这样的转角。”   十一年前,在某个人类举办的聚会上,他第一次看见了传闻中贵族收养的那个孩子。尽管还小,眉眼却已经很精致,像是画上的娃娃。   上来谈到小辞的问题,倒是足够开门见山,也省得自己弯弯绕。季淳看着他,没说话。   埃隆笑了笑,接着说下去:“那年他多大?九岁?十岁?抱歉,我有点儿搞不清楚人类的年龄。而且小孩子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小小软软的蛋糕,一捏就碎。”   季淳不喜欢听到这种形容,蹙起眉:“你想要龙族的,尽管拿去就是了,我不在乎。为什么要碰我的孩子?”   “为什么?”埃隆像是听到某个很有趣的笑话,大声笑了起来,“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玩儿嘛。你们季家用了二十年时间精心呵护他长大,就不值得让我花几分心思研究研究吗?区区人类,究竟有什么值得纯血在乎的?”   “人类多得是,人类的孩子也总在诞生。你好奇,自然可以去领养。”   “不是季家的,还有什么意思?”埃隆耸了耸肩,“小家伙这次让你带回去。下次,可就没那么好运了……「先生」。”   他嗓音轻柔,同样的称呼是完全不同的讥讽,却带着莫名的蛊惑,上前一步,捏住季淳的下巴,靠得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唇齿间的吐息:“今日终于有幸见到先生,还真是……漂亮极了。”   这样极亲昵、暗示性极强的动作,就连加西亚和季霖泽,都从来不敢肖想。能对季淳做出如此轻佻之举的,埃隆还是史上头一个。   季淳反手握住他的胳膊,并不气恼,声音甚至十分温柔,如同在给幼儿念睡前故事:“孩子,你不会想尝试僭越的代价。”   埃隆神色一变,后退回安全距离,举起双手,故作轻松:“抱歉抱歉。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烧灼痕迹,不同寻常的,痛得钻心,不仅是人类的肌肤在疼,连其下覆盖的龙筋都有剜痛。   然而埃隆面上风平浪静,丁点没有表现出来:“如果您没什么别的要吩咐,我就先回去了。美丽的雌性们还等着我赴约。”   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季淳嗅到不同寻常的危险。那是刚才埃隆离他那么近的时候都没有感到的,是埃隆·哈瑞斯全副武装后,与挑衅无异、又与恐吓不同的某种意图。   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单纯想要向上爬的野心家所能拥有的。他将季家视为眼中钉,也不仅因为是称霸路上的障碍。   像是……复仇。   季淳陡然警觉:“埃隆·哈瑞斯,你究竟是什么人?”   被称呼者并未停顿,继续向前走去,轻轻一笑,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以后……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第五十九章 雾里看花9   阿尔瑟的通关大考验   三人一妖在云海里休息了一会儿, 聊聊天,讲讲各自的来历。孩子的信任还是很容易获取的,他们有世间最机敏的辨别善恶的眼睛, 知道什么人可亲近,什么人要防备。没多久小花妖就哥哥长姐姐短地成了跟屁虫。   芝麻田和瞭望台的功能差不多, 很容易就能找到和其他丛林完全不同的玫瑰园, 毕竟它们全是红色,就算在夜色下也格外亮眼,如同布满火焰的海洋。   秘境森林的夜晚和外世界的计算方式不同,他们得抓紧时间, 毕竟树精给予的考验时限到第二天的日落,谁也说不准小花妖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关卡———甚至都不知道小孩儿究竟是不是「题目」。   吃完能量球,几人清点清点剩余的装备, 回到地面,重新出发。   只不过,玫瑰园从天上看起来挺近,想走过去却没那么容易。光是离开芝麻田就花了先前走出藤萝瀑布几倍的时间, 森林的夜流速非常快,等终于接近芝麻田的分界线, 夜晚都褪色了。   天光微微透亮, 下一幅地图的绘卷缓缓展开, 两端山脉之间切割出深不见底的大峡谷, 完全没有连接处, 就算最浅的缝隙也相隔一百米。   几人傻眼了, 要怎么过去?   要是有龙在, 飞过去分分钟的事儿。但几个人类根本没这技能, 连唯一会飘的小花妖都做不到:他虽然能飞, 可是恐高,这么宽的峡谷没几步就会被吓晕。   宁延年挠挠头发:“怎么办,绕路?”   季辞摇摇头:“不行,来不及。”   裂谷少说也有几千公里,就他们的速度,哪怕顺顺利利没遇上其他怪物,光是徒步的时间,等绕过去花儿都谢了。   “可我们也不能当场长翅膀啊。难道加西亚先生又给你准备了什么魔法小道具么?”   要是有就好了。季辞眉头紧锁,想着有没有其他办法,就听见小温喊他们过去:“过来看!”   “怎么了?”   女孩子跪在悬崖边,指着下面:“这里有路。”   *   男生们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还真有,两人宽的玻璃栈道,切面不是平坦的,有点儿圆润的弧度,像是木桩的形状。粗细完全一致,没有任何变化,它笔直地伸向峡谷的另一端,因为透明,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儿有条路,一眼看过去就是装满未知的谷底。   小花妖本来是最黏她的,但因为恐高不敢睁开眼,躲得远远的。   他们面面相觑,如此规整,总不能是自然产物;可是不是说从来没有人类进入过秘境森林么?这里怎么会有修建好的栈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了,上过小学都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想要越过峡谷去往对面的玫瑰田,这是最快速、也几乎是唯一的办法。   栈道虽然容纳得下,但左右两边连个扶手都没有,更别说其他保护措施了。小温和宁延年是连游乐园里的高空项目都没怎么玩过的,就算平常不恐高,面对这种极端情况,也很难不胆怯。   季辞稍微好些,在龙背上长大的他比这高得多的地方都待过,巨龙飞行翻来覆去可比这个惊险多了;而且,上辈子在逃生游戏中,他进入过的某个副本也有类似的悬空道路,上下全是孜孜不倦运转着的大型机器,稍有不慎,就跟掉进绞肉机里没有差别,他能成功通过,还算有经验。   唯一不同的是,跟着家人飞行时他可以百分百确信就算摔落也会被立刻接住,这儿不同,掉下去……那就是掉下去了。   见朋友们瑟瑟发抖,季辞提议:“要不然,我带他先过去?反正只要把他送回家就行,又没规定得我们三个人一起。”   宁延年脸都白了,倒很有义气:“怎么能让你独自冒险?不行,我……我也去。”   小温忐忑地吞咽了下:“我也。”   这个时候说什么感动不感动的都是废话,季辞深深地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不会飞的人类都下定决定要试试看,唯一会飘的小花妖却出了岔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我过不去!”   也是,他们二十来岁的成年人尚且畏惧,更别说五六岁的恐高幼儿了。   季辞想了想:“我背着你,好吗?你闭上眼睛,不要看,就当睡午觉。”   方法是不错,可看了看小花妖飘飘忽忽的半透明身体———他们也没办法接触他啊。   没法直接接触,那就间接,先前被小孩子拿来用作探照灯的藤萝花瓣发挥了作用:它们并不会娇弱得一碰就烂,反而异常坚韧,比布料还要结实。   心灵手巧的小温指导两个男生,共同将这些花瓣编织成一件类似披风的外套,穿在小花妖的袍子外面,这样接触也不会穿透,能够把他背起来。   小妖精几乎没有实体,背起来完全没负担。   好了,这下是真的要走钢索了。   *   栈道的宽度足够容纳两个人,虽然圆润,但走慢点儿也不是不能保持平衡。总体来说,走起来并不困难,如果这是在平地上,或者只有一两米的高度,何止是走,就连跑步过去也没问题。   偏偏他们现在在几千米的高空之上,没人知道下面究竟有多深,一步踏错粉身碎骨是轻,尸骨无存更有可能。   人一旦开始胆怯,原本会的东西也可能变得,就连最基本的走路都能忘记先该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不要看下面,直往前走。”   他们才移动了不到十米,就已经腿软得连站都困难,即便如此没人敢休息,一旦坐下去,就更没有勇气起来了。   如果忽略此刻身处险境,实际上这是和芝麻顶上的夜空、藤萝瀑布的河流等景象完全不同的壮丽。自然最为鬼斧神工的雕琢,似乎全部倾泻在峡谷中,每一个角落、每一点滴的细节又应当被永恒记录下来,只可惜是外世界永远不能亲眼见证的画面。   提到外世界,那里早上温度低水汽大,是最容易凝结雾气的时间段;但秘境森林却是反着来,现在时间点完全没有晨雾,山谷间空空荡荡,视野无比清晰,能够直接将山谷全貌尽收眼底。   一小时后,他们用着几乎和爬行差不多的缓慢步履挪到中间时,此刻既看不清前方,来时的路也消失在雾气中。   ——太阳已经升起,所以那些浓雾全都回来了。   藤萝花可以在夜晚发出微弱的光亮,但无法穿透白天的浓雾。是的,就在他们走个钢丝的这段时间,夜晚完全退下,天已经凉了。   他们不仅无法分辨继续要走的路线,更可怕的是,脚下竟然传来震动,有什么正从迷路的那头向他们靠近!   没有人愿意想象,在几千米的高空上狭路相逢另一方会是怎样的情形。   三人停止前进,紧张地等待那团巨大的黑影从迷雾中显现。   咚……咚咚……   已经分不出是心跳声还是脚步声了,直到熟悉的、噩梦一般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里怎么会遇见巨蜘蛛?!   *   在队伍最后面的小温脸色惨白,恍然意识到栈道不仅是他们现在踩着的,四面八方密密地包裹着全都是同样的路。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会遇见巨蜘蛛了。   因为这里,正是它们的老巢。   ——换言之,他们脚下,根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工玻璃栈道,那些圆润而透明的韧性物质,其实是蜘蛛丝!   宁延年已经没劲儿逃跑了,一屁股坐下来,喃喃道:“太有趣了,想尽办法蛛口逃生,现在又自己送上门来。他们肯定也很意外吧,没见过这么傻的猎物。”   的确,没必要逃跑了,反正掉下去和被吃掉都是死,不如坐着歇会儿。   再看一眼美丽的世界吧,马上就要告别了。   季辞轻声道:“抱歉。”   他是真的惭愧,把两个无辜的朋友拖到如此险境。   小温和宁延年倒没有抱怨,反倒强行打起精神来安慰他:“死之前能够亲眼看到这么漂亮的神奇乐园,也值得了。”   怪兽没有贸然动作,而是和他们隔了一二十米,谨慎地打量着来人。先前季辞忽然掏出龙焰伤了它的事,看来还没有被淡忘。   不过,不止先前那只巨大的十二腿,还有他的子孙后代,至少一二十只,浓雾中窸窸窣窣,很快又冒出来其他小一些的,顺着纵横交错的蛛丝爬满了半空,将他们团团围住,确保没有任何空隙能让可恨的人类逃出去。   宁延年竟然说了个冷笑话:“咱们仨能成为他们一大家子的盘中餐,能少挨饿不少天吧?也算是积德了,希望下辈子能让我投胎到好人……不,还是和现在的家人们在一块儿吧。”   他这话一说,小温眼圈也红了。不是怕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担心父母得知噩耗后怎么才能撑过去。   季辞还没来得及回忆什么,路上一直乖乖睡觉的小孩子稚嫩的童音从背后冒出来。   “诶,蛛叔叔,你们怎么在这里?”   *   三个人类目瞪口呆,小花妖竟然和十二腿一家是老相识了,或者说,玫瑰花妖和巨蜘蛛们本身就是世代互相依存的关系,这也就能说明为什么当初他们刚进入玫瑰园时,被感到异敌入侵的巨蜘蛛们追杀。   小花妖这下连恐高都抛在脑后,开开心心飘到小蜘蛛们的身边,挨个打招呼,一看就是经常在一起玩儿的好朋友。   他说的是人类能听懂的语言,但巨蜘蛛们只能发出届不到的声波,于是小男孩就充当起了翻译。   “嗯嗯,蛛叔叔说,当然可以让你们过去。”   “辞哥哥,他说不用介意之前那件事啦,他也很抱歉吓到你们了。”   “哦对了,我忘记你们不会飞了。”   小孩回头看了看巨蜘蛛,又看向他们,笑了起来:“他们可以送你们过去哦。”   先前恨不得宰了他们的异兽们,此刻俯身,让人类攀爬到自己背上,然后轻巧飞快地穿过浓雾,向着对岸奔跑。   让他们走,哪怕平地也得一个多小时,更别说步履维艰地踩钢丝;现在有了巨蜘蛛家族的助理,几分钟就到了坚实的大地。下来之后宁延年虽然有点儿坐完过山车后的恶心感,不过还是忍不住回味刚才的风驰电掣———字面意义上,风一样的感觉。   骑过龙,骑过鲶鱼,现在又骑了蜘蛛。   人生实在过于丰富多彩了。   *   和巨蜘蛛一家道谢并告别,目送着它们的庞大身体消失在裂谷的浓雾后,总算可以送小花妖回家。   甚至不需要多走,玫瑰园就在落脚的地方。抬起头看见无数眼熟的带刺花茎,但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小花妖自己也看不出来到底哪一棵才是属于他的。   不过,季辞很快找到了解决办法:离本源的玫瑰花越远,小花妖的身体就越透明,反之,他就拥有和正常人差不多的实体,不需要那件藤萝花披风,他们也可以牵着孩子的小手。   靠着这个,能够方便地判定路线有没有偏移,总算顺利地把小花妖送回父母身边。   小小的男孩已经足够漂亮了,直到见到他的父母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美丽。这种美和豌豆藤上纤瘦清灵的树精完全不同,它和玫瑰本身的气质相似,高贵典雅,冷艳逼人。   也正因为他们一家,就是玫瑰孕育出的灵神。   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冷漠,其实花妖们对于人类帮助送回走失的小儿子还是很感激的,临走送了他们一些纪念品。   宁延年拍了拍身下如同红丝绒毯一样的花瓣,咂舌:“这一朵顶得上外面99999朵玫瑰大礼包吧?追妹子利器诶,要是能带走就好了。”   众人:“……”   宁延年见他们目光五味杂陈地望向自己,愣了愣,连连摆手:“我开玩笑的,你们别当真啊。”   小花妖泪汪汪的,舍不得他们走:“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恐怕是不能了,找到银焰花以后他们会立刻返回,这么危险的地方,实在不适合故地重游;小花妖离开玫瑰就变透明的体质,也不大可能出去玩儿。   但对孩子总不能讲出残忍的事实,季辞蹲下来,用指腹蹭了蹭他脸颊上玫瑰形状的印记:“听爸爸妈妈的话,快快长大,我们就能再见啦。”   小孩扑到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季辞的衣服上很快开满了花瓣的水渍。   分别的感受总是不好的,经历过两次人生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然而成长,往往就是从这一刻开始。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蓝眼睛小男孩,这回他们再次走在玫瑰园,不用再忌惮周围有没有什么突然扑上来的猛兽,毕竟这儿是十二腿的地盘,其它怪物是不会贸然入侵的。   短短两天时间,同样的地点,忌惮的敌人却变成可靠的队友,已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能量球的口味如何没有人再关心,他们像应付差事似的机械吞咽,宁延年抹了抹嘴:“好了,接下来是什么?”他说,“送完迷路的小朋友回家,下一个是不是该扶老奶奶过马路了?” 第六十章 雾里看花10   豌豆藤苏醒的心跳声   宁延年自认冷笑话水平还是不错的, 然而没有人做出反应,因为季辞和小温同时注意到一件事:明明过峡谷时还是蒙蒙亮的清晨,就算在上面多耽误了一会儿, 送小花妖回到家最多也就将近中午。   可现在,泛着烟紫的暮色已经从周遭漫了过来。   时间究竟是什么时候溜走的?   按照昨天的经历, 秘境森林和外面的时间的确不能1:1复刻, 夜晚会短暂些;但也短不了太多,总的来说,没有明显的感知差别。   怎么今天的白昼骤然缩短了如此之多?   难道秘境森林中每一日的时长都在变化?   树精少女阿尔瑟当时说,考验期限为一天, 在第二日,也就是今天的傍晚结束。他们没有得到具体的内容和指标,只能凭运气瞎撞。安全把小花妖送回家以后, 也没有触发任何完成任务的标记,更别说再见到阿尔瑟。   很有可能小家伙根本不是考试题目,只是路上的插曲。   按照正常时间流速,现在应上午或者中午, 他们还有纠错时间;结果时间飞快地推移到傍晚,别说继续作答或者检查了, 不给任何预告提前打铃, 管你刚做到哪一题, 现在就得立刻交卷!   玫瑰园没有藤萝瀑布那样能够自发光的枝条和花, 现在也没了穿着花衣裳的小妖精给他们照明, 夜里的路相当难走。别说成功证明给阿尔瑟看, 能不能自保都是个问题。   自小生活在温室和蜜罐里的宁延年与小温, 长这么大受过最深的伤害也就是考试排名的打击, 进入秘境森林以来, 短短两个昼夜已然反复体验到什么叫濒临死亡;季辞曾习惯于游走生死之间,但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一直被季家保护得很好,直到……那场大火。   下一步该怎么办?如何才能找回通天豌豆?   就在众人万般无奈之时,眼前再一次出现了绿色的雾气,和最开始在豌豆藤上被阿尔瑟传送过来差不多。   宁延年的嘴巴张成一个「o」型,看了看被雾气从头包裹至脚的自己,又看看同伴:“我们这是要被召唤回去了?任务结束了?”   “大概是吧。”   他们互相紧紧地抓住彼此的胳膊,成功还是失败,反正也逃脱不了,勇敢面对吧。   *   深绿色的粗糙树干,盘根错节扎在地下,仰脸一眼望不到头,嗯,是那个通天变异豌豆没错。   雾气再次散去,先前一直相伴的藤蔓们静悄悄地离开他们的手脚,说实话还有点儿舍不得;三人抬起头,然而站在面前的并非树精少女阿尔瑟,是位七八十岁的老婆婆。   宁延年左看看右看看,都没看见漂亮妹妹,对着老人毕恭毕敬:“请问,您是阿尔瑟的祖母吗?她今天没有来吗?”   老人笑起来,跟阿尔瑟一样,不是从她口中听见的声音,不知原理的共振四面八方传递到他们的听觉。她嗓音清脆如银铃:“不,我就是阿尔瑟本人。”   三人:“……”   宁延年呆了呆,他那十七八岁的漂亮妹妹,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七八十的老奶奶?!   阿尔瑟早就料到人类的反应,简单地解释了下:“抱歉,之前用的都是伪装,豌豆藤是整个秘境森林的地下命脉,身为它的精灵,我有职责守护好它;只有通过测试的人,才能见到我的真实面目。”   宁延年还在伤心欲绝,季辞则迅速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   “没错。”她弯弯嘴角,“恭喜你们,完成了我的考验。”   年轻人互相看了看,甚至没反应过来,直到小温激动地声音都带上颤抖:“是说我们可、可以见到银焰花了吗?可以回家了?”   “是的,我可爱的小姑娘。”   如果说先前少女阿尔瑟对小温的示好让后者还觉得别扭,那么现在这个年事已高、看起来还十分慈祥的老太太说的话,就顺耳多了。   季辞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当时的阿尔瑟看起来那么年轻,却能拥有整个豌豆藤上最大的树屋,原来真身是整个树精的族长,很难猜测真实年龄究竟有多少岁,说不定能和自己小舅一较高下。   她那双绿色的、饱经风霜的眼睛,正和蔼地等着三个孩子消化事实,让季辞想起了许游的祖母。   宁延年是那个唯一的伤心人———对于漂亮妹妹的想象算是彻底幻灭了。   *   他们没有回到阿尔瑟之前的树屋,甚至不在树冠上。   “跟我来吧,孩子们。”   她手指挥了挥,随着光点飞离指尖,一扇窄小的门在翠绿的树干上打开。实在不是给人类设计的,就连最娇小的小温进去都有点儿困难。三人跟在阿尔瑟后面费劲地猫了进去,几乎是匍匐前进。   豌豆藤里面冰冷潮湿,古旧的植物气息直往鼻腔里钻。小温咳了好几次,总算爬完了狭窄的通道,三人站起来舒展了下手脚,才发现门后别有洞天。   这里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宽阔,讲起话来都有回声,三个人并排走也没关系,跟刚才进来时的通道完全不同。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至少几百米,仍然没有尽头。几人有些疑惑,树干虽然从外面看起来挺粗的,但也不至于粗到这个地步。   之前就已经见识过阿尔瑟类似读心术一样的技能,领路的老婆婆头也不回:“那是因为我们现在在地下,在豌豆的根茎处。”   原来他们刚才进入的「门」,就是附着在其中一条根须上,难怪会那么狭窄。现在应当是汇入主干了,才会变得宽敞很多。   上天去过了,现在要入地,秘境森林的几日游远比任何体验都刺激。   阿尔瑟没有说要带他们去哪里,三人只能跟着,好奇地看来看去打量周围。   寻常植物的根系都是纵横交错的,更别说这么大一棵通天树,比人类所能设计出最复杂的迷宫还要繁琐好多倍。他们一路上遇见无数岔路口,但阿尔瑟没有丝毫停顿,引着他们向前去,仿佛早就对路线烂熟于心。   树根在地下上百米,自然是透不过光来的。通道没有蜡烛,每隔一段距离的烛台上放着玻璃鱼缸,里面有几条只有小指头那么大的小鱼儿游来游去。它们头顶仿佛顶着灯泡,荧荧亮着,就跟外世界的人捉萤火虫来照明差不多。   那个龇牙咧嘴的模样,包括标志性的「车灯」,这是……鮟鱇鱼?   小时候百科全书上都看过,宁延年提出疑惑:“可是,鮟鱇鱼不是好几十厘米么?怎么会这么一点点?还有它们不应该生活在好几百米的海底么?”   小温对他的碎碎念刮目相看:“你还懂鱼哦?”   “嘿嘿,一般啦,也没有那么好。”   “也不算是在夸你……”   季辞悄声道:“这里和外面的逻辑不同。”   从他们目前经历过的来看,玫瑰、芝麻、豌豆通天,蝌蚪、蜘蛛巨大,反倒是鮟鱇鱼缩小。大小对调,大概是秘境森林里的主要法则。   这么推测,他们还有可能见到和老鼠差不多大的大象,以及和大象差不多大的老鼠。包括各种昆虫。那个画面光是想一想都叫人起鸡皮疙瘩。   *   差不多走了有半小时,阿尔瑟终于停了下来。根茎里不可能有风,可他们不约而同搓了搓胳膊,都觉得有点儿冷。   尽头处,有间黑黢黢的屋子。   宁延年将信将疑:“花还能长在根里面么?感觉像套娃。”   季辞也持怀疑态度,只不过进都进来了,那么多迷宫出口跑也跑不掉,就算阿尔瑟在这里将他们暗杀,也没办法。   “什么样的人会在根里面打造房子呢?”宁延年还在小声吐槽,“这里会不会有跟熊一样大的鼹鼠啊?”   有点儿害怕的小温拍了他一下:“别乱说。”   阿尔瑟没有回应他们的讨论,站在屋子的门口,闭上眼,将手掌贴上门板的凹印处,一直缠在她身上的藤蔓就像受到了某种召唤,齐刷刷地绕向她的指尖,然后转移到木门上。   三人都感受到了脚底传来的震动。不似地震,更像有什么……活了过来,连带着唤醒通天豌豆连绵起伏的心跳声。   不久之前季辞才在古堡里感受过一次永生难忘的震颤与爆炸,对相似的处境不寒而栗。好在,两个朋友一左一右握住他的手,温暖的、来自同类的体温让他镇定了些。   那些藤蔓顺着木纹看不见的纹路开始攀爬,但是抵达边缘时却像是被烫到了那样猛地瑟缩,逃向阿尔瑟,如同受委屈的小孩子回到妈妈身边寻求安慰。   看得出来,失败了。阿尔瑟神色凝重,呼出一口气,再次尝试。   这回的抖动比上次更猛烈,三人在摇晃之间几乎站不住,勉强互相拉扯着才不至于跌倒。他们睁大眼睛,看见无数纤弱的绿色枝蔓随着阿尔瑟的指令再一次覆盖住木门,边缘仍旧有被烫伤凋零的,但更多的灵力很快补了上来。   老婆婆紧紧闭着眼,脸色惨白,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体力不支。   究竟是什么样的法术,需要消耗如此多的力量?房子里到底放着什么?   再这样下去阿尔瑟就会像离开本源的玫瑰小花妖一样,灵力被抽干,变得透明。季辞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我们能怎么帮……”   “别过来!”阿尔瑟喝道。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反而阻碍了她。   更多的藤蔓从她身体中钻了出来,涌向指尖,或深或浅的绿色光芒愈发耀眼,将整个黑漆漆的洞穴照得亮如白昼。然而没人有心思去打量它究竟是个什么结构,注意力全在那块已经长满了豌豆叶的门上。   “万物之母,请帮帮我……”   老婆婆喃喃道,尔后忽然睁开双眼!   霎时间,所有的藤蔓碎成齑粉,而纹丝不动的木门裂出一道深深的纹路,更夺目的亮像是被囚禁太久、终于获得自由,争先恐后从罅隙里挤出来。   世界须臾间被光所淹没。 第六十一章 雾里看花11   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   短时间内极强和极弱光线的切换对人眼的伤害是非常大的, 刚刚才在幽暗的鮟鱇鱼灯中走了这么久,突如其来遇上堪比爆炸般的强光,就算闭上眼的反应再快, 还是不舒服。   几人的眼睛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刺激,红肿和流泪, 怎么也睁不开。好在, 有什么清凉而柔软的东西悄悄覆了上来———是豌豆叶?   回想起之前藤蔓能够回体力回蓝的效果,那么治愈应该也不在话下。   就好像做了个冰镇眼部spa,几分钟后,叶子离开了, 人类睁开眼,不仅先前的不适感荡然无存,整个世界都焕然一新, 再细小和昏暗的地方都能看得很清晰视力得到了成倍强化。   有点儿近视的宁延年叫了一声:“什么神奇的功效!我是不是可以摆脱眼镜了?”   “很遗憾,只能维持一个小时。”   是阿尔瑟的声音。老人为了开门消耗了很多自己的灵力,他们连忙看向她,脸色依旧苍白, 好在,没什么大碍。   阿尔瑟摆摆手:“你们不用担心我, 休息一晚上就会恢复的。来吧, 我的勇士们, 你们要找的宝藏就在这里了。”   三人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 封得死死的门现在已经敞开了, 里面比通道还要黯淡, 没有其它家具和装饰, 只有一张台子, 上面放着什么发着光的东西。   刚才那些刺眼的光亮应该就是来源于它, 不过此刻它看起来温和而无害。   难道是银焰花?可季辞记得它的光芒应该非常微弱才对,否则也不会被阿尔瑟形容成小星星。台子上亮成那样,至少也得是太阳。   小温踌躇道:“我们……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请吧。”   *   三人小心翼翼走进去,按照电影规律,一般这种存放着贵重物品的房间都是有各种机关暗道的,稍不注意头顶上就会下刀子脚下绊倒钢琴线之类;不过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直到靠近了台子,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他们平安无事地围在台子边,这下足够看清楚了,那个发光体……是颗蛋。   不是普通的鸡蛋、鹅蛋大小,连陆地上最大的鸵鸟蛋也没法与之相比。如果把它放在地上,几乎与人的大腿平齐,像个巨无霸玩具。   以年轻人们的知识储备,可不记得这世界上存在某种比鸵鸟还大的禽类,能产下如此大的卵来。   除非……不是禽类。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猜测痕迹。   难不成———   阿尔瑟假装没有看见他们之间互相打哑谜,用一种相当郑重其事的语气,望着那颗蛋的眼神却变得如同母亲般柔软:“银焰花每一次盛开,都会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   三人异口同声:“新生命?”   “是的。”她点点头,半是疼爱半是敬畏地看着它,“就是你们猜测的那样,这是颗龙蛋。”   别说吃惊不已的宁延年和小温了,就是被巨龙养大的季辞,也从来没有见过龙蛋。家里的长辈都没有婚育,对于贵族来说,有的是比亲自生蛋更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饲养一个人类幼崽;仆从倒是有,只不过都是保持人形诞下儿女,从出生就是粉粉嫩嫩的小婴儿。   龙蛋破壳的代价是很大的,谁都不能保证从壳里钻出来的、还没学会控制龙焰的幼崽,是否会顷刻间烧光一切,包括母体和自己;所以进入人类社会的巨龙大多抛弃了这种极端危险的方法,选择遵循哺乳动物的分娩法则。   这些,是季辞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的是,二姐曾经提到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自然孵化的龙蛋,当年她的母亲、季家真正的家主季念云,诞下了季越彭之后,几乎没有龙类是卵生。   结果,在龙类禁止进入的秘境森林里,在通天豌豆的根茎的尽头,竟然存放着一颗龙蛋?!   *   阿尔瑟当然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但她没有解释它的来历,继续道:“秘境森林存在着对龙有毒的气体,它没法在这里破壳。我们也不能离开森林,将它送到外界。它已经在这里等了很多年,总算等来了你们———你们是它的希望。”   她从台子下面取出一个玻璃罐,里面正是他们千辛万苦寻找的银焰花。只不过还只是花苞,紧紧闭合着,生怕被外界窥探去了秘辛。   阿尔瑟将玻璃罐交到季辞手中:“已经快到破壳之日了,你们把它带回去,等它出生,花儿自然是会开的。”   “我们带回去?!”宁延年只觉得不可思议,“让我们带着个龙蛋回到人类世界?那不乱了套了?怎么跟爸妈解释,这是我新买的手办模型?”   树精早就考虑到这种情况:“没关系,普通人是看不见它的。”   小温不解:“我们也都是人类啊。”   “那是因为你们已经被龙灵和森林之神承认了。”老婆婆笑得神秘,“忠诚的温情,无畏的赤子之心,以及,不设限的爱。对不对?”   又是这个。直到完成考验,见到银焰花,他们还是不懂这三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有经历过几百年雨打风吹的岁月才能参破的谜题,是刚刚满二十岁的幼嫩生命所无法解答的。   “我能否把它交给你们?”阿尔瑟神情肃穆。   他们从第一次见她起,无论是青春的少女,又或者现在年迈的老人,她总是带着笑的,好似无事不知愁滋味;但此时此刻,她却仿佛在交托一件无比庄重的宣言。   也的确,把珍贵的龙蛋交到三个年轻人类手中,是一场冒险。   然而不能拖更久了,它一直无法破壳,只能拼命吸收外界的养料来维持自己不胎死腹中,再这样下去,不光是根茎,迟早整个通天豌豆的养分都会被它会吸干———而豌豆是支撑秘境森林的命脉。   幼龙破壳,是救它自己。   银焰花开,是救季辞爱的那个人。   龙蛋离开,是救树精、豌豆乃至全森林。   ——怎么看,都是一桩面面俱到的好事情。   至于龙蛋孵出来可能面对的风险,她并不是龙,只听过传闻,不过无论如何,有那么多纯血看着,应该没事吧?   读心术是单向的,季辞猜不到她心里的算盘,只是低头看着那个小瓶子,柔柔弱弱收拢的淡金色花瓣,曾经就长在古堡自己房间外面的墙壁缝隙里,如今却跨越千辛万苦才寻来。   这就是能救许游的灵丹妙药吗?有了它,那个人就会醒来吗?   他把玻璃瓶捂在胸口的位置:“好,我答应你。”   *   绿光再一次消散,他们环视周围,已经离开了秘境森林,来到最开始的湖畔草原。   从豌豆根茎里走出来,已经过去一整个夜晚,现在重新回到清晨,距离他们当初降落于此,已经过去整整两天时间。   两天。才两天,怎么感觉好像过去了两个月?   这两天经历的比前面二十年都要多,走过生死的罅隙,来去告别匆匆,他们在森林里遇见的十二腿一家、大蝌蚪、小花妖和阿尔瑟,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到最后也来不及好好说一句再见,都只是生命里短暂的过客。   人生如此,无可奈何。   现在他们没有别的任务,只要等着加西亚来接就好。   宁延年躺在草地上,抬起胳膊举到眼前,转了转,没有绿油油的藤蔓,只有破破烂烂的袖口。他长叹一口气:“原来无所事事是这么宝贵的事情。”   小温也在他旁边坐下来,有些担心:“不会我们出去之后,记忆就被抹除了吧?”   季辞正想办法把背包清空,给龙蛋腾点儿地方,它虽然大,不过比想象中轻,要是背包真的塞不下,也就只能抱着。他翻理的动作一顿:“你们想记住吗?”   想吗?不一定,怪物可怖的面孔,和从未如此接近的死亡,一定会在之后的很多个夜晚化作梦魇汹涌袭来。   想忘记吗?更不想。连绵火红的玫瑰园,淡蓝的藤萝瀑布,芝麻田上磅礴的云海与月亮,震撼的通天豌豆……无论看小说、电影、动画,都远远比不上亲身体验如此瑰丽的场景。   人生会有很多无奈的时刻,但正是每一个或喜或悲的细小片段,才能连成生命的场合。若是错失任何一块拼图,「我」将不再完整,不再是纯粹的自我。   小温右手包裹住左手,抵在下颌,闭上眼喃喃道:“请让我们记住吧。我不想忘记在这里的一切。”   *   短暂的伤感过后,他们的目光默契地放在那个怎么都塞不进去包里的蛋上。   它和想象中斑斑驳驳的蛋壳表面完全不同,光滑圆润,质地如玉,散发着莹莹的光泽,乍一看像什么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光无法穿透,只能隐约映照出中央更深色的一团影子。   宁延年屈起手指敲了敲:“这里真的有龙么?该不会是随便拿个仿制品骗我们的吧?”   说实话,季辞也不大相信阿尔瑟真的会交给他一颗古老的龙蛋,但是在进门之前以它为轴心爆发出的惊人光亮,却是眼见为实。   宁延年的敲击收获了清脆的声响,仿佛什么打击乐器。小温嗔怪地看了眼不懂温柔的男生:“人家说不定在睡觉呢,别把它吵醒了。”   虽然这么说,其实还挺希望它能动一动或者发出声音———毕竟从来没有听过巨龙幼崽的鸣叫呢。   可惜等了好一会儿,龙蛋都没有任何反应。小温托着腮,灵光一现,发挥起女孩子的特性:“要不然,给它取个名字吧?”   蛋来蛋去地称呼,好像不太礼貌。   宁延年连连摆手:“我不行,我家里人都我说审美俗气,连我家狗的名字都不让我取。还是算了吧。”   “那你呢?”   “我?”季辞稍微有点儿状况外,咬字缓慢,“它出生,是讲龙语么?”   除了用什么语言,还有它多久才能破壳,接生时要做什么,要喝奶吗,还是吃别的?不会吃人吧?   紧跟着一连串问题都涌了出来,先前光顾着庆幸任务成功可以回家了,现在才意识到,那个树精也太不负责了吧,什么注意事项都没说啊!   怎么办,上网发帖「别人送了我一颗龙蛋想请教一下饲养方式,在线等急求」?会被封号的吧。   季辞踯躅片刻:“小舅他们应该……会的吧。”   女孩眼睛一亮:“是哦,我都快忘了你家人也是龙诶。”她说完这句话,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从什么时候开始,「龙」已经是一个可以挂在嘴边的常用语了。   “说起来,后面怎么办,等它破壳,花也开了,你要自己养还是送人?”   季辞还真没想过这茬。   珍贵的龙蛋孕育出的小孤儿,家里人会留着他/她吗?就像二十年前收养自己一样?如果他们不留,它又该怎么办?   一直安安静静的龙蛋像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生怕自己被丢弃,为了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猛然晃了起来,发出奇怪的、像沙锤似的簌簌声响。   三人惊讶地盯着它:“不能现在就破壳吧?我还没学过接生啊!”   结果龙蛋只疯狂了一会儿,听他们没有再发表遗弃言论,重又安静下来。   小温半新奇半同情地看着季辞:“我觉得它可能已经认主了。”   宁延年大为不解:“龙蛋还有思想?!”   季辞没正面回答,倒是对之前的问题一锤定音:“就叫它簌簌吧。”   宁延年呆了呆:“没名没姓的……这么简单粗暴么?”   小温很赞同:“也好,有了姓氏就是有了归属,它本来就不属于我们。”   “它能知道自己名字吗?万一说龙语听不懂我们人类语言怎么办?”   “试试看呗。”   他们互相对视几秒,心知想的是同一件事儿,一齐对着龙蛋———   宁延年大声道:“簌簌!”   无事发生。   小温轻柔呼唤:“簌簌?”   无事发生。   季辞迟疑道:“簌簌。”   龙蛋欢快地左摇右摆起来。   =第四卷 ~难得有情人= 第六十二章 浪漫过分1   花开了你就会回来吗   离开秘境森林后, 豌豆藤和树精赐予的buff通通消失,先前按下暂停键的疲惫感此刻全都回来了,如同浪潮兜头而下。累积后的劳累加倍侵袭, 眼皮上仿佛灌了铅,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 意识很快坠入迷雾。   加西亚来接他们时, 三个年轻人正倒在草坪上呼呼大睡,宁延年四仰八叉,小温四平八稳,季辞侧身蜷着, 还抱着什么东西,温润如玉,散发着荧荧的光泽。   那是个……蛋?   怎么看起来有点儿像龙蛋?   为什么小少爷去找银焰花, 却弄了个龙蛋出来?   虽然引出一连串的怀疑,但加西亚的任务是把小主人平安接回家,不需要做职责以外的事情。他把孩子们一一叼到自己背上———是个颇有难度的动作,不过还是完成得很「加西亚」——就连这样的晃动也没能惊醒他们, 看来是真的累了。   等到季辞再次睁开眼,蓝天白云草地湖泊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柔软的床铺和淡淡香气的梨子熏香。   回来了……吗……   回来了!   他一个激灵醒过来, 在衣服上上下下摸索:“我的——”   “是在找这个吗?”   小舅的声音。   季淳在床边坐下, 把什么冰凉的东西握进他掌心, 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 不烫了。你发烧昏睡了三天, 我们都很担心。”   季辞懵懵懂懂摊开手掌, 玻璃瓶和其中缩着花瓣的银焰花, 都在。它们在他手心里亮着光, 好似迷惘中的一盏灯。   还好,不是梦,他真的找到它了。   “那……我的……”   他开口,声音好像磨了砂砾,嘶哑得厉害。立刻有温水送到唇边,试探着抿了几口才润润嗓子,磕碰着继续:“我的……朋友们?”   “放心,小宁和小温都已经安全送回家了,他们和你一样,需要休息,没问题的。”   如果小舅说「没问题」,那么就是「没问题」。季辞刚才猛地坐起来,现在终于后知后觉有点儿头晕,但紧接着又想起什么,比划了下:“那,那个?”   季淳和站在后面的季霖泽对视一眼,回过头来对他温声道:“是龙蛋的事吗?”   季辞点点头,说实话有点儿忐忑。贸然往家里领一个孩子,比带回来一只流浪的小宠物要严重得多,面对长辈时很难不心虚。   季淳倒没有怪罪他的鲁莽:“我已经安置好了。等你身体好起来,我们再谈。”   有医生打扮的人拿着各项仪器为他检查了一番,向季淳点点头,然后退下。   季淳的目光收回来,全部放在他身上,关切道:“崽崽,感觉怎么样?”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在法律的定义上早就成年,在心理上也能够不依赖于家人帮助独立去冒险、并且平安归来,然而小舅依旧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地唤他「崽崽」。   季辞莫名觉得有点儿鼻酸,小孩子在大人面前总是更容易感到委屈和撒娇;不过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更紧地攥住了玻璃瓶:“我想……去看看他。”   *   许游的身体各项指标一切正常,不需要继续待在医院,只是仍旧没有苏醒。许家人接他回去,而是交给季家照看,也不知究竟来自谁的授意。   他在那场新年大火事件中消损了太多巨龙的灵力,这种灵力实际上是可以自愈的,但非常缓慢,周期相当漫长,若是完全靠自身恢复,兴许要等个上百年,甚至更久。   龙类耗得起,百年罢了,不过是生命中一段狭窄的日子。   但寿命短暂的人类等不起。所以季辞才会拼了命地为他去寻找银焰花。上辈子的怨怼已经足够多了,这辈子不能再抱着缺憾过完一生。   他在三楼的房间看见了许游。阳光很好,落地窗通透,光线均匀地落在枕侧,许游阖着眼,呼吸平稳,看起来就和睡着了没什么差别,甚至好像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吓他,笑着说——“宝贝儿又被我骗到了吧?”   上楼时二姐告诉他,外世界和秘境森林是有时间差的,他在那里探寻两日,现实世界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难怪出发前还是早春,现在已经隐隐有了夏天的意味。   再加上离开前的时间,算算看,从新年夜到现在,已经过去小半年了。冰封的河水重新解冻,万物复苏,一切向着新生,然而许游依旧没有醒来。   其实18岁之前,也经历过这个人杳无音讯的一整年,但那时有小舅保证对方会平安无事,小舅说什么他都信。   现在的这几个月,明明看得到人就在身边,却不会看着他,也不会对他笑,时间失去了原本的界定意义,漫长如孤寂的世纪。   季辞从衣袋里拿出玻璃瓶,银焰花依旧是花苞的状态,的确如阿尔瑟所言,在龙蛋破壳之前它是不会绽放的。   他把微凉的瓶身抵在许游的指节旁,龙类的体温一直要比自己低一些,这导致小时候的冬季大人们总喜欢抱他来取暖,但他会觉得被抱着有点儿凉;不过现在已经是春夏之交了,他有点分辨不清现在指尖的温度究竟来自许游还是玻璃瓶。   “它开了,你就会回来吗。”   那甚至不是一个问句。   更像是没有第三个人能窥见的祈祷,唯一的听众无法给予回应。   *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年轻人低下头露出的一截苍白后颈。总觉得出去一趟,原本就怎么也喂不胖的小弟弟,比以前更消瘦了。   也不知秘境森林里究竟遇见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给去的地方,小舅却舍得送小辞进去,大部分时候都觉得小舅最宠的就是家里这个小宝贝,唯独这件事上,都放任独立到有些不可思议的狠心。   季悦栀不理解,不过她并不会质疑季淳的决定。更何况季辞现在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接下来只要等到花开、救回老许,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吧?   她本想陪弟弟进去的,不过小辞说了不需要。一开始他只是怔怔地站在边上看着许游,然后像承受不住某种痛苦那样弯下腰,直到伏在床上,被许游的身体挡住,只露出黑色的发顶。   他看起来———要怎么形容,那种目光和神情,不像是、或者说不仅是来探望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在见一个生死相依的爱人。   季悦栀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电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下去了。   她掩上门,赶走扒在旁边偷看的八卦龙:“走走走,别在这儿碍事。”   季越彭不愧是她的亲生弟弟,跟她的感知八九不离十,只不过表达地更加直白:“老许什么时候对小辞下的手?他竟然对崽崽是这种想法?大哥怎么没揍他?”   “哪儿跟哪儿呀。”其实季悦栀自己也没弄太明白,但还是先维护一下幼弟,“别乱说话,崽崽还小呢。”   “二十一了吧,在人类世界都已经成年了,绝大多数国家都能领证结婚了。”季越彭调查得还挺清楚,“许游这混蛋到底最开始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来我们家的啊!”   说到最后已经捏紧拳头,恨不得现在就进去给病号两拳。   “不会的,我还是相信老许的为人的。”季悦栀回忆了下这二十年来许游和季辞相处的点点滴滴,前者对后者的确一如既往宠爱,但这种宠爱和季家人对小辞差别不大,只是把他当做一个疼惜的小辈。   然后,她又微妙地叹了口气:“与其说是老许怎么样……我更觉得,是小辞对他动了心吧。”   *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包括之前季辞那么坚定地要去寻找银焰花、不让任何人替代,她就有了不寻常的预感。   银焰花的确贵重,救命恩人的情也是要还,可比起亲身冒险,还有别的选择。季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其他路,偏要自己走。   而且小舅没有阻拦。   当年小舅为了越彭去找银焰花,是因为季念云是这个世界上他最重要的亲人。可许游对于季辞来说,又算是什么呢?   既不是亲人,也不大像朋友,还偏偏如此重要,那就只有第三类最特殊、也是最独一无二的感情了。   季越彭从来没往反方向想过,难以置信:“不会吧?小辞有我这么帅气的哥哥在,择偶标准应该很高才对啊?”   季悦栀:“……”   算了,为了胞弟的自尊心着想,她还是决定不予评价:“小孩子喜欢邻家大哥哥很正常吧?你小时候还整天追在那谁屁股后面,喊着长大以后我要娶你呢,人家被你缠得不行,躲都来不及,最后跟小舅自愿申请去看仓库了。”   “……”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季越彭装作严肃清清嗓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不用拿出来说了。”   其实想想看,他家从淡漠的小舅,到沉默的加西亚,到威严的大哥,再到自认为还比较高冷的自己姐弟俩,再加上不能轻易和他对话的仆从,小辞生长的环境里都是性格偏冷淡的人,哪怕他们对他都无比温柔,还是把季辞养得矜贵。   许游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热爱社交,自如游走人龙两届,能够将任何管理打理得井井有条。尽管和纯血来源不同,但在巨龙里也拥有着很高的威望。   他有着季家最欠缺的性格成分,「热烈」。   冰冷高塔里长出的小王子,遇见许游这样春风拂面的人,很难不被融化。   不过,老许最开始来季家时,小辞只有三岁,她还记得小家伙对这个怪叔叔有多抗拒,厌恶和恐惧堆积到连夜噩梦。   后来究竟是怎么转变的?他一个才二十岁的小小人类,好像比他们几百岁的龙经历得都要多,由恨到爱,仿佛已是几世纠葛。   算了,她索性不去纠结了,当事人还未互相倾诉的心意,她一个旁观者怎么可能懂嘛。   要是小辞真的跟老许在一起,她还放心点儿,毕竟后者抗住了S级们多年来反反复复的筛查与考验,是个靠谱的好龙。交给老许,总比交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更放心。   外表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想,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   “你怎么想?”   季淳冷不丁地问道。   龙蛋此刻静静安置在一墙之隔的透明密室里,从被加西亚带回来开始它就几乎没有过什么动静。除了把它从睡着的季辞怀里拿出来时,有过轻微反抗般的抖动,其余时间里静得仿佛一尊玉器。   季霖泽盯着它,缓缓道:“在秘境森林里存放了那么久,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还活着。”   “如果里面没有生命体……”季淳说,“蛋壳会像石灰一样黯淡。”   而它现在如同某个遥远星系里的恒星,即使微弱,却源源不断发着光,昭示着自我鲜活的存在。   “加西亚没有别的情报吗?”   季淳摇了摇头:“如果的确是「她」的试炼,那么消息是走不出森林的。就算是加西亚也无法探知。”   季霖泽让自己不要在意那句「就算是加西亚」:“现在还没办法评定它的危险等级,也无法预测破壳之日。需要找专业的团队来吗?”   季淳思索了一会儿:“不用。我们这儿有三个S级,除非它是某个同等的S级秘密流传下来的纯血后代,不然就算是胎体,也是受血统压制的。”   “何况,龙和大多数动物一样,有雏鸟情节。”他说,“之前,姓温的那个小姑娘打电话来说,他们还在秘境森林边缘时,龙蛋就只对小辞的呼唤有所反应。很有可能,印随行为在孵化前已经发生了。”   季霖泽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要确保小辞这段时间尽可能多和它待在一块。”   刚刚出生的幼崽会将见到的第一个目标当做母亲来进行学习和跟随,尽管这种本能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但在临界期到来之前,它都会格外依赖「母亲」。   如果小温所说的,龙蛋认定了季辞是真,那么在它破壳时,或许也只有季辞能够安抚它。   玻璃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离得不远不近,是介于亲情和友情之间的距离。季家真正的现任家主季淳,和对外的代理家主季霖泽,他们是家人,是上下级,是盟友。是铜墙铁壁,但并非亲密无间。   商讨龙蛋有关的秘密时刻,是完全属于他们两人的,连加西亚都不在。   季淳看着倒影里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的季霖泽,忽然想起几百年在混乱战场上捡到他时,后者还是个衣衫褴褛、满脸沾着脏污的小孩子,眼神却无比倔强和锋利。   转眼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季淳笑着叹息:“我还从来没想过,在你们之中,崽崽竟然是最先要养育「后代」的那个。”   家里盘踞着几条百岁老龙,最年轻的季越彭都已经三百多岁了,包括再上面的季悦栀、加西亚、季霖泽和季淳自己,别说结婚生子,连个恋爱对象都没有过。   ——然而还不到22岁的季辞,却即将要负担「孵蛋」,以及暂时性教导未来的小龙崽的重大命运了。   还真是世事难料。 第六十三章 浪漫过分2   我我我也在我也在呢   季辞再次见到宁延年和小温是一周以后。   学校已经开学了, 季家当然有办法把他们近一个月的空缺圆满地瞒了过去;除此以外,作为对陪同季辞冒险的谢礼,两个人的所有家庭成员要么是在事业上得到了不错的晋升, 要么天降惊喜大奖。   季家做事的风格总是完美,提供的「帮助」同样润物细无声:无论是小温的父母, 还是宁延年的家人, 都只会觉得最近运气爆棚,没人会把这些事连在一块儿归结于季家开的绿灯。   既能最大限度地回报他们以生命为赌注的付出,又不至让无私的友情变质———毕竟,两个朋友答应陪季辞去时, 不知道、也没有要求任何回报。   对季辞好的人,季家会不计代价地感谢。   反之,若是危害到他的安全, 那么这根刺潜藏的势力再深,也定会拔除。   暗流涌动的一切,三个年轻人都无知无觉。他们在周五傍晚乘着加西亚开的车来到季辞现在住的地方,还是季越彭之前的那处房产, 虽然离学校有点儿距离,好歹是在市区里, 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开大半天钻进深山老林。   想起那座辉煌气派的、不知传承下来多少个世纪的古老城堡, 已经被付诸一炬、再也回不来, 即使只去参观过几次的宁延年和小温都觉得格外心痛, 他们不敢想象季辞和家人会有多么难受。   好在, 只是屋子没了, 家人都还在, 哪怕是昏迷中的许游, 等到银焰花开, 也能再次苏醒。   于灾难中而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   重新在安全有序的人类世界相见,三人竟然生出几分奇异的感动来。   季辞现在的房间比在古堡里要小不少,不过装修要现代时尚得多,季越彭在娱乐圈闯荡那么些年,品味还是不错的。   宁延年坐在转角楼梯上,抱着造型非常奇特、像个融化海星的灰色抱枕,打量周围墙壁上镶嵌的暗色灯带:“好酷啊,简直是我的梦中情屋,等以后我有自己的房子了,也这么装修!”   季辞递给他一杯西柚气泡冷萃:“到时候找我小哥给你设计师和装修队的联系方式。”   “好啊好啊!”   小温接过另一杯,揶揄道:“那你可得好好挣钱了。”   季越彭的团队,可不会便宜。   宁延年悻悻道:“那我弄个低配版嘛。”   小温把玻璃杯摆在旁边,杯底和木质地板碰撞发出咔哒一声闷响:“大家最近怎么样?”   大四的下学期,是每个人重要的转折点之一。他们因为秘境森林耽误了一个月,回来之后赶毕设和论文赶得昏天黑地,即便在同一所学校里,也没机会见面,直到特意约定好的今日。   宁延年连忙说:“我先宣布一个好消息———有硕导要我了!”   考研他发挥得一般,虽然进了志愿学校的复试线,但排名不太行,几个方向的导师名额已经满了,说是会重新分配,也一直没消息。   他都心灰意冷准备二战了,结果前几天忽然收到邮件,说是有个导师打算再扩展一个名额,正好把他捞进去。   “恭喜你啊!”小温眼睛亮亮的,“我呢,也是好消息,已经签了最心仪的公司啦。”   大一就已经在一些影视剧里崭露头角的小温自然是不缺发展机会的,只不过她总想去最好的那个,也就拒绝了其他的邀约。等啊等,等到身边还没她优秀的同学都已经尘埃落定,她至今还飘着。   好在她的等待没有浪费,辈出影帝影后的公司竟然派了王牌经纪人主动联系她,而且毕业后就能进某名导演的剧组。   或许有季家暗中助过一臂之力,但能收获这些「好消息」,与他们本身的实力与努力也是分不开的。   好友们前程似锦,季辞自然为他们开心。只不过当问到自己未来的打算,他显得有些茫然。   他好像,还从来没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   *   凭他的成绩,保研、直博、留学、找工作,易如反掌;   要是想和小温一样进娱乐圈,无论是二姐小哥累积的人脉资源,还是他自己十几年前留下的「人人都爱季小辞」的国民度,发展也定会顺风顺水;   实在不行,去季霖泽的公司从基层做起,以他的学习能力和领悟力,很快就能凭借自身才略晋升。   话又说回来,有季家这样连雄厚二字都不足以形容的家世和家底,就算他接下来什么都不做只躺在家里,或者成天去马路上撒钱玩儿,再再或者不学无术香槟美酒跑车赌场无度挥霍,人类短短几十年的生命里能浪费的资源,还不足以撼动巨龙囤积千余年的财富。   他前半辈子是怎样锦衣玉食,后半辈子只会有增无减。远古巨龙的纯血贵族家还能养不起一个小小的人类?   然而这些都不是季辞想要的。   季辞忽然意识到,朋友们都在奔跑向憧憬的具象未来时,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岔路口的迷惘来得太晚。   他现在最迫切的,就是等待龙崽的破壳,用绽放的银焰花救回许游的命。   那接下来呢?许游醒来以后,要做什么?   就算许游知晓了他的心意,会有回应吗?人龙终究有别,混血结亲有多低贱,是平均血统纯度在A级以上的两家所能接受的吗?   好,就算,就算这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了,他和许游能够突破世俗的目光在一起,用不了几十年人类的年岁就会走到尽头,再然后,是要许游孤独地守他几百年,还是在他死后另觅佳音?   他还有那么幸运,能等来和许游重逢的下一世吗?   季辞在这时突然地、终于地意识到,横亘在他和许游之间的,不是欲语还休的朦胧心意,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种族,而是人类和龙类之间无法跨越的寿命差距。   *   “哎哎,发什么呆呢?”   宁延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了下来,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挥了挥。   季辞猛然回过神:“哦,啊……没什么。”   小温的眼神也有些疑惑,不过没追问,而是换了另一个话题,也是他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簌簌还好吗?”   “簌簌?”季辞一愣,在朋友们怪罪的目光中想起来,是他自己给龙蛋起的名字,“没什么变化,老样子。”   他的房间是复式的,床在二楼,要走刚才宁延年坐的楼梯上去。   两个朋友好奇地跟着他———当时树精阿尔瑟把龙蛋讲得那么危险又特殊,还以为会找个专门的房间好好存放呢,结果放在季辞的床上么?是不是太随意了点?   上去一看,还真是,不到一米高的龙蛋就那么随意地搁在季辞的床上,甚至没靠枕摆放得整齐。小温想起自己床上也横七竖八摆着娃娃,就跟现在的架势差不多。   “你们怎么还……”宁延年绞尽脑汁想出个词,“同床共枕啊?”   “什么话。”季辞解释道,“大哥说,要在它破壳前就强化它对我的印随行为,这样孵出来以后能性格好一点儿,更易驯化。刚出生的幼龙是没有高阶意识的,只有本能,本能分为两种,有父母在,依赖父母;父母不在,为了自保,要反击任何想要靠近的潜在敌人。”他耸了耸肩,理所当然的样子,“所以现在我就多陪陪它。”   小温噗嗤笑出来:“是要让它认你当妈妈呀。”   宁延年「啧啧啧」了好一串儿,掐着嗓子阴阳怪气:“未婚先子,很时髦哦季辞同学……”   季辞冲他脸上扔了个抱枕。   *   在牧场见过小鸡仔破壳,在纪录片看过蛇、鸵鸟、鳄鱼破壳,可谁都没见过龙要怎么破壳。   它出来以后什么样?湿漉漉的吗?会不会飞?   一概不知。   这颗蛋是他们亲手从如此危险的森林里营救出来的,对它都有不一般的感情。调侃完季辞要当「妈妈」了之后,宁延年和小温已经争着要做干爹干妈了。   朋友们的到来驱散了一些季辞心里的阴霾,屋子里久违地充满了欢笑。在这样轻快的氛围里,总是沉寂的龙蛋光芒竟然亮了亮,好像在告诉他们「我也在呢我也在呢」「带我听一个」“你们看看我呀!”   季辞惊异地看着它。平时自己和家里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忧愁的,龙蛋也就黯淡,原来蛋壳上的光亮和它的心情有关吗?   其他人也发现了变化,小温说:“我记得我小姨怀孕的时候,有说过胎儿能感受到妈妈的情绪,所以孕妇要保持愉快,对宝宝有好处。”   宁延年用胳膊肘戳了戳季辞:“哎,听见没,准妈妈要开心点。”   “去,别乱说。”   季辞嘴上不会承认,心里倒真的琢磨起小温的说法。簌簌真的和他在共鸣吗?可是为什么?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任何纽带。难道隔着蛋壳也可以雏鸟效应?但这么说来,阿尔瑟或者其他树精,不比他更早见到龙蛋吗?   还是说那天阿尔瑟强行打开门后,把沉眠多年的它惊醒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站在门口的自己?这也太巧了吧?   小温像是看出他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时候命运啊,缘分啊,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   “它没有过变化么?”   “印象中没有。除了偶尔叫它名字的时候,会像之前那样抖两下。”   朋友们都记得,离开森林后在草坪上研究龙蛋时,季辞定下「簌簌」这个名字以后,他俩呼唤,它都没反应,只有当季辞这么叫的时候,它会欢快摇摆。   “那就是在回应你呀。告诉你,「我听到啦」。”   “是嘛……”   “怀胎十月大概就是这样吧。”   季辞把手掌贴在温润的蛋壳表面,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温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孵出来呢。”   小温说:“我记得老婆婆讲过,它的破壳之日很近了。”   “它破壳以后,花就会开,那肯定是我现在最期待的事情。可抚养一头小龙……”   宁延年半是笑他,半是自嘲:“你别说,你现在这种「好想他来,又好想他别来」的感觉,就挺像我妈怀我的时候。”   他们都听宁延年说过,上面两个哥哥姐姐是爸妈精心计划盼来的宝贝,而他只是个没能丢掉的意外。   刚才还笑得没心没肺的人,此刻流露出外人无法劝慰的落寞,季辞心里也有些发酸。   妈妈。好陌生的词汇啊……   上一世是有过母亲的,然而记忆太过斑驳,拾不起碎片。这一世出生就已经在季家,小舅是最接近于父母的角色,但终归有些不同。   他望向龙蛋。   簌簌出生以后,是不是和自己同样的境遇?   龙崽过了无知的婴儿期,也要开始学习化形。将来它会变成聪明伶俐的小男孩或者小女孩———会像童年的他吗?   另一个想法闪电一样蓦地击中了他。季辞意识到更重要的事。   幼龙的生长期有多久,是几十年,还是一百年?   他还能……等到它长大吗? 第六十四章 浪漫过分3   龙蛋什么时候能破壳   从季霖泽下令龙蛋要和季辞同样, 成为全家重点保护对象以后,闲着没事干的季悦栀和季越彭来找幼弟的次数陡然翻番。   如同当年季淳期望的那样,他俩的龙生非常幸福, 没遇见过磨难,只要自在地做季家受宠的少爷小姐。童年要出去玩, 就带他们满世界跑;后来只想吃喝玩乐, 就吃喝玩乐;二十年前想进娱乐圈,那就进。   一个天生漂亮,另一个的确有音乐天赋,在各自的圈子混得风生水起。可以说, 在娱乐圈的二十年,反而是几百年里最充实的时光。   龙类化作人形后,模样可以保持几百年不变, 但这对人类来说无法理解:姐弟俩二十年前什么样,十年后可以说保养得好,二十、三十年后还这样,只会让他们感到惊恐。所以两人也就选择和当年的季淳一样, 在巅峰期隐退。   再次闲下来以后,找别的乐子好像都没有和人类打交道有意思。家里唯一的人类又忙着上学、再后来大学还搬出去住, 等毕业了回家次数只会更少;而且随着崽崽逐渐长大, 也不愿像小时候一样任他们「玩弄」, 更让两人觉得失落。   小孩子要是能一辈子是小孩子该多好?长大真是太无趣了。   这下好了, 家里多了个龙蛋, 又能体验一次期待新生命诞生的感觉。   *   季悦栀毫不在形象地趴在草地上, 墨镜顶在额发上, 一手托着腮, 一手戳了戳龙蛋:“哎, 今天天气这么好,小家伙,要不要考虑出来和我们玩儿?”   树精阿尔瑟说过,普通人类是看不见龙蛋的,所以姐弟仨干脆把它带到附近的公园里,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盼望它茁壮成长,早日破壳。   人家遛狗遛猫遛娃,他们遛「蛋」。   季越彭躺在另一边,放下游戏机:“来不来赌,是雌龙还是雄龙?”   “用什么作为赌注?”   “唔……押一箱雨海血翡翠。”   雨海血翡翠可是好不容易从小舅那儿求来的宝贝,居然甘心为了打赌送了出去。季悦栀立刻跟上:“我赌雌!来个可爱的小姑娘吧,你们这些男孩儿,一长大心就野了,远走高飞不回来。”   “那我赌雄,再来个小号崽崽,多好玩啊。”   兄姐一同望向被提及者:“你呢?”   准毕业生就算在公园还是不得不抱着电脑看论文,季辞从密密麻麻的数据中抬起头:“啊?”   季悦栀知道他刚才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也只有对小弟弟才会耐心:“你觉得簌簌会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跟越彭在打赌呢。”   这就好比问一个孕妈妈,你希望胎儿是男是女?季辞作为现在唯一被龙蛋认定的准监护人,话不能乱说,而且也确实没什么偏好,就选了个模棱两可的:“都行。”   “「都行」可不算押注啊,选一个嘛,那可是血翡翠哦。”   年轻的人类其实对珠宝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姐姐很期待的样子,那他还是挑一个吧。   季辞目光飘向龙蛋:“要我猜簌簌是女孩……还是男孩吗?”   他注意到,龙蛋在他说出后一个选项时,好像轻微抖了一下。   这是……在提示他答案?   能信这家伙么?   他收回视线,笃定道:“男孩儿。”   *   今天天气是不错,天高云淡,气温适宜。公园里许多人类家长带着人类幼崽来玩,他们仨选了个偏僻些的角落,好让对着「空气」戳来戳去的举动不至于过于怪异。   季越彭和季悦栀现在的架势,其实和前些日子宁延年和小温差不多,也是一左一右围着,全方位多角度观察龙蛋,充满了好奇。   只不过今天的簌簌好像在同类的目光下有些拘谨,不仅不再随着季辞的情绪变换光亮,就连最快活的摇摆幅度也大大减少,几乎保持着外人来时的长时间静止。   它有点儿怕他们。季辞想。   季悦栀和季越彭没留意,但季辞观察得到,也在思索原因。   一来,宁延年和小温是救过它的人,虽然雏鸟效应比映射在季辞身上弱一些,好歹也是熟悉的;二来,柔弱的人类根本不足为惧。   现在的姐弟俩不同。不仅相对来说更陌生,还是盘踞龙族顶尖地位的S级纯血。   如果能有什么理由解释,那就是哪怕隔着蛋壳,巨龙的血统压制也生效了。   *   季悦栀在野餐垫上躺下来,戴好墨镜,肆意迎接阳光,完全无须任何防晒措施,皮肤永远好得叫人嫉妒:“突然想起来你一两岁的时候。”   季越彭又两耳不闻窗外事重新打起了游戏,这回反而是季辞听见了:“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不是不记得,他是真不知道。重生到这个世界时,「季辞」刚刚三岁。三岁之前,小身体里是另一个「季辞」的幼小灵魂,现在的他当然一无所知。   季悦栀没有察觉,反正人类幼崽在婴儿时期的记忆也不会保留:“你啊,成天哭,也不会说话,走路磕磕碰碰的,好奇怪。小舅说人类是不会飞的,不准我们偷偷带你上高塔,还说你只能喝奶粉,越彭难得愿意分享零食也被拦下了。”   季辞合上电脑,安静地听着。   季悦栀继续说下去:“我们最初还想教你说龙语来着,你怎么也学不会。后来大哥查了资料,发现人类缺少某个龙语的发声器官,而我们就算是人形也保留着它,才没有注意到差别。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教你说人类的语言。”   季越彭赢了一局,也插嘴道:“你猜你最先学会说的话是什么?”   季辞摇摇头。   季悦栀抿嘴一笑:“是「舅」。”她伸手揉揉小弟弟的头发,“你说你,怎能不让小舅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啊?”   “收养你是他自己做的决定,事先我们都不知道。”季越彭说,“其实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想要饲养一个人类幼崽,他没说过。也许就和人类一样想要养宠物?不过,在你会开口叫他之后,就完全不同了,他是真真正正把你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他也和姐姐一样,捏了捏季辞的脸蛋,佯怒:“你看看,你一来,我俩的地位立刻下降了好多———从此以后,你才是季家最宝贝的那个。”   年轻人还真的没想到,原来这辈子自己被宠爱着长大的源头,从那么早就已经被原先的灵魂奠定下了基调。   季家人爱自己,最开始,是因为季家的家主季淳疼爱自己。   那么,季淳难道仅仅因为幼儿开口学说话就进行了转变?在那之前,又是为什么要收养他?   季辞潜意识里觉得,搞清楚这件事,也许会对他未来需要完成的某个目标有所帮助。   *   季辞的房间在二楼,许游在三楼。每天他会都花一半的时间待在许游的房间里,多半还会带上簌簌一起,生怕小东西在自己不在时突然破壳。   大多数时候都在敲毕业论文,哪怕成绩在系里一直是佼佼者,到了写论文还是会被导师说得一文不值,一高二稿三稿翻来覆去地改。   偶尔从屏幕前抬起头休息,望着许游的方向发会呆。他并不会跟他说话,得不到回应总觉得有点傻;宁愿跟龙蛋絮叨絮叨,起码簌簌还会左摇右晃回答。   簌簌愈发通人性,当然,季辞限定。大部分情况下,季辞说什么它都有所应答,有时候发光,有时候摇晃,就好像它真的能听懂似的。   跟年年用触须碰碰他差不多,是小动物特有的一种示好表现。   说起豹鲶,失去原本古堡泳池的它不得不另觅新家,好在季家的私人疗养院里有个湖泊。但不少龙类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豹鲶了,暂时把它安置在那里,还得缩得再小一点儿,别被发现、搞上龙类的大新闻。   季辞去看过它几回。即便有了更大的新家,认识了新朋友,对于季家人出现次数的减少,豹鲶还是有些失落。   半年前,正是从豹鲶的泳池为起点,灾难迎面而来。   有时候会因为许游迟迟不醒而感到丧气,但想想在大火中为了保护他而丧生的女仆莫莉,还能活着、并且有活下去的希望,许游和他,都已经很幸运了。   季辞从爆炸和大火中救了年年,后来在秘境森林外面的湖泊,豹鲶又把他和朋友们安全地送到通天豌豆藤下———他和豹鲶已经不只是主人与宠物的关系,他们生死与共,并肩作战,是搭档也是朋友。   他看向旁边靠着自己、光亮微弱仿佛睡着了的龙蛋。   簌簌以后,和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   这天季辞照常抱着电脑去许游的房间,推开门时发现已经有人在里面了。   是伯恩。许游的老管家。   老管家看起来白发苍苍七十有余,实际上比许游还要小两百岁,甚至没有季悦栀年长。他在化形时选择了老者的外表,说是看起来比较可靠,也更符合管家的身份。   和加西亚一直伴着季淳类似,伯恩也是从小就在许游身边鞍前马后地服务。但和加西亚不同的是,伯恩更多的是负责许游的起居照顾,并不插手他的事业。   如果说许游昏迷、有谁会和季辞一样着急,不是许游的父母或祖母,而是忠心耿耿的伯恩。   许游目前的治疗阶段留在季家,伯恩毕竟是许氏的龙,为了避嫌没有跟来,只是得了允许偶尔来探望。   这么多年来,季辞其实见过他不少次,但几乎没什么交流,后者是个非常、非常普通以至于有些平庸的C级,如果不是许游,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尊贵的纯血家,更别提和小主人说话了。   无论是许游在龙焰之灾中毫不犹豫以生命为代价救出季辞,还是季辞为了许游冒死去秘境森林寻找银焰花,伯恩得知后都既震撼又感动。   ——这两个人对彼此的意义,好像已经远远超过了想象。   现在,季辞和伯恩站在许游的床的两边,都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原本许游就是唯一的桥梁,这下桥梁塌了,中间隔着河,渡不过。   也许是太思念主人,也许是感怀难自禁,伯恩也不管什么逾越不逾越界限不界限了,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小少爷可能不知道,在季先生收养您那天,我们家少爷就去看过您呢。”   季辞一愣。他的确不知道。季家人大概也不清楚,许游更是没提过。   “那天还下着大雨,少爷得了消息,听说贵族会出现在某个地方,我劝了好几遍,他都不听,非要去看看,我就陪着去了。后来,就是在那里,看见季先生抱着您走出来了。”   伯恩的神情陷入回忆,还比划了一下:“那时候的您只有这么———这么小一点儿。”   季辞没吱声,但在认真地听,神色默许伯恩继续说下去。   *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他一定要去看您。那个时候,他应该还不知道您的存在吧?”   “是凑热闹么?毕竟纯血会出现———这是在龙届多么轰动的事情啊!”   “本来以为看了就算了,结果没几年,您跟着悦栀小姐在电视节目上出镜,他竟然兴致勃勃追起星来了!后来二小姐做直播,只要有您出镜,他都刷了很多礼物。哎呀,这些人类用语讲起来真是别别扭扭的,我也不怎么会用网络,都是听少爷说的。”   “我跟着少爷,也有两百多年了吧?时间真是好快。”   “龙在两百岁以后生长速度就会减缓,进入漫长的成年期。这两百年,他是没什么太大变化,倒是您,从一个那么小的小东西———抱歉,也许这种说法是冒犯———长成了大人。”   “对于这一切,他一定比我有更深刻的感受。”   “这几个世纪,我从没见过少爷有对什么人、什么事如此浓厚且长久地感兴趣过。小少爷您对他而言,一定是独一无二。”   ……   或许是太久没有跟别人说过许游的事,伯恩讲得有点儿颠三倒四,声音沙哑,情至深处还重重地叹息、抹抹眼角,就差老泪纵横了,完全像个情绪化的人类。   季辞把一切听在耳朵里,低垂着眼睫默默看着许游安静的睡颜。   这些话,为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对我说呢。   你什么时候才能亲口回答我,我们对于彼此的重要性,究竟是不是同一种?   季辞一直没说话,伯恩以为自己过于多嘴、他不再想听下去,正欲告别,就见小少爷抬起眼,声音轻而凉,阵雪一样从云端落下来。   “四年前,他消失的那一年———你有陪在他身边吗?” 第六十五章 浪漫过分4   不要辜负少爷的期望   17岁那年某个想要回家的周末, 季辞被许游「拦截」,带去郊外青山散心。毕业班的孩子总是心浮气躁,见见不同的风景的确是好。   浮云山巅上, 拒绝了被牵手的季辞问对少年心事毫无察觉的许游,为什么不谈恋爱?   彼时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不想掺和上「永远」这种麻烦的事情”。虽然成年人早就对还只有十岁的男孩, 立下了「会永远守护你」的誓言。   后来他知道那日是因为季淳要带二姐和小哥去祭奠季念云, 才让许游带自己出去玩玩,这些都没关系。   只是,那之后的一整年,高中毕业也好, 进入大学也罢,这么多重要的时刻,许游都违背了「会在你身边」的承诺, 好似人间蒸发,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直到大一的迎冬节,和宁延年、小温一起去咖啡馆,偶遇了同样在那儿(还和美丽的女士一起)的许游, 才知道他没死。   无论是当初向他承诺过许游不会有事的小舅,还是当事人自己, 都没告诉季辞, 许游消失的那一年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现在想来, 总是陪伴在许游身边的伯恩, 不可能不知道吧?   伯恩怎么也想不到, 在自己的一番抒情之后, 小少爷提出的竟然是这个问题。他不能撒谎, 只好承认:“是。我的确在。”   伯恩不可能忘记, 从小养尊处优的他家少爷, 为了眼前人,一整年寄人篱下,被变相软禁的日子。   物质条件并不差,但失去了自由,对龙的精神折磨可想而知。痛苦的时候,许游总是在翻相册,思念他的小孩儿。   不知道从哪儿得了灵感,某一天起捏起了黏土。伯恩跟了许游那么多年,都不知道少爷还这么有艺术天赋,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捏得栩栩如生。   这一年里的所有创作,就是后来季辞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那幢装着从一岁到十八岁的季小辞的黏土房子,在新年夜的大火中意外得保存了下来。现在追忆,或者以后想要复原城堡,它都将是最好的蓝本。   *   听到伯恩肯定的回答,季辞神色忽然有些激动:“告诉我,他……你们当时,究竟去做什么了?”   这件事在他心中一直是一根刺,尤其是在咖啡馆看见美丽得非比寻常的凯拉小姐时,他几乎要认为许游其实是藏起来恋爱结婚去了。   哪怕之后凯拉被证实真的只是才认识不久的商业合作伙伴,季辞依旧很不舒服。许游有太多太多的秘密,而他在他面前,却纯粹到透明。   他一直想要追上许游,各种意义上。可一直以来,无论是年龄还是种族,都无法真正平衡。现在连信息量都是不对等的———这种势不均力不敌的感觉,太讨厌了。   伯恩挣扎了下,尽管面前的孩子看起来渴望到有几分可怜———被所有人蒙蔽在高塔中的小王子,或许不如他人眼中幸福。但他还没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抱歉,小少爷,这是我家少爷的事情,我不能越俎代庖告诉您。”   季辞黯然垂下眼。他猜到了,不管问多少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他们总把他当小孩,什么都要瞒着他。   就算他在秘境森林里九死一生取得银焰花、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仍是收效甚微。   伯恩实在于心不忍。他这辈子都是围着许游打转,眼前的季家小少爷又是许游最爱的人,稍微代换一下,季辞也是同样被他疼惜的。   瞥了眼仍旧无知无觉的许游,伯恩破天荒对自家少爷有点儿抱怨了:你看看,你是满心为了他好,怎么还叫他这样伤心?   “我该走了,小少爷。”老管家叹息道,“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是———您对少爷而言,比您以为的更特殊、更重要。”他说,“也许您应该……更相信他一些。”   *   银白的古思特等在季家门口,这大概是许游的藏品里为数不多造型没那么张扬的一辆,作为一头对豪车没什么研究的龙,伯恩今天出来就选了这辆,看起来跟自己的鳞片颜色比较像。   司机开了门,他坐进去:“去环洲路184号。”   他没有回许氏的宅子,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   人人都知道,许游的老管家伯恩,像就像季淳的影卫加西亚一样忠心耿耿;与加西亚不同的是,他只负责少爷的起居生活,不会涉足任何事业。   在外人眼里,的确是这样。   四十分钟后,古思特停在一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私房菜前,伯恩深吸一口气,下车走了进去。   他径直穿过餐厅,大步迈向后厨。理所当然被拦了下来。   这样一家看起来挺平民的餐馆,在后厨竟然配备了荷枪实弹的保镖。伯恩并不惊讶:“我已经预先通知过了。”   保镖并不相信,直到第三道纤细的声音插进来:“让伯恩先生进来。”   “是。”   保镖立刻收手,伯恩转过头,看见戴着蛇形面具的女人,不大高兴:“下次你应该早点迎接我才对。”   女人笑着赔罪:“抱歉,是我疏忽了。”   她带着伯恩上了二楼,打开墙上看起来没有任何缝隙的门,示意:“您先请。”   伯恩此次来自然不是和她闲聊的,不过该客套还是得客套:“你家主人最近如何?”   “一切都好,感谢关心。”女人也应付着寒暄,“许先生呢?怎么样了?”   伯恩皱着眉:“你明知道少爷还没有醒。”   “的确,不然也不会是你来见我。”女人叹息道,“我很抱歉听到这样的坏消息。”   伯恩不再跟她继续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我家少爷交代的那些事情,都进行得如何了?”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主人?”女人啧了一声,轻佻地用染着酒红色的指甲划过他的脸颊,“你这么年轻,却选了这副衰老的皮囊,真叫人没胃口。”   “少跟我来这套。”伯恩的忍耐力直线下降,“快回答我的问题!”   即便藏在面具后,也能猜得到女人此刻兴致缺缺的表情:“当然都在进行中。我家主人的能力你还不信?”   “要是可信,也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局面了。”   “埃隆·哈瑞斯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即便不是为了许少爷,我家也会全力以赴。”女人又凑过来,戳了戳他的胸口,“就安了你那颗心吧。”   他毫不怜惜地打掉她的手,哼了一声:“希望你们那位,不要辜负少爷的期望。”   说完,不管女人的脸色如何,拂袖而去。   *   四年前第一次见到伯恩时,对方还是龙形态,B级巨龙的银色鳞片虽然没有铂金色的神圣,或是黄金色的耀眼,但也有不同的通透感。   以龙的标准来说,四百岁的伯恩也算得上年轻帅气。只不过化作人形之后,竟然是个老人家的外表,让她顿时失了兴致。   之后的一整年,许先生和伯恩都被「关」在他们的宅院里。无论是主人下达的命令,还是他们这些下人所做到的服务,她自认都是五星级的,绝对比自己过得要舒坦,可这二位还是一副被折磨虐待的样子。   明明是来求主人办事的,还真是难伺候。她想。   女人并不是龙,和季家的小少爷一样,是个纯正的人类。只不过因为留在主人身边,才有机会见到形形色色的龙。   软禁的那一年里,许先生好像和传闻中的幽默风趣不太一样,他不会同主人以外的人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有时候看手机(没有卡,也没有任何信号,他在看什么呢?玩游戏吗?),有时候在捏泥巴。   古怪,这是她给许游贴的第二个标签。   她直接负责对接这两人的起居,许先生不吱声,她就只能跟伯恩交流。次数多了,也就习惯勉强忽略这个七八十的外壳,贴近他有点儿絮叨、爱操心的内里,越挖越有趣,其乐无穷。   和主人达成协议后,那主仆二人就离开了,往后有什么事情都是许先生和主人直接联络,他们这些下人无从得知。   然而不久前,伯恩再次出现,还直接找到了主人。   她模糊地记得,当初许先生和主人约定过,只有当他出了什么事、超过一定时限无法直接联络后,才会由伯恩接替联系。她心里一凛,一定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情。   很快,她得知那场震惊龙届的季家古堡爆炸案的纵火犯,是埃隆·哈瑞斯。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她家主人和许游正是如此才结成盟友。为了帮助主人铲除埃隆这个心头大患,接下来,她会更频繁地和伯恩接头、传递情报。   她摘下面具,抚摸着上面鲜红的剪型蛇信浮雕。   未来的日子,一定会很有趣。   *   季辞脑海中零碎地过着伯恩絮叨的那些话,第三人的视角或许新鲜,但第三人的言辞终究与本人不同。他如果想得知许游消失的那一年究竟在做什么,以及许游对自己到底有没有……「那种」感情,就必须等到本人苏醒。   那么,一切的起点都在于簌簌破壳。   季辞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房间,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床上,埋进暖乎乎的被子里,刚合上眼睛想要清空思绪,又猛然弹起来。   不对。   床上少了什么东西。   ——龙蛋呢?   季霖泽说了,他要尽可能多和簌簌待在一块,确保自己能控制它的印随行为;所以,就像前段时间好朋友和兄姐见到的那样,簌簌像个装饰品似的摆在他的床上,每天同床共枕。   龙蛋虽然轻,但体积不小,挺占地方,每天上床时还要把它移开些。可他刚才竟然毫无阻碍地扑倒在被子上!   簌簌到哪儿去了?   季辞连忙起来查看,找遍了床上所有角落,也去了房间的一楼仔细查看,一无所获。   他又想到一个办法,把遮光窗帘拉下来,关闭房间所有光源:龙蛋是发光的,黑暗之中肯定躲不掉。   漆黑一片,还是没有。   难道是二姐和小哥又出去遛它了?但他们应该会提前告知自己才对。季辞怀疑地打了电话给他们,两人都很茫然。   龙蛋又没长脚长翅膀的,总不能自己离家出走了吧?   季辞意识到事态严重了起来。   该不会簌簌是被偷走了吧?   按理说季家的警戒程度,除了新年夜那样开放大门迎接所有仆从的亲友、才会让哈瑞斯趁虚而入,平常时候是不会有陌生人能进来的;更何况龙蛋的消息只有季家知晓,怎么会有他人觊觎?   难道是家里的下人出现内鬼?   *   秘境森林就像一个魔盒,长出的生物都和外世界完全不同,也许会异变出更强大的能力。如果不是森林里的气体对巨龙而言是致命的,或许会有龙类前赴后继进去「修炼」。   然而簌簌作为一颗蛋,竟然在那里存活了这么久。谁都不知道它破壳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很有可能会冲破现有龙血血统的界限,达到全新的高度。   几百年来,中层和底层巨龙一直在寻找一个突破口,能够不受血统压制,推翻S级-A级-B级的势力金字塔。若族群某种新的分支能够吸收完全颠覆的力量,那么谁拥有它,谁就是巨龙的赢家,什么季家、赫定家、埃隆·哈瑞斯,都不足为惧。   这样一个有可能成为终极法宝的龙形兵器,若不是季家没有对外说过,绝对会受到各方觊觎。   可如果有谁透露出去了呢?   猜测浮现在脑海,季辞脸色骤变,他可承担不起再一次的哈瑞斯事件发生了。   要先告诉小舅吗?   季辞在房间里团团转,臆想出的不同景象的惨剧几乎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安静的房间骤然被突兀刺耳的铃声划破—— 第六十六章 浪漫过分5   你们把我妈妈藏哪了   身为一个蛋, 它并非生下来就有自我意识。起先是一段没有尽头的长久沉眠,长到它几乎以为世界本应当是如此彻底的黑暗。   后来,偶尔有人会进出它的地盘, 如果可以称作为地盘的话。不过,那时候的它还视力还没有发育, 只能听见动静, 那些刻意压低的细弱声音总叫它觉得吵嚷。   总有人陆陆续续来看它,它不大开心,觉得应当让这些人知道自己不开心,于是就稍微用了点儿劲———应该挺有用的, 从那次之后,很久都没有人再来打搅它。   它心满意足,继续休息。又过了一段时间, 它开始觉得无聊。总是个蛋,好像有点儿没意思,它想出去,它认为自己是可以出去的, 首先离开蛋壳,然后离开黑乎乎的房间。   可碍于某种无形的力量, 它出不来。既无法破壳, 更做不到看看黑暗以外的世界。   哦对了, 它已经拥有了眼睛, 还有视力。可以看见蛋壳外面, 虽然有点儿模糊, 虽然蛋壳外面只有无边无际的、和没视力之前同样的黑。   再后来有一天, 新的访客到来了。这次它不再烦躁, 只期盼着有谁能把自己从无趣的囚笼中解救出去。它稍稍动用了点儿力量, 为的是大声呼唤门外的人,“快看看我!”“快带我走!”   可惜它还不会说话。   有谁打开了门,听上去有点儿费劲,只是一扇门而已,为什么用了那么长时间?   蛋中的它缓缓睁开眼,看见一张……唔,好像跟自己不太像的面孔,光秃秃的,没有鳞,也没有翅膀。手脚很细,还是竖着的。   这是妈妈吗?   妈妈为什么跟自己长得不一样呢?   它不明白,不过也没人教过它妈妈应该长什么样,只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它,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就是妈妈,妈妈会保护它,所以一定要跟着妈妈走。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妈妈果然带它走了,它好开心。   妈妈给它取了名字,叫簌簌。   簌簌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不过妈妈取的,那它就叫簌簌!   *   它被妈妈带回了家。   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哼哼,别小瞧它,它可是颗聪明的蛋,学习能力很强的),它晓得了一些不同,比如自己是颗龙蛋,而妈妈是「人类」。家里不止它和妈妈,还见过其他的生物,有的也是人类,有的是巨龙。   不知道龙蛋和巨龙有没有关系。   它长大以后,是会变成人呢,还是变成龙?   妈妈会带它一起睡觉,也会带它出门溜达溜达晒太阳。不过最多的,是带着它去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的床上躺着人,不对,是龙。   每次去,他都在睡觉。就和没被妈妈带走之前的自己一样,整天睡,无所事事。   他为什么不醒来?是因为也在等人吗?等谁,等妈妈吗?   它不确定那个龙是不是在等妈妈,但妈妈应该是在等他醒来,而且因为他睡太久显得很难过。   是的,它能感受到妈妈的心情。在卧室时,会跟自己说话,见其他人,会露出笑容;只有来到这个房间,见到瞌睡龙,一直沉默。   妈妈开心,它就开心,发发光亮一亮摇摆摇摆,展现自己的心情;妈妈忧愁,它也失落,变成不发光的伤心蛋。   后来它想明白了,那个瞌睡龙,应当是爸爸。没人教过它,不过就像睁眼看到的第一个存在是妈妈一样,妈妈最爱、最在乎的那个就是爸爸。这个道理它天生就晓得。   因为它可是个聪明蛋喔。   是自己会先破壳,还是爸爸会先醒?总要有谁去陪妈妈,不让他太难过。   被妈妈称为「姐姐」的巨龙告诉我自己,多多睡觉,多多晒太阳,快快长大,就能离开蛋壳了。   它要乖乖听话。   要是能早点出来见妈妈就好啦。   *   啊、啊啾!   今天它醒来,后背和脚底凉飕飕的,好像有风。   什么是风?它不知道。反正凉飕飕的风钻了进来———诶?   它的蛋壳可是全天下最严密的卧室,怎么会有东西钻进来里?   它好好检查了蛋,发现背后和脚下的壳居然出现了裂缝!难怪风能趁虚而入。这是不是意味着蛋壳要破了?自己终于可以去外面看看了!   嘿咻。嘿咻。早就觉得翅膀被这么压着很不舒服了,它小心翼翼地撑开缝隙,把软软的小翅膀伸到外面去。   唔哼。唔哼。底下的壳好像坚硬些,有点儿难度,不过没关系,使劲———加油———好,这下爪爪也能放在外面啦。   这就是「外面」的感觉吗?好像比壳里要冷。不过没关系,它终于能够用用翅膀和爪子,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   它试了试扇动翅膀———不行,长得还不够好,根本没办法离地。   再试试看爪,或者叫脚,谨慎地抬起左边,往前一丢丢,再谨慎地放下。稳稳地立住了。再抬抬看右边,很好,龙爪比龙翼听话多了,跟了过来。   恭喜恭喜它自己,簌簌迈出了史上第一步!   接着,冒出了翅膀和爪爪的小龙蛋四处瞎晃悠,尽情地享受能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世界的感觉。   走了一会儿,它体验到全新的、以前封闭在蛋壳内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肚子有点饿。空落落的,想吃点东西。   它见过妈妈吃东西,但自己还从来没吃过。也许妈妈能分一点给它尝尝。   对了,妈妈呢?   龙蛋慌张地望向周围,这里不是它的房间,也不是爸爸的房间。或者这儿根本不能称作是一个屋子,更像去过的公园,有草坪,有阳光,还能看见蓝色的天空。   这里是哪里呀?   你们把我妈妈藏到哪里去了?   *   此刻,花园里。   “越彭的审美还真是不错,宅子里几处设计都挺别致。这个花园我最喜欢,等我们重建,可以参考一下。”季淳摁下白棋,“该你走了。”   “设计师听说是以前家族里走出去的孩子。你要是觉得不错,可以让他回来。”黑棋置于白棋正东南方,季霖泽调整了下坐姿。   “哦?是嘛。倒不用回来,不过能在人类社会适应得这么好,很不错。”季淳侧过头,“你听说过是谁吗?”   加西亚站在他们背后,正专心观察着棋局,冷不丁被问到,有些发怔。还好很快回过神来:“应该是当年服侍小姐的贴身女仆的后代。女仆是看着三少爷出生的,也算是寄托了一部分对小姐的哀思,对他的感情很深。”   所以后代也用了不同的方式来答谢。   他口中的「小姐」,自然指的是季越彭的亲生母亲,季念云。说起姐姐的女仆,季淳想起了何许人也,感慨道:“她两百三十年前病逝,我还以为再也听不见她的消息。这样,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给那孩子送一点儿。”   “是。”   季霖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找新的住处?”   “这么多人,一时半会不好找。我让他们一部分人先去打探了,百废待兴,慢慢来吧。”季淳掩藏住叹息,“继续。”   二人的棋局咬得很紧,加西亚在旁边看着都要捏一把汗。静谧的花园中就只有他们三个。   没一会儿忽然多出脚步声,今天悦栀和越彭出去玩儿了,是小辞看完老许找过来了吗?季淳想招呼孩子过来一起,抬起头,却看见一个……蛋?   没错,一个蛋。比膝盖的高度还要高一些,通体莹亮,泛着玉一样的光泽。和往常不同,今天不仅是一个蛋,还有后面多出来的小翅膀,和一双落在地上的小爪爪。   “诶?”季淳惊讶道,“这不是崽崽的……”   见到龙蛋并不奇怪,但它自己应当是不能移动的,现在明明没有人带着,它却自己出现在这里,而且———而且还长出了龙翼和龙爪,这意味着是要……   季霖泽脸色一变:“快给小辞打电话!”   *   听见电话铃响,季辞第一反应是,绑匪过来通知家属准备赎金了。   他冲过去接起,对方嗓音还算平静:“小少爷,现在来一楼的后花园,要快。”   绑匪还知道他名字?也是,既然实施绑架,肯定会事先调查家庭情况,知道名字也不奇怪。但为什么语气这么柔和?   季辞愣愣地问:“你是?”   “……”对面沉默片刻,“我是加西亚。”   “加西亚……”   “小少爷,您还好吗?”   季辞终于反应过来,这通电话不是绑匪打来的,而是加西亚。他着急道:“簌簌———龙蛋不见了!”   “我知道。”加西亚似乎已经听出了他的魂不守舍,尽力通过电话安抚,“它在我这里。您快点过来吧。”   簌簌在加西亚那里?是加西亚绑架的簌簌?   不对,不是绑架。可簌簌为什么会在他那儿?   季辞既没有应答,也没有挂断,加西亚猜到他可能还没转过来弯,只能把这个惊喜提前在电话里放松:“小少爷,它要破壳了,您快点过来吧。”   破壳。   ——龙蛋要破壳了!!   也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快要孵出来的龙蛋会在花园里,季辞撒腿就跑。   *   他太着急,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跑到花园里。   草地毛茸茸的刺着他的脚心,还有点儿湿润的凉意,大约是早上刚浇过水。然而季辞浑然不觉,愣愣地盯着不远处龙蛋的方向。   季淳、季霖泽和加西亚就在龙蛋后面,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龙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翅膀和爪子,正大剌剌地露在蛋壳外面。   这是他的簌簌吗?   季辞没法确定,不过喊一声应该就有答案了吧?   “簌簌!”   龙蛋听见他的声音,没有像平时那样左摇右摆,而是迈着还不稳当的脚丫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向他———   季辞愣住了。   他的龙蛋,正像个小婴儿那样蹒跚地向他走来。   蛋壳上的光如此明亮,仿佛告诉他自己的心情有多么雀跃。   有人轻柔地指引他:“崽崽,再呼唤它一次。”   季辞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发声者了,下意识听从指示:“簌簌……”   龙蛋的速度兴奋地加快了。   然后,所有人都看见,在那玉色的蛋壳之上,裂纹从伸展出的龙翼处逐渐加深,宛若树的分叉那样优美地蔓延至整个屈起的表面—— 第六十七章 浪漫过分6   有初为人父般的无措   喀嚓。咔、嚓。   树状的裂缝很快攀上全部, 表面勾勒出如同迷宫般繁杂的纹路,先前连摔都摔不破的坚硬蛋壳,现在像一张薄而脆的纸随着里面的躁动四分五裂, 直到赤条条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不是一只小鸡仔、小鸭子的破壳,不是鳄鱼、蟒蛇、鸵鸟。   是条龙。   足足三个世纪, 没有人再见过龙以卵生形式降临。此刻, 在季越彭这处平时不怎么来、灾后成为临时驻地的宅院花园里,在一个S级、两个超A级和一个人类的见证下,一头不知父母、不知血缘、不知来处的小龙,诞生了。   所有人微微张大了眼睛, 不仅因为发生在眼前的是一场小型奇迹,还因为……很奇怪。   是的,这头巨龙, 非常奇怪。   首先是它的体型。   巨龙之所以被称作「巨」龙,就因为它们巨大无比。健壮的,能长到几层楼那么高大,就算娇小, 一幢木屋的大小也是没问题的。刚孵出来的小崽子,往往就比陆生最大动物———成年大象, 还要大了。   可是面前这头正好奇打量周围的小龙崽, 别说什么高楼、木屋、大象了, 就连在巨龙眼里很是渺小的人类都比不过。   从昂得高高的脑袋, 到跃跃欲试的小爪子, 它整头龙也就人的小臂那么长, 甚至比蛋壳还要小上好几圈。   “嗷呜!!”   浑然不觉的小崽子正对着新奇的世界咆哮, 发出自己的第一声招呼, 原本惊天动地、震颤方圆十里的龙吼因为体型过于迷你, 变得奶声奶气,跟小猫咪没什么差别。   但这并不是不可解释的,毕竟龙崽是季辞他们从秘境森林里带出来的,而秘境森林的第一法则———所有生命体的大小和外世界是颠倒的。   三个年轻人在森林里见识过比树还高的玫瑰、芝麻、豌豆,见识过庞大到令人心生恐惧的蜘蛛和蝌蚪,那么,本来有房子那么大的巨龙,变得两只手就能捧起来,好像也很符合定律。   *   但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有些诡异了。   ——它的颜色。   巨龙的鳞片、瞳孔颜色都和血统相关,季淳、季悦栀、季越彭作为罕见的S级,纯度要达到99%以上,才能被称作纯血。他们的代表色是铂金色。   至于巨龙的领导者们,比如季霖泽,比如加西亚,也比如许游,甚至是埃隆·哈瑞斯,他们的龙血纯度在86-99%之间,金黄色是他们的象征。   71-85%纯度的B级,是银色,而50-70%的普通C级龙类则是铜色。   除了这两种数量占比最多的等级以外,还有一种青铜色的D级龙,是巨龙和其他生物、比如人类的混血,龙血还不到一半,在巨龙社会中处于最卑微的地位。   千百年来,巨龙的血统和颜色都是如此绑定的,也许有些龙的鳞片明亮些有的黯淡些,但从来没有出现过主体色系的大偏差。   然而簌簌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颜色,它的鳞片和蛋壳一样,是……玉的颜色……   没错,不像其他龙那样如同钢铁铠甲坚硬粗糙,而是如同碧玉一般温润细腻,连眼睛也是同样通透的色泽,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一眼看上去,像个什么手办之类的假龙。   季淳已经一千多岁了,他见过的龙比季辞吃过的饭米粒都要多,可就算是他,也没见过、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过玉色的龙。秘境森林究竟是个怎样玄妙的地方,不仅能变换大小,现在连如此本质的血统都能改写,簌簌究竟是什么等级的巨龙?或者,现在的它还能称为龙吗?   除了这两个让人惊骇的诡异不同,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近三个百年间几乎没有巨龙以卵形原身孵出,就是因为龙蛋出生是非常凶险的,没有任何自主管理意识的龙崽很有可能因为过度害怕或兴奋直接释放龙焰,它们的龙焰没有章法,反而可能造成不可限量的后果,吞噬母体,烧光周遭的一切,波及无辜的同时连自己也跟着一同丧命。   簌簌之前被推测,在蛋里就已经对刚睁开眼头一个见到的季辞产生了雏鸟情节,现在证明无误,迷你号的小龙崽探头探脑寻找了一圈,视线总算对上了季辞,后者还穿着印有龙的小翅膀图案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眼神里有几分「初为人父」般的无措。   *   孩子因为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而成为孩子,父母则因为孩子的到来成为父母。季家最年幼的幺子季辞,却是整个家里第一个见证「自己的孩子」出生的人。   他膝盖一软,跪坐在草地上。   小龙崽已经通过熟悉的气味认出了「妈妈」,毕竟季辞每天带着他睡觉、出去玩儿,它对季辞身上的气味非常熟悉。   妈妈看起来并不是很惊喜,反而有些百感交集的怅然。不过簌簌可不管那么多,欢天喜地地向着妈妈跑过去。   幼龙刚刚出生,龙翼还很软,飞不起来,就连走路都不太稳当,自以为在跑,其实走得磕磕碰碰,看得几个成年龙为它捏了一把汗。   几步路的距离,新生儿走了无比漫长、艰难且惊心动魄。当它终于扇着没什么用处的小翅膀靠近季辞时,成年人们松了口气,而季辞一把拥住了它。   终于。   终于平安地出壳了……   季辞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他并非多愁善感的性格,只是这样的场面,实在叫人动容。   龙崽期待了那么久,终于能跟妈妈来一个爱的抱抱,高兴极了,扭了扭脖子:“Ma-m!”   季辞放开他,傻傻地问:“你叫我什么?”   “Maa!”小龙崽歪着头,“Ma?”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吧!   *   不过他现在来不及去纠结究竟谁把小家伙教坏了,脑海正盘旋着更重要的事——“银焰花每一次盛开,都会伴随着新生命的诞生……”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对不起簌簌,但他精心呵护它这么久,最大的目的,是为了让银焰花能够完好地绽放。   装着花朵的小瓶子被他锁在房间的玻璃柜里,以防弄丢,现在季辞回过劲来,起身就要往家里跑去。   簌簌见妈妈要丢下自己,吓得连连哼唧着「Maa」“Ma!”扇着根本飞不起来的龙翼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然而它妈现在眼里心里都只有它爸,根本没注意到还有个它,差距越拉越大。   龙崽急得都快会说话了,还好细心的舅姥爷提醒道:“小辞,把它带上!”   季辞听见季淳的声音,急刹车,后面的龙崽一个踉跄撞上他的腿,人类纹丝不动,反而是幼龙被撞得弹开了,摔在地上。   要是个娇嫩的人类幼崽,比如季辞自己小时候,被监护人这么连抛弃带伤害的,早就哇哇大哭了,然而簌簌毕竟是龙,再小一只也是龙,聪明勇敢又坚强,一骨碌爬起来,再次飞向妈妈:“Ma!”   这就是当爹的感觉吗。季辞无奈地把小东西捡起来,本来想抱着,结果簌簌挣扎着要往上,接着,无师自通地学会像一只鹰一样停在他的肩膀上,骄傲地挺起胸脯,还用脑袋快乐地蹭了蹭妈妈。   嗯,站得高,看得远,不愧是它!   龙爪虽然很迷你,不过还是挺硬的,勾在肩膀上有点儿疼。不过季辞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确定就算自己跑起来、天生平衡感极强的幼龙也不会掉下来后,冲向自己房间。   后面的季淳、季霖泽、加西亚面面相觑,一切发生得太快,就算是S级和A级也需要时间消化。等他们反应过来,也赶紧行动,打电话给季悦栀、季霖泽,打给医生和许游家的人。   简而言之三句话:龙生了,花开了,人要醒了。   *   季辞推开门,整个房间都在发光,而光源正是用来储存银焰花的玻璃柜。   他错过了它盛开的全过程,不过没关系,更重要的是结果。那朵他历经艰难险阻从秘境森林里带回的救命稻草,在数不清日夜的等待之后,终于开放了。   阿尔瑟没有骗他,当龙蛋破壳后,银焰花真的会开!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先前的眼泪不仅为了新生命降生的喜悦,更是守候后的苦尽甘来。   季辞在淡金色的光芒包裹中慢慢走向柜子,打开,从里面拿出瓶子。银焰花就和他小时候看见过的一模一样,花朵本身小而柔弱,很不起眼,就跟路边随便一朵浅色的小野花差不多。除了它会   肩膀上的簌簌好奇地看着周围洒下来的亮晶晶的光,以前总是黑暗,后来又是朦胧,这还是它头一回看到这———么漂亮的东西呢。   看起来就很好吃。   它张开嘴仰起头去咬,当然什么都没咬到。   噫!被骗了。   季家的私人医生都是随时待命的,许家的人赶来得也很快,他们到达的时候季辞已经稍稍平静了一些,一边抚摸着龙崽的脑袋,一边阻止它把脑袋塞进瓶口里去啄花瓣。   外人见了这头青玉色的迷你小龙,先以为是个玩具,没想到是活的,大吃一惊。不过能和贵族家打交道,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这是想要长久合作,或者说想要活命的首要守则。   许游的祖母在最初提议时,其实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毕竟银焰花几乎绝迹了,季辞就算是在纯血家长大的,也毕竟是个什么特殊能力都没有的人类,就算能找到花儿在哪里,也不一定能把它平安带回来。   然而,现在季辞不仅从刀山火海中带回了花,还想办法让它完好无损地盛开———老人对他的感情已经从先前的感激,转变到有几分崇敬了。   无论是进入森林,还是带回银焰花,加上成功孵出龙蛋,每一项说来轻松几个字,实际上都要经受难以想象的试炼折磨。多少精英巨龙慕名而去,铩羽而归。   连A级都无可奈何的事情,作为一个弱小的人类,季辞却做到了。而且不为自我名利,而是为了别人。   能够付出至此,一定是对那个想要挽救的人,感情非常之深,绝不仅仅是报恩,或者单纯打打交道的友谊。   她家那个傻孙儿,究竟何德何能,有幸得此芳心?   *   商讨完方案,医生和专家立即动手操作,将银焰花拆分入药,给许游喂下去。   他们走出来,对等在房间外的众人道:“药的步骤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发挥如何,要结合许先生自身的情况。”   “什么意思?”   医生互相对视一眼,斟酌着字句:“如果状况好的话,许先生会在28个小时内醒来。”   ——反之,如果28个小时都没有醒,就说明用来当做最后希望的银焰花,也没有效用。   几乎相当于被下了一个有时限的死刑,28:00:00的时钟在所有人脑海中同时嘀嗒嘀嗒响起。   谁也没有料到,竟然在赢过那么多磨难以后,本以为花开、一切困苦就能迎刃而解,却还要再次经历考验。   二十八个小时,许游真的能醒来吗?   簌簌被一双手从肩膀上抱起,它刚要挣扎,又被轻轻放进季辞的怀里。幼龙抬头看着人类,后者并没有看它,双唇紧抿,神色如冰。   27:59:59   27:59:58   27:59:57   沙漏反转,生死界限的最终计时开始了。 第六十八章 浪漫过分7   季辞俯下身去吻了他   和伯恩的谈话还是上午, 小簌簌破壳是在下午,等到药研制出来喂给许游,已经将近傍晚了。那么, 28小时结束,就是第二天晚上九点左右。   这或许是季辞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 最漫长的一天。他食不下咽, 夜不成眠,就那么坐在许游床边枯等。   季悦栀不放心,想让他好歹吃点东西,但是被季淳拦住了。   女孩子不懂, 向来最心疼崽崽的小舅,怎么能放任他「绝食」,季淳说, 成年人饿几顿没什么关系,小辞现在精神处于极度紧绷的高饱和状态,已经没有多余的思考去指挥其他器官去需求食物;如果这时候强行让他进食,只会起到反效果。   他们做不到什么, 只能陪着他一同等待,还有祈祷。   不过, 还有谁可以做点什么。对一切毫无察觉的小龙崽是唯一被「放」进房间的, 它还在努力学习如何掌握走路不跌倒, 顺便尝试尝试飞行。   当然, 后者屡试屡败。   它慢慢挪到妈妈身边, 妈妈没看他, 一直盯着床上的爸爸。它也不生气, 反正能待在妈妈身边就很好啦, 妈妈忙的话, 它就自己去探索世界。   龙如其名,它在扇动翅膀或者蹒跚学步时,都会发出簌簌的声响。就算它不会说「Maa」以外的词汇,也能感觉到新生的喜悦。那是这个房间里唯一一点动静,不至于完全陷入令人绝望的沉寂。   每个人都祈祷着,许游能快点醒来。为许游自己,也为季辞。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不声不响,不喜不悲,看起来像一尊会呼吸的雕像,好像随时都会垮掉。   *   令人失望的是,直到第二天晚上,许游还是没有醒来。   医生进来检查了他身体各方面的状况,摇了摇头。   越过28小时的最后期限,一整日没进食没合眼的季辞已经被苦闷的绝望所完全掩埋。   好在,他没有做出什么叫家人担心的举动。   毕竟希望也不是一下子消失的,它在过去的28小时里每分每秒都在向冷水里沉没,现在不过是在最底,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季淳走进来,抱起玩累了呼呼大睡的幼龙,忧伤地看着他,没说话。   “没事的,小舅。”他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至此。季辞想扯出一个微笑,还是放弃了,垂着眼,“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季淳还没回答,他又加了一句:“我会睡觉的。”   季越彭还想说什么,被季悦栀拖走了。   先前还时不时有人到门口看看他的情况,在得到「会睡觉的」保证后,所有人都被季淳「赶」走了,别来打扰他。   季辞眼睛发酸,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连龙崽都被带走了,房间里真的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季辞发了会儿呆,关上灯,躺到许游身旁。   龙还是和以前一样,皮肤凉凉的,一点儿都不暖和。   他面向许游,抬起男人的胳膊搂在自己身后,然后闭上眼睛,蜷缩在他怀里,假装自己其实是被拥抱着。   上一次这么做,还是五岁。   许游带他出去玩,晚上怕小孩儿一个人不安分滚下床,就带他一起睡觉。   当年的季小辞起先离得远远的,不给碰,成年人要是有一点点靠近,就手脚并用一起挡他。许游无奈地举白旗:“行,我们划三八线,你在这边,我在这边,咱们都保证不越界,好不好?”   小孩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留一个圆圆的不服气的后脑勺给他。   过了没多久,许游睡着后,男孩又违背了「规则」,悄悄摸摸凑到他怀里。   ……   许游睡了好几个月,不用醒来上班,也自然不需要用熏香和古龙水,早就没有那种季辞从三岁开始就沉迷的梨子清香了。   不过没关系,他现在二十二岁,对许游的感情时过境迁,已经改变了太多太过。现在不再需要梨子味,只要是许游的气息,他也就能睡着。   季辞贴在男人的胸口,听着过分平缓的心跳声,眼角潮湿。   你能不能快点醒来啊,大笨蛋。   *   季辞做了一个梦,梦见上一世。   最近现实的苦难太多,他好久没想起过上辈子的事了。其实说是个梦,并不准确,应当说是回忆,它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还是那个遇见许游的偏僻村庄,玩家到达后并不是立刻开始执行任务,而是要先有一段适应和观察的时间。作为每天游走在死亡边缘的逃生游戏玩家,进副本的每一秒都可能失败,出副本的每一日生命都在减少,很难有什么悠悠闲闲的时候。   但刚进村子里的那几天,的确是。   屋子很简陋,但能遮风挡雨,还有干净的食物可以果腹,有床可以安心地一觉睡到天亮,已经很不容易。这次副本的难度是四颗星,不过,季辞想,也许还挺简单。   不光住处不错,不用在荒郊野岭露营,还有个老实忠厚的房东。男人姓许,单名一个游字,看起来比自己的年龄要大些,是个普通的村民,和其他所有NPC一样拥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每个NPC都有自己的性格,他的队友们遇到的也有特别热情话痨的村民;他这个不同,许游不怎么说话,打扮也朴素,存在感很低。不过季辞能看得出来,在那些洗到褪色、还有补丁的衣装下,包裹着一具结实而挺拔的躯体。   他们一起度过了一周平安五日的日子。第八天季辞醒来,觉得有点冷。其实薄薄的被子根本不保暖,但他连零下的野外都待过好几次,能在屋子里盖被子已经很暖和了;不过竟然第一感觉就是冷,说明有什么变化。   他往外面一看,青山绿水不见了,取而代之是白茫茫的天地———下雪了!   有点儿怪,明明进来时这个村子应当是潮湿的夏季才对,怎么一觉睡醒变成冬天了?不过在副本世界中,时间、季节的改变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季辞翻身下床,想找点能披着的毯子,就看见旁边的矮桌上搁了一套有绒的衣服。   其实看起来也没多保暖,不过跟他身上穿着的单衣比起来,已经很不错了。   应该是房东看见外面下雪了,特意准备的吧。那个沉默的男人,没想到还挺细心的。   季辞穿上衣服,心里涌动过一股暖流。   *   他出门去找许游,想感谢一下对方,后者在偏院里生柴火,坐在小板凳上,还穿着和前几天差不多的夏衣。   季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有些愧疚,许游是不是把唯一的厚衣服给他了?   “谢谢。”他主动走过去,“不过还是你穿吧,别冻着了。”   男人摇了摇头,简单道:“不冷。”   许游说话总是这个风格,一个词儿两个字地往外蹦,好像语言能力有什么欠缺。不过季辞这次倒是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NPC是没有温度感知的。   他差点儿忘了,许游不是和他一样的玩家,甚至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这个世界里一段虚拟的程序也影像,也许明天就会因为什么情节设定而离开,甚至和他倒戈相向;也许、不,是一定,等自己完成任务离开这个副本以后,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季辞忍不住低落。他竟然感到舍不得。   对NPC产生感情,是每一个玩家的大忌。在以前他从来都很清醒,能把持住自己,这次是怎么了?   就算许游对他挺不错的,也就是一般意义上厚道的房东,可远远没到热烈到能让他产生爱恋的程度吧?   季辞心里纠结得要命,先出门去继续寻找线索了,没注意到在那儿劈柴的人抬起头,看着他背影的目光,深沉又复杂。   进入冬天以后,白昼骤然缩短,下午两三点天就已经黑了。按照之前的规则,天黑之后玩家就该回去休息了,季辞和一个熟悉的队友告别,回了院子。许游和那堆柴火都不见了,倒是被让给他住的主卧里亮堂堂的,往日破旧的煤油灯根本没这效果。   季辞推门进去一看,许游把火盆转到他的房间来了。   先前那种叫他胃痛的纠结感又回来了,季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为了一个NPC一点儿廉价的好,就躁动成这个样子。   明明对方对他完全没有特别的意思,明明他们不会有结局。   道理他都懂,只是当他和许游并肩坐在床边,轻柔地讲一些今日见闻,许游有几分黝黑的皮肤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英隽。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超出房东和房客应有的距离。   近到不像NPC和玩家。   如果可以———是不是能———   他看着他,心中忽然萌生出奇异的冲动。   ……   那个梦如此柔情,如此缱绻,叫人不想醒来,宁可永世沉溺。   *   沉重的睡意缠绕着季辞,不肯放手。   其实潜意识也在告诉他,别醒来,梦里还有和许游一起共度的冰天雪地,如果醒了,就只剩他自己了———或许从此以后,都再也没有许游。   季辞挣扎于清醒和迷惘之间,直到有谁温柔地、充满了眷恋地呼唤他。   “宝贝,早。”   好熟悉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许游侧过身,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许游啊。   又做梦了吧。   还是个美梦,多睡一会儿吧。   不对。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的仍是许游的笑脸,尽管笑意有些虚弱。   季辞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揪他脸颊。   许游吃痛地哼唧道:“疼疼疼……放手!这是对病人的态度吗!”   这声音听上去倒是挺生龙活虎的。   会疼,不是梦。是现实。   许、游、醒、了。   ——在超过医生所下的28小时死亡界限后,许游竟然醒过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   季辞的惊讶之色已经要溢出来了,他跳起来跪坐在旁边,直愣愣地瞪着他。   小孩儿真有意思,脸上的表情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欣喜若狂、难以置信、伤心欲绝等等情绪霓虹灯似的交错闪烁。向来成熟稳重的小家伙居然能显得如此慌乱,看来自己沉睡的这段日子,是历经大难,劫后余生。   许游微笑着:“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是你救了我吧,谢——”   他的道谢没能说完。   因为季辞俯身吻了他。 第六十九章 浪漫过分8   简直震撼许游一整年   许游完全傻了。   唇上落下的触感如同丝绒花瓣, 转瞬即逝。甚至不能算一个吻,只是轻轻地碰了下就离开。季辞看着他,眼里没有羞涩, 没有踌躇,干净得如同无云晴空, 坦荡荡望过来, 等待着回应。   可许游没法回应———这跟他预计得根本不一样啊!   早些时候他醒过来,因为睡太久头脑有些昏沉。其实也不是没有过睡这么久,毕竟作为一条几百岁的龙,闲着没事干冬眠一觉睡个几年都是有过的事儿, 虽然这次是因为生病,总得来说,恢复得还算顺利。   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呢?不知道。闭上眼睛前, 好像还是冬天来着,新年夜他在家吃晚餐,饭后千里迢迢往古堡赶,要给原本不能陪伴的季小辞一个惊喜。结果进了森林就看见冲天火光,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车也不要了, 恢复原身振翅飞去。   最后一幕是藏宝洞穴的悬崖边, 他抱着季辞从高空坠落, 受了伤, 不过感觉不到痛, 因为要拽住掉下去的季辞———   哦对了, 季辞, 季辞怎么样了?   他刚想要起身, 浑身无力的同时, 胳膊还特别得重,扭过头,看见一张香甜的睡脸。   咦?   小孩看起来不仅没事,睡得还挺熟。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吧,醒着的时候不给碰,躲得远远的,睡着了之后又主动贴过来,潜意识把他当作最安全的地方。   许游没有立刻叫醒他,而是那样静静看了一会儿。上次见面也就是闭眼前吧,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总觉得,好久没见过他了。   *   他嗓子里有点儿发苦,应当是被灌了药,闻起来像银焰花,那种特有的、星星一样苦涩的清香。他转了转眼睛,看见搁在床头上的玻璃瓶,里面残留着一缕花粉———看来自己是遭了一劫,不然怎么会要动用到银焰花?   他忽然头疼起来,耳边出现幻听,反反复复播放着最近昏迷时听到的事情。比如「银焰花」、「冒险」、「只有你」。季辞眼下有淡淡的青,看起来很疲倦。结合那些破碎的信息,难道是小家伙去找来的花么?那得有多惊险!   许游没想到,季辞竟然对自己如此情深义重。本来还想笑话一下小家伙窝在自己怀里,现在反倒有些感动了。   他觉得应当叫他起来问一问,于是说了早安。季辞朦朦胧胧醒来,用一种做梦似的、小动物一样无辜的眼神望着他,叫许游非常想揉揉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脸颊,或者……反正是要亲近一下。   结果,季辞做了和他预想中完全不同的事情:他吻了他。   他认识小辞时后者才三岁,现在快二十二了,在巨龙的漫长寿命中十八年不过弹指一瞬,然而因为有了这个孩子、每天注视着他的成长、变化,十八年的每一天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看着他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幼儿到朝气蓬勃的少年,再到现在轮廓漂亮的成年人。他爱他,可那种爱是没有具体归属的,肯定不是爱情,也不像友情或亲情。   季辞同样依赖他,尽管小时候表现得厌恶又抗拒,不过小孩子嘛,总是要有点儿小脾气的,只要晓得怎么顺毛,后来的小辞还不是乖巧可爱。   许游没有去思考过,自己对季辞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或者他们之前到底用什么样的关系来定义会更准确。想这些事儿无意义,他只需知道这个柔弱的人类,将是他几百年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存在。   可今天季辞打破了这种平衡。   那轻若羽毛的吻此刻却如山一样沉,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小辞对自己……原来是这种感情吗。   *   其实季辞本来没想在今天毫无准备地捅破窗户纸,但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根本控制不住,具体地形容一下就是,头脑一热,低头就吻了上去。   结果现在许游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微微张着嘴,什么话也讲不出来,眼都没这么眨,好似受到巨大冲击。   好像是自己有点冲动了。   季辞知道现在不是表白或者质问的时候,许游昏睡了一整个季节,刚刚被强力的药效催醒,更需要的是医生专业的检查。虽然这帮给他判了死刑的医生,季辞或多或少觉得他们不太靠谱。   他下了床,差点摔倒,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昨天的过度担忧流失了多少力气。还好及时扶住床沿稳住自己,转过头对躺在床上依旧虚弱的人说:“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   许游看起来想说什么,也不知是太疲惫还是太震惊,没说出来。于是季辞眨了眨眼睛,讲得缓慢:“我们的事……等你好了再说吧。”   不仅医生,许游的父母、祖母、季淳他们都去了。屋子里热热闹闹围了一大群人,反倒是季辞现在不想进去了。他从二姐那儿抱来小龙崽,让它像之前那样站在自己的肩膀上,踱步去了它诞生的花园。   季辞坐在小舅和大哥先前下棋的地方,看着四周被打理得很好的花草,却有种没有实感的茫然。   新年夜,爆炸,大火。   洞穴深渊,坠落。   秘境森林,阿尔瑟,试炼。   带回龙蛋,孵出龙崽,银焰花绽放,入药。   许游没醒。   许游醒了。   那样长久而苦闷的几个月,讲起来也只是这样寥寥几个字罢了。闭眼前还在无望地等待,睁眼后一切似乎正重新回到正轨。   所有的事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除了他无处安放的爱意。   许游对那个吻的反应,没有半点惊喜,全是震惊。这说明,他对自己,应当是从来没有如此的想法吧。   季辞把簌簌放在自己脚边,看着幼龙又一次努力挥动翅膀,才两天时间,已经能稍稍离开地面几厘米了,虽然三秒不到就重新掉下来,可那也是腾空飞行的第一步。   得给这个小不点起个符合人类的名字,然后要改掉它对自己的称呼。不过叫自己什么好呢?爸爸?哥哥?都怪怪的。他还没准备好承担一份崭新的、和之前任何一种都不同的责任。   宁延年和小温曾问过他,这个珍贵的巨龙的孤儿,在破壳、救回许游后,他是要留下它,还是送给更合适的家庭?   或许以前还纠结过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抚养一头小龙,可现在不会了。季辞看着幼崽小小溜达一圈后又回到自己身边,用小脑袋蹭了蹭他,就算是玉色的龙瞳也看出天真无邪的笑意,忽然有点理解,当初季家人为什么会收留婴儿时期的自己。   就算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那种不需要任何缘由和介质、全心全意的依赖所带来的的温情,却是相通的。   *   就连父母都没有想到,许游在醒来后竟然要先回许家。在他们看来,儿子和季家小少爷分别了这么久以后,一定得好好待在一块儿叙叙旧增进增进感情,以弥补过去一个季度错过的时光。   然而许游却执意要回家,而小少爷也没有任何阻拦,甚至松了口气。   长辈们看不懂了,这两人不是关系很好么?互相不惜以生命也要救对方,怎么千辛万苦救回来,又闹别扭了似的?   只有季淳,还是那般参悟万物的淡然:“随他们去吧。”他说,“他们自己的事情,总是会想清楚的。”   季家把许家人送到门口,都没再向前,只有季辞抱着幼龙往前多走了一些。许家父母表情复杂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先坐进车里。   许游在季辞这儿一直是长辈的形象,可在父母和祖母那里,也是孩子。这种认知的落差让季辞觉得很有意思。   站在两家人的众目睽睽间,好像彼此隔着长河流,怎么也跨不过去。他们没说话,都等着对方开口。   簌簌第一次看见睁着眼竖着站的许游,很兴奋:“Pa?”   这是爸爸,对吧?可为什么爸爸不抱它,还用一种震惊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它抬头看看妈妈,妈妈面无表情,也没有很高兴。   他们为什么不开心呢?刚刚出生两天的新生龙簌簌不明白。   许游已经差不多知道小龙崽的来历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它,就没有花,也没有现在重新健健康康活在人世的自己。   ——这个颜色怪怪的、还没自己原身龙瞳大的小小东西,就是他的救命恩龙。   簌簌见爸爸盯着它那么长时间,觉得自己应该是被接纳了,又扇了扇翅膀,想让他抱一下:“Pa!”   许游觉得自己听错了:“它叫我什么?”   季辞捂住小崽子几乎打到自己的薄翼,表情冷静:“叫你爬。”   许游:“??”   其实他有点儿想抱季辞一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但季辞现在抱着那个扑腾个没完的小东西,而且神情冷淡得很,怎么看都么有自己的位置。   算了,谁让自己是惹他不爽的罪魁祸首呢。   季辞望着他,黑曜石一样的瞳孔里澄澈静谧,像在等待一份答案。   然而许游现在给不了答案。起码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那件事……”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让我想想。给我点时间。”   好。季辞说。依然听不出波澜。   许游落荒而逃。   *   三天后。   幼龙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入目所见全是刺眼的白。闻起来也很不美好,跟它之前一直生活的房间一点儿都不一样,倒是让它想起了见到妈妈前待了很久的那个黑乎乎的房间。它不喜欢那里。   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就被一双手抱起。   不是妈妈。   是谁?   妈妈在哪里?   它被抱离那个惨白的房间,从橡胶手套被递到另一双手里。抬起头瞅了瞅,这个熟悉一点儿,好像是被妈妈称作「大哥」的龙。   它的直觉告诉它,这是头非常厉害的龙,尽管现在只是人形。他的血液纯度很高,不怒自威,压迫感如影随形,是那种以后绝对不能惹到的大前辈。   麻醉的效果逐渐褪去,它开始到细小的、逐渐蔓延全身的疼痛,说不定来源,好像鳞片也疼、爪爪和翅膀也疼;并非完全无法忍受,只是它还太小了,没受过苦,这点不舒服叫它全身都在发抖。   白大褂把珍贵的奇异幼龙交给季霖泽后,从护目镜下透出的眼神兴奋与惊恐交织,语气也是同样。他讲的话非常专业,不过季霖泽一一记了下来。   白大褂最后严肃地嘱托:“季总,一定不能让它落入其他不怀好意的人手里。”   ——某种程度,倒也包括他自己。因为这头个体实在太特殊了,能勾起一个科研者最深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他希望尽量不要再与它多接触,以免克制不住想要解剖的冲动。   季霖泽点点头,让他们跟手下离开,去领各自足以让接下来十余年衣食无忧的丰厚报酬。   *   小龙崽在麻醉中被拆掉一片鳞,还抽了血,做了各种检查。其他暂且不提,对于龙类而言,鳞片完好地长在身上时,是坚固的铠甲,但当被强行拔掉时,那种痛楚别说幼龙了,就连成年巨龙也无法忍受。好在,他们给它上的麻醉有现在最先进的药效,能减轻至少80%的疼,只是剩下那20%,依旧让它持续颤抖。   然而,现在对簌簌来说,生理上的不适不是最恐怖的,心理上的无助才是。   幼龙神色慌张,尽管不会说话,但到处乱看的眼睛明显是在找季辞。   季霖泽拢了下它乱动的翅膀,问旁边正在打扫的仆人:“小少爷在哪里?”   “小少爷跟三少爷出去散心了,应该晚上才能回来。”   许游离开后,季辞就闷闷不乐。而且这种郁结和许游没醒之前不同。季霖泽一不懂年轻人二处理不来感情问题,恰好这些都是季越彭擅长的,于是自告奋勇接下让弟弟开心的重大任务。   从养了季辞以后,小孩儿的心情就成了全家的头等大事,可以抛下即将开幕的展览,抛下几千万的单子,可以抛下最佳歌手的颁奖仪式,可以抛下千载难逢的高定秀场,可以———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季辞高兴。   回答问题的女孩子是个B级,编好的长发垂在胸前,绑着淡紫色的蝴蝶结,看起来和当年照顾季辞、后来照顾豹鲶、最后为了保护季辞而死的女仆莫莉有几分相像。   季霖泽问:“你叫什么?”   她没想到大少爷会主动问这个:“方凝。”   “负责这里的卫生?”   “是的。”   “今天开始,别的工作不要做了,帮着小少爷分担一些,专心照顾它。”季霖泽把幼龙递给她,“先送它回房间吧,陪着它,到小少爷回家。”   “是!”   一直处于边缘地位、住在偏院,连主家都没见过几次的女孩子,怎么也没想到会突然降临如此巨大的惊喜,接过龙崽的双手甚至在颤抖。   她是不是、是不是从此要改命了?   *   季霖泽独自回到书房,这里的比古堡里原来那个尖顶的要矮很多,但也更宽阔,没什么书,放的全是季越彭收藏的碟片和唱片,分门别类,像个小型博物馆。   季淳、季悦栀和加西亚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见他进来立刻问:“怎么样?”   季霖泽没有立刻回答,谨慎地审视外面,然后关上门。   “哥,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季悦栀着急地问道,“到底怎么样?是什么级别?”   尽管从他的脸色看来,结果并不好。   她脑海里出现好几个方案,难道是跟自己一样的S级?那算是个好事吧,季家拥有这世界上第四个S级;就算是D以下,也没关系啊,他们连人类都能养大,还怕养不好一个混血种?   然而季霖泽捏了捏鼻梁,语气沉重:“它的龙血纯度,测不出来。”   “测不出来?”她重复了一遍,难以置信,“什么叫测不出来?”   “仪器没有任何结果显示。”   “会、会不会是仪器坏了?”   “不会,我们都测了自己的,没有问题。”季霖泽说,“而且不仅抽了血,连龙鳞都检测过了。”   “嘶……”   光是说「检测龙鳞」,就好像已经能幻觉出那种疼痛来。因为拔龙鳞太过痛苦,一般检测血统都是抽血,只不过纯度这种东西偶尔会随着个体的情绪及健康有些许波动,不过差值也不会太大,可能百分比有不同,但不会跨越级别。   比如说,一头B级龙,生病时龙血纯度可能会在80%左右,而健康时则会到达84、甚至85。但他既然是B级龙,就不可能突破85-86%这个A、B级别的临界值。   血液浓度数值也许会摇摆,龙鳞和龙瞳总不会变色。银就是银,金就是金,就算银肉眼看上去像铂金,也不可能真的变成S级。他们是巨龙,又不是变色龙。   然而,若是用上了龙鳞,就是零误差的代名词。   ——也就是说,簌簌显不出任何纯度。   季悦栀倒吸了一口凉气。体型迷你、鳞片是玉色,怪也就怪了,人类还会有返祖现象呢,基因突变不是没有的事;可这连血统都没法确定,它到底———它究竟还能算是龙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日万到完结,每天更新时间15:00,18:00,21:00   鞠躬 第七十章 浪漫过分9   我的公主反而救了我   童话故事的开头都是以「很久很久以前」为开头的。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头,不,一条, 不……还是用一位来形容吧。有这么一位恶龙,看上了养在高塔上锦衣玉食的小公主。   公主身边总是有骑士的, 这位性别为男的小公主身边就有好几个, 每一个都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强攻不太可能,还容易被反杀,所以恶龙决定改变策略, 不直接掠走,而是从讨好公主开始。   恶龙的讨好的策略,一实施就是二十年。这期间岁岁年年按时报到, 百依百顺,带他吃带他玩,既没有吃了公主,也没有杀了公主, 反而心甘情愿成了忠实的仆人和坐骑。   真是让同行很没有面子。不过恶龙乐在其中。   通过绑架公主而操控皇室的计划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后来的恶龙唯一想做的就是守护好公主, 看着他健康、幸福地长大。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高塔被大火吞没, 公主困于其中, 连骑士也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 恶龙没有丝毫犹豫, 冲进去救了公主, 代价则是自己受了重伤陷入了昏迷。不仅让同行没面子, 还大感疑惑。   接下来更疑惑的事情发生了, 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竟然为了他不怕困难出生入死,找到了传说中的灵丹妙药,把恶龙从沉眠中救了回来。   然后现在公主说想要嫁给他?   哦,其实也没这么说,但意思差不多。   许游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神空洞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平时他一直住自己的房子,在新年夜之前季家的城堡也有了一间属于他的客房,好久没有回过父母这里。卧室的布置还和十来年前差不多,父母搬到这里也差不多七八十年了,他们都不是爱折腾的人,轻易不做改变。不像季家那个老三,恨不得房子的外装修内布局一年一换。   熟悉的卧室,却没什么松一口气卸下负担的熟悉感,反而陷入了愈发窒息的沉重。   恶龙最初的计划,是让公主成为人质,整个皇室、骑士都臣服于自己麾下,从最根本的地方改变龙族制度,一统万世,天下大同。   结果最后,我的公主救了我啊。他想。   *   酒吧藏在闹市中央,「午夜飞行」几个大字映在霓虹招牌上,看起来眼花缭乱,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今晚是有名的周末不醉不归夜,名字听来很嗨,其实这个吧并不算吵嚷,装修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欧风,还有人戴着西部牛仔的帽子。中间最宽敞的地方没有桌椅也没有吧台,空出来放了许多靠枕,对面立着一块特别大的投影屏,整个晚上不间断放些老电影,全都是黑白的,很怀旧。位置也不特定,随便什么人走过去都可以躺下歇一会儿,讲究的就是一份随性。   酒吧是会员制的,每个身份背景都有一定调查,确保不要混进来别有用心之徒。来客基本都是人类,他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身份,聚在这里只为一杯美酒,和一段舒缓而难忘的闲暇时光。   季越彭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经过保安的检验和放行,带着季辞走了进来。   每个角落都有三三两两的人靠着聊天,他们一看到季越彭,举起酒杯,算是招呼。   “哟嚯,三少!”   “男神好久不见了!”   “好久没来了,最近在干嘛?”   季越彭也挥挥手,点头致意。   酒吧老板原本躺在边上看电影,今晚选的这部很对他的胃口;听门口有动静,看清来人,立刻迎过来:“这不季大少爷吗,怎么今天有空光临敝店,蓬荜生辉啊!”   他歪过头打量着跟在季越彭后面那个年轻人,模样精致,打扮得低调而体面,有一种富人家特有的贵气。但和其他富二代富几代不同的是,他看起来很拘束,显然没怎么来过酒吧这种地方。   老板笑弯了眼睛:“三少,这位是?”   季越彭在季家这一辈排行第三,上面是季霖泽和季悦栀,所以平时出去混的朋友圈子都叫他三少。季越彭揽过季辞的肩膀:“介绍一下,我弟弟。”   “三少还有个弟弟呢?”有人围了过来,“说起来,什么时候把你姐姐再带来一次?”   季越彭眯着眼,弯起嘴角,拍了拍他的脸蛋:“别想啦,我姐看不上你。”   “切,话可不能说得太死。”那人装模作样整整衣领,“万一被我横溢的才华打动了呢?”   周围嘘声一片。   *   季悦栀和季越彭不愧是亲姐弟,堂堂两个巨龙中的纯血贵族,离开人类的娱乐圈后,彻底没了「工作」,成天正事不做,游走于各种享乐场合。不过也是,小舅不让他们碰权势,季家最不缺的就是钱,不吃喝玩乐,还怎么打发龙类过于悠久的岁月?   龙对酒精的耐受度低,很容易醉。但他们的代谢法则和人类不同,清醒得也快,而且对身体几乎没什么伤害。姐弟俩喝了立刻醉、醉了很快醒,也算是城市里各个酒吧间的一道传说。   更何况他们两个谁都是顶尖的美人,斑斓的灯光一照,眼波流转,腰肢柔软,唇红齿白,爱神降临得突兀,成了多少人的深闺梦。   再加上出手豪爽又阔绰,高兴起来给全场埋单算小的,直接买下酒吧也发生过好些次。   一来二去,季家姐弟成了午夜场的绝对明星,再次享受千万人簇拥欢呼的感觉,也算是小小地满足了他们不能继续遨游娱乐圈的遗憾。   但季家,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会去酒吧。小舅和大哥就不说了,就连比他们更年轻的小辞,也在长辈的良好教导下乖巧听话,什么场合能去什么场合不能去,绝不越雷池半步。   然而最近季小辞太过低落,季越彭看不下去了,说什么也要带弟弟出去找点乐子。在老许当「缩头乌龟」的那半个月,他每天晚上都带季辞去不同的地方,有时候是酒吧,有时候是派对,哪儿人多热闹去哪,试图让季辞忘掉忧愁和负心汉。   其实季辞真不爱去吵闹的地方,他喜欢清净,可又不想拂了兄长的好意,再加上抱着新体验也许能转移注意力的想法,也就跟着去了;当时有没有转移,不太记得了,反正天天晚上到家时都累得要命,倒头就睡,也省了失眠和梦魇的烦恼。   季越彭自己是看不上人类那些群魔乱舞、过分泛滥的场合的,如今带弟弟一起,更是精挑细选,决不能出纰漏(他大哥可能真的会字面意义上扒了他的皮),能被看中的酒吧基本都能直接上官方旅游指南。   他在里面如鱼得水,相比之下,季辞就局促多了,虽然比第一次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窘迫要好些,还是说不上来的慌乱。   小哥放心不下他,一直陪在旁边,虽然看起来很明显渴望加入那边聊得正嗨的朋友们。季辞不忍心浪费他晚上宝贵的时间,悄声道:“哥哥,你去吧,我在这里看会儿电影。”   “你自己行吗?”   “我就在这个地方,不去别的。”   “那行,你有什么事马上叫我。”   “好。”   季辞打起精神给他一个微笑,让兄长放心。   *   等季越彭游龙入海后,季辞揉了揉脸,让因为假笑而僵硬的脸颊放松些,暗自叹了口气,坐到最角落去看电影。   讲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小就喜欢邻居家的哥哥,只不过小的时候没人把她当回事,哥哥也有自己的生活,谈恋爱分手谈恋爱分手,女孩也从小孩子慢慢长成了大人。等到她二十多岁的时候,邻家哥哥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对爱情失去了幻想。   然而女孩并不放弃,执着追求心中最初那个温柔的身影,屡败屡战,最终敲开了哥哥的心门,皆大欢喜。   一往情深的故事虽然烂俗,但不管什么年代总有受众。比如现在,一群和电影中的女主角差不多大的年轻观众,还这样比父母年纪还大的黑白卡帧电影,依旧会为女孩在夕阳下奔向男主角的画面感动唏嘘。   或许每个人在小的时候都多多少少爱慕过更年长的一位,他们成熟体贴,比同龄人稳重细腻,更懂得向下兼容,讨小孩儿的心。   大部分情感随着年龄的增长连自己都觉得幼稚,慢慢淡化,当做童年一桩趣事;只有很少一些人执着地保留了下来,然而这其中一大半又是无疾而终,最终能成眷侣的,像这部电影得金奖一样罕见。   这部电影他其实看过,算不上多么精良上乘制作,情节还有点儿老套,只不过主角模样好看,拍摄镜头也别致,看着挺浪漫。   文艺影视作品里,大部分结局都是完美的,然而现实中却要经过那么多磨难,还往往不会有丝毫回音,落得一场空。   尽管他从来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又如何呢,在「邻家哥哥」看来,「小妹妹」就永远只是「小妹妹」罢了。   *   电影还真是应景得叫人难堪,季辞觉得微妙,起身去洗手间洗洗脸冲淡一下郁闷的气氛。   等他起身时,注意到斜前方有一个时不时转头看向自己的男人,也跟着起来了。本以为是巧合,只是当他问过服务员往洗手间的方向去,男人也跟了上来。   季家这样的家世,时时刻刻都会被觊觎。季辞从小到大受过很多类似「反侦察」的训练,为了不冤枉好人,他特意换了几个地点绕了下路,结果无一例外,他走到哪儿,那个男人就跟到哪里。   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今天因为季越彭说了要带他散心,没有带保镖,季辞四下看了看寻找兄长寻求帮助,然而一无所获,后者早就不知道扎到哪个热闹堆里去了。   怎么办?难道要跟这里的保安说吗?可是他们会不会觉得酒吧里搭讪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根本无须大惊小怪?   就在季辞思索焦灼之时,那个男人已经走了过来,面带微笑,看起来倒还算礼貌。   他们现在在大厅的转角,灯光黯淡处。季辞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离开电影区了,好歹周围都是人、对方不能乱来。   男人有着一头蓬松的棕发,发型堪称狂野。笑容倒还算礼貌,上来也很直白:“我注意你很久了,能不能交个朋友?”   季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谨慎道:“我只是来……看电影的。”   “不要那么绝情嘛。跟我聊聊,说不定能聊得来呢?”   季辞心想你的发型就注定和我聊不来。他当然不能这么说出来:“不用了。我没那个心情。”   棕发的笑意有些僵硬,但还是把持住了继续试探:“每个来这儿喝酒的人心情都不好。也许放开玩一场,会有所转变呢。”   季辞一点都不想知道他的「放开玩」是什么意思。男人比他高大了一圈,站在他面前像一堵墙。季辞左右看着有没有缝隙能溜出去,嘴上还在好言相劝:“我真的不合适。你还是找别人吧。”   棕发的眼神沉了下来:“我客客气气对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假笑的人一旦连假笑都懒得装了,说明要来真格的了。季辞皱皱眉,清楚继续纠缠下去对自己没有好处,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就走。   手臂被一把拽住。   棕发攥住他的胳膊,摁在墙上,点了点他的脸颊,季辞细腻的皮肤叫他那种恶心的笑又回到了脸上,轻佻的语气叫人不适:“小美人,相逢是缘,大好的晚上就陪陪我吧,嗯?” 第七十一章 浪漫过分10   只要你们愿意在一起   「午夜飞行」勉强算得上是个静吧, 但毕竟放着电影,又不限制谈话声,这样的小角落里有点儿什么躁动实在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   附近倒是有人看见了, 也认出季辞是季越彭带来的人,只不过他们没听见老板和季越彭的对话, 不知道这个漂亮的男孩儿不是季越彭的什么随便包养的小情人, 而是季家最最娇贵的那个小少爷,所以也就当个热闹看看。反正这儿是正规酒吧,不会出什么岔子。   季辞的胳膊已经被他拽疼了,既然对方不客气, 他也就无须继续维持礼貌,冷声道:“放手。”   棕发对这种毫无威慑力的命令完全不感冒:“你陪我玩玩儿,我就放手, 怎么样?”   季辞清楚自己的力气跟他硬碰硬是不行的:“你想玩什么?”   “你多大了?”   “二十二。”   “那就已经成年了。”棕发笑嘻嘻地,“玩过「成年人的游戏」吗?”   季辞虽然没经验,但不傻,他已经当了这么久的成年人, 自然知道他话里隐藏的含义是什么。众星捧月的小少爷可从来没受过如此调戏,亏得修养好, 才不至于直接骂他不知廉耻。   呼救有用吗?会不会显得太孩子气?小哥能不能听见?   他们所在的位置, 转过去就是间没人的包厢。棕发见他不声响, 以为是考虑起了自己的提议, 稍微又加了点力度, 拖着他就要往房间里走。   季辞剧烈地挣扎起来:“放手!”   棕发钳制住他左手的动作, 却忽视了右手, 季辞用胳膊肘给了他脸上一下, 考虑到是人类, 没有用上太大力气。男人猝不及防往后趔趄两步,难以置信这小子竟然敢先对自己动手!?   季辞转身就跑,却被愤怒的棕发从后面扯住,用了比先前大得多的劲摁在粗糙的墙面上,他猛地被撞上去,咳嗽几声:“放、放……开我!”   棕发化了妆,眼尾还沾着艳丽的亮片,只不过此刻精心捯饬过的脸蛋颧骨上有一块扎眼的淤青,很明显是被他之前的肘击砸出来的。男人眼睛都红了:“打人不打脸,好,你是好小子。等会我还要去见女朋友,你把我搞成这样,我他妈今天跟你没完!”   有女朋友还在酒吧里乱勾搭别人,季辞只恨刚才收敛了力道,让这种混球破相都是轻的!   *   小型的搭讪事件眼见着要升级成打架,这可是酒吧里不允许的,每张桌椅板凳每件视频都是老板精心挑选来的,爱惜得不得了,无法忍受被殃及。立刻有服务员转头跑去找老板   季辞已经好久没受到过这种侵袭了,他的护身符,那串龙血手链也开始发烫。他有点紧张,手链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直接棍扫一大片,眼前这个嚣张的混球还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然而红宝石保护他完全是自发的,只要侦测到季辞的安全受到威胁,就会释放能量保护他,没有开关。他不知道怎么能让它停下来。   除非威胁消失。   只能换个方法,季辞着急道:“你、你快点放开我,不然后果很严重的!”   棕发像听见笑话似的:“啊?很严重?那我好害怕哦,你万一把我给打痛了可怎么办?”   龙血宝石越来越烫,季辞想甩开他的手,却反倒激怒了棕发,捏住他的下巴:“你给我老实点!”   最开始的打算是客客气气跟小美人交个朋友,也没想做什么激进的事儿,结果小美人看蚂蚁似的睥睨眼神灼伤了他,从一段浪漫邂逅变成现在几乎扭打成一团,棕发现在一肚子都是火气。   小美人的皮肤真叫人爱不释手,想摸一摸,还想亲一亲。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风水轮流转,自己的胳膊也被谁攥住了。   用的力气和他自己刚才用的,根本不是同一个级别。   过度的疼痛和忽然袭来的恐惧叫他脑海一片空白,根本不敢动胳膊,怕直接就被卸掉。他战战兢兢回过头,看见一张明明英俊儒雅、此刻在他眼中犹如凶神恶煞的面孔。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男人一字一顿,眼中弥漫出杀意,声音竟然还算冷静。   “别碰我的人。”   *   后来季越彭赶到的时候,怒火几乎掀翻了整个酒吧,老板都快跪下来给他赔礼道歉了,但没什么用,这个午夜飞行,多半从明天开始就飞不起来了。   季辞没心情在乎那些,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单膝跪地,细心地给他包扎。   其实也不算多严重的伤,顶多有几圈明显的红痕。不过男人说,还是处理一下,别让你大哥看见,不然何止这家酒吧,这条街都保不住了。   季辞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心,想象总是严肃、却也对自己无比娇纵的季霖泽,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包扎好之后,季辞抬起胳膊在路灯下照了照,水平好凑合,起码没在上面恶趣味地系个蝴蝶结什么的。   他没什么表情:“你怎么在这里?”   小少爷满脸写着不开心,多半是把刚才对棕发的怨怼转嫁到自己身上,许游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惹到了小祖宗,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乖乖照单全收。   他说:“我放心不下你,就跟过来了。”   “不可能。”季辞皱眉,“小哥不会感觉不到有人跟踪。”   好吧,季家人的反侦察能力出神入化,自己确实突破不了。许游只能实话实话,把小舅子卖了:“越彭给我打电话,说你自己看电影,很孤单,让我来陪陪你。”不过没想到是在这种地方看电影就是了,“哦对了,今晚的电影也是他特意挑的,希望能勾起你的共鸣。所以放了什么?”这一点季越彭没告诉他。   季辞:“……”   太多此一举了,哥。   季辞也不会告诉他。   *   许游试探了一下,季辞没有明显地抗拒,他就在他旁边坐下来。   长椅其实也不算长,坐他们两个成年男人还有点儿挤。许游为了不碰到他受伤的胳膊,只能把自己挪到边上。   季辞睨了他一眼,并不担心他会不会掉下去。   时间不早了,这里并不是酒吧一条街,大部分都只是寻常餐厅和小商店,早就过了打烊的时间,现在静悄悄黑漆漆的,只有午夜飞行的霓虹招牌还亮着。   路灯孤零零地杵在原地,又高又瘦,在风里沉默。   夜色下只有他们两个。   起初是一段全然的寂静,直到季辞首先开口,不兜圈子不绕弯,正中红心:“你想好了吗?”   “……”小少爷还是那个小少爷的脾气,真是一点儿铺垫都不给。不过许游既然现在在这里,就不会没有准备。他的确思量过,只是结果也许并不会如小少爷的愿意。他拿捏着语气:“我觉得有点突然。”   季辞的眼睛黑亮,单纯得像一汪澄澈的湖:“为什么突然?”   “你应该知道,别人在亲吻前,一般会有追求、表白、答应、牵手、拥抱这几个步骤。”许游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全部跳过了,直接到了最后一步。啊,也不能算是最后一步。总之,有些突然。”   没想到许游还挺保守,或者说挺有少女心的浪漫主义。季辞指出他的错误:“牵手和拥抱,都有过。”   那确实,只不过场合和意义完全不同。许游不敢反驳小少爷,顺着他的话问:“前面两个呢?追求和表白———不,我也不是十几岁的人类女孩儿,不需要追求。但起码,在那天之前,我并不知道你是这样的想法。”   季辞的眼神变得有点难过:“你不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感情?”   “我知道你把我看得很重要,当然,你对我来说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优先级。你想问我爱不爱你?当然,全世界没有比你更让我珍爱的存在。只是,小辞……季辞,暂且不提我,你真的明白你对我是哪一种感情吗?喜欢和爱都有很多种,也许你以为的并不是你以为的。”   “别跟我绕口令。”季辞皱着眉,“我二十二了,不是十二岁。别把我当小孩子教训。”   “我没有把你当孩子。”不,他的确有,“你告诉我,我对你来说,和你哥哥,你姐姐,你舅舅,有什么不同?”   季辞不敢置信:“你认为我连辨别亲情和爱情的能力都没有?”   *   尽管有心理准备,「爱情」这个词落到耳朵里还是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太奇怪了。爱情是什么,是私有欲,是独占欲,他对季辞有吗?   从前似乎没有注意过,直到刚才在酒吧里看见那个男人靠得离季辞那么近,他把那个混蛋大卸八块的心都有了。   但那和保护欲又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今天不是一个年轻的、长相还不错的人类,如果是别的野兽,想要靠近季辞,他的愤怒有什么不同?   许游爱财,不爱情,几百岁了也没谈过正经恋爱,经验少得可怜。就算如此他也知道,爱情和其他感情最大的不同,会因为第三人的介入产生尖锐无比的醋意和嫉妒。   他对季辞,也会如此吗?   许游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然而现在面对看起来无比伤心的季辞,又不明白了。大脑一片浆糊,意识到自己真的有必要再修炼修炼。   他不能让他最珍爱的孩子伤心。   或者季辞已经不愿再被看作是孩子了。   许游长时间的缄默让季辞的一颗心越来越往下坠。他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不是今天,而是上一次。新年夜,大火里,洞穴中,悬崖边,许游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也一定要护他平安无事。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甚至没有季家的收养关系,不被任何明晰界定的感情束缚,为什么还付出至此?   “我说过很多遍了啊。”许游坦然,“因为你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我只是一个物件,是吗?”季辞声音凉下来,“就是你需要守护的财宝?因为我是季家的掌上明珠,如果换一个人,或者不是人类,是什么猫猫狗狗,哪怕是真的无生命体,只要被你们赋予了附加价值,你就愿意倾其所有去守卫,是吗?”   许游愣怔。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有时候伶牙俐齿,却从未如此咄咄逼人过。   “我不是那个——”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   社交场上侃侃而谈的许游,第一次体验到张口结舌的焦灼与无奈   但他也没能说出什么。   季辞站起来,眼中满是深深的失望:“在你想清楚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转身就走。   许游站在凉薄的晚风里,站了很久很久,终究没有追上去。   *   季辞跟着小哥回了家,并且对忐忑不安的后者许诺,不会把今晚发生的任何事告诉大哥和小舅。   包括忽然出现的许游。   明明是带弟弟出来散心的,非但没有让他变开心,反而差点出了意外,季越彭愧疚又恼怒,恼怒于自己的疏忽。   他会让那个棕发付出代价。   先前的混乱在季辞哪儿早就不算什么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离开前和许游的争吵。其实原本不是这样想的,他应该先表白,对,就像许游说的那样,要有追求和表白。   可是,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纠缠了两次生命的长度,耐心竟然如此不足。真的见到他,只焦急地希望对方能快点明白自己的心意。   然后所有事情都乱了套。   他回到家,去了季淳的房间。加西亚本来在陪在旁边,见到小少爷郁郁的脸色,看了一眼季淳,得到后者的默认后,先行离开。   季辞忽然觉得,许游说得没错,自己就还是个小孩子。不然怎么一受伤,就想在小舅身边撒娇、寻求疗伤。   季淳已经一千多岁了。一千多岁的龙,什么没见过?生理上的伤口,心理上的伤口,对他而言不过是风留在皮肤上的一粒砂。   加西亚走之前,在屋里点了熏香。不是梨子味的,大概是某种花香,季辞闻不出。   季淳什么都没有说,坐在床边,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季辞一下子就变成了需要人哄需要人安慰的小孩子。他默默走过去,蜷缩在他身边,躺在他的膝头,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在学校跟宁延年起冲突时,对友情产生了怀疑。   这一次仍有疑虑,只是不再是友情。   季辞嚅嗫道:“我喜欢他,你们……你会觉得很怪吗?”   *   他还是第一次跟家里人坦白心事。   季淳没有半点惊讶,早就把所有看在眼里。   “怪?”年长的龙问,“是说你们的种族差距,还是年岁?”   “我不知道。”季辞闭上眼睛,“或许都有。”   “我不会觉得奇怪。不过,只要你们愿意在一起,那就在一起,你不用考虑我和其他人的想法,只要追求你的爱。”季淳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们养你,只希望你幸福,这是最大的期盼,别无所求。”   季辞眼睛有点湿润,为了掩盖,讲了个冷笑话:“如果我就是想要他,你们也会把他掳来?”   季淳严肃地保证:“一定。没有我们家做不到的事情,纯血无所不能———区区一个A级而已。”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季辞想象一下许游眼睛蒙着黑布、被五花大绑,还有点儿期待。   他自暴自弃地想,他俩之间要是真得做到那一步,也算是彻底没希望了。   这段日子经历了很多很多,有的是虚惊一场,有的是空欢喜一场。   也从不同的人那里反反复复听了很多,关于他有多么重要的事情。   可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区区一届孱弱人类,究竟为何能让他们付出至此?   新年夜的灾难,不说许游,也不说季淳、季霖泽他们,在那种情况下,换做季家的另一个人,比如莫莉,或者其他仆人,不管是谁,他们都会毫不犹豫让他先活下来。   “小舅……”   “嗯?”   他有些挣扎,要不要把这种听起来有点儿傻的问题问出来,睫羽颤了颤,还是坦诚道:“我……困惑了很多年了,还是想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这么重要?”   季淳抚摸着他头发的手一顿,继而叹了口气:“以前不告诉你,总觉得你还小。转眼间你也长这么大了,是该让你知道当年收养你的事情了。” 第七十二章 幕间(三)   如此渺小却如此重要   巨龙曾经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生物, 他们强大、聪明、矫健,足以睥睨任何敌手。然而性格是把双刃剑,自傲与贪婪让他们忽视了其他物种的发展, 等到注意到时,地球上各个角落已经被一种名为人类的渺小生物占领了。   如果只论单个的□□, 人类在他们眼里不堪一击, 和一粒灰尘没有多少区别;然而人类同样聪慧,且他们更团结、更谦虚好学,很快将科技,尤其是武器发展到了龙类也要退让三分的地步。   龙类和人类之间有过好几次战争, 每次都以流血千里为收尾。这时候,除了坚持要将战争打下去的激进派,巨龙中出现了希望能和人类和平相处的温和派。两个派别分别吸纳了越来越多的同类, 也逐渐形成两个稳定的大家族,分别被至高无上的S级纯血领导,也就是后来的赫定家和季家。   赫定家主战,而季家主和。他们表面上是对人类的理念有分歧, 实质则是争夺龙族最高领导权。几个世纪以来,大大小小的摩擦不断。直到三百多年前, 爆发了最严重的一次冲突, 季家家主季念云, 和赫定家家主斯科特·赫定同归于尽。   父母去世后, 姐姐季念云就是季淳唯一的家人。随着她的离去, 他仿佛被世界抛弃, 心如死灰。然而他还有一大家亲眷要养, 姐姐还留下了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外甥, 他必须替她将他们抚养成人———他不能垮掉。   在季念云去世以后, 季家的家主之位自然是让渡到了季淳手里;同时,斯科特还没成年的独子是个完全不顶用的草包,其余S级血亲或死或伤或失踪,赫定家群龙无首,正处于最容易被瓦解的时刻。   如果这个时候季淳选择上台,令众龙眼红的最高领导者的宝座就能被他轻而易举收入囊中。唯一的成年S级,所有龙都会向他俯首称臣。   但季淳不要权,不要王位,只要家人安康,不要悲剧重演。他以必须对人类和平为要求,急流勇退,放弃一切继承权,带着两个年幼的外甥以及还愿意追随他的季家人,在森林中心隐姓埋名生活,从此季家世世代代不问政事,而赫定家也四散天涯。   自此,巨龙史上两个最悠久、也是最壮大的S级家族退出舞台,原有的政治结构停摆,以血统论领导力的历史改写。   *   季淳退隐的三百年里,发生了两个大变化:一是季越彭从一个体弱多病的小龙崽长成了身强力壮、调皮捣蛋的成年龙。二是失去龙类打压和围堵的人类飞速发展,俨然成了万物主宰。   很多龙看不得自己被欺压,期待着哪天能和人类好好打一仗,重新夺回对世界的霸权。   两个贵族家解体后,虽说是改成了民主制度,但龙类之间的的血统压制不会随着S级隐退而消失。小的事儿就算了,涉及到种族战争这种大事,终究是要有纯血,或者说,得季淳点头同意。   传承了姐姐主张和平思想的季淳肯定是不会答应的,那些激进派又一直没有新的、足以掌控大家族力量的领袖诞生,唯一能越过季淳直接发动着战争的办法,就是有个什么事端,足以激起大多数龙的野心和血性。   当然,生物链上并不只有龙和人,龙想回到顶峰,必须要其他所有生物承认才行,因此他们不能主动进攻「弱势」的人类,否则无法占据舆论高地。   换言之,最好是人类先动的手。   激进派一直明里暗里挑事,就是希望能让人类先行陷入血海深仇中,失去理智向自己进攻。这样他们就有充足的理由予以还击,趁机一举歼灭。   他们把目标放在了人类的某个高官身上,很快,周密的计划出炉,各方开始行动。   先是在政府工作的龙拿到了高官的行程表,确定他要在周末去往郊区的别墅度假,而且会带上妻儿;接着,负责技术方面的龙切断一切通讯设备和交通,以防他呼救或逃跑;再然后,一部分龙负责事后消除痕迹,伪装成意外,防止人类抓到把柄。   最后就很简单了,甚至无须第二条龙动手,只要一个,恢复原身,用龙焰吞噬整栋房子。   他们其实和这几个人类并没有直接的冤仇,可惜,想要新世界的诞生,总会有殉葬。而那几个可怜人就是被随机挑选出的祭品。   人类死前所看见的最后画面,就是传说中的巨兽张开铁幕一样的双翼,盘旋在半空中,喷出的火焰红得刺目,顷刻间将一切化为灰烬。   如此壮丽,又如此残忍。   *   纵火当晚。   “先生——”   加西亚罕见的神色匆匆,进门后发现季淳正在和下人说话,及时刹住了车。   季淳看了他一眼,表情未变,温和地继续交代事情。等到仆人离开,加西亚才走了过来,表情严肃:“他们动手了。”   季淳手里拿着一本论证东西方龙族图腾的书,夹好纯金打造的书签,把它放在一旁:“我知道了。让悦栀和越彭过来。”   “小姐和小少爷早上就出门了。”   “打电话。”季淳的语气也是罕见的严厉,“立刻回来。”   一小时后,参加同一个晚会的季悦栀和季越彭双双请假回来,怕达不到小舅规定的时间,进入森林以后弃了车,直接用龙身飞回来。到了城堡门口,正好赶上下雨,翅膀湿淋淋的,没来及进去烘干,就见季霖泽为季淳撑着伞,而加西亚拉开车门。   他俩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些,不过小舅没批评什么,只是让他们快点上车。姐弟俩对视一眼,恢复人形,坐了进去。车上烘干的设备虽然比不上家里的,不过也勉强能用,等头发终于不往下滴水了,季悦栀还是没忍住问:“这是要去哪里?”   龙是火属性的生物,不喜欢水,或者下雨天。尤其今夜雨这么大,他们不像往常一样待在家里,反而集体出动,看样子是趟远门,一个个的都神色凝重。   季悦栀已经很久没见过小舅如此紧急和匆忙了,上一次,可能还要追溯到季越彭年幼体弱、亟需银焰花的时候。   小舅没说话,倒是大哥回答:“去一个地方。”   这说了不等于没说嘛!   要是往常,季二小姐一定会抱怨几句,不过今天的气氛怎么看都不太对,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他们并没有开向市中心,而是去了和森林相反方向的城市边缘。那儿山清水秀,很适合人类度假,姐弟俩作为正当红的明星也都应邀前去游玩过。   难道小舅一脸严肃是要他们去度假?怎么看都不像吧!   四十分钟后,两人停止了猜测。在他们眼前,整幢房子正在熊熊燃烧,这么大的雨却没有半点要熄灭的意思,除非,那火不是「火」。   ——是无坚不摧、碾压一切的龙之焰。   *   尽管几层楼的房子已经烧得摇摇欲坠,中间竟然留出一条通道,不知道是怎么收拾出来的。两个年轻的S级敏锐地感知到周围有许多视线,密密麻麻的,全是龙,什么级别都有,数量难以预估。   这栋被巨龙摧毁的房子周围,竟然吸引了那么多龙。这到底是怎样的密谋?季悦栀不寒而栗。   母亲去世的时候她还小,记忆很模糊,只是再模糊,战争的恐怖依旧是一道无法消磨的阴影。小舅今天只带了加西亚和大哥,往好处想,起码不是要开战……吧?   不过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谁?值得同族们如此大动干戈?   季悦栀跟着长辈走进去,看见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皮肉早已焦黑,几乎只剩下骨骼。   是人类。   为什么会是人类?   是什么人,能让不爱在龙类视线中出没的小舅亲自到访,能召集如此之多的巨龙?   没人有空解释,季悦栀也没有不懂事到现在多嘴去问。小舅还在每一层走动,龙焰和普通的火不一样,轨迹是可控的,每一间屋子都有一条没被殃及的走道,好像故意留给谁参观似的。   家具毁得看不出原貌,也许是身为雌性的共鸣,季悦栀觉得现在走到的这一间是女性人类的。她耐着龙焰的高温,小心地转了一圈———是的,小舅就是这样细心察看,尽管她并不清楚他在看什么,或者他想要寻找什么。   角落里,忽然有什么一闪。   季悦栀好奇地望过去,那点闪光不是光源,而是反光。   一个有着漂亮浮雕的箱子。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做的,质量竟然好到可以扛过龙焰的侵袭!   季悦栀想把它拿起来,它却晃动了一下,幅度之小让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与此同时,她的听觉还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哭声。   这次不是幻听。   她立刻锁定出了位置———声源在箱子里!   难道箱子是活的?不不不,怎么想也不可能。   季悦栀带着犹疑找到季淳:“小舅!”   “怎么?”   “你来看。”她说,“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季淳站在中间,摁下箱子的锁扣,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他缓缓打开———   *   后来,当年的许游、伯恩以及其他围观巨龙,就看见纯血家抱着一个人类婴儿从大火里走了出来,这个孩子就是当时被母亲藏在箱子里的小季辞。   激进派千算万算,没算到季家会出现。贵族已经不问世事三百年了,今夜毫无征兆重新出山,无声地传递了一个信号:哪怕我现在不怎么管事,但S级仍然拥有一票否决权。有我在,你们就别想和人类开战。   主张和平的贵族,收养了一个全家被巨龙屠杀的人类遗孤,行动微小且沉默,却比什么都能证明自己的地位。   很多曾经季家的拥趸以为这同样是他们复出的信号,满心欢喜以为季淳要回来执政,好好肃清现在巨龙高层所谓长老会的混乱局面;可惜季淳不感兴趣,带着婴儿回去以后继续做他逍遥的大艺术家去了。   除此之外,激进派还有一点没有料到,就是被锁定为目标的「高官」,其实在行动之前已经因为贪污腐败落马。那幢价值进亿的郊区别墅被收购改成了民宿,供民众游玩。   季辞的亲生父母,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家罢了。这个世界刚出生不久的小季辞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大的那个快过生日了,父亲辛苦工作的钱攒下去带着家人郊游度假。   原本无比开心的几天,却成了龙类斗争的牺牲品,命丧黄泉。   然而他们毕竟只是普通人,新闻媒体哀悼几天,提醒提醒用火安全,就被遗忘在飞速更替的信息流里。没谁来调查火灾是不是「人为」,更不会让同胞震怒到要为他们复仇。   主战派的期望自然是落了个空,主和派也没能东山再起,一场大火,除了逆转几个人类的命运以外,什么也没有改变。   激进派的的行动全然失败,想要开战的躁动被重新按捺下去,只得继续蛰伏,直到下一次看见希望。   *   本来激进派就看不上季家的软弱,这下被这么一搅和,不仅没了计划还丢了面子,更是记恨。   他们如果想要报复,一定会从小辞那儿下手。毕竟有血统压制在,想直接对纯血动手很有难度。更何况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加西亚和季霖泽在,这辈子不可能伤到季淳分毫。   再说了,弑君可是大逆不道,季念云和斯科特互相残杀就算了,如果有什么A级或更低等的龙敢刺杀受万人尊敬的季淳,就算成功了,也只会被当做龙的叛徒,不能使众龙信服。   换言之,想要「登基」,必须得到季家的同意。   然而季辞就不同了,人类弱小无能,和轻轻一捏就死的蚂蚁差不多。他现在又是季家的心肝宝贝,无论是直接除掉,还是用他来要挟纯血,都是再好不过的计划。   他们想得到,季家更想得到。季辞的安危牵动着的不仅是一个家庭,从某种程度而言,几乎事关龙类与人类的战或和。必须得有什么办法,或者说找到什么人,让他同样成为季辞的守护者。   直到季小辞三岁那年,他们注意到一个人。   就像当初是季悦栀在箱子里发现季辞一样,这个新来的守护者,同样是她发掘的,只不过本人并不知情。   那日季淳正在最爱的壁炉边休息,季悦栀拿着手机亲昵地坐到扶手上靠过来:“小舅你看,最近有个人给崽崽送了很多东西。”   手机画面是她的直播间后台,算是模特工作的一部分,直播直播自己日常生活,对季悦栀来说还挺惬意。   季淳一直支持她做她想做的事情,也大概知道最近崽崽隔三差五跟着一起上镜,成了家喻户晓的小童星。   “哦?什么人?”   “准确来说不是「人」。”女孩子故作神秘,“是我们的同类呢。”   *   很快,加西亚调查清楚这位榜一的身份。   姓许,名游,超A级,没加入任何派别,家里几代经商,囤完龙类的钱又去挣人类的,很有商业头脑,而且非常懂得社交,无论在哪个种族都人际关系一流。   简而言之,就是个对季家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富N代。   “政治立场呢?”   “一直中立。”   许氏代代经商,祖辈闷声发大财,一直到许游,开始有了话语权。他在龙类社会中的地位很特殊,受到各方尊敬,能把方方面面的关系都打理妥当,也代表了现在大多数龙的期望———挣人类的钱,享受人类社会的便利,懒得起冲突。   如果能将这样一个人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不,也许他不会愿意让自己出现政治偏好;但是若把崽崽交给这种人,是不是会很安心?   结果,季淳还没想好怎么接近他,对方倒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   唯一出现的意外是,崽崽对这个从没见过面的叔叔,产生了超乎寻常的恐惧,向来乖巧的男孩抗拒到大哭大闹砸东西,怎么也哄不好。   或许是小孩子认生,也许相处相处就会好了吧?大人们想。   其他几个留下来哄季小辞,而季淳起身,带着许游去了书房。   直到很多年后,许游都记得那天的情形。   木门,藏书,尖顶。   烛台,龙骨。   龙灵在上。   季淳倒了茶,温声问他,有没有婚配,有没有子嗣,又讲自己的育儿经。   又说,我对你也有所求。   许游一怔。   他虽算不上信徒,但季淳的确是所有龙的神祇。现在高高在上的神祇,竟然自降身份,有求于他。这让几乎与纯血家没有接触的许游如何能不震惊。   ——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   *   我带他回家的时候,他还不到一个月大。   我给他取名叫「辞」,「辞」是告别的意思,告别他成为纯粹人类的日子,也祈盼能就此与战乱挥别。   他是一个脆弱的小生命。   同时,他还是一根杠杆。   我们家的人看见他,会想到花开;主和派会把他当作复兴象征;见证过那场大火的人看见他,会记得当日无声的较量,和更早以前季家与赫定家的针锋相对;现在还存着心思的人看见他,就是警钟,是悬顶之剑。   无论如何,所有人只要见了他,都会时刻掂量,掂量自己要做的事,究竟有没有可行性、值不值得。   你可以说,两个派别的平衡,两个种族的平衡,眼下几乎维系在他一人身上。   如果有一天小辞遭遇不测,架在激进派和温和派之间、架在人类和龙类之间稀薄的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我们几代以来希冀种族和平的努力,无异于覆灭。你也知道,一旦发生战争,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有朝一日,灾厄真的发生,你愿不愿意……你能不能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掉下去? 第七十三章 恋爱禁止1   只有爱而不得的伤心   那晚和季淳谈话过后, 一连几天季辞都有点儿恍惚。他一直以为自己的重要,源于小舅的疼爱,是对小宠物的喜欢, 就跟自己对龙崽和豹鲶的感情没什么差别;换算成人类世界,高位者的爱宠也总是被众人呵护的。   可小舅竟然说, 他是掌握龙类和人类之间战与和的那个开关, 是维系平衡的纽带。   每一个突然知晓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的人,恐怕都和他一样晃神。   好在,他肩负的和什么钢侠、超、蜘侠、神女侠不同,他进不需要攻击, 退也无须防守,这些都是别人的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 平安、健康。   季辞想,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轻松的超级英雄了。成天出生入死、总挂彩甚至送命的同行们,恐怕会嫉妒得要命。   当时小舅还有些愧疚,毕竟是巨龙的族群害死了他无辜的亲生父母与兄长。但季辞对于这些「亲人」完全没有感觉———毕竟他三岁才重生到这个世界上, 给了这具躯体生命的那些人类,其实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睁眼的第一天起, 季淳、季霖泽、加西亚、季悦栀、季越彭, 他们才是他的家人。   另一件事, 还是跟许游有关。   或许是他在「午夜飞行」话说得太重, 又或者许游自己没想好, 那晚之后, 他都没再见过他。   从小舅那儿知道, 自己早在三岁时就被交托给许游后, 他其实也能理解为什么许游如此震惊———自己对他来说, 一直是个年幼而艰巨的责任。类似于不畏艰险护送一颗宝石,虽然尚不知目的地,但宝石突然跳出来说我想成为你心脏的一部分,是挺奇怪。   想通了这一点后,整件事就从「许游怎么能不爱我」,变成了更纯粹的「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季辞的愤怒已经随着时间淡退,剩下的,也就只有爱而不得的伤心罢了。   *   季辞正在发呆,响起了敲门声。   “进。”   辫子上绑着蝴蝶结的女仆走进来,端起的胳膊上站着幼龙。   簌簌看见他,激动地扑腾翅膀飞过来———只可惜高度越来越低,没两步就踉踉跄跄摔到地板上,最后还是挪动着小爪子摇摇摆摆,企鹅似的挪过来。   小龙崽已经快一个月了,体型大了一圈,没法再蜷缩在人类的肩膀,干脆像训练有素的鹰一样站在胳膊上;但它还是不会飞。   正常来说,幼龙在破壳后一周内就要学会飞行,否则往昔艰苦的环境下一个不会飞的幼崽注定是要被抛弃的,只有等死。不过簌簌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像个正常的幼龙,更何况它现在生在贵族家,无须闯天下,小时候就像豹鲶一样做个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的宠物,等到会化成人形后,像季越彭和季悦栀那样无忧无虑地过人类的生活足矣,也就随它去了。   时代在变化,真好。   簌簌完全不觉得自己不会飞有什么丢人的,高高兴兴:“Ma!”   季辞早就无奈地接受了幼龙非得喊妈妈———教了很多遍喊爸爸或者哥哥或者直呼其名,幼龙一概歪着脑袋天真无邪地看着他,最后兴高采烈“Maa!”绝不改悔。   幼龙的鳞片迅速坚硬,不再像新生时柔软,现在季辞要摸它还会被扎到手,也就只剩脑袋可以揉一揉。簌簌眯着眼,享受的表情像个小狗狗。   “带它去哪里了?”   “有人在放风筝,就让它呆在上面,感受一下飞行。”女仆笑,“姿势很标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学会。”   季辞想象了一下簌簌被绑在风筝上的模样,玉色的一团飞在天上,在别人看来应该就是充了氦气的玩具,也忍不住笑了。   女仆叫方凝,季辞以前没怎么见过她;很正常,季家之前在古堡里上上下下一两百号人,有来有走的,他不可能都记得。新年夜之后,搬到季越彭的房子,虽然比99%的人类房子都要大,可和城堡没法比,很多仆人就被安排住到别的地方。   方凝是季霖泽调派过来的,专门照看簌簌,差不多算是幼龙的奶妈。   她不仅工作和当年负责照顾小季辞的莫莉差不多,就连长得也像。然而那条B级雌龙已经为了保护她的小主人,永远离开了,埋在山谷的草长莺飞里,得到最长久的安宁。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季辞对方凝微微笑:“今天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   季辞今年22岁,也就是说,季家已经十几年没有过幼崽了。如果在限制一下种族,上一只幼龙已经可以追溯到三百多年前的季越彭。   有了这么一个新鲜的小东西,又多了不少趣事,毕竟饲养巨龙幼崽和饲养人类幼崽完全不同,哪怕他们日后更多的时间都会使用人形。差别在于,比如,簌簌可以被绑上风筝放上天,但小时候的季小辞不管去哪里都是被抱着的。   而且被放风筝的那个还爱上了这种感觉,虽然它一飞起来就兴奋地手脚乱扑腾,挠破了家里所有的风筝。   没办法,作为尽职尽责的保姆,方凝只能认命地去买。   她还真不是从季念云小姐时期就跟着季家的,毕竟她只有两百多岁,是条非常年轻的巨龙。她是通过考核进来的———没错,如果有新人想要进入贵族家服侍,是要经历层层考核的,五十年一次选拔,在龙类社会还是个关注度颇高的赛事。   而她是那一年的第三名,没能驻留古堡,被派去了季越彭城市里的房子。这里地方小了很多,不过更自在,而且时不时能看见三少爷———家里的女仆没有谁会不喜欢帅气嘴甜的三少爷。   对于方凝这样普普通通的B级来说,能为贵族家打打工,已是光宗耀祖的龙生幸事。谁知半年前主宅出了事,家主们全都搬到了她所在的宅子;这还不算什么,一个月前,大少爷的临时起意,让她的龙生直接起飞。   要知道,这个家里最优秀的仆人不是服侍季淳(当然,加西亚除外,加西亚甚至不能算进仆从的行列),或是现任代理家主季霖泽,而是照顾全家的宝贝小少爷。   小少爷已经成年了,不再需要事事跟在后面的保姆,更不需要什么贴身女仆,身边这个位置也就一直空缺;但现在小少爷带回来的龙蛋孵出来后,照顾它,那就和照顾小少爷差不多。   她如此幸运,得到了这个位置。   *   方凝最近心情灿烂得不得了,上街买个东西也能开心地哼着歌。这条街是家里一个厨师推荐给她的,说是人类都喜欢在这儿买点民俗的东西,她看着这些新奇玩意,很是喜欢,人类的手还挺巧的,瓶瓶罐罐,栩栩如生。   她也没看路,左顾右盼往前走,不小心撞到人,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小心……”   方凝抬起头,却看呆了。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不,不是说二小姐不好看,季悦栀那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只不过二小姐更像带刺的、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而面前的这个,则是高山上晶莹遥渺远的雪莲。   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到像画出来的。一头长长的卷发闪着银白的光泽,穿着同样浅色的长裙,美得毫无保留,且动人心弦,看起来根本不属于这个喧嚣的尘世。她走到哪儿,就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人人不自觉屏住呼吸,怕惊扰到那捧雪。   这就是仙女下凡吧,方凝想。   美人瞳孔的颜色也很淡,看着人时会有非常凉薄的感觉。不过她声音温柔:“你没事吧?”   方凝眨了眨眼,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自己,回答得结结巴巴:“我、我没事!”   美人冲她微微笑,好似什么奇迹在阳光下盛开:“那就好。你来买什么?”   “风、风筝。”   “风筝?”她好奇道,“自己玩吗?”   现在快入夏了,放风筝一般是春天的事情。方凝摇摇头:“是给家里的小孩子。”   “你看起来这么年轻,都有孩子了?”   啊啊,要怎么告诉她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只小龙崽呢?方凝想了想,绕了个弯:“是我们家小少爷。”   美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其实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表情,偏偏在她脸上就显得无比优美,自己要是会画画,方凝想,每一个镜头画下来都是传世之作。   她有点儿遗憾,这么漂亮的人,也只能现在偶遇一下,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结果美人却说:“好巧,我也很喜欢风筝哦。我叫凯拉,你呢?”   方凝怎么也想不到她会主动想要跟自己认识,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好似刚刚见证了一场不可思议的花开。   *   季悦栀和季越彭进到季淳房间时,后者正在换新的烛台。   也许和埃隆·哈瑞斯的步步紧逼———严重点可以用「围剿」来形容———有关,也许是因为季辞种种成长的烦恼,从来远离尘嚣、淡泊如禅的小舅也不得不操劳。   他最近睡眠不太好,就像当年的小季辞一样,得有香薰安神。不过他对气味并不挑剔,无须特定的花果或是龙涎香,只要里面加一点凝神的精油就好。   当然,元老所需的精油不是人类劣质的工业产品,加西亚寻觅了很久,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两个年轻的S级都已经打扮好了,深紫晚礼服的那个袅袅娉娉,浅灰西装的那个玉树临风,姐弟俩不愧是当年人类争奇斗艳的娱乐圈里的佼佼者,怎么看都是美的享受。   季淳满意地望着他们,自己算是把两个不懂事的小龙崽拉扯大了。   但想到让他们马上去的地方,心情又沉重起来:“如果有的选,我真的不想让你们掺和进去。只是,有些时候,就连我也是无奈的。”   联想到最近时不时听闻的消息,应当还是和时下飘摇的局势有关。姐弟俩对视一眼,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小舅,我们明白。”   “是啊,我俩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为你分忧了。”   做了几百年季家无忧无虑的大少爷大小姐,安稳年代里可以不问世事,如今动荡,肩上总有推不掉的责任。   他们毕竟是这世界上除了季淳以外,绝无仅有的纯血,今晚的场合,主办方点名要他们两人出席。   *   三个小时后,两人到达会场。   今天有所不同,全部都要蒙上眼睛,由戴着面具的使者引领入席。不像其他晚宴一样有餐点、可以随意走动,与其说是一场聚会,更像是在漆黑的剧院,等着主办方亮相。   巨龙的五感比起普通人类有极大的强化,蒙蔽了视觉,其他几种感官只会更敏锐,这是所有龙都清楚的;但主办方执意如此,或许通过形式想传达的信息重要度,远大于真正剥夺视力、隐瞒路线所取得的效果。   来人皆是B级以上的巨龙,大多数在外都是精英,很少有谁受到过这种对待,或多或少都有抱怨。不过好处在于互相不知道左邻右舍何许人也,无须端着———高等级的巨龙对于低等级的血统压迫是可以选择抑制的。   入座后,灯光依旧没有亮起,全场漆黑,唯有每个人都戴上的面具涂着荧光材料,是无边黑暗中唯一的亮;就是面具花纹诡谲,看起来像某种和黑市交易。   两边甚至放了音乐,音质非常好,仿佛交响现场,就是旋律不太正常,听着有点阴间。   季悦栀遗憾于出门前认真化了妆,谁能想到来了会是这样子的「晚宴」。现在不仅妆容显得毫无必要,就连精心搭配的晚礼服和首饰也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会场是按照血统分的座位,就跟人类买不同价位的票差不多。季悦栀和季越彭两个绝无仅有的S级不坐在普通的楼座或是池座,他们有专门的VIP包厢,享有优越的视野和隐蔽性,有点儿高居尘上的意味。   即使是他们的位置,也看不清下面黑压压的都坐着谁。不过,也没谁有心思再去猜,所有的人目光紧紧盯着台上。   观众已经就位,主角即刻登场。   红丝绒幕布缓缓拉开—— 第七十四章 恋爱禁止2   没有生气的纯白木偶   聚光灯打在舞台上, 首先出场的是主持人,同样戴着面具,只不过是金色的, 也没有荧光的纹路。他自我介绍,说了一个名字, 在场的很多人都听过, 赫定家族曾经的对外发言人。   家族发言人的职位,说高,远比不上家主;说低,又能从某种程度上代表和传递家主的意志, 没有聪明人会看轻它。   季念云执政时期有自己的御用人选,季淳的过渡短暂,亲力亲为, 现在递交给季霖泽,后者也有亲手打造的团队。   赫定过去是风光无两的贵族,只不过在家族衰败后,发言人也就随着其他成员泯然众人。没想到今天竟然举办了这样一个大型的聚会, 还自报身份,是想要表达什么?   难道是赫定家要东山再起了吗?   台下躁动起来, 议论纷纷。反应在主持人意料当中, 他满意地做了个手势, 让大家安静:“接下来, 有请我们今天真正的主角——”   发言人没有否认, 那么他们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即将亮相的, 就是赫定家的某位。   可是, 会是谁?   普通家眷, 或者笼统地说,所有不是S级的巨龙都不足以引起如此轰动,将各大家族的主要成员召集在一块,有些人已经看见了季家的那两位。   然而赫定家有姓名的几个,家主斯科特已经死了三百年,妻子的尸骨也在几十年前被找到;儿子倒是还活着,但他头脑空空,有人说早就被吓成傻子,连句话都不会讲。   除了他们,还有谁?还有谁可以代表赫定家?   *   一抹灿烂而高洁的银白突兀地映在视网膜上,甚至没人注意到它是何时出现的。   准确来说,是……她。   长长的卷发披在身后,闪烁着银色的光芒。五官冷艳,神情淡漠,穿了雪白长裙,明明如此美丽,却像一块冰,只可远观。   她是全场唯一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明明是更正常的装扮,可当身边所有人都戴上面具后,她才是那个供观赏的异类。   像一具没有生气的纯白木偶,不知又活在谁的操控下。   然而众人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她的美貌,几近窒息的压迫感陡然袭上所有人的心头———血统压制,那是个S级!   全场只有同为纯血的季悦栀和季越彭没受到影响,一时没反应过来,吃惊地看着周围的服务生和台下观众难受地攥紧胸口前的衣服。那是他们这辈子也无法体会到的、高纯度的对低纯度的支配,血液在四肢百骸沸腾、烧灼。   被季淳用善意与爱养大的孩子或许不会知道,真正的高阶巨龙,能够跨越一个及以上等级,向下支配龙血的流速与方向。   举个例子,A级巨龙可以不借助任何外力,单凭共振让C级流速减缓,甚至能直接凝固D级的血液。那么,换算过来,S级则可以掌控所有A级以下的龙。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   然而,绝对力量有人惊惧,就一定有人着迷与臣服。   “也许已经有人认出来了。”主持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倾慕与崇敬,“她就是我们赫定家的二小姐———伊迪丝·赫定。”   台下倒吸一口凉气。   也许伊迪丝这个名字并不是那么响亮,若提起二小姐这个名头,记忆又回到众人脑海:斯科特的确有一个孪生妹妹,只不过和总在季念云身边的季淳不同,他的妹妹像是被养在水晶瓶子里的木偶,美丽,却没有任何自由。   伊迪丝不掌权,不开口,几乎不怎么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所以赫定家覆灭以后,很少有人会想起她。   却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夜晚,重新回到众龙视线中。   时隔空荡荡的三个世纪,世界上的第四位纯血,出现了。   *   通道狭长弯曲,成年人走在里面并不舒服。她没有抱怨,默默跟在发言人身后。   虽然刚才在台上显得很热情的样子,下了台他们两个并没有什么交流。发言人倒是挺想跟这个新任家主攀谈攀谈,不过伊迪丝像一块冰,即便对他也不会融化分毫。他试过,无果,也不想再自讨没趣。   从这里隐约听得见其他人散场离去的脚步声。二十分钟前,宣布了伊迪丝的身份后,他们并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也没给哗然的观众提问时间,似乎把他们召集过来就只是听这么一句话罢了。   尽头的包厢到了,发言人甩了甩脑袋,清空不合时宜的想法,为女王拉开了门。   房间里很暗,只点了一根蜡烛,还没什么造型,就是最普通的白蜡。它幽幽地亮着一点火光,沙发上的男人盯着它:“你来啦。今天辛苦你了。”   她没说话,站在他对面,居高临下,目光依旧冷淡,好像能冻住人。   不过男人倒是好脾气地问:“今天收获如何?”   “都按照你说的做了。”   “他们的反应呢?”   “……”   “好吧,不问你这么需要描写能力的问题。另一件事办得怎么样?”   伊迪丝迟疑几秒,回答:“见过了。”   “哦?”男人来了兴趣,“那是个怎样的人?”   “很普通的B级。”   “是B级啊。不过能做那种事情,终究是不同的。”   烛光跳跃了一下,男人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纯血,又低头继续研究那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蜡烛:“之前交代过你的,继续去做。然后,把那个人拉拢到我们这边来,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伊迪丝没有说话。她是巨龙中最尊贵、受万人敬仰的S级,却在这里被指手画脚地安排。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兄长在世时,她虽是被桎梏的金丝雀,尚能衣食无忧;后来动乱的三个世纪,在大战中受伤的她也就昏迷了三百年,直到几十年前被这个男人唤醒。   她也只是在他面前不能做公主,今夜过后,又是众龙之首。   “好了,没什么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   ——尽管别人眼里的王,不过是个提线木偶。   *   “阿辞,这边这边!”   天气早就热了起来,不知道学院领导怎么想的,竟然挑了个一天中最炎热的下午拍毕业照。季辞算是不怎么出汗的体质了,还是热得难受,听到有人喊自己,转过头一看,宁延年和小温在树荫底下等他。   他们是三个是不同的院,拍照时间也不同,今天那两人是专程来看他的。季辞按照学院的规定穿了学士服,所有男生都这样,加上气温太高叫人倦怠,笑不出来,往那儿排排站,仿佛工厂赶制出来一批没有感情的假人。   即便如此,季辞在人群中仍然出挑,白净清灵,不染尘埃。   他走到树荫下,稍稍缓解了点,宁延年递给他矿泉水,细心的女孩子还买了一束花:“毕业快乐!”   “谢谢。”这么热的天不呆在家里吹空调,就为了来看他拍照,季辞还是挺感动的。   他在人类中算是性格淡漠的那一类,不爱交际,朋友不多,唯独这两个人,陪着他从初涉人间懵懂无知的十几岁到今天,见过他的高峰低谷,携手走过生死。   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   其他人拍完照大多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只有他们三个傻子似的还在室外待着。但是没办法,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得避人耳目。   “不是说今天会带簌簌过来吗?”宁延年夸张地东张西望,“在哪里在哪里?”   季辞指了指自己鼓鼓囊囊的口袋:“这里。”   就是个普通的衣服口袋,学士服要稍微宽松一些,没那么显眼,就是如此还是能看见凸起。谁看了都会以为装着手机,谁能想到竟然塞了个「巨」龙进去。   “啊?!”宁延年和小温异口同声,“这么小?”   *   树精阿尔瑟说过,龙蛋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只有被龙灵承认的人类才能看到,比如他们三个;但是孵出来后的龙就不同了,普通人不仅能看见,还会引起轰动,不然,当年许游为了从车祸中救他、展开龙翼,就不会被人类目睹,也就无须进到火山内部进行审判。   现在不是想许游的时间。季辞看了看周围,确定没其他人后,从口袋里掏出缩到只有巴掌大的迷你龙崽。   它现在倒是睡得正香,刚才拍毕业照的时候动来动去,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总想出来看看,搞得季辞只能一次又一次面上僵硬微笑,摁下它跃跃欲试的小脑袋。   跟豹鲶年年类似,簌簌可以随心情变大小,也就方便了季辞装进背包、甚至随手塞进口袋里就能带出门。   这是它和其他巨龙的又一个不同。随着小家伙的成长,它的特殊之处也愈发明显。   可以说,它和现存的任何巨龙都不一样。若不是每个部位怎么看都和比它大个几十倍的巨龙一模一样,季家甚至要怀疑它是别的物种了。   簌簌现在已经一个半月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也越来越认生,对陌生的气息尤其敏感。除了季辞,别人已经不能在不被允许的情况下直接抱它。龙类可没有乳牙恒牙之分,满月的幼龙牙齿迅速长起来,现在也会龇起小尖牙威胁别人,家里许多仆人都不敢贸然接触。   不过宁延年和小温是它的救命恩人,还是「干爹」「干妈」,龙崽是记得的。被戳醒后先是有点儿起床气,等看清了谁,开心得不得了,绕着他们扑腾来扑腾去,像只快活的小鸟儿。   它现在飞得越来越好了,虽然还有歪斜,不过好歹能腾空。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就能自由自在地飞翔。   *   季辞他们院是最后一个拍毕业照的,结束以后休息了一会儿,衣服也不用换,直接去礼堂参加毕业典礼。   他和小温都是优秀学生代表,得上台发言致辞,多少双眼睛和摄像机盯着,不能冒险带簌簌上去,就交给宁延年塞进背包里。   后者倍感任务艰巨,关严了怕它在里面闹腾、或者憋坏,留个口吧,谁知道它能变小到什么程度,会不会看见季辞激动地飞上去———万一直接往大荧幕上撞,真是现场直播了。   他们学校也是国内顶尖高校了,每年毕业典礼都会有很多媒体关注,弄不好那就是在全国人民面前官宣:有龙,真有龙!   宁延年觉得在那之前自己会被季家一口吞掉,彻底抹杀错误。   礼堂规模很大,比得上演唱会场地,下面人山人海,千篇一律穿着学士服,麻木到分不清脸孔。季辞候场时往下看,完全找不到宁延年在哪里。   不过家人们的VIP区域倒是显眼,季悦栀和季越彭还稍微乔装了下,人家化妆都往年轻了化,他俩只能把自己画老二十岁,但也足够引起媒体轰动:当年没有征兆忽然退出娱乐圈的姐弟俩成了多少人心头白月光,如今又猝不及防出现在大学礼堂里,立刻窜上热搜。   和小温对好稿子准备完毕的季辞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出现在#国民儿子长大了#的头条,落落大方上台,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递到每个角落。   今天是他大学毕业的日子,今天也是个里程碑,跨过去后,又是一段全新的人生。   几千个同学和几百位老师坐在下面,他的家人们来了,重要的朋友也在,连小龙崽都没落下。   唯独,没有许游。 第七十五章 恋爱禁止3   也许认识些新人就好   #季越彭现身高校毕业典礼#   #XX大学毕业典礼#   #季悦栀 女神不老#   #季越彭复出#   #季辞是谁#   #国民儿子长大了#   #X大优秀学生代表般配#   许游的手指一路滑过热搜, 停在了最下面那个词条上。他当然知道今天发言的学生代表是谁,也知道这种热搜纯粹是为了博眼球,还是鬼使神差点了进去。   挂在最上面的是X大的官博, 配的文字很简单,「我们毕业了(心)」, 发了九宫格照片, 几张领导的单独照,一些拨穗的抓拍,一些台下集体照,还有一张就是季辞和小温的合影。   两人穿着一样的学士服, 郎才女貌,风华正茂,一个是代表理学的灰色领, 一个是文学的粉色领,完全符合传统印象中的情侣人设,看到就让人想到「般配」二字。   底下的评论区也很热闹:“这个女孩子是XXX电影里的那个女二号嘛!!好漂亮!”   “男生是季辞吗?我姐那个年代特别火的童星诶。”   “我去,他俩好像是我初中同校。”   “他们一直是好朋友哦, 从十几岁开始。我还有以前的合照呢【图片】。”   “青梅竹马,细水长流, 陪你到宇宙尽头……”   “已脑补二十万字青春校园小说。”   “太太, 递笔, 您请。”   “是谁狠狠嗑到了!!”   根据微博凑热闹和爱八卦的算法, 大部分围观群众都是从#X大优秀学生代表般配#的热搜点进来的, 关注点也自然在他俩。   季辞原本就有人气基础, 而逐渐步入娱乐圈的小温也已经积攒了一波粉丝。好事者扒出他俩初中就认识后, 立刻涌现出一大波新鲜的CP粉, 跟原来的唯粉抄起键盘混战, 再加上更多的围观群众插两句,好不热闹。   一时间,季辞和小温的名字在全网被紧紧联系在一起。   *   这一切都被许游看在眼里。   他其实去了现场,不过没有露面。一方面,给不了答复的自己,季辞可能并不想见;另一方面,季辞下台后被迷弟迷妹们团团围住,还有等着为他庆祝的家人朋友,自己根本排不上号。   在看到这个热搜的标题时,许游没觉得自己会受影响,毕竟小温和季辞是什么关系他很明白,他也算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更重要的是,季辞心里的人究竟是谁,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然而在看过好事网友对他俩的臆想和编造后,许游忽然意识到,这两个孩子确实很般配,长相、家境暂且不提,两人一同长大,还并肩出生入死过,感情也深厚。   如果没记错的话,啥都往外说的宁延年还讲过小温当年是喜欢过季辞的,只不过季辞没这个意思,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许游不知道十几岁的季辞拒绝小温是什么原因,但二十几岁的季辞,多半是因为自己。   如果没有他横亘在中间的话,许游想,不管是小温,还是别的男孩儿女孩儿,季辞和他们在一起都会顺遂得多。   一个人类,一个年轻的人类,才是季辞应有的归宿。而不是自己这个几百岁的龙。   他拒绝他是对的,否则在一起后只会有更多磨难。多到即便是活了六百年的他也无法想象。   伯恩坐在旁边剥玉米,他最近从哪儿搞来这么个兴趣爱好,不为了吃,单纯修身养性;老管家边剥边唉声叹气:“少爷,您可别怪我多嘴,您真的舍得把季小少爷拱手让人?”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他又不是我的私有物。”   “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季少爷对您一往情深,我想不通您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八卦呢。许游烦躁地拽了拽头发:“你不懂。”   “您难道担心许家配不上贵族?那不至于,以元老对小少爷的宠爱,就算他找个负债累累的人类,只要能对小少爷好、小少爷也真心喜欢,季家都会接受。更别说咱们家,就论钱吧,也就差个几个零嘛,没有相差很大。”   “……”伯恩还在叨叨:“您该不会觉得,小少爷是您看着长大的,所以下不去手?”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行,我不说,不说了。”伯恩举起玉米棒挥了挥,“不行,我还是要再说一句———少爷,可别忘了,我们是龙,龙哪里来的道德感?龙的原则———喜欢就要占为己有,哪怕是从别人手里抢来。”   他说完,带着一大盆黄灿灿的战利品离开了房间。   许游没说话。   「喜欢就要占为己有」……吗……   窗外蝉鸣响彻,夏天早就开始了。   *   宁延年张着嘴,仰头到处看来看去,完全没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有点儿傻。毕竟他也是第一次在头等舱休息室等候,感受一下扑面而来的金钱气息,夸张点就夸张点吧。   他们一行七八个人,都是刚毕业的学生,用一趟旅行来纪念大学生涯的终点。虽然长大的城市临海靠山,西边是原始森林,东边是一线都市,什么风景都有,不过总是想见识一下别的地方。   小温现在说不上炙手可热,也是个颇有姓名的小配角了,一个想请她的广告商负担了这次旅行的大部分开销,比如往返机票、住宿、景点,每个学生们只要象征性地付一点三餐费用就行。两个小时的航班选翻了几倍的头等舱是有点儿奢侈,不过反正也不是自己掏钱,他们当然乐得体验。   除了大学生,还有一两个是小温在剧组里认识的朋友。有一个又高又帅,打扮清爽,笑起来格外阳光,演的也基本都是校草一类的角色。刚来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小温的男朋友,宁延年虽说早就放弃了对温女神的追求,不过一看自己和男生的各方面对比,还是感到了世界的参差。   这种参差很久以前就在季辞身上体会到了,不过人一旦熟悉起来就没了界限感,宁延年差点忘了自己的多年好友才是真正的、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世家公子。   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校草哥并不是小温的男朋友,对小温也没那方面的想法。   他感兴趣的,另有其人。   飞机飞上平流层后,校草哥解开安全带,跟前排的人换了个位置,微笑标准地露出八颗牙齿:“嗨……”   季辞本来在听歌,见他确实是在跟自己打招呼,才摘掉耳机:“嗨……”   “接下来就是一起玩的同伴了。我姓邹,叫我阿邹吧。”男生伸出手,“你呢?”   “季辞。”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女生见面了可不会用这么正式的礼仪,尽管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季辞还是和他握了握手。   相较于校草哥的热情,季辞的反应可以用冷淡来形容了,不过阿邹并没在意,在接下来的整趟航程中都在和他聊天,时不时说两句,情商很高,讲出的话题都恰到好处,倒也不算讨厌,就是让不爱交际的季辞觉得有点不自在。   但他既然答应了和不认识的人一块毕业旅行,就是承担了社交风险。反正离开象牙塔总是要面见更多人的,季辞在心里小小地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聆听阿邹侃大山的表情再真诚几分。   *   他俩的一举一动都被后面的宁延年尽收眼底,自从知道季辞喜欢许先生后,宁延年的世界观就被从头到脚重新洗刷过一遍。现在看阿邹堪称献殷勤的模样,怎么看都怪怪的,还是没忍住发消息给小温:【你那个朋友,什么情况?】   【哪个?】   【校草哥。】   【这什么鬼称呼啊,你是说阿邹吗?】   【好像是。他还特意跟辞哥旁边的人换了位置诶。】   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好久都没有动静,宁延年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小温,后者也转过头看他,眼神复杂,对他做了口型,让他过来。   小温旁边的位子是空着的,同行的女孩儿大概去洗手间了。宁延年其实懒得解开安全带再系上,不过此刻八卦之心压过了懒惰,在季辞看不见的高度猫着腰过去。   小温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你真的想知道?”   “你对我还卖关子!”   “那你得保证不能对任何人说。”   宁延年举起左手,屈起拇指:“我发四。”   小温附在他耳边:“阿邹……想追他。”   “啊?!”宁延年震惊了,“这不是才第一次见面吗!”   他们前后左右都被这一声吼吸引过来目光,包括季辞和阿邹。小温拍了他一下:“小点声!你准备全机广播是吧!”   宁延年对其他人做了个抱歉的表情,收敛音量:“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不会带他来就是为了说媒吧?”   “什么叫说媒啊……之前有次在剧组给大家看了我朋友的合照,他就一直想来认识季辞。这次联系广告商就是他出的力。”   “哦,原来是我的金主爸爸。”宁延年恍然大悟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辞哥不是心有所属了么?许先生……”   小温的神情有些忧伤:“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季辞怎么会郁郁寡欢几个月呢。”   宁延年一愣。   他们进入秘境森林、找到银焰花救回来许先生已经是几个月前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听季辞零碎说过一些,但前段时间的毕业照和毕业典礼,许先生都没有来。   当年高中毕业进入大学,许先生因为「失踪」而缺席,尚能说一句情有可原,现在他好好地躺在家,也没什么大事,仍然选择了错过季辞的———用网络热词来说,错过了他的人生高光时刻。   是的,许游选择了……错过。   其实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他和季辞一个是六百多岁的巨龙,一个才是刚刚二十多人类,怎么看也不搭。若真的在一起,才叫人咂舌。   他们平日里只站在季辞的角度看他对许游一往情深,却没有想过,许游是否怀有相同质地的感情,还是只把他当做看着长大的孩子呢。   宁延年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感情这回事,并不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单向通道就能走过去的。   两情相悦,或许是比寻找银焰花更困难的几率。   “阿邹人很好的。”小温捧着脸,叹息道,“我总觉得,季辞他也许认识些新的人,就会好起来吧?”   她的结尾,是问号。   会好起来吗?   会好起来吧。 第七十六章 恋爱禁止4   二十三岁的漫长夏天   一行人在山顶上住下来。   说起来好像有点儿潦草, 实际上民宿的条件可以用豪华来形容了。广告商财大气粗,为了把话题热度正高的小温争取过来,也算是下足了本。整个民宿被他们包了下来, 没有其它旅客,倒也自在。   民宿是个四层楼的别墅, 有花园有泳池。不过他们既然出来旅游, 为的也不是住宿上的享受。听说这里山间的夜景美不胜收,他们下午入住后就睡觉,一直睡到傍晚,简单地吃了晚餐后, 收拾收拾东西去坐缆车登顶。   没错,说是住在山顶,真到了才发现只是个噱头, 想要真正到海拔最高处,还得坐缆车,而且收费不便宜。好在花钱的不是他们。   大学生放假比中小学要早不少,这个时候还没达到全国人民扶老携幼的出游高峰, 山顶上人不多。他们找了块没有石头、视野也好的位置,支起帐篷铺上野餐垫, 姑娘们还带了不少零食, 有几个男生打起牌, 一起等待夜晚的到来。   季辞既不会打牌, 也不太吃零食, 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新认识的朋友们也都习惯了他这种安静的性子, 没有强迫他过来加入社交。   他望着山间的傍晚出神, 其实也很好看, 云霞变幻万紫千红, 触手可及。入夏后的黄昏总叫人期待,好像即将开启的夜晚会带来无限惊喜。唯一恼人的湿热也在凉爽的山顶荡然无存。   “在想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声音,季辞甚至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谁:“没什么。”   阿邹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若即若离的冷淡,在旁边坐下,递过来一罐冰啤酒。   季辞接下。他其实不喝酒,不过拿在手里凉冰冰的,也挺舒服:“怎么不打牌了?”   “让给小宁了,他在旁边学了好久,想上手试试。”阿邹伸直双腿,手撑在后面,让晚风拂过面庞。   或许在别人眼里,个高腿长的男生配上这样的美景,简直像幅画。可惜季辞不为所动,反应了下才明白他说的「小宁」是宁延年。   以前的宁延年,比同龄人小,话又太多,大家都不爱和他玩儿,一直到认识季辞才有了第一个朋友。现在年纪不同了,出门都喜欢玩得开、能带动气氛的同伴,宁延年反而受欢迎起来。   人的际遇总是在变化。   *   阿邹盘腿坐起来,掰掉拉环,喝了一口冰啤酒。他知道闲聊不适用于这个人,还是直接问精确的问题更好:“毕业了打算做什么?”   “进研究所。”   “什么样的?”   “研究古生物。”   “哇,你专业是这个吗,好厉害。”阿邹的赞叹毫不掩饰,考虑到本人是个专业演员,看不出其中有几分是真,“平时都研究什么?”   他的表情让季辞知道一定想得和自己学的完全不一样:“理化生,化石之类的。”   可能这个专业在其他人听起来,是提取恐龙、猛犸象的基因奥秘,最好再能克隆一下;实际上就是做做实验,搞搞石头,枯燥得很。   高考后填报志愿时,他还没有想那么远,只是想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去了解一下家人———当然,后来的四年里,没有任何一本书、任何一堂课上,会提及巨龙。不过,能学习一下和巨龙同时期的物种,也很有意思。   毕业季经历了种种惊心动魄的事件后,季辞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道路选择,发现了它的另一层意义。   他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但这件事现在是秘密的,必须要瞒着家人,所以得从长计议。   不过这些事情是阿邹所不会知晓的。季辞忽然问道:“你认为,世界上有龙吗?”   阿邹一愣:“龙?你是说西方那种邪恶的生物,还是东方的图腾?”   “都行。”   “我倒是很喜欢看关于龙的电影。”阿邹撑着下巴,一个个列出名字,“都是我看过不下三遍的。要是以后我也能参演一次就好了。”   说了半天也没回答问题,季辞又问了一次:“那你相信,他们真的存在吗?”   阿邹笑了:“我以为你们这些科研大佬,都是不迷信的。”   迷信,季辞想,这就是阿邹给的答案了吧,也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类的观点。巨龙什么的,不过是一种创作的虚拟形象罢了,和鬼怪、神明一样,怎么可能真的存在呢。   除非,他是被一家子纯血远古巨龙养大的。   *   夜晚来得很快,眼看着到七点了,那边打牌的聊天的吃东西的,都按下暂停,站起身聚集在一块儿,等着看山里藏着的小镇一起点亮灯。   那个场景是言语难以描述出的壮观,山的轮廓在夜色下沉沉起伏,直到某个瞬间,光带忽然被点亮,宛若无数碎裂的星星滚落在山谷中间,璀璨而渺远。季辞想起来在秘境森林送玫瑰小花妖回家时,路过的芝麻田顶端,也是这样美不胜收的景象。   不同的是,芝麻田云海之上的一个个光点来自异世界的植物,是自然界精巧的安排;而这里则是家家户户的灯火,比星光更加温暖,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相濡以沫的爱。   年轻人们一起举起手中的饮料干杯,大声朝山下,朝天上,朝未来呼喊:“毕业快乐!”   站在山顶上是听不见回音的,不过一切早就深深印刻在了脑海。这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即将展翅高飞,先在浩瀚的夜晚放飞一下理想,其他的游客也对他们抱以善意的微笑。   亮灯仪式是这里吸引游客的重要手段,网上营销得火热,亲眼所见确实震撼。阿邹带来了专业的相机,记录下这繁星点点的人间,也记录下朋友们难忘的瞬间。   最后他的镜头又对准季辞,大声道:“你也笑一个嘛!”   季辞本来觉得有点儿尴尬,不过宁延年和小温已经一左一右搭上来,强行押着他冲镜头咧嘴:“三———二———一———茄子!”   在他们之后,其他一直不太敢跟高冷男神接触的同学也都纷纷上前,争抢着要跟他合照,季辞无奈,他虽然平时和其他人是有点儿距离感,其实脾气很好,拒绝不了这样的要求。   “这是最后一张了。”   “好好好,男神说最后亿张!”   “我没——”   “让我先让我先!!”   “……”   *   阿邹看得开心,照了一会儿又让其他人接替,他也要跟季辞来一张。   整理了下发型和衣服,阿邹跟摄影师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搭上季辞的肩膀。镜头里看起来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拥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他搂得有多么紧,紧到了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步。   如果让一个人感到不舒服,那么对方就已经越过了安全社交距离。季辞刚想要往旁边躲,摄像师已经喊预备了。阿邹依旧满脸灿烂笑容,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对季辞耳语:“让我追求你,好吗?”   两大男神合照,自然很多人排着队求发照片,其他的也争着去看自己刚才照出来如何,没人管当事人拍过以后是什么情况。季辞的表情完全冷了下来,他非常不喜欢别人抱着目的接近他。   阿邹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一把拽住要走的人:“别生气。”   季辞也意识到,其他人都还在,自己这样甩脸色不太好,深吸了一口气调整情绪:“我没生气。只不过,不行。”   不愧是季家的小少爷,连拒绝别人都没有多余的解释,简单而干脆。阿邹实际上并不知道许游,但他演戏演得多了,也熟知这种套路,放开他的衣服,眼神灼灼:“告诉我你的理由。你有喜欢的人吗?”   “……”是有的。不过又怎样呢。   季辞诚实回答:“我拒绝你并不是因为他。我不了解你,恕我无法同意。”   果然。阿邹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辞一点都不想在这种尴尬的时刻去回忆许游,没吱声。   “但你们并没有在一起,不是吗?”阿邹看穿了本质,“那就给我一个机会,或许我是你更好的选择。”   季辞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这么快就喜欢上别人:“我们才认识半天。”   阿邹笑了:“没关系,从今天起,往后我们会认识很多年。”   *   朋友们又坐了一会儿,山上风大,夜间气温跳水,女孩子们都觉得冷了,也就决定回去。   下山没有缆车,好在也不算太远,吃饱喝足了正好走一走消消食。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冷了,他们都按照正常夏天的气温穿着短袖,顶多带一件薄外套,按照旅店老板的建议带了些毯子,没想到山上入夜后竟然冷成这样,毯子也不够用。   男生们纷纷把毯子让给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冻得牙齿打架也要履行绅士风度。季辞平日里跟体温低的巨龙相处得多了,也就习惯性地穿着长袖,不过仍然是单衣,冷得有点儿难受,走在队伍最后面。   阿邹发现了他的异常,把外面搭配的开衫脱下来递给他,只穿了件贴身的黑色背心。   季辞当然不要:“你别冻着了。”   “没事,我经常穿这么点儿去夜跑,习惯了。”剧组拍摄也是个体力活,并且对演员的身材保持要求很高。   季辞皱着眉:“那你可以给小温他们。”   “我的外套已经贡献出去过了。”阿邹坚持,“我这对你不是绅士风度,这是我追求的方法。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能让渡给别人。”   他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直白而热情的追求方式,有些无措。   阿邹看出他的忐忑,笑了笑:“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现在是我在追你,不是我们在谈恋爱。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只要放下对我的成见,让我慢慢升温,水到渠成。”   不愧是演青春偶像剧的小鲜肉,台词一套一套的。季辞不是十几岁的小少女,不会被一点甜言蜜语就蒙蔽,但他确实感到了棘手。   两个人僵持很久,直到快要走到民宿,阿邹终于胜利地让季辞穿上外套,满脸都是得逞的笑:“你看,早这样,我俩最起码有一个人不用受冻一路了。”   季辞没说什么,抬起眼看前面,好在没谁注意到他们这点儿小纠纷,都在谈论店老板:“听说他今晚会回来诶。”   “啊?下午见到的那个不是吗?”   “下午那个,算是经理吧。真正的老板平时不在这里,不过今天会过来。你没看群里吗?”   “啥?还有群?”   “你怎么这么状况外……就是代理老板,呃,应该说是店长,下午建的群,说是房间有什么问题方便联系他。”   “我去,我完全不知道啊!你们排挤我!”   “少废话。我现在拉你进群。”   “谢谢大好人!”   最后面的阿邹扬了扬下巴:“你听说了吗?真正的老板还是个名人来着。很好奇他的庐山真面目。”   季辞摇了摇头,他不感兴趣。老板是谁,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只想快点到地方,把外套还给阿邹,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等等,今晚的室友是谁来着?好像不是宁延年?   不会是旁边这家伙吧? 第七十七章 恋爱禁止5   恋爱课程怎样能满分   风越来越大, 户外的气温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在夏季了,代表着温暖和光明的民宿就在眼前,前面几个人不知抽什么风忽然赛跑起来, 比着谁先到达。季辞和阿邹本来就在后面,这下被落下一大截, 也懒得追赶。   民宿进门有一截仿佛隐形的台阶, 想不通当初建造者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很多住客都会被绊一下,仍没有拆除,只是在旁边贴了个「小心门槛」的标志。   等到他俩快到门前时, 听见大厅里传来热闹的讨论声。先回去的伙伴们聊了起来,似乎是真正的房东回来了,话题都围绕着他, 好像名气不小,人人都认识似的。   季辞走进去第一眼看见的门楣上悬着的晴天娃娃,手工画出来的,丑丑的, 和颇具格调的房子一点儿也不搭,而且说不上来的眼熟。其实他下午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不过那时候匆匆忙忙进屋, 没仔细看, 现在倒是有时间。   一时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注意力全在那儿, 季辞也没看脚下, 理所当然地被门槛隐形门槛坑了一回, 磕碰着差点摔下去, 幸好阿邹及时扶住他———   “怎么了?”   烙印在灵魂上的熟悉嗓音传了出来, 季辞震惊地抬起头,对上走过来查看情况、同样震惊的许游。   他来不及去思考现在和阿邹的姿势有多么不合时宜的暧昧,脑海里塞满了问号。   许游为什么在这里?   这个房子是许游的?   那个传说中挺有名的、刚才和朋友们在室内聊得正欢乐的房东,就是许游?   他到这里玩是他安排的吗?   这难道是个圈套?   阿邹不认识许游,没理解这俩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的情况,也没第一时间把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和真正的房东联系在一块,眼里只有他的心上人。   他扶起季辞,关切道:“你还好吧?”   他拉起他的动作熟稔又流畅,而且距离依旧暧昧,仿佛把季辞拽进自己的怀抱里,语气又过于温柔,再加上季辞身上那件外套一看就是和阿邹的背心搭配好的———许游冷漠地扫了一圈,尽收眼底。   龙的眼底腾起熊熊燃烧的怒意,表面上的微笑却没有丝毫破绽。   许游站在屋里,灯下,居高临下,阴翳落在身后,讲出的话愈发柔情:“宝贝儿,这是你的新「朋友」吗?”   *   阿邹今年二十五岁,入行却有二十年了,许多年纪比他大的演员反而要称他一句前辈。   和昙花一现的季辞不同,他是真真正正比当做童星来培养的,专业且刻苦。六岁那年被带去给杂志拍广告时,遇见一个长得白净可爱的更小的男孩,眼神有种冷漠的天真。   他俩分在同一组,对那个孩子印象深刻,一举一动有种天生的贵气,仿佛不是来参加拍摄的小演员,而是下来视察家族公司的小少爷。   他猜得没错,男孩还真是季家的小少爷。不过二十年后,两个人早就不记得彼此,在小温的牵线搭桥下重新相识,纯粹是个意外。   阿邹底子好,演戏有灵气,一路走来鲜花掌声不断,星路顺畅。他凭着自身条件男朋友女朋友一串,战无不胜。   这回看上了季辞,一天相处下来,没得手,还反反复复碰壁,他非但没气馁,反而激起了征服欲,更想一步步去攻破他的防线。   季辞虽然看看着有点儿高冷,实际上不是个特别会拒绝别人的性格,况且阿邹说话做事很稳妥,不越界,他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就稍微撤了些壁垒。   阿邹正得意于自己进攻的小有成效,离防线还有距离呢,砰,踩到颗地雷,直接给他炸懵了。   新朋友肯定指的是自己了。   那「宝贝儿」……喊的是谁?   是季辞?   房东和季辞认识?   男人看起来比他们大一些,但也没差太多,英俊挺拔,有他们这些毛头小子不具备的成熟魅力。季辞二十多岁了,早就不是小孩子,能对一个成年人用上如此亲密的称呼,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阿邹满腹狐疑,对上房东看向自己笑吟吟的表情,目光却冷得仿佛能把人冻死。   年纪轻轻,在强者如林的娱乐圈混上如此地位,阿邹是何等聪明,短暂的疑惑后立刻反应过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终于明白了先前和季辞对话中的「她」其实是「他」。   啧,有意思。   这两个人明显看起来都同对方有话要讲,碍于自己杵在这儿,都没开口。阿邹审时度势,决定先走,但也不能完全把舞台让给无情的有情人:“那你们先聊,别太晚回来,我在房间等你哦。”   他在「等你」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仿佛在暗示,讲得谄媚悱恻,末了还做了个飞吻。   他满意地看见季辞一僵,以及那个男人牙痒痒的愤怒表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还安全地避开门槛。   *   他俩的关系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虽然现在不知道的也没几个了,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季辞转身就走,许游愣了下,也追了上去,临走前没忘拿上外套。   外面实在冷得厉害,他们没走太远,停在一棵树下面。它的枝干上缀满了小彩灯,有几分火树银花的味道。非常粗壮,需要几人合抱,夏天正是枝繁叶茂的时节,现在是夜里,看不出来,等白天就会罩下大片树影,荫泽一方。简直是旺盛生命的化身。   季辞想起古堡坐落的那片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外界的罕见植株,在那儿遍地都是。   他其实有点儿想家,但他不敢跟任何人说,怕勾起季家人的伤心事:自己才住了不到二十年,尚有如此之多无法割舍的回忆,那么对于在这儿度过了十几万个日夜的他们呢?   从这里看得见室内辉煌的灯火,还有同伴们隐约的欢笑声,八成在玩新的游戏,就算是刚从如此冷的山顶上回来,也依旧有精神。   那些声音遥远如浪潮,无法企及。灯光最远也就斜射到他们脚边,像是某种分割。   也的确是道分界线、踏过去,他还是个普通的、和同学们毕业旅行的大学生,为前途烦恼,又充满憧憬;缩回来,他就回到和巨龙纠缠不休的人生,永世不能与「平静」二字沾边。   前前后后也就几分钟罢了,却仿佛两个世界。   那件明显属于别人的外套在许游看来格外扎眼,他把自己带过来的那件半披在季辞肩上:“穿这个吧,厚一点。”   季辞抓着他的外套,嗅到布料上淡淡的梨子味熏香,没有拒绝,也没有披上,黑亮的瞳孔一眨不眨盯着他,很直白:“你很介意?”   在现在的季辞面前,撒谎或者否认显得毫无必要;可要是就这么承认了,跟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争风吃醋,哪怕不论龙类身份,他好歹是堂堂S.O.T.总裁,也太掉价了吧?   所以许游反问回去:“那是什么人?”   “刚认识的朋友。”季辞并不隐瞒。   许游拧起眉心:“你们晚上住一间?”   刚才阿邹临走前,是说了「在房间等你」之类的话。但季辞也是那时候才得知,他俩被分配到同一间,下午进屋的时候只看见旁边的床上有放着被人的东西,还没等来室友,就被匆匆叫去集合。   本来他肯定是会和宁延年一间的,结合今天的情况来看,只能是阿邹找了宁延年换房间。后者为什么会同意,还不得而知。   然而,此刻在许游面前,他忽然不想承认自己的同样不知情,坦荡道:“没错。”   这句话好似开关,把许游先前一直尽力掩藏的愤怒悉数勾了出来,音调不自觉高了起来:“你太没有戒心了,怎么能跟他住一起!他对你什么心思你难道看不出来?”   “对我……什么心思?”季辞喃喃,并非问他,而是自语。片刻后又直直看进他的眼底,“我早就成年了,大学毕业,单身。这样的状态,可以接受任何人的追求———不是吗?”   *   晚风在他们耳旁猎猎作响,仿佛身处并非炎夏,而是深冬。   民宿明明就在他们不远处,为什么显得如此陌生?好似他们不是站在几步路的树下,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牢笼。   许游愣了愣,没料到他竟然是这样反问回来。刚才那个男生,从来没见过、同季辞只认识了不到一天的男生,竟然已经可以撼动他的心了吗?那个人究竟有什么魅力?   许游目光沉了下来:“哦?那你的意思是,你要答应他?”   龙的脑海飞快运转,构建出自己的情报网,要将这个人类男孩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查一查。   季辞不甘示弱看过去:“你想知道?”   “如果你还没打算告诉我,说明你没有考虑好。”   季辞听闻,竟然笑了:“是啊,没有人比你更懂逃避和犹豫的法则。”   许游不知道自己该调整出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他的指控,因为那控诉全是真,他无法申诉。   好在季辞没有纠结,而是大方地答应:“回答你可以,但在那之前,你要先回答我的———你究竟是以什么身份问我?”   是以长辈关心小辈的姿态,还是朋友间的八卦,又或者站在一个男人评估潜在竞争者的角度?   他这句话看似弯弯绕,实际上想要点破的,是他们旷日持久的拉锯点:许游,究竟把他当什么?   “我不知道。”许游沉默半晌,最终回答。他专注地望着他,不该只是「望」了,是在研究,脸上带着点显而易见的、难得的困惑,好像眼前的人类不是个对于龙类来说相当单薄的生命体,而是道极其复杂的数学题。   许游诚实道,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问题。   季辞自然不会满意这样的答案,但许游忽然岔开了问题:“你看见门口挂着的那个晴天娃娃了吗?”   季辞一怔,想起来之前就是因为那个才差点摔了一跤;他早就觉得眼熟,难道真的见过?   许游没看他的表情,目光放远了些,看着那幢灯火通明的房子:“是你小时候做的。好像是五岁?还是六岁?跟哪个仆人学会了之后,做了一大堆,非要送给我,而且是全部。我逗你,说怎么不给季先生他们,你就噘着嘴不高兴,瞪着我,好像我再不答应你,下一秒你就要哭出来。”   “……”他可没印象自己创作过这么丑的东西。   季辞不太记得这件事,毕竟过去了十几年,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提起。但他没吱声,听他说下去。   “别人的晴天娃娃都是用布做的,你倒好,都是纸巾。我到处问,有没有办法能让纸巾长久牢固点,当然没有。还好你做了很多,我就一个个挂在这儿,风吹雨淋坏了收起来,然后再挂下一个。现在仓库里有一堆呢,看起来惨兮兮的,不过也算是陪伴着这幢小房子的回忆吧。”   “我还有很多客人和它的合照,他们都会问我,「这是谁做的?是你家孩子吗?」我当然不能说你这个季小少爷是我家的孩子,就告诉他们,「不,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宝贝。」有人再问下去,宝贝是什么关系?我也不回答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你算我的什么呢?孩子?肯定不是。朋友?好像又不太像。朋友家的孩子?我还不敢自称与纯血是朋友。   “我找不到准确的词汇去界定我们之间的纽带,慢慢地,也就不再想。”   “其实这里,我本想再等等,等你什么时候说想要到山上度度假,我就关了它,重新整修一下,只带你来。”   “你提前来了,那也很好,对你对我都是惊喜。要是没和那臭小子一道,就更好了。”   “我爱钱,没错,没有龙不爱钱。我也许爱我的父母,不是很确定,不是每条龙都像你的小舅一样如此珍惜亲情,「家人」之间的羁绊远比不上「家族」。但我确定我非常非常爱你。”许游看着面前年轻人漂亮的眼睛,轻声道:“小辞,我的心里早就全被你填满了。全部。真的一定还要划分出势力范围、给每一种爱都标出详情解释吗?”   *   他听起来就是在诡辩。季辞想。绕来绕去,总是不踩中红心。   然而心脏还是被那句「我非常非常爱你爱」狠狠地击中了,好像月亮的倒影在水面上颤悠了一下,化成无数发光的碎片,散落在无边的海面。   先前装出来的冷库外表没法再维持下去,季辞把阿邹的外套脱下来,披上许游的,已经算是示弱。   许游的外套,的确温暖多了。他被包裹在熟悉的香味中,好像找回了一些安宁。   男人的表情同样因为他这个小小的举动放松下来,伸手拂开他垂下的额发:“宝贝,再给我点时间。”   季辞不高兴地看着他:“一个月前你就这么说了。我还要给你多久?再一个月?一年?十年?”   “不会那么久。”许游郑重承诺,“十天。十天后的这个时间,我一定给你回答。”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往近了说他等了几个月,往远了说他等了二十年,也就不差这一个多星期。季辞深吸一口气:“好吧。不过我要你给个清清楚楚的答案,无论是答应还是拒绝,不能有半点模糊。”   “好。”许游摸了摸他的头发,“我答应你。”   这大概算是个休止符,因为争吵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重新觉得晚风凉薄。   “冷不冷?”许游语气软下来,“过来,让我抱抱你。”   季辞没动,反倒是许游上前一步,把他拥入怀中。许游比他高一个头,也壮一些,比起他依旧有点儿少年感的单薄身体,更有成年人的轮廓。他抱他时,就是完完全全把他藏在怀里。   季辞肩膀僵硬了片刻,尔后放松下来,埋在梨子的香气中。   巨龙一点都不温暖。   “我好想你。”   “哼……”   “晚上别回你那个房间了,我给你重新准备一下。”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   “就这么定了。对了,送你的十八岁礼物,还在吗?”   “那个模型房子?”   “嗯……”   “在。怎么了?”   “季先生说,你们好像要重新找地方建房子了。”   “我怎么不知道。”   “不想让你操心。不过,如果真的要重建,都得按照我的那个模型来。”   “那你不就是大功臣?”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   他们在那里站了很久,全然忘记了夜里的寒凉,感受着久别拥抱的温度,直到远处灯光熄灭,直到夏夜萤火点点。 第七十八章 恋爱禁止6   他一定能挖掘出秘密   毕业旅行结束后不久, 季辞结束了人生中最后一个暑假,回到城市,交接办完手续进了古生物研究所上班, 给一个老教授当助手。   人类的研究所是不会有关于巨龙的任何具体数据的,只有一些古籍和臆想的残片。他从上面并不能查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除非, 他的直属领导家, 有一个嫁给了巨龙的女儿。   季辞进这里还真不是家里安排的,完全凭真本事考进来。他二十来年的人生算得上深居简出,不太认识其他龙,然而不代表会有龙不认识纯血家尊贵的小少爷。   教授的女婿也是这所研究院的投资人, 看到季辞的简历后立刻亲自拜访,说了些诸如「您不用打卡更不用加班」「您不来也可以,工资照发, 奖金翻倍」“事实上只要您在这里过得开心,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会满足”之类诚惶诚恐的话。   季辞哪哪儿都觉得别扭,他习惯了当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小王子,那是在季家, 在龙类社会;现在到了同胞中间还要受特权优待,并没有让他觉得开心。   只是女婿泫然欲泣的表情让他讲不出拂了好意的话, 只能敷衍应下来。   女婿后来也没再出现过, 好在所里其他人不清楚季辞的身份, 除了上班时间自由以外, 也没谁刻意盯着他。教授倒是对他有些拘谨, 除了布置任务, 没什么多余的话。   季辞是成年人了, 不会不懂人情世故中的微妙。好在他想得开, 来这里是为了上班和探寻真相, 又不是为了社交,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研究,换到别人身上都偷着乐呢,没必要自寻烦恼。   他从教授和教授女婿那儿借了一些记载着巨龙相关的古书籍,文字晦涩难懂,就是连会龙语的女婿看着都费劲,更别说他一个人类。不过季辞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会付出十二万分的努力,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挖掘出想要的秘密。   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过家人和许游,也要求教授和女婿保密。不借助季家的力量,他也一定会做成。   *   平时下班都是加西亚或者家里的司机来接,今天季辞想一个人出去转转,想想事情,就没让他们来,自己开的车。   离开停车场后,却在路边看见个到处张望的熟悉身影,季辞怔了怔,阿邹?他怎么在这儿?   那次旅行有许游横插一脚后,他自然没跟阿邹住一间,第二天也不知道这两人说了什么,阿邹没再来找他,他顺理成章重新回到宁延年和小温的队伍。   两个朋友没说什么,就是表情有点儿古怪,还时不时对视一眼,唉声叹气,神秘兮兮。季辞不是好奇心旺盛的人,他们不说,他就当和自己没关系。   后来连着上班、做研究,很快把阿邹的事情抛之脑后。   结果那人突然出现在这里。   研究所位置偏僻,周围也都是肃穆的学科环境,像阿邹这种走在时代潮流尖端的性格根本不会来这儿逛;又正正好好在古生物研究所门口,季辞基本可以确定,他是来找自己的。   他停在他旁边,降下车窗:“阿邹?”   男人四处寻找的目光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被点亮了:“看来我找的没错。”   他们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阿邹没有立刻说明来意,点了些小食,一边吃一边抱怨:“剧组管得好严,连薯条都不让吃。不能吃薯条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演员要保持身材,各有各的节食方法,小温也这样。季辞想起小时候季悦栀还在做模特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从来不受限制,绝对让很多同行羡慕得要命。或者不止同行,谁不想要拥有怎么吃也不胖不长痘的好肌体呢。   季辞没胃口,喝了口咖啡,有点儿苦。他本来想问阿邹是怎么找过来的,又觉得没有意义,于是直接问:“找我做什么?”   省略掉寒暄,直奔主题,果然是小少爷的风格。阿邹擦了擦嘴:“之前就一直想来,没想到旅行回去后就提前进组了,这两天戏份轻松一点,我才有时间溜出来。也没多重要的事情,就是来看看你。”   季辞还是越过了他的寒暄,抿抿嘴:“他跟你说什么了?”   阿邹的眼神黯淡了些:“你说许先生……吗。我也想问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但我希望你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我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   在他或直接或间接地问许游意识的这两个月,季辞已经感受过很多次被含糊其辞敷衍的苦恼。好在他不是许游,对这些事情想得很清楚,喜欢就是喜欢,由恨生爱也是喜欢;相反,不来电的人也没必要强迫自己去相处。   他给予阿邹的回应不需要再多加思考,点点头。   阿邹苦笑:“连犹豫都没犹豫,也太伤人了。”   “不是因为你不好。”   “行啦,不用发好人卡给我。”   “不是好人卡。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嗯。从我……三岁。”   “这么多年了?那还真是情深义重。”阿邹狡黠地眨眨眼,“不过你们看起来,面前也有道坎儿需要迈。如果觉得跨栏太费劲——”他做了个戏剧性地张开双臂的动作,“欢迎你随时来找我。我身边一定会给你留最优先级的位置哦。”   季辞噗嗤笑出来。以阿邹的皮相,今天从自己这里回去,明天,不,今晚就会涌上数不清的新鲜血液。等到下次他们见面,队伍都不知道排到哪儿去了呢。   阿邹见他笑了,很是宽慰,托着下巴感慨:“我好像都没见你笑过。”   季辞收敛了些,不过还是有解决一件心头难事的快意:“有吗?”   他不是不爱笑,只是笑容留给了特定的人。   “有。”阿邹非常浪漫主义地抒情,“如果我的退出能换来你的笑容,那我心甘情愿。”   季辞的表情很认真:“我拒绝,真的不是因为你不好。”   “我知道啊,哎呀,没关系,你还怕打击我自信心?我攒了这么多年,你打击一下也没关系的。”阿邹是个通透的人,现在反过来安慰他,“你也不用因为这个有负罪感。那,以后还是朋友?”   “嗯……”   季辞这次的笑容真心实意。   或许从今天开始,在宁延年和小温之后,他拥有了人生中第三个好朋友。   *   上次许游提过,季淳准备重新找地方建房子,季霖泽是个执行力和效率都相当高的龙,等季辞回家以后,图纸都确定下来了。   他们可不是随随便便买个几居室装修,那是得找到足够宽敞的空地、建起占地难以想象的城堡,那样浩大的工程量,人类至少需要好几年。不过好在,季家各个身怀绝技,让巨龙去修建住所的效率,比人类的机器还要高。   季辞不需要操心这些,他闲着没事的时候才会去看看。新家选在了以前森林的另一边,靠近秘境森林的方向,又不至于涉及瘴气的范围,这样也好,不仅远离人类社会,还能让心怀不轨的龙有所忌惮。   他被季越彭带到地方「监工」,看见的就是数十条巨龙在空中飞舞,用人类不能理解的技艺一层层迅速打起地基。   按照大哥的设想,框架搭完需要一个半月,对于龙来说盖房子不难,恢复里面的装修才是难题,毕竟龙形不好做那些精细的活。小哥一到那儿就快乐地加入了施工队,金贵的三公子完全把这当做了游戏。   季辞帮不上半点忙,还容易被误伤,只能离得远远的,没多久就无事可做了:什么都没建好呢,这里连手机网络信号都没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就是他好几次差点死在里面的秘境森林,想来也颇为感慨。   新年夜的大火开始,动荡已经持续了半年。他们失去了一些人,好在,最重要的亲人都还在身边。   想到秘境森林自然想到银焰花,就免不了想起许游。谈谁谁到,许游拿着微缩的图形颇为惊讶:“小辞,你怎么来了?”   “这是我家的房子。”   “但这里太危险了。”许游把东西交给工程队,“我带你回城里吧。”   季辞想了想,留在这儿确实无聊,跟小哥打了招呼后骑着巨龙离开了。   “哦对了,先去一趟我单位。”   “怎么了?”   “拿点东西。”   “好。”   *   许游还没怎么去过季辞工作的地方,毕竟小少爷想低调些,连大学生都认得出S.O.T.的总裁,更别提工作的人。   于是,他在车里等待。季辞很快就出来了,但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或者准确来说,不是空手出来的。   许游坐在车里,看见了全程。季辞从大门出来时,被保安拦下来,有东西要转交给他。再然后,季辞手中就多了一大捧……花?   等季辞回到车上,才发现包装的那一大束并不是花,而是各种各样的小零食。看起来每个没多大,价格一个比一个昂贵,包装还格外精心。   什么人会做出这种事呢。   许游有了不好的预感:“谁送的?”   季辞蹙着眉,没有丝毫收到礼物的惊喜:“阿邹。”   这个名字听得许游心里一沉。果然是那小子。看来那日对他的警告还不够,这家伙蠢蠢欲动,时刻想着卷土重来。   “你们……”   “我已经拒绝他了。”季辞显得很苦恼,“他也答应了不会再用追求的手段。”   所以,送的不是花,而是零食。而且,在季辞查了下手机消息后,也得知不止他,包括宁延年和小温在内的,毕业旅行的所有朋友都收到了这样一份突然的「花束」。   不同的是,其他朋友只有零食,季辞比他们多了张手写的小卡片,也没写什么暧昧的话,“have a nice day:)”,简洁,也特别得鹤立鸡群。   季辞甚至没法去问他为什么还在做这种事,以免自作多情。   看来,阿邹并未完全死心。季辞摆弄着那张小卡片,还有点儿香水味,浓郁的花香,其实和食物不太搭。   许游语气生硬:“你要带回去吗?你不是不爱吃零食?”   “二姐和小哥都喜欢吃。”季辞抬起头,“其实也没关系,毕竟我现在依然是单身,对吧?”   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催促着他的回应。许游被他反将一军,无言以对。   ——距离他们约定的那个坦诚之日,只剩最后一天。   *   危机感。   这是在民宿见到阿邹前,许游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许游一晚上都没睡好,向来会享受的龙竟然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类小鬼失眠———无论是季辞还是阿邹,都能够代入罪魁祸首。   在季辞吻了他、挑明心意后,许游一直心烦意乱,也在强迫自己去分析对季辞的感情。   原本不掺杂质的、对一个小东西的喜爱,现在需要用明确的分类来定义,许游有些茫然,不知季辞究竟该被放到什么位置上。   爱情是有占有欲的,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第一次产生这种新奇的感觉,是在「午夜飞行」酒吧看见那个棕毛拽住季辞手腕的时候。   然而那次情况危机,解释成保护欲也无可厚非,毕竟季辞是季家的宝贝,整个龙族难以企及的那颗夜明珠,在那晚的场合下,随便季家哪个人都会做出一样的反应。   但阿邹不同。   他让他觉得被威胁,这种危机感让他产生了诡异的恼怒,让他胃里发酸。   六百岁的孤寡老龙遇见了棘手得前所未有的感情问题,决定上网请教一下这方面更见多识广的人类。毕竟只有细腻的人类才会耽于儿女情长,龙类只想敛财。   很快,不睡觉的热心网友回复了他:   【你先说你这个朋友是不是你。】   【哦嚯,朋友变情人,我最喜欢这个戏码了,来人,上瓜子!】   【喜欢就买,不行就分。】   【谈啥恋爱啊,是网上冲浪不开心吗?】   【不是吧哥,都有人倒追你了,你还要怎样啊!】   也有认真答题的:   【你这就是喜欢B啊,不然你也不会发帖问了。】   【虽然不知道A和B啥样,但你这么犹豫不决的挺招人烦,B就算真喜欢你,也等不下去了,迟早被A征服。我只能祝AB锁死了。】   【还能为情所困,估计年纪也不大。过来人说一句,喜欢就在一起,别那么多顾虑,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什么情啊爱啊的,哪有赚钱重要。】   许游翻了很久,觉得人类非常意思。他们根本不知道屏幕对面坐着谁,但还常常把自己放在尊长者的说教地位。   *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一条长长的回复上:   【认真答题的来了。我也遇到过相似的问题,当时很痛苦,不忍心让题主也熬一遍,给你点我总结出的经验吧:你想象一下,如果B和A真的在一起了,在你面前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你会心平气和祝福他们,还是打翻了醋坛子,还是恨不得把A弄死(非物理意义)抢回B?再想想B其他亲近的家人朋友的反应,比较一下你们的不同,施主心中自然会有答案。】   许游翻身,换了个方向躺着,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想象了一下,若是季辞的家人们见到一个各方面都不错、还颇为情深义重的小伙子,会怎样对待?季辞在他和他们心里的位置,究竟有什么不同?   季淳多半会温和接待,庆幸崽崽终于找到好人家;   季霖泽和加西亚会将阿邹、以及阿邹平时接触的人做个巨细靡遗的背景调查;   季悦栀也会评估,不过是完全不同的方式;   季越彭可能要威胁一下这个小孩,别想做任何对不起小辞的事情。   而在做完这一切、那孩子也能成功通过考核之后,他们会欣然接纳阿邹,将他当成季家的一份子……   许游想,那他自己呢?   他能和阿邹和平共处吗?哪怕从此,能将季辞拥入怀里、陪他经历一切喜怒哀乐、走遍所有山川湖海高山低谷的人不再是自己,而是阿邹。   能接受吗?能甘心吗?   不,他不会。他只感受到了心底燎原的愤怒和妒忌,想吃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像一条真正的巨龙一样,一口吞掉弱不禁风的人类,永绝后患。   ——等等。   他刚才是不是有提到,妒忌?   许游一愣,猛地坐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 恋爱禁止7   让主人成了众矢之的   夜色浓郁得彻底, 暗色的无形大手捏住了所有人命运的咽喉。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季悦栀站在门廊下,难以言喻的焦灼预感在心头晃悠。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什么大事。   不过她大半夜的不睡觉, 跑来这儿等待,也确实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   她现在不在季越彭的房子, 而是自己的, 跟那边相隔不远,不同的是,没有其他人知道。算是个秘密基地。   现在,舅舅和兄长都在房间里等待。   车灯划破了宁静的夜色, 她下意识伸出手挡在眼前,随即意识到龙类并不惧强光。以人的身体、身份生活久了,都快忘记了自己的种族。   车门打开后, 有什么小东西迫不及待地飞过来,就那么几步路淋到的雨滴一甩,全都甩到她身上;季悦栀还不能恼,又气又好笑地接住龙崽:“好玩儿吗?”   簌簌熟练地用龙尾勾住她的胳膊:“啾!”   是的, 这只年仅三个月的幼龙,除了对季辞, 能清晰地发出「Ma」以外, 其他所有人都是用啾啾啾来称呼和回应, 包括许游在内。哪里还有龙的架势, 根本就是个小鸟儿。   按理来说, 卵生的巨龙在学会化人形、说人类语言之前, 像所有的幼崽一样, 会先掌握自己的语言, 也就是龙语。他们当然也尝试着用龙语去沟通, 发现簌簌不仅听不懂他们的,它自己看起来很有感情、意有所指的那些发声,在他们听来就是声调不同的啾啾声。   难道它身上的种种异常都是因为秘境森林的影响?还是它本就是与众不同的天选之蛋?   他们找不到第二只从秘境森林里活着走出来的龙,无法对比。只能期盼簌簌再长大些、能交流了,再寻找真相。   *   簌簌的保姆方凝从车上下来,笑眯眯地看着由她养起来的幼龙,颇有些为人母的喜悦,差点忘了和二小姐问好。   季悦栀抱着龙崽,不留痕迹地观察她,也微微笑,矜持地点点头:“你先回去吧。”   方凝一愣:“不用我留下来照顾簌簌吗?”   “先生说了不需要。你回去休息吧。”   先生是他们所有人对季淳的尊称,无论是季家人,还是其他巨龙。在他们口中,若是不加姓,只有「先生」二字,那无一例外,指的都是季淳。   方凝面上浮现出惧色,眼眶顿时红了一圈:“二小姐,是、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对不起,我、我……”   他们和方凝接触不多,并不太了解这是条怎样的龙,但莫名其妙被说哭了也挺让人头疼的。季悦栀打断了她结结巴巴的惶恐:“没事,不是你的问题,是先生想要和小家伙亲近一下———单独。”   她的语气尽量柔和,还是在「单独」二字加了重。尽管仍有畏惧,但二小姐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方凝抹了抹眼睛:“好的,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转身上了车,也不管还在下雨,车窗全部降下来,眼巴巴地看着季悦栀。后者保持着淡淡笑意,目送着车驶进暗色的夜幕,直至完全消失在雨中。   簌簌看着自己熟悉的保姆离开,疑惑地扬起脸:“啾?”   季悦栀摸了摸它脑袋上茸茸的小龙角,叹了口气:“要是你会说话,哪里还用这么大费周章。”   龙崽听不懂她的话,反正季辞不在的时候,方凝和他们就是它最亲近的人,有人跟它讲话它就开心,晃了晃尾巴:“啾啾!”   季悦栀无奈道:“你啊你,想跟你说什么,简直对牛弹琴。也不知道小辞平时是怎么跟你交流的。”   从簌簌还只是个龙蛋开始,季辞就经常跟它讲话。孵出来之后,语言不通也没有阻止他俩的交流,实在神奇。   *   她带着幼龙转身回到屋里,径直走到最里面的房间。加西亚给她开了门,然后站在门外,负手而立,监测着外面的动态,确保没有闲杂人等靠近。   幼龙和他们有好几天没见过了,此时重逢异常激动。它已经能自如地在房间里飞行了,现在绕着几个人满屋子乱转,快乐的啾啾声不绝于耳。   最后是季霖泽眼疾手快,出手把兴奋过头的小家伙逮下来,交给季悦栀抱在怀里。后者从抽屉里找出一袋芝士豆乳夹心饼干,簌簌咔嚓咔嚓消灭完,吃的肚子圆滚滚的,歪在她怀里睡着,总算安生下来。   成年龙们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季辞小时候是个万里挑一的乖宝宝,他们好久没有养育过这么闹腾的小东西了。   季霖泽打开投影,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纯黑背景的论坛界面,只有字是淡淡的白色,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这儿既不是龙类的论坛,也不是人类的,而是知晓彼此存在的、一个相对中立的场所。虽然页面简陋,但流量很大,每天都会有数以千计的新帖,相亲的、买卖的、求职的、决斗的,应有尽有。   季霖泽点开最热闹的一个板块,某个帖子已经翻了几十页,发布日期竟然是昨天。   短短一天时间,引来了如此之多的讨论,内容非比寻常。   点进去,挂在首楼的赫然是簌簌的照片。并不清晰,只有一条青玉色的尾巴,已经超过了人类小臂的长度。对它自己来说是长大了,但跟正常一座平房那么大的巨龙没法比;再加上它特殊的颜色,只要不瞎,都看得出异常。   发帖人说:上次在XX公园看见的,这是什么?   底下回复也很热闹,猜什么的都有,大部分觉得就是人类的玩偶,编个故事搞噱头,但楼主信誓旦旦这是个活物,还会飞,怎么看都是迷你号的巨龙。   能在这里讲话的,自然都是见识过巨龙的。人人都知龙类有多庞大,没人信他。然而讨论还是继续了下去,后面越说越玄乎,什么上古神兽之子都出来了。   即便还没找出具体的归属地,但在龙人两届,重磅消息不胫而走———某种全新的、未知的龙,出现了。   *   季霖泽关了投影,明暗在房间里交替。季悦栀愤怒道:“怎么会被拍到?难道是方凝?”   她一直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保姆有怀疑。   “查了下时间,那天方凝在家。现在追究谁发起的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重要的是怎么解决。”季霖泽脸色凝重,“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法暴露它的存在。”   季悦栀问:“不能直接删帖吗?”   季家拥有所有和龙有关的权限,包括一个小小的网址。这就是纯血的高贵之处。   “不行,一旦封锁,反而证实了发帖人眼见为实。接下来会有更多人和龙寻找。”   季淳揉了揉太阳穴:“簌簌慢慢要长大,不可能永远困在这里。如果它一直学不会化形、学不会沟通,迟早……”   他没说完,但他们都清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季悦栀提议:“要么,我们先发制人,让所有人都知道它是我们家的一员?”   就像当初把小辞带到公众视野那样,毕竟没人敢觊觎纯血的所有物。   “这个方法我也想过,但不同的是,小辞是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人类,对其他巨龙而言,唯一的用处是要挟我们。不打算争权夺势的,不会对他有什么心思。”季霖泽说,“但簌簌不同,它身上也许隐藏着我们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能量,难保不会有人为此铤而走险。让它站在聚光灯下,和靶子无异。”   季悦栀倒吸一口气,不自觉抱紧了怀里的簌簌。   季淳低头看着它吃得鼓鼓的小肚子,和其他巨龙表面处处覆盖的坚硬龙鳞不同,它的肚皮上有个特殊的纹路,一个倒挂的勾玉,呈现出白水晶的色泽,宛如将落未落的水滴。   或许一切的秘密,都和这个「胎记」有关。   它给了簌簌无穷的能力,也让主人成了众矢之的。   或早或迟,簌簌都会受到来自各方的争夺。   怎么办?怎么才能在不伤害到季家其他人的前提下,也保全簌簌?   季淳扶额:“让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   季辞是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醒的。   今晚小舅、大哥和二姐都不在,小哥一如既往享受夜生活去了,后者的房子虽不比古堡,也足够宽敞,偌大的别墅只剩他和仆人。   巨龙对于各部分的力道控制度一流,仆从们做事总是悄悄的,没有动静,如果什么能把他吵醒,要么是自然界,要么,是外人。   家主们都不在,如果有谁趁虚而入———季辞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笃笃。   声音并非从门传来的,而是……窗户?   季辞翻身下床,谨慎地靠近窗边,半开着的玻璃倒映着某人熟悉的笑脸。   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儿来干嘛?他住的可是二楼,这家伙不会是爬水管上来的吧?   许游是飘在半空的,季辞仔细一看,他背后张开了翅膀。   多大人了,还对这种小把戏乐此不疲。   十二岁那年,还在古堡里,许游也干过同样的事情。只不过那年是完全的龙身,今夜只有龙翼。   巨龙在人类形态时单独化出龙翼是非常耗费体力的,除了危急关头不会轻易尝试。季越彭的房子虽然不在市中心,也是人类聚集区,许游的确不能以龙形态现身;但就为了偷偷找他,化出龙翼,好像也太戏剧性了吧?   季辞疑惑地望着他,这是唱的哪一出,许密欧与季丽叶新编?   他把窗户完全打开,许游冲他伸出手,做了个「跟我走」的口型。   季辞虽然觉得他奇怪,但也没多犹豫,反正明天不上班,纵身一跃,从二楼窗户跳了出去———许游稳稳地接住了他。   他俩这么干了很多年了,非常有默契。只不过默契也没怎么用在正道上。   许游把他抱在怀里,龙翼伸展得更宽了些,向月亮飞去。   季辞问:“要做什么?”   许游低头看他:“带你去看海。”   他眼中映着的万家灯火愈发渺远,直到只剩下他的倒影。 第八十章 恋爱禁止8   我上辈子就喜欢你了   他们来过很多次海边, 每一次的时节和心情都不同。   早先时候下了雨,现在又是深夜,整条漂亮的环海公路只有他们两个。嵌在护栏上的灯源像星星一样注视着来人, 许游最终把车停在观景台旁。   夜色下的大海又是完全不同的风貌,或许几小时前风雨之下还在兴风作浪, 现在平静的如一块蓝宝石, 和大地的心跳一起在月光下缓缓起伏。   许游背靠着栏杆,感受着腥咸的海风吹拂过面庞。季辞趴在他旁边,眺望着海面说话。到现在许游也没说明突然出现的来意,他不可避免地猜测了很多可能性。   山巅民宿, 彩灯树下,许游承诺过,十天后会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个时刻, 是不是就是今晚,是不是就是现在?   今夜过后,是不是他们从此会走向不同的人生?   浪涛声充斥着耳膜,季辞等了很久, 总算等到许游开口。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你对我来说, 究竟是什么。”   季辞没看他, 依然眺望着深蓝的海。   许游也不指望他立刻接茬, 继续说下去:“最开始是觉得你这个小东西挺可爱的, 又能成为我接触季家的跳板, 才对你很好。但是你那么讨厌我———还记得吗, 把我送你的所有礼物全都摔地上了。我也挺生气, 又不能真的跟小孩子生气, 我就想啊, 我这一生征战四方,追求者追随者无数,怎么能讨不到一个小孩儿的欢心?   “你就成了我一个攻略的难题。我要对你好,特别特别好,让你这个小屁孩一定要喜欢上我。”   “你太小了。认识的时候才三岁。三岁,什么概念?我零头的零头都不够。我的人生很长,三年或者三十年,都是弹指间。我也不需要珍惜时间,反正时间对我来说是无限的。直到认识你,看着你一点点长大,看着你因为成长而出现的那些变化,我头一回觉得,原来年月也可以如此细致、重要。”   “我想了很多。想我和……唔,和你小舅,有什么不同。他们比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不管从哪个角度来,更像是父母看着你长大。那他们对你的亲情,和我对你的感情,又哪里不一样?”   提起家人,季辞转过头。   年轻的那一个眼瞳中没有龙类的异色,是纯粹的黑,又在月光和海浪的映照下显出淡淡的蓝,仿佛这世间最珍稀的宝钻。   “之前我没想明白,直到你那个,就那个同学出现,我突然感知到了自己的变化。如果他把你追到手,季先生,还有你的兄姐会祝福,但我不会。”   “什么样的感情会有独占欲和排他性?反正亲情不会有。我想我找到了我和他们的不同。你对我来说,一定不只是个小朋友。”   “你十岁那年我就说过,要守护你一辈子。所以,我给你的答案是,你会是、也只能是我的猎物———终生期限。”   *   和小孩儿当初拐弯抹角的表白一样,答应得也拐弯抹角。许游说完最后一句,人类的眼睛变成了金黄色的龙瞳,散发出令人不自觉想要臣服的光芒。   他对自己豪言壮志的抒情颇为满意,本以为季辞会激动落泪,结果小家伙一脸不信任:“思考那么久,就想出这些?”   许游一愣:“不够吗?”   季辞撇撇嘴:“你要怎么证明你自己?”   “证明?”   “嗯。证明你对我,的确和我对你是一样的感情,而不是误会。”季辞目光灼灼看着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许游依旧怔忪,没想明白这个「证明」要做点什么。季辞无可奈何地叹息,然后凑过来,一个轻柔的、羽毛似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就像这样。”小孩站回去,浪花在他身后掀起白色的水雾,他的眼神里带了点挑衅和狡黠,“做得到吗?”   反了他了。   许游像是狩猎者捕食觊觎已久的猎物一般,上前将他箍进怀里,抓一只猫咪那样捏住他的后颈,恶狠狠地亲了回去。这个吻百分百货真价实,而且凶狠,是龙的行事风格,直到人类柔软的嘴角都被他咬破了皮,才放开。   他用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巴,低笑:“这下信了吗?”   尔后目光又变得郑重:“我曾经说过的吧,我不喜欢誓言那套虚假的东西。我是个商人,商人懂得权衡利弊,所以不会轻易承诺。但商人也懂得一诺千金,言出必行。我说过要守护你一辈子———宝贝,那是我六百多年里,做出最沉最重的诺言。相信我,我会用每个世纪去爱你。”   龙的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他选择了寿命短暂如蜉蝣的人类,相当于做好了等他离去后守寡几百年的准备。但没关系,季辞给予他的这些年,已经足够度过接下来漫漫的一生。   许游吻了他。   许游真的在爱他。   孤寂的单向道跌撞而慌乱地寻找了二十多年,出口的光亮反而叫人难以置信。两世情感纠葛,无数段纷杂的回忆交织,季辞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那就让我看看吧……”   看看你的誓言,究竟有几分可靠。   *   季辞曾经忧心过,若是和许游在一起了,小舅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万一不同意怎么办。但当这一切真的到来,他发现家人比自己接受的快得多———许游再次到季家,在所有人面前自然而然牵起他的手、吻他的额头时,长辈们只是微微顿了顿,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做,接着该干嘛干嘛去了。   家人这么自然的态度反而让季辞不自在起来,连他自己都没适应好和许游突然转变成恋人的身份,他们的反应,好像他俩已经这样很久了似的。   不过,这应该代表他们同意了吧?也算是解决了缠绕他多年的「心头之患」。   季家除了正式迎来许游这么个新成员外,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最近上门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而且每一个都指明了要看簌簌。   来者不仅有普通的巨龙,也有身份尊贵的,比如当初那个A级贵妇团,比如一些长老会的成员,甚至还有季家的一些旁支。虽然纯血贵族的地位比他们都要高,但季淳不可能无差别地不见所有人,只得斟酌着会客。   小龙崽被这些频繁打扰的陌生人搞得心情很不好,除了季辞,谁都不让抱,甚至冲着季越彭他们发火。小崽子至今跟他们交流困难,没法教育,它控制不住它自己,生气起来喷龙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而且簌簌的龙焰成分也和其他巨龙不同,喷出来的不是火,而是柔和的水雾,像烟一样飘出来。然而不会有人天真地认为那些烟雾真的像水一样柔和,随随便便就是几千度的高温,簌簌已经烧穿了几个梨花木的家具,要不是季辞回来即使,整个房子都不保,收藏者季越彭痛心疾首。   作为簌簌这几个月的保姆,方凝也被剥夺了接近它的权利。现在不高兴的幼龙六亲不认,唯有季辞能让它安静下来。没办法,他只能向研究所请了假,尽可能多陪在簌簌身边,减少它对陌生来客的恐惧。   *   趁龙崽入睡,带孩子疲惫的季辞来到小舅的房间:“最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都来看它?”   簌簌太特殊,瞒是不可能瞒太久的,必须另想法子。季淳很久没有感到如此棘手了,簌簌放在家里,简直就是个不定时炸弹。还好当初做了正确的决定,加强龙蛋对季辞的雏鸟情节,让后者牢牢握住炸弹的开关。   季淳的目光含着担忧:“簌簌三个月了,虽然还不会说话,但自我意识马上就要成型。你现在必须做出决定,从今往后是否要将它留在身边。”   当初把龙蛋从秘境森林里带回,初衷是为了等银焰花开,救治许游。眼下许游倒是早就恢复健康,「顺便捎带」来的龙崽出了问题。   他要不要养?这个决定,是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做的?   要知道人类的寿命最多也就一百多年,这个数字对于巨龙来说只是幼年期的第一阶段。他要是留下簌簌,未来,簌簌就是季家的责任。他能不能替小舅和兄姐做出抉择?   年长者看出了他的纠结,柔声道:“你不用考虑我们。只要你爱它,那它就也是我们的孩子。你只要衡量自己的想法。”   进入秘境森林到现在也半年了,就是当宠物养,也早就有感情。更何况簌簌和他的恋人、家人是同样的种族,等它再长大一些,学会化人形,就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儿。他忍心把养了这么久的小家伙送人吗?   独一无二的稀有龙,在有些人手里是宝贝,在有些人手里就是可以拿来做无数残酷实验的物品。他既然当初答应了阿尔瑟,将龙蛋带回人世间,或许就是对它有责任的。   季辞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小舅,我想留下它。”   季淳望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慢慢笑开了:“好。”   二十多年前,他从大火中抱出襁褓中的人类遗孤,二十年后,长大了的小孤儿又救回命悬一线的龙的子嗣。或许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关乎于爱的轮回。   即便是宁静世家的不稳定因子,他们也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家人。   *   季越彭这幢别墅的楼顶是个大露台,有个非常宽敞、能同时容纳四五个人躺在上面的摇椅。今晚被许游霸占了,暮夏的夜晚沾了点凉气,他裹着薄毯,等季辞钻进来。   “跟季先生谈过了?”   季辞疲倦地窝进他怀里,感受着和人类节奏不同的心跳,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许游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簌簌不认其他人,就算反其道爱屋及乌地不对自己喷火,终究还是帮不上多少忙:“说了什么?”   “问我要不要留下簌簌。”   “你怎么想?”   “我……想保护它。总觉得很多人对它不怀好意。”   许游没有犹豫:“只要你想,那我和你小舅他们,都会尽全力帮你。”   季辞抬头亲了亲他:“嗯,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有多么幸运,有这样爱他的恋人和家人。   许游揽着他,哄孩子似的:“睡一会儿吧,有我在。”   季辞闭上眼睛,嗅见安心的梨子香。   许游睁着眼看天上闪啊闪的星星,预感到了前路多舛。好在他找到了同行路上最重要的存在。带着季辞一起走下去,足够满足他所有的忐忑与渴望。   过了一会儿,猫一样窝在他怀里的人类忽然叫他的名字,鼻音浓重,尾音绵软。   也不知是醒还是睡。许游还是回答:“怎么了宝贝?”   “你大概不会相信。”   他打了个呵欠。   “嗯?”   “我上辈子就喜欢你了……”   “嗯?”   许游只当他是梦里的胡言乱语。 第八十一章 恋爱禁止9   背叛者下场人人皆知   许游像往常一样接去接季辞下班, 他不进去,车停在门口等待。   之前见阿邹这么等过以后,他每次都这样守着, 虽然讲起来有点儿小心眼,但许老板认为为了守护自己的小男友, 多付出一点儿很有必要。   研究所的门卫是个喜欢豪车的小年轻, 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高中都没读完。上学不好好听课,毕业了找不到其他工作,来这儿看门还是拖了几层关系。   以他的薪水工作两辈子也买不起, 见许游总在这儿等着,眼馋得很,也就大着胆子上前, 问问配置、问问乘感,得了允许再充满赞叹地摸两把。   许游闲着也是闲着,大方解答,一天换一辆, 让小孩饱饱眼福,反正他家里车多, 仿佛开车展。许老板自个儿英俊潇洒, 往旁边一站, 车模也齐了。   还好能在所里上班的, 大多和单位名字一样非常古板, 只醉心于化石, 对有钱人的玩意儿不感兴趣, 否则就许游这成天豪车车展似的轰动程度, 迟早要把他赶到别的街区。   有一回季辞加班, 许游带小年轻在附近兜了一圈,小孩儿激动得脸颊通红,对他的崇拜又上升好几个等级,从此所里有什么八卦新闻竹筒倒豆子似的给他说。   小年轻文化程度一般,消息格外灵通。包括昨天有哪个姑娘专程给季辞做了便当,前天哪个小哥送了几盒咖啡,鸡毛蒜皮诸如此类。   许游听的忍不住发愁,他知道他家宝贝受欢迎,但没想到受欢迎到这个程度。实在让龙很有压力。   *   许游今天掐着点出发,没想到还是来早了。门卫一见他就热情地跑过来打招呼:“许哥!”   他降下车窗:“还没下班?”   “你家那位最近总加班呢。”   “忙什么呢。”   “这我也不知道呀。听说所长给他批了单独的实验室,而且没给助手,他要独立完成、应该是搞什么很机密而且要保密的试验吧?”   再多的,门卫也说不出来了。许游倒是把这件事记了下来。从知道季辞高考报了这个志愿开始,许游就有种直觉,季辞选这个,一定跟他们———他是说巨龙们———脱不了干系。   季辞想要避开他们,单独研究龙类。   不过,会是研究什么呢?   许游一时也没能想明白。他没来得及深入思考,季辞一脸倦色走出大门,跟门卫点点头算是告别,坐上副驾。特意给他准备了柔软的靠垫和颈枕,非常舒适,季辞整个人瘫了下去。   他发动车子:“工作不顺利?”   季辞闭着眼,无精打采:“嗯……”   许游试探道:“要不就不去了吧,咱们两家还没到需要你挣钱糊口的地步。”   季辞没有戒心,顺着他的意思讲下去:“不行,还有好多东西要做。”   “在捣鼓什么呢,这么困难?”   “想看看到底怎么能——”季辞忽然睁开眼,“你在套我话?”   被识破的人讪笑:“怎么会。行了,不说这个了,饿了没?带你去吃饭。想吃什么?烤肉怎么样?”   季辞没说话,闭目养神,许游就继续往前开,顺便贴心地关掉了音乐。直到红灯停下,又听旁边人轻声道:“我不是想瞒着你,只是……时机成熟了,会告诉你的。”   许游侧身亲了亲他的发顶:“好,那我就等着。”   *   今年夏季格外短暂,蝉鸣还未散去,天气预报上显示入了秋。两个新手恋人感情升温的同时,和气温一样越来越冰冻的,是巨龙之间重新排布的局势。   几个月前召集聚会时那道冷淡纯白的倩影,迅速化作风暴席卷了整个龙届,吸纳一个个小家族和自由势力,将失落了三个世纪的赫定家族重新壮大,东山再起。   伊迪丝·赫定,回到了众龙的视野中。   季家的小少爷从来不需要参与争权夺利的乌烟瘴气,所以他过了很久才知道,这个能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威胁到季家的新任领袖,就是大一那年迎冬节,季辞与许游在学校附近咖啡馆重逢时,坐在许游对面美颜逼人的凯拉小姐。   许游曾经受季淳所托,秘密消失一年,后来在某个场合结识了凯拉,对外说是合作伙伴,但连许游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总之季先生交予的任务,他都会一一照办。   只有季淳知道,在失踪了几百年后重新出现的这位,真正的名字是伊迪丝·赫定,真实身份则是赫定家族前家主斯科特·赫定唯一的妹妹。   现在,她坐在自家庄园的湖畔,仍旧一袭白裙,戴着稻草色的遮阳帽,低头品着千里迢迢运过来的红茶。和季悦栀类似,两人都是纯血贵族家唯一的大小姐,对生活有着同样高质量的要求。若非立场相悖,或许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只可惜她们一个是季念云的女儿,一个是斯科特的妹妹,结下的仇恨永世难忘。   下人带着惴惴不安的女孩子过来:“小姐,她到了。”   伊迪丝葱白的手指将骨瓷浅瓦色的骨瓷茶杯放在桌面上,并未回头,依旧眺望倒映着蓝天白云的湖面。它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此刻每个人心中的波澜。   “你们都下去吧。”   “是。”   *   她看了很久湖面,尽管它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红茶的热气袅袅,半晌,伊迪丝终于开口:“你过来。”   不属于这里的女孩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周围人都离开了,这才确定是自己,忐忑地绕到伊迪丝的面前。就算来过好几次,她依旧不敢直视伊迪丝———一方面是这种美丽极致到了叫人心都悬着的地步,另一方面,从知道无意中在集市撞见的人竟然是赫定家的新任家主之后,先前忽略掉的血统间的臣服全都翻倍加诸于她。   方凝的手指不停搅动着衣摆,在见识伊迪丝伪装后的真实气场后,她才明白季家的几位家主平日里对仆人是有多么温和有礼;伊迪丝不同,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王。   方凝跪坐在她脚边,紧张地牙齿打颤:“小姐……”   “今天也没有带来吗?”   伊迪丝讲话没什么起伏,但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叫她恨不得完全伏地:“对不起,小姐,他们最近把簌簌看得很紧,也许是察觉到我……”她吞了口口水,“察觉到我的,「背叛」,已经不让我接近它了。”   “哦?”伊迪丝垂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那现在是谁在照顾它?”   那目光似乎有千斤重,让她更加不敢抬头:“小少爷。”   方凝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B级龙,这辈子最荣耀的事儿也就是通过考核进入季家的分院,服侍三少爷。后来因为变故,有了接触小少爷和新生幼龙的机会,她本以为这是命运的跳板,没想到急转直下,被敌对的赫定家盯上了。   她只是个B级,势单力薄,根本没有反抗赫定家的机会,稀里糊涂地走上了间谍的道路。   一开始,伊迪丝只是让她讲一讲簌簌的情况,然后愈发得寸进尺,上周竟然要求她找个时间秘密地把簌簌带过来———最近觊觎幼龙的势力太多,家主明显感知到了威胁,把龙崽保护起来,不仅把她从保姆的职位上换下来,干脆带着幼龙转移了住处。   每次看见家主的目光她都直打颤,她清楚自己可鄙的行径早就暴露了,只是暂时没有对簌簌和小少爷造成伤害,家主才宽宏大量没有追究。若是有一日,赫定家通过自己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那么她就会第一个被推上断头台。   背叛者的下场,人人皆知。   *   然而她若是不照着伊迪丝的话去做,连赫定家的大门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方凝感到绝望。为什么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她以那样优异的成绩考入季家,为的可不是行走在双刃剑上!   现在只能祈祷,伊迪丝确认自己没有机会再接触到簌簌、季家也觉得留着她是个隐患将她扫地出门后,她能平安地做个普通龙,找个离S级远远的角落过下半生。   就怕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是奢侈。   伊迪丝倏然将整杯红茶洒在她脚边,方凝一哆嗦,脸贴在地上,被草扎得痒痒的也不敢抬头,连声求饶:“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是我的错……”   “别这么紧张。”伊迪丝的嗓音依旧淡然高贵,“你知道,我们……我为什么这么想要簌簌吗?”   方凝把眼泪逼回去,摇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龙崽淘气得要命,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不听话,照顾它累得不得了,为什么人人都把它当做宝贝?   伊迪丝没有解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化人形吗?”   这个方凝还是知道的:“至少一百年。”   如同人类的孩子到了六岁才能开始学习知识,巨龙的幼崽也在一百年作为分割线,确定长到足够汲取能量的年纪。满一百岁后,就会有师长教它如何化作人形;而以人形胎生的龙则相反,到了一百岁,开始……   “一百年。”伊迪丝轻轻一笑。要知道,被称作纯白木偶或是冰雪王后的伊迪丝·赫定几乎是不笑,偶尔一见,可使万物花开,尽管接下来的话语冰冻无比,“你们家的小少爷,怕是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季辞是人类,平安健康无病无灾到老,再长寿不过一百来岁,的确有很大的可能看不到簌簌化形。方凝不明白为什么伊迪丝会突然提起这个,忍不住抬起头。   伊迪丝的笑意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模样:“你在两边跑,也挺辛苦,作为答谢,我可以告诉你。许多人都在研究季家这个奇怪的幼龙究竟是什么特殊品种,却没个头绪。其实很简单,它这样,并不是受到秘境森林的影响,而是因为它就是传说中■可以■■■的■。”她铂金色的龙瞳折射出倨傲的威压,“我一定会得到它。”   方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   方凝走后,伊迪丝并未让仆人回来,偌大的草场只留下自己。天光云影没有任何异常。   湖畔上有一丝涟漪,又很快归于无澜。   她重新给自己倒了点红茶,呡了一口,对着静谧的湖泊道:“你还打算听到什么时候?”   清澈见底的湖泊陡然搅起漩涡,先前仿佛隐形了的男人从水中冒出来,甩了甩头发,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全身覆满了刀枪不入的金色龙鳞,就连脸上也是,随着上岸的动作它们一一褪去,又恢复了柔软的人类皮肤。   他有一副雕像般的完美身材,和一双充满魅力的海蓝色眸子。随便什么社交场合,都能凭借它们轻而易举地成为目光中心   然而这两者都没能引起伊迪丝的兴趣。她依旧低头用手指绕着小茶匙,像个木偶似的语调没有丝毫情绪变化:“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吧,还满意么?”   她的确是提线木偶。兄长在世时,她是他关在雕笼里的金丝雀,空有地位,没有实权;三百年后,再次成为他人手里的令牌。   她是这世间屈指可数的尊贵纯血,然而她一生都不属于自己。   埃隆·哈瑞斯一如既往迷人地微笑着:“当然,我亲爱的……姑姑。” 第八十二章 幕间(四)   他们是彼此的致命伤   六百年前。   尽管已是冷酷的深冬, 城中央的许氏却热闹得很,火树银花,张灯结彩, 方圆几里大户人家送来的贺礼在阶柳庭花的庭院里堆成山。门外站着些披金戴银的侍女,所有风雪夜的过路人都能分到一杯热乎乎的喜羹和一些红红绿绿的糕点。   许氏是富甲一方的大商户, 这点布置的花销算不得什么。如此隆重的不为别的, 几代单传的许氏今日终于诞下独子,老爷夫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自然是要好好庆贺一番。   他们给这个孩子取名为「游」,有游云惊龙之意, 希望他无忧且自由。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郊区的贫民窟,也有一个孩子出生。   家徒四壁, 连个能严密遮风挡雨的屋顶都没有,处处透着寒意。没有助产士,没有人帮忙,血染红了只有一点点棉絮的床褥, 母亲独自耗掉半条命,保住这个小生命。   与许家众星捧月的少爷不同, 他的到来不被任何人期待与祝福, 只让原本就凄惨的母亲更加伤心泪流。   他是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母亲给他取名为埃隆。   索菲亚·哈瑞斯是这条街上最有名的寡妇, 她美得惊为天人, 却成天灰头土脸, 衣衫褴褛, 要不是生产那天惨叫声穿透屋顶, 都还以为是个哑巴。她性格古怪, 憎恶一切, 周围邻里没一个愿意靠近她。   她在来到贫民窟时就已经有了身孕,听说是某个大人物的种。街上的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因为忌惮不敢靠近。   她家那个小子出生了,会说话了,会走路了,会打架闹事了,传说中的「大人物」却一直没有出现。街坊可以确定:这个悲惨的女人早就抛弃了。   唯一的好处是,这些年操劳过度的索菲亚早就年老色衰,也没人再打她的主意,反倒清净。   这儿可是人人都可能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贫民窟,没有谁有闲情去同情别人。孩子像野草一样,没有依靠地长大了。   *   贫民窟里居住着的并不是纯粹的人类,大多都是人和巨龙的混血种,也就是D级以及比D级血统纯度更低的卑贱种族,索菲亚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不属于人类,更不属于巨龙,是混沌地带不被看见的产物。   埃隆在恶意中迅速成长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能量要比母亲强很多,或许远不止D级。然而这里没有可以精准测量的科技,无法具体界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会控制力量,保护母亲和自己。   他的血统比想象中高很多,而且为人聪慧冷静,软硬兼施,稍加手段,就让邻居家想要欺负他的孩子反过来俯首称臣,很快成了这一代的小霸王。   整日受欺凌的童年里,小埃隆有过许多幻想,希望会有谁从天而降拯救落难的母子。但他一百岁,两百岁,三百岁了,「父亲」始终没有出现。无论他怎么问,索菲亚对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闭口不谈。   直到三百年前,两个纯血家族季家和赫定家爆发史上最严重的一场战争,两个家主同归于尽,暴君斯科特·赫定的名字自此化为尘土。   消息长了翅膀,传得飞快。传到偏远的贫民区时,埃隆正带领着一群D级龙应对C级的挑衅,并且他赢了。   听说斯科特·赫定死后,他冒出一个大胆的妄念: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成为引领一群A级巨龙的领袖,该有多好?那时候他和母亲就不用再担惊受怕,有吃有穿,该是多美好的生活啊。   他跑回家,想要把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和自己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告知母亲,打开家门,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彻底撕裂了他原本苦涩但平静的世界。   ——索菲亚·哈瑞斯因为深爱的那个男人的死亡,放弃了最后一点求生的希望。   埃隆·哈瑞斯在那一天终于得知自己的生父是九五之尊的S级巨龙,也在那一天,同时失去了父母。   他在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亲人,只剩自己了。   *   一百年前。   山谷里土壤肥沃,物产丰富,完全能够自给自足。人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世外桃源里,民风淳朴,鲜少去往外界,也几乎没有外人会进来。   今天左邻右舍都好奇地探出脑袋,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互相转告,凯拉的亲人终于找来了。   凯拉是整个村寨共同收养的女孩。捡到她时,她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善良的村民们用上各种珍贵的草药治好了她的病,让她留在村里,一呆就是一个多世纪。   是的,凯拉是他们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那辈收养的,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她失去了记忆,也不会说话,就连凯拉这个名字也是村民帮她取的。   她美丽而沉寂,不老、不死,有一双铂金色的眼瞳,仿佛传说中的神仙,下凡祥佑整个山谷。她出现以后,山里的野兽再也不敢跑来骚扰,虫灾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村民们很感激,把她看成需要敬奉的神女,供她吃穿用度,对她体贴入微,习惯也一代代传下来。   没想到,今天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有着海蓝色眸子的男人忽然点名要找她。   向来不和任何人目光对视的凯拉,在听到男人的呼唤后竟然抬起头,这让村民很是震撼。看来,神女也是有家人的。   不过神女究竟是什么身份,和男人又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都没有得到解答。   他们谈了很久,凯拉决定跟男人离开。村民们很舍不得她,但神女应该是回到天上去的,而不是在人间蹉跎。   男人倒也没有忘记这些村民照顾凯拉的恩情,给他们送来很多几辈子也得不到的好东西。   神女就像当初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一样,再一次不留任何踪迹离开,只余下传说,又要给子子孙孙讲上好几百年。   *   巨龙在千年前势力格局定下来,在对于人类和其他弱小物种的态度上,划分成了两个派别:以季念云为首的季家主张和平共处,相生相克;而以斯科特为首的赫定家则认为胜者为王,要征服四方。   两家都是兴旺强盛的大家族,只是季家的势力更加悠久,而且随着人类的发展,许多化形成人的龙类在人类社会中得了优待和好处,沉湎于享乐,更加厌恶战争,季家的威望也随之攀升。   相较之下,赫定家无论做什么都要被压着一头,非常不爽。   三百年钱,季念云和斯科特·赫定同归于尽后,对双方家族而言都是难以估量的创伤。季淳带领着季家的主要成员退隐,同时失去家主斯科特·赫定与妹妹伊迪丝·赫定的后者更是元气大伤,只留下天生残疾的独子。   这个独子虽是S级,然而既不会飞,也不会喷火,也没什么精明的脑子,不可能成为领袖。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后,更没人在乎他流亡至何处。   斯科特·赫定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私生子。   几百年前,他和卑微的D级混血种索菲亚·哈瑞斯有过鱼水之欢。出轨绝对是心高气傲的妻子不能容忍的行为,所以斯科特压根没想过给索菲亚名分之类的东西,事务繁杂,很快将这个女人抛之脑后。   柔弱低贱的D级没有反抗命运的力量,然而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也就是后来搅动风云的埃隆·哈瑞斯。   埃隆和他的父亲有同样的野心,且比父亲更缜密,更沉得住气。他同样是主战派,但很会审时度势,现在的人类发展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想要战争获胜,必须有更周全的部署。   他隐蔽地吸纳起了人才,打造属于自己的精尖团队,并且不急于放到台面上,暗中生长,以免在壮大之前就被盯上。   只是,他就算再强大,终究只是个A级巨龙。在龙类受到层层血统压制的社会运转体系里,必须有一个纯血,至少是纯血家被承认的后代,才能真正登上舞台。否则,就算他杀光所有反对者,依旧不会被认可。   一个世纪前,他发现了意外之喜,在某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当年战争中下落不明的亲姑姑伊迪丝·赫定。她丢了大半记忆,没多少能力,而埃隆也只需要她的S级血统与地位,于是对她进行威胁和彻底的洗脑,将她完全变成自己的木偶。   现在的龙经过太久的同化,已经习惯、并且甘愿躲在人类社会中做渺小的一员。埃隆希望能重振昔日巨龙的荣光,这个想法与许多龙不谋而合,越来越多的激进派加入,他的团队也从几十人、上百人的小小家族,变成如今可撼动一方的庞大势力。   他精心挑选了时机,让伊迪丝重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大张旗鼓地向全龙届宣告———衰落几世纪的赫定家,回来了。   *   半年前。   重新聚集起来的赫定家族又是一个龙口众多的大家庭,被亲手放火烧掉的季家古堡给了埃隆灵感,修建了一所占地不比城堡小的庄园。伊迪丝对此没有异议,唯一的要求,是要有个湖。   这里的地形实际上并不适合挖人工湖泊,但这毕竟是大小姐唯一的念想,赫定家忠心耿耿的仆从怎么说也要给她圆梦。现在湖泊修建完毕,湖畔绿草茵茵,摆了凉棚和几张桌椅,供小姐来这里喝下午茶、发呆。   埃隆并不住在这里,他在更靠近城市中心的地方有居所,只有需要找伊迪丝的时候才会到这里来。几乎每一次,都是在这儿发现的伊迪丝。   S级的雌龙有无穷的能量,然而从出生起就被斯科特束缚,后来历经磨难、再被埃隆洗脑和控制,如今只剩下一副躯壳,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发呆。美丽的银色眼瞳静静眺望着湖面上云朵的倒影,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埃隆也不在乎她想什么。他在她旁边坐下来,自然而然地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新鲜的茶叶果然沁人心脾。伊迪丝是他的亲姑姑,是他唯一的亲人,然而他对她只有利用和控制,没有尊称,甚至没有寒暄,讲什么都直入主题:“那个姓许的还没有姓,不过季家的小少爷竟然真去了秘境森林给他找银焰花。”   他顿了顿,哼笑道:“还真是情深义重。”   此刻他满身戾气,眼神满是憎恶,完全没有半分平日里人前风度翩翩的样子。   面无表情的伊迪丝听见许游这个名字,眨了眨眼。细小的变化没有逃过埃隆的观察。   几年前,许游曾经受季淳所托寻找过伊迪丝。当时她还保持着在山谷间的一百年用的那个名字,凯拉。埃隆在忖量后,同意让伊迪丝去接触许游,最好不止是接触,「勾引」会有更好的效果。   没想到那个许游看起来风流多情,实际上绅士得像个圣人,对如此美艳的伊迪丝居然没有半步逾越。   根据埃隆的调查,许游是没有妻子和恋爱对象的。依旧这么「不解风情」,要么是那什么能力有问题,要么,是有让他忠贞不渝的、放在心尖的人。   是谁呢。埃隆想。   季家的软肋是季辞,那么许游的弱点,又是谁?   *   埃隆和许游有特殊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只不过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少爷,如今又投靠了季家这座大山,另一个无依无靠地长大,做什么都孤立无援。   他烧掉季家时并没有料到许游也在,或者说猜不到许游竟然会为了别人付出至此。那个藏宝洞里,他是真的想过要杀了季辞,只不过杀了这个人类,季家就再也没有薄弱处,他会失去要挟的筹码,不合算。   更重要的是,许游保护季辞的不顾一切让埃隆忍不住皱眉:姓许的自己也算是家大业大,有必要为季家忠心到这种地步吗?   一定有蹊跷。   最后,许游反而成了主要人物中伤得最重的那个。许游昏迷不醒的几个月,埃隆带着聚集起的家族正式登上巨龙的权势舞台,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命运倒转,很是讽刺。   当他听说季家的小少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竟然为了许游要亲自进入秘境森林,后知后觉,原来他们之间的羁绊,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和深邃得多。   ——原来季辞和许游,就是彼此的致命伤。   梳理出这个情报的埃隆决定调整计划。   “如果小少爷能真的能找到银焰花……”埃隆托着下巴,手指敲了敲脸颊,“那么,能找到■也说不定。”   一直木偶般毫无反应的伊迪丝,听见那个字眼后终于转过头,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一个S级,在非友善的状态下注视着另一条龙,天然的血统压制会让低等级的后者忍不住感到畏惧,那是根植在骨血里的本能反应。然而埃隆好像全然不受影响,勾唇一笑,语调轻松:“我想做的事,姑姑难道猜不到?”   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若是能得到它,巨龙的天下,就该易主了。   伊迪丝没有再回答,目光重新落在湖面上粼粼的光点。铂金色的瞳孔闪动着不可名状的情绪。   =第五卷~一千零一夜= 第八十三章 择日而亡1   小孩也就两三岁模样   两年后。   “快快快!这边!”宁延年站在台阶上, 兔子似的着急得直蹦跶,用力招手,“马上都开始了, 你们怎么才来!”   季辞头发蓬乱,眼神飘忽:“耽误了一会儿。”   “一个小时前不是就说快到停车场了吗?找位置这么难?”   “……”季辞整理了下被拽住褶皱的衬衫领子, 最上面的扣子不知所踪, “嗯,都满了。”   宁延年心思单纯,不疑有他,朝后面看了看:“哎?许先生呢?你俩怎么没一起?”   “马上就过来。”提到许游他就来气, 明明知道时间紧张,还非要在车里……   宁延年拉着他:“那咱们先进去吧,女神在里面等好久了。许先生有邀请函吧?进得去吧?”   季辞胡乱点点头, 闷头往里走。   宁延年一愣,又追上来:“阿辞你嘴唇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上火了?”   季辞摸了摸红肿的嘴唇,咬牙切齿:“被狗咬了。”   “狗?什么狗?”宁延年茫然地左右看了看, “这么严重?要不要去看医生啊?”   “不用。”季辞挥挥手,根本无心回答, 生硬地岔开话题, “快走吧, 小温不是还等这么?”   他头也不回, 宁延年赶紧跟上去。几十米外的许游姗姗来迟, 看见自家宝贝儿被正装衬得腰细腿长的背影, 想到刚才品尝过的美妙滋味儿, 餍足地舔了舔嘴唇。   虽然时间有点儿紧迫, 空间也狭小, 还不能发出声音,实在很限制他的发挥;但也正因为环境和场合的特殊,才让小辞更加……   他晃晃脑袋,把桃色的想法赶出去,正人君子似的整理了下领带,递给门童邀请函。   毕业后的第三年,小温迅速走红,跻身新晋小花,和老搭档王牌演员阿邹共同主演了首部大投资的电影,特邀点映马上就要开始了。   *   小温形象出挑,气质温婉,而阿邹又是标准的阳光男神,他俩以前的戏路大多束缚在青春校园或是都市感情中,俊男美女谈恋爱,养眼又舒坦。   这回电影他俩都实现了自我突破,抛弃靓丽的外表,抹得灰头土脸,演两个在奇幻世界寻找真相的搭档,不仅不靠美貌吸引观众,甚至没有实打实的感情戏,俩人只是相依为命的朋友、亲人,和以往套路完全不同,剧情张弛有度,非常精彩。   许游和季霖泽都是投资人,不过后者是匿名的。巨龙最不缺的就是钱,尤其换算成人类货币后,轻轻松松一掷千金。为了感谢小温这么多年来对季辞的照顾,两家下了大手笔,请来国内外最好的班底,无论是特效、配乐还是道具服化都非常舍得砸钱。   编剧、制片、导演都是顶尖的,但电影最后如何,终究还是要看主演的表演。好在,小温很争气,年纪不大的阿邹因为出道时间早也算「老戏骨」了,他俩的演技受过打磨,尽管前者第一次挑战大荧幕,还是表现不俗,这场邀请了业内大佬的点映颇受好评。   季辞除了为朋友的成长欣喜,电影看下来,总觉得这个世界观和他上辈子逃生游戏的某个副本有些相似,甚至怀疑编剧是不是和他一样重生的。   但他没空去问,因为某个心思同样不在电影上的家伙坐在他旁边,不松不紧握着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画着圈。   其实也没做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但就是如此细小的动作,很难不让他联想到几个小时前,逼仄的车后排空间里,对方指尖在自己肌肤上游走,仿佛带着火花……   季辞一个激灵,立刻把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   宁延年坐在他另一边,全神贯注,随着剧情的推进跟着紧张,还被突然的音效吓得差点洒了爆米花。有这么一个纯洁的朋友在,季辞更觉得羞耻。   *   电影放完,进入片尾字幕。接下来还会有主创致辞的一些互动环节,宁延年的爆米花已经吃完了,跑出去沟通再来一桶。   第三人离开后,季辞松了口气,不舒服地调整了下姿势。场馆里的空调开得很低,有些瑟缩。   许游轻笑:“我想起来……”   季辞瞟了他一眼,提防着他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我是什么坏人吗?”许游故作受伤,“我只是想起你小时候。”   “小时候?”   “嗯……”   许游的目光变得渺远了些。   他第一次见到季辞,也是类似的电影颁奖典礼。那时候还没退圈的季越彭为某个电影演唱了主题曲,受邀其中。还只有三岁的季小辞「国民崽崽」正当红,被哥哥抱着无意间坐到了他旁边。   小小的男孩儿睡着了,因为冷,蜷缩在兄长怀里,白嫩嫩的脸蛋不高兴地皱着,睡也睡不安稳。许游心念一动,脱下外套给他盖上。   他酷爱梨子入调的古龙水和熏香,几乎所有衣服上都有淡淡的气味残留。那时候的许游只看见季小辞因为盖上自己的外套后舒展开的眉头、重新安稳的睡颜,哪里想得到惯用的香薰从此成了他的安神香。   又哪里料到,二十年后,他们会成为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   许游的眼神充满了怀念,季辞反而心里不大舒服:“那你更喜欢哪个?”   “嗯?”许游没理解,但听出了话里有刺。   季辞眼睛看着台上的人:“喜欢那个时候的我,还是现在?”   年长的那个一怔,原来小孩儿在这自己吃自己醋呢。   仔细想想看,几岁大白白软软的小团子的确可爱,叫人成天想揣兜里带着;现在二十多岁挺拔俊逸,想让他下不来床。   尽管细分下来不同年龄段他付出的感情有本质上的不同,然而季辞在他这儿的确有独一无二的重要性和优先。   龙揉了揉年轻人的头发:“你什么时候我不喜欢?”   人类哼了一声:“那最喜欢什么时候?”   “「最」?”许游低笑,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季辞触电似的猛地一颤,僵硬地推开他,耳朵烫得要命:“想都别想!”   许游看着他赌气的后脑勺,忍不住满眼笑意。   小孩儿也太好逗了。   *   他们在后台找到了小温和阿邹,两人乖乖坐着,各自的经纪人正在交代事情。   经纪人们一见许总,眼睛都亮了,热情地围过来客套,正好把时间留给老朋友们。   宁延年送上花:“女神女神,恭喜你!拍得太好了,等上映了我一定要三刷!”   小温接过来,笑弯了眼睛:“谢谢。”   阿邹笑道:“还送花呢,后场都快成花店了。”   几人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沙发上、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精美的花束,粉丝送的、主办方送的、朋友送的,应有尽有。宁延年那朵既不大也不艳丽,放在其中很不显眼。   穷学生宁延年有些丧气,小温坚定立场,连忙安慰:“没事呀,朋友送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季辞也送上了自己的礼物:“恭喜你们,电影真的很好。”   阿邹冲他眨眨眼:“能得到你的夸奖,也是无憾了。”   两年前,阿邹在他和许游确立关系以后,就放弃了对他的追求。现在和宁延年、小温一样,都是季辞的朋友。只不过偶尔还会有言语上的嬉闹,季辞无奈,见他没有坏心,也就无所谓了。   就是许游偶尔还会有点儿介意,人前风度翩翩豪爽的大总裁,哪想到人后恋爱中心眼小得很。好在,季辞都用这样那样的方式一一补偿回去了。   许游跟经纪人打完太极,也加入年轻人,先是带着点报复心揉乱了阿邹精心打理的发型:“你小子还挺行啊,这电影能给我赚回本吗?”   阿邹躲开他的手:“何止回本,必叫您翻倍!”   “哈,口气倒是不小。那我就看看到底如何。”许游说完又对穿着淡金色长裙、微鬈披肩发的小温赞叹,“还是这样子漂亮。电影里你那个自毁形象的造型,我差点没认出来。以后大有所为。”   许游虽然不是专业影视圈的,但作为投资人,这些年什么样的演员如阿邹所说能让他回本,什么能让他翻倍,什么又只让他亏,也自有筛选的直觉。   小温眼睛笑得弯弯的:“谢谢许先生。”   阿邹摸了摸下巴,打量一番跟电影明星没两样的许游:“许先生怎么保养的,都不见老。我记得我很久以前在电视上见到您剪彩啊演讲啊,就是这样子了。”   他不知道许游的真实身份,但另外两个朋友是晓得的。何止几年,他们认识许游是十年前,这十年里许老板丁点没变。   毕竟人形是巨龙选择的表象,随着他们的心意改变。如果没什么必要,可以保持这个年纪一动不动几百年;如果有必要,也能天天换脸,随心所欲仿佛网游。   季辞已经25岁了,重生到这个世界上二十二年,许游依旧和他三岁时初见的模样一样,保持着三十岁的外表。随着自己的年龄增长,他们两个的差距逐渐缩小,用不了多久就能赶上。   不过按照许游的意思,等到小辞二十七八时,他也要调整下自己的人形态,永远比季辞大些,永远照顾他。   虽然有时候想想,季辞要是比自己的形态还年长,也挺……刺激的。   反正他是龙,想搞角色扮演,也就挥挥手的事儿。就是不知道季辞能不能同意了。   *   车上早就打扫过,也开窗通风了,没有任何残留气味,季辞坐进去时还是觉得臊得慌。   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了。他暗暗想。   虽然刺激,可也太……太那什么了!   许游见他目光游弋的样儿就知道他又想起了之前的事。何止季辞,许游自己也是靠近停车场就忍不住联想到旖旎的那个小时。   小孩儿脸皮薄,再多刺激两句下回可能真的不给自己搞了。他发动车,贴心地岔开话题:“晚上回哪边?”   季辞果然松了口气:“去我小舅那边吧,答应了要回去吃饭的。你不去?”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日程安排:“临时有点事,我先把你送回家,再回这边。”   “那多麻烦。我自己回去吧。”   “那我怎么能放心。没事,赶得上。”   他们现在有了两个家,一个是一年前在秘境森林周边完工的新城堡,但因为离城市太远,两人都还要上班,所以他们又在市里买了房子,就这么两边交替着住。   点映会结束是五点多,入了冬后白昼越来越短,离开停车场时天就已经黑了。新的城堡比以前那个还要远,哪怕车是改装过的,还是得好几个小时。许游还要赶去饭局,为了节省时间,进入森林边缘后干脆停下车,恢复龙身载着季辞向城堡飞去。   冬天的高空寒冷异常,不过季辞用了这种「交通工具」二十多年早就习惯,还能淡定地刷朋友圈,看见宁延年发了和小温、阿邹的合照,配字:“见完大明星还得回去写论文,悲惨(哭脸)。P.S.本条朋友圈已屏蔽老板!”   季辞点了个赞,低头看见城堡从茂密树林里冒出的尖顶。   鉴于一百来号龙口住了几百年,新的这座城堡完全按照老的那个复刻,多亏了许游当年送季辞的模型。曾经的那个季辞躲在最高的塔顶看过星星月亮,也目送过很多次许游,哪怕现在这个长得一模一样,记忆终究留存在过去了。   好在,当年他爱的人,如今也都在。   季辞来不及感伤,注意到地上有什么快速移动的小黑点,一直跟着他们飞行的方向奔跑。   原本直接飞到塔顶上是最好的路径,但季辞看到后用力拍了拍龙的后颈:“快下去!”   *   “Ma——”   “Papa!”   “Maa!!”   许游停在了树下,季辞从他背上跳下来,下面是松软的雪地,踩上去就陷了一块。他们看见小男孩向他们跑来———就是刚才那个树林间跳跃的黑点儿。   小孩也就两三岁模样,发色、瞳色都很浅,显出通透的玉色,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好在衣服是深色的,厚厚得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球。   就这样也不影响速度,跑得飞快,可又不稳当,摇摇晃晃的,随时有可能摔跤,叫人心拎着。   怕什么来什么,地上一截伸出来的树根被雪埋着,没看着,啪叽,小孩摔地上了。   成年人的心跟着他上下坐过山车,小家伙沾了一脸雪,倒也不哭,爬起来拍了拍继续跑,只不过这次变成了比之前体型大一圈的小龙,飞离地面四五十厘米,飞行姿态依旧不优美,跌跌撞撞,说不定下一秒就掉下来。   余下的距离,他不断在人形和龙形反复切换,好似一段卡带了的幻灯片,有趣极了。   许游已经看过很多次,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季辞跺了跺脚,把雪踩实了,给自己找准重心,做了下准备,张开双臂等着小崽子扑到自己怀里。   好在,最后落进怀抱中是人形态,否则龙形他可能根本接不住。   小男孩亲亲热热地蹭了蹭他,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Ma!” 第八十四章 择日而亡2   遮天蔽日的暗影袭来   季辞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蛋:“怎么就你?小舅他们呢?”   小孩一听他说话, 眼睛笑成两弯月牙:“Ma!”   许游凑过来揉乱他的头发:“小东西,什么时候才会说第三个词啊?”   男孩见了他,伸手也要抱。许游刚把他接过去, 小孩扭身看见季辞,又一次张开手, 要后者抱回去。   就跟他在行动时反复从人到龙、从龙到人时差不多, 平时看见许游和季辞,也同样翻来覆去切换,反正爸妈都得抱他一会儿才行。   这个不停反复横跳的小男孩,就是季辞两年多前从秘境森林里带回来的龙蛋簌簌。   按理来说, 巨龙要一百年左右才能化形为人,但簌簌还是颗蛋时,就和普通的巨龙不同。他的龙形一直长不大, 勉勉强强从膝盖那么高长到了腰,飞也飞不高,不会说龙语,也听不太懂人话, 仿佛有隔离。   一岁多的某天,幼龙忽然不见了。他的特殊性受人觊觎, 曾经的保姆方凝就暗地里把他的信息偷渡给敌人, 后来被辞退后没再找新的, 就由季家几位亲自抚养。   怕梦魇重演, 季辞发动全家上下去找,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搜寻一圈, 无果。   他们黯然回去, 家门口发现一个小小的男孩儿, 躺在雪地里呼呼大睡, 完全不怕冷。这儿可是原始森林的一部分,怎么会有如此幼小的人类出现呢?一开始还没认出来是谁,他们把孩子摇醒,男孩揉揉眼睛看见季辞,笑起来要抱:“Ma!”   童声清脆稚嫩,不是他们那个成天到处扑腾打算好几个贵重吊灯的龙崽,又能是谁?   簌簌毫无征兆化了形,大家都很惊喜,一方面是他将变人类的进程缩短了一百年,另一方面是总算能跟这小东西沟通了。   令人失望的是,即使有了人形后,簌簌依旧只会「Ma」和「Pa」这两个发音,其他词怎么都教不会,有时候教得多了,小孩干脆眼睛一闭睡觉,或者回到龙身扑腾着翅膀走了。   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像小鸟儿一样啁啾,换成了婴幼儿独有的咿咿呀呀。   *   离城堡也不远,一家三口就这么走回去。一路上簌簌一会儿要季辞抱,一会儿要许游抱,谁也不落下,给唯一的人类累得够呛,也暖和了许多。   季淳披着纯白的锦裘在门口等他们,加西亚一如既往黑衣立在他身后。季辞看见他们时把簌簌交到许游怀里,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和季淳轻轻拥抱了一下,素来淡定的脸上显现出喜悦:“小舅!”   季淳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好久没回来了,簌簌都想你了。”   前段时间工作忙,他的研究有大进展,每天泡在研究室废寝忘食,要不是许游亲自过来接人,可能连市里的家都懒得回。   也就是今天小温的首映,才抽空放松一下。   季辞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季家和许游至今不知道他这工作的两年多究竟在捯饬什么。不过,只要季辞不伤害自己,他们会全力支持他想做的一切。   簌簌看见季淳,又着急地要他抱。季淳伸出手,簌簌恢复龙身,鹰一样站在他手臂上。现在的龙崽已经很沉了,要是换成季辞,肯定承受不住,好在对季淳来说和羽毛没什么差别。   “快进屋吧,你看你,脸都冻红了。”   “好。今晚有没有南瓜挞吃?”   “当然。你哪次回来没有?”   他们正要往里走,发现许游站在原地没动,季淳转过头:“小许怎么了?”   许游还没回答,季辞把龙崽布娃娃似的拦腰抱在怀里,抬抬下巴:“还要应酬去呢。”   季辞望着他,季淳也看着他,簌簌眨巴眨巴玉一样的眼睛,还看着他。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祖孙三代了,一齐看向自己,尽管没有一个眼神里有不满、指责之类的负面情绪,仍叫许游压力很大,赔着笑,恭敬如同女婿对岳父:“实在走不开。等结束了明天就过来。小辞这次请了一周的假回来陪你们,我也跟公司交代过了,会在这边过一星期。”   季淳点点头,眼里有捉摸不透的淡淡笑意:“小辞同意就行。”   季辞捉住簌簌的龙爪,机械地上下摆了摆,招财猫似的:“再见。”   风雪里鼻子冻得红彤彤的,许游其实有点儿想亲他一下,不过总不能在季淳面前做这种事,于是压下来,笑道:“明天见。”   *   季辞难得回来一趟,几个兄姐当然放下所有事来陪他。一家几口好久没这样坐在一块儿吃晚餐了,其乐融融。哪怕不是他们曾经的城堡,只要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除了某个捣蛋鬼在餐桌上飞来飞去,把餐具弄得叮当响。   季悦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想从她碟子里叼走蛋挞的龙崽:“小坏蛋,安静点儿行不行?”   簌簌在她怀里变回小男孩的形态,扒在桌布上,眼巴巴地看着好吃的。季悦栀最见不得幼崽渴望的眼神,把自己的蛋挞都给了他。   季辞吃了半饱,把簌簌接过来照顾。季越彭卷起奶油意面:“总觉得崽崽还小呢,转眼间,也要照顾更小的崽儿了。”   他长大以后,好久没谁再叫过他崽崽。那个称呼和往事一起封存在童年的记忆中,如今再被提起,酒一样香醇。   就连总是严肃的季霖泽也忍不住道:“的确想起了二十年前。”   二十来年前,季辞也是这样一个软绵绵的小豆丁。只不过没人会把他和簌簌搞混,毕竟当年的季小辞可是这个世界上最乖最可爱的小孩儿了,哪会像幼龙一样调皮起来精力无限,季辞在的时候还能治治他,季辞不在,那就是个顶着纯真无辜脸的小魔头。   吃过饭后,季辞又和小舅单独聊了会儿最近工作,就回房间休息了。他倒在久违的床上,即便房子连同所有家具都是新的,布置得依旧和以前一模一样。他住了二十来年,再熟悉不过。   簌簌现在有了儿童房,平时都是自己睡,今晚季辞回来待不住了,砰砰敲门。   季辞一开门,低头看见他浅色的龙儿子,小手背在身后,笑吟吟地仰头望着他。   这样无邪的笑脸,让他心都化了。成年人蹲下来:“怎么啦?”   簌簌伸出手,献宝似的摊开掌心:“Ma!”   里面放着之前从季悦栀那儿弄来的蛋挞。   没想到小家伙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为了留给他。季辞有些感动。尽管是个几乎无法沟通、感应不到智商的小捣蛋,尽管那感情的最初也许源于巧合的雏鸟情节,但他对他的爱绝不掺假,且毫无保留。   季辞吃掉香甜的蛋挞,把小孩抱进屋里,捏捏他的鼻头:“今晚就跟我一起睡吧。”   *   第二天季辞总算没有被尖锐的闹钟唤醒,而是清早和煦的晨光。   他习惯性地想要缩进许游怀里,旁边空荡荡的,才想起来自己回到了城堡。睁开眼发现簌簌还在睡,又成了幼龙形态,脸埋在枕头上,龙爪还捂着眼,撅着屁股,尾巴随着呼吸悠悠晃动。   季辞微微笑,不想打搅小家伙的睡眠,轻手轻脚离开床。   他看了眼手机,许游发消息说大概午餐时间到,其他还有些零散的工作消息,宁延年、小温和他的三人群也随便聊了几句,他都没有回复,把手机搁在一旁。   既然要回来过一周,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远离网络远离现代世界,陪陪家人,也清空一下大脑,方便理清日后的思路。   他的研究,应该很快就会有进展了,只要能找到……   二姐和小哥向来睡到日上三竿,吃早饭的只有季淳、季霖泽二人,加西亚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守在季淳身后,他一般不和他们一同用餐,季辞小时候总觉得他不需要吃饭。   龙形态的时候,人类的食物其实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消耗,人形之后呢,又不是特别需要进食,因此他们吃人类的食物完全就是为了享受。   季辞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打算去森林里走一走散散步。早上虽然冷,空气也清新,有助于他的思考。   城堡聚集着一百多条巨龙,三个S级纯血,还有一票A级,如此强大力量的威慑下,周围很少会有野兽。而且现在可是深冬,动物们冬眠的冬眠,藏起来的藏起来,就算只有他一个普通人类,也不会遇到安全问题。   季辞围上围巾,走出大门时回头看了眼自己房间的位置。也不知道簌簌醒了之后会不会要找自己,还是别走太久早点儿回来吧。   昨晚他跟簌簌玩的时候,找回了以前陪豹鲶的感觉,好像能看懂对方眼神、动作表达的情绪,就是没法用语言沟通,两边都很着急。簌簌无论是真实年龄还是化形后的外表已经两岁,正常两岁的人类幼崽应当学会简单的句子了,他却依旧只会喊爸爸妈妈。   他是条特殊的小龙,或许一切都与众不同。   簌簌开口说话会是什么样子呢?最先说的第一句又会是什么?   季辞充满期待地想象着,向雪林走去。   *   季辞没走太久,一方面是外面实在冷得厉害,另一方面因为他思考过于专注,忽略了线路,等到重新抬起头打量周围时,植被和地形已经有些陌生了。   森林太大,他除了城堡周围那一块和车行道,都不熟悉。再这样走下去该迷路了,好在来时的脚印都还在,只要顺着原路返回就行。   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上午十点,许游至少还得有一两个小时才会过来。   好想小舅的壁炉啊,回去之后要盖着毯子捧着热茶在摇椅上看看书,或者睡一觉。等许游来了,就带簌簌堆雪人吧?还是别打雪仗了,不然二姐和小哥肯定要加入。这群龙一激动就恢复原身,打个雪仗漫天飞舞惊天动地的,往往最后遭殃被雪埋起来的都是无辜的自己。   季辞搓搓凉冰冰的手,呵了口气,白雾在空气中旋散开来。   他低着头按照脚印返回,虽然它们都还留存,没有被新雪覆盖,然而印记太浅,地形又错综,时不时冒出来一茬粗壮的树根或是倔强的植物,他必须全神贯注,才不至于走岔。   有点儿后悔没带手机出来,不然打个电话就能回去了。   季辞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即使回到原始森林,还是不能脱离现代科技。   忽然,听觉捕捉到一阵异动,再然后周遭的世界变暗了。   季辞猛地抬起头,光源被什么巨大的东西遮挡,背着光,还有树木遮挡,只能看清轮廓。   龙?   它背对他,强劲有力的龙翼还在扇动。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给它镶了层边,隐约看得出是金色的鳞片。金色代表A级,许游、季霖泽和加西亚都是这样的颜色。   可那种离奇的压迫感,不会是家人能带给他的。   季辞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不确定地轻声问道:“许游,是你吗?”   巨龙缓缓转过头,看见一双不属于许游的眼睛。   海蓝色……   那龙张开双翼,遮天蔽日的暗影向他袭来。   季辞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八十五章 择日而亡3   他不信能绑架走小辞   龙崽在房间飞了一圈, 两圈,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儿不是它的房间。   这是哪里?   有一股很熟悉、闻起来叫人很安心的气味。   是谁的呢?   它想起来了。   昨天晚上妈妈回来了。妈妈好久没回过家了,自己非常想念他, 所以昨晚他们是一起睡觉的。可今早只剩下了自己。   妈妈去哪里了?   小脑袋里塞满了问号,作为一条特殊的龙, 簌簌的嗅觉比普通巨龙还要敏锐许多倍, 它嗅得到季辞先前在这个房间里残留的味道,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变淡。幼龙屏息凝神,再次努力地寻找了一次,这回指引它的不是嗅觉, 而是……视觉。   妈妈在雪地里。   方圆几十里的味道、声音都在它的脑海中浮现出具象画面,不止此时此刻,甚至往前的都可以「调用」。它的大脑就像一个可以回放的监控。只是簌簌太小, 没法完善处理这些信息,也不能告知他人寻求帮忙,否则稍加利用,会成为效果不可估量的武器。   它现在能做到的, 只有从乱七八糟一大团信息流里,翻找出自己想要的那个。   妈妈在雪地里, 一个人。不。一条龙。金色的。不是爸爸。   他要做什么?要对妈妈做什么?   探知过去很消耗体力, 幼龙双眼紧闭, 浑身颤抖。   金色的龙带走了妈妈———   簌簌猛然睁开双眼, 就算是他也能得出妈妈正处于危险中的结论!   爪子和翅膀都软绵绵的没力气, 但他可没时间犹豫。龙形没法开门, 他先是叼来椅子, 在门旁边放好, 然后化成人形, 轻车熟路爬上椅子拧开门柄,挂在门柄上晃出去,利索地跳下来。人形的小身体又不适合下楼梯,簌簌再次回到龙身,跌撞着向楼下飞去。   *   到了冬天,季淳就离不开壁炉了。原来城堡的有些老旧,这次搬了新家,壁炉换上人类全新技艺,不用砍柴或烧炭,反正他们有用之不竭的龙焰,环保又方便。   季越彭正拉着加西亚打赛车游戏,别看后者向来一本正经仿佛高僧入定,玩这种现代化的年轻人游戏一点儿不比精于此道的季越彭差,两个人打得不相上下,季越彭以成天泡在游戏场身经百战的微弱优势暂时领先。   季淳就那么裹在绒毯里微笑着看他俩。加西亚的负担实在是重,从季越彭到季辞到簌簌,孩子总是他来哄。   说簌簌,簌簌到,龙崽歪歪斜斜飞过来,即将撞上季淳前,加西亚扔下手柄闪电似的冲过来一把拽住幼龙。崽子没撞上,荧屏里的车狠狠地撞上了路边护栏。   季越彭摊在地上:“小簌簌,你还真是我的好盟友。”虽然这种赢法让他感到很不甘心。   然而簌簌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发出欢快的笑声,他慌张得不得了,围着季淳上下扑腾———虽然智商不高,但同族的本能让他很快就认清了季淳是这个家里的老大———好像在奋力表达什么。   季淳感应到了他的担忧,伸出手指点了点它的额头:“小辞出去散散步,过一会儿就回来。”   但簌簌并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变得平静,还是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看得人眼晕。   虽然语言不通,但这种紧张的神经是很容易感知的,季淳感到了他持续的焦躁,「季辞出门了」的回应并不能满足他的安全感。   是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情吗?   簌簌急得变成了小孩,抓住他的手指不停地晃:“Ma……Maa!”   季淳蹙眉,转过头对加西亚吩咐:“你去林间找一找崽崽。”然后又对那边盘腿坐起来的季越彭道,“打电话给小许,问问看小辞在不在他那儿。”   另外两个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神色沉了下来:“是。”   *   二十分钟后,加西亚回来了。巨龙的飞行时速超过音速,比人类的飞机还要优越,二十分钟足够他搜索季辞作为人类能够走出的最大范围。他的嗅觉和视觉都经过强化,冬天万物沉眠,寻找一个大活人并不难,然而他一无所获。   季越彭那边结果也不好,许游还在城里,根本没往森林里来。不过他承诺一个小时内会赶到城堡。   季辞……消失了。   城堡可不只是供衣供食的住所,它同样是顶尖的攻击与防御堡垒,24小时都有轮班的守卫,监测一切靠近这里的生物。   雪地很深,天气又冷,季辞是个普通人类,就算走出去一两个小时也不可能抵达多远,至少不会离开他们的感知范围。   然而他不见了。   小孩儿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呵护二十来年,也正因为他是季家的心肝宝贝,从小到大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觊觎,好在季家足够强大,还没有过疏忽和闪失。   季淳牵着簌簌的手不自觉有力,直到小的那个吃痛地哼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紧张。   他已经几百年没有感到惶恐这种软弱的情绪了。   跟簌簌道了歉,他把幼儿交到季越彭那里,一一交代:“让霖泽和悦栀都过来。去炮楼那里调监控,过去五个小时的,全部找出来。凌晨开始所有离开过城堡的人,都叫回来。”   他不信,还有人能在季家眼皮底下,绑架走小辞。   加西亚带着季悦栀过去排查,但并未直接告诉仆从小少爷不见了,以免引起恐慌。   一小时后,许游也到了,他没有开车来,直接龙身飞过来的,进屋打了个寒颤。簌簌看见他,蹒跚走过来,眼泪豆子似的往下掉。   许游单手抱起他,沉声道:“我在林间,发现了爪印。”   爪印……   众人心中有了不好的念头。   许游说,对,是巨龙的爪印。   *   季辞做了很多梦,有前世有今生,有许游有季家人有簌簌,一个又一个短暂的片段在脑海中互相打架,有的还能串联成故事集,但都没什么逻辑,而且极为跳跃,叫他脑仁生疼,混沌不堪。   他总算挣扎着醒过来,头疼欲裂的同时眼前一片昏暗,低下头连手指都看不清,季辞一惊,不会是瞎了吧?   他想站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这是昏过去多久了?   肩胛骨好痛……不是平时工作久了的酸,而是皮开肉绽的那种疼。他碰了碰,摸到粘稠,大概是血。好在已经凝固住了。   别人出门乘车,他出门骑龙,对这种「交通工具」再熟悉不过。只是家人和许游会让他小心地坐在脊背上,但刚才的绑匪,多半是用爪子勾着他过来的。   没空去关心这点儿小伤。重要的问题,他现在在哪里?   终于,前面出现了米粒大的光点。季辞松了口气,看来不是自己瞎了,而是身处的环境太过黑暗。不仅黑,潮湿、阴冷,还有股沉闷的怪味儿,每一样都让人很不好受。   他再次试着站起来,头有些晕,好在还能行动。他像个盲人一样四处摸索,总算在左边十米左右的地方摸到了……墙壁?   不,没有哪家的墙壁会全是土和石头。   这里不是人造的囚笼,是自然的产物。   滴答。滴答。   还有水声?   季辞壮着胆子:“喂?有没有人在?”   回音。   信息拼凑到一块,季辞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山洞里,刚才的光点,应当是洞口。   昏过去前,他应该还在城堡附近的雪地上走来着。然后巨龙从天而降,金色鳞片和深蓝色的……怎么现在会在山洞里?他被那头龙绑架了?   和一般的绑架不同,他的手脚都没有被拴着或者捆住,还能自由行动。不管什么用意,先试试看能不能跑出去再说。   山洞里太暗,看不清脚下的路,季辞只能扶着那冰冷的岩壁往前走。米粒般的光点逐渐变大,看来这个山洞没有什么岔口,笔笔直,接着走应该就能出去。   可是就他刚才估算的来看,山洞至少十米高二十米宽,就算有近大远小的视觉误差,洞口也不可能狭窄到还没有半人高。   除非,有什么挡住了洞口。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随着对光的接近,先前被水声掩盖的另一种动静愈发清晰,轮廓也逐渐明显。   果然,拦在出口的,是某个庞然大物,那些震颤的声响就是从它这儿发出的。   是刚才的龙吗?   不对,龙咆哮的声音更加聚集和粗犷,不是这种密密的嗡嗡声,算不得尖锐,但恼人,震得直发晕。   那怪物似乎注意到人类的靠近,缓缓转过身,让出了更多的光亮。季辞总算能看清它的全貌,却不如没看见。   是蜜蜂。   体长五六米的,他需要仰起头才看得清全貌的,蜜蜂。   *   秘境森林第一法则:所有生物体型对调。   老鼠蚂蚁大如象,狮子老虎小似虫。   上回见到如此惊天巨物还是十二条腿的巨蜘蛛,这很难不让季辞把山洞和秘境森林里联想到一块儿。但他转念一想,若真是先前那头龙掳走的自己,森林里的毒气会置他于死地,又何必扔进秘境森林里自投罗网。   现在不是纠结绑匪的时候,季辞靠着墙壁,后背被凉意浸透,谨慎地打量着这只举行蜜蜂。   它的翅膀跟风能发电机的叶片差不多大,尾巴上的毒刺比成年人张开双臂还要长,连毒素都不需要,转个身就能把他抡晕过去。黑黄相间的绒毛仿佛山猪身上的刺,简直不敢想象要是被那家伙撞一下,内脏估计都得扎碎。   蜜蜂大到恶心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季辞,暂时并不打算攻击。但季辞想,若是自己展现出逃离这里的想法,可就不一定了。   这大家伙,明显是被派来看守他的。   什么样的人、或者龙,能够操控蜜蜂呢?还是变异的巨型蜜蜂。   季辞把自己埋在围巾里深呼吸了一下,毛茸茸的材质贴在肌肤上,一到冬天,这就是他最好的舒缓紧张的方式。   它看上去应当只是普通的工蜂,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么个漆黑阴森的山洞里打工。蜜蜂行动敏捷,巨大化之后飞出的距离更是难以估料。季辞一届人类,跑不过更打不过它,压根没打算尝试。   既然蜜蜂没有吃掉自己(蜜蜂会吃人吗?变异的蜜蜂会吗?他不知道),说明它的确只是个守卫,看着自己别乱跑。如果它替人办事,那么绑匪一定会再回来。   几十公斤干干扁扁的人类,根本不够这些巨兽塞牙缝的,绑匪把自己弄来这儿不会是当储蓄粮。如果他记忆没有混乱,是头龙,那么就和自己的身份有关了。   通过自己,要挟季家。   所以,在达成目的之前,自己还是安全的。   许游和季家会想办法来救自己的。再不济,人只要活着,总有后路。季辞喘了下,安慰自己,继续和蜜蜂大眼瞪小眼,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个可以沟通的主。   “你醒啦,尊贵的小少爷。”   男性嗓音带着空荡荡的回声倏然响起,季辞吓了一跳,转过头,有谁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第八十六章 择日而亡4   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   埃隆·哈瑞斯!   深蓝色的眼睛, 从十岁开始根植在他记忆中,到二十二岁那年的新年夜到达顶峰,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因为这个男人, 季家生活了几百年的古堡化作灰,无辜的、单纯的莫莉和其他仆从死了, 许游陷入长达几个月的昏迷, 他不得不和两个人类朋友进入秘境森林九死一生,寻找银焰花。   季辞的个性平和,很少会对什么人产生极端的情绪,上辈子唯一的爱恨都给了许游。然而前世的许游只是系统设定好的NPC, 所有的举动不受自我支配,他不是真的能怪罪他;再加上如今这一世也算是用爱来弥补———尽管本人不知晓。   除了许游以外,也就只有面前这个笑得风度翩翩的男人, 会叫季辞恨之入骨。埃隆·哈瑞斯做的事情,都是经过精密的算计,出于本心,没有任何借口。   现在又把他绑架到这里来。季辞并不怕死, 怕死的人是不可能在逃生游戏中活下来的;但他只要一想到埃隆会用自己去威胁季家,他就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季辞从醒过来开始就没有往后面看去, 一直追寻着洞口的光亮, 然后又被巨大的蜜蜂吸引了注意力, 完全没发现自己身后居然有人。   埃隆究竟监视了他多久?在他昏迷的时候会不会已经动手做了什么?   山洞随着蜜蜂的转身透出更多光亮, 足够他们看清对方。他警惕地盯着埃隆, 后者摊了摊手, 挂着堪称友好的微笑:“别这么防备嘛, 小少爷。你看, 我没有捆你, 也没有伤害你——”他的目光落在季辞肩颈上透出衣料的血色,“抱歉,也许过来的时候用了点儿力,但那不是我本意。”   季辞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一句。   埃隆还是笑着:“你不好奇,我「请」你的来意吗?”   “「请」?”季辞难得露出一丝嘲讽。   “别的地方都没有这里安静。我怕我们的谈话会被打断。”埃隆说,“但我会好好对你的。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包括衣服和床,我都可以给你。”   被囚禁在阴森森的山洞中,就算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又有什么意义。季辞冷冷道:“少说废话。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终究要向别人讨要。”   看来总被捧在手里的小少爷,并没有被娇养成一无是处的傻子。“你只是一个人类,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类。”埃隆眯起眼,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为什么对季家和许家这么重要?”   季辞没有回答:“你想要这个世界的权,我小舅早就放手了,你现在要挟我来逼迫他,还要做什么?逼他自杀?”   “你还知道点儿政治。”埃隆并不气恼,“可惜,小朋友,龙类的权势可没人类想得那么简单,也不是他退位、或者死,就能解决的事。”   “那还要什么步骤?”   “想套我的话,可没那么简单,小家伙。”埃隆笑道,“你只要安心地待在我这儿,别想着逃跑,就够了。”他抬起下巴,示意矗立在洞口的蜜蜂,“我想,你应该还没有能跑得过它的力气吧?”   季辞还没说什么,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埃隆。他瞥了眼来电人,脸色沉了沉,直接挂掉了电话。抬起头又挂上先前虚伪的面具:“本来想带一个人来见你,现在恐怕来不及了。晚些见,小少爷。”   巨大的蜜蜂恭敬地给他让出路,埃隆旋出一阵风,恢复巨大的、金灿灿的龙身,转眼消失在山洞中。   季辞靠着冰凉的岩壁,仰起头呼出一口气。   上一回感到如此惘然,还是许游刚刚陷入昏迷的那段时间。现在,那种软弱的、无能为力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他只是个人类。他什么都做不到。   *   城堡里的几人一筹莫展,绑匪的身份跑不了那几个对立的势力,尤其是赫定家和埃隆·哈瑞斯,然而他们没有证据,不能直接找上门兴师问罪,更无法确定小辞此刻的位置。   季淳难得神情焦灼,问许游:“他还安全吗?”   许游脸有点儿热,点点头。   巨龙在结合后,相当于天然地立下一道契约,伴侣可以通过共振来感知对方是否安好,但也仅限这么多,不能定位,更不能沟通。   他们从来没在长辈面前谈及过结合的事情。按照人类的法度,季辞早就是成年人了,可在巨龙、在季家眼中,他始终是个非常年幼的孩子。结果季淳这个问题让人措手不及,还必须回答,旁边几人先是为季辞的安全松了口气,旋即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看向许游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复杂。   要不是自己已经被承认了,许游想,这些爱子心切的纯血们,都在磨牙吮血吧。   忽然,派去探查的仆从拿来一封信。   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写信。而且还是通过飞镖扎在石墙缝隙这种古老的方式。   但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想要在不被季家的雷达检测到的距离,扎进坚硬砖墙的细小空隙中,需要多么深厚的功底。   镖尾系着一段金粉色的、女孩子扎头巾似的绸缎,季悦栀很熟悉这个花纹,是某个奢牌的新款。她缠在指尖上嗅了嗅,香水味也是同一个牌子。   季淳打开薄薄的信笺,字数寥寥,却读脸色却凝重。   他看完后深深叹了口气,季越彭接了过去,一眼瞥见落款。   伊迪丝……赫定。   是她!   信上只字未提季辞,比起信件更像是邀请函,邀请他们去赫定家的庄园做客。   这个「他们」,特指许游和季淳。   并且特意注明了,只有他们两人能来,其他人恕不接待。   季越彭狠狠摔在地上:“先是小辞,再是舅舅……究竟是何居心!”   不管是什么居心,为了崽崽,总是要去的。许游还好,独来独往惯了,季淳这边有点儿麻烦,几人都不同意他去。毕竟赫定家和季家已经结了世仇,就算季淳贵为元老,难保这不是个鸿门宴……   不,所有人都清楚,这就是个鸿门宴。   众人七嘴八舌,不是争执,胜似吵嚷。   季淳叹息:“都别说了。”   他的声音非常轻,轻到离得远一些的季悦栀甚至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然而所有人还是在同一时间静默,城堡顿时安静到可闻针落。   他捏了捏鼻梁:“我和小许去。”他做了个手势,阻止任何反对声,“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   他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了,姐姐,父母,从前所有的交心之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他将季悦栀和季越彭拉扯成人,给了他们远离纷争漩涡、永世衣食无忧的优渥条件,也算是做到了被人嘱托的最后一件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季淳觉得生命没什么意义,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大火中发现了那个幼小的人类遗孤,才从他身上重新找到丁点乐趣和希望。   赫定家想要什么呢,想让自己向他们臣服,彻底将纯血的领导力拱手让人,或者干脆消失,一劳永逸。那都没关系。他多活一天,一年,一百年,都没什么差别。   但崽崽不同,人类的寿命只有那么点儿,余下的每一日对他而言都无比珍贵。   怎样才是平衡,季淳看得最透彻不过。   季淳在去往赫定庄园的一路上都是沉默。平时里身边总是簇拥着许多人,季霖泽和加西亚像是他的左膀右臂,尤其是后者,几乎与他是一体共生的光影,衣食住行,寸步不离。   今日,他们都不在,只有一个当年被他当做「朋友」带进季家,如今成了「儿婿」一般存在的许游。   许游开着车,有好几次想要通过后视镜开口说点什么,又按捺下去。他和贵族家打交道,也就是这一二十年的功夫,换算成人类的交情,顶多是前两天刚见过。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自信能去安慰季淳什么。   赫定庄园距离他们的城堡有相当一段距离,就算改装过的车也需要将近一天。还好龙类无须多少睡眠,他们没有休息,傍晚出发,第二日清晨到达。   斯科特·赫定还在世时,就是穷奢极欲的代名词,就连世代富商的许氏也自愧不如。现在的赫定庄园虽然没有他当年的主宅那般富丽堂皇,也看得出是下了大手笔的,两边缤纷的郁金香、异菊、牡丹不合时宜地开了漫山遍野,风景宜人。远处有座用蓝宝石堆砌的风车,包围在大片大片的绣球花中间,仿佛童话现世。   要不是场合不对,许游真想下车走走看看。   他们停在纯金打造的大门前,有门童过来接。尽管重组后的赫定家大部分仆从都是新招揽来的,但对季家的仇恨几乎刻进了工作守则,门童低着头不敢看来人,以防做出大不敬之举,直接被削掉脑袋。   门童说了句「请二位跟我来」,就紧紧封上了嘴巴。许游停了车以后,自觉充当以前加西亚的位置,走在季淳的侧后方。   他们走了很久,久到许游都想用龙身飞过去算了,终于走到开阔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湖泊,仿佛刚才风车的蓝宝石质地,朝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美得不可思议。同样如诗如画的还有坐在湖边凉棚下的人,银白的长卷发瀑布般垂在身后,一袭拖地白裙完美地诠释「优雅」二字。   “小姐,季先生和许先生到了。”   *   门童说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好像再迟一秒就会火烧屁股。许游觉得疑惑,季家和他自家的仆从也很尊敬家主,但绝不会产生恐惧……对,就是恐惧。   但赫定家不同,比起敬,更多的是畏,好像那不是同类中引领他们去往美丽新世界的领袖,而是炼狱中索命的恶鬼。   伊迪丝·赫定闻言转过头,代表着S级的铂金色眼瞳中流露出一丝难言的落寞。   “你终于来了,淳哥哥。”   淳……淳哥哥?   许游听得一愣。季淳作为万人之上的元老,几乎只剩下两种称谓,「先生」和「小舅」。后一个也只有季悦栀、季越彭和季辞会这么喊,对于其他人,对于这世间绝大多数龙类而言,他就是「先生」。   伊迪丝却喊得如此别致且……亲切。   许游还记得自己被季淳派去与她接触时,对方给出的名字是凯拉。尽管没到男女之情的心动份上,然而他也难免落俗地惊叹于她的美貌。   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已是分外眼红的仇人。   其实也算不上仇人,因为伊迪丝眼中根本没有自己。   季淳没对这个称呼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眉间有忧色:“伊迪,你长大了。”   几百年前,在季家和赫定家还没有剑拔弩张之时,两家也曾有过互相交好、走动的时光。伊迪丝是他们那代最年幼的一个,刚学会化人形不久,是个雪白雪白的小团子,怯生生地跟在斯科特身后,没有父兄的允许,连开口都不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们。   年轻的斯科特已经急着参与权柄之争,注意力全在两家家主的对话。从主到仆,赫定家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个空有血统、没什么能力的小女儿。   当年的季淳和季悦栀、季越彭差不多,被保护得很好,不需要为争权夺利之事烦忧,只要跟在父母身边做个乖儿子就好。季念云注意到他有些无聊,悄声建议:“去找那个妹妹玩儿?”   对于季淳来说,跟伊迪丝玩的那个下午,不过是他作为季家小少爷社交中稀疏平常的一部分,他对伊迪丝友好过,也对许许多多别的孩子好;可对于伊迪丝而言,那却是她绝望的金丝雀刑罚中,照进来的第一束光。   *   这些都是许游无从得知的事情。   他和季淳在伊迪丝的邀请下,于她对面落座。赫定家的大小姐亲自为他们斟茶、切小点心,递过去,柔声道:“今早刚送过来的茶叶和食材,都很新鲜,你们尝尝。”   季淳此刻对甜食毫无兴趣,皱起眉想要说什么,却被伊迪丝打断了:“那个人类很安全。你们大可以先享用,再慢慢谈。”   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两人目光沉了下来。不出所料,季辞果然是被赫定家的人绑架的。   庄园的美丽、S级雌性的魅力,在对小辞的关忧面前荡然无存。许游顾不得礼仪,放下刀叉的动作重得像砸东西,厉声道:“你到底想对小辞做什么?”   “只是一个人类。”她的目光竟有几分天真的迷茫,“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你也不会绑架他了。”季淳切下一小块甜点,放进口中,入口的苦涩很快化作甘甜,“或许我们无须那么多弯弯绕。我只和许先生一同前来,以表诚意。伊迪,说吧,你想要什么?用什么来换季辞?”   “我……想要什么?”伊迪丝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眼神空洞,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就算配上这张漂亮的脸蛋仍旧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淳哥哥,你怎么认定,是我想要的呢?”   季淳蹙眉,许游替他问了出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迪丝摇了摇头:“不是我。我对人类没有兴趣。想和你们交易的是埃隆。”   “埃隆?”许游浑身一震,难道害得自己昏迷不醒数月的罪魁祸首,再一次成为在季家反复划出伤痕的凶手?“那个埃隆·哈瑞斯吗?”   “哈瑞斯?”她轻笑,“不,他应当叫埃隆·赫定。”   埃隆·赫定?!这两个名姓的结合,是他们从未料到的。还以为是两个虎视眈眈的敌人,原来它们根本就是暗中滋生出同源的怨怼。   伊迪丝不再看他们,眺望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你们还不知道吧,埃隆他是我的侄子———是我兄长斯科特·赫定的私生子。” 第八十七章 择日而亡5   你不知道簌簌是什么   季辞找了个相对干爽的地方坐下了, 抱紧身体,搓着胳膊,试图唤醒血液流动。本来就是冬天, 山洞里虽然不至于有风雪侵袭,却因为常年不见天日和滴水的潮湿, 形容另一种彻骨的寒。   蜜蜂果然只是为了看着他不跑出去的, 只要季辞不接近洞口,它就没有任何动作,过了一会儿竟然心安理得地睡起觉来。这是季辞第一次看见蜜蜂睡觉,很是新奇, 但他不打算靠近观察。   冷意让他的大脑运转得越来越慢,季辞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埃隆打算把自己扔这儿多长时间。然而这时候不能睡, 要是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晃晃脑袋,将困倦赶出去,拼命回想叫人神经活跃的回忆。比如前世那些足够惊险刺激的副本,比如前两天看的小温和阿邹电影的细节。   然后是许游。无论他想什么, 最终思绪总是会回到许游身上。上辈子的陌生和相熟,试探着想要付出心意却被无情斩断, 然后是此生儿时初见的相看两厌, 后来的逐渐依赖, 再到生死相依, 两情相悦……   他把他的两世人生都细细捋一遍, 让许游成为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某些脸红心跳的时刻, 竟然叫他身上热了起来。但他可不想深入去想, 现在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 哪儿有空想这些……   只不过, 季辞叹了口气,要是真的以后都没机会相见了,真的很可惜他们昨晚分别时,没有再抱一下。   思绪越飘越远,意识有些混沌。季辞埋进那条许游送的围巾深呼吸,逼迫自己清醒过来。他忽然感觉到附近有不同寻常的气息,非常微弱,但刚才是没有的。   人类抬起头,去而复返的埃隆换了身看着就舒适又暖和的衣服,带着另一个,站在他的面前,依旧带着看了就叫人生厌的笑意,故作惊讶:“还是白天呢,小少爷就想睡觉了?哦对,说要给你带床褥来着,抱歉,事情太多忘记了。下次一定会带来。你想要什么样的花纹?”   季辞深知自己的智与力都无法与对方匹敌,与其掏空心力斡旋,不如左耳进右耳出。   更何况,他现在有更需要注意的事情。   他抬起头,惊讶地望着被埃隆带过来的另一个人。   精灵似的尖耳朵,四肢连着藤蔓,穿着淡绿的长纱,年轻而曼妙。   ——阿尔瑟?   *   对小温极其感兴趣、给了他们龙蛋和银焰花的树精,季辞当然没有忘记她。只不过,比起「树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先一步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他果然在秘境森林」这个结论。   可是他想不通,森林存在着对巨龙的致命毒气,所以千百年来才没谁敢进来采撷珍贵的银焰花。为什么埃隆没事人似的,没受到任何影响?   埃隆似笑非笑望着他脸上风云变幻的神情,留足了时间让他发问。季辞凝了凝神,问出最重要的:“这是什么地方?”   阿尔瑟并未表现出明显的畏惧,但从她的目光中,季辞还是感受到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少女还是和以前一样,无须开口,声音顺着四面八方流淌进他的听觉:“豌豆藤的树干中。”   季辞惊讶地眨了眨眼。这倒是能解释埃隆为什么毫发无损,当初簌簌的龙蛋也是在通天豌豆藤的根茎中才得以保存,不然早就被毒气侵袭而亡了。   豌豆藤和童话中一样粗壮,当初他们进入根茎时都要走很久。现在树干像个山洞,也不足为奇。   原来他自以为在山中,其实不在;以为树会长在山上,结果在树里。季辞苦中作乐地想,要是放在人类的网络上,这句话简直能引起哲学讨论。   然而通天豌豆藤长在秘境森林中央,怎么看也不是从入口憋会儿气就能飞到的。埃隆究竟是怎么带着他进来、又能在其中行动自如?   阿尔瑟有读心术,看得出他的疑问。只是这些问题不适合现在讨论,没有回答。   埃隆玩味地看着他们:“要不要给你们留点儿老友叙旧的单独空间?”   季辞神色紧绷,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新花样。   “别这么怀疑地看着我。”埃隆非常自信,就算季辞能了解全貌,弱小的人类也逃不出手掌心。他大方地摆摆手,“给你们十分钟。要守时哦。”   这次他没有回到龙形,一跃骑上了蜜蜂的脑袋,架着它离开山……不,是树洞。   *   “别想了。”   阿尔瑟看见他望着因为蜜蜂的离开而大亮的洞口,摇了摇头。   “你出不去的,他有一百种办法让你在离开豌豆藤的瞬间痛不欲生。你留着有用,他不会杀你,你连求死都做不到。”   季辞闭上眼睛再睁开,让自己适应变化的明度:“究竟怎么回事?”   少女面色急切:“我没有很多时间,你必须听我说。豌豆藤是整个秘境森林的支撑脉络,树精被供养,也反过来供养它,他杀了我的族人,用他们的魂灵做出防护衣,才能安然进入森林。但这种防护衣有时限,用废一个,他会杀下一个。我输送了自己的树灵给他,可维持不了太久,我已经将近力竭,无法恢复真身了。”   季辞记得,她的真身不是现在这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而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   当初埃隆放火烧掉季家古堡时,就见识到了这个表面上温文尔雅的男人有多么心狠手辣。没想到现在为了达到目的,罪恶的双手伸向了完全不相干的异族。   阿尔瑟接着说:“他拥有我的树灵后,能短暂地使用我的能力,比如读心术,只不过必须要在我近旁。一旦他回来,我就不能再自如地同你对话。”   “他到底要我做什么?我小舅没什么能够给他了。”   少女摇了摇头:“上个月我拜托你带出去的龙蛋,是不是已经孵出来了?”   上个月?季辞一愣,忽然想起秘境森林和外世界的时间换算法则,森林一天,等于外界一月。簌簌出壳两年多了,在阿尔瑟的记忆中,却还是上个月的事情。   他点点头:“它很奇怪,和别的龙都不一样。很小,不会说话,颜色也……”   阿尔瑟的表情变了:“龙鳞是不是玉的颜色?”   “你怎么知道?”   “我以为那是一颗龙蛋。”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太像了……我没有见过,从来没有人,但是……”   从前的睿智不复存在,她讲的话颠三倒四,思绪似乎因巨大的惶恐陷入死胡同,四肢连着的藤蔓瑟瑟抖动着,叶片枯萎剥落,泄露出主人忐忑不安的内心。   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些古老的树精忌惮至此?又能让另一些巨龙为其疯狂?   簌簌的真实身份,恐怕比他想象中更复杂。   季辞还想追问,阿尔瑟轻轻摇了摇头,切断了他们的对话。   晃悠了一圈的埃隆从蜜蜂上利索地跳下来,拍了拍手,笑道:“聊得这么开心,我能不能加入?”   *   回去路上,比来时更加沉默。   伊迪丝讲得很清楚,她的,或者说埃隆的目标并不在季辞,而是簌簌。只要把簌簌交出去,就能换季辞平安回来。   当他们得知簌簌的真实身份后,饶是见多识广的许游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气。他们从未想过世上真的会有……那样的存在。   许游看了眼后视镜:“您怎么想?”   已经数不清季淳今天是多少次叹气了:“若是交出去,必定会引起血雨腥风。”   簌簌在他们这儿,或许只会当做小龙崽无忧无虑地饲养长大,和季悦栀、季越彭那样,做个最叫人羡慕的富家子弟。   然而交到埃隆这样的人手里,就会成为恐怖的战争机器。   他们每个人,都自身难保。   可他们怎么能不交。无需赘言,季辞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个体的差异决定了单独的人类在巨龙面前,没有丝毫自保能力,而他们现在甚至还不知道他在哪儿。   对于季淳而言,某种程度上季辞和簌簌都是他收养的异族遗孤,本质上没有区别。然而事实上感情这种事就是分先来后到的,唯一的、最好的那份给出去了,后来的就都得不到。   季辞是他最疼爱、最重要的子辈,但簌簌……并不是。   对于许游来说,差别就更大了。季辞是他认定一生的伴侣,簌簌只是爱屋及乌的对象。   爱的确有轻重缓急,可这不代表他们就能随随便便把一个相处了两年、对他们毫无保留依赖的幼崽亲手送进炼狱。   许游内心天人交战,季淳忽然看向后视镜:“小许,这个决定,必须你来做。”   “我?”   许游诧异。先不说簌簌现在是季家的一份子,就算不是,只要季淳在,就能在任何事情、任何巨龙那儿拥有最高优先级别的决定权。   这么重大的事情,怎么会让他来选?   “也许你会觉得我在推卸责任。”   “先生,我……”   “你听我说完。我不知道小辞有没有和你郑重讨论过这件事,虽然簌簌现在更多的是住在我们这边,不过监护权,是交给他的。也就是说,簌簌会是他的孩子。而你是小辞的伴侣,在他空缺的情况下,你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所以没有人能代替你去做决定。”   许游张口结舌,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别人都是对象问「我和你妈都掉水里你先救谁」,到他这儿,成了岳父问「老婆孩子你选谁去做人质」。   他要怎么选?他能怎么选?他怎么可能放弃季辞,这根本不是选择题,而是填空。   季淳看见他因纠结而痛苦的神情,嗓音柔和,讲出的每一个字却都落在刀刃上:“并不是二选一。如果你觉得合适,那我们,也可以去「夺」回来。”   那个动词念出来轻快,转瞬即逝。却在许游心中,如同突如其来的陨石,重重地、重重地砸下一个坑。   *   埃隆这趟来,倒不是空手,给他带了些吃的。尽管都是干硬到难以下咽的东西,总归能够饱腹,甚至还有毯子,并且好心地生了火。   “正式谈判前,你可不能死啊。”   埃隆笑眯眯地看着他。   季辞想起以前初中的时候,学生会在校门口买些金鱼或者染色的小鸡。很便宜,几块钱一个,容易死,但死了也没多少心理负担。   现在的他在埃隆·哈瑞斯眼中,恐怕就是这样的存在。   只不过眼下,他对埃隆还有利用价值,生命悬在某笔即将到来的交易上。   阿尔瑟已经离开了,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季辞一眼,眼神中含着千万种情绪。季辞心知自己和她算不得盟友,谈不上背叛,只是这一切因她而起,又因她而灭,果真是孽缘。   埃隆托腮,看着季辞在火光映衬下瓷白的侧脸,提议道:“把簌簌———是叫簌簌没错吧———交给我,我就把你放了,怎么样?”   季辞冷冷地看着他:“你做梦。”   阿尔瑟说得没错,埃隆的最终目标,果然是簌簌。他不清楚簌簌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只是簌簌在化形前,对他来说,是和豹鲶一样值得用生命去保护的宠物;在化形后,更是他的孩子,是他的亲人。   他怎么可能为了保命把亲人交出去?难道小舅、兄姐会这么干吗?   “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得到它。那个小东西,有如此多的能力,能够自由地变大变小,还能隐形。如果我也掌握了这种能力,该有多美妙。”   隐……形?   季辞愣住了。他真的不知道簌簌还有这般功能。   埃隆近乎怜悯地看着他:“你还不清楚他有什么———不,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簌簌是什么。对吧?” 第八十八章 择日而亡6   为了季辞他不计代价   第一次见到簌簌时, 后者还只是颗蛋。静静蜷缩在通天豌豆藤的根茎中,等待着有朝一日,有谁能将它从暗无天日中拯救出去。   和其他的龙蛋不同, 它并不粗糙,反而异常光滑圆润, 蛋壳发着淡淡的光, 像一块上好的、精雕细琢的玉器。   龙蛋很小,破壳后的幼龙更是迷你,一只手都抱得起来,怎么看都跟寻常的巨龙不同。不仅如此, 龙鳞也是奇异的青玉色,测不出龙血纯度;提前了百年化形,却没法用龙语、人类语言沟通。   谁都清楚, 它是特别的。   可就连有神通的阿尔瑟都料不到,这样一颗特别的蛋,能在日后卷起多大的血雨腥风。   准确来说,簌簌不是龙, 而是「虬」。虬在神话中指的是特定的一种幼龙,绝大多数能随着年龄增长成为真正的巨龙, 但极少数的另一些, 终生保持「虬」的形态。   虬千年难得一遇, 在簌簌之前, 几乎只是个传言, 没人见过真身。虬在传闻中的形象被人类雕刻在玉器上作为装点, 簌簌通体青玉色, 腹部有白水晶的倒挂勾玉纹路, 如同玉器化形。   虬虽没有巨龙勇猛, 但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改变大小形态,甚至能够隐身,对身形过于庞大、遇到伤害无处可躲的巨龙族来说,不得不艳羡。   虬小小的身体隐藏着惊人的能量,如果需要,比龙焰的威力更胜,是最好的高压缩武器。谁得到它,就得到了战场致胜的法宝。   传说中虬还有另一种令人魂牵梦萦的能力,只不过埃隆此刻并未说出来,或许那就是他的终极目标。   *   尽管面前烤着火堆,季辞听着,却遍体生寒。他已然了解埃隆的意图,得到簌簌,利用它稳固现有的追随者,彻底改变现在对自己还不完全有利的局势,甚至……为了更好得到它的能力,吃掉它。   埃隆自来熟地在他旁边坐下,身上穿得单薄,一点都不怕冷,大剌剌敞着腿:“有人建议我,直接把虬抓来,岂不是省事得多。我是这么想过,不过,根据方凝的情报———对,没错,就是你们家派给簌簌的保姆———她说簌簌现在只认你。”   方凝……   当年的埃隆借着新年夜的机会混入古堡,和莫莉有关。尽管莫莉无辜,过错终究是根植下了。如今季辞被绑架来、簌簌的能力透露出去,又是保姆出了问题。   如果他能出去,季辞想,一定要彻查季家的下人。   埃隆一挥手,木堆上的火焰顺着他的动作化成不同形状,在黑暗中奔腾跳跃,再重新坠落:“虬对于破壳时认定的「母亲」有非常高的忠诚度,也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雏鸟情节。它的成长会有一段性情暴躁的过程,除了母亲以外,任何人都不被允许与它接触,唯有母亲能安抚。我想,你应当经历过了。”   季辞回忆起簌簌出生的第一年,的确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生人勿近的焦躁期。他本不愿相信埃隆的胡言乱语,但每一句猜测又那么对得上真实,他不得不听下去。   埃隆很了解怎样参透人类的表情,轻轻笑了笑:“随着年龄增长,虬对母亲的忠诚度也会攀升,换句话说,如果你一声令下,它就算被我带到千里之外,也会立刻回到你身边,阻拦者杀无赦。你说,我会想沾上那种麻烦吗?”   “既然如此,就别白费力气了。”   “这世上哪里有解不开的难题,走不通的死路呢。”埃隆竖起食指摇了摇,“方法总是有的,只要你———这个被承认的母亲让它死心,它的雏鸟情节消失了,我自会有办法控制。”   让簌簌……死心?   不,他根本没想过要把簌簌交出去!   “所以,很遗憾。”埃隆耸了耸肩,“小少爷,受这趟的苦的只能是你,必须是你。”   男人站了起来,用那双海蓝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难得撕掉绅士的外皮,露出其中残忍且冰冷的内核:“别想着逃跑了,现在整棵豌豆藤都由我控制,没有人会帮你。留点力气,等着你亲爱的男朋友用那个小东西来换你,你就能回到温暖的家了。”   *   埃隆在这一番激情演说过后就离开了,这回没有再带上蜜蜂,从洞口纵身一跃,化为巨龙,在满是致命毒气的森林里自在翱翔。并且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回来。   季辞靠着他带来的那点水和粮撑过枯燥的白天,撑过漫长的夜晚。饥饿与寒冷交替着侵袭他的肉体凡胎,那是他重生到这个世界以后,度过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在山洞里根本没办法计时,他昏昏沉沉,不知过去了多久。   蜜蜂尽职尽责守在洞口,似乎不需要进食和休息。   终于有一天,他不再感觉寒冷,浑身发烫。大概是烧起来了,也难怪,这样阴寒的地方,高烧算是轻度的症状了。   他的意志再刚强,还是没能抵过□□的软弱,撑不住昏了过去。   做了无数个噩梦、在梦魇中死了一遍又一遍后,季辞被额头上一阵清亮唤醒。他睁开眼,看见阿尔瑟担忧地蹲在自己面前,额头上的触感来源于她的藤蔓叶子,带着森林特有的魔法,凉丝丝的,为他治愈受损的细胞。   “怎么……样?”   他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这句「怎么样」也不知是在询问谁。少女并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神情紧张,大约是被监控着。   季辞心里的绝望又深一层。阿尔瑟扶起他,喂了些水和果子,季辞不知道它们有没有毒,但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在藤蔓的修复下,他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这才注意到树精从前葱绿的肢体与叶片竟然变得枯黄———黄叶是落叶的前兆,这一点同时受用于外世界与秘境森林。   她要枯萎了吗?还是整个豌豆藤?!   埃隆·哈瑞斯,到底对这片森林做了什么!   季辞抓住她的胳膊:“你——”   阿尔瑟还是摇摇头,不肯回答,好像早已接受了苍凉的命运。   他是个没有任何能力的普通人,自身尚难保,又怎么有余力去拯救他人。季辞陷入比发烧时更苦痛的无措,哽咽道:“我要怎么帮你?”   阿尔瑟笑了。看起来仍然是十六七岁明艳动人的少女,季辞却透过那个笑容,望见真实的、属于她的面貌。   她搭在季辞额头上的双手藤蔓越聚越多,季辞甚至能看见那些淡绿色的光在眼前汇聚、飞舞,身体的能量以可以感知的速度正在恢复,相对的,阿尔瑟也更加憔悴。   但她没有停下,而是做了一个口型。   “活下去。”   她说。   *   赫定家现在对外,掌权的是原家主斯科特·赫定的亲妹妹伊迪丝·赫定,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伊迪丝只是傀儡,真正的领袖,其实是埃隆·哈瑞斯———那个连斯科特都不知道他存在的私生子。   埃隆这些日子都待在秘境森林里,伊迪丝无法联系到他。因此,就算季家做出了决定,也不能立刻交换,只能等待,很是被动。生杀大权,全在埃隆手上。   秘境森林一天,外世界一月,这也是许游后来才知道的法则。距离季辞失踪已经快三个月,春暖花开,大地复苏,万物生长。除了季家依旧被困在冬天。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在外面心焦这么久,季辞在森林里也才度过几天而已,应当不会受什么大的折磨。   上一回季辞进入秘境森林时,许游全程昏迷,根本不知等待是个怎样的滋味儿。这回仍是他在里、他在外,龙前所未有地感到了等待、和等待能够带来的焦灼和酸楚。   他们也想过直接闯进秘境森林,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就跟进毒气室没什么两样。现在谁都不知道埃隆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能安然无恙地躲在里面为非作歹。不仅如此,根据许游的猜测,埃隆很大可能性还控制了秘境森林的生物,没被邀请的客人靠近,明枪暗箭齐出。里面处处埋着杀机,没有计划贸然进入,只是送死,白费力气。   唯有继续等待,等到埃隆再次现身。   好像这些年每一次动荡都出现在寒冬,许游想,等季辞这次回来,他就带他去热带生活,远离可怕的低温。   只要……等他回来就好了。   *   三个月的时间,簌簌从两三岁的幼儿,长到五六岁孩童的外表。能够更长地保持人形而不是总在人、龙之间切换,但还是不会说话。   自从知道他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虬之后,发生什么许游都不再觉得诡异。   小龙崽这么久没见到季辞,尽管听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能猜到一些,情绪异常低落。在那之前他一直是个淘气的小东西,给家里带来唉声叹气,也带来欢声笑语。现在却把自己关在季辞的房间里,不肯离开。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地方。幼龙总觉得,是自己的过错,才会把母亲弄丢。   许游推开门时,看见的就是小男孩坐在窗台上发呆,望着窗外抽出新芽的树枝,浓绿早就覆盖了白雪。   许游带了幼龙最喜欢吃的蛋挞,香气浓郁,簌簌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委委屈屈地:“Pa。”   碟子放在桌上,成年龙类把小的那一个从窗台上抱下来,蛋挞喂到嘴边。   簌簌咬了很小很小一口,又递给他。   凉凉的。许游低头一看,簌簌捧着蛋挞的手变回龙的小爪子。   小崽子一直这样,每次遇到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吃的也好玩的也好,都会高兴地恢复龙形,哪怕只是一部分。   他这么喜欢蛋挞,喜欢到爪子都藏不住,却还要分一点给自己。   许游看着他玉色的小爪子,心里很难受。谁的出生都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簌簌只是个无辜的小龙崽,若不是季辞意外将它带出来,它永远等不到破壳之日;现在因为珍贵了些,稀奇了些,不到三岁就要被卷进成年人贪得无厌的纷争中。   他有什么错呢。   可季辞,又有什么错呢。   许游是龙,不是人,龙无须人类的三观,不被人类的道德束缚,也不是所有龙都有季淳那样深重的亲情观。   巨龙能付出终生守护的只有财宝和被认定的伴侣,就连亲身诞下的幼崽,也会在长大后被父母冷酷赶走。   龙类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许游对簌簌的喜爱,架构在季辞对簌簌的疼爱上,是爱屋及乌的演绎。或许他被身为人类的季辞的情绪所感染,然而身为龙类,从头到尾,他在乎的,也就只有季辞罢了。   为了季辞,他可以不计代价。   只是,看着天真无邪、毫不设防的幼龙,许游仍然觉得,自己做的决定太过残忍。 第八十九章 择日而亡7   逃不开与龙为伴宿命   或许是良心发现, 又或许是担心他死了影响全盘部署,埃隆给饿得眼冒金星的季辞送了吃的。只不过不是他亲自来,而是让森林里的黑豹送。   秘境森林第二法则是时间换算, 第一法则就是体型倒转。这头长得威风凛凛的黑豹,外世界跟成年人体重差不多, 森林里也就两个两个巴掌那么大, 乍一看就是只几个月大的小黑猫。   难为这么点儿的身体得驮着比它还要大的干粮过来。   黑豹对季辞没什么恶意,当然,以它现在的体型也造不成什么伤害。它跟蜜蜂一样,就是个为埃隆卖命的打工豹, 只不过季辞暂时还没想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控制它们的。或者生物之间互相压制的范畴不局限于同族。   总之,黑豹在他解开背上的包裹、完成任务后,并未立即离开, 悠悠闲闲地甩了甩尾巴,在离他不远的位置趴下了,下巴垫在爪子上,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可能是嫌山洞, 不,树洞里地表阴冷潮湿, 过了一会儿黑豹伸了个懒腰, 将身体拽成黑色的长条, 然后走过来用脑袋拱了拱季辞的手, 待人类从双手抱膝的取暖姿势改成, 枕着他的腿重新蜷成一个圆。   “……”还真是自来熟。   季辞犹豫了下, 手轻轻搭在它的脑袋上, 就连毛也软软的, 没有野兽的样子。见黑豹没有拒绝, 他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它不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呼噜声越来越大,实在看不出娇小的身体能如此震天响。   不仅大小像只猫,就连脾气也差不多。也是,同为猫科动物,本质上都是撒娇、慵懒、迅猛和翻脸不认人的结合体,能有多大差别呢?   季辞失笑。没什么不好,起码抱着这样一团毛烘烘的东西暖和了不少,好像连孤独都减弱了些。   蜜蜂巨大的眼睛转过来看了看他们,又继续守着洞口。   季辞抱着黑豹,陷入了第一个温暖的睡眠。   *   “哥哥……哥哥!”   “哥哥,你还醒着吗?”   “喂!醒一醒!”   季辞难得梦见自己在家里暖和的壁炉旁,正盖着毯子喝着茶微笑着听哥哥姐姐拌嘴,被人连推带搡吵醒了。他茫然地睁开眼,怀里的黑猫……不,是黑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   簌簌?   不对,簌簌还没这么大,而且也不会说话。   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个飘忽透明的小幽灵,浮在自己面前,一脸着急。   稻草色的头发,天空般的眼睛,脸颊有一块红色的、玫瑰花的印记。   好熟悉……是谁……   “哥哥,你怎么不记得我了呀?”小孩焦急地问。   季辞在回忆中搜索一圈,忽然记了起来———是两年前第一次进入秘境森林时,为了通关阿尔瑟的考验,在藤萝瀑布附近捡到的那个玫瑰小花妖!   对季辞而言,两年里发生了太多,新的人、新的事把生活占据得满满当当;可对于森林里的小花妖来说也就过了一两个月,在他眼里转头就认不出自己的季辞简直太健忘了。   “我记得。”季辞连连点头,“你怎么会在这里?蜜蜂没有拦——”   他扭头一看,原来刚才劈啪作响的不是梦里的壁炉柴火,而是洞口的吵嚷:蜘蛛和蜜蜂居然打起来了!   那个给刚进入森林的他留下不小阴影、后来又送他轻松穿过峡谷的拥有十二条腿的巨蜘蛛,此刻被小花妖喊来当做救兵,分散蜜蜂的注意力,让他有机会逃跑。   季辞忍不住眼眶一酸。他以为他们只是探险中的过客,是游戏背景中的NPC,是忙碌生活中可以被摒弃的回忆,可他们却真心把他当做朋友,在他遭遇危机时,奋不顾身赶来救他。   山洞太冷,他的双膝被冻得发麻,迈出第一步差点摔在地上。小花妖离开玫瑰田后便失去了实体,只是透明的轮廓,没法扶他,急地围着他转圈。   既然要逃跑,首先就要减轻负重。季辞也不管什么吃的盖的,把这些天埃隆、阿尔瑟和黑豹运送过来的所有东西全都扔了,怎么来的,就怎么跟着小花妖向光亮处跑去。   *   来帮忙的蜘蛛并非当初追杀他的那只最大的,个头要小了很多,多半还是个宝宝。它和蜜蜂相持不下,一个从口中吐丝,另一个用蜂刺放毒,混乱的树洞顷刻间变了个样。只是年轻的蜘蛛此前从没跟别人实战过,经验不足,眼看落了下风。   季辞有些担心他,脚步也跟着放慢,小花妖回过头冲他喊:“蛛叔叔一会儿就过来,哥哥你先跟我走!”   蛛叔叔就是被宁延年起名为「十二腿」的那位大个儿,它的战斗力季辞还是见识过的。没办法,他就算留下也帮不上任何忙,蜜蜂此刻自顾不暇,管不到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季辞咬咬牙,避开巨型生物慌不择路的踩踏,跑向洞口。   那光近了。   季辞有些恍惚,其实被掳来也没多久,不知为什么他总有种错觉,好像好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光线落在小花妖的身上,似乎直直穿透了他透明的身体。季辞跑到他旁边,男孩却紧张地闭了闭眼,季辞忙问:“是不是他回来了?”   小孩摇摇头,声音里有哭腔:“太高了,我害怕……”   对了,这个孩子虽然会飞会飘,可是恐高。季辞也从出口向下望去,一阵晕眩。这里距离地面少说几百米,枝叶层层叠叠,雾气缭绕,根本看不清地面的情况。   那次阿尔瑟带他们去树屋,有藤蔓相处;眼下什么帮手都没有,树干近九十度的垂直,他要怎么下去?没被埃隆折磨死,倒是先把自己给摔死了!   吼———   正当二人一筹莫展之际,惊天动地的咆哮声突然从耳畔窜出,震得季辞一个没站稳,竟然掉了下去!   小花妖尖叫一声,也不怕高了,向他飞去。然而他太小太轻,下落的速度远远比不上人类。   千钧一发之时,一道漆黑的影子如同闪电划破满目的绿,稳稳地接住了他们。   季辞本能地抓住那飞快移动的「坐骑」,随着它眼花缭乱地向下奔跑,才发现这是……刚才那只小黑豹?   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   黑豹在垂直的树干上如履平地,自在穿行,在风把季辞的脸颊割出伤痕之前,将他们送至地面,舔了舔爪子,用大脑袋蹭蹭季辞,好像在要夸奖。   不同于先前的小奶猫形态,现在的黑豹完全是野兽的力道,把季辞撞得一个趔趄。人类纵是对猛兽有天然的恐惧,还是忍着摸摸它的脑袋。   黑豹看样子还想在他怀里撒娇,晃晃尾巴,原地转了几圈,每一圈都在缩水,直到和先前几个月大的奶猫差不多大小,抬起头娇嫩地叫了一声。   季辞弯腰把它抱起来,蹭了蹭它湿润的鼻头:“谢谢你。”   小花妖倒是头一回见黑豹,新奇地飘到旁边打量。季辞问:“你们森林里的生物都可以随意地变大变小吗?”   “也不是所有。”小花妖诚实地回答,“不过大部分都行。”   “那你呢?”   “比如我,就不行……”   他俩对视一眼,双双意识到还在逃亡路上,怎么开心地聊起了天。小花妖左右看了看,选定一个路线:“跟我来!”   季辞穿得衣服有帽子,直接把黑豹扔进帽子里跟上他:“去哪里?”   “玫瑰园,我爸爸妈妈在那里等你,他们会保护你的!”   “可是……这样会打扰到你们吧?”   “那条恶龙,早就搅得森林里不安生了!我的姐姐……我的姐姐……呜呜……”   小妖精一边飘一边哭,眼泪落下来变成花瓣,被风吹落。那场景美轮美奂,其实非常值得纪念,只是季辞没那个心思。   原来埃隆·哈瑞斯不仅威胁了阿尔瑟和其他豌豆树精,按照小花妖的意思,遥远的玫瑰园,或者包括他去过的芝麻田、藤萝瀑布,都被他掀了个底朝天。幽静且自成一体的秘境森林,只因埃隆的私欲,再无宁日。   就像小花妖之前说的那样,果然半路有巨蜘蛛来接他们。坐上去之后,季辞仓皇几日后终于得到一丝喘息。可他没法放下心来,反而因小孩刚才的说辞愈发沉郁。   小花妖擦掉眼泪:“我妈妈说,森林以前几乎没有客人,她活了那么多年,也只见过你和那两个哥哥姐姐。结果,那条龙来了,他本来是活不下去的,可他竟然控制了豌豆藤。豌豆藤是我们森林的支柱,树灵都输送给他,就没法供养森林了———简直是要断我们的命!”   埃隆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小花妖跪坐在他旁边,蓝眼睛里闪烁着超出年纪的坚定:“哥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等你出去了,要打败那条恶龙!”   季辞握住他虚空中的小手指,郑重地点点头:“一定。”   他从前是被巨龙饲养在高塔上的小公主,没遇上王子,反而和另一条龙坠入爱河。如今长矛对准的,仍旧是恶龙。   这一世,他逃不开与龙为伴的宿命。   *   许游对着镜子系领带,手指穿行在丝滑的布料间,将它挽成合适的形状。   在认识季辞之前,准确来说,在他们确定关系前的几十上百年,他一直都是自己系领带的。可他们在一起后,小辞就包揽了这个活儿,也没多少年,然而人在日常生活中被感情赋予了惯性和惰性,如今再亲自动手,总觉得不习惯。   秘境森林一日,外世界一月。转眼间,季辞已经被带走好几个月了,他还从来没有与他分别这么久过,结结实实地体会了遍当初自己昏迷时季辞的忧心与相思。   前几天伊迪丝捎来消息,还是那样一封插在墙壁上的信笺,上面写着埃隆决定了会面日期,无论季家如何决定,只能由许游前往,其他人一律不得陪同。   今天,就是那个启程之日。   埃隆和季淳竟然不谋而合,一致认为在关于季辞的问题上,最终的决定权只能、也必须落在许游手上,就算是曾经的监护人也不能越权代理。   这就是伴侣的意义所在。   许游对着镜子叹了口气,此去不能说凶多吉少,也必定会发生许多不愉快。总之,他要小辞平平安安回来,其他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也都不在意了。   他下了楼,化作人形的簌簌也被季悦栀打扮好了,男孩在这几个月又长大了些,现在看上去俨然是七八岁的小小少年,穿着定制的白色西装和淡绿领结,配上他浅色的头发和眼睛,往那一站,漂亮得很出挑。   季悦栀眼里有泪花:“本来想等他长大了,过生日的时候再……”   季越彭拍了拍她的肩膀,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们不是不爱簌簌,只是爱季辞要更多。龙类的价值观念其实很简单,只有他们认定的那个是重要的、不可取代的,其他所有,都可以被舍弃。   尽管残忍,却也是造就这个种族生生不息强大的源泉。   季淳望着许游:“带他们……带他平安回来。”   那个短暂的取舍指向何者,不言而喻。   许游从季悦栀那里接过簌簌,男孩清凉凉的、轻飘飘的小身体在他怀里,鲜明地告知他簌簌是龙,是虬,找不回当年抱着人类崽崽的温暖。   终究,是不同的。   偌大尘世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季辞。 第九十章 择日而亡8   不愧是季家养出的崽   季家新修建的城堡离秘境森林不远, 用不了多少时间。加西亚曾经送季辞和两个朋友去过,熟悉路线,所以这次还是他开的车, 虽然只送到入口。   簌簌听不懂龙和人的语言,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以为就是出门转转,好奇地趴在窗户旁向外看,对这个世界充满天真的信任。   纵是心狠手辣的龙,看见他那双浅色的眼睛里满是单纯笑意时, 也忍不住心脏颤了一颤。   他们养了这个小崽子两年多,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相处起来却真的像磕磕碰碰的一家三口。到头来, 要把这孩子送出去,连个名字都没有。   许游曾经和季辞探讨过,要叫他什么,是姓季还是……基本上也只可能姓季, 取个什么更书面的名字,到头来不了了之, 簌簌只听得懂他们喊簌簌, 要是换个名儿也许就不适应了。于是小龙崽就这么一直没名没姓, 用着很是随意的称呼。簌簌也只是簌簌而已。   “他会不会恨我?”   许游喃喃。   加西亚看向后视镜, 那双眼睛或许盛着许多思绪, 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许游并未期待加西亚的回答, 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主语中的「他」指的是谁, 是季辞?还是簌簌?又或者二者皆有之。   加西亚载着他们很快就到了, 许游看着窗外变化的风景, 不再想。已经做出的决定,就没必要为未定的后果庸人自扰。   一望无垠的草坪,湖泊,被雾气阻隔的入口,巨龙几百年来忌惮的秘境森林,季辞曾断断续续描述过的那些场景,就在他眼前。   埃隆已经到了,站在草坪和森林的交界处,没有半点受到毒气侵扰的不适,闲适地手插一边口袋,好像在逛自家后花园。   许游下了车,牵着簌簌,对加西亚说:“你回去吧。”   尽管谈判可能也就几个小时,但一旦进入森林,和外世界的换算就开始了,他在里面待得几个小时,加西亚可能要在外面等上好多天。   加西亚明显也想到了这一层,抿抿嘴:“注意安全。”   许游看着他的车消失在密林中,深吸一口气。   他一定会把小辞平安带回家。   *   埃隆并非只身前往,身后跟着个穿着绿色纱裙的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就这么远远一看也能感知到非常漂亮,垂着眼,很安静的样子。   埃隆挂上程式化的微笑:“久仰大名,恭候多时了,许先生。”   尽管这个男人是当初害得他昏迷几个月的元凶,事实上许游和埃隆还真没怎么打过照面,或许曾有一些人类的场合擦肩而过,但今天,的确是头一回正式相见。   居然在这种场合。   离森林还有一截,仅是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雾气,许游就感到了呼吸不畅。或许在其他场合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但要是此时打毒气站,他肯定完败。   埃隆看出他的窘迫,微微笑一挥手:“让阿尔瑟小姐帮帮你吧。”   许游已经看出来了,这个从头到脚都给人「绿」这一印象色的少女,看来就是埃隆能在秘境森林中自由呼吸的法宝。她大概是树精一类的存在,手上连着藤蔓,只是叶片看起来并不健康,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受入侵物种胁迫的原住名,怎么可能过得好。许游有些同情她,但也只是同情。   他没有拒绝,站在原地,女孩子同样没有靠近他,只是抬起手,一丝丝凉意从他的皮肤钻入四肢百骸,似乎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保护罩。   近在咫尺的污浊空气消失得干干净净,他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气,没有再感到不适。   “她给你输送的是控制整片森林生长的豌豆藤的树灵,作为「呼吸机」,当然可以随时停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断掉之后的后果吧?所以,许先生,别想耍什么花招。”埃隆的威胁说得轻描淡写。   许游冷笑。   埃隆笑意不变,抬抬下巴:“接下来,该那个小朋友了。”   *   簌簌听不懂,也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真到了面对面的时候,对面人眼中的贪婪和杀意,还是让小家伙害怕地躲在了爸爸身后。   许游心中对幼崽的保护欲和「反正事已至此」的决绝此消彼长,终究是后者占了上风。而且,马上就要进森林了,无论结果如何,总得先让他能够呼吸才行。   许游转过身,把男孩抱了起来,名叫阿尔瑟的少女故技重施,抬起手隔空向他输送树灵。这回许游清晰得看见簌簌身上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   大约和他先前的感知相同,莫名的凉意让簌簌紧张地睁大了眼睛,搂着许游的小手变成了龙爪,刺进皮肤里让许游一痛。   但输送并未持续多久就中断了,肉眼可见保护层只完成了很小一块。   埃隆皱眉:“怎么了?”   少女表情迟疑:“他不需要。”   “什么意思?”   “他可以在里面自由呼吸。”   巨龙们几乎是同时意识到,小簌簌不仅不完全属于龙,而且因为他通过某种未知的途径诞生在秘境森林,可以完全适应这里的特殊气体,不受束缚。   埃隆眼睛亮了亮。这个小东西,还真是能给他惊喜。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跟我来吧,许先生。”   小男孩对眼前这片雾气和阴翳包裹的森林有些畏惧,但又感到奇特的、被感召似的熟悉。他眨巴着眼睛仰起头看着周围高耸入云的树木,这里会有妈妈吗?   就算有树灵的保护,许游还是觉得压抑到喘不上气。毕竟这儿是对巨龙而言全然陌生的地方,许游不喜欢在没把握的场合进行交易,然而眼下他不仅被动,还无可奈可。   毕竟最重要的人在对方手里,他根本没有周旋和挣扎的余地。   “Pa?”   小孩小声地唤他,淡色的瞳孔里盛着关切。   许游把他往上颠了颠,摸摸他软软的头发,让小孩靠在自己肩膀上,也不知是安慰他还是自己:“马上就能见到小辞了,别担心。”   *   他们来到通天豌豆藤下,许游仰着头,自以为身为六百多岁的巨龙足够见多识广,还是被震惊到。粗壮的树干是他就算恢复原身也要感叹一句的庞然大物,和先前那些异常的花草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仿佛天地之间就靠它支撑。   阿尔瑟走在最前面,原本严丝合缝的深绿树干上露出一扇门,只够容纳他们人身进入。   许游不信任地打量着黑洞洞的里面:“你们到底把小辞关在什么地方?”   “进来看看不就行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里面放十个八个怪物等着分食我。”   埃隆轻笑:“或许吧,不过你也没得选,不是吗?”   许游暗暗捏紧拳头,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最终还是带着簌簌一起走进去。   男孩贴在他旁边,一手勾着他的手,从地表冒出的藤蔓忽然缠上他们的四肢,把小孩吓了一跳,瞬间展开了龙形,想要挣扎。若是把细瘦的藤蔓挣断了,摔下去事小,万一引起豌豆藤的连锁反应就麻烦了。   许游连忙喝住他:“簌簌,别动!”   那些藤蔓的粗细正好适合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适合大了一圈的虬,阿尔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愣,幸好簌簌还是听许游的话的,虽然没有回到人身,勉强以龙形不再动弹了,树精立刻调整藤蔓,牢牢固定住他。   簌簌委屈地看向许游,在空隙中扇了扇翅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五花大绑。   许游叹了口气,翻开掌心,示意自己也是同样。   只有埃隆·哈瑞斯,第一次见识到虬的真面目的埃隆,望着那通体如玉的鳞片,黑黢黢的树干中泛着荧荧的光亮,深蓝色的眼瞳中掀腾起欲望的海啸。   *   什么都……没有?   许游看向那个被埃隆说是关押季辞的平台,然而只有一堆熄灭的柴火,一些零散的干粮,和一只受伤倒地、命不久矣的巨型蜜蜂。   秘境森林的生物法则,在进来之前他就已经听说了,然而此时看见这么一个跟比自己龙身小不了多少的昆虫还是挺震撼的。   季辞不在。   许游看见地上的围巾,簌簌在他之前已经飞过去叼了起来,献宝似的交到他手上,开心地喊了一声:“Ma!”   看来埃隆没有说错,季辞之前的确在这里,只不过看环境,多半过得不好。   然而他没有机会质问埃隆,后者大概没有骗他,同样吃惊于季辞的消失,很快反应过来。怒火中烧,狠狠地踹了一脚干瘪的木柴:“跑了?!”   阿尔瑟抿着嘴,有些发抖。   埃隆发难于她:“我说过,如果你们不能看好他,会有什么后果。”他终于撕掉那张温文尔雅的皮,寒声道,“你想看着你的族人一个个死去吗?嗯?为了一个人类?”   少女摇着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没、没有人告诉我……”   许游先前没注意,这会儿才发现她说话并非张开口通过声带传递,四周的空气都在回荡着她的声音,声如其人,清灵温婉,只不过现在掺杂上恐惧,还有一点微不可闻的仇恨。   埃隆眼中迸溅出的恨意可就鲜明多了,他自以为有蜜蜂看守,又有对树精的威胁,整个森林都握在手中,几百米高的大树季辞一个没有任何装备的人类根本不可能逃脱得掉,才如此放心地去忙自己的事情,连最基本的捆绑都没有。   结果,季辞竟然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   行。   他气极反笑,眼神中尽是冰冷。   不愧是季家养出的崽子,是比他想象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娇贵小少爷更有些手段。   *   许游同时在松了一口气和倒吸一口气两种情绪徘徊,放心的是小辞逃了出去,而且一定是有帮手的,坏就坏在,偌大一个森林,危险重重,他现在会在哪里?   埃隆鹰隼一样盯着阿尔瑟,字字冰冷:“现在,用你的随便什么能力,给我他的位置。否则死的,可就不只是你那些可怜的同胞了。”他声音忽然温柔下来,却更加恐怖,“你想不想见识一下,龙焰的穿透力?”   少女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但身为同类的许游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威胁烧断豌豆藤!   龙焰的威力是人类最顶尖的武器也比不上的,虽然豌豆藤很粗壮,但烧穿它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不能拦腰截断,造成的伤害也是不可估量的。按照之前的说法,就是要动秘境森林的命脉。   许游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或许巨龙本性残酷,毁掉一个世界眼都不眨,但这片森林里有他在乎的人类,面前这个姑娘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之一。   阿尔瑟后知后觉意识到埃隆的潜台词,嘴唇发抖。许游沉声打断:“先找到小辞吧。否则,我不保证在你想动手之前,我会先做出什么来。”   阿尔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许游想,就当她提供银焰花的报答。   埃隆眯起眼,虽然不喜欢被威胁,但许游说的话还是要纳入考量。   他们同为A级,没有血统压制,较量的就是纯粹的实力了。先不说能不能打得过,在季辞不在场的情况下,许游就是簌簌认定的第一人。若许游指挥簌簌来攻击自己……怕是不妙。   他可不能忘了自己的最终目的,是得到虬,而不是烧光一个日后可以作为后备据点的森林。   “许先生说的是。”埃隆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微笑,“阿尔瑟小姐,请你想……办法,找到季小少爷吧。”   *   他们被藤蔓传送回地面,阿尔瑟唤来几个年轻的小树精,每一个都同她一样眉目如画。她用他们不懂的语言询问了豌豆藤有没有进入外来人,树精们在回答之前满是畏惧地看了埃隆一眼。   埃隆问:“他们说了什么?你知道我能看出你在撒谎。”   “黑豹。”阿尔瑟蹙眉,“他们只看见过一只黑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埃隆没有在意:“那是我派来给季辞送餐的。”   黑豹只有外世界的猫咪那么大,再怎么凶猛敏捷,也不可能驮着比它大几十倍的人类出逃,他对这一点很有信心。   除了这条线索,树精也说不出什么别的了。埃隆面色冰冷:“这棵树是森林的脉络,你们是它的精灵,既然根系能够伸向森林的每个角落,你们也有办法探知某个生物的具体位置,对吧?”   许游一惊,他隐约知道豌豆藤在森林的中央地带,从入口到这里确实花了点时间,大概能估计出整个森林的面积。但是,根系能蔓延到全部地带?他忍不住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和外世界差不多的土壤下,究竟埋着什么样的生命力?   阿尔瑟为难道:“抱歉,我真的没办法……”   “你有的。”埃隆柔声劝说,“只是消耗一点树的能量而已。它那样强壮,借用一点,很快就能补足。”   阿尔瑟惊恐地摇了摇头:“不、不行!”   许游不清楚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两方相持不下,看样子埃隆提出的办法对豌豆藤有很大的伤害。他不在意谁会受伤,他只知道自己的耐心快被耗光了。   如果不是那条围巾,许游甚至怀疑季辞根本不在森林里。   他不耐烦地催促,在阿尔瑟下定决心或埃隆给出回应之前,变回人形安安静静握着他手的小男孩蓦地化出龙翼,飞到半空闭上眼睛转了一圈,并且使劲地嗅了嗅。   龙类想要在人身状态下单独长出翅膀是非常疲惫的,年轻的、没有经验的龙几乎做不到。但只有两岁的簌簌看起来如此轻松,果然,虬能挖掘的能力无限。   三个成年人停下争吵,同时望向半空中的孩子。   簌簌睁开眼,浅色的瞳孔里满是惊喜:“Ma!”   ——他闻到了季辞的气息! 第九十一章 择日而亡9   他身上有哥哥的味道   埃隆没想到, 虬的能力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他抬手,让树精们停下可能会让豌豆藤枯萎的准备工作:“许先生,你的儿子……还有这种作用吗?”   许游看都没看他:“闭嘴。”眼睛紧紧盯着小孩子。   簌簌这会儿不仅张开了龙翼, 就连耳朵边缘也化出了尖尖的硬硬的龙鳞,仿佛鱼类的鳃一张一合, 更好地帮助他在嘈杂的森林中捕捉想要的声音。   男孩低着头, 眼神显出不符合年龄的坚定来,对许游点点头:“Ma!”然后向某个方向飞去。   许游不管那边的埃隆和阿尔瑟的反应,跟了上去。他本想回想龙形,一看那些纵横交错的枝丫和复杂的空中形式, 不得不老老实实迈开双腿跑。   簌簌蝴蝶似的在林间翩翩飞舞,每到岔路口还停下来左闻闻又嗅嗅,像只尽职尽责工作的小狗。每次检索出季辞残留的气息, 就会高兴地报告给许游,报告内容只有「Ma」或者「Pa」,也够成年人明白他的意思了。   很快,他们跟着簌簌的方向追寻到一片带刺的荆棘丛, 只不过这些荆棘比外世界的要粗了许多倍,如同横生的脚踏, 许游瞄了一眼, 觉得自己能凭借着它们攀上去。   顶上是火焰一样的红, 还有幽幽的香气, 大约是花田。季辞偶尔会跟他提到秘境森林的见闻, 或许这就是他说过的玫瑰园。   最终, 簌簌停在一朵, 或者叫一棵花下, 不动了。绕着花茎飞了几圈, 渴望地抬起头,回到地面收起翅膀。   “妈妈在这里吗?”许游走过去牵住他的手。   簌簌听不懂他的问句,但从眼神中感到了相似的焦灼,急切地晃了晃许游的胳膊:“Ma!”   看来就在上面了。   许游转过头对埃隆怒目而视:“你不是说小辞在你那里吗?为什么现在会在这儿?”   埃隆看起来心情同样不佳,没有回答。   忽然,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许游把幼崽挡在身后,向后退了几步,才看清这是只巨大的———比刚才的蜜蜂还要大很多很多的蜘蛛。它也不完全是个蜘蛛,没有哪个蜘蛛有十二条腿和四只眼睛,这是森林里典型的变异怪物。   许游感到一阵恶寒。倒不是怕打不过,就是纯粹得被恶心到了。   埃隆同样感到被威胁,两人并没有任何交流,却都在等待时机,一旦巨蜘蛛挑衅,就原身开战。巨龙可没什么害怕的对手,除了同类。   然而蜘蛛头顶传来细细弱弱的嗓音:“你、你是来找小哥哥的吗?”   *   话是对许游说的,他抬起头,看了半天才看见开口的不是蜘蛛,而是坐在它头顶的……小孩儿?   既然簌簌确定了季辞在这里,那小孩口中的「小哥哥」多半就是他了。许游抹了抹脸,调整出对幼儿专用的和煦笑意:“我是来找小辞的,请问他在你那里吗?”   “小辞?”男孩露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疑惑表情,“是小哥哥的名字吗?”   “是的。你认识他?”   “你看起来不像坏人。”男孩说,声音有些颤抖,却还强撑着为自己壮胆,“可你为什么要跟那个坏人一起?”   许游看都不用看也知道坏人说的是埃隆。他阻止了后者的狡辩,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加真诚善良:“我们不是一伙儿的。这个坏蛋抢救了我的小辞,我来救他。”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我要怎么相信你?”   “我有……”他低头掏出手机,“我有和小辞的照片,你可以看看。”   “照片是什么?”   “一种记录……你先看看吧。”   男孩从巨蜘蛛身上飘下来,对,他是用飘的,像个幽灵。巨蜘蛛的四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十二条腿蓄势待发,就算是埃隆也不会贸然动作。   小幽灵站在蜘蛛最粗的腿旁边,犹豫了一下:“你送过来给我看……不,不要你来,让他过来。”   「他」指的是簌簌。   年幼的孩子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性,倒是意外的敏锐,直接找出他们的中心人物。许游一僵:“他只是个小朋友。”   小幽灵吸了吸鼻子:“他闻起来很熟悉。是森林里的居民吗?”   或许曾经是,但许游不觉得暴露真相对现状有什么改善,打哈哈糊弄过去:“他听不懂我说话,要不,还是我送给你吧?”   幽灵摇摇头:“我不相信你。”   这下可不好办了,送手机过去是让他相信自己的办法,但相信他又是送手机去的前提。纠结了一会儿阿尔瑟走了过来:“我来吧?”   她用森林的语言跟小幽灵说了什么,大约是闻出了同伴的气味,巨蜘蛛用细一点的腿轻轻蹭了下男孩,他总算同意了,让阿尔瑟用藤蔓将手机送过去。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是照片,但小幽灵还是认出了上面的季辞与许游,两个人贴在一块儿冲镜头笑,很亲密的样子。   他勉强相信,把手机还回去:“那、那只有你能跟我上来。其他人都不可以。”   许游还没见到季辞,怎么可能把最重要的筹码留在埃隆这里。他据理力争,捏了捏簌簌瓷白的小脸蛋:“小朋友没什么威胁的,要不然我和他一起,行吗?”   簌簌的人形年纪其实和小幽灵差不多大,但他本能地感到被强大波动威胁的畏惧。   在他犹豫的空当,另一个冰冷而动听的女声从高空传下来:“带他们两个上来吧。”   小孩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好的,妈妈。”   怎么好像对自己妈妈比对他们这群外来者更害怕啊?   *   巨蜘蛛载着许游和簌簌灵活地爬上花苞,许游在那短暂几分钟里甚至有些遗憾没能亲手从刺儿上攀爬;他这回看清了那个小幽灵的模样,粉粉嫩嫩的,头发乱蓬蓬得像稻草,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穿着白袍,脸颊上有玫瑰花的印记。   许游一手扒拉着对什么都好奇的簌簌以防他掉下去:“你是什么?是幽灵吗?”   小孩不高兴地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幽灵,我是玫瑰花妖。”嘟囔着,“你怎么和小哥哥一样。”   许游没听清楚后半句,思考着玫瑰花妖是个什么物种,还分出另一半的心思想,如果他上来见到季辞,就能顺利把季辞和簌簌一起带走了,为什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埃隆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小幽灵和母亲跟埃隆是一伙的?   许游蹙起眉,垒起提防心。   有十二条腿就是方便,巨蜘蛛很快把他们带到红丝绒地毯似的玫瑰上,宽阔的花瓣上藏了不少花妖,都在偷偷打量他和簌簌。   许游一看就看见了被花蕊包裹的季辞———不是清醒的,闭着眼睛,躺在馥郁的香气中,是真正的睡美人。   “小辞!”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被庄严冰冷的声音拦了下来:“放肆!”   是刚才那个女声。许游看向她,同阿尔瑟幽静清澈的少女感完全不同,张扬而肆意的成熟感,是热烈的、带刺玫瑰的真正化身。   然而许游根本没有闲情去分辨她的美貌,寒声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女王似的雌性花妖在搀扶下慢慢飘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和那条龙是一伙的吗?”   恶人先告状,许游皱起眉:“难道不是你们联起手来伤害他?”   “他?”女王瞥了眼身后,“你是说这个人类吗?他是你的?”   “是我的恋人。”   女王冷笑道:“那条龙也说,会做我们的朋友,结果他为森林带来了什么?我不会相信你们这些外来者。来人,把他绑起来!”   命令一下,不仅花妖,还有藏在花瓣间隙中的巨蜘蛛也冒了出来。如果只有许游一个人,他不觉得自己的武力值敌不过这群安安稳稳生长在密闭环境中的小妖精,但他带着簌簌,小辞还原因不明地昏睡着,他不能轻举妄动。   “等等,妈妈!”带他上来的蓝眼睛小花妖使劲嗅了嗅,“我相信他,他不是坏人———这个叔叔身上,有哥哥的味道。”   “……”成年人们一阵尴尬的沉默。   味道交缠在另一个个体上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单纯的小孩子所不能理解的。一触即发的战场陡然变了味,红色的花海中弥漫起桃色的氛围。   女王谨慎地打量着他:“如果你真的是他的恋人,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吗?”   “你问我?”许游瞪着她,“我还想问你我的小男友怎么在你这儿醒不过来了!”   女王沉思:“看来只有那条龙能够给予答案了。”她自然而然地吩咐,“你,去问问,但是不能让他上来,也不能带这个人类下去。”   许老板纵横人、龙两届几百年,除了纯血家,还没怎么被指派过。可他也知道女王说得没错,只有埃隆·哈瑞斯才知道真相,小辞现在这样,他必定逃不了干系。   “簌……”   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带来的小男孩已经自觉地加入了花妖一家,守在季辞身边了。   簌簌不清楚季辞怎么了,看见母亲闭着眼,和睡着差不多。那么,只要像以前一样守在妈妈身边,等他醒来就好了吧?   许游叹了口气,也好,不带着幼龙,少一个被埃隆抓住的把柄。   “你们要是敢伤他一根头发……”龙缓缓道,讲的都是威胁的话,语气倒还挺客气,“我可不一定会比那位善良。”   *   埃隆和阿尔瑟仍然等在树下,后者神色紧绷,前者倒是悠然地研究起了玫瑰园的生态环境,根本不担心季辞和簌簌———自己的两个筹码———都没有在许游身边。   见许游下来,他抬抬下巴,假装关切:“小少爷如何?”   “明知故问!”   埃隆笑:“让我猜猜,是不是昏迷不醒?”   许游的双手都覆上了金色的鳞片,那是战斗前的准备:“你把他怎么了?”   埃隆举起双手:“不要这么戒备,许先生。他这些天的食物都是我送来的。一些安神的东西罢了,不会对身体有伤害。”埃隆耸耸肩,“只是以防万一,我清楚你很有实力。解药在我这里,只要我们的交易完成,我自然会给你。”   许游恨不得直接冲他喷火,还好没有忘记这里是茂密广袤的森林,理智压下了冲动:“你如何确保你能守信———别说什么「没有选择」,现在我有。我可以带他们两个一起离开,相信我,如果我没有心甘情愿给你,你从我这里抢不走任何东西。我们有最好的医生,无论你下了……什么毒,总能解开。”   许游的眼睛变成金色:“你要和我赌这个吗?”   埃隆轻描淡写的神情终于变了一变,然后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或许你是能带他们离开,我也不会去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季辞的毒,24小时内就会发作———让我看看,现在过去多长时间了呢?”   许游瞳孔骤缩。   “哦,不好意思,我忘记说明了,他若是老老实实待在山洞里,毒素渗透还会慢一些。可惜,仗义的朋友来「解救」,剧烈运动加速了挥发。”埃隆盯着他的表情变化,故作遗憾,“或者,现在只剩下了几个小时,也说不定。”   “埃隆·哈瑞斯!”   “季家和许家能找来最好的医生,我不怀疑。但这些好医生,能在几个小时内确认是什么毒、并且调配出解药吗?”埃隆蛊惑地低声道,“又或者,从我这里拿走现成的,会不会……是个更好的选择呢?毕竟,找不出药事小,耽误了小少爷,可就麻烦了。”   这下连一直跟在身边的阿尔瑟都震惊于埃隆的城府和无赖,许游更是被惊地后退了几步。   “许老板,你是生意人,生意人都聪明,会衡量利弊。把虬交给我吧,然后我就放你和你的人类走。”提到簌簌、这个他觊觎已久的终极武器时,埃隆不自觉舔了舔嘴唇,瞳色因为深沉的欲念蓝得发黑。   “来吧,做出你的决定吧。” 第九十二章 择日而亡10   男孩是那么害怕无助   如果小温和阿邹首映式那天, 他没有去应酬,而是陪着季辞回城堡,第二天季辞就不会自己一个人去雪林散步, 让埃隆有机可乘。   如果当初不为簌簌找保姆,而是亲力亲为照顾它, 虬的秘密也就不会通过容易被诱骗的方凝泄露出去。   如果早在两年前的新年夜, 自己能更小心些,斗争中胜过埃隆,季辞就不需要为昏迷不醒的自己深入秘境森林寻找银焰花,也不至于带出那颗危险的龙蛋, 引发后来的一连串事件。   如果……有好多个如果,能避免今日两难局面。   可惜没有如果。   许游重新回到玫瑰花上,心境完完全全被洗刷了一遍。他没有回答女王或是小花妖的任何问题, 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季辞旁边,单膝跪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人类看起来就只是睡着了,呼吸平稳, 睫毛随着起伏甜美地轻颤,肌肤还带着熟睡的淡淡红晕。心脏依旧规律而有力地跳动着, 许游一度怀疑埃隆关于「毒药」的说法只是种手段, 可他不敢拿季辞的命去赌。   他把簌簌之前叼着的围巾展开, 盖在季辞身上, 然后, 如同王子亲吻他的睡美人那样, 拂开人类的额前垂落的碎发, 印下温柔的一吻。   花妖们闹不明白突如其来的浪漫剧场是要演哪一出, 但他们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惊扰了两个画中人。   簌簌趴在旁边,浅色的眼瞳亮晶晶的,一眨不眨看着爸爸妈妈。在他的记忆中,他们的感情总是这般甜蜜,亲吻和拥抱都是最常见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他们也会同样分享给他。   许游的眼中满是对季辞的眷恋,用龙语柔声道:“等我回来,吾爱。”   龙站了起来,对幼龙伸出手:“走吧,簌簌。”   “Pa?”小孩歪着头,不理解为什么爸爸要单独带自己走。但他百分百信任他,还是顺从地被抱起来。   女王听不懂龙语,但植物赋予的纤细直觉让她感到哪里不对劲,皱起弯月眉:“你们……”   许游一改先前的横眉冷对,冲她露出迷人微笑:“我很快就回来,请帮我照顾好我的人类。另外……烦请各位让一让。”   幼龙抱着他的脖子,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看着仍旧没有丝毫反应的人类,咿咿呀呀地唤着「Maa」希望许游能把季辞也带上。   成年人心里一酸,幼崽对他们的感情和依赖,远比反过来要深。然而,决定既然已经做了,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他并未原路返回,在花妖们疑惑地让开后,原地旋起气流,转身恢复了庞大的龙形,碾压目之所及的一切生物。   他和埃隆同样是A级血统,金灿灿的鳞片将埃隆进入森林的肆虐行径的恐惧带到花妖中,他们惊惧地望着他,害怕这个人也是同样残暴。   簌簌下意识跟着他一起变成了龙,小了很多号,颜色也淡雅得多,像一块玉石悬在半空。花妖们更是惊讶,秘境森林里的住民大多听说过虬的传言,也知晓埃隆此行的目的,但当他们真的看见它时,是截然不同的震颤。   许游就这样卷着气流拖起飞得还没那么熟练的小龙崽,向约定好的豌豆藤飞去。   *   埃隆正坐在藤蔓打造出的秋千上,享受一天之中难得的阳光,透过叶片的罅隙中洒在面庞上。外世界每天都能见到的日光,在浓雾弥漫的秘境森林显得如此珍贵。   他们约定好在通天豌豆藤的一处枝干上见面,它比许游想象中还要高,或许真的连接天际也说不定;这回阿尔瑟不在,会面只属于三条龙。   见一大一小飞向自己,埃隆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微笑,从秋千上缓缓起身:“又见面了,小甜心。”   话是说给簌簌听的,充满了令人不适的隐喻。许游皱了皱眉,把瑟缩的幼龙护在翅膀下:“解药。”   埃隆嗤笑:“都决定牺牲他了,还装出一副好父亲的样子来,有什么必要?反正他也听不懂,不是吗。”他抬起手,树枝上竟然听话地伸出一截藤蔓,将小药片递到他手心。   白色的,圆圆的,非常普通,和感冒药没什么差别。可就是它,钳制着许游所有的行动。   从他抵达豌豆藤开始,它就不如想象中碧绿,有些说不上来的病态。就这么短短半天时间,更加枯黄。联想到阿尔瑟的话、以及埃隆对树精们的威胁,豌豆藤的营养多半用来供给埃隆,为他提供力量。   以至于,可以像原生的树精一样,控制豌豆藤了。   这个男人,根本不在乎毁掉一棵无数生命赖以生存的树———甚至是整片森林。   许游很想同情这里的居民,只不过没有太多闲暇。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季辞唤醒并且带出森林,其他的计划……   他刚要上前,埃隆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我尊重人类的规矩,许老板,还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   “藤蔓都是被你控制的,我怎么相信你真的会把药给我?我又怎么确定它有用?”   “你不能。它不会现在作用,必须要离开森林才行。当然,离开的刹那你也会脱离树灵的保护,换言之,你不可能再进来了。”埃隆说,“也许你不相信,不过我的目标早就不是季辞了,没必要害他,更没必要因为害他而跟季家结仇。”他对簌簌微笑,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我只要有这个小宝贝,就够了。他会帮我完成所有梦想。”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害死季辞百害而无一利,像埃隆这么会算计的人,不至于断了自己的后路。   埃隆见他有松动:“许先生,让他回到人身吧。并且你要代替季辞,切断他的雏鸟情节———两年了,也该断了。”   “切……断?”   埃隆啧了一声,似乎替人类才有的感情和羁绊感到麻烦:“就是告诉他,你不要他了。”   *   如果是季辞,现在会怎么做?   许游看着面前听他的话乖乖回到人身的小男孩,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毫不掺假的相信和依恋。   如果是季辞,根本不会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吧。就像季淳绝不会用季辞去交换一样,在季家的爱浇灌下长大的小少爷,也不会用簌簌来换自己的生命。   可许游不是季辞,他没那么在乎簌簌,从头到尾他的宝贝也就只有季辞一个。别说是用簌簌去交换,无论用什么样的代价,上刀山下火海,献上整颗残破星球———只要季辞平安,他都会去做。   话是这样说,真正到了诀别的一刻,仍会感到不忍心。他半跪在簌簌面前,抚摸着孩子浅色的头发,把他柔软的小手放进自己的掌心,再难以启齿,终究还是道出:“跟那个叔叔去吧,好吗?”   埃隆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家庭伦理大戏。   许游的眼神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龙鳞:“你会好好对他吧?”   埃隆讽刺地笑道:“你还在乎吗?”   “如果他在你那里比在季家过得好,我可以不在意。”   向来仪表堂堂的埃隆·哈瑞斯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行,我承诺。”   但埃隆·哈瑞斯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再怎么懵懂,簌簌还是从许游的表情读出了放弃和决绝。幼小的孩子感到一阵心慌,被丢弃的小孩总是格外敏锐,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怎么了,妈妈没有醒,爸爸也不要自己了。   为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   他会改。   不要丢掉簌簌———   *   男孩眼里聚满了泪水,像真正剔透的宝石那样一颗颗滑落。小手攥着许游的拇指不肯放开,然而地上冒出来的藤蔓须臾间猝不及防缠上他的身体,越是挣扎,裹得越紧,同时向他的身体输送着微量的麻醉,不至于失去意识,却也扼制了虬的大部分伤害力。   “Pa……Pa?”   簌簌惊恐地看着身上的枝条,努力伸出手抓住许游,成年人隐藏起一切情绪,好似突然变成没有心的机器人,漠然地看着小手从自己几乎没使出劲挽留的掌心滑落,随着藤蔓的动作离自己越来越远。   另一边,埃隆倒没有骗他,用藤蔓将那颗不起眼的药片送了过来。   许游把药片从蜷曲的叶子上摘下来,手指有些颤抖。他不敢抬头,不看看见簌簌伤心欲绝的表情。   他只是个小孩子,才两岁,还不会说话,连飞都要借力不然会掉下去。   他是那么地信任他、信任他们。   可成年人回报了什么呢?像一纸支票一样,把没有丝毫戒心的他骗到险象环生的命运里,轻轻松松交易掉了。   他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Pa———爸——”   许游转身的动作一震。   簌簌一直念不好他们的称呼,模糊又短促。可是他刚才分明听见了那是「爸爸」的称谓!   他诧异地扭过头。   簌簌已经被藤蔓拖拽到埃隆身边了,哭得小脸都花了,看见他转头呛得直咳嗽,然后后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无比清晰:“爸爸,救我———爸爸——”   这是簌簌龙生中,第一次开口说话。   没有先喊更亲近的季辞,而是少见面很多的许游。   没有笑容,没有全家人的欣喜、欢呼、记录、庆祝,而是命悬一线的呼救。   许游很清楚,只要背道而驰的路再向前迈出一步,他、他们和簌簌今生的缘分,就算是彻底断了。   男孩哭得撕心裂肺,那么害怕,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许游狠了狠心,在风力的保护下离开豌豆藤,向玫瑰园飞去。   他没有回头。   *   得知埃隆已经达成目的、很快会离开秘境森林后,玫瑰花妖们松了口气,打开花蕊,将依旧沉睡着的季辞交给许游。   至于之前一直跟在许游身边的小男孩儿去了哪里,他们聪明地没有过问。   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按照埃隆的说法,解药需要在出了森林之后才能喂给季辞,许游不敢多耽搁,放下负罪感和毫无用处的恨意,载着季辞向森林边界飞去。   到了出口他才发现阿尔瑟早就等在了那里。   虽然清楚是被埃隆胁迫,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少女都是帮凶,他对她没什么好感,口气生硬:“还有什么事?”   阿尔瑟从浓雾中走出来,观察着他:“你就是他当初寻找银焰花,要拯救的人吗?”   “是我。”   “他说过,是他爱的人,但不是爱人。”   阿尔瑟声音平淡,但他还是听出了质疑的意味。   对于树精而言才没过去多久,在外世界,却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许游还记得自己醒来后迎面而来的那个吻,那天刺眼的阳光,和接下来改变了他们之间关系的一切。   “人……或者龙,都是会变的。”许游吸了口气,“结论是,他爱我,我也爱他。”   “爱。”少女摇了摇头,简单地结束了感叹,话题突兀一转,“他不会原谅你的。”   许游知道她指的是交出簌簌的事,脸上浮现出无法自抑的痛苦:“我知道。但是我不能想象没有小辞,更不想提前开战。你知道A级以上的巨龙开战会怎样吗?波及到的可不仅仅是你们。”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如果有,你们也不会被他控制了,不是吗。”   阿尔瑟沉默了。   许游模糊地想起,季辞曾经说过阿尔瑟的真身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现在这个瑰丽的少女只是假象,或者被迫。   人类总想长生不老,想永葆青春,然而对于树精来说,少女的表象并非幸运的意味。豌豆藤被埃隆牢牢控制在手中,身为树精的领袖,她一定付出了许多。   想到这里,许游对她的怒意也消散了些,语气不再那么冷淡:“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带他回去。解药真的有效吗?”   阿尔瑟点点头。   他松了口气,看了她一眼,抱着季辞踏向森林的交界处。身体里被输送的树灵力量开始减弱,眼前的浓雾也随之消散,马上就要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中。   动荡年代,谁都帮不了谁,唯有自求多福。   “许先生。”   他转过头。   少女举起右手放在左边胸口,微微躬身,做出种族最庄重的礼仪,纯洁的声音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有一个请求。   她说。 第九十三章 谁最难忘1   是死还是活一概不知   他推门进来时看见季辞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 正望着窗边发呆。窗帘拢了一半,和煦的春光照进来,把他雪白的皮肤照得透明细腻。   绑架事件发生在冬天, 离开秘境森林后,竟已是春回大地的时节。他们在那里面待的几天, 比外世界的等量代换的几个月更加惊心动魄。   手中盛着粥和软点心的托盘搁在茶几上, 许游快步走过去:“怎么自己起来了?”他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晕不晕?要不要先喝点水?”   人类面色苍白,摇摇头。   埃隆·哈瑞斯把他困在山洞的那几日,送来的干粮里下了毒, 虽然最后给的解药唤醒了季辞,残存的毒素却无法立刻排出体外。或许对巨龙也就是休养几天的事儿,体质娇弱的人类却大病一场, 只能休养,还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慢性后遗症。   许游看在眼里很是心疼,拿过粥喂他:“我知道你现在没什么胃口,但是必须吃点东西, 否则身体会垮的。”   粥是现熬的,有红枣和芋头, 很香。但季辞闻到味儿胃里不太舒服, 不想吃, 看着他的目光带有一丝委屈, 眼睛里落着光点, 好像汪着泪。   许游想再说什么, 被敲门声打断, 女孩子犹豫着问:“许先生, 季辞, 你们在吗?现在方便进来吗?”   季辞一怔。   许游只能先把碗放下:“你的小伙伴们?没听季先生说他们要来啊。你别动,我去给他们开门。”   打开门后先是探头探脑的宁延年,鬼鬼祟祟的,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小温把他推进来,两人手里都拿着慰问品,交到许游那儿,走到床边的脚步慢慢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季辞,小心翼翼呼吸,好像气息重一点儿就会把这个苍白的人吹走。   季辞难得露出一点微笑:“怕什么。”   他情绪低落,最近都不怎么说话,开口喑哑。   女孩子听到他的声音,眼圈立刻红了,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不是他而是自己;但在她的眼泪掉下之前,倒是旁边的宁延年先扑到季辞身上大哭起来:“阿辞辞辞辞辞!!”   季辞本就不舒服,被他这么一压面上立刻浮现痛苦,许游吓了一跳,箭步上前抓小鸡一样一只手把宁延年拎起来:“哎!”   宁延年被小温拍了一巴掌,怒道:“你想害他呀!”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误,结结巴巴:“对不起啊辞哥!我、我就是见到你太激动了……呜呜……”   季辞被他哭得头疼:“我没死呢,别号了。”   “半年———半年了!我真的以为你会死在里面呜呜呜呜呜……”   “我这不是好好出来了嘛。”   这回就连小温也加入了谴责行列:“一点儿也不好,要不是……”   他们默契地没有说下去,所有人都清楚换季辞出来的「代价」是什么,而那已经成为季辞心中不能被触碰的伤口。   簌簌在哪里,怎么样了,甚至是死是活,一概不知。   *   城堡离市里太远,两个朋友来一趟,当晚会住下,第二天再走。   毒药目前显现出的后遗症之一就是季辞现在的双腿绵软无力,几乎没法自己支撑着站起来,得坐轮椅。季家的医生看过,说只是暂时性的神经麻痹,不会持续太久,但也没什么尽快恢复的好方法,只有等待。   吃过午饭后,宁延年和小温推着季辞去露台晒太阳,这是属于三个年轻的人类的专属时光。许游没有跟去,坐在另一边的走廊上,从这里能看见坐在轮椅上的季辞,微微仰着脸,看着宁延年手舞足蹈,难得有轻松的神情。   回到外世界也有半个月了,他一直因为簌簌的事情郁郁寡欢。虽然没有直接斥责许游,但许游心知肚明,这个心结一时半会是化解不了的。   “他看起来还不错。”   耳边冷不丁响起柔和的嗓音,许游一看,季淳拿了罐火龙果味的汽水递给他:“悦栀搞来的,也不知什么味道,你尝尝。”   “啊,先生。”   季淳点点头,示意他不用站起来,自己也没坐下,靠在砖石上,望着那边的三个孩子,任凭春风撩起额前的碎发:“年轻的生命啊。”   一千多岁的他,的确有这个资格感叹。年轻的确好,天大的烦恼忧虑总能过去。一千多岁的龙也同样没什么忧心,只是个中经过多少百转千回的涤荡,外人无从得知。   季淳问:“崽崽今天胃口好些了吗?”   说到这个许游就头大:“哄了半天,才愿意吃点粥。”   季淳轻笑:“可能还是给那两个朋友面子。”   “是啊。”许游问,“先生不着急吗?”季淳对季辞的疼爱半点不比许游少,但他对于他不肯吃饭这件事好像一直没什么很大的反应。   “身体上的伤,总有办法治好。我更担忧的,还是心中的。”   “要是我……”   “你也没办法。”季淳打断他的懊恼,“当时你没有别的选择。”   是啊,面对埃隆抛出的、占据绝对优势的问题,他不可能选季辞以外的选择。   “人生总是要遇到两难的抉择。”千岁老龙微妙地叹了口气,“是不是觉得碰上感情的事很麻烦?”   许游是坐着的,矮了一截,这会季淳转过头,俯视着他。其实他很少会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别人,哪怕贵为元老,的确比任何人都身居高位;然而他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戏谑,好像在故意刁难。   岳父的考验总是很严格的,稍不留神就会掉进坑里。还好许游早有准备,胸有成竹笑了笑:“不会。遇上小辞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不过,这还真不是客套话。是他的真心。   *   宁延年和小温在这里住了三天,半句不提密林中事,讲的要么是宁延年与科研及导师大战三百回合,要么是小温带来的花里胡哨娱乐圈八卦,连说带闹笑声不断。总之,是装满一百多条巨龙的城堡里罕见的纯粹人类地带。   搞学术的和搞演艺的都很忙,就这三天还是协商好久才排出来的。这边导师和那边经纪人一个接一个电话催,第四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就让加西亚送他们回去。   两个朋友带走的除了季辞房间里的笑声,还有一直晴好的天气。他们是前脚刚走,后脚陡然下起了雨,还不是细绵绵的春雨,天空仿佛漏了个洞,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湿润的泥土。好在植被茂密,根系抓地能力足够强,否则对于森林来说也是场劫难。   季辞本来情绪就不佳,雨势加重了惆怅,许游都快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人类的心理疾病。叫……叫什么抑郁症来着。   季家的确有最好的内外科医生及医疗器材设备,可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巨龙无法理解,哪怕他们在人类社会潜伏数百年。   对于巨龙来说,孩子们长大后都是要离开父母的,唯有伴侣是终生。就像现在的许游,可以一两百年不回家,父母甚至不会担心他。季淳那种是特例。   所以许游并不是真的可以理解季辞对失去簌簌的痛心。   巨龙没多少亲情,但爱情不渝。所以他会被季辞的苍白所牵动。   “睡一觉吧,嗯?”   许游拉上房间的窗帘,只有下一盏昏黄的落地灯,顺便点燃烛台。其实有他在以后,季辞不怎么需要熏香安神了,不过今天情况特殊,还是都准备着。   做这些的时候,季辞一直盯着他看,仿佛变成执拗的小孩子,直到他掀开被子把人搂进怀里。就这么短短半个月,后者瘦了一圈,抱着都硌手。   季辞抓住他的手指,望着他。   许游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抓着他的手背亲了亲,把人搂紧了些:“我不走,就在这里陪你。安心睡吧,宝贝。”   得了承诺后,季辞才闭上眼,并未松手。   窗外雨声滂沱,如泣如诉,他大脑昏沉,很快在怀抱中睡着。   *   龙其实不怎么需要睡眠,想休息可以一次性冬眠个几十上百年储存体力。不过因为生命太漫长,也没别的事可做,大部分习惯了人类世界的巨龙都会选择像真正的人一样睡觉。   许游本来没打算睡的,然而怀里温香软玉,又有雨声这么个天然的催眠曲,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几小时后,被身边的异动惊醒。   午睡很玄妙了,睡少了困,睡多了晕,很难掌握这个度。阴雨让外面昏天黑地,许游醒来时甚至分不清昼夜,不过他没时间在意这个,怀里的季辞身体蜷缩,眉头紧皱,颤抖得厉害。   “救……”   他在做噩梦。许游立刻意识到。他坐起来,把灯打开,抓住季辞的胳膊:“宝贝儿,醒醒!”   人类看起来非常痛苦,不知究竟在怎样的梦魇中挣扎,睡衣汗湿,发出溺水般的喘息:“许……”   潜意识依旧把自己当做救命稻草,许游心里一颤,用力晃动他:“醒醒!你在做梦,都不是真的!”   反反复复好几次,努力总算有了成效,季辞猛然睁开眼,嗓音里带着颤抖不止的恐慌:“簌———簌簌呢?簌簌在哪里?”   梦境错乱了他的思绪和记忆时间线,许游还没来得及解释,季辞反过来抓住他:“你们是不是把簌簌交给他了?我要回去救他!”   说着不管不顾就要下床,可人类双腿的力气还没恢复,差点摔下去,幸好许游拦腰抱住了他:“小辞!”   “我要———去、去救簌簌!”   季辞已然词不成句,这是他从秘境森林回来的第一天,吃完药后醒来的场景。许游经历过一次无奈,没想到要经历第二次:“小辞,你清醒一点!”   龙攫住人类的动作,季辞动弹不得,看向许游的眼神从到惊恐再到茫然,然后到绝望,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呢喃道:“我要救簌簌……”   许游也被他折腾出了一身汗,把人重新摁回床上,自己坐在床边:“我的小祖宗啊,你先养好病,行不行?”   季辞的意识缓缓回落到身体里,沉默了。   许游猜出他辨别出现实,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想了想:“我会去救他的。不会让他为你白白牺牲。”   人类抬起头看他,漆黑的瞳仁亮了刹那。   许游抓住他那点没有转瞬即逝的希望,解释道:“埃隆一直没有从秘境森林出来,没有他的允许,现在任何巨龙都进不去———不,更不可能让你去。但他不会再待太久了,伊迪丝离开他根本操纵不了家族,赫定家现在一大堆烂摊子都等着他回来收拾。”   他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唇边:“万事俱备,只等他回到人间。我向你保证,我会把簌簌带回来。”   许游从不失约。 第九十四章 谁最难忘2   宣告把传说带到现实   快要入夏了, 季辞也恢复了不少,可以下地走路,但时间不能太长, 大多数时间还是要靠轮椅,家里人就换着来。本来按照巨龙的力气, 什么重物提着都轻松, 楼梯完全够了,不过现在方便季辞出行,还是在他常去的几个房间修了电梯。   季霖泽本来并不是季家的家主,甚至也不是世代仆从中的一员, 他是个没有身份背景的普通A级,是季淳从慌乱的战场上收养的,没有纯血贵族的天性和成长环境, 就算在季家待了几百年,始终无法习惯被人服侍。   所以季辞从电梯里出来时,就看见他大哥一人坐在正对着落地窗的沙发上,撑着头在想什么事情。宽敞的客厅只有他一个, 所有仆人都不在。他需要思考的时候,总是会屏退其他杂音。   季辞这辈子算是被无法无天宠大的, 不过还是对季霖泽有点儿怵。毕竟和温柔的小舅不同, 大哥很少有笑意, 总是格外严肃, 尽管对季辞从未有过一句重话, 小孩儿还是怕他。   没办法, 在季淳彻底退隐修身养性之后, 撑起季家产业和门面的重任就落到了季霖泽的肩上, 成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要掌管这样一个庞大、古老、且被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大家族, 必须得有威严。   小舅温柔,二姐和小哥能玩爱闹,加西亚虽然不苟言笑,但比谁对他都百依百顺;相比之下,季辞单独和季霖泽接触的时间还真不多。   电梯运行其实没什么声音,但季霖泽在开门的瞬间就感知到了,睁开眼,从玻璃窗的倒影看见家里的幺子正挪着轮椅。他站起来要去推,季辞仰起头:“不用,哥哥,我自己来就行。”   季霖泽倒没有坚持,看着季辞熟练地挪过来:“最近怎么样?”   “好些了,下个月应该就恢复行动了。”   “那就好。”   *   季霖泽调了调他轮椅的位置,让季辞也正面窗外的阳光。城堡里有自一套通风、控温、调解系统,即便外面的温度日渐走高,这道看似平平无奇的玻璃窗能隔绝掉大部分热。   外面对着茂密的森林,视野非常好,夏天泛起的波浪和其他时节颜色完全不同,是叫人着迷的浓绿。   “老许呢?”   “有个合同要去签,晚上过来。”   季霖泽皱眉,又舒展开:“两家都不缺钱,还是多来陪陪你。”   长兄的关怀听起来都更冷硬些,但他对他的好还是传递到了心里,季辞冲他微微笑。   季霖泽看着小弟弟那个没有阴霾的笑容,联想到他这一年,或者这几年坎坷的经历,心里发酸。原本作为一个普通人类,季辞并不需要背负巨龙间的爱恨情仇的。可现在这些东西都加倍报复到了他身上。   他有些不忍,犹豫着摸了摸人类的头发。   季辞很惊讶。他长大后,不再处处需要人抱着,季霖泽和他就没多少身体接触了。这样一个爱抚小动物似的举动让他心脏悠悠颤了一下。他一直清楚,大哥不表达,不代表爱他就比别人少。   季霖泽也很少和他人发生肢体接触,不自在地收回手。季辞正欲开头,有人匆匆忙忙进来:“大少爷,小少爷。”   兄弟俩回过头,是个级别挺高的管家,在季家也好几个世纪了,很懂规矩,什么地方能进、什么话能说,条条框框记得很牢,没有要事不会鲁莽。   季霖泽没有计较他的打扰,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那人神色凝成沉重:“加西亚先生让我来通知,刚接到的消息,埃隆———那个埃隆·哈瑞斯离开秘境森林了!”   两人神色均是一变。   *   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埃隆·哈瑞斯终于结束「修炼」一事,三天内传遍龙届。   森林一日,外界一年,埃隆不过是在里面待了几周,对于外面而言,冬春夏更替,年历都已经翻篇了。   人人都以为埃隆·哈瑞斯没有悬念地死在险恶的林中,可他却回来了,且毫发无损,这怎叫人不惊讶。几个世纪以来,他是第一个能活着走出秘境森林的巨龙,究竟有什么魔力和幸运能做到这种地步,受到各方关注。   对于他的追随者来说,更是蒙上一层强大的神秘信仰色彩。   然而,极高的人气之下,这回埃隆却没再大张旗鼓办聚会和发布会,反倒很沉得住气,拿捏着群众的情绪高点,先后透出两条劲爆的消息。   第一条言之凿凿,以赫定家官方的名义,宣布经鉴定,埃隆·哈瑞斯是已故家主斯科特·赫定的亲生儿子,如今,在现任家主伊迪丝·赫定的支持下改回赫定的姓氏,埃隆·赫定将与她共同主持家族大局。   第二条倒是模棱两可,连配字都没,一张不清楚的照片,勉强能认出背景位于赫定家的庄园,画面中心是只不同寻常的幼龙,体型很小,也就正常巨龙脑袋那么大;鳞片颜色不同于任何传统血液纯度,是非常特殊的、介于青和白之间的色彩,莹润清透,淡淡发着光,仿佛上好的玉器。   很快有人辨别出这个特殊的幼崽究竟是什么物种,龙类炸开了锅———原来埃隆·哈瑞斯,不,现在应该叫埃隆·赫定了;这个后起之秀在险象环生的秘境森林捣鼓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带出「虬」!   那可是虬!或许没人见过,但不会有人没听过它的传说。   现在,埃隆用无声的行动清清楚楚地宣告,他把传说带到现实了。   东山再起的赫定家,和风头正盛的埃隆的「合并」,本就是一桩有力的联合,给主战派的龙类打了一针强心剂;现在再加上「虬」的助力,他们万分期待,重新登上食物链顶峰、呼风唤雨的那个时代,是不是很快就要来临了?   *   时节进入初夏,随着天气的回暖,季辞的身体好了不少,行动是没问题了,就是身体还有点儿弱,不过在他的执意要求下,家人还是放他回研究所上班,继续他未尽的研究。   有了之前的经历,加之狼子野心的埃隆归来,许游心有余悸,现在看他看得很紧,生怕绑架重演,每天亲自接送,风雨无阻。   季辞上班时间缩水,待个小半天就会回家,偏偏研究到了关键阶段,捯饬出一大堆古籍,找到了想要的几个词条,然而最重要的一环,至今欠缺。   秘境森林的中毒事件拖拖拉拉几个月还没痊愈,让他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这件事必须尽快完成,不能再拖,因为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他想压缩空闲时间把那块拼图填上,偏偏许游总「捣乱」,说什么也不让他加班;季辞不高兴,有几次差点吵架,最后一个说软化一个让步,激烈变了意味,不了了之。   工作上反反复复的耽搁和停滞还不是唯一的烦忧,季辞的焦虑并未随着春寒消退而衰弱,与其同时,长时间见不到簌簌、和各方对「虬」狂热的妄念搅和在一块,每一件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按照埃隆放出的消息,簌簌肯定还活着。可赫定家和埃隆都是疯子,谁知道他们对簌簌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   自从得知簌簌是「虬」,季辞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簌簌在他、在季家眼中,只是个需要保护和照顾的幼崽;但对于其他人而言,他是武器,是工具,是掌控力量的开关,是能够快速跻身名流和强者的魔盒。   潘多拉的匣子被打开后,飞出了数不尽的灾难。人们意识到需要将其封印后,匣子本身,又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所有人都想利用簌簌做点什么,拿簌簌来交换点什么。   唯有季辞,他只想把他的小崽安安全全地带回家。   *   持续低落的情绪显然已经影响到了季辞的康复,许游坐不住了。   他曾答应过季辞,一旦埃隆离开秘境森林,他会立刻前去营救;埃隆是个有谋略的野心家,既然簌簌能够带给他如此高效快捷的提升,他一定会用某种方法控制刚被父母「遗弃」的年幼的虬的心智,然后物尽其用。   可以说,现在的埃隆·赫定实力必定今非昔比。   许游不能贸然行动,季辞也并未催促。他们都了解,救回簌簌,需要一个时机。   把季辞哄睡了以后,许游去了季淳的书房。这里和以前的布置差不多,那根属于季念云的龙骨也依旧供奉在烛光之间。   许游来过这里很多次了,从二十多年前季淳在这里将小辞托付给他开始,每当季辞的人生遇到重大抉择时,他们总会在这里相见,话题一次比一次沉重。   “崽崽睡下了?”   “嗯……”   “这段日子真是难为他了。你照顾他,也辛苦了。”   “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季淳喝了口茶,幽香扑鼻。这是从森林间新采的,严格来说算不上茶叶,是某种树尖上冒出的最嫩最绿的新芽,泡在水里味道竟然意外得不错。等他再抬头,脸上挂着无奈的笑:“这件事,往大了说,是人和龙的种族问题,是龙和龙的家族对抗;往小了说,也就是你们一家三口的家务事。”   季辞为他带回来一个孩子,他为季辞把这个孩子送出去,现在要再次为了季辞接回孩子。   情节狗血,可也简单。   许游苦笑,没说话,沉默着和他碰了碰杯。一个世纪前,他开始有了接触贵族家的想法,雄心壮志畅想着未来有一日要成为季家座上宾,和季淳谈笑。   眼下算是实现了妄想的一部分,只不过,哪里想得到会此般相看无言。   “对了。”季淳忽然说道,S级用那双装着许多岁月和秘密的眸子沉静地看着他,“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可以去请「他」出山了。”   许游一愣,继而深深蹙起眉。   时局……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了吗?可这话出自季淳之口,一定有了更深层次的思量。   半晌,他郑重回答:“好,我会去的。”   季淳叹息:“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周末伊迪丝邀请我去一趟赫定庄园,我想,应当是埃隆的意思。”许游捏了捏拳,“我不打算告诉小辞,希望您能帮我瞒着他。”   “我知道了。我会让他陪我去城市里一趟。”   “但我要带另一个人。”   “谁?”   “三少。”   “越彭?为什么?”   “因为他是除了您以外,唯一的纯血雄性。” 第九十五章 谁最难忘3   你们不会想见到他的   “你不和我一起?”季辞扣着衬衫的扣子, 倒数第二颗是锁骨上,抵着喉咙。他转过头看着还赖在床上的人,“那你今天要做什么?”   “你小哥约我出去玩儿来着。季先生的画廊我也看不懂, 还是你去吧。”   季越彭虽然能疯,不过跟自己弟弟家的那个在一起还是注意分寸的。季辞熟悉他俩的脾性:“晚上回来吗?”   “当然, 而且应该会比你早。”许游说, “做栀子蛋糕等你?”   季辞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好吧。”   许游躺在那儿,从头到脚欣赏了下一番自己的小男朋友。季辞只穿好上衣,抓着裤子往里套,光着的两条腿又长又直, 白得发光,随着弯腰的动作线条绷成美好的弧度,衬衫下摆露出一截细腰。   大早上的, 实在是副诱人的好光景。许游弯弯眼睛:“宝贝儿,过来。”   目光像是有温度似的,灼得他的皮肤微微发烫。季辞又不是小孩儿了,不会不知道那样的注视代表着什么, 向前走了一步,但没有靠近:“我马上就要走了。”   “我又不做什么。”许游一脸无辜, “来, 让我亲一下。”   季辞拿捏不住这话里的可信度有几分, 又往前挪了一点儿, 许游伸出手, 不容拒绝地一把把他搂进怀里, 手掌贴着他腰侧柔软光滑的肌肤摩挲, 季辞抖了一下, 好像被烫出烙印。   出乎意料的是, 许游还真的规规矩矩,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唇瓣,浅尝辄止就放开了,没有多余的动作。   季辞站直,眨了眨眼,不敢相信。   许游看他那个样子,笑了出来,自己在他心里究竟是什么形象啊:“怎么,你在期待什么吗?”   “……”季辞转身就走。   许游眷恋地目送他离开房间,下床走到窗边,直到看见加西亚的车载上舅甥二人驶出视线,才打电话:“越彭,他们走了,我们出发吧。”   *   赫定庄园。   和上回不同,今天伊迪丝·赫定早早地在门口等候着他们的到来。她没有穿白裙,浅淡的绿色衬衫,配上马裤和马丁靴,长长的银卷发束得高高的,比起往日的圣洁感更添了一分凌厉,往那儿一站,简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许游想起了豌豆树精阿尔瑟,同样是浅绿的印象色,却和伊迪丝展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情。   巨龙在认定伴侣后,不会再被其他人的美色所打动,许游纯粹以审美标准来评价;但单身的季越彭就不同了,他还是第一次直面伊迪丝·赫定,以往只见过镜头下荧幕前,和真正亲眼见到的冲击性,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饶是娱乐圈里见识过无数美人的季越彭,也有些愣怔。   三百多岁的他在年长的伊迪丝那儿,也就是个小屁孩,视线甚至没多停留几秒,悠悠开口:“许先生,我以为,我只邀请了你一人。”   许游的确没有提前说过会带季越彭来,不过言语上早有准备:“他是我恋人的兄长,就是我的家人。携家人拜访,应当也不是什么特别冒犯之事。”   牢笼里束缚着喉咙长大的金丝雀怎么可能比得上口若悬河身经百战的商人,伊迪丝知道自己讲不过许游,也不可能把季越彭赶出去,没什么表情,带着他们绕过庞大龙翼形状的喷泉,进入那幢金碧辉煌的宫殿。   季家和赫定家如今是世仇,再往前几代,也有过交好的、互相串门的时候。可惜那时候还没有季越彭,自然没见识过赫定家究竟能穷奢极侈到什么地步,宫殿里金银玉器堆砌的装饰看得三少爷直皱眉。   巨龙都是贪财和敛财的,这是他们的本性,季家的藏宝窟只会更胜。季越彭清楚自己没立场感到不舒服,然而,那些财宝给他一种诡异的冰冷和桎梏感。   或许其下沾染的血和罪恶,远比洁净的表面呈现出的,要多得多。   *   伊迪丝让仆人都退下:“二位,请坐。”   许游看了看他们的座椅,扶手材质坚硬,呈现出象牙白,龙是不屑于用大象的牙齿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料打磨。   他坦然落座,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另一位家主今日不在?”   伊迪丝听到这个称谓时,神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很短暂,不过还是被许游捕捉到了。   她的表情冷淡:“我的侄子……很忙碌。”   “组建新世界,的确是大忙人。”季越彭嗤笑。   他年轻气盛,又一直被季淳保护得很好,话里的刺儿不知收敛。   “大人总是要做正事的。”伊迪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季越彭看出几分自视为长辈、对小辈的不屑,恼怒地捏紧了拳。   许游没想到这位看似不谙世事的高岭之花,居然一句话能把季家跋扈的三少爷噎得哑口无言。他生怕他俩起冲突打乱自己的计划,连忙打圆场:“也就是说,你邀请我们来,是瞒着那个人了。你不怕他得知了发怒?”   伊迪丝回答得缜密:“他还没有手段解决我。但我很好奇,你们一定也知道他现在的实力有大幅提升,为什么还会贸然答应?不怕是个圈套?”   许游打太极,把问题抛回去:“我相信他不能越过你做决定。”   虽然埃隆是事实上的领导者,但巨龙是信奉和膜拜血统的生物,必须有身为纯血的伊迪丝号令,才能真正将一个失落的家族重新凝结。   所以,埃隆若是想将新生的赫定家发展到可以对抗古老的季家,伊迪丝必不可少。   伊迪丝似笑非笑:“许先生凭什么认为,我和他并不是站在同一边———我们都是赫定家的人,斯科特是我的兄长,是他的父亲,我们当然会为了家族的前景付出一切———你们两位不是同样吗?”   “你说得对,我并不能确定。”许游微笑,“所以我更加好奇,伊迪丝小姐,您邀请我们来,究竟是什么意图?”   “我知道你们总会找来。与其弄坏我的庄园,不如我主动打开大门。”   季越彭冷道:“你倒是比那个混蛋识时务。”   “也不是识时务的问题。”伊迪丝微妙地叹了口气,好像在无奈小孩子的不懂事,略过季越彭直接转向许游,“也许在我回答问题之前,许先生能否先告诉我,带他来,有什么所求?”   许游托着下巴,好像面对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伊迪丝小姐,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造」出S级的纯血巨龙?”   *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脸色都变了。   纯血在巨龙中有压倒性的统治地位,只要龙血纯度超过99%,就是获得了不可撼动的王座。既然出生无法选择,那么后天精进和提炼血统,也是很多人想过的办法。   但血液毕竟不是速度、耐力、体力,随便练一练就能提升,就算把一条龙原本的血液全部抽干、重新注入S级的血,日后重新造出的血液也会将它稀释;更何况S级原本就稀少,怎么可能有试验品。   千百年来,如同人类炼丹想要长生不老,龙类也不停地寻找各种提纯血液的方法,什么黑魔法、巫术、偏方都试过,可惜至今没有成功的案例,倒有A级把自己折腾到疯狂、反而堕落至C级以下的情况。   许游蓦地提这个,不可能是随便问问———必然和身为「虬」的簌簌有关。   作为眼下唯一的A级,许游比另外两个纯血都要置身事外得多,提起这个话题还挺乐呵:“最简单的办法,当然就是两个S级结亲,诞下新生命。”   伊迪丝和季越彭都沉默了。   现存的四个S级,其中三个是有血缘关系的,另一个则是伊迪丝。在伊迪丝出现之前,纯血巨龙几乎要断绝在季家这里,如今有了她,好像出现了全新的火种。   如果不考虑个人意志、纯粹考虑种族延续,那么伊迪丝和季淳、或者和季越彭在一起,就能够顺顺利利产生新的S级。这其中,季淳早已清心寡欲不问世事几百年,正值壮年的季越彭是更有可能的那一个。   联姻会是最有性价比的方法———若两家之间没有血海深仇。   季越彭表情绷不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拉来是要相亲的,咬牙切齿:“老许……你这是什么意思?”   许游做了一个安抚性的动作,示意他别着急,等着伊迪丝的反应。   赫定家的大小姐的视线在他们二人间逡巡,缓缓道:“我不明白。”   许游笑:“放轻松,我并不是要给你们俩说媒。我想告诉你的是,两个S级的结合和孕育,是产生另一个S级唯一的办法,或者S级和超A级赌一把几率。总之,只有这样才是安全的。”   伊迪丝铂金色的眼睛盯着他,那色彩是属于纯血的标志。尽管并未主动意图施压,许游还是感到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心慌。   好在,和季家的人相处这么多年,他要是不会调解在S级面前的本能反应,早就心梗而亡了。他给自己顺了顺气:“我只是提个醒,用「虬」的力量改变血统,并不安全。很有可能到最后,得、不、偿、失。”   *   埃隆·赫定千辛万苦想要得到簌簌,就是因为传言中「虬」有特殊能力提升龙的血统纯度,能将他作为私生子的A级,一跃成为光辉的S级。   具体怎么操作倒没有记载,他在秘境森林里拖延的那些日子,一定就在研究这个。   「虬」究竟有没有用,一年后重新测定血液,就能知晓。若真的有作用,簌簌原本就受人觊觎的处境会变得有多艰险,可想而知;若是没有,埃隆大费周章至此,搞得如此轰动,最后一无所获,挫败和憋屈迁怒到簌簌身上,后果更不敢想象。   许游没法明着抢回簌簌,那就先从伊迪丝这儿下手,撬得松动些。   伊迪丝和埃隆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蚱蜢,埃隆不能缺少她这个尊贵的象征,她更不能没有埃隆作为实际上的靠山。所以,尽管二人之间或许有许多罅隙,但他们一定是最不希望对方出事的人———起码现在是这样。   果然,伊迪丝听闻,神情变了又变,最后垂下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你的目的。”   许游忽略掉旁边季越彭复杂的眼神,轻咳了一声:“我来,自然是要把簌簌带走的。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某一天。”   “当初是你选择用他来换季家的小少爷,为什么现在又反悔?”   许游无奈地摊了摊手,提到季辞,声音带上一丝宠溺:“因为小少爷想要簌簌回家。我的责任,就是要满足他的所有愿望。”   老许的性格对上单纯的小辞,甜言蜜语那叫一个信手拈来。没想到对峙现场还能顺手秀个恩爱,季越彭小舅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伊迪丝倒没有被打动,反而看起来比之前严肃得多:“你说的关于埃隆的事情,我会考虑。但是,如果是「虬」,看在淳哥哥的面子上,我还是想劝一劝你们。”   「淳哥哥」的称呼听得季越彭一惊,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他小舅。这些老家伙的前尘往事太复杂,他不想打探,更不想被牵扯。   许游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只关注了最后一句:“劝?”   “你们不会想见到他的。”伊迪丝摇摇头,“他已经不是……你们记忆中的那个簌簌了。”   *   今日的会面就此结束,许游本来也没打算这趟来了就强行带走簌簌,季淳让他请「那位」出山,他正在着手安排。更何况伊迪丝也说了,埃隆不在庄园,而他现在不管到哪里都会随身携带簌簌。   但不是没有收获。起码他已经探查出来,伊迪丝虽然和埃隆的命运绑在一起,并不是真的同一条心。若是埃隆真的能够借助虬晋升成为纯血,就没有留着她与自己瓜分权势的必要;伊迪丝虽然贵为S级,可她其实没多少自保的能力,她的未来能走到哪里,几乎全押在簌簌的作用上。   必要的时候,很大程度上她是一股可以争取的力量。   他们没留下太久,伊迪丝送他们到门口,上车前忽然叫住季越彭:“你出生的时候,我去看过你。”   季越彭皱着眉:“突然打什么感情牌?”   他出生后不久,父亲就被暗杀了,即便到最后也没有证据,但谁都知道是赫定家的人干的;斯科特又是他的杀母仇人,他们之间的血债累累。他还在龙蛋里时,就已经被季淳带着退隐山林,和赫定家早就没有交集。   伊迪丝垂着眼睛,声音有些发抖:“我只是……我一直很喜欢念云姐姐。我很抱歉,对她……”   季越彭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忏悔:“你没资格提她的名字!”   理智上,他清楚一直软禁的伊迪丝并未参与任何谋划,错不在她;感情上,他却无法原谅、更无法替父母原谅赫定家的任何人。   许游也搞不懂这突如其来的煽情是要唱哪一出,直觉不会有好事情,还是别放任对话继续下去,拉过季越彭就要走。   一辆火红的迈凯伦停在他们面前,三人僵持的画面倏然凝滞。   埃隆穿着深V的衬衫,带了根同样骚包的项链,摘下墨镜挂在衣领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很惊喜似的:“姑姑,有贵客到访,你怎么不告诉我?”   被他目光注视着的伊迪丝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   许游和季越彭还没说什么,就见副驾驶也走下来一个人。   二人抬眼望过去,是个五官精致如画、漂亮完全不输伊迪丝,冷白色的……少年。 第九十六章 谁最难忘4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 发色肤色都淡,衣服也是浅色系,往金灿灿的大门和绯红的跑车旁一站, 宛若夏日的晴空之下骤然落了捧雪。   他穿得很素,脖子上同样挂着项链, 不过和埃隆夸张的造型不同, 是个倒挂的勾玉,白水晶的质地,说不上和他的肌肤哪一个更通透莹润。   少年下了车,目光在他们身上毫不留恋地划过, 走向埃隆,看起来模样乖巧,眉宇间却凝着淡漠。有成年人的冷峻与疏离, 又有少年人的青涩和纤细。   埃隆比他高大一圈,把自己的墨镜随手卡在他的领口上,搂住少年的腰肢,并不避讳在别人眼前亲昵, 低头磨蹭着他的耳畔:“不和你的父亲打声招呼吗?有……我算算,几个月没见了吧?”   许游和季越彭都没反应过来这个突然出现、和埃隆好像很熟悉、严格来说是暧昧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既然伊迪丝没有表现出疑惑, 说明这个孩子不是外来的;以他如此贴身跟随的地位, 一定很重要, 或者说很有用, 应当早就被埃隆和其他人宣传得满城风雨。   可他们竟然谁都没见过他。   埃隆手掌握住他的腰, 瞥了眼怔在那边的许游, 装出心痛的姿态:“你看看, 太久没见, 你爸爸都认不出你了。”   刚才埃隆说了什么?他说———   “父亲?”少年冷笑, 即便个头小不少,眼神竟居高临下的。嗓音轻柔而清冽,讲出的话决绝如刀刃,“他可不配。”   许游的心脏被铁锤猛地重重敲上一击。   这个冰雪一样的少年人,是他的小簌簌?   *   刚离开没多久,他们再次回到象牙色的客厅。只不过这次谁都没有东张西望的兴致了。   秘境森林分别时簌簌化形后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子,才过了大半年,怎么会年长了十岁?   直脾气的季越彭按捺不住性子:“随随便便找个小孩儿来冒充簌簌,就觉得我们能买账?”   当初把簌簌送走的决定是许游做的,整个过程也掌握在季淳和季霖泽这些长辈手里,他就没什么参与权。出去玩儿还特意买了小龙崽喜欢的甜点,开心心回到家,发现簌簌已经被带走交换人质了。   他不会怪许游,毕竟季辞才是这个家的中心。说来对簌簌残忍,事实的确如此,就算让他、不管让谁来二选一,都会选保季辞。   但这并不影响他恨埃隆恨得咬牙切齿。他出生起就住在古堡了,几个世纪相安无事,直到三年前被埃隆一把火连同所有温馨回忆烧得干干净净。后来昏迷的许游,现在虚弱的季辞,被绑架的簌簌……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眼前的男人。   季家三少爷本就是娇纵的性子,新仇旧恨堆在心头,火大得很,直接指着鼻子骂。   埃隆眯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没说什么,倒是坐在他腿上的少年凉凉开口:“我一岁那年,你把面粉当成奶粉冲给我喝,明明发现了,也没有改回去。”   季越彭噎住了,肩膀一缩。这事儿他的确干过,不仅簌簌,小时候的崽崽也一样。而且怕被大哥责罚,将错就错,反正面糊糊也不是不能吃……   他转念一想,不对,会犯这种错的自己绝不是独一份,万一这臭小子随口一说拼概率呢:“这种事儿随随便便就能栽赃吧,你还能举出别的例子来?”   少年弯了弯嘴角,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轻描淡写讲了个娱乐圈的八卦。   季越彭彻底挂不住了,因为这件事真的只有簌簌知道。当年他带着刚刚化人形的小龙崽出去玩,仗着小东西听不懂也说不好人类的语言,大摇大摆带他探究人类秘辛。   除了当事人和他们两个,再没人知晓。   换言之,眼前这个冷漠的少年,真的是他们家半年前被带走的那个小孩子,如假包换。季越彭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目光一片灰败:“是他……真的是簌簌。”   *   许游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他比季越彭更早一步确认了少年的身份,哪怕簌簌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虬的印随行为有种特殊的标记,能让连接的双方都感知到联系。虽然季辞才是那个被虬承认的家长,但他同季辞交融太多,也被「感染」了。   理性上告知这个孩子就是被他亲手送进狼窝里的簌簌,但感情上,怎么都无法相信。   少年依旧倚在埃隆怀里,很难不去猜测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埃隆的手上有一道疤,少年的衣衫下摆被他掀开,光滑的皮肤和狰狞的伤疤对比得十分扎眼。   许游看着眼前的场景如鲠在喉。若真是簌簌,他怎么也不能允许自己年幼的孩子和埃隆这样的人搅在一块———尽管外表十几岁,实际簌簌诞生于世上才三年。   他当年第一次见自己的小男朋友时,后者也是三岁,不过他堂堂正正,只把季辞当做需要保护的幼崽,从来也没起过别的心思。   簌簌和埃隆的关系,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话又说回来,许游实在做不到把簌簌和眼前人联系在一块儿。如霜似雪的少年和记忆中软乎乎调皮的幼龙,哪里有半点关系?   就像……就像是个陌生人。   许游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伊迪丝说,「你们不会想见到他」。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埃隆好整以暇:“怎么了呀,父子相见,不该是更热情些吗?我还以为你们会抱头痛哭呢。”   许游皱了皱眉,埃隆讽刺自己就算了,看起来簌簌是他的……那种关系,为什么也舍得讲这样的话伤人?   然而少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讲的根本不是自己。   许游忖度着开口:“埃隆,你用什么方法给他洗脑了?”   “洗脑?”埃隆嗤笑,“若收服人心得用上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那我也没必要这样努力了。”   “哈,你又有什么手段不是下三滥的?”   “许老板,你口舌厉害,我不跟你绕圈子。我想你也看到了,他已经是我赫定家的人了,不会跟你走的。死了这条心吧,嗯?”   许游越过他,看向少年青玉色的眸子,试图从这里找出一点熟悉的、属于「簌簌」的影子:“你知道,他要你是做什么吗?”   少年大概是经受了「想不被他人蛊惑就不要主动接茬」之类的训练,没有回答。   “挑拨离间啊?”埃隆笑,“这招可行不通。毕竟我要做什么,早就诚实地告诉他了,他都明白,也都答应。不会像有的人啊,连瞒带哄骗的,送到别人手里去,搞得好像还会再来接回家。”   他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同时存在于许游和簌簌身上的伤口。许游一直不愿去面对、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就是把无辜的幼龙亲手送入虎口的人,正是自己。   少年看向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温度,既没有哀怨,也没有憎恶,好像在看一个没有任何交际的陌路人,好像刚才埃隆轻描淡写的经过与他无关。   许游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现在横亘在面前的大山,并非如何从野心勃勃且实力大增的埃隆那里夺回簌簌,而是如何让已对季家伤透了心彻底失望的簌簌,原谅他、他们的过错。   *   许游整理了下心情,让自己看起来诚恳些:“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那我可没有决定权。我啊,从来不越过他人的意志做选择。”埃隆像是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要求,话里有话地讥讽,仰起头看着坐在怀里的人,还挺温柔,“你想吗?”   少年没看许游,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点了点头。   埃隆却撇撇嘴,双手抱住他的腰:“可我不想你去呀,怎么办?我不想你跟他单独接触,怎么办?万一你听信了他的诱哄想跟他走,要离开我了,怎么办?”   一串「怎么办」排比句似的砸下来,仿佛撒娇的语气听得许游和季越彭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哪儿哪儿都文质彬彬的赫定新任家主,居然在家里还有这么副面孔。   要是外人,早就好奇他和这个小少年到底什么关系了。在座的各位无言以对转过头,只有许游皱着脸想,我是他爸,不要讲那么奇怪……   簌簌倒是习以为常,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低着头,眼神柔软清澈:“我会听你的话。”   “什么都听?包括……”后面声音弱下去。   少年眨了眨眼,点点头。   “好吧,这可是你说的。”埃隆满意地松开手,“你带他到外面去吧。”他捏了捏他的鼻子,“给你十分钟。”   少年没有丁点羞赧之意,转身就走,也不管许游有没有跟上来。后者无奈地瞅瞅季越彭,得到一个沉重眼神的回应,跟了上去。   许游其实没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不过走出雕龙画凤的大门后,总算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就在此时,那个之前被许游暗暗诟病过的纯金打造的大门处传来躁动,几个保安跟想要进来的车起了冲突,听起来挺严重,好像快要打起来了。   许游问:“不是你家的车?”   男孩摇摇头,秀气的眉毛皱起来。   怎么觉得……   少年走过去,示意保镖放行。尽管外边儿的人还不知晓簌簌的存在,但现在的赫定庄园里,人人都知,他就是埃隆名正言顺宠着的小少主。他说话,下人不敢不听。   原本应当是标志着沉稳的宾利带着煞气开了进来,疾驰到他们面前,就算金钱堆起来的座驾,刹车声一样难听。   刚才车开得太快,没看清楚车牌,但当它稳稳在自己面前停下来,不好的预感像警铃一样疯狂响了起来。   后排车窗降下,父子俩同时抬起头,看清来人后,被钉在原地。   *   “宝、宝贝儿,你怎么在这?”   许游吃惊得舌头都打结了,他早就拜托季淳今天把季辞支走,就是不想让后者面对这一切。跟埃隆的掰手腕需要慢慢来,人类的软弱和感情用事,不适合掺和进巨龙的冷酷斗争中。   现在纠结到底谁说漏嘴已经没必要了,反正百依百顺的加西亚从来拗不过小少爷,尽职尽责直接送了过来。   加西亚打开后备箱,拿出轮椅,愣了半天的许游终于回过神,赶紧打开车门把季辞抱下来。   他最近情况有点儿反复,有时身体差不多恢复到健康的水平,有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从季淳的画廊到这里很远,坐这么久的车对于病人来说是个考验,加西亚想得周全,车上总备着轮椅。   季辞看向许游的眼眸里好像有泪,许游心里发慌:“宝宝,你听我解释……”   季辞摇摇头,让他推自己过去。   许游暗自叹气,这时候只能听小少爷的,于是顺从地把哄季辞的重任甩给了儿子。   少年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垂下目光望着季辞的腿,张了张嘴,下意识发出音节:“Ma……”   熟悉的称呼猛然刹住车,他冷冷地抬眼看许游:“是他干的?”   许游听出了这个「他」指的是埃隆,简单地复述了一遍事情经过:“你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带你见到小辞,他在玫瑰花里昏迷不醒吗,就是被埃隆下了毒。现在,还是后遗症。”   对于外世界的他们来说,这场变故已经发生了大半年,季辞也慢慢从极端的虚弱走向康复;但对于刚离开秘境森林的簌簌而言,也就是几天前才发生的事情,季辞被玫瑰的花蕊包裹并昏睡着的时候,他还是个跪在旁边守护的小孩子。   尽管那时对周遭的变故无知无觉,然而并不妨碍他记得一清二楚。   季辞和埃隆是他短暂生命中唯二完全交付信任的两个人。前者将他拱手让人,后者呢?明明答应了———   季辞摆脱许游的束缚,转动着轮椅缓缓靠近,抬起头望着生疏的面孔,声音有些克制不住的发抖,好像找回丢失已久的珍宝:“你是……簌簌吗?”   少年长久冰封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纹,单薄的身体风中树叶般颤栗,紧紧捏住拳头:“不要再用那个名字叫我———我不是你的簌簌!” 第九十七章 谁最难忘5   转世或轮回总会归来   三年前, 在秘境森林的边缘,还是大学生的季辞与死里逃生的两个好友躺在草坪上,看着因为听见自己议论开心得左摇右摆、发出沙沙声响的玉色龙蛋, 随口定下了「簌簌」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伴随着龙蛋孵化,伴随着他从一头不会飞的小龙崽, 到两三岁奶声奶气的幼儿, 再到大半年前重新进入秘境森林前那个调皮活泼的男孩,他在这个世界上,一直以「簌簌」的身份存在。   三年后的今天,挺拔的少年情绪失温地控告———不要叫我那个名字, 我不是你的簌簌。   季辞甚至忘了该怎样反应,耳畔嗡鸣,那道苦痛的控诉化为利箭, 刺穿了他的大脑。胃部揪痛,他疼得弯下了腰。   “小辞!!”   许游赶紧蹲下来看他的情况,人类脸颊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豆大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下来, 不知是因痛楚还是焦虑。   那边的少年吼完这句话后大口大口地喘气,瞪着他们, 再无下文, 好像一句话耗干了全部力气。   他只有三岁, 尽管外表临界人类的成年之线, 尽管命途多舛成了赫定家的小少主, 可他在灵魂深处依旧稚嫩, 数月前还是绕膝承欢的幼子, 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爸爸妈妈能回家看看他、一起吃晚餐。   拿他去交换季辞的决定是许游做的, 事实上也只是计划中的前半部分, 后半部分,总要把他接回家。   可在年幼的簌簌眼里,就是爸爸妈妈不要他了,直白且残酷;季辞是更亲近、更信赖的那一个,如今怨怼也就更多地转嫁到了他身上。   雏鸟情节像脐带一样被生生截断,枕边故事承诺过要保护他的人,亲手将他送入敌营狼窝。幼龙承受的恐惧和无助,又有谁能体会。   *   加西亚蹙着眉,用中医的方法握住季辞的手腕探查他的脉象,许游摁着季辞的后脑勺护在怀里,先前对男孩的愧疚随着季辞愈发惨白的脸色而消退,愤怒席卷而来:“你知道他有多担心你吗?!”   男孩眼圈登时红了,像个———不,就是个犯了错的小孩,惶恐却倔强地不肯低头。   过了一会儿,季辞缓过来些,闭了闭眼调整呼吸,心痛地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少年人:“你现在的名字?”   男孩狠狠地擦了下眼睛:“你没资格知道。”   他皮肤太白,红红的眼眶显得格外委屈。   有谁的嗓音悠然加进来。   “谁欺负我们家的耶利米啦?”   季家这边几人面面相觑,耶利米?是在喊……簌簌?   在场的人都转过头,看见埃隆插着口袋站在他们身后,面带笑意,柔情百转:“我的小耶利米,my little sweet prophet,到这儿来。”   少年踌躇片刻,向他走过去,顺从地被龙搂进怀里。   许游已经见识过他们的亲密,但季辞是第一次见到,瞪大了眼睛。   埃隆替少年抹了抹眼泪,捏住他的下巴:“他不再是你们季家的小簌簌了。他现在的名字叫耶利米·赫定。”他的嗓音里掺着些诡谲又崇拜的咏叹,“这个名字怎么样?他是我的先知,是上帝给予的至高提升,是我所向披靡的矛。”   他像吸血鬼一样贪婪地嗅了嗅少年的后颈,好像那雪白的皮肤下面不是肌理与骨骼,而是什么醉人的毒和欲。   簌簌———现在该叫耶利米了———没有半点抗拒,就那么乖乖巧巧任他嗅弄,垂着眼睛,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好似刚才那个对他们横眉冷对的,才是假象。   季辞目睹着这一切,恍惚地发现,簌簌真的不再是他们家的孩子,彻头彻尾成了别人的。这一认知让他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恶狠狠地攥住。   本身赶车过来就很疲惫,此刻种种情绪交织施压,先前的力气支撑到了极限,季辞眼前一花,意识沉入水底。   *   环洲路184号。   距离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七年了,但伯恩每次看到那个过于逼真的蛇型面具,心里还是怵得慌。   女人的身姿依旧曼妙,明明只是个普通人类,七年的岁月却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即便戴着面具,也能感觉其下隐隐的笑意。她见到自己总是这副轻佻模样,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搞得伯恩一阵心烦意乱。   好在今天他带着正事来,没空跟她掰扯,单刀直入:“你家主人呢?”   “包间里。”女人倚着门框,没有让开的意思,反而往他身后瞅,“怎么没开上次那辆啊,还挺好看的。”   两三年了,他哪儿记得上次开的是什么车:“这不是我家的。”   “嗯?”   伯恩翻了个白眼,知道她不满足好奇心是不会轻易放行的,只要折回去,打开后排车门,态度恭敬:“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女人有些好奇,伯恩这个人没多少礼貌的概念,对她家的主人没有,对自家的许少爷唠唠叨叨,却对今日的来人如此尊敬,她伸长脖子去看,在看清来人面貌后不自觉站直了,下意识理了理先前故意卷起的裙边。   ——是元老!   当初许游是谁派来的,跟在主人身边的她自然有数。然而跟主人沟通的一直是许游,后来忙起来,甚至是伯恩来代劳。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位大佛也纡尊降贵,找到她这儿小破庙来。   “先生。”龙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在去掉姓氏、单独称呼「先生」时,都是特指同一个人。身为人类的她也要遵循规律。她从没跟元老打过交道,摸不清是什么样儿的人,谨慎地颔首措辞,“您居然亲自到访。”   元老看起来很年轻,三十出头,清俊儒雅,哪里能想到已经一千多岁的远古生物。人形的皮相总是能挑好看的,季淳和气地冲她眨眨眼:“你是人类吗?”   女人愣了愣,没料到抛过来的竟是这么个问题,下意识回答:“是。”   季淳笑微微的,温声道:“我家的孩子,也是人类。”   女人知道他说的是季家盛名在外的小少爷季辞,或许是元老比想象中好相处得多,她不自觉放松下来,抿嘴一笑:“所以您和我的主人都在尽力避免两个种族的冲突。请吧,季先生,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   这是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私房菜馆,无须达官显贵、社交名流,只要预约得上,都能来尝一尝。坐在前厅品味佳肴的人类哪里能想到,穿过厨房的密道连同着的包厢,坐着一念之差就能把他们所有人当成盘中餐的另一种族。   季淳和伯恩在那里见到了女人口中的主人。   不止女人,进入密道开始,所有把守保镖、来去的下人都戴着蛇形的面具,有细微的形状和颜色区别。躺在兽皮沙发上的男人左拥右抱两个曼妙女郎,也都戴着面具,唯独他没有,但半张脸都被蛇形纹身覆盖,很是骇人。   仔细看就能看出来,厚厚的刺青是为了掩盖其下纵横的伤疤。   也不知哪一种面目示人更可怖些。   见女人领着贵客进门,他拍了拍怀中的美人:“辛苦你了,甜心。带她们下去吧。”   “是。”   男人坐正身体,衣领大敞,露出的皮肤上留着各种痕迹。他并不忌讳被看见,掸了掸烟灰,痞笑道:“小淳叔叔,好久不见了。”   房间光源很弱,唯独那双龙瞳在昏暗中亮得扎眼,和他从小臂一直延伸覆盖到手背的鳞片颜色一致,是代表纯血的铂金色!   这位,便是三世纪前,两大贵族家爆发冲突、两败俱伤后,「下落不明」几百年的斯科特的独子,赫定家第一顺位继承人———卢修斯·赫定。   「小淳叔叔」这个称呼还在伯恩的听觉里隆隆作响。他也听许游说过大小姐伊迪丝对季淳的怪称呼,心想,怎么身为敌对的赫定家的人对季先生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依恋。   他本来在家待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召唤来给元老开车,只因季淳的专属司机加西亚,护送他家少爷那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小男朋友去了。   伯恩这些年也算是跟着少爷和季家混熟了关系,还算了解,季先生喜欢清净,不喜欢混乱和烟味。但后者在这个连伯恩都觉得呛的屋子里并未表现出偏好,连眉都没皱一下,口吻淡然:“的确。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吧。”   卢修斯伸了个懒腰,随性得好像不是在会见杀父仇人的弟弟,而是随便哪个串门的好邻居:“别杵在门口了,进来坐吧,叔叔。”   *   “真的不要看医生吗?”   季越彭都已经上了车,还是不放心,又下来,绕到许游这边,趴在车窗旁:“要不还是先去看看吧?”   许游正探身给副驾驶的季辞系安全带,后者脸色仍不好看,但精神还行,反过来安慰:“没事的,哥哥,我去散散心就回家。”   季越彭的目光越过他,抬抬下巴,以大舅哥的身份问许游:“我能放心你吧?”   这是迁怒到自己这儿来了。许游知道这个问题不仅季越彭在等,那边车里听力极好的加西亚也是同样,不能糊弄,于是他牵起季辞的手,在人类的手背上绅士地印下一个轻吻,以实际行动代替回答:“你还不相信我?”   季越彭对于这种秀恩爱行为很想翻白眼,又不好在季辞面前这么做,只能撇撇嘴:“虽然我也很想不相信,可谁让他选了你呢。”   他抱怨得情真意切,总算让季辞笑出来。见到弟弟的笑,季越彭终于放心,回到加西亚车上。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赫定庄园,后视镜里伊迪丝的身影愈发渺小。   几小时前驱车赶来这里,和现在的心情一天一地。之前有多想见到簌簌,现在见了耶利米,就有多后悔。   要是早知道孩子会变成这样,他就……   他就什么呢。   他能不来要回簌簌吗,还是能不用簌簌交换季辞?   人人都想抹掉过去半年发生的所有事情,将一切倒带重来。可即便是站在食物链顶峰上的巨龙,也没有此般通天本领。   许游的散心方法,就是把车停在森林入口,恢复龙身,载着季辞向森林最高的树上飞去。   *   天色暗了下来,月亮跟着他们一起升空。   季辞身体恢复了一些,可以稳稳地「乘坐」巨龙。他从来不畏惧高空,龙的脊背是他成长了二十来年的地方,和许游的怀抱一样,最叫他安心。   三年前,森林中央是季家的古堡所在地,周围除掉不少树,栽开草坪,供孩子们嬉闹。一场大火烧光所有,如今春风吹又生,死去的亲人不会再回来,但总有生命继续生长。   从高空俯瞰,几乎认不出当年大火的地点。好在那棵高达两百米的粗壮古木鹤立鸡群,足够显眼,许游载着他停在了树干上。   他们至今叫不出这棵树的品种,过于特殊,仅此一株。独木能成林,树荫隐天蔽日,绝对是独霸一方,就连伸出去的树枝都能盛下一头巨龙,看起来很像秘境森林的通天豌豆藤;季辞进去过两次,每一次都留下了不好的记忆。即便美丽,也再也不想去了。   许游回到人形,扶着季辞:“腿怎么样?”   “还好。”   还好就是不太好。许游把轻巧的人类打横抱起,找了一处不招风、也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岔开腿让季辞坐在怀中。   虽然外面是要开冷气的夏天,但森林里的气温原本就要低不少,更别提这儿是高空。龙的体温比人要低,并不能帮助取暖,只能紧紧搂着他,下巴磕在季辞的颈窝。   季辞清空大脑,试图忘记在赫定庄园发生的一切,埃隆,耶利米……努力去享受和许游独处的宁静时刻。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静静眺望着夜色里陷入沉默的森林。   这儿是制高点,从这里看得见森林的全貌,包括偶尔经过的飞鸟,远处灯光模糊的城市,包括隐约可见的、季家新的城堡,和后方一团深色迷雾的秘境森林。   银白的清辉纱一样拢下来,他们幕天席地,躺在月色下。   季辞双手攥着他的前襟,问题来得突兀,声音颤抖:“要是有一天……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许游一怔:“怎么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季辞执拗地问:“你回答我。”   人类的寿命只有几十一百年,而龙有几千岁。他迟早有一天要先离开。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是近在咫尺的将来。   许游察觉出他的不安,抚平他眉间的峰峦,语气轻柔,像在哄一个很小的孩子———他也的确精于此道:“我会去找你。”   “找我?”   “轮回转世,你总是会回来的。”   “轮回?”   “怎么,只允许人信这个,龙不行?”   “不是。”   “那你信这个吗?前世今生?”   季辞张了张嘴,没想到许游竟然会先提起这个———在如此拙劣的此时此刻。他在这具身体里过了太久,都快忘了,灵魂曾经趟过两世归处,沉溺于眼前这个人的前世,又耽搁于此生。   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坦白一切,但还是忍了忍,挑了个模棱两可的切入点:“我以前跟你说过吧,我从上辈子就喜欢你了。”   “嗯?”   “如果,如果这次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他在许游的眼中望见自己的倒影,声音静悄悄的,“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好。”   月光初雪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来。 第九十八章 幕间(五)   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   幼儿的哭闹声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杀伤力最强的武器。   距离姓许的离开过了至少仨小时了, 男孩仍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本白皙的小脸憋得通红,从刚开始感情充沛的嚎啕, 到现在体力耗尽后的抽泣,音量有大有小, 但没停过。   埃隆躺在相隔十来米的树枝上, 双手枕在脑后嚼着草叶,毫无形象地晃悠着腿,哪还有半点人前领袖的精英模样。   他闭着眼听着微弱的小溪流时断时续。最初被噪音烦不胜烦,现在居然有点儿催眠———听困了。   时间不算紧迫, 可也不想浪费在这儿。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吐掉已经咀嚼得没味儿了的叶子,起身, 半蹲,有节奏地前后甩甩手臂,象征性地目测了下距离,一个立定跳远轻轻松松跨越过十几米的距离, 跳到小孩儿在的那根树枝上。   男孩被从天而降的人吓了一跳,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眨巴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每眨一次都会掉下一滴泪。   埃隆蹲在他面前, 伸出食指碰了碰他的眼角, 那些泪珠看起来晶莹圆润, 宝石似的, 在指腹触碰到的瞬间化成温热的液体。   好久没见过小孩哭了。他想。   啊, 突然好想吃小孩。   小家伙的眼神从惊讶骤然转为惊恐, 哆嗦着往后退, 埃隆才意识到自己把后一个想法顺嘴说出来了。   成年龙烦躁地搓了搓脸颊,他还要把这东西抓回去做研究了,可不能现在就吓死。   他和幼崽打交道的经验有限,无论种族。想来想去憋出一句:“你是不是叫季簌簌?”   刚说完要吃小孩,现在又问名字,怎么看都不是个好人。男孩没吱声。   埃隆保证:“我不吃你。”又在心里补充:暂时不。   男孩扁扁嘴:“我簌簌……不季……”   他本来还没学会说话呢,危机之下忽然爆发语言学习能力,讲得颠三倒四。还好埃隆猜了个囫囵。   那就是没有加上季家的姓。和刚被收养就取名为季辞的小少爷不同,眼前的男孩儿,季家究竟是存着怎样的心思收留,一时搞不清楚。   原监护人们情比金坚,走得决绝,虬虽年幼,但直觉比成人更敏锐。那点摇摇欲坠的雏鸟情节此刻如风中残烛,只要再稍稍施加一点力———   成年人宽厚的手掌轻柔地捉住小孩子细细的手腕,把自己放到差不多的视线海拔,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沉痛又认真。   “我很抱歉,他们不要你了。”   孩子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小手被翻转、包裹进算不上温暖的掌心。   “小甜心,愿不愿意跟我走?”   *   大灰狼就这么把小红帽拐回了家。   也算不上家,埃隆现在不能出去,秘境森林是他最好的保护罩。他征用,或者说是强行霸占了阿尔瑟族民的树屋,修炼自己也培养小孩儿。   很久以后,再回想起这段日子,只剩美好。   森林的时间法则很神奇,不仅跟外界换算频率不同,就是仅在林中度日,也有长有短。男孩进森林时差不多七八岁,满打满算他们待了不到半个月,简直一天一个模样,拔节抽长,很快摆脱了羸弱和稚气。   虬虽然孵化出来只有三年,但在这三年前,从阿尔瑟那里得知,龙蛋已经在豌豆藤的根茎里存放了很多年。这么看,说他十几岁也不为过。   埃隆不喜欢太小的孩子,于是在他的教导和帮助下,男孩很快掌握了更高级的化形技巧,定格在了少年模样。   既然跟了自己,小孩自己也想与过往的情愫割断,跟姓季的再也不沾边儿,埃隆决定给他改个名字。   他是个在细节上非常吹毛求疵的人,什么杰克约翰哈利这种普普通通的名儿,肯定不符合审美。   森林里没信号,不能用人类的网络查,他弄来本书,一页一页翻。   男孩抱着膝盖坐在旁边看,侧脸有了少年的轮廓,唇红齿白,双瞳剪水,漂亮极了,绝对对得起虬的种种高洁传闻。   还没有人教过他认字读书,那本小册子上的符号像天书。他就听着埃隆提名再否决,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埃隆翻到枯黄的某页,手指一顿:“耶利米,怎么样?”   小少年歪着头望他,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耶利米是上帝的先知,他预见的都是悲剧。他的一生都在苦痛中煎熬。他总是流泪。   埃隆抚摸着少年如玉的面庞:“我不希望你流泪。”   *   原本缤纷的森林因为巨龙的到来变得空旷寂寥。埃隆浑然不觉是自己的错,百无聊赖,带着更名为耶利米的小家伙去探索版图。   季辞和朋友们曾经被豹鲶托举着游过一条河流,两边栽满了发光的藤萝,微风拂动后宛若晶蓝色的瀑布,那是埃隆现在最喜欢去的地方。   耶利米飞行得越来越熟练,和巨龙不一样,他能够在保持基本人身的情况下,随意幻化出双翼、爪、鳞片,并不会多耗体力。在他血液的提升下,埃隆也轻松了不少,两人只伸展出后背的翅膀,沿着河畔优哉游哉向前,领略河畔的风光。   两人降落在开着花的、最茂密的几株藤萝下。现在的外世界不知是什么季节,秘境森林里没有四季,日日恒温,埃隆挽起裤脚,坐在岸上,膝盖以下浸泡在凉爽的河水中。   耶利米学着他的样子,也把自己泡进去,冷得抖了一下,赶紧收回来,盯着清澈的水流又很渴望的样子,再次鼓起勇气尝试。   埃隆就在一边托腮,带着笑看向他。   小孩最终还是坐在他身旁。   两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岸边没什么声响,只有风吹过。   “我要怎么叫你?”小少年冷不丁地问。   “唔……”   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只有他俩在,根本不需要什么称呼。埃隆转了转眼睛,叫爸妈肯定是不行的,叫叔叔?哥哥?都很怪。主人也不是什么好称呼,那就……   “就叫名字吧。”   “埃……隆?”少年迟疑地念出这两个音节。   好像一点儿也不特别。龙啧了一声,并不满意。   突然想到了:“叫我「H」吧。”   “H?”   “嗯……”   四年前,那个策划多时的新年夜纵火案,就是最初以哈瑞斯的身份接近季家的下人时,他就叫「H」。   埃隆想起那个叫莫莉的女孩儿,单纯,甜美,和现在的耶利米一样,望着他的眼睛是纯粹的信任。只不过耶利米要多一份连少年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伤悲。   哈瑞斯是他母亲的姓氏。一个卑贱的雌性D级混血种,活在所有人的蔑视中,却天真地期望有朝一日老情人会将自己和儿子从泥潭中拯救出去。这样可鄙的天真,一直持续到死。   如今他完成了母亲没有做到的事,冠以赫定这个光鲜且尊崇的姓氏。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提起索菲亚·哈瑞斯,怕她玷污他的荣光。   然而内心深处,恨他也爱他的母亲,也是他幼年梦魇时唯一的守护神。   他不想提起哈瑞斯这个姓氏,也不想丢掉。如今,找到了折中的办法,保存其中的一部分,只展现给亲爱的小耶利米。   *   埃隆得到虬,学什么隐身、缩小之类的都是小事儿,最重要的,得用来精进血液纯度。   这东西一直是埋在他心底的一根刺。哪怕现在的埃隆·赫定早就摆脱哈瑞斯的姓氏和私生子的名号,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哪怕光明正大翻身成了尊贵的赫定家主,地位好变,血统却难改。   A级,听起来也挺厉害,万人之上,一呼百应。可终究不能同S级相提并论。不仅在名号上差一截,真正实力更是无法与纯血匹敌。   埃隆清楚,以自己扩张的野心,和季家的一战在所难免。且不说季淳会不会亲自出马,不去想他那两个纯血亲外甥到时候派不派的上用场,就连他的左膀右臂,超A级的加西亚和季霖泽,都比自己的龙血占比更高。   谋略、计策都得讲究,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巧思都没意义。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成为纯血。   如何用虬来提升血液纯度,搜罗出来的资料上没有具体的记载,毕竟虬本来就稀少到几乎没人见过,没谁得到过,更别提用上。   不过根据埃隆的研究,办法主要有两种:血液,或者骨骼。   简单来说,吸食虬的血液,或者直接拆吃入腹。   后一种办法或许更快捷、彻底,但毕竟是吞掉一个不同的物种,很难说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埃隆自认为还没走火入魔到那一步;为了安全,还是细水长流,慢慢交换和净化血液。   阿尔瑟提供给他们的树屋是全新的,豌豆藤持续为他输送树灵,耗掉太多养分,已然枯黄。他们沉溺在枯叶编制而成的梦境中,日夜颠倒,持续融合。   他像吸血鬼饲养自己的血袋一样,豢养着簌簌———现在该叫耶利米了。   少年的外表已经临界人类的成年,骨架纤细,比他小一圈,正好能抱在怀里。埃隆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揉着他的头发,抚平少年焦躁的情绪,然后低头在动脉处咬出恰到好处的伤口,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液汩汩流淌,从一具鲜活的身体进入到另一具。   虬的血液进入到他的身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极端的兴奋。   不为血,而是为牢牢攥在手中的、无出其右的权力。   *   埃隆出去和阿尔瑟交涉完回来,离树屋老远便呼唤起来:“耶利米,我的小甜心,你在哪儿?”   少年拨开窗口垂头丧气的枝叶,露出一个纳闷的表情。   埃隆知道他不爱说话,也没期待过「欢迎回来」「辛苦了」之类的,于是主动张开怀抱:“来吧,我带你回去。”   “去哪里?”   他们在这儿住了一段日子了,树屋就是「回家」这个词中的「家」。现在来了句回去,弄不清楚去哪儿。   埃隆端详着他的神情:“外世界。”   耶利米的呼吸一滞。   不用说,他肯定是想起了季家———即便不再提起,那对抛弃他的父母依旧是他心中的梦魇。   埃隆没有进屋,双手撑在窗台上,低头看着耶利米,声音温柔:“带你回赫定庄园。别怕,甜心,你早就不是季簌簌了,现在你是耶利米,耶利米·赫定———没有人能够从我手上带走你。”   少年扬起脸,浅色的眸子像块上好的玉,温润又宁和。   埃隆心神一动:“等你出去,应该是什么年纪了?”   耶利米眨了眨眼:“十六……十七?”   年龄完全是他自己定的。“等到十八岁,在人类那儿就算成年了。”埃隆撩起他一绺淡色的发,帮他别在耳后,缓慢却坚定,“跟我走,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人生。”   少年点点头。   四周的藤蔓弯下腰,合拢这一扇窗。   埃隆在暗下来的光源中想,最开始他是准备吞噬他的。   现在却变了。   或许因为耶利米,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完全属于他的存在。 第九十九章 谁最难忘6   家徽上附着了一条蛇   大部分人都是冬天喜欢赖床, 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季辞不同,越是入夏, 他越是不愿离开梦境去面对高温。   他在床上又翻了个身,许游昨晚没回来, 说是接待重要客人去了。他发现现在的自己是越来越娇气, 没许游在身边,睡都睡不好。   正想着,城堡远处传来汽车声,小少爷立刻精神了, 拖鞋都没穿就往楼下跑。家里仆从多,占地再大房间再多也能保持纤尘不染,就是地面有点儿凉, 他也不在乎,那种好想立刻就见到许游的心情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不同的是,幼时再怎么想见许游,也要把自己装成小大人, 躲在小舅身后偷偷看,被抱起来还要做出不情不愿的样子;现在不一样, 可以不管不顾直接扑进那人怀里。   也不知上辈子被系统程序设定好要杀了自己的NPC许游, 若是知道此岸他们成了这种夫妻似的关系, 那张总是木然的脸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这么想着, 下到门庭却滞住了脚步———许游不是单独回来的, 旁边还有个高个子的男人, 长相身材不重要, 半边脸都被浓重的刺青占据了, 立刻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好像……是蛇?   小舅他们也都在, 看来这位登门的的确是贵客。许游一见他就皱眉:“小祖宗啊,你怎么光着脚?”   许游像对小孩儿似的把他举起来放在沙发上,吩咐下人去给他拿拖鞋;平时没觉得什么,反正他就是再活几辈子也赶不上这家里任何一个生物寿命的零头,被当小孩也正常;可有外人在还是有点儿难堪,小声道:“你……你放我下来!”   龙没觉得哪里不妥,反正都是熟人,单手箍着他,轻轻松松限制成年人类的行动。   来人也不觉得尴尬,叼着烟,有什么顾忌并没点燃,语带玩味:“哟,这就是你天天念日日想的那个心肝宝贝吧?”   许游摊摊手,显得很无奈。他的心肝宝贝小祖宗,宠着呗,还能怎么办?   来人这回倒是什么也不顾忌哈哈大笑,笑声粗犷豪放,和肃穆疏离的城堡怎么看怎么违和。   男人也没恶意,主动走过来伸出手:“久仰大名,季小少爷,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卢修斯———卢修斯·赫定。”   *   “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你养了个人类,太不可思议了,小淳叔叔。”   卢修斯跟着季淳进了会客厅,一路走一路打量,并不掩饰自己对城堡的好奇。在两家还交好的时候,季家姐弟并不住在城堡,所以他对这幢复制品也并不熟悉。   “你身边,不也有一个人类的小姑娘?”   卢修斯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经常带着的那个,不以为意:“那是我的助理,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出去打探消息,她最合适不过;和你这样收养,冠上姓氏、还这么宠着的,有本质区别。”   不过季淳也不是第一次捡孩子回来养了,他偷偷抬眼看了看跟在季淳后面那个不苟言笑的家伙,季霖泽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他也懒得去触霉头;季霖泽,季辞,再到如今龙届掀起腥风血雨的虬,都算是季淳收留的孤儿。   心太善,或许在人类那儿行得通,可在龙类这儿,容易引起麻烦。   卢修斯今日没带任何助手,单独拜访,也不担心季家会对他做什么,毕竟,可是季淳先来寻求合作的。他占据着主动权,甚至不等季淳请,先自觉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所以,今天要谈什么?”   季霖泽看着他这副没礼貌的样子,心头有火,不过还是压了下去。卢修斯虽然没什么个体实力,可他毕竟是除了季淳和季越彭以外唯一的雄性S级,是他们必须争取来的盟友。   季淳也落座后,季霖泽清清嗓子,代替发言:“我们扶你拿下家主之位,作为交换,你必须答应,放弃和人类对抗的念头,主张和平。不仅是你———还有赫定家的支持者。和人类开战,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现在的生活倒退数百年。”   卢修斯眯着眼:“倒退数百年?岂不是回到我族盛世,众望所归。”   许游头疼:“我们之前谈好的可不是这样。”   卢修斯大笑:“放松,放松,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要那么紧张。”   比起笑里藏刀的埃隆·赫定,卢修斯·赫定并不伪装,纯粹是喜怒无常。有时候,真说不好对付哪一个更麻烦。   见季淳的笑意都淡了些,卢修斯自知过分,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吧,不谈这个。不过我想知道,你们答应的另一件事,什么时候能够兑现?”   季淳和季霖泽对视一眼:“你准备好了的话,随时。”   他说了一个地点。   卢修斯用指腹蹭了蹭有刺青的那半边脸:“其实我觉得这样不太好……我是说,由你们来牵线。”   许游斟酌着开口:“是对选择的场合不满意吗?”   “不,只是,毕竟我们曾经……”   “曾经是曾经。”季霖泽打断他,加重语气,“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就是结盟的关系。”   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有共同利害关系与目标的盟友,远比靠虚无缥缈的感情维系,要稳固得多。   卢修斯思索了一会儿,又笑了起来:“好吧,三比一,我说不过你们。那就让我看到你们的诚意吧———我要尽快见到她。”   *   【巨龙地下论坛】   #1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震惊!兄弟们!我发现一个惊天大秘密!   【图片】   #6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这谁啊?   #13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这刺青也太吓人了。不过怎么感觉有点眼熟,竟然让我想起了L.H……   #2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L.H.是谁?   #34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你是不是太年轻,连L.H.都不知道?   #42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行了行了别打哑谜了,快说!   #6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我直说了吧,L.H.就是卢修斯·赫定,对,没错,那个赫定家的人。而且是纯血。斯科特老贼唯一的儿子———我的意思是,唯一一个被承认的那种。   当年赫定和季家两败俱伤后,这个大少爷就失踪了,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不过本来他也就不被看好,所以也没几个人在乎。   啧啧,现在突然冒出来,又是哪一出啊?   #88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我去,居然是那家伙?他还活着?难不成是要跟埃隆先生……   #10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很难说。虽然以前看着挺废物的,啥啥都不会,可毕竟是纯血,还是斯科特的嫡子,要是真有心跟埃隆·赫定一争高下,结果很难说。   话说这张照片也不止他一个啊,旁边那个,怎么看起来有点儿像许总?   #1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哪个许总?S.O.T.的那个?许家的小子?   #11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是啊,现在不是季家的驸马爷了嘛,身价不比往昔。这小子倒是厉害,直接勾搭上季家的小少爷了,那可是「那位」最疼的小辈,许家本来家大业大不错,但有钱没权。现在啊,算是一步登天了。   #123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他和那个小少爷倒还挺般配,郎才郎貌的,感情也很好,我见过几次。就是不知道,他找了个人类,以后可怎么办?人类才能活几年呀?我稍微冬个眠,醒来人都没了。   #146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行了行了,这楼又不是开来八卦恋情的。回正题。   怎么说,卢修斯和许游联手了?已知:许游已经完全是季家的一支势力了,可推导出……卢修斯要投靠季家?   #167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据可靠情报,L.H.已经和季家见过面了。   #180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我看啊,这是又要变天了。安生日子才几天啊,我只想当个混吃等死的B级,可惜S级之间有点儿小动作,蝴蝶效应就能卷得所有龙不安宁,我们这些普通龙,注定是他们斗争的牺牲品。   下辈子我还是投胎做人去吧……话说朋友们谁知道有没有办法变成人么?   #195 =口= 发表于 xxxx-xx-xx xx:xx:xx   我靠,这还真是个惊天大秘密……   *   送走卢修斯·赫定这尊大佛后,许游上楼去找季辞了,季淳叹了口气,头疼欲裂。   一双手有力但柔和地为他按压头部,他闭上眼,声音很轻:“这个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就算养虎为患,也比迎头而来的危机要好。”季霖泽想了想,回答。   “可埃隆毕竟和斯科特没有感情。卢修斯虽然……但也是他在世时唯一千恩万宠的儿子。而我们,是他杀父凶手的后裔。”   从这个角度,季霖泽低头能看见他光洁的额头和挺翘的鼻子,哑声道:“起码他是纯血,没那么渴求虬的力量,不会威胁到小辞。”   这话算是说到季淳心底去了。所做的这一切,往大了说,是为世界和平,往小了说,不过是要保证这么一个脆弱而渺小的人类的安全。   从季辞几岁时他就开始着手安排一切了,包括把季辞送到娱乐圈、增加在人类世界的曝光度,包括小孩儿十七岁那年,许游消失的原因,也是被季淳派去寻找卢修斯·赫定,在后者那儿卧薪尝胆,取得卢修斯的信任,策反并交好,以备不时之需。   找到卢修斯并不是一桩易事。当年季念云和斯科特大战后,作为赫定家第一继承人卢修斯流落不知何处。季淳花了一番手段才探听出消息。   在埃隆出现之前,卢修斯一直是斯科特对外唯一的孩子。可惜他没有龙焰,龙翼也是半残,所以外界对他的印象就是不学无术。反正巨龙的寿命漫长,不出意外,斯科特可以活很久,保准儿子这辈子衣食无忧。   可惜,世事无常。   实际上这个嫡长子非常有头脑,也不是没有野心,只因为残疾,从来不被重用。   几百年过去,该沉淀的年少轻狂早就雨打风吹去,曾经唾手可得的家族被不知哪儿来的野种统治,他甚至没有容身之处;而世仇的季家,却给了他重见天日的机会。   尤其是,现在还找到了他唯一的、可以被承认的亲人,他的姑姑伊迪丝·赫定。   赫定家的家徽是蛇,卢修斯和手下一直没有忘记这个符号,纹在面具上,刻在皮肤里。   蛇会冬眠,会韬光养晦,休养生息。捱到来年春天复苏,再轻轻松松,吞□□积是自身几倍大的敌手,冷酷且决绝。   季霖泽帮他按摩的手法很有一道,不消多时,便缓解许多。季淳睁开眼,铂金色的龙瞳在昏暗的室内荧荧亮着,若此刻有第三人在,便会意识到,这位退隐的纯血元老,即便平日里行事待人温和,终究是食物链顶峰上的存在,仅仅这么一瞥,就足够让低等级的龙感到可怖的压力。   “不管对手怎么接招……棋也得继续下。”他喃喃道,“霖泽,你先出去吧,让我想一想。”   季霖泽没说话,离开房间。   他退出来,轻轻带上门,看见守在旁边的加西亚,永远那么尽职尽责,不动如钟。两人谁也没开口,静静地对视一秒,目光擦肩而过。   仅仅一秒,也足够从彼此眼中看到化不开的深意。 第一百章 谁最难忘7   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   许游安排的见面地点, 简直有几分草率。不是什么高山谷底,熔浆冰窟,甚至不是正经点的宴客厅, 而是个……人类学校对面的小公园。   这会儿正赶上放学,来来去去的小孩子很多, 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 叽叽喳喳跟家长讲了今天发生的事、布置了什么作业、考试成绩如何,眼里心里装着对这个世界无邪的好奇。   许游振振有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到处都是人类,反而没眼睛监视你们。   ——其实根本就是想回来看看季辞小时候上学地方的私心。不过话肯定是不能说出来的。   卢修斯按照约定时间到达时,长椅上已经坐了一个人。她双腿交叠, 眺望着远处,穿着花样简洁的素色长裙,安安静静的, 却美得如此耀眼,引得行人频频侧目,一个人就是一道风景。   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难掩心潮澎湃, 快步上前:“姑姑!”   伊迪丝·赫定抬起头,向来冷淡如冰封的面容难得显现出一丝波澜:“卢修斯……是你吗?”   “除了我还有谁呢。”男人弯腰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好久不见, 伊迪姑姑。”   伊迪丝有些鼻酸, 比起突然冒出来的埃隆·赫定, 眼前这个, 才是她真正的、相处过数百个四季更替的亲人。她颤抖着碰了碰他刺青覆盖的半边脸, 原本的皮肤被代表着赫定家家徽的蛇所盘踞:“卢, 你的……”   卢修斯不在意道:“受了点儿伤, 干脆装饰一下, 没事的。”   伊迪丝沉默片刻:“你受苦了,卢。”   不受宠的嫡子在战争中父母双亡,流离失所,朝夕间命运倒置,落魄又无奈。这几百年,也不知都是怎么过来的。   又何止是他。伊迪丝自己也是同样。   他们不仅血脉相通,更是同病相怜。顶着赫定贵族主家的名头,外人看来光鲜,其实受到的冷落和煎熬,还不如随便哪个仆从。   只因是纯血,不得不成为权势和时局的牺牲品。   *   时隔三个多世纪再相见,彼此却有了与往昔截然不同的位置,两人皆是感慨万分。   然而姑侄二人也清楚,此次相见并不是为了叙旧,他们还有下一步战略要谈。   伊迪丝先是介绍了下陪同自己的女仆:“她叫方凝,之前在季家负责照顾耶利米———就是虬。现在跟着我。”   “季家?”   “是的。后来……就把她争取过来了。现在除了埃隆,耶利米也只同她熟悉一些。”   卢修斯感兴趣地摸了摸下巴:“哦?还有这种事……季家人没告诉过我。”   伊迪丝看了眼低头不语的姑娘,轻声道:“他们不知道。”   不知道背叛了他们的人,加入了背叛的家族。   她其实对方凝心怀愧疚,这个单纯的女孩子本来做一茬保姆,就能晋升,人生顺利无忧。可因为她、他们,被迫卷进家族间的纷争,从此背负着无法洗脱的叛变罪名者。   幸好季家心慈手软,只是解雇,要是遇上埃隆这样的,早就香消玉殒。   如今,她再一次跟随自己,与「外人」谋划,要是被埃隆知道,又会怎样?   伊迪丝不愿再想,岔开话题:“我不能出来太久,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埃隆扬起眉毛:“怎么,他限制你出行?”   伊迪丝没说话,算是默认。   当年斯科特把自己的妹妹关在家里,现在他的亲生儿子故技重施,施行名为保护的软禁,实际上就是为了控制这个目前对他来说还很重要的纯血。伊迪丝的实力一般,逃不出他掌心,可觊觎S级的太多太多,万一她被别人拉拢去,对自己着实不利。   除非有他陪伴或允许,伊迪丝几乎没怎么离开过赫定庄园。   埃隆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有预见性的,不然现在伊迪丝也不会在这这儿和卢修斯见面。   今天一早埃隆带着耶利米出门了,不清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只交代了两天后回来,让她在家好好「休息」。   不用说,埃隆肯定会派人看着她,可派别人总比亲自监管要好。毕竟她对A级以下的龙施行血统压制还是有效的,哪怕短暂,也足够逃出来。   她正是算准了这个时机,辗转通知许游,可以和卢修斯碰面。   卢修斯听完,感到一阵难言的愤怒。不会飞也没有龙焰的他在巨龙中和残疾无异,即便是斯科特的独子,仍旧处境尴尬。爹不疼娘不爱,从小他就是姑姑带大的,伊迪丝对他的重要程度无需赘言。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把语调放得平和:“姑姑,你实话告诉我,你在现在的赫定家,过得好吗?”   ——过得比以前我父亲在的时候,更好吗?   *   伊迪丝也陷入了无言。过去兄长在时,她锦衣玉食,金雀雕笼,是个纯粹的展示品;现在在埃隆的手中,她则是血统的象征,和皇帝的玉玺、扳指无异,她不是她,只是符号。   穿金戴银,饭来张口,不可谓生活得「不好」。然而她没有自由,从前,现在,将来,她都不被允许拥有这样最宝贵的东西。   沉默亦是一种回答。卢修斯在人来人往、充满着欢乐祥和的公园中轻轻握住她的手,藏在袖子下的不是人形光滑温暖的皮肤,而是冰冷的、和她同样颜色的龙鳞。   “杀了他吧,姑姑,只要你帮助我,只要我回去,没有人会不承认我们的地位———我难道不比那个野种更适合站在家主之位吗?”   伊迪丝心知他说得不无道理,哪怕卢修斯一事无成,可他是斯科特的嫡子,是真真正正的纯血,和她这个赫定家的大小姐一起,于情于理都比名不见经传的埃隆·哈瑞斯更有分量。   卢修斯见她神情闪烁,知道她已经被自己打动;或者说她同意来见自己,早就被季家说动了。于是趁热打铁,带着点孩提时代的撒娇语气:“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姑姑,我们像从前一样,一起住在大房子里,好不好?”   一句话勾起了伊迪丝的回忆,在两大家族还没有针锋相对的那些年,在各个势力相安无事的几百年前,她也曾有过一段温馨的回忆,和哥嫂共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为他破壳而欣喜,为他学说话而欢呼。   哪怕后来向她求亲的龙踏破门槛,斯科特夫妇逐渐意识到她的宝贵和可利用性、将她囚于家中,年幼的小卢修斯还是会来拉住她的手,一派天真地问,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儿呀?我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呢。   ……   不仅她对卢修斯有真正的亲情与柔软,同样的,卢修斯也是唯一一个会对她好的存在。   余光中放学的人类小孩越来越多,男孩儿们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卢修斯,而女孩们则让她忆起童年时代与兄长相依为命的自己。   她甘愿吗?甘愿父母和兄长打下的赫定江山,连同数不清的回忆,拱手让给埃隆·哈瑞斯?   “姑姑。”同样的称呼,和截然不同的嗓音唤回了伊迪丝迷茫的理性,卢修斯捏了捏她的虎口,语调并不凝重,甚至是轻柔的,“帮我夺回家主之位吧。”   卢修斯铂金色的龙瞳闪动着不正常的狂热。   “赫定家……本就是我的掌中之物。”   *   伊迪丝离开后,卢修斯靠在长椅上,仰头看着慢慢黯淡下来的天空,脑海中盘旋着许多事情,有小时候的,也有此刻与将来,幻灯片似的一帧一帧播放,逐渐混淆了现实与虚妄的边界。   忽然一张脸出现在他上空,吓了一跳,猛地弹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季家的小公子也一脸奇怪地盯着自己。   季辞莫名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卢修斯一句脏话箭在弦上,又偏偏在纯洁的眼神下憋了回去:“我还想问你在干什么呢!”   许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搂住季辞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卢,哈哈哈哈,你看你这痴呆的傻样,我真后悔没用手机拍下来。”   几年前许游自愿被「囚禁」在卢修斯家中,两人从互相猜忌、互不信任,到后来放下心结成为盟友,还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年。   许游数百年来商场斡旋,不交心,只交好,为名为利,哪怕当初攀上季家也是有所图。季辞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如果不算他,那就只有卢修斯·赫定:他接近他是为了季家,跳脱出利益关系,反倒有个了纯粹的友人。   虽然更像损友就是了。   卢修斯怒目而视,恶狠狠道:“你敢!别忘了我这儿也握着你的丑照呢,小少爷,你想看吗?”   许游见季辞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顿觉不妙,连忙打哈哈敷衍过去:“你和伊迪丝小姐的谈话如何?”   提起正事,卢修斯跟变脸似的立刻恢复正经:“她很心动。虽然没有正面答应,也差不多了。接下来我还需要安排一些事情,慢慢把我家原来的核心成员撬过来。但不能让他们知道和伊迪丝有关;不是为了保她清白无虞,而是不能太快把底牌露给那个混账。”   他说得没错,埃隆现在还不能知道伊迪丝和他们私下密谋,否则他一定会杀了她———若埃隆通过虬顺利突破血统隔阂,他就没有留着伊迪丝的必要了。   埃隆对伊迪丝没有亲情,但卢修斯有。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在一切布置好之前眼睁睁看着伊迪丝陨灭。   想到日后粘稠的每一步,总是嬉笑的卢修斯沉重地叹了口气:“所以,接下来我不能直接同姑姑联系,还要你和小淳叔叔继续当中间人。”   “没问题,放心吧。”   季辞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些事儿他不能参与,也过问不了什么,他只是想知道,自己所爱的人们能否在接下来的轩然大波中平安。   S级抹抹脸,试图抹掉阴云:“行了,我先走了,有事儿再联系。”   卢修斯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挥挥手,潇洒离开。   他其实也没那么洒脱,这些日子许游和季辞互相扶持和依恋都看在眼里,甜甜蜜蜜一双人叫人酸得心里难受。他颠沛大半辈子,有过高位,又摔下来,现在想从谷底再爬上去,身边也没个知心人。说不羡慕老许是不可能的。   可他的另一半,在哪儿呢?   他晃晃脑袋,算了,爱情是奢侈品,啥啥不愁闲得发慌的人才有余力追求。对于身为嫡子却要「夺嫡」的他而言,现在要做的,是保住小命。   *   一场晴好天气的谈话罢了,却好像抽干了伊迪丝的力气,回去的一路上都没开口说话。   方凝担忧地看着她。虽然自己是因为她才离开了季家,不过伊迪丝对她很好,贴身女仆远比孩子的保姆待遇更优渥。如果忽略良心上的亏欠,她更喜欢待在伊迪丝身边。   她接触过两边贵族家的大小姐,得出的结论是,伊迪丝和季悦栀是两种不同的美,如果说后者是冷艳馥郁的玫瑰,前者就是圣洁玲珑的雪莲。一个长在精心栽培的花园里,用刺来保护自己,另一个遗落在世外之境,寒凉难以企及。   但她们对她,都很好。想到这儿,方凝更觉内疚和卑劣。   伊迪丝感受到她关切的目光,转过头来,银白的秀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肩颈:“我没事。”   女孩点点头,她什么也帮不上,除了小姐需要她的时候,她能一直在。   回到庄园已经是几小时之后了,进入大门先后驶过果园与马场,进入盛夏后整个庄园都是碧绿的,傍晚黄澄澄的夕阳散落在绿茵上,蔓延到远处的山峦,漂亮得不可思议。可惜除了飞来飞去修剪枝杈的仆从,无人有心欣赏美景。   走廊上铺着厚厚的金丝地毯,走起路来没有声音。伊迪丝门口的仆人见她归来行了个礼,神色都有些不自然。伊迪丝虽觉怪异,也没太往心里去,她现在疲惫得要命,只想好好泡个澡。   屋里漆黑,诡谲的预感再一次漫上心头。她就算离开,也不会关掉所有灯,总是留着一面墙的灯串,无时无刻不在星星似的闪烁。难道是哪个打扫的不小心关了?可她平时有嘱托过他们不要关……   “方凝,把灯打开,然后去浴室准备一下。”   她吩咐完,没收到回音,以为方凝没听见,高声唤她名字,然而还是寂静。   难道没跟上来?   她去摸索灯的开关,忽然僵住了,恐惧爬满四肢———她意识到,房间里不仅有自己的呼吸!   明明距离开关还有几步之遥,房间的灯「啪」的一声,全部被打开。光芒大盛,刺得她下意识闭上眼,等到再次睁开,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本该在外地、明天才能回来的埃隆·赫定,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微笑着望向她。   “约会还开心么?我亲爱的姑姑。”   龙尾卷住方凝,淬着剧毒的倒刺抵在她的喉咙,毫厘之差。 第一百零一章 谁最难忘8   找到拼图的最后一块   面对措不及防出现的埃隆, 伊迪丝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并非将先前仆从闪躲的目光、被关掉的灯联系在一块,也不是他到底得到了什么消息提前回来, 或者这次的会面究竟是不是设好的局……   而这个人对身体的掌控程度,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虬究竟赋予了他多么恐怖的提升?他是不是已经进阶到了S级?   埃隆的怀里还搂着耶利米, 少年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穿着单薄的棉麻衣服,看起来舒服又干净,浅玉色的眸子看过来,里面的情绪蒸得干干净净, 好似从来就不曾拥有过。   触手可及的、被钳制住的方凝,曾是他无微不至的保姆,比季辞、这个认定的「母亲」同他待在一块儿的时间更多, 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离身。怕他冷怕他饿,视如己出。   可现在耶利米不仅没有维护的意思,反而冷漠得像对一个陌生人。   不,就算只是陌生人, 见到如此暴虐的景象,以他幼小的年纪也不该毫无出触动。   龙的本性之残酷, 表现得淋漓尽致。   埃隆像对小动物一样捏了捏耶利米的后颈, 呵护备至的嗓音和他正在做的冷酷事情毫不相符合:“我的小甜心, 先回房间休息吧。”   少年没有感情地看了她一眼, 起身离开了。   耶利米在, 埃隆还有所顾忌, 只是桎梏着方凝,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少年一走, 他彻底没了枷锁, 尾巴尖儿上的刺轻轻划破方凝锁骨上皮肤,血液立刻渗了出来。   伤口并不深,但巨龙可以控制身体分泌的毒素,那些污血肉眼可见变成了不正常的深色,方凝发出痛苦的声音。   伊迪丝心里一紧,她不知该不该求饶,毕竟方凝摆明了是被用来要挟她的,若是自己表现得太在意,会不会加速埃隆对她的折磨?   见她钉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埃隆轻笑一声,龙尾缠得更紧。再这样下去,即便不被毒刺扎到要害,也会先窒息而亡。   毒素很快蔴//痹了神经,方凝几乎昏迷,下意识地呼救:“小姐……救……”   “她是无辜的!”伊迪丝忍不住了,“你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她已经被季家赶出来了,他们不会在乎一个背叛者的死活!”   “我没打算用她来支配季家,就像你说的,她的确不够格。”埃隆语调拉得很长,“他们不在乎,可你在乎,不是吗?所以呀,我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姑姑。”   她的声音发抖:“你、你什么意思?”   “你不会觉得,你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我都一无所知吧?”埃隆皱了皱鼻子,觉得这场谈话很无趣,“我要是连你都掌控不了,谈何整个赫定家呢?”   *   伊迪丝的大脑嗡嗡作响。   她和卢修斯的谈话内容,都被他知道了?   那卢修斯会不会……   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哪怕淌着兄长的血,哪怕现在冠上「赫定」的姓氏,这个在贫民窟长大、童年时代从未享受过亲生父亲一分好的私生子,骨血里浸淫着对赫定家的,是彻头彻尾的恨。   他现在做所的一切为的是自己,从来不是整个家族。若家族成了绊脚石,他会毫不犹豫踢开。   “不用担心,我暂时没打算对付他。”埃隆托着腮,望着脸色苍白的她,“不过呢,还是要给你留个教训才行。说实话,伊迪丝…………”他罕见地喊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假情假意的「姑姑」,“我一直也没指望你能真心帮我,换做是我,也做不到;可你不能……帮着别人害我呀。我可没那个胸怀。”   伊迪丝瞪大眼睛,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你,你可是赫定家的大小姐。”埃隆面带笑意,顷刻间变了脸色,声线冷漠,直至坠入炼狱,“但她就没有被宽恕的机会了。”   龙尾上的倒刺猛然伸长,速度快得惊人,根本来不及被阻止,贯穿了方凝的喉咙,女孩连剧痛都没感受到,就断了气。   血液喷薄而出,埃隆嫌弃地将她甩到一旁,雌龙的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软绵绵地落在地上,睁着眼睛,仿佛在诉说着疑惑,不明白自己的生命怎么骤然走到尽头。   伊迪丝浑身颤抖,双膝一软,跪在方凝身旁。鲜红的、刺眼的血染透了她雪白的裙边。   但她一点儿也不在意。   埃隆柔声道:“我好像给你太多自由了,姑姑。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现在属于谁?”   姑姑。   埃隆和卢修斯,都这么唤她。   撒娇的,柔软的,像个真正的小辈。   他们身上流着斯科特的血,的确是她的至亲。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折磨她?她做错了什么?   在这个房间里,服侍了她一年多,细心又快活的女孩子,躺在她们一同亲手挑选的绣球花图案的地垫上,一点点流失了温度。   同样变冷的,还有她被刺得淋漓的心。   *   找到了。   季辞看着屏幕,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握着鼠标的右手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他寻觅了这么多年、拼图的最后一环,终于找到了。   可是,这一味「作料」获取的难度,比想象中大得多。光是从种种古籍中翻出来还不够,必须得拿到手,否则毫无意义。   然而……   他盯着屏幕上短短几行字,焦躁地揉了揉额角。   这是季辞在古生物研究所工作的第三年。由于身份特殊,他没分到太多工作,基本都在忙自己的研究。今年院长给他配了个小助理,男孩儿是个前途无量的A级,比季辞小一岁,还在读研,来所里实习,对能给贵族家跑腿显得非常激动。   助理敲门进来,见到他这副疲惫的模样,狗腿地泡了茶来:“哥,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家里是幺子的季辞也就在小助理这儿能被称为一句哥了,助理和其他人对他的态度都不同,巴结得光明正大,不因为他是季家的谁,只因为他是「他」,坦荡又贴心。   季辞接过杯子,助理又想起什么:“许哥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十分钟到,现在应该已经到停车场了。哥,你要收拾收拾下班不?”   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他还不想让许游知道自己在忙活的事儿,点点头,以防许游找到办公室来。   他想了想,把一个密封袋交给助理:“交给你个重大任务。”   男孩儿听着听着,睁大眼睛,褪去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严肃道:“放心吧哥,保证完成!”   助理刚走,许游的电话就来了。他下到停车场,这位持续了十年之久的专属「司机」献宝拎着印花袋子,里面装了些甜品:“接我们的大学者回家啦。要不要先尝一口?”   然后吃的不只是甜品。   *   心满意足品尝完毕,季辞窝在许游怀里,玩着他的手指,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许游拨弄他汗湿的额发:“在想什么?”   “你和卢修斯……”他说不下去了。   暧昧气氛正好,却要谈这样沉重的话题。许游叹了口气,可他知道没法回避,因为那条路近在眼前,或许明天就要踏上。   季淳的远见无须赘述,当年埋下长线,让许游把流落在外的卢修斯·赫定拉拢到同一战线,又去接触伊迪丝·赫定,以多手准备面对未来动荡的局势,就是最好证明。   讨伐埃隆·赫定之举不适合季家来做,哪怕有世仇,后者也在三个世纪前就宣布退隐、再不参与一切龙族纷争,这时候参与「剿匪」,落人口舌。因此,就算季淳、季霖泽有通天本领,也没处使,起码不是明面上。   卢修斯是做这件事的最好人选,毕竟在许多人心中,他依旧旧时代赫定家唯一的继承人,将私生子赶下台去,名正言顺。   至于许游,几年前被埃隆害得昏迷数月醒不过来,伴侣也同样遭毒手,新仇加旧恨,也站得住脚。   然而讨伐二字看起来正气凛然,实际上,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厮杀。季辞甚至后悔执意要簌簌回来———如果以许游的安全为赌注,还值得吗?   可他也知道,现在的局面早就不是个人的意志可以控制的了,埃隆·赫定既然爬到高位,想独霸龙族,那么和以季家为代表的保守派迟早会有激烈的正面冲突。   簌簌的事,不过是顺水推舟。   许游亲了亲他的颈侧,难得低落:“他要是……不愿意跟我回来,怎么办?”   簌簌早就不是赖在他们怀里撒娇的小龙崽了,现在的他也不再是簌簌,是耶利米,是虬,是敌对家族的少主,是对他们心怀憎恨的陌路人。   季辞用额头抵住他的,闭上眼:“我只要你回来。”   他希望那语气听起来不要像诀别。   *   许游动身时季辞还在睡。   七八月之交暴雨密集,前一分钟还烈日当头,转眼倾盆而下。昨天夜里一直下雨,淅淅沥沥到清晨,季辞枕着雨声反而睡得安稳,许游庆幸自己起床的动作没有吵醒他。   今天只是去见一见卢修斯,没有大动作,但或许是窗外天色沉沉,导致他从醒来开始就一直呼吸不畅,不好的预感悬在头顶,随时要将宁和的假象砸个粉碎。   反正也不可能逃得掉,硬着头皮上吧。   他换好衣服,整理着袖口的褶皱,从衣帽间走出来,正巧瞥见季辞翻了个身,被子一角抱进怀里,以在母体里的姿态蜷缩在空荡的双人床上,额前的碎发软软垂下来,睫毛长而密,看起来像某种无瑕且脆弱的奢侈品。   全世界仅此一份,只属于自己。   无限怜爱之情涌上心头,许游双手撑在窗沿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弯腰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吻。   宝贝,为了你,只要是为你,什么都可以。   他给季辞掖了掖被角,大步离开,怕自己再多看几眼,就舍不得走了。   卢修斯这次要求的见面地点不在城市,而是山谷———他想去看看季念云的墓。   许游挺不能理解的,季家这位原家主,一生传奇的大小姐季念云流下许多传说、受人敬仰不假,可毕竟是卢修斯的杀父仇人,为什么还要去祭拜?   更想不通的是,季淳居然答应了。   要知道,季念云的墓,连季霖泽和季辞都被「拒之门外」。那是属于真正季家血脉的秘境,是不能被打扰的传承与缅怀。   S级的思考回路真的很难懂。好在许游也就是个陪同的,做自己的事情就行了。他对于季家来说,更多的是季辞的伴侣,而不是季淳的心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过问,他掂量得清定位。   *   季念云葬在幽静的山谷之间,许游没去过具体的位置,大约知道哪个山头,剩下的,就得靠他们纯血之间不知有没有的感应了。   不同深浅金色的两条巨龙飞过云层,在某个开阔的山巅落脚,收拢起龙翼恢复龙身,站在制高点眺望。雨停了,但依旧阴云密布,尤其高处离天空更近,湿度和热度黏在身上,压迫得难受。   卢修斯望着身周群山环绕:“你小子真不知道在哪儿?”   “我骗你做什么。”   “你不是他家女婿么,这都不知道?”   许游琢磨着「女婿」这个词儿,挺有意思;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宝贝儿都没去过呢,季先生不想让他摸到太多血海深仇。”   卢修斯有点想抽烟,好在没忘了这里是森林,忍住了:“可谁又能从命运的镰刀里全身而退呢。”   许游沉默片刻,狠狠拍了他一下:“讲那么悲观就算了,还装文艺。行了,你自己去找吧,我在这儿等你。”   卢修斯扭身就要踹他,被许游灵活地躲了过去。   “或许我能跟「它」共鸣上呢。”卢修斯喃喃。   “「它」?”许游终于听出了此行的目的,不再嬉笑,“你是来找东西的?”   卢修斯点点头:“是个世间难得的宝物。被小云姨带进了坟里,纯血的血算是……呃,解除封印的钥匙?幸好如此,不然早就被我那个混账弟弟弄到手了。”   许游忽略他对季念云的称呼,瞪大眼睛:“你疯了吧?要撬季念云的墓?!”   “哎,看来小淳叔叔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啊。”   “什么意思。”   “他让我来拿的啊。”   “……”   “当初小云阿姨想给他的来着,但小淳叔叔觉得自己反正退休了,用不上,所以就一起随葬了。他告诉我要是必要的话,可以去拿。”   季淳究竟留了多少底牌,许游本以为搬卢修斯出山已经是足够危机的时刻了,没想到在那之后还有一环。   埃隆·赫定一人就难对付到了这种程度吗?那他们对上现在由他统领的赫定家,究竟有几分胜算?   卢修斯看出了他的愁云惨淡,反过来安慰:“别那么悲观,老弟。既然季先生愿意以打搅姐姐的清净为代价叫我寻找,说明一定很好用,或许是扭转战局的关键呢。”   尽管许游认为他过于乐观,还是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是个———等等!”卢修斯脸色骤变,“我感应到了!”   他卷起袖子翻过手腕,半是人类皮肤、半是龙鳞的小臂上,赫然浮现出一团金色的印记。   那光芒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犹如鲜活的生命在呼吸———奉纯血之命,它果真在召唤卢修斯! 第一百零二章 谁最难忘9   谁都不希望熔浆淹没   焦头烂额早六晚九一整个学期, 好不容易盼来暑假,夏天的晚上和好朋友、喜欢的人一起烧烤露营,大概是学生们最期待的事情。   为了支持森林防火工作, 现在的烧烤都改用电器。没了明火,少了几分意境, 好在商家顺势而行推出仿真火苗的灯, 勉强能算了意思。几个帐篷都支好了,七八个少男少女围在一块儿,吃着烤串喝着啤酒饮料,抱怨抱怨学校和考试, 再进行露营的终极项目:讲鬼故事。   其中有一个酒量不行,早就意识混沌,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时候靠在好友背上,仰头望着夜空醉醺醺地笑:“看!飞碟……嘿……嘿嘿……”   喝多的人嗓门儿都大,那边正压低用气声缓缓铺垫呢,他这一嗓子顿时破坏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紧张气氛, 扫兴得很,很多人都抱怨。   被他靠着的那个赶紧打圆场:“大哥, 你喝了多少啊?”   “我?我没……没喝多!”   “没喝多哪儿来的飞碟啊!”   那人浑然不觉, 痴痴看着:“不、不是灰机, 是……是鸟!好———大的鸟!”   哪怕口齿都不清了, 他的表情过于神往, 连醉态都掩盖下去, 搞的清醒的人也忍不住抬头看。可夜空清朗, 只有星月, 哪儿来的什么飞机什么鸟。   果然还是酒精臆想。   同学无奈:“我的天, 快来个人,帮我把他拖进去吧!”   醉鬼手脚软得像面条,路都不会走,可大脑还在认真运转。   不是飞碟,是鸟,他看得很清楚。为什么大家都没看到?   那只鸟好大好大来着,还是淡金色的,那么好看的鸟,速度可快了。   对了,背上还有个人。   可是人怎么能骑着鸟飞呢……   他也想不通了,沾上软绵绵的枕头打起呼噜,彻底抛之脑后。   *   地上继续听鬼故事的孩子们,包括那个喝多的人自己都不会知道,千米高空之上,真的有一头打破他们世界观认知的远古生物刚刚飞过,与半遮半掩的月亮擦肩,拖曳出白金色的光路。   当然,这位怪物本人也永远不会晓得,向来光芒万丈的自己被丢脸地认成了不明飞行物和鸟。   季越彭停在某个高塔之上,背上载着的人不需要他助力,轻轻松松跳下,稳稳当当落地。季越彭想起二十年前带着几岁的季小辞出来玩儿的时候,从龙脊到地面太高,他得用尾巴先把小家伙裹住放下才行。   两只手就能抱住的小东西,现在看起来都跟自己的人形外表年纪差不多了。还真是日月如梭。   “总觉得你还是小孩儿呢,都这么大了。”他想了想,补充道,“虽然对龙来说还是很小啦……但在人类里,早就是大人了不是么?”   季辞冲他笑了笑,就是看起来有些勉强。   今天许游和卢修斯出去了,具体做什么,只有季淳清楚;季辞没打算阻止,他早就明白进程如洪流,不可能被按下暂停键,可被许游以「保护」的缘由单独撇在家,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要不是人类就好了。   当年,在许游遭到埃隆攻击昏迷后,他也这么惆怅过:若他也是龙的一个,不用S级、A级,哪怕是B,反正有自保能力就行,也不至于这般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还要他们分心照顾。   但他知道无论是许游,还是季家的长辈,都不会愿意他这样想。在他们眼中,人类是柔弱却怀着无尽勇气与希望的奇妙生物。如同人类饲养猫狗宠物,在主和派的巨龙眼中,人类也是他们不能绝失去的重要伴侣物种。   如今为了人类的存亡,这一派不惜与同胞开战,季辞不能让他们失望。   看着幼弟郁郁寡欢的样子,季越彭心里也不好受。前路那么多,偏偏局势向着最惊险的一条拐去,人人都在漩涡中,自身难保。   塔上风大,高处不胜寒,钢筋水泥相互贯穿,没那么好落脚。这两人却跟在松软河畔似的,找个横杠坐下来,还晃着腿,前无依后无靠,丝毫不怕一个不稳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也就只有龙和龙养出的小崽子能心这么大了。   *   昨天不是云就是雨,阴沉沉的,没想到到了晚上居然还放晴了,头顶繁星闪烁,视野也好,看得见远处灯火璀璨,人类在亲手搭建出的城市中各司其职地忙碌。   夏夜晚风捎来一丝清凉,灯火汇聚而成的河在他们脚下流淌。   季越彭□□,双手撑在中间,感叹道:“我也看了这儿几百年了,看着它一点点明亮、利落起来,还挺有感情的。我过去的职业,现在的朋友,那些好玩儿的人类,都住在里面。我不希望———或者说,谁都不希望它被熔浆淹没吧。”   作为季家血缘意义上的幼子,他出生时,龙类大战已经走到尾声,母亲的生命和舅舅的隐忍换来了还算长久的和平。可以说季越彭长大以来就没见过战场。   但想一想也知道,一旦赫定家打起来,最先波及的是无辜的人类和城市,今夜乐园,明朝炼狱。   他真的不想看到那一幕发生。   “其实刚才还在回想过去。以前的家还在,你还没长大的时候,每次吃过晚饭带你出去飞几圈散散心,你都开心得不得了。本来……本来以为,簌簌可以让我重温这一刻。”   提到这个导火索似的名字,季越彭瞥了眼旁边人,见后者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才接着说下去:“其实他也……也没错,对吧。算算看,他还不到四岁呢,也太小了。可是我们也都没有错,怪就怪埃隆·哈瑞斯的野心膨胀到要把所有人都卷进去。”   “是啊。”   季越彭捏了捏鼻梁,感觉有些词穷:“总之,你不要怪自己。不用反驳,我还不了解你么?肯定早就自责了。”   “……”兄长说得没错,季辞的确将一连串的悲剧归结于自己。   若不是自己,许游就不会认识季家;   三年前的新年夜,许游也不会为了保护他受到埃隆的袭击,进入假死状态;   季辞也就不用进入秘境森林,寻找救命的银焰花;   就不会遇见豌豆树精,把那颗怎么看怎么怪异的龙蛋带回来;   没有簌簌,埃隆就不会起了夺走虬的贪念;   ……   ——或许他不是命中注定的「因」,可就这么阴差阳错,结出了沉重到难以承受的「果」。   季越彭看他那个纠结的小模样就猜到弟弟走进纠结的死胡同了,大咧咧搂过季辞,让弟弟靠在自己肩膀上:“你可是我们全家的宝贝。谁要欺负你,我第一个揍得他满地找牙!”   季辞被他晃得有点儿紧张,怕摔下去,可又相信哥哥总能保护自己,心脏坐了个过山车,忧愁反倒消散不少,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谢谢你,哥。”   *   兄弟俩回到家,就见仆人神色闪烁,说先生好像心情不太好。   季越彭皱眉:“怎么了?”   仆人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欲言又止:“加西亚先生和霖泽少爷都出门了,先生……自己在露台赏月。”   左膀右臂去做事,难得有空间时间,听起来挺风雅,可在仆人口中,成了「心情不太好」。这些龙从季念云那会儿就跟着季家了,几百年的日夜陪伴,对季淳的熟悉程度已经到了即便没有言语,也能感知空气中的漠然。   如果他们说季淳情绪不佳,那么一定有问题。   季辞正要去露台看看,抬腿却发现季越彭没跟上来,疑惑道:“小哥你不去吗?”   “哎,这个……”季越彭抓了抓头发,为难道,“我不太会安慰人,尤其是小舅。以前有好几次……呃,反正弄出了反效果,被大哥揍了。”   季辞眨眨眼,很难想象这个画面。   他自个从小到大都是全家人的开心果,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那儿甜甜地叫一声小舅,季淳看到他就会有笑容。   季越彭见他一脸不解,有点儿酸,毕竟二三十年前家里还没有季小辞、他还是这个家最小的时候,也没这么受宠过。   或许是自己过于调皮捣蛋了。   不过那酸也就短短一瞬,毕竟谁能不喜欢小辞呢?   他捧起弟弟的脸,捏成包子状:“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还是崽崽你出马吧,我就先回屋,不给小舅碍眼了。”   说完,季越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   季辞摇了摇头,这个小哥哥虽然比自己大了几百岁,但有时候心性跟小孩儿似的。他去厨房拿了点小舅喜欢吃的东西,没让仆人跟着,独自去了露台。   曾经的旧古堡也有个大露台,上面布置成花园,装满了季淳亲手栽种的植物,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每一株都用了他几年、几十年的时间精心料理,最后被那场大火毁得干干净净。   现在这个新的,没有复原,而是打造成了类似泳池的样子,只不过中央有一方下陷的浮岛,零星地点着灯,四周澄澈的水面飘着蜡烛,如梦似幻。   季淳就坐在中间,没赏月,也没做什么,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并非睡觉。要说的话,跟打坐差不多。   也许活得太久,看的东西太多,承载过负荷,就更需要超脱尘世的凝望。   季辞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打扰他,季淳却先开了口:“崽崽回来啦。”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无数次他跟着季越彭夜间飞行回来以后,小舅都这么问一句,崽崽回来啦,玩得开不开心?   他没有回头,也没睁开眼,季辞想,那么,是嗅到自己的气味,还是感觉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波动?   小舅温雅随和,看起来通透又纯粹,好似一眼望得到底的清泉。但季辞明白,那是深不可及的古井,水面之下,一定藏着许多许多秘密。   有谁知晓他的全部呢?加西亚?季霖泽?死去的季念云?   或者谁都不可以。   季辞走过漂浮的脚踏,把手里的瓷盘递给他:“我带了点心。”   每一样都是他爱吃的,季淳揉了揉小辞的头发:“谢谢。”   季辞在他旁边盘腿坐下来:“小舅在做什么?”   季淳换了个姿势,笑微微地:“让我猜猜,是不是有人告诉我你,我心情不好?”   “嗯……”   “也不算心情不好,只不过最近要想的东西有点儿多。不用担心。”   “好。”   小舅说没事,那就是没事。季辞清楚以自己的能力也不可能真的为他分忧,能在宁静的夜晚陪伴一段时间就很好。他反身趴在浮池的边缘,弯腰去捞那些水面上飘飘荡荡的蜡烛船。   “小辞。”   “嗯?”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季辞没在意,还在尽力伸长胳膊,就差一点儿了:“什么?”   季淳思索了几秒钟:“你是不是……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   季辞一惊,重心不稳差点倒栽下去,还好纯血的反应速度极快,龙尾霎时间缠住他的腰把人拽过来。   季辞心脏砰砰直跳,一半因为方才的惊险,一半因为小舅的话,叫他措不及防。   这几年一方面要忙研究,一方面为了簌簌的事焦头烂额,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和前世有关的事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背了两世命运的人。   他25了,重生到这个世界二十来年,自以为掩饰得极好,从来,从来没有一个人看出什么破绽,问他你从哪里来。   更何况好好过日子,谁会想到人能活两遍呢?要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也不可能相信。   季辞掩饰地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低着头,不敢和小舅对视:“您为什么……这么觉得?”   季淳静静地望着他:“你二十五了,对吧?你比我小了一千岁还不止。在我眼里,你就只是个小婴儿。但你的目光有时候沉得惊心。我自认养育你的过程,还算细心,你看小栀和越彭,他们比你大几百岁,却比你要……唔,单纯?或者说轻松?”   季辞哑然。   就算连着上辈子一起算,他也就活了小四十年,二姐和小哥都三五百岁了,难道自己在小舅眼中比他们还要老成?   季淳接着说下去:“我也曾考虑过别的可能,比如,会不会是人类和龙不一样,想得更多。后来我见了很多人类,有年轻些的,也有在人类法则中算得上长寿的,只有一种人和你相似,那就是经历过———或者说接近过死亡。”   他说得没错,季辞想,自己的确是因为死过一次,才能谈得上重生。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季淳心知自己猜得七七八八,接着,语气变得随意———准确来说是八卦了些:“还有,你是不是……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小许?”   季辞呆了呆,没想到连这层都能被看出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上一世死无葬身之地,这辈子总能有个陪葬的。   然而现在它们都要被挖到阳光———不,烛光下了。   见人类不语,季淳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你若是愿意说,我会听。不说也没关系,小舅不会逼你。不管你从哪里来,现在都是我们季家的宝贝。”   季辞眼眶酸酸的,在季越彭之后,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多么庆幸上天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机会,又多感恩有了这样爱他的家人。   他吸了吸鼻子,盯着漂泊无依的蜡烛们,轻声道,也许我说了你不会相信,但我上辈子,最开始是因为参加了一个游戏…… 第一百零三章 谁最难忘10   还不配称作兄弟阋墙   无论是许游还是卢修斯, 都没想到季淳居然把季念云葬在一小潭泉水下面。是不是也太……特别了些?万一被人类发现了呢?万一这水被抽干了呢?万一什么不长眼的动物把这儿当成……   也不知该说是胆大包天,还是别出心裁。   许游目瞪口呆:“你们纯血思考回路都这么神奇吗?”   卢修斯立刻撇清自己:“是他们季家,我可不这样。”   他们一同把视线转移到泉中, 卢修斯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念念有词:小云阿姨, 打搅了。   夏季高温, 泉水竟然冰冷刺骨。好在龙对温度的感知没有人类那么明显,许游和卢修斯跪在泉边,一个是家世显赫的大老板,另一个是纯血贵族的子嗣, 俩人现在却像五六岁玩泥巴的孩子似的,撸起袖子伸手进去捞。   “还没?”   “没。”   “现在呢?”   “没!别问了!”   “……”一分钟后。   “那现……”   “闭嘴。”   在耐心耗尽之前,卢修斯撑在地上的胳膊裸出的皮肤上, 印记再次发出强烈的光,一直无波无澜的泉水的中央忽然出现漩涡,搅动着几乎要把卢修斯拽进去!   许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以防掉下去:“这次是不是?是不是!”   卢修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可能对季念云不敬, 但此刻旋转的水流攥着他不放,就好像黄泉路忘川河的厉鬼在索命……   “我摸到了!快!使劲!拉我上去……”   人类躯体毕竟有限, 许游回到龙身, 龙爪抓住他的肩膀往后拖, 好在水的力气也那么大, 他掀动双翼, 拔萝卜似的把赫定大少爷从「泥塘」里撬了出来。   惯性让两个人都摔到草丛中, 卢修斯骂了句脏:“你差点把我肩膀戳出两个洞!”   龙爪过于坚硬, 情急之下许游也忘了他尚在人类形态, 用的劲儿好像是有点过。但他没来及道歉, 因为两人同时意识到了问题:捞出来的东西呢?!   泉水再一次恢复平静,如镜可鉴,丝毫看不去几分钟前凶狠而致命的漩涡。现在他们总算明白季淳的用意了,这个墓地,可是有自保能力的。   许游在原地转了一圈:“是个什么?”   “我还没看见……但摸起来,形状像个鳞片。”   “龙鳞?”   “对,只不过光滑得多,就像……呃,像玉一样。”   许游一瞬间想到了虬,无论是簌簌的蛋,还是他后来的龙形态,鳞片的质地都如同上等好玉。   季念云传给季淳的「宝物」,难道是虬的鳞?   ——难道,在簌簌之前,还有别的虬?   *   种种猜测交织心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东西,确定究竟是什么。   二人绕着草丛团团转,这儿生态太好,现在又是生命力极旺盛的夏季,花花草草几乎都没过膝盖,找一个小小的鳞片如同大海捞针,凭肉眼很难定位。   许游忽然想起什么,喊住卢修斯:“用你胳膊上那个探测器啊!”   弯腰在草丛中瞎扒拉的纯血一怔,的确,正是那个印记引导他们找到这儿,也应该继续用才对。   但令人失望的是,印记不仅没有发光,干脆全都消退了。卢修斯的小臂内侧什么多余的纹路都没有,普普通通的人类皮肤。   许游啧了一声:“什么特殊装备啊,还能出水之后就失去信号了?”   如果他们理解得没错,按照季淳的意思,宝物被身为纯血的季念云所封印,也只有同为纯血才能解开和使用。许游并不觊觎,所以卢修斯也放心他一块儿找,反正先找到也不可能占为己有。   “三点到六点钟方向都没发现。”   “我这边半径十米也没有。”   “还能长腿跑了?”   “这里什么东西都不对劲,还真说不定。”   季念云的墓躺在山谷中,风声很大,还总有鸟儿啁啾。噪音太多,以至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时,谁都没注意到它属于第三个人。   “哎呀,谢谢你们带我找到它。”   熟悉的嗓音突兀插/.进来,两人如遭雷劈,不可思议地转过头。   西装革履一副精英派头的埃隆·赫定据他们十来米之遥站定,一手松了松领带,另一手摩挲着一块透明的、玻璃似的薄片,面上挂着和善又得体的微笑,海蓝色的眼睛酝酿着风暴,视线在他们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卢修斯侧脸的蛇形刺青上。   “初次见面,我亲爱的……哥哥……”   *   毕竟都是经历过风雨的,卢修斯虽没料到埃隆会主动找上门,还是在巨大的惊诧后迅速调整过来,冷冷一笑:“连赫定的姓氏都要乞求别人才能拿到,你可没资格叫我哥哥。”   埃隆丝毫不恼,笑眯眯地:“可成了丧门犬的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呢?”   斯科特·赫定的两个儿子,一个曾经享尽荣华,后来狼狈落魄;一个过去流落街头,如今万人之上。身份对调得彻彻底底,命运给这对流着同样的血、却从未相见的兄弟开了个多大的玩笑。   不问世事的大少爷口才怎么可能比得过一路自己摸爬滚打上来的人,眼看着卢修斯的脸被气成猪肝色,许游赶紧打断嘴炮,转移话题:“你跟踪我们?”   埃隆的目光移到他身上,答非所问:“又见面了,许总。”   “倒也不至于现在还用那个称呼恶心我。”许游说得认真,“我挺不想见你的,每次见你都想打断你的腿。”   埃隆轻笑:“我没有。我以前……是真的很尊敬你,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比起真正的兄弟俩,这两个人也同样很戏剧化。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个城市,只不过一个是温暖华贵的富人家,另一个则在寒冷凋敝的贫民窟。两个生命降临,走向大相径庭的道路。   曾经,直到那个新年夜来临的曾经,他们各活各的,并没深仇大恨。要知道,许氏能在商场叱咤这么多年,凭的不仅是洞察商机的能力和果决的手腕,更是能永远中立的立场,不依附任何一方势力,才能左右逢源。   但许游为了一个人,改变了家族世代传统,有了立场,有了偏向。   他叹了口气,不抱希望道:“你也清楚吧,一旦卢修斯回来,且不说外面的人,光是赫定家,人心就会散。以前他们以为真正的继承人死了,才能轮到你和伊迪丝小姐,现在他回来了,你们又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立场呢?我看你不如趁势退位,还落得个让贤的美名。”   “「让贤」?”埃隆咀嚼着这个词,好笑道,“这个词,他配吗?”   要是埃隆从小生活在赫定家,还能称得上一句兄弟阋墙,但以他们现在的情况,顶多是私生子和嫡子的拉锯战,哪一方都不会有好名声。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   卢修斯被损得额角青筋直跳,许游暗中拉住他,现在那个还不知效用的鳞片被埃隆先一步拿去,激怒绝不是上策。许游扬扬下巴:“你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吗?”   “反正一定是好东西,试试不就行了?”   “你知道只有纯血才能用吧?”许游说,“你我同是A级,你看,我就没什么想法,反正我也用不了。”   “我能不能用,先卖个关子,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埃隆眨眨眼,“不过,是不是只有S级才能操控,我听姑姑说——”   卢修斯粗暴地打断:“放屁!那是我姑姑!”   “哥哥,你真是太暴躁了。你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治理好一个家族呢?”埃隆满是惋惜地叹息,“这样吧,你来给帮我做事情,我保证给你比现在更好的生活,怎么样?”   话语愈是仁慈宽厚,也愈是讥讽。眼见着卢修斯的龙鳞已经覆盖到了喉咙,许游现在非常忌惮埃隆用虬提升后的能力,毫无准备地硬碰硬怎么看都是卢修斯输:“行了!你是要在「她」的墓上打吗!”   卢修斯一愣,怒火攻心,的确忘记了是哪里。他怎么能打搅念云阿姨的清净,为了一个如此卑劣的小人。他垂下手,龙鳞依次褪去,但眼中的愤恨不灭。   许游松了口气,又绕回先前的问题:“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来做什么———难道有那么闲,天天跟踪我俩?”   埃隆做思考状:“我要不要告诉你们呢,其实这个东西,就是我让你们来拿的呀。”他看向卢修斯,“你仔细想想,季先生给你打的电话,真的是他在说吗?”   卢修斯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你……竟然敢捏造!”   埃隆耸耸肩:“是什么难事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能力!”   埃隆给了他一个堪称怜悯的眼神:“不是能力,只是借用了一点人类的科技罢了。我的哥哥,你是不是避世太久了?”   剪一剪修一修电话录音,再简单不过。   许游还要再说什么,被埃隆的手势阻止了:“你们原本也没打算和我和谈,不是吗?”埃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终于撕掉优雅的面具,深蓝色的眼眸中充斥着冷漠和厌恶,“想把我从现在的位子上拖下来?那就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时隔多年,许游再次见到埃隆的龙身,不过是从哈瑞斯,变成了赫定。   他敏锐地注意到原本属于A级的鳞片不再金光闪闪,也没有向着S级的白金色变得更浅,而是变成了一种浓郁的、一看就不正常的绛紫色,仿佛人类中毒后伤口的污血。   ——不出所料,虬提供给他的净化能量,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好用。   想来也是,血统纯度是巨龙力量来源的根本,要是不同阶级之间真的那么好打破,也就不会出现现在稳定的势力相争局面了,早就混战到天地失色。   除了鳞片颜色,其他的部位也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埃隆的原身看上去已经不再能被称作巨龙,怪诞得令人毛骨悚然。   除了隐隐的担忧,更是让身为龙血代表者的卢修斯感到一阵恶心,“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巨龙的样子!”   “亲爱的哥哥,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   埃隆猛然张开双翼,庞大的、肉瘤凸起的翼身投下阴森的影子。巨龙一般不会在上位者面前现出原身,而埃隆能在血统高于他的S级和超A级面前这么做,目的很明确:要么灭口,要么逃跑。   “不能让他把鳞片拿走!!”   地面上的两人对视一眼,旋即各自回到龙形态,直直冲上云霄。   紫、金、白三道影子光似的纠缠在一块,原本因为阴雨而黯淡的天空被生生撕裂出炽烈的伤口。   这里不是他的主场,而且那个透明的鳞片有什么用也没研究清楚,眼下继续纠缠不是好选择。埃隆同样异化成紫色的龙瞳转动,喷出一股近似黑色的龙焰,趁另外两人躲闪的空当回身向反方向飞去。   埃隆龙焰的威力许游是领教过的,急忙向后躲闪。等再次稳定住重心,埃隆已经飞出千百米。他看清他逃亡的轨迹,心中咯噔一下。   那个方向———是秘境森林!   =第六卷~让我说下去= 第一百零四章 水星逆行1   或者是从此打入地狱   七百年前, 赫定家。   平日里寂静的庄园有着不同寻常的热闹,仆人们端着不同的器具来来去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比迎新年还要开心。毕竟今天可是大日子:家主和夫人的第一个孩子要出生了,叱咤龙族的赫定家终于迎来了新一任的继承者。   女仆在蕾丝围裙上擦了擦手, 问同伴:“小殿下起过名字了吗?”   她们负责打理马匹, 几乎没有和家主接触的机会,就算是隆重的今日,也只能远远地从别人口中听见喜讯。但这并不影响一早上她们就梳妆打扮,与其他所有人一起激动地等待。   同伴想了想:“好像是卢修斯。”   “卢修斯……卢修斯。”女仆在口中念了几次这个单词, “真好啊,一定会是个漂亮的纯血吧?就像季家的二殿下。”   同伴的眼里满是憧憬:“我们家的小殿下,一定会比他、比所有人都更好!”   另一边, 饲育室。   彼时的龙类还不习惯以人形诞子,均是产下龙蛋后送到专门的地方孵化。由于幼龙在破壳时会因惊恐有不同程度的破坏力,必须第一时间见到父母,满足印随行为的需求, 被熟悉的血缘所安抚。   从昨夜保姆通知龙蛋有异动、是破壳征兆后,斯科特夫妇就守在了饲育室里, 一守就是一整夜。幸好隔间就是休息室, 不然娇贵的夫人早就受不了了。   夫人简单地梳妆了一下, 过来换班, 看见斯科特眼底的青, 心疼道:“你去休息吧。”   斯科特摇摇头, 他一晚都没合眼, 走来走去, 足以看出对独子的重视。   没出生之前, 所有的龙蛋外壳看起来都差不多,朴实且粗糙,只有等到孵化过后才能通过龙鳞的颜色判断大致等级。所以,夫妇俩守在这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要第一时间确认这个孩子的血统。   是的,就算是两个纯血的孩子,也有可能异变成A级,而斯科特非常、非常不希望看到那样的事实。   *   玻璃墙的另一边,躺在特制平台上的龙蛋在他们说话间忽然焦躁地动了起来,所有人屏住呼吸,医生在旁待命,夫人则上前一步,手掌贴在玻璃上望进里面,谁都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了小殿下光临世界的瞬间。   龙蛋在强烈摇晃了一阵后重新安静下来,几秒钟后,从顶部出现裂纹,蛋壳慢慢剥落,露出里面新生的幼崽,蜷成一团。   尽管鳞片还很软,也看得出颜色,分明是最为璀璨的铂金!   外面的人欢呼起来,斯科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不愧是他的孩子,血统就是该比旁人高贵。   夫人等不及了,打开玻璃墙就要进入,然而变故出现了,幼龙缓缓展开了龙翼,人们看着它的动作怔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   小殿下只有……一边翅膀。   所有人都惊呆了。成年巨龙的双翼比身体还要大,幼崽时期没有发育完全,也就比脑袋大不了多少。可再小,肉眼总能看到。   除非,真的不存在。   斯科特当时的脸色就变了,他堂堂S级纯血,和同样身为S级的配偶却诞下这样一个残疾儿!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斯科特的脸色红了又青,嘴唇发抖,搞了这么大的排场,最后得到这种结果,已经丢够了面子,终究没有再发作,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他无言的怒火已经让在场的大多数龙感到呼吸困难、心脏狂跳。   幼小的卢修斯·赫定此刻湿漉漉的,像只柔弱的雏鸟,头上还顶着片没剥落的蛋壳,跌跌撞撞寻求父母的怀抱,看见的却是父亲恼羞成怒的背影,和母亲暗自垂泪的神伤。   *   现在。   卢修斯从回忆抽身,意识到自己正在许游的背上,向着秘境森林的方向出发。   右边龙翼残缺,天生只有一半,他从来从来不被看好。靠半边的翅膀能飞起来,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顶多是紧急状况下的闪避。要跨越山脉去往目的地,竟然还要别人驼着他。   耻辱经过了太多年、太多次,好像就也不是耻辱了,伤口反反复复□□到麻木,顶多在想起时感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刺痛。   埃隆想着自己的事情,忽然感觉到许游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低头俯瞰,看见了密林掩映下的城堡塔尖。   昨日出来寻找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了。山里太偏,没有讯号,许游和季辞也没联系上。眼下经过季家上空,一定心绪复杂。   “不下去看看?”   “算了。”   “那就话怎么说的来着,「三过家门而不入」?”   “时间紧迫。而且……”   “啊?你说什么?”   巨龙的体型过于庞然,本来讲话时嗓音就低沉到模糊,高空风又大,讲人类的语言基本听不清。许游干脆换成龙语:“我怕看到他,就止步不前了。”   本来没打算现在就跟埃隆·赫定开战,但对方抢走了鳞片,让他们猝不及防,必须立刻夺回来,否则等他再强大,就更难办了。   这一仗迟早要打,不过是提前。此行生死难料,许游既担忧不能见季辞最后一面,又畏惧于看见后,自己会变得软弱。   还是别耽误时间了,让「只有胜利才能回来见他」的念头铭记脑海,才能把执念化为拼命的勇气。   卢修斯嗤笑:“你倒是个痴情种。”   那年许游受季淳所托来找他,被自己监./禁起来以试探诚心,算不上多优待也不能说折磨的一年中,许游总是用季辞做灯塔,有好几次睡着了还把照片贴在胸口。彼时卢修斯就已了解,这家伙对他的人类小男友有多情深义重。   许游龙语叽里咕噜一串:“你这种老光棍是不会懂的。”   卢修斯:“……”   怎么办,要不是小命掌握在他手里,好想踹两脚啊。   *   秘境森林。   人前翩翩贵公子的埃隆·赫定狼狈地跪伏在泥巴地上,看不出半分昔日风采,五脏六腑痛得仿佛被碾压过一遍。   他吸食耶利米的血液已达半年之久,上一次测定血统纯度,的确上升了五六个百分比,但一直没能突破、甚至接近99%的临界值。那是划定纯血与混血的根本,如果达不到,不能从真正意义上成为S级,那么现在做的所有努力都没有意义。   虬的确提供了不小的帮助,可逆天改命是有代价的。他回到龙形后的分分秒秒疼痛难当,有时候会调侃自己就是用歌□□换的小人鱼,尽管有了觊觎已久的双腿,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   第一次提起这个类比时,耶利米跪坐在他旁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我是巫婆吗?”   埃隆看着他那双浅色的、水晶似的眸子,笑着捏捏他的脸蛋:“你是我的小巫师。”   给他附加了祈盼几个世纪的咒语,能将他送往福祉高升之地,或是从此打入地狱。   想到耶利米,他忍不住弯弯嘴角。少年是他一滩烂泥的生命中唯一的好事情,他一定要成功,给自己和耶利米更好的、再也不受威胁的生活。   埃隆试图让大脑忽略痛楚,摊开掌心,透明的龙鳞明明同他一起跌入脏污,却没有丝毫沾染,干净得仿佛在发光———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宝物。埃隆对它充满了期待,定了定心神,一口吞下掌心那么大的龙鳞。   龙鳞的坚硬程度可想而知,几乎有了喉咙和食道被刺穿的错觉,然而他忍了又忍,生生咽了下去。   *   卢修斯从A级的脊背上跳下,许游收拢起龙翼,二人来到秘境森林最常见的那个入口,却没发现丝毫被闯入的痕迹。   与外世界相比,秘境森林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密封体系,里面的生态也好,生物也好,都是自成一体运转。如果有什么外世界的物种强行进入,虽不至于直接崩塌,但一定会显示出平衡被打破的迹象。   如果这个入口没有寻找到埃隆的痕迹,说明要么他不是从这里进去的,要么……埃隆已经可以自由进出,和森林融为一体了。   两种可能性都叫二人遍体生寒。周遭的雾气愈发浓重,作为秘境森林的标志之一,成分不明的迷雾中藏着无数对巨龙而言的剧毒,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往后退。   卢修斯抬起头看着体力明显开始下降的龙:“你还是回到人形吧,受污染面积能小点。”   许游保持龙形原本是为了更好地追踪,没想成出师未捷,只能无奈地缩小:“确定他在这里吗?会不会障眼法,其实逃去了别的地方?”   “确定,我能感受到,起码那个鳞片一定在里面。”   卢修斯翻过手腕,印记重新亮起来。   许游凑过去看:“形状没变,看来是固定的。这是什么图案?”   “不是很清晰,不过我看着有点儿像季家的家徽。”   许游惊讶:“季家还有家徽?”   卢修斯更惊讶:“你都入赘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季家有家徽?”   「入赘」一词究竟符不符合暂且不提,许游仔细思考了一下,真的从来没在季家的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看得到可以被当做家徽的图腾。   卢修斯推测道:“估计是小淳叔叔退隐以后,只带了仆从,和之前的旁支都断了联系,也就不再需要这么一个标志着统治力与维系力的东西了吧。”   许游瞅了瞅他侧脸的刺青,赫定家徽的蛇张牙舞爪地盘踞,狂放不羁,又低头看着他手腕的印记:“所以,季家这个家徽是什么图形?”   卢修斯严肃地想了想:“我忘了。”   许游:“……”   也罢,留着悬念回去问他家宝贝儿吧。这个卢修斯·赫定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也难怪季先生放心扶他上位———根本没什么威胁嘛。   *   什么都没有发生。   等待时忐忑的期待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冷,埃隆怔怔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什么都没有变,还是丑陋的异色。   忽然,奇异的痒从喉咙里漫上来,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是身体对鳞片的排异反应!埃隆瞪大眼睛,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最终抵挡不住身体的防御本能,吐出一大滩血。   透明的鳞片完好无损地出现,包裹在红得发紫的血液中,仍然无瑕。   埃隆把它捡起来,对着森林并不透亮的光线转了转,脑海中突兀地穿插一个想法:既然是鳞片的形状与质地,又并非通过食用来使用,那么这个小东西,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护心之鳞?   他硬化出胸口处的龙鳞,如同异兽的紫色连自己都觉得恶心。拔鳞片或许是对巨龙而言最残忍的酷刑之一,它们既是最坚固的防护,也是最致命的痛点,尤其是守护在心脏位置的那一片,若是受伤,轻则残废,重则死亡,甚至没有办法可以医治。   所以,这个小东西若真的是护心之鳞,就成了双刃剑:配对成功了,他从此再无敌手;可若是失败,就要一事无成地溃败在烂泥里,成为被他残害过的秘境森林的养分。   从卢修斯手上抢走季家的遗物,肯定会被围攻。早晚都要死,不如放手一搏,埃隆·赫定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他的手变成锋锐的龙爪,想了想面容已然模糊的母亲,又想了想耶利米,做了个深呼吸,狠下心拔掉了心脏位置的鳞片!   难以承受的剧痛顷刻间麻/.痹了感官,肾上腺素过量分泌,血液逆流,四肢软得连跪着都支撑不住,手指发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嵌进透明的这一片,彻底昏了过去。   *   太憋屈了。   若埃隆就在面前,哪怕取得了宝物的加成,他们这边好歹有俩,尚能有来有回势均力敌打一架;可眼下,谁会往必死无疑的火坑里跳呢?   “混账!”卢修斯气得跳脚,可惜草坪空空荡荡,连个目标物都没有,没法让他发泄。   许游「对付」季辞太多年,非常懂得怎么安抚少爷脾性。之前还能顺着卢修斯,可眼下,连他自己都受不来这个气。   进森林,就是送死;不进,等着埃隆全副武装强化完了再出来,又是一场浩劫。   两难之下,如何才能攻克棘手的门槛?   卢修斯灵光一现:“不对啊,老许,你之前不是去过这里吗?”   “那次是埃隆带我进去的。”   “他用的什么办法?他为什么可以进?”   “控制了豌豆藤的精灵,好像提供了类似于氧气的东西。就像人类上天入海要背个呼吸机,差不多的原理。”   “那你能召唤精灵吗?”   “你当我是召唤师她是召唤兽啊?”许游皱眉,想起上一次离开时树精对自己说过的话,仿似诀别之际的托孤,“且不论她在埃隆的威压下愿不愿意帮我们,就算愿意,我现在也联系不上啊,又没有手机可以发消息。”   “这是个冷笑话吗?”   “……”卢修斯化险境为相声的功力许游是一点都不想多体会了,但他的确受到了启发:如果树精能接他们进森林,最好再能提供点儿别的帮助,转客场为主场作战,会有利得多。   问题在于,如何联络?   如同感知到他们虔诚的祈愿,巨龙的直觉叫二人一同向出口处投去目光,弥漫大雾之中,清丽婀娜的身影缓缓显现。 第一百零五章 水星逆行2   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   “哇哦……”卢修斯上下打量着来人, 用胳膊肘捅了捅许游,“你可没提过,那什么树精, 长这———样。”   许游嫌弃地躲开:“别想了,人家说不定真实年龄比你都大。”   秘境森林和外世界的时间算法不同, 谁比谁更古老, 还真难说。而且,许游还真没见过树精初始的沧桑面貌,相比之下,季辞反倒是更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阿尔瑟款款走来, 还带了几个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的女孩子,无一例外相貌出挑,披着薄纱, 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曳,却没有沾上尘埃,每落下一步身周仿佛流动起淡绿色的光芒,完美地诠释着什么叫做摇曳生姿。   她微微躬身行礼:“许先生。”   卢修斯再一次感到惊讶, 明明没看见她张口,温婉的嗓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 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回声, 圣洁又迷离, 仿佛响在心底。   许游还记得上次与她告别时, 四肢上缠绕的藤蔓颜色都变得枯黄, 如今重新鲜嫩了起来, 好奇道:“你们的能量恢复了?”   阿尔瑟点点头:“那人……回到外世界之后, 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休养。一个完整、独立的生态系统, 其实有着相当强大的修复体系, 只要不被压倒性的毁灭力量干涉,完全可以自我修复。”   埃隆就是那个入侵的毒瘤,在时加速衰落,拔掉以后,肌体自然能重新健康。   可所有人都清楚,埃隆并未被祓除,只是暂时潜伏。再次归来,扎根更深,会掀起难以估量的血雨腥风。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毒株彻底扼杀。   *   卢修斯煞有介事行了个绅士礼:“鄙人名卢修斯·赫定,我是否有荣幸得知这位美丽小姐的芳名?”   后面的小姑娘们听到「赫定」的姓氏,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就算是见惯风雨的阿尔瑟,表情也有一瞬间的仓惶。但她毕竟是一族之长,很快敛去,以藤蔓代替和他握了握手:“阿尔瑟。”   翠绿的叶子在龙的手上留下清凉的触感,卢修斯很惊奇,翻来覆去看了看,还想接着和美人套近乎,被许游阻止:“你来,是要帮我们吗?”   还是再次成为埃隆·赫定的帮凶?   阿尔瑟没有直接回答,抬起手,森林的能量钻进他们的身体。能量应当是无形无色的,可他们同时感受到一股「绿」随着经络游荡,直至伸展全身。   树灵形成的保护层看起来比上回更加牢固,她说得没错,在埃隆离开的这段日子,森林的确恢复了许多。   卢修斯也明白此时不是搭讪的好时机,他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弯弯绕,树精们能将那个据说镇林之宝的通天豌豆藤的力量暂时渡给他们,以获得和原住民们同样的生理运转状态,自由出入秘境森林,不用担忧空气成分中的毒。   感受到身体的变化以后,他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果不其然,之前迷雾带来的污浊感消失了,他重新得到氧气自由。   许游也活动了下四肢:“你们不能直接切断他的氧气供给吗?”   就算力量大增,就算成为纯血,埃隆终究是头巨龙,受不来雾气中的毒。树精们看起来并未被他控制……   阿尔瑟伤心地摇摇头:“他体内已经囤积了足够的树灵,就算不需要任何帮助,也能在森林中生活很长时间。”   龙类的脸色纷纷沉下来。   唯一的弱点都被克服了,他们和埃隆的差距,究竟有多少?   *   埃隆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去。原本应当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处处透着幽光,鬼火似的,有些来自植物花瓣或茎叶上的特殊涂层,有些,干脆是饥肠辘辘的野兽的双眼。四处游荡晃动的未知光点,远比漆黑一片更加可怖。   埃隆没有多余的空闲去想别的了,心中被兴奋填得满满当当———他活了过来,不仅毫发无损,而且能感受到体内充盈着全新的强大力量。   护心之鳞,传说中只有纯血的血液才能驱动的神物,现在也可以为他而使用。同时,意味着从某种程度来说,尽管龙鳞颜色依旧特殊,他还是突破了隔阂,正式跻身S级的一员。   埃隆·哈瑞斯六百岁了,在成为埃隆·赫定的第四年,终于甩脱了多年背负在身上低贱血统的枷锁,从此再没什么能够将他拉下云端。   想起找到伊迪丝前最艰辛的那几个世纪,他甚至有点儿心酸,为命途多舛的自己,为以血统而非能力界定一条龙的千百年来积压的制度不公。   然而成为纯血或是佩戴上护心之鳞都不是终点,他清楚森林外的埃隆和卢修斯此时肯定在寻求各种办法进入,软弱和伤感不符合情形,埃隆起身,先前的一身泥泞似乎都随着「重生」消失得干干净净,衣摆处一丝褶皱都没有,又成了那个体面且仪表堂堂的赫定现任家主。   他屏息凝神,化出龙尾,将头顶粗壮的植物根茎拦腰卷断,上百米高的大树倒下,哪怕他现在是龙的形态,也会被砸成肉泥,更别提渺小的人类身体;眼看着巨物袭来,他身周骤然浮出一层淡金色的光圈,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半截树干在接触到保护罩时,顷刻化作齑粉,散落在浓重的夜色中。   ——足足上千吨重的古木,就这么须臾间溶解得无影踪。   不仅如此,绿色的光芒融入身体,化作更盛的金色,全新的力量流动于四肢百骸,他脱胎换骨,超越纬度新生。   埃隆慢慢张开拳头又捏紧,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护心之鳞,还真是……   难怪季念云到死也要把它带在身边,难怪不到万不得已季淳闭口不提,难怪伊迪丝被问到时流露出既恐惧又向往的古怪神色。   他得到了从内净化的虬,又得到从外强化的鳞。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   *   卢修斯是第一次进入秘境森林,看什么都新鲜。上回许游进去时带着簌簌,出来抱着季辞,目的过于明确,匆匆忙忙,也没好好欣赏过风光,此刻被震慑人心的景象所俘虏,眼睛都不够用了。   这两头巨龙虽说都活了好几百岁,见过无数奇异的景观,和一些远古生物一同成长,也见证过它们的灭亡。但秘境森林毕竟是与世隔绝的另一个维度,它的运行规则截然不同,别的不说,光动植物与外界的体型相反,就足够令人诧异。   若今日是个纯粹的观光之旅,绝对丰富有趣,令人难忘;好在他们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许游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雾中,时不时要小心别踩着和老鼠差不多体型、动作还很迟缓的象:“你知道他在哪里?”   阿尔瑟没有回头,声音包裹着他们:“大概能感受到。不过,再那之前,有一些人,我希望你们能见见。”   “什么人?”   阿尔瑟并未回答。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树精们在一个巨大的白色球状物体前停了下来。卢修斯跟许游嘀嘀咕咕:“这不是个原始森林吗?怎么会有人类的现代艺术品?”   森林的基调是墨绿和深褐色,可这个大家伙却雪白得纤尘不染,往那儿一杵,显眼得格格不入。球状物足足有四五层楼高,表面并不光滑,而是覆盖着一缕缕棉絮似的、纵横交错的羽。看起来如同闪着寒光的刺,但并不锋利,甚至是柔软的。   看起来是镂空的,实际上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构造,设计非常巧妙。   以这个视角很难看出「建筑」全貌,许游一时间也没能猜出来是个什么东西,不过确实很像季淳那些搞艺术的会弄出来的展品。按照以前季辞的说法,秘境森林的居民是不能外出的,更不可能埃隆费如此大的功夫只为运送个艺术品,所以他还是倾向于球状物就是森林的产物。   什么东西,能同时符合雪白、球形、有刺这三个条件呢?看起来一动不动,没个生命呼吸的起伏,应当可以排除动物;如果是植物的话……   以及,那些编织排列繁复的絮状羽,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灵光一闪,许游和卢修斯同时把目光投向后者的小臂———那个印记!   *   “二位,请跟我来。”阿尔瑟的话打断了两人的思考,拨开眼前的棉絮,示意他们进入。   陌生地点的封闭空间总让人心生恐惧,谁知道里面是不是有鸿门宴在等待。卢修斯忍不住了:“这是什么东西?”   “蒲公英。”阿尔瑟旁边的一个小姑娘回答得理所当然,又壮着胆子加了一句,“你们不认识吗?”   这个比两头巨龙加起来都大、根根带刺的玩意儿是棵蒲公英?就那种风里柔弱到止不住颤抖的小草?   外来者傻眼了。进入森林后,一次又一次挑战对于生物大小想象力的极限。   阿尔瑟将他们脸上打翻调色盘似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也没说,率先走进去。两人将信将疑跟在后面,更多的疑问放在了放大无数倍后的蒲公英与那个印记的相似上。   如果看得没错,那就是季家失传已久的图腾。可为什么他们要选用蒲公英的一部分?有什么寓意?想表达什么?四海为家,还是桃李天下?   再者,正常体型的巨龙和人类不可能看得清蒲公英如此细小的纹路,而季家定下家徽远在季念云出生前,一两千年前的事,放大镜也好显微镜也罢尚未被发明出来,他们能端详得如此仔细,是不是说明亲眼见过如此大的蒲公英?   有没有可能,两千年前巨龙是可以进入秘境森林的———或者,曾经外世界与森林并不存在结界?   一茬又一茬的想法涌出,让他们背后直冒冷汗。秘境森林,巨型蒲公英与图腾,两个纯血家族的爱恨,透明的鳞片,千载难逢的虬……他们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   究竟,此程是不是注定好的因果?   许游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好似所有的剧情早就被铺垫好,无论是他、卢修斯,还是埃隆,都不过是误入的仓鼠,是随机挑拣的试验品,被捉进看不见的牢笼内,疯狂地在没有尽头的转轮上狂奔,直到死也不能得到答案和自由。   ——谁在背后掌控一切?   *   所有的猜测都建立在季家家徽的确与巨型蒲公英有关的基础上,在得到证实前,尽管狐疑满腹,也必须按兵不动。   许游走进去才发现,这棵巨型蒲公英里面是空的,风一吹外面交错的棉絮飘飘忽忽地动,好似弱不禁风,实际上牢固得很,像个雪堆出来的堡垒。   这座堡垒里站满了等待的……种种生物。   卢修斯是第一次来,但其中有不少许游都已经打过照面了:脸上有花朵胎记的玫瑰小花妖和他的家人,十二条腿的大蜘蛛与子子孙孙,豌豆藤的其他树精们,猫咪一样大的黑豹,嗡鸣声比发动机还大的蜜蜂……   卢修斯怔了怔:“这是……”   “大家,都希望见你们一面。”   阿尔瑟随手一挥,地面钻出的藤蔓将她与两个异乡人送上半空,受着万众仰望。卢修斯龙翼残缺,飞行体验比同族少很多,这时候悬在高空,感受的不是想象中睥睨众生的爽快,而是……被寄托了太多期待的沉甸甸。   许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的,不需要谁先开口,两人都已经能猜测出这场突兀的会面用意何在。   除了水生的,秘境森林大多数的居民代表都站在下面,他们有不同的生活习性,他们可能是食物链的上下环,争抢地盘、彼此猎食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如今,他们放下所有芥蒂聚在一起,为了迎战共同的敌人:那头从外世界闯入、大肆掠夺和屠戮的残暴巨龙,埃隆·赫定。   从阿尔瑟开始,然后是树精们,很快蔓延到所有来客,他们都做出同一个动作:举起右手放至左胸口。那是森林里对贵客的最高礼节。   这个动作许游曾经见过,在他带着季辞离开时,阿尔瑟的临别之言。眼下,成百上千的无辜生灵,也正对他行交托的礼。   有些动物的爪子很难碰到胸口,但它们还是努力地做出个大概。若非此时此刻,单独看也许很滑稽,然而联系到接下来有可能爆发的对战,这一幕庄严宏伟,不禁又增添几丝悲凉。   谁都没开口,但许游一字不落听见了。   “万物之母在上,赶走侵/.略者是森林所有子民的唯一心愿。只要你们需要,我们会倾尽一切给予帮助。”   大大小小的声音混杂在一块,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蒲公英的中空内部,有些甚至是从未听过的语言。然而对和平的祈愿早已冲破了言语的隔阂与束缚,传递到所有人心底。   许游环视一周,沉声道:“我向各位保证,我一定会了结森林的噩梦,不计任何代价。” 第一百零六章 水星逆行3   是爱让他们节外生枝   赫定庄园。   伊迪丝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描摹着嘴唇的颜色, 从几乎没什么血色到逐渐鲜红。镜子里看得见旁边的女仆关切地望着她,踌躇着开口:“小姐,今天要去……”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没什么表情:“嗯,准备好。”   “是。”   女仆服侍着伊迪丝换上衣服, 另一个则拿来她需要的东西。伊迪丝接过小篮子:“你们不用跟着我了。”   女仆们对视一眼, 尽管有顾虑,还是点点头。   门口的马匹已经候着了,悠闲地打了个响鼻,雪白的毛发在阳光下显得熠熠生辉。伊迪丝先把小篮子挂在鞍上, 无须任何人帮助,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马,拽住缰绳, 双腿夹住马肚子,轻喝一声,马儿驼着她轻快地跑起来。   赫定家的庄园占地上万平,不同区域之间隔得很远,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庄园的原貌风景,这儿的人大多数不会选择开车, 要么回到龙身飞过去, 要么像伊迪丝一样骑马。   十几分钟后, 植被逐渐茂密, 人工小径蜿蜒细长, 马儿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伊迪丝跳下来, 将它拴在门口, 自己提着篮子走了进去。   这儿是赫定家的果园, 同时,也是墓园。   说起来有些恐怖,但对于巨龙而言,他们度量生死的方式与人类不同,死后长眠于宁静美丽的庄园中,陪伴着枝繁叶茂花开花谢,反而是种圆满。   女仆方凝就葬在这片果园里,长势最好的一棵陀罗树下。   两个月前,方凝陪她到这儿散心,看着工人飞舞着修剪枝杈,还在聊着等明年结了果会是什么味道,想着要不要将部分坟冢迁出果园、方便引进更多树种。   现在,女孩子躺在下面,再也没有声息。   伊迪丝找到那棵陀罗树,它的树枝长得很特别,不像其他树种那样四平八稳地伸出去,而是圆润地弯弯曲曲,结的果子同样古怪,一个个镂空挂在枝头,乍一看是个什么人造艺术品,而非自然生长出来的植物。   树下有一方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方凝的名字与停止的时间,没有诞生日,他们还没来得及了解。   伊迪丝把篮子放下,从里面拿出一束花,一块咸口的干酪,一截手工编织的蝴蝶结饰品,和一支葡萄柚香味的蜡烛,依次摆在墓前。   这些都是方凝生前喜欢的东西。她隔段时间会来看看她,收走旧的,换上新的,好像这样做,它们就能一直陪伴着她。   *   伊迪丝抚摸着冰冷的、不会给予任何回应的石碑,不顾草屑会弄脏衣服,在旁边坐了下来。   她的确对方凝有愧疚,若不是当初后者被她用来辗转接触虬,又在被季家扫地出门后带着补偿性质接到自己身边,无足轻重的B级也不至于落得被埃隆杀了以警示的凄凉下场。   只是,此刻如此沉重的心情,并非为了一个相处不到一年的小女仆,她还没有情深义重到这种地步。   百年前埃隆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村找到自己,承诺恢复赫定家昔日的荣耀,给自己无上的地位,而她需要的只是以纯血兼赫定家继承人的身份支持他上台。   可现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重演几个世纪前斯科特·赫定还在的日子,就算金丝软玉供养,也不过是可悲的阶下囚。   作为血缘关系上的亲父子,斯科特·赫定一天都没有养育过埃隆·哈瑞斯,二者甚至没见过面,可埃隆骨子里的冷漠与狠戾却与他如出一辙。   年幼时伊迪丝养过一只非常漂亮的极鸟,那是种比巨龙的存在时间年轻一些的禽类,娇小,歌喉动听,很适合当做宠物和观赏品来饲养,就像人类喜爱的金丝雀。   赫定家从来没有饲养宠物的习惯,对他们来说,生命的存在只有可利用和无价值两种,宠物,恰好属于后一种。   家里的老仆人不知从哪儿捡到只奄奄一息的小极鸟,伊迪丝看见了,央求他能不能送给自己饲养。老仆人是看着小小姐长大的,没法拒绝她的要求,只叮嘱,千万别让殿下发现。   于是,极鸟成了伊迪丝第一个亲密无间的伙伴,每日亲昵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去,用喙亲昵地啄她的指尖,连睡觉都要用毛茸茸的羽贴着她才行。   起初没有人发现,伊迪丝偷偷用自己攒下来的积蓄为它买了不少好东西,想给它最好的生活,但有两个条件,它不能离开她的房间,也不能唱歌。   飞翔与鸣叫,恰恰是一只美丽的鸟儿最需要的自由。她能给它一切,唯独这两样做不到。   *   后来伊迪丝回想起这段时光,那只极鸟,就跟未来的她差不多。   再往后她不愿意仔细想,某天急匆匆地回到房间,极鸟并未像往常一样欢快地出来迎接她,等待着的,是小生灵冰凉的尸体,与斯科特高深莫测的表情。   无须兄长开口教育,她已明了教训:赫定家的人不能有任何软弱和牵绊,也永远不要妄想可以逃出囚笼。   不仅极鸟死于非命,送她鸟儿的老奴也受了重刑。斯科特在行刑时完全没避着她,或者说就是要让她记住———他们的死伤皆因她而起。   伊迪丝从此再也没有养过任何宠物,甚至不敢对任何人过于亲近。   哪怕都是纯血,理论上兄妹俩应当平起平坐,事实上是斯科特拥有赫定家绝对的权力,伊迪丝完全无法与他抗衡,处处受制。   那是她的亲哥哥,即便恨他,也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安然活下去。   她必须承认,在接到兄长死讯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不是伤痛或是为他报仇,而是松了口气。   本以为噩梦般的日子就此结束,哪怕后来流落到不知名的人类村落,粗茶淡饭,再无呼风唤雨的龙族能力,她也觉得安稳。谁能想到,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亲侄子再一次把她拖回了深不见底的梦魇。   伊迪丝·赫定不懂S级的身份究竟有什么好,让那么多同族趋之若鹜,让本有大好前程的埃隆沉迷、沉湎再沉沦。如果能够选择,她宁愿不要天生纯血,宁愿做一个普通的B级、C级,哪怕是渺小但逍遥的人类。   可惜,命运总叫人身不由己。   *   伊迪丝在果园里呆了一整天,直到日头渐西,才起身返回。   小径分岔路的左边是果园与跑马场,右边通往她休憩的宫殿,服侍她的女仆早就在那里等待,神情闪烁:“小姐,有客人。”   伊迪丝安抚地拍了拍马儿的鬃毛,交给马场的仆从带走:“什么人?”   “您还是回去看一看吧。”女仆难以启齿,“有两位呢。”   伊迪丝蹙了蹙眉,她大概能猜到是谁,不过,两个人?   她回到宫殿,看见淡定地坐在沙发上、闲适如回到自家客厅的人,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仆从们都如此局促。   许游、卢修斯联手围猎埃隆的事,早就传遍整个龙届,虽然民间对于失踪已久的嫡子、与带领家族重振旗鼓的私生子谁才是赫定家真正继承人的争论尚未落下句点,然而所有龙心知肚明,许游早就被季家「招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无论如何都是赫定家的人。   季家和赫定家的分歧,再一次被摆到台面上来。   结果现在,季家实际上大权在握的幕后家主,带着他们家最受宠的小少爷,大摇大摆找上门来———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他们只能倒茶,别的不敢轻举妄动,赶紧让人通知小姐回来。   赫定家的岗位职责是流动制,今天打扫门庭的,可能上周在侍弄花草,所以仆从们并不清楚季家人已经轮番来过好几趟了,各个半信半疑,虎视眈眈,生怕一个不注意这俩人会趁着埃隆家主不在兴风作浪。   伊迪丝叹了口气:“淳哥哥,你来怎么不先通知我?”   季淳完全没受到那些审视目光的影响,惬意自得,放下茶杯:“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惊讶。”   伊迪丝扫了眼下人们充满疑虑的目光,打开旁边房间的门:“进来说吧。”   *   “请坐。”伊迪丝给他们重新倒了茶,开门见山,“小少爷身体怎么样了?”   上一回见到季辞,还是埃隆带着耶利米从秘境森林回来不久,在庄园大门对峙,人类因为毒素后遗症不得不坐轮椅。现在起码行动已经自如。   季辞捧着热茶,脸上毫无血色,皮肤苍白得不得了,仿佛随时都会昏过去。他挑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在恢复。”   伊迪丝大约能猜到他这样是因为什么:转眼许游和卢修斯已经进入秘境森林快一个月了,还没传出更多消息,换算成森林里的时间也才一天,八成正与埃隆打得难分难舍,或者还没正面碰上。   明知注定会有一场大战,可外面的龙进不去,外面的人类进去只有送死,在座的不管是谁都帮不上忙,徒增烦忧。   龙的感情淡漠,相比之下,人就过于丰富了。只有二十几岁、在他们看来还是小男孩儿的季辞,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太好看破。   他怕许游不回来;   他怕许游回来受了伤;   他想早点儿见到许游;   他不希望许游去,又知道许游必须去;   他想做只在那个人怀中撒娇、与爱人永不分离的小辞,又必须做听话、懂事、顾全大局的季家少爷。   ……   人类的心太纯粹,太干净,爱恨惦念都那样直白,耀眼到让麻木了千百年的龙无所适从。   纵是伊迪丝也有些不忍,移开目光:“所以,您今天来,要和我说什么?”   “这是你们茶园里采摘出来的吗?”季淳呡了一口,比刚才在客厅里仆从泡的味道好得多,“很香。”   “喜欢的话,我让他们准备一些,你可以带回去。”   “那倒不必。”季淳盖上杯盖,弯弯嘴角,装备上好整以暇的淡笑,“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既然卢修斯和埃隆都困在森林里,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们两败俱伤,谁都没能走出来,以后的赫定家……怎么办?”   *   怎么办?   这世界上还存活着的,姓赫定,是纯血,没有任何缺憾的巨龙,就只剩她伊迪丝·赫定一人。一旦卢修斯与埃隆都死了,那么接下来她上位、成为被激进派簇拥的女王,简直是理所应当。   换言之,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宝座,眼下几乎是唾手可得。   伊迪丝心脏一抖,并未表现出来:“你是在挑拨离间吗,淳哥哥?”   “怎么算挑拨呢。”季淳悠悠道,“路有很多条,我只是给你……启发。”   既然话都说破了,也不必再维持表面客气,伊迪丝冷冷道:“你想抛下他们俩,我可以理解。但这个计划中,就连许老板,也是要丢掉的一环吗?”   她说出这话时,眼睛看着季辞,果不其然,人类的神情因如此露/.骨的利害分析变得恍惚。但他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当然不是。”季淳摸了摸季辞的头发,“他是我们小辞选择的伴侣,那就是我的家人。我不会让我的家人成为被牺牲的一部分。无论棋局走到哪一步,他都不会是弃子。”   伊迪丝·赫定在这一瞬间回想起几百年前斯科特杀死极鸟的场景,忽然明白了兄长的「良苦用心」:感情、爱意,果然是种累赘的牵绊。   若季辞没有爱上许游,若季淳对季辞没有泛滥的亲情,那么此刻三张相争的王牌送进森林后,作为废牌被舍弃,彻底铲除有野心的埃隆与卢修斯,留下好控制的伊迪丝———明明是对季家最好的情况。   可爱让他们节外生枝。   以S级和超A级的力量封死一片森林并不难,但想在保许游的前提下去达成别的目标,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他们是要……   伊迪丝还在思索季淳的深意,后者却另起话题:“这件事你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毕竟,是你们家族的内务。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另一件事。”他坐正,语气严肃,“伊迪,我想跟你谈谈护心之鳞。”   *   伊迪丝听到这个词,唰的一下变了脸色,声音发抖:“我……没有跟埃隆透露过什么。”   “但他已经知道了,不然他们不会这么快遇上。我猜,多半是埃隆尾随他们……”季淳轻叹一声,“你不用这么着急否认。就算你说了也没关系,不是吗?”   护心之鳞在赫定家是禁忌的话题。埃隆之前的确旁敲侧击过好几回,都被她敷衍过去了,现在季淳却因为这个找上门来。   伊迪丝忖度不出他想做什么,沉默以对。   季淳没有追问,突兀地提起:“你记得季家家徽是什么样子吗?”   伊迪丝一愣,摇摇头:“很多年没见过了。”她一向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连赫定家的蛇形家徽也只模糊地记得大致轮廓。   季淳拍了拍季辞:“崽崽,去给她看看。”   年轻的那一个顺从地走过来,掀起衬衫下摆,肋骨附近的皮肤上浮出印记,淡淡地发着金光。   那个形状是……放大后蒲公英上的白色冠毛。   在外人看来,元老季淳并非健谈之人,他淡泊宁静,不问世事;很少有人有这个荣幸,能聆听他的教诲和劝诫。   所以他们不会知道,在他真的想要说服什么时,有多么熟练,又是有多么强大的实力才能支撑这种自信。   季淳循循善诱,语气恳切:“你也知道,护心之鳞……早就属于季家了。所以它在召唤时会浮出季家的家徽。你的侄子多半已经看到了。小许或许没有见过这枚家徽,但卢小时候还是看过很多次的,一定会提到。你以为他们不会多想吗?蛛丝马迹稍微一联系……任谁,都会想探究一番吧。”   到那时候,桩桩件件秘密,可就隐藏不住了。   伊迪丝垂眸,捏住杯子的手指颤了颤。   季淳清楚自己的话在她心里埋下了种子,点到即止,柔声道:“伊迪,为了自己打算吧。乱世中没人可以独善其身。”   雌龙再抬起头,嗓音没了波澜:“我知道怎么做。” 第一百零七章 水星逆行4   巨龙原来是如此恐怖   动员演讲完毕, 树精少女并没有把两人送回地面,反倒让藤蔓托举着他们越来越向上,很快就要触顶了, 一根根足有三四米的雪白冠毛近在眼前,似羽又像刺, 连绵在一块儿看着惊艳, 但要是戳在人类的皮肤上,许游可一点儿都不想感受。   卢修斯比他更直白,化出龙尾保护在身前,警惕道:“这是要做什么?”   “你们是森林的希望, 我和我的族群们都在万物之母面前发过誓,绝不会伤害你们。”阿尔瑟并不恼于他们的怀疑,“请抓住根茎处, 它会被吸收,成为一层盔甲,也同时是养分。”   许游没动:“解释一下。”   少女翠色的瞳孔静静的,很有耐心:“你们现在能在森林里自由呼吸, 是我借用了森林之神的力量。但树灵是有限的,一旦我无法持续支撑, 很快就会消耗光。而且, 你们的动作越激烈, 就耗得越快, 和体力成正比。这棵蒲公英的冠毛能抵挡伤害的同时, 将森林的有毒气体隔绝在外。算是双重保险。”   许游理解了, 如果把巨龙进入秘境森林比作人类下水, 那树灵就相当于氧气瓶, 好用, 但有限,万一阿尔瑟遭遇不幸,他们连呼吸的权利都跟着被剥夺;而蒲公英则是防护服,或许支撑不了几分钟,可哪怕是一分钟,也可能是绝处逢生。   卢修斯斜着眼看了看许游,后者微微颔首,二人攥住冠毛的根部,和想象中坚硬锋利的触感不同,尽管放大了上万倍,这棵巨型蒲公英依旧和外世界正常形态的一样,非常柔软,握在手里像抓住了一团云。视觉和触觉相结合,更有几分绚烂的艺术感。   少女不含情绪的清凉声音打断逐渐跑偏的联想,如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抓稳,不要松手。”   她说完这句话,裹在他们四肢上的藤蔓应声乖巧地缩了回去,双腿明显越来越沉重,眼看就支撑不住他们了,卢修斯爆了句粗口,现在可是在大蒲公英的最顶端,少说四层楼的高度,他不会飞,十来米高自由落体,这是要出师未捷先摔个半死?   许游也是一惊,但他相信阿尔瑟那句「不会伤害他们」;余光发现不仅他们两个人正拽着冠毛,许许多多的森林居民也是同样。他心里有了模糊的猜测,对紧张兮兮的纯血喊道:“抓紧了!”   话音刚落,巨型蒲公英猛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随时会坍塌。原住民没有一个显现出紧张,反而充满期待,就好像隆重的晚宴即将拉开帷幕———   *   同一刹那,原本静止如雕像的蒲公英,化作成千上万的、数不清的种子,随着风力轻盈地向上飘去,每根絮状冠毛下都挂着个「小尾巴」,森林里大多数的住民此刻都遨游到了天际,浩浩荡荡地前行。   蒲公英带着他们越飞越高,飞出玫瑰园、芝麻田的顶端,飞到只能看见通天豌豆藤无声矗立,天幕布满簌簌游荡的银白色,好似世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无比盛大的雪。   只可惜瑰丽的景象还没欣赏够,蒲公英像真的雪一样慢慢融化进他们的皮肤,没有了领航,众人随着重力缓缓下落,直到降在一条河流旁。   这条河是蓝色的———不是通常形容河水清澈的那种蓝,而是饱和度相当之高的亮蓝色,缀在深沉的背景中格外扎眼。要是放在外世界,多半会认为水质遭到了严重的污染。   双脚重新踏在坚实的地面时,许游的确感觉到一股新的力量钻进体内,和树灵的绿色不同,它是种「看」得见的白色。两股能量和谐地交缠,螺旋上升,将他护在中央。这给了他不少信心。   河流并不宽,目测十米左右,也不湍急,亮蓝的水波平静得像一张画布;别说龙形能轻轻松松飞过,甚至有了龙类力量加持的人形,做个助跑也说不定能飞跃过去。   此岸有S级和A级的两头巨龙,有豌豆树精们,有玫瑰花妖和巨蜘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各显神通。   而它的对岸,站着搅得森林内外无宁日、让在座的各位恨得咬牙切齿的埃隆·赫定。   倒是有几分一己之力抵挡千军万马的气势。要不是许游站的是对立面,他都想为他吹个口哨了。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致如此。   埃隆那双曾经被媒体誉为「摘取海洋的颜色」的双瞳此刻变得混沌不堪,深蓝早就卷进了漩涡;但并不妨碍他绅士地抚掌,向河畔踱步:“我等你们很久了,老朋友们。”   卢修斯一见到这个亲弟弟气不打一处来,格外暴躁:“我呸!谁特么跟你是朋友,少往脸上贴金!”   “是友人,家人,还是敌人,又怎么样呢?”埃隆轻笑,尔后那笑意化作狰狞,“反正,马上都要变成死人了。”   *   季淳没有多留,带着季辞离开。   快走到门口人类回头看了一眼,伊迪丝依旧坐在原地,目光虚无,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记起七年前在咖啡馆的初见,彼时的她还叫做凯拉,在埃隆的默许下和许游接触。   没有背负赫定之名,也不需要自主的情绪,只是一具光鲜的木偶。   然而七年后,她却要成为裁决的那把刀。   加西亚的车停在庄园大门外,季家的二人走过赫定家仆从们带着各色情绪的打量,直到上了车,加西亚为他们关上车门,回到司机位启动。   季辞坐在季淳身旁,下意识碰了碰肋骨处,印记显现时会有微弱的灼热感,淡去则会伴随着轻微的痒。他试图忽略掉异样的感觉:“小舅,计划……会成功吗?”   “留下的是伊迪丝或者卢修斯,都在掌控范围内。所以只要铲除埃隆就好。”季淳说,“你该多相信小许一些。”   “你要多相信他一些。”   这句话季淳以前也说过,不过和眼下场合截然不同。从他三岁开始,漫长的计划就已经载入推进了,为了他,也为了龙族与人类间的和平。事实证明季淳的安排和许游的执行都天衣无缝,他是该多点儿信心。   人类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季淳支着下巴望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季辞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不安。”   加西亚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季辞没有发现。   季淳没有再说话,降下车窗,外面的景色愈发萧瑟。许游被埃隆设计跟踪,导致计划提前施行,三人进入森林,外世界的人们唯有苦等,从夏等到秋天。风从缝隙钻了进来,吹散车厢内的沉默。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变数,的确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人类,卑微的、软弱的、无能为力的人类,不可控的、异想天开的、又总能从淤泥中挣扎出希望的人类———季辞的存在本身,就是整盘精妙棊局中最大的不定数。   *   他们从来没有正式交过手,唯一一次可以算作交锋的经历还是四年前埃隆袭击季家古堡那次,许游在季家的藏宝库内被埃隆的龙焰冲击。   当时的许游既没有防备,还要护着季辞,又受地形限制,毫无还手之力。后来他仔细思考过,要是放开了打,两个A级不见得能立刻分出高下。   眼下,埃隆有了虬和护心之鳞的提升,而许游也有树灵与蒲公英的双重防护,四年在巨龙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不过短短一瞬,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更改。   许游没再犹豫,身周卷起小型的旋风,在气流的包裹中迅速回到原身,向河对岸飞去。他的龙翼完全舒展开来,现在是森林的清晨,与外世界不同,反倒是雾气最淡薄的时候,本应能看得见阳光,却完全被双翼遮挡住了,拢下巨大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影子。   他直直地冲向埃隆所在的方向,后者却纹丝不动,非但没有回到龙形,嘴角还挂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对方从容过了头的应对让许游心觉不妙,他来不及多想,张开血盆大口,从喉咙深处推出高压缩的龙焰。   龙之焰的平均温度在三到五千度,血统越高,杀伤力越大,纯血甚至能高达五位数;尽管天空与河流的距离都有所阻隔,且许游这一击只为试探,范围也并不广,但猛地掀起的热浪还是撞向岸边的原住民们。   好在树精们早有准备,联手建立起屏障:“都向后退!”   通天豌豆是秘境森林的命脉,它汲取着森林,也供养,它的根系遍布整片大陆,树精可以在任何地点召唤藤蔓。此刻枝枝蔓蔓纷纷从地表破土而出,互相交错编织成密密的网,淡绿的光芒奋力流动,拼命中和着滚烫的空气。   他们从枝叶的缝隙中看见了,金色的巨龙飞在高空宛若天神,那道流焰如同最精准的导./弹袭向埃隆,不偏不倚落在娇小的人类身体上,骤然炸开橙黄色的花火,爆炸溅起的尘烟掩埋了一切。   *   居民们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这才意识到,埃隆之前对他们的施压都是留了情的,顶多用那条重得不可思议的龙尾将人缠到断气,或者是鳞尖上的毒,效率高,范围小,有效就行;要是动真格的释放龙焰,森林早就被夷为平地,灰都不剩了。   巨龙原来……是这么恐怖的生物。   他们在提心吊胆的同时又松了口气:幸好森林的自我保护机制拒绝了这群残暴的野兽。   只要埃隆一死,树精们断掉给这两位的树灵,龙类就再也进不来,他们就能恢复正常的生活。   也有人疑惑,难道埃隆就这么死了吗?   或许厉害的巨龙能承下这一击,但人类绝不可能;人类在五六百度的火焰中都被会烧成焦炭,更别提十倍的高温。哪怕这具人类身体下面藏着龙的血脉,终究由脆弱的骨骼、柔软的皮肤、不堪一击的器官组成,怎么可能扛得住。   不仅是惴惴不安的居民,空中的许游也充满疑虑。他没用其他步骤,直接使用最致命的龙焰,原本是想最快试探出埃隆躲让的速度或是防御、反击方式,没想到埃隆大大方方杵那儿,跟靶子似的,竟然不闪不避,任他瞄准?   埃隆费尽心思走到这一步,绝不会突然良心发现慷慨赴死谢罪。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做出防御的姿态,快速思索着。   烟散开了。   龙焰把地面炸出了几米深的坑洞,埃隆·赫定就在里面,拍了拍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尘,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要不是身后的硝烟尚存,着装和神情仿佛在参加一次寻常的社交晚宴,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是面对媒体镜头时最迷人的那种。   他笑微微地理了理发型,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听上去颇为愉悦。   毫、发、无、伤! 第一百零八章 水星逆行5   每次烈焰都是场浩劫   许游惊呆了。他的龙焰少说也是能摧毁方圆几里树木的威力, 居然就这么被轻轻松松化解了?   “怎么了,许老板很惊讶是不是?”埃隆的背后张开双翼,带着他离开坑洞, 飞到和许游差不多的海拔,平视着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的金色同类, “谢谢你, 正好,也让我试试看护心之鳞能有多大作用。”   森林的原住民一个个目瞪口呆,大气都不敢出,卢修斯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噗……”埃隆忽然笑了起来, 好像人人噤若寒蝉的场面有趣极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逐渐癫狂,笑得弯下了腰, 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本来还想多等一段时间,可是啊……你们还是这么等不及。”   和许游类似,埃隆的双翼护住人形的躯体, 周围刮起了狂风,许游下意识后退, 戒备地盯着他。   尔后风停息, 一头……只能用诡异来形容的巨龙, 出现在众人眼前。   巨龙的血统除了精确的界定, 通常直接反映在龙瞳和龙鳞的颜色上。最尊贵的S级纯血是铂金色, A级金色, B级银色, C级铜, 低于50%的卑贱混血则是青铜色。像耶利米那样特殊的、玉色的虬, 某种程度而言和龙并不是同一个物种。   一天前,在季念云安葬的山谷里,他们见到埃隆的鳞片还是绛紫色,现在却朝着更极端发展,成了血红。   ——那是恶魔的颜色。   不仅如此,他的身上除了鳞片,还凸起着大大小小的肉瘤,不仅可怖,还叫人直犯恶心。龙瞳外突到了不正常的地步,仿佛随时都会爆裂,里面浑浊一片,甚至没法用一个颜色去界定,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   玫瑰小花妖的母亲低语:“他已经没有龙的样子了。”   小孩儿直打颤:“我们还能打得过他吗?”   右边的阿尔瑟既要为那两头龙输送树灵,又要维持防御墙,脸色很不好,还是分出精力安慰地按了按他的头顶:“不要怕。”   她召唤出更多的藤蔓,眺望远处,跟他说,也是跟自己说:“要相信他们。”   也只有把希望寄托于他们。别无他法。   *   卢修斯虽然不能长时间飞,也没有龙焰,但他毕竟是纯血巨龙,光是原形态的力量和敏捷就已经胜过了绝大多数的猛兽。   更何况,他作为赫定家唯一的儿子教养长大,外界传言不学无术多因残疾,其实并不完全是个草包,基本的谋略和指挥力还是有的。   金色和血红色的巨龙已经扭打在一起,双方还算克制,没有大规模地释放龙之焰,否则下面的原住民们跑都没法跑。   另一方面而言,龙焰就是龙的本源,施放得越多,生命力流失得就越快,一时半会是补不回来的,没人想在战胜对方之前自己先力竭而死。   每一次烈焰对冲都是一场浩劫,天昏地暗,万物失色。   既然现在许游是对付埃隆的主力,卢修斯就要成为最好的辅助。把这么多居民召集过来可不是为了让他们围观凑热闹的,森林里的物种各个身怀绝技,怎么能最好地派上用场,就是他现在的职责。   尽管才进入森林一天,卢修斯已经发现了,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阿尔瑟某种程度上相当于领袖,可能跟她是豌豆藤的树精有关,非常有号召力,其他居民都听从她的安排。   他拨开团团围住的花妖挤到她身边,快速说道:“既然你信任我们,那现在听我的。把你的藤蔓撤掉,让那些好多腿的大家伙吐丝顶上。你们这些小姑娘的藤还有别的用处。有什么能隐身,或者致幻的人才么?反正就能隐蔽的。”   阿尔瑟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除了许游,这人也有点儿头脑;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卢修斯这么布置是正确的,用森林独有的语言交代给旁边的小花妖,让他通知巨蜘蛛接替制造屏障,再召集来一种介于刺猬和豪猪之间、长满刺,但体型相当大,像个移动的小土坡的物种。   卢修斯决定暂时称呼它为刺猬猪。刺猬猪的身体颜色和地面非常接近,盔甲的刺则可以覆上各种各样的植物,高处乍一看,绝对分辨不出这是个动物。   更幸运的是,它的腹部很柔软,而且可以容纳下三四个人类体型的生物。简直是个绝妙的天然可移动可防御多功能便携战壕。   *   三头刺猬猪在旁边哼哧哼哧地等待,散发着淳朴的泥土气味,相互小眼瞪小眼,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忐忑不安。   卢修斯没管它们,指了指地上的藤蔓:“你们这玩意儿,不管在哪里都能叫出来?”   阿尔瑟点点头:“森林范围内,只要有土壤。”   “高度呢?能长多长?”   “不超过本体。”   “够坚韧么?”   “它们是豌豆藤的一部分,是树灵的集合体。”   “行。”卢修斯舒了口气,问阿尔瑟,“我需要你的八个同胞助战。你是想坐镇大后方,还是跟我上前线?”   女孩儿听不太明白如此前卫的用语,但她分辨出了两种选项,很坚定:“跟你去。”   卢修斯满意地点点头,要不是情况太危急,这么漂亮的姑娘愿意被自己庇护,还真是……就是遗憾年纪小了点儿。   巨蜘蛛的蛛丝还没有完全结成,他们躲在刺猬猪的腹下从缺口挪下去。这些生物看起来笨拙,没想到移动速度还挺快。阿尔瑟用树灵帮助它们背上的植物长得更加茂盛,制造出可以以假乱真的景象。   天上的二位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地面上的蝼蚁。在卢修斯的指挥下,刺猬猪们跑到被龙们腰斩而倒塌得纵横交错的树下,找到最佳地点,隐蔽好自己。   “我刚才跟你们说的都记住了吧?不要害怕,就算被发现了,他现在也分不出精力攻击我们。只要能把他缠住,让老许给他致命一击,就能赢!”   空间实在狭小,转个身都费劲。旁边树精的叶子贴着他的皮肤凉丝丝的,卢修斯知道场合不对,还是稍稍遐想了一下。阿尔瑟就在他左边,他放低声线,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性感些:“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操!”   他受到了……惊吓。   漂亮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她定定地望着他,声音依旧温婉动听:“谢谢。”   这谁啊。   诶不是,他的青葱美少女呢?!   老婆婆对他的惊恐表情习以为常,反正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和蔼地解释道:“其实这才是我的原身。这样更方便我操控力量。”   我……靠……   大脑宕机的卢修斯试图做出个理解的笑脸,僵硬地转过头,笑得比哭还难看。   *   许游的状态很不好。他刚才躲闪不及,左边龙翼被埃隆的尾巴狠狠抽了一下,力道不是不能承受,但现在你死我亡的时刻,敌人可不会善良地收起龙尾上的倒刺。   毒液淬进他的翼膜,比硫酸的威力还要强上几十倍,瞬间扯开一个黑黢黢的洞,疼得他眼前一黑。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稍稍抑制住了疼,也只能减轻一点。   这样的伤如果在平静的条件下,不需要外界医治,休息几天就能恢复。现在的条件不仅不允许自愈,更多剧烈的动作还在进一步撕裂伤口。   巨龙最有效的武器是龙焰,最依赖的则是庞大且有力的双翼。特殊的构造也注定了一旦翅膀受伤,行动力大打折扣。   他俩本来都是A级,谁更强大,没实战过说不准;可现在的埃隆不仅龙血得到精进,护心之鳞也为他大幅减伤,无论攻还是防都对许游不利,情况非常不妙。   就在埃隆打算故技重施再次用龙尾扫过来时,地面上突然窜出百十米高的枝蔓,猛然攫住龙的双翼、四肢和脖颈!   限制行动的目的并不容易达成,藤蔓和龙的力道相比过于纤细,轻轻一挣就断开了;然而它们胜在旺盛的生命力,前赴后继地长出来,不要钱也不要命,被龙爪斩断了蔫蔫地坠回去,半空中化作翡翠色的齑粉、消失不见,然后,新的再长出来。   许游和埃隆同时意识到:援军来了。   许游匆匆向下一瞥,尽管刺猬猪的伪装惟妙惟肖,可惜龙的动态视力太好,分辨出了他们所在区域不同寻常的抖动;既然他能看出来,经过血液强化的埃隆更不在话下,许游明白不能让他发现他们的位置,否则以卢修斯自己的力量保护不了那边全部人。   被束缚行动的埃隆烦躁异常,护心之鳞能抵挡住直入式的侵袭,这些藤蔓只是缠住他,连上面细小的倒刺都收敛着,根本不适用。它们虽造成不了伤害,却给了许游营造了更多有利条件,甚至以牙还牙在他的右边龙翼上烙下同样的伤。   有护心之鳞的抵挡,那伤痕浅,一会儿就复原了。就这么晃神的几分钟,更多的、密密麻麻的藤蔓纠缠上来。他连挣带撕咬,甚至用龙焰一把烧掉大量枝叶,然而它们不会疼也不会死,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埃隆醒悟过来,借用秘境森林的力量制造豌豆藤的确取之不竭,起码在耗死他之前不可能耗尽,他可没傻到要和一座森林比命长。不过,藤蔓并非自主生长,他必须改变策略,先解决掉操控它们的那群人。   先前的确轻敌了,以为除了巨龙,其他早就被奴役的森林原住民无须放在眼里。现在看来,有帮手不一定就占上风,但有备无患。   *   卢修斯作为纯血的洞察力还是要高人一截,他不仅指挥树精们制造藤蔓限制埃隆的行动,还让她们抓住时机在埃隆喷出龙焰时用枝叶化解,为许游争取出一个「网」。   同时,他发现埃隆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而且视线不再紧盯许游,而是向下看———   他在找他们。   卢修斯一个激灵,这太不妙了:许游分/.身乏术,自己也有自知之明绝对比不上虬催生出的怪物,刺猬猪和树精们自保能力比他还弱,埃隆消灭他们可比对付许游容易多了,一旦把他们调成优先目标,就跟捏死蚂蚁差不多。   阿尔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忧心道:“怎么办?”   现在的卢修斯已经习惯了七八十的老奶奶用着十七八的声线说话。还没研究出来树精的发声机制,不过阿尔瑟可以分成单独频道和公共频道,比如眼下就是只对他说的;不难理解,怕吓到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们。   怎么办?怎么办?   卢修斯同样在问自己。   不撤,马上他们就是靶子;撤,许游难得的一点优势再次失去,埃隆杀了他之后,谁都没有好下场,还是完蛋。   两边都是死路一条,他要怎么选?走哪边?选择的结果搭上的有几条命?   卢修斯非常想骂人,他宁愿跟许游对调,自己上天入地受伤逞英雄,把这种考验龙性的棘手问题抛给别人。   树精们和藤蔓的力量是同一个本源,这使得她们操控它们很容易,但并不意味着就能随心所欲调用。阿尔瑟还好些,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看不太出来,那几个年纪小的很明显快要跟不上趟了。三只刺猬猪过去的日子吃了睡睡了吃,没上过战场,现在抖得跟筛糠似的,生怕没法暴露目标。   冷静。他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许游不能对埃隆给予重伤的最大原因是护心之鳞,那么,护心之鳞到底有没有什么弱点?任何外接器具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有使用次数之类的限制。   他后悔当时没有多问问季淳了,谁能想到取这么个玩意儿还能半路被劫呢,这都什么世道。   它会被装备在哪里?能不能取下来?   护心之鳞……护……心……   有了!卢修斯眼睛一亮,得赶紧把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许游才行。   问题是,他们离两头龙距离少说一二百米,还不提各种爆裂声的阻挡,凭嗓子吼除了把坐标送到敌人眼前没有任何意义。如何能把信息传递过去?必须要一个畅通、清晰且绝对保密的途径,如果在外世界,手机和蓝牙耳机就不错……   不对啊,发达的通讯技术,他旁边不就有一个吗?   卢修斯扭头问:“你能跟老许说话吗?单独的?”   阿尔瑟一愣,点点头:“我试试,应该可以。”   卢修斯攥了攥掌心:“告诉他,全力一击,瞄向心脏!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一定要对准心脏摧毁护心之鳞!” 第一百零九章 水星逆行6   他想多说几句我爱你   龙类心脏的位置非常隐秘, 位于左边肋骨和翼根处中间,平时有龙翼保护,除非大剌剌敞开身体, 很难锁定,而且上面还覆盖着比其余部位厚上近十倍的鳞片。   在争斗中, 比起难攻下的心脏, 大部分龙宁愿去选择眼瞳、脖颈这些更加暴/.露且方便造成伤害的目标。   既然树精通过这种方式通知自己,那一定是卢修斯的意思,对方多半是发现了护心之鳞的弱点———从名称上不难看出,这枚透明的鳞片目的就是保护心脏, 仔细想想就能得出它的位置,要么吞掉,要么嵌入, 后者听起来可能性更大。   许游稳定龙翼的扇动频率,喘了口气,感受了下身体里残存的能力储备,仿佛浮现一副具象的流动画卷。以生死为赌注的决斗本就极大地消耗体力, 还要分出来修复伤口,以及, 不愿承认的是, 他还保留了一部分便于逃跑。   战士不能视死如归, 还想着退路, 是有点儿丢人。但他仍存私心。   没见到小辞前, 他可不能死。   他不会抛下他的男孩儿。   好在, 埃隆并不比他轻松, 就算之前有多余, 现在也得耗在解决棘手的藤蔓上。二人某种程度而言算是势均力敌。   卢修斯正指挥豌豆藤拉扯着展开埃隆的躯体, 方便他瞄准心脏的位置。许游酝酿了下剩余的力量,如果全力一击,他有七八成的把握,就算不能让护心之鳞完全失效,达到破裂还是没问题的。   这一击,对于施力与受力者都是考验,必定两厢皆溃。再之后如何,只能祈求龙灵护佑,命运的天平向他这一边倾斜吧。   *   许游向后撤了十米,双翼包裹着蜷曲起身,如同在龙蛋里的姿势,闭上眼,调动全身的力量汇聚在腹部,无比灼热的压缩能量顺着食道涌上喉咙口,滚烫到连他这个制造者都无法忍耐的地步。   与此同时,地上的卢修斯也注意到他的形态变化,知晓这是他们约定的「全力一击」,立刻让所有树精把藤蔓的力量集中在固定埃隆的左翅上,成败在此一搏,一定要拖住!   几秒钟后,金色的雄龙猛地睁开眼,宽阔的龙翼连同躯体骤然舒展,如同铁幕,紫红色的、近万度高温光焰凝聚成的火球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一同从口中喷出,于阴沉沉的空中划过刺目的光斑,全力扑向埃隆裸./露在外的心口处———   霎时间,比他第一次释放的还高出百倍威力的龙焰,精准钻上狙击点爆裂,熊熊燃烧照亮了大半晦暗的天幕。   飞鸟逾林,走兽逃窜,一河之隔的观众几乎吓得心脏跳停。   埃隆瞬间被火光完全吞没。他身上渡出一层潋滟的白光,先是挡下这一击,很快承受不住在他身周剧烈颤抖,倏然弹开,尔后收缩成极小的一个光点,像只折翼的鸟儿急速下坠,消失在半毁的林间。   阿尔瑟抓准时机,用藤蔓将刺猬猪背上载着的一种有剧毒的植物立刻送上去,强硬地灌进他因为失去护甲而显现出的伤口,赤红的巨龙闷哼一声,目眦欲裂,身影摇晃一下,痛苦地跌落。   ——护心之鳞失效,他们成功了!   *   然而,没人会为这小小的胜利放松警惕,毕竟壮烈的只是枚奇异的鳞片,而非埃隆本人。护心之鳞为他挡下这波凶猛的攻击,能不能重伤到埃隆不好说,但一定会彻底激怒他。   许游也支撑不住慢慢回落到地面,大口大口喘着气,谨慎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对手。   他不是不知道补刀的重要性,可惜刚才那招对长在和平年代、几乎没真动过手的他来说,同样透支体力。现在的他连飞都费劲,根本提不起刀。   另一件重要且窘迫的事,他体内的树灵不够了,这种跟氧气瓶差不多原理的东西是有限的,阿尔瑟们要控制藤蔓绊住埃隆,哪儿有空给他补充树灵。   必须得快点找到树精才行。刚才下来的时候要是降落在他们身边就好了……   他还没来得及精打细算怎么靠剩余的树灵抗到找到友军或者被找到,奄奄一息的埃隆忽然动了动,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还活着。并且,没有想象中糟糕。   许游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敌手。   埃隆的左半边身体被他烧出一个窟窿,看起来心脏直接被扎了个对穿。可他没事人似的,活动活动身体,一潭死水的龙瞳闭上再睁开,聚焦在许游身上。   “真是不知好歹……陪你们玩玩儿,还来劲儿了是吧?”埃隆像个小孩子嫌弃圣诞礼物,不满地撅起嘴,“你们不会觉得,护心之鳞就是我的杀手锏吧?”   “……”   “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你以为我那么想得到虬是为了什么?你们姓季的———哦,抱歉,忘了,你不姓季———实在太蠢了,手握王牌,却不加以使用。也好,把这样宝贵的机会让给我。”他礼貌地笑笑,尽管以龙的面部很难看出那是一个微笑,“作为报答,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许先生。”   *   和外世界相反,阳光充沛的午后反而是秘境森林雾气最为浓重的时刻。雾气犹如有生命,黑团团地飘浮包围着他们。   受了伤的埃隆·赫定晃晃悠悠飞起来,不怎么稳,但看得出来力量正在复原。   无论是要做什么,许游知道自己该阻止他,然而他残存的树灵很可能撑不到他飞到同等海拔,只能眼睁睁看着埃隆缓缓上升。   红龙飞到开阔处,张开双翼,仰天长啸。   龙吼应是低沉、浑厚的,可他此刻的声音却尖锐得能刺穿耳膜,高频震动使得许多生物感到不适,头晕目眩,站立不住。   声波击碎了藤蔓,卢修斯再一次调整策略,他自己也感到树灵流失的窘境,更别提许游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许游为他输送树灵,否则森林里的致命毒气会比埃隆更先要了他的命。   彻底没了桎梏的埃隆持续地嘶吼,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雾气随着他的动作通通散开,天空愈发暗沉,转眼阴云密布,如同漩涡搅得天地间满是浑浊,紧接着电闪雷鸣,隆隆作响,却没有一滴雨。   闪电并非常见的青紫色,而是……浓重得化不开的绿。   ——那是森林的颜色。   墨绿色的闪电相互纠缠,以千军万马之势奔向宽阔地带唯一突兀的靶心。   埃隆纹丝不动,姿势宛若向神明献祭。   感觉不对劲……   许游心神一凛。   先前初次攻击埃隆时,后者也没躲;但那时候护心之鳞完好,他胜券在握,现在可没有了。更何况,自己单独一头巨龙的个体,和闪电这种整个自然界凝结而成的力量压根不可同日而语,为什么他还不跑?   他想用闪电做什么?   一定不对!   *   暴风云卷着恐怖的电荷劈向猩红的巨龙,同时,分割出观战区与主战场的那条莹蓝河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河水凭空蒸发,肥沃的土壤迅速贫瘠沙化,草木枯黄、花朵凋零只在一瞬。一张色彩斑斓、生机勃勃的画卷,眨眼间成了灰白,远比刚才被龙们打斗中毁掉的景象更似地狱。   所有居民不约而同感受到了强盛的吸力,一股无形的力量正从身体中霸道地摄取生命力,如果不停下来,他们都会被抽干。   要知道他们生老病死、一呼一吸间的依存,全部仰仗着森林的本源。现在竟然有谁在夺走它们———那该是多么骇人的力量?   反观本应在被劈中瞬间灰飞烟灭的埃隆·赫定,竟然在……吸收闪电!   不止闪电,山川河湖,草木生灵,都听他一人调配。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可以挪用整座森林的能量?!   原住民们在森林里生活了几百年,就算森林的天气瞬息万变没个准儿,可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连最见多识广的阿尔瑟都说不出话了,一直长在豌豆藤温柔乡没怎么经历过风雨的年轻树精带着哭腔央求:“我们跑吗?跑吧?”   卢修斯急得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心说抱歉老弟你只能自求多福了,当机立断:“跑!”   *   另一边的残垣之上,许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深绿的光芒势不可挡在大地肆虐,映亮了荒原和废墟,竟有几分诡谲的美感。   若说先前还是势均力敌,尚可放手一搏,如今在绝对的差值面前,连试探的必要都没有了。   没补刀的后果就是反派升级变身,他投资过那么多人类的影视剧,比谁都懂这个道理。   恐怕接下来的第一刀,会悉数奉还到自己这儿来吧。   逃无可逃,到了临终一刻,心里反而格外澄净。许游脑海中闪现一幕幕与季辞有关的画面。从小小软软、总是讨厌被他抱的幼年,到后来对他依赖又别扭的少年,再是生死相依后坦诚一切、从此把自己放心交给他的青年。   笑着的,急促的,生气的,眼眶红红的,掉眼泪的,他的小辞啊……   他们一同走过的这二十年,比他只身一人浪荡来的六百年还要美妙,每分每秒都那么令人心醉。   要是可以,他想多享受享受这样甜蜜的时光,还想再多看看季辞,亲吻人类温暖的皮肤,多多地拥抱和亲吻,多说几句我爱你,我很爱你。   可惜都来不及了。   知道自己死了,一定会哭的吧。   抱歉啊,宝贝,这次不能帮你擦眼泪了。   他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发生,降临的也非死神———   【停下!】   苍茫、威严、渺远的女声高喝。   那是龙语,世间最繁复和圣洁的语言。 第一百一十章 水星逆行7   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外世界, 大学礼堂。   小温早就是炙手可热的女星,她24岁,站在二十和三十的中轴线, 正是最好的年华,既有偶像派的青春靓丽, 又有实力派的沉淀转型, 年纪轻轻斩下好几个金奖,档期通告密集得喘不上气。即便如此她还是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宁延年的毕业典礼。   人生得二三知己足以,她、宁延年和季辞, 对彼此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当初跳级上学的宁延年在高中时是小温的学长,实际上还要小一岁,23岁的他今天硕士研究生毕业, 手里拿了好几个理想的offer,即将进入新一茬的世界,人生从此乘风破浪。   相比之下,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季辞, 到了25岁,虽然有古生物研究员这个稳定的工作在, 心却总在龙类和人类之间的囫囵地带漂泊。   换算时间, 许游进入秘境森林三个月了, 仍旧没有消息, 他没法心情不低落。朋友们都清楚他家发生的种种, 平凡的人类在龙类的斗争中连个车轮印都留不下来, 帮不了忙, 也因此更执意要他一定参加典礼, 换换地方, 散散心。   几年前小温的电影首映式,是季辞和宁延年献花,这回轮到小温送给宁延年了,不得不伪装自己的女明星从帽子和墨镜底下露出笑容:“恭喜毕业呀,大学霸。”   宁延年的硕士帽还没摘,集体合照一拍完就跑过来找他俩,掏出手机:“快快快,我们多拍几张!”   季辞心知自己的情绪不该带给朋友们,尤其在对方如此重要的日子。画面中的他尽力在微笑,虽然怎么看怎么勉强。   拍了好几张宁延年都不满意,转转眼睛,把手机交给小温,悄声让她三秒钟后按下快门,然后自己潜伏到季辞身后,以千钧一发之际用两边食指牵住季辞的脸颊向上提———   喀嚓一声,照片里的季辞定格成了……也不知该算鬼脸还是笑脸,眼神里还带着几分吃惊。   那模样太过滑稽,不禁小温咯咯直笑,就连季辞本人,也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样才是我们颠倒众生的男神嘛。”宁延年夸张地叹了口气,继而认真地看着他,“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你需要,一声令下,我们立刻赶到。”他挠了挠头发,有点儿不好意思,“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好歹能逗你开心。”   旁边的小温也柔声道:“我们都会在。”   季辞望着友人明亮而诚挚的眼眸,弯了弯嘴角:“好。”   他知道他们不需要他的道谢。   可他也由衷地感谢过去的十余年里,有他们相伴身边。   *   白天在校园里,被耍宝的宁延年、跟着一唱一和的小温好不容易逗弄出的轻快氛围,回到家后荡然无存。   城堡里空荡荡的,许游还是没有音讯,小舅和两个哥哥都不在,姐姐倒是在家,坐在客厅看曾被她诟病过太虚假的综艺节目,背景音里人工合成的嬉笑声听起来格外枯燥。   季悦栀左手一袋芝士樱花味薯片,右手一桶摩卡、抹茶、海盐三合一口味的冰淇淋,龙类就是好,永远不需要为卡路里发愁,再胡吃海塞高热量,依旧是令人嫉妒的魔鬼身材。   镜头里总是无比冷艳的前国际超模,正毫无形象地笑得前仰后合,叉着腿歪倒在沙发上,余光瞥见弟弟进门:“小辞回来啦。”   年轻人闷闷地换了鞋:“嗯……”   心再大也能发现幺弟的不对劲,季悦栀摁了暂停,转过身:“怎么了,心情不好吗?来吃点儿垃圾食品?”   季辞摇摇头:“我想去睡一会儿,可能有点儿晕车。”   今天加西亚跟着季淳出门了,是别的司机接送,车技没法比,城市回到森林怎么也得几个小时,季辞是个人类,人类总体弱多病,不舒服也正常。   季悦栀没多想:“去吧,难受得厉害记得跟医生说。”   “好。”   *   季辞回到房间,关上门,脱力地靠在门板上垂着头,慢慢呼出一口气。   好安静。   城市的灯红酒绿24小时不打烊,总有快节奏的噪音推着人往前奔跑。相比之下,森林就太静、太静了,尤其现在快要入冬,更是敛去了一切声息。   冬天啊……   去年大雪的清晨,他外出散步被埃隆掳走,一连串的灾祸接踵而至,平静的日子分崩离析。不知不觉,都过去一年了。   他的小龙崽,也离开一年了。   季辞的目光游弋,床上还盖着件许游洗净后收纳好的衬衫,这三个月里,他只有抱着它才能入睡,尽管上面的梨子香早就所剩无几。   他走过去,刚把它的一角攥在手里,蓦地感到一阵钻心的痛楚,疼得叫他弯下了腰,幸好即时扶住床沿才不至于摔下去。   怎么———难道是许游———   不。不可能。无论是龙还是人,都没掌握心灵链接的本领,更不可能隔空感应到。   是错觉。思虑过度的幻觉。   季辞颓然躺下,嗅了嗅衬衫的味道,却只闻到虚无。他蜷起身闭上眼睛。   还是睡一觉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烦心了。   或许等睡醒,那人就回来了呢?捏住自己的鼻子轻笑,小懒虫,还睡呢,是不是趁我不在又瞎想东想西了吧?   他多么希望睁开眼,能看到许游归来。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过度忧虑的对象,到了晚上果然如约出现在梦境之中———只不过,是上辈子的那个NPC许游。   季辞好久没梦见他了,这个沉默寡言的老实村民竟叫他有几分怀念,尽管被风沙吹的皲裂的面庞下面,藏着系统设定好的、不会被任何事件所打断的杀戮程序。   那双如今总是饱含爱意的眼睛,像看陌生人一样望着他;那双抚摸、拥抱过他千万遍的双手,将在不久后的某天,举起死神的镰刀向他倾轧而来。   的确,他们在那个世界里,不过是NPC和玩家的关系。他通关也好,葬身也罢,对许游不会任何影响,塔外倒计时结束,关卡一刷新,许游又要回到原点等待新的来客。   他对别的玩家也会伪装出一副「铁汉柔情」吗?   也会在危急关头救其他人于水火之中吗?   也会让别人心动吗?   会回应吗?   梦中的季辞是个旁观者,哪怕清楚那个NPC与自己的伴侣并非同一个人,依旧产生了不合时宜的醋意。   还没来得及自我安慰消化,梦境突兀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来到此生。   那是一年多前,同样的冬日,他的小龙崽还没有离开,仍叫做簌簌,而不是耶利米;小家伙刚化人形,对什么都好奇。   许游驱车几小时,带他们家最宝贝的这一大一小逛颇有风情的人类集市。他穿了厚厚的外套,把幼小的簌簌包裹在里面,拉开拉链只露出小脸蛋,到处张望。许游买了根糖葫芦,第一颗给季辞,自己再吃第二个,从没尝过山楂的龙崽扬起脸,眼神充满向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一幕实在太过可爱,季辞拿出手机,喀嚓定格。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张照片都是他的手机壁纸,甚至于每次解锁想起当时的场景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   先是丑陋的欺骗,他和许游从往世的仇人走向今生的情人,再是温馨的日常,他们和簌簌从过去的家人成为现在的敌人,两个截然相反的梦境,两种大相径庭的走向,讲起来如同最荒诞的戏剧,居然都是真切地发生过的。   季辞醒来,止不住心慌。   他捂着胸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过速的心跳重归于平静。   外世界过去好几个月,其实在秘境森林里也不过短短几天。许游和卢修斯对埃隆的猎杀之日,必定掀起轩然大波,无论是此刻的森林,还是未来对龙届的影响。他区区人类,掺和不进巨龙的战争中。   可是让他心安理得地在家待着,也很难做到。   冰凉如水的月色从窗口漫进来,季辞打算下床倒杯水喝,找了圈拖鞋,发现被自己踢进床底了。他够了半天才把它们弄出来,再直起身,方才还明朗的房间里赫然伫立着一个黑影!   这可是戒备森严的古堡,除了以前把自己当罗密欧的许游,还有什么人能闯进来?   季辞的后背渗出冷汗,当他看清来人后,那种惊栗并未减少,反而化为进一步的瑟缩。   “簌……耶利米。”   他不想念出那个名字,仿佛玷污了记忆中的小孩。   季辞不知道耶利米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房间是小龙崽长大的地方,窗口看得见外面,许游的车开过来,幼龙就会攀在窗台上拼命挥手,希望爸爸妈妈快点看见自己,有时候干脆直接飞下去;很多个季辞回家的晚上,都在床上给小孩儿讲过睡前故事。   此刻对方一定不是来怀旧的。他恨他,恨季家的每一个亲手抛弃他的人,季辞再清楚不过。   如霜似雪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来,浅色的眼睛冷淡。   “跟我走吧。你也不想惊动他们,对吧?”   *   此刻,秘境森林。   铂金色的雌龙从天而降,打破了森林毁于一旦的僵局。她缓缓落在地上,伪装成人身,长长的卷发披散,如同闪着银光的瀑布倾泻,美艳绝伦的容颜叫在场的许多目击者为之惊叹。   伊迪丝·赫定?   她并非在场的唯一纯血,可那种庄严、神圣同像个街头混混的卢修斯完全不同。后者赶过来,大惊失色:“姑姑?你怎么来了?”   阿尔瑟和树精们紧随其后,方才大战一场,又被埃隆攫取过多的精力,女孩儿们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好,还是尽快调动力量输送给许游,帮他修复伤口。   重新获得氧气的许游狼狈起身,比起雌龙为何干涉,他有更想知道的问题。A级皱起眉:“伊迪丝小姐,为什么你可以自由出入森林?”   树精们都在这儿,谁有空为她编织防护层?若没有防护层,她是怎样在充满毒雾的密林中自由呼吸的?   她的神情变了一变,还是稳住情绪:“季先生会解答的,但不是现在。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去做。”   他察觉出端倪,联想起先前对季家家徽的一系列猜想,看来,龙类有某种方法可以自行出入森林,而不必借助豌豆藤的力量。   蒲公英,秘境森林,两个贵族家,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   另一边正要毁天灭地的埃隆生生被截断,并无怒气,反而回到人身,充满兴味地打量着他们,毫不担心伊迪丝会加入敌手阵营。   要是换个人,打断他的施法简直其罪可诛,但这是伊迪丝·赫定,不谈亲缘,她是他上位的令牌与最好的合作伙伴,多少还是该留点儿面子。   伊迪丝的眉间满是沉甸甸的忧色,视线在几人间逡巡几圈:“你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她顿了顿,修改措辞,“你们的。”   此话一出,四处哗然。赫定的前任家主,斯科特·赫定,就算他们没见过真面目,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凶狠程度与现在的埃隆·赫定不相上下,儿子尚且是披着儒雅外皮的笑面虎,父亲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狠角色。   就是这样的传说,却死在了三百年前。那场战争举世瞩目,却没多少人知晓内情,如今有个当事人准备揭秘,在场的各位自然是竖起耳朵听。   然而被问询者反应不尽相同。   卢修斯瞪大了眼睛。他于埃隆的呵护下长大,尽管天生残疾,不被看中,依旧是唯一的嫡子,荣华富贵半点不比旁人差。   斯科特是他敬重的父亲,死于非命,他当然想知晓内情;   至于埃隆,说实话,他真的不感兴趣。虽然是名义上的亲生父亲,可他从没见过他,没享受过一天父爱,斯科特·赫定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名号,是称王称霸的必要跳板。   他并不担心伊迪丝是来拖延时间或者另有预谋,反正自己手握能够支配整个森林的能力,别说区区一个伊迪丝,就算是季淳来,也不在话下。   听听,也无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幕间(六)   成为被瘾控制的怪物   四百年前。   别说缤纷的网络与即时通讯, 在连电都没有被发明出来的年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日常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伊迪丝·赫定坐在窗台上, 外面风雨飘摇,她点了烛台, 翻着一本古老的卷轴, 安静地享用仅有自己一人存在的时刻。   卷轴上写的都是古老的龙语,还用了最繁复的字体,读起来有些吃力。巨龙们越来越靠近人类社会,平时族群之间交流也会用人类的语言, 反倒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很少使用了。   她还好,近百年出生的小龙,恐怕长大以后都不会读龙语了。文化相融与留存还真是个值得研究的命题, 她见过不少人类的研究材料,可惜都是那种生物内部的差异,半个字都没提到龙。   笃笃。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伊迪丝放下书, 抬起头。这个点了,女仆早该歇下, 会是谁呢?   伊迪丝应了一声, 看见披着宝蓝色睡袍的赫定夫人捧着一盏将灭未灭的蜡烛小心走进来, 见她没睡, 松了口气:“没打扰到你吧?”   嫂子对她说不上多亲近, 也不能说不好, 但这么大半夜来找她谈心, 破天荒头一次。   伊迪丝摇摇头, 跳下窗台, 帮她把蜡烛放在桌上,把自己的那盏也拿来,并排放好,光源照亮小小一方:“怎么了?”   摇曳的烛火下,娇生惯养几乎没受过磨难的赫定夫人,竟在垂泪:“伊迪,你去劝劝你哥……”   *   伊迪丝很惊讶,都能让她如此亲昵地唤自己了,一定是大事。   不管是什么,劝说埃隆·赫定,可从来不在她的人生计划中。她面露难色:“我在这个家里,也从来没有发言权啊。为什么不问问别人?”   她讲了几个名字,都是赫定家功高劳苦的长老,也是赫定的智囊团,真正掌实权之人。   “他们做不到,否则我也不会来打扰你。我……我不知道该向谁求助了,只有你。”嫂子抓住她的手,眼瞳中透着惊惧与渴望,“伊迪,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血亲。你们流着同样的血,这和任何其他关系都不一样。或许你说的话,他会听呢?”   伊迪丝拧起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赫定夫人咽了咽口水,好似这样就能咽下惶恐:“是和……「那个」有关。”   「那个」或许是世间万物种种不便提及之事的代称,在赫定家,它意味着……虬。   作为近亲,虬并不像巨龙那样繁衍众多,生生不息。他们的繁./殖能力几乎退化,只能靠龙蛋变异来维持种族延续。就这样,虬的数量依旧屈指可数,每三百年才会诞生一只,而且很难被找到,非常珍贵。   伊迪丝隐约听说过,与赫定家愈发生分的季家,曾经拥有一条虬。她本以为不过是幻想,直到无意中撞破:只活在传说中的虬竟然在她家的庄园里!   他把他锁在密室里,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赫定夫人和她。   虬的血液可以净化龙血,提升等级,这也是众多传闻中的一桩。斯科特利用虬血秘密培养了一批特殊战士,随着力量的提升,他们会对血也会越来越渴求,直至成为被瘾控制的怪物。   *   伊迪丝见过那些「战士」,他们的鳞片早就不是通透的金或银了,可也没有一个达到纯血的铂金色,而是都变成了紫、甚至紫红,哪还有半点巨龙的威风凛凛,都是肌肉虬扎、双目空洞的怪胎。   这些她和她都清楚,到底有什么能让嫂子不安到这种地步?   她感到她抓住自己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温柔地回握,安抚道:“别急,你慢慢说。”   “伊迪,你必须劝他。”夫人抹了抹眼泪,嗓音依旧是带着颤栗的哭腔,“你哥哥他……他自己也在食用!”   食……用?   伊迪丝如遭雷劈。   兄长他……也在吸食虬的血液?   为了安全考虑,从一开始斯科特就没有直接尝试过,更遑论见到战士们吸血后肉眼可见的变化,能让别人做试验品,谁都不会亲身上阵。   现在发生了什么,需要他自己也去吸血?   不对。   如果说虬的功效是能够净化龙血,作为S级,斯科特本身已经至少99%了,就算达到100%,然后呢?   龙血纯度可以超过100%吗?那会变成什么?   她感到毛骨悚然。   伊迪丝回想刚才赫定夫人的措辞,忽然琢磨出另一层意思:“嫂子,什么叫……食用?”   “他拆掉了虬的一根肋。”夫人已经不再哭泣了,仿佛变了个人,幽幽道出触目惊心的事实,“他在直接吃虬的骨头。”   ——吸血和吃骨,是完完全全两个不同的纬度。血液尚且能让强大的龙类癫狂至此,伊迪丝不知道、也难以想象,直接食骨之后会发生什么。   埃隆会怎样。整个龙届,又会怎样?   她唯独能确定,后果必当不堪设想。   夫人瞳孔空洞,低声喃喃:“他会死,他一定会死。”   *   入冬后骤降的气温或许已经预示了那一年注定不同寻常。前些日子连夜落的雨,在清晨转成了雪,伊迪丝醒来时外面已经覆了厚厚一层白,她望着窗外发了半天的呆,叹了口气,还是下床。   龙类浴火而生、与火为伴、以火为攻,岩浆里泡澡是享受,高温下度日是常态;相反,寒凉中很不自在,尤其今年格外极端。普通的巨龙有许多干脆进入为期几十、上百年的冬眠,直到下一个温暖的时节再苏醒。   可惜贵族家不能随随便便缺勤,冻得哆哆嗦嗦女仆拿来锦裘。她服侍伊迪丝已经三百多年了,颇受信任,能够知晓殿下今日出行的方向与目的,因而语气忐忑:“小姐,一定要去吗?”   赫定家和季家曾经也是祖祖辈辈和睦共处的世交,尤其在卢修斯小殿下年幼的时候,两家更是频繁走动,还提过两家的纯血联姻云云。   然而,他们终究是两个利益体,政./权的变更,呼声的涨衰,让两家家主愈发生分。   最近的一两百年里,局势向着季家主导倾斜,他们的斯科特家主明显着急了起来,「生分」这个词已经不够用了,应该用「紧张」才对。小冲突不断,大的爆发,也迟早会来。   她跟着的伊迪丝小姐不参与斗争,和季家的关系还算缓和,但终究是赫定家的一份子,站在对立面。   女仆想,若是斯科特家主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季家应当巴不得他早点完蛋吧?现在去求季家人来救他,怎么能被答应呢?   伊迪丝却不这么认为。她低头系好最后一个扣子,轻声道:“云姐姐和淳哥哥不会放着不管,我相信他们。”   她赤脚走入雪中,长长的银发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刺骨的冰冷叫她瑟缩了一下,旋即周围卷出雪雾,她回到龙身,展开华美的铂金色双翼。   *   季念云和季淳听完后,神色都变了。   震惊至此的消息当然需要时间消化,伊迪丝没有着急催促,捧着热茶静静地等他们思索,顺便打量了下站在旁边的青年。   她来找他们讲的事情私密,季淳屏退了所有仆从,除了这个叫季霖泽的年轻人。他替代季淳的影卫加西亚,站在少主身后,充满戒备,视线并不怎么友好。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孩子并非纯血的一员,而是季家收养的,才三百岁,比自己的外甥还要小些。   可她从他鹰隼般深沉的眸子里,已经看得出日后的风雨。   季念云的叹息唤回了伊迪丝的注意力,向来温婉的季夫人此刻显出难得的仓皇:“是我的错。”   当年,他们不应该……   季淳轻轻捏住她的小臂,蹙眉:“阿姐,你不要自责,是我的问题。”   季念云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争论是谁的一意孤行已经没有意义了。出发点皆是良善,是斯科特·赫定受不住权力的蛊惑,才酿下大祸。   伊迪丝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利用虬提升血统是赫定家的秘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伊迪丝也不会将它捅到敌对家族的眼皮底下,无异于递出把柄。   然而纯血家族的羁绊是非常复杂的,他们彼此敌对,彼此牵制,却又在某种程度而言是被所有其他等级巨龙虎视眈眈的、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就是为什么伊迪丝没有找家族的其他长老,反倒是寻求季念云的帮助。   季念云拍了拍季淳的手,抬起头:“你放心,你哥哥那边我会去劝。这件事交给我,你回去以后不要在斯科特面前表现出来,不要说来找过我,也不要把任何计划透露给夫人。”   伊迪丝点点头。她都听他们的。   临走前,季念云摸了摸她光滑柔顺的长发,好像看见了幼时腼腆的、看着她的眼神充满崇拜的那个小女孩,语气伤感:“伊迪,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见面了。”   曾经何时,他们也是能够互相串门的两个家庭。季家的姐弟俩和赫定家的兄妹俩年纪相差不大,玩得到一块去,小殿下卢修斯出生时,季家还备了大礼恭贺。   如今,却要成为相见时分外眼红的仇家了。   伊迪丝感受着她手掌的温度在大雪中逐渐消散:“再见,云姐姐。”   ——只祈盼还能再见。   *   四百年后的埃隆和耶利米不会想到,曾经也有两个相像地位的人,和他们有着类似的处境。不同的是,埃隆对耶利米的怜惜疼爱是真,耶利米对埃隆的崇拜依赖也不假;而斯科特同那个虬,单单是利用与仇恨的关系。   季念云在地牢里找到可怜的虬时,后者已经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或许从斯科特拆掉他的肋骨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虬早就没有力气回到原身,斯科特也不会允许,毕竟柔弱无力的人类身体更好控制;他头发蓬乱,身上只有一块称不上衣服的旧布,整个人破破烂烂,色素极浅的身体上纵横交错布满血痕。   不仅仅是血痕。还有大片大片的淤青、勒痕,甚至是难以分辨的干涸液体,场面只能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季念云不愿细想他究竟在这里都遭受过什么。   从他们的……交易到现在,已经过去三百年,应当不是当初季家的那一只,而是另一个了。换言之,眼前的虬,破壳伊始就一直被囚禁在地牢里,受尽折磨,不见天日。   季念云的心抽痛起来。她当初所做的决定,真的是正确的吗?   她试了几种方法,都没能唤醒虬,最后化出左手尖利的龙爪,割破右边手腕,鲜红的血液淌到虬的嘴边。   她恢复人类纤细的手指,在伤口上轻轻一抹,刀痕无影无踪。   S级龙血的剧烈刺激之下,虬很快醒了过来,眼神狂乱,惊恐到了极点:“求求……求求你!放过我……不……不要杀我!!”   “嘘,嘘,放松,我不会伤害你。”季念云安抚道,“我是来救你的,我会救你出去,相信我,好吗?”   虬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紧紧抱着头胡言乱语,单薄的身体颤抖如风中落叶。   他原本是那般美丽高洁的生灵,当是世间的礼物,如今却活在炼狱。   季念云想,纯血之间,的确是相互掣肘。   一人犯下的罪孽,迟早会由其他人来偿还。   *   季念云为解救虬做了周密的计划部署,包括后续的安置和如何撇开自身,这其中很多步骤都需要伊迪丝和赫定家其他人的配合。然而赫定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行动前一日,被斯科特察觉。   气昏了头的斯科特找上门来,他们大吵了一架,季念云清楚必须阻止斯科特继续陷下去,无论付出什么,威胁他如果执迷不悔,她会将一切捅到长老会和公众面前;斯科特指着她的鼻子恶狠狠道:“你不会想知道惹恼我的后果。”   很快季念云就知道了,代价是丈夫的生命。   她毕竟是季家的家主,最强大的雌性S级,再怎么苦痛也不能乱了阵脚。在安排好一双儿女的去处,又支开唯一的弟弟后,失去了软肋的她重新装备好自己,再次光临赫定家的庄园。   也曾是交心好友的两人,终究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大战爆发,伤亡之惨烈不多赘述,最终斯科特被猎杀,季念云体力完全透支,重伤至死,二人同归于尽。群龙无首的赫定家一蹶不振从此衰落,季家则在迟迟归来的季淳带领下隐退山林。   至此,被两大纯血家族支配、延续了上千年的格局打破,龙族进入到全新的时代。   或许还有当年的仆从依稀记得,季淳少爷和季念云小姐先后离开的日子,都是好天气。日光晴朗,早风和煦,他们转身挥挥手,还挂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只是出去郊游,傍晚时分都会回来参加晚宴。   谁能料想,当他们踏出门外,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会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轨迹。 第一百一十二章 水星逆行8   不愿再称作是簌簌了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我的兄长与念云夫人,在更早之前达成过某种协定,双方交换「传家宝」。换言之, 现在属于季家的护心之鳞,几百年前, 其实是赫定家的;而虬的存在, 曾经只有季家知晓。”   斯科特囚*了虬,用来制造特殊的异能战士,因龙届向着季家倾斜而焦灼,干脆生吃虬骨, 事情败露后没有收手,反而公开挑衅季家,双双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季念云的遗嘱里要求把护心之鳞随葬, 永远不见天日。若不是突然冒出个埃隆·赫定,将新生的虬利用到失控的地步、连季淳都松了口去寻回鳞片,或许后人再也不会有机会瞻仰它的昙花一现。   几天前,在季念云的泉水墓边, 卢修斯能感到鳞片的呼应,正因为它本来就是赫定家的东西, 同他的血脉拥有共鸣。   伊迪丝在讲述过去时, 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配合着过分精致艳丽的五官, 如同纯白的、没有生气的木偶。   哪怕几百年的纷争中她都是当事人, 淡漠的语气却好似万事皆与她无关。   语毕, 她瞥了眼带着玩味表情的埃隆, 后者才真真正正像个全然置身事外的听书人。   伊迪丝想, 百年前他从偏僻的山谷里找到自己, 他们也曾有过和平共处的时光。   过去,在斯科特的阴影下,她只是漂亮的笼中鸟,供人观赏;然而到了埃隆那里,她却多了一层权势的象征地位。   观赏和瞻仰这两个词的差别,或许正是她被这对父子俩利用的不同途径。   却殊途同归。   *   周围的群众纷纷愣住了。   看起来光鲜亮丽、权势滔天的纯血贵族,背后竟然藏着如此龌/.龊之事!他们无一不震惊于这桩绝顶秘辛,愤怒于斯科特的残忍,畏惧于龙的贪婪,哀悼于虬的可怜,最后的最后,也胆怯于自我即将飘摇的命运。   伊迪丝回忆的空当阿尔瑟也没有停下工作,为许游输送树灵,哪怕自身储备也不再充足;重新获得了力量的许游同样在奋力修复自己的伤口。   他们都清楚伊迪丝的到来只是暂停,而非休止,埃隆不会放弃决斗,他们也不会。   第二回合随时有可能爆发,刚刚见证过埃隆摧枯拉朽的力量后他们甚至不知道要怎样再次迎战。   但许游的心思依旧被另一件事拴着:“没有树灵,为何你还可以在密林里呼吸?”   “我说了,你该去问季先生。”伊迪丝看了看他,叹息从唇齿间滑过,“等你……活着离开森林的时候。”   她想说或许我们和脚下的这片土地,都太过年轻,年轻到来不及参透许多秘密。   但她只能沉默。   那日季淳带着季辞去赫定庄园找她,想要暗示的一切,她都已经转达。这三条雄性巨龙中,同她最亲近、血脉相连的卢修斯,却一字未言,似乎被巨大的悲恸所裹挟,失去了语言能力。   伊迪丝清楚自己今日到来更像信使,而非裁判,既然使命已经终了,也该退场了。   她淡淡地环视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什么都没有说,被淡金色的光芒所笼罩,巨大的龙翼如终章幕布般展开,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向颓丧的天际,飞跃已然破败的森林。   *   埃隆·赫定望着姑姑离去的方向,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叹了口气,单手插着口袋,还有心思整理整理发型,懒洋洋道:“好啦,休息时间到,我们继续吧,嗯?”   偷来的时间转瞬即逝,血红色的恶魔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残留着丁点不必要的悲悯,看了圈颤抖如风中落叶的森林原住民,换成只有他们三个听得懂的龙语:“死前还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吗,先生们?如果你们现在态度好些,或许我会考虑帮你们完成遗愿也说不定。”   血色巨龙引吭长啸,分贝早就突破了生灵的极限,光是声波的攻击就已经让很多人受不住,连带着震颤的大地都出现了裂纹。不少小型的动物掉进缝隙中,还没来得及呼救,转瞬间消失不见。   卢修斯用仅剩的那半边龙翼替阿尔瑟和身边的几个树精挡住坠落的枝叶,刺猬猪们尽管恐慌,但这个时候所有生物必须联合起来,必须勇敢,让附近的小动物躲在自己腹部底下,最大限度施展坚硬外壳的作用。   此刻能派上用场的战斗力还是只有许游一人,他来到空中,俯瞰簌簌颤抖的大地,就算不是这里的原生物也生出悲凉之情。   ——前前后后也就十几分钟,郁郁葱葱的森林消失了,草木枯黄,万物凋零,无助的居民们四散奔逃,受伤的、当场死亡的,哀鸿遍野。   红龙根本没把同类虎视眈眈的戒备放在眼里,也没有立刻来攻击许游,而是玩儿似的用龙尾卷起一棵参天古木随意地扔向人群中心,或者张口喷出体积威力都很一般的火球,随意得仿佛在测试自己的龙焰的精准度。尽管只是对于他而言一般,落在谁头上,都是灭顶之灾。   放在二十年前,作为自私的龙类,许游都不会对他族的悲剧产生多少同理心;可这二十来年陪伴着呵护着季辞慢慢长大,连他的心也跟着莫名柔软起来。   因为有了所爱之人变得脆弱,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游理不清,但有一个结局是注定的:若不在此阻止埃隆,他自己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他的宝贝儿会哭的。那可不行。   他不想看到他除了喜悦以外掉一滴泪。   *   季辞不知道耶利米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尽管从小就习惯了骑龙飞行,然而无论是小舅兄姐、加西亚,还是后来的许游,他在他们巨大的原身之上从不担心会掉下去,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堡垒。   耶利米不一样,他曾经亲手喂养的孩子,现在恨不得他死去。   虬的确美丽,原身比巨龙要小上不少,从角到鳞都更精致,通体玉色,月色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地,周围镶着淡淡的光晕,的确是只有传说才能相融的美丽。   若季辞在陆地上,偶然抬头望见夜空能瞥见如此奇妙的景象,也会很欣喜。可他现在没有半点心思,毕竟身家性命悬在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身上,谁能保证耶利米不会半路把自己扔下去呢?抛尸灭迹的麻烦都省了。   好在耶利米有更好的办法折磨他,带着他飞了很久,直到雾气愈发浓重,坐在龙脊上的人类什么也看不清,虬还在继续在茫茫雾海中向前飞行。   季辞甚至没感觉到耶利米有降落,他们停在了陆地上,雾气没有半分减少,气温却骤然降下来。少年回到人形,头也不会向前走,人类哆哆嗦嗦搓了搓胳膊,不敢自己随便乱跑,只能跟上去。   季辞看着他的背影,单薄又陌生,心痛难忍。   三年前的秘境森林,豌豆藤的树根里,漆黑的小房间,第一次看见这颗发着光的龙蛋。他对它充满了惊艳与期待,然而那时候他带回来它只为了等银焰花开、救许游,哪里会想到日后还有那么多纠葛。   他甚至不愿把眼前残酷的少年称作簌簌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是十七岁的耶利米·赫定。是赫定家的少主,不再是季家那个调皮的、惹人喜爱、不需要背负任何重责的小小男孩。   曾在臂弯里撒娇、毫不保留信任的幼崽,已经走在背道而驰的两条路上。   *   高压缩的能量聚合体再次狠狠地投掷向埃隆,却在碰及龙翼边缘时被弹开。许游感到非常挫败,若是说先前的较量还是势均力敌,现在早已落下风的自己,根本不是扭曲的埃隆的对手了。   连对他造成伤害都做不到。难道要真的眼睁睁看着他完成残忍的屠戮?   力量上的压制做不到,必须得剑走偏锋。许游一边用龙爪钩起一些摇摇欲坠的小动物,丢去安全地带,一边闪躲着宛若枪/林.弹/雨的新一轮攻击,大脑飞快思索着对策。   【想到什么办法没有?】   卢修斯着急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畔,许游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阿尔瑟做的。不久前她的心灵沟通还只能单向传输,现在已然可以作为媒介连接第三人。   换言之,她不再只是传声筒,成了中转站。   看来,为了自保,所有人都在极端的时间之内不停地修炼和突破。   这种「升级」需要大量能量,阿尔瑟现在无须操控藤蔓,只要给他们两个供给氧气,自然分得出精力寻找新方法。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整个森林的力量操控权已经移交到了埃隆手上,后者不仅能尽可能地吸收树灵,还能够调配吸收不完的……   吸收……不完?   埃隆作为巨龙,作为单打独斗的生命体,对于树灵或者任何一种能量的吸收,不可能像整座完整生态的森林一样无穷无尽,必定有一个临界点。   他们没法从埃隆那里抢回被夺走的能量,那么反过来呢?   许游神色一凛:「所有人,把树灵输送给他!」   「什么?老许你他娘的是疯了吧!」卢修斯的声音时远时近,近的时候像打雷,「还嫌他不够牛叉么?你是嫌命长想无痛去死么?我不要啊我还要回家香车宝马美酒美人享受人生啊!」   许游心想这张嘴真是烦死了,还不能像平常打电话一样把手机拿远点儿或者调小音量,只能忍着烦躁解释:「他现在没有办法从外部攻破,不是吗?信我的话,就试试。阿尔瑟,你能同时告诉所有人么?」   女孩子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我没有试过……尽力吧。」   「不能尽力,是一定要做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好。」   「让大家离埃隆远点,找好掩体!」   巨龙的身体并不是合适的囤积容器,若能量过多,导致过载,很大程度上会损伤容器。   就像一个气球,越吹越大,最后的结果就是撑开表皮爆炸。   许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   季辞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雾中,有了几分几年前在秘境森林里探寻的错觉。这儿到底是哪里?耶利米会把他带到森林来吗?把他作为人质,去要挟和埃隆对战的许游?   那些巨龙究竟打到什么程度了?许游还好吗?森林里的其他居民呢?   没人能回答他。   又走了很长时间,温度缓慢回升的同时,雾气也开始消散。视野重新清晰,季辞从周遭大小倒置的植物体型可以确定这里就是秘境森林了,只不过和他当时来的生机勃勃相反,现在完全是死气沉沉。   地形并不好走,季辞小心翼翼,耶利米却显得很熟练,好像来过很多次。   “不要负隅顽抗了。”   季辞想这么劝阻。可转念一想,现在谁才是那个身不由己、生死掌握在他人手里的人质啊。   “妈妈。”耶利米忽然张口唤他,没有回头。   满腹心事的季辞吓了一跳。这个从龙崽破壳时就坚持的、对一个男人而言怪怪的称呼,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恍如隔世。   “抛弃我的这一年……你有没有、哪怕一秒,后悔过?有没有想过我?”   季辞心痛难当。他从来就不同意把簌簌送出去,可他也不会怪罪许游做出的决定。他知道在许游心中,世间万物与自己都不在同一个衡量的级别。   爱人的心明如日月,其他所有都黯淡。   “我……”   尖锐的风声切断了他想要说的话。   耶利米神情一肃:“安静!”   他捂着心口,面容逐渐变得平和,好似在聆听。   片刻后,少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甚至无须龙身,透明的风直接裹住托举起两个人。   *   阿尔瑟大概在森林中享有绝对的权威和地位,尽管很多人将信将疑,但她一声令下,居民们全都听话地开始反向输送能量。   埃隆并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反击方式,但并未感到受威胁,起初还在游刃有余吸收着全员的树灵,似乎那些过载的能量放在他身上变成极为享受的沐浴。   能量充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强的感觉谁都不会讨厌,埃隆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自己的生父从虬那里吸血还不够、直到食骨都无法罢休的执念。   很快,一些居民竭力地倒下,阿尔瑟和树精们同样脸色苍白,唯一好些的就是他们这两条外来的龙,由于体质的特殊性,他们不能捐出树灵,尤其现在树精们分不开身给他们持续供给,「氧气瓶」成了定值,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否则先倒下的只能是他们自己。   两条龙忙着救人,也不轻松。许游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每一次行动都要计算着消耗树灵,有些胸闷气短。   他的决定真的对吗?所选择的方向真的没问题吗?   终于,红龙的脸色出现了一丝凝重。   哪怕吸收不同生命体的能量对他而言轻松如吃饭,饭吃多了也总会感到撑、积食不消化。   实际上很难从那张扭曲的巨大面孔上分辨出什么微弱的表情差别,但他们是龙,最了解彼此,尤其是战场上,了解对手的状态如何同了解自身的一样重要,谁更能感受得到点点滴滴变化,或许就是制胜的关键。   一直高高在上悬在空中的血色巨龙此刻落在巨大的树冠上,有那么一瞬间的踉跄,许游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眼前一亮:「继续!有效果!」   虽然没人认识他,但他是阿尔瑟请来的救世主,疲惫的众人重新振奋士气,抱着自我牺牲的精神,反正横竖是一死,死也要拉上埃隆这个杀千刀的垫背。   有不知名的住民咆哮起来,接着,许多动物加入了它,殊死一搏的森林演唱会奏响,震撼又悲壮。   然而变故陡生。   红龙再次伪装成人形,埃隆轻轻松松跃下几十米高的古木,似乎收到什么消息,忽然转身离开。   人形太小,树灵的输送不再好瞄准,许游让其余人不要停下,孤身追了过去。   埃隆既然要逃跑,自然不会让他轻易赶上。等许游丢失了目标,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一块先前从未涉足的区域。   秘境森林的植物本就奇奇怪怪,玫瑰园、芝麻田都见识过了,别的不足为奇。   他顿住脚步,抬起头,发现自己正身处错落有致的……蘑菇丛?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水星逆行9   再次成为牺牲的祭品   三个月前。   衣帽间的灯光并不明亮, 这是特意定制的光线,只要照亮轮廓,其他的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埃隆·赫定站在落地镜前, 一颗颗扣好衬衫扣子,整了整衣领, 为即将的出行做准备。   今日赴约, 其实无人邀请,准确来说,一定不会受欢迎。他拿出皮质的黑色手套,覆盖住手部皮肤, 获得奇异的安全感。   没有任何声息,甚至连镜子都没倒映出靠近的身影,有谁凭空出现, 纤细的双臂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几百年前,母亲死在贫民窟以后,埃隆身边再无亲近之人。他不信任任何人,没有对王位以外的野心, 无须多余的欲求,鲜少与他人有身体接触。在被搂住的瞬间他僵硬了一刻, 旋即放松下来, 戴上皮手套的双手轻轻握住那双白皙的、柔若无骨的手。   耶利米比他矮上一截, 额头抵着他的后背, 嗓音怏怏:“一定要去吗?”   埃隆温声安慰:“很快就回来。”   耶利米不信, 要是进了秘境森林, 等的可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不能带我一起?”   “太危险了。”   “你一个人也危险。”   “你跟我去, 会成为他们要挟我的把柄。你不想拖我的后腿, 对吧?”   少年不说话了。   埃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起来绅士,其实藏着野兽的心。他对他讲话的语气从来温柔,可道出的言语并不客气。   男孩儿赌气似的不说话,他有耐心,对方沉默,他也沉默,不信能对抗到地老天荒。耶利米在这种事情上就没赢过,很快败下阵来,忍不住再次开口:“就那么需要成为王么?”   耶利米不理解。季家离开政./坛几百年,从季淳到季辞都没有任何觊觎,眼下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比得过赫定,另一位家主伊迪丝同样无心于权力,甘心做金丝雀。不管谁来看,埃隆早就一家独大,王座于他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但他还是不甘心,一定要剿灭了季家才行。   *   耶利米对季家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是他最初的家人,曾经付出过全部的信任,却遭到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抛弃。但若让他眼睁睁看着埃隆杀光他们,他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更重要的是,埃隆现在单枪匹马去对付他们,一个到达临界的S级,去对付其他的S级和超A级,就算有自己血液的加持,不能保证百分百完整地回来。   他担心他。怕自己再一次失去生命中的依赖。   “当然。”埃隆转过身,捏住少年的下巴,“为什么还问这个?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以为你懂。”   耶利米浅色的眸子望着他。孩子长得非常之快,幼年哭泣恐惧的模样早就远去,如今那双眼睛无雨无晴,什么情绪都如同一缕烟,不留痕迹。此刻他却窥见一丝孩子气的焦虑。   “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不爬上最高点,总会有人想把我拽下去。”埃隆说,“到那时,生活也许就不好了,我的小甜心。”   “那也许,别人并不会想杀你。”耶利米踌躇片刻,还是说出那两个名字,“季辞,许游,他们都……是心善的人。”   “心善到把你交给我吗?”   少年的脸色变了,埃隆笑着摇摇头:“就算他们是良善之辈,但你保不准五十年后,一百年后,五百年后又会冒出什么野心家来。我只能把任何可能都扼死在摇篮里。”   耶利米不理解,但也不再固执地反对。他是埃隆的拐杖,并不能越位决定去往何方。   埃隆抽出推拉的衣柜,对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领带们下巴扬了扬:“帮我挑一个。”   少年选了挑宝蓝色斜纹的,布料丝滑如绸缎,掠过他漂亮的手指。   “为什么是这个?”埃隆低着头,看着为自己系领带的人。   “很衬你的眼睛。”   蓝色的,如同大海,会温柔托举,也会无情溺毙。   埃隆偏过头,嘴唇碰了碰他的颈侧,那儿看起来光滑的皮肤之下,藏着无数次被咬开又愈合的伤口,光是靠近就能听见血液甜美的流动。他自觉像个吸血鬼,汲取着血袋,在上瘾和自持中来回拉扯。   等我回来。他对他耳语。   少年看着门在面前阖上,心脏悠悠下坠,总觉得,好像他再也不回来。   *   现在。   见识过比树还高的芝麻与玫瑰,相比之下,眼前这些也就比人高不了多少的蘑菇,从体型上来说也没那么离谱。个个敦实得像小房子,好似随便在哪儿停下,就会有毛茸茸的小动物打开门说一句欢迎光临,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什么儿童剧的片场。   许游晃晃脑袋,把多年前给小辞讲过的童话故事甩出脑袋,再次打量着埃隆指引着他来到的地方。   如果说先前对战的河流是饱和度很高的蓝,那么这一大片蘑菇林,就是蓝到亮瞎了眼的色调。不仅蓝,还各个发光,鬼火似的。长蘑菇的地方总是阴冷又潮湿,这儿也不例外,脚下的地面虽不至沼泽那般险要,也泥泞得叫人难受,一阵阵冷风刮过皮肤,泛起鸡皮疙瘩。   许游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蓝色。它们让他止不住地一阵阵眩晕,视网膜还会留下五彩斑斓的残像。   秘境森林的蘑菇丛多半是致幻的,许游怀疑埃隆是故意把他逼到这里。   刚才心太急了,明知是陷进,还偏偏往里跳。   好在幻觉这种东西,就是大脑和感官联手合作的欺骗,终究不是真实。只要心智不迷失,致幻攻击是无用的,许游不相信埃隆已经进化到可以操控幻象。   保持清醒。多想想季辞。   他的男孩儿现在会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觉?要是想他了怎么办,季先生他们能陪着他解闷吗?   然后,许游一转头,就见到了蓝蘑菇旁的季辞。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是前一秒刚想完,后一秒就实现,召唤兽都没这么灵敏。   许游目瞪口呆。   因为这个向自己走过来的不是二十五岁的季辞,而是……三岁。   *   三岁的季小辞,那许游可太熟悉了。他们相遇之处,最娇嫩、最难搞、最充满敌意的季辞,就是这个年纪。   小男孩穿着印有喷火龙图案的连帽卫衣和雪白的背带裤,时尚又不失可爱,搭配一看就出自唯一的姐姐季悦栀之手。   许游觉得眼熟,如果没记错,好像还是某次季越彭带着他上台走秀时穿的衣服。彼时季小辞仍是炙手可热的童星,万众瞩目的国民崽崽,聚光灯一打,甜蜜且无瑕。   坐在台下的许游面带微笑,不自然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遮住手腕上昨天刚被小崽子狠狠咬了一口的牙印。他就是想抱抱小孩儿,季辞跟被惹恼的猫似的连抓带挠。乳牙也就米粒大,怎么那么有劲儿?他对崽崽百般好,怎么就被讨厌成那样?许总想不通。   想起二十来年前的那个牙印,现在的许游甚至感到一丝凭空出现的疼痛来。   这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眼前究竟是幻觉,还是记忆在重播?   崽崽明显是迷路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小脸都哭花了,抹着眼泪走得蹒跚,许游提心吊胆,生怕他下一秒就啪叽被绊倒摔地上。   崽崽看见他了,哭得更凶,跌跌撞撞冲他跑过来,张开手:“叔、叔叔……抱……”   百分百是假的了。季小辞从来不肯叫他叔叔,总是连名带姓,无论三岁还是二十五岁。   许游嗤之以鼻,看来埃隆·赫定的调研还不够完全,有这么大的破绽。   等等,这并不是埃隆施加的幻术,蘑菇丛没有智慧,应当是他自己的幻象,映照出不曾见光的潜意识。许游想,难道自己心底一直希望被季辞喊声叔叔?   嘶,蛮怪的。   *   就算是虚影,许游还是见不得崽崽哭。他拨开杂草走过去,刚蹲下想把孩子抱起来,崽崽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果然是幻觉。许游警惕地站起来,转头看见蓝蘑菇后面出现另一个季辞,这回稍微大了一些,看起来有七八岁模样。小孩没哭,就是神色惊恐。   许游想问问他,看看孩子的记忆能不能和自己对上,然而出声之前,这个季辞再次不见,接下来,仿佛电影放映轮转,他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把从几岁到二十几岁的季辞都见了一遍,就好像重新体验了一回陪他长大。   如果不是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之下,许游真希望每段幻觉都能够再延长一些,毕竟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人类的寿命本来就短,男孩儿辛辛苦苦长大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于龙而言不过弹指间。能够重播,就好像偷来一次人生。   冬眠都能随便睡个上百年,认识季辞之前,许游从来没有过珍惜时间的概念。然而现在不同了,在季辞身边时,他都很少真的入睡,眼睛一秒都舍不得离开人类。   许游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再过几十年,等到季辞的寿命走到尽头,他们该何去何从?   一条信奉唯物主义的龙祈求着,到底有没有轮回转世?若是有,翻山越岭,上天入地,他也要在世界的尽头重新找回季辞。   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地位名誉,他通通可以不要,只要季辞能在身边。   不同年龄的季辞影像明明灭灭,感伤和深情交错着扣响龙的心弦,他干脆找了个相对干燥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当起尽职尽责的观众,专心欣赏。   直到头顶传来「砰」的一声。   许游猛然抬起头,接着,比幻觉还要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之前所有小时候的季辞影像瞬间消失不见,一个新的、最接近真实年龄的季辞,顺着大蘑菇的伞柄摔在他面前。   好在地面潮湿柔软,没受伤,季辞揉了揉受到冲击的酸痛胳膊,看清他以后极其意外,瞪大了眼睛:“许游?你怎么在这里?我……我现在在哪儿?”   许游怔怔地盯着他,又是新一帧虚影么?可是无论是图像还是声音,质感都逼真了许多……   不对。   直觉告诉他,这个季辞是真的,不是幻境。   天上掉下个男朋友———这演的是哪出啊?   *   许游同样傻了眼:“宝贝儿,你是怎么……”   他第一反应就是过去抱住他,却被季辞喝住了:“别过来!”   许游的动作滞住,皱起眉,看见季辞的眼圈红了。人类慢慢摇了摇头,轻声呢喃:“别,别靠近我。   他话音刚落,耶利米就那么诡异地从半空中显形。   对,隐身,也是虬被觊觎的、巨龙并不拥有的特殊能力之一,许游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招。幸好之前过于自负的埃隆没有用上,否则自己也许早就死在下作的偷袭里。   很明显,季辞不是主动误打误撞找进森林的,而是被耶利米绑架来。许游痛恨自己没有分*shen术,不能留下来待在季辞身边,才会让孱弱的人类一次又一次成为牺牲的祭品。   同时他对向来尊敬的季家产生了怨怼———这群贵族到底在做什么,连一个人类都看不好?他们究竟是怎么对待宝贝的幼子?   看似淡泊名利,实际上深不可测的元老季淳,是不是真的有表现出来那般疼惜季辞?究竟把这个孩子当做宠溺的幺儿,还是精心设计布控的一枚棋子?   先前对季家、蒲公英和秘境森林的揣测,再一次浮现在脑海。   不过许游也清楚,眼下并非归咎怪罪的好时机,他和季辞隔着几步之遥,却犹如隔了生死的河流。   冷静下来后,他发现了季辞为什么不让自己靠近:人类的心脏处有一道细细的、近乎透明的线,若非看得仔细,根本注意不到,而这根线的另一头则连着虬。   ——耶利米用某种前所未闻的法术,把他和季辞的生命链接在了一块。无须解释,也看得出用意,攻击其中一个,另一个也受到等同的伤害。   不仅季辞在耶利米手上,同样的,季辞也是唯一一个能牵制住耶利米的存在。   那是虬还没诞生前就认定的「母亲」,根植在骨血里的雏鸟情节。   没有血缘关系、只有种族隔阂的父子俩,在命运的捉弄之下,同生共死。   *   “爸爸。”耶利米对着眉头紧皱的雄龙柔声开口,“我现在会带你们离开蘑菇丛,回到初始之地,就是那条蓝色的母河流。埃隆也会去那儿。”   许游可一点儿都不想被这个威胁自己心肝宝贝的家伙叫爸爸,语气不善:“然后呢,你们想做什么?”   “爸爸,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要恨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和妈妈。”少年白净的面庞上难得显现出符合年龄的难过,可接下来的话绝不是什么好声好气的央求,“但你们也不要伤害埃隆,好吗?他和我同样是相连的哦。”   “你什么意思?”许游心中一凛,倍感不妙。   “意思就是,我,埃隆,还有妈妈,我们三个…………”他伸出食指,在虚空中画出三角的形状,“我们已经是绑定的了。你知道的吧,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状态,所以,我们的平衡不能被打破。”   耶利米用那根透明的线链接起自己和季辞,而埃隆同他又有另一种紧密的关联。谁都不能出问题,否则另外两个都会跟着陪葬。   许游愕然。   幼龙自破壳才过去两年多,放在寻常的人类,或者龙崽,都是最天真无邪的年纪。可他的心思已经深沉到了何种地步!   许游第一次切实地后悔了当初拿簌簌交换季辞的决定———可若不这样做,又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   进退维谷,选哪边都是绝路,他要怎么走?谁来教教他怎么办?   少年并不着急,歪着头等他回复。季辞安安静静的在一旁,未发一语。   最终,许游攥紧的拳头颓然松开,沉声道:“好,我跟你走。不过,你先把眼睛闭上。”   有牵制在,耶利米不怕他做什么,乖顺照做。   许游三步并做两步上前,一把将季辞搂入怀中,力道之大让人类感到一丝疼痛。他低头吻上他的唇,短暂到来不及抒发思念之情又放开,抚摸季辞的侧脸,声音掺上不易察觉的颤栗:“我一定会带你回家……一定。”   季辞眼圈红红的,攥着他的前襟仰起脸,目不转睛:“我相信你。”   许游想起五年前那场烧光古堡、掀起后来连环灾厄的大火,悬崖边上的生死一刻,那时的季辞同样用这样全心全意依赖他的眼神望着自己,漂亮得让人心碎。   就算下一秒世界天崩地裂,也没关系,他可以碎裂在他怀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水星逆行10   自己会一同粉身碎骨   许游再次回到那条被称作「母河流」或是初始之地的蓝色河畔, 前前后后也就几个小时,恍如隔世。   埃隆也到了,他以人身伫立在河对岸, 依旧衣衫光鲜,但看得出来状态一般, 原本伪装出来的完美无瑕的皮肤黯淡龟裂, 好似其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伺机破土而出。   那些反向推送给他的、过载的能量,正在将这个不可一世的男人推向毁灭的边缘。   原本只要再加一把力,就能结束噩梦了。可惜啊可惜, 当初救了他命的虬,重新出了道无解的难题。   耶利米歪过头:“爸爸,该宣布了。”   他说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够那边的卢修斯、阿尔瑟等人听见。他们闻言投来诧异的目光,想不通怎么就一会儿没见,这几个又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许游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季辞,几百年没此般无可奈何过, 向前走了几步,抬起双手做出中止的手势:“大家……先停一停。”   这回不仅是近处的卢修斯, 所有的原住民都在看他。他们沉默着, 没有立刻反驳, 似乎不相信这个方才还在解救他们的神明已然向着撒旦倒戈。   心底的另一种声音正在告诫他们:或许天使与恶魔, 原本就同根同源。   许游省略了季辞受胁迫的部分, 简单地道出放弃抵抗的想法。   卢修斯第一个坐不住了, 破口大骂:“你他./码是不是疯了?我看你是真的昏了头!怎么能——”   若他现在在他旁边, 多半一拳狠狠砸了上去。然而许游眼中迸溅出的杀意阻止了任何的申诉。   卢修斯从未见过向来圆滑周到、客气待人。他们毕竟共事这么久, 卢修斯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 能让许游转变至此,唯一的可能,就是妥协的原因与季辞有关。   许游做什么事儿不做什么事儿,判断方法特别简单,那就是会不会到伤害季辞。   他瞥了眼在耶利米和许游中间,离谁都不远不近、毫无偏向的人类,后者垂着眼睛,避免与任何人眼神接触,如同平衡支点,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混蛋弟弟,和混蛋弟弟的混蛋小助手,究竟用了什么方法?   许游消失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季家小少爷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脑袋问号没时间消化,卢修斯无法接受努力那么多、付出那么多后许游说要放弃,但也明白许游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季辞。   怎么办?如何才能打破僵局?   *   埃隆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似乎在衡量当下的局面。然后他借着森林的能量操控藤蔓———就像树精少女们做的那样———轻轻松松捆住了阿尔瑟,钓鱼似的把她拽到自己身边。   卢修斯下意识上前一步就要阻止,却被许游抬手拦住了。前者愤愤地垂下手,瞪着埃隆,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却也只能耍耍嘴皮子:“你要是敢伤害她,我——”   “你就怎样呢?”埃隆将少女带到半空,原本同她合为一体的藤蔓再也不听她的控制,而是将她层层叠叠束缚住,越缩越紧,几近窒息,“我的哥哥,似乎我无论做什么,你也没什么办法吧。”   卢修斯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许游低声道:“你现在发怒,就是上他的当了。”   埃隆不会直接杀了阿尔瑟,更多的,是用她来试探他们的妥协是不是真。   他很聪明,阿尔瑟是森林主心骨具象的化身,若真动了她,龙们怎么反应不好说,但其他动物一定会爆./动。先前他还有一人对抗整个森林的余力,许游调整策略后将所有树灵堆积在他体内,埃隆感到几分力不从心,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所以他只是折磨阿尔瑟,并未真的伤及她性命。   阿尔瑟早就连呼痛都没力气了,看起来离昏迷不远。埃隆化出龙尾,尖端伸出淬毒的倒刺,画画似的在她无瑕的皮肤上留下不可愈合的伤口。   龙可以控制毒素的用量,能够在眨眼间杀人,也能慢慢地、长期地折磨。   明显有原住民看不下去了,然而在他们之前先一步进行阻止的,竟然是和埃隆一条心的耶利米。   少年遥遥望着他,好像在仰视唯一信奉的神明,语气里既有崇敬,尾音又软软地撒着娇:“我们早点回家嘛,好不好?”   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笑了,温柔地让其他人打了个寒颤:“我的小甜心都这么说了,那就不再这儿浪费时间啦。喏,还给你们。”   他手一松,依旧被藤蔓桎梏、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树精就这么被他从空中扔了下去,像一片凋谢的叶子。   卢修斯刚要去接她,有谁的速度比他更快,像道球形闪电———刺猬猪中最大的那一只疾驰而去,背上的植物纵横交织出缓冲的网,浅绿色的影子不偏不倚,陷了进去。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时,季辞却感到手腕上的龙血珠串蓦地开始发热!   *   这串手链是十岁那年,许游和家人共同送给他的礼物。一共六颗,看起来是红宝石,实际上每一颗里都悬浮着一滴龙血,分别来自S级的季淳、季越彭、季悦栀,与A级的许游、季霖泽、加西亚,以他们的心尖血护着他成长。   十五年过去,珠串只剩下三颗,替他分别抵挡过三次伤害,地痞流氓,车祸,以及古堡的大火。   在他安全时,它们沉睡着,只是漂亮的装饰品;当危险来临,它们则是最好的警报,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温度。   而它们现在正在变得滚烫。   季辞感到蚀骨的慌乱与恐惧,只见唇边带着一抹淡笑、翩翩落下准备走向耶利米的埃隆,突如其来转变了方向,速度比闪电还要快冲到刺猬猪旁边,头部霎时间扭曲成龙的形态,张开血盆大口喷出金红色的火焰球!   刺猬猪保护森林守护神的反应完全出自下意识,它唯一拥有的时间就是将背上的阿尔瑟丢了出去,自己来不及逃离,怔在原地,像是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它感觉不到。   什么也感觉不到。   上万度的极端高温如同单独的隔离罩将它包裹其中,笨重的身躯扭了扭,还有几分滑稽。它的双眼茫然地望着他们的方向,脑袋以外的部位几乎是顷刻间融化———对,完完全全地融化于龙焰。   几秒钟后,火焰消泯,什么都不剩。   连残骸———不,连灰都没有。   森林死一般的寂静,景象之残忍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这是到现在为止,埃隆·赫定第一次直接用龙焰对付密林的生灵,而他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   距离最近的阿尔瑟忍不住呕吐,年纪小的树精低低地抽泣,连哭都不敢大声。   一滴泪从眼眶中滚落,季辞本人毫无察觉,颤抖地攥紧拳头:“够了!”   “哦?你又能怎样阻止我呢?”埃隆玩味地望着他,“小少爷,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那时候你才十岁。”   酒会走廊的转角,他埋伏已久,与年幼的孩子来了个偶遇,那时他就看见未来数十年命运的纠葛。   季辞不是毫无办法。开关就在他手中,只不过按下去,自己也要一同粉身碎骨。   那绝非轻易能做出的决定。   阿尔瑟孱弱的声音在季辞耳边响起:「那根线……我知道是什么。」   季辞扭头望向她的方向。同伴的死亡给了她很大打击,少女的眼神一片灰败空洞。   【在拔除之后,会有几秒钟的反应期。我会配合你用树灵堵住伤口,只要许先生能以最快速度带你离开去治疗、我相信他也做得到,你就有生还的希望。】   季辞睁大了眼睛。   「然而成功率并不是百分之百。」   「……来吧。」   他已有了决断。   巨龙养大的孩子,从来说不上多么高尚情操、伟大无私。但季辞的确看不下去了,今天放埃隆离开,世界并不会变得和平,未来的灾祸只会加倍,自己同样难逃一死。   可若今日,自己一人的牺牲能换来如此多生灵的继续存活,尤其是,能让许游好好活下去———   耶利米一直盯着埃隆,没有分半秒眼神给他。他的手指抚摸上那根透明的线,每一次微乎其微的颤动,都勾动着他的心脏一阵深深的刺痛。   只要拔掉它,是不是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   如果可以,就让他做那个拉下帷幕的人吧。   人类不是什么都做不到。千万物种都做不到的事,只有人类做得到。   *   然而埃隆·赫定不按套路出牌,在季辞动手之前,低着头的他又发表新一轮演讲。   这回是对卢修斯的:“我一直想告诉你,我见过你的母亲。”   双眼因愤怒充血的卢修斯猛地愣住了。   出现又离开的伊迪丝是个讲故事的人,现在又轮到埃隆。   许游想,赫定家的人,废话真的很多。   “其实我对她好奇很久了,哥哥。你知道吗,在我的母亲受尽冷眼、欺辱之时,她在做什么呢?她是赫定家名正言顺的家主夫人,享尽世间荣华富贵。”   “她们有什么不同?好像什么都一样,又好像完全相反。”   “我的母亲,就注定卑贱吗?而赫定夫人,就是天生应得的优渥吗?”   埃隆讲到后来,竟然难得地显出挣扎,吸了口气平复情绪,接着道:“你的母亲没有立刻死在战争中,而是和你一样下落不明。在伊迪丝之前,我先去找过她。但她很恨我,确实,谁会对丈夫和别人的野种笑脸相迎呢?”   卢修斯再也忍不住,冲到他面前:“然后呢……你把她怎么了?!”   “当然是杀了。”埃隆轻描淡写,好像不是在谈弒龙,而是晴好的天气,或是美味的早餐。“一块一块地……凌./迟。美丽夫人的求饶,真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响。哥哥,你也该听听。”   没有人可以听见对自己母亲的侮辱后还能无动于衷。卢修斯青筋暴起:“啊!!我要杀了你!!”   他面庞上的蛇形刺青扭曲起来,许游脑海中嗡鸣一声,看出他要做什么,立刻出声阻止:“别!!”   然而卢修斯已经被彻骨的恨蒙蔽了理智,双目失焦,什么也听不见。   *   刺青扭曲的程度愈发激烈,直到影响整张脸,连五官都分辨不出来;不仅是森林里的居民,就连埃隆也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等待着见识见识的同时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面部肌肉不仅在移动,还在愈发虬扎凸显,直到刺青宛若活物要从皮肤上剥离,最终,竟然被生生分割出来!   一条只有成年人小臂粗细的蛇,更胜离弦之箭,精准地、决不可被阻挡地射向埃隆·赫定。   红龙之前虽然弄不明白卢修斯要做什么,但不可能一点儿防御都没有。更何况他现在的力量不是区区一条小蛇可以瓦解的。   哪怕它在万蛇蛊中胜出,若连近身都做不到,再毒又能如何?   埃隆笑起来:“想凭这个就能打败我?哥哥,你还是这么天——”   他的话和笑意戛然而止。因为他做不到了。   每个人,包括埃隆自己在内,都惊诧地盯着他的上半身。   蛇头咬上心脏的三秒钟后,以胸口为中心,强壮的、无懈可击的躯体,溶解了。   只剩下下半部分,与埃隆定格在难以置信的头颅,它们哗然坠地。   小蛇没有再返回,同样消失了。因激烈的情绪和苦痛不停喘着粗气的卢修斯的脸上干干净净,再无纹身。   此刻,周围人终于明白,那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掩盖伤疤或者彰显地位的图腾,那是赫定家只有被首肯的继承人才能得到、外人连听都没听过的绝杀武器,平日里嵌在脸颊上,最危机之刻显现,一人一生一次使用,可以完成任何形式的反击或狙击。   杀、无、赦。   *   埃隆……死了。   转瞬之间,几百年一现、骄纵得不可一世的恶人,就这么连句告别辞都没有,谢了幕。   许游只偶然听卢修斯身边那个女性人类提到过,同样从未有过见识。他第一个回过神,耶利米曾说过,埃隆、虬和季辞三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若埃隆死了,那么小辞———   还好,人类只是呆呆地看向那如炼狱恶鬼的残骸,仍然活着。   许游松了口气,是假的,埃隆的死亡并未让另外两个跟着死去,那只是耶利米骗他投降的托词。   眼下虬最大的保护伞已经粉碎,他有信心救回季辞。许游刚要朝人类走去,却看见离他不远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来,捂住脸。   少年身形单薄,好像随时能被风吹跑,体重只有两位数也说不定。但在他膝盖接触地面的刹那,裂出一条蜿蜒的缝隙。   紧接着,周围的土壤、早就枯萎的植物仿佛被一阵旋风托举,在他身周迅速流动成牢不可破的风墙。   如果说先前异化的埃隆调配森林的能量还颇有吃力,那么眼下,虬使用它们如此得心应手,好似森林天生与他融为一体,从来为他而存在。   耶利米甚至没有张开口,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悲鸣。并非从声带发出,也不是通过耳朵与听觉连接,直直钻进大脑,很多人痛得连站都站不住。   虬究竟还有多少没有显现出的力量?竟然可以控制他人的精神?   他的悲恸,让整座森林为之颤抖!   “爸爸,妈妈,这和我们的约定不一样。”男孩放下双手,精致的小脸冰一样平静,悄声喃喃,“你们说过的吧,不听话的孩子是要被惩罚的。”   “那现在,我要你们……给他陪葬。” 第一百一十五章 水星逆行11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吧   埃隆跳到树枝上, 蹲下看着哭泣的他,念叨着好想吃小孩。   埃隆说小甜心,他们不要你啦, 你以后就跟着我,好不好?   埃隆给他改名叫耶利米, 那个总在流泪的先知的名字。   埃隆说, 叫我「H」吧,只有这个名字和你,是干净的。   埃隆带他见赫定家的所有人,让他成为赫定家地位毋庸置疑的小少主。   埃隆为他描述幻想中那个美好的世界。   埃隆咬开他的动脉, 他的血液流进另一个人的身体。   埃隆与他相依为命。   埃隆说,等我回来。   埃隆用密语告诉他,你带季辞到蘑菇丛, 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挚爱的突然死亡与反复交错的回忆压垮了年幼的异类,虬承受不住巨大的悲伤,尽数爆发。   埃隆的升级还是肉眼可见的进阶, 但虬不同,这个只活在传说中的生物, 大多数人连见都没见过, 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力量。更何况所有人早就精疲力竭, 怎么可能还有力气来对付他?   必须要阻止。   季辞警铃大作。   如果说埃隆的目标明确, 要抹杀许游、季家和卢修斯这几个称王道路上的威胁, 那么耶利米不同, 他扬起的死神镰刀没有任何目的, 埃隆的死就是他理智的覆灭, 少年只要复仇, 只要……如他所言,用世界来陪葬。   人类已经用了足够的时间进行心理准备,只不过,告别的话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许游。”   他在喧嚣中轻声呼唤那个他牵肠挂肚两世、最为眷恋的名讳。   隔着那么远,许游似乎心有灵犀,也看向他。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秘密吗?”   龙预感不妙:“你要做什么?”   人类擦了擦眼睛,泪水凝结成了微笑:“等我回来就告诉你。所以,一定要等我。”   他其实还有好多话想说的,比如我爱你,比如别为我难过,但他现在没有时间了。   *   季辞决然赴死,没有给包括许游和耶利米在内的任何人反应的机会,猛地拔掉了那根线。   许游瞠目欲裂,朝他的方向徒劳伸出手:“不要!!”   阿尔瑟立刻将树灵注入缺口,她已经花上了几百年的修为和精神力,或许今日之后,她再也不能回到人形,可她无怨无悔。   只不过,这根线的作用超乎了想象,她已然竭尽全力,仍能感受、乃至具象地看见人类的生命力水一样源源不断流失。   耶利米满心都在操纵森林的力量进行毁灭性打击上,根本没想到季辞竟然如此不畏死。骨血相连的少年因骤然袭来的痛苦怒吼,声波和精神力的双重攻击力量可怖,许多动物直接被甩飞再跌落,昏死过去。   在簌簌还只是小龙崽时,它的肚皮上有一个状似倒挂勾玉的特殊纹路,连最见多识广的季淳都不晓得是什么;后来有了人形,便有了实体,成了佩戴在胸前的挂饰。   此刻,精神力断开的冲击波使得白水晶吊坠瞬间粉碎,飞溅出去,穿透了皮肤和骨骼,插在近旁人类跳动的心脏上。   三颗龙血珠串手链应声爆裂,它们都无法阻挡,阿尔瑟急速修复的树灵也不能,人类的衣衫被鲜红的、温热的液体浸透,铁锈味被风吹开,渗进森林的每一个角落。   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并不只有他一个。   虬的双爪穿入人类的肌理,将他带至高空狠狠抛下。季辞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像个坏掉的人偶一样坠落。   不是阿尔瑟的错,他模模糊糊地想。勾玉碎片刺穿了心脏,那比扯开的细线更致命。   季辞想睁开眼睛再看一次许游,可眼皮好重,瞳孔也涣散了,聚焦不了。他觉得有点儿不高兴,上辈子的逃生游戏里自己不设防,被那个坏蛋弄死了,怎么这辈子,机关算尽,又是因他而死。   许游就是大坏蛋。   坏蛋应该不会哭吧?   他在掉落。掉落。   他就要死了。   他向下坠落。   *   先前对被自己亲手送走、「变坏」的耶利米还心存愧疚与疼惜,那么现在,彻彻底底成了仇敌。   原来心痛到一定程度并不会哭泣或尖叫,许游现在心底一片沉寂,表情冷静地不可思议。他旋即展开双翼向着季辞下坠的地方飞去,却在快要接近之时被透明的力量猛然撞开。   是隐身的虬!   他再一次冲过去,身周释放龙焰,能灼开密闭空气的同时不至于烧到季辞,这需要非常精细的力道控制,或许以前他还做不到,但现在为了心爱的人类,他可以挑战所有不可能的极限。   果然,龙焰开道,即便是虬也要躲开。许游奋力摆脱耶利米的缠斗,龙翼被偷袭撕扯出可怖的伤口,几乎要截成两半,他感觉不到伤痛,收拢翼膜方向向下追去。   命运倾泻而下,在季辞离地面仅有几十米的距离,许游终于一把抱住他,金灿灿的巨大龙翼茧一样包裹住人类,给予他最坚不可摧的、尽管是最后的堡垒。   赤红的火焰燃得更旺,直到空气肉眼可见地扭曲了,阿尔瑟突然出声:「够了!他已经走了!」   她和森林是一体的,能感知到所有外来者的能量波动,是最好用的雷达定位。   许游不知听进去没有,龙焰依旧在烧灼,不要命似的释放。要知道他本身还在靠为数不多的树灵供氧,既然耶利米已经逃离森林,这样毫无必要的消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简直像……   简直像在殉情一样。   卢修斯打了个哆嗦:“哥们,别犯傻了,你现在带他回去治疗说不定还——”   树精少女摇了摇头,阻止他的口无遮拦。   他们注视着巨龙回到地面,龙翼缓缓展开,人类在他怀中安然地阖着眼,嘴角还有一抹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仿佛只是睡着。   献祭的祭品,陨灭的神明,超脱轮回的爱恨……他和他不再属于人间。   *   耶利米离开,埃隆·赫定的残骸已经被疯长的植被吞没,肆意屠戮生灵的,终将反过来成为供给的养分。   失去了凶手的秘境森林正在恢复色彩,河水充盈,花草扶疏,天色都变得明朗。   可阿尔瑟远远望着,却觉得许游身周仍是苍凉的黑白,刺眼得要命,叫人酸涩地想要流泪。   许游一直知道季辞很轻,人类的身体只有轻巧几十千克的重量,每一次他在他的臂弯里,好似枝头落了只小鸟儿。   可他从来不知道,季辞能如此轻盈,几乎没有重量,像一片叶子,乖巧地,不作声地待在他怀里,不会睁开眼用那双好看的眼睛望着他,不会半嗔半娇地阻止他的口出狂言,不会偷偷勾住他的小指,却假装看向别的地方。   不会再呼唤他的名字,不会再说爱他。   第三次了。惊人的情绪笼罩着整个森林,横贯正在愈合的大地。这一次,所有原住民都体会到了此种无边无际的悲伤。他们同样心痛,纷纷跪伏在地上,为年轻的人类祷告———或者仅仅是送别。   许游没有同任何人对话,谁也不看,抱着季辞,缓慢但平稳地走向森林出口,心底一片温吞吞的麻木,好像在下雪。   没关系。   他的世界,破碎的,冰凉的,仍然握在手心里。   *   无论是四年前真正的古堡,还是后来还原的修复品,季家的城堡并不会真的像什么血族驻地一样阴森可怖,一直该开什么灯开什么,向来哪哪儿都灯火通明,亮堂堂的,和人类世界没多少差别。   今日不同。   许游抱着季辞一步步穿过失色的树林,远远看见城堡的轮廓在暗夜中影影绰绰,镶上一圈橘色的光晕。   等他靠近了才发现,那些光全是蜡烛。   无论是墙壁、窗口,还是走廊、门洞,又或者任何一个可以看见的角落,全都点上了蜡烛。它们并非人类的工业制品,是特殊的,由鲸涎和龙族工艺做成的特殊材质,烛火不灭,彻夜长明。   古老的纯血贵族家从家主到仆从,上上下下百来号人,每一个都手捧着同样洁白的蜡烛,排成两列,在道路旁等候着小主人归来。   它们要一直一直亮着,才能让小主人找到回家的路,不至于在黑夜中迷失。   小少爷从小就怕黑,比谁都需要灯。   烛光鬼火似的摇曳,在它淡淡的光亮背后,无论是季淳、季霖泽,还是其他人,都默契地穿着黑色,分明是一场谋划好的祭奠。   离开秘境森林到现在,也才过了短短几小时,许游不相信是有人通风报信,能让他们如此迅速地做好准备,除非,早在一开始就预见季辞注定的结局。   十来个女仆伏在地面上,哼着悼念的曲调,仿佛在指引魂灵;   季悦栀在哭泣,季越彭搭着她的肩膀安慰,说着说着自己也有几分哽咽;   加西亚深深低下了头,谁都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   季霖泽神色严肃,虽说他什么时候都不会有笑脸,也不至沉重如此刻。   季淳将烛台交到仆人手里,走向许游,似乎想看一看季辞,但被避开了。   许游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你们到底知道多少。”他说出的甚至不是问句,如此咄咄逼人对于纯血是大不敬,只是现在谁都没那个心思去揪这样的细枝末节,“是你们安排好的,对吗?”   季淳避而不答,柔声道:“我们在等他回家。”   “是,还是不是?”   “你会知道的。”季淳的声线温和如往日,却带着罕见的威严,不容抗拒,“现在,先让崽崽回家。”   *   季家城堡占地半顷,别的不多,就是空间大。几位主家都有各自喜欢的地方,比如天台的花园是季淳亲手打理出来的,泳池是宠物豹鲶的地盘,季悦栀有一整个以前用来搪塞媒体的人类化装修大平层,季越彭酷爱向阳面的露台……   至于城堡中央的天井,一直是季辞的乐园。小时候季越彭每次带他夜晚出去溜达回来,都是停在那儿,小小的男孩被抱下来,刚下过雨的地面上厚厚一层花瓣,啪叽啪叽踩个不停。   此刻正中心摆着翡翠制成的特殊……许游不想用棺材来形容,姑且说是床。大小正正好好,一厘米不多,一厘米不少,这种东西不可能短时间内赶工,许游进一步确认了,季辞会牺牲,哪怕不是季家引导,也早就在他们意料之中。   他现在没心情去怪罪谁,弯腰把季辞抱到床上。旁边放满了季辞最爱的花,一些陪着他长大的玩具,生前最爱的、淡淡梨子味的香薰蜡烛围了一圈,徜徉在家人的爱意中。   季辞双手交叠放在胸前,闭着眼睛,温顺又平和。美丽。看起来和睡着没有任何差别。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再睁开眼了。   除了台上的许游,和近旁的几位家主,所有仆从、包括一些季家交好的友人,里三层外三层手持蜡烛围着翡翠台,低声唱着哀悼与颂歌。烛光轻颤,月至中天,又冷又明亮,见证着盛大且悲戚的祭典。   许游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神格外柔软,拂开季辞垂落的额发,低头吻了吻他的睡美人。   “晚安,宝贝儿,做个好梦。”   恶龙的亲吻,能不能唤醒公主?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在他身后,在半梦半醒昏昏然的悼乐中,季淳用龙语低吟。   【死亡……乃新生之起点。】   *   这一年的冬天漫长又冰冷,迟迟不见春意。   这一年,秘境森林受到重创,又得到新生。   这一年,赫定家在短短几年内再次易主,原本的代理家主埃隆·赫定「意外」身亡,伊迪丝·赫定主动退居二线,王位交递到失落的嫡子卢修斯·赫定手中。   这一年,另一个纯血季家痛失爱子,退隐多年的元老季淳再次出现在公众场合,宣传已与赫定家达成和解,让渡政./权。   这一年,巨龙历史再次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年,季辞25岁,从此都会是25岁。   不过这些对许游来说都没有差别,毕竟他只是做了一个漂浮太久的冰凉梦境,而真切的世界早就连同心跳沉没至万劫不复。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当然是HE-传传统统意义上的happy ending!   另附本章BGM,建议配合食用……   ☆许志安-烂泥   你最盛放的玫瑰   流芳百世   怎可瞬间枯萎   我愿意留低   舍身去垫底   任满天花瓣散落这污秽   我会为你躺下去   全身贴地   方使你企得起   化做了尘土   腐化中等你   甚至输出我养份   全部直至死   即使你再任性   我暗地里等下去   宁可仰望   不可对你触摸   眼泪也流干   让你可解渴   甚至输出我血液   无惧被刺死   愿可做你   脚下那堆烂泥   来守护你   我未理身上那污秽   别轻视我   纵是这种烂泥   能滋润你   耗尽每分让你艳压一切   愿可下世   再做这花下泥   来守护你   我愿意躺在最污秽   别舍下我   纵是这种烂泥   能亲近你   纵被你踩在脚下也矜贵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前世情人1   前世结因而万世还果   巨龙是火里孕育出来的物种, 对阴冷和潮湿有着天生的抵触。许游在山洞的入口处停了一会儿,飞行数十小时的疲惫已经被抗拒感取代。他硬着头皮往里走,不自在地抬了抬脚, 昂贵的真皮皮鞋甩不掉粘稠的触感,光在背后收拢。   山洞里其实没多少光线, 要是人类, 早就开启探照灯。好在龙的视力绝佳,他闭上眼再睁开,不再是人类的双眸,而是如蛇一般有着竖线的金色龙瞳, 比最明亮的灯光还要闪耀。   许游一直觉得,人类很大的贡献在于他们能够制造出道路,尤其眼下每一步都硌脚, 更怀念他们修葺好的平平整整的路。不远处就是暗河,流水声不绝于耳,光是听听就能想象得出它的寒冷刺骨。不仅是河流,头顶上各异的钟乳石也不停滴着水。   每隔十几秒落下一滴, 像沙漏,精准, 缓慢但决绝。又仿若心脏上的一记拨弦。   石壁上爬满了绿茵茵的苔藓, 尽管没有触碰到, 湿滑和黏腻的气息还是向他袭来。两边窄小, 许游人身一米八几的个子, 走起来实在困难, 很多地方都得猫着腰, 但他也没别的办法, 毕竟相比较龙身, 现在这样已经很娇小了。   摸索了大约二十分钟,路段一下子开阔起来,直至上壁离他有几十米的距离。   从外面看,不过就是个土包,没想到进来别有洞天,竟能够空旷至此。暗河似乎也到了头,许游屏住呼吸,在静悄悄的石林中,捕捉到一丝微乎其微、却足够令他确认的气息。   就是这里了。   光亮更加微薄,他抬起头,「天空」黝黑,一眼望上去全是混沌。许游仰头仰得脖子都酸了还是没找到,只能拿出杀手锏,右手化成龙爪,尖利的爪尖在左手手腕上轻轻划出一道伤口。   A级龙血坠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很快融入整个山洞中。一瞬间,黑黢黢的空间蓦地被无数纵横交织的红色线路点亮,仿佛庞然大物体内跳动的血管。   它们密密麻麻布满了石壁,却偏偏绕开了某处,好像有什么挡在那儿似的,暗沉沉得碍眼。许游朝那里走过去。   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离地面十米左右的石壁竟然镶嵌着……一头龙。   *   巨龙的寿命少则几百年,多则上千,谁不知道极限究竟在哪里。但一些龙在感到自己体能衰弱后,或者干脆是活太久无聊了,便会寻找一处觉得安心的地方,收起呼吸,减弱心跳,让自己与周边的环境融为一体,直到眼不能眨,舌不能动,成为滋长新生的养分。   这种状态,被称作「归一」。   和冬眠不同,往往进入这种状态后的巨龙,都是不打算再次醒来、回归正常生活的。简单来说他们就是在寻「死」,或者用高级点儿的说法,在寻求一种永恒的平静。   他们是龙,是食物链的金字塔尖,是顶级的猎食者,是生物圈的统治阶级。   但他们终究是自然的孩子。   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眼眸缓缓睁开,尽管是金色,和许游相比却黯淡许多,光是色泽便显出一层浑浊的老态来。   这位不是别的,正是处于「归一」状态的、许游的祖母。   “是小游啊……”   很久没有人或者随便什么生物来打扰过她了,龙的嗓音低哑,开口连带着整个山洞在回响,声波撞上光滑的石面再反射,形成了立体环绕,让许游想起豌豆藤树精传播音讯的方式。   许游其实有点儿愧疚,若非四年前自己在季家古堡被埃隆袭击昏迷,祖母早就该进入「归一」,而不是等他安全醒来;现在,又因为他的一己之私,勉强她醒来。   “祖上。”   “可是为季家的小少爷而来?”   许游没想到她竟还能对外界了如指掌,年岁果然是种深不可测的技能。   “是。”他干干脆脆承认。   祖母叹了口气:“你真是一颗心拴在他身上。”   她并未做出好坏的评断,但许游也听过别的风言风语:尽管季辞的纯血家的幼子,可毕竟是个人类,活不了几十年就会死,而他作为A级的、处处左右逢源的龙,往后大好风光,何必在这个孱弱的人类身上耽搁那么久。   何止别人,要是他自个儿不是当事人,也会嘲笑痴情种的不值当。   只是如今他陷在情真意切里,方知爱便是走钢索,再怎样两面万丈悬崖,为那一人,都会走下去。   *   暗金色的龙瞳转了转,似乎费力地打量着他,半晌后开口:“你来,是想问怎样救他,还是想知,为何季家不救他?”   “孙儿能否都得指点?”   祖母没有直接回答:“你是我的孙辈中,走得最远的一个。许氏代代地灵龙杰,可也没有谁能同纯血攀上关系。小游,你很了不起。”老人叹气,“这也多亏了小少爷。”   许游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接近季辞,最初的原因的确是为了攀附季家。   那时怎能预料到,二十年后,缘由竟有了如此逆转———他不惜得罪季淳,也要问出究竟为什么对季辞的死早有预谋。   难道一切都是S级的设计?   他们对季辞的好,难道都是假象?   祖母打断他的思绪:“小游,我知你情深,但有时候,爱会蒙蔽双眼。”   许游低着头:“孙儿不明白。”   “季先生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如何规划筹谋,他自有决断,我也并不知情。但我看得出,他,或者贵族家的其余人,对小少爷的心绝不是假的。”   祖母和整个许氏都曾受过季念云的恩,她对他们有感激、崇敬不难理解。但若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在为季家说话……   “祖上是何意?”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些事情,必须要以死亡为开端,才能完成?”   许游猛地抬起头,在无边的黑暗中陡然蓦然窥见期望的天光。   许游皱着眉。会有什么事情,值得以死为代价?   死之后,又是什么?   他忽然记起那日季淳用龙语朦胧的低音,「死亡是新生的起点。」   难道———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连指尖都在颤抖,脑海中浮现出荒谬到连自己都觉得奢侈的猜测。   祖母阖上眼,金色的龙瞳熄灭,洞穴再次陷入岑寂的黑。尾音融入暗流中。   “前世结因,万世还果……”   *   许游没有直接去季家,而是先回许家把自己从上到下捯饬一通,换上才送到的高定西装,头发也用发胶固定好,连袖扣、领带夹都纤尘不染。   他要让季辞看到最好的自己,不能让他担心。   前些天他憔悴得不成样子,把父母都吓了一跳,知缘由的他们却不知如何安慰,今日重新精神奕奕走出房间,他们的眼中都是安慰和欣喜。   这些年,他把大部分工作之余的时间全花在了季辞身上,鲜少陪伴父母。就算龙没那么重的亲情,也还是会有记挂和惦念。   他安慰父母自己没事,驱车前往城堡。   季辞没有再放在天井那儿,而是回到自己房间,不过依旧躺在翡翠床里。身边的花和蜡烛每日都会更换,常开不败,永不熄灭。   许游在他近旁坐下,看着人类熟悉的睡颜,想到,四年前自己昏迷的那段日子,季辞是怎样的心情?柔弱的人类为了自己能够单枪匹马闯进险恶的森林,用情之深,如何不叫他动容。   不过,不在森林的其他日子,季辞都在做什么?也会这样静静地盯着自己吗?会不会偷偷在自己脸上乱涂乱画?   许游为自己的想象噗嗤笑出来,然后看见翡翠台上微弱的倒影。   他回过头,加西亚站在门口,面无表情,一身挺括的黑风衣四季如常。季辞曾偷偷念叨过,加西亚是不是衣柜里有几百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好像除了黑风衣就没见穿过别的。   不过,这样的装束的确适合加西亚,寡淡又沉郁,刀锋一样笔直和寂寞。   *   许游自诩直觉、敏锐度都绝对排在全部龙族的前列,然而在看见反光之前,他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加西亚的气息。   不愧是季家……不,季淳的,最忠诚和万能的影卫。   他眯了眯眼睛,如果这个人想要暗杀谁,目标者或许在毙命时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幸好,他想,加西亚一直无比宠爱季辞,他们是同一条战线。   加西亚端着盘子:“许先生,吃点东西吧。”   他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视线移回到季辞身上。龙没那么需要进食,起码几天不吃没有任何问题。   他不吃,加西亚也没坚持,就那么默默站在原地。直到许游受不了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你今天怎么不跟着……他?”   现在对季淳心里有怨气,连句尊称都讲不出来。   加西亚眨了眨眼:“先生让我守着小少爷。”   “这里有我就够了。”   “不冲突。”   “……”什么叫油盐不进,许游算是明白了。不,早就晓得,这位忠心耿耿的顶级杀手,只会听从季淳的指令,别人千言万语也没用。   许游背对着他,目光沿着季辞的脸柔柔转了一圈,仿佛亲昵的抚摸。   “我以为你们很爱他。”他说。连自己都讲不出来说这句话是怎样心情,又是什么用意。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加西亚怔忪片刻,张了张嘴,似是想辩解什么。   但加西亚毕竟只是加西亚,不能有感情,不能有波动,只能沉默。   *   一直到天黑季淳也没有回来,来的人反倒是季霖泽。   季辞就不提了,季淳随和,季悦栀和季越彭娇纵但活泼,加西亚谁都不会多搭理———这么数一圈,贵族的几位家主里,平日与许游接触最少的就是季霖泽。   这位季家现在的代理家主,季辞的大哥,绝对是许游认识的最有威严、最有架子的存在。他和加西亚相似,有叫人莫尘莫及与觊觎万分的能力,是最好的锋刃,却从来只为季淳出鞘。   不同的是,季霖泽站在季淳前面为他阻挡整个世界的纷扰,而加西亚则永远保护着季淳的背后,为他吸收一切黑暗。   加西亚是个存在感非常低的人,待了一天,许游已经能淡定地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然而季霖泽在进来的瞬间,许游却感受到加西亚身周的空气紧绷。   有意思。暂时放下心思的许老板转而琢磨起纯血家的秘辛,他早就发现这两人有点儿不对付,虽然没明着针锋相对,但暗流涌动半点不少,比直接的剑拔弩张还要耐人寻味。   为什么呢。   他们两个分配的职责范围有鲜明的不同,加西亚看着怎么都不是有野心的类型,不大可能为了争权夺利而眼红。   那么,只能是因为共同的「主」——季淳。讲起来……倒有点儿争风吃醋的狎昵意味。   就连一向钝感的小辞都察觉了。   所以,许游想,作为中轴心的当事人季淳究竟……知不知道?   *   可惜季霖泽没给他更多遐想的时间,径直走到翡翠台旁边,低头望着季辞,流露出些难得的温情神色。   “崽崽命硬得很,不会有事的。”   连生命体征都没了,还叫不会有事吗?收起八卦的心,许游现在对这群道貌岸然的纯血连眼皮都懒得抬。   “但是。”季霖泽缓缓道,“你总是要面对这一天。你懂我的意思吗?”   许游愣住了。   他说得没错。   季辞现在二十来岁,又是为了森林而牺牲,所以他没法接受他的死亡。可是,就算这次平安醒过来,就算以后的人生圆满,小辞毕竟是个人类,活到七老八十正常,一百是幸事,再远些,总有限。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季辞要先他一步离去。然后,他要孤寂地过好多好多年,久远到让他憎恶巨龙的长寿。   许游恼怒于季霖泽戳破残忍的真相,更迁怒于残酷的命运,与无能为力转变的自己。   罪魁祸首却好不心虚地换了个话题:“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如果这次能平安归来,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许游再次一怔,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你知道?”   季霖泽蹙起眉:“我只大致知道有这么件事,但并不清楚内情。还是等他亲口告诉你吧。”   许游眯起眼:“「亲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霖泽刚要回答,却被敲门声打断了。加西亚打开门,外面的仆从躬身:“大少爷,有客人。”   “什么人?”   “不认识……是个雄性的A级。”   许游和季霖泽对视一眼,后者开口:“找谁?”   仆从的表情有些古怪:“找……小少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前世情人2   迄今为止的最高机密   加西亚留在房间里陪季辞, 许游和季霖泽下楼去,看见不速之客,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们, 探头探脑到处打量,似乎哪哪儿都新奇。   男孩儿戴着顶明黄色的棒球帽, 上面张扬地绣了几个字母, 跟信号灯似的。听见动听转过身,眼睛都亮了:“许哥!季……季先生!”   许游认得他。季辞毕业后在人类的古生物研究所上班,去年给配了个助理。也是龙类,挺年轻的A级, 还在上学,算算看夏天就要研究生毕业了,年少有为, 前途光明。   季辞在所里快四年了,许游以前总掐着时间接他,跟门卫都混熟了。两人工作日不回季家的城堡,就在市区里住, 下了班一起去买菜烧饭,有时候看看电影, 有时候跟朋友见一见, 简单而平凡, 活得像个普通人类, 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被龙养大, 或者本身就是龙。   最近这一年动荡太多, 为了安全着想, 季辞很久没回过所里, 猛一下见着那儿的同事, 还是一副快乐又狗腿的模样,许游颇有些时光倒流的感慨。   小助手早就想见纯血家的人了,这回总算见到季霖泽,激动得语无伦次。要不是季总冷着脸不苟言笑,他恐怕是会扑上去求签名求合照。   城堡里很少能迎来如此个性鲜活的参观者,上一个还是宁延年。但宁延年毕竟是个有点儿缺心眼的人类,而眼前这个,不折不扣实打实的龙。   季霖泽和许游都秉持着传统观念,巨龙就该自大傲慢,哪怕是季淳那样平时看着和风细雨的,也自有高位的姿态来。可这小孩儿不一样,技能全点在智商上,察言观色的情商可怜。   许游想,季辞以前带他,肯定很辛苦。   男孩罗里吧嗦半天自个儿的仰慕、尊重之情,一开始许游还能勉强听着,十分钟后终于忍不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你来做什么?”   年轻的A级如梦初醒,抱起丢在地上的背包,从里面翻出来个牛皮纸袋,密封好的,很厚实:“喏,许哥,这是辞哥以前让我交给你的。”   *   许游瞳孔一缩:“以前?什么时候?”   小孩儿支着下巴想了想:“忘了。”   “……”   “他为什么让你现在给我?”   年轻人的神色终于垮下来:“他说过,要是有一天他出了事,就让我转交给你。我……我听到了那些传闻。辞哥现在是不是,真的不好?”   许游没有回答。   助理眼巴巴看着他,等了半天,抓了抓头发,还是主动开口:“辞哥还说,这个给你,一定是真的很危急的时刻。我、我觉得现在应该是吧?”   “他还说什么了,你一口气全说完。”   “没了。”对方可怜兮兮的,“我发誓。”   许游赶苍蝇似的挥手:“行了我知道了,回去吧,辛苦你跑一趟。”   小助手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被仆从请离了城堡,留下许游拎着文件袋,眉头紧锁,心中浮出一个接一个的疑团:这小孩他认得,傻乎乎的没心眼,季辞也信任他,不然不会告诉他季家的地址———这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地方。   如果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为什么季辞会预料到今后将来自己会出事?季家那些尚未尘埃落定的「计划」,难道季辞也是其中一员?   想到这儿,身旁至今没有好奇过文件夹的季霖泽也变得可疑起来。   以自己对季家构成、运行、相处的了解,这件事的中心点还是在于季淳和季辞。不管什么「阴谋诡计」,季淳提出是最稳妥的,而季辞答应才能执行;季霖泽、季悦栀和季越彭,甚至加西亚,对季辞遭变故———他不愿用其他词来描述———的反应如此平淡,他们应当都是知情的。   换言之,这个计划,如果能够称得上是计划,季辞生命中最亲近的其他人都知晓,除了自己。   一想到季辞有什么秘密必须得瞒着他,许游心里一阵翻搅。他难道不值得他信任吗?连一个缺心眼的外人都能排在前面?   这个文件夹里的东西,能够帮他拨云见日吗?   *   许游怕留下来会被季家影响,没有留在城堡,回了城市里以前他和季辞住过很久的公寓里。   他关上门,没开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回忆了一会儿从前。   从前,在一切纷乱还没有开始的从前,这个时候他们应当丢下手里的购物袋或晚餐打包盒,于黑暗中肆意地拥抱、亲吻,享受着喧嚣尘世中寂静的贴近。   但现在的房间,只剩他一个人不同于人类的心跳声,显得孤寂极了。   许游叹了口气,揉揉脸打开灯,坐到地毯上,解开牛皮纸袋,里面厚厚一沓纸张全部倒在茶几上。   龙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什么信件自白,而是……研究成果。或者说,从零开始的研究全记录。   和季辞在古生物研究所做的其他工作没多少区别,摘录资料,研究古籍,网络、照片、绘画、图书、采访,种种传媒方式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理化的实验分析摘录……看起来就是个颇为完整的学术成果。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研究对象,是龙。   没错,就是季家和许游这样的、根本不存在于人类认知与资料中的,远古巨龙。   什么神话传说都有,还有些访谈对话,有的受访者是龙,有的是龙的家属。   许游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些东西。   季辞是四年前大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直接进的所,这沓分门别类的资料每一系列都是按时间顺序来排,这么看来,他刚开始工作就已经着手研究了。   或者,他正是为了方便研究,才选择的这份工作。   研究的主题,尽管分散且杂乱,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人类变成龙?   *   季辞已经进所里四年了,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他都在反复研究这个问题。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毕竟巨龙对于绝大多数人类而言就是个幻影,他能翻出的资料非常之少;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几乎没告诉过别的人,就算是那个跑腿的小助手,也只负责帮他搜集所需的资料,其余全是他亲自推论。   如此大的工作量,都是季辞一个人完成的。   难怪他总是疲惫,难怪偶尔他对自己欲言又止,眼神却怀着满满的期待。   许游蓦地想起白天季霖泽在季辞的房间里说过的那句话,「总要有这么一天」。   是啊,他是龙,季辞是人,种族殊途,寿命又差,他一直试图不去想要是季辞有一天先离开自己怎么办,尽管这是很快就要、不、现在已经面对的事实;他不提,所以也没过问过季辞的想法———人类是不是也在担心?   所以季辞从很久以前,就希望能成为他的同类,延长寿命,能与他一同度过更多年月。   许游对着铺散开一地的纸张发呆。他从来不怀疑季辞爱自己,然而此刻还是被如此深切的爱意所震撼。   然而物种异形,谈何容易。哪怕人类最尖端的科技,也不过是把一个动物的器官移植到另一个身上,还没听说有谁能把猪变成猫,狗变成鸡鸭羊。   别说渺小的人类,连伟大的龙也做不到。   所以,季辞整理出来的用意是……   许游猛地意识到,季辞让助理把文件选在若是有朝一日出了意外后送来,就是为了防止研究被中断、告知他自己的成果,然后———然后让他帮忙完成!   龙类唰啦站起来,方才翻着翻着逐渐被巨大的情绪所裹挟,一目十行,根本没仔细找结论;季辞一定已经突破了一部分,或许……或许他真的能够唤回小辞!   *   夜色沉沉。   城郊通往更偏僻的地方路灯全坏了,偶尔来往的车辆不得不打开远光灯。夜路本就不安全,更何况是所有车都得开远光的情况下,司机们全神贯注在道路情况,没谁能分心抬头看天上。   金色的巨龙在月亮下振翅翱翔,以人类制造的最快的飞机也赶不上的速度掠过城市上空,掠过村庄,向更远处的地方飞去。   尽管大部分人是看不见巨龙飞行的,然而凡事总有万一。季辞上中学的某年他为了保护小孩儿,在失控疾驰的车辆前显出翅膀,违背了龙的入世法则,在火山岩浆中被长老们开会审判。虽然那次季家派加西亚保了他,毕竟留下了不好的记录。   他倒不是怕长老会,只是那些倚老卖老自以为是的老头儿太烦人了,碍眼得很。   所以许游平时就算去古堡,也大多开车。今天选择原身飞行,只因他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季家。   仿佛配合他焦灼不安的心情,在离目的地只有两百米时,晴朗的夜空哗然变脸,大雨滂沱,把龙浇了个透。   湿漉漉的许游回到人身,丝毫不在意平日里精心维持的许老板风流倜傥形象,砰砰敲着门,把来开门的仆从吓了一跳:“许先生,您要不要先……”   “不用。”他顾不得礼仪,推开他们往里走,双眼到处找寻,直到看见壁炉前的季霖泽。   那儿平日都是季淳的位置,现在季家大少爷坐在那儿,压下眼神中的惊诧:“出什么事了?”   “先生呢?我有急事要见他,他现在到底在——”   “找我吗?”   被呼唤者应声出现,只不过,和他一样,是从外面来的。   季淳摘下手套,加西亚为他取下大衣,后面的季越彭收起伞。几日未见的家主看起来有倦色,眼神却是温柔的:“看来,你已经看完崽崽的论文了。”   *   季辞的研究成果斐然,能够从如此稀少的碎片信息中拼凑出完成的办法,只要能集齐所需材料,就能将人类转化成龙,而这绝不仅仅是把人类的血抽干、灌上S级洁净的龙血那么简单。   不过,和许游想象的有差池的在于,季淳并非早就了解,也是在许游进入秘境森林和埃隆决战的那段时间,才得到了季辞关于这件事的信任与交托。   他亲手从大火中抱出来的婴儿,一点点养大的孩子,如此决然赴死,只为新生。季淳很难对任何人阐述自己得知这件事的心情。   崽崽是他冗长孤寂岁月中,千年难得一遇的慰藉。是他久违被触动的柔软,重新燃起的希望。   季淳自然不希望崽崽以身涉险,可他知晓,在崽崽心中,许游更重要。   所以季辞为了许游愿意冒险,不顾一切也要尝试脱胎换骨,以99%可能的死亡,去交换那1%几率的重生。   不,已经是第二次了。   原来小辞的牺牲并非季淳的「旨意」,反倒是季淳受了小辞所托,可不知情的他竟然还在那儿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许游吃惊之余,紧接着难得生出些在长辈面前的窘迫来。尽管季淳人形的年纪看起来没比他大多少,但真真切切多活的那几百年,是怎么赶也填不平的沟壑。   季淳微微笑:“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怪罪我,甚至是恨,没关系,我理解。但我也的确透露过一点点———你有察觉到吗?”   那句龙语几乎立刻在耳边回响起来,当日从秘境森林返回,他望着翡翠台烛火下的平静沉眠的小辞,季淳的低吟过,「死亡乃新生之起点」。   这已经算明着告诉他了:季辞必须得以人类的身份死一次,才有可能以龙的身份获得新生。   不过那时候被心碎和悲恸所淹没的许游,哪里还有多余的力气分心剖析思考?   *   加西亚倒了茶来,季淳抿了口润润嗓子:“你也看到了,想要做出这种……变化,需要很多东西。这些天我带着悦栀和越彭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几乎全部。”   他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许游却忍不住想象他们都遭遇了什么。那上面列了个清单,所需的东西稀奇古怪,大部分连他都闻所未闻。季家虽然在龙类中贵为纯血,万众仰慕,但他们所需的这些绝不仅仅被巨龙所拥有,很多得是其他种族才知道的东西,甚至是传家宝也难说。   季家人当惯了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现在得放下身段哄着求着别人,或许会受到冷眼,甚至是刁难。这其中受的罪吃的苦,季淳不说,不代表没有。   他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崽崽,所有人盼望的,也只是崽崽能回来。   许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留意到季淳说的是「几乎」,而不是「全部」。   连巨龙的元老都找不到的材料,会是什么?   季淳微不可闻地叹息:“小许,还差最后一个,要靠你了。也只有你能办到。”   “您说。”   季淳侧过身,和季霖泽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点点头。旁边的加西亚则移开了目光。   许游感到山雨欲来。接下来他们要说的话,是不是会将过往的认知掀个地覆天翻?   最终,话是季霖泽来说的:“有件事,你不知道,小辞不知道,悦栀越彭他们都不。迄今为止都是最高机密。而它,就是唤回小辞的办法。”   七百年前,这位能力足以呼风唤雨超A级的雄龙缓声道,我曾经……是个人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幕间(七)   年少时最惊艳的初遇   这是众龙之首、元老季淳三百岁时发生的故事。   彼时他还年轻, 没有日后看破红尘遗世独立的淡然,对世界依旧充满了好奇与信任,哪怕连年战火夺走了父母的性命, 也没有停止探索的步伐。   长姐季念云正领着他和家人们寻找新的迁徙之地,途径许多受牵连的人类村庄, 大多已被摧毁得看不出原貌, 断壁残垣,煞是凄凉。   明明是巨龙的贪欲,却让他们来承担后果。季念云心软,见不得苦难, 总是哀叹:“龙犯下的罪孽,总有一天要偿还。”   季淳安慰她:“等阿姐成了领袖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再帮他们重建家园。”   父辈对人类的喜爱潜移默化影响到了姐弟俩, 作为为数不多的纯血,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必然要和其他几支族群争出高下,站到整个龙族的最高位。   季淳满心期盼着姐姐能够成为大权在握的那一个,不为自己的荣华富贵, 单纯祈愿种族间的和平。他尚不知晓争权夺利的个中坎坷与残忍,季念云也不希望他为这个烦忧, 摸摸他的头顶, 说, 好, 到时候我们一起。   家人们大多在战争中受了伤, 元气大挫, 无法长时间维持龙形, 创口面积太大不利于恢复, 只能选择保持人身。又是一个雨夜, 附近地势陡峭,那个古早年代还没修建出平坦的公路,继续向前实在惊险,季家不得不临时驻扎下来。   半夜季淳听见断续的哭声,担心是附近村庄遗落的孩子,忍不住冒着雨出去看。   夜色太浓稠,雨幕又过于阻挡视线,路还泥泞不堪,季淳一个没注意,脚下一滑,顺着山坡滚落下去。   *   季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幸福的、无忧无虑的幼年,梦见第一次掌握化人形的技巧后父母的欣喜,梦见和平年代跟在姐姐后面振翅领略过的湖光山色。   在飞到湖泊中央时,蓦地钻出巨大的水柱,缠住了他的双翼。季淳慌乱地左摇右摆躲避,生生把自己晃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那不是什么水柱,而是有人正用小桶往他脸上泼水。   世代贵族的季家少爷哪儿经受过这种不礼貌的待遇,他吓了一跳要站起来,猛地感受到脚踝处针扎似的刺痛,又跌了回去。   那人扶住他,季淳这才看清,罪魁祸首是个男孩儿,十五六岁模样,嗅不到半点野兽的气息,应当是个纯正的人类。   季淳转头瞅了瞅,自己在一个落魄的草屋里,屋顶漏风也漏雨,几个器皿依次排开接水,包括刚才用来泼他的那个;没有床,只有湿乎乎的草垛,勉强能称之为桌子的台面上放了几块干粮,都快发霉了。   驻扎之前季念云特意派人查看过这个他们歇脚的村庄,人类几乎绝迹。小孩儿大概是被遗忘的,还挺坚强,如此险恶的环境都活了下来。   虽然不确定先前的哭声是不是男孩发出来的,好歹季淳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救人———尽管眼下看起来比较像自己被救。   “谢谢你。”他很真诚。要不是这孩子把自己拖回来,黑漆漆的夜,谁也不会发现他不见了,多半还躺在哪儿人事不省,得等到天亮。堂堂纯血不至于死在一场雨里,也很难受不是。   男孩绷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睛黑沉沉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   既然能救他这个陌生人一命,总归是没有敌意、且善良的好孩子。季淳有耐心:“你叫什么名字?”   “……”   “只有你在这里吗?爸爸妈妈呢?”   “……”挺好看的小孩子,竟然是个哑巴。季淳惋惜,伸手想像姐姐对自己一样摸摸他的头发,却被小少年偏头躲开了。   季淳从小活在万众宠爱中,他性格好,身份尊崇,是真正的小王子,想跪着亲吻他手背的龙排成长队,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抗拒他的亲近的。   不过母亲和姐姐都教导过他,要尊重个体差异,季淳收起小小的伤心,打算起来看看外面的雨势,他还得想办法带这孩子走呢。   小少爷高估了自己人形态的协调能力,刚刚单脚跳了两步,重心不稳向前栽去,眼看就要和坑坑洼洼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男孩一把把他扯回来。   年龄不大,力气还不小。   少年把他摁在床上,不高兴地扔下两个字:“别、动。”   季淳没注意到他逾越的姿势,吃惊道:“你会说话呀?”   “……”   “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泽。”   “如果你也想知道,我叫季淳。”季淳顺嘴喊道,“阿泽。”   交换名字是建立羁绊的第一步,梦想是普度众生的季淳小少爷露出满意的微笑来。男孩因他那毫无阴霾的清澈笑容怔忪片刻,扭过头去。   季淳没留意到小孩敏感的心事,坐起来,用指腹蹭了蹭少年眉骨上的泥屑:“这里也不好生活,等雨停了,你就跟我走吧,好吗?会有人找到我们的,我保证。”更何况以龙强大的自愈能力,脚踝那点扭伤睡一觉就能好,他大可以抓着小孩儿飞回去。   男孩望着季淳,后者的眼睛是很浅的金色,剔透如宝石。   走个路都能从坡上滚下来,少年其实不是很相信他。但自己的确被困在这里太久了,几块干粮是最后的储备,与其僵持到山穷水尽,不如赌一把。   雨夜里突然闯进他生命的青年,好像成了他和世界唯一的联系。   *   他们运气很好,第二天雨就停了,巨龙的嗅觉敏锐,发现小少爷失踪后,很快就有下人找到这里,把两人一起带了回去。   季念云这一路上拾拾捡捡的人类也不少,能帮则帮,带到安全处再放下。唯独这一回,季淳单独找到她,央求道,能不能收养阿泽?   季念云疑惑:“为什么?”之前也不是没带过这么大的孩子,还有更小的,为什么单单要收养这一个?   季淳迟疑:“我也不清楚。”   不是敷衍,他是真的说不上来。或许是阿泽救了他一命,或许第一眼小少年就和旁人不同,尽管才相处短短几日,他希望这个孩子以后也能待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一站路就离开。   季念云见弟弟纠结不已,微微笑:“好啦,我们小淳难得提一次要求,又不是麻烦事,当然要满足。”   季淳人形的样貌也就二十岁,和阿泽看起来年纪相仿,能玩到一块去。父母走得早,季念云自己太忙,季淳再怎么懂事,她也一直希望有个人能陪陪弟弟。曾经打算安排家族里的孩子跟着服侍他,后来种种原因没达成。   没想到阴差阳错,在这儿荒山野岭的捡到一个。   季淳还没到要隐藏和收敛情绪的年纪,什么都写在眼里,欣喜道:“谢谢阿姐!”   他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少年,还给他改了个正式的名字,季霖泽,愿他如甘霖福泽,愿万物迎来新生。   拥有了新名字和新身份的少年不再需要和仆从们一样叫他少爷,怎么称呼,还得好好想想。   季淳凑近端详他:“要是我阿姐结了婚有孩子,也该像你这么大了———要不然,你就叫我舅舅吧,怎么样?”   “不要。”   “为什么?”   莫名其妙就被占了辈分上的便宜,小孩不肯理睬。   季淳难掩失落。阿姐忙于家族大事,一直没能婚配,没有子嗣,他的确想要把少年当成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外甥来看待。   只可惜,往后七百年,都没听他叫过一次小舅。   *   十几岁的男孩子长得非常快,没两年季霖泽的个子就已经超过了季淳。   巨龙的战争可不像人类那样以年为单位计算,少则数十年,多则几百年,收养季霖泽后的几年季家仍旧辗转于各地,寻找新的家乡。   龙类各方面身体素质都远超过人类,还是有一个弱点,就是在不熟悉化形的情况下,人身的他们肢体协调度下降,面对龙形敌人的极速时难以躲闪。   那像一个慢动作,季淳想。在季霖泽扑过来为他挡下敌人的埋伏时,周遭所有色彩都褪去,世界变得格外沉重且缓慢,只有人类涌出的鲜血惊心动魄,好似为黑白画像涂抹上高光。   竟然明目张胆攻击贵族,这是何等的胆大包天!立刻有仆从扑向敌军,但季淳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几乎要被如此刺目的红扎伤,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霖泽……霖泽!!你看着我,不要闭上眼!”   男孩———不,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轮廓了,青年躺在他怀里,因痛楚紧紧蹙着眉。他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液浸透了衣衫,连话都说不了,目光逐渐涣散,努力用口型安慰他:「没事。」   光彩在那双漆黑的眸子中一点点黯淡下去,季淳握住他的手,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人类温暖而鲜活的生命在掌心中流失,他想说什么,想要哭泣,可木偶似的做不出任何反应,心脏仿佛跟他一起停止了跳动。   季霖泽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再到完全消失,不过短短几分钟。   “少爷……”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唤出称谓后又哽住,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季淳像受到刺激似的突然起身,瞳孔失焦:“阿姐……我姐姐在哪里!”   *   季念云的记忆中,弟弟长到三百岁,从来没有如此激动、失措的时候。   他早熟聪慧,沉静如水,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公子的风范,从不抱怨,反而总想着为自己和父母分忧。   然而现在自己面前这个眼眶通红、头发蓬乱的季淳,更像年轻龙该有的样子……   “姐姐……救救他吧……”季淳颤声道,“我不能、不能看着他死去。救救他吧?”   季念云也很喜欢那个懂事的孩子,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她也无力回天:“且不说现在的条件找不到人类医生,就算医生、设备、环境一个不缺,也必须要在他尚有一口气时才能救回。现在他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实在是……”   “还有别的办法。”季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神像换了一个人,“一定有别的办法,对吧?姐姐,我看过——”   季念云脸色猛地一变:“你怎么知道!”   季淳跪坐在她面前:“对不起,有一次扫除,我……没忍住翻了。”   那本禁书连父母都不知道存在,是她很少的时候奶奶传给她的。上面流传着绝对秘密的方法,关于……如何将人类转化成龙。   「原料」非常特殊,用一种名为「虬」的近龙形生物的骨制成。虬数百年才会孵化出一只,往往在极凶险之地,或许到死都不会被发现。   家大业大的季家,恰好就有这么一根骨。她一直保留着,不为使用,只怕流入奸人之手。   ——虬骨转化人类,九死一生是小事,更大的风险在于,就算复活,也不一定是龙,有可能是无法控制的怪物。   季辞嗓音颤抖:“我会承担所有后果……如果他醒来,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我会……”他哽咽了,随即坚定道,“我会亲手了结。”   季念云看着他伤心欲绝的神情,终究是心软了。   此刻的季淳哪里能料到,自己的一意孤行,日后间接害死了姐姐。若季念云没有用虬骨转化季霖泽,斯科特也不会知晓,后来的一切冲突,都能避免。   就算是食物链顶峰、强盛足以呼风唤雨的龙,也没有回溯时间的能力。他是大家长,不能为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后悔。   哪怕选择题的每一项,都叫人如此痛彻心扉。   *   七百年后的某一日。   季霖泽下楼时,季辞正坐在季越彭旁边看他写歌,时不时对旋律进行点评,虽然不太懂乐理知识,但是脸上崇拜的表情很专业。   两个年轻人听见他的动静,一齐转过头打招呼:“大哥早上好。”   “嗯。吃过早饭了?”   季越彭被他揍得多了,一般不会主动搭话,是季辞回答的:“吃过啦,大哥要过来一起听吗?”   “不了,你陪他吧,我要出去一趟,跟厨房说今天不用做我的份。”   “好,大哥路上小心。”   季辞答得乖巧。他今天穿的是浅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件奶白的羊绒衫,衬得整个人干净又柔软。   人类来到季家时还是个小婴儿,路不会走,话不会说,成天哭得鼻子冒泡。在几个龙类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直到现在的十六岁,渐渐有了成熟的边角。   季霖泽看见他,总会想起年少时与季淳惊艳的初遇。   作为纯正的、基因天注定的人类,和可以随意更改人形外貌的龙类,季辞与季淳的长相并不相像。也许是因为季淳亲手养出来的,小孩儿和他有着如出一辙的淡定,和一些其他相似的气质。   只不过小辞会喊一声大哥,有敬畏,也有毫不迟疑的依赖;那个人则微笑着唤他,霖泽,挟着穿透漫长岁月后的宁静与信任。   季霖泽要做家族产业,打理很多公司,很忙,没什么空闲时间,也并不喜欢小孩子。唯独崽崽是个例外。他愿意帮着季淳把小小的人类抚养长大,希望崽崽能给季淳带来快乐。   坐进车时季霖泽抑住西装的褶皱,下意识隔着布料碰一碰肋骨。那里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虬的。骨经过痛得仿佛灵魂和躯体重组无数次的融合,顺利移植进了他的体内,生长了几个世纪,雨打风吹,四季轮回,早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他的生命,是季淳给予的。他将对他效忠一生。 第一百一十九章 前世情人3   当初你为什么送走我   后来, 当许游出发时,在回想起季淳说过的话之前,倒是先记起了季悦栀和季越彭听完故事后震惊万分的脸色。   同为S级, 和季淳相比,这两位实在太年轻, 没经历过风雨, 从小到大都被宠着,性子也直,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   他们当然早就知道季霖泽并非季家血脉,而是被季淳收养的。但这并不会动摇他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可谁能想到, 敬重的大哥,曾经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   瞥过小辈们精彩的神情,季淳道:“无论是秘密养着虬、留着虬骨, 还是私自将人类转化成同族,都是绝对、绝对不被允许的。救过霖泽之后,一直怕被发现,后来家姐同斯科特·埃隆交换了护心之鳞, 对方只知虬能够提高龙的血液纯度,不知其他;再后来家姐离世, 我以为这件事从此会被我和霖泽带进坟墓, 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 几百年后, 因果更替轮回, 又一次收养了人类, 又一次亲眼看着他死亡, 又一次需要虬来起死回生, 扭转命运。   许游嗓音沙哑又颤栗:“为什么要瞒……”   他说不下去了。   季辞的保密对象并不仅仅他一个, 准确来说,小辞四年来都在独自研究,没向包括季淳在内的任何人求教。或许人类自己都没想过,如此离奇的想法,真的有可能做到;在此之前,季淳也不晓得小孩儿有过这种想法。   人类意外踏上了正确的道路,无数个巧合组成了命定的必然。   “在知道崽崽的「秘密」之后,我当然希望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种事情九死一生,不,他需要先死一遍。当年在救霖泽之前,我也无法预料后果,甚至已经做好了若他不是他,我就亲自杀了他的准备。崽崽不认为你会愿意放他去尝试这种办法,所以才要我保密。”   季辞料想得没错,许游宁可选择他只能陪自己七八十年,也不会为了缥缈的可能性,让他赌下一刻生命终结。   “当然,这件事是他留下的后手,在秘境森林里崽崽没有主观意愿去「自杀」,你大可放心,也无须愧疚没有保护好他。只是一种……阴差阳错。”   “阴差阳错……吗……”许游低着头喃喃。   见年轻的那一个如此失魂落魄,季淳轻叹,崽崽身上背负的与你有关的命运,又何止这一桩呢?   已被埋藏二十多年、更加荒诞的秘密,还是等当事人亲自来告知吧。   “崽崽和霖泽当年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他需要的不仅是虬骨。”季淳说,“我能替他搜集来别的,但虬骨———只有你能找到。”   *   极地,冰川之下。   少年赤/.shen./裸./Ti蜷缩于几十米的厚厚冰层底,苍白得和冰块同一个颜色。他好似感觉不到冷,睁着眼睛望着面前一大群磷虾游过,卷起淡红色的风暴。旁边噗通一声,跳进来一只企鹅,岸上毛茸茸的身体现在油光水滑,箭一样向着鱼群弹射而去。远处好似有鲸的呜咽。   极地的生物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有意思得很。他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睡眠,每天做个观众。   在这儿呆久了,似乎呼吸和血液都被冰冻住,生命失去温度,变得绵长。   龙是火属性的生物,虬是它们的近亲,同样不爱冰冷。他却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平静。   他外表是个十八、十九岁的少年,实际上来到这个世界也才三年。但这三年里他经历了别人三十年、三百年都不可能有的动荡,从名字的变迁就能看出来。   他不止一个名字。   一开始,在那座郁郁葱葱的奇幻森林里,在高大的、直插云霄的豌豆藤绵亘千百里的根茎中,在暗无天日鲜少有人造访的那些年,他叫做「那颗蛋」。   敬畏的,惊恐的,充满了各种猜测。他好似不祥之物,无人胆敢靠近半步。   后来,光出现了,三个从未见过的两脚直立、无毛无羽的生物打开那扇门,其中最沉静的那个将他抱在怀中。   Ma,他想。Ma是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这个人,就应当被称作Ma。   Ma带走了他,说,就叫簌簌吧。   他有了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字,簌簌。读起来沙沙作响,像春天万物抽长的声息,夏夜篝火配合着舞蹈的欢快鼓点,秋天自由自在的落叶,冬天轻飘飘坠下的雪花。   他以为那就是家,然而很快他也不再是簌簌。   海蓝色双眸的男人从天而降,握住他冰凉的小手,将哭泣的幼崽带回富丽堂皇的庄园重新饲养,用哀伤的先知为他命名,叫做耶利米。   他还有了姓氏,赫定。他不再是季家的小簌簌,而是耶利米·赫定。   现在,他连耶利米都不是了。   没有名字,就没有归属。   他是谁呢?有人知道吗?有没有人能告诉他?   里三层外三层的虾群不回答,嬉戏的企鹅没理他,鲸群又远了,沉默的海水也不晓得。唯独冰原仍在,囚住他稚嫩的、还未发芽就已死去的心。   *   少年感到无趣,难得闭上眼睛睡了觉,却翻来覆去做着噩梦。   一会儿梦到季辞和许游,一会儿是埃隆。他们把他抱在怀中疼惜地哄,筑好甜蜜安全的梦;又突然伸出双手扼住他的喉咙,要他顷刻灰飞烟灭。   他猛地醒来,失魂落魄地望着四周无情的冰川,意识到世界上最爱他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彻底的。   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有人会爱他。   好冷。   有没有人救救他?   谁———谁来救救他———   喀嚓。   向来纹丝不动的冰层忽然出现了裂缝。就像他当初诞生于世一样,纹路之中,新的命运降临。   冰山下面是很黑的,不透光,这时候突兀出现亮,刺得他眼睛酸痛。可惜在海里是不能流泪的。   少年费劲地睁开眼,看清来客后愣住了。   “爸爸……”   将他推下悬崖的人,如今又在层叠的冻点之下握住他的双手。   水里不能掉眼泪,幸好,也不能说话。所以他的心声,不会泄露给任何人。   *   身为一头巨龙,许游对于进入冰原这件事简直是全身心的抗拒,去一趟能要了半截命。但没办法,为了他的宝贝儿,天上下刀子也得敞开怀抱接着。   现在许游窝在严严实实的科考站房子里(没错,这群精英人类哪里想得到,领头的那一个也是龙类),恨不得把所有防寒服都穿身上,才能缓解刚才深入零下几十度海水和冰层的锥心之寒。   对面的小少年却只披着薄毯,连件衣服都没,抱着茶杯,热气袅袅上升,在眼前旋散开来。许游看不见他的表情。   人类的皮肤在冻伤后会显出血管的红,但虬不一样,虬变得……透明。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少年被「打捞」出冰山后就一直缄默,低着头发呆,目光失焦。许游耐心地等待,并不急着告知来意,也不忍心说,我救你,是为了要你的命。   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   一切的最开始,簌簌的到来是为了用银焰花救许游;   后来龙崽出生,一大一小对彼此的感情,都是以季辞为中转站的爱屋及乌;   季辞出了事,许游在挣扎后选择用簌簌去交换;   现在,仍旧因为季辞,他再寻了个底朝天,找到躲在这里的虬,要他的骨去救季辞。   许游六百多岁了,谨小慎微,没给自己留下过后代,也是头一回做父亲。他当然清楚自己做得非常不好,值得一个负面典型。可已成定局,更改不了。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那样做。   *   “爸爸……”少年悄声开口,颤巍巍的,被冰水浣出一层同真实年龄相符的稚嫩与委屈,“当初为什么要送走我?”   饶是许游,在被问到这个问题也鼻头一酸。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爱的只有季辞,其他所有人都不重要。   然而这句话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毫不迟疑、坚定地说出,除了被这份百分之百爱意所牺牲掉的无辜的孩子面前。   许游沉声道:“原本打算把小辞送到家后,我就返回去救你。那时候埃隆还没多大本事,我自己估量没问题。但后来出了些差错,而且他对你也很……”   不用他说,少年也知道后一位监护人对自己有多好。他们是两株暗夜滋长的藤蔓,是彼此赖以生存的养分,只有互相倚靠才能活下去。   许游正是发现了他们这种特殊到有几分变态的依存关系,才判定簌簌,不,那时已经是耶利米了,不再适合跟自己回去。   “要恨就恨我吧,你不要怪小辞。”许游说,“他没有同意———他根本不知道,我会把你送给埃隆,也一直坚持让我带你回来。他很爱你,真的。他从来没有要放弃你。”   突如其来的剖白击穿了孩子的心,少年扬起脸,泪珠扑簌簌掉下来:“可我……我伤害了他……伤害了你们……”   他仍能记得当日从月亮下带走城堡里的季辞,后者毫无抵抗之意的顺从;记得他要与自己同归于尽时的视死如归。   在那哀伤的神色之下,仿还是能看到当初那个因为思念妈妈而哭泣的小男孩。许游心痛难当,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耶利米不是季辞,他做不了什么,除了走过去在他的头顶轻轻摸了摸,像在对一个很年幼、很年幼的小孩子。   也的确是。   毕竟也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耶利米很快调整过来情绪,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擦掉眼泪,再开口已经冷静了下来:“爸爸,你说吧,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要能救妈妈。”   真到这个时刻,许游反而更加难以启齿:“是有办法。”   小孩眼睛一亮。   “也唯独你做得到。”   *   所谓虬骨,并非想象中由有机无机物组成的骨头,甚至连形状都和传统定义中的骨头毫无关系。如果要一个形象的描述,它更像一颗心脏。   透明的,玲珑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心脏,被淡淡的光晕所包裹,即便脱离了原主,依旧倔强地跳动着,显出勃勃生机。   许游有点儿不敢触碰,迟疑道:“你把这个给我,会死吗?”   少年浅浅一笑:“放心吧,爸爸,它不是我的心脏,有点儿像是不是?但它不是的,它是我的肋骨。”他的表情有几分落寞,“就是我再也不能飞,不能离开这里。”   他没有告诉许游的是,肋骨尽管不像心脏那样定生死,但再过几小时后,他便会陷入沉睡,且没有时限。也许在下一只虬诞生时结束长眠,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对这世间也没什么留恋了,若这样的付出能换回季辞,就当是他对母亲的赎罪。   许游的心思全在虬骨上,没留意小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将玲珑心装起来。这是能唤回小辞的最后机会吗?有了它,他们是否就能长相厮守?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问少年:“你想留在这里帮他们做做事情吗?领头的那个是A级,很好说话。其他人类也不难相处,你在这儿,他们……”   少年摇摇头。   他此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冰川和寒流中,远离一切需要同情感打交道的地方。极寒比人心更好适应。   许游望着他坚定的神色,想起自己那位在岩洞里「归一」的祖母。每条龙性格不同,最终选择的方式也大相径庭。有人想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有人想就此止步。   他不会去干涉别人,哪怕曾经是自己的孩子。   许游点点头。他们一同走出温暖的房间。   *   冰原上的暴风雪开始了,没有人类会注意窗外,许游借着雪的遮蔽回到龙身,受风面积比人身大得多,更冷。   低头看见少年小小的一个,雪白雪白的,陷在更加素净的雪地上,用力地冲他挥挥手:“爸爸,我很爱你们……对不起……”   巨龙的喉咙中涌动着一些挽歌似的感叹:“抱歉,我们也……”   两声迟来的歉意,已经没有了意义。   巨龙飞远了,金色的光点逐渐消失在极夜到来前的天际。黑暗从视野的边界帘布一样慢慢遮过来,很快,这片冻原将迎来长达数月的永恒夜晚。   少年转过身,赤着脚踩在雪上,一步步向着结了冰的深蓝大海走去。   水没过脚踝,然后是小腿,然后是失去了肋骨空落落的地方,再是脖颈、嘴唇、眼睛,直到冰冻的海水将他完全淹没。   少年随着鱼群的方向游向先前藏身的冰层,意识越来越模糊,好似下一秒将与漫无边际的冰川融为一体。   他不再是簌簌,也不是耶利米。他是他自己。   没有名字就没有归属。他不欠任何人。   他终于自由了。 第一百二十章 前世情人4   世上有太多爱他的人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 龙不喜欢寒冬,早早期盼着春的到来。好不容易等到气温升高的一天,季悦栀却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心神不宁, 完全没了化化妆出去踏青拍照的兴致。   她拉开窗帘,望着外面悠悠的蓝天白云, 却只想叹气。   也是, 他们家最疼爱的崽崽已经昏迷———她不愿用别的词———一个月了,自然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   前半个月她跟着小舅、弟弟跑遍各地去搜集那些珍贵的材料,尽管受过挫折,好歹结局圆满。后半个月许游负责去寻找最后缺失的虬骨, 至今杳无音讯。   虬在当天逃出秘境森林后仿佛人间蒸发,没有丁点痕迹。尽管季悦栀清楚许游去找它、包括与它交涉拿回虬骨必然辛苦,还是忍不住怪罪:他们那么多东西都能在半个月里找全, 姓许的只要找一样,怎么这么拖沓?   季悦栀打算拉上窗帘再回床上睡一觉,就在此刻,眼尖的她忽然捕捉到天际出现的金色光点, 因为过于遥远而小得像个米粒,可就这么一点儿, 还是让她的心脏感到共鸣似的跳了跳。   她猛地感应到了什么。   平日里最注重美貌的S级顾不得形象, 顶着蓬乱的头发、鞋都来不及穿, 匆匆冲出房门, 边跑边喊:“老许回来了!老许, 是老许回来了!”   仆从们听见小姐的声音, 纷纷欣喜:“小少爷等着的灵丹妙药, 是不是终于有了?”   季悦栀本想下楼去门口迎接, 想了想干脆直接去季辞的房间, 反正许游待会儿也得直奔这里。一进门才看到除了自己其他人早就到齐了,嗔怪道:“你们怎么都不叫我?”   季越彭揶揄:“你睡得像猪一样,哪好意思打扰。”   她那向来潇洒不羁的亲弟弟,前段时间也因同样的理由闷闷不乐,现在都重新有心思开玩笑了,接下来一定会是好消息。她充满期待。   *   许游推门进来,看见的就是全家人都等着的大阵仗。上到家主、来客,下到仆人,塞得满满当当,几乎站不下。   他刚才还在纳闷怎么其他地方空空荡荡的,原来都在这儿等着呢。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眼睛里写着同一句话:找到了吗?   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上刀山下火海踏破所有能去的地方,风尘仆仆,满身疲惫,却连口水都舍不得喝,点点头解开外套,小心翼翼从里面捧出特制的盒子。   匣子打开,骨出现在众人眼前,果然符合它世间最奢侈的名头,玲珑剔透,不染尘埃,不似凡物。   “就是这个?”   “看起来也不像骨头啊。”   “形状不是颗心脏么,真的是它?”   “这……这要怎么用啊……”   众人窃窃私语,都有些不可思议。唯有曾见过虬骨的季淳眼神感慨,又带点儿怀念,陷进千百年前的遥远回忆。   许游一语点醒众人:“开始吧?”   季淳做了个手势,示意多余的人离开,只留下自己、许游和医护人员。   许游捧着匣子来到季辞床边,半个月没见,人类没什么变化,除了脸庞没有一丝血色、也感知不到呼吸以外,和平日里安稳的睡颜差不多。   他也不顾忌长辈在,在那片浅色的唇上印了一个吻:“我回来了,宝贝。”   很快,你就要再次回到我身边了吧?   *   虬骨给了医生后,他才有空打量季辞的身边,先前的花与烛台已经撤下了,取而代之的先前研究清单上列出的材料。   许游这才知晓,那方盛着季辞的翡翠台不仅是为了好看,更因为其中附着着可以将人体已然休克的器官「保鲜」的特殊物质。   果然,在季辞预感到今后自己会有危险、并坦诚地告知季淳后,后者就做好了百密无一疏的准备。   当初愤怒于季家设计将小辞推入「圈套」的许游,如今却惭愧于自己什么忙都没帮上了。   ——好在,他填上了最关键的一环,带回簌簌最纯净的期盼。   这个医生团队是季家御用了几百年的,尤其是主刀的那个,季淳信任他,许游也不会怀疑医术的高明。   然而这场「手术」毕竟包含了起死回生和异种这两个和天方夜谭无异的环节,绝不是轻轻松松几小时就能结束的。   按照季淳当年的回忆,那将是个非常残酷的过程,要将人类的心脏彻底打碎,替换成虬的骨,这个过程不仅需要极高的医术、精确度,还得季辞自身身体不排斥———这个完全就是运气成分了。   赌他与虬有没有呼应,赌他的求生意志强不强,赌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努力,是不是真的如此想要以龙的身份重生、从此长久地与爱人、家人相伴。   就算是最好的医生也不能保证完全成功,季淳理解。不过他还是叮嘱:“要想办法降低风险,崽崽原本就情况危急,经不起折腾。”   主刀医生严肃道:“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尽全力救治小少爷。”   他的命是季家救回来的,想要报恩,最好的机会无疑是现在。   许游最后一次看了眼季辞,眼神满含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垠眷恋,然后跟着季淳离开,把空间交给专业人士。   *   手术进行了整整一个星期,医生们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也没有一秒合眼。好在他们都是龙,这点儿体能消耗虽然累,但撑得住。外面的人也没动过,在门口静静地守了一周,仿佛沉默的雕塑。   第二个星期清晨洒进第一缕晨光,季辞房间的门打开了,挂着俩浓重黑眼圈的主刀医生出来,声音沙哑:“手术成功了。”   季越彭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季悦栀也忍不住流泪。老妇人模样的仆从捂着心口,念念有词感恩着龙灵保佑,念云小姐保佑。   许游看他嘴唇张张合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生怕是幻觉。   幸好季淳还算冷静:“那崽崽……”   医生纠结地拧起眉心:“我可以确保虬骨已经在小少爷的身体里正常运转,或者说,成功地替代了心脏的职能。但他并没有醒———这是第二场马拉松。抱歉,先生,这个我做不了什么。”   许游听得心一沉,果然,还没有完。   医生太累了,副手来替他补全:“在等小少爷苏醒的过程中,还需要一种东西,或者说一种能量,能够像培养液一样保护他的心脏———新生的,还没完全适应,太脆弱了。”   季霖泽提议:“我们的?”   副手摇摇头:“他现在还在转化过程中,龙的力量过于刺激了。需要更加温和的,而且,最好能长久地守护。”   众人思索起来。   如果……有什么力量,可以像流水一样温和且涓涓不断……   许游想到了。   *   短短几年,许游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多少次光临秘境森林。不过这次他没有深入,只是在交界的边缘等待。   很快,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迷雾中。   如同巨龙进不去一样,原住民也不能离开森林边界,比外世界的物种进入更严格。因为季辞的事,许游对森林玄妙之处的调查耽搁了,还没弄明白它形成的原因,以及那个为什么伊迪丝可以在里面自由呼吸的未解之谜。他想着,等季辞醒来以后,再带他一起来。   他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一起做,共同探寻世界的美妙。   小花妖看起来好像长大了一点儿,虽然外世界过了一个多月了,但对他来说,惊心动魄的一切不过发生在昨天,季辞柔弱的身体从空中被抛下,也就是不久前的事。那一幕令年幼的他永生难忘。   他扁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叔叔,你一定要救哥哥。”   许游的外表其实和季辞已经差不了多少岁了,没在意称呼上的区别待遇,摸摸他的脑袋,想起还是个小孩子形态的簌簌来,然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温柔:“我会的。”   阿尔瑟一边的藤蔓拉住小花妖的手,从身后抽长出另一根,缠着半透明的长颈瓶,里面流动着浅绿色的光芒,围着一个轴心无规则旋转,仔细打量好似还裹着金粉,闪闪发光,非常漂亮。   少女将瓶子递过来:“许先生,这些树灵是从最新抽出的嫩芽中汲取的,虽然看起来很少,但若是放进心脏里,至少可以有三年的保护。如果不够,你随时再来,森林感谢您和您的伴侣做出的一切,只要你们有需要,我们随时都在。”   “谢谢。”   许游揣起树灵的瓶子,触感跟装虬骨的匣子有点儿像。他好像最近总在寻宝。   他转身向外世界走去,听见阿尔瑟在身后轻声祈祷着什么。那是森林的语言,他听不明白,却又好像理解了。   【万物之母在上,请保佑他……】   请保佑奇迹。   *   等回到城堡,又多了两个新来客:宁延年和小温。   许久不见,人类的孩子们长大了很多。原本总是懵懂莽撞的宁延年褪去了青涩,沉稳不少;已是炙手可热的影视新星的小温更是亭亭玉立,颇有些当年季悦栀艳光四射的影子。   他们陪着季辞,从进入人类社会开始,完成第一份仅仅遵循人类法则的社交,帮助他不忘记自己的本源,不被世界隔绝,是他身边最纯粹的「人」。意义非比寻常。   孩子们显然哭过,眼睛红彤彤的,像两只身陷狼窝的小兔子。宁延年从小就崇拜许游,这时候最熟悉的龙回来,抽抽搭搭:“许叔叔,小辞他真的还能……”   许游现在其实没什么心情哄孩子,不过毕竟是季辞的好朋友,总不能怠慢,还是耐下性子:“所有药都找到了,给他时间,一定会回来。”   他把长颈瓶拿给医生,后者欣喜地上了楼。   女孩子心细,察觉出许游的疲惫,劝同伴:“咱们看了就回去吧,别打扰。”   宁延年吸吸鼻子:“哦……”   许游送人出门,看着孩子们坐进车里又降下车窗百般不舍,反过来安慰他们:“小辞很快就会醒的,相信我,好吗?”他眨眨眼,“等他醒了,我请你们到我游乐园里开派对,怎么样?”   二十几年前S.O.T.开了第一家游乐园,成为他和季小辞关系缓和的转折点;二十年后,S.O.T.的游乐园开了多个连锁,遍布全球,营收甚至超出主业。   宁延年安下心来———这是他们的承诺。许游从不失约,他知道的。   车载着人类淡出视线。   许游在早春和煦的空气中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季辞的房间。   季家的龙们,簌簌,阿尔瑟,小花妖,宁延年,小温……他们都在尽力给予,只要季辞能平安。   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爱着他的人,季辞不舍得、也绝不会离开他们。许游有信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前世情人5   竟然是十九岁的季辞   许游出发时天蒙蒙亮, 春天刚交接过来,夜长仍胜白昼一筹,他的Virage停在古堡门口, 亮银色,如同划破黑夜的闪电。   季淳来送他们, 不想搞得太轰动, 没让其他人来,除了加西亚如影随形。   许游离开,不是独身,还带着季辞一起。当然, 季辞并未苏醒。   许老板做大做强的公司不要了,蒸蒸日上的事业也无所谓,打拼几百年累积下来的许氏江山, 通通可以不要。他要带着他心爱的人去流浪,见识见识大好河山,期盼鸟语花香能唤回爱人。   讲起来颇有几分孤注一掷的浪漫主义,很符合许游在爱里情意绵绵的类型。   不搁家里静养, 反而到处跑,季霖泽质疑过这样到底对季辞的恢复是好是坏。最后还是季淳出面, 说, 我同意了, 你带他去吧, 不过, 等他醒了, 就得立刻回来。   许游说好。   季淳说, 小许, 你要对他有期待。   许游说我一直相信他, 从来不变。   他相信季辞也心心念念想着自己,也在找办法回到人间。   今天就是定下来的出发之日,距离季辞在秘境森林牺牲两个月整。许游可算是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当年小孩儿苦等自己的心情。   他的Virage经过万能的加西亚巧手改造,停驻时比房车宽敞,行动时比单车便携。再不济,他可是头巨龙,翅膀一挥,还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山川湖海,都拦不住他。   后排也变了样儿,正好嵌进季辞的翡翠台。人类安睡在其中。许游降下车窗,摆摆手:“你们回去吧,我们很快会再见。”   他说完踩下油门,后视镜里的两个身影越来越渺小,直到季淳垂下头,加西亚抚上他的肩膀,为他披上外衣。   *   人类———或者现在也不全是人类了———能不能醒,什么时候会醒,谁也不知道。许游也不再担心,反正他目标明确,要带季辞走一遍他们去过的地方,就像两个人曾经说好的旅行。   季辞三岁,他们初见的那个电影颁奖仪式现场,许老板包了一天,找到曾经季越彭抱着季辞坐着的位置,同昏睡中的后者一起,把当年季辞作为昙花一现的童星参演过的电影看了个遍。荧幕上的男孩小小软软,可爱得要命,许游后悔那日在蘑菇丛的幻境中没有多看看他。   季辞十岁,许游曾用堪比求婚的姿势单膝点地,立下永远守护他的誓言。那个酒会的露台还在,许游带他去天台,看了一晚上的星星,在他耳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过去的事儿。二十来年的时光在龙的生命中太短暂了,所以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无比清晰。   季辞十五岁,车祸前谈话的咖啡厅早就卖给了别人,成了西餐厅。许游就想办法,借了一天他们的后厨,亲自动手做所有季辞喜欢吃的东西。人都说留住男人的心得留住男人的胃,或许唤回一个人,也要先勾起他嗅觉的记忆?   季辞二十一岁,新年夜古堡的大火扭转了所有人的命运,那片烧焦的土地在几年以后早就恢复了郁郁葱葱的生机,半天看不出曾天降灾厄,自然是最好的修复师。许游记起来那时候季辞总爱去森林里散步,捡松果,堆雪人,二十岁了还是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   季辞二十三岁,他们跨越种族、寿命的差异,他们相爱,他们一秒都不愿分开。   ……   后来,许游嫌加油和停车太麻烦,长距离用飞的,短距离就徒步。   七位数的车,随手把车钥匙送给了路边的流浪汉。   要是换了人类,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走不了多远体力就消耗完了,还好龙类别的不多,就是劲儿用不完,完全不是问题。   三年前就是因为应酬,没有陪季辞一起回家,才让埃隆·赫定有了可趁之机在森林中劫走季辞,许游至今愧疚难当。这回彻底停了工作,就算是龙也可以抛弃金银财宝,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的宝贝儿回来。   许游碰了碰人类白净的脸庞,想着要是拥有虬变大变小的能力就好了,把季辞缩小装在口袋里,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再也不分离。   *   这条地下河许游只带季辞来过一次,那时候是盛夏,人类和龙相反,不喜欢高温和太强的紫外线,哪怕家里开了空调,每天还是蔫蔫儿的。许游想方设法逗他开心,就带他来这里泡泡水纳凉,干净,安静,无人打搅。   这儿不深,水流也缓,许游把翡翠台连同季辞一起放进河里,飘飘荡荡,小船似的,然后自己也浮在旁边,双手枕在脑后,山洞里点点萤火虫闪烁,好似泼洒了满天繁星。   他转头看了看季辞的侧颜,眉峰到眼窝,鼻梁到唇珠,线条漂亮得如同精心雕琢出的瓷器。他看着看着,非但没生出旖旎和幻想,反而越来越困。   不对劲。   龙本来就没人类那么需要睡眠,这段时间在路上,他更是陪着季辞小憩过很多次,为什么现在会困成这样?呵欠一个接一个,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   为了保护小辞,他一路上都很警觉,不可能被别人下药;这条地下河他来过无数次,季辞也来过,以往都很正常,确定没有致幻的物质。   那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睡觉?   许游心感不妙,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不管到底什么原因,现在带小辞离开肯定是上策,只要———   来不及了。   他的意识已然坠入深渊。   *   许游从冗杂的梦境中睁开眼。   许游是条龙,远古巨龙。上刀山下火海这种事儿不在话下,直升、俯冲、百米加速更是家常便饭。但这种仿佛在时空隧道中极速掉落的感觉,还是头一回经历。   他根本不是在做梦,而是晕眩,大脑昏昏沉沉,睁开眼更是怔住了。   没有萤火虫,没有地下河,甚至不是黑夜,来到了亮堂堂的白天。   许游反应过来,猛地回过头:“小辞——”   自然是什么都没有。沉睡的人类和翡翠台,都随着先前暗河的景象消失了。   在做梦吗?龙可以梦到如此逼真的事情吗?   作为超A级,无论在龙届还是人届想要挣一番事业,冷静的头脑必不可少。比起搞清楚怎么回事、或者找到突然消失的季辞,他首先要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才行。   许游环视一圈,初步判定,他现在在一个……村庄里?   和秘境森林有几分相似,雾气多到处处显着怪异。这座终年大雾的村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绿。   但同秘境森林的绿又不同,那里的豌豆藤绿得鲜嫩青翠,充满生机;这儿则像潮乎乎的苔藓,隔着空气黏在皮肤上,让人头皮发麻。   许游低头看了看手,是自己的。他没像小说电影里那样穿越到别人身上———这太可笑了。   但衣着很怪异。要知道许老板向来是光鲜的,从上到下的行头都是高级定制,往少了说加起来六七位数;现在穿的这身呢?破破烂烂,粗制滥造,还布满灰尘,好像从哪儿捡来的,可能只值个六七块钱。   大雾,潮湿,古怪的身体。叠加起来,鲜明地跳出元素:恐怖。   许游又试着将力量与血液汇聚到手部,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手上的皮肤并未硬化成金色的龙鳞,更别提能伸出龙爪了。   他又试试看其他部位,没有一个能够改变,恢复到巨龙的形态。   意料之中: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不再是龙了。   *   方才眺望雾气缭绕的远山,现在拉近视角,他在一个很古朴简单的小院子里。地上摆着些农具,还有没做完的农活,好像它们的主人匆匆离开。   许游绕着房子走了好几圈,判定这儿就是「自己」的家。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穿越了?重生了?有人在恶作剧?还是就只是做了个不对劲的梦?   然而龙是没那么多梦的,就算有,也不可能失去龙的能力,就像人一般来说不会梦见自己变成猪。所以,现在再也感受不到龙血的沸腾与共鸣的他,应当是通过某种还不清楚的手段来到了陌生的地方———或许是另一个世界。   既然是村庄,肯定还有其他人在,或许询问是更好的快速搜集信息的方式。许游刚要出去,院子的大门发出响动,有谁从外面走进来,穿着和他不太一样,更……更现代一些。   来人一抬头,许游傻了眼。   季辞?   “宝贝儿,你醒——”   不对劲。   这个季辞看起来比他的那个要年轻,刚刚成年的模样。沉默,苍白,眼神中没有从小到大被娇宠着的天真柔软,反而是冷漠与提防。尽管还是一样漂亮。   年轻人被他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皱起眉,但没有多问,估计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这位房东许村民,平时明明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怎么可能张口甜言蜜语呢?   许游这边倒是很快地分析出来现状:既然自己不再是龙,那么眼前的季辞,很有可能也不是他的那一个。   阴差阳错,他们一同穿越———姑且就叫穿越吧———来到这个异世界,不知是偶然,还是命运的安排?会不会就是老天对他们的考验?   他和这个小辞看起来是住在一起的,当务之急,还是得熟悉一下情况,最好能重新建立起信任关系,共同找到逃离的方法,带着季辞回到原来的世界,皆大欢喜。   *   很快,第一道难题横亘在许游面前:并不是他想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够真正地开口、被季辞听见。   就好似他们在玩一个游戏,沟通时需要通过特定的聊天频道,而系统会设置一些关键词进行屏蔽,若他触发了那些词汇,连发送都发不出去,更别提让季辞知道他的情况了。   这个世界的确诡谲得很。许游绕着那些讲不出去的话,先试探着了解年轻季辞的基本信息。   和预计得差不多,这个季辞才十九岁,刚成年没多久,之前还是个学生仔。他也不是村子里的居民,通过某种不愿细说的途径来到这儿待一段时间,完成了目标以后就会走。   他们交谈倒也不是促膝谈心,还得干农活,毕竟季辞说,他是借住的,不付钱就算了,总得做点什么偿还。   要是在往常,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许游早就一连串想法让他偿·还·了。然而现在可不是说那些东西的时候,他观察着他,发现这个季辞也不简单。   十九岁的男孩儿独身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那张白嫩嫩的小脸上没有多少青涩,反而对陌生环境非常适应,随身携带着锋利度极高的匕首,割开家禽的手法娴熟,温热腥臭的血淌到手上,神色纹丝不动。   要知道,他们家那个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心慈悲得很,不管是亲自动手还是看别人杀生,都做不到。   眼前的季辞,自如地好像只是吃了顿饭。   要么天生冷酷没有心,要么……就是经历了千锤百炼。   许游有些难受,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对生死的东西如此麻木。或许本人就整日踩着死亡的钢索也说不定。   ——尽管不是他的季辞,可因为是季辞,他总希望他能过得好。   房子破破烂烂的,四处漏风。许游瞥了眼外面天色转暗,夜里估计不好过,哪怕已经不再是龙,还是讨厌冷。   他提议,去砍点柴生火,如何?   作者有话说:   本卷是最终卷,无限流部分不会长,还有几章就完结啦…… 第一百二十二章 前世情人6   小孩儿一口一个许哥   根据这个季辞的反应来推测, 许游想,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前,身体的主人应当是寡言少语的类型, 而今日自己骤增的交谈,显然让年轻人很适用。   尽管季辞对他还有诸多戒心, 但许游没有忽视, 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带着怯生生的、对亲近的渴望。   是有点儿……喜欢自己吗。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小家伙仍然与自己有心意相通的可能吧。   许游当然很想把他搂在怀中,尤其是冰冷、到处灌风的夜晚, 想要抱着他,吻他的耳后,告诉他别怕, 自己一定会带他回家。可惜为了不扰乱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只得作罢。天晓得他要是直接告诉季辞未来发生的一切,会不会有什么系统突然崩塌的连锁反应。   昨晚他俩坐在院落里一边劈柴,还喝了点家酿烧酒, 好歹让身体暖和了些。龙对酒精的接受度很低,不过他是多年商场历练出来的, 还算习惯;现在是完全的人身, 更是自如。   问题就是, 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晕乎乎的, 四肢软绵绵, 不受自己控制。   不对, 已经不是象征意义的范畴了, 而是字面上的, 不受控。   天又冷,他还晕着,根本不想起床。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朝着院子里走去,在那捆还没劈完的柴旁边坐了下来,举起斧头。   这具身体还残留着稀薄的自我意识吗?如此精准的工作机器,见不得他们农活干剩下的?   尽管诡异得要命,但还挺省劲儿,根本不用大脑调配,身体就自觉地活动了起来,他低着头看自己的双手,仿佛在驾驶不太听话的机器。   身后传来响动,看来季辞也醒了。许游想回头跟他说说怪事,但现在已经没有身体的控制权了,依旧背对着来人沉默地干着活。   季辞愈靠愈近。   许游意识到,随着人类的靠近,自己的双手正在将斧头握得越来越紧,肌肉紧绷,那是发力的前兆。   等等。   这具身体,想做什么?   ——想对季辞做什么?   季辞已经到他身后了,许游惊恐地瞪大眼睛,看见手中木与铁铸成的斧头,蓦然变成了无比精巧、闪着寒光的镰刀!   他失控地被迫转过身,举起死神之镰向着毫无防备的季辞砍去———   *   为了保护脆弱的机体,人体拥有许许多多止血的小程序,血管会收缩,血小板能够形成血栓,血液也会快速凝固,各部门配合,严阵以待。   皮下出血,静脉出血,一般情况下都能在短时间内止住,以免造成更大的伤害。   但动脉不同,尤其是脖颈处的大动脉。受伤后很难阻止,如果血管破裂严重,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此刻,季辞还维持着微微张着嘴的表情,眼睛里写满了惊讶、恐惧与愤怒,身体瘫软成一滩烂泥倒了下去,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   带着恐怖铁锈味的液体全溅在许游脸上、身上。他下意识闭上眼,扑面而来的温热如同一张网,将他彻底困住。   他……他砍了小辞?   怎么可能?   怎么会!!   片刻后的呆愣后许游成功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冲向血泊中的人,但来不及了。动脉处流血的速度和心脏、脉搏是一致的,现在它们都已经平息,而那双美丽的、曾被他亲吻过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甚至还未闭上眼,愣愣地盯着晦暗的天空,没法相信生命竟以此种方式终结。   怀中的温度快速消散,许游再怎么抱紧季辞也是徒劳。他双眼充血,头疼欲裂,恶心地想吐。   短短几个月,秘境森林的决战之后,他第二次看见季辞死在自己面前。   这一次,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   他仰天发出怒吼与悲鸣,无人回应,唯有院落里一棵凄苦的枯树,枝杈上原本停歇着一只漆黑的乌鸦,也应声振翅远去。   *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发生如此荒谬之事?   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救活季辞?   如果季辞死在这里,和真实世界的那一个能否醒来,究竟有没有关联?   一大堆问题盘旋在脑海,却没有任何人能够解答。许游把季辞抱回床上,打来水,用毛巾擦干净他身上的血污,还盖了被子,像之前的几个月一样,让人类看起来只是睡着。   他自己了洗了澡换了衣服,恨恨地搓着凝结的血块,直到皮肤通红。简陋的皂角也来来回回擦洗冲刷好几次。小辞不喜欢难闻的气味。   等他准备回到房间,太阳正巧上升至最高处,中午十二点,天地陡然扭曲起来,周围所有景致跟着向心旋转,看来这儿又要出现新的大变动。许游下意识闭上眼,等待着抖动止息。   等他再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先前的血污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论是沙土、草木亦或用来劈柴的木桩,包括他随便堆在一角的刚换下的衣服,哪还有半点之前的痕迹?   作孽的镰刀也没了,还是那个老式的斧头。甚至柴火都保持着昨晚的形状。   好似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根本不曾发生……过?   许游还没消化完这边的新变化,一墙之隔,又有脚步声靠近。就他在这儿呆了一天的经验来看,村庄家家户户隔得很远,互相也不走通,他到来之后除了季辞,一个活人都没见到。   现在,又会是谁?   许游的神经高度紧绷,丁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生了锈的大门发出沉重不堪的嘎吱声,和昨天发生的一幕惊人地重叠,季辞,鲜活的,健康的,19岁的季辞,从院子外面而不是房间里走出来,这回没有他的出言打断,自然地打着招呼:“许哥,我回来啦。”   许游浑身一震。   ——这个迷蒙的世界,到了正午,会刷新回起点。   *   嫩生生的小季辞一口一个许哥、哥,让许游非常受用。   要知道,他原本世界的那个小家伙,从三岁开始,连句叔叔都没喊过,直呼其名,毫不客气。   倒不是说他介意,呼唤名字也是一种爱;不过能被年轻的小男友喊声哥哥,那滋味儿还是挺美妙。   虽然他清楚,这个季辞不是他的。   无论为什么世界会刷新、季辞又是否知情,许游都暗暗发誓,绝不可能再伤害他。所以立刻把斧头收了起来,家里什么尖锐的刀具全都锁进仓库里,力保创造出安全的环境。   他掌握了19岁的季辞一些基本信息,交谈也就更得心应手。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起信任,让季辞配合自己,才能有效地反过来保护他。   被清零的好感度想要重新打造,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许游和系统斗智斗勇,绕开所有屏蔽词,尽量把自己得到的消息都透露给季辞。   更何况系统只能屏蔽语言,不能屏蔽眼神,他连装都不需要,自然而然眼神中就带着热切与神情。或许是前世情人的羁绊,季辞对他的好感度也唰唰飞涨。   然而事与愿违,午夜时分,许游的身体再一次脱离控制,他看见自己走到季辞的床边,双手掐上人类不设防的细弱脖颈,将从梦中被惊醒的后者活活勒死,窒息,断气,瘫软倒下。   他现在明明已经是人类了,手劲还是出奇得大,季辞根本没力气挣扎。短短几分钟,温暖的生命在他手中以灰白告终。   明明知道自己会伤害季辞,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第一次是震惊,第二次,就是麻木。   许游脱力地滑坐到地上,靠着床沿,撑着额头盯着地面发呆。   这是个死循环吗?季辞一定会死在自己手里吗?   到底是什么设定在逼迫他们?   难道,是这个房子有问题?   那么,如果去别的地方,会不会就能逃脱诅咒?   *   许游枯坐一夜,直到第二天正午,太阳上升至顶点,世界再次刷新。   这回他掐着时间等季辞回家,在季辞进门的刹那猛然拉住他的手向外跑去。后者吓了一跳,弄不明白怎么昨天睁眼都没瞧过自己的房东,突然如此……热情。   “许、许哥,怎么了?”   “别问,你先跟我来。”   他们奔跑了很久,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直到把村庄都远远甩在身后,许游才总算敢停下来歇一歇。   清澈见底的小溪在脚边潺潺蜿蜒,许游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来,季辞则站在不远处,抱臂望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个守备的姿势。现在的季辞还没刷好感,不能急于求成。许游挑挑拣拣说辞:“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我是说,这个世界,怪怪的?”   季辞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成年到现在,也见识过不少关卡了,见过形形色./色的NPC,他们往往不清楚自己是NPC,自诩普通的人类,所以玩家在载入游戏后,也必须把他们当做常人一样相处和对待。   每个关卡的规则不同,有些地方可以提示NPC、也能找NPC要求提示,但有的地方不能。   他暂时还没判定出许游是哪一种。   察言观色是每一个成功商人的必备技能,仅靠这短暂的停顿,许游就辨别出季辞一定有什么瞒着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奥秘,季辞应当更清楚。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是直觉,他感到自己同季辞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中,扮演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就好像一个游戏里会有两类玩家,他们分别得到不同的提示,或许目的就是干掉对方,或许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得不干掉对方。   哪一种都不是许游想要的结局。他是来带季辞走的,也许这个世界的季辞活下去、顺利「通关」——若比作游戏的话———那么他原本世界的那个季辞,说不定就能醒来。   许游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以后,低声道:“或许我们可以合作。”他直截了当,“你的目的是什么?是杀了我吗?”   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判断,不然为什么自己的身体总想着先下手为强?   年轻人的脸色有一丝古怪:“当然不是。我是为了来守护……”   他的话戛然而止,表情定格在恐惧。   *   许游顺着季辞的视线仰起头,半空中忽然投下细细闪闪的光的碎片,直到它们聚成一个小身影。   是个……小男孩?   五六岁模样,五官精致如画,面无表情,白肤银发银瞳,身上穿着纯白的病号服,因为过大而显得空落落的。整个人只是某种高端技术投下的虚影,半透明且缥缈。   许游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子,如霜似雪的色调让他想起簌簌,却又比簌簌、或者后来的耶利米都冷漠得多,不似真人。   也许本来就是假的。   男孩垂着眼睛,如同无慈悲的神明注视着悲哀的信徒,开口声音稚嫩,却没有丝毫语调起伏,的确是电子合成出的虚假:“玩家季辞,贿赂NPC,系统做出违规判定。惩罚措施:扣除2000点积分,并在全区通告警示一次。本次游戏清除存档后重启,若有下次,直接淘汰。”   小孩说完就消失了。天空澄澈,没留下一丝痕迹。   但许游清楚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等他回过头去,季辞连手都在颤抖。   许游初来乍到,对2000点有多宝贵没了解,但他看出了季辞在听见「淘汰」二字时眼里惊恐更甚。刚才信息量太大,又是玩家、NPC,又是游戏、存档,他想来想去只问出一句:“那是谁?”   年轻人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系统。”   季辞话音刚落,身周的轮廓也开始模糊,直到影影绰绰,好像随时要消融。许游唰地站起来:“小辞——”   后者因为他这句亲昵的称呼抖了一下,但没有再看他,听天由命闭上了眼。   许游想去抓住他,却已经迟了,人类的身体如同电子合成出现差错般扭曲好几下,最终和刚才那个小男孩一样,消融进空气里。   许游眼见着他离去,仍旧不能挽留,膝盖一软,跪在草地上。几步之遥的溪水潺潺向前,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停歇。   第几次了?这是第几次看见季辞死在自己面前?   看着爱人的双眼一次又一次失去光华,世间最痛彻心扉的酷刑不过如此。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要受得如此惩罚?   作者有话说:   止血部分的知识参考百度百科。   ☆特别说明:这几章里所有的「杀」人与被「杀」,都不是现实意义上的杀死,而是指游戏中的淘汰。玩家(主角)在被游戏情境淘汰后,回到系统里会复活。攻受没有伤害对方或他人的主观意愿。 第一百二十三章 前世情人7   他被困在这循环一日   前两天都是在正午时分刷新世界, 今日他清早就拽着季辞出门,系统裁定随之而来,这么一通操作之后, 距离明天中午还有一天多的时间。   事已至此,着急也没办法, 还不如趁这个空当好好理清思路, 起码先从那个全息投影的只言片语中大致还原一下世界观。   首先,这里是个游戏。   逼真程度无法判定,很可能同现实世界是完全连通的,不能随随便便受伤和死亡。先前自己杀了季辞、后者还能回到原点, 很有可能并不是游戏的一部分,而是因为自己意外穿越进来,产生的BUG。   其次, 季辞是玩家,而他是NPC。   和他之前的猜测重叠了一部分,那就是季辞在这儿遇到他,一定是为了某种目的。许游还是玩过不少游戏的, 自然知道NPC有的是帮助玩家,有的则是阻拦, 既然自己已经杀了季辞好几次, 那么应当是后者。   如果这些基础推测没有问题, 那么, 只要他能够帮助季辞完成任务、通关游戏, 应当就能回去了吧?   通常游戏不会只有一个玩家, 尤其是做得如此繁复用心的游戏, 若是每次只有一个人参与, 许老板从经济角度考量, 也太浪费了。   许游想,既然他是NPC,那么就应当与整个游戏是一体的,可以到处走动,在不违反保密原则的前提下也可以和别的玩家、NPC对话———他恍然大悟,之前开不了口,就是因为被系统屏蔽了可能泄露的关键信息。   他想帮季辞胜出,首先得知道玩家的任务是什么吧?   许游觉得自己的思路没什么问题,于是回到房间挑选了一套最符合人设的衣服,扛着锄头出门去了。   *   既然是村庄,人烟再稀少,有一个地方不会缺人:农田。   不出所料,许游果然在那儿看到两个女人,一个面黄肌瘦,身材矮小,干起活来却非常有力,动作流畅好似重复过千万遍;另一个打扮得还挺时髦,涂了浓浓的紫色眼影,左耳缀着个巨大的耳环。   两人老远就察觉到他靠近,也不在乎是不是会被听到,聊了起来。   “哎,不是那个谁么。”   “村尾的许副呗。”   “为什么叫许副?”   “是咱们的副村长。这么叫起来高级些。”   “就是姓季的那男孩儿绑定的那家?”   “对。”   “可惜了。我没记错的话,小季应该分配到的是龙吧,还挺……”   ——龙。   后面的话没听见,许游只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皱起眉,这个世界,也有龙的存在吗?   他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自己的人设,沉默寡言,不爱跟人交际,同他在自己世界里左右逢源的性格完全相反,也不知道这些村民有什么理由推选他当副村长。   许游略一踌躇,放下锄头,走过去:“小……季他,怎么样了?”   女人们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搭话,惊讶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时髦的那个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怀疑是被魂穿,不过还是回答:“他违规被系统惩罚了,不就一个小时前的事么?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问,“你们为什么知道?”   女人再次用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审视他:“因为系统公告所有人都能看见啊。”   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许游突然发现她俩的头顶上悬浮着一串光标,时髦女是紫色的,写着「玩家」二字以及她的名字;农妇则是黄色,名字前是「NPC」。   不仅这两个标记,点开来,还有更详细的资料,包括拥有的点数。当然,只有玩家有。   时髦女现在的积分只有五六百点,许游想起季辞之前被扣掉的2000点,估计不是个小数目。   这一切,和他玩过的网游,没有任何差别。   *   玩家能够得到关卡的部分背景资料,许游身为NPC,则可以看到更多。   倒不是因为系统赋予了更高权限,存粹因为理论上来说,NPC并不会关心玩家遭遇了什么、又想得到什么,他们毕竟只是一段程序,跟机器没有差别,按照设定去运转就行了。   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许副村庄其实是个有真实思想、有精确行动目标的BUG呢?   他连看资料带套话,总算把世界观补了个大概:本轮游戏一共12位玩家参与,要守护村落里古老的12生肖石像,每一个玩家被分配到其中一个,能在村子里找到、并且保护好它不破碎或者被别人夺取,坚持整一个月,也就是到10天后的正午时分,就算通关。   季辞已经找到了那个石像,没错,巧的是,他被分配到的正是龙。命中注定,他的生生世世都与这个奇幻而瑰丽的物种有关。不过生肖中的龙是东方的,而许游则更靠近西方幻想中的形态。   时限一个月,说来不长,好像守护个没生命的物体也挺艰难,实际上遭到的挑战数不胜数。最重要的是,这个关卡没指定每个玩家最后只能带着自己被初始分配的生肖,也不阻止他们自相残杀,那么很有可能有人悠悠闲闲度过前面29天,只要最后一日伏击、夺走别人的就行。   许游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季辞身上。   但问题在于,在许游到来之前,季辞已经找到了龙的石像,并且战战兢兢过了20天。却因为他的突然出现,努力全部作废,一切从头开始。   清档是把双刃剑,一方面,石像地点也会随之刷新,他得重新去找;另一方面,季辞重新进入之后,只要撑过十天就够了。   残阳如血,许游一人待在院子里,站在那日他举起镰刀的位置,霞光披在身上,好似又回到了惊心动魄的刹那。   我要保护你。他想。我一定会救你。   *   人类不比龙,需要进食和睡眠,哪怕是系统的虚拟程序,为了增加真实性,还是得该吃吃该喝喝。   夜里许游睡了一觉,被季辞———他的那个———在秘境森林自绝前的模样惊醒了。   那时候人类含泪望着他,说,等我回来,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再往更早之前追溯,季辞勇敢表白、他们心意相通后,小孩儿也讲过这种话,好像年纪轻轻、家里千娇万宠着长大,却背负着什么深不可测的过去似的。   除了当事人,季霖泽也叮嘱过类似的话。如果季霖泽知道,那就意味着季淳也晓得。其他人呢,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不会跟季辞准备好重生一样,他作为伴侣,又是最后一个才被通知的吧?   许游突然坐起来,近乎成型的猜想钻进他的大脑。   他一直没仔细去想现在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他又是怎么被「抓」过来———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性,这儿不是虚拟的游戏,而是季辞真实的记忆?   难道人真的有前世今生?   他所经历的,正是季辞的上辈子?   许游蓦地想起二十来年前,季小辞才三岁大,见到自己第一眼就又惊又恐,并且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对自己充满了没来由的敌意。那时候许游还觉得挺委屈,明明也没招惹这孩子呀,怎么就这么被讨厌呢?   若猜想成立,那么就都说得通了:在他的视角,他们的确没见过,才觉得莫名其妙。   可对于季辞来说,他就是上辈子的仇人,再相见,怎能不惧怕,怎能不抗拒?   而且,按照这几天的季辞对他的态度,实际上是带着点若有似无的亲近的,说明作为玩家的季辞,反过来对他这个NPC颇有好感。   被一个喜欢的人亲手杀死,是什么感受?许游不敢想。   他们已经有两世因缘了,他忘得干干净净,只有季辞独自记着所有———这就是季辞要告知他的那个秘密。   许游呆呆地望着月色下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眼眶酸涩,几度欲落泪。   前世今生,几度轮回,穿过岁月生死的回响,他们依旧密不可分,或许这就是既定的命运。   *   第二天下起了雨,许游没法通过太阳的位置判断时间,这个破落的、看不出年代的小村子连个钟表都没有,身为龙,又没有人类的作息和生物钟,许游别无他法,只有等。   他在落着雨的门廊下转了483圈,终于迎来了季辞。   年轻的那一个背着双肩包,很拘谨的样子,对他自我介绍,满眼冷漠。   许游心里一沉,果然重新载入之后就清除了之前的记忆,好感度归零,不仅是寻宝的季辞,他自个儿也得从头开始。   有了先前几回累积的经验,许游没再从口头上试图泄密,而是不管季辞去哪儿都陪着,兼任助手和保镖。系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吱声,那应当就是合规的。   或许是他殷勤过了头,季辞反而不怎么愿意亲近他,时刻保持着距离。许游失落之余,惊喜地发现他的身体没再脱控对季辞做出威胁安全的事情。季辞没死,有惊无险地撑过了第二天正午———没有刷新!   接着是第三天和第四天,季辞都还活着。离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季辞也有些焦躁,还好他运气不错,第六天在那座几乎被雾气淹没的山腰上找到了生肖龙的石像,如获至宝。   几日阴雨连绵,这座山太过原始,几乎没路,处处泥泞湿滑,走起来很艰难。下山更是陡峭,季辞差点摔下去,还好许游反应快,一把抱住他。   两人滚了几十米才勉强停下,好在没受多少伤,就是沾了一身的泥巴,狼狈得不得了。   反正脏都脏了,许游也不急着起来,绵绵细雨里把他搂进怀里,喘着气,笑道:“幸好你没事。”   糟糕,他忘记自己的木头人设,把这个当成自己家的小朋友了。   他刚想找借口糊弄过去,却发现季辞看自己的眼神变了。   还真是阴差阳错。   “可以吗?”   “……”不说话就是默认。许游低下头,在那两瓣朝思暮想的柔软嘴唇上,印下一个清浅的吻。   *   心意相通的欢喜持续到晚餐,他们一起用地里新鲜采摘回的蔬菜和刚宰的家禽做了饭,还喝了点儿酒,身体暖烘烘的。   两人聊了许多,大部分是季辞在讲,讲自己以前的人生,进入这些个致命游戏前,也曾是个普通的学生,有父母、家人和朋友。那是许游所不了解的,毕竟他世界里的小辞,是个意外被龙类收养的孤儿。   季辞卸下心房后,轻快了许多,像每一个刚19岁的大男孩儿一样,回忆时双眼闪动着光芒,许游着迷地看着他。   原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哪个世界,他们都会爱上彼此。   系统一直安安静静,没有跳出来煞风景。   当晚他们相拥而眠,许游久违地找回了熟悉的温度,陷入好眠,还梦见二人苏醒,一起回到古堡,日子重新走上轨道。   然而夜深人静,他的躯体再一次脱轨,杀死了在怀中酣睡的季辞。   他怔怔地看着惨白月光下季辞定格的苦痛表情,不明白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再一次,陷入死循环。   许游活了六百多年,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连在秘境森林时都没有。   他清楚自己必须想办法带季辞离开,才能让两人都在真实世界醒来。可偏偏至今没有任何人、任何提示告知他如何能打破僵局。   ——他被困在这一天出不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前世情人8   改写命运钦点的结局   许老板两年前投资过一部电影, 以土拨鼠之日的设定为基础,讲述一个女孩和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爷爷相依为命,却意外进入了单日的时间循环。她想尽办法打破轮回后, 还奇迹般地治好了爷爷的病。   女主由季辞的朋友小温担任,当年那个看着叫他心烦的阿邹则饰演女主爷爷年轻的时候。   两个小年轻演技不错, 剧本也好, 颇受好评。   电影是新年档上映的,要的就是合家欢,同时赚足眼泪和票房,中间要感人至深, 结尾要皆大欢喜。   许老板意识到,自己也被困在土拨鼠之日了。   可惜现实不是剧本,没人能保证happy ending, 他必须要想办法自救,以及救出小辞。   循环之所以是循环,正因为无论停在哪一处,往前、往后都是同样的路径, 每一个节点没有任何改变。   把思维逆过来:一旦找到变节的开关,是否就能让无尽的圆停下来?   许游不停地思索, 究竟什么才是变故?   前几天的季辞无一例外很快死在他手中, 唯独最后一个, 撑过了前三天。变数就出现在他身上。   这个季辞, 和其他的有什么不同?他所没捱过去的最后一天, 和前几日相比又有什么变化?   年纪、穿着、性格, 通通没变。他这边刷新出来的, 全都是那个19岁的熟练玩家季辞。   既然外表是固定的, 那么内里呢?比如情绪, 眼神……   眼……神?   许游猛然意识到,最大的不同,就是之前的季辞从开始对他就很信任,而后来的这个则因他失了分寸的靠近而充满了反感。   一直到下山出了意外,他果然英雄救美,才让年轻的那个生出一点别样的悸动,融化了心防;季辞爱上了他,所以———   对,节点就在于,季辞会爱上他!   不管这个游戏是谁捏出来的,以死亡为赌注,实在残酷又变态。无论如何,创建者一定是想要通过层层淘汰挑选出最强有力且最无情的胜利者,和养蛊无异。   因此,一旦玩家对NPC撤出戒心,放松警惕,就会导致NPC的自我防御程序是被触发,主动攻击玩家,抹杀不安定的因素。   反过来,若是季辞不动心,就能安然度过NPC这一关,挑战别的难题。   得出结论找到破绽的许游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烦躁地抹了抹脸。让自己的爱人不再爱上自己———这什么破世界啊,趁早毁灭吧。   *   又是新的一天正午,世界再次刷新,冷酷玩家季辞出现在家门口。   许游得了教训,再也不刷好感度了,离他远远的,连个正眼都懒得施舍。反正他再了解季辞不过,小孩儿讨厌什么他做什么,保准半天时间好感度就能为负。   话虽如此,许游还是不放心让季辞一个人出去任务,必须得陪着,还得找借口不能被发觉自己的保护意图,可真够为难他的。   离死线只有不到48小时了,好在季辞这回刷新没有回到原点,而是从在山上发现龙石像开始;毕竟他俩意外生情是在下山路上,清空存档后并不冲突。   这48小时,季辞唯一要做的就是守护好石像,不让任何人抢走,也注意别丢了自己的小命。   想来想去外面哪哪儿都不安全,两人干脆待在家,从院子门到家里全上了锁。虽然许游很怀疑这破房子能不能承受得住一击冲撞,反正当他是龙时,简直随手一个小风卷的事儿。   玩家之间是有沟通频道的,NPC也能看见。不过这种单人任务很少会有人聊天,毕竟自己的信息暴露多一分,危险也就多一分。   然而再少,还是会有些零散的通知。许游从碎片合成出主要的信息,那就是初始进入的12个人,现在只剩下5个了,包括他曾在田间见过的时髦耳环女,她对应的生肖是虎,几十斤的石像,走哪儿带哪儿。   多一分警惕心没什么不好,毕竟系统也说了,虽然只要能守护一个石像成功就是通关,但每多得到一个,能加3000点积分。   3000点!每一个任务完成只能奖励100-200点不等,兑换一个道具却至少要800点,收入与消费如此矛盾的情况下,3000点是何等诱人的数字?   能活下来的每一个玩家都是精英,干掉对方、抢占石像绝非易事,还容易招来杀身之祸。但在利益的诱惑下,还是有人愿意铤而走险———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样的世界中,都是相通的。   时髦女住得离许游家不远,偶尔安静下来还能听见她和农妇的争吵。   许游会想,也不知离了关卡,真实世界的她、他们,都是什么样儿?   他带着各种想象入睡,祈祷最后两天能平安无事。   当晚午夜时分,距离截止日还有整整36小时,时髦女的屋子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叫。   *   时髦女死了。   这对剩下的四个玩家来说,是非常大的刺激。本来人人都以为彼此达成了默契,把其他几个石像瓜分完毕后不再打还活着的玩家的主意。   但有谁破例了。   NPC嘴很严,不如说系统就没赋予他们太多自助思考的能力,从农妇那儿根本套不出话。   每个人都能提供不在场证明,他们各自绑定的NPC同样不会作假,凶手不在他们中间。   那……又会是什么人?   已知不可怕,未知才最惊骇,一时间人人自危,看谁都像仇家。   东方泛起鱼肚白,再有几小时,时髦女的尸体就要被系统回收了,留在这儿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大家收拾好心情各回各家。   回去路上季辞一直眉头紧锁,还有三十来个小时,凶手是否会再次犯案?他该如何自保?   许游走在他后面一点,同样愁云密布。他不是NPC,他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活人,面对这样的意外,和季辞、或者任何一个玩家感到同样的心慌。   他们回到家,嘴上说着再休息一会儿,各自躺在床上,谁都睡不着。半小时后,交流频道发来消息。   【要不咱们聚在同一间屋子吧,NPC也都带上,让他们监视,总不能再看不出谁是凶手了吧?】   这个提议很快获得了其他人的赞同。反正也就30个小时了,游戏世界里食物摄入需求量会变少,不吃不眠一天多还是做得到的。   在什么地方耗着不是耗,不如彼此制衡,来得心安些。   除了季辞,现在剩下的还有三人,两男一女,对应的属相分别是兔、鸡和牛。他们住在村庄的另一边,距离许游家要横穿几亩地。   他们最终定下在兔男家的磨坊相见。   *   季辞的龙石像没什么特别,和常见的东方图腾大差不差,蜿蜒盘踞在石柱上,身如蛇,角如鹿,爪如鹰,鳞如鱼。跟许游自己既有相似之处,也有诸多不同。   到了磨坊,见了另外几人,许游才发现这所谓的12生肖并非同一套风格,每个都有差别,比如兔男的这只小兔子,雕刻得十分可爱,比起正统严肃的石像,更像给小朋友捏的泥人。   牛女的牛过于潦草,几乎分辨不出是哪种家畜;鸡男的那个过于逼真了,仿佛浇筑后的标本。   看来看去还是他家小辞的龙最威猛嘛。A级巨龙许游与有荣焉。   兔男家的NPC是个看起来挺宽厚的老头儿,还给他们端来些吃的。几人怀抱着各自的石像,围坐在小桌旁,人人神经紧绷,生怕谁杀心突起。   磨坊里就像个已经足够膨胀的炸./yao桶,只待那丁点火星落下。   从他们进来开始就发现兔男状态就不太好,总捂着肚子,脸色发青。一问才知道昨天吃坏了肚子。   忍了几个小时,终于憋不住了,要去上厕所。其他几人一听,眼神纷纷变了:生理要求不是不能理解,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找个借口弄个不在场证明,谁能放心?   更何况这里还是他家的地盘,要是早就在哪儿安了炸./yao,走出去就起爆,他岂不是一人独享12樽石像?   三万多点的积分,够安逸躺上好几年了,换做其他人,难保不会有这种想法。   兔男真的很痛苦,他外表干净得体,向来也曾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愿意做出当众解决的行径来,再说了,游戏中时时刻刻都是要录像存档的,还可能随机被直播,他活着走出这一关,还要继续活下去呢!   见另外二人不好攻破,他转向在座年纪最小的季辞,哀求道:“我保证,真的只是去趟厕所,绝对不会做别的……”   季辞有些为难。倒不是对兔男心软,而是考虑到这将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之中谁都有可能突然遇到,必须得开个好头。   许游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沉吟片刻:“我们随机选一个人,陪他去吧。”   他说的「我们」,指的是在座的NPC。因为NPC是系统的一部分,不会说谎,不会倒戈。   他们当然不会料到,作为NPC的许游可以有二心。   兔男一旦离开,剩下的几人反倒会更团结一心,而且还有其他几个NPC在,许游无须担心磨坊里的小辞会有什么危险。   反倒是这个兔男,着实可疑。   想在「随机」这件事上做点手脚,对叱咤商场几百年的许老板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   兔男犹豫了好几下,最终还是不信任他,自己抱着石像进了厕所。许游等在外面,确定周围无处可躲后,观察起了太阳高度,略一测算,马上又要十二点了。   距离截止时间,还有24小时。只要这24小时大家都相安无事,就是携手通关,何乐而不为?   或者明天的正午到来之后,他就能带着小辞一起回到现世,迎接全新的生活。那个场景想一想都叫他心脏暖烘烘的。   然而游戏越是到最后越是困难,这24小时绝不可能轻轻松松就让他们过去。当兔男在里面已经待了有一小时后,许游总算觉得不对劲了。   他没有手表,计时并不精确,但一定超出了常人解决的时限。磨坊那边也有别的NPC出来用肢体语言询问他什么情况,许游耸耸肩一摊手,表示自己站在这里哪儿也没去。   【喂,好了没?】   【你再不出来我们可去捞你了啊。】   【大哥,说句话啊。】   鸡男和牛女忍不住了,在公共频道里给兔男发消息。   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许游关掉频道显示,上前敲门:“先生,你怎么样?”   安静。   再敲门:“先生?”   无人应答。   里面发出了轻微的响动,许游把耳朵贴过去,听见摔破东西、痛苦的挣扎,还有……咀嚼的动静?   咀嚼?   厕所哪儿来的———   不管是什么都叫人恶心,里面肯定不对劲。许游不再犹豫,一脚踹开了厕所本就摇摇欲坠的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只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可爱的小兔子,被许游认定可以出现在儿童节目里的玩偶似的小东西,竟然半脱离了石像,成了活物,而他方才听见的咀嚼声正是它发出来的!   石像,突然有了生命的石像,正一口一口磨牙吮血,吃掉了玩家!   许游还是来迟了,兔男被啃得只剩下了半张脸,场面极其骇人,还奋力地转动着已然凸出来的眼球,仅剩下一半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对许游发出求救。   他早就没了喉咙,当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饶是见惯了风雨的许游也被震撼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乖顺雪白的小兔子,在吃完人之后咧开满是鲜血的三瓣嘴,对自己粲然一笑,表情神态与人类无异,然后又回到石像中,仿佛无事没发生过。   许游目睹全程,他以为自己身经百战,然而他毛骨悚然。   什么「守护生肖石像就算通关」,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他们这些无知无觉的玩家,根本是被投喂给石像的祭品。   守护一样东西有多难?不吃不喝不眨眼,虽然挺难受,但就坚持24小时,好像也不困难。   除非被守护的物品本身,才是最后的关卡! 第一百二十五章 前世情人9   给很多很多的吻与爱   系统对NPC的见闻都有保护, 许游无需费心编造,身体再一次脱离管控,自动为闻讯赶来的玩家们编出个完美的自己不知情证明。   仿佛脱离躯壳, 他的灵魂游走,于另一视角沉默观察每个人, 很快得出结论:其他NPC均清楚内幕, 而且玩家们对此毫无察觉。   联想到之前系统对季辞的惩罚,如果NPC多跟玩家说几句话就能算「贿赂」,那么一定是因为NPC知道得太多了。   他不知道,因为他是个BUG。   不用试也猜得到, 这种重中之重的关键信息必然是系统设置了屏蔽的,他不可能无碍转达给季辞。换个别的、属于系统的NPC,也不会想着透露给玩家。   所以, 许游想,制胜法宝、扭转全程的关键,就在于自己是真实的人类(他竟然能顺畅自然地承认自己是人类了,习惯真可怕), 他必须找出方法利用这个BUG,告知季辞。   兔男死后, 最终角逐的只剩下三人。除了两个至今未找到的石像, 三人对其余石像进行了瓜分, 尴尬的是, 恰巧多出一个, 它该属于谁, 或者说得更明确些, 多出来的3000点积分被谁白拿走, 又成了一场博弈。   许游当惯了有钱人, 尽管不大清楚这个世界的物价,但看不上3000点或者30000点。他只想让季辞不争不抢快点儿赢,带他回到他们的世界,到时候别说三千三万,三千万也是小数目。   *   白天战战兢兢过去,午夜就快来临,按照人类的8小时生物钟,只要这一觉能安稳睡过去,醒了之后四小时随随便便消磨一下,他们就算胜利了。   问题是,睡眠中的人类是最孱弱、最不设防的,他们可不放心把背后交给随时想杀了自己的人。   三人在屋子里找了相距最远、又彼此都差不多的三个点,形成等边三角形,和衣靠着墙壁歇息,由几个NPC来回走动巡逻。这是他们能达成的最大妥协。   夜色越来越暗,只有中间桌子上的烛光晃了晃。   玩家们各自把石像抱在怀里,冷冰冰的,连带着身体温度都在下降,不过没人敢松手。许游看了只想叹气,要是他们知道自己怀中抱的是豺狼虎豹,又会如何?   和其他几个机械转圈的NPC不同,许游的目光到处瞟,很快发现玩家的困意愈弄,石像的表情似乎就愈发兴奋。当鸡男打起了呼噜,石像上那只潦草的鸡双眼都发出了兴奋的红光;相反,季辞想尽办法让自己清醒,他怀中的龙也就静悄悄的。   光是发现这个还不够,石像的魔力是他暂时还无法估量的,否则就算成活,一只柔弱的小兔子怎么能吃掉一个身经百战的成年人?   或许只是提醒季辞远离石像还不行,许游脑海中出现另一个猜测,既然能变成怪物,很有可能它们都是假的,真正的石像还在别处。   只有不到12小时了,现在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有卡住系统BUG告知季辞石像是吃人怪物、帮助季辞干掉生肖、以及寻找真正的雕像。要如何一一解决难题、活到最后?   季辞做得到吗?   不,一定能做得到。   无论哪个世界,哪一种时空,许游都不会违背自己当初对季辞立下的守护誓言,「永远在你身边。」   *   上一回季辞触发系统惩罚,是因为向NPC透露情报。尽管NPC理应对全局了如指掌,但不能直接同玩家交流。   然而许游也记得系统说过,初犯是清档,再犯就直接判定淘汰了,那就是抹杀。他不可能让季辞去冒这个险。   再之前呢?那些每到正午时分刷新的缘由,是许游强迫季辞提高了好感度,导致他这边加载过量,程序崩溃。   这倒是个安全的办法,只刷新许游,不刷新季辞,反正他是假的,没有生死。但问题是刷新点固定,今日的正午就是死线,卡得太死,没有操作时间。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逃过系统的检测,制造出悬浮空间?哪怕不是整个游戏暂停,只要系统能屏蔽他俩一段时间就行。   想快速了解年轻人,和他们玩同一款游戏是最好的办法。许老板以前为了调研市场,也去玩过好几款,并且为了符合标准配合着测试各种抓取。   虽然每个游戏的规则都有细微的差别,有一种屏蔽情况倒是一致的,就是……呃,少儿不宜的场景。   少儿不宜分为许多种,血腥,暴力,恐怖,和其他。这种逃生游戏囊括了前面几种,过分程度应有尽有,唯独最后一个许游还不曾见过。也不难理解,逃生游戏能活下来都不容易,还有人有心思想什么情啊爱啊的?   系统只规定了玩家不能爱上NPC,没说NPC不能对玩家倾心吧?   尽管许游确实很久没碰过自己的小男友了,但他如今思索这种可能性还真不是为了自己,希望年轻的小辞能体谅他这份……苦心。   反正做什么都可能九死一生,为什么不试试呢?   许游放慢了巡逻的脚步,快到季辞旁边时,发现后者也睁着眼望向自己,白玉般的脸庞爬满了疲倦,眼瞳在烛光的映照下却含着微微的无措与祈盼。无论如何,这个NPC都是他在这儿唯一亲近的人,他下意识寻求他的靠近。   不管了。   许游眼一闭心一横,单膝跪在季辞面前,捏住他的下巴,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用力地吻了上去。   *   世界骤然变得安静。   磨坊的转动,风,呼噜,NPC的交谈声,全都消失了。   许游再睁开眼,磨坊、石像、玩家、NPC统统不见了,只剩下他和季辞面对面,周围漂浮着无数黑白灰的色块……俗称马赛克。   许游欣喜若狂,他没头没脑的尝试竟然真的成功了!哪怕只是一个吻,在只见过互相残杀没见过浓情蜜意四的系统眼中也是不能够被接受的尺度,他俩立刻就被检测出局,进行了屏蔽。   小年轻瞪大了眼睛,一不明白为何如此惊心动魄的倒计时自己突然被亲了,二更没理解他俩跳转到了什么空间。   许游来不及解释更详细,系统能把他们屏蔽多久,谁也说不好,必须争分夺秒倾倒已知信息。他捧着他的脸颊,让季辞直视自己:“小辞,宝贝儿,宝贝,不管你有什么疑问,先听我说完,好吗?一定要仔细听,我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很重要,知道吗?”   季辞嘴唇颤了颤,还是「嗯」了一声。   许游简单地介绍了下来龙去脉,重点说了季辞必须成功通关、他们才能回到真实的世界,还没等年轻人消化完这个叠加了前世今生和穿越轮回的双重震惊,许游又快速告知了眼下的难题:石像会吃人,石像是假的,必须找到真的石像,否则就算活下来也没有意义。   季辞听完,没对其他部分做出评价,只是问:“我真的可以信任你吗?”   任谁听到这么一股脑乱七八糟的,也很难接受。   许游深吸一口气:“我刚才吻你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熟悉?就好像我们,你和我,曾经做过很多很多次这样的事情?”   “……”许游俯身,手掌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又亲了他一下:“现在呢?”   季辞缓慢地眨了眨眼,那种怦然心动……不是假的。   我相信你。   他说。   *   两人在独立空间其实没待多久,但屏蔽的换算时间不同,等马赛克消散、回到游戏情境后,天光早已大亮。   令人惊骇的是,磨坊里空无一人,另外两个NPC不见踪影,鸡男和牛女也不在,他俩的生肖像倒是东倒西歪躺在地上,中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缝,还有几块斑驳的、可疑深色痕迹,像是已经凝固的血。   季辞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许游,后者摇了摇头,看来在他们被系统屏蔽的那段时间,这不设防的两人终究是没捱过去,死在了自己守护了月余的石像口下。   玩家被淘汰,绑定的NPC自然跟着立场,眼下,整个游戏中季辞再无「活」着的对手。   然而这并非成功的直通票,毕竟,季辞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石像。   他和许游合力将生肖龙砸了个粉碎,当初结束了季辞生命的那柄镰刀,如今用来清楚对他的威胁,虽然龙头在被敲碎的刹那许游感到一丝不合适的疼痛,但好歹也赎了罪。   离正午只有几个小时了,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关:找到真正的石像。   12生肖,已经退场的那些玩家没有一人找到了正品,其实是件好事,这意味着季辞并不一定要找出龙,随便哪一个都行。坏处在于,也没人帮他排除了———天晓得他再挖掘出来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岂不是得再经历一番对决?   急也没办法,许游决定陪着他回到自家那个漏风院子里先开始找。   *   原本他俩肩并肩,谈论着可能的线索,许游还得一遍又一遍告诫他「你千万别爱上我」「千万别动心听着没」「否则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来」,无奈又好笑。   走了一段路,许游发现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竟然好几次被季辞落在后头。   要知道,他们原本的那个世界,他是龙,季辞是人,体力的差值可不是随随便便几个数字就能列举的;他活了几百年,跟季小辞认识二十来年,向来只有小朋友在后面跌跌撞撞、或者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走不动路要他抱———还是头一回自己成了跟不上趟的那个。   可能因为还不习惯人类的身体,可能因为过去的30个小时几乎没有进食和休息过,还有可能快到中午了太阳晒得人发晕,许游给自己罗列一堆借口,直到余光看见有什么青灰色的东西。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石化了。   难怪他越走越慢,提不起劲,谁能拖着石头走路?   许游摊开手掌,虽然速度慢了些,但皮肤也都在硬化。照这个速度下去,很快他就会成为石头人了。   好家伙,千猜万想,没想到最终谜底搁这儿等着呢。   前面的季辞注意到了不对劲,转过头,睁大了眼睛。   “许游……”   这还是这个世界的季辞,包括之前出现的每一个,第一次连名带姓喊他。   许游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比起什么许哥、哥、许先生,更怀念被小辞叫全名的感觉。   名字是最短的爱语,不是吗。   季辞的声音在颤抖:“你……是不是你,才是那个石像?”   *   NPC只是程序,没有固定形态。他们可以是人,是动物、植物,当然也可以是任何一种物体,有生命的无生命的,反正随系统需要来就行。   石化的速度非常快,一分钟前还是只有双脚,现在已经爬过了膝盖,而指尖的也已蔓延到了小臂。他现在连拥抱季辞都做不到了。   太阳越升越高,离正午的最后节点恐怕只剩下几十分钟,但自己等不到了。   他有点儿遗憾,本想见证一下小辞的胜利瞬间,看看他3000×11的积分都能买什么好东西,然后再讲点甜言蜜语……还真是龙算不如天算啊。   “只能陪你到这里了。”许游笑,“还打算给你留个潇洒帅气的谢幕方式呢,没想到是这种———哎,别哭啊,宝贝儿。”   他最见不得季辞的眼泪,年幼的也好,后来的也罢,季辞一哭他就没办法,得使上浑身解数哄才行。给糖果,给拥抱,给很多很多的吻与爱。   但他现在什么都做不到。   季辞想靠近,却又仿佛脚下生根,几步之遥望着他,张了张嘴,先掉下的是断了线的眼泪。   “我真的能在另一个世界与你相见吗?”   “当然。”许游想,变成石头还挺好,不怕晒了,冰冷坚硬的表皮覆盖了他的胸膛,“我从来不骗你的,等你醒过来———等你想起来,就能印证我这句话的真实性。”   男孩儿擦了擦眼睛:“那你等我。”   许游像哄小时候的崽崽一样微微笑:“一定。”   可惜做不出拉钩的动作了,石化已经攀升至喉咙。他快要不能说话了。   游戏终结的倒数时间开启。   季辞再次惊讶地喊出声:“许游,你看——”   许游的呼吸也停止了,只剩下眼球还能转动,他仍不愿移开眼,只想把最后的时间全都花在季辞身上。   但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就算全身都化成了石头,嘴唇不能亲吻,喉咙不能倾吐,眼睛不能凝望,双手不能拥抱,双脚不能奔跑,可还有一个地方是不会变的,还有一个部位,一个器官……   他知晓季辞看到了什么。   ——这颗心脏,永远为你生生不息跳动。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心情那个澎湃啊……   小可爱们除夕快乐,阖家团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前世情人10(正文完)   乐园依旧等待小王子   周围的世界逐渐变得斑驳, 时空隧道再次开启,五光十色的碎片霎时间海浪一样向他奔涌而来,形成巨大的漩涡, 猝不及防将他拉入其中。   有了之前的经历,这回许游不再惊慌。他想自己预计得没错, 既然逃离了那个荒诞的游戏, 多半是已经帮助季辞通关了,才能回到现世。   若前世的季辞真是死在自己的刀下,那么这一通扭曲的体验,是否是在赎罪?他帮他赢得了游戏, 是不是就能获得宽宥?   他回来了,是不是季辞很快也能醒过来?   光消散了,周遭再次陷入黑暗。但不再岑寂, 有人的脚步声,低语,还有仪器滴答。   许游动了动手指,还想起身, 被谁摁住了。   “少爷……”   是伯恩。   带着哭腔的苍老声线,不是他的好管家还能是谁呢?   他抬起手, 碰了碰眼睛, 还好, 黑的是眼罩, 没瞎。   伯恩这回忍不住了, 扑到他身上呜呜哭泣:“少爷, 你终于醒了, 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终于醒了……”   “哭什么,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他好笑道, “我睡了多长时间?”   “您哪儿是睡啊,根本就——”没呼吸没心跳的,就和死了差不多。伯恩咽下这句话,“从在地下河发现您,到现在有三个月了。”   许游并不关心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那小辞……”   “季小少爷就在隔壁病房呢,等您能下地走动了,就可以去看他。”   “他还没醒?”   伯恩没吱声,多半是在摇头。许游叹了口气,但并不很失望,毕竟自己比小辞先一步离开游戏,那对方回来得迟些也很正常。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伯恩。”   “怎么了少爷?”   “交代你件事情。”   “您说。”   *   许游又昏睡了整整一天,再次醒来是傍晚,眼罩已经被摘掉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动了动眼球,慢慢睁开眼。   不是家里的装饰,他环视一圈,应该是医院,龙类专属的那种。他住的楼层挺高,外面没别的建筑物遮挡,烟紫的暮色穿过窗柩淌了一地。   他第一件事,就是摊开手掌,确定是光滑的人类皮肤、而不是长着青苔的石头后,又做了最想做的事儿,调动手部的血液聚集向指尖,金色的龙鳞渐次显现———太好了,他还是那个龙,没变。   一旦脱离生命危险,以A级的体质,恢复起来就是飞速。看护的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许游拔掉了身上粘着的各种监测仪器,直接去了旁边的病房。   推开门,里面还挺热闹,季家的几位都在,宁延年和小温,甚至好久不见的赫定家二位,伊迪丝和卢修斯,都围着那张清透精致的翡翠台。   季辞躺在里面,神色安详。闭眼之前还是19岁的男孩儿,睁开眼后见到的,是25岁的那个,大了几岁,更加成熟迷人,也只有这个才是他的小辞。   算算看,等到入夏,就该26岁了吧?   许游瞥了眼旁边的仪器,惊讶地发现季辞已经重新拥有了心跳。   要知道,从秘境森林回来以后,季辞的状态无论交给谁来判定,都是板上钉钉的死亡,任何能符合人类存活的体征都没了;但现在,他有了最鲜明的标志:心跳。   尽管跳动的幅度很小,可这意味着起死回生———意味着几个月来,找材料、换虬骨、手术移植、游戏解救———许游和所有人的努力没有白费。   *   季辞的心脏重新工作了,许游的心也从万米高空落回肚子里。他百感交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化成轻柔的呼唤:“季辞……”   他没有叫他小辞,也不是崽崽,或者宝贝儿。   他叫他的全名,名字才是最短的爱意与咒语。   许游话音刚落,那道几乎没什么波澜的曲线忽然有了一个明显的跳动。   小温惊讶地看了看仪器,从其他人眼中相似的吃惊证明不是眼花,激动道:“他在回应你!”   “啊?”   “许先生,再叫他一次!”   许游懵懵照做,这回不仅是全名,平时叫过的称呼通通来了一遍,怎么肉麻怎么来,把卢修斯和季越彭听得连连翻白眼。   每一次,季辞都在用鲜活的曲线回答。   季淳微笑着摇摇头:“我们怎么跟他说话,他都没多大反应,看来啊,还是得对的人来。”   季悦栀问:“我哥当时是怎么醒的?小舅,也是你在喊他吗?”   “应该没有吧?”季淳认真地回忆起来,“我想想哦,当时霖泽还是挺坚强的,等我去的时候,他已经醒过来了。”   季越彭还挺失望:“啊,那就不知道谁对大哥来说是最重要的人了。”   季悦栀用胳膊肘碰碰他:“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季淳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我也很好奇呢。”   莫名被牵扯进来的季霖泽:“……”   平时总是冷着脸的大哥,难得能捉弄一回,季悦栀充满成就感。转头看见幼弟心情又沉重几分,这家医院,近几年来的比之前一百年加起来都要多,实在是运气不好。   隔三差五就不是这个昏迷就是那个沉睡,季悦栀拍了拍许游的肩膀:“你呀,你俩还真是苦命鸳鸯。”   许游安慰自己:“再苦命,也是鸳鸯。”   天造地设,只羡鸳鸯。   *   许游接手照顾季辞,大家纷纷自觉离场,把空间交给坎坷的小俩口。   季悦栀一边揽住宁延年,一边搂着小温:“走,姐请你们吃好吃的去。”   俩小孩激动坏了,仰慕已久的童年女神,谁能淡定?   季越彭本来想赖着小舅,转转眼珠,决定跟着赫定家那两个:“本少爷给你们个面子,请我吃饭吧。”   卢修斯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蔼可亲:“你没发烧吧?”   季越彭莫名其妙:“没啊。”   “那你说什么胡话呢?”   “你什么意思!”   伊迪丝在旁边看他们闹,这俩家伙差了好几百岁,怎么都还是小孩心性。她漂亮的、向来没什么情感波动的眼瞳中流露出无奈,转眼看见季淳,微微颔首,就当打招呼。   季淳也挥了挥手,向着反方向走去。他不用征求别人的意见,自个决定就行。加西亚在左边,季霖泽跟在右边,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准确来说,是不能让自己远了,更不能让对方离季淳更近。   走的时候朝着不同方向,说要不醉不归,把照顾小少爷的活儿都交给许游,结果还没俩小时呢,不约而同都偷偷回了医院。   巧的是,所有人都这么想的。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又都在医院门口遇上了,看见彼此眼中同样的情绪,了然笑道,哪儿有心情做别的呀,乖乖回去守着他们的宝贝儿吧。   每个人都带了季辞爱吃的东西,权当给许游加餐。等他们推开门,病房空空荡荡,翡翠台上的人「不翼而飞」,唯有窗户拉开了一半,缱绻晚风掀起帘布一角。   *   此刻,S.O.T.游乐园。   这座许氏集团出资创建的游乐园,已经诞生了22年,初次营业,还是在季小辞三岁那年。现在它成了知名的乐园品牌,连锁遍布世界各地,可若有人想要参观最豪华、最有企业文化的,还是得回到初心地点。   白天和任何一个网红乐园都大同小异,人挤人,化着精致的妆从头打扮到脚的姑娘们,扛着相机背着大包小包的小伙子,看到什么都想要的小朋友,以及身累心累钱包更累的家长。   哪哪儿都排起长龙,工作人员应接不暇仍坚守岗位,处处是音乐,处处是笑容,热闹得不得了。   到了晚上,乐园清场,开启完全不同的纬度。   依然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可他们不是人类,每一个扬起帽檐露出的双瞳都闪闪发亮———那是属于龙的眼睛。机器装置全部更换,放大,放宽,安全扣形状调整,为特殊来客量身打造。   这里,是被夜幕拉开的巨龙盛宴!   当年游乐园首营业的那天,所有的灯光都亮着,许游放下所有事务,专心陪伴他的小男孩儿。   兜兜转转二十来年后,又回到了同样的地点,这一次没有其它游客,所有装置却还在运营,也没有缺失哪怕一盏灯光。   整个游乐园,都只为了他的小王子而存在。   许游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好的医院不待,让伯恩安排好,趁着其他人都出去吃晚餐,悄摸摸把季辞「偷」到这儿来。   他只是有种预感,今夜,就是小辞苏醒的时刻。   *   许游想,自己的直觉还是挺准的,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也算是佐证。   季辞醒来也许是龙,也是还是人类,也许是非龙非人的怪物,谁都拿不准———不过没关系,哪一种都可以,只要小辞的双眼还盛的下他的倒影,他就抛下所有身外之物,心甘情愿陪他一辈子。   崽崽三岁时,许游把他抱到花车上来巡视整个乐园,还差点儿把小东西吓哭了。   现在恶龙同样陪着小王子坐在南瓜马车里,期待午夜十二点奇迹降临。   巨龙的听力极好,在那群人进入乐园时许游就分辨出来了。不过他没分心去招呼他们,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他们赶出去。   半小时。   反正都是小辞最重要的家人朋友,让他们见证这一刻,也是好事儿。   花车按照定好的轨迹优哉游哉绕了乐园一圈,最终停在中心的大喷泉前。许游跳下马车,再把季辞抱下来,轻轻一跃跳进水池中央的花瓣形状的王座。   十分钟。   这是个童话主题,白天给人类看的时候会升起一樽栩栩如生的侧卧微微垂目的人鱼像,喷泉的水珠和光点溅在她晶莹的皮肤上,光影交织,美轮美奂,官方推荐最佳拍照地点之一。   现在,无论是小人鱼还是睡美人,都不重要。季辞才是今夜独一无二的主角。   零点就要到来了。   三分钟。   低低的,远处又有人在吟唱着龙语的祷告。   三。二。一。   时针、分针、秒针,咔哒重合。   什么也没有发生。   *   午夜十二点,时钟转到了末尾,马车没有变回南瓜,龙骑士没有离开,童话世界不声不响倔强地维持原样,但魔法却未生效,小王子依旧没有醒来。   许游的心沉沉地,沉沉地浸入了冰凉的深渊。   难道他的想法出了差错?并不是今天?或者干脆努力全是白费……季辞根本不会醒来?   他已经无心去捕捉其他人的心声,哪怕现在所有人都在说话,高声哭泣,窃窃私语。听觉唯独灌满冷冷的晚风。   许游的腿有些发麻,或者麻木的不仅仅是腿。他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季辞的额头,木然地闭了闭眼,起身打算带季辞离开。   没事,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年、十年等不到,一百年、五百年,他总会等到他醒来的那天。   许游正要走,忽然感觉有什么勾住了自己的衣角。   ——是季辞的手指!   那是即将苏醒的肌肉反应,像以前很多次赖在床上不要他离开一样,虚虚地、又决绝地勾住他的心。   许游大气都不敢出,跪在旁边眼睛一错不错,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祷告。   「神明啊,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求……   让我的爱人   醒来吧   看看这个世界   看向我啊   为了这个   我愿交换一切」   季辞的睫羽如蝶翼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幻化出钻石般灼亮璀璨的光泽,那是一双世间最高贵圣洁的、铂金色的龙瞳———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不过等等不要走———   还有六个番外,分别是:   ①千年前的季家、蒲公英家徽与秘境森林(作话附全文时间线)   ②加西亚的故事   ③季淳、加西亚与季霖泽……   ④耶利米和埃隆   ⑤老许小辞成为龙后的甜蜜小日常   ⑥崽崽三岁时的某日(有新文角色串场)   推一下基友北柒一的同题材预收文……   《小机器人在逃计划(末世)》高冷人类科学家攻x间歇性炸毛小机器人受。   一个可爱小机器人探索人类社会的冒险故事。   =第七卷~番外= 第一百二十七章 番外一(附全文时间线)   季家、蒲公英与秘境森林   坐好, 孩子们,尤其是你,维拉, 乖乖地不要乱跑。今天我要讲一个故事。   在开始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有谁知道我们生活的森林叫什么名字吗?好, 菲丽丝, 你来回答。   ——没错,就是秘境森林。   那么这个名字是谁起的?我想大家应该都不清楚。是的,这就是今天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   大约三千年前,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就已经出现了。三千年前, 是什么概念?没有你们,也没有我,连我们的豌豆藤都是株小苗儿。这片森林也还不算森林, 只是几棵植物组成的绿地。   其中,就有那棵巨———大的蒲公英。   不久前的战争中,蒲公英为了我们正义这一方的胜利做出了重大牺牲,我们要铭记于心。不过, 不用伤心,依莲娜, 它还会重新生根发芽的, 每一根羽刺、冠毛, 都是它的种子。   无论陷入怎样的绝境, 总能渗出希望,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蒲公英给我们的启迪吧。   那么, 我们再来说说巨龙。   这是一种比我们都要神秘、同森林差不多年纪的古老生物, 或者更加悠久。侵略者埃隆, 是巨龙, 后来帮助我们的许先生与卢修斯先生,还有从天而降的神女伊迪丝小姐,他们都是龙。   薇薇安,你说的很对,龙也有好坏之分。任何一个物种,包括我们豌豆树精,都会有好人与坏人。这不能一概而论。   那个人类,带走我们存放在豌豆根茎的「物」的年轻小孩儿,大家都记得吧?他叫季辞。   季辞虽然是个人类,不过也是季家的一份子———季这个姓,或许各位有所耳闻。   季家是巨龙中最古老的一支血脉,血统纯正,是最当之无愧的贵族家。   三千年前,季家就已经成型了,他们到处探索、开辟领地,那时的大陆处处是荒漠,他们却在某处发现了一株巨大的蒲公英。   柔韧,多子多孙,飘散到哪里都能活下来,蒲公英蕴藏的含义得到了季家当时领主的赞同,他们决定把蒲公英作为家徽。   一整棵植物过于显眼,还有些幼稚,领主们商议后决定,选取蒲公英郁郁葱葱冠毛中的一根,再加点儿变体,形成了季家最终的家徽形状。也许有人见过,的确非常高贵。   再说回我们的森林。你们一直住在森林里面,大概有所不知,我们的动物植物和外面世界的体型大小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啊,咱们生活的豌豆藤,蜘蛛先生们所在的玫瑰田,这些植物在外面的世界,只有很小很小一棵,而象和猛虎,都有山坡那么大。   很神奇,是不是?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当初的季家是从外面的世界找进来的,他们发现了各种奇异之处,开始研究咱们的森林究竟有什么不同。越研究越妙,就把这儿取名为「秘境」,意思是神秘的地方。   你们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咱们天天待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很神秘呢?成天看到的、走过的都是同样的地方,到底哪里好玩儿?这就是世界的奥妙之处了,你的已知,总会对某一个人而言是未知,反之亦然。   好了,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孩子们,听话修炼,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们也能够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逛一逛。   不过,也别想得太轻松,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就会有多么无奈。   但记住,伤心疲惫时就回来,秘境森林永远欢迎你们,豌豆藤当成为你们最坚持的港湾与后盾。   *   小树精们听得意犹未尽,不过还是听话地散了场,纷纷回自己的树屋。阿尔瑟微笑着挨个同她们告别,看着自己的子辈孙辈繁荣昌盛,豌豆藤枝繁叶茂,森林生生不息,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送走最后一个小家伙,阿尔瑟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芝麻田,夜幕降临以后能从那儿的云海之上看到森林里独特的月亮,独特的景象总让她感到安心。   事实上,森林的来源并不只有这么多。只是后面的话,不太适合跟孩子们说。   现存的两大纯血家族,季家比赫定家要早得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够发现并独占虬。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能够对巨龙和其他物种有巨大提升的神奇动物,是各方觊觎的对象,季家想尽办法寻找最合适的据点。   秘境森林有天然的屏障,季家的领主们利用这一特性,制造出可以释放毒雾的结界,彻底将森林圈起来。   奇妙的土地成了季家的私有物,他们在里面豢养虬,只有得到许可之人才能进入。这样,外面的巨龙无法进入,里面世世代代的生物也没想过要出去,成了最安全的堡垒。   这个秘密计划持续了两千年,季家祖祖辈辈皆是如此,直到一千年前季念云接过家主之位。她和父辈们有诸多不同,心善,心软,知晓秘密后一直觉得这样对虬很残忍,对关在森林的囚牢里的原住民们亦如是。   季念云想要改变这一切,然而命运的轨道扭转得猝不及防,她和斯科特·赫定在关于虬的问题上产生了无法谈和的分歧,直至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她还没来得及跟唯一的弟弟交代完家族内务,就死了。   世间不测不幸多如浮云,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   巨龙那边,季淳顶上,森林这一边,接力棒则到了阿尔瑟手里。   她和其他树精们相比的确有统领的资格,甚至于是整个森林的主心骨之一。然而若是和巨龙相比,还是太年轻。   之前的统治者有断层,到了她这儿,没再详细讲过森林的来历,她自然也就不清楚季家、森林结界、虬的交易内幕。   在豌豆藤发现虬的龙蛋是个偶然,还是家里的小孩子发现的,贪玩想要偷出来,结果刚靠近,整个豌豆藤都颤抖起来———要知道,大树可是森林的命脉,连它都颤抖了,森林会不会毁于一旦?   树精们吓了一跳,阿尔瑟匆匆赶来,告诫所有人务必远离这一不祥之物。   她不认识虬,不晓得龙蛋的重要性,为了意外不重演,只想快点把它送走。无奈森林与世隔绝,她出不去,更没外人进来,只能把龙蛋锁在地底,希望暗无天日能让他安宁。   直到埃隆纵火,许游昏迷,三个人类临危受命进入森林寻找银焰花,阿尔瑟撒了个小小的谎,让他们带走了未孵化的虬。   她哪里能想到,一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变动,竟然在日后差点毁掉了整座森林。   再后来的事儿,深居简出的她并不大清楚,只隐约听说季家收养了虬,虬却叛变跟随了赫定家,直至埃隆入侵,他比季辞与朋友们更是个意外,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残酷超出了单纯的原住民的想象,将腥风血雨带来这片宁静百年的土地。   阿尔瑟问过自己,后不后悔撒那个谎?   她或许后怕,但她不能后悔。毕竟只要龙蛋在,觊觎者永远会有,而她和她的森林足够幸运,这一次能拥有与埃隆·赫定抗衡的力量。若非季辞与许游在,下一次,还能不能保得周全,谁也说不定了。   *   她看了会儿月亮,正要起身离开,旁边多了个眼熟的小身影。是玫瑰园的小花妖。   当初她让他成为测试的一环也是阴差阳错,如今,有和季辞相处的共同经历,倒是将玫瑰花妖和豌豆树精两个族系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她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男孩眨眨眼:“秘密哦。”   阿尔瑟在家族里当惯了年长者,对外族的小孩子也总是习惯性地疼爱,于是也不走了,陪他聊聊天。   男孩托着下巴眺望远方,显出不符合年纪的孤独:“那个人类哥哥和龙叔叔,还会再来看望我们吗?”   他们正共同经受打碎后重生的煎熬,涅槃的疼痛,或许不是他们这两个小小的妖精可以想象得到的。但她不愿破坏孩子美好的幻想,安慰道:“等小季先生的伤养好了,他们一定会再来的呀。”   小男孩问:“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也许是因为我们也曾经救过他们。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好,善意的举动总是流传的。”   他们用银焰花救了许游,许游反过来帮助他们驱逐埃隆;   再往前,季念云曾被人类救过,季家对人类的态度很好,到了季淳这儿也不曾更改;   季辞不仅是他的孩子,更是他主张和平决心的表现,所以一定要保护好他;   阿姐走得早,季淳没法了解森林更多,只能独自摸索,但也不知道让秘境森林继续保持这样好,还是打破结界释放出来更好,就让许游去探索。   一切回到原点:四年前季辞的意外闯入,更改了之后所有的进程。   当初设下结界的,是季家人,如今打破结界的,依旧是季家人。因果宿命,大约如此。   深奥的东西小妖精是不懂的,男孩注意力总是容易分散,这样无瑕的景色看一会儿就困了,躺在她用藤蔓编出的小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口齿不清:“他们在一块儿……是不是很、很幸福?”   阿尔瑟微微笑:“是啊。”   她想起他们看向彼此的模样,唯有深爱之人,才会有那般眷恋的目光。   既然生死的鸿沟都无法将他们分开,往后的岁月长河,定能携手渡过。   作者有话说:   ——☆本文时间线(以这一世的季辞出生为原点)☆——   -3000:季家成型,发现巨大的蒲公英,作为家徽……   -2900:季家开始研究秘境森林的不同。   -2800:利用并制造结界,豢养虬的原型……   -1300:【季念云、斯科特·赫定出生】   -1000:【季淳出生】   -900:【伊迪丝·赫定出生】   -800:【卢修斯·赫定出生】   -700:【季霖泽出生】,季淳将其从人类转化成龙……   -680:这件事被斯科特发现,以此作为威胁……   -650:季念云和斯科特交换护心之鳞与虬   -600:【许游、埃隆·哈瑞斯出生】;斯科特开始培育虬血战士   -450:季家和赫定家冲突越来越明显,而且季家的呼声更高。   -430:心急的斯科特吃虬骨,被伊迪丝发现,找季念云……   -420:斯科特威胁季念云不准说出去,季念云不听;斯科特派人杀了季念云的丈夫。   -400:【季悦栀出生】   -350:【季越彭出生】,季淳寻找银焰花……   -330:赫定家的虬受不了,自杀,斯科特认为是季念云干的……   -320:季念云与斯科特决战,以生命为代价同归于尽……   -300:季淳带领季家退隐,驻扎古堡……   -100:埃隆找到凯拉,恢复伊迪丝·赫定之名   -19:【上辈子的季辞出生】   0:【这辈子原先的季辞出生】;季家雨夜收养遗孤;许游初见季辞   1:【小温出生】   2:上辈子的季辞在山村副本中遇到许游;【宁延年出生】   3:季辞死在逃生游戏中,重生到这个世界;意外走红成为童星   13:季辞进入人类社会,结识宁延年……   16:季辞高中,结识小温……   17:许游被派去寻找并策反卢修斯   18:许游被派去结交伊迪丝·赫定;归来   21:埃隆袭击季家,古堡被毁;许游为救季辞昏迷   22:季辞进入秘境森林寻找银焰花,结识阿尔瑟;带回龙蛋   23:许游醒来,季辞表白;「簌簌出生」;许游、季辞心意相通……   24:季辞被埃隆绑架,许游用簌簌交换季辞,簌簌改名耶利米……   25:许游、卢修斯与埃隆交战,耶利米害死季辞……   26:【季辞以龙类新生】 第一百二十八章 番外二   加西亚、主人与趋光性   你生来, 就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能够为季淳而死。   这是加西亚从小听到大的话。   万能的、所向披靡的影卫加西亚,当然不是出生就成了纯血贵族家最锋利的刃, 也有过懵懂年幼的小时候。   而那个童年里,他并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在别的龙崽才刚刚学会飞行、跟在父母尾巴后面撒娇时, 他已经开启了无比艰辛的课程,没日没夜地修炼,只为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   加西亚所在的家族是季家的一脉旁支,祖祖辈辈训练有素, 暗杀、护卫、情报……成为合格的杀手。   家族中的孩子们会被挑出最优秀的苗子,加以培养,等到成年后送去主家, 成为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影」。   不同人有不同的去向,这些职位中最高的殊荣,自然是伴在家主身边。   事实上加西亚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选中的,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优秀、或者有什么他人缺失的特质, 但「她」,那位季家掌权的大小姐季念云, 偏偏在一群年纪、身手差不多大的A级幼龙里看中了他。   她没有把他放在自己身边, 而是送去给自己唯一的、最疼爱的弟弟, 季淳。   很多人都看出来了, 若非父母早逝, 念云小姐其实并不想掺和进政事里, 她有点儿小女人的性子, 更多的期待是有自己的小家庭, 有相敬如宾的丈夫, 儿孙绕膝,过和和美美的日子。   而不是主持一个纷乱、繁杂、时有动荡、还夹杂着血腥味的大家族。   再过个几百年,等她的弟弟成熟些,若季念云想要退隐,那么,这位珍贵的雄性S级,就会是季家的下一任家主。   到时候加西亚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在叫人艳羡。   年轻的A级巨龙两耳不闻窗外事,丝毫不关心自己未来能不能有什么实权。他只知道自己做所的一切努力,都是等待着长大以后,能够成为「他」的护卫,为那个人战斗,或者死。   *   加西亚第一次见到季淳,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也就十岁大。   他向来是同伴中起得最早、练功最认真的那个,无论三伏炎夏还是数九寒冬,风雨无阻,日日刻苦,从不懈怠。   这天下了雪,外面冷得很,龙最不爱低温,别说同伴了,就连师傅自己都还赖在被窝里,然而加西亚已经换好衣服去了院子里。   地上薄薄一层雪,他依次擦了剑、盾和盔,执起剑柄练得认真,有模有样。   龙的听觉极强,没有丁点儿异响能逃过他们的捕捉。小加西亚神色一顿,毫无畏怯抽出剑指向簌簌坠落雪雾的大树,凛然道:“什么人!”   起初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直到他再次威胁道:“你可以主动出来,或者被我擒获。”   似是觉得被小小少年这样威胁很有趣,比那人身影更先出现的是他的笑声。这个年龄的孩子最讨厌被看不起,好在加西亚懂得隐藏情绪,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耐心地等那人从树后走出来。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几百年后,加西亚都会记得当日见到季淳的第一面。   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着在那个年代颇为时尚的纯白衬衫,裤子也是浅色,若不是胸口绣着朵明黄色的小花,几乎与背后的雪景融为一体。   他很年轻,而且……非常漂亮,气质温润无害,好似春日冰雪消融后的溪流,一双浅金色的眼睛宛若阳光下的宝钻,熠熠生辉。   *   A级的幼龙在见到S级的瞬间应当最先感觉到的是无可抵挡的血统压制,但也许是季淳刻意收敛了压迫感,或许是小加西亚已经完全被「美貌」所俘获,来不及分心去注意别的,总之,平日里向来警觉的小孩儿的震惊长达十几秒,直到男人都走到自己面前了,才猛然回过神,下意识后退几步,剑柄挡在面前:“你是什么人?”   男人变戏法似的把胸前刺绣的小花换成了真正的柔嫩花瓣,准确无误地让它飘落在男孩的刀背上,稳稳地停了下来。   “加西亚,对不对?”他的声音和面相一样温柔,“的确如他们所言,是个优秀的孩子。”   少年顾不得对方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名讳,讲这番话又是何意,他现在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那朵娇滴滴的小花儿破碎。   男人伸出手(加西亚着魔似的注意到,他的手也很好看)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捻起花瓣,放到男孩的手心里:“你的剑很锋利,能够剿清所有障碍。不过,也要记得保护好花。”   彼时年幼的加西亚并不能完全参透这句话的深意。多年后回想起来,那或许就是他二人间的魔咒。   *   直到师傅和分家主闻讯匆匆赶来,加西亚才后知后觉男人的身份,可不是什么窃贼或者随随便便误入之人。   分家主向来不苟言笑,在孩子们面前总是冷的,加西亚第一次看见他对谁如此赔着笑脸、行此大礼,小心翼翼极了,生怕哪句措辞不当,怠慢了贵客。   无波无澜的小少年心中难得涌起异样的感情,不服气的同时,也充满了好奇,所谓的「宗家」,或者说眼前名叫季淳的男人,真的这么值得敬佩吗?还是说他们只是巴结而已?   他被师傅提溜着,陪季淳到处逛了逛分家,小少年抱着剑沉默地跟在后面,对远处许许多多不同的目光熟视无睹,只怀疑地盯着季淳的背影———这个似乎对谁都温和以待、总是笑盈盈的男人,就是他将来要守卫的人吗?   一点儿杀气都没有。   胳膊和腿都不粗壮,估计没什么力气。   看着就不能打。   难怪需要被保护。   S级都是这样吗?   少年其实平日里没多少想法,空洞又麻木。等发现今天竟然对季淳有了诸多感想,甚至是腹诽,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晃晃脑袋,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像自己了?   *   饭后季淳差开其他人,要单独和他聊聊。   师傅走前给他使眼色,暗示这个直来直去独来独往的小家伙千万别乱说话。   面对他的警告,加西亚转开了脸。   师傅:“……”你小子好之为之。   少年还是抱着剑,挺拔得像外面落了雪的小松树,跟男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还是充满戒备。   季淳招招手:“来,坐这儿。”   他那姿势、语气,都像在逗一只小动物。加西亚不太想被当成小猫小狗,但男人有魔法似的,一开口,他就很没骨气地照做了。   “你想一直抱着它吗?”   “什么?”   季淳努努嘴,加西亚低头一看,才反应过来自己紧张地把剑当成救命稻草攥在怀里。他有点儿尴尬,但此刻要是放下来就更尴尬了,犹豫半天问出一句:“我可以吗?”   会不会,揣着武器是对主家的冒犯什么的?   季淳笑了:“当然可以。不过你可以放松点儿。”他支着下巴,“我应该没那么可怕吧,嗯?”   “……”男孩不知道怎么回答。   季淳没有为难他,换了下一个话题:“你已经知道要跟着我做什么了吗?”   加西亚点点头。   “愿意吗?”他说,“你看起来好像和其他孩子的反应……”他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不太一样。”   季淳想起去看加西亚练功前,遇到的那些或激动、或畏惧、或憧憬,甚至有像成年龙一样圆滑谄媚的小龙们,再跟这个自始至终淡定又疏离的小少年一比,的确很不同。   如果师傅在场,大概是要摁着他的脑袋掐着脖子也叫他必须得说「愿意」。然而这儿没有别人,加西亚完全可以听自己的心声。   他的心声是……   面前这个好看的、温柔的男人,自己想要接下来几百上千年,或者说一辈子,都守护在他身边吗?要知道影卫与其他工种不同,需要时时刻刻陪在左右,那几乎就是种永不分离的绑定。   少年想起那朵被他放进口袋里的小花瓣,心里一动,点点头:“我愿意的,主人。”   季淳笑了:“叫我先生吧。”   *   原本加西亚应当等到成年后才会分配到主家,但那边改了心意,在加西亚按照人类的年龄满十六岁时,接去了季家。   年轻的影卫新上任的第一个月,就遇到了挑战。   战争开始得猝不及防,季念云需要留在家族里和长老勾心斗角,以抵挡更多异心者的分歧,只能忍痛让弟弟亲自带队,以稳定军心。   那场战争并不是和巨龙同族,而是与人类。这么说来也不准确,是曾经对季念云有救命之恩的人类国度,受到了外来者的入侵,向他们求助。   巨龙和人类的战斗力有天壤之别,季淳当然不可能直接用原身去进行降维打击,带一小队龙族伪装成人类,提供更尖端的武器,用更高明的策略,以「人」身进行战争。   事实上,这对龙来说并不容易,尤其是加西亚这样从小就被以最严格和最高的标准训练的战士,好不容易等来第一次操练几回,竟然得掖着藏着,类似于大象装作猫去捉老鼠———实在是为难。   好在,他们可以尽情地体验一把人类的□□。在那个大多数国家还只能用冷兵器的时代,能用上枪和子弹的,绝对是少数。好在龙的科技领先数百年,才能让这群幸运的人类体会一把。   加西亚天赋高,学习能力强,又沉得下心钻研,没两天就已经熟练掌握了枪支的用法。他无须进攻,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季淳的安全。   然而他毕竟年轻,又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以为敌人找上门来都是坦坦荡荡真刀实枪,哪里料得到人类会有叛徒和偷袭这样奸诈的举动。   所以子弹猝不及防袭来时,他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躲开,而是,为什么?   为什么昨天还笑着问自己吃不吃得惯、睡得好不好的人类大叔,会在自己帮助对方时调转枪口?   他的大脑骤然受到感情的伤害,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子弹以既定的轨迹高速飞旋。   加西亚闭上眼。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出现,却听见一声闷哼。   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讶异地发现竟然有谁挡在了自己面前———是季淳!   *   尊贵的主人为小护卫挡枪这种事,在巨龙史上简直闻所未闻。远处得知消息的师傅和分家主心跳骤停恨不得昏死过去。   然而还在战场上的当事人手脚冰凉,根本没心思想自己日后得要以死谢罪还是被投放进大佬暗无天日,他关心的只有———季淳怎么样了?先生还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替自己挡这一下?   他明明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影子,换掉或者干脆死了,都随时有无数优秀的人才等着替上。他既不会拍马屁,也不能替主人分忧解难,甚至唯一会做的安保这件事也办砸了。   他只是沉默的木头。   为什么先生要对他这么好?   那枚子弹是特制的,对龙伤害很大。饶是S级的纯血也需要月余才能恢复。季家派人来接回了少爷,换更铁血的去解决人类那点不起眼的纷争,加西亚跟着一起回了季家。   季淳卧床的那段日子,加西亚寸步不离,有几次想开口问季淳缘由,终究是忍住了。   他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后来有一日,季淳想要出去透透气,加西亚把他抱上轮椅,推着他沿着花园的小路散步。   季淳很平和,无论是养伤还是现在,似乎对什么都能淡定接受。他弯腰拨弄那边含苞待放的鸢尾,问,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要救你?   加西亚在他身后摇摇头,意识到先生看不见后,又出声:“嗯……”   少年原本以为,先生会再讲一通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说些敞亮的场面话,结果季淳只是笑,眼睛弯弯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坦然道。   *   怕这傻小子白白送了命,不能让坏人奸计得逞,仗着自己是纯血就可以为所欲为……   事后能给出的解释和理由有很多,当时身体的反应比理智分析更快,直到现在也不后悔。   季淳也想过,那时候若换做其他人,自己还会做出同样的「牺牲」吗?   答案是不会。   加西亚,这个倔强、忠诚而安静的少年……是特别的。   木然如加西亚,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无法不动容。   所有的鸢尾花都低头看着他们,浅紫色的海洋中,他单膝点地,跪在季淳旁,抬起眼,大胆地僭越:“主人……”   季淳并未诧异于他的举动,歪着头:“叫我什么?”   “先生。”   他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才对嘛。说吧,想说什么?”   加西亚望着他明亮的眼睛,摇了摇头。他一直不是能言善道的类型,此刻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想喊一喊他,听到对方鲜活的、生动的回应,确定他还在自己身边。   加西亚原本应当受到重罚,但季淳拦住了。他不知道先生究竟是怎样据理力争才保住毫无地位的自己,也不想知道。   他清楚的是,也许以前还有所保留,从今往后自己的忠诚,将百分之百交付。   很小的时候加西亚就明白,自己生来是替季淳准备的「影」。   现在,也可以毫不犹豫为了他而死。   然而加西亚更想好好活下去,长久站在先生的身后,永远追随着「光」。 第一百二十九章 番外三   季淳、加西亚与季霖泽   一百年前, 良浦对外港口,旅店。   小翠儿过了新年就十五岁了,原本跟着阿姊在私塾读书, 可自打两年前侵略者入境,一簇流弹要了先生的命, 私塾也散了, 爹也怕了,要她和阿姊回来帮着看店,哪儿也不去。   在港口做生意是要左右逢源的,翠儿爹就是个很活络的人, 跟本国人也好外国人也罢,都聊得来,那几口最常用的招揽鸟语, 讲得比读过书的阿姊还地道。   阿姊害羞,书念得好,往往在后面帮忙算账。小翠儿人机灵嘴甜,就在前台招揽客人。别看她才二七, 已经见识过不少人了,男女老少, 土的洋的, 形形色色, 一眼就能看出个七八分。   最近天冷, 他们家虽然在外面的海港, 可里面的河容易结冰, 走货是淡季, 没多少客人, 过了子时更是寥寥。阿姊和爹都歇下了, 只有小翠儿和一个厨房的伙计守着。   门口就她一人,小姑娘趴在台边儿上昏昏欲睡,想省点钱票,没开灯,只点了蜡烛。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没有风,可烛影却猛地摇晃了下。   小翠儿一睁眼,发现面前站着三个男人,个顶个的好看———诶不对,现在可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呀!明明没听见动静,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这是要打尖还是打劫呢?女孩儿冷汗都要下来了,后悔没让伙计陪在前面,哆哆嗦嗦,也不知现在呼救阿爹能不能听见。   “小姑娘,现在还有空房吗?”中间那个男人开口。   他声音温润又好听,像块玉。小翠儿的神经放松了些,长得又好看,声音又好听,应该不会是坏人……吧?   她颤颤巍巍:“有的,您……要几间?”   “两间,都要单床。”   “单床?”女孩儿不理解,他们仨个个比阿爹都高,怎么挤单床?   她怕他们以为没房,解释道:“我们空的多。”   “就按照他说的开吧。多少钱?”这回是旁边那个高些的,声线冷硬,看着也严肃。   小翠儿最怕冷面的人了,有些发怵,缩了缩脖子给他们记账。   *   登记完以后,小翠儿拿着钥匙,领他们三个上楼。她刚才悄摸摸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心里对仨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画像。   中间那个温柔的,看起来低调,但雪白的锦裘下面的里衣穿的是最最上好的绸缎。小翠儿虽然自个儿没有,可感兴趣,还去店里学习过,底料是好是坏、刺绣是优是劣,一眼就能看出来。   别说最上好,就算是一般的缎子,往前几年还没那么稀罕,最近侵略者搜刮一空,阿爹用好些东西央求才留下阿姊出嫁时要穿的唯一一匹;这男人却能尖料子从头到脚,绝非一般的富家公子,应当是什么大家庭的。   右边的,就刚才那个气势骇人的,披着黑色大氅,里面看不太清,但像军装,帽子也像,只不过小翠儿见了那么多人,还没分辨出他是哪个军,军衔胸章都被遮住了,不过看他那副贵气的模样,怎么也是个挺有份儿的长官。   左边的从进来开始就没说过话,裹件黑色的风衣,拎着行李,也只有他拿着东西,有点儿像管家或者下人一类的;但小翠儿可没见过长这么好的下人,放在别人家,那都是富少爷的模样。   就是这样迥然的三位,却是同行人。   他们三个是什么关系呢?小翠儿想。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他们一共仨,要怎么挤两张单床呀?   刚才管家给她结账,小费快比房钱都高了,也不像缺钱的样子,为什么不开三间房呢?   开完门锁,交了钥匙,她就该走了。可小丫头好奇心重,磨磨蹭蹭到了楼梯口,还是没忍住回头,看见那长官进了左边的房,富少爷和管家进了另一间。   诶……   好像怪怪的,又好像也没什么不合理。   *   小翠儿前一晚守夜,白天起得迟,醒来后看见阿姊在对账本,亲亲热热凑过去:“姊姊!”   阿姊捋捋她翘起的头毛:“你呀,都是要出嫁的年纪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小丫头撅起嘴:“皇帝在时,才那么早出嫁呢!现在时代不同了,我要读书,到二十岁,再想着结不结婚。”   阿姊看她温柔,目光又含着烟一样的哀伤。北方的战事一茬接一茬,他们家远房的叔伯都被征走了,也许很快就轮到这儿。动荡的年代里,谁都不知能不能好好活到明天,更别说五年以后的二十岁。   但阿姊不想让她担心,笑道:“好,那等我们翠儿出嫁,姊姊一定给你绣最漂亮的鸳鸯。”   姐妹俩讲了会儿小话,小翠儿发现阿姊脸色不对,一抬头,又跟昨天一样,看见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   是那个管家。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小翠儿淡定许多:“先生,要什么呀?”   管家蹙起眉,犹豫片刻,开口:“有没有早餐?”   这还是小翠儿头一次听见他发声,似乎是不常说话的样子,他吐字有点慢,但也很好听。   小翠儿还在发愣,阿姊拍了她一下,解围道:“有的,你去后厨看看,有什么他们都会做。”   男人点点头算是致谢。   他走了之后,阿姊嗔怪道:“你刚才发什么怔呢?”   小翠儿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又贴过来跟姊姊咬耳朵:“昨天夜里,来了三个客人,都是男的,他就是其中一个。他们要了两间房,单床。他和另一个住一间……姊姊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要挤一间呢?他会睡地上,还是床上?要是床上,两个男人也……”   越说越浑了,阿姊赶紧捂住她的嘴:“爹爹怎么教的来着,不准议论客人!”   她放开以后,小翠儿吐了吐舌头:“好奇嘛。”   阿姊瞪她:“再好奇也放肚子里。爹爹听见了,准揍你!”   *   小翠儿本以为这桩打探会持续到客人们离开,没想到第二日上午,那富家公子竟然主动来找她,说自个儿第一次来良浦,能不能带他们出去转转,小费管够。   以前店里闲,小翠儿也干过向导的事儿,不要钱;现在更不能放过这八卦———不对,是挣钱的好机会。   今天管家不在,只有公子爷和军爷两位。公子在前面逛,和小翠儿说话,军爷就只管跟在后面掏钱。   小翠儿既想知道管家去了哪里,又想知道他们仨的身份,对什么都感兴趣,可谨遵阿姊教诲,又不敢随意说,只能挑了个最普通的:“先生,你们是哪里人呀?”   结果就这么个问十人九人都能随口答的问题,富少爷却是唯一要保密的那个:“很远的地方。”   小翠儿不甘心:“我这儿听过很多客人的来处呢,您说说,指不定我听过。”   先生不答,眼睛倒是看见别的:“送你一件这个,好不好?”   女孩子视线跟着转,看清了之后瞪大眼睛,那———那可是东街最好的衣铺子!以往一件量体裁衣的就顶她家一年的收入,更别说现在被敌人给征去了,普通老百姓,靠近点儿都不敢。   小翠儿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行不行……”   先生和军爷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又一种无奈又纵容的语气轻叹:“你呀。”   先生冲他弯弯嘴角,然后用又轻、又不容拒绝的力道揽着小姑娘向店那儿走去。   门口把守的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吓人的要命,小孩害怕地闭上眼,但没等来带着口音的凶巴巴问话,她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就看见军爷过去讲了几句话,那些一天到晚眼睛长在脑袋顶的洋兵子,竟然点头哈腰,脸上全是谄媚的笑,比装孙子还孙子。   然后小翠儿生平第一次(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被以贵宾级的待遇邀请进店里,全程专人承接,想要什么拿什么。   最后身上换了一套新,又提了好几袋子,女孩晕晕乎乎回不过来神,诚惶诚恐:“先生,这、这得多少钱?”   “不要钱。”   “真、真的?”   “当然。店主跟我讲了,要全送给你。”   小丫头说话直结巴:“为、为什么?”   先生微微笑:“看你可爱呀。”   小翠儿还没被人这么夸过,激动地两颊飞出两朵红晕,彻底把先前想问的问题抛之脑后。   *   她回了家,白拿别人这么多贵重东西,被阿爹好一顿教训。但先生用了什么办法劝住阿爹,没让她还。   大人们的交情都很复杂,小翠儿搞不懂,也不打算去琢磨。   三人住了一个月。临走时,小翠儿很舍不得。   先生也挺喜欢她,有把她带在身边的意思。可阿姊和阿爹舍不得她,她也更舍不得他们,左思右想还是留下。   送人送到码头最里面,再往前一步要掉海里了,小翠儿恋恋不舍攥着先生的衣角,眼泪在眼眶直打转:“要保重。”   先生说:“你要好好长大,有机会,一定再去念书。”   先生给他们留了不少钱,够她上学,够阿姊嫁人,够阿爹养老。阿爹总说,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此善人。   船要开了,先生最后一次同她挥手,转身向船舱走去,军爷给他披上锦裘,管家拎着箱子在后面跟着,一切都和初见那时差不多。   可眼圈红得像小兔子似的翠儿,心情却大不同。   她想,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   *   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战争就爆发了,梦魇终于烧到了她脚下的土地。这回别说她家小小的旅店,整个良浦港都遭了殃。   原来海上的大炮比陆地上的子弹还可怕,一炮轰过来,比雷响得多,阿爹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小旅馆化为废墟。   小翠儿哭着要去抢救里面的东西,被伙计拦腰抱住扛在肩上,跌跌撞撞跑。   一家人东躲西藏,越往后,人越少,渐渐地只剩下姐妹俩和阿爹。流亡的日子不好过,第三个星期,已经没食物了,小翠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本来饭量就大,这会儿已经饿昏了。   洋兵子的枪指在爹的脑袋上,爹嗓子早就哑了:“没钱,真的没钱……”   洋兵子就说,女儿抵给我们,也行。   爹扑过来拦在他们面前:“我跟你们走,放过我女儿,放过她们……”   洋兵子哪会儿要这么个面黄肌瘦的小老头呢?一把推开他,阿姊又要护着妹妹,又想去扶爹,却哪一个都做不到,被洋兵子绑起来扔进车里。   小翠儿清醒了,吓得直哭,咬他们的手,被狠狠扇了一个巴掌,流了血,跟眼泪掺在一起。   洋兵子怒了,不地不道地说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抵在爹脑袋上的枪,对准她的心口。   翠儿闭上眼睛,她才十六岁,没嫁人,也没来得及上学,就要死了。   她不想死的,但是没办法。   *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和冰冷都没有出现,她闭着眼睛也感到一阵烁然的金光闪过,然后身体一轻,耳边有风的声音。   她哆哆嗦嗦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空中,两边是云。   她死了吗?   小翠儿低头,看见自己脚下……脚下是山峦起伏的脊背。   这是什么?是什么!   小翠儿转头,见到的竟是之前的那位客人!   先生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差别,温文尔雅,容光焕发。他关切地望着她,柔声道:“还好吧?”   她一摸嘴角上的伤口,消失了,脑海里的一根弦颤了颤:“我阿爹和阿姊——”   “他们没事,一会儿就醒。”   先生侧身,让她瞧见他身后,阿姊和阿爹靠在一块儿,还都昏迷。   小翠儿刚安下心来,转瞬又提起:“你、您是……我们现在……”   先生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要保密哦。”   她知道自己在空中,但不是天上飞的飞机,小心翼翼往下看去,好像……像是个巨大的鸟儿。   这世上有这么大的鸟吗?翠儿不敢问,怕惊扰了什么秘密。   先生在这儿,军爷和管家在哪里?她也不敢问。   她悄眼看向先生,发现他的瞳孔不再是东方人类的黑色,也不大像西方,或者根本不似人类。   铂金色的,细细一道竖线,像某种脊索动物。   他的颈侧裸露出的皮肤,则被一层同样颜色的鳞片所覆盖。   很难不让人想起……诸如龙之类传说中的神物。   小翠儿难以置信地抖了抖,等再重新看过去,又是柔和的栗色瞳孔与洁白柔软的皮肤了。   刚才,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吧?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龙呢。   *   小翠儿睡了一觉,等到再醒来,不在天上,也没有什么龙,晃晃悠悠的,好像在水里。   她睁开眼,阿姊和阿爹都在旁边,见她总算醒过来,松了口气。   一问才知道,一家三口被好心人送往了去国外的渡轮。   “是不是先生?是不是他们?”她抓住阿姊的胳膊急急地问。   阿姊却一脸莫名:“你在说什么呀?”   接下来她所回忆的一切,那快乐的一个月,三个谜团似的男人,阿姊和阿爹都不记得。   原本她还想用几件漂亮的衣服做证据,后知后觉想起,它们早就在逃亡过程中被抵出去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对那仨人有印象,也再也没什么可以证明他们出现过。   好像他们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醒后烟消云散。   小翠儿想哭,可眼眶干涩,一滴泪也聚不起。   甲板下面摇摇晃晃,海浪声像小时候娘还在时,会唱的摇篮曲。   小翠儿在阿姊的膝头蜷着,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是不是神仙呀。 第一百三十章 番外四   耶利米、埃隆与往生   二十年后, 卢塞河畔,咖啡厅。   坐在凉棚下正好看得见河流转弯处,此岸游人如织, 彼岸则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砖红色小房子,家家户户装饰不同, 仿佛身在童话世界。这家咖啡厅以景色优美和饮品口味醇正出名, 才开业两三年,早就是远近闻名的必去打卡点。   除了第一次踏足的游客,附近美院的学生也总来这里写生,或素描或油画或工笔, 青春靓丽的大学生们支着画板神色认真,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也同样成了风景线。   其中一个姑娘正低头找橡皮, 耳边突然响起迷人的嗓音:“可爱的小姐,请问,我能有这个荣幸被你画入画中吗?”   这是个热情又浪漫的国度,她遇见过的类似要求并不少, 可这个声音———她抬起头,眼睛一亮:“埃隆!”   被称作埃隆的男人穿着青灰色的衬衫, 打了条亮蓝色的领带, 浅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 很是优雅。他有一双和领带同色的眼眸, 从背后变出一束娇艳的玫瑰:“嗨, 我回来了。”   女孩儿赶忙招呼周围的同伴:“是埃隆!埃隆·赫定回来啦!”   朋友们闻言, 纷纷放下画笔聚过来:“嘿, 你这小子, 总算舍得回来了!”   “周游世界的感觉如何?”   “有没有遇见新鲜的美人儿?”   “要是真遇见了, 哪里还舍得回来?”   “哈哈哈哈哈……”   调侃归调侃,朋友们还是很欣喜于他的归来。要知道,这位埃隆·赫定可是个鬼才,天赋一流,却在上了两年学后突然申请了退学,说是要出去走走看看,找回被中断的灵感。   他们学校可是世界一流的美院,没那么好进,结果埃隆就这么说退学就退学了。导师舍不得,让他换成休学,他不肯,说什么没必要浪费导师手下的名额云云。   再具体点儿他们也不清楚,总之,埃隆·赫定挥一挥衣袖离开了,两年间杳无音讯,在他们即将毕业的前夕,又再次出现。   他就像朵云,来来去去,没人抓得住,无论学业、事业或爱情,谁也留不住。   *   众人谈笑半晌,埃隆注意到旁边一直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倒也不是罕见事儿,他对自我的魅力有评估,从小到大爱慕者不少,别说偷偷打量,直接扑上来示爱的都遇见过。   但这个不同———他也说不上来差别,就是直觉告诉他,这人和其他人不一样。   察觉到埃隆的心不在焉,旁边的朋友疑惑地歪过头,顺着看过去,猛地一拍脑门:“差点就忘了,来,耶利米,介绍一下,这是我过去的好朋友,埃隆·赫定。”   名叫耶利米的少年走过来,温顺地在他们旁边坐下。他很漂亮,看起来年纪不大,十七八,最多不超过二十岁,发色和瞳色都极为浅淡。他一过来,埃隆立刻确认了,方才的目光就来自于他。   没有人会讨厌被美人儿恋慕,埃隆也不例外,他饶有兴致地问:“这位是?”   同学笑呵呵地揽过少年的肩膀:“是从别的国家交换来的大一新生,现在是我们的学弟,他还没见过卢塞河,今天说要来玩玩儿。他以前可不爱出门呢,今天来一次就碰见你回来,是不是很巧?”   “是嘛?那的确是命运的安排。”埃隆笑着,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后者下意识想要躲开同学的接触,但及时稳住了自己,没给学长难堪;他看起来不喜欢亲密,但望着自己的眼神格外……热切。   明明干净玲珑如透明,却意外的……藏着很多秘密。   有趣。埃隆想。   朋友们还真不是瞎说,他离开的这两年,的确在环游世界,去了很多国家和地区,都市乡村自然风光,什么都看过,也什么人都见过。他分辨出每个人对自己的善意或恶意,唯独眼前人,竟然有些捉摸不透。   他主动伸出手:“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埃隆,埃隆·赫定。交个朋友?”   少年微微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也伸出手,皮肤很凉:“耶利米。”   那是他们相识的开始。   *   阔别两年再回来,以前租的房子早就退了,埃隆不得不重新找公寓。他是个对生活质量有讲究的人,房子可以小,但布置不能差,每个角落、每张桌子、每束花怎么摆,都是有要求的。   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埃隆入住的第一晚没有邀请朋友,而是自己买了菜做饭,高脚杯里倒上葡萄酒,再拿出今天新买的柑橘味的香薰蜡烛,对着星月夜,烛光晚餐颇有情调。   蜡烛的光自然是差了点儿,他还是开了落地灯。只不过饭吃到一半灯啪嗒熄灭了,他皱着眉去调试,没反应,又换了客厅的日光灯,还是一片黑暗,才反应过来停电了。   是自己的房子短路,还是整幢公寓都这样?埃隆想了想,吃掉最后一块牛排,用餐巾擦了擦嘴,整理整理衣服去敲了邻居家的门。   他今天第一天来,还没来得及郑重拜访,实在有些唐突。   一分钟后,门开了,他抬起头,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转了个弯:“是你?”   少年对他的到来一点儿也不惊讶,弯了弯眼睛:“你也住在这里呀。”   命运真的能安排到如此的巧合吗?埃隆笑:“该不会,其实冥冥之中你将我指引到这里、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走吧?”   耶利米眨眨眼,讲得模棱两可:“也许。”   埃隆还想再说什么,瞥见他身后屋子里也黑漆漆一片,记起自己的来意:“哎,果然都停电了。你家有没有蜡烛和应急灯?”   耶利米摇摇头。眼睛里有一层水光,很无助的样子。   埃隆很难不对这样一个小美人生出怜悯之情,做了个绅士的邀请动作:“有兴趣和我共进烛光晚餐吗?”   *   耶利米吃得很少。   更喜欢热的食物。   口味清淡。   不喜欢喝酒。   这回没有灯,是真正的只能靠着烛光。对方不太讲话,埃隆在大多数沉默的间隙中观察他,像端详一件宝物。   “你是哪里人?”埃隆说,“我去过很多国家,说不定在某处曾与你擦肩而过。”   耶利米说了个非常拗口的单词,埃隆几乎记不住发音,果然这世界太大,人一生绝不可能将足迹印上所有国度。   埃隆接下来又有的没的问了些关于他个人的问题,耶利米要么不回答,要么回答得听不大明白。埃隆也感到对方不愿在自己面前暴露隐私,他不至于这么没眼力见,不留痕迹地引开话题,谈美术,谈艺术,谈卢塞河。   耶利米很快就吃饱了,支着下巴看他:“我以为你会学商。”   埃隆失笑:“为什么?因为你今天见到我的时候,我穿了西装吗?”   “不知道。”耶利米问,“你喜欢画画吗?”   “当然。绘画和音乐,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两种语言,而且他们全世界通用,不分种族、性别、年龄和际遇。可惜我五音不全,只能放弃音乐。”   “你都画什么?”   “画景色多些,尤其是自然景物。我喜欢不变的事物,人变得太快了。”   “是啊。”耶利米低声喃喃,不像讲给他听,“人会变的。过去的事情,很快就忘记了。”   那话语中的伤感让人无法忽视,连带着埃隆也不自觉低落起来。   他想了想,收起餐盘,拿出旅行路上淘到的古董唱片机,悠扬的音乐吱吱呀呀播放起来。埃隆站到耶利米面前,向他伸出手:“跳支舞吧?”   *   他们跳了很久,下半夜街区重新通上电,外面黑暗的街道变得明亮。   他们依旧没有开灯,一圈圈在屋子里旋转,直到蜡烛燃到了最底,直到双腿沉重,直到双双跌落在沙发上。   耶利米很轻,压在他身上像一片没有归处的叶子,纤细的腰身一只手就能环过来。埃隆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后者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止不住颤栗。   少年人过于神秘,他想过拉近距离,但都没成功。此刻,哪怕是如此亲密的拥抱,都无法填满他对他的好奇。   埃隆试图抗争过,还是败在诱惑之下,哑声开口:“告诉我,你成年了。”   “十九了。”   “相信我吗?”   耶利米没有说话。   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唱片还在继续走着针,低吟浅唱着寂寞的心事。   蜡烛终于烧到了最后一截,彻底熄灭,清甜的香味在空气中越来越淡,直到被另一种浓情所取代。   晚风将掀起窗边的薄纱,秘密地拂过交颈的年轻情人。   *   埃隆在入住时可没料到会这么快就有同伴,卧室里还是单人床,此刻两个人挤,摇摇欲坠,四四方方的木材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有点儿动静都会发出痛苦的声音。   埃隆已经睡着了,但双手依旧牢牢搂着他的腰,好像怕他掉下去,又好像怕他离开。   耶利米在他怀中蜷了一会儿,毫无睡意,睁开眼睛,偷偷用手指描摹着这张朝思暮想二十年的面孔。   额头。   睫毛。   鼻梁。   嘴唇……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轮回转世,也没有变过。   他不会跟任何人诉说,这二十年间寻找的困苦、疲惫,在希望和绝望中反复撕扯以至于麻木的心。就像他也无从知晓,埃隆·赫定过去的二十年又在何处落脚,经历了什么,才能获得此刻澄明的心。   忘记了一切,包括他。这对他们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   那些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几近辗转,往生之后,他们洗脱身上背负的罪孽与血,以无瑕的新生再次相遇。   我找到你了。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终于找到你。   再也不会放开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番外五   季辞、许游与新生活   随着网络、智能机和各色app的飞速协同发展, 越来越多的事情可以在手机上完成,也就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低头族」。   吃饭,走路, 站着,坐着, 眼睛都黏在手机屏幕上。刷新闻, 刷咨询,刷八卦,就好像虚拟世界真的比现实世界有趣得多,哪怕根本没新消息, 一分钟不看都浑身难受。   医生再怎么恐吓视力问题、专家再怎么倡议都没用,带娃的父母,上班族, 年轻的学生们,街上来来往往的哪一个不是抱着手机,甩都甩不开。   被动着接收咨询的副作用,就是很多人类失去了主动欣赏的能力。很久没有人再抬头看天空, 无论是白昼的蓝天白云,还是夜晚的星星月亮, 在他们眼中都比不上某某明星的新恋情。   这样不可抵挡的大趋势倒是给巨龙的活动提供了便利, 毕竟人类不抬头看, 那他们就不用掩人耳目, 可以自由自在翱翔于空中了。   季辞跟着季越彭后面, 稍微调整了一下龙翼的角度, 一个俯冲堪堪擦过电视塔的边缘, 停在塔尖。他明明看见了这个点还有游客在最顶上的观光台上, 可小哥说了不怕、人类都是大近视, 看不见他们。   季辞收敛了龙翼,没有回到人身,他挺喜欢自己的新身体。   季越彭欣慰地看了他,叽里咕噜吐出一串龙语:“嘿,还是咱们S级的铂金色最好看。”   “你可别让大哥听见。”龙语并不是巨龙天生就会说的,幼崽也要牙牙学语。季辞现在正缓慢摸索中。   “说不定他心底也暗暗羡慕呢。”   “为什么铂金色就比金色好看呀?”   “谁知道呢,反正人类挑选珠宝也偏爱白金嘛。”季越彭想起以前做代言上秀场佩戴的各种装饰,“巧不巧,他们人类对稀有金属的喜好,跟龙的血统等级排序是一致的。”   *   ——「他们人类」。   季越彭又说了一次。   这感觉可真奇妙,季辞想,人类,以前还是「你们」的范畴,现在和从此以后,都是「他们」了。   就像他从三岁开始骑着小哥出门多少回夜间飞行,二十六岁这年,自己成了龙,尽管经过的还是同一片澄净的夜空,擦肩而过的还是同一轮明月,却已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一个月前许游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潜心研究的办法生了效,他从一个只有短短数十年生命的脆弱人类,进化成了长命千岁、无所不能的龙类———而且是纯血。   季辞清楚,自己体内这颗跳动的心脏来自于谁。他曾觉得愧疚,又觉得侥幸,本以为种种强烈情绪交织将苏醒的他压垮,可季辞惊讶地发现,他其实并没有体会到太多:巨龙本就不是善感情的生物,他的生理脱离了多愁善感的人类躯体,心理自然也到了新境界。   好在,他依旧深爱着许游,爱着季家的每一个人,并没有因为成为龙就丢失了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从某种程度而言,现在的他并非肉体凡胎组成,而是由许游和季家对他的爱重新捏出的「季辞」。   成了龙以后,看待世界有了全新的方式。虽然季小辞就是在龙背上长大的,从来亲近天空与风,但用自己的双眼、双翼去感受,目穷千里,耳听八方,认知的纬度也变得不同。   他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不是因为龙更有力量,更高贵。   而是以龙的躯体,他可以陪伴许游和季家更长时间,更多年。   *   作为新鲜的龙,哪怕是天资最强的S级,季辞依然是个稚嫩的「新生儿」。   醒来的第一个星期,他甚至没办法自如地在人和龙的形态间切换,不是收不起来龙尾,就是伸不出龙翼,甚至激动时好几次尖利的龙爪抓破了许游的皮肤———没错,作为最亲近、7*24待在一块儿的选项,许游当然是受伤最多的那个。   好在「受害龙」心甘情愿,且甘之如饴。   第二周,季辞总算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新身体,然后就要开启身为龙最重要的一项课程学习:飞行。   对于人类而言,这绝对是个大挑战,毕竟没有翅膀的人类恐高是刻在基因里的。   别说真正的飞行,就是站在高点儿的地方,双腿发软,各种应激反应都可能出现。   但同时,他们对天空的向往同样是自古以来沿袭。   无论是古时候的飞行器,还是近代的飞机,又或者现代的各种航天工具,渺小的人类做出无数努力,只是为了能够离天际近一点,再近一点。   好在,季辞是个被龙养大的孩子,对高空习以为常,克服心理恐惧这一关轻轻松松。   然而接下来的其他步骤就没那么简单了。试想一下,大部分人都有双腿,都会跑步,但能跑到奥运冠军速度的能有几个?   用新长出的部位去挑战一项从来没有过的运动,可比那难得多。   毕竟不怕高的人多,不怕受伤的人几乎没有,季辞也没能幸免。   *   第一次站在山巅上,以前抱着龙的脖子眼都不用眨跟着俯冲的高度,现在竟然腿肚子直打颤。   要知道,人那两根火柴棍似的腿颤抖没多大动静,巨龙可就不一样了,简直是山上一场小型地震。   就像人类的小宝宝第一次学走路总是万众瞩目一样,小辞的飞行试验也得到了一家人的围观和支持。由最爱夜行、深谙飞翔之道的小哥带领,姐姐负责摄影,许游和加西亚两位忠心的骑士一左一右保驾护航,大哥殿后,小舅全场调度。   现在小哥在上空转了几圈,降下来播报:“天气晴好,风向合适,周围的鸟都被驱散了,崽崽准备好了没?”   季辞:“……”   现在说想回家还来得及吗?   真真儿是体验了一把什么叫骑龙难下。   小哥只催了那一遍,季辞没说话,其他人就安安静静地等。反正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们有耐心得很,今天小辞没准备好就明天,今年没准备好就明年,这种事儿急不得。   但季辞不想拖下去了,他在城堡和森林已经练习了好多次,今天……即今天一定能行。   真的能行吗?   “放心,有我在。”许游看出他的踌躇,冲他微微笑,“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季辞信他。   这句话,许游说过好几次,从不失约。他答应的,就一定会做到。   季辞做了个深呼吸,闭上眼,尽量地舒展双翼,感受到被气流托举。   他变得很轻,很轻。   直至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   就算是半个月后的现在,新生的纯血飞起来也没多稳当,风一大,遇上鸟儿,或者心情紧张,就跌跌撞撞的,看着叫人捏一把汗。   季越彭心大,丝毫不觉得带着新生的幼弟逛街有什么不妥,还是季霖泽提着他的耳朵让他务必把时长控制在俩小时内、别让小辞出门太久,才在闹钟计时到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带着小辞回了古堡。   客厅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俩。   小舅一如既往在躺椅上看书,他什么都看,千岁老龙的漫长人生实在过于无聊,只有阅读能够缓解枯燥;   加西亚靠在旁边闭目养神,离小舅一米距离。虽然谁都知道他不可能真的睡着,随时捕捉到任何一丝异响;   大哥在翻财务报表,最近生活平静,商场也没什么挑战,他打算进军一下新产业,重新给自己来点儿挑战;   姐姐霸占了整个沙发,抱着膝盖看电视剧,侧脸的线条精致如雕刻,荧幕的光照得冷艳又高贵,不过季家人都知道她在家里是毫无形象的,等会儿看到搞笑处就什么也不顾忌了;   小哥刚回来,是要去洗个澡的,等出来以后说不定就要跟二姐抢电视,不过多半抢不过,歪在旁边打游戏,发誓要通关这个制造商的所有门道。   季辞想起年幼时的场景,似乎二十多年定格,时光没有带走分毫,经历过的生死、血污都不存在,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幸福快乐吉祥的一家小龙人。   不同的是,那时候他怕许游的到来,今日许游有事情不在,反倒心神不宁。   小舅看出他的走神,合上书页,安慰道:“明天就会来了,厨房有做好的宵夜,要不要吃点儿?”   季辞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么大人了,还让家长操心自己的相思病。   爱果然是世间最狡黠的精灵。它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   和许游视频通话、确定后者明天上午就能结束事务以后,季辞看了看时间,到睡觉的点了。   其实以龙的精力来说,人类的身体根本消耗不了多少能量,完全不需要天天睡觉。但季辞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还是保持了些优良传统。   他很享受被窝里的安心感,也享受做梦。   毕竟,过去唯一的梦魇、上辈子的死亡,也在许游努力拯救他以后,烟消云散。   从此,都是美梦。   许游走之前,特意留了梨子味的熏香,尽管26岁的季辞已经没那么需要它来助眠了,不过多多益善,他睡得安稳又香甜。   本该一觉睡到天亮,却忽然被某种尖尖细细的怪调子吵醒。   季辞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   三更半夜的,谁在外面闹?   他迷迷糊糊地循着声音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见月亮下的身影时清醒了。   还能有谁呀。   二十多年了,这个人怎么还没玩腻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把戏。   季辞内心有一丢丢嫌弃,又觉得好笑,更多的,是对刚才梦里还在思念的人转眼出现在家楼下的欣喜。   他从创口探出身去:“干嘛?”   许游双手背在身后,压低声音:“小少爷,可否赏脸,让我……带你私奔?”   还私奔呢,他这么一靠近,守卫早就知道了。季辞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许游每回把自己「偷」出去都不是真的避人耳目,而是有家长们的默许。   不过,说私奔就私奔吧,也是情调。   他用力推开窗,利索地爬上去,也不看自己离地多远、也无所谓对准没有,不管不顾直接往下跳。   因为恶龙肯定、百分百、绝对会接住他的小王子。   *   “我要飞吗?”   “你想不想?”   季辞摇摇头。   今天在山谷里好几次差点坠机,现在的他实在对飞行这事儿心有余悸。   “行,我的宝贝儿不想飞,那就不亲自飞。”许游打横抱起他,背后化出一双翅膀,打算以人的形态带着他飞。   的确比骑着龙更浪漫,但是……   季辞犹豫地问:“这样不累吗?”   单独变出龙翼是很消耗体力的,也许以前他还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自从自己也变成龙以后,季辞就设身处地地体会了一把。   许游啧了一声:“相信你男人,行不行?”   季辞撇撇嘴,心想,看你能坚持多久。   许游超乎想象,一直带他去了森林最高的那棵树才停下,竟然脸不红气不喘的。季辞惊讶道:“你不会吃什么药了吧?”   “能别用这种质疑的目光吗?”许游说,“我特意为了你,加强锻炼。”   人类为了运动会可以练跑步速度,跳高高度,投球力道,运球灵活。那么龙也可以。   季辞勉勉强强相信他的说法。   没办法,夜色太美了,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没意义的争论上。   许游把他放下来,拢起双翼,同他并肩坐在尖顶上。   “是不是和我晚间散步,比和你小哥更有意思?”   “你大老远跑来,不会就是为了争这个吧。”   “我想见你,还要找理由?”   “想见我,也是一种理由。”   结果还是说了些废话。   或许爱人间的甜言絮语,原本就不需要什么意义。   从这里看得见森林的全貌,现在的时间点万籁俱寂,静静的夜色弥漫四周,林间的飞鸟走兽早已歇息,月光如一层轻纱,笼着森林深绿色的波纹轻柔摇曳,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   这样的景象太过阒寂,也太过美丽。尤其当共赏月色的人是彼此,一切都梦幻得恰到好处。   他们心意相通的那一晚,许游也带他来看过月亮。或者不止那一回。   每一次,好像都在不同的阶段。相同的,是身边总是这个人。   季辞靠在他的肩窝,两人不说话,也没做别的,生怕搅扰了片刻的安宁。时间不再流动,凝固在月亮的垂眸之下。   唯有两条尾巴悄悄地、悄悄地勾在了一块儿。 第一百三十二章 番外六(全文完+预告)   崽崽、综艺节目与小朋友   这是季小辞小朋友三岁时发生的故事。   跟着季悦栀在综艺节目上一炮而红之后, 季辞接到的各种广告、代言、影视剧邀约雪花片一样飞来。   娱乐行业的人对热点洞察最敏锐,谁都想趁东风把小家伙挖到自己麾下。   纯血巨龙是不会缺钱的,那个时候局势还算安稳, 季淳也没有冒出把崽崽送到公众视线中的想法,所以对做不做童星出道这事儿, 没什么好恶。   不过季家毕竟有闲的没事干去娱乐圈玩玩、结果混得风生水起的姐弟俩, 他们很喜欢被万众追捧的感觉,于是偶尔也带着季辞出去玩玩。   可惜的是,在三岁那年,季越彭和季悦栀的亲戚关系还没曝光, 所以季越彭被剥夺了带崽出镜的权利,只能眼巴巴看着姐姐蹭一波季辞的热度,舆论再上新高。   亲弟弟从小和自己争到大, 终于有一回能吃瘪,季悦栀看他的丧气模样非常满意,抓住崽崽的小手在他脸上拍了拍:“老弟,可不要太羡慕哟……”   然后亲了一口崽崽:“还是跟姐姐亲吧?”   崽崽有些为难。   家里这几个大人, 他每一个都喜欢。小舅和大哥不会问「崽崽最喜欢谁」这么幼稚的问题,但二姐和小哥就不同了, 一定要争出个高低来, 他没办法, 只能耐心哄大人, 今天说喜欢姐姐, 明天说喜欢哥哥。   今天看来不问出答案是没完了, 崽崽犹豫半天, 忽然眼睛一亮, 然后扭来扭去要姐姐把自己放下来。   季悦栀不明所以, 把他放在地上,小家伙哒哒跑向另一边,她抬头一看,是季淳下楼了。   季淳也不明所以,不过崽崽都来了,当然要蹲下跟他处于同一海拔的视线:“崽崽怎么了?”   季小辞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啪叽印下一个亲亲:“我最———最最喜欢小舅啦!”   三个大人均是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季越彭,笑得很放肆:“季、悦、栀、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季悦栀无奈地摇摇头:“这小东西,还真会看谁是一家之主。”   季淳把孩子抱起来,眼里全是温柔的笑意。   希望你十年,二十年后,也还能喜欢着我,爱着这个家啊。   *   这天季悦栀应邀赴一个亲子美食综艺节目,好像是那个什么S.O.T.集团进军美食界的新风向,选在CBD的某个观光楼层上开了第一家餐厅,砸重金邀请不少明星参与,炒炒话题。   她听过这家企业,老板挺年轻有为,长得还帅,姓许,很会造势,话题度不亚于三四线小明星。   不过季悦栀也不怎么关心,她更关心的是今天自己的妆发到没到位,崽崽的衣服有没有搭配好。   自从见识到一米七几、八十斤的季悦栀能单手抱着三岁孩子轻轻松松走完整场秀,吃瓜群众除了「超模」这个头衔,更是给她安上了「超人」的名号。   为了迎合综艺的温馨主题,今天「超人栀」打扮得也很休闲,化着当下最流行的元气桃桃妆,扎了清爽的高马尾,湖蓝色的连帽卫衣衬得肤色白皙,下面的奶白色热裤更是显出修长笔直的双腿,蹬一双看起来就很舒适的纯白运动鞋。   季小辞跟她穿了同款同色系亲子装,只不过运动鞋的鞋带上面粘了两个毛绒玩具,鞋周围还有小灯圈。他戴了顶浅牛仔蓝的棒球帽,粉嘟嘟的小脸蛋上还特意抹了几道亮蓝色的、小猫胡须似的油彩,可爱得要命。   为了炒热度,这次综艺分为现场直播的超前点映,和加后期的正式版。现在直播间已经爆炸了,虽然来的明星很多,但现在季家姐弟俩正是热搜头条常客,很快关于他们的弹幕就淹没了其他评论。   【栀栀今天只有十八吧?!】   【大胆点,十六!】   【别乱说,我老婆早就到了合法嫁给我的年龄了。】   【妈滴好崽崽———今天怎么这么可爱呜呜呜!!】   【节目组,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猫猫辞的周边。】   【笑死,这就是艳压群芳吗?】   【抱走姐弟俩,我们不跟别人比,所有引战的发言都是披皮黑。】   【\季悦栀/\季悦栀/\季悦栀/】   【超绝奶萌季小辞☆国民崽崽季小辞☆可爱化身季小辞☆】   ……   *   场内的姐弟俩对狂热的网民反应一概不知,他们正听着节目组讲规则。   今天的嘉宾一共是九个大人九个孩子,俩俩一组,在规定时间内合力完成一道菜,可以是正餐,也可以是甜品,甚至是饮料。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出效果。   大人们都是有名的演员、歌手、爱豆,小孩儿们倒不全是童星,有像季小辞这样意外走红的,有真正的星二代,有平台小红人,也有从报名参加的孩子们中挑出来的。   年领倒是很一致,分为三岁组,五岁组和七岁组,各三个人。   巧的是,三岁组的小朋友们都是男孩儿。这两个孩子都不是星二代,随机分配给了其他明星。   认认真真穿了黑白小西装打红领结的叫方爻爻,白净可爱,家教也极好,很乖地坐在旁边,大人说什么就做什么,甚至很会用儿童厨具,有很强的自理能力。就是目光有些胆怯,不敢和别的小朋友主动说话。   另外一个挺特别,没有姓,叫眠礼,穿得也怪,一件空落落过长的驼色外套,好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他有一头亚麻色的小卷毛,据说是天生的,不是混血,卡了副小墨镜,一直被抱着不愿意下来走。   再加上有些「高冷」的季小辞,三岁组的孩子们性格迥异,又是最软萌的年纪,自然摘下最高的欢迎度。   【方又又好可爱哦,白白嫩嫩的,又好乖,像奶油小方,一口吃掉!】   【你丈育吧,那是爻。】   【方叉叉。】   【方叉叉叉叉……叫方四叉算了。】   【好难听的名字!话说,这小孩儿来头不小呢,啧啧。带资进组吧。】   【什么来头,展开说说,我5G满格,电量100,话费充足。】   【好像是方氏集团老总家的儿子……】   【哈?私生子?】   【造谣一张嘴呗,那我也能说,眠礼是我和Jara Q.的儿子,你看,头发颜色都一样。】   【这小孩好拽哦,幸好长得可爱。】   【我老公性格真好,到现在都哄着他。啊,老公好帅!】   【长得好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换个样子,那就是熊孩子了。到现在还不自己走路呢,怎么了,他那双25码的脚很贵重吗?】   【25码的脚笑死……】   【啊?我倒觉得小礼很可爱啊,你们看到跟拍了没,他说自己其实是个神耶XDD】   【噗,现在的小孩子都在想什么啊。】   【救命,小神仙,好像有点萌!!】   【嗑一口爻礼,看似乖巧实际上腹黑的富家小少爷×和看似炸毛实际软糯的高冷小神仙,竹马竹马,互相压制,有没有姐妹get到?】   【疯了吧,他们才三岁,不要把你的肮脏想法放在孩子身上好伐?】   【多少沾点。】   【别吵了,不要污染我辞辞宝贝的弹幕,净化净化!】   【停下都停下,还是崽崽最可爱,谁同意谁反对?】   【辞粉收收吧……】   *   季悦栀在过去的几百年间对人类幼崽都没什么兴趣,玩儿吧,总哭;吃吧,还不够塞牙缝———而且小舅也不准他们吃人了。   直到家里来了季小辞。软软一团人类,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古老家族注入截然不同的活力,让他们每一天都新鲜于他的成长。   本来她看自家弟弟就怎么看怎么好,现在跟其他小孩儿一比,更觉得崽崽可爱。   今天特意喷了高定香水的女明星可不想沾上油烟味儿,所以季悦栀带着弟弟选择做一道清新的饮品,火龙果酸奶奶昔。   其实步骤很简单,但为了营造更多效果,切水果这件事要交给孩子来办。当然,用安全的儿童菜刀。   火龙果很软,哪怕是钝钝的小木刀也能切开,就是形状不太好看罢了。而且红心火龙果极易染色,小男孩没一会儿手掌上都沾了紫红,洗都洗不掉。   贵族家的孩子娇生惯养,季小辞是有点儿洁癖的,这时候看着自己红彤彤的手掌,脸蛋皱成一团,小苦瓜似的,刚好被摄像机拍下来。   【人生好苦.jpg】   【可是他好甜哦!】   男孩回头向无所不能的姐姐求救,可向来宠他的姐姐今天竟然无动于衷,脸上挂着笑准备牛奶和酸奶,柔声细语:“小朋友要有自己解决困难的能力哦……”   小辞不信。在家的时候,姐姐明明有什么困难都是交给别人来处理吧?   不过既然现在姐姐甩手不干,只能自己想办法。小孩转回去,又搓了搓手掌。   三岁组的桌子一字排开,季辞在最左边。主持人适时出来引导,蹲在方爻爻和眠礼中间:“现在小伙伴遇到难题啦,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方爻爻和女歌手做的是杨枝甘露小丸子,正在用小手一个个搓圆;眠礼则和男演员炖冰糖雪梨盅,被工作人员抱着,有模有样地监管火苗。   听到主持人的话,之前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俩人都默契地停下手中的工作,一致决定,去帮帮小伙伴。   *   工作人员把三个孩子抱到儿童座椅上,面前几样常用的清洗工具,镜头给特写,看他们如何交流。   【非正式会谈·宝宝ver。】   【右边那小屁孩儿到现在都不摘墨镜吗?不会是有什么眼疾吧?】   【噫,离我家辞辞远点儿!】   方爻爻拿出自己的小手帕,怯怯地递过去:“用我的吧。”   网上立刻有好事者通过镜头发现了那块手帕,正式方氏集团旗下某个牌子的定制款。不过这不能验证之前关于他是方氏总裁私生子的猜想。   季小辞接过来,蹭了蹭手指,为难道:“擦不掉……”   方爻爻也皱起小眉头,想了想,问:“姐姐,能不能把、把那个递给我?”   他指的是摄像机下面的洗手液,正正好好扬起脸对准了镜头,仿佛在问观众似的。别说远在网络另一端的弹幕骤增的围观群众,就连在场的工作人员都被萌到了,赶紧把一大堆小瓶子都推给他。   【叫我姐姐了5555是在看我!】   【买,买买买,小宝贝要啥咱买啥!】   然而果汁意外得顽固,用了好几种办法都没能清楚掉,倒是把小男孩娇嫩的皮肤搓疼了。   为了节目效果稍微配合配合还行,要是真弄伤了小辞,季悦栀怎么可能答应。她赶紧过来解围:“好啦,过一会儿就能自动脱色了,咱们继续去做奶昔吧,好不好?”   【女神这张脸真是360°无死角,这么近的无滤镜直播也毫无瑕疵……】   【草啊,这皮肤我慕了。】   【辞辞好听话哦,姐姐说完立刻不闹了,真是姨姨的好乖崽。】   *   正当工作人员准备撤掉儿童椅、结束这一小插曲的录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撑着头看的小眠礼,忽然叫住他们。   这小家伙高冷得很,之前都不爱发言,现在好不容易主动交朋友了,导播立马使眼色切镜头。   季辞对他也有点儿好奇,主要是想知道墨镜底下的眼睛是什么样儿的。于是也没动,看着他。   眠礼说,手给我。   他讲话都像在发号施令,奶声奶气的,条理清晰。但并不颐指气使,反倒天生有上位者的气质———哪怕只有三岁。好似小小的身体里,住着一个神明的魂灵。   【哦哟,好叼哦.jpg】   【嘶,好奇怪,怎么他讲话我有种不自觉想要臣服的微妙感……】   【毕竟人家可是小……神……仙——】   季辞照他说的做。   眠礼穿的衣服完全是大人的号,袖子长得跟水袖似的,扒拉半天,还是旁边工作人员帮忙挽起袖子,总算露出小手。   很多人都发现了,他戴着手镯。   手镯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在场的很多小孩子都戴着金银保平安,明星们更是为了各种品牌代言。   但眠礼的不同,一是因为质地,并非稀有金属,也不是玉或水晶,说不上来像什么,介于凝固的水流和缥缈的云朵之间,疏疏软软的,不似凡物;   二是因为,这个镯子……和他的皮肤没有任何接触。不是挂着、倚靠着,也不是大小正合适箍在周围。   完全是悬空绕着他的手腕。   【特效?这是加了特效?】   【给我立刻加入购物车,看不起姐姐的购买力是不是!】   【好漂亮啊,有同款卖吗?】   对观众们还能说是借位、视角问题,但在场的人肉眼可见它是悬浮的,实在弄不清有什么怪力。   眠礼晃了晃镯子,发出清脆的叮咚声,然后伸出双手,把季辞的小手虚虚包裹其中,几十秒后再放开———   季辞方才还沾了果汁的手掌,现在干干净净,毫无残留,哪里还有半点痕迹。   不止季辞,所有人都吃惊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魔法吗?   *   直播骤然中止。但还是有成千上万的观众看见了这神奇的一幕。   哪怕后来的正式节目把这里剪得干干净净,关于眠礼究竟是不是小神仙的传闻还是遍布大江南北。   #眠礼 神#   #方氏集团澄清谣言#   #百万特效师#   #季辞和火龙果有仇#   #季悦栀 同款#   #你永远不知道小朋友能有多可爱#   #冲萌娃去看的综艺给看饿了#   #果汁沾到衣服上怎么洗#   当天热搜又是激烈的打架,三岁组的三个孩子各占几条,其他的九位明星也个个要有,节目组、经销商瓜分剩余,还要考虑观众的反应和有趣的弹幕评论……娱乐版面一共就50个位置,全被这台综艺承包了。   各大论坛更是为出镜时长撕得腥风血雨:   @热心网友34237785:能给我们影帝多点镜头吗?是他不值吗?   @季辞不糊不改名:凭什么小屁孩站C位?他是有作品还是有能力?不就是长得可爱点?   @猫猫辞辞喵:小孩子不要可爱要什么,要研究天体物理量子力学冲出太阳系走向银河系吗?   @今天有太太产爻礼爻了吗:就是说啊,还能不能看见我们爻爻和礼礼再上节目了呀……   @资本家都给我挂路灯:众所周知,辟谣=承认。那小孩就是方氏私生子吧。   @说谁神棍呢:呜呜,礼礼,我的神,我新世界的little卡密酱!   @季悦栀是我老婆:快!把姐姐弟弟的彩蛋给我放出来!!   ……   总之,节目组赚了个盆满钵满。   *   片场的节目结束后,小朋友们被统一带去换衣服拿小礼物,明星们则要留下来接受短暂的采访。   巧的是,S.O.T.的许总也来了,不过他是微服私访来看看餐厅的运营情况,没打算大张旗鼓出现在公众面前,墨镜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走廊正巧与带孩子的大部队擦肩而过,许游问分公司的总经理:“就是今天的小嘉宾吗?”   “是的,许总。”   “表现怎么样?”   “您放心吧,收视率———这个数。”   “不错,这样的创新可以多办几次。”   “好好好,一定。”   热热闹闹一群人从旁边走过去,啪嗒掉下来个浅蓝色的棒球帽,正好坠在许游的脚面上。等他弯腰拾起来,那边已经走远了。   他拿起来,转了转看看大小:“是不是哪个小孩儿的?”   “我看看……估计是的。”   经理赶紧让助理送过去。   许游插着口袋,看助理一路小跑,总算在关门之前送给那边工作人员,正巧是后者怀里抱着的那个掉的。   小孩卡上帽子,帽檐压得太低,也看不清脸,只露出还没擦掉的蓝色小猫胡须。   那男孩趴在大人肩头,朝他看过来。许游难得觉得小孩儿可爱,也冲他挥挥手。   小家伙还有点儿害羞,把脸埋在工作人员颈窝里,想藏起来。   许游低下头笑笑,人类幼崽,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他想起自己从三年前布下暗线的计划,未来,同那孩子的交锋,也一定会充满乐趣吧。   另一边的季辞,则被早已恭候多时的加西亚接走,先季悦栀一步向着夜色下的古堡奔行,有一瞬间想起刚才和自己打招呼的捂得像坏蛋似的叔叔,下一秒就把他给忘了。   那是季辞和许游第一次遇见,尽管彼此都没意识到。   上辈子支离的纠葛恩怨,这辈子缱绻的情爱因缘。辗转轮回,生生世世,都为与你再度相逢。   ——生生世世。   ☆眠礼小朋友来自幻耽预收《凶萌主神小崽崽穿进现世》   ☆方爻爻小朋友来自都耽预收《不要命和不要爱(EABO)》   作者有话说:   小眠礼的故事见完结文《凶萌幼神穿成现世团宠》,崽爹们的关联预收:《饲养恶魔后漂亮神明祂带球跑》   全文完!51w+,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字,很漫长的一个故事,写得很开心,希望你们也能收获快乐。   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伙伴,那我们下本见啦=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