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反派大佬体弱多病的白月光   作者:樊令佳   文案   众所周知,大多数小说情节中,反派内心总有那么一块别人不为所知不能被触碰的净地,为了激发反派和男主的最终一战,以反派的落败凸显男主的天道之子buff,白月光往往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为反派的事业献祭。   一心只想退休专心扮演白月光心里只有任务莫得感情攻&各种受   第一个世界:佛口蛇心病弱摄政王攻X疯狗反叛军奴受   第二个世界:命不久矣半吊子道士攻X天真厉鬼受(没写好,建议跳过)   第三个世界:身娇体弱病美人攻X假温柔真变态殿主受   第四个世界:斯文败类双面间谍攻X疯批忠犬军官受   第五个世界:仙门小师弟御妖师攻X野性未驯狐妖受   避雷:沉浸式虐恋,攻演戏受真情,全部be,攻死受疯   最后现实he,非切片非融合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系统 快穿 正剧 白月光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枝 ┃ 配角:反派大佬 ┃ 其它:/攻宝死遁be   一句话简介:CP祭天 法力无边   立意:弥足珍贵的是真情 第1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天景六年冬。   寒风在雪野上呼啸,冷气横扫边疆,风雪漫卷,寒鸦站在冷冽的枝头嘶鸣,悲凉的月光洒下满地清白,照耀着漫天大雪中傲然矗立的景国军旗,牛皮战鼓的敲击声响彻长夜。   一月初八时,边关传来急报。罪臣裴与安之子裴负雪,率八千余军奴于平居关发动起义,与大景长骁军鏖战一月后落败,转而退居赤阴山脉休养生息。   二月二十五,起义军卷土重来,布阵从赤阴山主脉四面突围,长骁军一时不察,死伤惨重,起义军为首将领裴负雪手持长刀,一举砍下王师少将军谢蒙白的头颅,用白色布带串起,挂在了长骁军外领地的军旗之上,用以示威。   冷风卷着口哨,撩起地面上的碎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断落在营帐的顶端,帐篷内生了暖炉,厚厚的帐幕将黑夜中的寒冷隔绝在屋外,红色烛火的灯油落在桌面上,凝结成碎块,火光照耀在桌案前的男子脸上,明暗无辄。   傅容时身上穿着身玄色四爪蟒衣,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虚捏着一张薄薄的宣纸,青灰色的双眸在这张纸上只停留了一时片刻,满面的小楷字体还没有看个分明,便扬手将这张纸搁在了燃烧的火焰上。   他的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这张纸燃烧成灰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向身前侍奉的小太监阿宝扬了扬手,道:“今晚不用伺候了,早些休息。”   阿宝是自幼便跟着傅容时的,深知他说一不二的脾性,但他看了看营帐外的满是大雪的昏暗天空,还是忍不住劝道:“公子,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又试探着询问:“奴婢去请传膳来?”   傅容时抬眸看了他一眼,用手将桌上的灰烬扫落,“不必。”   说完这句又缓下声音,语气里的话却不容置疑,“阿宝,你且歇息去吧,不用担心我。”   阿宝有些迟疑,可主子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他再担忧也是无用的,只得听公子命令,行了大礼后,将帐幕一掀退下了。   朝中陛下年幼不知事,无法理政,边疆起了乱子,一连有五六回,镇压时而强胜时而落败,叫人摸不清起义军底细。傅容时身为摄政王,代景帝亲征边疆,这是他来到边关的第五天。   这天晚上,他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光明正大地夹在手下将领呈上来的军报里,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是以顺利地到了傅容时的手上,这满页的簪花小楷,已然消失在了烛火中。   傅容时看了几页奏折,有些困倦,他忍不住敲了敲桌子,一杯浓郁的茉莉清茶适时地放到了他的手边,傅容时正欲抬杯喝下,却猛然想起阿宝已经被他准了退下的令,那么这是……   “傅苒,如果我是刺客,你现在早已经没命活了。”   傅容时闻声抬头,桌上烛火已经快要燃尽,昏暗的光亮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桌案前,腰间一把长刀威风凛凛,这人肩上披了厚厚的大绒衣,雪花的晶莹落在绒毛上,在傅容时眼前消融。   “裴负雪。”   “哎!”那人从昏暗中走出来,脸部硬朗的轮廓渐渐在傅容时面前变得更加清晰,“我的苒苒。”   裴负雪半点儿不客气地坐到了傅容时对面,笑着叫他的小名,手指还没伸出去摸到傅容时的手,就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裴负雪不禁有点恼,上前抓住傅容时的手腕,抬眼问这人:“半年没见了,你不想我?”   这抬眼一看,就着着实实地把人看到了自己心坎儿里去,傅容时一身蟒袍,乌发雪肤,眉眼修长,清冽入骨,面容虽有苍白,却不减积翠如松的白玉气质,三千墨发束在脑后,几缕碎丝垂在胸间,叫裴负雪怎么看都心动得不得了。   他一时也忘记了方才傅容时对他的躲避,转而握住他的手,是意料之中的一片冰冷,裴负雪有些担忧,将身上绒衣脱下来,披到了这人肩上,又把他冰冷的手捂在了怀中,弄完这一切才低声斥他:“我不是叫你多穿些衣物?你怎么不听?”   “你那个小太监早该换了,真不会照顾人。”   傅容时听见他的话,思及边关战事,心里涌上一阵烦躁,霎时间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却在半路再次被裴负雪捉住了手腕送回胸间。   裴负雪的眼睛在他清冷的脸上落了一会儿,傅容时的视线从他进来那一刻,就没有投向过他,自己大半夜地避开长骁军潜进来,这人却连握他的手都不让了,看起来也不大乐意和他说话,比起他们一起厮混的那些时日,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这落差感可太大了。   短短半年而已,傅容时若是在京城真的有了新的相好,或者娶了王妃,裴负雪自认是没有半点儿法子的,谁叫他只是一个军奴呢?用尽千万种方法,都得讨好着傅苒叫他笑了自己才能开心。   裴负雪思及此处,怒极反笑,他紧紧握着这人的手放在怀里给他暖着,道:“我还没恼,你恼什么?”   “我没有恼。”   傅容时抬起青灰的眸,目光扫过他脸上的疤痕,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手指还搁在裴负雪的胸间,紧贴着这人的肌肤,染得指缝里也全是暖意。   傅容时默了默,移开视线,才道:“裴负雪,这次,是你做得过分了。”   裴负雪笑容不减,他将面前这人的衣领拢了拢,坐在他的旁边,挡住了从缝隙中吹进来的寒风,看着他的脸问道:“我做什么了?”   傅容时瞪了他一眼,眸中是没法分明的情绪,他勉强压下心里的怒气,冷冷道:“裴首领自己做了什么都记不得吗?你真把大景的脸放地上踩,打算教我如何?”   谢蒙白虽说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可裴负雪这肆意挥刀一斩,又将所得头颅挂在了旌旗之上用以示威,简直把傅容时备好的后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这耳光打的是大景,也是长骁军,更是直接扇到了傅容时这个摄政王的脸上,叫他很没有面子。   朝中早已经对他这个莫名其妙的摄政王颇有微词,傅容时虽坐居先帝召令,也快要压不住这些人了,当王爷当到这份上,也已经算是鞠躬尽瘁。   裴首领这三个字一出,裴负雪就知道眼前这人是真生气了,连忙上前揽住他的肩,低声告罪哄着他道:“唉,我错了。”   “傅苒,你别生气,我这不是给你赔罪来了?”   傅容时心里压着火,一把推开他,自己却反而受力不稳先晃了一下,裴负雪连忙倾身扶住他的肩膀,好歹没让他摔下去。   傅容时皱着眉,道:“裴负雪,你就是故意想叫我难做。”   朝中局势不稳,边关又起内乱,傅容时这个摄政王当得恨不得要有三头六臂才好,最好是会什么影分身,叫几个他自己轮流着上朝休息来,否则他英年早逝,留下个像疯狗一样的裴负雪,这大景不出五年就要改姓裴了。   “我哪舍得。”裴负雪捧着他冰冷的脸颊,道:“你信我,我真不是故意要杀谢蒙白。”   傅容时闻言将眸子移过去,也没动弹,可一双眼睛分明在说:我倒要看你怎么编。   裴负雪看着他玄色蟒袍下细长的脖颈,眸色暗了暗,手指抚上他如绸缎一般的发丝,状似思索着想了一会儿,才委屈道:“谢蒙白辱我,他见我长得俊,非要我做他营里的侍奴,我不乐意,这才下了杀手。”   傅容时:“…………”   谢蒙白不是这样的人,谢家家风甚严,傅容时对他十分了解,裴负雪应当也知道才对,可见这人如今是在他面前撒谎都不打草稿了,眼见着就要爬到他头上去作威作福,傅容时岂能容忍。   他别开了眼眸,冷下声音,开始逐客:“既如此,裴首领从哪来回哪去,若是被长骁军察觉了行踪,本王也不能保你。”   裴负雪闻言,一双狭长的眸微眯,他大半夜潜进来可不是为了和傅苒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走的,好半年没见,隔着那么远,傅苒的心里就没点儿想法   裴负雪是烙了印的军奴,若是想回京城,要废好一番功夫,若想进一步见着当朝摄政王,那是难如登天,好不容易让他等到傅苒亲征边关,他可不乐意说两句话就走。   裴负雪凑近他,“傅苒,你一点儿没想我?”   傅容时撇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喝了口桌子上的茉莉清茶,被眼前这人闹得有些心烦,朝上十几人叽叽喳喳地上报国事弄得他头疼也就罢了,怎么就一个裴负雪,还能叫他烦起来?   看他这架势,若是傅容时真说一句“不想”,裴负雪能一下子把这军帐都给掀翻,七年前裴负雪还是裴府的小侯爷时,就敢和当时的太子殿下干架,性格傲得很,七年后也不遑多让,领着八千军奴就敢跟大景叫板,还一击取了谢蒙白的项上人头,一个起义军的反叛首领,也敢潜进长骁军的营地里来见他,傅容时不知道该夸他胆子大还是赞他勇气可嘉。   裴负雪见他不答,心急得直接咬上了面前这人的唇,一边压着他亲吻一边去解他的衣带,熊熊热意燃在他的胸腔里,裴负雪只想把傅苒吞之入腹,半年没见,他不仅心里想,身体也想得不得了,面前这人冷心冷情,他若是不做这一遭事,傅苒说不定早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热烈的吻接连落下,滑嫩的舍卷入傅容时的口腔,直把他吻得脑袋发空,傅容时迷蒙着推拒他,侧着头避开他像饿狼一样的动作,小口地喘息攥取空气。   “冷……”   这一声细弱蚊蝇的抱怨直接把裴负雪的理智瞬间拉了回来,他垂着眼睛瞧了傅容时一会儿,将他身上的绒衣裹得更加紧了一些,细碎又温柔的嘴唇落在他清冽的眉眼处,星星点点。   烛火早已经彻底燃尽,静谧昏暗的营帐内,热意不减,裴负雪拥着怀里的人,压了压心里升腾的火,没再继续动作,他握紧傅容时的手指,缓声问道:“这次在这边呆多久?什么时候回去?”   傅容时轻轻皱眉,“待不长。”   陛下年幼,朝里没人把持,若不是裴负雪搞了这一遭事,他若不来,这疯狗必定要继续向南攻,傅容时这才挤出时间来了一趟,就这一趟往返也要近两个月了,到时回去,不知又是怎样的烂摊子等着他。   裴负雪听着他的话就不大乐意,他揉搓着傅容时的手指,冷下了脸,斥道:“一群废物!”   傅容时也没反驳,窝在他的怀里敷衍道:“好好好,你最厉害。”   裴负雪心里有气,闻言低头在他细长的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傅容时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也没推开,便就任由他去了。   裴负雪拥着他,低声喃喃道:“明日我送一把弓箭来给你。”   傅容时:“送我弓箭做什么?”   傅容时自小身子就不大好,父母双亡,年幼时在宫中养着,意外落水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才救回来,可这次意外,竟直接断了他想要习武的路子,傅容时早已经没念着这件事了,先帝见他有谋略,又通读策论,叫他入了仕,也算是报答皇家对他的养育恩情。   裴负雪挨着他柔软的发丝,道:“轻弓,你用的了。”   他冷冷笑了一声,“回去了,看谁不高兴尽管射谁!”   傅容时也跟着他笑了,安抚着捏了捏他的手心,道:“边关这里,你不要做得过分……”   他顿了一顿,又软下声音:“负雪,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总得顾及一下我,待到什么时候我能脱身了,你再放手去做。”   裴负雪听他这么叫自己,心肠已经软了大半,他扣紧了眼前这人的肩,低声道:“苒苒,我怎么可能不顾着你?”   左右不过再等几时罢了,裴负雪忍辱负重七年,为了他心爱的人,再多几时,自然也是等得起的。 第2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七年前裴家事变,裴与安的长女难产死在宫中,裴侯爷悲痛欲绝,带部下夜叩宫门想要求得爱女尸身,好魂归江南故里,当日先帝被行刺受了重伤,刺客已服毒自尽,容貌尽毁,先帝以谋逆之名,怒而将裴家二百三十二口人下狱,并于中秋节后三日全部斩杀,裴负雪当年只有十七岁,他怀揣着一块太祖赐下的免死金牌,侥幸逃过一劫。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裴家满门忠烈,担着叛逆之名血洒在刑场,只留了一个还不及弱冠的小少爷。   先帝早已忌惮裴氏功高盖主,又恐怕留有后患,在裴负雪胸前烙了“奴”字印,发配至边关永生为军奴,一生一世不得回京,裴负雪深知此事恐怕是皇帝的一场计,为的就是除掉整个裴家,但裴府败势如山倒,当时所有与裴家交好的家族,都纷纷避开了关系,他势单力薄,没法平冤,被人戴上沉默的镣铐,在漫天枯叶中断断续续走了五千里路,在赤阴山下,被入了军奴籍。   到最后,来为他送行的,居然也只有瑞王妃的遗腹子傅容时一个人,他穿着一身白衣来,傅苒身体一向弱,秋季已经穿上了夹绒的衣裳,头上还戴了白色的纱帐,和他说话的时候,趁着白纱被风吹起,还偷偷在他怀中塞了药膏,傅苒的脸冻得微红,细声细语地安抚他。只可惜裴负雪当时满心愤恨,对任何人都一副带刺的模样,又隔着纱幕,也自然没有瞧见傅容时含了泪的眼睛。   裴负雪思及旧事,不禁满怀悲凉,他紧紧拥着怀里的傅苒,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心中的恨意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微微闭眼,不想叫自己的回忆影响了两人难得的相处,转而贴了贴傅苒的额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苒苒,我只有你。”   傅容时垂眸靠在他怀中,轻轻地蹭了蹭,轻声道:“我也只有你。”   【马上就没有了】   【所谓白月光buff:青梅竹马,身娇体弱,以及一言不合就要死】   【加上死前诉衷肠,成为反派心中永远遥不可及的回忆,这积分不是嘎嘎涨嘛!】   傅容时笑了笑,道:“你见过哪家的白月光是活着的吗?”   活着的爱人还是人,还能有温热的□□,而白月光就得死了才好看,死得壮烈,死得凄惨,死得其所才好。不过做到永远活在反派的回忆中,这个还是有点难度。   容枝表示:他还需要努力。   先帝打了一手好牌,瑞王妃死后,他就将年幼丧母的傅容时接进了宫中抚养,吃穿用度样样不比当时的太子差,简直当成皇子来养,若不是他实在体弱多病,先帝还想要叫他和太子一同去军营磨炼,将来做个将军,只是他实在没这个武将的命。   要不说各人有各人的命呢,傅容时打打杀杀不行,在策论计谋的理解上倒是比当朝的太傅还要深刻,先帝看重了他的才能,教他承袭了先父的王位,赐字一并承袭“瑞”,死前立下遗召,命傅容时辅佐太子登基,只可惜了太子是个窝囊废,又命短,没过多久便因为冬日在宫外吃酒赏乐,冻死在官道上,只留了个年仅八岁的儿子。   傅容时辅佐完太子,又继承了太子的儿子,一个八岁的小兔崽子,眼看着这摄政王的官职看不到头,离他辞官归隐遥遥无期,傅容时心里也是满腹的怨气。   恰好他视察边关时,遇见了同样想干死皇家的裴负雪,两人一来二去,又有些年少时惺惺相惜的旧情谊,在一次醉酒后聊着天便滚到了床上,第二日醒来,两人一合计,心里就有了打算。   至此裴负雪的目标是:报仇,让大景改姓裴。   傅容时的目标是:辞官归隐。   目标相同get!   傅容时靠着他,被裴负雪整个拥在怀里,没见一点儿寒气,可他仍然在低声喃喃着说“冷”,裴负雪没来时他不说冷,一路上乘着车来边关时他也没说冷。   白月光是什么?白月光那是要时时刻刻都得在反派面前保持“身娇体弱”这一项技能的,就算这屋子热成火炉,傅容时也能面不改色地说他冷,谁叫他是最佳演员呢!   他的脸深陷在裴负雪怀里,隐着清冽的容貌,他轻轻地握了握裴负雪的手,语气里带了些娇气:“裴负雪,抱紧一点儿……”   裴负雪将他抱紧了一些,手指抚上他的额头,轻轻贴了贴,温度正常,脸色红润,不像是受冻的样子。他眼眸里是化不开的担忧,将怀里的人笼着,低声哄道:“这样还冷吗?”   傅容时轻轻摇了摇头,再度往裴负雪的怀里蹭了蹭,眼睛也慢慢阖上了,舒服得想要睡过去。   这下裴负雪明了了,傅容时分明不是冷,这是想他了,却又不好意思说,才这样一直蹭来蹭去的闹,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不忍心戳穿他,只能将傅容时抱得越来越紧,两人难得享受了一会温存。   傅容时默默地叹了口气,在心里跟系统对话,“他是要把他的白月光就地勒死吗?”   谁能跟裴负雪说一声,他的白月光快要喘不过气了。   苍茫天空中的猎鹰长啸声救了傅容时一命,裴负雪听见这声音,脸色一变,松开怀里的人,捧着傅容时的脸轻轻亲了一口,皱起眉头道:“傅苒,我得走了。”   傅容时巴不得他赶紧走,他一天没吃东西了,非常非常饿,等裴负雪走了,他要叫阿宝给他送羊肉来!他还要喝酒!   话是这么说,傅容时的脸上却依然表现出了浓浓的不舍,他坐在原处,脸上有些茫然,问道:“明天还来?”   裴负雪看着心痛,心口像是被刀子狠狠地扎了一下,快走到营帐门口又折返回来,半跪在地上握住他的手,才一时片刻,傅容时的手离了他又变得冷起来。   “我明天还来,来给你送弓箭。”   傅容时顿时高兴地扬起嘴角,点了点头,目送他出了营帐。   …………   第二日傅容时睡醒出营帐时,雪已经停得差不多了,天边是一线薄弱的日光,照得地面上积雪亮莹莹的,边关的风还是很冷,阿宝折回去又拿了暖手炉来给他。   “公子当心冷风。”   傅容时换了件鸦青色的长袍,柔软的发丝垂在脸侧,身形纤长,眼上长睫如蝶翼般,在眼睑下方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脸上是漫不经心温和的笑容。   装模做样地看了会儿光秃秃的雪景,傅容时像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召见了个人过来,此时这人正跪在自己面前待命,穿了一身铠甲,腰间挂剑,满身都是肃杀之气。   他向阿宝招了招手,转身回了营帐内,温声道:“给赵将军赐座。”   “参见摄政王殿下。”   赵元宜进来朝面前的人行了个礼,得了免礼后,坐在了侧边的椅子上。   “殿下,谢小将军的尸骨已经收敛归朝,属下前日里叫人去看了赤阴山脉的地势,怕是易守难攻,叛军虽只有八千,不及边关驻守长骁军的半数,可那些军奴,个个看着都是有根骨的,怕是早就有谋划。”   傅容时敛了笑容,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思索着没有说话,他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回朝的日子,发觉这段时间凑一凑,应当还能大干一场。   赵元宜见上座的摄政王没有开口,试探着从椅子上起来,行礼请示他:“属下以为,放火烧山,可以一试。”   傅容时停下敲击的手指,闭了闭眸,轻声道:“不妥。”   “山中有乡民久居此地隐世不出,放火烧山,怕是会伤及无辜。”   赵元宜狠狠皱眉,他久居边关,日夜饮风沙,虽然荒远,却也早听说先太子亡故,留下个八岁的皇子,托付给了当朝摄政王,先帝留下召令时,这摄政王也不过才二十二岁,毛头小子的年纪,摄政王的天下,即使是年轻人,也该懂得取舍,祛除了这些慈悲的好心才对。   他又想再劝,却见座上摄政王已经用手扶住了额头,痛苦地紧皱着秀眉,薄唇微张,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整只手都在微微颤抖。   赵元宜惊呼:“殿下?”   阿宝连忙上前来,一眼就瞧出了主子的毛病:“殿下可是又害了头痛?”   他连忙出去叫人传军医来,又回来站在傅容时的身后,轻柔地给他按着额头,边按边询问力度是否合适。   傅容时闭着眼,低低地抽了口冷气,向赵元宜一挥手,强忍着头部阵阵疼痛,道:“叛贼这事,不着急,本王自有打算。”   “谢小将军为大景明将,追封其为骠骑将军。”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谢小将军家人的补恤,还请赵将军上心,务必落实到谢蒙白亲属手中。”   赵元宜领命退了出去。   谢蒙白死得实在是冤屈,还不到而立之年,刚在边关跑马战了几回,就遇上了裴负雪这样的疯狗叛贼,横刀立马,将他的头颅一刀斩下。   这事想来也是有缘由的,傅容时听说过,谢蒙白和裴负雪同样出身将门,年龄相仿,自幼便是一组对照,谢蒙白的家世相貌样样不差,可论到武学天赋上,比起裴负雪这样的天纵奇才,总归还是差了些,那些年还太平的时候,勋贵间没少拿他二人对比。   一来二去,这梁子就结下了。   傅容时敢保证,裴家落马的那天,最高兴的绝不是设局的先帝,而是一直被“别人家的孩子”压了一头的谢蒙白。   是以裴负雪被贬为军奴后,在谢蒙白手下,绝对是吃不到什么好果子的,但话虽是这么说,也绝不可能是裴负雪说的那样,做什么侍奴。   傅容时闭着眼想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军医已经撩着帘子进来了。 第3章 摄政王X反派军奴   阿宝连忙迎上去给军医赐座,他看着军医摸了半天自家公子的脉搏,皱着眉头良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站在一旁忍不住担忧问道:“王爷身体如何?可是受了风寒?”   军医摸了把花白的胡须,站起身来朝傅容时行了个礼,眉目间已经染上担忧:“王爷可是有旧疾在身?”   阿宝一愣,两只手覆在一起,道:“我家王爷自幼体弱,年少时生了场大病……”   这一场病几乎要了傅容时的命,高烧了三四天都没法退下来,最后是裴负雪拿了自家府里的千年药参入药,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傅容时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不足月便被瑞王妃生了下来,后来在宫里养了好些年,才勉强康健了些,这场大病却又叫他的身体一夜回到了初始状态,头疼咯血,早已经是家常便饭。   傅容时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他头疼得要命,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傅容时紧蹙着眉,手指捏了捏眉心,温声道:“先生给本王开些镇痛的药便好。”   边关苦寒,他没法久待,小皇帝在朝中举步维艰,太后礼佛不问世事,一个八岁的孩子,哪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大臣,他得赶快回去主持大局。   这边裴负雪虽说是答应了先顾及着他不出手,但他一走,这疯狗指不定怎么想着要更进一步呢,血海深仇又焉能不报,傅容时知道,若不是自己年少时与他交好,裴府落败也没有落井下石,若非如此,他现在干的事是为皇家,为了大景,裴负雪的报仇名单里说不定就有他一个。   稀里糊涂地跟他滚到床上去,又稀里糊涂地许下了裴负雪一生一世的诺言,这事再想起来,傅容时恨不得当时能扇自己两巴掌清醒清醒——也不看看他们二人如今各自是什么身份,敢在国土上通私情,真是活够了!   但是再后悔也没有用,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阿宝端了药回来见自家公子脸色仍然不好,连忙搁下汤药,站在傅容时身后想继续为他按摩太阳穴,傅容时一抬手阻止了他,微微叹气闭眼道:“阿宝,将帐幕打开些,通通气吧。”   这帐里总闷得他头疼。   阿宝一边把帘子掀开一条缝,一边心疼地说道:“公子,这边关条件比不得宫里,您受苦了。”   傅容时便笑了笑,睁开眼道:“叫你留在宫里照顾陛下你不听,非要跟着我。”   “现在后悔,且自个儿飞回去吧。”   他语气温和,眉目间尽是笑意,鸦青色的衣袍衬得他的脸色更加白皙如雪,笑起来的时候,容貌生动得好像那一向苍白的薄唇都有了原本的颜色。   阿宝见他开心,自己也乐不可支道:“奴婢打小就照顾公子的,自然要一辈子留在公子身边。”   他将帐幕系了个绳结回来,摸了摸药碗的温度,感觉已经晾到温热,便提醒傅容时该喝药了。   傅容时听见“喝药”这两个字就想皱眉,从小喝到大的东西,就算再习惯,这苦口药他也是接受无能的,只是论到身体状况,容不得他矫情。   傅容时暗叹了口气,端起药碗一口饮尽了,药味苦得他直想流泪。   阿宝递给他两颗蜜饯,傅容时瞧了眼手心的两颗果子,笑道:“你从哪来的?”   他亲征边关来时,一切从简,从京城到此地路途遥远,必不可能带着这些小吃食过来。   阿宝立在他身边,道:“赵将军的小儿子给您的,他见我去端了药,就问了两句,知道是您感了风寒,就回自己帐里摸了两颗蜜饯来叫我送给您。”   傅容时点了点头,给自己嘴里塞了一颗压下苦味,将另一颗还给了阿宝,“将就吃吧,回去了给你吃宫里的芙蓉糕。”   …………   夜幕降临,天空中又断断续续地飘起了碎雪,月光朦胧地洒在雪地上,和不远处的军营灯火相交辉映,流银泄辉。   裴负雪果然又来了,一个不留神,居然和刚从傅容时营帐里出来的阿宝打了个照面,他没有遮掩面容,叫这小太监一下子承着月光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人面容俊朗,鼻梁挺拔,一双凤眼尽显坚毅,侧脸的伤疤又透着一股子刀锋般冷冽的肃杀之气 。   阿宝睁大眼睛:“裴负雪!”   “来——!”   剩下一个字还没喊出来,就被裴负雪一把捂住了嘴,他用匕首抵着小太监的脖子,低声警告他:“嘘,噤声。”   裴负雪带着他进了营帐,傅容时恰好抬起头来,见到阿宝被他挟持的姿态,微微蹙眉,小太监护主心切,手舞足蹈地想给自家公子寻求个得以逃脱的时机,一边“唔唔”地想要开口说话,只怕这反叛军首领背上一支弓箭伤了傅容时。   傅容时站起身来,朝裴负雪招了招手,道:“放开他吧。”   阿宝瞪大眼睛,眼见着裴负雪松开他的嘴走过去,边将身上绒袍脱下来,边抱怨道:“你每次招我,都像招狗一样……”   傅容时看向一旁惊魂未定的阿宝,缓下声音叮嘱:“回去休息吧,今天的事,你就当作没看见。”   裴负雪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上阿宝明显又惊又怕又担忧的目光,冷冷笑了一声,道:“傅苒,死人的嘴才是最严的。”   阿宝一个战栗,连忙跑过去双臂打开挡在了傅容时的面前,“公子,我不走!”   笑话,一个反叛军首领偷偷摸摸地潜到当朝摄政王的营帐里,带着武器,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阿宝我要是走,就对不起公子这么多年的爱护!   “你吓他做什么?”   傅容时将他拽到身边,眼见着裴负雪坦然自若地喝了他桌子上的茶水,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还叫你公子?”裴负雪问。   傅容时坐下来,也不再管一旁的阿宝心里涌起多么吓人的惊涛骇浪,他将自己的杯子拿回来,淡淡道:“阿宝叫我公子叫习惯了,改不了。”   裴负雪便道:“阿宝,你不是还认得我嘛,我以前和你家公子关系可好了。”   阿宝站在一旁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边上的弓箭,深怕他会伤了傅容时。   裴负雪回过了头,将傅容时面前的杯子再次拿到自己手上,看着他不明不白笑道:“绣球,又到我手上了。”   傅容时别开了视线,耳尖却红了个彻底,裴负雪看着他白玉般的容颜,眼睛一寸一寸地从他清冽的脸上划过去,冷如墨玉的眼眸中此刻盛满了温和。   裴负雪拿起一旁的弓箭搁到他面前,道:“我来给你送这个。”   裴负雪在赤阴山北驻扎时,偶然发现山半腰上的一种木制,坚韧又轻巧,很适合傅容时这样身体弱的人使用,当时便起了心思,如今制成,终于等到傅苒亲征边关,能亲自送到他手上来。   傅容时拿起来试了试,果真轻巧,脸上真切地带了笑。   裴负雪心神一动,问他:“好用吗?”   傅容时点了点头。   裴负雪见他高兴,自己心里自然也舒快,一时间全然放松下来。顾及有阿宝在一边看着,他没去对傅容时做什么亲密的事,就只坐在书案对面看着他。   就这样看着也高兴。   案前的人一身鸦青色长袍,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柔软的发丝从发冠下挽出一个结来,胸前几缕碎发轻轻垂着,脸上带着笑容,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了活力。   “明天我就不能来了。”裴负雪指尖捏着茶杯,开口道,他向前倾身摸了摸傅容时的脸,道:“你自己注意着身子,别叫我担心。”   裴负雪总念着他,醒着也念,睡着了也念,怕得就是他再害了病,裴家满门都已经去了,裴负雪如今被打上逆贼的号子,再没有什么千年药参来给他治病,一方面想开口叫他回京里去,一方面又舍不得又一个半年见不到他——他想的实在太苦了。   傅容时长睫微颤,轻轻地“嗯”了一声,视线却落到了别的地方去。   裴负雪看着心疼,刚想上前去亲亲他的脸,就听见营帐外窸窸窣窣的声音,阵阵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目光一凛,下意识抓住了腰上的长刀。   “负雪。”   裴负雪回头安抚地看了他一眼,营帐内三个人全然安静下来,只听见有人在外头高声道:“瑞王殿下可安好?”   傅容时站起身来,将裴负雪拦在身后,回道:“本王安好,请诸位回。”   这句话落下,又是一片安静。   裴负雪默默地听了听,这营帐外,至少也有几十人的呼吸声,他忍不住蹙眉,心里想着来时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竟然让长骁军追到傅容时的营帐里来了,这下倒是好了,为了送个弓箭,难不成要打出去?   赵元宜在摄政王营帐外,穿着一身铁甲,手持长剑,眼睛里满是坚毅,他看了面前的帐幕,扬声道:“夜深天寒,属下这里有坛上好的桃花酒,送来给殿下暖暖身子!”   营帐内又是一片安静,傅容时看了眼身后的裴负雪,向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赵元宜已经发现你了。”   裴负雪点了点头。   傅容时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长刀上,他想了一会儿,折返回去将他送来的箭矢拿在手上,营帐内外隔着一道幕帘,气氛已然凝滞。   “裴负雪……”   被叫到的人垂眸看过去,心口却忽然剧烈一痛,一只箭矢猛然扎入了他的胸口,瞬间血流如注!   裴负雪受了剧痛,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他张了张口,看着眼前那手里紧握着箭矢的傅容时,一时之间不可置信和痛入肺腑的伤痛齐齐涌上他的心头,“傅苒,你——”   还没来得及等他细想,傅容时面色严肃,狠狠推了他一把,厉声呵斥。   “裴负雪,走!”   随后他一把掀开了帐幕,营帐外近百数士兵手持利刃,裴负雪抽出长刀迎面和他们对上,兵刃交接的声音不停地响在半空,血腥气不断蔓延,傅容时被赵元宜护在身后蹙眉看着,满身都是裴负雪胸间伤口染上的鲜血。   这场意外来得太快,快到阿宝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见傅容时满身鲜血,登时目眦欲裂地扑上去,“殿下——!”   “本王无事。”傅容时安抚了他,眼见着裴负雪差不多要逃出去了,选了个他正好能听见自己说话的节点,朝着这群士兵命令扬声命令。   “追击叛贼!立刻截杀!” 第4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朔风渐起,寒意刺骨。灰暗的天空之上,成群的乌鸦长啸着发出野兽的恐怖嘶鸣,赤阴山下的枯草之间夹着冷硬的雪花,一阵缓慢的窸窣声过后,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血色脚印。   ……   “首领——!”   “裴负雪!”   站在山口驻守的宋长安迎面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行过来,正想戒备,却趁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冷硬俊朗,面色苍白,一个脚印一滩血迹,腰间挂着不断滴血的长刀——是裴负雪!   宋长安连忙搁下手里的剑去扶他,临到这人近前才发现裴负雪的胸口一片血淋淋的湿意,整件衣袍被血水浸透,整个人早已经气若游丝。   怎么会弄成这样!   宋长安想开口询问,但在看到裴负雪不带一丝一毫感情,极其冷漠的面容时,还是知趣地住了嘴,他将裴负雪扶回驻地,连忙叫于勉去取了金疮药和烈酒,看着他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宋长安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他忍了又忍,但在看到裴负雪胸口间那道深入心口的刺伤时,还是忍不住爆了粗口。   “艹他娘的,裴负雪你怎么会弄成这样?!”   宋长安在屋子里无头苍蝇般转了转,问道:“你去刺杀赵元宜了?!”   裴负雪身上一看就能知道是利器造成的伤口,胸口那道最重,差一点就得魂归西天,如果不是他天生体质好,焉能有命回来?   可整个赤阴山的人都不知道裴负雪大半夜出去做什么!也没人敢拦着他!   宋长安见他呆呆坐着不答话,心里更气,他撩开帘子看了眼黑洞洞的天空,远远看见于勉提着一坛子酒和金疮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跟他说:“药酒没剩多少了,我叫蛮蛮去煮了盐水,这些先凑合着用。”   宋长安没说话,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给他让了条道叫他进来,低声嘱咐道:“这事不要往外多传,就咱们几个知道就行了。”   “长安哥,我知道。”于勉走进来,看见裴负雪躺在床上,一身的血,登时吓得神魂俱裂,想扑过去看看又不敢,恐怕再给裴负雪闹得伤口发热,只能回头问宋长安,“哥,这是怎么回事?”   宋长安没好气地冷笑了一声,将酒坛子的封口打开,沾湿了毛巾,道:“他去刺杀赵元宜了,弄得一身伤回来。”   “真是不知道谁刺杀谁。”   于勉过去给他帮忙,卷了一卷白色的布条做绷带,将小瓷瓶里的药粉倒下来一点儿,颇有些好奇问道:“裴首领刺杀赵元宜,为什么不带我们?”   宋长安没搭理他,他哪知道裴负雪到底干什么去了?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剩这几口气吊着,山里条件有限,万一伤口发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他手轻轻顿了顿,跟正在给裴负雪处理伤口的于勉招了招手,问他:“蛮蛮的药箱里还有十灰散吗?”   于勉摇了摇头,“我想想办法下山去买吧。”   “不用……”原本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的裴负雪终于开口,他闭了闭眼,一向冰冷倨傲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他咬着牙,道:“柜子里有药,白瓶红塞的是伤药,我要自己能挺过来,就别用……”   宋长安走了几步打开柜子,在里面居然发现了几瓶上好的伤药,白色细纹瓷瓶,他打开闻了闻,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气味,但这种瓶子装的药一般只在京城售卖,价格十分昂贵,像边关这些底层军奴,根本没有见过。   “你有药怎么不早说?”   宋长安抱怨了一句,又问他:“你到底去哪了?”   裴负雪闭着眼,过了片刻后又睁开,他的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难受又刺痛,半晌后才淡淡开口道:“……和你说的差不多。”   于勉瞪大了眼:“您真的刺杀赵元宜去了?!”   宋长安没说话,他看出了一点儿门道,便借口让于勉去看看蛮蛮盐水烧得怎么样了,将他赶出了屋子,看着人走远了才又折回来给裴负雪包扎伤口。   殷红的血很快浸透了纱布,宋长安松了松打下的结,默默又给他覆上一层,忽然开口问道:“裴负雪,你是不是去见傅容时了?”   去见傅容时,然后被长骁军发现,从千百人的军营里逃出来,落得一身重伤,这样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裴负雪没说话。   宋长安气得想一头撞死,他一锤没落到这人胸口,看见那一片血迹又悻悻然地收回拳头,他压低声音,道:“裴负雪,我们和他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裴负雪的眼睫颤了颤。   “年轻的时候再好都没用!傅容时现在是为皇家干事的!他是摄政王!”   宋长安忍不住想推他一把,却被裴负雪反手将手腕拧住,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听了都无可奈何的话。   “你不懂。”   “傅苒是站在我这边的。”   宋长安禁不住地冷笑:“站在你这边?”   “那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哪个不会武的人能近的了你的身?除了他!”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裴负雪身上那么多伤口,只有胸口这一道最严重的是完全不会武的人近身所刺,军营里不会武又能近得了裴负雪身的人,除了傅容时没有别人!   裴负雪沉默了一下,他用力攥了攥手,压下心里的起伏,他不想要自己最得力的属下去怀疑自己心爱的人,傅苒待他很好,在裴家落败时给他送药,给差使塞了很多钱就为了能给他送一封信来边关,给他带京城的糕点。   他想起昨夜傅苒在他胸口毫不犹豫刺下的箭矢,那时他紧紧地将这支箭握在手里,半点儿也不敢相信这道伤是他心爱的人赐予他的,他心痛得没法呼吸,可是末了再想起,裴负雪的脑中只有傅苒厉声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裴负雪,走!   “长安,傅苒有苦衷。”   做摄政王不是他愿意的,傅苒当时不想要入仕,是皇帝逼迫他的,皇帝留了诏书,叫他辅佐太子,是皇帝逼迫他的,傅苒一点儿也不想做,这些都是那个狗皇帝逼迫他的。   傅苒不这么做,就会被赵元宜怀疑,他才二十几岁,没有亲族相护,东窗事发,在京城哪还能有立足之地?   那天他们都喝了酒,傅苒酒量非常不好,裴负雪趁着他酒意上头,脑子不清醒,解开了他的衣扣,他不是第一次想这么做了,但这是他第一次有胆量这么做,那天晚上,他忍着喘息和疼痛,将傅苒完全纳入了他的身体内。   他想醒来后傅苒不论怎么打他,骂他也好,要杀了他也好,裴负雪都甘愿任由他打骂,这条命他可以留一半给傅苒,任由他怎么使用,可是傅苒醒来,缩在他的怀里,告诉他,他一点儿不想做这个摄政王,他想要走。   宋长安瞠目结舌,他梗了半晌,似乎是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深呼了口气,道:“行,这是你们之间的事,跟我没关系。”   年轻的时候在京城,就属他们两个关系最好,到如今这种地步,这感情剪不断。理还乱,也不是他能插得进去手的。   宋长安没资格管,也不想管,他看着裴负雪身上的伤口越来越闹心,干脆一甩门就出去了。   …………   景国军营。   此时已天光大亮,傅容时闹心得一夜没睡,他早已经换下了沾血的衣裳,坐在主帐里听着下面的汇报。   “王爷,昨夜的守卫已经进行了军法处置,逆贼裴负雪受了重伤,潜逃至赤阴山中,属下等不明山中状况,没敢继续深入。”   “废物!”   傅容时一掌挥落了桌案上的茶具,瓷杯坠到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强压怒火,眼神如冷刀子般直直射向地面上跪着的人。   “我大景长骁军营,就这么任由逆贼潜入,行若无人,难不成陛下这么多年,只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出来?!”   他越想越气,干脆站起身来,指着地上的人骂:“你身为长骁军参将,守卫未汲,御下不严,按军律该当何罪?”   乔彻惶然垂头跪拜,“殿下息怒!只是这裴负雪实在狡猾,属下等怕是他的计谋,才没敢继续追杀。”   “赤阴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裴负雪只身一人潜入我军,怕是有另外打算。”   傅容时听见他的话,整理了一下心绪,又捏了捏眉心,压着一股怒火,实在不想在军营里失态,只是向乔彻挥了挥手,“出去吧,自去领罚。”   又沉声道:“请赵将军来。”   阿宝见人出去了,将地上的碎片收拾起来,给傅容时冲了杯清茶搁到案上,轻轻地给他揉捏肩膀。   “公子息怒,阿宝给您唱个曲儿?”   傅容时靠着椅背,“你哪只眼看见我怒了?”   他明明在狐假虎威地掩饰昨天夜里的事,几乎得两边都说谎话,裴负雪那边先不用管,等到什么时候时机到了,他自然能明白,傅容时得先和赵元宜解释裴负雪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军帐里。   毕竟赵元宜昨夜里能那么及时地出现,里面可少不了他的功劳。   傅容时闭着眼,道:“阿宝,你只管跟着我,你家公子不会害你。”   阿宝瞬间湿了眼眶,他哽咽道:“公子说的什么话,就是您要当……阿宝也是要跟着您的。”   【得,你成阿宝的白月光了】   【我查查成为配角的白月光加不加积分】   傅容时没睁眼,“你眼里只有积分,不管我的死活是吗?”   没看见他正头疼怎么跟赵元宜解释他为什么会知道裴负雪的行踪这件事吗?   系统嘿嘿一笑【怎么会?我查过了,配角也加】 第5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傅容时一阵无语,他闭着眼睛,阿宝轻轻地揉捏他的肩膀,斟酌了一下自己肚子里的话,问道:“公子和裴……负雪,是怎么一回事?”   阿宝自幼跟在他身边,一向知道自家公子性格温良,所以有什么话都能开口直言,年少的时候他们一块从艰难的日子里挺过来,傅容时心底里没把阿宝当作奴婢,是将他看做半个朋友的,听了他的话,眼睛都没抬,只是喃喃道:“阿宝,苦尽甘来,我得记得裴负雪以前对我的好。”   不能在他这么艰难的情况下,落井下石。   阿宝沉默了一下,手上的力依然没有松,他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裴负雪救过他家公子,阿宝心里其实是感谢他的,但是有一些事发生得太快,如今两人明面上立场不同,他自认那次宫变,傅容时已经是对裴负雪仁至义尽了,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傅容时身边,过了好半晌,才默默道。   “公子只需知道,阿宝会一直陪着您的。”   不管他家公子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他都会跟在傅容时的身边,做他永远的后盾。   他话音刚落,帐外传来一阵高喊,铿锵有力,傅容时慢慢睁开眼睛。   “属下赵元宜,拜见摄政王殿下!”   傅容时向身后的阿宝做了个手势,阿宝瞬间明了,他上前去掀开帐幕,躬身道:“赵将军,瑞王殿下有请。”   赵元宜跟着阿宝进帐,一眼看见了坐在桌案前的摄政王。   傅容时的脸色并不好,他微微皱着眉,一张白玉般的容颜上落满了担忧,青灰的眸子却没有半分情绪,薄唇轻轻抿起,像是隐含着怒气,隐忍不发。   赵元宜早就听说过这位摄政王的名声,也不是第一次见傅容时了,可每一次见,他都会暗自心惊,他看不透傅容时的情绪,笑容,沉默,冰冷,每一次都看不透。这表明,作为这位摄政王的属下,一旦犯了什么错,就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他想起被罚了二十军棍的乔彻,心里紧了紧,无关惧怕,只是被先帝亲自选中辅佐太子殿下的摄政王,即使表现得再温润,又怎么会是一个简单的人,太子冻死在官道,如今的九五之尊只是个八岁的小皇子,论权利之大,没人比得过傅容时。   “参见摄政王殿下。”   赵元宜行了一礼,傅容时一双青灰的眸落在他的身上,片刻后才像是叹了口气一般,温温和和道:“赵将军不必多礼。”   “阿宝,请赐座。”   傅容时将桌子上的军报翻开看了两眼,又合上,朝着对面的赵元宜说道:“昨夜之事,本王已做了惩处,容时虽是代陛下幸边关,但往往诸事,还是要问赵将军的意见才对。”   赵元宜行了半礼,道:“此事属下知情,按照军律,乔彻当惩,殿下所下达惩处,与军律一毫不差。”   傅容时点了点头,似乎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慢慢地喝了口茶,茶水却只是润了润唇,便被重新搁下。   “昨夜多亏赵将军及时赶来,否则……”   傅容时轻轻蹙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又掩饰般地再次端起了茶水,青灰色眼眸中有些忧虑,一身白衣更显指尖青翠如松。   赵元宜沉默片刻,问道:“殿下是如何得知裴负雪此人行踪的?”   【来了来了,解释不清楚他能当场捅死你】   【然后我们任务失败,美美开启下一个世界】   赵元宜是皇家极其忠心的武臣,若是查明当朝摄政王和反叛军奴存在勾结,他说不定还真会这么做。   昨夜一切太过巧合,赵元宜早在前一天,就被下达了截杀裴负雪的命令,当时他只觉得奇怪,认为是这位摄政王害怕裴负雪的刺杀,所以叫他加强防卫,无可厚非。   但帐帘被掀开的那一刻,裴负雪的脸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赵元宜还是惊了,他只是按照摄政王的命令办事,却正正好,等到了真正的裴负雪,昨夜虽侥幸叫他逃脱,可此人被百数士兵围追堵截,身上受了重伤,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傅容时手指微顿,他摩挲着瓷杯壁,思考了很久,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他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到桌上,然后道:“赵将军,此事,说来话长了。”   他们从天光乍破一直说到太阳高照,阿宝默默地在旁边给傅容时换了三次茶水,又拿了新的杯子给赵元宜倒了杯清茶,眼见着午饭的时间已经快过了,阿宝忍不住提醒自家公子:“殿下,您该喝药了。”   傅容时狠狠瞪了他一眼,仰身靠在了椅背上,赵元宜听了他的话,似乎有些意动,但仍然没有表明态度。   他问道:“殿下,此事,当真可行?”   傅容时给了他肯定的答案,“赵将军,裴负雪此人阴险狡诈,若不是非常手段,难以除掉他。”   赵元宜站起来,跪下朝他行了个大礼:“谨遵摄政王殿下示令。”   …………   是夜。   天色昏暗,乌云翻滚,点点细雨夹着雪花落在大地上,赤阴山中的风声扰乱了一切安谧,枯硌的树枝摇摇欲坠,于勉冒着细雨推开了门。   宋长安和裴负雪闻声看过去。   “于勉?”   于勉脱下身上已经被雨淋湿的外衣,摸了脸上的水,从胸口拿出一封信来递给裴负雪。   “首领,信。”   宋长安面色一变,他抢先一步将信拿在了手里,裴负雪身受重伤,一时之间没能阻拦,看着宋长安将信拆开,脸色已经比语气先一步冷了下去,“宋长安,给我。”   于勉站在一边道:“送信的人说,首领只要看到字,就知道是谁了,检查过了,没有毒,所以我就把信拿上来了。”   宋长安冷冷一笑,摊开那张薄纸,道:“他不看字也知道是谁。”   边关能直接把信送到裴负雪手上的,除了傅容时还能有谁,刺伤了人再假惺惺地送来一封信,好人坏人都叫他做了,端的是一个好算盘。   宋长安心里有气,他顺着那页簪花小楷默默地看下去,扫了一遍后忍不住又从头细细看了一遍,忍不住皱起眉头。   裴负雪已经完全冷下了脸。   于勉问:“怎么了?信里写的什么?”   宋长安脸色很不好,他将信给了床上的裴负雪,道:“这要是真的,我们就得早做打算。”   裴负雪看了他一眼,视线顺着那些字一字一字地看下去,末了又翻回去重新看了一遍,满页的字有些凌乱,像是急急忙忙写下的,可字迹的确来自于傅容时,他第一次学写字,就是照着自己的小楷字写的,傅容时还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写字习惯,他写“裴”字的时候,总会忘记“衣”上那一点。   二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于勉在一旁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宋长安思索了一会儿,将信折起来放到桌子上,道:“裴负雪,我听你的,你要是信他,我就信。”   裴负雪闭了闭眼,这封信上的信息太多了,一时之间,他没法理清思绪,他拿起桌子上的信再次翻开起来,却在最底下发现了一行小字:后日,赤阴山南。   他呼了一口气,对宋长安道:“再等两天。”   他得亲自去见见傅苒才好。   宋长安惊呼:“你真要去?”   他同样看见了最底下的那行字,宋长安对傅容时的熟悉程度最多相当于打个照面,他不是很喜欢柔柔弱弱的傅苒,看起来娇气,不像个男子,所以在裴负雪跟傅容时交好的时候,他是气了一阵儿的。   结果是裴负雪根本没注意到他生气,转而跑去街上跟谢蒙白打了一架,这一架彻底打开了,弄得整个寻青街一片狼藉,最后该罚家法的罚家法,该赔偿的赔偿。   宋长安思及此处,站起来道:“裴负雪,你不怕是傅容时故意引你过去?”   裴负雪也坐起来,定定地看着他:“你说了,我信他,你就信。”   “不是一回事儿!”   宋长安怒道:“现在那句话我收回来,你不能去!”   于勉看着他们二人争吵,好奇问道:“去哪?”   裴负雪没理他,他拎起一旁的刀就朝着宋长安打了过去,却因为手腕没什么力气,长刀落到了不远处的地上,宋长安险险避开,怒道:“裴负雪——!”   “你还要不要命了?!”   他上去瞧了眼裴负雪身上的伤口,果然有血从中间溢出来,幸灾乐祸地抱臂笑出声道:“你这个样子,别说刺杀赵元宜了,就是去刺一个小小的参将,都叫你有去无回。”   “等你死了,我好好地葬你,叫你改姓了宋。”   “什么时候傅容时娶了王妃,我再去给你报个喜。”   裴负雪听着他的话,太阳穴突突地跳,宋长安这后一句话可是硬生生扎了他的死穴,傅容时过段时间又得回京城了,他又不能叫傅苒不回去,就算他真娶了王妃,没个十天半个月,他没法知道消息。 第6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如今傅苒和他年岁也都不小了,年轻的时候还能各自图一图新鲜感,他还能承受得起傅苒的离开,待到如今二十余岁,若是傅苒执意要纳妃,他又怎么能阻止?他拿什么去阻止?拿这身负血海深仇的半条命吗?   裴负雪一直懊悔,他后悔没在裴家落难之前就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后悔没能早点明白傅苒对他的心,以至于两人错过许多年,他在城楼前说出那样的话,像野兽一样驱赶着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傅苒是伤心了的,他是伤心了的。   这些事,只要他一想起来,心里就密密麻麻地像千万根针扎进去一样疼。   他们以前那么好,临了最后一句话却是他对傅苒说——“你也来看我的笑话?”   傅苒怎么可能会是去看他的笑话?他来给自己送行,给他偷偷地塞了药,对他说“裴负雪,你要好好活着。”   押送裴负雪的官兵告诉他,傅家的公子私底下给了他钱,要他好好照看裴负雪,不要为难他。   胸口烙印,重枷流放。   满天飞雪中,他一寸一寸的傲骨,折在了傅苒待他一如既往的温情里。   裴负雪无声落泪,遥望着身后早已经看不见的望月城楼,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在眼角滑下水痕,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他想:如果他们还有再见之日,他一定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傅苒,只差三年不到的弱冠,终究是错过了。   傅苒,他的傅苒。   裴负雪咬碎了牙,眼中渐渐沁出了泪意,爱和悔交织,不停地拉扯煎熬,难以忍受,密不透风的大网裹罩着他,而傅苒只要一句话,就能叫他锥心剜骨,生死不能。   “咚咚”   木门被人敲响,拉回了裴负雪远走的思绪,于勉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宋长安见他单手拿着,唯恐他一个不小心摔在地上,便连忙上前两步接过来搁到了桌上。   裴负雪没说话,宋长安看着他叹了口气,妥协道:“行,你要是真那么想去,带上我一块儿。”   于勉还在好奇:“去哪儿去哪儿?”   宋长安冷笑一声:“你家首领去见他的相好,还非要一个人去,不许我们跟着。”   于勉找了个凳子坐下来,黑色的大眼睛眨了一眨:“首领去见他喜欢的人,你跟着做什么?”   当电灯泡吗?   宋长安从他无辜的脸上蓦然读出“你好多余”的字来,他难得梗了一下,想反驳,又不好明说裴负雪去见的就是大景的摄政王,只得含糊了两句:“……万一有危险怎么办,不如于勉你以后就叫我首领好了。”   裴负雪面无表情地将桌子上的汤药端过来一口喝了,不想理会他们两个人互相斗嘴,傅苒那封信被他好好地放在了盒子里,这七年来,已经积攒了大半盒子,纵然他身在边关,却有傅苒给他寄信,故而京城里发生的事,他也知道不少。   裴负雪坐着想了想,对宋长安说道:“那好,后日我就带着你一同去。”   宋长安和傅苒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倒没有什么过节,只能说是天生的气氛不和,没说过几句话,裴负雪有一次向傅苒提起过宋长安,傅苒沉默了片刻,想了半天才跟他说,他不记得宋长安是谁了。   裴负雪想到这里,禁不住笑了笑。   让他们两个人重新认识一下也是个好办法。   …………   王师主营帐里,寥寥烟气顺着八角香炉散出菱花窗,傅容时拿着羊毫笔正襟危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雪衣墨发,眉眼低垂,正安静专注地,看着淡黄宣纸上的小楷字迹,微微烛火映着他清隽温和的面容,平静澄澈。   阿宝掀开幕帘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快走几步上前,将手里的折子递给了傅容时。   “宫里传信,说是陛下身体有恙,如今朝中纷乱,太后娘娘暂理政事……公子请细看。”   傅容时接过折子来翻开,只扫了一遍,便勃然大怒地将手里的羊毫笔摔在了砚盒里,溅起的墨汁染脏了他一身素白的衣裳。   “乔顺年好大的胆子!”   陛下尚且年幼,乔顺年的心思就已经打到了未来的皇妃人选上,趁着他不在京城,陛下无势,便想着要将自家幺女提前和靳洛订了亲,还想乘太后的势压他!   傅容时将折子扔到桌案上,稍稍压下怒气,又忍不住振臂拍桌,“乔顺年莫不是以为,这靳氏皇族式微,如今是他一手遮天了?”   阿宝连忙给他顺气,“公子息怒。”   “乔太傅在京中颇有声望,如今急是急不得的,陛下方才八岁,只能是想要订亲,到最后得利的还不知是谁……”   傅容时揉了揉眉心,“本王知道。”   裴家落难后,换作乔氏一家独大,当年太子顺利登基的助力,乔茭身为太子妃,又是乔家的女儿,乔顺年的嫡亲妹妹,出了不少助力,否则就凭靳起那个窝囊废,怎么能登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如今乔茭成了太后,乔家又把主意打到了靳洛头上,难不成是想要乔家女儿世代拿捏着靳氏皇族吗?   【近亲结婚,打咩打咩】   傅容时没好气地笑了笑,架空古代,你管人家近不近亲呢?就算生出个傻子来那也是未来的皇子,哪能是他一个工具人可以比的?   他呼了一口气出来,阿宝将桌子上散落的折子叠好放到一边,待在他旁边,低声道:“公子,乔家势大,您不在京城,陛下难免受制衡,这是没办法的事,公子莫要因此气坏了身体。”   傅容时点了下头,手指在桌面上的信纸上敲了敲,他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给宫里回信,就说陛下尚且年幼,婚事不急于一时,本王辅佐陛下,自然一切看陛下的心意。”   “待到回京后,再做商酌。”   阿宝点头应了,他到后面给自家公子拿了件新的衣裳,又用湿布将桌面上清理了个干净,目光却偶然瞟到了桌子上的那封信,一不小心瞧见了最顶上的那个“裴”字。   阿宝神色微顿,傅容时没避着他,对他道:“这纸信,你看清是给谁写的了?”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阿宝却一下子吓得跪地请罪,头一个个地往地上磕,“公子恕罪,阿宝不是有意要瞧见您的信的!”   傅容时当然知道,他将这个小太监扶起来,然后将信拿到他面前来,缓了声音问他:“阿宝,你可看清楚了?”   阿宝微愣,满页的小楷字密密麻麻,却每个字都是军中的机密消息,他脸色一白,“公子……?”   傅容时将信折起来,道:“你看见了就好,”他转过头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小太监,笑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你家公子我可从来没罚过你。”   阿宝咽了口口水,“公子要将这信,送到裴……裴公子手上吗?”   这是王师机密,这……这被查出来,可是跑不了的谋逆之罪。   傅容时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那纸信折起来,搁到了烛火上方,淡金的火焰吞噬了信纸上的每一个字,直到大半都燃做了灰烬,他才松了手,让剩下的一半在桌面上燃烧殆尽。   “阿宝,你家公子的身家性命,可得由你作证了。”   阿宝不明所以,他正想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就听见傅容时继续说道:“文权武势,乔家迟早要走到头……”   “不如我来帮他们一把。”   这可是妙计!谁也跑不了!   …………   大景皇宫中。   湖蓝色花云缎长裙迤地,乔茭长发端庄地挽起高髻,玉钗簪在髻上,垂下一条珠帘,腕上缠着一串檀木佛珠,她肌肤胜雪,素雅无比,此时正看着手里的折子,微微蹙眉。   她将折子搁在桌上,对身后的婢女招了招手,“绿窈,请乔太傅入宫来。”   近来京城里下了场大雨,街上湿漉漉的冒着寒气,许多人家都闭门不出,乔顺年乘着马车到达皇宫城门的时候,底下的婢女适时地递上一把伞,拿着太后的令牌,带着他入了后宫长息殿。   婢女拉开殿门,行了一礼,“太后娘娘,乔太傅请见。”   靳洛因着这场雨,感了风寒,乔顺年跪在她身后行礼的时候,乔茭的手刚试了靳洛额头上的温度,已经不发烫了,但靳洛还是在沉睡中,叫她很是担心。   她转过身来,低声道:“哥哥,我们去偏殿里说。”   乔顺年身为前太子太傅,妹妹又是太子妃,在朝中声望极高,乔茭一直很敬佩她的哥哥,乔家能有今天,全靠她的哥哥在朝中得势,但今天这件事实在是要触碰到她的底线了,又不得不好好地商酌。   她关上偏殿的门,开门见山道:“哥哥,你做的过了,洛儿才八岁,何至于急着要把他的亲事定下来?”   乔顺年道:“早些订下,我们乔家便能早些得势,将来洛儿亲政,也能更好地辅佐他,都是我们家里人,洛儿难不成去信着外人吗?”   乔茭皱了眉:“我们乔家得的势已经足够多了,再这样急功近利下去……”   她顿了一顿,低声道:“您瞧瞧裴家的下场……”   二百多口人,只活了一个裴负雪。   乔顺年不以为意,“洛儿是我们家的孩子,傅容时就是再有能力,也破不开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一个病秧子,还妄想能自个儿撑起大景不成?”   乔顺年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手:“洛儿总有一天要亲政掌权的,我这个做舅舅的,就算不是为了咱们乔家,只为了洛儿,也得给他铺路。”   乔茭仍然忧心,她暗自捏了捏手心,道:“哥哥,傅容时虽然体弱,可他不容小觑……”   能叫先帝将太子托付给他,又亲封了摄政王的人,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个病弱文臣? 第7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先太子不堪大用,先帝为此殚心竭虑,除掉了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裴氏,不仅用了乔家的势来助他登基,还养出了傅容时这样一个谋臣来辅佐先太子,可惜靳起命薄,一个不留神居然意外冻死在官道上,只留下一个乔茭所出的八岁皇子。   傅容时虽是为了巩固皇权,可却不是个任由乔家拿捏的软柿子,乔茭自靳洛登基后便借口礼佛不再掺和世权斗争,可如今自家哥哥的野心打到了她的儿子身上,她再怎么样也得劝阻一下,假若傅容时有朝一日得势,难保乔家不会落得和裴氏一样的下场。   乔茭和乔顺年聊了一通,回到长息殿时,靳洛已经醒了,他靠着床壁小口小口地喝着婢女手上的汤药,看见母后进来,便爬起来问她。   “母后,皇叔在哪里?我要皇叔。”   乔茭的脚步顿了一顿,靳洛病了一场,又是刚刚才醒来,记忆有些混乱,怕是早就忘记了傅容时代帝亲征边关的事,于是只得上前去安抚他。   “洛儿。”   她接过婢女手中的药碗,温和劝道:“等洛儿病好了,你的皇叔就回来了。”   靳洛自幼就十分喜欢黏着傅容时,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像个小尾巴,虽然傅容时教导他策论时很严格,却也不妨靳洛把他当成比自家母后还要亲近的人。   傅容时教导他什么是九五之尊,什么是帝王权术,靳洛刚会写字的时候就被他要求着要通读史略,到后来短短半年,他也终于能写出一篇像样的策论了。   傅容时也不是非要给自己找事做,实在是……他刚开始以为太子是主角,尽心尽力辅佐,太子却死得那么随便,这么一看他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天命之子,但是靳洛才八岁,傅容时不觉得一个八岁的小孩能凭自己直接把裴负雪干掉,主角和反叛没有正面交锋还怎么能叫主角?   也就是说,裴负雪不仅得死,还必须死在靳洛的手上,直接或间接没差,但是靳洛只有八岁,连剑都拿不动的年纪让他和裴负雪对砍?傅容时觉得很离谱。   八岁的主角,二十四岁的反派,傅容时第一次在白月光部做任务就遇到这种情况,他感觉自己长路漫漫,看不到头,这项任务能有60%的完成度,他就已经非常满意了。   系统飞出来安慰他【宿主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方面任务,能完成已经超越99.99%的人了】   傅容时端坐在营帐内,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我以前在反派组,作者评分都是五星级,这组任务,我是脑子瓦特了才会接。”   【人总要尝试新鲜事物嘛,或许失败一次更有乐趣呢】   “感情扣的不是你的积分一样。”   【我对宿主您很有信心,白月光组就是这样的,不仅要走剧情,还要虐得撕心裂肺】   【宿主到时候要是难过,本系统无偿提供纸巾】   “虐成什么样我不知道,”傅容时叹了口气:“我只觉得这任务看不到头。”   “今晚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得准备准备。”   话正说着,有人掀开了帐帘进来,一身铁甲的赵元宜没有靠近里面,他腰间挂着重剑,面容刚毅有力,看见傅容时后,恭敬跪下行了个大礼,“参见摄政王殿下。”   傅容时向身旁的阿宝使了个眼色,叫他去把赵元宜扶起来,他绕过桌案,刻意避开了这一跪,这叫做“避礼”,对于上官或者受人尊敬的长辈,异或者有求于此人,这样做表示尊重,完全没有问题,只是赵元宜向来不讲究虚礼,也没有注意到这一避。   傅容时看着他站起来,温声道:“赵将军不必多礼。”   赵元宜是来与他商量今晚的这场硬仗的,阿宝给他拿了座椅,又回身去煮了些茶水过来,如今天气略有些转暖,傅容时的身体好了很多,但也避免不了每天被阿宝盯着喝药,阿宝想了想,又去后面拿了件薄绒披风。   回来的时候,谈话两人面色严肃,赵元宜低着头,道:“殿下,此事凶险,何至于您亲力亲为…不如找旁人假扮………”   “不可。”傅容时敛了敛神色,眉目间略有忧愁:“这次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他道:“裴负雪不会相信我第二次。”   赤阴山势走向诡谲,若是在他的地盘上打起仗来,赵元宜不可能不担心摄政王的安危,只是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皇权旁落,叛乱兴起,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摄政王愿亲自做饵,用一计除两势,若是能成,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细想了一下,赵元宜拱手道:“摄政王殿下深明大义,属下愿听从殿下调遣。”   傅容时笑了笑,“皇家对我有恩,我为了陛下,舍下半条命又有什么所谓。”   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道:“还请赵将军,行下军令,命乔参将近身护我平安……”傅容时顿了一顿,继续道:“提早些准备乔家的抚恤,我回京时,一并带走。”   赵元宜沉声应下,又听见傅容时说道:“赵将军的小儿子,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将来辅佐陛下,成为近前重臣,赵家兴盛有望。”   他是真心实意这么说,是真真切切觉得这小孩将来能在朝堂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赵元宜却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连忙跪下来,道:“赵氏绝无功高盖主反叛之意,摄政王殿下明鉴!”   傅容时见了这种状况,不免失笑,待到赵元宜起身后,他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送到面前这人的手上。   “给小孩子的,功等免死金牌。”   “赵氏世代忠君,我岂有疑心之理?”   为了给主角铺路,他付出了太多,连自己最喜欢的玉佩都给出去了,赵元宜是不可能做反贼的,傅容时很相信他,也相信赵家上下对靳氏皇族的忠心,有这样一个明臣在,皇家出不了大乱子。   …………   夜晚无风无雪,月光下的赤阴山静谧无声,清晖和树枝阴影交织缠绵,夹杂着淡淡的烟火气,裴负雪和宋长安靠着石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山间小路有些崎岖,傅容时提着灯到达赤阴山南的时候,只觉得累的脑子发懵,正打算站在原地平复一下气息,裴负雪却远远地看见了他的影子,连忙奔上前来扶住他:“傅苒!”   傅容时呼了口气,他实在是累得狠,便将身上的重量压到了裴负雪手上,只听见这人轻斥问他:“怎么一个人过来?”   傅容时摇了摇头,没说话,裴负雪干脆将他抱起来,这一个动作却不慎压到了他胸口的箭伤,裴负雪低低闷哼了一声,将傅苒放到了一片光滑的石上。   “负雪,我有话和你说。”   他垂眸看着眼前的人,一双青灰色的眼睛被月光映照着,面容有些苍白,一身白衣更显羸弱,裴负雪只是看着,就十分心痛。   “苒苒,你该叫我过去。”   山路难行,裴负雪不知道他居然是一个人来的,连那个照顾他的小太监都没带,傅苒该叫他去王师军营里找他的,而不是一个人提灯在山间走了这么长时间。   山路并不很远,只是傅容时的身体太叫人担心,裴负雪握着他的手臂,轻声和他商量:“下次,你就写信叫我过去,好吗?”   眼眸下男子立体的五官如刀刻般俊美,一身黑衣难掩他的英姿,凤眼深邃锐利,此刻目光投向他,却尽是温柔。   “对不起。”   傅容时忽然说道:“裴负雪,对不起。”   裴负雪愣了一下,手指轻轻抚摸上面前这人的脸颊,看见了一双泛红的眼睛,他瞬间心神一滞,早已经忘记了还有个宋长安在旁边看着,裴负雪捧着他的脸,轻轻碰了碰他的眉眼,只觉得心痛无法呼吸。   “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不是说了,傅苒永远不需要对裴负雪说对不起的吗?”   傅容时心口酸涩,在皇家他是克制有礼的摄政王,在裴负雪面前,却好像还是那个年少时病弱娇气的小公子,永远被裴负雪在身前护着不让他受欺负的小公子。   他弱弱开口道:“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   裴负雪没想到居然是这一茬,他手忙脚乱地给面前的傅容时擦干净眼泪,年少的时候傅苒并不喜欢哭,大多时候他只是生闷气,独自坐着不理睬他,每到那时候裴负雪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今看见了他流泪,这种无力的感觉更甚。   “我没有怪你,傅苒。”他看着傅容时微红的眼睛,手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再次捧住了他的脸,轻声安抚他:“我知道你有难处,你不是故意要伤我的。”   “我的伤早已经好了,已经不疼了。”   “不信你摸一下。”   宋长安在旁边听见他的话,冷冷笑了一声,裴负雪身上最重的伤就是那道箭伤,不会武的人伤人也没法控制力道,这一箭实实在在地戳进了他的心口,哪能才几天就好得完完全全?   裴负雪把傅容时当小孩子哄,他又能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让他自个儿受着伤,伤他的人还要裴负雪好好地哄着,真是……   傅容时哽咽了两声,倒也很快平息了下来,他道:“我叫阿宝给你送了药,你收到了吗?”   药?   这下不仅是裴负雪愣住了,宋长安也愣住了,于勉拿过去的只有信,没看见有什么药,裴负雪猜测应当是底下的人传信的时候私藏了,但也怕叫傅容时因此再愧疚难过,他看了宋长安一眼。   宋长安没回看他,只道:“药已经用了。”   裴负雪紧跟着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周转,问他:“苒苒,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傅苒顿了一顿,低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在倒卖盐?”   宋长安脸色凝滞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盐乃是国之重纲,私自贩卖等同谋反,虽说他们现在做的事和谋反也没差别,但这已经涉及到了反叛军的内部机密,傅容时一个外人,是怎么知道的? 第8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傅容时心想这真是句废话,他能怎么知道?系统不给剧情设定难道他两眼一抹黑地来做任务吗?   心里是这么想,但该说的话还要说,傅容时拢着外袍,细想了一下,才道:“你们动作太大了,盐和布绸一起倒卖,我手底下的人查出来赤阴山北边崖底,有一个盐池,是不是?”   宋长安狠狠皱眉,又听见傅容时低声道:“你放心,消息我拦下来了。”   盐纲是受朝廷管制的,私底下贩卖是重罪,反叛军能驻扎在赤阴山中,兜兜转转都离不了“钱”这个字,裴负雪手下,有一部分实际上是裴家留下来的旧臣,比如宋长安,另一部分,才是实实在在的军奴,这几千人要吃要喝,裴家早就落败,反叛军中也并无家世显赫的人,那也只有贩盐一条路可走。   裴负雪一边用心听着,一边把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下来铺到了傅容时肩上,他内里穿了一身黑色劲装,脱了那身薄绒的外袍便显得有些单薄,傅容时想握住他的手,却被裴负雪轻轻避开。   裴负雪看着他,缓声道:“你别拉我,我手上冷,不能再给你染了寒气。”   傅容时抿着唇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得裴负雪心里面发慌,末了见他生闷气一般转过头去,只能无奈地把手轻轻搁在了这人的手心里,两个人的手都不怎么暖,这样搁在外头被风吹得更凉,裴负雪微微叹了口气。   “别生气,让你握着。”   宋长安看着一阵闹心,干脆转过了身子不看他们。   傅容时没生气,他道:“那边的消息,我拦不了多久,裴负雪,你们得早做打算。”   “你不是摄政王?”宋长安微微挑眉,将身体转回来:“杀了知道这消息的人不就得了。”   “杀不了,”傅容时有些困倦,他紧了紧手指,“我这摄政王不过是个架空角色,辅佐陛下用的,就算我真有这么大权力,杀人也总要找个由头吧?”   哪能随意就杀呢?   裴负雪反握住了他的手指,一双凤眸染上阴寒,低声问他:“是谁?我去杀。”   傅容时摇了摇头,眼底弥漫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他道:“不行,我可不敢再叫你去王师驻地了……”   “下次你要是真……了,我怎么办?”   他抬起眸,语气平淡,眼眸里却迅速地涌上了泪意:“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他没有说出那个字,但裴负雪知道他要说什么,一种难言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艰涩,傅苒怕他出事,他又何尝不怕他的傅苒过得不好呢?傅苒被迫做明臣,为忠君,困在那千里之外的皇城里,像是飞不出去的鸟雀,先帝的那道遗旨像锁链一样扣着他,绑着他的傅苒不能逃脱,裴负雪最怕的,就是傅苒受委屈。   年少时谁敢欺负傅苒,骂他一个字,裴负雪都是要找上门打回去的,但如今时过境迁,他暂且还没能力把他的傅苒救牢笼。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苦涩。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啊,苒苒。”   他恨啊,恨裴家势落,恨他如今只是个军奴,没法好好地护着傅苒,他恨自己尚且意气风发时,却没把那句喜欢说出口,那次酒后乱/性,表明心意的时候,他的胸口还刻着低贱的奴印。   他叫傅苒受委屈了。   裴负雪一直知道,他如今这样的身份,是一点儿也配不上傅苒的,在军奴营最难的那时候,他想过要放弃的,就当是错过了也好,可傅苒不远千里来到边关,只用一眼,就把他想要放弃的心思打了个零零碎碎。   裴负雪自小优渥殷实,天资过人,风光无限,向来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他得去争,给裴家沉冤昭雪,平一个后世清明,报了他的血海深仇,然后把他的苒苒从宫里救出来。   三人都沉默了许久,裴负雪压下满心的酸涩,握紧傅容时的手,对宋长安道:“先断了贩盐的路子,等过段时间再想想办法。”   “山北雪下的盐池,加强防守。”   宋长安点了下头应下,又听见傅容时补了一句:“西边部署也得加强,那边山势低,很容易被攻上来。”   “万一被放火烧山,也有个活路。”   “行了傅容时,”宋长安打断了他,“别操心我们这边,赤阴山的地势,我比你更清楚。”   裴负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有警告的意思,宋长安立刻住了口,手指摸了摸腰间的长剑,又忍不住嘟囔道:“你一个摄政王,和我们混在一块儿算什么事啊……”   “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   只是他这句话最后一个字还没落地,却忽然有一道破空之音骤然响起,银白色的光亮穿梭而来,裴负雪警惕地下意识回身,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一支箭矢比他的思绪更快地,狠狠射入了傅容时的胸口。   这意外来得太突然,这支箭就像是冲着傅容时来的一样。   裴负雪看着人跌倒在自己面前,目眦欲裂,霎时间瞳孔紧缩,他赶忙搂住了傅容时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抖的身体,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连手指都僵硬住了。   “有埋伏——!”   宋长安嘶吼一声,反手抽出了腰间长剑挡在了裴负雪身前,随后掏出烟火来投掷到半空中,明亮的颜色在黑暗中炸开,成功向山顶传了信。   傅容时的胸口几乎是瞬间被血浸透,那道长长的箭矢此刻正扎在他的心口上,不知入了几寸,他面色惨白如纸,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负雪,有人跟踪我……”   有人跟着他来,找准了恰好的时机,这一箭正对着他,在场三个人都没有及时察觉,傅容时防备不得,竟然硬生生受了这一箭。   裴负雪眼中充满血色,懊悔和愧疚从头顶瀑涌而下,他试图缓下声音,像以前一样安抚他,一开口嗓音里却全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不要说话,苒苒,不要说话……”   “我带你出去。”   他知道,傅容时每一个说出来的字,都只会叫心口的伤更加严重,现在是在野外,裴负雪不敢贸然拔箭,怕他失血过多彻底晕倒过去,他将傅容时拢在怀中,避开了他的伤势,满是戾气地看向了箭矢来的方向,层层树影中,一个高大的男子拨开树枝,踩着碎雪走出来。   这人没有刻意躲避不出,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了三人面前,此人一身铁甲,手中是一把重弓箭,一只箭矢,正对着裴负雪的方向,或者说是——傅容时的方向。   “逆贼!”   宋长安上前两步,挡在了裴负雪的身前,右手横着长剑,防备着此人还有后手。   乔彻怒目而视,看着被裴负雪搂抱着的傅容时,沉声道:“这就是摄政王殿下,想让臣知道的事吗?”   “和叛党勾结,泄露王师军密……”   “按军律,应当处死!”   傅容时的眼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心虚,他皱着眉,开口时却一片坚韧:“乔彻,你想以下犯上?!”   ……   “裴负雪,杀!”   “——杀了他!”   他说完这句话,身体剧烈地颤动起来,口中倏然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染得白衣上一片赤红,傅容时的脸色因为失血而更加苍白,呼吸短而急促,一双青灰的眼睛已经开始迷蒙,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气息在他说出那两句话后,开始慢慢变得虚弱起来。   裴负雪轻轻按住他的身体,手指间颤抖得不成样子:“不要说话了,求求你……傅苒,不要说话了,我会解决的。”   他会杀了乔彻。   裴负雪将傅容时妥帖地放置在石上,转身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乔彻显然是知道裴负雪身上带重伤的,所谓天下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他手持长弓,正对着的,是裴负雪的方向,他是想要,趁着裴负雪因伤体弱,将他们三人彻底射杀在赤阴山。   没有一点儿逃跑的机会。   他看了眼身后气息微弱的傅容时,脸色愈发冷下去,他知道再多拖一刻傅苒就多一分危险,那道箭伤力道太足了,裴负雪胸口的箭伤和这道伤相比,微不足道,可乔彻明明白白地举着弓箭,即使他想现在立刻带傅容时走,也难保不会让他再一次受到伤害。   宋长安手持长剑,慢慢靠近了裴负雪,沉声道:“我拖住他,你先带傅容时走。”   裴负雪眼眶酸痛,他拿着长刀的手在不停地颤,宋长安不一定能是乔彻的对手,可傅容时的伤确实等不起了!   “傅容时伤得太重了,先救他!”宋长安低声嘱咐他:“我已经发了信号,拖他个一时半刻,等我们的人过来……”   “你放心,我不会叫他活着离开赤阴山。”   裴负雪闻言收回了长刀,他看着宋长安持剑冲上前去,和乔彻瞬间缠斗在一起,原本静谧的夜空中,不断响起兵刃交击的声音。   他将重伤已经快要昏过去的傅容时抱起,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危险之地。 第9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听着床榻之上傅容时因伤口疼痛时不时发出的□□声,裴负雪的头脑一片混乱,他的双腿仿佛灌满了铅,每迈出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禁锢着,疲惫不堪,无法逃离。   傅苒要是……死了呢?   裴负雪的脑中几乎是无法克制地涌上了这个可能,床上躺着的人面色苍白,原本灿烂如白玉般的面容此刻憔悴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彻底死过去,傅容时胸口的那支箭已经被拔出,伤口处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凄凉的夜色,让人窒息一般无助。   裴负雪强迫自己看着他,傅容时血肉模糊的伤口被蛮蛮拨开,沾了药水的刀子在他的胸间动作着,受伤的人像是木偶一样仰躺在床上,只偶尔发出一丝低吟,叫人知道他还有气息。   他这样看着看着,心情反而愈发平静下来,他想,傅苒若是死了,他一定是要跟着去了的……葬在他的身边,死了也护着他,傅苒不善与人交际,也不会武,他就做苒苒手里的刀,信上的字,叫他使用着。   是他太没用了……才叫傅苒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原本芝兰玉树的公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都是他的错,他原本便是配不上如此好的人的,不过是占了年少时那几分情谊,这点情谊叫傅苒心软了,也叫他太猖狂了。   缝合伤口的工作持续了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里,裴负雪一动也没动,像一个石像一般站在床榻边上,默默地看着傅容时没有血色的面容,心口像撕裂了一般疼痛。   蛮蛮收了药箱站起来,这姑娘面色冷冷的,眉眼清秀,穿了一身劲装雷厉风行。却犹豫了很久才道:“首领,箭伤不及要害处。”   裴负雪没有看她,只是隔着窗幔探出手描摹着傅容时的眉眼,听了她的话,并没有松下气来,傅苒这个人自幼体质不好,落个水感个凤寒都能要了他半条命,这么严重的箭伤,是他亲眼看见的,那么狠地扎进了傅容时的胸口,又怎么能是区区一句“不及要害”就能概括的。   蛮蛮站在原地,她没有出去,肩上挎着药箱,朱红色的衣裳和血一样鲜艳。   “首领,我是说……有没有可能,这是长骁军的一场计?”   她的声音很平静,细听之下却有几分颤抖,以摄政王作饵,射杀反叛军首领,这个逻辑太顺了,很难不让人想到这一层去。   “没可能。”裴负雪冷冷地打断了他,道:“傅苒被乔彻跟踪了,他不会武,发现不了是正常的。”   蛮蛮沉默片刻,紧了紧手指,道:“首领,宋长安死了。”   于勉带着人赶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一把长剑,从乔彻后背刺入,直直地捅进了宋长安的腹腔,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剑尖入雪三寸,大片的血喷洒在雪地里,两人早已经没了生息,身体冻得僵硬。   她的声音终于涌上哽咽,抬眼对上裴负雪不敢置信的眼眸,只觉得一股一股的寒浪涌上心头,如果宋长安没有执意跟着去,死的大概就是裴负雪了,如若死的真的是裴负雪,这几千人,又该何去何从?   裴负雪身形一晃,险险扶住了床栏才没让自己跌倒。   宋长安,死了?   他强撑着自己定了定神,“宋长安他……?”   “已经葬了,首领。”   蛮蛮哽咽着,继续道:“如果没有那封信,他不会死的。”   没有傅容时传来的那封信,裴负雪和宋长安就不会去赤阴山南见长骁军的摄政王,宋长安也不会那么潦草地,把命留在了那里。   裴负雪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的起伏,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叫他再也没法冷静地思考了,他的手指紧攥着,目光投向仍然昏迷不醒的傅容时,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写了封信送到了赤阴山,想告诉他们一些军密而已,却被乔彻跟踪,受了这么重的伤,至今仍然昏迷不醒。   他只是被跟踪利用了,不能把错怪到他的身上。   “蛮蛮,等傅苒醒来再说吧。”   房间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天光大亮,日光透过菱花窗,照在了床榻之上仍旧昏迷不醒的人苍白的面容上,平静又祥和。   有那么一时片刻,裴负雪几乎以为这个人在刹那间已经没了气息,他心神一紧,猛地拉开了帐幕,颤抖的手指摸上他的手腕,微弱的脉搏在他的指尖跳动着,一声声地敲在他恍惚不明的心上。   裴负雪猝不及防地落下一滴泪,胸口的旧伤隐隐作痛。   他要疯了!他真的要疯了!所有一切强装镇定都在顷刻间被打破,像是薄布被刀割开了一个小口子,冷风呼啦啦地往里面倒灌,这口子便撕裂得越来越大。   “傅苒,求求你,你快醒醒……”   “你看看我……”   宋长安的死和傅苒的伤,两种情绪杂糅着,撕扯着,他的声音嘶哑得像含了铁块,颤抖得不见一点儿镇定,裴负雪只有再次看见傅苒温柔的眼睛,才能将他早已经坠入深渊的心救回来。   可是床榻上的人仍然禁闭着双眼,无法给他答复。   蛮蛮看着他明显混乱不堪的情绪,转过了头,不再看着这边。   于勉推门进来看见她,愣了一下,低低叫了一声:“蛮蛮姐。”   “长安哥的剑。”   他双手拿着那把长剑,剑柄上只刻着两个字——“太平”,这是一把旧剑,宋长安自幼随身带着,他跟于勉说过,这把剑是裴首领的父亲——裴侯爷亲手铸造给他的,叫他这把剑最好一辈子都无机会斩出,意为太平。   “宋长安留了什么话没?”   于勉摇了摇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已经哭了一场,他过去的时候,宋长安仰躺在雪地里,身体早已经没有一点儿温度了,哪还能留什么话。   蛮蛮挎着药箱,仰头喟叹一口气。   裴家养宋长安二十余年,他就以命向裴家示了忠,跟着裴负雪反叛,以死成全了义,护得裴负雪平安。   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这样很好。   怕只怕……   …………   傅容时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胸口一阵无以言状的剧痛袭来,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就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真他妈疼啊!   他要把乔彻剁碎了喂狗!说好的演戏半路怎么真的想要他命啊!一点儿职业道德都没有。   【嗯嗯?宿主你醒啦?】   【告诉你个好消息,宋长安死了,和乔彻同归于尽了,一把剑把俩人穿成了串,啧啧啧】   【宿主你也太厉害了】   傅容时微微愣了一下,片刻后瞬间忘记了胸口的伤,如果不是他没法起来,他简直要立刻鼓个掌。   好啊!真是太好了!   一箭双雕!   既把乔家的军权在乔彻身上断了,又叫反叛军失去了宋长安这么一员大将,他原本想的是裴负雪会和乔彻直接对上,就算裴负雪不死也会丢半条命进去,到时候边关这边他就不用再管那么多,直接回了京城对付乔家。   如今宋长安死了,也算是在裴负雪心上刻了一道伤疤,到时候东窗事发,裴负雪发现他的计谋,一怒之下直接到京城刺杀小皇帝,掀起谋反,那么他就能有合理的借口直接死遁,再借阿宝的口把那些陈年旧事一样样地说出来,靳洛就算是不敌裴负雪,可自己给这小皇帝养的暗卫不是吃素的,在这种状况下,裴负雪难逃一死。   这积分不是能妥妥地到手?!   傅容时深呼了口气:“这任务终于有进展了。”   下班指日可待!   【宿主,可是裴负雪并没有怀疑你啊】   他还觉得傅容时是受害者呢。   傅容时道:“只是现在还没怀疑我而已,那封信他还没拿出来,裴负雪觉得我是被跟踪了才会造成这一切。”   再加上他现在受了重伤,裴负雪情急之下根本想不到这更细的一层来,再者说,就算裴负雪真的怀疑了他,他也提前铺了后路,到时候三言两语就能把话再说回来。   这还没到他们决裂的时候呢,傅容时早就想好了借口去狡辩。   每个反派都应该有个背叛他后惨死的白月光,小说中万年不变的套路,反派阴暗内心中的最后一抹光亮,让他迷途知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后心甘情愿死在主角手里,主角这地位稳妥妥地就拿上了。   傅容时这具身体完美符合大众眼中所有白月光的特点,温润如玉,怀存悲悯之心,善良心软,最最重要的一点——体弱多病,就像性转林黛玉,不仅受不了风寒,还受不得伤,不然分分钟死给你看。   胸口的伤依然压得他没法动弹,傅容时现在每眨一次眼,都觉得胸口又有血溢出来了,裴负雪跟他受同样的伤,当天就能直接下地行走,白月光不行,白月光至少也得昏迷个两三天,不然不符合人设。   想到这里,傅容时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继续休养生息,短暂的清醒后又很快陷入了沉睡,更糟糕的是,他的伤口开始发热了,他听见了裴负雪和别人说话的声音,却始终睁不开眼,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只感觉到额头覆上一只微冷的手,然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凉凉的,落到了他的嘴唇间。   “求求你,醒一醒吧……”   “苒苒……”   他已经煎熬太长时间了,可床榻上的人依然昏迷着,不给他一点儿回应。   容枝:“…………”   什么东西好咸? 第10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傅容时结结实实地昏睡了三天,期间裴负雪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着那些早已经褪色的陈年旧事,企图以此唤醒他。   比如他们那伙人一起偷跑出去喝酒,回来碰上宵禁,被侍卫统领绑着一个不落地亲自送回了家,裴负雪和谢蒙白各挨三十下板子关在了府里,靳起罚了半个月的禁足,只有傅容时一个人没事,被指使着要给他们带城南街头的栗子糕。   裴负雪伏在床边,手指轻轻抚上他仍旧苍白的脸,低笑道:“其实我不爱吃栗子糕。”   是他被裴侯爷关着,太想见傅容时了,便借着他买栗子糕从后门送过来那一时片刻,再听听他的声音,从门缝里看看他的脸,不在他身边的每一个时辰,裴负雪都担心傅容时又受了谁的欺负,这不能怪他太软弱,他一向是温柔的性格。   年少的小公子一身白色锦衣,面如冠玉,打着油纸伞提着那份糕点递给他,然后站在门前可怜巴巴地问裴负雪:“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傅容时病弱,性子又温良,那时候他们一伙人当自家里的女孩儿一样护着他,往往一起犯了什么事,都要抢着把傅容时摘出去,恐怕他也一起受罚,其实这实在是多虑,傅容时虽算是寄养在宫中,却没什么规矩限制他,他也不是和他们这伙人一样故意要去犯事的人。   先太子靳起和苏蝉或者谢蒙白都是“容时容时”地叫他,只有裴负雪一直叫他“傅苒”,因为傅容时私底下偷偷告诉过他,“容时”是他的名,“子苒”才是他的字,是瑞王妃取的字,世人妄传,他也懒得去纠正,只有裴负雪窃喜他比靳起还亲近了傅苒几分。   只可惜时过境迁,他们都长大了,年少的情谊像流水一样,一去不返,只有傅容时待他如初。   裴负雪苦笑,手心贴着床榻上傅容时的额头试了试温度,两天前他伤口发热,眼见着只剩一口气,裴负雪整夜没敢闭眼,此时温度已经降下来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傅容时的身体经不起折腾,这一场热险些生生把他命夺去。   “我也不乐意给他们送栗子糕……”   裴负雪听见熟悉的声音,愣了一愣,微微抬起头,看见床上的人那双青灰色的眼睛已经微微睁开。   “傅苒!”   他想站起来去叫蛮蛮,却脚下一软又跌了回去,没顾得上看他扭伤的脚腕,裴负雪忍不住虚握着他的手,眼中溢出惊喜。   “傅苒,你醒了!”   傅容时微睁着眼睛,嘴唇开合:“我不喜欢给他们送栗子糕……”   他喘了口气,声音微弱。   “我是想见你。”   “我也是想见你,我也是!傅苒。”裴负雪握紧了他的手指,道:“你先别说话,我叫人来给你看看!”   傅容时闭了闭眼睛,轻轻握着他的一根手指,裴负雪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正想狠心把自己的手指从他的手里挣脱开,去外面叫人进来。   却正好撞见蛮蛮提着药箱推门进来给傅容时换药,她看见睁着眼睛的傅容时,也是惊了一惊,道:“你醒了?”   裴负雪连忙让开地方:“蛮蛮。”   蛮蛮拨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伤口,又换了一回药,道:“比预料的情况好很多,慢慢养着,过几天就能吃正常的东西了。”   裴负雪疲惫的眼睛终于像是被灯火点亮了一般,喜悦瞬间涌上心头,这几天他日日夜夜担心着的事,终于在这句话后稳稳地落了地。   他上前去坐在了床榻边,手指撩开傅容时脸侧的碎发,声音中的喜悦一点儿也克制不住,“你,你还想睡一会儿吗?”   傅容时看着他,心道:睡什么睡?再睡两天他脑子都要生锈了!他醒来那是要搞事情的!时间就是积分!他,时空管理局劳模,绝不允许耽误一分一秒!   人活着就是为了工作,只要不死,他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为了积分更加努力!   裴负雪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俊朗的脸上难得地扬起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似乎是很高兴。   傅容时暗暗冷笑:小子你不要高兴的太早!   他躺在床上,青灰色的眼睛中迷蒙地遮了层雾,沉默片刻后,他开口轻声问道:“宋…长安呢?他也受伤了吗?”   【宿主你是懂扎心的】   【是真不想让反派高兴一会儿啊】   裴负雪手指微顿,看着傅容时疑惑的面容,嘴唇微微张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要怎么说?   宋长安因为他,死了?   他不想因为这个让别人向傅容时讨罪,可事实的确就是这样,归根结底是他的错,宋长安为了让他能带傅苒逃脱,独自和乔彻一人对上,结果却是把命留在了那里。   他心里堵得厉害,又不愿让傅容时察觉他的失态,只能侧过了身,道:“没事,别担心。”   傅容时的敏锐比他年少时更甚,只这一句话他就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眼眶酸涩地流下一缕泪水,哽咽问道:“他的伤是不是很严重?”   裴负雪没说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指。   “你想知道吗?”蛮蛮终于忍不住,她将药箱搁在了一边,一身烟萝碎裙轻垂着,像是姑娘的秀发。   “你想知道,首领不说,我告诉你。”   “住口,江蛮。”裴负雪抬起眼,警告地看着她,“出去!”   “这里没你的事了!”   江蛮强硬地站在原地,问道:“摄政王殿下,你想知道吗?”   “江蛮,出去!”   傅容时眼睫轻颤,他看了眼身边背对着他的裴负雪,道:“我想知道。”   “他死了!宋长安死了!”   一向坚强的姑娘忍不住哭出声来,晶莹的泪珠像雨水一样滚落下去,“他和乔彻一起死了!因为你!”   没有那封信,如果他没有跟着裴负雪去山南脚下,他不会死的,他不会那么凄惨地丧命,宋长安跟着裴负雪起义,可能总有一天会死在敌人刀下,为了成全义,他可能会因为起义失败死在战场,但绝不应该这么潦草地死在赤阴山。   “宋长安,他……”   死了?   傅容时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心口像是被锤子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不可置信的无力像浪潮一样涌上来,冷水从头淋到脚,他的全身寒冷又无助。   “我……我……我不是……”   他结结巴巴地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裴负雪看着,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转过身来捧着他的脸,轻声安抚他:“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傅苒。”   这不是他的错,这种意外谁也不想的,傅苒年少时就善良,这样叫他听见宋长安的死讯,哪怕两人关系并不亲近,也会在这个人的心上落一道伤疤。傅容时和他说过,他一直愧疚于靳起的死,觉得欠先太子一条命,如果他那时候和靳起一起去喝酒,没因为政事叫靳起一个人出去,或者叫人跟着他,也不会叫先太子白白冻死在官道上。   这不是他的错,傅苒不该因为这个愧疚这么多年,这不是该他去赎罪的事。   傅容时撑着一只手坐起来,胸口的伤再次裂开,血水和药水混着溢出,却比不上他心如刀割的痛。   裴负雪眼眶微红,喉咙紧绷着,像是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他极力压制着心中混乱的情绪,对一旁的姑娘开口道:“江蛮,出去。”   江蛮站在原地一会儿,看了眼床榻上的傅容时,终究是推门出去了。   傅容时静静地坐着,身体僵硬,裴负雪半拥着他,“苒苒,不是你的错,别难过……”   傅容时摇了摇头,他咬着下唇,泪珠在脸颊上滚落,声音压抑着:“对不起……”   裴负雪抱着他,闭了闭眼睛,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知道他不在的那七年,傅容时在京城吃了很多苦,他可能会受人欺负,被那些权臣指着鼻子骂,那些人想把他拖下来,他一个无父无母的人坐着这世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可高处不胜寒,傅容时的日子是很难过的。   他心疼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他离京城那么远,不比那时只有一条街。   “如果不是我,宋长安不会死的……”   “……对不起。”   傅容时垂着眼,长睫上沾满了泪珠,他紧紧攥着裴负雪的衣袖,像是拉着什么救命稻草,身体微微颤抖。   裴负雪的手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脊背,他深深呼了口气,道:“长骁军那边在找你……”   他们怀疑是反叛军扣了摄政王做人质,一时之间还没敢做什么动作,但越来越强的防守叫整个赤阴山也开始警戒起来。   傅容时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裴负雪,我不想回去……”   “我不回去了行不行?”   裴负雪神情微怔,“那我……我护着你,不回去就不回去了。”   【他居然真的有这么想?】   【也不考虑一下长骁军多少人他多少人】   傅容时也是微微惊讶,他靠着裴负雪想了一会儿,终究是明白这剧情还得靠他来推动,他不提那封信,裴负雪就真的想不起来要拿给他看。   不拿那封信他怎么狡辩?   不狡辩怎么叫裴负雪发现这只是他的一场计?   不发现这是一场计他怎么振作起来去和主角对上?   这该死的剧情没他不行。   于是傅容时定了定神,问他:“那封信呢?你还留着吗?” 第11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我搁起来了。”   裴负雪搂着他,在他的背后垫了个软枕,傅容时病时穿着的云锦中衣因为换药微微敞开了些,裴负雪单手给他整理好,又道:“你以前给我送的信,我也放得好好的,没有丢。”   傅容时靠着他的肩,沉默了一下,眼神中迅速涌上一阵惊慌失措,他握着裴负雪的手,强装镇定:“负雪,烧了吧,烧了那封信。”   裴负雪不明所以,他笑道:“我好好放着呢,不会叫别人发现,你放心。”   傅容时身体颤抖了一下,全身绷紧,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难受地叫他心底的慌张都快要满溢出来,他压下声音,道:“烧掉,不能留。”   那纸信就是宋长安身死原因的最大证据,假若被裴负雪知晓这一切,傅容时并不能保证他的那把刀不会指向自己,销毁才是最好的办法,只有这封信像他的第二封信一样变成灰烬,他的计划才能继续进行下去,傅容时才能安心地回京城去对付乔家。   “为何?”   裴负雪轻轻地松开傅容时,让他靠在了软枕上,正想去拿那封信,垂眸却看见了他眼中的惊慌,裴负雪眼神微顿,视线移开了一点儿,他用力掐了下手指节,轻微的痛感却叫他的思绪更加迷蒙,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去拿那个放信的盒子。   盒子里的信层层叠叠,有的纸张有些轻微的泛黄,看起来年头有些久了,剩下的一些白整整的,前两天的信搁在最上头,裴负雪拿出来将它展开来。   “这……这封信?”   在看见那满页潦草的小楷字时,傅容时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心神一滞,下意识道:“这不是我的那封信!”   裴负雪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在那封信和傅容时的脸上扫过,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半晌后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是吗?”   傅容时青灰的双眸微微眯起,他抢过裴负雪手中的那张纸,看着信上的字,从头扫到尾,喃喃道:“我在信中并没有提到盐池……贩盐这件事,是我当面告诉你的,这封信里为什么会有……?”   他记得他写的那封信里只提了些长骁军驻地的防守兵数,包括大景早年勘察赤阴山的一些地形数据,此外没有别的,但这封信中的信息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   裴负雪垂了垂眼睫,他定下心神,问道:“你叫谁来送的信?”   “阿宝,”傅容时捏着那张纸,道:“我亲手写了叫阿宝来送的。”   “没有经其他人的手?”   傅容时想了想,道:“没有。”   裴负雪沉默了一会儿,眉眼微皱,他握住傅容时冰凉的手,深深呼了口气,锐利的凤眸中含着点儿莫名的情绪,他看着傅容时白皙的脸,鸦黑的发丝轻轻垂在傅容时的胸口,箭伤处透过纱布,还有些微微的血色。   “傅苒,你不会骗我,对吧?”   傅容时看着他,眼睫轻轻动了动,俊秀的脸上仍然是温温和和的点点暖意,他反手紧握住裴负雪的手,反问道:“你也不会怀疑我的,对吧?”   裴负雪单手扶着他的后脑,在他的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柔软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指节,傅容时抬眸看着他,眼中没有情绪。   “我相信你,苒苒。”   裴负雪轻轻抱了他一会儿,道:“我会去查的。”   “嗯。”   “你不要乱想,我没有怀疑你。”   “好。”   裴负雪只是在担心,假如真的有人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替换了信,那么这个人很有可能知道傅容时一直以来都在和反叛军勾结的事实,他隐忍不发,用换信这件事,向傅容时发出了警告。   这个人大概率军职不会太高,但知道军中机密,他的位置也不会太低,换作是赵元宜那样的,一怒之下拔剑清君侧,才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傅容时靠着他点了点头,手指紧抓着他的手,低声道:“你别不相信我我……对不起。”   裴负雪垂着眼眸看他,心口被这声“对不起”重重敲击了一下,只有傅苒,只有他,能只用一句话,就让他痛得想要立刻去死,心脏像被刀子割开一样,鲜血淋漓。   他不能怀疑傅容时,也不敢怀疑他,傅容时太善良也太聪明了,他能一眼看出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他的敏感曾经差点儿害了他的命,把这件事压在他的身上,无异于让他独自承受重迂万斤的愧疚和歉意。   可是这种信任与否又不能像买东西一样,称一称几斤几两,然后确定要不要买,他更没办法把心掏出来给傅苒来看,傅容时对于他来说,比一切所有的东西,重要更甚。   裴负雪心里压抑着什么东西,他定神看着傅容时一如既往温润的容颜,手指上移,然后捧住了他的脸,傅容时疑惑地看着他,青灰的眼眸中跳动着烛火的光亮,空气中的温度骤然升起,混杂着风声的喘息逐渐浓烈,傅容时身上的檀香萦绕在他的鼻尖,霎时间叫他的心尖激起意动。   裴负雪微垂着眼睛轻轻咬了口他的下唇,额头抵着他,低声道:“苒苒,我亲亲你,叫我亲亲你好不好?”   他的思绪太混乱了,仿佛被厚重的雾气笼罩,集中注意力变得异常困难,他甚至没有听清傅容时到底回答了他什么,两个人的呼吸声相互缠绕,裴负雪急切地贴上了他柔软的唇,然后轻轻地抵开了他的牙关。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裴负雪的怀抱中升腾着温度,傅容时身上的白色中衣渐渐乱开,他的唇下移到傅苒细长的脖颈处,亲吻带给他的满足感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欲望逐渐替代。   傅容时下意识仰头,手指紧紧攥着裴负雪的肩膀,喘息着想要攫取更多的空气,一双手臂轻轻地环抱着他,却禁锢着像牢笼一样挣脱不开,他欲拒还迎般推了推裴负雪的肩,却被更加用力地搂住。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窗外的风声也轻柔柔的,带起枯叶旋转,沙沙的声音和屋内两人的喘息声交织,湿热的触感蓦然贴上他敏感的喉颈,傅容时仰着头,眼眸微迷,整个人都被裴负雪带进了欲/望之中。   裴负雪眼睛中带着红血丝,他抚摸着傅容时柔软的长发,轻轻喘了口气,硬生生将自己从沉沦中拽出来。   傅苒受伤了。   傅容时疑惑低眸,“裴负雪?”   裴负雪摸了摸他颈间的红痕,用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波动,柔声安慰他,“苒苒,你受伤了。”   靠,他是不是故意的?!   裴负雪真有你的!   【记小本本,后面使劲虐他】   上班就算了,加班也可以理解,连个中场休息都不给他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可以跟系统一起去小黑屋看电影的!   【就是就是】   傅容时喘了口气,他还想再努力一下,于是拽着他的衣襟,委屈道:“可是我好想你……”   “你不想我吗?”   裴负雪一把按住他的手,嘴唇动了动,凤眸中原本消退的欲/望险些被他一句话再度挑起来,他咬了咬舌尖,强行压下纷乱的心绪,安抚地抱了抱他。   “会伤到你的,乖一点儿。” 第12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傅容时抬着眸看他,微曲的眼睫轻颤,半晌后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别过头去淡淡地“哦”了一声。   裴负雪看着有些想笑,他将闹脾气的小公子扭回来,指节在他的脸上捏了捏,道:“等这桩事了,我好好地陪你,行不行?”   “你想怎样都好,我脱了衣裳任你采劼。”   “想闹成什么样都随你。”   傅容时的耳尖微微红了红,他抿唇不语,过了半晌才骂道:“不要脸。”   他这话说得娇嗔,脸颊红了一片,裴负雪好一阵无奈,又将他搂进了自己怀里,道:“不要脸就不要脸吧,你可还生我的气吗?”   傅容时冷冷“哼”了一声,忽然想起自己在裴负雪胸口戳的那一箭,心里不由得紧了紧,道:“你的伤也没好,你骗我。”   傅容时说得肯定,显然没有询问他的意思,裴负雪默了默,他伸手撩开自己的衣襟给他看,“我身体好,你看,早已经结痂了。”   他说的没错,裴负雪身体向来好,受伤的第二天就能下地,这么久了也该结痂了。   傅容时半坐着,眼珠微微移动,向他的胸口处瞟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过了两息后却又立刻看了回去,他没有看错,裴负雪那道箭伤旁边,有一块更大的伤疤,看起来有些日子了,不像是最近才受的伤。   这么大的伤疤,除了烧伤以外,没有别的可能,裴负雪受过的烧伤,只有……烙印。   “你这是……?”   傅容时微微皱眉,“你把奴印去掉了?”   “嗯。”   裴负雪无意叫他心爱的人看清自己身上丑陋的疤,很快地把衣襟整了回去,但傅容时看得分明,那块被烙刻的奴印,大概率是裴负雪自己用刀剜去的。   生生割掉一块肉,那得有多疼……   傅容时只想感叹:不愧是最大反派啊,不像他,身娇体弱,一个风寒就能要他的命,人家割去一块肉还好端端地站着呢,他落水一次就得拿千年药参来救,整天虚弱得像马上要归西了一般。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宁愿选择炮灰部,那里虽然人设普遍智商低,但他们大多都有一具,金刚不坏的身体,作为和主角作对的小角色,没有一具好身体,怎么有精力去搞事情?   “心疼了?”   裴负雪整好衣服,抬眸看见傅容时定定看着他胸口的眼神,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问道:“傅苒,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傅容时瞪了他一眼,将他捏来捏去作乱的手拍下去,冷冷道:“你自己的身子,我心疼有什么用?!”   他越想越气。   “奴印就奴印,这满赤阴山的人谁敢说你一个奴字?起义都敢做了还怕一个小小的烙印吗?非要剜去一块肉来受苦,那这个苦你就自己担着!”   傅容时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他一向是言简意赅的,往往一句话便能直指中心,这次他显然是真的发了脾气,说了这么些字后,只莫名觉得口渴,但方才将裴负雪骂了一顿,他又不好意思这么直接地令他倒杯水来,于是只咳了两声,转过头去不说话。   裴负雪默默地倒了杯茶,搁到他嘴边。   傅容时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又听见裴负雪轻声道:“傅苒,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淡淡的喜悦,裴负雪当然知道这道奴印并没有什么所谓,他也知道傅苒并不是真的要骂他,只是恼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是对于裴负雪来说,这道奴印就像困住他的枷锁,裴家满门,年少风光,因这道烙印隔绝开来。   一寸风雪更比一寸重,他的希望并不是来源于傅苒待他如初,而是他剥去这道烙印,他就可以假装自己还是那个喜欢把傅苒护在身后的裴小侯爷,他是希望自己也能像傅苒待他一样,从一而终。   裴负雪的嘴唇贴着他的额头,低声道:“傅苒,我好爱你。”   “我也是,”傅容时挣脱开他的怀抱,强硬地看着他,道:“裴负雪,我得回去。”   他得回长骁军,回京城。   裴负雪如今腹背受敌,他留下来,只能是给他添乱子,宋长安和乔彻同归于尽,在乔家那边,他总要给个合理的交代。   裴负雪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他想说话,却只是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来。   傅容时道:“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就放手去做吧,不用再顾及别的。”   “靳氏皇族落亡之时,你去接我。”   ……   傅容时断断续续休养了六七天后,在裴负雪的暗中护送下,顺利回到了王师军营,阿宝见他胸口一处大伤,顿时吓得心神大骇,碍于有赵元宜在场,也不能直接扑上去查看伤势,只能担忧地站在一边。   “赵将军,成了。”   傅容时屈指敲了敲桌子,身上换回了一件玄色蟒袍,他面容依旧苍白,说话的时候往往要换三四回气,阿宝连忙给他端上茶水。   傅容时喝了两口,道:“还请赵将军,对乔参将家眷补恤上心。”   他对赵元宜说过两次类似的话,一次是因为谢蒙白,年少情谊,他权当已经尽了,身后之名和家眷补恤不必吝啬,给谢家一个心安。   但乔彻是不一样的,他是自己与赵元宜一起用计谋杀死的,心中再厌恶,表面功夫得做足,不能落人话柄。   赵元宜拱手行礼,“属下明白。”   傅容时手指交叉搁在胸前,他想了想,道:“乔彻军权,请赵将军妥帖分散,京城遥远,待到乔家知道消息,约摸也一个月后了。”   趁这个时间,分散乔彻原本手中的军权,将他所带领的军队分散入其他队列,从内至外,瓦解乔家在军权这方面的路,傅容时再回京时,与乔家的文战就好打得多。   “是。”   赵元宜深行一礼,退后几步后转身出去了。   阿宝见人已经不在,连忙扑上来查看自家公子的身体状况,越看越心痛:“您怎么样啊?怎么会伤成这样?”   阿宝对自家公子的身体状况心里有数,恐怕自己再给傅容时添一分疼痛,手摸在他胸口半天也没敢揭开来,只看着他胸口的绷带默默流泪。   傅容时无奈地把小太监拉起来,道:“阿宝,这只是一场计。”   只是他失算了,没想到乔彻这厮会选择先射他,原本受重伤的应该是裴负雪,这道伤叫他自己受了,宋长安反而因此丧命,只能说是一环扣一环,阴差阳错罢了。   阿宝可怜兮兮地流着眼泪,“公子怎能亲自以身试险,这些事阿宝也能做得的。”   傅容时叹了口气,道:“难得很,陛下论到出身,也算是半个乔家孩子,想彻底除掉乔氏不容易。”   皇权旁落,外戚干政,傅容时最大的优势在于他没有亲属家眷,无后顾之忧,可这同样也是他的缺陷,身居高位,一朝不慎,怕是要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除了用计,别无他法。   先帝将先太子托付给他,靳起又将靳洛托付给他,他做摄政王七年,整整七年都耗在了靳氏皇族的身上,皇家待他有养育之恩,如同再造,这个恩情,傅容时不能不报。   阿宝道:“公子,乔太傅是陛下的亲舅舅……”   傅容时笑了笑:“是啊。”   所以他维护的并不是靳洛,而是靳氏皇权,假设靳洛拎不清非要和乔家沆瀣一气,那么他也不介意再选个旁氏嫡子上来,谁当皇帝都没差,只要是靳家的江山还在,那么他就算对得起先帝。   …………   边关开春有些晚,已经是四五月的季节,赤阴山上的树草花叶才开始微微地冒芽,起先是下了场春雨,过后万物复苏,风也开始从凌厉变得温柔。   裴负雪坐在屋内,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信纸,他垂着眼眸扫过信上的字,熟练程度仿佛早已经看了千万次,熟悉的小楷字,熟悉的“裴”字写法,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想的没有差别——这就是傅容时亲手写的信。   傅苒为什么要撒谎?   他为什么要说这封信不是他写的?   既然这封信来处有疑,那么原来的那封信在哪里?   他坐着想了一会儿,目光从信纸转移到一旁幽幽的烛火上,心念电转,一时之间思绪明朗起来。   傅容时所说给他送的药……真的是被手底下人私藏了吗?   或者说,送信人送来的东西中,真的有药吗?   裴负雪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然后将手中的信卷起来,搁到晦暗不明的烛火上方,眼见着火焰将这一切慢慢吞噬,他反而愈发轻松下来。   他不愿叫傅容时在军营难做,独自出来见他,却碰见跟踪他的乔彻,还因此受了重伤,军中难免会有些质疑,如果留着这封信,那么就坐实了傅容时和反叛军勾结的事情,不过幸好乔彻死了。   幸好他死了,否则傅容时在军中,该是会百口莫辩,没法脱身。   “咚咚”   房门轻轻被敲响两声,门外有人轻轻唤道:“首领。” 第13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裴负雪抬头见是于勉进来,便道:“坐吧。”   “你有什么事?”   于勉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坐在了他的对面,木环扣在他的额前,有种独属边城的异域感,少年的面容上满是忧愁。   “陶降已经找到了新的贩盐路子,能避开长骁军的巡查路线。”   裴负雪“嗯”了一声,他将桌子上的烟灰拂落,道:“这段时间尽量别和长骁军直接对上,他们虽然还忙着和蛮族的战事,可留下的那部分实力也不容小觑。”   于勉咬了咬牙,忍不住问道:“已经做好准备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打?”   他们已经准备七年了,打与不打,只凭裴负雪一句话。   裴负雪沉默了一下,道:“等傅苒回到京城。”   于勉蓦地一下站起来,又悻悻然坐回去,“您还相信他?!”   “我们都已经查过了,没人私藏药品!更没人调换信件!”   “是他在撒谎!”   裴负雪道:“我知道,傅苒有他自己的打算。”   于勉怒不可遏,他站起来,怒道:“长安哥是他害死的!没有他的信,长安哥不会死!”   “冷静,于勉。”裴负雪抬眸看着他,道:“宋长安不是他害死的。”   傅容时可能有自己的计划,也可能的确在信件中做了手脚,但宋长安的死不能归结到傅苒身上去,那封信是写给他的,如果傅容时真的算计了什么,死的也应该是他,而不是宋长安,更何况,傅苒身受重伤险些没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身体状况,傅苒不会拿他自己开玩笑。   “首领,你知道军中现在在说你什么吗?!”   于勉踩着地板,他整张脸都被气得发红,飘扬的发丝和他的气息一起舞动在空气中,他将额前的木环猛地一下扯下来,道:“他们说你优柔寡断,不配做裴家的少主!”   反叛军中多数是裴家旧部,感怀于裴家上下死于非命,感念裴侯爷对他们的培育恩情,才会跟着裴负雪一同兴叛乱,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非常认可裴负雪这么一个纨绔小少爷,多得是对他有质疑,只是当面不说出来而已。   于勉握着那条布带,道:“就算长安哥不是他害死的,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首领你心软念旧情,那我去杀他!”   他拎着剑就要出门去,“我去给长安哥报仇!”   “站住,于勉!”裴负雪在他身前拦住他,道:“如果真的是傅苒想刻意害死宋长安,那他为什么要给我们长骁军的兵防图?”   于勉愣了一愣,嘴硬道:“谁知道那兵防图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裴负雪拽着他坐下来,道:“我叫人去勘察过了,东西南北,分毫不差。”   于勉无话可说。   他如坐针毡地坐了一会儿,道:“那他也骗了我们,谁知道有一天傅容时会不会把我们都卖了?!”   裴负雪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道:“我会去问的,傅苒处境尴尬,就算真的撒了谎,我也得去问清楚才行。”   他不愿只凭一封信,就把傅苒划分到敌对势力那方去,平心而论,就算他真的欺骗了他,裴负雪自认也是下不去手的,他只能寄希望于,傅容时是有难处,他害怕身份暴露,害怕以后在京城会被臣子弹劾,那时候山高路远,裴负雪救不了他,所以傅苒只能说自己并没有写这封信,才能把自己摘出去。   “您不能去,”于勉道:“万一被埋伏……”   裴负雪道:“我这次不传信给他,夜晚悄悄地去,很快就回来。”   他又问:“京城的眼线,安插好了吗?”   于勉回道:“用的是之前裴氏留下的人,昨天传信来说进不去宫里,只能在皇宫外安插。”   “不用进到宫里,”裴负雪敲了敲桌面,道:“重点监视着乔家,他们七年前做的事可不少。”   要是能拿到七年前的证据,那么裴家就可以沉冤昭雪,但时隔这么长时间,乔顺年估计早把证据毁掉了。   “乔家把持着朝政,文商军三方面都……”裴负雪忽然止住了话头,他猛的站起来,心里升起一个可能。   “军?”   裴负雪瞳孔骤然一缩。   乔家在军的只有乔彻一人,如今乔彻死了……有些事情一旦有了苗头便一发不可收拾,偏偏在局内时看不出来,可一旦脱身局外,这场计谋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傅容时非要亲自来赤阴山见他,为什么跟踪他的恰好是乔彻,为什么他不承认那封信是他写的……这么看来,一切都再明朗不过了。   “首领?”于勉跟着他站起来,有些疑惑。   裴负雪定了定心神,道:“于勉,明晚叫全军待命,注意信号。”   他得去一趟,他总得去找傅容时问一问,假如傅苒一直以来都在欺骗他,那么他真的能做到和傅苒敌对吗?   不能的,他太清楚了。   “是,首领。”   …………   是夜,边关逐渐回暖,湿漉漉的雨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土中已经长出了草芽,士兵的手中拿着明亮的火炬,正巡查着周边的可疑人员。   裴负雪穿了身黑色劲装,颜色和夜色融为一体,摄政王的营帐一如既往地无人看守,似乎是在等着他过来一样,裴负雪想到这个可能,心里微微一痛。   他掀开帐帘时,傅容时正对着桌子上的一本文书出神,听到声音,他没有抬头,只是将文书合上放好,淡淡道:“你来了。”   “你在等我吗?”裴负雪站在他面前,垂头看着这人,傅苒面色依旧不好,唇色浅淡,身上的玄色蟒袍更显他的瘦弱,几缕发丝垂在胸口处,衣服很严实,他看不见傅苒胸口的伤到底如何。   虽说他有些来“问罪”的意思,可看到傅苒这种样子,心肠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他坐下来摸了摸傅容时的手,还是有些凉,指尖正想移动着探上他的脉搏,却被傅容时反手避开。   他道:“裴负雪,我在等你。”   裴负雪一愣,他难得强硬地拽住了傅容时的手腕,几乎是逼迫着探上了他的脉搏,摸了几息,眉头皱起来,道:“傅苒,你没有好好养伤。”   他说得肯定,这下离得更近,两人各怀心思,裴负雪更清楚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疲惫之色,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重要吗?”   傅容时的声音很冷,细听之下还有几分颤抖,他似乎是没什么心思和他继续斡旋,直截了当道:“裴负雪,开门见山,你来是要做什么?”   裴负雪没说话,一阵沉默蔓延中,傅容时看着他,青灰的眼眸十分认真,他继续道:“后日,我动身回京城,所以你有什么事,不妨现在就说。”   “这么快?”裴负雪凝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问道:“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傅容时眼睫微颤,他移开视线,道:“这件事,我已经和你说了,那封信不是我写的,至于到底是谁调换了……”   “是你写的。”裴负雪盯着他的面容,道:“傅苒,你不要撒谎,那封信是你写的。”   傅容时眨了眨眼眸,看向他:“你不信我?阿宝知道信的内容,不如我叫他来对峙。”   裴负雪心里狠狠一颤,他们之间怎么就至于用上“对峙”这样的词了?   裴负雪狠下心,道:“你撒谎,为什么还要叫我信你呢?”   “其实你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去了赤阴山,另一封应该还在你的手上,你害怕被人查出来,是你设计害死了乔彻,所以骗我说那封信不是你写的……”   傅容时微怔。   靠,反派怎么这么聪明?   一下子直指关键。   【毕竟是主角最大的敌人,不聪明早就嘎了】   说的也是,傅容时深以为然。   他看着裴负雪,闭了闭眼眸:“所以你今天来,是想问我的罪?”   “我认了,然后呢?”   他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问道:“你要杀了我吗?”   杀了他?裴负雪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抖着,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最终所有的一切都在指尖消散,什么也没有抓到。   “我对你的心意,你真的不明白吗?傅苒。”   他们互许过终生,不过是一个误会,傅容时居然要将生死横跨在他们之间,裴负雪的理智渐渐燃烧着,他怎么会杀傅苒?他怎么可能杀了傅苒?   傅容时眼眸淡淡,他看着裴负雪,道:“我是骗了你,但宋长安的死怪不到我头上,这个我不认。”   裴负雪紧攥着手,道:“我没有要你认这个……我们还有别的事没有说清楚。”   “所以你还是觉得是我害死了宋长安。”   傅容时冷笑一声,他叹了口气,道:“裴负雪,我们摊开说吧,把一切都挑明了说。”   “你怀疑我什么,想知道什么,今天我都告诉你。”   裴负雪闭上眼睛,感觉全身无力,他只是来要一个答案,傅苒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好像要和他彻底决裂一般。   他不想问了,他也不想知道了。   “我对你的心意,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倾身攥紧了傅容时想要逃脱的手,用力咬着自己的舌头,道:“你想要做什么,你告诉我,好吗?”   “我不介意你骗我,但是傅苒,我们是爱人,你总得叫我清楚明白吧?”   傅容时看着他,眼神很冰冷,他不再试图挣脱开裴负雪的手,“裴负雪,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装作一副……深情的样子呢?”   “不觉得恶心吗?”   他声音沙哑颤抖,指尖冰冷得可怕,“你若实在不服气,那我承认,我杀了宋长安……”   “这样如何?你清楚明白了吗?”   裴负雪心如刀绞,他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心中不断翻涌的痛苦还是无法遏制,他不理解为什么傅容时总是要误解他的意思。   “宋长安的事,我们先搁一下……”   裴负雪深呼一口气,问道:“傅苒,你是真心的,爱我吗?”   他不想怀疑什么了,也不怪傅苒欺骗他了,他只想知道这一个答案,他们这么多年情谊,不能因为一个误会彻底了断,傅苒话里的意思叫他心慌,每个字都好像要和他彻底算清楚一般,他太慌了,太害怕了。   沉默的烛光中,傅容时的脸被照耀着,依旧苍白,他声音冷冽,过了很久才道:   “我以为,你对我的恩情,我七年前就已经还尽了。” 第14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恩情?”   裴负雪有些不可置信,他凝视着眼前的人,深入骨髓的窒息感将他吞噬,巨浪掀翻了孤舟,他狠狠抓住傅容时的手臂,越攥越紧,声音苍凉又绝望。   “这么多年以来,你对我只是恩情?”   傅容时的手臂被紧扣着,他无法挣脱,疼痛感叫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裴负雪下意识松开一点儿,又很快再次攥紧,他的声音变得苦涩,看着傅容时一如既往冷静的脸,他忽然扭曲地苦笑起来。   “傅苒,你一点儿都没有,爱过我吗?”   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好的,哪怕仅仅只是爱过,就能叫他在边关的风雪中挺过另一个七年,这七年他太痛了,唯有想着傅容时聊以慰藉,到如今他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恩情,都是假的,所有的温柔不过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傅容时眼睫轻颤,他别过头,眼眶早已经红了一片,泪珠从他青灰色的瞳孔中滑落,砸在实木的桌子上,积起一滩水渍。   “有一点。”他傲然仰着头,不肯让眼泪再次掉下来,傅容时咬着唇,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是有一点儿的。”   人向来是贪心不足的,裴负雪原本只是想要一个傅苒到底爱不爱他的答案,如今得到了这个答案,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恶劣的情绪在他的心底蔓延着,像是贪吃的毒蛇——一点儿都有了,为什么不能继续爱他呢?为什么不能给他全部?   傅容时默默地流着眼泪,裴负雪想像以往一样轻轻地给他擦干净,然后捧着他的脸亲吻他,最终却只是手指动了动,仿佛无动于衷般看着这一切。   “可是这一点儿……裴负雪,不足以让我放弃所有跟你走……”   裴负雪忍不住辩驳:“为什么不能?”   他不差,他从来不妄自菲薄,裴负雪知道自己从小就是天之骄子,说得傲气点儿,有人喜欢他是应该的,可是他不要别人的,他只想要傅容时的喜欢,这算不上得寸进尺,他早就想要了,年少时他们二人关系最好,合该是永远在一起的。   傅容时深叹了一口气,道:“十年前你拿千年药参救我性命,我很感谢你……七年前这条命我权当已经还你了,我没那么大权利,我做不了什么……如果你实在恨……那你就……”   杀了我吧。   可是他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裴负雪强硬地打断,他起身来到傅容时面前,脸色冷凝得可怕,他攥着傅容时的手腕,道:“你要谈恩情,可是我救你一命的恩情,你以为几封信几个药膏就能还尽了吗?!”   “你欠我的是一条命,傅容时!”   裴负雪在说出这句话的后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他不愿拿恩情裹挟他爱的人,他不该这么说叫傅苒难做,他后悔了,他想收回自己说的话。   傅容时苍白面容上的绝望蔓延着,他沉默不语,低垂着眸,好半天才像破罐子破摔般道:“随便吧。”   “你想怎么样?都随你。”   裴负雪手指一紧,巨大的无措将他吞噬,深入骨髓的冷叫人窒息,每呼吸一次,都拉扯煎熬,难以忍受。   傅容时是真的存了,和他彻底了断的心思,他真的不想再要他了,那些耳鬓厮磨的日子,那些年少时的风光无限,早就回不去了。   傅容时轻轻的声音像是漂浮在空中:“后天我就回京了,这两天你想叫我做什么,或者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裴负雪咬着牙,道:“等你回京,我就攻下边城。”   傅容时眼睫颤了颤,“可以。”   “我要杀了赵元宜!”   “嗯。”   “我要叫长骁军改姓裴,起义杀了皇帝!”   “好。”   裴负雪停下来,他好半晌没说话,傅容时忍不住问:“还有呢?”   …………   “……傅苒,你能不能爱一爱我……像之前那样?”   他终究是软下了声音恳求,伏身像一只可怜的困兽,他握着傅容时的手腕,低声道:“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了,我没想拿十年前的事裹挟你……救你是我自愿的,你不用还我……”   爱人之间本就不需要还来还去的恩情。   “那封信是我写的。”傅容时面色不改,他试图从裴负雪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但没有成功。   裴负雪愣了一下,道:“我知道。”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怪你骗我,我只是想知道个清楚明白,”他顿了一顿,道:“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止你,我会帮你的。”   傅容时忽然冷笑一声,眼眸中的凉意像冰雪一样化作实质性的尖刀,刺向身前的裴负雪。   “事到如今,也不妨实话告诉你。”   他忽然笑了一下,道:“如果宋长安没去,死的就是你。”   裴负雪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你是……什么意思?”   傅容时闭了闭眸,道:“一封信让你等我,另一封信引乔彻前来,如果不是宋长安扰乱了我的计划,原本的预况,应当是你和乔彻一同死在赤阴山。”   裴负雪彻底愣住。   “一箭双雕,真是妙计。”   雷驰电闪之间,裴负雪的脑中显现出当日的状况,一些微不可查的细节在他的脑中疯狂回荡着。   为什么傅容时对乔彻的出现没有表现出惊讶,为什么偏偏来的是乔彻不是别人,为什么他会执意要他杀了乔彻?   一切都明朗了。   这只是一场计谋,只是宋长安跟着他前去打乱了傅容时原本的计划,否则,按照当时的状况,他身受重伤还没缓过来,一个乔彻出现在赤阴山,死的应该是他和乔彻,宋长安不过只是个变数……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傅容时静心策划的计谋。   “你……”   裴负雪手臂上的肌肉在剧烈颤抖着,他的眼中渐渐沁出泪意,眼神从傅容时的脸上滑过,一种难以遏制的恨意逐渐涌上来,掀翻了他所有的温情。   “你太聪明了,傅容时。”   他太聪明了,傅容时自幼便通读策论,兵家十六计他早能用得炉火纯青,也难怪先帝会叫他辅佐太子,这样的一个谋臣站在他面前,如果不是他主动挑明,裴负雪甚至永远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后悔吗?裴负雪。”   傅容时看着他的眼泪,心里微微一颤,他轻易地挣脱开了裴负雪禁锢着他的手,笑了笑轻声道:“杀死宋长安的不是我,是你。”   “是你的愚蠢,和自负杀了他。”   裴负雪猛地看向他,苍白的脸上早已经没有了泪痕,眼神灰暗得可怕,除了伤痛和绝望,眼底还有一种陷入疯狂的恨意。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这样看着他。   静谧的夜里,只有沉重的喘息声,裴负雪看着傅容时那张一如既往温润如玉的面容,心中止不住地恐惧起来,如果从七年前开始,便只是一场计的话,那么傅容时到底计划了多少次想要叫他死,明明只需要一句话,他就能为傅容时赴汤蹈火的,可他偏偏用这种方式,叫他们之间彻底决裂。   没有一丝周圜的可能。   “裴负雪,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傅容时抬眸看着他,手指主动地按上了他腰间的长刀,他摸了摸刀柄,那里有他的字——“苒”。   他在裴负雪的目光下渐渐抽出长刀,道:“我已经准备好还你的恩情了。”   “杀了我,我还你的救命之恩。”   裴负雪猛地按住他抽动长刀的手,身体颤抖着,他森冷的目光凝视着傅容时,声音冷得可怕:“你一条命,换不回来宋长安。”   傅容时愣了一下,随后了然地笑了笑,道:“可能是我天生贱命吧,的确换不了他。”   “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   他说得十分轻松,像是妥协,又像是彻底不想再玩了,就连自我贬低也说得这么自然,青灰色的眼眸中盛满笑意,细看却是面无表情。   裴负雪的心狠狠痛了一下,仿佛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他的心中不断翻滚,苦涩的蛇胆压着他的喉咙,他受不了,却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他心爱的人,在他面前如此自轻自贱,裴负雪又怎么可能不心痛?   娇俏的白玉面容对着他笑,从门缝里给他递过来栗子糕,在他和谢蒙白打架的时候坐在茶馆的二楼看着他,为他加油助威,裴家落败后他一袭白衣,顶着皇家的压力为他送行,给兵卒偷偷塞钱,只为叫他好过一些……   可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他面前的人穿着玄色蟒袍,笑容还是那个笑容,容貌一点儿也没变,只是在面对他时,不知什么时候有了算计,不知道什么时候,傅容时想叫他死,抽刀断水,这情谊怕是……彻底断了。   裴负雪闭了闭眸,道:“傅苒,你到宋长安墓前道歉,我一切既往不咎……”   “什么都原谅你。”   宋长安是为他死的,傅容时合该去道这个歉,哪怕并不真心,裴负雪都可以当做不知道地原谅他。   傅容时微微挑眉,他端起桌子上已经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淡淡道:“对不起?”   裴负雪眼眸微红,定定地看着他。   傅容时忍不住笑了,“怎么?要我跪下,还要我烧纸钱,流几滴泪,说我对不起你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原谅我?”   “太可笑了。”   他站起身来,从柜子上拿起那架裴负雪送他的弓弩,扔到桌子上,笑道:“裴首领,你见过当朝摄政王给反叛军道歉的吗?” 第15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裴负雪猛地看向他,苍白的脸上没有泪痕,他的眼神幽暗得可怕,手指在空气中磨肇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好半天才慢慢摸索到自己的刀柄,拇指按上了那个“苒”字,指甲碰上刀鞘,发出微微的响声。   “别动手。”傅容时忽然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后再次坐下来和裴负雪平视。   裴负雪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他沉声辩驳道:“傅苒,我没想和你动手。”   他怎么可能对傅苒下得去手?不可能的,真的刀剑相向,试问他能做得到吗?裴负雪做不到,他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救不了落败的裴家,没能及时表明自己的心意以至于他们错过了许多年,到如今哪怕傅苒真的存了要杀他的心思,他也一样下不去手。   傅容时看了他一眼,道:“我没和你说话。”   营帐内发出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傅容时抬头撇了一眼,再次做了一个手势,命令道:“请退避。”   片刻后,声音彻底消失,傅容时看着面前裴负雪布满哀伤的眼睛,终究是叹了口气,道:“暗卫都退了。”   “裴负雪,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他忽然想起什么,淡淡地笑了一下:“这次你再不动手,多余的机会,我可给不起了。”   裴负雪的脸色愈发冷凝下去,声音哀伤得像是掉入了寒冰地狱,他道:“傅苒,我只要你一个道歉。”   “不用跪,不用烧纸钱。”   “只要一个道歉。”   他替宋长安要一个道歉,私心里,他是不想和傅苒彻底断了的,只是宋长安这件事始终是一个坎儿,如果过不去,两个人心里都会有疙瘩,到那时感情慢慢磨尽,他再想追溯年少时的意气,也终究不会再有了。   傅容时默了一下,他的手按住了桌子上的弓弩,垂着眸思索了半晌,道:“裴负雪。”   “是我欠你吗?”   他笑了笑,道:“我不欠你的。”   “裴家是我弄得它落败的吗?裴家二百多口人,是我下令斩杀的吗?是我让你做了军奴的吗?”   他青灰色的眼眸中带上了嘲讽:“我甚至给了你机会去反叛起义,我替你瞒着你们倒卖粗盐的事,给你们长骁军的兵防图,帮着你背叛靳氏皇族……”   “这样,也不算还尽了你的恩情吗?”   裴负雪没有说话,他的手扣在长刀的刀柄上,越来越紧。   裴家的事永远是他的心病,血海深仇,焉能不报?如今被傅容时这样一字一句地再次说出口,字字千钧,压在他的身上,裴负雪喘不过气,便只能硬生生地把喉间的血咽下去,这股气顺着经脉流入心脏,像被千万根针扎了一样痛。   来自心爱之人冷漠的话,更能扎得人鲜血淋漓。   傅容时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依然温和,他道:“我可以向宋长安道歉。”   裴负雪立刻回答道:“你道歉,我就原谅你,一切既往不咎,我们重新开始。”   他不知道傅苒为什么会忽然改口,可这句话却实实在在地给了他希望,或许宋长安会责怪他,骂他蠢货,斥他不顾兄弟情义也要一心向着傅容时,可是这都是他死后的事了,待一切事了,他愿意给宋长安赔罪。   傅容时的手摩挲着那把弓弩,他冷下声音,道:“公平起见,裴首领。”   “你先向靳起道歉吧!”   系统默默打出三个问号:【???】   【靳起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傅容时笑了笑,道:“没联系。”   【你让反派向仇人的儿子道歉?裴负雪他肯定不干!】   傅容时对系统道:“就是要他不干才好继续接下来的剧情啊。”   【不过裴负雪有对不起靳起的地方吗?剧情里怎么没写?难道我这是删减版?】   傅容时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你是系统你怎么可能拿删减版?”   “裴负雪没有对不起靳起的地方。”   这不是他找借口不想道歉嘛!总得让裴负雪知难而退才行,不然他能求着裴负雪不要叫他道歉去?   裴负雪怔了一下,看着眼前的人,好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裴家二百多口人死在靳氏皇族手中,傅容时要他给靳起道歉?   傅容时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向靳起道歉,我就算对不起宋长安,一切都随你,跪拜也好烧纸钱也好,既往不咎。”   “……为什么?”   傅容时看着他,问道:“你知道靳起真正的死因是什么吗?”   裴负雪道:“礼册上说,他是意外冻死的……”   “不是意外,”傅容时打断了他,道:“他是因为你死的。”   系统再次打出三个问号:【???】   【剧情没写这一段啊,靳起不就是意外冻死的吗?】   傅容时忍不住“啧”了一声:“你在我脑子里别说话,我说他怎么死他就怎么死!”   靳起死都死了,不如给他的剧情加一把火,胡编乱造一下而已,他又不能跳出来打自己。   傅容时继续道:“四年前,靳起向太后求让裴氏全族魂归故里的旨,他在殿外跪了三个时辰,可惜被太后娘娘驳回了。”   傅容时闭了闭眸,深叹一口气,继续道:“夜晚宵禁后,他叫我一同出去喝酒,说是对不起你,为你喝一场祭酒,权当赔罪。”   “我因为要处理公务,所以没有去,他也没有带着侍从,一个人去了我们年少时常去的那家酒馆,喝得烂醉,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   “已经冻死在了官道上。”   【嗯……这是你的戏份吧?】   傅容时在脑中按下声音屏蔽键:“你可以彻底闭嘴了。”   裴负雪沉默了很久,他的手扣着刀柄,又松开,像一座沉默的山峦,静静地坐了很久,才道:“……他的一条命而已,赔不了我裴家二百三十二口人。”   傅容时挑了挑眉,他喝了口冷茶咽下去,手指还按着那把弓弩,他想了想,缓声问道:“所以裴首领这是,拒绝道歉的意思?”   裴负雪长睫轻颤,冷冷道:“他命数如此,怪不得我。”   傅容时点了点头,“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他站起身来,拎着那把弓弩道:“裴负雪,我给过你选择了,是你不要的。”   裴负雪抬眼看他,一双暗眸深处是难以察觉的伤痛,向仇人的儿子认错道歉,裴家二百三十二口亡魂在上,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往前一步他对不起裴家,往后一步,他会彻底失去傅苒。   他没法选择。   傅容时看着他,手指已经搭在了弓弩上,紧绷的弓弦发出嗡嗡的声音,烛火摇曳着,明明灭灭,照着裴负雪沉默的侧脸。   “你不杀我,我可就要动手杀你了。”   裴负雪仍然坐着没有动,他抬起眼眸,看着面前一身玄色蟒袍的傅容时,凄惨地笑了:“傅苒,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没有一点儿感情吗?那些爱都是假的吗?前几天他们还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着,到现在,他们在彼此的身上看到的,居然只有恨了。   裴负雪的心中泛起一阵阵的冷意,如果这些年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傅容时对他只是感恩的话,那他多可怜啊,家人死了个干净,唯一爱的人也不爱他,甚至举着弓弩,想要将他射杀……   万念俱灰,莫过于此。   傅容时拉着弓弦,道:“裴负雪,我能不能杀了你,不是由我决定的,而是由你决定的。”   众所周知,傅容时不会武,方才他已经让所有暗卫退避,这个营帐里,确确实实只有他们两个人,裴负雪和傅容时是两个极端,他是武学天纵奇才,就算傅容时手执弓箭对准了他,抢占了先机,但只要裴负雪反抗,他就一定不会死,甚至能顺利反杀傅容时。   裴负雪沉默了一下,他移开了视线,沉声戳穿他的目的:“傅容时,你这样虚张声势,其实就是想叫我和你彻底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站在对立面,彻底决裂,从此傅容时效忠他的靳氏皇族,裴负雪领导他的反叛军起义,运气好的话,他们还能见上死前的最后一面。   他真的想这样吗?   他不想。   ……   他真的不想,哪怕叫他远远看着傅容时平安无事,比起彻底对立,那也勉强足够了。   他能妥协的,但绝不是向靳起道歉这样的妥协,傅苒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所以他就拿着刀,狠狠地往里面扎,扎得他全身麻木。   傅容时拉紧了弓弩,他站立着,看着裴负雪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眼底却全是哀伤。   “最后一次问你,裴负雪。”   “动不动手?”   裴负雪抬眸看着他决绝的眼神,忽然笑了一下,道:“我不动手。”   “我不信你会杀我。”   “——砰!”   话音未落,一支箭迅速从傅容时手上飞出,射在了裴负雪的胸口处,却只是发出了清脆的一道声音,这支箭落在地上,被裴负雪捡起来。   裴负雪一手拿着那支箭,另一只手摸进怀里,掏出了那块已经被击打碎裂成两半的青色玉佩,他紧紧攥着那块碎玉,棱角在他的手心硌出了血痕。   这块玉,是傅苒曾经送给他的,如今被他当胸一箭刺碎,他的心也碎了。   心死了,彻底心死了。   裴负雪撑着桌面颤抖着站起来,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面前原本手执弓弩,矗然而立的傅容时,“噗——”地一声,吐出了一滩鲜血,他的脸色依旧冷凝,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倒下来,玄色蟒袍被血水浸透。   “——傅苒!” 第16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弓弩“咚”地一声摔在地面上,傅容时眼前一黑,差点儿跌下去。   裴负雪立即下意识扑过去抱住了他,脸色已经完全变了,他心神俱裂,手指不停地颤抖,看着傅容时苍白的脸色,悔恨得直想要扇自己两巴掌!   他忘了,他忘了傅苒胸口还有箭伤没好,就这样和他吵架,傅苒的身子是受不得气的,好不容易才救回来,这个人血肉之躯,本来就体弱,又伤在心口,他怎么会一怒之下就刺激了傅苒叫他去拉弓弦?!   裴负雪半跪在地上搂着他,手心里的冷汗直冒,一时之间他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想要拉开外袍看看傅苒胸口的伤。   “滚开!”   大片血迹浸透了玄色的蟒袍,傅容时艰难地喘息着,嘴角的鲜血殷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他咬着牙使劲推了一把裴负雪的肩膀,这道力气却软绵绵地没有落到实处,瞬间千万种念头席卷在脑海里,伤口痛得他恨不得死过去。   裴负雪紧了紧手臂,颤着声音安抚他,“别气,别气,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黑色外袍被他脱至肩下,胸口的衣襟敞开,层层绷带之上,殷红的血迹刺得裴负雪眼睛生疼,他咬了咬舌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才道:“傅苒……你的伤口裂开了。”   傅容时断断续续地喘息着,用还能自由动作的右手,将外袍拉回肩上,遮盖住了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裴负雪看着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裴首领既然看完了,还不快滚?!”   傅容时仰着头,眼睫不停地颤,他故意用最毒的话来刺他:“我这伤换一个宋长安,真是太值了。”   “您说是不是?”   裴负雪闭了闭眸:“别这么说,傅苒……”   他已经后悔了,他后悔逼迫傅容时给宋长安道歉,后悔拿这些事来刺激他,造成如今这种状况。   傅容时几乎是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还是说,裴首领故意想看我的丑状,这样心里才痛快?”   “别说了,别说了傅苒……”   裴负雪将他抱起来,身体忍不住晃了晃,却下意识把傅容时抱得更紧,他压下心里所有翻滚的情绪,问道:“你的药在哪里?我去拿,你的伤裂开了,得用药才行……”   傅容时被他轻轻地放到屏风后的床上,明明疼得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却依然撑着手坐起来,冷笑道:“这不就是裴首领想看到的吗?”   “为什么不满意?”   裴负雪寻不到药,着急得额头冷汗直冒,他折回到床边,看着傅容时被伤痛折磨的样子,好像这道伤在他自己的身上一般,痛得他指尖麻木,喉咙中堵着什么东西,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裴负雪顺着床头的柜子摸了摸,一边寻找药物一边安抚他,道:“我想看你好的,傅苒,我没想和你吵架。”   “你好我才满意。”   傅容时的眸子倏然沉下去,他沉默片刻,忽然冷笑道:“裴负雪,这里没有药。”   裴负雪翻动的手指顿住,他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混乱的思绪在他的脑中飞来飞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稳定的着陆点。   傅容时抬起眸看他:“没有药,所以,要么你滚出去,要么让我痛死在这里。”   裴负雪愣住,只听见傅容时继续道:“我死了,赵元宜会立刻将你捉拿,到那时你成了孤魂野鬼,裴家可就真的是断子绝孙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忍不住再次咳出一口血来,血水滴滴答答落在衣襟处,染红了一片白色,傅容时跌倒在床上,发丝凌乱,一双眼睛却冷冽得可怕。   “——傅苒!”   裴负雪简直是肝胆俱裂,他掐了掐手心,没敢上去扶他,傅容时正在气头上,他这时候再惹了他不高兴,伤口只会更加严重。   “傅苒,你叫人来给你看伤,我……”   “你滚出去。”   裴负雪立刻答应:“好好,我走,我现在就走,你叫人来给你看伤……”   他看了眼床上的傅容时,狠下心转身想要离开,脚步却沉重得迈步艰难,裴负雪不敢回头看,看一眼多一份不舍,他咬了咬牙,想聚起一丝力气,却忽然听到傅容时的声音。   “等等!”   他顿住脚步,听见傅容时沉声道。   “玉佩,还我。”   裴负雪猛地转头看向他,怔怔地凝视着傅容时冰冷的容貌,心中升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是担忧,是悔恨,是不可置信。   “没听到吗?”傅容时道:“我的东西,还我。”   裴负雪张了张口,他知道傅苒的伤不能再等,可他仍然是忍不住辩驳道:“……你送给我了。”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裴负雪单方面认为的。   实际上,年少时他们在京城,时常换着东西玩儿,玉佩珠宝什么的,都是常见的物什,靳起还偷过皇帝的玉印出来给各家公子摸,后来被打了三十大板,还关了禁闭。裴负雪知道傅容时有一块从不离身的玉佩,想拿自己心爱的长刀来换,傅容时见他喜欢,便直接送给他了,也没要他的刀。   他一直当□□人的信物来看的,这么多年一直好好放着,今天他想要傅苒看在旧情的份上好好和谈,便随手放到了怀中,也没想着要和他决裂。   如今,傅苒想要回去了。   “送你就是你的了吗?”傅容时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他压了压胸口的伤,瞬间疼得□□出声,裴负雪想上前去看看他的伤口,却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   傅容时缓了好半天才道:“裴小侯爷还答应我要好好保管青鸾,你做到了吗?”   “既然你没有做到,也怪不了我把我的东西要回来。”   裴负雪看着他的伤,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便道:“青鸾,我会修补好的,你的伤不能再等了……我……”   “还我。”   傅容时十分坚决,他冷着脸,只想把自己的东西要回来,撑着一口气重复了一遍:“裴负雪,东西还给我。”   裴负雪心脏刺痛,他死死咬着舌尖,口中瞬间溢满了血气,这股味道反而叫他稍稍冷静下来,他道:“我明天来还给你,好不好?”   “我明天一定还。”   傅苒射出的那支箭没有叫他死,却意外击碎了青鸾玉佩,他没有受伤,却仍然因此在心上刻下了一道裂痕,连带着年少时的那些情谊,一同击碎了。   玉佩尚能修补,心里的痕迹呢?   …………   阿宝来的时候,傅容时正奄奄一息地仰躺在床上,十分平和,乍一眼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他闻见营帐内的血腥味儿,心里一紧,连忙上去掀开床幔,傅容时安静地躺着,面色苍白,气息几不可闻,阿宝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害怕得简直要哭出来。   一只手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阿宝一愣,看向床上的傅容时,他已经睁开了眼睛,青灰色眼眸看着阿宝,傅容时叹了口气道:“你家公子还没死呢。”   要不是他提前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还换了件衣服,这小太监怕是要吓得直接晕死过去。   不过有一说一,系统提供的假血包还挺好用,就是有点涩,在嘴里味道很不好,他喝了好几杯茶水才压下去。   【这是最便宜的假血包,贵点儿的没涩味儿】   系统兴奋地给他提建议【要不是你要得急,我就兑换蜂蜜味儿的了】   【甜的,能吃,我先买了屯着?】   【反正你下次还要用】   傅容时想了想,他要是吐血晕了,什么都不知道,万一裴负雪上来亲他,舔到一口蜂蜜味儿的血,这叫什么事?   算了算了,容易穿帮。   阿宝被他捉着手腕,杏眼瞬间亮起来:“公子!”   傅容时点了点头,他坐起来,道:“阿宝,给我倒杯茶水来。”   那种涩味儿始终萦绕在他的喉咙里,刚压下去又涌了上来,劣质道具果然不好用,他都是时空管理局元老级的任务者了,还这么敬业,真是可歌可泣!   系统连连附和【那是那是,凭我家宿主的敬业精神,在哪个部门都能风生水起】   阿宝端了杯温茶给他,傅容时接过来,将茶水含在嘴里,小太监给他的身后放了个软枕让他靠着,忍不住问道:“公子受伤了吗?”   阿宝自幼嗅觉灵敏,他很确定营帐里的确有血腥的味道,但看自家公子随意的状态,也不像是受了伤。   傅容时将茶水咽下去,道:“裴负雪来过了。”   阿宝蓦然一愣,差点儿跳起来,他胡乱在傅容时的身上摸了摸,险些碰到他胸间的伤口,“他伤您了?”   傅容时无奈将他的手拉下去,道:“别摸了,他没伤我。”   “那是?”   傅容时笑了笑,道:“是我伤了他。”   阿宝愣愣地“哦”了一声,道:“您没事就好。”   “阿宝。”   傅容时把茶杯给他,道:“你还记得我有一块青鸾玉佩吗?”   阿宝回道:“奴婢记得,您不是送给了……那个谁吗?”   青鸾玉佩自家公子自幼戴着从不离身,却在年少的时候送给了裴家的小侯爷,这块玉佩意义特殊,阿宝一直耿耿于怀想要替自家公子要回来,可近些年京城巨变,忙着忙着也就忘了。   傅容时抬起眼眸,道:“那块玉佩早就没效用了。”   “可是我的东西,就算没用了,也得叫他还回来。” 第17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傅容时那块青鸾玉佩不是普通的物件,当年他见裴负雪实在喜欢才送给了他,这人百般承诺“玉在人在”,说得跟真的一样,如今碎成了两半,换谁谁心里都膈应,更何况这是瑞王妃遗物,旁人不知道,傅容时自己还不知道吗?   【宿主,你要不射那支箭,玉佩应该还能是完好的】   傅容时靠着床栏,理直气壮道:“他要不把青鸾放怀里,玉佩会碎吗?”   【裴负雪也不知道你会正好射到这块玉啊】   【哎,消消气消消气……要不要看部电影?】   【看部恐怖片提提神?】   傅容时咬了咬牙:“你到底站哪边?”   系统滋啦滋啦地响了两声,道:【不好意思,沉浸式剧情太入戏了】   【忘了咱是在做任务】   傅容时无语了半晌,他轻轻用食指敲了敲太阳穴,道:“以后我走剧情的时候,不要在我脑子里说话,太跳戏了。”   【收到!】   【本系统严格遵守走完剧情后再吐槽的规定】   傅容时要这块玉其实也不是自己母亲遗物的原因,纯粹是这块玉在后面的剧情里还有大用处,要是给裴负雪弄丢了他上哪找去?不如拿在自己手里安心。   他闭着眼睛小憩了一会儿,此时天色已经是蒙蒙亮,营帐内的烛火燃尽了,阿宝悄声进来,将手里的盘子放在了桌上,他看了眼床榻上安静闭着眼睡觉的傅容时,有些不忍心把他叫醒。   自家公子从小恪守礼节,每日的早课从未迟到过,被先帝授以重任后更是废寝忘食,七年来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一个整觉,不是在处理政事就是在处理政事的路上,身子也熬坏了不少,阿宝有心无力,只能在膳食上为他多尽心。   阿宝看了一会儿,他实在不想把公子叫醒,但手里的事又实在紧急,犹豫了几息后,便狠狠心上前准备唤醒他。   “阿宝?”   阿宝还没开口说话,傅容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慢慢坐起来,问道:“几时了?”   阿宝回答道:“寅时了,公子。”   傅容时的人设克制守礼,高风亮节,可现在不过五点钟,可能五点还不到,他能十二个时辰连轴转,可容枝本人只想赖床。   但是为了任务,为了积分,他不得不起床。   阿宝拉开了窗幔,将衣服送到他面前,傅容时不习惯别人伺候自己,一般穿衣吃饭这样的小事,从不假手于人,他穿上衣服,系好腰带,在桌案前坐下来,几缕碎发垂在他的胸前,一张白玉面容冷冽清雅。   阿宝一边给他布菜,一边道:“公子,暗卫传了京里的信来,说是有些紧急。”   傅容时接过密信,他揭开信封上的漆印,翻开来看了一遍,看罢扔回桌上冷冷一笑:“我就知道。”   阿宝见状有些担忧,“公子,事情不好解决吗?”   傅容时看了他一眼,道:“和乔家有关的事,就没有好解决的。”   乔氏是太后母族,靳洛年纪小不知事,乔茭倒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可她夹在儿子和哥哥之间进退两难,难免偏颇,乔顺年趁着他在边关,鞭长莫及,三番两次想把小皇帝的婚事定下。   乔彻意外身亡的消息应当已经传了回去,这种情况下,乔顺年非但不知道收敛锋芒,反而想更近一步,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小皇帝亲舅舅,自家妹妹又是太后,傅容时一个外姓摄政王管不了他,便要无法无天了。   要不是傅容时勉强把持着朝政,乔顺年很有可能直接自立为帝,根本不会管靳洛的死活。   傅容时揉了揉眉心,他想了一会儿,遇事不决,果断敲系统。   “统子,开个金手指。”   系统的电流“滋滋”响了两声【宿主,咱可不兴作弊】   【这不道德】   傅容时跟他讲条件:“这次任务积分五五平分,买什么没用的东西我都不骂你。”   “主系统检测到剧情数据异常我也担着。”   【我要是看乡村爱情呢?】   傅容时闭了闭眸,“可以,戴耳机。”   别叫他被电视剧声音3D立体环绕就行了。   【成交!】   【宿主想开什么类型的金手指?千里眼,顺风耳,读心术,金刚不坏的身体,长生不老?买三送一,很划算哦!】   “这些都不用,”傅容时吃着饭菜,道:“想办法让乔淑合理地生一场小病,病到我回京为止。”   但凡涉及到九五之尊的事,无非是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乔顺年想订了小皇帝和自家幺女的婚事,也得看这人的身体状况合不合适,乔淑病倒,难道他还能抬着担架叫小女儿去宫里定亲?   傅容时不是没想过在天气上动动手脚,但转念一想,春雨贵如油,下一整个月的春雨也太怪了,还是病一个月比较合理些。   委屈一下乔淑这个小姑娘,反正最后做皇后的还是她,过程波折了些罢了。   …………   裴负雪神色恍惚地回了赤阴山,状态比上次他胸口受了箭伤还要不如,于勉睡不着,他起来去宋长安的墓前浇了壶酒,对着土堆说了会儿话,提着空酒坛回来的时候,恰好撞上从山下上来的裴负雪。   “首领?”   于勉凑近了,才发现裴负雪黑色劲装上有一滩暗红的血迹,他连忙把酒坛子放下,想看看裴负雪到底哪里有伤,却被他猛的一下抓住了手腕。   “你知道……怎么修补碎裂的玉佩吗?”   裴负雪声音喑哑,说这句话像是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眼神空洞无比,仿佛深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无视了所有于勉试图关心的身上伤口的话,只是将方才说过的话又问了一遍:“于勉,你知道怎么修补玉佩吗?”   于勉愣了一下,他想了想,道:“蛮蛮姐的哥哥以前是做工匠的,可能会有办法……”   裴负雪紧握着他的手臂,沉声道:“带我去找她。”   于勉看了眼天色,又顾及他可能受了伤,便劝道:“您先处理下伤口吧,我叫蛮蛮姐来一下。”   裴负雪闭了闭眸,道:“我没受伤……”   “那这血……”   越有人提醒他身上的血迹裴负雪就愈发痛苦,这血……这血是傅苒身上的啊,他被自己气得连吐了两次血,到现在还不知道如何……是他逼得傅容时这样,是他一心想要个答案,将傅苒逼到旧伤复发。   傅苒是个什么样的身子他早就知道,本该精心养护着的,他自诩深爱傅苒,却理智不在,反而中伤了他。   傅苒说的没错,他那些年少时许下的承诺,早就全都像易碎的瓷器一样了,好好保护傅苒他没有做到,就连一块玉佩都没有守住,那支箭哪怕扎穿了他,甚至要了他的命,他也没想故意将那枚玉佩损坏。   可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就正好射中了玉佩的中心,甚至没让他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裂成了两半。   裴负雪全身的力气都消散了,他喘了口气,道:“带我去见江蛮。”   “现在。”   ……   江蛮拿着碎玉透过烛火看了看,道:“这不是普通的玉质。”   玉佩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周边刻着两道缠绕的奇异花纹,中心一片空白光滑,青色玉佩并不少见,可纯色苍崀,江蛮从没见过。   裴家早就被抄了个干净,裴负雪又不是个喜欢佩戴装饰品的人,这块玉来头不小。这种通透的冷玉,怕是别人送给他的,裴负雪身边能有这种玉质装饰品又身份尊贵的人,除了傅容时她想不到别人。   江蛮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因为宋长安的死,她早就对傅容时有些不满,说话便忍不住带上了怨气。   “修补不了。”   裴负雪神色微怔,他沉默了片刻,道:“这是傅苒送我的玉佩。”   江蛮早就推断了出来,她心里有气,又不能立时发出来,便没说话。   反而是于勉惊讶了一下,又想起来什么事,便开口问道:“首领,您这次去长骁军驻地,见到摄政王没有?”   “见到了。”   于勉愣了愣,道:“摄政王怎么说……有没有承认是他害死了长……”   “不是,”裴负雪眼睛看着那块碎玉,强硬地打断了他,道:“是我误会他了。”   他沉声解释道:“傅苒那封信是在我们收到信的前一天叫人寄出去的,半路被人截了,他没有发现。”   没人调换信件,没人私藏药品,这都是于勉自己去查的,不会有差错。   如果傅容时说的是真话,的确只有真正的信件半路被截这一种可能,可是那封信根本没有到他们的手上,又怎么证明傅容时一定没有撒谎。   “傅苒死了一个甲等暗卫,应当是被连信带人,一同截杀了。”   裴负雪说谎面不改色,他继续道:“皇家培育一个甲等暗卫不容易,傅苒没必要故意杀一个人来证明这件事的真假。”   江蛮沉默了一下,她一直耿耿于怀于宋长安的死,却没曾想这一环扣一环,是她从头到尾都误会了。   裴负雪身心俱疲,他撑着力气站在这里,脑中全是傅苒吐血倒地的画面,他心里的痛并未消减,只觉得喉间酸涩。   他对烟萝碎裙的姑娘低声请求:“这块玉佩很重要,江蛮,求你。”   江蛮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首领并非是我故意不修补,而是……”   “而是这玉质太特殊,世间罕见,常用的方法根本不适合。”   裴负雪声音低下去,有些颤抖:“没有办法了吗?”   江蛮摇了摇头,如果是普通的玉也就罢了,但苍崀青玉,她也是有心无力。   裴负雪唇边微微张合,却无法再说出半句话来,心口早已经被寒风吹得七零八落,他的气息愈发弱下去,仅有的几声呼吸,也像是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   于勉忍不住劝慰道:“首领,一块玉而已,人平安不就……”   “——啪嗒”   一颗水珠落在了桌面上。   裴负雪哭了。 第18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于勉惊得差点儿跳起来,他下意识看了眼窗外仍旧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又看了眼桌上那滴泪水,心里只觉得十分怪异。   他七年前第一次见裴负雪就知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他冰冰冷冷地不跟任何人讲话,一双凤眼总是含满戾气,那时候不怎么打仗,军奴的日子还算好过,偶尔聚在一起喝酒谈天,他请裴负雪一起去,却只得了一个冰冷如刀的目光,说他一声目中无人毫不为过。   事情的转变在于谢蒙白接手军奴营后,于勉对京城来的这位将军没什么印象,他也并非是个爱出头的人,谁接手军奴营对他来说都没差,可这位谢将军一来就指名道姓地要见裴负雪,于勉这时候才知道一直和他同睡一间屋子但是从没说过话的人,就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裴小侯爷。   当天裴负雪去见了谢蒙白,回来便是一身的伤,血水浸透过黑色的粗布衣服,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他的脸上有一道用细小刀子划破的伤口,触目惊心,黑洞洞的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裴负雪低低的喘息。   于勉见他好像没有要处理伤口的意思,实在怕他悄无声息地死了,便爬起来从布包里翻出了药,他将几个粗糙的小瓷瓶放在桌上,朝裴负雪的方向推了推,已经准备好被这人的目光再次吓到的可能。   裴负雪听见声音,下意识转过头来,抬起双眸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有些疑惑,虽说是一间屋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可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于勉咽了下口水,道:“我怕你死了……”   “我不会死。”裴负雪坐起来,将他的药推回去,冷着脸道:“别随便乱发好心。”   于勉顿了顿,问道:“你这是,算想和我交好的意思吗?”   裴负雪:“?”   于勉怕他不肯用药,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叫于勉,勉励的勉。”   裴负雪多少也看出了点儿他的意思,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裴负雪。”   于勉眼睛看着那堆药,絮絮叨叨地想和他拉近点距离,好叫这人安心用了他的药。   “你刚来这边,肯定会不适应的,过两个月就好了,这两年不打仗,日子也好过,管制不严的时候,我们还能去赤阴山上玩,那里有一片桃林,我……”   裴负雪坐在床上,始终没有说话,他的手心里握着一个烟青色小瓷瓶,静默淡然,于勉说着说着止住了话,目光停留在了他脸侧的伤痕上。   “谢将军叫你是去,去干嘛?”   于勉磕磕绊绊地问出来,本以为裴负雪会一如既往地不回答,正想直接劝他赶快把药用了好休息,却听得床上的人忽然笑了一声,道:“话家常去了。”   “我们是旧识。”   于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这不是旧识,怕是旧仇人吧?   裴负雪靠着墙壁叹了口气,他实在没怎么和别人说过话,被一个小军奴这样直白地问出来,有点丢人,他压抑得太久,一时之间有个人愿意听他说话,还是挺新奇的。   于是裴负雪斟酌了一下语言,道:“他想要我的两样东西,我没给。”   “很重要的东西吗?”   于勉好奇地问。   裴负雪看着他,道:“很重要。”   比之他的命。   于勉沉默了一下,道:“可还是人的性命比较重要些……”   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   “我没事,”裴负雪把那几个小瓷瓶放进他手心里,道:“军营里鱼龙混杂,不要乱发善心。”   于勉眨了眨眼:“可是你的伤……”   裴负雪道:“我有药。”   于勉:“哦……”   裴负雪心里门儿清,他有太祖免死金牌在身,谢蒙白不敢杀他,只能用强权逼迫他把东西交出来,如果他宁死不交,谢蒙白也是不可能有一点儿办法的。   裴负雪当时并没有说谢蒙白想要的那两样东西是什么,直到三年后南蛮起战,谢蒙白想要叫军奴去送死,裴负雪一柄长刀压住了他,带着所有军奴起义,其中不乏有一些裴家的旧势,裴负雪的反叛军初步形成并不十分困难。   于是于勉知道了,谢蒙白想要的第一样东西,是裴负雪随身的长刀。   ……   思绪渐渐拉回来,于勉看着桌上那碎成两半的玉佩,他手指紧扣,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裴负雪七年以来,不管面临多么严重的困境,被谢蒙白三番两次找借口惩处,往往落得一身伤,也从来没露过怯,没流过眼泪。   桌上那滴泪水就是答案。   谢蒙白想要的第二样东西,就是这枚青鸾玉佩,是裴负雪心爱之人送他的玉佩。   但现在这块玉碎了,修补不回来了。   裴负雪所有骄傲的城墙瞬间崩塌,连同那些陈年旧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一时之间无法承受,比凌迟还要痛苦。   …………   边关夜里依旧干燥,无雨无雪的时候,只有风声,长骁军军旗高挂在夜空中,烈烈作响。   裴负雪怀揣着那块碎玉,傅容时的营帐就在不远处,没人看守,他很容易就能混进去,可他摸了摸胸口的青鸾玉佩,竟然生出了几分恐惧,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阿宝提着一盏灯出了营帐,裴负雪听到脚步声,下意识想躲避,他抬眸看了一眼,发现是傅容时身边的小太监,生生顿住了脚步。   阿宝提灯来到他的面前,道:“裴首领,我家公子有请。”   ……   阿宝掀开了营帐,将灯熄了,对着正坐在案前批改文书的傅容时道:“公子,人到了。”   傅容时抬眸看了裴负雪一眼,声音不悲不喜,没有情绪,只是抬了抬手,道:“阿宝下去。”   “裴负雪,你坐。”   裴负雪心有疑虑,他向前两步,没有坐下去,昨日他们那么剑拔弩张地争吵,闹得几乎要你死我活,今日傅苒却主动请他来,说话的语气也好像昨日之事并未发生一般……   面前的人端坐在案前,眉目温润柔和,眼睫微微扫下来,墨发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暖意,好像铺了层暗色的金光,一切都如往常,一身白衣好似他们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傅容时搁笔合上文书,抬眸看他,忽然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坐?”   裴负雪坐下来,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放到桌面上,他的手掌覆在玉佩上方,眼眸看着傅容时,道:“我来给你送玉佩。”   傅容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裴负雪瞳孔微颤,他看着傅容时云淡风轻的面容,问道:“什么事?”   傅容时顿了一下,转而道:“你还是先把青鸾给我吧。”   裴负雪的手慢慢移开,露出两块碎玉,傅容时拿起其中一块看了看,又放下,他叹了口气,道:“苍崀玉价值不可估量,即便碎了也是珍品。”   裴负雪听不出他的话到底是庆幸还是讽刺,只能掐了掐指节,他见傅容时随手将那两块碎玉拨到了一边,像是拨开了什么并不重要的东西,心里一颤,却听见傅容时淡淡开口道:“玉碎就碎了,还回来就行。”   “碎就碎了?”   裴负雪不可置信地反问,他以为傅容时要回去这块玉,是因为他没遵守诺言好好珍藏着,反而不小心叫玉碎了,他生气才要回去,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   他只是要回自己的东西,仅此而已。   傅苒好像并没有把这块玉当回事,也没有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回事,他十年来的一切都好像是个笑话,都是假象,而这句话把那层模糊的情感彻底击破了,傅容时却一无所知地继续维持着这种假象。   傅容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碎的是我的玉,你生什么气?”   裴负雪抬眸,目光落在他一片云淡风轻的脸上,似乎是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找出什么答案来,这种表情总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最初认识的那时候,客气又疏离。   “我没生气。”   他冷硬地回复了一句,末了才反应过来他原是给傅苒道歉来的,可想是想了,看着傅苒没有丝毫怒色的脸,却不知为何始终说不出口。   傅容时忽然笑了一下,竟然伸手去摸他的脸,微凉的指尖触碰上他的眉心,裴负雪全身都颤了一下,只感觉一股清冽的香气滑过了他的鼻尖。   “还说没生气……”傅容时笑意盈盈,道:“裴负雪,你眉心都皱起来了。”   裴负雪猛地一下捉住他的手,又很快反应过来松开,心中的疑虑一层接一层地铺盖上来。   太古怪了。   傅苒不该是这样的,他虽然性情温润,实际上却并非是个好相与的人,裴负雪年少时张扬不知收敛,有好几次惹了傅苒生气都是三番两次上门去道歉,才勉强将他哄好。   昨日他们争吵成那个样子,还叫他吐了血,傅苒居然会给他好脸色,好像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温温和和地来触摸他的眉心。   裴负雪试探开口:“昨日……”   “昨日我们都冲动了。”   傅苒收敛了笑意,接过裴负雪的话,道:“幸好只是玉碎了,没有伤到你。” 第19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裴负雪看着他的脸,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将心中激荡的千言万语强行压下,只留下一片静默的迷茫。   “怎么了?”   傅容时轻轻皱起眉头,眼眸中充满疑惑和不解,似乎是不明白裴负雪为何如此沉默,他像一根紧绷的弦,就这样坐在他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裴负雪移开视线,两息后目光却又落回在傅容时的脸上,他试图读出这人反常真正的目的,可傅苒的目光像湖水一样平静,那些刻意被忽略的细节却一点点涌了上来。   那天傅苒亲手扎入他胸口的箭,两封字迹相同的信,碎掉的青鸾玉佩……宋长安的死……他没有忘记,傅苒亲口说要杀他的,现在却坐在这里,仿若无事般说——“我们都冲动了”。   他计划了那么多次想要杀死自己,却全部用一句“冲动”盖过,每一次他都下意识地给傅苒找借口,每一次都为他想好理由,甚至面对宋长安的死,他也不自觉地跟江蛮于勉撒了谎,掩盖了真正的事实,最后傅苒告诉他,他们都冲动了,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裴负雪依然信他。   他信傅苒所有的狠话,所有的伤害都是冲动,都是一气之下的口不择言,任何事都不该怪到他的头上。   可傅容时的怪异举动,险些让他心里的城墙彻底崩塌,漏洞百出的谎言,他信了那么久。   他想要一个真正的答案,却又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实际上,真正的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他自己不敢相信。   裴负雪看着他,问道:“你当初送我青鸾玉佩,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不是你想要的吗?”傅容时有些奇怪,他拿起茶杯又放下,无奈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想要,我还能不给吗?”   裴负雪点了点头:“救命之恩。”   傅容时笑了笑,道:“如果是靳起救了我,向我讨要这块玉佩,我不会给的。”   裴负雪脑子一片混乱。   傅容时紧接着叹了口气,“这块玉也救了你一命,裴负雪,你真是福大命大。”   傅容时很认真地在陈述事实,可这句话说出来,却和嘲讽差不多,裴负雪听着无比刺耳,他压着气,怕再激得傅苒旧伤复发,只把声音沉下去,道:“你说的对,你想杀我好几次,我都没有死,怎么算不上福大命大?”   傅容时正喝着茶水,听见他这话眉心一皱,重重一声将手里瓷杯搁下:“你还在生气?”   “我那天说的是气话,裴负雪。”   裴负雪闭了闭眸,有些事情,跳出来看,完全是另一种不同的情况,可他浸在这水里太久了,傅苒一个示弱,他仍然忍不住地去相信他。   漏洞百出用来哄三岁小孩都不可能成功的话,他居然还想要去信,这一环扣一环,未必是傅容时聪明,只是他太傻了,傅苒三番两次想置他于死地,却只用一个不轻不重的理由试图掩盖过去。   傅苒说的没错,他们都太冲动了。   裴负雪看着杯子里溅出来的水渍,道:“傅苒,我只是来给你送玉佩。”   “没想和你叙旧情。”   他勉强笑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你认为我们还有旧情可叙吗?”   傅容时紧了紧手,他的面容冷下来,却强行压制住心中的起伏,半晌后松开手指,道:“你既然已经信了我的气话,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怕我再杀你一次吗?”   裴负雪心中哀伤无法遏制,嘴里已经漫出血腥味儿,他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他还存着想叫傅苒回头的希望,或许七年真的是太久了,他连傅苒原本的样子都寻不出了,只能在他冰冷的脸上找寻七年前的影子。   他很耐心地,像教导年幼的傅容时怎么使用弓弩一般那样耐心,一字一句道:“傅苒,你心里很清楚,那不是气话,你就是那么想的,你借着我对你的情意,才容易下手,我既然来这里给你送玉佩,自然是不怕你杀我的……”   裴负雪忽然想起什么,道:“你能不能杀了我,不是由你决定的,而是由我决定的。”   傅容时猛地看向他,眼眸已经红了,他紧咬着下唇,喘了两息,才道:“我只恨第一次没能杀了你。”   裴负雪心间一痛,反而笑了:“这也是你的气话吗?”   往往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傅苒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裴负雪早已经痛得麻木了,刀口一回又一回被割开,干脆就那么晾在冷风里,让血流出来,流多了也就不痛了。   两人沉默半晌,裴负雪轻声道:“傅苒,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玉佩我也送到了。”   他的眼眸中溢满复杂之色,却依然温和地和傅容时说着话,裴负雪倾身上前去,像往常一样给他抹去眼泪,动作温和,口中的话却异常冰冷:“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往后,我们也桥归桥,路归路吧!”   这是要彻底断了的意思。   傅容时一下子愣住,他咬了咬牙,道:“如何桥归桥,路归路?!”   “裴负雪,你喜欢我便费尽心思撩拨,不喜欢了便轻而易举舍弃,七年前裴家落难我未尝有对你落井下石,反而百般帮助,你在边关只知我是摄政王,哪里知道我的难处?”   “你万事随你的心意,裴负雪,你真以为你安插在京城里的人我不知道吗?”   他一时之间没喘上气来,只能歇了一歇,继续道:“你只凭着几句气话,把我为你做过的事一笔勾销!裴负雪,你太狠了!”   裴负雪握紧了手指,这种情况下,他依然担心着傅苒的伤势,怕他气的伤口再裂开,真是没救了。   “一码归一码,”裴负雪看着他微红的脸,道:“傅容时,你帮助过我,是真的。”   “你从没想过置我于死地,也是真的吗?”   傅容时愣住。   裴负雪声音沉下去,“我如何相信你?”   一次次的计谋,难道都是巧合?都是冲动?   他是想信任傅苒的,可是他已经找不到任何借口再去盲目地相信他了,傅苒的一切举动都表明,他只把自己看作是叛臣之子,甚至想利用自己对他的感情,来彻底除掉他,来维护靳氏皇族。   傅容时咬了咬下唇,道:“我真的没想杀你。”   裴负雪已经无力再回应了,他移开视线,道:“怎么证明?”   傅容时默了片刻:“我发誓。”   裴负雪嗤笑一声,道:“你从小不信鬼神,发誓有什么用处?”   九天神佛,难道会听非信徒的誓言?   裴负雪深感无奈,他不想在这段感情里剪不断,理还乱地纠缠,箭矢射中玉佩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心死了,后来被傅苒旧伤复发扰乱了心神,又忍不住再度心软,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还放不下这段感情。   傅容时抬起眸,他的泪意已经彻底消失,只留下一双清冽的眼睛,他举起四根手指,一字一句道:“如果我有想置你于死地的心思,就叫我不得好死。”   裴负雪叹了口气,道:“发誓没有用,傅苒。”   “你这样惺惺作态,是还想杀我一次?”   从那封信开始,所有证据摆在眼前,他很难再相信傅苒,可他这句誓言,仍然叫裴负雪心里一颤,明明知道他只是想叫自己再度沉入深渊,困在被编织的温柔网里,可傅苒放下身段向他示弱啊……   怎么就会到这样的地步呢?   傅容时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放下手,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   “看在我们曾经情谊的份上,裴负雪,再帮我一次吧。”   裴负雪沉默了一下,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傅容时今天的怪异举动,居然完全是因为他还有用处,真是太可笑了,裴负雪为他那一瞬间的心软唾弃自己。   “杀不了我,便退一步,想要利用我?”   什么利用不利用的……真是,小孩子说话就是直白,这明明是再给旧情人一个机会,他都是白月光了,让让他怎么啦?等他死遁下班这人就知道他有多么温柔善良了,他怎么可能杀他,白月光只会心疼哥哥,他会成为反派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存在。   都发毒誓了还不信,裴负雪好狠的心!   傅容时暗暗“啧”了一声,差点儿没演下去,他缓了缓心情,道:“我知道京城里有你的人,乔家权势太大了,我没办法,裴负雪,你帮帮我。”   裴负雪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好半晌才嘲讽似的笑出声:“乔家是皇亲,你想除掉乔氏,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傅容时呼了口气,道:“所以,我回京后,想用用你的人脉,不至于彻底除掉乔家,叫乔顺年退一步便好。”   裴负雪道:“你早说是想利用我,还用发什么毒誓?”   他站起来,道:“你用我的人,可以。”   “我有条件。”   他居高临下,看着傅容时的容颜,道:“等乔家落了势,你离开京城。”   “此后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再回来。” 第20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傅容时咬了咬牙,他手里紧捏着茶杯,好险没将它摔在地上,裴负雪一派掌握了主动权的样子,真是看着就让人生气。   他稳了稳心神,觉得不能在旧情人面前落下风,裴负雪一个翻脸不认人,真是没把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放一点儿在眼里,不过是借人来用用,居然还要求他离开京城。   裴负雪垂眸看着他,道:“傅容时,你也不想离开京城吧?”   他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长舒一口气,道:“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你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我对你的感情,又三番两次告诉我你在这个位置上并不开心,想要辞官归隐。”   “卸下我的心防,靳洛年幼,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一的制衡是乔家,所以你知道我杀了谢蒙白以后,不远千里来到边关。”   “你不是想见我,你是想借刀杀人,除掉乔彻,你从一开始就在利用我。”   他一字一句,说得肯定,傅容时找不到能反驳的任何一个字眼,他沉默了片刻,将手中杯子放下,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道:“裴负雪,你翻起脸来,还真是有够无情。”   裴负雪始终没有移开目光,他看见了傅容时脸上一瞬间闪过的狰狞,心里只觉得密密麻麻的痛,本来很容易可以看清的事,却因傅容时对他撒的谎,一次又一次变得浑浊,他在浑水里看不清真相,直到此时才大彻大悟。   他淡淡道:“傅容时,你哪里来的脸,来怪我无情?”   裴负雪说完这句话,不自主地颤了一下,他从来没对傅容时说过这么狠的话,他下意识去看那人的表情,却只看到一片冷漠,裴负雪的心脏剧烈跳动,他明白,如今这一切,都是他二人该得的。   “权势滔天的滋味很不错吧?”   裴负雪嘲讽道:“你做摄政王做了七年,被皇家规矩熏陶,享尽荣华富贵,怎么可能愿意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   两人彻底撕破了脸,裴负雪熟悉傅容时的所有事情,他当然知道那把语言的刀扎在哪里最狠最痛。   傅容时曾经叫他无数次心痛过,这一次,他不过是还击一回而已,傅容时便已经气得发抖,裴负雪低头看着他的眼睫,又不忍心似的别开了眼,伤害他曾经最爱的人,他心里并不畅快,只是一报还一报,这是没办法的事。   傅容时听着他的话,手指不停地颤抖,他闭上了眼,压着嗓音里的怒气,道:“罢了,你走吧。”   他是认输了,裴负雪翻脸无情,不相信他说的话,他又能怎么办?只是人各有命,生在皇家不是他的错,裴负雪被贬为军奴,也不是裴负雪的错。   裴负雪看着他,沉默了很久,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傅容时没有看他,只是扶着桌案慢慢站起来,他拢了拢外衣,道:“走吧,送送你。”   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下次再见,就是你死我活。   他们一同走到营帐门口,裴负雪伸手扣住了他的肩:“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去。”   傅容时点了点头,神色略有些恍惚,他忽然道:“说起来,我的确还有件事想和你说。”   裴负雪停住脚步,听着傅容时呼吸了两声,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中。   傅容时问道:“你是不是,不会再相信我了?”   哪怕他发毒誓,哪怕他把姿态摆得这样低,裴负雪一心只觉得自己想要杀他,却没有看到他哪怕一分一点的难处。   “不会。”   裴负雪的声音很冷,叫傅容时心里一颤,忍不住捂了下胸口。   裴负雪看见他的动作,手指轻轻动了动,最终忍下心里异样的情绪,没有再说话。   傅容时“哦”了一声,他垂着眼睫,道:“那我就不说了,你早些回去吧。”   “明日,我就要走了。”   裴负雪紧了紧手指,道:“乔家的事,我帮你最后一次,明日我传信给京城里的人,你随意调遣。”   “只是傅容时,你想要的位置,我也想要,我不会再信你了。”   直到裴负雪走出营帐,傅容时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他怎么可能想当皇帝?裴负雪脑子瓦特了,他只想早点下班!不要污蔑他打工人纯洁的灵魂!   边关这段剧情,总算是走完了。   …………   傅容时看着眼前写字仍然歪歪扭扭的小靳洛,气极反笑,他指着字帖上的字,冷下脸斥道:“我走之前还写的好好的,回来便又写成这样了?”   小靳洛自小优渥,长了张肖似太后的脸,眼睛圆圆的,十分可爱,他穿着一身明黄色衣袍趴在椅子上,伸手去抱傅容时,嘴里不停念叨:“皇叔皇叔,洛儿想你啦!”   傅容时拍开他的手,道:“撒娇的法子对你母后使去,今日写不好便不要睡觉!”   靳洛一点儿也不怕他,死皮赖脸地缠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我想和皇叔一起睡。”   傅容时叹了口气。   带孩子真难。   从边关回来的这一个月,他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早起一睁眼是早朝,然后是成堆的奏折要批,还要看着靳洛写字,哄他睡觉,他这个摄政王当得,比太后还像皇帝亲妈,偏偏靳洛不亲近他亲娘,只亲近他这个命不久矣的皇叔。   他伸手将靳洛抱过来,问他:“你舅舅要你和乔小姐定亲,洛儿见过她了没有?”   青梅竹马,明德帝后。   想想都是个绝世大甜文,他的剧情都这么虐了,主角的剧情却还没开始,真是有点让人想笑,主角和反派对决的戏份他是看不到了,估计在他死后五六年,靳洛亲政真正能做好一个皇帝之后。   靳洛“哼哼”了两声,窝在他怀里道:“皇叔,我不喜欢舅舅,也不喜欢乔淑。”   傅容时手指一顿,“为什么?”   小皇帝仰头看他,一双杏眼眨了又眨,好半天才道:“皇叔说过,不让我好好读书的都是坏人,乔淑总想叫我出去玩。”   “她是坏人,我不喜欢她。”   傅容时心道:孩子我说的那只是你舅舅,你怎么把你未来老婆也加上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将来是要追妻火葬场的?   他正想劝两句,把他的火葬场文扭转回成甜文,却见阿宝跨过大殿门槛进来,先是行了一礼,然后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   傅容时沉下脸色,明显地有些不愉,他将怀里的小靳洛放回椅子上,拍了拍他的肩:“洛儿自己先字帖,等皇叔回来看你写得怎么样。”   靳洛乖巧地应了。   ……   太傅府中,傅容时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下面战战兢兢的一干人跪在地上,自己却不动如山地喝完了一整杯茶,阿宝站在一旁,又给他斟了一杯,傅容时瞪了他一眼,故意道:“太傅大人府上这茶叶倒是金贵,入口清冽甘甜,应是上好的初春玉萝?”   乔顺年跪在底下,道:“回殿下,这是陛下御赐下来的茶叶,皇恩浩荡,臣有幸得以品鉴,王爷莫要嫌弃。”   傅容时眼眸冷了冷,御赐的东西,他能敢说一句嫌弃?这老家伙明里暗里地跟他互怼,他暗示乔顺年搜刮民禄,乔顺年就指责他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虽说是跪在这儿,可心里已经不知道骂了他几百遍了,装模作样。   阿宝也冷了脸,他上前一步,道:“太傅大人说哪里的话,御赐的茶叶,王爷岂有嫌弃之理?陛下体恤太后母族,太傅大人口福颇深,确实当感皇恩浩荡。”   傅容时给了阿宝一个赞许的眼神,这小太监简直是他的嘴替,暗地里把乔顺年又骂了一通,看着这老东西青白交接的脸,他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   更让他高兴的事还在后头呢!   乔顺年哽了一下,他已经跪了足足有一刻钟,傅容时却不动如山地坐在上头喝茶,于是拱手道:“摄政王殿下亲临臣府,不知有何要事?”   傅容时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手指敲击着杯壁,在心里计算着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就在此时,木门被人猛地撞开,有一侍卫手捧着木盘,一进门就“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门外一字排开数十个带刀侍卫,严防死守在门前,婢女瞬间跪了一地。   乔顺年大惊失色:“王爷这是何意?”   “王爷,属下等依令搜查太傅府,乔太傅私制龙袍,确有谋反之心!”   傅容时从椅子上站起来,顺着台阶来到侍卫面前,掀开木板上的黑色布料看了一眼,眸子倏然沉下去,只见那木盘之上,是一件明黄色衣袍,上面绣刻着五爪龙纹。   他冷笑一声,道:“来人!”   “将乔顺年押入大狱,立刻彻查!封了太傅府,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不许有任何人进出!”   乔顺年目瞪口呆,他看着傅容时意料之中的眼神,忽然大喊大叫起来:“王爷!臣冤枉!”   “陛下是臣妹之子,臣从无谋反之心,请王爷明鉴!”   傅容时慢悠悠地拢了拢外袍,都到这时候了,这老东西还想着拿权势压他,也不想想他为什么敢忽然动手,谁手里没东西就敢出牌啊?   两个侍卫迅速将乔顺年架了起来,乔顺年不停挣扎,嘴里大喊“冤枉”,直到侍卫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乔顺年才渐渐噤了声,看着眼前的傅容时,他咽了口口水,道:“龙袍之事臣并无所知,王爷明查!”   傅容时笑了笑,道:“太傅大人一片忠心肝胆,陛下自当明查,若你无罪,又怎可能冤枉了我大景重臣?”   他俯下身,将手搁在了乔顺年肩上,贴近他的耳朵,乔顺年不寒而栗,全身都在发抖。   傅容时低声道:“是不是有些熟悉?”   “七年前,你用这样的方法让先帝对裴家起了疑心,搞垮了忠烈侯府,有没有想过这招,竟然会落到了你的身上?”   “太傅大人?” 第21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养生殿里,靳洛趴在床榻上,睡得正香,丝丝缕缕的白烟从香炉里飞出,将烛光切割得斑驳,傅容时坐在桌案前,素手执笔,翻看着成叠的奏折,其实也没什么好批的,乔顺年入狱这几天,多的是他的同僚来求情,傅容时一概不见,任由他们在宫门前长跪。   幸好这几天没下雨,不然恐怕他们还要演一出雨中忠谏,明臣直言,淋坏了那些大臣的老骨头,他可担当不起,这几天弹劾他的折子比过去三年加起来都要多,乔顺年的走狗还真是不少,全部拔除必然是不可能的,傅容时也没想着要置乔顺年于死地。   只是有一样东西,他得从那老东西的手里拿到,不把他逼到绝境,乔顺年是绝对不会拿出这样东西的。   傅容时拨开了那一堆弹劾奏折,这些东西千篇一律来给乔顺年脱罪,批得他有些心烦,阿宝适时上来给他搁好了笔砚,又斟了杯热茶给他,低声劝道:“公子莫要忧心,乔太傅府中搜查出陛下龙袍,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那些人再谏书也越不了陛下去。”   龙袍虽是傅容时找人放进府中的,但那么多双眼睛的确都看到了这件事,即使是诬陷,也得查明白查清楚,傅容时一切按照刑部律令来行事,他们有心想求情也无力,只能在傅容时摄政挟主上做文章。   傅容时没有喝,他将烛火熄了起身,看了眼睡得雷打不动的靳洛,拢了拢衣袍,道:“我们出去说。”   阿宝拿了件披风,他们来到院子里,傅容时顺着廊道一路走过去,园里花草开得正好,春回大地,乍暖还寒,阿宝紧追两步给傅容时系好披风,撇着嘴道:“虽是入春了,公子也得注意身体。”   傅容时笑了笑,他在边关受的伤已经是好了大半,更何况京城里天天药膳养着,只要不挨第二刀,他活到这个冬天绰绰有余。   阿宝跟着他,道:“那些大臣说是来求情,跪在宫门外,其实没一会就坐回马车上了。”   宫里有人通报着,等摄政王出来便继续跪,让人以为是跪了很久,五六十的大臣来跪也就罢了,乔顺年夫人还带着乔淑整天在府里喊冤,八岁的小女孩儿,又是靳洛未来的皇后,傅容时也不忍心苛责,便一道令把乔夫人和乔淑一同禁在了太后宫里,无召不得出。   傅容时嗤笑一声,道:“他们倒是会享受。”   写的折子一沓一沓的,满纸的忠心谏言,这话他们怎么不跟先帝说去,当年裴家是同样的状况,也没见这些人出来说一个情,不过是靳洛年幼,乔顺年一家独大,一个异姓摄政王站他们头上,又欺软怕硬,只能指着一个八岁孩子来欺负。   很多人不是来给乔顺年求情,而是来跟风站队的,傅容时这一招太突然,突然到让别人以为他要破罐子破摔了。   傅容时忽然想到什么,他停住脚步,看了眼头顶上白蒙蒙的月光,问道:“今日是不是斋戒?”   阿宝回道:“初八,是斋戒。”   傅容时明了,一转身道:“走,去拜见太后娘娘。”   乔茭在斋戒日晚上会在佛堂诵经冥想,傅容时本想着等过两日再去和太后商谈,但今天正好也是个机会。   明面上说是刑部在彻查乔府的谋反之事,实际上傅容时早就把这件事压了好几天,为的就是看乔茭的态度,可乔茭一向不碰政事,听说自家哥哥被捉入大狱也没有反应,是在等傅容时主动去说。   乔顺年死不了,她在等傅容时谈条件。   ……   是夜。   主道南边的茶馆中坐着两个人,没有点烛,两人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其中一人穿着黑色劲装,整张脸隐在了兜帽之下,过于锋利的棱角像一把冷刃,开口时声音低沉。   “他做得太急了,落不着好。”   霍言看着他,道:“裴负雪,你也太着急了。”   策马千里从边关来到京城,军奴之身混进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知道裴负雪和傅容时之间情谊深厚,是他们比不得的,可境遇凶险,傅容时在对抗着乔家,分心乏术,边关起义是一回事,京城里的暗略谋划又是另一回事。   裴负雪没有说话。   霍言便道:“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他,我带你去看一眼?只是宫里难混进去,你得乔装打扮一下,或者我传信叫他出来。”   “你们不是刚在边关见过了吗?你来是只看他,还是有其他的事?”   裴负雪摸了摸手心的茧子,道:“我不是放心不下他……”   霍言点了点头:“那就是有别的事……”   “我们决裂了。”   霍言手指一顿:“你们吵架了?”   吵架多大点事,他们年轻的时候打架都打得你死我活,不过裴负雪一定是舍不得对傅容时动手的,光嘴皮子上的功夫说的狠了都要心疼,护着他像眼珠子一般,他们那群人没一个敢跟傅容时说重话,谁也不想挨裴负雪那把长刀。   只是世事难料,裴家落败,没人能救得了,年少的情谊难得,所以霍言才选择帮助裴负雪。   裴负雪看向窗外,低声道:“不是吵架。”   “啊?”   霍言惊讶道:“你们……打架了?”   不能吧。   就傅容时那个身体,根本没法打起来,要是裴负雪单方面打傅容时,这可就难办了,吵架他能当和事佬,可打起来他不可能去当沙包啊!   裴负雪想求原谅也不能来找他,他也是文臣,禁不住揍的,到时候傅容时一生气,他们两个人都得遭殃。   裴负雪闭了闭眸,道:“没有打架。”   他们是彻底决裂,彻底没有以后了。   傅容时欺骗他,利用他,那么坦然自若地一次又一次地说谎,弃他们的情意于不顾 ,他惯会用示弱来叫自己心软,裴负雪有想过,假如傅苒在他面前受了委屈受了伤,他能像他说的那样真的和他桥归桥,路归路吗?   最悲哀的就在这里,哪怕傅容时伤他千百次,宋长安用命给他试了这条路,他还是放不下,也做不到和他兵刃相向,以后能各自安好,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不过是像碎了的玉佩,两相分别,无法修复。   一辈子这样长,他没什么受不了的,总有一天,这份情会逐渐淡化,裴负雪等得起。   ……   佛堂里清冷静谧,乔茭一身素衣跪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樱唇间微动,她抬眸看着眼前的金塑佛像,诵完了一篇经,被身旁婢女扶起来。   摄政王夜间求见,乔茭十分清楚傅容时来是为了什么事,乔家出风头太久了,与其说摄政王忠的是陛下,不如说他忠的是整个靳氏皇族,先帝托他以重任,他又怎么能忍受乔家名高盖主,压在靳氏皇族的头上嚣张?   乔茭换了身湖蓝色宫装,一进大殿门就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立在桌案前,他背对着大门,垂着头似乎是在看什么,听见声响后才回身,朝面前女子行了一礼。   “太后娘娘。”   靳起死得早,乔茭尚还年轻,不过二十六就做了太后,宫里的这些事她一向不懂,也不想懂,可摄政王如今的意思,是想逼迫她也掺和到这些事里来,她不能不管她的兄长。   “摄政王殿下深夜拜见,所为何事?”   傅容时见她坐了,扬手叫阿宝拿了把椅子过来,坐到了太后的正对面,这是对峙的姿态,也是要商谈的意思。   乔茭让所有婢女都出了殿门,然后看向傅容时身旁的阿宝,傅容时垂着眼睫,道:“阿宝不必回避。”   总得有个人在他死后把他的慈悲事迹宣扬出去,不然怎么算得上白月光。   乔茭点点头,道:“王爷为陛下亲临边关,听说是在那边受了风寒,现在可好些了?”   傅容时在边关受了重伤,这是不能说出来的,怕的是连里带枝把乔彻身死的事再拿出来说,赵元宜和他谋了这一场计,乔茭只知道乔彻是被裴负雪所杀,却不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不知道真正的杀人凶手就坐在他面前。   傅容时笑了笑,道:“好多了,夜晚批改臣子奏折,多是忠臣谏言,臣感时伤怀,想到今日是斋戒,便来和您说说话。”   两个人一来二去地寒暄了一通,但正事还要说,话题又回到最开始。   “王爷前来,不只是来谈天吧?”   傅容时默了一下,他的手指交叠在一起,道:“开门见山,乔茭。”   他叫了面前女子的名字,靳起没意外身死之前,他一直叫乔茭“皇嫂”,没有这些事的时候,他们之间一向互道姓名,这一声“乔茭”,又把记忆拉回了他们年少的时候。   乔茭明白,这一声后,傅容时只是傅容时,他不是以摄政王的身份来说话的。   “容时。”   傅容时叹了口气,道:“禁卫军从乔府搜查出了龙袍,这是确确实实谋反的证据,我让刑部压着这件事没有宣扬,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到底应该怎么做。”   乔茭道:“与其说我怎么做,不如说你想要做什么,容时,先帝托你重任,你做的很好,是兄长太过张扬……却不至于被扣上谋反的罪名。”   傅容时点了点头,他问道:“陛下和乔家,你怎么选?”   乔茭无奈叹气,道:“你明知道我没法选。”   靳洛是她的亲儿子,乔家是她母族,不论选哪个,都是把心硬生生撕掉一半去,她看着自家兄长做得越来越过分,心里也很焦急,傅容时完全忠于靳氏,真到那时,他哪还会顾及着自己是乔家的女儿,只会将逆贼杀之而后快。   “我明白了。”傅容时点了点桌面,道:“那就谈条件。”   “你去和乔顺年说。”   乔茭看着他:“什么条件?”   傅容时抬眸,道:“我要当年乔家指认裴氏一族谋反的证据,嘉庆十二年九月初七的文书。” 第22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乔茭沉默了一下,道:“你为裴负雪做到这种地步,有没有想过他领不领情?”   “他领不领情不重要,”傅容时闭了闭眸,似乎是有些难过,他站起身来时,眼睛已经恢复了一片清冽,只淡淡道:“我无愧于心便好。”   乔茭抬起头,道:“七年前裴家含冤,全族被斩杀,你已经救过他一次,如今他在边关兴起叛乱,坐实了谋逆之意,和整个靳氏皇族对上,你是当朝摄政王,还能救他第二次吗?”   傅容时垂眸看着她,道:“乔茭,裴负雪做的罪孽,我替他还,此桩事了,我会自请退位。”   “裴负雪起义,说是叛乱,不如说是来复仇,先帝已死,这桩罪搁在谁的头上都不好说,不是陛下,就是乔顺年。”   烛火明灭,映照着傅容时苍白的脸,他薄唇开合,低声道:“乔茭,你总得被迫做出个选择。”   是把这个罪名扔给靳氏皇族,还是让乔顺年一力承担,站在乔茭这个立场,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选,谁能担得起这份仇,都不好说,裴负雪那把刀指向谁,谁就是罪人。   裴负雪身负血海深仇,筹谋多年,终究还是选择了起义叛乱,他这场起义,将傅容时的所有计划打乱,毁了他一片苦心。   可是没办法,他还是得救裴负雪。   谁叫他是温柔善良白月光。   ……   傅容时从太后殿里出来,到养生殿外的凉亭里吹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越处理就越睡不着,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怎么休息过了,阿宝担心得要命,明里暗里地劝过他好多次,他知道自家公子胸口还有旧伤,不能不好好养着。   傅容时见他劝着劝着好像要哭出来一般,挑眉一笑,道:“你家公子还没死,你这就要哭丧了?”   阿宝一愣,眼泪都没来得及擦,连忙跺脚:“公子!”   傅容时看着他的动作,笑道:“你还是小孩儿吗?我说句话你闹哪门子脾气?真不开心了去御膳房里找点东西吃来,踩这地亭子也倒不了。”   阿宝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哭笑不得解释道:“奴婢家乡那边,如果有人说了不好的话,就要原地跺脚三次。”   “就是这句话不算的意思。”   傅容时挑眉:“不好的话?”   那他发的那个毒誓还来得及跺脚吗?不得善终可算不上是好话,阿宝要是知道,不得把地板跺裂了才算。   阿宝蹲在他身边,手拽着他的袖子,哽咽道:“奴婢想要公子长命百岁。”   他抽了抽鼻子,道:“往后公子可不许再说那样的话了,叫奴婢伤心的。”   傅容时点了点他的脑袋:“你小子,还教起我来了,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阿宝攥着他的衣袖,道:“公子是阿宝一辈子的主子,公子退了位,阿宝也要跟着一起。”   傅容时看着他圆圆的脑袋,叹了口气,想起再过不久他就要下班,悲喜交加,下班是开心事,可他唯一放不下的是这个从小跟着他的小太监,假如到时候裴负雪和靳洛对战起来,他一个奴婢,还不知道何去何从,万一被误伤了那可是太悲惨了。   他想了想,道:“阿宝,等过几天你替我去京城购置一套宅子去,等你家公子我退位了,我们就住到那边。”   阿宝点了点头,道:“奴婢选个清幽的地方,公子喜欢安静。”   傅容时看着他的样子,想笑又笑不出来,当务之急一是把剧情走了,二是把这个小太监的奴籍去了,把阿宝送出去,这件事得托给他自己的人去办。   他在凉亭里吹了会儿风,吹得脑子愈发清醒起来,直到天色蒙蒙亮,殿外侍女熄了夜灯,才又回到养生殿里去。   这一吹风不得了,傅容时原本已经养好的身体又不行了,一回殿里便感觉有些头痛,阿宝叫太医来了一趟,开了些镇定安神的药,又忍不住低声抱怨起亭子里的风来。   傅容时不免失笑,这人不怪他大半夜吹风,怪凉亭位置不好,他只是稍稍病了一下,就索性推了早朝,也免得那些大臣一个两个的又来给乔顺年求情,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盯着靳洛写了会儿字帖,傅容时去偏殿里睡了一会儿,下午醒来后便有人通报说太后娘娘请见。   ……   傅容时从乔茭手里拿到了证据,十分高兴,果然亲妹妹处理事情效率就是高,任他磨破嘴皮子都说不动的乔顺年,乔茭一开口就知道什么叫忠言逆耳了,倒不是觉得他会对靳洛如何忠心,只是避一时之害,不过这一时对于傅容时来说也足够了。   他借病连推了两天早朝,奏折也不批了,全权叫靳洛自己去决断,当靳洛捧着一大堆折子过来向他求助时,傅容时十分无奈。   靳洛可是打败大反派的未来帝王,这个可可爱爱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孩儿怎么看怎么软,傅容时很担心他和裴负雪那场大战要怎么打。   但这不是他一个将死之人要考虑的问题,于是狠心让自己冷下了脸,严肃道:“陛下,您已经快九岁了,该会学着处理政事了,臣不能帮您一辈子。”   “皇叔……”   靳洛瘪嘴,看起来想哭。   傅容时:“……”   算了算了,为小朋友加个班怎么了?   到时候就选过劳猝死,很符合他的工作狂人设,死得快又不痛苦,过后是什么剧情走向那就和他无关了。   只要裴负雪死在靳洛手上,按他这个规规矩矩走剧情的情况,应该能得到八十分。   乔顺年不再搞事情,傅容时这半个月过得十分清闲,直到一纸信书经由暗卫的手传到他面前,傅容时明白,最后一段剧情要开始了。   …………   按照约定地点到达那家茶馆的时候,正好临近黄昏,宫里最近没有什么事,唯一心烦的是靳洛的课业,傅容时出来也不会很引人注目。   他只穿了件白色锦袍,墨发只用一根玉簪挽起,身形清瘦,容颜如画。   约他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七年以来和裴负雪传信的中间人,司礼监的霍言,傅容时到的时候,霍言已经煮好了茶,街道上陆陆续续有人群经过,他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茶馆里还坐着几个客人,但并不十分吵闹,傅容时扫过一眼,在一个背对着他的黑色劲装的人身上顿了一顿,又状似不知地回过了头。   他果然来了。   信里吵不如当面吵来的痛快。   最后一场能体现他白月光温柔善良本性的戏,他可得加把劲儿,努力冲一下九十分!   傅容时丝毫不见外地坐下来喝了口茶水,道:“还是我们年少时的味道。”   “那当然。”霍言笑了笑,道:“我可是这家茶馆的东家,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口味。”   傅容时也笑:“最近乔家的事算是了结了,靳洛慢慢开始亲政,我总算能歇一会儿,本来是有个东西想叫你送去给裴负雪的,现在倒是不必了。”   霍言还没细想为什么不必了,又记起裴负雪跟自己说过的话,下意识地问道:“你和裴负雪是不是吵架了?”   傅容时愣了一下,转而又笑道:“没吵架,闹了点小矛盾。”   霍言犹豫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你们之间有误会。”   裴负雪跟他说傅容时想要杀了他,可傅容时怎么会杀他呢?他们之间的情谊深厚,他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如果不是误会,那也只能说是世事多变,让人唏嘘。   但他还是不信傅容时会想杀裴负雪。   傅容时垂着眼睫,手指摩挲着茶杯瓷壁,道:“……是有点误会。”   这误会可太大了,裴负雪已经说过不会再相信自己,那么他再如何解释,也终究是没有用的,只是可惜他时日无多,要抱憾而死了。   霍言道:“误会,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傅容时忽然抬起眼,看向那个黑色的背影,道:“裴负雪。”   “你还想听我解释吗?”   听见这句话,霍言和裴负雪齐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傅容时居然能从背影一眼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霍言心说,也难怪他们关系好,年少时便相惜,这个中情分,是怎么也斩不断的,只是误会嘛,说说清楚就好了,他一个外人还是别过多劝导,免得要适得其反。   裴负雪手指捏着茶杯,闭了闭眸,转过身看见那人一身白衣坐在窗边,眉眼疏和,一张苍白面容温润如玉,青灰色眼睛正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的方向。   “傅容时。”   两月未见,这个人依旧是那张让他思念又怨恨的容颜,裴负雪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傅容时居然瘦了很多,那身衣服在他身上有些松,唇色也有些苍白,想到两天前宫里消息说摄政王病了,裴负雪忍不住皱了皱眉,只觉得心口微痛。   裴负雪坐到了他的对面,他刻意地避开了傅容时的目光,问道:“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傅容时从眼睫颤了一颤,他从怀中拿出一张被折叠的纸,放到了桌面上。   裴负雪抬眸看着他:“傅容时,我就在你面前,有什么话,不必写在信里了。”   傅容时摇了摇头:“不是信。”   “是七年前九月初七乔顺年的秘密文书。”   裴负雪呼吸一滞,九月初七,裴氏被弹劾有谋逆之心的那天,过后不过半月,裴氏全族下狱。   他下意识想去拿那张纸来看,傅容时却用手指压住了信的一角,如果裴负雪执意要看,他的力气也绝对敌不过一个习武的人,傅容时压着那封信,却十分固执地看着他。   “裴负雪,我从乔顺年手里要来了这纸文书。”   裴负雪看着他,片刻后又移开目光,道:“我要这封信,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   傅容时全身都颤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抬起眸,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面孔,忽然从心中升起一阵阵的寒意。   没听到对面的人说话,裴负雪皱了皱眉,他将视线转回到傅容时身上,却看见了他含了泪意的眼,那双眼睛和在边关时不同,里面没有一点儿想要欺骗讽刺他的意思,可是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他害怕这又是另一个弥天谎言,看着他的眼睛,裴负雪一点儿也不想再待下去,他只是想来看看傅容时,没想再踏入这个深渊中去。   裴负雪心口痛了痛,他强压着颤抖,勾起嘴角,道:“不对吗?摄政王殿下以利为先,我认为您自然是要先谈条件的。”   傅容时手指颤抖着,松开了那封信。 第23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那封文书并不长, 裴负雪自上而下扫过,眼眸中渐渐结满了寒霜,他冷笑一声道:“原来是这样。”   裴家落难并不是因为裴侯爷夜扣宫门, 如果不是长姐枉死在宫里,先帝必定也会找别的借口将裴家下狱,乔顺年这纸文书上详细记载了他对于裴氏的忧虑, 言明裴家功高盖主,让皇帝起了疑心。   再加上当时乔家长女难产而死, 裴侯爷爱女心切,就这么踏入了皇帝设下的陷阱里,只可惜裴负雪当时尚且年少,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反而叫始作俑者的乔氏脱了全身的罪, 把所有矛头都对准了靳氏皇族。   裴负雪将信重新折起来,推到了傅容时面前,“我已经看过了。”   “傅容时,你现在大可以趁我还说话算话, 来谈条件。”   傅容时咬了咬下唇, 道:“我拿这封文书来, 是想求你原谅的……”   “原谅?”裴负雪反问道:“这是你的条件?”   他觉得有些可笑,这个人做了那么多错事,撒了那么多谎,末了拿着一封乔家的密谋文书,来向他寻求原谅, 就好像这一封文书, 就能让所有事情都翻篇一样。   裴负雪不禁嗤笑一声:“傅容时,我没有什么要原谅你的, 在边关,我们已经说的够明白了。”   “你这样低声下气,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不是吗?”   他越想越觉得心冷,跳开这个圈子,一切都看得十分明白,裴负雪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在了明面上,他知道他和这个人,只能谈条件,不能谈感情,傅容时不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回事,那他也绝不可能像狗一样招招手,拿点蝇头小利来投喂就再度一心扑到他身上去。   他道:“说吧,你还有什么事想叫我帮你?”   “不管是什么事,我帮你去做,这就当做是这封文书的条件。”   傅容时愣住,他的面容一瞬间更加苍白,像是得知了什么惊天噩耗,下唇被咬出了血色,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只能掩饰般地抬手喝了口杯中的茶水。   茶水已经有些凉了,冰冷的感觉从他的舌尖顺延到咽喉里,傅容时忍不住咳了两声,面色苍白如纸。   像宫里说的一样,他的确是病了。   裴负雪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又强行将视线移开,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自己去心疼的呢?   此时已经接临宵禁,茶馆中只剩下他们三人,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地,主道旁已经点起了灯,只有这家茶馆还黑蒙蒙一片,裴负雪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明明是暮春,可他只觉得冷。   霍言倒了杯新的热茶给傅容时,傅容时缓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裴负雪,我没有要和你谈条件。”   “宋长安的事,是我错了……我给他道歉,你能不能原谅我?”   说完他顿了一顿,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会死,我只是想要杀掉乔彻,我没想到是他……我……”   “你没想到他会死,可你有想过假如他没去,我也会死吗?”   傅容时紧了紧手,他笃定道:“你不会死。”   当时赵元宜就守在赤阴山下,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他原本的计划被裴负雪的忽然起义打乱,于是只能另辟蹊径,瞒天过海,或者偷梁换柱,他都想过,只是乔彻那第一支射向了傅容时,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赵元宜见到活着的乔彻。   于是他没有动作,放任裴负雪将他带走,把宋长安留在了那里。   裴负雪心中凄凉,他气极反笑,无奈道:“傅容时,你还要跟我说你那时候是气话?”   傅容时眼睫轻颤,他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没想叫你死……”   “我不知道。”   裴负雪冷冷地打断了他,道:“傅容时,你说谎成性,偏偏谎言又拙劣。”   “已经做出那些事的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你没想叫我死?”   裴负雪在黑暗中,看着傅容时被烛光映照着的脸,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傅容时整个人都颤了一下,紧咬着嘴唇,像是遭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   为什么要做出这副样子?   傅苒真的觉得自己还会因为他受伤就痛彻心扉吗?   还是说,他把自己的病弱当作武器,把那些年少的情意当成筹码,来换取他一次又一次的心软裹挟?   他依旧心疼着这个人,可他已经不会再心软了,不会再相信他的谎言,不会再因为他的示弱,就把自己送给这个人去肆意利用。   傅容时的呼吸声有些急促起来,他咬牙哽咽问道:“裴负雪,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再相信我了?”   哪怕他道歉,哪怕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人,可裴负雪一心只认为他说了谎,却没有看到那星星点点的筹谋,全是为了他一人。   裴负雪眼眶酸涩,手指下意识地抚摸上他刀柄上那个“苒”字,他难过时习惯做这个动作,可是这一次,当他触碰到那字迹时,原本该平静下来的心却更加剧烈地震动起来。   傅苒在给他道歉啊   他在求自己原谅他,傅苒哭了,他也病了,两个月而已,他瘦了那么多,边关那样苦寒,路上风又大,他回来的半路上旧伤复发了吗?   或许他真的知道错了   或许,他再给傅苒一个机会?   裴负雪哽了很久,他想说“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往后你不能骗我了”。   可是残存的理智仍然叫他清醒过来,裴负雪只觉锥心刺骨,残留的爱意如附骨之疽,咬得他骨节生疼。   最后,他道:“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了。”   裴负雪强压着心中的起伏,他咬着牙,将最狠毒的话为曾经最爱的人亲口奉上。   “傅容时,我永远永远,不会再信你。”   他不会再信这个人一个字,他心死了,也要叫傅苒彻底死心才好。   这是报复。   这世界上最痛快的事,也莫过于将自己尝过的苦悉数奉还给那个叫自己吃苦的人。   傅容时沉默了很久,他轻声道:“好,我明白了。”   “霍言,点烛吧。”   已经很晚了,这里有些黑,他想回去了。   霍言拿火石点了桌上的雕烛,听着他们说来说去也没和好,忍不住道:“唉,你们好好谈嘛,有误会就要开口说……你们……”   “没有误会。”傅容时打断了他,他坐了片刻,然后拿起桌上的信纸展开来又看过一遍,低声对面前的人道:“你已经看过了,知道了是谁害了裴家。”   裴负雪没说话,他不知道傅容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抬头正想说什么,却看见傅容时垂眸,将那封信折成了长条,然后将它搁在了燃烧着的烛火上。   “你……”   裴负雪动了动手指,没有阻止他的动作,直到那封信化作烟灰,才讽刺道:“没有谈好条件,便要毁去筹码?”   “摄政王殿下处心积虑,居然如此没有耐心。”   见傅容时没说话,又忍不住再次开口:“或许你再说几句我就答应了,”他顿了一顿,道:“我许你的条件依旧作数。”   nAйF   这是有事还可以求他去做的意思。   傅容时抬眸看他,一双青眸已经平静如水,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搁在桌上,道:“还你。”   裴负雪垂眼看去,苍崀青色玉佩被烛火照得有了暖意,这枚玉佩在他身上十余年,平日早就被他把玩得没有了棱角,那次被箭矢击碎后,他想要修补却无济于事,最终将碎裂的玉佩还给了它原来的主人。   可面前这枚玉佩光滑无痕,像新造的一样,已经经过了修复。   裴负雪盯着玉佩看了一会儿,道:“这是你的东西。”   傅容时摇了摇头,“我送给你了,它就是你的。”   “我说了,”裴负雪的目光从玉佩上移开,道:“我许你的条件依然作数。”   “你不必拿旧物再来让我怀念什么。”   想利用他,可以拿像乔顺年文书那样的东西来换,可是傅容时不该用这枚玉佩来绑架他,或者是用那些年的情分,推着他进入一个新的谎言。   傅容时眼睫垂下,像是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是道:“前些天我已经修复好了,原本打算给你送过去的,可乔顺年的事还没个苗头,想着要把文书一同送过去,便耽搁了点时间……”   他理了理衣襟,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不过你既然来了,现在也不晚。”   “拿回去。”   裴负雪沉下声音:“你的东西,拿回去,我不会再要。”   傅容时沉默了一下,问道:“你的弓弩,要我还给你吗?”   “不用。”裴负雪语气十分冰冷,他停顿了一下,又嗤笑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比不得你的玉佩金贵。”   傅容时点了点头,道:“青鸾你就拿走吧,好不容易修复好。”   “你只听得懂前半句话吗?!”裴负雪站起来将玉佩攥在手里,心里无穷无尽的火焰烧灼着,一点点的怒意从心头升起,他将玉佩扔回到傅容时怀里,道:“我说了不要!”   傅容时的胸口被玉石击打了一下,他下意识闷哼一声,又很快收了声音,他将玉佩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裴负雪被他的闷哼声弄得怔了一下,目光看着他的胸口,指尖不自觉地陷在了手心里,压下心里的怒气,缓下来问道:“你的伤还没好?”   “用药了吗?回宫里记得叫太医再看看,别落了暗疾……”   傅容时没有说话,他垂眸沉默了片刻,忽然扬手将那枚青色玉佩从窗口扔了出去!   “裴负雪!”   霍言忽然大喊一声,扒着窗户探首去看,下面黑洞洞一片,看不清玉佩到底掉落在了哪里,他回过身来拽住裴负雪的衣袖:“裴负雪,玉佩!快去找!”   裴负雪紧攥着手,他只愣了一下,便很快恢复了原状,冷笑道:“他不爱惜自己的东西,我有什么好爱惜的。”   “不是!”霍言急切地想自己跳下去找,但看着茶馆的高度,还是将头伸了回来,只咬着牙道:“我不知道你们在闹什么,但是裴负雪,玉佩不能扔!”   傅容时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裴负雪,好像这一切闹剧与他无关,那枚玉佩也不是他的东西一样,甚至还抽空喝了口茶水。   裴负雪垂眸,道:“傅容时,你只会这一套吗?”   “哪一套?”傅容时将茶杯搁在木桌上,冷笑道:“在你的心里,我不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利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吗?”   他也是金娇玉贵长大的世家公子,没道理这样低声下气地来求原谅,还要受裴负雪的无端指责,他是被蒙了心,瞎了眼,才盲目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坚不可摧,只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裴负雪就这样决绝地将他钉在了一个说谎成性的壳子上面。   裴负雪握紧拳头,语气冰冷:“你做了那些事,为什么不叫我说?”   “看你受伤就心软,看你闹脾气就哄你,是我犯贱,把自己放地上任你踩,你可曾真心待我一丝一毫?”   “我自幼护着你,没让你受过气,到头来你一点真心都不给我,你有什么资格发脾气?”   裴负雪见他没说话,怒气愈发上头,将傅容时手中茶杯也夺过来扔出窗外,冷笑道:“好!我们现在是彻底不能好好说话了!”   “你终于装不下去了!今天来不过就是想让我给你办事!我答应了,还有呢?你还想要什么?”   “难不成真叫我把命给你舍了去你才满意?!”   “裴负雪!”   傅容时撑着桌子站起来,却因为胸口伤痛差点儿又跌回去,霍言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蹙眉朝着裴负雪道:“你冷静一下,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们可以慢慢来说,容时待你如何你是清楚的,他为了你……”   “霍言!”   傅容时被他扶着站稳,打断他没说出口的话,闭了闭眸道:“够了,别再说了。”   现在他再说什么,裴负雪都不会再相信,何必再把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讲一遍?入口苦涩,味同嚼蜡,他实在不想再解释什么了。   反正裴负雪一个字也不会信。   傅容时艰难地喘了口气,点点头道:“裴负雪,你说的都对,千百般事都是我的错,是我这条贱命有幸得你庇护多年,是我把你的真心踩烂,是我对不住你……”   “是我杀了宋长安,是我蝇营狗苟贪慕荣华富贵……”   “十年前我落水,你合该不去拿府里的药参救我的命,白挨了裴侯爷五十家法,又禁了足,”他扬起一个勉强的笑,紧接着道:“你应该叫我死在那时候,也好过如今这样的状况。”   裴负雪皱了皱眉:“我没有这么说……”   救傅苒是他心甘情愿的,他从没后悔过救他,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傅容时话里话外的意思叫他心悸,可他从没想过要叫傅容时死。   “你就是这样想的。”   傅容时一锤定音,他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玉佩也不用找了……就当断绝了我们所有情谊。”   他将冰凉的手缩在了袖子里,回身道:“霍言,有些事也不必说,水流到哪里,我们那些年的情分就到哪里。”   一切随缘。   傅容时擦了擦眼下未干透的水痕,朝着裴负雪笑了笑,道:“裴负雪,我回去了。”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裴负雪的回答,便转了身下楼,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背影。   “傅苒!”   裴负雪下意识追过去,在楼梯口停住脚步,看着他的背影,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傅容时回过头,眼眸清亮,一张面容上已经不见悲恸,他扶着木梯,有些疑惑般问道:“怎么了?”   ……   “没怎么……”裴负雪紧了紧手,道:“你回去吧。”   左右还有再见之日,往后的事,就留到往后去说,到那时他或许心软,或许忘却,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傅容时轻轻“嗯”了一声,转身消失在楼梯拐角。   …………   傅容时回到宫里的时候,阿宝正跪在桌案前,和靳洛一起吃着芙蓉糕,两个人嘴里塞得满满的,看见他进来,都吓得愣了一下,傅容时笑了笑,温声道:“吃吧,吃完再说话。”   阿宝连忙将嘴里的东西吞下,跪下来磕了个头,连连告罪,嘴角边的糖沫还没擦,一不留神还从袖子里落下来几点碎屑,傅容时失笑道:“你怕什么?”   “我哪里不给你吃东西了?”   阿宝从小跟着他,傅容时年幼时父母已经双亡,身边只有这个小太监可以说真心话,他完全是把这人当朋友看待的,莫说是偷吃个糕点,哪怕是想吃他手里的东西,他都不会说什么。   就这样养得这小太监愈发胆大了。   靳洛嘴里也鼓鼓的,他还小,没法像阿宝那样一口吞下去,只能一边吃一边抬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他,傅容时看着他吃完,又打了个饱嗝,哭笑不得地给他斟了杯茶水。   “皇叔……洛儿错了……”   傅容时挑眉:“你倒是说说你哪里错了?”   靳洛看了眼一旁的阿宝,道:“洛儿不该晚上偷吃糕点……”   傅容时点了下头,将茶水推到他面前,道:“陛下是天子,要有口忌,凡吃食不可过三……”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对小孩子这样严格,便补上一句,“不过这次就算了,往后不能晚上吃东西,会闹肚子痛。”   靳洛抬手搂住他的脖子蹭了蹭,又委屈道:“那些大臣每天写的东西,洛儿都看不懂,皇叔不在,好多人都欺负我。”   傅容时摸了摸他的头,知道这小孩儿又夸大其词了,那些大臣再难缠,也绝对不可能对皇帝有什么置喙,想到他这几天的确有些懈怠,便道:“好了,今晚把奏折给我,皇叔给你批。”   ……   夜间风有些冷,阿宝关了窗子,又想去给自家公子拿衣服来,傅容时阻止了他。   靳洛年纪小,白天里精力旺盛,一到晚上就不行了,傅容时奏折还没批一会儿,他就已经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傅容时把他抱到床上,盖好了被子,又回到桌案前继续批阅那些折子。   靳洛留下的折子太多,往前数还有许多批错的地方,傅容时将他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划去,又写上了新的批语,这一批就到了深夜。   傅容时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又喝了杯茶,只觉得有些头痛,心绞难忍,便对一旁守着的阿宝道:“阿宝,我去偏殿里歇一个时辰,你寅时三刻叫醒我。”   还有这么多没有批,他免不了要起个大早。   阿宝点头应了,他道:“公子去罢,陛下这里有阿宝守着呢。”   傅容时放了心。   躺在偏殿的床上,看着头顶的花纹,傅容时双手交覆,摆好了最优雅的姿势,对系统道:“来吧,下班倒计时!”   【宿主登出世界,倒计时三十分钟,请点击确认】   傅容时隔空一点,瞬间感觉要灵魂出鞘,飘飘然地像飞在半空。   三十分钟有些长,傅容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跟系统聊天。   “你觉得我们这次任务能得多少分?”   系统沉默了一下【80保底吧,如果主角把反派成功击败,应该能到90】   傅容时有些担心:“靳洛才九岁不到,怎么可能杀得了裴负雪?唉,算了,八十分也不错。”   【登出世界后可以拉一下进度条看看】   主角和反派的大战应该还有个三五年,不过在小世界之上也不过是拉一下进度条的事,等他下班了,看看这个世界裴负雪到底能不能被靳洛杀死。   ……   佛堂的钟声敲了一敲,阿宝计算着时间,从桌子上爬起来,看了眼身后床幔里睡得正香的小皇帝,提了灯往偏殿里去叫自家公子。   “公子?寅时三刻,该醒了。”   阿宝隔着窗帘俯身叫他,却没有听到一点儿回应,他等了一会儿,拉开窗幔,看见床上人安静地躺着,面色苍白,胸膛没有一点儿起伏,登时心里一紧。   他连忙推了推床上的人,声音里已经带上几分焦急和害怕:“公子?!”   “阿宝来叫您了……”   无声无息,没有回应,阿宝感觉到指节冰冷,颤抖着手指去探床上人的鼻息。   ……   “殿下——!”   凄厉呼喊声划破长夜,声音惊醒了栖息了树枝上的黑色乌鸦。 第24章 裴负雪番外上   裴负雪在客栈里睡了一天, 做了成宿的梦,一会儿是他年少时在京城里的胡闹事,一会儿是七年前裴家下狱全族斩杀的血流成河的场景, 后来的景象回到最初,他从宫中出来,迎面撞上一个白衣白裳的小少年, 刚入秋肩上就已经披了件薄绒披风,面容如玉, 眉眼轻垂,嘴角含着点点温柔笑意。   他一时没能移开眼睛,那白衣小公子看见他,拱手行了一个平礼,声音清冽:“裴小侯爷。”   一直看那小公子走远了, 他才拉过身旁的宋长安问:“那是谁?”   宋长安也跟着看了一眼,回道:“那是瑞王世子,叫傅容时。”   原来他叫傅容时,从最初的惊鸿一眼, 裴负雪开始不自觉地关注他, 目光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 傅容时不爱讲话,唯一交好的是当时的太子靳起,裴负雪三番两次跑进宫里去,找着理由和傅容时聊天,他说十句傅容时只答一句, 就这样也开心得很。   小孩子就是越处越熟悉的, 后面裴负雪知道他身体不好,没法习武, 专程找工匠定做了轻弓来教他,傅容时在武学造诣上实在没什么天赋,他能读懂最晦涩的策论,却怎么也射不中靶场那中心一点,从最开始到后来他能时不时射中靶子,裴负雪教了他两年。   梦中的场景又换了换,傅容时全身湿透,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旁边的太医无奈摇着头说:“无力回天。”   裴负雪怒气冲冲,一把将太医推开,跌跌撞撞回到府中偷了千年的药参出来,太医将药参熬成了汤,裴负雪用小勺一点点地喂给他,谁也不知道这药参能不能救回来傅容时一命,裴负雪两天两夜趴在他的床边,诸天神佛都求遍,才勉强捡回来他一条命。   傅容时睁眼,叫他:“裴负雪……”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却看见床上的人变了一副面容,那张脸更加清冽冷淡,声音却还是柔和的,他听见傅容时哽咽地对他说:“裴负雪,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正想问原谅什么,还没开口说话,傅容时手握着一支箭矢,猛地扎进了他的胸口!血流如注!   天色大亮,裴负雪猛然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尖的悸痛一瞬间袭上来,看了眼窗外热烈的日光,他整理好衣服起身去桌边,喝完了一整杯冰凉的茶,才勉强把跳动不止的心脏平息。   他心里无比清楚,傅容时已经成为了他的又一个梦魇,任谁全心全意爱过一个人这么多年,一朝打破梦境,都不能轻易忘得了。   他来京城的确有想来看看傅容时的意思,但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扩展盐的销路,私底下贩盐,一旦被发现就又是一道罪名,需得谨慎再谨慎。   霍言已经找好了中间人,这个他不用再担心,裴负雪已经打算好今日跟着霍言去见见那个人,然后再待两天就重回到边关去,边关战事已起,可赵元宜是块硬骨头,十分难啃,反叛军前压居庸关,后背赤阴山脉,倒还勉强算得上好打。   有于勉暂时坐镇,裴负雪还算放心。   他正想着事情,房门被敲响,霍言已经来了,他为了裴负雪的事告了三天的假,一直没入宫里去。   “裴负雪。”   裴负雪站起来,道:“走吧。”   ……   路上,裴负雪和霍言说着话,他忽然想起来昨日的事情,心里还有些疑惑,便问道:“霍言,你昨天说傅苒为了我,为了我什么?”   霍言看了他一眼,道:“要我说,你们就该好好谈谈,昨天你那么刺激他,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朋友之间不该有隔夜的仇,”眼见着一辆马车经过,霍言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缓几天再回去,明天我叫傅容时再出来,这回你们好好说话。”   “我不信你们谈不好。”   这一打岔,裴负雪也忘了自己方才问的什么,只是道:“没什么好谈的了,霍言,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傅苒了。”   霍言叹了口气,道:“那你这次来是干什么,我不信你一个首领亲自来看销路。”   明明给手底下任何一个人都能做成的事,裴负雪偏偏亲自来了,他心里门儿清,这人就是想来见傅容时的,就因为吵了场架就嘴硬说不想再谈话,霍言知道,裴负雪心里不知道有多想跟傅容时和好如初,只是在边关待久了,脾气见长,拉不下这个脸。   他这个当朋友的,自然得给他们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于是便一锤敲定:“明日我再叫他来,你们这回再谈不好我可就不掺和了。”   反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夹在中间也忒不像话,到那时候傅容时真的气得再也不理裴负雪,就看这人如何着急去!   裴负雪听着他的话,苦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道:“霍言,过两日我就回边关去了,你……”   他顿了顿,道:“你见着傅容时了,记得问问他身体怎么样,我听宫里的人说他近些天来病了一场。”   想起那张苍白的脸,裴负雪手指忍不住颤了一下,又下意识地抚上腰间长刀刀柄上的那个字。   霍言“害”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风寒,不严重,养两天就好了。”   裴负雪点了下头。   他们转过巷子,正想往前继续走,却听得身后有人大呼道:“霍大人!”   霍言转过身,看见一个穿着宫里太监服的人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个停顿差点儿没刹住,霍言扶了他一把,颇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   他这几天告假,众人都是知道的,难道有什么事叫他紧急处理去?他一个司礼,总不能是陛下要大婚了吧?   小太监气喘吁吁,他开口,磕磕绊绊道:“霍大人快请去宫中!宫里……宫里……”   霍言道:“别急,慢慢说。”   “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一闭眼睛,道:“霍大人,摄政王殿下昨夜……”   “薨了。”   ……   霍言愣住,他还没说话,有一道声音比他更快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小太监的衣襟被裴负雪反手一把抓住,他的力道非常大,小太监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黑衣男人,咽了下口水,重复道:“摄政王殿下,薨……薨了。”   裴负雪咬着牙,指尖颤抖,一双凤眸染上气愤,他怒道:“你知不知道假传消息是什么罪名?”   傅容时怎么可能死?他昨天看着面色只是有些苍白,身体却还是好好的,只过了一天不到而已,怎么可能忽然就薨了?   这一定是有人故意传出的假消息,一定是。或许这又是傅苒想叫他心软闹出来的一场戏,他好好的,怎么会死?傅容时惯会做这一套,仗着体弱就三番两次拿来当控制他的筹码用,裴负雪忍不住心里冷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人就是想叫自己服软,一有什么不顺他的意他就偏要闹得不可收拾!   说谎成性,现在都敢拿生死来当武器用了,这个人知道自己是看不得他受伤的,牢牢攥着他的死穴,非要叫他服了软才算!   心里是这样想,可有一种更加惊厥的痛意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裴负雪眼前黑了一瞬间,险些没站稳。   他摇了摇头,一把将小太监推开,对霍言道:“走,带我进宫!”   …………   养生殿里一片缟素,整整齐齐的白色高挂在殿门口,一幢玄色木棺停灵在大殿正中央,时不时有期期艾艾的哭声传出。   靳洛知道了消息,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扒着棺木叫喊着“皇叔”,嗓子已经成了破鼓锣,一张脸上满是泪痕,乔茭无法,只能哄着他喝了点安神的药,将将才睡过去,梦里还叫着皇叔。   按照规矩皇家亲族要停灵七日,阿宝全身戴孝,他从昨夜跪到现在,滴水未进,心里已经是存了和自家公子一同去了的意愿的,那张公子留下的民籍他已经撕了,他打定了主意,等他守完这七天的灵,他要和公子一起走。   裴负雪跨过门槛,视线首先落在了正中央的黑色棺木上,他瞳孔骤然一缩,快走几步来到阿宝身边,眼睛仍然看着棺木的方向。   “阿宝,你家公子呢?”   阿宝哭得头痛,一时间没听清楚他说话,也就跪伏在地上,没有作声。   裴负雪喉咙发紧,他扫过一遍这满目素白,道:“阿宝,你就说我来了,叫你家公子不必再做戏,我什么都答应了……”   做戏?   阿宝猛地抬起头来,看见他愣了一下,咬着牙,一双眼睛红红的,他怒道:“王爷已逝,裴公子何必在此说风凉话?”   已逝……   裴负雪又看了眼那幢棺木,一时之间大脑一片空白,他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着,让他勉强清醒了一点儿,他半跪下来,道:“你家公子没有死,我知道。”   “你就跟他说我来了,他想做什么我都答应。”   阿宝被他这话气得双手发抖,他直起腰身,用力推了一把裴负雪,可阿宝力气实在小,这一推下来,裴负雪只微微蹙眉,身体丝毫未动。   阿宝红着眼睛,一指门口,怒道:“出去!”   公子去得突然,身为自家公子旧友的裴小侯爷居然在此说这样的话,这是寒了他家公子的心,公子泉下听见,该有多难过,生前好友不在,死后还有人在棺木前污蔑自家公子,要叫公子听见了,又该伤心。   裴负雪看着他,忽然狠狠抓住他的手臂,手指越攥越紧,阿宝手臂剧痛了一瞬,裴负雪将他拽起来,道:“他没死。”   “傅苒没死。”   他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又或许是想要一个肯定,他抓着阿宝的手臂左右看了看,宫殿里没有人,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素白,裴负雪大脑发晕,踉跄了一下,又肯定道:“他没死。”   裴负雪手指颤抖,他将手里的阿宝搁在一边,眼睛看着那幢黑色棺木,四角的缟素被风吹起,这阵风像是给了他什么信号,裴负雪忽然冲过去,将棺盖一把推开!   阿宝没来得及阻止,棺木要第三天才用银钉钉死,居然就叫人这么轻易地推开了棺盖,他自知敌不过裴负雪,于是爬起来去外面找人,却在石阶处被赶来的霍言拦住。   裴负雪看着棺木里安详躺着的傅容时,这人面色惨白,薄唇也没有血色,一头墨发散下来,只在身前用白色布条扎了一环,双手交握在腹间,裴负雪伸手轻轻碰了碰,一片冰冷,冷得他立刻恐惧地缩回了手。   他极其勉强地笑着:“傅苒,我知道你在骗我……”   “你跟他们一起骗我,我不怪你。”   棺木中的人没有回应,裴负雪自顾自地继续说话,他喃喃道:“昨天我那么说你,我错了……其实我是想原谅你的,我从边关过来,其实是来看你的,我怕你受了乔家欺负,我听宫里的人说你病了,着急得很。”   裴负雪垂眸看着他,道:“我已经原谅你了,真的,以前的事既往不咎,这次是真的。”   “你就算骗我,我也不怪你了。”   “你想叫我做什么,尽管告诉我……但是你不要吓我,你知道我最害怕你生病受伤……你太坏了,你拿我最害怕的事吓我……”   大殿中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进来的声音,没有人给他回应。   裴负雪指尖一抖,他咬牙看着棺木里的人,眼睛微微泛红,像是绝望,又像是愤怒,原本清朗的声音变得无比沙哑。   “可以了,傅苒。”   “我已经什么都答应你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你看我一眼……你看看我这么可怜,什么都能原谅你,求求你,别再吓我了……”   话音落下,死寂的气息再次笼罩大殿,明明有风声吹进来,可裴负雪却愈发喘不过气,像被密不透风的大网裹紧,一种说不出来的酸痛在他心里翻涌着,汹涌地冲到了他的咽喉处。   裴负雪手指颤抖着,触碰上傅容时苍白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意从他的手指袭入心脏,这种寒意叫他整个人愣了一下,裴负雪喉咙发紧,恍惚地退后,踉跄了一步,末了以极其难看的姿势,瘫倒在了地上。   他的手指紧捉着棺木边缘,忽然恸哭起来。 第25章 裴负雪番外下   乔茭哄睡了靳洛, 从偏殿里出来,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勉强用手扶着门框才安稳地走到正殿里去, 一身蓝色宫装难掩她的面色苍白。傅容时前几天还在跟她说,靳洛要学着开始亲政了,靳氏嫡系只剩他这一个孩子, 叫她不要总是礼佛,要对靳洛上点心。   这句话后她才堪堪反应过来, 靳洛出生这九年,大半时间里,居然是傅容时一直在照看着他,她这个做亲生母亲的,即使是太子早亡, 也不该就这样把孩子扔给他照料去,傅容时身体弱,这么多年下来,该有多难熬。   他的死, 乔茭自知自己是要承担几分罪孽的。   正殿里的哭声凄厉而悲恸, 乔茭走近了, 才从他腰间的佩刀看清楚这是何人。   裴负雪狼狈地跪跌在地上,手指紧紧地捉着棺木边缘,撕心裂肺地哭着,一直以来积攒的悲痛,在确定傅容时真的死了的这一刻, 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像一只无力的困兽,被牢牢地裹在网里, 那种冰凉的感觉蔓延到他的全身,裴负雪甚至无法鼓起勇气再抬起头看他一眼。   只能死死地扣着棺木边缘。   乔茭微微皱眉,心情有些复杂,她上前道:“你为什么为他哭?”   裴负雪的哭声被这句话打断,骤然停顿住,他抬起头,一张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空洞苍凉,看见来人后却猛地抓紧了腰间的长刀。   乔茭看了一眼他的那把刀,目光从被推开的棺盖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裴负雪泪痕未消满是凌厉的脸上,她心里不知从何处涌入一团怒火,不禁嘲讽道:“你有什么资格为他哭?”   裴负雪咬牙,他一只手扣着棺木边缘,另一只手握紧长刀,虽是跪坐在地上,却仍旧谨慎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听见她的话,裴负雪瞳孔微颤,沉下声音道:“乔茭,你也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乔茭冷笑道:“裴负雪,最没有资格的人是你。”   还没等裴负雪来得及想清楚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乔茭便嘲讽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觉得傅容时死因不明?便自以为是地首先脱了自己的罪?”   她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像是怒极了,那张姣姣如月的温和容颜此刻也狰狞起来,她指着裴负雪,道:“他是心郁成结而死,他是因为你死的!”   心郁成结?   裴负雪全身猝然一抖,手指紧扣着棺木,嘴角溢出几缕血迹,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景象在他眼前逐渐模糊,所有过往的事情在他眼前走马观花一般掠过,璀璨星空投射出明亮的光芒,烧灼着他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越来越沉下去,却愈发觉得寒冷。   “裴负雪,最没有资格为他哭的就是你,你以为你作为罪臣之子,大景反贼,是如何安安稳稳地活到今天的?!”   乔茭越说越气,她看着深陷在痛苦里的裴负雪,心里为死去的傅容时感到畅快,忍不住想要说出更多,她把那些沉溺在过往的事搜肠刮肚,只想要这些话化作利刃,叫裴负雪更加痛苦才好。   “傅容时三番两次救你,你却在边关发起叛乱,将他所有计划都摧毁,你知不知道他原本是想为裴家平反的?!”   “平反……?”   裴负雪脸上鲜血与眼泪混杂,他喃喃自语,“傅苒,他是想为裴家平反的吗?”   可是裴氏全族都已经被悉数斩杀,就算平反,那二百二十三口人的命,也终究是回不来的,他从没想到过傅苒居然有这样的计划,他从来都不知道……可是这样的事傅苒从来没对他说过,现在竟是乔茭来告诉他。   乔茭看着他茫然的表情,不忍地移开了目光,傅容时做的这些太不值了,她缓了缓悲痛的心神,继续道:“他告诉我,裴家全族都已经去了,剩下一个裴负雪他无论如何也得救,他说你也救过他的命,没道理在你落难的时候弃之不顾……”   “他不愿叫你去做军奴,可是没办法,他举步维艰地在朝堂上一点点地磨,想要寻找能洗清裴氏一族谋反罪名的消息,好不容易有了点痕迹……”乔茭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道:“太子殿下却意外驾崩了。”   “你在边关忽然掀起叛乱,坐实了裴家谋逆的罪名,把傅容时所有的计划毁于一旦,到这时候,他想为裴家平反,也没有理由了。”   乔茭忽然笑了笑,道:“你知道傅容时怎么说?”   裴负雪仰头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动。   “他说他还要救你。”   乔茭的眼中已经有了泪意,声音凄凉:“他给你安排好了新的身份,只要边关的裴负雪死了,他就能瞒天过海,把你弄回来,去掉你的奴籍,你还能好好活着。”   裴负雪紧咬着牙关,不知不觉间,泪又落了满脸,他跪坐在那里,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失声了。   所有的痛苦无法宣泄,全部聚拢在了胸口,这一件件他不知道的事情浮出水面,他却像溺水一般沉到了冰冷的河底,吊起的铡刀就在他的头顶,他不想叫乔茭再说了,他快要受不住了,可是裴负雪的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对他说——“痛苦就对了,这是你应得的”。   这才是真的报应,是他该受着的。   傅苒心郁成结,死去的前一天,他还在与他争吵,他说了那么重的话,甚至对他横加指责……   ——裴负雪,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相信我了?   裴负雪喉间酸涩,傅苒的这句话,是不是在向他求救?假如昨日他软下来态度好好的说,假如他能好好地听傅苒说话,原谅他,选择相信他,傅苒或许可能会将这些事全部告诉自己,他原本不会死的……   可是假若傅苒昨日真的告诉了他这些事,他会相信吗?   不会的。   裴负雪太了解自己了,非黑即白,那种情况下,他只会觉得傅苒在找借口……   兜兜转转,居然都是一个死局。   乔茭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目光,她看着眼前黑色的棺木,还在继续说:“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年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对傅容时有意,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你做的这些也称得上值得,只是后来裴家落了难,太子殿下无数次劝他放下,可他放不下,一边是先帝旨意,一边是你,他夹在其中,十分痛苦。”   “太子因为先帝的事,一直对你有愧,同意了傅容时想要为裴氏全族收敛尸骨,魂归故里的文书。”   乔茭叹了口气:“可是裴氏当年功高盖主,那些大臣又怎么能同意,此事不了了之,太子觉得自己无用,喝闷酒醉倒在路边,此后傅容时便生了场大病。”   裴负雪已经完全无法正常思考了,在边关时,傅苒告诉他想叫裴氏魂归故里的是靳起,却不曾想这里面还有他的意愿,他当时逼迫傅苒给死去的宋长安道歉,吵得那么凶,他用弓弩对准了自己,吐了那么多血……那时他就应该知道的,傅苒的身体弱,哪还经得起一道致命的伤?   他是气极了,所有的事都不能告诉他,压在心里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该有多难捱?   这些,所有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裴负雪“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殷红的血,却又很快用袖子擦去,他撑着棺木站起来,低头看着傅容时苍白无色的容颜,眼泪再度流出来,每当他觉得已经哭够了,眼泪熬干了的时候,那些更加痛苦的东西就会像尖刀一样,扎进他的心脏,裴负雪忍不住不哭。   嘴角的血迹和眼泪混杂着,一滴红色透明液体从他的下颚洛下,落在了傅容时没有血色的脸上,裴负雪陡然一震。   对不起   对不起……   他用手去擦傅容时面容上的痕迹,带血的手指却将他的脸染得更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   我不是故意的……   裴负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更加急切地想要擦除他脸上的血迹,他神色恍惚,那些话在他脑中回荡,像是一场噩梦,裴负雪想叫出来,却发不出声音。   “够了!”   乔茭看着他癫狂的动作,忍不住上前扯开了他的手,她用干净的手巾将傅容时脸上的血迹擦掉,转身看向裴负雪,冷笑道:“傅容时待你的好,你一辈子都赔不清!”   年少的记忆远去,那些情谊早已经分崩离析,从高台坠下,化为粉末。   她不想凭着傅容时的生前事,来叫他难以安心,但她得让裴负雪痛苦,得叫他永远记得,他们这些人自幼一起长大,个中感情难以估量,可谁对不起谁,总要分说清楚。   “裴负雪。”   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哽咽着说道:“你永远不知道傅容时救过你多少次。”   “你以为七年前救了你命的真的是免死金牌吗?”   太祖有定国之功,却并非靳氏嫡系,他赐下的免死金牌或许有用,但假若先帝想要裴负雪死,一个免死金牌,避免不了什么。   真正救了裴负雪的,是那枚青鸾玉佩,瑞王曾为先帝而惨死,先帝赐下玉佩,在祖宗面前起誓,持青鸾者,保一生太平。玉佩被瑞王转赠给了瑞王妃,瑞王妃难产而死,将玉佩留给了傅容时,傅容时却在年少时,又转赠给了裴负雪。   乔茭声音哀恸,她闭了闭眼睛,道:“裴负雪,我不会去叫人,你身上有青鸾玉佩,谁都杀不了你。”   “你走吧。”   青鸾玉佩?   裴负雪的手指重重一颤,眼眸抬起的瞬间有了些许光亮。   玉佩   对,还有那枚玉佩。   他忽然像有了什么希望,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乔茭一时拦他不得,赶忙快步走到大殿门外。   裴负雪跑出去,迎面撞上正安慰着小太监的霍言。   “裴负雪!”   霍言拽住了他,“你去哪里?!”   裴负雪没有说话,他一把抽出长刀,砍在他被霍言拽着的手臂处,像是要将这只手臂砍断得以脱解,霍言陡然一惊,立刻松开了手,看着他手臂上那一道深入骨子里的刀口,从中流出一地鲜红的血,裴负雪似乎感觉不到痛,只是握着长刀,目光凌厉。   他疯了!裴负雪疯了!   霍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从心中升起一阵阵的凉意,这阵凉意顺着他的脊骨爬上来。   “拦住他!”   …………   裴负雪浑身都是血迹,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昨日那家茶楼底下,这是一条街道,此刻正是午间,热烈的太阳照耀着地面,裴负雪手里拿着长刀,忽然冲进这一片熙熙攘攘,所有的人在看见他刀上的血迹时纷纷跑开,惊恐地看着这来路不明的人俯下身,一点点地在街道上找着什么。   有人连忙跑去报了官。   裴负雪浑然不在意,他恍惚地顺着这条街道走着,一边抬起头想他们昨天坐的那个位置,傅苒的力气不大,不太有可能扔到街道上的店面里,如果玉佩还在,那很有可能是遗落在了这条街道上。   他茫然地四处寻找着,心里越来越没底,血液在流失,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片片的白雾,裴负雪将双臂交叠,狠狠地压了一下臂上那道刀口,痛意勉强叫他还算清醒。   但是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他在这段路上来来去去找了许多遍,可还是找不到。   昨日傅苒来将玉佩还给他,是想要保住他的命,可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你不必拿旧物再来让我怀念   ——你的东西,我不会再要   ——我有什么好爱惜的   裴负雪骤然无声哀哭,傅苒将他母妃的遗物赠给他保住性命,他在和傅苒彻底决裂之前,也是将这枚玉佩等之他的性命来看待的,他在军奴营里,谢蒙白朝他要这枚玉佩,他也是曾拿命护过的……   可是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   他恨傅容时对他撒谎,恨他设计叫宋长安身死,恨他把真情当筹码来利用,可是如今这一切完全推翻,他心里的城墙也彻底倒塌了,废墟一片,包装成恨的爱意显露出来,他想再捧着这颗真心去给傅苒看的时候,却早已经来不及了。   不可避免的悲剧,所有的一切都与他的本愿南辕北辙。   裴负雪恨的是他自己。   他明知道傅苒身体不好,他明知道他受不得气,他明知道他在边关还受了重伤,甚至还病了一场……可是那些话就那么脱口而出,像刀子一样,准确无误地扎破了傅苒的脖颈,他朝他呼救,他听不见,甚至还想着来日方长……   他坚定地将心硬下去,不去理会傅苒的歉意,他没有看到傅苒眼中的哀伤,甚至没有察觉他心中的郁结,他将那些恨钉在了傅苒的心口,加速了他的死亡,茶馆楼梯口那回眸一面,竟然是最后一次。   如果他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的话……可是没有如果,一切都不能再回去了。   裴负雪目光空洞,他想他要找到那枚玉佩,然后拿给傅苒,这回换他来求傅苒的原谅,不论有没有应答,他要一直求下去,求他原谅自己。   裴负雪顺着街道慢慢地走,左臂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目光在青砖地面上细细地搜查着,想要找到那枚玉佩的影子。   可是已经过了足足有一天时间,青鸾玉佩不是凡物,很有可能会被人拾走,也或许落在了哪个他不能发现的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扔过来扔过来——”   “我拿到了!现在到我扔给你们!”   街道上小孩子跑来跑去,他们年纪尚小,看着裴负雪浑身血迹,不觉得害怕,只认为他是哪里来的疯子,将手里的东西从他的头顶扔过,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裴负雪背对着他们,只细心寻找着那枚玉佩,置之不闻这一片片的嘲笑声。   一个半大孩子忽然跑到他前面,看见他凌乱不堪的带血面容,兴奋地跳起来:“扔给我扔给我!”   青色的物件稳稳落在面前小孩子的手心,裴负雪看着那熟悉的颜色,猛然一颤。   是那枚青鸾玉佩!   还给我!   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看着死去爱人的物件被这些小孩儿当成沙包一样投掷着玩儿,裴负雪气极了,他上前一把将那小孩拽住,去夺他手里的东西。   还给我,还给我……   那小孩儿见他只来抢东西,一句话也不说,便嘲笑道:“原来你还是个哑巴!”   仗着裴负雪一手拿刀,另一只手臂受了伤,便一侧身又将玉佩扔了出去,可惜这次准头不好,那枚玉佩掉落到街道正中央。   那小孩儿被攥着手腕,大喊道:“快捡起来,别让他拿到!”   裴负雪咬牙松开他的手臂,被这些小孩儿气得身体发抖,这是傅苒的东西,这是傅苒送给他的,这些人有什么资格把它当玩具一样玩儿!   他收起刀想去拾地上的青鸾玉佩,手还没碰到它,此时却忽然有一辆马车疾速经过,扬起一片灰尘,裴负雪愣了一下,再去看时,那枚青色玉佩已经生生被压着碎裂成了两半。   这一瞬间,所有的景象在他眼前不在,裴负雪狼狈地跪跌在了地上。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想哭,眼泪却早已经流干了,风吹进他的眼睛里,一阵刺痛,他想嘶吼出声音,可是无济于事。裴负雪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他伸手将那碎裂的玉佩捂在胸膛间,手指上的血迹染脏了玉佩,裴负雪一遍又一遍地擦去。   救命,救命……   傅苒,救救我。   血泪流出,裴负雪的眼睛里一片赤红,他紧紧地握着已经碎裂的玉佩,无声痛哭起来。   裴负雪的眼前忽然垂下一片洁白,他怔然抬起头,热烈的日光模糊了来人的脸,他流着血泪,什么也看不清。   白衣的公子站在他面前,俯身温和地问道:“裴负雪,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没有错,傅苒,是你该原谅我……   求求你原谅我,求求你……   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裴负雪剧烈地喘息着,那身白衣太干净,裴负雪手上全都是血,他不敢拉上去,怕染脏了他的衣服,惹得傅苒生气,只能张着口,努力地想发出声音。   白衣的公子见他不答,似乎有些生气,声音却依旧温和,他说:“裴负雪,我走了。”   说罢一转身。   别走,别走。   裴负雪不管不顾地想拽住那片洁白,他奋力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带我走,傅苒,你带我一起走……”   白衣公子回过身来,看着被他拽着的衣角上染上了血污,狠狠一皱眉,冷声道:“裴负雪,你把我衣服染脏了。”   “对不起……”   裴负雪一愣,他想爬起来,却又陡然跌坐了回去,裴负雪胸口间忽然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去,黑色的衣服上一大片血浸透了布料,在那之上,一支利箭已经扎穿了他。   白衣公子向他伸出手:“走吧,我带你一起。”   一个侍卫手执长弓,看着街道上那个已经完全死去没有气息的人,一转身朝着侍卫长跪下来,报告道:“此人挟刀进入官道,已被射杀。” 第26章 特别番外   人间四月, 芳菲未歇,梨花正好。   已近黄昏,长安街头仍然是一片熙熙攘攘, 此时正是暮春入夏,不冷不燥,昏黄的日头还没落下去, 长长的宽道中央已经提前掌起了灯,不少人围在那边呼喊吵嚷, 十分热闹。   只见宽道中央的木台之上,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一片片叫好声中,兵刃交击,寒光闪烁, 他们似乎是在切磋,可这样狠的打法,又好像有什么血海深仇。   敢在京城里这样大庭广众之下闹事的,除了裴家的小侯爷没有别人。   主道靠南边的茶馆二楼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靛蓝衣袍的小少年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他扒着窗子, 神色紧张,一边看着底下圆台之上两人的战况,一边向对面的另一个少年呼道:“容时容时,你看他们两个人又打起来了!”   傅容时也连忙搁了杯子去看,底下的玄衣劲装少年神态张扬, 手执一把长刀, 眉目间尽是风采,他仰头看见茶馆上的白衣少年正看着这边, 挑眉一笑,然后转身挥刀,斩向对面那人,逼得谢蒙白连连后退,刀风凌厉,在空中肃肃作响。   傅容时皱起了眉,他面如冠玉的脸上此刻带了些怒气,不禁厉声道:“阿起,等他打完了,我们谁都不许给他求情去!”   靳起看着下面,连连点头。   裴负雪太过于嚣张,总要叫他吃够了板子才能明白他不是这京城里的霸王,过往几次打斗,裴侯爷都看在傅容时求情的面子上高高抬起低低放过了,这次他不给这人求情,要好好地禁他几天,叫他长些心。   傅容时打定了主意,便也不动如山地看着底下的场面,再次喝起茶来。   这家茶馆的东家是司礼大人的小儿子霍言,傅容时虽和他不熟,但霍言总说他是裴负雪的朋友,想来这里随时都能来,不要钱还给他留着最好的靠窗位置,京城里茶馆众多,能符合傅容时口味的茶却只有这一家,入口清甜,不似其他茶水那般苦涩。   傅容时曾经向他讨要过原料和配方,霍言只是眨了眨眼,道:“裴负雪知道,你找他要去。”   傅容时当即便道:“他只会打架,哪里知道这些东西?”   霍言一挑眉,道:“你不问问他,怎么知道他不知道。”   后来傅容时还真去问了裴负雪,看着这人蹙眉艰难接收着他话里信息的样子,傅容时知道他可能是被霍言给骗了,他还没来得及生气,裴负雪转身从桌上操起他那把长刀,不顾傅容时的阻拦,一路跑到了霍家,单方面把霍言收拾了一顿。   看着被裴负雪拎着过来写配料的霍言,傅容时开心地拿了纸笔,还磨好了墨,蹲在他旁边笑道:“快写快写!”   后来傅容时才知道,霍言原本的想法是想要叫他去找裴负雪要配料,裴负雪再来找他要,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欠自己一个人情,却没想到裴负雪行事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找到霍家来,霍言打不过裴负雪,于是含泪将配方给出。   傅容时喝着茶,想到这件事不禁笑了笑,兵刃交击的声音接连传来,他往底下看去,两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不过裴负雪显然比谢蒙白更加游刃有余,轻松得仿佛在逗对面的人玩,甚至还有空仰头来对他喊话。   “——傅苒!你要不要吃栗子糕?!”   “等我谢罪回来给你买啊——”   傅容时噎了一下,霎时间手一抖,瓷杯从手中脱落,顺着窗杦掉下去。   裴负雪见状,三两下直接将谢蒙白踹下了高台,只见他双足一顿,身体轻盈似飞,借着高台的力腾空跃起,瞬间拔高数尺,在半空中稳稳地接住了那枚小白瓷杯。   “傅苒!”   傅容时看着他得意的笑容,违心地鼓了鼓掌,无奈道:“你快上来罢,晚些我同你一起请罪去。”   裴负雪欢欢喜喜地手扶着窗杦,纵身一跃,从傅容时身旁的窗口翻进了茶馆里,带起一阵风,傅容时的头发被吹得有些乱,忍不住皱眉整理了一下,靳起被裴负雪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跳开道:“霍言的茶馆又该翻修了。”   傅容时被他的举动弄得又气又笑,正想严肃地跟他说说这件事,就听见裴负雪俯身压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方才像不像抢到了你的绣球?”   傅容时看向他,皱眉道:“你很得意?”   裴负雪勾了勾唇,给他看手里的小瓷杯:“我抢到你的绣球,按照规矩,你应该嫁给我。”   靳起立刻捂住了耳朵,默念“听不见听不见”,一转身便坐到了离得很远的另一个靠窗位置上。   傅容时气笑了,不禁冷冷说道:“你想得倒美!”   裴负雪见他好似真的生了气,手指抚上他胸前发丝,整理了一下,缓声道:“唉,我错了,你别生气。”   傅容时本就没多生气,被他这么一哄,剩下的一点儿气也全然没有了,他站起身,往下面的台子上看了一眼,有些担忧道:“你是不是对谢公子下重手了?我看他脸上都是血。”   裴负雪淡淡一笑,也跟着他看了一眼,无所谓道:“他没事。”   傅容时瞪他:“你说没事便没事啊?”   他叫靳起去找人叫医师,看着底下的人被扶走,又不禁问道:“你为什么总和谢蒙白过不去?”   “我没有和他过不去。”裴负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是他总要来惹我。”   傅容时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便任由裴负雪拉着他,冷笑道:“明明是你每次都找他打架,裴负雪,你怎么还颠倒黑白呢?”   裴负雪皱眉:“为什么你叫靳起就叫阿起,叫我就是裴负雪?”   傅容时:“…………”   这是重点吗?你的注意点在哪里?   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负雪。”   裴负雪立刻绽开了笑颜,傅容时推了他一把,道:“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话。”   裴负雪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才道:“我看见他的脸就不高兴,是他的问题。”   嗯,绝对不是他故意找事。   傅容时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句话戳穿了他:“你动手是不是因为上个月他私底下骂我?”   裴负雪微微皱眉,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他垂下一双凤眸,默默道:“你别生气,下次不会了。”   傅容时看了他一眼:“我没有生气。”   他顿了一顿,紧接着道:“我们应该趁着月黑风高,把他装麻袋里打一顿。”   裴负雪愣了一下,立刻笑起来:“你说的对,下次就这么干。”   傅容时看了眼天色,拽着他往下面走,一边走一边问道:“今日宋长安怎么没跟着你?”   裴负雪皱了皱眉,他想了想,近些日子似乎的确没有见宋长安的影子,大概是又被父亲拉去军营里练武了,于是道:“我也不清楚,可能自己玩去了。”   他们走在街道上,肩并着肩,夕阳余晖洒下,在傅容时的脸上留了一片金色的暖意,裴负雪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他拉着傅容时买了提热乎的栗子糕,轻声道:“上次秋猎我拔得了头筹。”   傅容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眨了眨眼睛,长睫轻颤:“嗯,你一向很厉害。”   裴负雪道:“我不是想叫你夸我。”   傅容时停住脚步:“那是?”   “我想跟你讨个愿望,可不可以?”   傅容时很无奈:“秋猎早已经过去大半年了,你现在才想起来要向我讨愿望?”   裴负雪道:“我才想起来,这愿望不跟你白讨,我也送你样东西。”   傅容时看着他,“说罢,你想要什么?”   裴负雪犹豫了一下,道:“我想要你那块青色的玉佩。”   “我拿我的刀跟你换。”   傅容时眼睫微颤,他笑道:“我要你的刀做什么?”   说着便把他腰间那枚玉佩扯了下来,送到裴负雪面前,道:“你想要就拿着吧。”   …………   又是一个冬天,寒风猎猎,宫墙里的树枝上结满了冰霜,一夜之间已是满地素白,琉璃的红色砖瓦上堆积着枯叶,冷风撩起碎雪,吹进长明殿的窗子里。   霍言跟着小太监踏进殿里时,裴负雪正跪伏在床榻上,艰难地俯身去捡地上掉落的白瓷茶杯,那只手瘦骨嶙峋,手背上刻着无数道交错的疤痕,新旧纠缠,有的已经落成了血印,有的还往外渗着血。   霍言呼吸一滞,上前去帮他把那只杯子捡起来搁在床边的桌上,他看着裴负雪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禁心痛道:“裴负雪,明日是傅容时的大祭……你又弄成这个样子,他……”   裴负雪听见那声刻入心口的名字,瞳孔轻颤,沉默半晌后,他低声喃喃道:“他看见我,会生气。”   “霍言,我就不去了。”   “你不去了?!”霍言反问了一句,他蹲下来,看着大变了模样的裴负雪,道:“傅容时那么爱你,他看见你怎么会生气?”   “你们只是生前有误会没解开,这只是你的执念,傅容时哪里有真正生过你的气?”   霍言顿了顿,忽然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寻找什么,他看见桌上那把被尘封三年的长刀,拿过来径直抽出,怒道:“不如我现在送你去见他,你好好地解释,问问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裴负雪被他自己的长刀指着,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凤眸却亮了亮,抬手就要将刀尖往自己脖子上按,他捉着刀刃,手被割出伤口,竟然笑起来:“霍言,你动手,你快动手!”   “你杀了我罢!”   他似乎有些奇异的兴奋,霍言暗骂了自己一句,又很快将刀抽回来放好。   裴负雪疯了!他早就疯了!   他恨不得早日死了去见傅容时,却怎么也不肯自尽,偏偏要别人来杀他,傅容时死去的那天,他跑到街道上,霍言眼睁睁看着他浑身是血瘫倒在路边,被不明情况的侍卫用箭射穿了胸口,裴负雪心神大伤,接连昏睡了三天,霍言几乎以为他要挺不过去了,他却又在傅容时落葬的那天硬生生醒了过来。   霍言担心他在傅容时的丧葬礼上做出什么事,便叫了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他,裴负雪那天穿了身和傅容时生前极其相像的白衣,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傅容时的棺木入了陵墓,霍言当时看着他,紧张得要命,最后却是裴负雪什么也没有做,他用着傅容时生前给自己准备的新身份,民籍上的名字叫“傅雪”,规规矩矩地送了傅容时全程。   只是后来,裴负雪的身体彻底不行了,这次重伤大概是伤了他的根基,他那天砍在自己左臂上的刀口发了热,夜里翻来覆去地疼,可他从来不叫喊一声,阿宝去看过他一次,回来便说,裴负雪咬着牙死也不吭声,是怕惊扰到睡着的傅容时。   可是那时候傅容时早已经落葬半个月了。   裴负雪的手臂上尽是伤痕,他再也提不起刀,所以随手将他的刀放在桌子上任由它落灰,只拿着一块碎掉的玉佩捂在胸口夜夜回想,他的武功尽废,这三年以来,裴负雪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他无数次地用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犹豫了一下又将它放下,他似乎是在有意地折腾自己,把自己弄得不成人样才开心。   他无罪可赎,却每日每夜都任由自己活在无穷尽的痛苦之中。   霍言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他再次提起刀,轻声道:“裴负雪,你要实在太难过,我就送你走。”   裴负雪呼吸一滞,他直起了身,凤眸中含满泪意,忽然问道:“霍言,你还记不记得傅苒爱喝的那种茶水的配料?”   霍言手顿了一下:“我记得。”   裴负雪笑了笑,“你再写一张,给我带下去,我怕忘了。”   “傅苒爱喝。”   裴负雪死期临近,他似乎有些高兴,话也多了些:“傅苒说我三五年后就可以去见他了,我取个最小的时间,他应当不会生气吧?”   “不会。”   裴负雪抬头看他,道:“霍言,我没有什么遗言了。”   霍言点了下头,道:“裴负雪。”   他只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裴负雪跪坐在床上,霍言双手执刀,闭眼用力挥出,彻底划破了他的脖颈。   血涓涓地流出来,裴负雪眼前花白,他倒在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睛,一身白衣上沾满了红色,脸上却带着笑容。   傅苒,我去见你了。   【全文完】   ……   容枝看着眼前的屏幕,狠狠皱眉。   他的正反派大战呢?   靳洛成为千古帝王的情节呢?还有他的老婆乔淑去哪了?   什么没娶?!   乔淑出家了?!   靠!   容枝对评分已经不抱希望了,他闭上眼睛,问系统:“说吧,早死早超生。”   “多少分?”   【正在计算最终得分,请稍后……】   系统嗡嗡响了半分钟   【第一项任务最终分数为:65分】   容枝楞了一下   这也能及格?!这剧情都不知道偏到天南海北去了,还能得65,这算是什么?新人福利?   该打的仗没打,该报的仇没报完,该死在靳洛手上的裴负雪被他的好兄弟霍言亲手杀了,该娶的儿媳妇不知道为啥出家了,他留给阿宝的民籍也被撕了,什么都没干成,居然得了65……   容枝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充满了干劲。”   “快开启下个世界!”   “这次该有的剧情我一定一章不落地走完!” 第27章 半吊子道士X绿茶厉鬼   柏容从顾家出来, 脱了身上的法衣团吧团吧塞进了肩上的背包里,然后从裤兜里摸了根烟出来,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微微偏过头去,看着火舌舔过烟头,在黑暗中发出猩红的光, 柏容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烟雾,模样有些晦暗不清。   深秋季节, 柏容上身只穿着件单薄的黑色对襟短褂,冷风呼呼地吹过,他面不改色地将烟头扔地上踩熄了,翻开手机看了眼自己的定位,有些不耐烦。   请他来做法事的顾家是百年望族, 是帝都里一家独大的商业巨鳄,坐拥亿万家财,光是随意花钱都能花到下辈子去,但这些对于柏容来说并不重要, 因为顾家这幢庄园外面, 他打不到车, 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不会有公交车经过,看着手机里打车界面显示的“请稍后”,柏容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折回去找人, 却恰好有个男人出来, 看见他后招了招手,似乎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柏容, 你怎么还没回去?”   柏容侧身看向他,指了指外面一片黑蒙蒙的公路,嗤笑道:“你说呢?   顾清逸恍然大悟,他拿出车钥匙摇了摇,道:“走吧,我送你。”   顾家忙着他们小少爷的葬礼仪式,也没人注意到那个做完法事的道士去了哪里,顾清逸忙着回公司处理事务,正好出来就碰见了一脸不耐烦靠着大铁门的柏容,身为顾家的人,从礼节上来说怎么也得送送人家,再者说他们还是校友,即使是作为朋友,也该捎柏容一程。   柏容丝毫不客气地坐上了豪车的副驾,准备闭目养神,他合着眼睛想休息一会儿,心里却无比烦躁,这种情绪不知从何而来,柏容探手按下车窗的开关,摸出一根烟点上,抽了一口才反应过来这是人家的车。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顾清逸正在变道,抽空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不是已经抽上了?”   柏容没说话,他眯着眼睛吐出烟圈,一张苍白薄淡的面容被路灯照得晦暗不明,快抽完时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将烟头扔出了车窗外,深深呼了口气出来。   “顾清逸,你尾款还没结给我。”   “五万。”   顾清逸开着车,不禁笑了笑道:“怎么?你还怕我不给你啊。”   柏容微微皱眉:“最近缺钱,快点给我。”   顾清逸收敛了笑容,道:“柏容,别老脾气这么大,讲点儿情分,我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柏容神色不明地笑了笑:“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怎么会?”   顾清逸道:“我图名,你图利,顾锦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有人比我们两个更清楚了,他现在已经烧成了灰,死无对证,我还有什么可威胁你的?”   柏容的面色渐渐沉下来,却意味不明地讽笑:“是啊,顾锦年已经死了。”   顾清逸看了他一眼,道:“你也不用心里不舒服,拿了钱就把你那没用的愧疚赶紧放了,像顾锦年这样人傻钱多的多的是,凭你那张脸,在哪都能吃得开。”   顾清逸这话有些讥讽的意思,但柏容并没有生气,反而凑近了他调笑道:“那顾大少爷呢,看得上我这张脸吗?”   顾清逸驾驶车辆转过一个弯,闻言勾唇道:“你要是愿意,也没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可做不了顾锦年那种傻子。”   他说着从自己上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黄色符纸,扔到了柏容的脸上:“这种手段对顾锦年使使也就算了,我死了谁给你结尾款?”   柏容拿过那张符纸,折成三角放到了自己身上,乐不可支道:“你比顾锦年聪明得多,但是我看不上你,你不会有好下场的,顾清逸。”   顾清逸不置可否,笑道:“你要是能看得上我,那才是奇怪了,至于下场,我们两个,要死一起死。”   柏容没说话。   顾清逸又问:“今天法事顾家给你结了多少钱?”   柏容看着窗外,眸色看不出情绪,道:“二十万。”   “下次有这样的事还叫我,我还会算卦合八字起名,价格公道,有钱拿什么都好说。”   顾清逸失笑:“你以为顾老太爷那么好糊弄呢,这次没赶你出去纯粹是给顾锦年积德,我介绍你过去你还真去,这二十万总够你花了,往后这种事别做,恐怕要折寿。”   “你关心我?”   柏容挑眉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声:“谢谢顾大少爷给我介绍生意,送你一卦要不要?”   “别,”顾清逸叹了口气:“你的卦我可要不起,万一算出什么血光之灾,我可要没日没夜地提心吊胆了。”   又问:“你今天做法事那身法衣怎么来的?借的?”   柏容淡淡答道:“假的。”   “道士证也是假的?”   柏容有些不耐烦:“不然呢?买真证要两千,做假证的那么多,我凭什么花冤枉钱?”   “你可真有本事。”   这句话顾清逸是真心感叹,他看了眼导航,在巷子口停下车,道:“就送你到这儿,再往里我也进不去了。”   “五万。”   顾清逸无奈地打开了车门:“我记着呢,你可赶紧滚吧。”   给钱的是大爷,柏容背着黑色大包下了车,也没打个招呼,径直走进了昏暗的小巷子。   …………   深秋季节,闭塞杂乱的巷子里骤然起了风,吹得人后颈发凉,柏容叼着烟用钥匙开了门,仿若无知般走进了房间,他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可乐出来,坐在沙发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符纸看了两眼,随手搁到了桌子上。   他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把墙壁上黄色的符纸全部取下,放置的法器搁到了黑色的包里,然后起身去洗漱。   热滚滚的气流裹上毛面玻璃,镜子上覆盖着一层水雾,柏容关了水阀,用毛巾擦着半长的头发来到镜子前面打开水龙头,“呲呲”的声音回荡在浴室里,十分清晰,热气逐渐散去,镜子上的水珠滚落下来,浴室里开始有些冷,柏容垂眸看着水龙头,缓慢地眨了下眼,水龙头里的清水霎时间变了颜色,一股血红的液体顺着管道流进洗手池,溅起的水花染红了他白色的浴衣。   柏容看着哗哗的流水,暗暗嗤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先去找顾清逸呢。”   他用手拘了抔血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洗起脸来,阴暗的气息笼罩了整个浴室,柏容后背有些发凉,呼呼的微风从外面吹进来,带起一阵冰冷的寒意,客厅里的铃铛微微作响,柏容顿了顿手,关上了水龙头,所有嘈杂的声音立刻停止,一片风平浪静。   脸上的血水顺着他的脸滚落在唇间,柏容只是尝了一点儿,苦涩的血腥气立刻溢满了整个口腔,刹那间一股阴暗的冷气从唇舌进入直攻咽喉!   柏容反手捏起一个掌诀抵住喉咙,那股气息立刻从咽喉里退了出来,留存在他的唇舌间缓缓缠绕,温和得像是一阵带着清香气息的暖风,柏容抬起头,用手擦干净了镜子上残余的水珠,看着自己那张带血的脸,默不作声地笑了笑。   镜子上还有些水痕,恍恍惚惚地反照着柏容整个上半身,明亮的白炽灯从他的头顶投射下来,垂着一块薄薄的阴影,忽然间,浴室的灯光开始不停地闪烁,明明灭灭间,一团黑色的雾气化作了实质,灯光再次暗下来的时候,一双手缓缓地爬上了他的脖子,触感冰冷僵硬。   “柏容……”   柏容仍旧看着镜子,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黑暗中,那双手慢慢搂紧了他,柏容胸口一凉,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柏容……”   “柏容……”   这次柏容没有答话,他看了会儿镜子,忽然垂下眸,只见一张血淋淋的脸正靠着他的胸口仰头看他,那张脸瑰丽娇艳,和顾锦年生前的气质大相径庭,一人一鬼的眼睛对上,顾锦年莫名“哧哧”地笑出声,柏容下意识抬起手,看了会儿他的脸又放下。   “顾锦年,别闹了。”   顾锦年坐在洗手台上,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歪了歪头,脖颈间撕裂,流出了粘稠的血,他虽然笑着,语气却十分冰冷:“柏容……柏容……”   柏容看着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我就在这里,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锦年像是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攀附上他的肩膀,在他唇间轻轻一点,笑容娇俏:“柏容,你爱不爱我?”   柏容沉默不语,手指间已经悄悄地捏起了一个诀,顾锦年看着他的眼眸从满含笑意化为冰冷,忽然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狠狠掼倒在地面上,浴室里的水浸透了衣服,他脸上的笑容一瞬间转变成无穷无尽的恨意,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你爱不爱我?”   “——你爱不爱我?说啊!”   浴室里忽然一阵强风刮过,吹倒了浴台上的瓶瓶罐罐,白炽灯忽闪着,所有水阀自动打开,从中流出血红的液体,东西散落一地,柏容倒在瓷砖地面上,脖颈被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扼住 ,呼吸渐渐薄弱,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一个黑色的影子覆在他的身上,浓稠的血迹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顾……锦年,松……手……”   身上的人像是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固执地问了一遍又一遍,手指间渐渐收紧:“柏容,你爱不爱我?”   “你快说,你爱不爱我?”   被掐着脖子,怎么说?   柏容只能被迫继续保持沉默。   “你说啊,你快说!”   顾锦年满是血迹的脸忽然变得狰狞,冰冷的血水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落到了柏容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落,顾锦年看见他脸上的血迹,掐着柏容脖子的手忽然松了一松,柏容立刻捏指为诀,在他眉心轻轻一点,滚烫的热意烧灼起来,顾锦年被烧得向后一仰,手却丝毫没有移动,这道诀更加激怒了他,顾锦年的手指紧扣,眼睛里不停地流出血泪。   “你撒谎!你根本不爱我……”   柏容暗骂了一声,试图跟他讲道理,脖子却被掐得越来越紧,空气逐渐稀薄,顾锦年伏在他身上不停地哭泣:“你应该爱我啊,你应该爱我……”   “你答应我的……”   “你太混蛋了,你不能这样……” 第28章 半吊子道士X 绿茶厉鬼   柏容临近窒息, 面色扭曲,他用力咬了咬舌尖,咬出满口的血腥, 然后用力按着顾锦年的后脑吻了上去,这只厉鬼的唇舌冰冷得可怕,柏容浑身发冷, 顾锦年被这一吻弄得愣住,手指也渐渐松开来, 周身的黑色雾气淡化了些许,唇舌尖却陡然升起一阵灼烧的疼痛,顾锦年连忙想要退开。   柏容看准时机,将他猛地一推,起身拉开浴室的门从换下衣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符纸捏在指尖, 指节出用指甲掐出一滴血迹,他定定地看着那团黑色雾气,沉声念出一道符令来。   “風刀困馘,九壘永沉, 万赦不原, 符到奉行!”   “急急奉北帝信令赦!”   话音落下, 这道黄符如同一把尖刀,疾速向顾锦年刺去,霎时间将他打到浴室墙壁上,那团黑色雾气缠绕着阵阵颤抖,腐蚀的声音和顾锦年的□□声叠在一起, 十分凄厉, 浴室的玻璃“砰”的一声彻底碎裂,柏容赤脚踩在地面上, 蹙眉看着顾锦年扭曲地瘫倒在地上,沉声道:“还不滚吗?”   “混蛋……”   “你混蛋……你骗我……”   顾锦年身上的血越来越多,他痛苦地趴伏在浴室地面上,看着门外站立的柏容,身体以一种极端不正常的姿态扭曲着,忽然低低地笑出声,那笑声凄厉又嘶哑,混杂着极大的怨气,柏容看着他,道:“快走吧。”   “等你什么时候能下得去手,再来找我。”   “我等着你。”   顾锦年手指的骨节“咔咔”作响,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蓦然化作一团黑色浓雾,彻底消散。   冰冷的怨气散开,柏容看着满地狼藉,轻轻闭眸,面色却渐渐沉下来。   浴室灯光大亮,模糊的白炽灯照着柏容晦暗不明的薄淡容色,苍白的面容竟然比厉鬼还要可怖几分,他站在原地看着镜子里浑身是水的自己,忽然笑了一笑,指尖沾了点水渍在镜子上画了一道诡异的图像,水珠顺着图像的边缘滴滴落下来,不多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柏容冰凉的手摸着镜子,闭上双眸。   你回来了。   ……   他收拾好地上残留的玻璃,全部放进了袋子里,系了个死结扔到了垃圾桶,所幸浴室的玻璃门只碎了一扇,修理起来也方便,花费不了多少钱,柏容本着省钱就是赚钱的原则,决定买块新的玻璃门自己修。   柏容脱了上身湿透的浴衣,原本沾染着血迹的衣服此刻干干净净,除了透明的水渍再没有其他颜色,柏容把衣服扔到洗手池里,套了件短袖,转身将手里那张符纸随手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擦干了头发上床去睡觉。   柏容的睡眠质量十分不好,往往常人八小时的睡眠,他只能睡得到四个小时,也因此精神头一直不怎么样。巷子口的野猫在半夜诡异地嚎叫,叫得柏容心烦,迷迷糊糊之间,他下意识地侧过身,想去拥抱什么,手臂却蓦地落了一个空,落在冰冷的被子上,柏容愣了一下,收回手臂,睁开双眸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发呆。   他默背了一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又念了会儿《道德经》,三番两次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没能睡着,心里的烦躁一股一股地涌上来,像是被铁钩牢牢困着,他用手臂遮住了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顾锦年还活着的时候,柏容其实给他算过一卦,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柏容那时候刚来这边,是来给江艾送东西,他对这个大城市很不熟悉,身上也没带多少钱,只有一个电话,还一直没打通,闲着无聊,于是就地选了个天桥摆摊算命,想挣一点儿回去的路费。   那时候是冬天,气温有些低,天桥上的人来来往往,柏容只拿了张黄色的布铺到地上,用黑色的笔写了算命两个字,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就一闭眼准备睡觉,一道声音却在此时忽然大大咧咧地叫喊起来。   “哎——算命嘞!不准不要钱!”   “算姻缘算事业合八字嘞!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嘞!”   “小哥要不要算一卦?”   柏容没好气地睁开眼,看见不远处有个胡子拉碴的老头,面前摆了罗盘和八卦阵,身上穿一身黄色道袍,摇着手里的木剑,大声呼喊着,看见他醒了,还挑衅似地向他去了个笑眯眯的眼神。   柏容“嘁”了一声,起身穿好衣服就准备离开,却被对面的老头叫住。   “小哥儿来算一卦?”   柏容面无表情地看他,那老头“害”了一声,道:“不要看不起乡野道术嘛,老头我不收你钱!”   “看你有缘分,就想给你看一卦。”   柏容默了一下,道:“我没有看不起乡野道术。”   那老头从桥斜对面跳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忽然问道:“你是正统吧?你师父是哪位?”   柏容闻言,敛了神色,拱手行了一礼,回道:“家师姓张。”   老头儿摸了摸胡子,没回他的礼,只是问道:“你不怕私自出来摆摊儿,回去罚跪香?”   柏容将冻得发冷的手放进羽绒服口袋,道:“我师父不管我,他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头儿听见他的话,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指着他大笑道:“小子啊,那是因为你可没几年好活了!”   柏容紧了紧手,他拜师的时候,师父就给他算过一卦,说他注定活不过二十二岁,所以才叫他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免得留遗憾,现在被一个外人一眼指出来,柏容心里总归还是有点儿不舒服,一转身就要收了东西离开,那老头儿拉住了他,道:“小子,老头儿我要换个风水宝地去做生意了,你可别跟着我!”   柏容那时候年轻,脾气也不大好,听见他这么说,怒道:“谁跟着你?!”   老头儿没做成一单生意,他收了地上的一堆东西背起来,好像就是来跟他说说话就要离开,经过柏容身边,意味深长道:“道友,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   柏容不理他,转身坐回去继续发呆,又试着打了一遍江艾的电话,依然是无人接通,这时却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几个人的说话声音,柏容抬眼望去,发现原来是方才那个老头被人拦住了,大抵是见他穿了道袍,手里又有桃木剑,才把他拦下来想求一卦。   那是一对带着孩子的夫妻,妻子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襁褓中的孩子被棉布挡得严严实实,女人脸色焦急,额头上尽是冷汗,声音嘶哑又虚弱。   “先生,先生!帮忙看看吧!孩子一直发高烧,我和我老公都跑了好几家医院了!”   那丈夫拽着她的手臂,道:“凤娇!”   “县城里没查出来咱就去大医院看,给孩子凑钱找好医生,干什么做这种封建迷信的事儿,这些人都是坑蒙拐骗的!白白扔了钱!”   “咱们走!去大医院!”   说着就要把她拽走。   女人却不依,她腾出一只手抹了把眼泪,继续求着面前的老头:“给孩子看看吧,我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多少钱我们都拿!给孩子看看吧!”   老头儿“唉”了一声,摸了把胡子道:“老头儿我可是赶着回家吃饭去的,早就收摊了,”他顿了一顿,忽然拿手望柏容的方向一指,道:“他不急着走,要不你去找他看?”   男人和妻子望过去,发现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少年,面色有些过分的白皙,长头发在脑后挽成了个丸子,用一根木制的发簪束着,面前摆了张黄色绸布,身上没有任何用来算卦的东西,只穿了一件羽绒服,默默地看着这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男人见状怒火纵生,一把拍下去老头的手指,道:“你们一大一小就指着这些江湖骗术来坑钱!”   柏容心道:冤枉啊,他和那老头可不认识。   女人犹豫了一下,她看着柏容年轻得过分,有些不大相信他,可现下也的确没有任何其他的法子了,孩子已经晕厥过去,她踌躇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老头叹了口气,道:“说句实话,老头我也只会算个卦,那小子才是正统的正一道士,你们找他可比找我有用多了。”   女人听见他的话,一咬牙抱着孩子来到柏容面前,道:“小先生,给孩子看看吧,我多少钱都给!”   柏容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会真的来找他,男人跟着女人来到这边,看了眼地上寒酸的黄色绸布,想劝女人,却看见柏容站了起来,问道:“去医院看过了?医生怎么说?”   女人抱着孩子,哭道:“找了好几家医生了,都没查出来怎么回事,我们从没叫孩子受过凉,前天夜里忽然就发起热了,什么药都试过,都没效果!”   柏容垂了垂眸,女人见状想拽住他,却不知为何又收回了手,焦急地站在原地,道:“孩子的出生年月是2021年9月……”   柏容反应过来,立刻制止了她,道:“不用八字,你给我看看孩子吧。”   那老头明显是自己解决不了才推给他的,怕砸了自己的招牌,正统道士道医不分家,柏容的师父曾经也带着他初一十五下山义诊,柏容并不保证自己能解决,不过撞见这种事了,道人慈悲在心,总也得努力一下。   女人把孩子脸上的绒布掀开,柏容凑上前去看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道:“没什么大事,小孩子敏感,家里湿气有些重,招阴了,回去把这符纸烧成灰,配小半碗黄豆喝下去就能好。”   说着递给了女人一张黄色符纸,看着女人接过去了,又问:“你们家是做水产生意的?”   男人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见柏容没回答,自知小看了这个小青年,又不好意思道:“也不是水产生意,就是卖点活鱼海鲜什么的……”   柏容“嗯”了一声,道:“别喂孩子吃海鲜。”   女人愣了一下,道:“孩子还这么小,不能吃的,我没叫他吃过啊……”   柏容看了眼男人,女人立马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啪”就扇到了男人头上:“好啊你,趁我不在又给孩子吃不能吃的东西,上次筷子沾白酒给孩子喝,上上次给孩子吃螺肉!”   女人越说越气,说着又一个巴掌打了上前,男人只是躲,自知是自己错了,也没有再大声吵闹。   柏容自小在师父身边长大,没见过这阵仗,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吃一点儿没事。”   孩子生病的本质是家里湿气重,跟海鲜没什么太大关系,柏容原本的意思只是叫这对夫妻少给孩子吃性寒的东西,没曾想女人可能是误解了。   女人听见他的话,反应过来这是在外头,脸上立时变了副笑容,问他:“小先生真是神机妙算!这个问诊的费用多少钱啊?”   柏容沉默了一下,比了一根手指。   男人问:“一千?”   柏容看了他一眼,道:“一百。”   女人抱着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带,从里面翻出来几张红色票子,数了五张全部塞到了柏容手里,道:“孩子烧能退了我们就放心了,过几天我们再来照顾您生意!”   柏容把其中四张还给她,道:“说一百就是一百,孩子还在发烧,先回去治病要紧。”   女人把钱推回去,怕他再送回来,连忙拉着男人急急忙忙地走了。   柏容看了眼手里的四百块钱,将它们团成一团握紧,指尖在手背画了个符号,手里霎时间一松,再翻开时手心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他把那一百块塞到帆布袋里,再次坐下来,看着天色有些晚,正准备收了东西,一道清朗的声音制止了他的动作。   “我想算一卦。”   柏容抬眼望去,面前是一个穿着鹅绒毛衣的小少年,浅色头发垂在额前,一双杏眼明亮如星,背上背着书包,看起来年纪不大。   柏容收敛了声音,道:“抱歉,不算。”   小少年似乎是没想到他会拒绝,那张极其漂亮的脸瞬间僵了一下,他是和家里人吵架才跑出来四处晃荡的,发现柏容的时候,正看见他在给一对夫妻说些什么,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个卦摊。   柏容的脸太具有迷惑性,他不是明艳的长相,却一眼就叫人忘不了,明明是非常冷淡的神色,一双浅眸没有情绪,却好心地给小孩子看病,说是一百块钱就绝对不收五百,善良有原则,顾锦年几乎是刹那间就有了想要搭讪他的想法,这种想法不知道从何而来,他和家里人吵架,也是因为父母发现了他喜欢男人,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扇了他一巴掌才跑了出来。   顾锦年自幼没吃过苦,喜欢的东西从来没有拿不到的,也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直接半蹲下来,问道:“你刚才给别人算,为什么不给我算?”   柏容看了他一眼,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明明这小少年长得乖巧,语气也有礼貌,可他就是本能地不大喜欢,于是婉拒道:“抱歉,不给未成年算。”   顾锦年愣了一下,道:“我昨天就成年了。”   这下没借口了,柏容压下心里那一点微妙的感觉,沉着声音冷冷道:“八字。”   顾锦年闻言报上去,柏容用笔在黄色绸布上划了几道,简单排了个卦,卦象彻底显现出来时,他的笔尖顿了一顿。   这人的八字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好得有些古怪。 第29章 半吊子道士 X绿茶厉鬼   柏容天生的灵敏让他觉得这八字好得有些过分, 好像不该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身上一般,他对命好的人并不嫉妒,只是怎么看这排卦怎么觉得不对劲, 干脆搁了笔,道:“家庭圆满,一生顺遂, 没什么好算的。”   顾锦年“哦”了一声,凑近了一些, 道:“我姓顾,叫顾锦年。”   “柏容。”   顾锦年紧了紧手指,道:“我能不能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以后有什么事……”   “不能,”柏容冷淡地拒绝了他,道:“你以后不会有什么事。”   顾锦年咬了咬下唇, 有点委屈,他从来没这么吃过别人的闭门羹,一向都是旁人哄着他,这个人却这么冷淡, 好像看不惯他一样, 顾锦年狠了狠心, 他一向直来直去,既然知道自己是对柏容有意,那么废心思追自己喜欢的人也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他没一会儿就把自己哄好了,努力绽放出一个笑容,问道:“卦金是多少?”   柏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再次比出一根手指。   “一百?”   顾锦年身上现金不多, 他翻了很久才统共翻出五十多块钱,正想着借此加柏容一个微信, 就听见面前的人冷冷道:“一千。”   顾锦年愣了一下,一千对他来说不算大数目,可是柏容向那对夫妻只要一百,却向他要一千,看起来很不喜欢他的样子,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也问了出来:“为什么我就要一千?”   柏容坐在原地,点燃了一根烟,抽了一口才道:“你看起来很有钱。”   他就是想故意叫这个小少爷不爽,柏容见他第一眼就有些排斥,并不想和他过多接触,这小少爷主动凑上来,柏容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他的目的,左右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交集,这一千他能很容易拿出来,柏容不赚白不赚。   顾锦年眨了下眼睛,道:“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金……”   柏容手指顿了一顿,皱了下眉,顾锦年看见他的神色,急忙道:“但是我微信里有钱,我卡上也有很多!你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打给你。”   柏容用手指灭了烟头,起身把东西放进包里,道:“罢了,这卦算送你。”   即使不要钱也不愿意给他联系方式吗?   顾锦年眼睫一颤,鼻子酸了酸,起身连忙拦住他,道:“你们道士不是有那个什么规矩吗?”   “卦不走空,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的!”   “不给钱会倒霉!”   柏容无奈地停住脚步,道士“卦不走空”的规矩没那么复杂,其实就是怕来求卦的人不给钱才这么说,实际上送一卦也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法术,怎么能说倒霉就倒霉?   他绕过小少年想走过去,却再次被他拦住,顾锦年拽住了他的羽绒服下摆,道:“我不给钱,要是倒霉了怎么办?”   柏容把自己的衣服拽回来,道:“不会倒霉,放心。”   顾锦年跟着他,道:“你说不会就不会吗?万一……万一我明天就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又找不到你……”   柏容停住脚步,道:“暂时不会走,明天还在这儿。”   顾锦年松了手,默默道:“那我明天来带钱给你。”   柏容想了想,决定坐地起价,对着顾锦年道:“利息五百,统共一千五,明天给我。”   顾锦年脸上一瞬间出现了些许空白,他抿了抿唇,道:“一千五就一千五!但是你得给我联系方式!”   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柏容无法,只能给他报了一串号码,顾锦年细细听着,记在了手机的备忘录里。   柏容嘴里叼着烟,丝毫没有愧疚地把江艾的电话报给了他,没等顾锦年还想再说些什么,拎起包就走远了。   后来柏容没有再去那座天桥,顾锦年拿着一千五百块钱在那里等了很久才想起来要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一个女生,顾锦年打过去询问柏容的行踪时,那女生小声嘟囔了一句:“又留我的电话!”   后来江艾告诉柏容,跟她打电话那人好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她告诉顾锦年说“可能你想找的人留错电话了吧”,成年人的世界都是委婉的,智商正常的人也该听出来这是敷衍的场面话了,懂事的就该挂断电话然后寻找下一段爱情,不能在一个人身上死磕,更何况这个人是柏容。   顾锦年却另辟蹊径:“他留你的电话,他一定是认识你,你告诉我他的电话吧!我给你钱。”   江艾无奈:“能出多少?”   顾锦年立刻接上她的话:“你开价就行!我写支票给你!”   哦,还是个有钱人,脑子有点不太灵光的有钱人。   江艾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然后删除拉黑一条龙,并把这件事告知了她的大师兄和师父,和他们一起嘲笑他。   …………   柏容想起这件事,不禁笑了笑,他躺在床上,用手臂遮住了半边眼睛,这个巷子一到夜晚就静得可怕,柏容喜欢安静的环境,更何况这里很便宜,也不管这里风水如何,就住了下来。   后来柏容很多次都想起来他当初给顾锦年算的那一卦,无数次感叹这人真是命好,本该钱财无忧,一生平安的,却不料世事无常,顾锦年死在了他没有算到的卦象之外。   柏容清楚地明白,这罪魁祸首是他,对这人唯一一次的附加真心,居然要了顾锦年的命,十五万而已,一道可有可无的护身黄符,夺了顾锦年尚还年轻的生命,他原以为命那样好的人,不会因为他仅仅一道符纸就出什么问题的。   但是他失算了,顾清逸很聪明,他还有后手,一道符没什么所谓,两道加持呢?顾锦年无处可逃,可悲的是他明知道杀人凶手是谁,却也没法把自己独身于罪孽之外。   柏容移开手臂,左眼下是一道泪痕,他忽然起身打开床边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盒子底下是一沓没有写上字的黄色符纸,他看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打开,还是原样搁了回去。   “里面是什么?”   一道诡谲的声音在他背后凭空响起,柏容愣了一下,背对着他沉下声音,道:“还没被打够吗?快天亮了,你又来做什么?”   顾锦年似乎听不懂他说话,固执地看着抽屉的方向,手臂从背后搂住了柏容,在他耳边问道:“里面是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看?”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情人间低叹的呢喃,柏容的后背越来越凉,他冷了眼眸,反手一把抓住了顾锦年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臂,手指间腐蚀的声音不断响起,顾锦年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臂上的疼痛,只是看着他,血淋淋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难掩的无措情绪。   “你,你哭了?”   柏容脸色一僵,松开他的手腕,垂下眸沉声斥道:“快天亮了,从哪来回哪去!”   顾锦年追着他飘到另一边,看着他眼下的泪痕,用手捂了捂胸口,问他:“你为什么哭?”   是为他哭的吗?是吗?   因为他死了,遗憾还是愧疚?   柏容眼见着赶不走他,便直接坐在了地上,从床上摸了烟盒拿过来,里面只剩最后一支烟,微弱的火光在漆黑的卧室里绽放出绚烂的火花,顾锦年向他身后躲了躲,见他点好了烟,又飞出来飘到他面前。   柏容的面容隐藏在烟雾中,他抽了两口,道:“顾锦年,我想起来一些之前的事。”   顾锦年歪了歪头:“之前的事?”   柏容拿着烟看了他一会儿,又移开视线,道:“你不用装成那副样子,厉鬼是什么模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顾锦年笑起来,一张漂亮的脸十分扭曲,血淋淋的皮肉脱落下来,他用冰冷苍白的手抚摸上柏容的脸,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我生前乖巧的样子呢,我装成这个模样,你不喜欢吗?”   柏容闭了闭眸,“喜欢。”   顾锦年瞬间冷下了脸,手指下移到他的脖颈处,却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上去,咬牙切齿道:“你撒谎!”   柏容看着他,只道:“好。”   顾锦年一时之间怔住,他攀附上柏容的肩头,看着自己一身血染脏了柏容,才轻声道:“只有我乖的时候,你才会好好地跟我说话……”   他方才原本也只是想吓一吓柏容,可他太混蛋了,还要在他来的时候提顾清逸的名字,就那么不把他放在眼里,顾锦年一时气极了,他没想下杀手,柏容却用符令来打他,是真的对他没有半分心软。   柏容忍不住皱了皱眉,辩驳道:“没有。”   顾锦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柏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让他沦陷过无数次,直到最后他说出那句“好吧,我们可以谈着试试看”的时候,顾锦年深陷其中,再也没有爬出来。   “你有,你只喜欢乖巧的我……你叫我听话,我听话了,我没有打扰你工作,没有吵你……可是你还是不喜欢我……混蛋!”   柏容垂着眼睫,抽了口烟道:“我没有不喜欢你。”   顾锦年咬着牙,碎掉的骨节在寂静的房间中摩擦出声音,“你就是不喜欢我!你嫌弃我没用,你只喜欢他!”   柏容手指顿了一顿,“谁?”   滚烫的烟灰落到他另一只手背上,柏容恍若无知地拂落,他的手背上落下一个烟疤,深沉的眸色隐在漆黑的夜里。   顾锦年冷笑了一声,道:“以后没有他!只有我!”   所以到底是谁?   柏容皱了皱眉,好像有什么事和他想的并不一样,顾锦年车祸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只从他被摔坏的手机中,找到了一个车祸前半分钟没拨打出去的电话,上面是他的名字,他想说什么,顾锦年想告诉他什么?   顾锦年盯着他,道:“我要杀了你。”   柏容点头:“好。”   “等今年我生日过完。”   顾锦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无力地笑起来:“我要杀了顾清逸。”   柏容夹着烟的指尖停顿了一下,道:“这个不行。”   柏容知道自己命数将近,即使死了也不会引人注意,可顾清逸不一样,他的命要是没了,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是厉鬼干的,到时候顾锦年被附近的道士发现了,灰飞烟灭,得不偿失。   “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就要杀了他!你不让我做什么我偏要做什么!”   顾锦年的身躯颤抖起来,他的嗓音又尖又利,黑色雾气包裹着柏容,身体被他指尖的烟烫伤,却没有移开哪怕一点儿,柏容将没抽完的烟折了个角度,在指节掐灭,看着顾锦年气到扭曲的脸,忽然道:“我替你杀了顾清逸,你能不能安分去转世?”   顾锦年愣了一下,他的头发垂在被贯穿成一个血洞的胸前,低着头“哧哧”地笑出声:“你想骗我,柏容。”   “我已经知道了,你又想骗我……叫我转世,你好和他双宿双飞?”   顾锦年伸手压着他的后脑,眼睛离柏容只有一个指节的距离,他恶狠狠道:“你想得美!”   柏容皱了下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一时之间没能找出他话里莫名的意思,看着顾锦年近在咫尺的面容,忽然抬手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顾锦年全身都僵硬住,他颤了一下,想起晚上魂魄里那种被烧灼的疼痛,急切地想向后躲闪,脸颊却被柏容捧着,没法逃脱,柏容只是轻轻地沾了下他的唇,一触即分,顾锦年下意识想追上去,看着柏容冷淡的脸,又生生止住了动作。 第30章 半吊子道士 X绿茶厉鬼   柏容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道:“顾锦年,我对不起你。”   顾锦年飘在他面前,听见他这句话, 魂魄里猝然一阵战栗,他咬着牙,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你承认了?”   柏容眼眸轻阖, 双手抚摸在他满是血迹的脸上,点了点头, 道:“是。”   是他贪图那十五万,在顾锦年的身上放了符令,这才间接性导致了他的死,他和顾清逸同罪,不论顾锦年如何报复, 柏容知道自己终归有一死,一命二运三风水,他该死的命,是怎么也改不了的, 可顾锦年的命被改了, 他原本该一生顺遂, 可却因为他,把命葬在了一场意外车祸之中。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柏容脖颈间猛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掐住,顾锦年跪坐在他的双膝之间,黑色的雾气阵阵颤抖, 柏容没有反抗, 只是仰头看着他的脸,顾锦年的手越收越紧, 察觉到柏容的无动于衷后悄悄松了一松,在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时,又忍不住想更加掐紧一点。   “你以为你承认了,我就会成全你和顾清逸吗?你做梦!”   柏容怎么能……   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承认?   是仗着他已经死了,拿他和顾清逸没有办法吗?   杀了柏容……杀了他,叫他来陪自己……   这个想法在顾锦年的脑子里不断升腾,看着那张他曾经最爱的人的脸,只觉得自己又经历了一遍惨痛的车祸,铁片扎入他的腹腔,却并未致死,他是生生流血过多而亡的,在120到前的几分钟,顾锦年才不甘地咽了气,手机里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他是看着柏容的名字死去的。   柏容当时在做什么呢?他在做什么?   顾锦年想起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那张照片,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和血吞进肚子里,强行压着恨意,才没把杀手下到柏容和顾清逸的身上,柏容根本不会在乎他怎么想!   这件事很好分明,柏容一直不喜欢他,是他自作多情,主动送上门让柏容白睡,谁会不喜欢白要的东西?他有钱,长相也不错,柏容没理由拒绝,再半推半就也那么答应了,他又傻又好骗,柏容缺什么,他就巴巴地送上去,还生怕他不要。   可是柏容做了什么,他让顾清逸睡在他睡过的床上……他和自己最讨厌的顾清逸睡在一起,就在他离开这里不到三个小时以后!   太恶心了!   所以他为什么要管柏容愿不愿意?反正自己已经死了,做什么都不用再考虑后果,是柏容先骗他的……   顾锦年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深,柏容听见他的话,总觉得剧情好像偏离到了他未曾触及的另一边,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艰难道:“年年……松一下。”   顾锦年的手下意识松开,他看着柏容手背上的烟疤,忍不住俯下身舔了舔,再起身时,原来那道疤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是柏容原本就苍白冰冷的皮肤,他看了会儿柏容光洁如新的手背,垂着眸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柏容向来只喜欢连名带姓地叫他,至于“年年”这样亲密无间的称呼,是和柏容睡在一起意乱情迷的时候才有机会得到的,柏容的声音很好听,他听一次沦陷一次,柏容叫出口的这个称呼,不过是濒死之际,想叫他心软……柏容只是不想死,不是还爱他,顾锦年知道得清楚明白,但是没办法……   他还想再听一遍。   哪怕柏容是骗他的也好,他还想再听一遍。   柏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勒痕,有些想笑,顾锦年怨气深重成了厉鬼,居然只会这样一种很容易让人看出来掐脖子的杀人方式,怪不得那么容易被骗。   柏容缓了缓,又叫了一遍:“年年。”   顾锦年跪坐在他身前,灵魂猛地一颤,互相绞紧的手指“咔嚓”一声被他自己折断,森森白骨显现出来,从伤处流出滴滴血迹,他低头看着自己被折断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接了回去,声音又恨又怨:“柏容,你太恶心了……”   柏容眼睫微颤:“为什么这么说?”   顾锦年看着手指处齐齐整整的伤口没有说话,另一只冰凉的手却覆盖上了他惨白的手背,紧紧握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伤口处的血在不断回流,有种阔别多时的暖意。   顾锦年动了动手指,咬着牙闭上了眼睛,可他还是看得见,他看得见柏容一如既往让他喜欢的那张脸,感受得到他指节的温度,可是他的手不止拉过他一个人!   这不公平。   他把一整颗心给了柏容,柏容却只愿意给他一半,或许一半都不到,或许他根本比不得顾清逸叫他开心,他比不得顾清逸温和有礼,博学多识,这时候他才终于愿意承认,往前的二十年,他除了家里的宠爱,没一点儿能比得过顾清逸,就连柏容,也喜欢他。   可是太不公平了,柏容明明说过喜欢自己的……他比顾清逸年轻,比他漂亮,家里的产业以后也都是他的,柏容应该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就什么都有……   可是他已经死了。   互相沉默的这半分钟,柏容紧急敲系统,剧情偏离是正常的,拉回来就行了,但关键是他不知道这剧情拐到哪里去了,他以为顾锦年化作厉鬼来寻仇是因为他和顾清逸联手杀他的事,但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系统翻出剧情线,往前拉了下进度条,正好停在顾锦年车祸前半分钟,镜像中顾锦年在高速上开着车,手里拿着手机呆呆地看着,丝毫没有发现油门已经被他踩到了底,然后他单手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手指颤抖着,柏容听出来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   然后“——轰”地一声,屏幕被大火完全覆盖。   顾锦年在看什么?   或许他已经从他的话里猜到了。   柏容退出系统,看着眼前的顾锦年,问道:“你觉得我是交际花吗?”   “什么?”顾锦年愣愣地睁开眼。   柏容的声音很冷:“你觉得我喜欢顾清逸?”   顾锦年咬了咬牙,反问道:“不是吗?”   “你刚才承认了。”   柏容沉默了一下,这话不能接,接了就会把真正的事实倒出来,和顾清逸合谋杀柏容这件事比他出轨顾清逸还要更加严重,主要是,剧情还没进行到那时候。   柏容想了想,道:“我不喜欢他。”   空口无凭,柏容也觉得他说的这话离谱,于是抬手捧着顾锦年的脸亲了亲,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不喜欢他。”   顾锦年看着他,声音嘶哑道:“我看见了你们的床照……柏容,别再骗我了。”   他已经承认了,顾锦年自己已经要接受现实的时候,柏容却又改口,是因为什么?因为他说他要杀了顾清逸吗?   柏容抚摸着他的黑发:“他ps的,我不知道我和他有那种照片。”   顾锦年忍不住嗤笑一声,柏容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道:“顾锦年,你信他还是信我?”   看着那双眼眸,顾锦年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信你”了,可是横在心里的那把刀不停地旋转着,刮得他整颗心鲜血淋漓,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痛了,一次又一次,柏容再骗他,顾锦年还是忍不住想要相信。   “你没有骗过我,对吗?”   柏容手指停顿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顾锦年黑色眼眸下的血迹早已经干涸,柏容明明承认了的,现在又一次改口,是看准了他是个好哄的傻子。   “我要杀了顾清逸。”   柏容立刻道:“不行。”   果然如此。   顾锦年忽然笑起来,他笑自己的天真,笑柏容仅仅一句话他就要相信,柏容是什么想法呢?他猜也能猜得到。   ——反正顾锦年已经死了,先哄着这个傻子别对顾清逸动手,等他好好地接受现实转世了,自己再和顾清逸在一起……   柏容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忍不住搓了搓他的脸,道:“你杀了顾清逸,有道行的人一下子就能从他身上的怨气找到你,到时候灰飞烟灭,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顾锦年看着他,冰冷的脸被搓了两下,却仍然是没有一点儿温度,“如果我杀了顾清逸,你也会让我灰飞烟灭吗?”   柏容愣了一下,道:“不会的,你生前不是说好了,要和我在一起?”   “好。”顾锦年点了点头,“那我信你。”   柏容起身,翻出纸巾擦他脸上的血,一边擦一边道:“你得听我的话。”   顾锦年“嗯”了一声,移开柏容在他脸上做无用功的手,将整个头埋在了他的怀里,淌着血的眼睛酸涩,却无法流出一滴泪来。   柏容抱着他,道:“天太晚了,你陪我休息一会儿。”   顾锦年没说话,直到柏容将他抱到了卧室的床上,才猛然反应过来,霎时间一股恶心涌上咽喉,顾锦年翻身从床上滚了下来,甚至忘记了他已经不是人,完全可以用飘的。   柏容锁好了柜子,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看着他的动作,在他面前蹲下来,问道:“怎么了?”   顾锦年抬眼看他,不过片刻又垂下了头,道:“我不想睡。”   他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我不用睡。”   他不想睡顾清逸睡过的那张床,一想到顾清逸光着身子躺在这里,睡他睡过的床,睡他喜欢的人,顾锦年心里就泛起一阵阵的恶心,他对顾清逸的杀心从来没有消失过。   柏容也没有强求着要他睡,他闭眼躺在床上咬了会儿烟,偏头看见顾锦年坐在地上看着他,天色已经微微泛白,柏容起身把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直到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光透入,柏容半靠着床头,点燃了嘴里的烟,向顾锦年招了招手。   “你不是一直想抽吗?”   “来,给你尝尝。”   顾锦年飘到床边,闻了闻那团烟雾,低声道:“不好闻。”   又飘得离柏容远了一点儿,柏容倾身拉住他的手臂,笑道:“烟哪有好闻的?”   “你不是一直想抽吗?现在给你又不要。”   顾锦年被他扯近了一点儿,干脆靠着床边,听见他的话眸子动了动,道:“你以前不让我抽。”   柏容半躺着吐出一口烟雾,道“以前没钱,抽的烟便宜,不好意思给你。”   顾锦年不大明白,他从来没碰过烟这类东西,闻到味道也只觉得呛得慌,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但看见柏容抽烟的时候,又忍不住想上去尝两口,柏容却把烟灭了都不叫他抽。   “那你现在有钱了?” 第31章 半吊子道士X绿茶厉鬼   “昂。”柏容笑了一声, 道:“前几天赚了点钱。”   顾锦年缩在地上,微微抬了抬头:“多少?”   “五万。”   顾锦年客观评价:“挺少的。”   柏容轻笑一声,他觉得自己没必要给这个小少爷解释五万块钱能抵普通人两年的生活费这个事实, 钱窝里长大的人是不会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是什么意思的,五万块对于顾锦年来说也不过是买几件衣服吃一顿饭的事儿,金尊玉贵的, 死后一个骨灰盒盖子都是上好的玉质,就墓地那几十平米的价格, 能顶的上一套房,更别说那些价值百万的陪葬品。   生前尊贵,死后也尊贵,顾锦年这二十年是真没受过一丁点儿委屈,没吃过生活的苦, 偏偏想谈个恋爱被柏容拒绝了十几次,委屈得快哭死,柏容深知自己的命不大好,只能哭笑不得地拒绝他, 顾锦年转头跑去喝酒, 不能喝偏要把自己灌醉了再壮着胆子拿别人的电话打给他表白, 柏容其实是个挺心软善良的人,见不得小孩子哭闹,更何况是和自己师弟江艾一样的性格脾气。   半推半就地答应后,柏容实际上有点儿后悔,顾锦年的命太好了, 好到他觉得顾锦年不应该和他在一起, 一生顺遂半路遇到他这么个坎儿,柏容知道自己迟早会死的, 他原本以为,等到这小少爷玩够了新鲜感,他就能心安理得地离开,可这人陷得太深了,顾锦年还没害怕,柏容先害怕了起来。   顾锦年看着他沉默的脸,趴在床边问道:“你在想什么?”   “想你。”   这话脱口而出,柏容反应过来,忍不住掩饰般地咳了两声,甜言蜜语说多了,嘴比脑子快,顾锦年眼睛轻轻眨了一下:“你不睡吗?”   柏容咳完,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把他拉到了床上,顾锦年几乎是瞬间想要挣脱出来,他的魂体在空中漂浮着,死也不肯沾到那张床上,柏容用力一拽,顾锦年一时失了力气,伤痕遍布的全身被一张带着暖意的被子裹住,顾锦年的身体很冷,这股暖意叫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睛,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继续挣扎,柏容用力扣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皱眉。   “你闹什么?”   顾锦年没说话,他的身体紧贴着这张柔软的床榻,心里却像被刀扎了一样痛苦,他用力反抗着柏容的手,声音酸涩:“我不要睡这里!”   “恶心!脏!”   柏容总算知道他在犟什么了,用力压着他,微怒道:“他没在这里睡过!”   “你不是说相信我?”   顾锦年反抗的动作停住,他的脑袋被被子裹着,惨白的面容只露出来半张,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小伤口,好像是生前被玻璃割伤的,不至于毁容,但看着没有完好的时候那么俊秀,反而增添了一些诡异的气质,顾锦年死后整个人都不知不觉地变得有点媚起来,诡谲凄厉,是一只真正的高级厉鬼。   柏容叹了口气,将束着头发的发圈脱下来戴到了顾锦年手腕上,默念了几句符咒,给顾锦年盖好了被子后,自己靠在一边看着他,柏容淡色双眸在黑暗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半长的头发落在肩头,掩盖住了柏容苍白的面容。   顾锦年抬起手,看着腕间那根黑色的发圈,似乎有些高兴,转头一看柏容,他已经半靠着床头睡着了,顾锦年从被子里爬出来,飘到他身边,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目光落在他被掐出勒痕的脖颈间,顾锦年摸了摸自己流血的脖子,又放下手,从口中吐出一股气流,这股气流覆盖在柏容脖子间的伤痕上,不一会儿就没了痕迹,光洁如新。   “你不能再骗我了,这是最后一次。”   “这次我就当做不知道。”   顾锦年压低了声音,害怕吵到睡着的柏容,他咬了咬下唇,继续轻声道:“你要是再骗我,我就杀了顾清逸。”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一痛,无数的委屈在心口处的缝隙中喷洒出来,他惴惴不安地想要逃离。   柏容不怕死,可是他却怕顾清逸死,宁愿欺骗他,也不想叫他对顾清逸下杀手……顾锦年怎么能不明白呢?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柏容这样的殊遇,但是他最讨厌的人得到了。   他的妈妈没有得到父亲的爱,但是那个她最讨厌的女人得到了,顾清逸他们母子两个,是顾锦年心上的一颗毒瘤,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陷进和他妈妈一样的境地中来。   顾锦年恨顾清逸恨得要死,却不忍心对柏容说出苛责的话,他觉得自己就好像网络上那些管不住自己出轨丈夫的妻子,只能把气往顾清逸这个“小三”身上撒,一个巴掌拍不响,顾锦年当然知道,那张照片上顾清逸穿着一件白衬衫,胸口敞开,被柏容抱在怀里,那一瞬间,顾锦年心脏猝然收紧,什么都想不到了,他抖着手去给柏容打电话,却迟迟没有接通,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想到了,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柏容可能会和他分手。   顾锦年霎时间大脑一片空白,手下一松,车子便撞到了桥墩上,他人死了,便彻底没有了再和顾清逸相争的本钱。   所有的怨恨在一瞬间爆发出来,顾锦年横死在高速桥之上,怨气成鬼,在世间保留了魂魄和意识。   顾锦年默默地看了会儿柏容的睡颜,此时已经天光大亮,热烈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厉鬼天生畏光,顾锦年皱眉躲了躲,末了蜷缩在了柏容身边,靠着他的手臂闭上了双眼。   ……   柏容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睁开眼的时候,顾锦年靠在他旁边蜷缩着身子,把自己整只鬼都缩在了柏容的影子里,柏容看了眼窗帘,想去把柜子里收拾的黑色厚布换上,这一动立刻惊醒了顾锦年,他迎着阳光半睁着眼睛:“你去干什么?”   柏容把被子拉到他头上,简单道:“给你换个窗帘,洗漱,出去买饭,回来跟你一起看电视打游戏。”   顾锦年“嗯”了一声,柏容换好窗帘,看了眼手机里的时间,下午四点钟,从昨天晚上开始,做法事捉鬼和顾锦年深夜谈人生,消耗了他太多精力,柏容这个睡眠质量一直不怎么好的人居然睡到了下午四点钟,可他醒来,却仍然是身心俱疲。   黑色窗帘不透光,顾锦年从被子里出来,房间里有些暗,柏容洗完漱拎着一袋垃圾,走之前问他:“要不要开灯?”   顾锦年道:“不要。”   柏容便没开灯,他拎着垃圾出门,把黑色的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又去旁边的商店买了包烟,饭店在天桥对面,阳光很热烈,空气却十分冷,怕是要进入冬天了。   柏容拢了拢外套,他看着手机里顾清逸的消息,一条一条地删除,只留下最初打招呼的那两句话,删完以后,他忍不住笑自己,他现在的行为就好像背着顾锦年出轨一样,生怕他从消息里读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去把顾清逸给杀了。   天桥上有许多买卖东西的商贩,柏容靠着右边走,有一道戏谑的声音忽然传入他的耳中。   “柏容,你要不要算一卦?”   柏容抬眼望去,冷冽的双眸几乎是顷刻间便沉了下来,他把手机装进衣服口袋里,看着坐在地上的那人:“师兄,好久不见。”   付诀的面前摆着一罐算筹,他听见柏容敷衍的招呼,挑眉笑了笑,道:“我们确实是很久不见了。”   柏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和付诀从小就不对付,也说不上讨厌,就是天生的气场不合,付诀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他,每次两个人遇见柏容被迫都是一箩筐的场面话,他都说倦了,好不容易下山没再见到付诀,却又在这里碰见了他,付诀是要继承师父衣钵的人,师父居然能轻易放他下山。   柏容默念“孝悌忠信,尊师重道”,沉默了片刻,道:“师兄要是没什么事,我要去买饭了,着急回家。”   付诀站起来,递给他一支签筹,笑道:“刚才有个姑娘来算的这一卦,我没收她钱。”   柏容接过签子翻开背面看了一眼:49号,下下签。   生死卦,上生下死,兑为生,坤为空,泽地革,为死卦。   柏容紧了紧手:“卦不算生死,师兄,你违背了规矩。”   付诀收回签子,笑道:“卦象算的是她心里想的事,她想的是生死,算出来便是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白色长裙的背影,道:“喏,就是她,我不收钱还被这姑娘骂一顿,你说好不好笑?”   “又不是我给她抽的签,要是人人都想求个上上签,那都不用来算了,各自过好自己的命便罢。”   柏容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付诀的意思,但又想起那根死卦签子,还是忍不住快走几步,来到那个正在拍照的白色长裙姑娘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姐。”   白裙姑娘回过头,一张白净的娇俏脸满是怒意:“你说谁是小姐?你才是小姐,你全家都是!”   柏容瞬间改口道:“姑娘。”   柏容不明白“小姐”这个称呼有什么问题,索性换了个老少皆宜的,至于“美女”“小姐姐”这样的词,他叫不出口。   白裙姑娘看了一眼他的脸:“怎么?你想加我的联系方式啊?”   柏容哽了一下,退后半步道:“没有,我只是提醒你,过路注意安全。”   说罢就转身回了付诀的算卦摊子,白裙姑娘轻嗤一声,嘲笑道:“玩什么欲擒故纵,这种泡妹的招数已经老土了!”   付诀听见她的话,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柏容听着他没有丝毫矜持的笑声,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看着那白裙姑娘下了天桥,走到了人行道上,在绿化带处等红灯,绿灯亮了,白裙的姑娘看了看左右的来往车辆,柏容眼睫微颤,手指微紧。   所幸姑娘平安走过了人行横道,柏容松了口气,转身正想要和付诀说些什么,就从天桥下听见一声惨叫,随即是几声车辆的碰撞声,连带着周围人熙熙攘攘围过来看情况的吵闹。   柏容心脏一紧,向下望去,只见方才还好好的白裙小姑娘,此刻已经无力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她的头顶被砸出一个血窟窿,带血的小铁锤“轱辘轱辘”从她的头顶滚落下来,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   他还没从这场意外中反应过来,付诀忽然道:“柏容,你身上有鬼气。” 第32章 半吊子道士 X 绿茶厉鬼   柏容的目光仍然落在那无端横死的白裙姑娘身上, 他看着周围的人吵吵嚷嚷地打急救电话,看着那被小铁锤砸到的姑娘头顶流出殷红的血,看着她在众人相围的圈中逐渐没有了气息, 她的脸上被盖上了白布,医务人员用担架抬走了她。   什么叫命,这就是命。   柏容曾经看过一个国外的惊悚恐怖电影, 叫做《死神来了》,主角预知到自己的死亡, 在死神的账单上勉强幸存,做了许多努力,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仍旧悲惨死去,这种无力感, 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到,而死卦更加悲惨,它甚至不会让人有喘息的机会,平白无故的一场意外, 就能带走一个年轻的生命。   但奇怪的就在这里, 本该一生顺遂的顾锦年, 却被划进了横死的范围之中,时也命也,卦象到底能不能改,顾锦年和这个白裙姑娘,交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柏容闭了闭眸, 付诀围着他绕了半圈, 道:“柏容,你惹上高级厉鬼了。”   黑页, 至少是二级,柏容身上的鬼气很浓郁,不像是偶然遇到的。   他这话说的肯定,显然没有要询问他的意思,柏容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退后半步,声音十分冷淡:“和你没关系,付诀。”   刚才还叫师兄,这会儿就付诀了。   付诀挑眉,问道:“你刚才和那小姑娘搭话,是想救她?”   柏容眼睫微动:“没有。”   付诀看了会儿他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忽然讽刺地笑了一声,道:“你还是没吃够教训。”   柏容没理会他的嘲讽,敷衍地拱手行了一礼,道:“代我向师父问安。”   说罢转身就走。   付诀在他背后问道:“柏容,你不吃饭了?”   柏容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黑色的背影,付诀看着他走得越来越远,轻叹一口气坐下来,翻出手机问了江艾柏容的地址电话,在某团上给他订了个外卖。   付诀其实不讨厌柏容,但他一直觉得柏容这个人很奇怪,这人表面上看着有礼貌,遇到他还会叫一声师兄,又很善良,碰到付不起卦金的人也就象征性地收一点儿钱,拦住那个姑娘想避免她的死局,对陌生人有极大的善意,但和他相处变得越来越熟悉之后就会发现,柏容完全不是他表面上那样。   他对每个人好像都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对陌生人善良,对熟悉的人反而比较恶劣,有时候连表面的情谊都不会敷衍,抽象一点儿说,柏容就好像那种原本脾气很好,遵规守纪养出来的乖学生,忽然进入了青春期,变得十分叛逆,让家长非常头疼。   付诀感觉自己就是这个倒霉的家长。   他坐了一会儿,拿起面前的木筒摇了摇,从算筹筒里随手抽出一根签子,翻过来看了一眼:97号,中平签,签诗为:   园林月色摇疏影   恍若铺成满地琼   几度童儿来收拾   岂知收拾总成空   付诀默念了遍签诗,神色微沉,冷着脸把那根签子扔回了那个木筒里。   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可能。   既然他来了,就一定能帮柏容渡过这个劫,无论是生劫还是死劫。   …………   柏容没有买饭,径直回了家,遇到付诀这件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刨去那些被迫上学的日子,细细算下来,他居然已经有三年多没回道观里去了,师父也没要求他回去,只是叫江艾转达,让他该好好玩就玩,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江艾跟他说,“师父可真不会说话,这听着像你得了癌症晚期一样”。   柏容默默想:其实和得了癌症也差不多,都是等死,没什么区别。   这事江艾不知道,也没必要告诉这个小姑娘叫她平白担心,人人都会死的,只不过他活的日子要短一点罢了。   柏容拿出钥匙打开门,还没进去就听见了电视的声音,他抬眸看去,顾锦年正飘在沙发上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上的综艺节目,听见门响的声音,飘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问道:“你买的饭呢?”   柏容眼皮子跳了跳,面不改色道:“那家店打烊了,没买成。”   顾锦年“哦”了一声,用力挥出一阵风把门关上,道:“刚才有人敲门。”   柏容道:“你开门了?”   顾锦年看了他一眼,道:“没开。”   “好像是你点的外卖。”   他说着从身后拎出了一个塑料盒,放到了桌子上,道:“我没开,他就走了,外卖在门把手上。”   柏容一愣,他看着那个塑料盒道:“我没点外卖。”   他翻开纸袋上的账单看了一眼,用户名是一段乱码,看不出来任何信息,于是拿起那个塑料盒扔进了垃圾桶,道:“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往家里拿。”   顾锦年“嗯”了一声,又坐回沙发上看起综艺节目来,那是个挑战性的搞笑节目,柏容在旁边跟着看了一会儿,感觉没什么意思,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从茶几底部的小座上拿出一盒烟,翻开一看,发现少了一根。   柏容看向身旁的这只鬼:“你抽烟了?”   顾锦年的眼睫轻垂了一下,没有看他,道:“我尝了一根,不好吃。”   柏容把烟盒放回去,道:“这不是吃的。”   他起身从窗台上放着的包里拿出一根香,坐回来用打火机点燃放到顾锦年面前,道:“吃这个,不要乱翻家里的东西,想拿什么等我回来。”   有一些法器顾锦年碰了就得遭殃,柏容租的房子不大,也没什么地方放,和一只鬼在同一屋檐下确实很麻烦,顾锦年生前乖巧,死后不知怎么就奔着叛逆的方向去了。   顾锦年轻轻地应了一声,又转过身继续看电视。   柏容给江艾打了个电话,问她是不是给自己点了外卖,不然平白无故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能有人走错。   江艾想了一会儿,果断把付诀给出卖了,说是付诀要了他的地址和电话,江艾没那么多心眼子,这么多年也没看出来她两个师兄其实是表面关系,柏容挂断电话,心想:幸好没吃。   他推开卧室门看了一眼,窗户上的黑色窗帘被拉开,此时已经临近黄昏,稀薄的太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柏容的目光落在了床上那崭新的素色床单上。   “顾锦年,你换的床单?”   顾锦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电视机上,道:“床单脏了。”   柏容拧了拧眉,不打算再继续解释,他抬起手指上的疤看了一会儿,食指上的这块肉被他的指甲掐过无数次,最近的一次是昨天,柏容刻意地没有去涂药,就是为了方便取血,他翻过手背,看着光洁如新的皮肤,却沉下了眸。   柏容去烧了点热水,煮了包泡面来吃,电视上的综艺节目已经放到了另一期,顾锦年仍旧坐在那里,一动都没动,柏容吃了两口,有点恶心,他把碗推开,半躺在了沙发上,和顾锦年一起看着无聊的搞笑节目。   柏容一个人住惯了,也从来没觉得孤独,每天按部就班地看卦,吃饭,睡觉,忽然有一个人就闯进了他的生活,这个人追着他问联系方式,假装网上的卦主和他聊天,天真又活泼,见到他时眼睛里像是有星星,柏容刻意地刁难了他好几次,终究还是不忍心,他起初以为这小朋友只是一时新鲜,等他拒绝的多了顾锦年自然会知道什么叫“成年人的世界不需要说那么多,该放手时就放手”。   拒绝一次就该知趣了,可顾锦年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拿着一千五百块钱在天桥接连上等了好几天,光打江艾的电话就打了十几次,江艾不胜其烦,把顾锦年的电话转到了柏容这里,柏容那时候正在店里买烟,拿座机给顾锦年打了一通电话。   柏容最讨厌自己的一点,就是很容易心软,什么叫喜欢?   凭什么喜欢?   他已经快要死了,有什么资格去回应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拒绝了一次又一次,在顾清逸来找他,拿着十五万让他给顾锦年私底下使绊子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   柏容犹豫的不是这十五万,而是假如顾锦年知道了这件事,这十五万能不能让他彻底死心。   人算不如天算,顾锦年居然意外死在了他的前面,柏容没有想到,也没有算到,顾锦年死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泥泞再也无法干涸,这场意外中,他不是主谋,却是那个助纣为虐的人。   电视里的声音依旧吵闹,顾锦年看了眼桌子上的碗,问他:“你不吃了吗?”   柏容“嗯”了一声,他起身把碗里剩下的东西倒在垃圾袋里,把碗扔到了水池中,打算一会儿有精力了再来洗。   口袋里的手机在响,柏容坐回去,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是顾清逸发来的尾款,五万块钱,转账底下接连跟了几条语音,柏容手指挪动着在屏幕上点了两下,想要转成文字,却不慎误触到了语音条。   顾清逸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钱我转给你了,别老是惦记着,好像我不给你一样……”   柏容愣了一秒,立刻摁灭了手机,顾清逸的声音戛然而止   电视机正好卡住,放间里瞬间没了声音,空气十分寂静。   【哇哦,修罗场】   【死去的反派在线听小三和自己男朋友语音调情】   【宿主,你不赶紧解释,会死的很惨的】   柏容心道:“你少幸灾乐祸。”   顾锦年听见手机里的声音,神色微顿,拿着遥控器的手紧了紧,他转头看着脸上明显划过一丝惊慌的柏容,又移开视线,两个人互相沉默了一会儿,顾锦年关掉电视,终于开口道:   “柏容,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第33章 半吊子道士 X 厉鬼   柏容没说话, 他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顾锦年,起身推开卧室的门走了进去,黑暗中只留电视剧屏幕下的闪光灯在一下一下地闪动, 顾锦年紧紧地掐着手心,隐隐的疼痛深入骨髓,心口被寒冷的气息充斥着。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逃避他的问题?   他想要柏容解释一下, 解释一下他就安心了。   他求了那么久才要到柏容的联系方式,却不知道顾清逸一早就拿到了, 他得到的那么容易,显得顾锦年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心里坠坠不安,顾清逸的妈妈是小三,他也是个小三, 破坏他的感情,把他的柏容抢走,顾清逸是罪魁祸首,他不遗余力地肆意诋毁着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好像这样就可以扳回一城, 他讨厌极了, 他厌恶自己的卑微,厌恶自己那么喜欢柏容。   他不舍得伤害自己心爱的人,于是只能把所有的怨气都洒向那个破坏了他们之间感情的顾清逸,他不再想做一个被柏容拒绝了也只会哭的娇气鬼,顾锦年想要拿到属于自己的那座城池, 不管是人是鬼, 柏容应该只有他,答应了他的话不应该食言。   这样才是对的。   小时候他的妈妈被那个女人登堂入室, 气得住了院,在病床上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想要什么,就得去争,你的风筝拿不到手里,任由它在天上飞,就有可能被别人拿剪刀剪断了抢走。”   顾锦年当时觉得她说的不对,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别人主动送来,没有他得不到的,就算风筝真的断了,他还可以换另一只风筝来玩,被剪断的绳子那边的东西,他可以选择不要。   但事到如今,他像走在迷宫里,往哪里都是错,顾锦年捉不住的那只风筝是柏容,他没法豁达地做到丢开他,好成全顾清逸,只要柏容还要他,他就不会松开手。   当然   ——柏容不要他,他也不会松的。   这是柏容答应他的,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他得把那只风筝捉在手里,他得处理掉那个想要剪断风筝线的人。   他得杀了顾清逸,得杀了他……   顾锦年想清楚了这件事,他周身的怨气蓦然升腾,笼罩了整个客厅,黑蒙蒙的雾气之中,顾锦年托着血淋淋的身体站起来,房间内阴风骤起,吹落了桌子上的那张黄色符纸,不远处的角落中,有什么东西“叮当叮当”地响起来,森冷的怨气越来越浓重,顾锦年看了一眼仍然紧闭着的卧室门,一转身便消失在了玻璃前,只余一股长久不散的阴冷气息还在半空中飘荡。   ……   柏容听见法器的声音渐渐停息,他靠着门框,看着那扇窗外浓重的夜色,不紧不慢地从衣服兜里拿出一根烟来,灼热的火舌烧着他冷冽的面容,没燃完的烟灰落在柏容的手背上,烫起一个燎泡。   【只要反派杀了顾清逸,剧情就能圆回去了】   柏容靠着门框,轻笑了一声:“万一顾锦年杀他之前还想跟顾清逸唠会儿家常,把我和他做的那些事儿抖出来,我约摸就可以直接下线大结局了。”   好期待。   系统道【您不要总是想着下班嘛,上一次任务不是说了要好好走剧情的?宿主你的动力呢?】   【明明是时空管理局s级任务者,咱可不能止步于65分!】   那65分得的名不副实,好像主系统送的分数一样。   柏容摸了摸耳垂,道:“我反悔了,我得了一种一上班就想下班的病,绝症。”   系统无语了片刻,道【宿主,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个厉鬼的世界?】   柏容没懂,他抽了口烟道:“详细说说?”   【意思就是,就算反派真的一气之下把宿主杀了,您也不会下班……】   柏容夹着烟的手微微停顿:“你的意思是,我死了会变成鬼,还得继续做任务?”   【对】   柏容气笑了,他把烟摁在手里熄灭,心道:这个世界光死了还不行,还得灰飞烟灭才算是真的下班,不过以付诀的能力来说,杀一只鬼也是杀,杀两只也是杀,顺手的事嘛,他很有信心。   柏容拿着手里的小盒子放到客厅的桌上,然后坐下来,把地上散落下来的符纸整理好,然后拦腰撕断扔到了垃圾桶,前两天为了避免顾锦年来的时候受到阻碍,他清理了所有驱鬼的道具,就连法器也放在了黑色的包里,但假如顾锦年真的把顾清逸杀了,这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他坐在桌前,拿出一沓新的符纸,掐破手指头,在第一张上滴下一滴殷红的血,血水顺着符纸渗透了接下来的几张,柏容拿起朱砂笔,没有丝毫停顿地画下了一个一笔连成的怪异图像,然后将这几张符纸分别贴在了房间北偏东,东偏南,南偏西,西偏北的四个45°角上。   柏容从黑色的包里拿出一枚一块钱硬币,将它放进了已经凉透的茶水之中,然后拿着水果刀比划了一下,在他的手心狠狠割下一道伤口,滴滴答答的血顺着柏容的手腕流进茶水碗里,柏容放下刀子,用纸巾缠了两圈勉强止了血,然后把装满血水的碗放到了正北的墙角下面。   做完这一切,柏容的精力已经完全耗尽,他闭了闭眸,险些摔倒在地上,所幸扶住了一旁的重物,他正想休息一会儿,等顾锦年回来,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起来。   柏容靠着一旁的重物,揉了揉眉心,按下接通。   “——师兄,救我!”   是江艾。   江艾能给他打过来电话,必然是遇到什么没法解决的鬼怪了,她还在上学,道术不精,自己刚在学校外面租了间公寓,柏容离她住的地方太远,一时之间没办法赶过去,只能沉声问道:“江艾,冷静,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边一阵风声吹过,伴随着期期艾艾的哀怨哭声,江艾靠着墙角,手中拿着一张符纸,咬牙紧张地看着面前两团灰黄色雾气,道:“两只,一大一小,是母亲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我推断应该是这里死去的上一户人家。”   说罢她又忍不住骂道:“我就知道那房东没安好心!叫我住凶宅!”   怪不得那么便宜,她最近忙着学校的艺术展,把找房子的事交给了一个熟悉的学长去做,前几天学长才说找到了个地段好又便宜的小公寓,水电费得自己交,房租才一千五,江艾当时就觉得不大对劲,但也没想太多就搬了进去,她神经粗条,一直到今天晚上才忙完学校里的事过来,只觉得房间里有些阴,没发现什么鬼气,就拿出冰箱里的菜来做饭。   没曾想刚做好饭,锅就被阴风掀了,江艾立即想要去拿包里的法器,一阵狂风猛烈吹过后,她的包就被吹到了外头的树枝上面,江艾身上只留柏容给她画的一张护身符纸,如今被逼至墙角,这才想起来给自家师兄打电话。   “师兄,现在怎么办……”   呜呜呜,好可怕。   江艾不敢看眼前两只惨死厉鬼的模样,她是泪失禁体质,不管是紧张还是害怕,一个激动情绪那眼泪就哗哗地落下来了,因此也荣获她们系梨花带雨系花之称,江艾抹了把眼泪,听见柏容沉声问她:“那两只鬼是什么级别?”   江艾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道:“黄页,三级。”   柏容稍稍放下了心,黄页鬼是非正常死亡,被人图利胁迫杀害的普通人类,它们一般只会向杀害自己的人寻仇,江艾闯入了人家生前的地盘,不高兴想赶她走也是正常的,但她现在已经和两只鬼成对峙状态,仅凭江艾一个小姑娘,把他们送走怕是有些麻烦。   “江艾,冷静,听我说。”   江艾用力点头,反应过来他们是在打电话,又强忍着害怕答了声“好”。   柏容站起来道:“你身上还有现金吗?”   江艾默了一下,道:“我背的包被他们扔外面了,全身上下统共二十块八……”   柏容也默了一下,道:“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搁在地上,手里的符纸折成三角放上衣口袋里,不要用手机的照明,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江艾闭着眼睛,总觉得那两团阴气在自己身上缠绕着,她吓得发抖,将身上的钱摸出来放到地上,那两团阴气散了些许,江艾将手里的护身符折成了三角形放到了上衣口袋,然后起身,装作看不见那两团雾气,直直地往大门处走。   她看着门把手就在眼前,心里一喜,手上用力就快要扭开的时候,一只冰冷带血的苍白手指猛地抓紧了她的手腕!   “师兄……她抓着我……”   江艾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害怕得不敢睁眼,她念念叨叨地给自己打气:“不是我害得你们啊,我只是一个可怜的住户而已呜呜呜,谁害你们你们找谁去不要找我啊,师兄你知道我道术不精的快来救我呜呜呜……”   早知道她当初就好好学了,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江艾保证她一定不会再偷懒。   柏容无语了片刻,道:“有所念才有所形,当做看不见,走出去。”   江艾鼓了鼓勇气,用力拧了下门把手,那只冰冷的手依旧抓着她,门把手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焊住了一般,她用尽了全力也没能拧开,全身冷汗直冒。   那团雾气在她的背后飘荡着,像是一阵风,那只手握着江艾的手腕,稍稍松了一下,江艾听见有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小姑娘,你的包忘记拿了……”   随即有一个稚嫩的童声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姐姐,你的包忘记拿了……”   江艾低头睁开眼睛,她那只被风吹到外面树枝上的包此刻就在她脚下,她颤着手指拿上,只见那只冰冷的手离开了她的手腕,不多时,那阵阴冷的寒气彻底消散,公寓里的灯光大亮,照出一片被风吹过的狼藉。 第34章 道士X厉鬼   江艾的手用力一拧, 这次居然很轻松地就拧开了门把手,她背上包跑到外面的大道上,此刻刚入夜, 路上行人却不多,明亮的路灯照得湖面波光粼粼,往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渊, 江艾心有余悸,她紧抓着背包的带子靠着岸边, 颤着声音道:“师兄,我出来了。”   有法器在手,江艾也安心了一点儿,那两只鬼的级别中等,女鬼是正经的三级黄页鬼, 难搞的是那只小鬼,胎死腹中,或不满12周岁便横死早夭的,道界统称作“婴灵”, 这种小鬼, 在腹中承袭了母亲的哀怨, 又未出世而亡,不辨善恶,怨气往往比身为主体的母亲还要更加强烈。   所幸那两只鬼对江艾并没有恶意,她才能安全地跑出来。   柏容拿着电话,道:“别回学校了, 先订个酒店住着, 明天来找我。”   江艾劫后余生,咽了下口水, 道:“好。”   柏容顿了一顿,又道:“晚上睡觉开着灯吧,不管看到什么,当做看不见就行,实在不行拿我的处方单和身份证去药店买点安眠药吃。”   “睡死一点儿。”   江艾:“?”   “师兄,你明知道我害怕我什么都不会呜呜呜,不要吓我……”   柏容道:“我没吓你,那两只鬼还会去找你的。”   江艾走在路上,听见他的话,一个踉跄差点儿平地摔:“什么?!”   她只是租了个房子,罪不至此吧?   柏容道:“那两只鬼明显是有求于你。”   按理来说,死过人的凶宅一般不会再对外出售,法律上规定租客有权知晓所住房的杀案记录,避免产生纠纷,但如果房子已经经历过多名租客“试睡”而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那么凶杀案的事就可以不告知下一名租客,那两只鬼没有找其他人的麻烦,偏偏找上了江艾,应当不是地盘被侵犯的问题,而是有求于她。   江艾步行到了附近的一个酒店,她拿出身份证订好了房间,一手拿着房卡,一手拿着电话,道:“真找人帮忙,它们也不该找我啊,你知道我什么都不大会的,不如等他们下次来,我把你引荐给他们?”   柏容眼皮子一跳,解释道:“它们应该是发现了你包里的法器,不是觉得你厉害。”   又嗤笑一声道:“你怎么不引荐给付诀?”   按照能力来说,付诀比他更厉害,但江艾有什么屁大点儿的事从来不去麻烦付诀,反而往他这里凑得欢。   江艾“哦”了一声,撇了撇嘴嘟囔道:“他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忙什么……给他打电话从来就没有个接通的时候,可是上次他给我打电话我明明很快就接了。”   她坐在酒店的床上,吐槽道:“我好像那种狗血剧里的舔狗,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的那种……”   柏容仰靠着沙发,手里拿了一个小盒子拋上接下,闻言笑道:“那你就做他的舔狗得了,让他给你画符去。”   江艾忙道:“哎呀!师兄师兄,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了!付诀下次打电话我也不接!让他也尝尝电话打不通的滋味儿!”   “你一定要救我,我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两只鬼的!”   柏容现在没什么事,有的是精力和她互怼,他把那只小盒子拿在手里,江艾和阿宝像了个十成十,一样是可可爱爱,没有脑袋,说得明白一点儿就是傻白甜,不同的是江艾她学泰拳,一个人能打八个,初中被小混混找麻烦,末了却倒赔了人家好几千块钱——柏容垫的。   但遇上法术攻击的厉鬼,她就没办法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江艾在道术方面没什么天赋,纯粹是师父觉得和她这个小姑娘有缘才收了的。   柏容道:“下次不要把我的消息告诉付诀。”   江艾连连点头,后知后觉自己是在打电话,又急忙嗯了好几声,以表达自己的忠心,日月可鉴。   柏容笑了一声,道:“明天来找我。”   然后挂断了电话。   ……   顾锦年去得太久了。   厉鬼杀一个人不需要这么久,柏容推断他可能是碰上了硬茬,顾清逸虽然并不熟悉关于道术的一切,但他了解道术,相信鬼神,不免身上会带有什么护身符法器之类的东西,顾锦年若是硬碰硬,能赢是能赢,但也落不着什么好。   白月光部门的难处就在这里,他不仅得刷完关键剧情,还得保证反派也一起走完剧情,不能让他半路死掉,反派死在主角手里才叫真正的死得其所,否则就是炮灰,变成炮灰的白月光,他的分数就可以直接对半砍了,保住s级任务者的身份,会变得十分困难。   柏容太阳穴轻跳,有些头疼,他揉了揉眉心,打开手里的小盒子看了一眼,又很快合上,正准备起身去找顾锦年看看是什么情况,一股阴风却陡然吹进来,柏容头顶的白炽灯忽闪了两下,彻底熄灭。   柏容岿然不动,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前方,声音淡得没有一丝情绪:“顾锦年,你去哪了?”   先发制人的质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柏容轻轻皱眉,道:“我只是回房间找个东西给你,你去哪了?”   一道嘶哑的声音从柏容的背后传入他的耳中,顾锦年双手扒着沙发靠背,低声道:“我杀了顾清逸……”   “我杀了他……”   柏容的鼻尖是冰冷的怨气,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儿,他反手一把抓住顾锦年的手腕,指尖却触碰到一片粗糙的湿润,柏容愣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顾锦年的魂魄在黑暗中已经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勉强聚起,他的身上满是灼烧的痕迹,不时流下粘稠的血水,半张脸上被烧得已经没有了完整的模样。   柏容心神一颤,惊道:“怎么回事?!”   顾锦年被他扣着手腕,身体向沙发下面藏了藏,只留下一双完好的眼睛,他咬着牙,道:“我杀了顾清逸……”   “你要让我灰飞烟灭吗?”   他在黑暗中看着柏容的脸,手腕处的灼伤一寸一寸疼到整个魂魄中,顾锦年没有躲避,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柏容,心想:如果是柏容想让他灰飞烟灭,他就不反抗了,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也算是一种解脱。   但是柏容若是为了顾清逸杀他,他还是很难过,柏容为什么要骗他呢?骗他的成本实在是太低了,柏容只要跟他说两句好话,他就能自己把自己骗过去,信得什么瑕疵都找不到。   柏容对于他来说,比传销组织还要传销组织,顾清逸已经死了,他死了,柏容再也不会为了骗他和他说好话了……   真遗憾。   柏容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的魂魄提起来,拉到了沙发上,摸了摸他脸上被灼烧的疤痕,轻轻皱眉:“你遇到什么人了?伤成这样?”   顾锦年像是听不懂他说话,飘在他身边,居然哧哧地笑出了声,他看着柏容,道:“我把顾清逸的脸刮花了,他好丑……”   “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用那张脸勾引你的?”   “他现在很丑,一点儿也不好看了……他被吓得说胡话,像疯子一样,一点儿也不好看……”   这只风筝既然他已经收不回来了,也不会让别人捡走,他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柏容轻轻皱眉,他松开顾锦年的手腕,撩开他的头发,看见了他发丝下面半张脸上的灼烧痕迹,用手指摸了摸,顾锦年在他手下的魂魄猛地一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也不好看了。   他的半张脸已经毁了,顾锦年咬了咬牙,却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柏容的手指温热,点点落在他被灼伤后的脸上,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柏容的手停留在顾锦年的脖颈处,他看着对面这只鬼,问道:“你是不是遇见附近的道士了?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顾锦年看着他,提醒道:“我杀了顾清逸。”   柏容避而不谈这个问题,他道:“顾清逸身上有你留下的怨气,那个道士可能会找到这里,你得躲一躲,我去解决。”   顾锦年眼眶酸涩,他抬起眸,道:“我杀了他,你也不叫我死?”   柏容的手摸过他冰冷的脊背,在他的腰上又发现一处灼伤,轻轻按压了一下,道:“我为什么叫你死?”   “你就这么杀了他,太冲动了,这事很难解决。”   顾锦年被他压着伤口,低低呻/吟了一声,他咬着下唇,一双眼睛从晦暗变得有了点色彩:“你在乎我?”   柏容抱住了他,低声道:“我不在乎你,为什么叫你藏在我这里?”   “你明明知道我是道士。”   谁家道士包庇一只杀人的厉鬼?除了他没有别人,顾锦年一个人非要走到死胡同里面去,落得一身伤。   顾锦年喉间涌上一阵阵的涩意,他被柏容摸着脊背,身上的伤痛好像淡了一些,风筝飞回到了他的手上,但摇摇晃晃,随着风飘在半空,顾锦年害怕自己捉不住,他忍不住再次求证:“只在乎我?没有别人?”   柏容闭上了眸,道:“没有别人。”   顾锦年趴在他的肩头,道:“对不起……”   柏容“嗯”了一声,听见顾锦年继续道:“我的脸很快会恢复的,不会不好看。”   柏容失笑,他以为顾锦年说对不起是因为承认自己冲动了,却没想到是因为他毁掉的那半张脸,难道在这只鬼心里,他居然是一个颜控吗?   他没对这事发表意见,只是问道:“你遇到的道士是什么人?是附近的?”   顾锦年想了想,道:“一个男的,很年轻,长头发,我回来的时候遇见的。”   柏容的手顿了顿,不需要再说更多,能把顾锦年伤成这个样子的道士,“很年轻”这一个形容,已经几乎能叫他完全确定这个人是谁了。   付诀。 第35章 道士X厉鬼   想到这里, 柏容的脸色凝重下来,付诀的道术水平在他之上,如果要正面硬刚, 很大的结果可能是两败俱伤,付诀对待厉鬼向来是赶尽杀绝的态度,他可不是那种看在自己面子上就放厉鬼一马的性格, 更何况顾锦年已经杀了人,还碰上了他, 并且交过手,付诀再遇见顾锦年,一定不会放过他这只高级厉鬼。   柏容知道自己二十二岁命中有躲不过的死劫,他护得了顾锦年一时,护不了他一世, 付诀一定会杀了顾锦年,绝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柏容抚摸着顾锦年被灼伤的脊背,思索了片刻,道:“你大约是碰上付诀了, 他既然已经和你交过手, 就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顾锦年把自己的脑袋搁在柏容的肩上, 温热的触觉在他脊背上缠绵,引发一阵阵的战栗,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双手攀附在柏容的肩头,听见他的话, 顾锦年的眼睛微睁, 眼前是一片黑暗,柏容身上的暖意让他忍不住更加凑近了一些, 身上的疼痛依旧强烈,调整了一下姿势,顾锦年才问道:“付诀是谁?”   柏容沉默了一下,道:“是个道士,以前有过过节,和我不大对付,你怎么就遇上他了呢?”   但凡顾锦年遇上的是除付诀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柏容都有办法能解决,但偏偏是付诀,偏偏是他,好像就这么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在天桥上付诀给他的那根签子,大抵是在提醒自己,死劫没法改,改不了,让他放弃幻想,接受现实。   但原本该一生顺遂平安无忧的顾锦年,他偏偏因为两道符死了,他不该死。   顾锦年合着眼睛,问道:“他很厉害?”   柏容估摸了一下,道:“很厉害,水平在我之上至少两成,如果我和他交手,我打不过他。”   顾锦年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柏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柏容,我不会连累你。”   “连累?”柏容气笑了,他伸手拽过顾锦年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按在自己面前,冰冷的怨气和属于人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顾锦年一时之间有些迷离,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就算是魂体,他也实实切切地感觉到了心累。   柏容按着他的后脑,笑道:“你觉得我怕他么?”   “就算付诀真的来了,我也不会把你扔出去当求生的筹码。”   顾锦年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想做。”   “什么?”   做什么?   柏容一时之间没能理解,他反应了大半天,顾锦年的眼睛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柏容,我想做。”   他说得很认真,一本正经,像是在说什么世界名言,柏容却出奇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张了张口,道:“做不了。”   顾锦年很执拗,他看着面前的柏容,道:“做得了,你知道的。”   柏容动了动唇,他冷下了脸:“顾锦年。”   顾锦年道:“你用精血养我,我会成为你手里最锋利的武器。”   “我能杀了顾清逸,也能替你杀了那个道士,柏容,你不需要怕他。”   他愿意做风筝尾巴上接连的那条索命钢绳,代价是从此成为深渊里再也爬不出来的厉鬼,成为一只任由柏容驱使的弑杀傀儡,成为没有意识,只能听得懂命令的工具,没有轮回,没有来生,但是他愿意。   柏容闭上了眸,强硬地拒绝了他:“不行。”   顾锦年冰冷的手从柏容的领口爬进去,他伏在柏容的耳边,话语中字字带着哀怨的冷气,他低声道:“柏容,行的,可以的……”   像是引诱。   柏容可以做那个完全掌控自己的人。   他得做那个把风筝死死捏在手里的人,而不是那只在天空中飘荡的风筝,顾锦年没有呼吸,但他仍旧感觉到了灵魂的战栗,这个想法叫他无比地兴奋,被柏容像器物一样拿捏在手里,被他的精血滋养,成为阴暗中生长的怪物,可以永远陪在他的身边。   顾清逸已经死了,他还记得那张照片,还记得那条语音,但是顾清逸已经死了,扎在他心头的这根刺被彻底拔除,再也没有什么人能比他和柏容更加亲密无间。   柏容没有回答,他忽然伸手用力掐住了顾锦年的经脉,只听见黑暗中一声凄厉的惨叫,顾锦年下意识挥开了柏容的手指,痛苦地翻滚到沙发的另一边,看着自己腕间的那抹在灼烧的血迹,他抬起脸,看着面前的柏容:“你……”   柏容解释道:“你嗜过了血,精神不正常,先封了你的经脉,好好养两天吧。”   精神不正常其实已经是一种相当委婉的说法了,这种情况在武侠小说里有一个相对确切的形容词:走火入魔。   顾锦年不杀人则矣,一旦真的像厉鬼一样嗜过了血,他的等级会更加清晰化,杀过了一个人,顾锦年就会觉得杀第二个人也无所谓,杀第三个也是顺手的事,这样到最后,柏容不保证自己还能压得住他。   明明原本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少爷,却阴差阳错成了这副模样,柏容其实是后悔用了那道符的,顾清逸告诉他,顾锦年把那道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却没想到他自以为爱人赠予的护身符,要了他的命。   顾锦年缩在沙发的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以像养小鬼一样养我。”   柏容冷笑一声,道:“别想那些没用的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对顾清逸动手,可你杀都已经杀了,还能怎么办?”   “付诀可能会找到这里,我去解决,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把我弄死。”   法治社会,就算是道士捉鬼,那也得遵守法律。   顾锦年没说话,他伏在沙发的另一边,垂着眼眸,再来一次,他依然会杀了顾清逸,这颗毒瘤祸害着他的妈妈,也是他心里的一道疤,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害怕柏容被顾清逸抢走,不除掉他,他不能心安。   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全都聚在一块儿,闹得柏容有些头疼,他从桌子底下的抽屉翻了板胶囊,抠开两颗,混着桌子上的隔夜水喝了下去,整个过程,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脸上。   柏容侧了侧脸,向顾锦年招手,道:“过来。”   冰冷的气息迅速涌入他的怀中,柏容抹去手指上残留的血迹,心道:这只鬼可真是不长记性,刚被他锁了经脉,招招手又乖乖地扑上来,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   柏容从桌子上拿过那只他方才一直拿在手心里的小盒子,扔到顾锦年怀中,道:“我去卧室找个东西,一眨眼你就不见了。”   “喏,你不是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给你看。”   顾锦年拿过小盒子,翻开来看,一只银色素戒安静地躺在黑色丝绒棉布上,他愣了一下,问道:“送我的?”   柏容看了那只戒指一眼,道:“送你的。”   顾锦年拿出戒指,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圈围十分合适,好像是定做的,他发现左手上的疤痕,轻轻皱了皱眉,又脱下来换到了右手上面,伸着苍白的手给柏容看,整个过程看得柏容有些想笑,但他没能笑出来。   顾锦年将手握成拳,又展开,看了会儿手上的戒指,道:“很好看。”   柏容“嗯”了一声,道:“没来得及送给你,当时太忙了。”   顾锦年愣了一下,他仰起头:“这是我生前……我生前你就想送给我了?”   柏容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视线:“对戒定制统共要十二万,当时没那么多钱,就先定做了你的,顾清逸请我去他公司里看风水,他发我的那五万是尾款。”   顾锦年的手颤了颤,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柏容这是在跟他解释顾清逸那条语音,其实不用解释,就算他们真的有什么关系,可是顾清逸已经死了,他最大的祸患已经没有了,柏容没有必要这样。   可是,这是柏容送给他的,六万块钱定制的戒指,他甚至没有更多的钱来定做自己的那个,没来得及送到他的手上,却因为一个误会,两个人阴阳相隔。   太后悔了,真的太后悔了。   六万对于顾锦年来说也不过是一顿饭钱,一眨眼的时间就能花出去,但对于柏容来说呢?   顾锦年心底涌上一股酸涩,这是心疼。   柏容不给他抽劣质的烟,却花六万给他定做了戒指,普通人攒六万需要多久?顾锦年不知道,他对这些没有任何概念,但他记得柏容曾经拒绝自己要微信,说他没有这个软件,还给他看了自己的按键手机,他明明那么年轻,活得却像个老年人一样。   顾锦年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上了喑哑:“六万,你是不是攒了很久?”   柏容想了想,其实没有很久,顾清逸定金给了他十万,这十万还是在顾锦年身上薅的,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地假装沉思了一会儿,道:“没有很久,一年半。”   顾锦年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柏容说是一年半,但具体时间肯定要比一年半更长,大概是从他们确定关系的那时候,柏容就已经开始打算这件事了吧?   柏容太好了。   显得他更像一个卑劣的怪物,他是一个疑神疑鬼的作精,他不相信自己的爱人,反而让他陷入了麻烦之中,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对不起……”   柏容眼睫垂着,他没说话,顾清逸死都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顾锦年太好哄了,剧情进展得也过于顺利,柏容有信心在他死劫到来之前完成任务。   顾锦年将脑袋埋在他的怀中哽咽,柏容却忽然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柏容,是我。” 第36章 道士X 厉鬼   顾锦年瞬间熄了声音, 他将身体伏在沙发上,眼睛抬起,死死盯着门的方向, 身上的气息愈发冰冷,像是一把尖刀,仿佛门外的人一出面, 这把刀就会立刻出鞘,柏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低声道:“你去卧室里,我出门看看。”   顾锦年摇了摇头,道:“是那个道士,我感觉到他的气息了。”   柏容道:“不一定是他追了过来,我在屋子里设了阵, 你在这里待着。”   “我去看看。”   顾锦年拽了拽他的袖子,眼睛里是溢出来的担忧,柏容拍了拍他的手,道:“放心, 我心里有数。”   说罢拿起桌子上的符纸折成三角握在手心, 顾锦年朝沙发后面躲了躲, 柏容起身到了门边,他将门只打开一条缝,门外是手持金钱剑的付诀,看见他出面,微微一笑道:“刚才有只厉鬼的气息在这附近消失了, 我没追上, 找了挺长时间的,正好你在这边, 过来看看你。”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他不把顾锦年的存在戳破,柏容也没有理由要和他形成对抗的姿态,他的目光扫过付诀身上墨蓝的道袍,淡淡道:“大晚上的,看什么?”   “师兄过来就是为了吵醒我睡觉?”   付诀把金钱剑收到自己背后,靠着门框,微微挑眉道:“你不是总睡不着么?我听江艾说你老是失眠,拿了药好点儿了没?”   柏容客气回道:“好多了。”   付诀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忽然上手撩开他侧脸的碎发看了看,道:“你气色不好,是不是沾染上什么阴魂了?出门在外,注意身体,该好好养就好好养几天,别总日夜颠倒。”   “给你点的饭你吃了没?瘦成这样你一天只吃一顿饭吗?”   “身上还有钱吗?没有我借你点儿。”   柏容轻轻皱眉,他们的关系还没到可以互相关心身体的地步,付诀自己说这些话说的自然,完全不觉得违和,可别扭的是柏容,他沉默了片刻,道:“有钱吃饭。”   “师兄看也看过了,是不是该放我回去睡觉了?”   付诀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就这么不想见我?”   “到门口了也不请我进去坐坐,茶水也不招待啊?”   柏容简单回答道:“不方便。”   付诀显然只是调侃他一下,没有真的想进到他的房子里面去,双臂环抱着靠在门框上面,道:“江艾的事她自己和我说了,我去解决就行,你这两天好好歇着。”   “我大约会在这边待两个月,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行。”   柏容冷笑一声,道:“她怎么不一开始就去找你?”   付诀也跟着他笑:“三级黄页鬼,要我出马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柏容冷嗤一声,道:“那是,只有高级厉鬼才配得上你的格调。”   付诀俯身看着他,笑道:“你这是在阴阳怪气?”   柏容太阳穴“突突”地跳:“没有。”   和付诀聊闲话,这场面也太过于诡异了,付诀关心他,这事更加别扭,柏容心里升起一阵恶寒,连带着一股烦躁,只想赶紧把对面这人给送走。   付诀看了眼黑洞洞的房间,目光又落回到柏容脸上,问道:“你不是怕黑吗?怎么不开灯?”   柏容无语地看着他:“谁家睡觉开灯?”   “那倒也是,”付诀看了会他,忽然伸手用力将门推开,柏容靠着门边的墙壁站立,一时之间没能阻拦,楼道里的灯光照进整个房间,白莹莹的光下,客厅里面一片寂静,柏容冷下了脸,侧身让开半步,道:“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付诀的目光落在客厅尽头卧室门上,他沉默了一下,笑道:“实话实说,那只厉鬼杀了人,可能就在你附近,我担心你才过来看看,你没什么事吧?”   柏容顿了顿,问道:“谁死了?”   付诀挑眉看着他,反问道:“你不知道?顾家的大少爷,死得可惨了。”   “整张脸都被划烂了,衣不蔽体的,顾家小少爷刚车祸死了,大少爷又没了,这是谁想叫他家绝后吧。”   柏容没说话,付诀继续道:“那只厉鬼下手可真狠,但应该是第一次动手杀人,不怎么熟练,这种高级厉鬼,得用法阵来除。”   柏容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们站在门口的交界处,付诀靠着门框站在楼道灯光下,看着柏容黑暗中的脸,只听见柏容语气没什么起伏道:“那师兄该去追鬼就去追,师弟我要歇了。”   付诀道:“听不懂吗?师兄我需要你帮忙。”   柏容看了他一眼:“刚才还说让我歇着,你捉鬼就捉去,关我什么事?”   付诀眼睛微眯,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柏容,我说了这么多,你的意思还是……”   “要包庇他?”   柏容骤然抬起眸,他的眼睫颤了一颤,皱起眉道:“付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付诀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就又付诀了?”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像是那一瞬间的剑拔弩张都是假象,付诀没好气地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抱臂站着,声音很淡:“你要是和他生前有情谊在,下不了手,师兄我可以代劳。”   柏容冷着脸,道:“你大半夜来和我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是想做什么?”   “师兄是觉得你追的那只厉鬼被我藏起来了?来问我的罪?”   付诀看着他的脸,道:“柏容,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很明确了,你身上有很浓重的鬼气,这道气息和杀死顾清逸的怨气是同一种,这我要是感觉不出来干脆改行去当神棍算了,还做什么道师?”   柏容紧了紧手,道:“付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解决,不需要你插手。”   付诀气笑了,他摸了摸背上的金钱剑,道:“柏容,做道师你对厉鬼心软,你真是有病!病得不轻!”   “你的心软害过你多少次,你自己数的清吗?”   柏容咬了咬牙,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怒气:“你少来当我的理中客,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离我的死期也不远了,等我死了,你想做什么不能做?大不了我也成了鬼你再杀我一次!”   “我都快死了,你让让我又能怎样?”   付诀忽然沉默下来,他收敛了神色,低声道:“柏容,你不会死,有我在。”   柏容冷笑一声:“你话说的好听,你还能改了我的命吗?”   付诀知道他的死劫在际,还这么说风凉话,柏容其实很想跟他打一架,但是不可能,先不说打不打得过,付诀最大的可能是直接不和他打,他不屑于同自家师弟动手,但也绝不可能让步。   听见他的话,付诀无奈地笑了笑,对于他来说,柏容其实只是一个小孩儿,一个需要他顺着说话的傲娇小孩儿,表面上他冷心冷情,在外多年,好像和师门断绝了关系一样,但实际上柏容不知道他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有多可怜,但是这人又憋着不说,连电话也不打回去一个。   江艾还偶然回去看看呢,柏容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一次都没回去过。   付诀其实很多次都偷偷地来看过他,他知道柏容这几年经历的大部分事情,看着他谈了场疾疾无终的恋爱,柏容还是不开心,付诀知道他是在等自己的死期,但是他怎么可能忍心看着柏容等死?   小时候柏容被师父接到观里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要爱护师弟,虽然柏容从小到大都不是很爱搭理他,付诀也没凑上去硬要当个暖心师兄,两人其实关系平平,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   但柏容是他看着长大的,付诀绝不可能看着他过不了死劫,于是他生平第一次破了戒,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现在是这件错事收尾的时候了,付诀一点儿也不后悔。   该来的报应总会来,这个报应报在他头上就行,柏容能平安度过死劫,就算他值得做这么一件事。   看着死死拦在自己面前的柏容,付诀正考虑着要不要直截了当掐了他的麻筋,柏容手上便已经捏出了一个诀,正对着他的方向,付诀挑了挑眉:“你要和我动手?”   “真是寒心。”   柏容沉下脸,道:“你请先。”   付诀没说话,他忽然感受到什么,双眸一凛,手指迅速捏了一个法诀,一把将柏容拉到自己身后,直直对上扑面迎来的一股冷冽怨气,阴风乍起,灯光明灭,黑色雾气凝聚成顾锦年的模样,飘荡在黑暗中,一双血眸狠狠地盯着他。   付诀冷笑一声,摸了摸自己颈间那道被怨气划破的伤口,他卸下背上金钱剑,指节在颈间擦了两指血迹,从剑头直直抹上,霎时间金光突现,顾锦年的脸上被金光灼烧发出惨叫声,他本就受了重伤才从付诀手下逃脱,此时已经很难再聚起怨气,不是不能决一死战,付诀虽然强,但也只是凡体肉身,顾锦年可以做到和他同归于尽。   可是柏容在付诀的身后,他被当做人质一样被那个道士拦在身后,逼得顾锦年不敢轻举妄动。   付诀手持金钱剑看着他,道:“你杀了人,今天,我要你彻底,灰飞烟灭!”   他正欲刺向顾锦年,蓄势待发,一只手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柏容沉着声音,厉声警告道:“付诀!”   付诀看向他,道:“柏容,收收你的善心!”   “他必须死!”   “我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什么叫为了他好?   柏容心里只想骂人,顾锦年可是他的积分,要是付诀把顾锦年弄死了,导致他不及格,他走之前也一定把付诀弄死。 第37章 道士 X 厉鬼   付诀分寸不让, 顾锦年蓄势待发,两个人夹在柏容中间彻底僵持住,柏容紧紧地扣着付诀的手腕, 挡在顾锦年的面前,如果付诀执意想要彻底斩杀顾锦年,柏容不一定能拦得住, 但是他不拦,他的剧情就彻底崩了。   打工人的心酸而已, 等他死了,付诀爱怎么跟顾锦年打就怎么打,最好上演一出主角废尽千辛万苦弄死反派轰轰烈烈的戏码,为他完美的任务添薪加火,但是在这之前, 别动他的既定剧情!   付诀看着他,道:“柏容,他必须死。”   只有顾锦年死了,他才能彻底把柏容救回来, 方法是阴了一点儿, 但无所谓, 事在人为,他想救的人就一定能救成,不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柏容看了眼屋内漂浮着做出进攻姿态的顾锦年,向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顾锦年,回去, 我来解决。”   顾锦年死死盯着付诀, 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改变,他咬着牙, 身上的血落了满地,脸上的灼烧痕迹几乎完全被长发覆盖,阴森森的怨气迸发,是一只真正的厉鬼,厉鬼嗜血,难入轮回,要么斩杀,要么当成一把刀一个傀儡,养在身边。   柏容看了他一眼,将手心里捏着的符纸展开贴在了门后,彻底阻绝了顾锦年进攻的可能,然后拽着付诀出来,从外面锁上了门。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说什么话,楼道里的灯光彻底暗下来,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柏容开口道:“师兄,我知道你的规矩,顾锦年已经杀了人,他确实该被斩杀……”   他靠着身后的墙壁,抬起眸道:“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付诀闻言冷笑道:“怎么?你还想和他再续前缘,来一段人鬼情未了?别老是犯你心软的毛病,柏容!”   柏容听见他的话,轻轻愣了一下,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和顾锦年……?”   付诀的脸上空白了一瞬间,他低头轻咳了两声,解释道:“江艾告诉我的。”   可是柏容根本没和江艾说过他和顾锦年谈过恋爱这事,江艾这小姑娘只知道自家师兄有个挺有钱的追求者,其实付诀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这件事并不重要,当务之急还是劝他暂时收手。   柏容眼睫轻垂,他看着地面,脸侧的发丝也随之垂下来,身形单薄,模样颇有些可怜,声音也轻轻的,道:“师兄,你知道我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至少在我死之前,你别对他动手,我一辈子也就谈过这么一场恋爱,顾锦年生前待我很好,他杀了人是他的错,但也是因为我,真该合算,最终的罪也该落到我头上……”   付诀的脸冷了冷,他看着柏容的头顶,斩钉截铁道:“柏容,我说了,你不会死。”   “他杀人是我亲眼见着的,和你没有关系。”   “别把你圣父那种做派搬到我面前来用,我不吃这一套,你总是见谁都想救,我早就说过你的心软会害死你,他杀了人他该死,就算你来给他说情,我也不会让步。”   柏容闭了闭眸:“你可以杀他,但要在我死之后。”   付诀看了他一眼,“你不会死。”   柏容低着头,道:“师父说我活不过二十二岁,我不信,这么多年给自己算了许多次卦,全都是一样的结果……死卦,无法破解。”   付诀抱臂看着他,嗤笑道:“那是因为你道术不精。”   柏容自己救不了自己,但他能救。   柏容没理他的话,顿了一顿继续道:“这么多年,我算出过很多别人的死卦,就像上次我们在桥上那个白裙子的小姑娘,你给了我那根签子,不就是想要我去求证卦象不可改的结局吗?”   “我想救他们,却每一次都像抱薪救火,运可以改,命改不了。”   他每一次为将死之人所忧虑过的举动,都只能把这个人推向另一个更加无能为力的死亡深渊,一命二运三风水,运和风水都可以通过外力改变,但命是铁板钉钉的八字所呈现出来的卦象,柏容早就认命了。   他不是没有抱怨过,为什么偏偏他就是那个没法逃脱死局的人?世界上的人那么多,偏偏是他活不过二十二岁,如果没有提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最终能做的也不过就是等待死亡的到来,无形中的那只手钳制着他,柏容其实是害怕的。   付诀手里拎着金钱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柏容,你能活。”   “当初你接了顾清逸的单,给顾锦年下了第一道符令……”   柏容闻言,骤然抬起眸:“你怎么会知道?!”   付诀知道的太多了,柏容忽然升起一种时时刻刻被他监视着的错觉。   付诀扯起嘴角笑了笑,道:“因为第二道符令,是我加的。”   “那张照片,也是我发的。”   他话语里的信息太多,柏容一时之间如遭雷劈,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眼前一片恍惚:“……是你杀了他?”   没等付诀回答,他又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付诀声音平淡地像是在讲一个和他无关的故事,他站在走廊里,看着脚底下黄漆漆的花盆,道:“生前有恨,才能形成怨气,怨气才能成鬼,照片是我p的,他不成鬼,就会入轮回。”   “怨鬼杀人成厉鬼,厉鬼不能被度化,只有灰飞烟灭,才能彻底了却,每个人在世上都只有一个命格,他的魂魄彻底消散,命格就会腾出来,可以给你用。”   他抬起头,道:“只有他彻底死了,你才能活。”   付诀把顾家兄弟当做工具,一环又一环地实施着自己的计划,精确而又缜密地算计着每个人的反应,柏容暂时无法消化这个信息,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不认识他这个师兄了,或许他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付诀。   在他心里,付诀虽然吊儿郎当不成样子,每天都没消息不知道在忙什么,和每个人都是点头之交,像是和所有人都隔了一层膜,但他道术精通,算卦从不会参与别人的事,遇到再可怜的人也不会有仁善的时候,对厉鬼赶尽杀绝,正直又冷漠。   可是付诀却接连害死两个人,倒换命格,居然是为了他?   只为了他能活。   这是要遭天谴的事,可付诀偏偏在半个月之内就这么算计着做完了,连挽回的可能都没有。   柏容声音颤抖:“付诀,这会遭报应的……”   付诀垂着眼睫,点燃一支烟,半睁着眼睛抽了一口,淡淡道:“再报应也是报应到我头上,你怕什么?顾锦年的命格不错,荣华富贵身体健康,什么都有,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付诀嗤笑一声:“你得感谢我,记得十五万分我一半,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被罚呢。”   柏容垂着眸没说话,烟雾缭绕熏得他眼睛有些疼,他闭了闭眸,付诀见状将烟雾用手挥去,皱眉继续道:“还有啊,长幼有序知不知道,我想说很多次了,该叫的师兄你少不了,别总叫我名字。”   没礼貌的小屁孩儿。   柏容咬了咬舌尖,他想了一会儿,在付诀抽完那根烟之前,他抬起眸,问道:“顾锦年死了,我就能用他的命格?”   付诀咬着烟头,反问道:“你不相信我的道术?”   他笑了笑,道:“不会出什么问题,用他祭杀阵,还需要你帮忙,我一个人做不了阵法,得有人引他入阵。”   柏容“嗯”了一声,道:“我能做阵。”   付诀看了会儿他面无表情的脸,伸手搭上他瘦弱的肩膀,低声道:“柏容,既然我已经做了这些事,你也想活,就把那些没用的心软善良放到一边,别去可怜顾锦年,遭天谴的是我,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杀了他,你就能活。”   柏容闭眸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付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听话就好,记得好好吃饭,没钱了和我说,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柏容沉默了一下,道:“做法阵需要时间,顾锦年是高级厉鬼,今天就当我们已经和谈了,不能让他知道这些事,等到下月十五,我们动手。”   “可以,你做好准备就行。”   十六号是柏容的生日,十五动手,来得及,付诀收了剑,将烟头扔地上踩熄了,道:“那我就走了。”   柏容“嗯”了一声,看着他墨蓝色道袍的背影,忽然叫了他一声:“师兄。”   付诀回过头:“怎么?”   “还有什么事儿?”   柏容道:“师兄,我不喜欢吃面食,下次给我点别的。”   付诀闻言,没好气地笑了笑:“你不是不吃面食,你是根本不吃饭,这不吃那不吃,真的很难伺候。”   他回过身,只留一个背影,道:“今天太晚了,明天给你点别的。”   ……   柏容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推开门将门上的符纸揭下来,顾锦年就飘荡在门后,见状连忙冲上来,道:“你关着我,我打不开门!”   柏容心说你当然打不开,不然这符纸是干嘛用的?   他将手里的符撕碎了扔掉,对着顾锦年道:“没事,你不用出去,事情已经解决了。”   “付诀已经答应了我不杀你。”   顾锦年很是怀疑,他绕着柏容转了一圈,道:“我能杀了他。”   杀了他,以绝后患。   柏容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一边的椅子上,按着他坐下道:“顾锦年,你不能再杀人。”   “已经做错事了,不能一错再错。”   顾锦年哽了一下,道:“我可以做你养的小鬼,你叫我做什么我就能做什么,我能一直跟着你保护你。”   “让我保护你吧?”   柏容眼睫轻颤,道:“没可能。”   “不要再想这个事,现在收手,你还有可能入轮回。” 第38章 道士 X厉鬼   顾锦年的魂魄颤抖了一下, 抓着他的衣袖低声道:“我不想入轮回,我想永远陪着你!”   柏容看了他一眼,闭了闭眸, 心道:是我该去陪你。他不想说的话,通常习惯于以沉默告终,顾锦年看他的表情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固执地拽着他的袖子,咬牙重复了一遍, 道:“我不入轮回。”   “你别赶我走。”   柏容没说话,他在抽屉里翻了个白色的瓶子出来,从里面磕出两粒药混着桌子上的凉水喝了下去,刺骨的凉意顺着咽喉滑进胸口深处,柏容长叹一口气, 道:“顾锦年,我想让你活。”   他这句话说的不明不白,顾锦年下意识觉得柏容还是要赶他走,布满细小伤口的脸上霎时间变得焦虑, 他飘过沙发, 来到柏容的身边, 用还算干净的脑袋蹭了蹭他,道:“那我们打个商量,等你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去世了你再赶我走,好不好?”   柏容垂眸看了他一会儿, 无奈地笑了笑。   他不可能活那么久了。   可是他真的很想活, 他自知道自己死期的那一日,数十年都在找一个可以避免死劫的答案, 他算出过数百人的死期,早就违背了规矩,他装作善良地竭力想避免那些人的死局,想要为自己也寻找一个出路,可是他不管怎么努力,如何提醒,甚至强行为那些人挡灾,可下一秒,那些该死的人仍然会在他的面前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   横死的魂魄经久不散,他能听见许多人在他耳边埋怨他,唾骂他为什么不救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一切却不加以阻止?柏容阻止了,提醒了,他做过许多努力,全都没用。   阎王叫你三更死,柏容勉强留人到五更,可结局都是一样的,他就算用尽了自己的毕生所学,也救不了一个面临死劫的人。   柏容原以为顾锦年是一个例外,他的命格好得出奇,就算遇到什么灾祸,也该化险为夷,可他偏偏死了。不道德的说,他的死,原本为柏容留下了一线生机,不该死的人可以死,那么该死的人为什么不能活呢?   他用数十年的努力,想把自己所学的一切东西全部推翻,可付诀的话,再次让他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本不能活,可若是顾锦年死了,他就有倒换命格的机会,付诀这么做会遭报应,可是他已经做了,再挽回已经来不及。   柏容也是真的很想活,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怕死的人。   所以只能对不起顾锦年。   柏容看了顾锦年一会儿,忽然拿起桌子上新买的烟扔到了垃圾桶,烟盒呈抛物线稳稳落进垃圾桶里,顾锦年的目光追随着物体,看着它掉进去,又回过头诧异道:“柏容,你不抽烟了?”   柏容刚喝了药,药效还没上来,可接连两天乱七八糟的事已经让他身心俱疲,柏容有些困倦,他仰躺在沙发上,闻言半睁了下眼睛,道:“不抽了,对身体不好。”   顾锦年似乎很高兴,他攀附在柏容身边,一身冰冷的怨气叫身旁的人瑟缩了一下,顾锦年看着他的动作,又离远了一些,只抱着沙发上的抱枕,道:“柏容,你要好好养身体,活到一百岁,这样我才能陪你更久。”   柏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道“能活到四十岁就够了。”   平安度过死劫是他的执念,可长寿不是,柏容只是不甘于二十二岁就这么早地被命运所裹挟,并不想活成一个老不死。   顾锦年愣了一下,轻声道:“四十岁好少,六十岁吧?”   没听见柏容的回答,又犹豫着道:“那五十岁?”   依旧没有回答,顾锦年抬头望去,却见柏容已经安静地睡着了,他看了会儿柏容苍白过分的脸色,拿起毯子给他盖到肩上,顾及着自己身上的气息可能会冷到他,便又离得远了一点儿,于是顾锦年在沙发的另一头,不近不远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欺身上前,俯身张口在柏容的手腕上轻轻咬了一下。   柏容的皮肤很薄,轻轻这么一碰就出了红印,睡梦中的人微微动了动手,但未醒,顾锦年马上离开,又回到沙发的另一边。   “四十岁就四十岁……”   顾锦年轻声对自己说着   “反正我下辈子还会去找你的。”   被鬼留了印记的人,下一世会形成胎记,厉鬼不易入轮回,他要经受千百次审判,无数次惩罚,才能得到转世的机会。   但是没关系,他一定会再见到柏容。   …………   江艾接连一周都在外面住酒店,她一个女孩子,虽然现实生活中很能打,可依然是怕鬼魂这种东西的,付诀来了一次,给她送了柏容画的符,又不声不响地走了,电话依然处于打不通的状态,江艾把房间八个方位都贴上了符纸,面对晚上灯光忽然熄灭这种事,虽然依旧害怕,但也已经差不多习惯了。   总住在酒店里也不是办法,江艾赶学校早八,要至少提前一个小时起来,这不是关键,主要是市中心的酒店价格,她实在是付不起了,正打算着要退房回学校里住的时候,付诀又来了一回。   付诀靠着门框,看了眼酒店房间的布局,嗤笑一声,道:“江艾啊,我看你精神头还不错,还知道叠被子了。”   江艾顶着两个黑眼圈,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自己“精神头不错”的,恨不得此时此刻立即趴地上喊:“师兄!救我啊!”   付诀挑眉看她,“叫你不学。”   他说着风凉话,进了房间,用脚别上了门,道:“再住一晚,今晚我在你这里睡。”   江艾愣了一下,她看了眼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大床,懵懵地举起手:“啊?那我睡哪儿?”   付诀淡淡一笑,道:“你还想睡啊?”   江艾:“……”   怎么她现在连睡觉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她想要师兄……但不是这个师兄啊!   付诀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靠着大床上的枕头就坐下来,淡淡道:“柏容最近忙着,你别去烦他。”   江艾拎了个椅子坐到他对面,嘟囔道:“你们俩都忙,留我一个小女孩面对两只鬼……”   两只!   付诀看了她一眼,道:“所以我不是抽空来了?你自己不学抱怨什么?”   江艾心道:可是她担惊受怕了整整一周!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但她不敢说,论捉鬼技术,付诀论第二,没人敢论第一,付诀好像天生就不怕鬼,自幼学的都是师父的绝世真传,在他手上被除掉的厉鬼,至少有小一千个,柏容跟他学的差不了多少,可这性格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付诀对厉鬼是追杀,柏容却是厉鬼找不到他面前就绝不会动手的人。   江艾就是从她这两个师兄的差别,看出来人是有先天本性的特质的。   付诀看了眼手机的消息,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忽然皱了皱眉,他把手机息屏了放床上站起来,酒店房间的格局还算不错,可某种怪异的感觉在他心里不断升腾。   “我上次给你送来的符,你贴了吗?”   江艾指了指正西方的墙壁,道:“贴了,八个方位都贴了。”   付诀走到墙边,将那张符纸揭下来,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红色的繁复花纹交织缠绕,付诀眼神复杂,他把那张符纸团成一团,扔到一边,沉下声音,道:“这张画错了。”   江艾:“啊?”   付诀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依次看过其余七张符纸,这七张没有错,只有正西方的符纸上的花纹,有一个微小的错误连笔,这一错就是一个缺口。   柏容的画符技术绝对不在他之下,付诀近些天在忙,所以去拿东西的时候也没来得及看上两眼,他实在是没想到里面居然有一张是错误的,江艾太过于相信她两个师兄,也没顾得上看看就贴了上去。   付诀和她同样惊讶,以柏容的能力,他绝对不可能在这方面犯错,付诀更倾向于他是误拿了原本错误的符纸,可这一笔错误,所赋予的含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避魂变引魂,怪不得江艾睡不好。   付诀靠回床上想了一会儿,叫江艾给柏容打去电话,道:“你就告诉他来这里就行。”   要真是柏容画错了,他作为师兄有教导的义务,要是柏容拿错了符纸,那么他至少也该了解一下柏容画引魂符的原因——可不见得是柏容想要故意吓江艾。   ……   柏容打定主意要戒烟戒酒,早起早睡,他定力很强,说戒烟就戒烟,到现在为止也没抽过一口,接到江艾的电话时,柏容正在抄经,他有这个习惯,心里烦躁的时候,要么靠抽烟,要么就抄经。   听见江艾叫他过去,柏容微微愣了一下,叫顾锦年停下磨墨的动作,道:“你付师兄不是已经过去了?”   停了一会儿,柏容听见了付诀的声音:“你给江艾的八张符纸,有一张画错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过来重画。”   柏容手指颤了一颤,呼吸稍乱,他在桌子下面翻找出数张符纸,用白线捆在一起,上面的花纹和那张画错的形状一模一样,他快速数了数,十五张,果然是少一张。   他给错了。   当时柏容失眠正烦躁,付诀上门来要他给江艾画的符,柏容没怎么看,就把八张给了出去,却没想到给错了一张。   柏容的手指紧了紧,避魂变引魂,付诀一定能看得出来,他打电话过来不是想要他重新画,而是想要个说法。   柏容在心底组织了下自己想说的话,道:“……应该是当初我招顾锦年的魂,剩下的符纸,是我拿错了。”   付诀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他沉声道:“你过来吧,带着顾锦年。” 第39章 39   柏容眼神黯了一黯, 下意识看了眼身旁飘着的顾锦年,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付诀的行事作风向来果断, 既然他这么说了,柏容想不去都不行,他将手机扔到桌子上, 摸了摸口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自己已经戒烟了。   顾锦年的目光从桌子上的手机转移到柏容的脸上, 和他的眼眸正对,他脸上原本的灼烧痕迹已经好了不少,再过些时日大抵能恢复到以往干净的样子,头发却越来越长,已经长到了腰间。   俗话说, 厉鬼的怨气程度从头发的长短就可以看得出来,可顾清逸已经死了,顾锦年依旧执念未消。他平日里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可更深层次地来看, 顾锦年是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厉鬼, 这个事实柏容从来没有忘记过, 身为道师的本能还在,柏容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他。   柏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道:“走吧,付诀叫我们过去。”   顾锦年没说话,一双暗红的眼睛在他的脸上扫过, 沉默了两秒才道:“付诀要杀我。”   他说得肯定, 没有丝毫疑问的意思,柏容手指微微停顿, 很勉强地笑了笑,道:“顾锦年,在我死之前,他不会动你。”   这将近半个月付诀来过两次,并没有对顾锦年动手,可厉鬼往往能感觉到比人更多的东西,顾锦年在付诀的身上能闻到杀气,这个道士想杀他的心从来没有湮灭过,他不明白更深层的含义,他只知道,只要付诀活着,就会对柏容和自己造成威胁。   正如付诀对他的杀心从未湮灭,顾锦年想要付诀死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停止的时候。   顾锦年垂眸想了一会儿,又道:“你刚才说你画的符是为了招我的魂……你为什么想招我的魂?”   柏容转身看向他,说出口的话似真似假,难以分辨,可他一双眼前十分清冽冷淡,他紧了紧手,说道:“当时你死了,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我去了顾家,他们不认识我,没让我见到你的尸身,后来我办了假证,通过顾清逸进了顾家做法事,想再看看你……”   说到这里,柏容轻轻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可是当时你的棺木已经被封了……”   “我原本是想把定制的戒指偷偷放进去的,后来觉得……你应该不缺……”   那枚戒指不过六万块钱,和顾锦年棺木里的陪葬品比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简朴,打开一个被封死的棺木不容易,可眼睁睁面对着顾锦年已经死去的身体,把六万块钱的戒指戴在他手指上,才是给予了柏容最大的冲击。   顾锦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看不懂你画的符,可是你说的引魂符,是半个月前我出门,去杀顾清逸的时候你才画的。”   “上面是新墨。”   【糟糕,要完。】   【白月光演过头被当面戳穿】   柏容眼皮子跳了跳,没说话,按照顾锦年的智商,如果他不故意露出破绽,这人大约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事,被卖了还要帮别人数钱那种。   白月光的特质是什么?   隐忍。   就是那种,所有证据摆在面前,只差临门一脚直接戳破,却扭扭捏捏不说话,千方百计要掩饰事实,非要让人误会的感觉,其实这种性格会很叫人心累,可柏容现在就是这种处境,他就是那个倒了血霉的白月光。   不管事实多么明显,他都不能主动承认,缄口不言装可怜,是白月光的必杀技。   柏容不说话,沉默地站着,好在顾锦年好像也没想要硬逼着他说话,只是淡淡道:“柏容,你有事瞒着我。”   他思考了片刻,又补充问道:“你是想骗我还是想骗付诀?”   柏容依旧没说话,他把双手放进上衣口袋里,看了眼顾锦年右手无名指上的素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打不过他,只能是……”   “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   顾锦年道:“……这是你和他交换的条件?”   付诀承诺不杀他,柏容失去自由,看起来好像是等价交换,可是顾锦年并不想叫柏容这样付出,他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柏容在转移话题,却被他一句左顾而言其他的话激得怒气瞬起,他咬着牙飘到柏容身边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杀了他!”   他要杀了付诀。   纵然付诀道术高深,可一对一这样对上,他也未必会输,顾锦年根本没察觉到柏容的怪异,微卷的长发遮着他的眼眸,把一切都藏在了阴影里。   柏容不能因为他被付诀钳制。   不能。   感受到柏容的指尖居然在颤抖,呼吸也有些乱,顾锦年微微一愣,看着柏容问道:“你怕他?”   柏容摇了摇头,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眸,眼睫上有点点的水珠,顾锦年彻底怔住,以往一直是柏容最镇定,他从来都是那个情绪稳定的人,善良又温柔,即使拒绝他的追求被他的电话打得不胜其烦,也从没有说过恶劣的话,甚至好几次对他心软,会给他画护身符,考试的时候会为他去求签,给他定做六万块的戒指……   柏容一直都很好。   顾锦年知道他的车祸不是任何人的错,不是那张照片的错,不是柏容的错,只是他太好了,顾锦年也太害怕柏容被另一个人抢走,所以他只能把所有的错全都怪到顾清逸身上。   那时候顾清逸在竞标一块地皮,但家里并不看好,没有给他很多资金,反而把钱给了当时年少的顾锦年去投资一家酒吧,顾锦年一半钱用来投资,另一半捐给了道观,在姻缘殿里砸了不少钱,十分任性地不把钱当钱花,顾清逸的竞标捉襟见肘,竟然把消息发到了他的手机上,来向他借钱。   顾锦年不太能理解这个害了他妈妈的私生子为什么会来朝他借钱,再加上当时他卡上的钱早已经对半分,用得七七八八了,所以根本没回他的消息,自然而然,顾清逸的竞标失败。   知道柏容和顾清逸是清白关系的时候,顾锦年其实一直在怀疑顾清逸是为了报复他,才匿名给他发那张照片,就是想破坏他和柏容的感情,但顾清逸早在半个月前就死了,人死无对证,顾锦年只能把现在所有的结果全都归咎于顾清逸。   顾锦年的思绪逐渐回笼,柏容的双眸也重新归于冷冽,他反手握住了顾锦年的手腕,沉默着想了一会儿,道:“要是付诀真有想杀你的心思,我们就抢先动手。”   符纸的事情被三言两语轻轻揭过,塑造男主和反派敌对的剧情也是他这个白月光该行尽的义务,柏容有打算,假如他真的死了,付诀一定不会放过这只厉鬼。   反派死在别人的手上必不可能!   想起拉他分数的裴负雪和霍言,容枝气得牙痒痒,付诀不是八岁小孩儿,也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这回分数不过80真的说不过去,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在及格线边缘徘徊的感觉,没想到这系列第一个任务就让他体验到了。   …………   柏容到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付诀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白蜡烛,看着跳动的火焰,不知道在想什么。   “来了?”   付诀把蜡烛放到桌子上,柏容关上了房间的门,江艾拉上了保险锁,乖乖地站在一边,柏容看了眼地面上的痕迹,烛光照耀下隐隐约约,不过仍旧可以看出来,这是个杀阵。   付诀起身看了眼他背后的顾锦年,笑道:“我换了个走廊尽头的房间,容易招魂。”   这句话明显是在开玩笑,对于道师来说,没有那么多风水的忌讳,可柏容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沉默了片刻,道:“你叫我来改符,符呢?”   付诀笑意不减:“你怎么这么实诚?”   “那种级别的符我当场就改了,还用得着你来?”   顾锦年闻言,眼眸立刻沉了下来,柏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付诀点燃一根烟坐下来,吐出一口烟雾,连带着两个平淡的字:“杀鬼。”   “啊?”   柏容还没说话,最先惊呼出声的是江艾,她左看右看,总觉得气氛不对劲,连忙道:“师兄不是说那两只鬼有求于我么?”   “帮了他们的忙不就可以了,不至于杀掉。”   那对母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作恶多端的厉鬼,临走的时候还把包还给他了。   付诀咬着烟似笑非笑:“厉鬼找你帮忙,你还真敢帮?”   江艾没敢说话。   “杀了,一了百了。”   他们现在表面上像是在商讨那对母子厉鬼的处理方法,可付诀的目光却始终盯着柏容背后攀附着的那团黑色雾气,顾锦年冷着眸,朝他比了一个手势,目光落在他颈间始终未痊愈的伤口上,柏容背对着他,看不见分毫,付诀丝毫不在意地冷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柏容总感觉付诀知道了些什么,但他又不能主动挑破,只能道:“那对厉鬼品级不高,杀这种鬼用不着再来我一个闲人,你一个人就可以。”   付诀含糊地“嗯”了一声,道:“这不是给你锻炼的机会?”   免得到关键时候又犯心软的老毛病,下不去手。   “你倒是算算你多少年没碰过这些东西了,出来玩心也野了,我让你背道德经还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吗?”   背书这种小儿科,江艾都能一字不漏地完整背下来,不至于放到台面上来讲,付诀转移话题的能力倒是和柏容不相上下。   柏容看着地面上的杀阵沉默了一会儿,正想说些什么,付诀却忽然“嘘”了一声,低声道。   “来了。” 第40章 40   江艾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一阵瑟瑟寒风吹过,桌面上的白烛“啪嗒”一声跌落在地毯上,原本明亮的烛光倏然熄灭, 空气中升腾起一阵阵的燥意,付诀轻轻地拿起了金钱剑,垂眸看着地毯上那根已经熄灭的白烛。   那阵刺骨的寒风围绕着几人转了一圈, 却始终没有显形,柏容看着地面上的杀阵沉默了一会儿, 用脚抹开了一个缺口,付诀对此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静静地看着,杀阵从中间断开,一团灰色雾气逐渐显现出来, 是一个女人,长发披肩,腹部尽是刀口和干涸的血迹,身后带了一个看起来不过三两岁大的婴灵。   女人的眼睛扫了一圈, 她看见了拿着金钱剑的付诀, 看见了躲在一旁藏着的江艾, 是她前些天在那个出租房里见过的小姑娘,回头又看见了柏容——和他身后的顾锦年,来自更高一级厉鬼的寒气猛地压下来,女人脸色一变,把身后的孩子抱在了怀中。   “诸位……大人, 我有事相求, 还请……”   她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又不像是文人, 大抵是看过一些书,学着书里来说话,不知道此时眼前三个年轻人该如何称呼,更何况还有一只更高级的厉鬼在盯着他们,如果女人有心,她就该明白这是她不该来的地方,可她偏偏来了,抱着灰飞烟灭的决心,来求一件自己无法完成的事。   付诀冷眼看着这一幕,提起剑递给身边的柏容,沉声道:“柏容,杀了他们。”   柏容接过金钱剑,看了他一眼,道:“不如听听她有什么遗愿。”   江艾连连点头:“他们没有伤害我,既然有事相求,我们还不如听一听,大概是有什么冤屈。”   “我们要是能做成,也算是积德了。”   柏容犯心软的毛病也就算了,在他意料之中,江艾这个小丫头居然也拎不清,付诀差点儿一口血没咽下去,他压下一股怒气,上前两步,向女人伸出手,勉强退让一步:“你可以走,婴灵得留下。”   女人抱着怀里的孩子往柏容的方向缩了缩,连连摇头。   付诀:“…………”   柏容无奈地看着他,摊了摊手,实际上付诀赶尽杀绝的做法才是真正的上上策,女人未沾上人命,可婴灵已经杀过了人,难入轮回,付诀只要婴灵的命,已经算得上是天大的好心了,可三人组总有一个人要当那个善良的圣母,江艾指望不上,所以柏容来承担起这个唱反调的义务。   当个拎不清的圣母善良白月光。   付诀一定很气,但是没办法,谁叫他不是自己的任务目标呢?   孤军奋战,男主绝对可以的。   到时候没了他这个累赘,付诀杀顾锦年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柏容看见胜利的光已经近在眼前了。   付诀沉默了片刻,向柏容要金钱剑:“给我,我来动手。”   柏容如果会读心术,他现在一定能听到付诀暴躁的心声:md没用的东西!   柏容把手上的剑忘身后藏了藏,付诀看着他的动作,太阳穴狠狠一跳:“……柏容,你什么意思?”   柏容扬起一个善良温柔无辜亲切的笑容,道:“我们还是听听吧,像江艾说的,做成了,算是积德。”   “诸事报应不爽,德祸相平,再做什么其他的事也不用担心。”   他意有所指,付诀撇了他一眼,心道:柏容胡说什么东西?德是德,祸是祸,德祸不可能相平,他既然已经做了错事,自然是不怕报应的,也轮不着柏容来这么暗戳戳地关心他,他只要不犯自己心软的毛病,付诀就该谢天谢地了。   付诀想了一会儿,看在柏容的面子上,还是决定暂时收手,他拉了个椅子坐下来,冷着脸道:“说吧,什么遗愿什么冤屈?”   小事他可以办,大事办不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道:“我姓于,大女儿在城东的阳光小学读书……”   付诀摆手道:“不养孩子。”   国家对于父母双亡的小孩子有相对完全的补助政策,作为母亲,从乡下来,又关心则乱,不知道很正常,但学校老师有责任告知,所以不用担心小姑娘的生活。   女人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冬天的时候我怀上了二胎,家里情况不好,但为了孩子还租着学校旁边的房子,每月花销很大……我只能出去摆摊挣几个闲钱……”   付诀面无表情,他点燃一根烟抽上,道:“你继续说。”   柏容靠着柜子站着,身后的顾锦年听见女人的话,趴在他肩上,悄声说道:“你不用出去摆摊,我回去看过了,我的陪葬品很多,可以给你拿出来卖钱……”   柏容侧头,嘴唇碰到他的脸,一片冰凉,顾锦年眨了眨眼睛,他凑上前贴了贴柏容的脸,道:“我很有钱,死了也很有钱,”   他看了眼垂眸听女人说话的付诀,用气音低声说道:“等我杀了他,我们去国外吧?”   “你答应我说去爱尔兰玩的……”   “我们去那里吧?”   柏容没说话,反手捏了捏他的脸,顾锦年伏在他身上,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身周忽然释放出一阵寒气,柏容回头,正好和付诀探究的目光对上。   通过女人的话,付诀知道了女人这年冬天怀孕,家庭拮据,丈夫又是个赌鬼,总是回来要钱,每每都是大数目,只要拿不出手,对女人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后来女人藏了大女儿上学的钱死活不拿出来,被男人一气之下用水果刀捅伤了肚子,男人喝了酒,惊恐之下选择逃逸,徒留女人大出血,120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呼吸了。   怨气成鬼,未出世的孩子感受到母亲的怨气,化作婴灵,将男人活活勒死在雪地里,死状其惨,一家三口在三天内接连横死,警方查不出原因,监控里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最后只能潦草结案。   如果是有道行的人,便能一眼看出来男人死于厉鬼之手,只可惜当时付诀并不在这边,柏容死期将近,内心烦乱,又不是个主动去捉鬼的性子,便让这对母子厉鬼潜逃了将近半年,如今她碰上江艾,也算是自投罗网。   女人说完这些,犹豫了一下,道:“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他是无辜的……我就是想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孩子送去轮回?”   她说完这句,又似乎很急切一般补上后一句话:“我怎么样都行!孩子是无辜的……”   女人看出了这屋子里真正有话语权的人,是那个冷脸要杀了他们母子的道士,颤颤巍巍地想去拽付诀的裤脚,付诀翘起腿躲开,抽了口烟问道:“李贵是谁杀的?”   女人举起手:“是我杀的,是我!”   付诀嗤笑一声:“婴灵杀了人,已经不能入轮回了,我不是判官,你没必要替他顶罪。”   “你可以走,这只婴灵你得留下。”   女人愣了一下,瘫倒在地上,喃喃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付诀道:“杀人的鬼,我不会放过。”   他有意地看向柏容肩头的顾锦年,微微挑眉,用气音说道:还有你,顾锦年眼底泛起一抹猩红,柏容正看着地面上哭得泪眼婆娑的女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茬,他似有所感,握了握顾锦年的手指,轻声道:“怨气收一下,太冷了。”   顾锦年乖巧地“嗯”了一声,周身怨气霎时间收得干干净净,盯着付诀的双眸却依旧冰冷,付诀看了他一眼,目光转移到柏容的身上,偏了下头,指了指地上的阵法,示意道:“补上。”   要干活了。   柏容没有看他,垂着眼眸没有动作,付诀“啧”了一声,回身准备去拿朱砂笔,却忽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裤脚,险些平地摔,他低头看去,女人眼里流着血泪,期期艾艾地哭泣着:“我替我孩子顶罪,我替他顶罪,可以吗?”   “不能。”   “可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付诀猛然看向一旁站着出声的人,咬着牙沉声警告道:“柏容。”   柏容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他上前一步,俯下身轻声道:“你可以为他顶罪,有一个办法。”   女人求救无门,差点儿看不到希望了,这时候有一个人对她说她的孩子还能入轮回,便立刻攥紧,像救命稻草一样握在手中:“什么办法?”   柏容抬眸看了眼脸色极其难看的付诀,说出两个字来:“换命。”   女人并未杀人,命格中可以入轮回,她只要和孩子交换命格,自己承担杀人的罪孽,便能救那婴灵一命,投机取巧,这是遭报应的事。   实在不是柏容非要做这个圣母,主要是顾锦年这个人太过于相信他,又没什么脑子,他说什么都信,前一会儿符纸的事情他三言两语给绕过去,顾锦年就想不起来要再质问他一遍,如果柏容不主动把换命的事说出来,顾锦年到死的时候大概也会觉得拿剑的柏容是被付诀威胁了。   从来没人想到这方面上去,如今柏容秉持着善良心软的人设,侧面向顾锦年挑明,就算他再傻,脑子里也总会有个印象,到时候一切便都能水到渠成。   戒指是他埋的第一个伏笔,那少了一张的符纸,是第二个,顾锦年总有一天会自觉把它们串联起来,发现真相。   付诀的脸色很难看,他气极反笑,道:“柏容,你想得太简单了,换命没有那么容易……”   柏容垂着的眼睫颤了颤,道:“半个月就能完成的事,我觉得还是挺容易的。”   【天啊,宿主圣母得我都看不下去了】   【想想主角费尽心思搞事业,却有个善良心软的师弟一直在拖后腿……】   【救命,想想就心梗,看不了一点儿】   付诀也是真的心梗了,他冷下了脸,把手里的朱砂笔扔给江艾,走到柏容身边,沉声道:“出来,我有事和你说。”   柏容呼了口气出来,正准备说什么,一股浓重的怨气却从他的背后忽然袭上付诀的面部! 第41章 41   这次袭击来得太过于突然, 以至于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付诀的面部已经被浓重的怨气侵蚀,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他的下巴滑落, 未等黑色雾气散去,紧接着又是剧烈一击,这回顾锦年攻击的方向, 正是他还未痊愈的脖子,一击去要害, 顾锦年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只要把付诀杀死在这里,柏容和他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鬼性已经逐渐侵蚀了他,在顾锦年的心中,杀人, 也成了一个有效解决问题的办法。   虽然无耻,但很有效。   他可以为柏容扫平一切障碍,柏容害怕付诀,那么杀了他, 杀了那个叫柏容害怕的人, 杀了所有比他更厉害的道师,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柏容。   顾锦年瞬时间攻击过来,付诀右手沾血成诀,抵挡在胸前,房间内顿时狂风四作,江艾包里的法器上的铃铛也被吹得响起来, 女人抱紧了怀中的婴灵, 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黄色的符纸被风吹起来, 在半空中飘荡,簌簌作响。   柏容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他沉默地看着和付诀纠缠在一起的顾锦年,甚至后退让开了两步,腾出了更大的地方来让他们打,江艾抓住他的袖子,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样子,焦急道:“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她道术不精,还以为趴在她师兄身上的那只鬼品级不高,柏容比较善良,遇见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会养一段时间,到了鬼门大开的时候再送他们去轮回,江艾以为顾锦年也是这样,却没想到他忽然暴起,向付诀发动了攻击,看雾气颜色,这只鬼至少是个二级厉鬼。   柏容把想要冲进去的江艾一把拽回来,淡淡道:“他们两个斗法,你去凑什么热闹?”   他抬眸示意了一下地面上害怕得颤抖的女人,对江艾道:“去,把他们带到你原来的房间里去,过会儿我去解决。”   “要是害怕就拿上法器。”   江艾看了眼和那只厉鬼缠斗的付诀,有些犹豫,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带着那两只鬼,将门拉开一条缝出去了,正准备关上门,“砰”地一声,沉重的木门被劲风阖紧,江艾丝毫听不出里面发出的声响,她焦急地原地跺脚,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依照柏容的指令,把这对母子厉鬼带到了另一间房中。   原来的房间中只剩他们三个人,付诀手持黄符,脸上有接连几道划伤,血液流出不断,他丝毫不畏惧地迎面对上顾锦年,捏决成符,转身向柏容大声道:“金钱剑,给我!”   柏容没有给他。   顾锦年听清楚了他的话,害怕付诀会对柏容出手,一闪身便挡在了柏容面前,低声道:“柏容,你先走。”   “等我杀了他,我去找你!”   柏容看着他,垂眸问道:“那你怎么办?”   “你再杀人,我就真的没有办法保住你了。”   他说得平静又寡淡,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中没有投入任何感情,像在一字一句地念剧本台词一样,十分僵硬,顾锦年听得有些奇怪,可事态紧急,来不及让他想太多,他想柏容可能是太害怕了,在强行假装镇定,顾锦年想要握一下他的手安抚他,下一秒,他自己的手腕却忽然被身后的柏容反手死死捏住!   剧烈的灼烧感瞬间从手腕处渗入,这种疼痛的感觉太过于熟悉,很像那天晚上他遇上付诀和他缠斗时的感觉,顾锦年咬着牙没有出声,他讶异地抬起眼眸,看着面前脸色冰冷的人,嘴唇颤抖地吐出两个字:“柏……容?”   手腕被死死钳制着,柏容反手一扭,“咔嚓”的骨骼断裂的声音骤然响起,顾锦年回想起车祸时被撞断骨头的痛楚,终究是忍不住发出了难以遏制的痛苦声音。   柏容,他为什么这么做?   杀了付诀,只要他杀了付诀,柏容就再也不用怕他了啊,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是他说假若付诀对他有杀意,他可以抢先动手的……   为什么到这时候对他动手的却是他一直想要保护着的柏容?   顾锦年思绪混乱,他想不明白,极大的痛苦叫他面容扭曲着,那种疼痛感不仅在手腕处,还逐渐蔓延到了他的手指,只见他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像是一个发烫的烙铁一般,将他指节上的皮肉灼烧殆尽,只留下一圈森森白骨……   付诀站在离他两步远的距离,冷声命令道:“柏容,杀了他!”   柏容面色平静地看向他,道:“我们说好了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付诀气得要死,他厉声道:“别念你那个旧情了!夜长梦多,不能再拖了!你想活就得杀了他!”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巨大痛苦中强行被撕开一抹清明,柏容说的话字字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顾锦年想把它们掰开,想细细揣摩这其中是否还有其他的深意,可惜不得章法,柏容的表情就像他表面上说的那样——他想杀了他。   因为他杀了人吗?因为他是厉鬼?   柏容是道士,厉鬼和道士本就是相对的可是他是柏容啊,他是柏容,他善良心软,即使当初不喜欢他,也从来没对他说过重话,怕他晚上回去出事,还跟着他送他回家,如果那天桥上算是一见钟情的话,那么让他逐渐沦陷的就是柏容丝丝入骨的温柔细节。   可是他现在想杀了他!   在他们解开误会,只差杀掉一个付诀的时候,柏容想杀了他,顾锦年不知道他计划了多长时间,甚至算好了他的死期,那么镇定地,虚伪地,凉薄地应付着他,柏容是站在付诀那一边的,他想和付诀一起,让他死!   “啪嗒——”一声,银色的戒指从他已经化为白骨的手指上滚落,顾锦年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想俯身去拾它,可他的手腕被柏容牢牢地禁锢着,撕扯的疼痛叫他的意识逐渐模糊,银色戒指的点点亮光化为虚幻的光圈,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柏容看了一眼地面上的银戒,声音很冷淡:“我们说好了,该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杀阵布置需要时间。”   付诀皱眉道:“柏容,等不及了,趁他现在虚弱,你得及时下手——”   “别再跟我说你舍不得。”   “你舍不得他,你就得送命,这是最好的时机!”   柏容沉默了一下,道:“十五,再等几天。”   付诀的脸色沉下来,他做了这么多遭报应的事,就是想让柏容能活,可现在他这个小师弟一点儿也拎不清,临到头了还要管原先定好的日子,非得到死劫真正来了才能下得去手,他想了一会儿,看着顾锦年已经被柏容完全控制住,稍稍放下心来。   顾锦年手上的戒指是个缚戒,他已经受到了重创,短时间内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是等几天,柏容等的死,他没有等不起的道理,只是怕夜长梦多,有些事还是要早点解决为好。   柏容垂眸,一双冰冷的眼睛对上顾锦年泛红溢血的眸子,他心底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移开视线,顾锦年被攥紧的手腕上皮肉脱落了大半,刚开始他还在低低地□□,叫他的名字,嗓音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可到现在,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粘稠的血滴滴落下来,落到他白净的脸上,顾锦年轻微地眨了下眼睛,一滴血泪从他的眼角快速滑落下来。   柏容心神一动,只听见他颤抖着声音说道:“……柏容,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   柏容怎么会送命呢?   他从未对柏容有过一丝一毫的杀意,可如今攥着他的手腕,封了他筋脉的人,这样严苛地防备着他,他是怪物吗?还是说,柏容从来没相信过他?   他不相信自己的人性,只觉得他是一只杀了人的厉鬼,总有一天也会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刹那间,顾锦年想了很多,如果他没有杀顾清逸,就不会遇上付诀,柏容就不会因此想杀他,他原本也只是一只怨鬼,他是杀了顾清逸后才成为厉鬼的……他原本可以很好……不会沾上人命,不会被付诀遇上追杀……   ——都怪顾清逸!   顾锦年此时已经不知道该把这些事归咎于谁了,柏容是道士啊,他杀厉鬼没有错,错的是那个让自己变成鬼的顾清逸,错的是他!如果没有那张照片,他就不会分神,他不会成为一只应该被柏容赶尽杀绝的厉鬼——是他的错!   他抬起眸,像是想清楚了一般,对着柏容道:“……柏容,我只杀了顾清逸……是他让我变成鬼的!他勾引你!我以后再也不杀人了,真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真的不杀人了,一种比死亡更深层次的恐惧,是让他和柏容彻底分离。   他不想。   柏容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他,听着顾锦年接连地保证,一阵阵的疲惫从他的心底升起,他沉默了很久,才道:“那张照片不是顾清逸发的。”   顾锦年愣住。   不是他发的,那会是谁?   他想了又想,顾家最尊贵的小少爷从来不屑于和人处好关系,他在京中的仇人不少,但除了顾清逸,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是谁会给他发那张照片……   实际上,顾锦年的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他只是不敢相信,于是费尽心思地想要从脑海中搜刮出一个人的名字,来承担这张照片的后果,他念念叨叨地从口中吐出数十个名字来,一个一个地猜……   “是我。”   这两个字打破了一切,天旋地转,顾锦年心中早有预料,可他不敢相信,止不住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直到柏容拿起一个手机,打开相册中的一张图片放到他面前,重复了一遍:“是我。”   顾锦年抬着头,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再熟悉不过的画面就这么放在他的眼前,死前的怨恨恼怒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他甚至没有真正看清楚这只手机到底属于谁,忽然聚起力气,手腕处的骨头再次“咔嚓”响了一声,禁锢被他倏然挣脱。   让柏容没想到的是,顾锦年挣脱开的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把手机从他的手上抢了过来,狠狠地扔到了白瓷的墙壁上!   “啪”地一声,手机瞬间四分五裂,原本明亮的屏幕彻底暗下去。   整个过程几乎不到三秒,付诀看着他的手机在眼前彻底报废,艰难地张了张口,看见柏容的脸色,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第42章 42   柏容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他把那枚跌落在地面上的戒指捡起来,看了眼内圈那攥刻出的诡异符号,然后递给了面前的付诀:“师兄, 多谢你的法器。”   付诀随手接过,戴在了手指上,顾锦年看着他的动作, 面目狰狞,他咬着牙颤抖地想去抢那枚戒指:“还给我!”   那是他的东西!   顾锦年身受重伤, 扬手去抢夺的动作被付诀轻易躲开,他缓了缓手腕间的痛楚,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白骨森森露出,皮肉脱落了大半,是极其丑陋的样子, 脸上的伤他养了半个月,不知道这次手上的伤还要养多久。   师兄。   法器。   顾锦年的思绪越来越乱,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去关注柏容话语中的哪个字眼,只觉得每个字都像一把刀一样, 狠狠地扎进了他血流不止的心脏中, 一念之间, 仿佛从天堂到地狱,他什么也不想听见。   柏容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是什么性格的人?   他一点儿也不明白了,柏容真的很好,但他只对人好,人变成了厉鬼他就不喜欢了, 即使他就是顾锦年, 就是柏容名正言顺的男朋友,可鬼就是鬼, 柏容还是要杀了他。   顾锦年什么也想不到,他不懂那么多的东西,从小到大的课业大多都是混过去的,家里也并不要求他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人,他很傻,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明白当初的柏容为什么三番两次地拒绝他,他是顾家的小少爷,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没有人。   他一直这么相信,直到遇见柏容。   顾锦年低着头,眼眸中的血泪滴滴落到地板上,他咬了咬唇,问道:“柏容,你为什么发那张照片给我?”   为什么发那张照片的人是他,如果是别人,他不会这么恨,车祸的原因不只是一张照片,顾锦年知道发生那件事也有他自己不专心开车的缘故,但没有那张照片,他会更注意路况,或许他不会死。   他不死,就不会变成厉鬼,不会去杀顾清逸,不会成为柏容金钱剑所指着的人,他什么都有,柏容只要对他好一点,只有一点点,就能什么都得到,天下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在此之前,他想要成为柏容手中的刀,成为为他铲除一切的傀儡,可柏容的敌意,却开始对着他了。   柏容没说话,他移开了视线,轻微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去摸衣服口袋,里面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付诀见状递给他一根烟,柏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算了,不用了。”   付诀挑了挑眉,道:“你戒烟了?”   这样诡异寂静的气氛,柏容却难得地笑了笑:“从今往后,惜命了。”   付诀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明白他对求生的渴望有多重,这么多年他兜兜转转辗转多个城市,就是为了寻找破开命格的办法,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柏容原本是个挺乖的小孩儿,也因此断断续续地染上了烟瘾,等到命格替换,柏容能获得新生,自然要更加惜命,决定戒烟对身体也有好处。   免得他老是生病,好像在医院办了年卡一样。   付诀没多劝他,只是道:“别愧疚,这是我的报应,不是你的。”   柏容笑了笑:“没有。”   听见顾锦年的话,付诀蹲下来看着他,他手上的戒指散着银光,顾锦年死死盯着,好像要在一瞬间夺回来,目光眈眈,十分凶狠诡异。   付诀看着他,道:“这枚戒指是我的法器,你不用想了。”   一句话打破顾锦年所有设想,他的魂魄止不住地颤抖起来,那枚戒指明明是柏容送给他的!是柏容花了六万块钱定制的戒指!   怎么会是付诀的法器?!   付诀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淡淡道:“是我借给柏容的,他送给你了是没错,但原主人是我,他没资格转送。”   他刻意地想把顾锦年的思想防线攻破,一字一句地说出一个又一个隐藏的事实,付诀道:“顾锦年,你知道吗?”   “你的命格很好,我记得柏容给你算过吧?”   “荣华富贵,一生顺遂,难得一见的大福命格,柏容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的?”   付诀想到这里,轻轻地笑了笑,眼眸中却没有一丁点儿真切的笑意,看着发愣的顾锦年,他继续道:“做道士这么多年,我还没遇到过像你一样好的命格,珍贵的东西总是引人觊觎的……”   顾锦年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听不明白付诀在说什么,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柏容想要得到一个答案,柏容的目光却没有看着他,只是垂眸看着地面上方才那方被破坏的法阵出神。   顾锦年浑身剧烈一颤,刹那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嘴唇颤抖地吐出了两个字:“换命?”   付诀见他想明白了,于是低声道:“怪不了别人,实在不服气想发泄一下,你可以怪我。”   他对自己做过的事半分也不在意,只是看着神色恍惚的顾锦年,心里终究还是有些颤动,末了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   顾锦年不死,柏容就没办法活,孰轻孰重,他心里清亮如明镜。   实际上付诀不怕顾锦年逃跑,他这种状况想跑很难跑掉,再跑也跑不了多远,很容易就能捉回来,只是他怕的是柏容再心软,涉及到他人身性命,付诀不敢马虎,既然事情已经做绝了,不如更绝一点,绝到柏容没有回头路可走。   愧疚这种东西,慢慢的大概也就淡了。   柏容做过那么多好人好事,一个无忧无疾的命格,是他应得的,所有的报应所有的怨恨他都能一力承担,没有师兄在要自家师弟迎上去的道理。   付诀不后悔,但白白枉顾了两个人的性命,他心里不可能没有波动,只是也仅仅是波动罢了,柏容想活,他也想让柏容活,仅此而已,待到这件事彻底了结,他会自觉回到和柏容互相不熟的位置上。   顾锦年抬眸盯着柏容的眼睛,苍白的眼尾略微有些泛红,像是不甘,又像是绝望,所有的苦涩在他心底里翻腾,他以为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可下一秒,下一句话,就能再次把他拽进无尽的深渊,波涛汹涌的巨浪把他的脑子打得发懵,他想不到任何一种合理的表述来表达他现在的心情。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桥上那一眼一见钟情是最初梦魇的开始,柏容算的那一卦也是他计划自己死期的开始,柏容欲擒故纵地把他笼入早已经编织好的圈套,看着他反复崩溃,反复地认为是自己做错了,设下名为爱意和善良的牢笼,想让他主动走进去。   从始至终,是柏容想杀他,不是付诀,不是其他的人,是他的爱人柏容,想要他的命格。   他嗓子里堵着东西,什么也说不出来,顾锦年有些想吐,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理上的恶心,他带着一片赤诚进入骗局,用自己的性命孤注一掷,他以为自己赢了,实际上最大的赢家就那么平淡地,冷漠地,无情地看着他在赌桌上挣扎。   无力感骤然升起,黄昏的太阳一瞬间跌落山巅。   真的太可笑了,也太恶心了。   柏容仍旧看着地面上的法阵,他神色几番变换,终究还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握住了顾锦年皮肉脱落的右手,顾锦年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他想起灵魂深处的剧痛,仿佛眼前的柏容不再是他善良的爱人,而是一个贪婪的恶鬼。   他蓦地挥开了柏容的手,声音颤抖道:“柏容,现在你赢了,你把我当成傻子一样,耍得我团团转,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太混蛋了,柏容。”   “我宁愿自己没有认识过你……”他倔强地仰起头,一字一句道:“你是一个虚伪的利己主义者,你只知道你自己……”   付诀脸色变了变,他没有说话,看向一旁的柏容,道:“现在动手吧,早点换早点安心。”   事情到这一步也早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柏容没回答他的话,他仍旧坚持着自己原先定好的日子,眼睛从法阵上移开,落到顾锦年满是血痕的脸上,听见他的话,也只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道:“顾锦年,如果没有你的命格,我这个月十六号就要死了……”   “这是我的死劫。”   他轻轻的声音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着顾锦年的心脏,柏容会死……没有命格,他会死?   柏容看着他,继续道:“我这二十多年活得太痛苦了……二十二岁的死劫就像一个铡刀一样,就那么横在我面前,我很害怕……”   “我很想活,顾锦年,就当你让让我,你让我活吧,好不好?”   顾锦年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差点儿就要被柏容这三言两语说动了,柏容这样的人,装起可怜来最有效果,即使已经明白了一切,可顾锦年的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为此升起了一阵阵的哀痛。   顾锦年咬着舌尖,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他声音低哑,问道:“柏容,你想活,我呢?”   “你没有想过我吗?”   他原本也有命在,他原本也能活,是柏容一次又一次的骗局让他失去了一切,柏容作为始作俑者,他只知道自己的可怜,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命也是命吗?   柏容似乎愣了一下,他下意识道:“你说过你很爱我……你……”   顾锦年打断他的话,嘲讽道:“爱到甘愿为你献出生命?”   “还没到那种程度。”   他笑起来,柏容从没想过一个天真的小少爷说起话来也能这样字字珠玑,低哑的声音句句传入他的耳朵里:“柏容,你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可怜虫……你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你无耻,混蛋……你换了命格也不会成为多好的人,你这个人本质上就是虚伪的,你不会明白我曾经对你的感情!”   真讽刺,他以为柏容是个善良心软的人,实际上这只是他想象中的柏容,真正的在说出“一千”那两个字的时候,实际上早已经被浑浊的时间腐蚀殆尽了,柏容觉得他愚蠢,实际上他才是那个可怜人,可惜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到这种境地,还妄图用爱字字绑架他。   柏容听着他的言语,没有说话,只是掩饰般地把手收回了自己的口袋里,夜风有点冷,他想抽根烟,却强行把这种感觉压了下来,过了很久才道:“顾锦年,对不起。”   “你帮帮我吧。”   就当让他一次,他下辈子给顾锦年赎罪。   顾锦年听见他的话,忽然大笑起来,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充斥着他凄惨嘲讽的笑声,柏容的脸色渐渐沉下来,付诀靠在一边看着他们,仿佛事不关己,顾锦年终于笑够了,他安静下来,胸腔里发出阵阵疼痛难忍的喘息,手指上的骨节脱落,他已经几乎不成人样——确切地说,他原本就已经不是人了,每一个事实都提醒着他:他是一只鬼,一只杀了人的厉鬼。   他一边咒骂柏容,一边想让他给个回应,可柏容就站在那里,神色冰冷,一言不发,看着他像是在看小丑表演,顾锦年自觉悲哀,他想要摧毁一切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他用生平知道最恶毒的话来刺他,等到他累了,说不动了,被刀子扎得千疮百孔的时候,柏容淡淡对他说道:“对不起。”   他已经知道了柏容是一个多么烂的烂人,可心底却还尚存着一丝侥幸,合理的理由,合理的借口,柏容就那么都说出来了,可他无法原谅,无法理解,那枚戒指承载着他的虚伪,顾锦年看不清前路的方向。   他绝望问道:“十五号,是你给我定的死期吗?”   柏容没有回答,他转身靠着窗子沉默,付诀接过他的话,道:“柏容他心软,还选了死劫到前最后一天才取你的命,我可不心软,如果不是那天柏容拦着我,你杀死顾清逸的当天就该死了。” 第43章 43   顾锦年哧哧地低笑起来, 笑容黯然,话语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绝望和凄凉,他转了转头, 反问道:“那我还要感谢他了?”   感谢他没提前下手,给他搞明白一切的机会,感谢他没让自己心甘情愿去死, 感谢他告诉自己所有真相,感谢他没让自己死不瞑目……   “我应该感谢你吗?”顾锦年止住了笑声, 他仰起头,看着窗边的柏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问道:“你用我的命格,是我的荣幸吗?”   付诀随口应付道:“你说是荣幸就是吧。”   他说罢看了眼顾锦年, 把自己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扔回给了柏容,又拿了张空白的黄符现场咬破手指画了张符纸,柏容接过展开,浅浅的血腥味儿萦绕在他的鼻尖, 他微微皱了下眉, 只见付诀又递给他一本书, 打开门靠着门框道:“我去隔壁把江艾的事儿处理了,你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给你的这张是杀符,符令在书的第一百二十七页倒数五六行,忘了自己看。”   说罢咬着烟关上了房间门去了另一边, 顾锦年身负重伤, 柏容能力和他相当,因此付诀并不过于担心这边的事, 只是得去料理一下柏容一句话惹来的祸端,那只婴灵杀了人必死,不是谁都能在他这里开先例的,换命本就是瞒天过海的术法,一个弄不好别论还有没有命在,只怕要遭天谴,世世凄惨早亡,受尽苦楚。   木门被“咔哒”一声合上,房间内陷入一片安静,柏容拿着那本书翻看了两页,沉默了很久,才道:“枉顾别人的性命,对我来说不是荣幸……”   他打开窗户,向下看了看,示意道:“顾锦年,走。”   顾锦年笑了,他道:“走去哪?想要我命格的人是你,欺骗伤害我的是你,想杀了我的也是你!”   “我的命格已经快是你的东西了,你还想让我去哪儿?”   “还是说,你很喜欢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看着我被耍得团团转你才开心?”   他声音低哑着,道:“柏容,我不是傻子,可是你把我当傻子……三言两语就能骗过我,你以为是你技术高超,说话滴水不漏……”   “实际上不过是……我太相信你了。”   柏容不该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成筹码来利用,所有的一切在今日的假象中撕破,那些年的情意付之东流,所有的虚妄徐徐铺开,顾锦年看见他面前的人,慢慢变成了一樽腐朽的枯木。   柏容不是忽然腐朽的,他是在撒下第一个谎言开始,从他开始利用自己的第一秒开始,他虚伪说过的每一句话,精心计划的每一个瞬间,都在逐渐变成如今的样子。这棵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开始落下枯叶,树干崩裂,他的躯干死了。   他想要活,就得拿其他树木的灵魂来填充自己空空荡荡的树干。   柏容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抚摸上他脸上的伤口,他的手指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涂了香灰,灰白色的粉末随着他的动作粘黏在顾锦年血迹半干涸的伤口上,伤痕在一瞬间结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锦年感觉自己的伤好了些。   手指上的骨骼无力地脱落着,顾锦年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景像十分古怪,森森白骨上居然慢慢长出了血肉,一点一点地将他恢复到了原本的样子,柏容看着他的手好了不少,垂着眼睫解释道:“厉鬼没有确切形体……所有的伤口都是你自己的想象,无形便无实,往后不要犯这个错误了。”   顾锦年抬起手看了好一会儿,听见柏容的话,他愣了一下,低声反问:“往后?”   柏容要他的命格,他会灰飞烟灭的,彻底消散在世间,还有什么往后?   “柏容,这句话由你来说,不觉得假惺惺吗?”   有往后的是柏容,不是他自己。   柏容眼睫颤了颤,他轻声道:“付诀做下的罪孽,祖师爷会找他讨,我犯下的错,死劫会替我还……”   付诀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他是为了自己好,但也早就没有后路可以走了,柏容知道他贪过生,怕过死,两个极端之间他是中庸,不如付诀干脆果断,可付诀在做这些事之前也未必没有想过他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但他还是做了。   最优秀的道传弟子试图逆天改命,最正直的道师接连谋杀了两个人,付诀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知道,但他还是做了。   柏容思绪绕过百转千回,他看了眼房间内的玻璃窗,低声道:“顾锦年,你现在走,躲到十六号十二点之后,走远一点儿……”   “等我死了,等付诀回山上去,你再露面,你拿好戒指,等下一次鬼门大开的时候有用处。”   柏容轻合着眸想了想,又问道:“你知道鬼门大开是什么时候吗?”   顾锦年唇间颤抖着,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柏容这个人的表象太能欺骗人了,不过是在他跟前又温柔地说了两句好像为他好的话,顾锦年就差点儿忘了刚才他是怎么攥着自己的手腕,怎么把那些隐秘的谎言一句一句说出口来刺伤他的,他竭力咬着嘴里的皮肉,齿尖没入皮层,顾锦年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感,他想竭力保持清醒,却好像再也没有办法回忆起那种血肉脱落的疼痛。   柏容这个人真可怕。   只是一句话,就叫他彻底忘了疼是什么感觉,他只能暗示自己,他要恨柏容,只有恨他,自己才能不被他口中的话所迷惑。   就算最后死了,他不是作为一个被三言两语说动的蠢货死的,他清醒地死,清醒地可以把所有恨和爱都记在心里,他化作无迹无踪的烟雾,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看着他的命格在柏容的躯壳里生长,轮回……   终有一天柏容走到枯死的树木下,看见干枯的树干中长出新芽,他才会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别人的命格长在了他自己的尸体上,他没有获得新生。   柏容看着顾锦年,脱下戒指递给他,嘱咐道:“鬼门大开是七月十四的晚上,不是十五号,记住了。”   “这枚戒指确实是付诀的法器,很有名,你过鬼门关的时候遇到阻碍,只要拿出来给那边的人看,他们就会明白的。”   相当于硬通货,顾锦年杀过人,想要入轮回就得多少贿赂一下守关的。   顾锦年愣住,他看着柏容手上的戒指,摇了摇头道:“我已经不会再信你了,一次都不会了……”   “我知道……你也怕报应,你想让我可怜你,你就是想让我觉得我误会了你,主动给你换命……”   “承认吧,柏容。”   “你就是这么想的。”   他越想越觉得难过,好像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承认吧,承认吧……他在心里不断地这样想。   他已经受不了来自柏容任何一个字的欺骗了,柏容承认了,他就能清醒地为他换命,柏容不承认,他怕自己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主动想要让柏容活下去,柏容怎样都能活下去,不管柏容做哪个选择,他都是赢家,可对顾锦年来说却是不一样的。   听见他的话,柏容的眼眸微微沉下来,道:“顾锦年,我没有这么想。”   “你小时候没有学过,不要恶意揣测别人这句话吗?你从来没想过给我留点儿余地?你心里真的把我当成要取你命的人?”   顾锦年闻言嗤笑了一声,道:“这句话应该你先学,你怎么不会揣测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话音未落,他抬起血眸,死死盯着面前的人,眼底下是干涸的血渍,他一字一句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想让你死?”   柏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音色淡淡:“等到十六号吧,你可以偷着回来看看我怎么死,但付诀不走你不能露面。”   “他会杀了你。”   顾锦年怔忪着,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里的皮肉,他不换命,柏容会死……柏容会死!他的心口忽然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假想自己再次进入了柏容设好的圈套,他想要掩饰自己的想法——他内心里,居然是愿意给柏容换命的!   柏容看着他,脸色变了变,拽住他的手正想说什么,房间门却忽然被人敲响:“……柏容,我回来了。”   付诀行事作风向来利落果断,他不可能听柏容的真的去给那对母子倒换命格,多余的事他从来不会做,所以只能是——他杀了那只婴灵。   柏容捉着顾锦年往后退了两步,松开他的手,把墙壁上的符纸撕掉,又折回来把戒指塞进他的手心,低声道:“顾锦年,走。”   顾锦年没有动作。   柏容看了他一眼,付诀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能听得见外面打电话的声音,有防盗链在,付诀一时还进不来。   “砰——!”   顾锦年还在犹疑,柏容忽然反手将玻璃一拳锤破,玻璃碎片散落一地,他捡了块碎玻璃在手臂上狠狠划下一道,深可见骨,顾锦年神色一滞,立刻想要扑上去看看他的伤,又硬生生地忍下来,柏容的声音完全冷下去,他厉声道:“快走!”   “付诀进来你就没办法逃了!”   顾锦年看着他,他听见外面有人在不停地敲门,这种危急情况下,他仍旧仔细地想了想,问道:“柏容,这两年,你对我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恨意是真的,爱意是真的吗?   柏容拒绝他的时候,想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真的不喜欢他,还是因为他在做要不要取他命格的抉择?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命格,顾锦年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他和柏容,必定有一死一活。   柏容顿了一顿,道:“如果我对你是假意,就不会放你走了。”   “你的命格很好,就算转世也能过得很好,我那些话……你不要当真……假如我执意维护你,付诀不会留你到现在的……”   “顾锦年,你得走。”   门外传来几道陌生的脚步声,顾锦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起来,道:“柏容,你赢了。”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慢慢道:“你杀了我,我给你换命。”   顾锦年道:“我自愿的,我来给你换命。”   柏容皱眉,房间的门已经被下面工作人员拿的房卡刷开,只是还有一道防盗链,柏容站在门的东南边,正好是个盲区,付诀伸手进来想把防盗链取下,却摸不到链子的锁扣。   “柏容!你怎么了?!”   “开门!”   听着付诀的声音,柏容对顾锦年轻声做了个口型:走。   顾锦年停顿了一下,道:“你已经说服我了,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自愿给你换命,你为什么还要让我走?”   柏容,这不是你心里想的吗?   【宿主,答应他,咱直接提前下班了!】   【下个世界很简单!我们度假!】   容枝冷笑,心道:你是不是傻?   反派说什么就信什么,顾锦年这明显是在确认他原话的真实性,他今天敢说一个“来,你去死给我换命”,反派立刻就能拉着他同归于尽。   白月光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善良,能成为反派心中唯一纯白的茉莉花,可以靠手段,可以隐忍,也可以伪善,可以被误会后面不改色,就是不能直接地表示“我爱你,我要救你”的意思。   这种大场面得到他彻底下线的时候再展现才有作用。   柏容假装思索了片刻,他看见房间的门马上就要被外面的人撬开,用力推了顾锦年一把,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顾锦年看了他一眼,柏容神色焦急,似乎是真的怕付诀破门而入伤害他一样,他停顿了一下,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蓦然化作一道黑色雾气消失在窗外。   柏容把自己脸上的表情收起,扶着窗台吐出一口血来,脖颈间显现出一道黑色伤疤,差一点儿就划破了血管,他顺着墙壁滑落到地面上,呼吸微弱。   付诀拎着钳子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那滩血迹,他心里一紧,扔下东西来到柏容身边,从怀中拿了一粒药塞进了他的嘴里,又去拿了毛巾止血,柏容身上两处最严重的伤均未伤到要害,付诀给他倒了杯水,问道:“用去医院吗?”   柏容摇了摇头,付诀见状没好气地笑了一声,道:“自己划的有分寸是吧?不用去医院。”   柏容一愣,只听到付诀淡淡说道:“你把他放走了。” 第44章 永失所爱   被付诀一眼看穿事实, 柏容抿着嘴没说话,付诀拿了酒店配备的药箱过来给他处理伤口,棉签蘸着酒精压上柏容的手臂, 他下意识被疼得瑟缩,付诀拽着他的胳膊看了看,道:“你自己划得挺深, 大概得留疤了。”   柏容眼睫轻颤,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师兄, 放走他是我的错,但是……”   “算了吧。”   二十二年他战战兢兢地等待死劫的到来,可当真正临近那个日期的时候,他反而不怕了,这二十多年他过得并不差, 师父为师为长,从小教导养育他,付诀为他犯下谋划杀人的重罪,也只是为了让他活, 顾锦年呢……顾锦年他只是一个被无辜牵连的人。   都是为了他, 谁都没有错。   付诀听见他的话, 脸色没有变化,他淡淡道:“你愧疚什么?”   “多大点事儿,放走了我再捉回来就行了。”   他神色如常,半蹲在地面上看着柏容,继续道:“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被换了命格而已, 你知道符令是我加的,照片也是我发的。”   “至于戒指……”付诀轻轻笑了一声, 道:“我知道你当初送他缚戒未必有想杀他的意思,你想让他过鬼门关入轮回,手上有一个知名法器事半功倍。”   他给付诀包扎好了伤口,抬起眼道:“但是你怎么能把我送你的东西送给别人呢?”   柏容垂着眸,轻声道:“我还你一个别的。”   “不用还,”付诀把他扶到床上,摸了摸他的侧脸,道:“你不老跟我唱反调我就谢天谢地了。”   柏容的脸被他摸得有点痒,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付诀见状拿湿巾给他擦干净了手,抓着他的手腕看了看,一道淡红色齿印压在他的腕间,付诀眯起眼睛问道:“顾锦年咬的?”   柏容默认。   付诀冷笑一声,放下他的手,道:“等这事完了,我送你出国留学去,没什么大事就不要回来了。”   “学什么啊?”   付诀道:“想学什么学什么,你去霍格沃茨学魔法都行,出去不要说我是你师兄。”   柏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付诀好像把他当成小孩儿一样管教着,可他们相差不过四岁,付诀的样子却像个哄着那种小学不听话小朋友的老师,这种比喻不大对,付诀整天不见人,也没个正形,不像是老师,但好像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了。   付诀打电话去交了酒店损坏的赔偿费用,回来收拾好了东西,道:“江艾回学校住了,你困不困?”   “想在这里住一晚上还是回去?”   柏容站起来道:“回去吧,我把杀阵做一下,准备准备。”   付诀看了他一眼,关上房门,把房卡拔下来还给了酒店前台。   他们走出酒店的时候,天光熹微,清晨路上没什么人,风吹得有些冷,付诀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到了身旁柏容的肩上,柏容哈了口热气出来,搓了搓手,道:“师兄,我回去了。”   付诀给他拢了拢衣服,道:“你听话,往后日子长着呢。”   “我去给你把那只厉鬼捉回来。”   ……   柏容回到家里,打开了灯,仰头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小会儿,临近下班,柏容心里没有丝毫的波动,但是说真的,他从来没遇到过像付诀一样这么给力的男主,简直是每个动作都走在他的剧情点上,分毫不差。   他要是能站在付诀那边,兄弟联手杀起鬼来那不是嘎嘎猛?   但谁叫他的任务目标是反派呢,所以付诀做的一切最终还是要功亏一篑,镜花水月,竹篮打水,他一定提前算过这事,但付诀依然做了——他也有不相信自己卦象的时候。   柏容演了这么多场戏,就算是机器人他也是真的累了,柏容难得没有吃药一觉睡到了下午,他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机,发现有来自江艾的十几个未接电话,电话没打通,这小姑娘就给他连发上百条微信,幸好柏容有静音的习惯,不然非得被她吵起来不可。   柏容滑动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昨晚上付诀去隔壁处理那只婴灵,他的行事作风柏容再熟悉不过了,付诀在江艾眼前杀了那只婴灵,还好心地问那个女人:“需要我送你去投胎吗?”   江艾怒发n条信息控诉他:无情!冷血!付诀不是人!连小婴儿都要杀!   付诀——人形厉鬼剿灭机。   柏容从头看到尾,给她回复了一个无语的表情包,江艾大概是气得一晚上没睡,她立马回复过来:是吧是吧?你也觉得很无语对吧?   柏容眼皮子跳了跳,他是对江艾无语,第一个付诀对厉鬼赶尽杀绝的态度她不可能没意识到,第二个柏容没把这事告诉付诀原本就是想保下那只婴灵来着,江艾反手给付诀打了个电话说了个干干净净,把他卖得彻底。   付诀想插手,十个柏容来了要拦都没用。   江艾的做法情有可原,毕竟她也是太害怕那两只厉鬼才求助于付诀的,却没料到最后的结果,柏容不能说他有错,因为他的人设也是个和付诀对着干给他找麻烦的人。   柏容简单应付了她两句,放下了手机。   等待死劫日子的前几天总是安详的,柏容把自己想吃的都吃了个遍,付诀的手机在酒店被砸了,柏容一时半会儿也联系不上他,不过以男主的能力来说,在顾锦年受重伤的前提下,要是没捉着那就是真的放水了,柏容相信付诀的能力,也相信顾锦年不可能就这样白白地看着他死。   ……   八月十五夜晚的月亮很圆,柏容难得地喝了点白酒,抽了最后一支烟,迎着半空中明亮的月光,他听见了久违的敲门声。   付诀咬着烟进来,深蓝色道袍上有些灰尘和血迹,脸色不大好,走路有些不稳,像是受了伤,柏容见状放下酒瓶,问道:“你怎么了?”   转头却猛然撞上一双暗红的眼睛,顾锦年静静地飘荡着,就那么看着他,柏容神色微动,他一错不错地看着顾锦年,用口型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顾锦年没说话,也没移开视线,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付诀揉了揉眉心,坐下来半闭着眼眸道:“捉他花了点时间,没到十六号,还来得及。”   又问:“你的阵做好了吗?”   柏容看了顾锦年一年,点头道:“做好了。”   付诀坐着,随口道:“你们互相再说说话,过了今天就没机会了,遗言别说太多,记不住。”   顾锦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意,他明明知道该怎么躲过付诀,却还是在临近柏容死劫的时候主动出来了,他不想让柏容死,主动把自己的命格拱手相让,可柏容待他,也不过是那么一瞬间的不忍罢了,从一开始的一眼,到如今相对无言的状况,顾锦年梦一般地走过了这两年。   两年前的柏容和现在的柏容割裂,成为了两个人,他看不清柏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知道了,过了今天,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柏容能获得新生,往后一路平坦,他或许不会再记得有他这么傻的一个人……   不行!   顾锦年想到这里,不甘地咬了咬下唇,柏容已经对不起他了,凭什么还要忘了他?   他得叫柏容永远愧疚,永远忘不了他这个人才好!最恨最痛,永远记得。   柏容静静地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出来,上前拽着他的手把顾锦年拉到了椅子上,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折成三角,搁到他的手心,低声道:“一会儿可能会痛,你拿着这张符,可以好受一些。”   顾锦年垂眸看着手心里的黄色三角形,嗤笑了一声,扬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看着柏容微愣的神色,顾锦年觉得他应该是痛快的,想要他命的人居然也会在意他痛不痛,有点可笑,可是一阵酸涩从心底蔓延上来,叫他忍不住地想逃离。   柏容垂下眸,道:“会痛的。”   灰飞烟灭,比肉身死亡更加痛苦,它甚至不会出现伤口,短短一分钟之间,就能让人真正尝到地狱是什么滋味,道士杀鬼时时常会出现厉鬼临到死时意识不清,忽然暴起反杀的状况,像付诀只杀一个婴灵,一般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但顾锦年有自我意识,他得用到杀阵。   顾锦年忍不住想冷笑,他道:“死都要死了,还在意我痛不痛?”   “你在意吗?”   他把自己的手从柏容的手心里收回来,继续道:“临到这时候了,你不用再哄着我说假话,你只要知道,是我自愿给你换命的,你永远欠我。”   付诀正闭着眼睛,闻言道:“不是他欠你。”   “是我欠你,我会造报应,你大可以放心。”   顾锦年没理他,他固执地看着柏容,道:“就像你说的,事情到这一步,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既然我和你总有一个人要死,我愿意给你换命,但是你生生世世都对不起我,你要记着。”   柏容道:“对不起。”   顾锦年红眸轻颤,他咬了咬牙,道:“对,就是这样,你永远对不起我!”   “你说一百遍对不起,也还是对不起我!”   柏容看着他,重复道:“对不起。”   顾锦年似乎是想要刻意地用言语来刺他,看见柏容脸上的悲恸神色,他并不满足,他为柏容哭过那么多次,柏容却一次都没有为他流过眼泪,真的很不公平,他自遇见柏容的那一刻就被他算得死死的,他说过要做柏容手里的傀儡,实际上他早就是了,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他在迷宫里寻找着,背后是高过百尺的围墙,面前是断崖死路,柏容站在死路的对面,向他伸出手。   对他说:“跳下来吧。”   顾锦年没有选择,比起作为一只鬼去投胎轮回,他更愿意把自己的命给柏容,好让他永远记着,是谁步步算计,是谁不把感情当感情,是谁辜负了谁,谁对不起谁,柏容要永远记得。   永远痛苦。   这是他应该为此付出的代价。   柏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房间里安静下来,没人说话,付诀见状开口道:“说完了?”   “那就开始——”   “付诀,给我支烟。”柏容朝他伸出了手,道:“等我抽完开始。”   付诀挑了下眉,一边扔给他烟盒一边道:“你不是戒烟了?这么没定力不应该啊!”   柏容半眯着眼睛点燃了烟,灰白烟雾慢慢四散开来,他看了眼烟的名字,轻轻地笑了笑,朝着顾锦年道:“付诀抽的烟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付诀低声斥道:“没礼貌。”   很难听地说,顾锦年这是在等死,临死前没人该这样开玩笑,他沉默地看着柏容,半晌后抿起了嘴,又移开了视线,低下头看了眼表:十一点四十五分。   柏容是那个面临死劫的人,距离十六号只有不到十五分钟,他本应该在看见他回来的第一眼就开启杀阵换命的,有句话叫早死早超生,可柏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慌,好像不是为了他自己一样。   看着柏容慢悠悠地抽着最后一支烟,顾锦年忍不住想刺他一下,便道:“快到你的死劫了,你不着急吗?”   “快点杀了我,你换完命爱怎么抽怎么抽,不差这一支烟,到这种地步也没必要再开玩笑,你知道我不喜欢烟味儿。”   柏容淡淡道:“我没开玩笑,这么好的烟,我还没抽过,看着好想给你尝尝,这就叫开玩笑了?”   “临到头就别发少爷脾气了,你也知道我不喜欢哄人。”   现在谁有心情开玩笑?   顾锦年冷下脸,柏容忽然字字带刺,话里话外都好像已经把他完全拿捏了一样,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如果他没被柏容拿捏,顾锦年就是真的死了也不会给他换这个命格,来来回回这么多次,柏容的示弱总能软到他心口上,再怎么样,他不忍心看着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就这么去死。   喜欢的人某一天忽然显现原形,这是最让人难受的事,临到头了柏容也不知道装一装愧疚,让他高兴几分钟,那两句对不起好像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柏容这种人怎么会愧疚?他设计换命,不把他放在眼里,谎话一环扣一环,柏容不会愧疚。   是他想错了。   想到这里,顾锦年冷笑了一声,道:“虚伪。”   事到如今,打嘴仗没有用,柏容没有回答他,只是用手指捻灭了烟头,对付诀道:“时间不多了,开始吧。”   …………   暗红色的朱砂阵法就布在这个房间内,顾锦年原地坐下来等待死亡,劲风吹得窗帘“哗啦”作响,黑色的冰冷雾气萦绕着顾锦年,他抬眸看着离他不过两步远的柏容,在他阵令念出的那一刻开始,顾锦年全身的骨骼都仿佛被震碎了一样,倏然一道痛楚从他的心口蔓延到四肢,顾锦年疼得大口喘气,眼前也模糊了一片。   一只温热的手捉住了他,痛楚瞬间少了大半,柏容盘坐在他的面前,温声道:“我说过了吧,很疼。”   顾锦年看着眼前模糊的影子,用力咬住了舌尖,他快没命了,柏容居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最后一分钟,他想着他要狠狠地把柏容骂一遍,他从来不说脏话,此刻却不自觉地想要把自己知道的所有骂人的话全部吐出来,柏容说他少爷脾气,却从来没见过他在别人面前的样子。   他不是没有脾气,柏容只是没见过他真正发脾气的样子而已,就真把他当成好说话的小孩子一样,以为他对谁都言听计从?   顾锦年想开口骂他,第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却忽然发现柏容握着他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脸色很苍白,顾锦年顿了一顿,他反手拽住柏容,问道:“你也疼?”   付诀在旁边看着阵法启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换命双方都会感受到疼痛,这是正常的,可灵魂撕裂和命格入体的痛完全不是一个量级,正常来说,换作平常的厉鬼,早就该疼得维持不住形体了,可顾锦年却只是身躯颤抖的疼,形体还好好的,柏容看起来比他却还要更严重一些。   柏容垂着眼眸没回答,他断断续续地喘着气,紧握着顾锦年的手,想要缓解疼痛,下一秒却被更大的痛苦侵袭得喘不过气,顾锦年倾身把他扶在怀中,朝付诀厉声道:“他疼得这么厉害,这是正常的吗?!”   付诀在阵法上其实并不如柏容,他垂着眼眸看着地面上的暗红色杀阵,眉头皱起来。   或许是柏容身体不太好,才比正常人感受到了更严重的疼痛,也只能这么猜想,阵法一开想停就十分困难了,也就是说,这命格就算顾锦年半路不想换了,后悔了,也是不行的。   柏容垂着头靠在顾锦年怀里,低声道:“……顾锦年……对不起。”   “对不起……”   顾锦年道:“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你要记得我!你得记得我才能对得起我!”   “你真的混蛋!你知道自己装可怜有用,能拿捏我,就一直用这一招!”   “你这种人,我愿意给你换命,你真的赚大发了柏容,你不记得我你要遭报应的!”   顾锦年的声音忽近忽远,柏容没有完全听清,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话,他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道:“对不起,我没办法……记得你了。”   付诀看着地面上的阵法,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五十三分,取11,5,3,随手起了一卦,付诀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他快速地在手指间排了数,最后一下落在——   空亡。   大凶之卦。   付诀脸色一变,他看向阵法中央的柏容,他疼得十分不对劲,很像……很像他除去厉鬼时,灵魂被撕裂的感觉。   “——柏容!停下!”   这句话是徒劳,阵法已经开启,停不了了,柏容靠着顾锦年渐渐没了声音,白色雾气腾空而起,在月光的照耀下彻底散去,像他方才抽的烟都烟雾一样,慢慢消散在整个房间里,月光透过窗帘,照着地面上暗红色的法阵。   付诀的脚步忍不住踉跄了一下,他扶着桌案,慢慢瘫倒下来。   ——好啊   临了临了,他被自己的师弟柏容,彻底摆了一道!   这哪是什么杀阵?   这是柏容修改过的另一个阵法,柏容在阵法上的天赋远超旁人,他修改过的阵,一般人是怎么样也看不出来的,付诀若不是起了那一卦,短时间内,他也绝对意识不到,柏容就这样在他的面前,上演了一出瞒天过海。   这不是杀阵,这是一个:引魂阵法。   顾锦年愣愣地看着柏容逐渐没有了呼吸,心道:失败了?   这是换命失败了吗?   失败了柏容也不该立刻死,现在还没到十六号,他的死劫还没到。   顾锦年想去探他的鼻息,下一秒,一阵眩晕瞬间袭入顾锦年的大脑,他眼前一片迷蒙,却仍然记得怀里的柏容,他伸手去摸索柏容的身体,却怎么也摸不到,雾蒙蒙的一片漆黑拦在眼前,顾锦年伸手摸不到任何东西,剧烈的痛意像瀑布一样从头顶灌下来。   他竭力想缓解疼痛,迷迷蒙蒙之间,他仰头看见了头顶月光照射下窗帘的影子,顾锦年爬起来,在地面上摸索着。   柏容。   柏容在哪里?   他为什么不说话?   换命失败了,是可以再来一次的,还没到十六号,还有八分钟。   可顾锦年什么都没有摸到,他忽然停住了。   只见木制的地板上,他手指落下,一道黑色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着,他已经习惯了厉鬼没有影子,可现在这是什么?顾锦年怔怔地抬起右手,一道齿痕明朗朗地在他的眼前呈现,是再熟悉不过的印子。   顾锦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呼吸彻底停住了,全身力气散尽,手臂无力垂落在身边,看着地面上投射下来的月光,他扯着嘴角笑比哭还要难看。   重获新生的这一刻,代价是永失所爱。 第45章 顾锦年番外   顾锦年仰头看见清白的月光洒落, 无形无实的婆娑黑影吹落枯树顶端摇摇欲坠的黄叶,一阵轻风吹起窗帘,也吹起了他耳边垂落的凌乱发丝, 这阵风像是什么启动开关,他忽然疯了一般爬起来,他跌跌撞撞, 脚步踉跄地来到镜子面前。   屋子里没有开灯,顾锦年一错不错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两只深陷的眼睛空洞无神,透露着一股麻木和绝望的神色,他脸色苍白得可怕,在昏暗的镜子前和黑夜寸寸割裂,一切都不真实, 顾锦年的手颤抖地触摸到镜子,冰冷的触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他整个身体中,他嗫嚅着喉咙,想说什么, 却含糊不清地只吐出两个字来:“……柏容。”   柏容。   顾锦年知道, 这两个字已经永远镌刻在他的灵魂里, 再也无法磨灭了,他下意识地想把对柏容的恨再拿出来回味,好像这样就可以冲淡这一刻的绝望,可以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可以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   但是不能, 这是徒劳。   他明明知道,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开始就源于柏容的死劫,柏容算计了那么久想要他的命格, 顾锦年觉得他是该恨柏容的,可到最后他还是愿意给柏容换命格,柏容原本该愧疚,该一辈子记得他才对。   可现在要换他一辈子记得柏容了。   “你真狠,你什么都不说……你让我猜,你明明知道我傻,我什么也不会……你让我猜,我看不懂你的东西,你连一个提示都不给我……”   “我很笨,我猜不透……”   他咬着牙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就好像面对着柏容,他一字一句地控诉着柏容把他当傻子一样玩,比怨恨更快地袭上来的确实一阵一阵难以遏制的酸楚,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喉咙里涌出,从嘴角边滑落,顾锦年抬手用力抹去,低声恨恨骂道:“柏容……你混蛋!”   他明明该掷地有声地把这句话骂出来,可仅仅几个字,不过一息之间,顾锦年瞬间哽咽住,尾音陷进喉咙里,艰难地吐出破碎的字眼,柏容明明是想活的,他明明想活,他算计这么久,为了一个命格,两年的感情分崩离析,可到最后,恍然一梦,竹篮打水。   顾锦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临到最后,他设计了一场引魂入体,不该死的顾锦年借着失去灵魂的空壳活了下来,面临死劫的柏容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世间。   柏容真的死了,无论是躯干还是灵魂,都在死劫到来之前彻底干涸了。   顾锦年想不出来,他自虐般地看着镜子里熟悉的容貌,心尖酸涩,他咬着唇想哭出来,可他当了太久的厉鬼,已经学不会哭了,只有两行血泪从他麻木的眼眶中滑落下来,他想不清楚任何东西,只能任由无穷无尽的痛苦在他的心脏里肆虐。   他右手摸上胸膛,有力的心跳声清晰地在他手下震动,他能感觉到呼吸的起伏,人体正常的温度,柏容还活着吧?   柏容还活着。   他的身体永远活着,顾锦年作为寄宿者居住在他的躯壳中,他轻轻地抚摸着心口,脸上的笑容温和,像真正的柏容一样,他低声道:“……那就说好了,你回来我就还给你,我不能一直替你看管着的,你不能留我一个人,柏容,你得回来看看我……”   他对着镜子说话,顾锦年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心如止水地接受这一切,这条命是柏容欠他的,柏容还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在他已经第一次说服自己自愿给柏容换命格的时候,他所有的勇气早就已经用尽了,留下的这个人,他是个懦弱,胆小的傻子。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一次都不会了。   “不,不是的,是我说谎话……我信你我一直信你,你知道你只要哄哄我,我甘愿给你换命的,我没有恨你,真的没有……”   顾锦年说话颠三倒四,他急切地想要自证清白,他不想在柏容最后的印象里自己还是那个怨恨他的人,他原本应该做柏容永远无法忘怀的人,枯木真的死了,他作为寄生者,长在了爱人的尸体上。   “顾锦年,你也后悔了吧?”   付诀看着地面上红色的阵法,看着顾锦年对着镜子发疯,他沉默了很久,颤抖着手指点燃了一根烟,最优秀的道师此刻连自己的手都稳不住,他艰难地呼吸了一次,对着顾锦年问道:“你也后悔了吧?”   “你以为是柏容设计要换你的命,你恨他,你说他贪生怕死,其实你也后悔了吧?”   “你看着他临近死劫,你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他换命,你也后悔了吧?”   “你觉得柏容永远都欠你的,逼迫他道歉,柏容也觉得是他欠你,在我面前替换了阵法,引魂入体让你活了下来,临死前你对他说那些话……其实你也后悔了吧?”   顾锦年听他一字一句地平淡叙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前所未有的酸楚和悲痛缠绕着他的心脏,他的胸口被一阵剧痛死死堵着,顾锦年久违地感受到了呼吸不畅的感觉,他半张着口,想喘息出来,他想说:“我后悔了……”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窒息的感觉让他的大脑眩晕,沉重的敲击声回荡在他的耳边,顾锦年看不清一切。   他听见付诀继续道:“……其实我也后悔了。”   顾锦年的眼睫颤了颤,他没有明白付诀的意思,他扼住脖颈,扶着地面艰难地在夹缝中喘息着,胸口滞闷得嗓音都变得嘶哑,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付诀,你有什么立场,来说这些话?”   细细回想起来,柏容对于换命的法子并不十分热忱,一直是他发现了什么事,柏容就承认,一直以来对这件事最上心的,反而是付诀,是他坚持要给柏容换命,才间接导致了柏容魂飞魄散的结局,顾锦年不知道该恨谁,他想恨自己,可他就算把自己恨死了,他都不能坦然自若地去死。   这是他爱人的身体,他不能伤害自己,不能去陪柏容,甚至不能对自己不好,柏容用命给他换来的新生,顾锦年不敢对这具身体有哪怕一点儿的自毁欲。   这具身体没了,柏容就真的没了,没有什么能证明他的出现。   付诀听见他的话,视线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沉声道:“你凭什么认为是我没有立场,我和柏容认识十几年,你和他认识多久?”   没等顾锦年回答,他又继续道:“如果我有你这样的命格,我会心甘情愿自杀死了给他换命,你呢?你做得到吗?你愿意吗?”   顾锦年咬着牙,他抬眸看着付诀,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自愿的?”   他冷笑了一声:“你也说了是如果,世界上这么多人,偏偏我就是有能救柏容的命格,你就是没有,你们认识再久也救不了他!”   付诀沉默了一下,道:“……所以呢?”   “你把他救成了吗?”   “你现在所拥有的这具身体,又是谁的?”   顾锦年呼吸一滞,付诀这话这真的是,字字诛心,他方才刻意想忘却的东西,又在一瞬间漂浮了上来,河水灌进他的喉咙,却又留给了他用来呼吸的鼻子,顾锦年上不去下不来,他无法反驳付诀的话,只能在河水中不断窒息,然后再次活过来。   贪生怕死,贪生怕死……   贪生怕死的是他自己,是懦弱的顾锦年,不是柏容,柏容才是那个最勇敢的人,他犹豫了那么久才想清楚给柏容自愿换命,还妄想要求柏容永远愧疚,永远记得他,柏容却在一瞬间引魂入体让他重获新生,他做出这个决定用了多久呢?   或许只是在再次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决定好了。   在他斤斤计较喋喋不休地想要让柏容永远活在愧疚中的时候,柏容计划着让他复生,在他不相信柏容指责他贪生怕死无耻的时候,柏容默默地接受一切,暗地里算好了自己的死期,在柏容抽最后一支烟想要给他尝尝,他却出言嘲讽的时候,他不知道这真的是柏容的最后一支烟。   付诀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   顾锦年从来不觉得自己聪明,一死一活无法解开的死局,柏容把最后活着的机会以最痛苦的方式,让给了他,柏容没有变,他依然温和善良,他在桥上给小孩子看过病,遇见路上行动不便的人也常常会搭把手,他面对自己几近于骚扰的追求,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说:“天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柏容没有变,变的是他。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相信柏容,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的?顾锦年已经记不清了,从顾清逸那件事开始,他已经犯下了杀人的错,柏容却硬生生在付诀的面前保下了他。   顾锦年定定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脖子上的那道伤疤,又撸开袖子看手臂上的划痕,目光最后落到那块齿印上,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按压着手腕上的齿痕,急切道:“我会好好活的,我会好好活……你不要担心,柏容……我活够了就去找你……不是,我没有要伤害自己,你的伤口已经结痂了,等明天!明天我就去拿药,不会感染也不会留疤的!”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要告诉我,我把身体腾出来给你用,不是,不是!”   他咬了咬舌尖,抬起手想扇自己一巴掌,顿了一下却又放下了,他哑着嗓子道:“我说错了,不是腾出来,是还给你……你回来你要告诉我,你不能不告诉我……”   付诀坐在地上看着他胡言乱语发疯,烟灰落在地面上,灼热的温度烫伤了他的手,付诀恍若无知,他学着柏容的方法用手指捻灭了烟头,火光把他的手指烧出燎泡,付诀神色未变。   除了那支被柏容抽了一半的烟,好像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来证明他的存在。   付诀也后悔了。   真的是分毫不差,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对自己的道术太有自信,他以为他能把柏容救下来,他开始做错事,谋划杀掉两个人,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顾锦年强行卷了进来,付诀在看到卦象想要推翻的那一瞬间,他还没有意识到,如今的他,和之前的柏容一模一样。   不相信卦象,只相信自己。   觉得自己很厉害,可以逆天改命,但实则不过是绕了一个圈,又重新回到了原点,付诀后悔的点和顾锦年并不一样,他不后悔做了遭报应的错事,只是他一直在想,假如他没有强行想要顾锦年和柏容换命,柏容或许不会死在这一天。   死劫是什么样的?他真的见过吗?   柏容没见过,他也没见过,只是卦象说,柏容活不过二十二岁,他才这么急切地,想出了这样违背天道的方法,时也命也,不管过程如何曲折,柏容还没有活过二十二岁。   付诀陷入了和柏容一样的绝境之中。   他看着面对着镜子陷入癫狂和绝望的顾锦年,道:“我不会杀你,往后,你就作为柏容,永远活下去吧。”   ……   深冬干枯的树枝上挂满了冰霜,地面上又硬又滑,寒风吹得冷到骨子里面去,顾锦年穿着黑色的羽绒服,小心地走在冰面上,他的鞋底沾上了枯树叶子,冷风夹着碎雪,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顾锦年最近在这栋巷子的附近找了个很普通的工作,因为他的学历并不高,所以工资也没多少,勉强算能养活自己。   顾锦年踩着冰凌来到一个早餐店,他最近总是失眠,晚上睡不着,公司规定七点五十打卡,顾锦年六点多就出门了,早餐店老板做饭的时候喜欢听新闻,顾锦年没什么娱乐,他在等早饭的时候也会随意地听上两耳朵。   “——百年望族绝后,商业巨鳄顾氏何去何从,近日来顾氏集团股市接连动荡……”   顾锦年裹紧了衣服,道:“老板,两个包子,一杯豆浆,带走。”   老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老早之前就和柏容熟悉了,他麻利地打开了豆浆机,随口道:“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啊,我看你又瘦了,年轻人就要多吃点才能精力充沛,两个包子怎么够吃的,我再给你加个鸡蛋不收你钱!”   顾锦年愣了一下,他紧了紧手指,道:“那就再加一个鸡蛋吧……”   “好嘞!”老板从热腾腾的锅里给他捞了个鸡蛋出来,一边房进塑料袋里一边道:“你得注意身体,年轻人身体才是本钱,你多吃点,再忙也别忘了吃饭。”   顾锦年接过塑料袋,和老板生疏地道了个别,清晨六点半,路上行人并不多,顾锦年坐在天桥台阶边上,手里拿着包子咬了一口,一阵阵的反胃涌上来,这种感觉很熟悉,自从柏容走了,他很难吃得下饭,晚上也总是失眠,身体一度难受到想立刻去死的地步。   但是他不能。   顾锦年麻木地等待恶心劲儿过去,又咬了口包子,机械地咀嚼着口里的东西,他强忍着一阵一阵的疼痛,把买来的所有食物塞进了嘴里,胃部的不适感激得他眼泪都快要掉下来,顾锦年喘了口气,强行把食物全部咽了进去,生理反应一股一股地涌上来,顾锦年靠着身旁的栏杆用力缓解着不让自己吐出来。   早餐店老板说他瘦了,他可能是真的瘦了。   一日三餐都强行咽下去,再难受也从来没有耽搁过一顿饭,冬天冷他就穿上了羽绒服,睡不着他就吃安眠药,病了就去医院,他对自己很好,从来没有亏待过这具身体——这是柏容的身体,他不能对它不好,他还要还给柏容的。   顾锦年只这样坐着缓了一会儿,羽绒服的帽子上就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碎雪,冰冷的水珠落进他的脖颈,顾锦年打了一个激灵,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还没到上班的时候,于是站起来四处闲逛。   天桥上也落满了雪,从顶上看,还能看到难得的光线微弱的太阳,顾锦年站在桥端,仰头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雪地里那一个靛蓝色的人影身上。   他的面前有一张画着八卦图的黄色绒布,旁边是一罐算筹——可喜可贺,顾锦年现在看这些东西,居然也都能一个不差地认识了,柏容留下了很多书,顾锦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翻开来看,这么潜移默化地,居然也多少学了一些东西。   “先生,算一卦。”   靛蓝薄衣的男人没有抬眼,听见有人说话也只是淡淡问道:“算什么?”   顾锦年站在他面前,“算生死。”   付诀的手指颤了一颤,依然没有抬眼,他的手整个暴露在冰雪之中,已经被冻得生出了冻疮,他道:“道士不给人算生死。”   顾锦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付诀,你的眼睛,怎么了?”   付诀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道:“遭报应了,瞎了。”   顾锦年站了一会儿,道:“付诀,我梦到柏容了。”   他在梦里回到了他们换命的现场,红色的阵法像是要索柏容的命,顾锦年疯了一般地想把这个引魂阵破坏掉,柏容在背后对他说:“顾锦年,死亡是我的归宿,但不是你的。”   柏容灰飞烟灭,他的痛苦终结了,顾锦年所感受到的痛苦,将会蔓延一生,他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进不得也退不得,只能卡在人生的缝隙里,艰难忍受。   顾锦年回想了一下柏容的样子,道:“付诀,破例吧,给我算一卦生死。”   付诀抬起一双空洞的眼睛,随手在算筹里摸了一根签子,递给他道:“自己看吧,我看不见。”   顾锦年把签子上的文字一个一个地念出来:“42,上签。”   付诀眉心跳了一下,他把签诗念了出来:“君垂恩泽润无边,覆祷祈穰没党偏,一切有情皆受用,均沾乐利得周全。”   顾锦年问道:“什么意思?”   付诀解释道:“就是说,一生顺遂,无病无灾的意思。”   顾锦年沉默了很久,他把签子放了回去,低声道:“这可真的是最恶劣的诅咒。”   …………   容枝看着屏幕上安然无恙好好活着甚至好像和付诀关系好像处得还不错的顾锦年,忍不住骂了句脏话,付诀是最刚正不阿的道士,他怎么能忍受一只厉鬼在自家师弟的身体里?   付诀你脑子瓦特了?   人都杀两个了再加个厉鬼又怎样?就当给他完成业绩呗!   系统飞到他头顶,道【中央系统分数已经计算出来了,宿主要看吗?】   容枝很郁闷:“明明整个剧情走向都完美无缺,但怎么总是到最后就卡壳?”   【宿主,我们看分数,还是直接下个时界捏?】   容枝默默道:“听你的语气分数好像不是很高的样子……”   【?】   【那我们直接下个世界?】   ……   “要不还是看看……”   【宿主请稍等】   【第二项任务最终得分为:62】   容枝眼皮子一跳:“为什么比第一项低?”   明明第二个世界他每个剧情点都照顾到了!   【因为反派没死】   “但是剧情很完美啊!”   【可是反派没死啊】   “不就是个烂尾吗?没道理比第一个低啊!”   【emm反派没死,你让后面的剧情怎么展开呢?】   容枝默了,这么想想,62分好像还不少,好吧,他勉强被说服了。   “第三项任务是什么?” 第46章 心机病美人X假温柔真变态殿主   夹带着碎雪的寒风冰冷刺骨, 尚且年少的萧让尘被迫跪伏在雪地中,他衣裳单薄,冷得直打哆嗦, 一双膝盖没入雪中,下面是暗红的一片脏乱血迹,不远处有许多人看着他这边, 在窃窃私语,萧让尘被冻得意识不清, 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很好的话,他拢了拢单薄的衣裳,垂眸看着雪地沉默不语。   孤湖山永乐殿六公子萧让尘的生母, 乃是众位公子母族中最卑贱的一位,萧让尘的母亲,是淮南有名的舞女,天姿绝色, 艺名据说是叫姜挽, 被当时已经年过四十的永乐殿主萧柄坤强纳为妾, 次年生下了萧让尘。   当时的姜挽舞艺超绝,颇得萧柄坤宠爱,可惜时不长久,萧让尘大约两岁的时候,他的母亲被发现与一书生私通, 被怒火中烧的萧柄坤当场捅了五六剑, 硬生生流血过多而亡,自此萧让尘的日子便不太好过了, 哪怕是小厮婢女,也免不了在背后质疑他的血缘,猜测他是不是姜挽和她的情夫所生下的贱种。   那年冬天他奉殿主命令送一批货物前往乌桓山庄,被勒令不完成任务就死在外面,送去货物拿到乌桓山庄庄主文楪,视为任务完成,当时他只有十五岁,当时乌桓山庄的少主桓越曾在一次江湖比试中输给了年幼两岁的萧让尘,怀恨在心,又小道消息得知萧让尘血脉不净,可能是奸夫□□生下的贱种,便在他与庄主商讨货物之事的时候故意来拿这些事情刺他。   见萧让尘面色不变,又千方百计地把他所需要的庄主文楪从他父亲那里要到了手,以此来威胁他,萧让尘无计可施,没有文楪他的任务就视为没有完成,离开永乐殿他无处可去,一狠心便答应他跪了下来,任由桓越侮辱。   不过就是丢个人罢了,从小到大他经受过的辱骂数都数不清,就连一个婢女都能在他面前摆脸色,又何必在意这一回两回?   萧让尘想得简单,桓越却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在雪里跪了两个时辰,手被冻得僵冷,桓越却神神在在地拎着文楪,一脸得意地看着他,显然没有想让这事轻易结束的样子。   萧让尘冻得发抖,那时他想不如直接把桓越打一顿,把文楪抢过来回去完任务,多少给他父亲一个交代,他要是彻底冻死在这儿了,萧柄坤才不会管他……   他冷得意识不清,险些就要真的从地上摸出石子打向桓越,此刻却有一道声音插入了这片雪地中。   “萧六公子远道而来,少主何必如此磋磨人?”   萧让尘抬眼望去,风吹得紧,他只模糊地看清了一个影子,只见一位白衣的小公子撑着伞,轻巧地把文楪从桓越的手里夺了过来,扔给了雪地里的人,萧让尘下意识接过,只听见他淡淡道:“萧六公子请早回。”   ……   “想容——!”   萧让尘昨夜宿醉了一宿,头疼得厉害,他很久没有梦到过年轻时候的事情了,自从他弑父夺位,杀尽前主旧臣后,他很久也没有再听到过来自旁人任何一个侮辱的字眼,可梦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记忆,十分清晰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那是他和想容见的第一面。   思及此处,萧让尘下床披上了一件外衣,没有叫人进来,自己简单束了个发,他自幼独立,这种事没必要假手于人,昨夜他与花想容下棋饮酒到深夜,已经不记得是几时睡的了,梦中初见心上人,醒来又不见他在身边,萧让尘心里有些气,但这气他没办法发到花想容身上去,只能苦了伺候花想容的婢女琉璃。   “人呢?”   萧让尘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周身的气息愈发冷下来,他心里有一阵阵的狂躁涌上,此时只有花想容才能叫他平静下来,可整齐的被褥,和没有烧地龙有些寒冷的房间,无不昭示着房间的主人一夜未归。   小婢女琉璃被吓得花容失色,她战战兢兢地低头回话:“公子……公子昨日还在的……”   孤湖山第十二代永乐殿主萧让尘,继位方式十分凶残,他横剑逼迫先殿主写下传位诏书,然后一剑将他杀死在桌案前,据说那时司礼宣读诏书的时候,还有血迹在白色的纸业上。   而后接连刑杀前殿主旧臣三十余人,血腥味儿半月未散,琉璃深知面前的这位殿主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子,但即使再害怕,也得强忍着跪下来回话。   萧让尘眼眸冰冷,他微眯了下眼睛,沉声道:“昨日还在,今日呢?”   琉璃跪在地上,吓得发抖,她低着头,眼睛依然不敢睁开,颤抖着回道:“公子,公子昨日提了嘴山下春璎楼的新唱曲儿,大约,大约是下山去听曲子了……”   这倒是有可能。   萧让尘闻言敛了神色,手中剑鞘却垂下来,落在小婢女的面前,发出一道沉闷的声音,他看着琉璃跪伏在地面上,被他一个动作吓得像个鹌鹑,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婢女小家子气,要不是想容说他用得惯琉璃,他早就给他换人了。   想容的人,萧让尘没有要多吓她的想法,他把剑收回腰间,摆了摆手道:“免礼。”   “给你家公子的殿里烧上地龙。”   琉璃低头回道:“是。”   ……   此时正是初春,天气渐渐转暖,孤湖山是一寸高一寸冷,山顶常年落雪,花想容在山上的时候,总要再裹上一层绒衣,他身体不好,萧让尘每每都怕他受寒,所以叫花想容殿里的地龙从深秋烧到了初春,时常给他备着衣裳。   昨夜里他们下棋到深夜,花想容棋艺不佳——乌桓山庄有名的客卿谋士,不太会下棋这件事其实挺让人诧异的,可没人说会谋略就一定要懂下棋,萧让尘不忍心叫他的兴致散去,刻意地让着他,花想容悔棋悔了无数次,萧让尘棋艺再好也敌不过他三番两次耍赖,最后那一壶酒,有多半壶都是他喝的。   戕酒性烈,萧让尘沉沉睡去,醒来却不见花想容人,一问那小婢女,才知道他下山听曲儿去了,萧让尘没什么好气,花想容感个风寒他昼夜不停地照看着,生怕他发热,等到他自己喝醉了,花想容就趁着机会跑出去听那种秦楼楚馆的什么新曲儿。   那曲子有什么好听的?   萧让尘心里怀着气,推开房间的门时候刻意地发出了声响,房间里的伶人舞女顿时吓了一跳,看见来人是谁时,尤其是看见了他那把湖熙剑,吓得齐齐跪倒在了地上,只有靠窗床榻上的红衣美人斜靠着软枕,半闭着眼睛不动如山。   红衣公子胸前垂着半缕发丝,身形修长,简简单单地半靠着床榻的姿态,也十分优雅迤逦,红衣墨发,色淡如水,眼下垂着一片羽翼般长睫的薄薄阴影,眼角处有一颗深红的泪痣,花想容听见声音,也只是微微启眸看了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   萧让尘暗暗呼了口气,转而沉声对着跪了一地的伶人舞女发了火,“滚出去!”   “孤湖山的左护法,也是你们这些人能伺候得的?!”   他的眼眸锐利,眼尾略微上扬,生气的时候尤为明显,他不能对花想容发脾气,只能逮着这些人骂一顿发泄。   伶人舞女作鸟雀一般散去,房间里只剩萧让尘和合着眼睛的花想容。   萧让尘垂眼看了他一会儿,只觉得他穿得少,叹了口气把身上外袍脱下来盖到花想容衣裳单薄的肩头,轻声道:“别总乱跑,想容,我们回去。”   花想容睁开眼睛,一双琉璃瞳孔微微泛着淡淡的青色,青色性冷,放在他这张脸上却有一种奇异的魅惑感,他轻轻皱起眉,道:“殿主,你把我想听的曲子断了……这可是新曲儿,不容易听到的。”   萧让尘没好气地笑了笑,道:“这种艳俗的东西有什么好听的?我们回去,我找世上最厉害的乐师来给你奏曲可好?”   又道:“我已经说过了,你不必叫我殿主。”   花想容的眼睫轻轻颤动,他道:“你听都没有听过,怎么就说这曲子艳俗?殿主不过是看不得属下来这里消遣,怕不是要把属下死死锁在殿里不见天日才好呢。”   萧让尘眉心跳了跳,他俯身摸了摸花想容的额头,温声道:“你说什么胡话?”   “我怎么可能那样对你?”   花想容仰着头看了他一小会儿,忽然抬起头在萧让尘的唇间落下一吻,只轻轻一碰,瞬间分离开,他看着萧让尘有些发愣的样子,笑得开怀,花想容坐起来,正对着萧让尘鸦黑色的双眸,倾身在他耳边问道:“殿主,你来的时候,听见那伶人的唱词是什么了吗?”   萧让尘来得急,又气恼花想容一夜未归在这楼里听曲儿作乐,把喝醉的他一个人扔那殿里,哪还有心情去听那伶人唱的是什么词,这人也真是直直地这样戳他的心口来问,萧让尘只心里气,伸手轻轻地搂住他的肩,沉下声音道:“没听清。”   花想容乐不可支地任由萧让尘把他抱在怀里,眼角下的红痣又娇又媚,萧让尘简直不知道向来克制守礼的乌桓山庄花客卿私底下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大约只是对熟人这样。   想到这里,萧让尘的心里松快了一些。   想容把他当成熟人,已经是很好了,前几月他跟这人提过想要娶他做永乐殿主夫人的事,只提了一嘴,花想容便瞬间冷了脸,也不娇气地跟他说话,也不对他笑了,几次召见都当做没听见一般,闭门不出,足足让他吃了半月的冷脸。   萧让尘生怕他气出了病,便把这事搁置到一边去,再也没有提过,可不提是不提,心里想的却又是另一回事,后来他细细地回想了好些日子,才反应过来想容也是男子,说“娶”是不尊重他了,萧让尘思索了半天——想容娶他也可以,都是一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花想容靠在他怀中,嘴角噙着笑,双手攀附上萧让尘的脖颈,感受到手下人的身躯倏然一震,花想容挑了挑眉,附在萧让尘的耳边低声道:“方才那伶人唱的曲里,有一句是叫……”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萧让尘耳边染上温热的气息,花想容的身上有股极其浅淡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萧让尘呼吸一滞,眼底泛起一丝□□,花想容柔弱无骨地搂着他,红色衣袖垂落在臂弯处,冷白的肌肤露出来,细长的眼睛轻轻垂着,声音又低又柔,似乎在刻意地引诱他。   萧让尘的呼吸彻底乱了,他解下剑放到桌子上,脱下了外衣,倾身覆上去亲吻这人,他用温热的掌心扶着花想容的后脑,在他的唇间流转着,两个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升腾着一阵灼热。   花想容容色娇艳,他握上萧让尘的手腕,接力稍稍退开一点儿,看着□□被打断明显有些不爽的萧让尘,睁着眼睛无辜道:“我还病着,殿主要轻些……不能鲁莽……”   萧让尘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低着声音道:“你又来这一招……”   “想容怎么知道不是你该轻点儿呢?” 第47章 心机病美人X假温柔真变态殿主   琉璃清绿的眼眸近在咫尺, 花想容眼尾的红痣艳艳,竟和他的眼眸底色相得益彰,衣衫在细碎的亲吻中已然凌乱, 露出一片冷白的肌肤,春樱楼里都红烛烛光摇曳着,透着一股暖意, 花想容的腰身被萧让尘搂住,他抬手捉住了丝质的隔帘, 却又在一阵阵的战栗中松开了手。   下一秒,他的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强劲有力的怀抱中,低低的喘息淹没在满是浅淡花香的轻风里,萧让尘已经被勾起了情思,他的吻越来越炽热, 落在花想容的耳际和锁骨上面,沉重短促的呼吸萦绕在窗下,萧让尘的手指没入花想容只用一根红色发绳束起的青丝中,只轻轻一滑, 发带便从他的手指间落进了花想容的发尾。   萧让尘伸手轻轻捏了捏花想容的脸, 手底下都肌肤有些冷, 还带着一些初春的凉意,萧让尘便倾身上去想要更进一步,把绒毯拉到了花想容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肩,花想容却微微向后仰了仰头,躲开了他的动作。   萧让尘骤然愣住, 他眼底微红, 压抑着难以言说的情感,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看了花想容一会儿,轻声问道:“冷?”   花想容困难地呼吸了两下,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他慢慢说道:“萧让尘,我……”   我不舒服。   没等他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下一刻,一阵强烈的疼痛侵袭入他的胸口,花想容身体重重一颤,扶着萧让尘的手臂,张着口蓦然吐出一口血来!   “想容!”   花想容呼吸困难,随后便是一阵喉间溢血的闷咳,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了萧让尘素白的里衣襟口,他的眼尾沁出了几点泪迹,花想容拽着萧让尘的袖口,颤抖着声音道:“萧让尘……我疼,我胸口疼……”   所有被撩拨起的□□尽数散去,萧让尘身上的温度冷下来,他拥着疼得身体发颤的花想容,右手抚在他的胸口,一边给他输送内力缓解疼痛,一边温声地安抚他:“乖啊,不疼了不疼了,我们回去,我们现在就回去。”   萧让尘把自己的外袍扯下来,裹在了花想容身上,盖住了他半张苍白的脸,只露出一双魅惑的眼睛,萧让尘一手拿着湖熙剑,一手紧紧地搂着他,没有经过大门出去,直接轻功从窗口飞出,萧让尘内心焦急,心脏的跳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花想容在玄色外袍底下断断续续地呼吸,隐隐有几声抽泣。   萧让尘不敢看他疼得流泪的样子,他心疼极了,脚步飞快,手上传输内力的动作片刻未停,把所有温热的暖意聚集在手心里,覆在花想容的脊背后,一丝一缕的旺盛内力传入,花想容缓了一缓,低着声音唤道:“萧让尘……”   萧让尘紧紧抱着他,连忙应答:“想容,我在!”   ……   花想容顿了一顿,他的神色似乎有些迷茫,一双妖气的眼睛半睁着,萧让尘心里“砰砰”地跳,他只能快一点儿回去,再快一点儿,没有誰的医术比孤湖山的药堂堂主丘万里更好,除了丘万里,他不放心把花想容交给任何人。   当初花想容刚从乌桓山庄出来的时候,身患重病,差点儿就要过去了,是丘万里连施了三日的针灸,才硬生生把他救了回来。   看着花想容在他怀中颤抖的样子,萧让尘恨不得这种疼痛是在他的身上,至少他能拿内力抵挡,他能受得住疼痛,可花想容不能,他的身体太脆弱了,仿佛劲风一吹,就会散了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殿主之位是弑父杀兄夺来的,没有人知道,花想容也是他抢来的。   七年前鼎盛的乌桓山庄,如无比今落魄,当初萧让尘初继殿主之位,正是拉拢人心,巩固权利的时候,却大刀阔斧地杀尽了不忠旧臣,随后只凭一柄湖熙剑,趁夜孤身打进了乌桓山庄,为报当年桓越叫他跪伏受辱之仇,萧让尘废了他的手脚,扔在了当时的乌桓庄主房门前。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萧让尘当时并不记得当年还有个为他说话的客卿,只是当桓越叫嚷着:“当初要不是花客卿大人给你说话,我才不会放过你!”这句话后,萧让尘才依稀记起了一点儿,七年前有一个人,在雪地里两句话救过他的命,可当时他只看清了一个轮廓,如今时长日远,早就模糊了。   这份恩情,他自认该还,萧让尘已经想好了,不管那位花客卿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可赴全力答应,不管是把桓越的手脚筋接好,还是放过乌桓山庄类似的事情,他都可以为此不计前嫌,但往后是敌是友,谁也说不清。   这份恩情他只会还一次,永乐殿主的仁慈也只有这一回,萧让尘打定了主意,他向桓安要求要见一面桓越口中的花客卿,等到还了那位公子的恩情,他便可以从当年乌桓山庄的屈辱中脱身。   只是当花想容一身雪白素衣,从堂后走出来的时候,萧让尘一直以来游离不定的注意力,终究是忍不住落在了他那双摄魂夺目的妖异眼眸上,他的目光从花想容病态苍白的脸上划过,心底微微一颤,便动了些别的心思。   花想容朝他行了一礼,声音低缓难以辨清:“萧殿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他说话说得又轻又慢,声音里带着些含糊的气音,像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难以习惯,便只能一字一句地把这些话背出来一样,后来萧让尘才知道,花想容当时身患重病,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既然起了心思,萧让尘也没有要掩盖的意思,乌桓山庄势弱,当年被欺压的萧让尘如今势起,他说要花想容,没有人敢阻拦,更何况如今的乌桓山庄,不过是个落寞家族,萧让尘有意打压之下,更是远不如前。   花想容是乌桓山庄的谋士客卿,年仅十几岁便在江湖客卿榜上赫赫有名,只是极少有人真正见过他,据说是常年卧病,身体非常不好,萧让尘今日见了他,才知道那江湖上的话并非是传言——这人的身体状况真的是如既崩高楼,摇摇欲坠,若非是凭珍贵药物吊着命,早就该在十几岁时病亡了。   萧让尘带走花想容并没废多大气力,桓安虽看起来有些不舍得失去这么一个谋客,但如今乌桓山庄大不如前,即使是他,也不敢和当今永乐殿主来抢人,一个花想容能熄了当年萧让尘在乌桓山庄受辱的怒火,怎么看都是他们赚了。   花想容被带走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回到永乐殿后,光是养病,就接连养了大半余年,萧让尘不敢让他吹一点儿风受一点儿寒,若不是丘万里医术高明,花想容怕是到如今都不能下床行走。   萧让尘在殿内用汤勺给他喂药,看花想容一副病容,有心想逗他开心,便道:“等你好些了,我予你一个万人之上的尊贵位置,可好?”   花想容沉默了一下,他轻轻地问道:“萧殿主莫非是想叫我做……您的宠侍吗?”   萧让尘愣住了,他下意识道:“不是。”   他的手指停顿住,把药碗放下,用半湿的棉帕给床上的人擦了擦脸,动作轻柔,倾身摸了摸花想容的脸,低声道:“你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强迫你……等你好了,我再送你离开。”   花想容的眼睫如羽翼一般,他的眼睛本就魅惑,声音轻下来的时候,便勾得萧让尘魂儿都要没了,他自认不是一个贪图美色的人,可不知怎么的,看到花想容的第一眼,他的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对他说:我要得到他。   花想容听见他的话,琉璃若青玉的眼珠颤了一颤,道:“在□□弱多病,怕是无法侍奉萧殿主……”   萧让尘笑了,他给花想容盖好被子,一针见血道:“不必叫我殿主,叫我的名字,你不大适合说这种客套的话,以后也不用对任何人说,以前你在乌桓山庄是什么样的地位,在我这里也差不了。”   “给你个护法的位置如何?”   “你喜欢吗?”   花想容手指捏着锦被,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也没说喜欢不喜欢,他并不会武,所谓护法也不过是个闲职。   就这样被萧让尘养了四年多,到底是被养得娇了,也展露出了真正的性子,对着殿里的堂主长老,也一概漠视不理,趾高气扬,萧让尘对此喜闻乐见,花想容若是不恃宠而骄,他反而没办法把他永远留在永乐殿内,想容这样娇气,也只有他才能护好这人。   只是他这一身的病始终没有来处,丘万里把脉说是幼年时用药太多太杂,激发了体内的病气,症状很像是肺痨,但又确定了不是。   ……   萧让尘一路疾驰,带着一阵烈风到了永乐殿内,一边把怀中半睡过去的花想容安置好,一边低声吩咐人去请丘万里来,手上给花想容传输内力的动作依然未停。   丘万里提着药箱赶过来,在花想容的腕上铺了层丝布,细细地把脉,但切了许久也没切出有什么症状来,丘万里颇有些疑惑,他上头顶着来自永乐殿主的压力,又重新细细地把了一回。   花想容半睡半醒,眼睫微动,萧让尘坐在床边,低沉的声音里藏不住颤抖,他看着丘万里的动作,气不打一处来:“把个脉要这么久吗?!”   “你这个药堂主还想不想做?!”   丘万里忙不咧地下跪求饶:“护法大人脉象并无异常……应当是,应当是……”   萧让尘被他含糊不清的话气得要死,想容吐血喜忧不知,情况紧急,丘万里还要在这里卖关子。   “你切脉不会,说话也不会了?!”   “应当是什么?!”   丘万里心里叫苦连天,这左护法的脉象并无异常,一切都很稳定,可殿主如何紧张这花想容他是知道的,又不能说左护法可能是在装病,万一被这护法一个告状,别说他药堂主还做不做,有没有命在都未可知,只能斟酌了一下,拱手回道:“大抵是护法大人最近用的药药性太烈了,属下再开个新的方子来。”   萧让尘冷哼了一声,道:“那还不快去开?”   花想容心里为丘万里点了一根蜡烛,他装着半睡半醒,悄悄舔了舔唇间的血迹,微微愣了一下:嗯?巧克力味……   武侠世界怎么会有巧克力?   啊?   不对。   “谁让你拿我积分换巧克力口味血浆的?”   【我的就是宿主的,宿主的就是我的】   【这里还有苹果,桃子,蓝莓,榴莲味儿,您下次要哪个?】 第48章 杀手   昏黄的长明灯挂在端庄辉煌的宫殿檐角, 斑驳的灯光被风吹动着,在地板上摇摇晃晃,窗杦外落着碎雪, 宫殿内却温暖如春,萧让尘只穿着单薄里衣坐在塌边,轻轻地握着花想容冰凉的手指, 低头贴到自己的侧脸上,感觉到手底下的手指倏然一颤, 萧让尘半跪下来,握得更紧了一些。   花想容已经喝过了药,此刻沉沉睡去,萧让尘半跪在床边看着他,想容安静下来闭上眼睛的时候, 所有的妖媚之气尽散,只余一片疏离冰冷,仿佛梦中拒人于千里之外,萧让尘觉得有些好笑, 在外人看来, 花想容大抵就是这种睡着了的模样, 理智疏离,谋臣气质,一子布局天下江湖事,也难怪乌桓山庄那么敬着他,就连乌桓山庄的少主, 也不敢和他叫板。   可只有他知道, 真正的花想容有多娇,这四年萧让尘心甘情愿养得他比殿里的堂小姐萧纯还要细致, 怕的就是孤湖山地势高寒,花想容不适应,便觉得他这里比不上那原来四季分明的乌桓山庄,万一他后悔了想要回去了,他可不会放这人走。   他永乐殿能拿出来的待遇,又岂是一个乌桓山庄能比得了的?   左护法的位置,虽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论到他自己,又何尝没有事事顺着花想容?他能给花想容无上的尊贵,给他永乐殿不惧任何人的权力,予他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那乌桓山庄,给得了吗?   想到这里萧让尘不禁嗤笑,又有些后悔,他应当早些去把花想容抢过来,更早一些,他的身体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看着床榻上花想容苍白的病容,萧让尘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握紧了他的手,源源不断的温热内力从他的手掌中溢出,为花想容做着个暖炉。   桌案上的红烛顶尖烛光摇曳,滴滴点点的烛油落在精美的托盘上,昨夜里他们玩乐的黑白棋子散落在地面上,案旁的空酒壶还散发着香洌的酒气。   萧让尘面容温和,看着花想容安静睡着的模样,抬手缕了缕他耳边的碎发,又不放心似的再次压好被子,花想容在睡梦中发出一丝低微的梦呓,萧让尘生怕他被惊醒,连忙轻拍他的肩侧安抚他,正准备把他的手臂放回绒被里,却忽然顿了一下。   “——谁?!”   萧让尘压低了声音,没有回头,陌生的气息越来越近,暗处的几道弓弩已经闻声牢牢对准了来人,只待永乐殿主一声令下,这几只箭就会把此人扎成筛子。   “奴婢红樱,是左护法殿中伺候的……”   “殿主归来时未着外衣,琉璃姐姐叫奴婢给您送来外袍。”   萧让尘侧身,看见了跪在不远处地面上的小丫鬟,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殿里人一向知道,假如他没说要伺候,就万不能随意揣测主上心思,还妄自进入内殿来,放在平时,这人至少得去刑堂领二十鞭子。   不过若是想容的人,还是可以宽容些,不至于和普通常人一般,不然等花想容醒了,又怪他随意处置他的人,和他生气了可不好。   萧让尘只沉默了一息,向暗处打了一个手势,所有弓弩瞬间收起,他看着红樱,沉声道:“不需要,出去。”   说完便侧身回去继续照看着花想容。   红樱手臂间挽着一件缎青外袍,站起来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又道:“琉璃姐姐说,护法大人也很担心您的身体,所以叫奴婢送来衣袍,怕您受了寒……”   萧让尘听见花想容也很担心他的话,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他面色不变,沉声道:“孤说了不需要,滚出去!”   红樱却像是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上前妄自把手中衣袍披在了他的肩上,萧让尘甫一感到肩上轻轻重量,瞬间反手掐住了红樱的手腕,狠狠一扭,“你听不懂话?!”   红樱手腕寸寸断裂,疼得龇牙咧嘴,萧让尘重重一放,红樱受惯力,蓦然跌倒在地上,她噙着一双泪莹莹的眼,哽咽道:“护法大人吩咐,要奴婢注意着殿主的身体……”   萧让尘冷笑一声:“护法吩咐的?”   “你只管好自己殿里的事便罢,今日孤看在你家主子的面上放你一命,往后莫要再迂矩。”   “出去。”   想容殿里居然有这么不懂事的人,萧让尘心里膈应,把那件缎青衣袍从自己肩上拽落,扔到了地面上,此时却忽然一道冷光闪过!   杀手!   萧让尘心中一凛,下意识反手抵挡住,却被红樱手中匕首划破了手心,红樱见她一击并未伤及要害,立刻转了方向,冲上去用手中利刃对准了床榻上的花想容。   萧让尘及时拦住,内力一震,红樱被他周身气息震飞一尺,重重跌倒在家地上,眼见着刺杀未成,便爬起来想要逃走,此刻隐在暗处的暗卫从檐上飞下,三两下制住了她。   萧让尘沉声道:“留活口!”   一声令下,暗卫抬手“咔嚓”一下卸掉了红樱的下巴,在她口中果然找见了杀手自尽时需咬破的毒嚢,暗卫擒着他,跪地回道:“殿主,是杀手。”   萧让尘心有余悸,怕的不是这人能伤了他,怕的是假如他不在,花想容不会武,若是被这样刺杀,焉能像他一样轻松躲得过去?更何况这还是想容殿里的人,杀手离他近在咫尺,花想容在不知道的时候不知道身处了多少危险。   “交予刑堂娄驰审问,务必问出她幕后的主子是谁。”   暗卫低声应是,擒着全身骨节碎裂的红樱,把她拖出了殿门。   萧让尘白色里衣染血,他抬手看了看手心上那道伤口,回头却看见花想容已经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了,他环抱着绒被倚靠着床头,三千发丝垂落下来,红衣艳艳,神色像是有些被惊住了,一双微曲的眼睫不停地颤,眼眸里还留着一些被吵醒后的迷茫。   萧让尘心里一软,连忙上前,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拥住他的肩,轻声问道:“怎么了?被吵醒了?”   “方才有个刺客进来了,闹得动静有些大,想不想再睡会儿了?”   花想容声音还有些哑,“不想。”   萧让尘知道他被吵醒肯定是不高兴了,便搂着他亲了亲怀里人娇媚的眉眼,温声道:“那我叫人传膳来?”   “要吃点什么?后厨都给你准备着呢。”   花想容看着他,眼睫轻颤,过了好半晌才像抱怨一样道:“萧让尘,你太凶残了……”   “我害怕。”   萧让尘闻言失笑,他捧着花想容的脸亲了亲,道:“别怕我,那是杀手,我要不对她凶残,她就要杀我了。”   “下回不在你面前动手,想容,别怕我。”   他待花想容只想很好,更好,最好,叫全天下的人都比不上他,都敌不过他对想容的宠爱,花想容怎么能怕他呢?   当然不能。   花想容要爱他的,自然不能怕他。   花想容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叹了口气道:“若是有一天殿主对属下厌倦了,属下的处境怕是连那个杀手都不如呢……”   如今他只不过是在仗着萧让尘宠他,才这样嚣张,等真到那时候,别说嚣张了,花想容哪还能有现在的待遇?   萧让尘手指一颤,他垂眸看着闭眼缩在他怀中的花想容,忍不住把他拉起来,握着他的肩头正了正神色,道:“想容,我不会那么对你。”   花想容没说话,他想了一会儿,才问道:“因为我救过你?”   “那若是有天这份恩情耗尽了,殿主会放属下走吗?”   他问得轻松,萧让尘的心却止不住地往下沉,从乌桓山庄被他抢过来的花想容,说不定有一天也会离开永乐殿,花想容有要走的想法,作为一个下属,他怕恩情耗尽,荣宠不再,多清醒多理智的人——不愧是乌桓山庄最有名的谋士。   萧让尘被他一句话问得心口痛得厉害,他喘了口气强忍下来,极其勉强地笑着:“想容,我宠着你,不仅仅是因为恩情,是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才会宠你……可能也有当年恩情的缘故吧……”   萧让尘不是很确定,在没见过花想容之前,他只想着还一个救命之恩,其他什么都没想,但在见到花想容之后,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感觉缺了一块,他得得到这个人,这块缺口才能补上,所以他把花想容抢到了手,放在身边爱护着,只有看着他好,萧让尘才能心安。   花想容垂着眼睛,似乎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他绕着自己的头发玩了一会儿,目光落在萧让尘的右手上,像是才刚刚发现他受了伤一般,惊讶地翻开他的手,一道划痕印刻在萧让尘的手心。   “那杀手伤到你了?”   萧让尘任由他看了又摸,闻言淡淡道:“一时没注意,小伤。”   他顿了一下,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收敛了神色问道:“你刚刚看见那杀手的样子了吗?”   花想容暗暗地“啧”了一声,心道:萧让尘这是点我呢?   他装模作样细细地想了想,道:“她都被你打成那个样子了,我怎么能看出来她到底长什么样?”   萧让尘看着他娇艳的面容,继续道:“想容,你记不记得你殿里有个叫红樱的婢女?”   花想容松开他的手,抬起眼眸,道:“殿里的婢女那么多,我怎么能每个都记得?殿主不要太为难我……”   他忽然停了一息,像是懂了什么,讶异道:“你是说,杀手是我殿里的婢女?”   萧让尘沉重地点了点头,正准备跟他商量换一批婢女的事,忽然怀里一紧,他低头看去,花想容搂住了他的腰际,窝在他怀中,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娇媚:“那属下可不敢再回殿里了。”   “殿主的床,借属下来睡一睡可好?” 第49章 永乐殿有你一半   萧让尘闻言, 心底里有一块肉彻底软下去,他回抱着怀里可怜兮兮撒娇的花想容,温声笑问道:“我可有哪处不让你住了?”   花想容捏着他的头发在手指间绕着玩, 闻声微微抬了下头,故意道:“殿主是殿主,属下是属下, 您不让我住,我还能死皮赖脸地赖这里不走不成?”   萧让尘垂眸看着他眼尾的红痣, 发觉他是在说玩笑,心里陡然一松,摸着他的脸忽然笑了一声,道:“花想容,你可真会戳我心窝子, 现在是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了。”   “你去哪里,我何曾阻拦过,说是孤湖山禁地的地方, 你不是也去了?”   花想容蓦然捂住嘴, 讶异地抬起眼眸:“你知道?”   萧让尘没好气地笑了, 他何止是知道,他是一路跟着花想容进去的,若非这样,仅凭花想容一个不会武的人,他也不想想是怎么一路上畅通无阻的。   禁地这地方进去不死就算命大了, 花想容非要好奇那么一下, 里面机关众多,白骨散落, 多的是无处埋藏的尸身,一般来说,凭借着花想容独步天下的权谋计算,有大半可能是可以独自过去的,只是萧让尘不放心,才一路跟在他身后,也没见他动用自己最擅长的术法。   萧让尘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当初你入禁地过那些关卡,怎么不知道使使你擅长的权谋算术?”   那些机关都是有固定路径的,头尾不变,只要观察出其中的缺口,便能轻而易举地过去,这对擅通权谋算术的花想容来说应当并非是难事。   花想容绕着他头发玩的手指不经意地停顿了一下,垂着眼睫小声抱怨道:“我就知道殿主您是看中了属下的优势,才这么一直纵着属下的,放到平时,属下这擅闯禁地的行为是要被刑杀的……也亏得我还有擅长的事……不然早就要被打入死牢了。”   他说着翻身和萧让尘面对面,一双琉璃青瞳对上他的眼睛,认真问道:“如果有天属下惹你生气了,殿主真的会刑杀我吗?”   萧让尘看着他的眼眸,捧起他的脸,在花想容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亦认真道:“想容,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对你生气,不论你惹出什么事来我都给你兜着,这永乐殿……”   “是有你一半的。”   他声音低哑温和,像是一股暖流裹挟着怀中的花想容,又像是能彻底锁住他的镣铐,把这个娇气的护法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只有爱他宠他,他才不会想着要离开,养得愈娇气愈好,这样花想容才能知道,没有比他身边更好的地方。   花想容的青瞳转了个弧度,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殿主说的是真的?”   萧让尘道:“自然是真的,我对你不说假话。”   花想容手臂搂住他的脖颈,仰头道:“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呢?”   “您是殿主,还不是想食言就食言了,殿主要是骗我,我可没一点儿办法。”   萧让尘看着他笑道:“你想怎么样?”   花想容把自己的手臂放下来,倚靠着他的肩膀,手指在萧让尘的胸口点了点,慢慢道:“殿主方才说,这永乐殿有一半是属下的……”   萧让尘“嗯”了一声,低头亲了亲他肆意作乱的手,道:“我的那一半也给你。”   花想容闻言笑得花枝乱颤,萧让尘见他开心,自己心里也舒快,只道:“怎么?你又想做些什么古怪的事?”   花想容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把萧让尘腰间的玉佩扯断,翻身一个瞬间就离开了萧让尘的怀抱,他坐在床的另一边,拎着白色透亮的玉佩拿在眼前看了两息,道:“属下向殿主借样东西。”   萧让尘坐在原处,眼见着腰间明月令被人夺走,端的是不动如山,他一只手曲着手指支起下颚,闻言挑眉笑道:“你不是已经拿在手里了?”   又道:“想拿就拿着玩儿吧,我们之间不说借。”   花想容手指间拎着玉佩,他看着萧让尘一副“我的东西都给你”的样子,暗暗撇了撇嘴,故意道:“那我可要拿去卖了。”   “卖吧。”   萧让尘看着他还挺有活力,想来是丘万里开的药起了作用,病好了一些,气色也好多了,衬得红色衣裳也更艳了。   花想容站起来穿戴好,一手把玉佩放进怀里,一手扯了萧让尘的发带给自己简单束了个头发,转身就要走,萧让尘见他好像真有想去把明月令卖了的意思,不禁失笑,正打算站起来跟着他,却见花想容在门口回头道:“你不许跟着我。”   “都怪你,昨日的曲子我还没听完。”   萧让尘手指顿了顿,又坐了回去。   ……   等花想容消失在殿外,萧让尘脸上的温和之色尽散,他喝了口桌上的冷茶,道:“何厉,跟着护法,看他把明月令卖哪儿去。”   “等他离开,再赎回来。”   蓦然从屋檐上落下一个黑影,这么高点距离,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何厉半跪在地上,拱手道:“属下领命。”   看着萧让尘端着茶杯思索的样子,何厉不禁问道:“主上可还有吩咐?”   萧让尘从刚起来的思绪里脱身出来,才发现他殿里的暗卫统领还跪在地上,于是挥了挥手,道:“去吧,别让他发现你。”   “是。”   …………   【有人跟着你】   “我知道。”   花想容没有下山,他一路顺着石子小道往地牢的方向去,即使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也半点儿不在意。   地牢是永乐殿重地之一,不可能随意放人进去,花想容的护法之位只是萧让尘为了哄他开心封的一个虚职,实际上永乐殿早在十二代之前就没有这个职位了,因此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实权的,花想容一身红衣,十分乍目。   “此处禁行,护法大人请回。”   全永乐殿上下都知道花想容是殿主宠着的人,见他径直想要进去,一时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互相犹犹豫豫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该怎么办,花想容见状,从胸口拿出了明月令。   见明月令如见永乐殿主。   地牢门口两人连忙跪地放行,呼道:“见过护法大人!”   花想容收了玉佩就要进去,却迎面撞上从地牢里刚审问完出来的刑堂主娄驰,他一身玄色黑衣,身上沾满了血腥味儿,腰间一把利剑溢满冷冽寒气,见到进门来的花想容,脸上却扬蓦然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护法大人,这地牢血腥,没什么好看的东西,昨日殿主吩咐属下找了顶好的伶人来,您想听什么曲?”   花想容脸色微变,他强装镇定,厉声道:“我奉殿主令来,你敢不让我进去?!”   娄驰自然不敢,他若是惹了殿主宠着的人,可要脱一层皮了,可一个娇弱多病的公子,就算好奇要来这里看看,殿主也该跟着他一起,如今却是他一个人过来,叫娄驰有些奇怪。   花想容见他不答话,只看了他一眼,径直绕过他走了进去,红色身影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娄驰看着黑洞洞的地牢入口,若有所思,今日刚捉了个护法殿里的刺客,花想容就这么急切地想要进地牢,那刺客红樱,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真是纯粹的主仆情谊吗?   娄驰不太相信。   “我奉殿主令跟随护法大人,还请娄堂主让行。”   娄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忽然之间出现的黑色衣袍男子,眉毛轻轻一挑,笑道:“什么风把何堂主吹来了?”   “你也想进我这地牢?”   何厉一脸正经,他看着黑洞洞的入口,重复了一遍:“我奉殿主令跟随护法大人,请娄堂主让行。”   娄驰看着他,永乐殿内为防止底下的人集势叛乱,一般来说,各堂之间从不互通,该是谁的地盘就是谁的地盘,该是谁的事就是誰的事,外堂人不得入他管辖的地域,自然也不能参与在他管辖地域上的各类事情。   可何厉说,殿主命令。   殿主命令……   娄驰思索了半晌,问道:“何大人也有明月令?”   何厉愣了一下,明月令只有一枚,已经被护法拿走了,他怎么可能拿到殿主的明月令?殿主令下得紧急,也没给任何可以证明的东西,正思索着该如何,就听见娄驰轻轻笑了一声,道:“没有?”   “那我可不能放你进去。”   ……   花想容一路疾行,他怀揣着明月令,一路上也没有人敢拦他,他往地牢深处走去,在最后一间牢房里,看见了被铁钩穿插锁骨吊起的红樱,看着她身上原本干净的翠绿衣衫已经被血迹染红,气息微不可查,花想容不禁皱了皱眉。   “红樱。”   被铁钩吊起的女子被这道声音惊得慢慢清醒过来,她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挖去,只留一只眼睛可以看人,却模糊不清,只能看得见面前的一袭红色,她被娄驰审得精神已经几近于崩溃,却仍然在看到来人是花想容后慢慢冷静下来。   “护法大人,奴婢对不住您……”   花想容手指动了动,红樱仍然叫他护法,这是不想暴露他身份的意思,可是花想容今天来这里,就是想把自己的身份稍微暴露给娄驰看一看,他无视红樱暗示的话,对着她道:“红樱,你太冲动了。”   红樱整个人剧烈一颤,她死死地咬着牙齿,加重了声音,道:“护法大人,奴婢做错了事,现在得到这样的结果,是应该的。”   “大人是奴婢遇见过最好的主子,奴婢叛主刺杀,对不住您,您不必挂怀奴婢……”   花想容沉默了一下,他没有转身,却道:“娄堂主还没听够墙角?”   娄驰闻声大笑着从黑暗处走出,他看了眼浑身污血的红樱,道:“这是我管辖的地盘儿,什么叫听墙角?护法大人说得真难听。”   花想容侧身看他,脸上表情意味不明:“娄堂主听见了?”   娄驰一脸无辜:“听见什么?”   花想容指了指被吊起的红樱,道:“既然如此,本护法和红樱四年主仆情谊,还请娄堂主放我曾经婢女一条死路。”   在娄驰的手上,死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眼里不论男女,只要进了着地方,便是一望无际的不见天日,日日夜夜都是痛苦折磨,直到从此人口中套出有用的消息,才会大发慈悲,放他一条死路,死后尸身,都喂给了后山的白虎。   娄驰神色未变,他道:“护法大人又在说什么笑话?”   “这消息还没问出来,我哪敢放人呢?”   “护法大人不要为难我。”   花想容面色平淡,他看着娄驰,冷笑了一声,道:“娄堂主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娄驰脸色变了变,他的手摸上腰间长剑,微微抽出一点儿,冷下了声音:“护法大人还真是……嚣张。”   “就不怕我告知殿主?”   “说他身边的护法大人……和刺客竟然有勾结。”   花想容忍不住嗤笑:“那你尽管去告诉萧让尘好了,你告诉他我潜伏在他身边四年,你告诉他我就是刺客,看他是相信你呢……”   “——还是相信我。”   娄驰的剑已经完全抽出,暗色长剑垂落在地面上,和他的脸色一样暗沉沉的,花想容察觉到他的身上已经释放出了杀气,妖异的眼眸轻抬,露出明显的不屑。   娄驰眼眸暗了暗,他提起剑来,直指着对面的花想容,“莫说殿主信你还是信我,今日我把你杀死在这里,尸体喂给后山的白虎,谁还能发现你的踪迹呢?”   “何厉。”花想容噙着笑意,道:“他跟着我来的,他当然知道。”   娄驰愣了一下,这一下只一瞬间,手里的长剑却被花想容忽然伸手捉住,锋利的剑尖在他的手心里倏然割出了两道伤口,娄驰手指一颤,险些把剑扔落在地面上。   花想容用他的剑尖抵着自己的脖颈中心,冷笑道:“来杀我……来啊,娄堂主不是说,在此地杀了我,没人能发现我的踪迹吗?”   “怎么不动手呢?”   ……   “娄堂主不敢吗?”   花想容紧握着剑尖,反手往自己的脖颈上就要扎进去,娄驰眼疾手快,用力一抽,将他的剑从花想容手中硬生生抽了出来,看着花想容手心里血肉模糊的伤口,娄驰心里狠狠一跳,一个声音在他脑中不断地说:完了。   花想容看了看手上的伤口,道:“娄堂主放红樱一条死路,我就和萧让尘说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如何?这个交易很公平吧?”   娄驰眸色晦暗不明,他沉默了半晌,才咬着牙道:“花客卿不愧是整个江湖中,最负盛名的谋士……”   就这么一句话,他不仅被花想容抓住了故意伤他的把柄,还得给他把红樱也处理掉,最后殿主责他玩忽职守,这个责任他也得忍气吞声担下来。   因为花想容是真的一句话,就能叫他没命。 第50章 哪只手碰了他?   听见他的话, 花想容神色微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 随后便笑问道:“娄堂主很了解我?”   娄驰看着他,沉声道:“江湖上都是这么说,花客卿谋士榜上第一名, 是乌桓山庄最强劲有力的后盾。”   这也是乌桓山庄虽衰败却依旧在江湖中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随后萧让尘孤身打入乌桓山庄将花想容抢走, 承一个人情,便更没有理由去打压已经岌岌可危的乌桓山庄桓氏,勉强只能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平静,谁先动手谁不得好,会被江湖人诟病, 身为正经家族道派,没有要故意去挑事的理由。   花想容琉璃浅青的眼眸微动,他轻笑道:“娄堂主谬赞了,我们不都是一样的人吗?”   娄驰的面色像被噎了一下一样, 咽不下也吐不出来, 他下意识便想说:谁和你一样?!   永乐殿中, 为臣者忠,为属者从。   亘古不变。   现在却让他发现了这样潜伏在殿主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动手的花想容,可又拿他毫无办法,所有人都知道殿主对这花想容有多纵容,没有确切的证据, 娄驰不敢妄言。   “殿主待你很好。”   娄驰看着他, 道:“永乐殿上下没有哪处比不上乌桓山庄……”   花想容极其轻微地歪了下头:“所以呢?”   娄驰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手心上,道:“如果你保证不会对殿主动手, 今日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你以后依然是永乐殿内的左护法。”   花想容不冷不淡地笑了一声:“娄堂主这是在拉拢我,还是在威胁我呢?”   娄驰道:“只是要护法一个保证。”   花想容收敛了神色,他看着娄驰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不论是什么,话说回来,我得感谢你,娄堂主会帮我处理掉……她吧?”   花想容轻轻指了指吊在铁钩上的婢女,笑道:“如果不是她愚蠢得用这种方法对萧让尘动手,我还没办法脱身呢,乌桓山庄自以为拿个会武的暗卫就能控制住我……想得真简单。”   “脱身?”娄驰眯起眼睛,道:“你的意思是……”   他顺着花想容的手指看过去,发现原本已经几乎没有了气息的婢女,在听到花想容这句话后睁大了剩余的一只眼睛,她似乎是没有想到和她同一阵营的人会这么轻易地临阵倒戈,花想容就那么站在牢房外面看着他,挑衅地向她扬起一个笑容,红樱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不顾被铁钩穿透的锁骨,挣扎着想要脱离出去。   娄驰听着铁锁碰撞的声音,道:“她想说什么?”   他记得自己并没有拔掉她的舌头,可这婢女却只是挣扎,几次张口,她明显是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花想容看了眼红樱血肉模糊的脸,淡淡道:“她没有什么话要说……”   “她只是觉得,我背叛乌桓山庄,不甘心而已。”   她不会说,红樱当然不会说,她甚至不能真正挑明花想容隐藏的身份,现在她能做的,只有以命,来换取娄驰对他暂时的信任,她不知道花想容是否真的倒戈了,只能用命来做一个赌注,假如她现在把一切都说出来,那么乌桓山庄四年计谋将功亏一篑,她真正的主子,什么也得不到。   “没什么话说……那就不用说了。”   娄驰冷下了脸,他走近了一点儿,将手中长剑提起,对准了红樱的脖颈,然后用力扔出!   长剑稳稳穿透了红樱的脖子,涓涓不断的血水流出来,浅绿衣衫的婢女只是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窒息的血水灌入她的口鼻,没多久,便逐渐没有了气息……   娄驰脚尖一跃,从红樱背后的墙壁上取下自己的长剑,用衣袖擦干净,收回了剑鞘中,花想容看着他湿润的衣袖,总算知道他满身的血腥味儿是怎么来的了。   “我已经帮你除掉了这婢女,你的保证呢?”   花想容轻轻愣了一下,琉璃眼眸垂下,再抬起时居然猝不及防地落下一滴泪珠来,晶莹剔透的水珠从侧脸滑落到下巴,娄驰看着他的脸,心里剧烈一颤:“你……”   他哭了?   娄驰身为刑堂堂主,常年不是在地牢审问犯人,就是在研究新的刑罚,身上染的血众多繁杂,也从没有女孩子接近过他,他身边也没有这么轻易就被惹哭了的男子,这是第一次,他居然看见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哭了,这种感觉,很奇妙。   娄驰不会哄人,只能提着剑干巴巴道:“我只是要你一个不会伤害殿主的保证而已,这都说不出来吗?说不出来也不至于……哭吧?”   二十多岁的男人,这么娇气。   花想容泪眼婆娑,他一双浅青眼眸稍稍模糊了一点儿,听见娄驰的话后摇了摇头,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不会伤害萧让尘……”   娄驰握着剑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他的目光从花想容娇艳的脸上快速滑过,又蓦然移开了视线:“既然你保证了,那就走吧,这里……味道不好。”   “太疼了……”花想容走近两步,向他摊开手心,抱怨道:“伤口太疼了。”   娄驰看着他手里血肉模糊,血迹斑斑的境况,又想起花想容朦胧的眼睛,心里微微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哑:“你身上,有药吗?”   花想容道:“没有。”   娄驰沉默了两息,道:“我们去亮一点儿的地方,我给你……”   “上药。”   地牢里的烛光被暗风吹得摇摇晃晃,风里夹带着血腥的味道,花想容面色苍白,咬唇看着白色的药沫被娄驰倾倒在自己手间的伤口处,花想容手心被药粉刺激得伤口一痛,手猛然一抖,药粉就从指尖滑落了下去,再次露出被刀刃所划伤的口子。   娄驰看着他,叹了口气。   花想容委屈道:“太疼了……”   娄驰拿着药瓶,闻言回道:“我这里的药,药性很烈,你忍着点儿。”   花想容看着白色粉末再次被倒进他的手心,下意识疼得又是一抖,眼见着药粉又要被他抖落下去,娄驰眼疾手快,一只手紧握住了他的手指。   这一下两人俱是一愣,娄驰的手松了松,又很快重新握上,花想容似乎仍然没反应过来,任由他握着手指,药粉把伤口完全覆盖住,娄驰扯了块白色的布条,捏着他瘦弱的手腕,覆盖在他的伤口上缠绕了几圈,不知怎么的,花想容的手不抖了,一向拿兵器最稳当的娄驰,他的手却轻微地抖起来。   娄驰有些喘不上气,花想容的身上有种非常淡的香气,不靠近闻根本闻不见,有点像上好的丹药香气,这种味道和整个牢房里的血腥隔绝开来,留下一片窄小的净地。   他只是上药而已,只是上药而已,又没有做别的什么,更何况殿主不在,只要花想容不说,他不说,谁能知道他摸了殿主的人的手……真的是,上个药而已,没什么的……   “你们在干什么?!”   一道阴沉冰冷的声音从他们背后的廊道处传进,这余音还未落,便惊得娄驰立刻松开了花想容的手,迅速跪在了地面上,娄驰这回是真的手抖了,就算他还没看清人,只听声音也听得出来……殿主。   他完了。   萧让尘一身墨色长袍,发丝用墨玉发冠高高束起,衣袖上暗纹飘动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照得他的脸也晦暗不明,萧让尘神情淡漠,一双凌厉的双眸却像刀子一样刺向了跪倒在地面上的娄驰身上。   “娄驰,你在做什么?”   娄驰暗暗咽了口口水,跪伏在地面上回道:“属下拜见殿主!护法大人手臂不慎受伤,疼痛难忍,属下才……”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来,被萧让尘冰冷的目光死死压着,一阵强大的气息狠狠按着他,娄驰额头上泌出了薄汗,在这种狠厉的压迫感下,他猛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娄驰很快反应过来,他咬着牙,道:“属下冒犯护法,罪该万死,请殿主责罚!”   萧让尘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跪伏在地上的脊背,沉声问道:“哪只手?”   娄驰微微抬起头,道:“右手。”   话音未落,冷光一闪,萧让尘湖熙剑出鞘,从顶至下,用剑尖猛地从他的手背刺穿,他死死按着剑柄,眼眸里是一片阴寒之色,娄驰强忍着疼痛,手背上的穿伤刺破了他的经脉,他疼得有些发抖,又忍不住想起花想容手心里的伤口,神思略微恍惚了一下。   萧让尘心里暗含着怒气,他收回湖熙剑,眼眸转向一旁似乎还未反应过来的花想容身上,目光落在他被药粉覆盖的伤口上,心口猛地一颤,软下声音问他:“疼不疼?”   花想容似乎被他吓住了,眼睫不停地颤,一时之间没有回话,萧让尘皱了皱眉,想起他之前答应过花想容不会在他面前动手的话,心里有些懊悔,他把剑收回腰间,一把将还沉浸在惊吓中的花想容抱起,快步离开了地牢。   ……   永乐正殿内。   萧让尘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花想容搁放在床榻边,折身去柜子里找了上好的金疮药来,看着花想容手心里还在不断流血的伤口,萧让尘心里像是被带毒的针狠狠扎了一遍,疼得浑身抽搐,他用沾了温水的棉布把花想容手心里的血迹擦干净,轻轻地涂抹上药膏。   花想容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萧让尘半跪在床榻边,握住他的手指,轻声问道:“疼不疼?”   “疼……”   萧让尘闻言,十分艰难地呼了口气,他以为这人拿他的玉佩是真的下山要听曲子去,却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就去到了那种关押犯人的地牢里,若不是何厉回来禀报,他还不知道花想容假借着明月令去了那种地方,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他用纱布给花想容包扎好伤口,在虎口处扯出两缕布条来,松松地打了一个活结,萧让尘眼睫垂着,握着他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倾身上去吻了吻他有些冰凉的指尖。   伤口处理好了,那么就该来说正事了,萧让尘竭力把自己的语气放得缓之又缓,他抬头看着花想容还沾着泪水的双眸,问道:“怎么弄的?这么严重,你耍兵器玩了?”   这显然是利刃割出的伤口,萧让尘心里虽恼怒娄驰冒犯花想容的所作所为,心里却也知道娄驰不可能有胆子对花想容动刀剑,最大的可能是,花想容自己玩着兵器,不小心伤到了,娄驰也说是不慎,但又没说清楚是哪种不慎。   花想容垂眸看他,轻轻“嗯”了一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谁会故意把自己伤到?   萧让尘心疼得有点想笑,但看着花想容苍白的面容,最终只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也没能向他露出一个笑容,他停顿了片刻,问道:“你怎么没去听曲儿?我以为你下山了。”   “地牢里你也好奇?娄驰有没有为难你?”   话虽是这么问,但花想容把象征殿主的明月令拿走了,全孤湖山上下自然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娄驰不可能一点儿也没眼色地刻意来为难花想容。   花想容沉默了一下,道:“你说杀手是我殿里的,已经被收押到地牢,我就想去看看是谁……”   萧让尘不甚在意:“然后呢?见到了没?”   他侧身坐到了花想容身边,用里面干净的白色袖口擦干他眼睫上残留的眼泪,花想容的皮肤太薄了,就这么轻轻蹭了一下,他的眼上就被蹭出了一片淡淡的红色。   花想容轻合了下眼睛,闷闷道:“我到的时候,红樱已经死了。” 第51章 想容训狗   “死了?”   萧让尘神色微变, 娄驰审问犯人向来最有一套,能让人吊着一条命却又死不了,经受最痛苦的折磨, 直到从他的口中问出有用的消息才会罢手,可花想容说,他到的时候, 人已经死了……消息没套出来犯人就已经被折磨死,娄驰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何厉回来禀报的时候说护法进去的时候刚巧撞上从里面出来的娄堂主, 还停下来说了两句话,如果红樱真的在花想容去之前就已经被折磨致死,那么以娄驰的性格,他会直接来永乐殿里向他请罪,而不是……半路还有闲心和人聊天。   萧让尘锐利的双眸在花想容脸上轻轻滑过,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你确定是你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其实一个刺客出身的婢女而已,从小到大萧让尘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危险的刺杀, 这种情况早已经是家常便饭, 被刺杀, 捉住刺客,审问出背后指使的人,然后找主谋者算账,这一套下来就行流水线一样,萧让尘并不是在意红樱的死, 他只是在意:花想容很有可能在撒谎。   花想容被他这一句质问问得刚擦干净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晶莹剔透的水珠划过他的脸颊,长睫垂下一片错落的阴影, 花想容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仰头反问道:“你不相信我?”   他从来没说过不相信花想容。   萧让尘心里有些沉,这句话几乎是把花想容撒谎的事实钉得板上钉钉,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些事,只能揭起袖子一点一点把花想容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看着他脸上再度滑落的眼泪,萧让尘轻轻叹了口气,换作手指轻轻抹去,却倏然被花想容重重拍开了手,他的力气不大,萧让尘的手背上只有一道极其浅淡的红印,这种程度连疼都算不上,只能说是有些麻。   花想容拢紧衣袍,翻身坐在了床榻的内侧,永乐主殿的床很大,这样的距离足以让萧让尘碰不到他,花想容赤脚抱膝坐在墙角处,一身红衣看起来娇弱又可怜,萧让尘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朝着花想容伸出手,妥协道:“想容,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你拿着明月令去地牢里胡闹,我不是也没有说你?”   “往后类似于这样的地方,都叫我陪你去,好不好?”   只是一个死掉的刺客而已,不值得他和想容之间生出嫌隙,那句话萧让尘自认不该问,既然娄驰冒犯他的护法,那么这个责任替护法承担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看着花想容咬着唇有些委屈的面容,他再次软下声音来,道:“想容,我给你道歉,对不起。”   “以后你想去什么地方,我跟着你去,孤湖山上有很多地方危险重重,你一个人……”   “不必了。”萧让尘未说完的话被花想容轻巧三个字打断,他靠着墙壁抱膝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拿出那枚玉白色的明月令,放在床榻上,轻轻往萧让尘的方向推了推,道:“属下擅自借用,罪该万死,明月令归还殿主。”   萧让尘嘴角的笑容瞬间僵住。   怎么就擅自借用,罪该万死了?   花想容肯用他的东西,能愿意让他宠着,萧让尘就该欢天喜地了,可那无意间的一句怀疑的话,花想容认真地自称“属下”,好像又把他们的关系打回了四年前,打回那个时候花想容自认为是永乐殿战胜的俘虏,不肯对他说一句撒娇话的时候。   那时候花想容刚来孤湖山,他身体弱,又容易感病,自以为自己是萧殿主抢来的宠侍,就真把自己放在那个低贱的位置上,即使夜晚胸口疼痛难忍吐了血,第二天也依旧规规整整地和他一起吃饭,好些天都没露出哪怕一点儿病意,直到有天实在坚持不住了,直接晕倒在了萧让尘的面前。   自此以后萧让尘就知道他不能指望这人主动说他的委屈,他得细细地问,每时每刻都看着他才行,是他把花想容纵得无法无天,娇气柔弱,他本来就是想这么做的,到头来不过是一个刺客而已,他说错了话,花想容以为他生气了,又或者是厌倦了,便主动地退到了一个更低的位置上,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到如今对他说什么“擅自借用,罪该万死”……   萧让尘极其艰难地扯了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他想把话轻轻地说出来,不想让他们之间原本铸造好的关系就这么轻易碎裂,可甫一开口,就先发出了一声哽咽的气音,萧让尘顿了顿,才哑着声音道:“想容,你拿着吧,永乐殿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是你的……”   “我也是你的。”   花想容靠着背后冰凉的墙壁,淡淡道:“属下不敢和殿主称你我,殿主既然不相信我,那么这明月令我便不该拿……萧殿主心善的话,就放我走吧。”   萧让尘困难地喘了口气,他看着低垂着眼眸的花想容,道:“是你不相信我。”   “花想容,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也不信我真心想对你好,你总是觉得我把你当成宠侍……你总是觉得某一天我生你的气了,厌倦你了,就会对你不好……”   不论那刺客是怎么死的,被花想容放过了一条死路还是被娄驰折磨致死,这些他都不想再追究了,他只是有些难过,他宠了花想容四年,竭尽全力要什么给什么,可他却始终不相信自己会永远护着他,就像他方才对花想容的怀疑一样,花想容也不相信他。   “你不相信我说想娶你做永乐殿殿主夫人的话……”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道:“你不想做夫人,我也可以为你穿嫁衣……”   花想容默默听着他的话,忽然“噗嗤”笑了一声,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笑让萧让尘瞬间呆住,他看着花想容往自己的方向靠了靠,抬眸看着他的脸笑道:“我还没见过男人穿嫁衣呢!殿主要让我如愿了。”   萧让尘脸上的悲哀之色还没有散去,他怔怔地看着花想容满含笑意的眼睛,张了张口,道:“你信我?”   花想容拢着衣服对他笑,一双妖媚的眼睛轻轻弯起来,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扯了缕萧让尘的头发绕着圈,道:“是殿主先怀疑属下的,还不许我闹一闹脾气?你好凶残……娄堂主只是给属下上药而已,你一剑把人家的手捅穿了,叫我怎么还娄堂主的恩情?”   “不用还。”   萧让尘反手握住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如蒙大赦般闭眼吻了一吻,沉声道:“他既然失职把刺客审死了,就该受罚。”   他噙着花想容的手指,把他冰凉的手心覆到自己的侧脸上,道:“你是永乐殿的主人,想容不该心疼他……你该心疼心疼我。”   花想容得意地挑眉笑道:“殿主英明神武,哪用得着属下来心疼?”   萧让尘方才被他一句话激得眼眶都要红了,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花想容这是在跟他闹小脾气,不是真的不相信他,四年就算是块千年寒冰也该被捂热了,花想容是人,早就被他纵得不成样子了,怎么可能轻易把这四年一笔勾销,只因为一句话就和他决裂呢?   是他想多了。   萧让尘高兴得如同劫后余生,他拉过花想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手掌轻捂着他的头发,细嗅他身上浅淡的香气,这孤湖山上下,什么人都不能让他安心,只有花想容能。   花想容被抱得太紧,他用力推着萧让尘的胸口,闷着声音骂道:“萧让尘!我要喘不过气了!”   萧让尘闻言松了松手臂,哑着嗓子看着他的脸道:“有我纵着你,往后你怎么闹脾气都行,就是这种话,不许再说了,平白伤我的心……我没有不相信你,你也得信我。”   花想容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萧让尘的胸口,萧让尘稳稳地搂着他,没听见他回答,咬着牙看着他轻颤的长睫,道:“听见了没?往后这种话不许说了。”   “你不能离开我。”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对花想容更好,花想容本该就是他的,他们是天作之合,否则在年幼时,他怎么会在濒临冻死的时候,遇见他此生唯一的爱人呢?   只可惜当初他没有看清花想容的脸,直到七年后他弑父杀兄,夺取了殿主之位,才有底气去乌桓山庄复仇,花想容穿着白色素衣从堂后出来的时候,那一瞬间萧让尘没有想别的,他看着那张脸,心里只有一股要得到他的冲动。   回忆起四年前的再遇,萧让尘眼眸垂下,看着怀里人明艳张扬的红衣,心道:花想容还是更适合红色,乌桓山庄那种规矩繁多,克制守礼的地方,根本留不住他。   只有永乐殿可以。   花想容靠着他,轻轻哼了一声,道:“我听见了,我不离开你,属下生是永乐殿里的人,死是永乐殿里的鬼。”   萧让尘被他话里的“死”气得手指发抖,忍不住低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唇瓣,花想容惊呼一声,用力推他,萧让尘咬够了,看着花想容唇上的艳红肿色又隐隐后悔,花想容皱着眉,抿了抿唇,粉红的舌尖舔了舔唇上伤口,十分没好气地骂道:“萧让尘你属狗的!”   萧让尘伸出手指摸了摸他湿润的嘴唇,闻言轻笑道:“你先闹脾气的,我亲亲你还不行了?”   花想容侧身躲开他想要继续摸的的动作,忿忿道:“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他翻身一卷被子把自己团成了个团,自顾自地滚到床内侧,假装闭着眼睛,道:“你出去,我要睡觉了。”   萧让尘失笑:“可这是我的屋子。”   花想容转头看他:“你生气不让我住了?”   萧让尘答非所问:“我的屋子我为什么要出去?”   看着花想容把所有被子全部卷走,大有一副真的要把他赶出去自己睡的样子,萧让尘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花想容本就是这种娇纵的样子才好,只有这样,他才能拿宠爱一直捆绑着这个人,不让他有离开的念头。   花想容凑近他,问道:“你真的生气了?”   萧让尘看着他沉默着没说话。   花想容娇娇地发出一声气音,又翻身坐起来,搂着他的手臂,抬着眼眸道:“殿主别生气了,属下给您削个苹果吃?”   萧让尘眼皮子跳了跳,他的视线下意识转向花想容那只受伤的手,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想睡就睡吧,我陪你一会儿再出去。”   花想容好像真的对削苹果这件事起了兴趣,他起身下床,赤脚踩在殿里柔软的地毯上,萧让尘惊了一下,伸手想把他抱上来,花想容却一个侧身轻易地躲开了他的动作,从桌子上真的拿了个苹果,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萧让尘腰间的湖熙剑上。   萧让尘揉了揉太阳穴,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长剑,“你想用这个削苹果?”   花想容摊了摊手,示意道:没有刀。   萧让尘深深觉得有些无奈,他轻轻皱了皱眉,想起什么,便问道:“我送你的那把短匕呢?”   花想容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去到殿里的柜子下面的抽屉里翻了翻,从里面拿出一把设计精美的匕首来,又折返回来坐到床边,萧让尘看着短匕柄首上消失的宝石,挑了挑眉,开玩笑似的问道:“上面的宝石,你给扣掉了?”   花想容也跟他开玩笑:“我卖了。”   萧让尘记得那上面原本是有一颗湖蓝色宝石来着,他当初在海边,从一个商户手里买来的,觉得很漂亮,但一直也没什么用处,直到他起意想给花想容做一把短匕,才想起来库房里还有一块这样的宝石,打磨了镶嵌上去,花想容不会武,有他在身边也用不着打架,但只是做个装饰品,也还算好看。   谁曾想花想容转头把这颗宝石扣掉卖了。   花想容专心致志地用刀削着手里的苹果,薄厚相间的红色果皮丝丝缕缕地落下来,萧让尘看着他还算熟练的动作,想来应当不会轻易再伤到自己,只能叹了口气,无奈地捉起他的双脚,用手释放出内力来,给他慢慢暖着,萧让尘垂着眼眸,一只手脱下衣袍盖在花想容的腿间,听着耳边刀削果皮的声音,暗暗发笑。   萧让尘打定了主意,不管待会儿他削成个什么古怪的样子,都要好好地夸他。   在萧让尘看不见的地方,花想容收敛了神色,他轻轻抬起眼眸,看着殿内精美的房梁,意有所指,刀柄熟练拿在手里,刀尖向上转了个方向,挑衅似的笑了笑。   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动作。   何厉隐在暗处看着他的笑容,眉目一凛,手里的弓弩悄悄紧了紧。   那是一个——暗卫杀招的起手式。 第52章 白术   一个客卿, 怎么会懂得暗卫杀招的起手式?虽然这并不是什么隐蔽的招式,任何人都可以学,可普通正常人根本不会去学这种没有任何门道的杀招, 比起这样精巧确切的招式,一般来说,还是修炼内力更加好用。   何厉屏住了呼吸,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死死地盯着花想容的动作, 打算在他出手的前一刻就一击毙命。   花想容慢慢削着苹果,轻抬着眼眸抿着嘴笑了笑,这笑容中的纯良太有迷惑性,何厉用力握紧手中短匕,可下一息, 再等他聚起神思去看时,花想容已经面色如常,他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手指捏着苹果递到了萧让尘的面前:“看, 属下削的苹果不错吧?”   萧让尘松开他的脚腕, 看着他手里奇形怪状的果子, 捏着手指忍下笑意,一本正经夸赞道:“护法的刀功极好。”   花想容也不管他是敷衍还是真心,一把将苹果塞进了他嘴里,萧让尘捏着苹果三两口吃完,花想容坐在床边支着下巴看他, 微微撇嘴道:“殿主都不知道给属下留两口的。”   萧让尘闻言把他抱起来搁到床内侧, 低声道:“那我给你削一个去?”   花想容抱着被子摇了摇头:“我不吃。”   萧让尘意料之中,他轻笑道:“我就知道你不吃。”   花想容没说话, 他抱着被子往内里靠了靠,却猝不及防被一个东西硌住了腰,他皱着眉从腰下把东西拿出来,发现是他方才搁在床上的那块明月令,萧让尘见到这块玉佩,神色微顿,片刻后才道:“你拿着吧。”   花想容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收到枕头底下,他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萧让尘见他身上的绒被被他蹭到了腰间,伸手把被子拉到了他的肩上,温声道:“你不是想睡吗?快睡吧,我不扰你。”   花想容轻轻地“嗯”了一声,久违的睡意逐渐涌上,可他仍旧轻抬着眼眸,微微侧着脑袋,看着床榻边上那个墨色的影子,问道:“萧让尘,我要什么你都给我吗?”   萧让尘被他这样娇柔的语气叫得心里瞬间塌陷下去一大块,他凝望着花想容还泛着淡淡红色的眼周,轻声承诺道:“想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象征殿主地位的明月令都那么轻易地给他了,他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只要花想容想要,只要是他有能力拿到的东西,萧让尘全部都可以给。   他轻拍着花想容的脊背,看着他逐渐睡去,逐渐放缓了动作,花想容早些年夜间忍受胸口处疼痛,往往很难睡个好觉,直到后面被丘万里慢慢地治回来一点儿,萧让尘又精心养着,总算是好了许多。   他只知道花想容是因为幼年服用药物太多太杂,才导致了身体的亏损,但具体是什么样的药物,过去这么多年,已经无从查起,他曾问过花想容,也没有得到答案,这人气血不足,手脚时常发冷,很容易累,萧让尘看着他的睡颜,思及此处,把绒被轻轻又向上方拉了一块,遮住了花想容的手指。   房檐处何厉缓缓收起匕首,刻意地发出了一点轻微的撞击声,瞬间吸引了萧让尘的注意,他原本看着花想容温和的眼眸骤然变得凌厉,双眸抬起,盯着房檐处挂着的灯火,手指搁在唇边,做出一个手势:噤声。   随后萧让尘收起桌上精巧的匕首,放回花想容枕边,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这时已将近深夜,朦胧的月光照在殿前的石子路上,孤湖山地势偏北,山峰险峻,纵然已经是入春的月份,寒风却依旧冷冽,萧让尘吩咐人在自己的殿里烧了地龙,一身墨色衣袍,长立在殿前,仰头看着不远处那株桃花树。   原本永乐殿里是没有这种树的,孤湖山的土壤并不适合这种迎春而生的桃树,只是花想容喜欢艳色,萧让尘便觉得他看见绯红的桃花,应当也会开心,便花了大价钱从山下移植了一颗名贵血桃过来,到五月才会开花,自花想容来了孤湖山,所有外出做任务的人便自动多了一项任务,不论看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带回来能让护法高兴的,便重重有赏。   何厉跟着萧让尘随后出来,他站在萧让尘背后,跪倒在地上行礼:“属下拜见殿主。”   萧让尘背对着他,没让他起来,他侧身看了眼殿内昏暗的烛光,压低了声音道:“这几日护法在孤殿中歇,你不用再夜值,换个轻手的人来。”   “从前十甲里选。”   何厉闻言手指一紧,连忙辩解道:“属下无意惊扰护法,只是有要事想要禀报!主上恕罪!”   萧让尘不理会他的辩解,只是看了他一眼,声音不轻不淡道:“你也知道惊扰了护法歇息,往后便时刻注意着。”   “护法不是你的同僚,他是你的主子,花想容便等同于孤。”   何厉垂眸,低头应是。   萧让尘本没有要责难他的意思,他叫何厉不用再夜值,实则是因为武林盟似乎近日来有些不清不楚的动作,每五年期的望涯大会将近,武林盟似乎有意想拉拢靠南边的乌桓山庄合并,他想叫何厉带人去探探虚实,却被误会了本意。   不过作为殿主,和一个下属解释这些也没什么必要,萧让尘又站了一会儿,没听见何厉再说什么,忍不住皱起了眉,回身沉声问道:“何厉,你不是有要事禀报?为何不说?”   何厉跪倒在地上,抓着轻弩的手越来越紧,压迫感随之而来,他知道殿主未对他刚才的行为加以责罚,其实并不是因为萧让尘脾气好,对下属优待,这种优待除了给花想容,萧让尘没给过其他任何一个下属,一视同仁,御下甚严,是他的一惯作风。   假若方才他真的吵醒了花想容,必不可能只得这么一个“不用在殿中夜值”轻飘飘的命令,想起娄驰身上沾了盐渍的鞭伤,何厉用力咬了咬舌尖。   不能说。   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花想容那个动作是否真的是暗卫杀招的起手式,还有待探查,万一是他看错了,或是花想容无意间做出了这个动作,那么他此时告知殿主的话,到往后都是诬陷,以殿主的脾气,又怎么可能忍受花想容被泼上一盆这样的脏水?   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他现在把这事说出来,有害无利。   上头殿主在问话,下面何厉的大脑飞速运转,既然这件事不能说,那么就得寻件其他的事把他原来想说的话掩盖过去,他跪伏在地上艰难地喘了口气,在萧让尘逐渐没有耐心,压下来的内力越来越强的时候,何厉咬着牙硬挺着压力,张口道:“娄堂主半钟前因审查失职,已在刑堂受完二十道鞭刑,等候殿主发落。”   萧让尘微微挑眉,这种小事儿也用得着跟他说?   “这就是你口中的要事?”   萧让尘的声音听着没什么怒气,何厉却愈发害怕,他攥紧手中轻弩,手指有些发颤,低声道:“还有另一件事,派去乌桓山庄的细作,在昨日失去了联系,应当是……已经被处理掉了。”   萧让尘闻言,脸色沉下来,他摸了摸腰间的湖熙剑,声音里带着寒意,骂道:“废物。”   何厉继续道:“细作与乌桓山庄暗卫有过短暂交手,传回的最后一条消息只有两个字。”   “什么字?”   何厉抬头,回道:“白术。”   白术是一味药材的名字,为着花想容这副病体,丘万里用遍了所有的药方,四年来就算萧让尘不懂药理,也多多少少记了些药材的名字,暴露的细作传回一道药材的名字,萧让尘不解其意,他轻阖着眼眸思索了片刻,道:“那边不用再探查,明日你带人去拜访武林盟,只看姜镜止对乌桓山庄是何态度。”   乌桓山庄早已经衰败,就算内里真有些什么本事,也无异于是小猫挠痒,更何况真正压得住乌桓山庄的客卿花想容,此时已经在他这里,再多的权谋算术也没用,真正的天下第一谋士,乌桓山庄早已经在四年前失去了。   萧让尘无意让花想容再参与到这种谋划事件当中,也不想把他爱的人当做和旁人一样的一把刀来使,即使花客卿的名号天下闻名,萧让尘只想让他开心地被自己宠着,那些惨烈的宗族斗争,他一点儿也不用参与。   何厉跪在地上,斟酌了一下语言,道:“昨日殿主和护法共饮,不叫人擅闯,属下才今日来报。”   “属下经多方探查,推测细作传回的消息,应当是一个人名,但具体是乌桓山庄何人,现在还不得而知。”   “人名?”   萧让尘轻轻皱眉,前些日子乌桓山庄忽然贴出告示,广纳江湖贤才,桓越早年被他打断手脚,桓氏大权旁落是迟早的事,这时候招纳贤才,还如此广而告之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架势,有些古怪,既然已经推测出这白术是一个人名,在此之前他从未从乌桓山庄知道过这么名字。   那么大概是乌桓山庄……近来新的一个客卿,乌桓山庄的客卿不少,但能让去往那边的细作单独一条消息传回的名字。   这人,有些本事。   “不用理会,”萧让尘扯紧外袍,沉声道:“注意着武林盟的动向,随时禀报。”   这白术再有本事也翻不了天,乌桓山庄想再养出一个花想容,简直是做梦!   何厉低头应下,又听见萧让尘稍稍缓了声音,“叫娄驰不用再跪着了,既然已经自觉领了罚,便没什么发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是。”   萧让尘心里知道红樱的死大约不是娄驰审刑过度导致的,更大的可能是花想容进了地牢,为让红樱解脱,才擅自动了手,可十个娄驰也比不上一个花想容,萧让尘心里有数,他知道自己该偏着谁。   ……   何厉领命来到刑堂的时候,娄驰浑身遍布是血污,后背上的鞭痕深刻入骨,他低着头,轻阖着眼睛,只发出一点细微的喘息声,一个失误,领了二十鞭,即使二十鞭算不上多严重的刑罚,可他目光落在了娄驰的手上,看见他手背上的血洞,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娄驰抬头看见是他,扯着嘴笑了笑,道:“原来是何堂主啊。”   “不过是没叫你进地牢,何堂主跟殿主一说,我就领了二十鞭子,您真有本事,下次记得提点提点我,还能提前做准备。”   何厉见他这种时候还有气力开玩笑,把手里的药直接扔到他面前的地上,冷着声音道:“殿主命令,叫你不用再等发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娄驰挑了下眉,拾起地上的药瓶捏在手心站起来,深刻入骨的疼痛险些让他有些没站稳,娄驰一把扶住身旁的墙壁,见何厉没有任何动作,便笑道:“好歹同僚一场,何堂主也不知道扶我一下,真是寒心。”   何厉不答反问,他站在原地看着满身鞭伤的娄驰,垂着眼想了一会儿,斟酌着问道:“今日护法入地牢,娄堂主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娄驰把药瓶的瓶塞咬开,倒到自己手心的伤口上,眉毛都没皱一下,他搓了搓手指,道:“何堂主指什么?”   何厉道:“今晚我在殿中值勤,偶然发现花……护法削苹果时候的刀法,有些像暗卫的杀招。”   娄驰的手指顿了顿,他看向何厉,从头到脚将他扫视了一遍,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自己是暗卫,也别看谁都是暗卫,护法是天下第一谋士,不屑于学你那种阴险的招式,殿主护在心尖上的人,你要是惹了他,就等着死吧。”   他抬起手让何厉看了看他手背上的伤口,道:“看吧,这就是下场。”   何厉眼睛都没动一下,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或许是看错了,所以才来问你,护法在地牢中,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行为?”   娄驰扯了衣服上的布料,咬着牙将手上伤口缠紧,听见何厉的问话,笑着道:“有啊。”   “护法他…摸我的手了。”   看着何厉一副不可置信和“你有毛病”的眼神,娄驰无奈地摊了摊手,道:“何堂主要是指这个,我已经完全告诉你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我可要回去睡觉了。”   何厉咬牙嫌弃地看着他,沉声道:“殿主怎么没把你捅死?”   娄驰没再回嘴,他撑着墙壁,道:“何堂主,麻烦让让路……”   何厉侧身让出一条道,看着娄驰背后的鞭痕,忽然问道:“红樱真的是你审刑过度死的吗?” 第53章 我以前还见过你呢   娄驰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扶着墙壁侧身靠在上面,回头看着何厉,忍不住笑道:“是人就会有失手的时候, 何堂主没必要拿这个来嘲笑我吧?”   何厉的眼睛浓稠如墨,他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失手?”   说完这句话,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下意识地否决了自己:娄驰不可能失手。   娄驰弯起一双单薄锐利的眼睛,像大人哄小孩儿一般, 摆了摆手,一边笑道:“好好好,你赢了!你最厉害!我比不上你。”   “那么何堂主可以放我走了吗?”   二十鞭虽不重,那也不是闹着玩的,若不是凭他的意志力强行挺着, 才没让自己晕过去,此时此刻,怕是要在同僚面前丢脸了,娄驰叹了口气, 在谁面前丢脸都不能在何厉面前丢这个脸, 不争馒头也争口气呢, 在何厉眼前摔下去可还行?   何厉闻言看了看他手背上胡乱包裹的白色纱布,忍不住提醒道:“你这样处理伤口,迟早会发热。”   “他娘的……”娄驰低声骂了句脏话,又阴阳怪气道:“等何堂主什么时候失手,就轮到我拦着你问东问西了……”   他稍稍顿了一下, 道:“真不能跟你说了……”   “疼得受不住了。”   这句堪称是示弱的话终究还是让何厉浅浅顾念了一下同僚之情, 他上前半蹲下身,拽着他一只手臂, 一把将娄驰背到背上,没等背上的人反抗,就已经往他的住处走去,娄驰全身没力气,有个人形座椅,不用白不用,反正已经在何厉的面前丢过脸了,也不差这一回。   何厉背着他,过了很长时间才回答了他方才的话:“娄驰,我不会失手。”   娄驰嗤笑一声,他想说是人就会有失手的时候,何厉哪来的底气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失手?刑堂暗堂不互通,甚至在萧让尘刻意的引导下,还有些不太明显的对立姿态,因此他和何厉的关系可以算的上是——极其不好。   何厉不知道背上的人在想什么,可他下一句话紧接着上一句说了出来。   “你也不会。”   娄驰愣了一下,笑道:“何堂主自信,对旁人也有信心,真是不可多得的赤子之心。”   何厉没回话,他踹开门一把将背上的人扔到了床上,娄驰背后伤口被床榻狠狠一撞,忍不住疼得喘气,他坐起来就想骂何厉,可看着何厉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娄驰憋屈地缩了缩手,强忍下了这口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厉。”   何厉转身,疑惑道:“我的什么意思?”   娄驰道:“你方才问我话的意思。”   何厉愣了一下:“你知道?”   “没有证据。”娄驰拉过一个枕头靠在腰后,疼得直直倒抽凉气,他缓了缓,才道:“殿主显然是要偏护花想容,你没有证据,到时只能落不着好。”   何厉沉默了一下,问道:“所以花……想容,真的是……”   娄驰连忙摆手,道:“我可没这么说。”   他疼得思绪混乱,忍不住皱了皱眉,道:“花想容是不是刺客或杀手,还有待考证,我只是提醒你没有证据不要乱说,护法始终是护法,不是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你说话注意着点儿。”   何厉站在原地看着他:“假若他真的是呢?”   真的是?   娄驰垂了下眼睫,想起地牢里花想容冰凉的手指,又回忆起他流着眼泪对自己的保证,心口猛然疼了一下,那身红衣大约是要,永远这样留在他心里了,可花想容不是别人,他是殿主爱着的人,这样隐晦的心思,他一旦暴露出来,将会是无休止尽的惩罚。   萧让尘不会把花想容让给任何一个其他的人,他能做的,只有维护永乐殿。   他闭着眼睛正了正神色,沉着声音,道:“假若他真的威胁到永乐殿,我会第一个出手。”   ……   山下已经逐渐入夏,热气蒸腾,孤湖山却刚刚才暮春,风还是冷的,山顶一片雪白,雪融化作的积水润得泥土全是湿气,殿外的桃花树已经长出了点儿绿叶,透过窗杦可以很轻易地抓到桃枝,花想容近来精神不济,又受了点儿寒,便咳嗽不止,连喝了几天的药。   萧让尘难得狠心制着他,没敢叫他再下山去玩儿,花想容因此闹了几天的脾气,以往喝药,都得萧让尘哄了再哄,又提前准备着蜜饯才能好好地把整碗药喝了,现在要么是不喝,要么就趁萧让尘出去谈事情,悄悄把药倒进窗边的花盆里去,对着旁人,皆是一视同仁的一副冷脸,也不乐意说话。   萧让尘看他又逐渐瘦下来的脸,又气又恼,气的是他不喝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恼的是他自己,自从发现了花想容不喝药把药倒进花盆里,咳嗽越来越严重以后,萧让尘气得拿药碗硬灌了他一回,还没喝两口,看着花想容被激出来的眼泪,和薄红的脸,他就先心疼了,随后涌上来的便是一层一层的后悔。   “对不起对不起……”   他搂着花想容的肩,把没喝完的药放到一边,抚摸着他的发丝不停地道歉,花想容似乎是真的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逼迫吓坏了,伏在他的胸口一边咳嗽一边哽咽,断断续续地说不出话,萧让尘揭下衣袍裹在花想容身上,盖住他小半张脸,看着花想容沾了泪意的长睫,倾身下去轻吻了一下,嘴唇惹上一片湿意。   萧让尘搂着他,轻声解释道:“想容,你知道我没想逼迫你的,你不喝药又跟我闹脾气,我气极了……”   四年多前花想容病得连话都说不了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萧让尘那时日夜不停地照看着,唯恐他醒来就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他不是气极了才强迫花想容喝药,他是太害怕,害怕花想容又像四年前一样,病了也不说,害怕他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他不敢让这种害怕也担在花想容的身上,只能看着他的脸,对他说他是气上头了才会这样,什么气都不会叫他对花想容动手,只有害怕可以。   花想容靠着他的胸口轻轻抽泣着,嘴唇微微张开,黑色的衣袍覆在他的脸上,萧让尘没听见他的回答,也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有胸口的温度提醒着他:花想容哭了,他现在很难过。   萧让尘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手指也禁不住似的颤抖起来,可这样的状况下,萧让尘仍旧是艰难地和缓了呼吸,一手揽着花想容的肩,另一只手将他面上衣袍揭开,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他,花想容没有抗拒,双手撑在他的胸口,一张艳丽的脸上有些淡淡的红,他逐渐稳住了呼吸,有些唾弃自己越来越娇气的样子。   萧让尘宠他,他才敢闹闹脾气,萧让尘要是早对他没那个意思,他就该像个规规矩矩的下属一样,像为乌桓山庄卖命一样,为永乐殿卖命。   想到这里花想容也不想再装模作样地当个娇娇小姐,萧让尘喜欢宠得他娇气的样子,偶尔装一下是乐趣,一直装那就该犯头疼了。   他径直坐起来,手臂从萧让尘颈间伸过去,拿过药碗仰头一口喝下去,萧让尘没来得及阻止,直到花想容把药喝尽,瓷碗被他搁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微的碎响,萧让尘看着他唇边的药渍,轻轻按着他的后脑吻了吻,低声问道:“苦不苦?”   药哪有不苦的,花想容沉默着想了一会儿,他攀附着萧让尘的肩头,委屈地搂住了他的脖子,道:“好苦,我不想喝了。”   萧让尘立刻心疼得要命,他用内力暖着花想容冰凉的脚,低声道:“苦就不喝了,我以后再也不逼迫你喝药了……对不起,想容。”   花想容默默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担心我的身体……我没有气这个,我气的是……”   萧让尘看着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瘦弱的脊背,花想容捉住他的手,看着他继续道:“我气的是你不让我下山去玩儿,上次春樱楼的曲子你也没让我听完……孤湖山上也没有好玩的地方,你又天天在忙,太无聊了。”   萧让尘愣愣地看着他:“只是因为这样?”   “什么叫只是因为这样?”花想容睁大眼睛,埋怨道:“你不叫我听曲儿,我什么乐趣都没了!”   萧让尘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是请了乐师给你?那个没有乐趣吗?”   花想容撇了撇嘴,道:“他唱得不好。”   又用手绕着萧让尘的头发,娇声道:“属下就喜欢听春樱楼里那艳俗的曲子,听不来殿主喜欢的天籁之音。”   萧让尘任由他把自己的头发搞乱,摸了摸他的脸,笑道:“什么叫我喜欢?”   “你喜欢的就是我喜欢的。”   他捧着花想容的脸,用手指蹭掉他唇上的水渍,温声道:“最近山下乱得很,还是别下去好,等过几天了,我带你去中原玩。”   花想容问道:“发生什么了?”   萧让尘便笑:“你忘了?望涯大会将近,最近许多人都往武林盟去呢。”   孤湖山地势向北,又临大道,近来有许多宗门都路经此地,花想容又刚受了寒,不方便往人多的地方,万一再感了什么病就不好了。萧让尘叫人加强了山下的防御,以防有人趁乱上山来,不多时他也要出发前往武林盟,正好带着花想容去中原玩一遍。   望涯大会?   花想容沉默了片刻,问道:“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萧让尘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回答道:“带你去玩儿。”   “早些年前殿主带我去过望涯大会,那时候我还是永乐殿里最低贱的六公子,你就已经是天下闻名的乌桓山庄客卿了。”   他丝毫不顾忌地把自己陈年的伤痛揭露出来,甚至不愿再叫那死去的人一声“父亲”,弑父杀兄,大逆不道,可再恶劣的事,他也已经做过许多了,唯一他觉得幼年那些事还有些欣慰的是——他遇见了花想容,并且在多年后的今天,他的想容在他身边,被他养得这样好。   萧让尘细细回想着六年前的望涯大会,记忆里的花想容似乎只是一身白衣,端坐在席间,当时的永乐殿权势不高,因此离得有些远,萧让尘没能看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只是当时仍然记得有人曾在乌桓山庄,为他说过两句话,只可惜因为身份和莫名其妙抗拒的心思的缘故,萧让尘始终也没有上前去和他搭话。   现在想起来,倒是还有点后悔,或许当初他上前主动去和花想容认识,便能早些把他从那乌桓山庄中抢回来,也不至于四年前才又想起这件事。   花想容依旧沉默着,他绕着萧让尘头发的手顿住,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半晌才像是小心翼翼地道:“我现在已经不是乌桓山庄的客卿了。”   萧让尘握住他的手,忍不住轻吻了一下,挑眉笑道:“你当然不是乌桓山庄的客卿,你现在是我殿里的护法,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到会上你尽管去玩,身上带着明月令,就代表着我,没人敢惹你不开心。”   花想容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属下可就要仗势欺人了?”   萧让尘笑道:“你欺负谁都行,出什么事你就找我,我永远给你担着。”   他回想起乌桓山庄花想容的白衣,又看了看怀里人娇艳的红色衣裳,意味不明地说道:“还是红色衬你好看,白衣显得病气了,你说是不是?”   花想容抬眸看他,弯唇笑道:“殿主不就是想说乌桓山庄的衣裳不好看嘛?”   萧让尘被他看出了意图,未免失笑,伸手捏了把他的脸颊,又唯恐力气大了掐出红色,轻轻碰了一下便松了手。   花想容淡淡道:“乌桓山庄尚素色,所有客卿都是一样的衣服,没有什么好比较的。”   萧让尘有些不服气,他抱紧一脸“公正评判”的花想容,低声道:“永乐殿的衣裳最好看,你想穿什么颜色都有,又合你的身……”   他说这话并不是夸大,永乐殿没有那么严苛的规矩,况且花想容所穿衣裳的颜色花纹,又或者是刺绣布料,都是他亲自看过的,选的都是顶好的湘云布制成,论哪点儿都比乌桓山庄要好得多。   花想容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随后靠在他怀里合上了双眸,萧让尘见他似乎是有些困倦,便把他身上的衣袍再次拢紧了一些,遮住他小半张脸,花想容忍不住微微挣扎了一下,抱怨道:“热。”   萧让尘薄唇含笑,把衣袍拉开了一些,指腹轻轻柔着他的手腕,低声道:“乖,睡吧。” 第54章 试探   花想容方才又哭又闹的, 早已经把全部精力耗尽了,可又不知怎么的,那种久违的失眠病症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花想容抓着萧让尘的衣襟合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越是困倦越是烦躁, 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还是被这两种交杂的感觉恼得心火上头。   “怎么了?”   萧让尘搂着他, 感觉到他不太平稳的呼吸,就知道他没有睡着,垂眸见怀里的人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一副面无表情的迷蒙样子,不禁轻轻皱了皱眉, 心疼地贴了贴他的额头,温声问道:“睡不着吗?”   花想容摇了摇头,撑着他的手从萧让尘怀里出来,那件玄色外袍还披在他的身上, 黑红色相杂, 又搭上他苍白的容色和及腰未挽的长发, 有些莫名的怪异感,他坐在床边,道:“……我想吃苹果,你去给我削。”   萧让尘看了他好一会儿,手臂有意无意地护着他, 不让这思绪不清醒的人不妨从床上掉下来, 他垂眸看着花想容的神色,淡淡道:“你不吃苹果。”   话虽是这么说, 萧让尘却还是去桌上拿了个又大又红的苹果来,单手在床上翻找了一下,果然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原来那把短匕,萧让尘看着它锋利的刀尖,未免失笑。   当初铸造它的时候也没想到这短匕专职用来削果子了,不过也算是物尽其用,按原来的想法,当个装饰品也是好的。   萧让尘用刀很利落,“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薄薄的果皮落下来,花想容看着他的动作,眼睫一颤一颤的,发呆的样子有些像猫科动物,萧让尘一边削着苹果,一边注意着他的神态,此时才刚过晌午,花想容吃好了饭,又被灌过一回药,病痛勉强不再发作,脸上也有了点淡淡的暖色。   花想容坐在床边,看着他忽然问道:“娄堂主的伤怎么样了?我听说他领了二十鞭的罚。”   萧让尘拿着匕首的手顿了顿,心中的情绪不可避免地泄露出来,他垂着眼眸,紧握着匕首,避开了花想容询问的视线,一双墨色眸子在他没有察觉的地方,溢满了冰冷寒意,声音也没禁住似的低沉下来,他看着手里削好的果子,递给花想容,反问道:“你那么在意他做什么?”   花想容没有接苹果,他摇了摇头,道:“我不吃。”   萧让尘知道他从来不吃苹果,便也没再强求,把裸露的果子放在桌上的小瓷盘里,轻声道:“是不是无聊?我们下局棋?”   花想容捏着手指,道:“我下不过你。”   萧让尘实在是看不得他难过,他从抽屉里把那盒白玉棋子拿出来,道:“现在外面乱得很,实在不能让你下山去……”他铺开棋盘,把黑白子挨个数了数,一子不少,又道:“我让着你。”   花想容看着他,嘴角轻轻弯了弯:“让我几子?”   萧让尘坐到另一边,笑道:“一百八十子都让给你。”   花想容拢着黑色外袍,长睫轻挑:“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无赖?”   萧让尘把黑色棋子盒递给他,闻言道:“你让我削好了苹果又不吃,岂不是更无赖?”   花想容耍无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棋局上悔棋无数次,萧让尘刻意让着他花想容都差点要输,后来他们下棋,花想容便会提前把白子藏几颗到袖子里,萧让尘也不戳破他,有意无意地每次都让他赢,能让花想容开心了的,才算是正事。   花想容支着下巴,将一枚黑色棋子随手搁到了棋盘的正中心,闻言轻声笑道:“属下就是无赖,殿主不让着我,属下就不玩了,您就自己对弈自己得了。”   萧让尘见他有了些精神,心说怎么可能不陪他玩?手指捏起一颗白子紧跟上,他要是不让着花想容,这人就该趁他不注意又跑山下去玩了,就在殿里下下棋,比往什么春樱楼里听曲儿安全的多。   微光透过树缝,又穿过菱花窗杦,照在花想容半个身子上,黑色外袍袖口的暗纹也散着淡淡的光,棋盘上棋局已经成势,萧让尘越下越觉得想笑,捏着白色棋子盘算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让花想容赢,花想容在孤湖山四年,下棋的技术是一点儿也没有长进,他还记得这人刚来孤湖山的时候,对下棋是完完全全不懂一毫,规则也不甚清楚。   后来下得多了,倒也慢慢好了一些,或许是花想容的脑子全都用在权谋上了,对棋局一窍不通也正常,萧让尘这边心里已经不自觉地给他找好了借口,那边花想容看着棋盘在心里和系统对话。   “下一步下哪?”   【宿主,作弊是没有好下场的,我们要遵纪守法,严格抵制一切作弊行为】   “别废话,上次帮我作弊的不是你?”   容枝有这个下棋的脑子,可剧情里的花想容没有啊,为了控制住自己好胜的手,容枝都没敢刻意地去看棋局,全权让系统这个傻子代劳,萧让尘估计也不知道跟他下棋的是一个笨蛋系统。   他手指捏着白棋,看着花想容十分有信心地把黑棋下到了一个地方,眉心微微皱起,犹豫了再犹豫,捏着白棋的手几次也没能落下去,他无奈看着花想容,轻声问道:“你确定下这里?不再考虑考虑了?”   容枝在心里肆无忌惮地嘲笑系统:“看吧看吧,被嘲讽了吧?”   【……别家宿主都是向上作弊,你是向下作弊,还怪我】   花想容挑眉看着萧让尘,道:“不考虑,就下这里。”   萧让尘无奈叹气,这棋局被他下得乱七八糟,这步一走,花想容必输无疑,他盯着棋盘看了又看,也没找出能再放一次水的办法,下哪儿黑棋都无路可走,萧让尘捏着棋子,正准备等这局完了再去好好哄花想容,可随即“哗啦”一声巨响,黑白棋子接连坠落在桌缝和地面上,花想容做完坏事,手指交叠着搁在脸侧,含笑看着他道:“你快要赢了,我不下了。”   屋里的声音吸引了门外值守的暗卫,未等暗卫敲门询问,萧让尘便先一步沉声道:“无事,离开。”   这副黑白玉棋子算是让花想容给毁了,萧让尘脸色都没变一下,把手中那颗白棋搁到一边,纵着他肆意胡闹,伸手把笑得开怀的花想容揽进怀中,却一个猝不及防被他反压在床头,萧让尘遏制住自己下意识的反抗动作,仰头看着跪坐在他腰间的花想容,笑问道:“怎么了?”   花想容沉默不语,倾身下去揽住他的脖颈,未被萧让尘看见的手心里,藏着一枚黑棋,就搁在他一无所知的脑后,暗卫杀人,随处都可为武器,仅仅一枚棋子,就能让一个人瞬间没有生息,如果萧让尘了解过这种杀人方式,或者不那么信任他,那么此时他应该知道……这是杀手榜上,哪个人的绝技。   萧让尘被他全身的重量压着,伸手摸了摸花想容清劲的腰身,只觉得他瘦得过分,养这么久,也只是有了点气色,至于身上的肉,是一点儿也没多长,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仰头吻了吻花想容有些泛白的嘴唇,嘱咐道:“我忙的时候,你也不能忘记用膳,想吃什么后厨里都给你单独备着呢,吃药我不逼你了,但饭一定得吃。”   花想容正对着他锐利的黑眸,眨了眨眼,道:“你好啰嗦。”   萧让尘没好气地咬了咬他的下唇,笑问道:“我啰嗦谁?”   花想容撒娇道:“反正不是我。”   萧让尘看着他,勾了下他的鼻子:“谁最不听话就啰嗦谁。”   花想容卧在他身上,手指又不自觉地拽起萧让尘的头发玩,他想了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中原?”   萧让尘任由他玩着自己的头发,搂着他的腰身,用温热的手指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回答道:“再过几天。”   又问:“你无聊了?”   花想容手心里的棋子紧了紧,他有些勉强地笑着,将侧脸贴近萧让尘的胸口,没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萧让尘心疼地搂紧他,轻声问他的意见:“那我们早点去?”   “我让底下的人快些准备。”   花想容气恼,用一只手推了他一把,萧让尘稳着身体丝毫未动,花想容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用力很大,已经咬出了两排淤伤,他将头埋在萧让尘颈间,道:“你太不讲道理了!”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没头没尾的,萧让尘却出奇地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无奈地亲了亲花想容的嘴唇,低声解释道:“我又不是不给他们加俸禄。”   说是准备东西,实际上还不是给花想容好好准备着那些吃的用的玩的,以往他去参加望涯大会,一匹马跑一天多就到了,现在身边有个这样娇气的花想容,让他骑马肯定是不行的,萧让尘又怕自己心疼,又怕让他哭,早在一个月前就打造好了马车,什么都细细地给他想过了,这人在这里担心他给那些下属增加工作量。   小混蛋。   花想容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问:“娄堂主也跟我们一起去吗?”   听见他的话,萧让尘差点儿没在花想容面前维持住温柔的语气,他咬了咬牙,双手捧起花想容的脸,轻斥道:“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去。”   花想容平日里对殿中所有人都是不冷不热的,就只上次和娄驰说了两句话而已,就把他给记住了,这一小会儿的时间,已经问了他两遍!   “你凶什么……”花想容低声喃喃,他手心里的黑色棋子已经被捂热,薄薄的汗渍染脏了他的手心,花想容垂眼看着面前的萧让尘,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张了张口,极其艰难道:“……对不起。”   萧让尘心口一颤,险些坐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捧着花想容的脸:“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花想容惹出多大的事才值得他对自己说这句“对不起”?   以往他作出的乱子也不少,在春樱楼喝茶里和别家一言不合吵起来,滚烫的茶壶就那么甩到那人脸上,这只能算得上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以永乐殿的权势,给花想容善后是非常容易的,所以萧让尘才叫他不用顾忌着,他登上这个位置,如果不能偏护着自己喜欢的人,那还有什么用?   可是现在他对自己说……对不起?   一向冷静沉稳的萧让尘也不禁在他这句道歉下紧张起来,他拥着花想容坐起来,把声音放得一缓再缓:“惹什么事了?”   “别怕,有我在呢。”   花想容紧握着手心里的棋子,把手藏在萧让尘背后,抿了抿唇小声道:“我骗了你……红樱不是在我去之前就死的……”   “红樱是我,是我杀的……不关娄堂主的事……”   萧让尘听清楚了他的话,被吊起来的心瞬间放松下来,他轻轻闭了闭眸,松了口气,道:“……原来是这事。”   花想容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他靠着萧让尘坐起来,问道:“你不生气?”   萧让尘看着他,道:“你和她主仆一场,情谊不说多深厚,那也有四年,很久了,放她一条死路,是你心善,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他居然都给你找好借口了,居然都没怀疑你和红樱是一波的?】   【绝世好反派】   “这样正好,”容枝在心里道:“他多相信我一次,到后面决裂就会觉得自己有多蠢,一怒之下和主角开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本书一个专心搞事业,一个死恋爱脑,一个被迫搞事业的工具人——也就是他,等到主角和反派打起来,那时候他早就死遁了。   “这是什么?”   花想容正在发呆,忽然手腕被萧让尘捏住,一个不注意,他左手握拳的姿势被萧让尘注意到,说手心里没东西都没人信。   花想容眼睫颤了颤,主动摊开了手给他看。   萧让尘从他手心拿过那枚黑色棋子看了看,又给他放回手心,笑道:“你藏错棋了吧?”   “以前不都是藏我的白棋?”   花想容没法解释这个,就摊着手不说话,萧让尘捏了把他的脸,似乎也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只是起身从桌上拾了一颗白棋子,捏在手指间,轻轻屏住呼吸,眯起眼眸看着窗外,对准了方向,用力一掷!   啪!   棋子穿透菱花窗,一声短促的叫声瞬间歇下,听声音,应当是一只小麻雀,花想容讶异地看着他,手指间的黑棋已经重新变回凉凉的玉石,萧让尘挑眉看着他,“要不要学,我教你?”   小时候萧让尘身份尴尬,也没人教他武功,所幸他还算是天资卓越,就这么用石子练,也练对了方向,凡是剑招,都能看过一遍就会,被前殿主派到各地去做任务的时候,也会废点儿心思搜罗一些罕见的剑法,到后来他弑父杀兄,才让湖熙剑真正天下闻名。   花想容思索了片刻,似是感兴趣地点了点头,萧让尘便在背后握住他的手腕,给他示范怎么使力,用哪里的力,萧让尘手指划过他的手腕,顺便把了下他的脉象,没发觉什么异常,便放了心。   他握着花想容的手指,在其指尖灌输进一股强劲的内力,屏住呼吸听着窗外的声音,然后捉着他的手用力掷出,“啪”得一声,还没等萧让尘夸他打中了,菱花窗外就传来一声惊叫。   “啊呀!谁干的?!” 第55章 雀起   “这可是索哥哥堂中的信鸽!”   萧让尘闻声望去, 沉着嗓音轻斥道:“永乐殿前,吵什么?”   “萧纯,进来。”   花想容顺着萧让尘的视线, 透过菱花窗,看见殿前的女子双手捧着一只白鸽,她梳了两个麻花辫子, 青绿色的蝴蝶发簪栩栩如生,黄色裙摆似花瓣散开, 十分娇俏,萧纯听见声音,回头看去,一双明亮的杏眼蓦然眨了眨,她单手拎着裙摆快走几步推开了殿门, 对着萧让尘唤道:“哥哥!”   萧让尘目光落在萧纯手中受伤的白鸽子上,大概也明白了些什么,原来是花想容打中了信堂的信鸽,所幸他没有内力, 萧让尘也没用全力, 两个人心里都有数, 鸽子没有死,大概只是受了些伤,便对着花想容调笑道:“你打中了索秋白千金不换的白鸽。”   又问萧纯:“又是索秋白叫你送信来?”   萧纯点了下头,发上的青绿蝴蝶就似要飞起来一样,上下摇曳。   “给我罢。”   小时候萧纯就喜欢追着信堂公子索秋白跑, 到大了还是这样, 还向他上书请求过加入信堂索氏,不过萧让尘没批——永乐殿的大小姐, 去做什么下属?   萧纯愣愣地把鸽子想搁到他手上,萧让尘看了她一眼,反手从鸽子脚上取下一个小竹筒,从中倒出一张折叠的小纸条,萧纯愣了一下,提醒道:“我的鸽子!”   花想容见萧让尘只是掀了掀眼皮,似乎没有要理会这位大小姐的意思,便哭笑不得地出口解围:“大小姐,给属下吧。”   萧纯抿着唇看了眼正在拆信的萧让尘,脸颊红了一片,讷讷小声道:“叫我萧纯就好啦!”她把手中的鸽子递给床榻上的花想容:“护法大人……给你。”   花想容双手接过白鸽看了看它翅上的淤伤,轻声道:“不严重的,养两天就好了。”   萧让尘只灌输了一丝内力给他,花想容体弱,也没用什么大力气,倒是阴差阳错没让这鸽子白白丧命,若是真的把这鸽子不小心弄死了,萧纯少不得要闹一场。   萧纯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鸽子抱在怀里,看着花想容披散的头发,又微微撇了撇嘴,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真不会照顾人,都不晓得给护法束发的……”   花想容忍不住笑了,他一天天的精神不济,作息也不正常,要是每天都束好发,困倦的时候又要把头发拆开来,那多麻烦,但小姑娘就是要顺着她说话才好,于是花想容也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抵手在她耳边道:“大小姐的头发束得好看极了,是索堂主给扎的吗?”   萧纯听见索秋白的名字,一双明亮的杏眸好似炸出了烟花,高兴得娇声连忙回答道:“是呀是呀!”   萧让尘看着密信,抽空看了这两人一眼,问道:“你们在悄悄说什么呢?”   花想容轻抬着眼,身上拢着墨色衣袍,笑得开怀,连眼下的红痣都生动起来,他柔声道:“我们在说殿主坏话。”   “没有没有没有!”萧纯连忙摆手,发丝上的蝴蝶也随着她的动作忽闪,她轻轻拽了拽花想容的袖子,道:“我们在说殿里哪位堂主更俊,护法,你说是不是?”   花想容顺着她的话点头。   随口编出的一个话题,却正好撞萧让尘刀尖上,他捏在手中的信纸被“哗啦”一声团成了团,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却低沉下来:“那你们讨论出什么了?”   萧纯没看出来萧让尘温和表面底下的波涛汹涌,她眉眼弯曲,笑容如碧空明月般晴朗,努了努嘴巴,道:“我当然觉得索哥哥最俊了!”   萧让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斥道:“你就知道你索哥哥。”   萧纯不好意思地低头看脚尖,手指捏在一起垂眸偷偷地抿唇笑,杏眼明亮如星。   “你呢?”   萧让尘把那团纸搁在烛火上烧燃,对着花想容挑了挑眉,“你呢?你觉得哪个堂主更俊?”   花想容:“?”   萧纯引出来的话题,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抬着一双眼眸看了萧让尘一会儿,手指交叠搁在膝间,也没立即开口说话,萧让尘察觉到他的目光,松开手上的纸让它自然烧尽,然后转过身来,看见他晾在衣裳外面的一双赤/裸的脚,眉心微紧,上前去用他的衣服抵挡住寒气,坐在床榻边上,又用手系紧了花想容红衣腰间的衣带。   “你莫不是觉着娄驰最俊?”   萧让尘像是平常聊天一样问出了这句话,萧纯没察觉到空气中的凝滞,她俏生生立在一旁,手指点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思索了片刻,得出结论:“娄堂主也很俊,不过他太凶残了,天天和刑罚血腥相伴,晚上会做噩梦的!”   花想容眨了眨眼,笑道:“我和大小姐想法相同。”   看着萧让尘脸色并未转好,又附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殿主是不是吃醋了?”   极其浅淡的香气杂糅着温热的呼吸喷洒出来,萧让尘喉咙微紧,他用指节用力掐了下手心,抑制下心中足以击垮他所有理智的波涛,开口道:“你总是提他,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四年来娄驰一直都是这模样,花想容也无意结识各位堂主,一直以来都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这样原本很好,可过了地牢那事以后,娄驰在花想容口中,就成了一个独特的有姓名的人了,更别提是他亲眼看见娄驰握了花想容的手,就算是有缘由,也难保他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花想容应当是他独有的,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抢走。   萧让尘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红伤痕,他面不改色地理了理袖口,用手指抹去血迹,将掐出的伤痕藏在袖下,就连问出的话也平静得如同在谈天一般,萧纯没察觉到气氛的凝滞,听见他的话,撇了撇嘴道:“护法哪里提娄堂主啦?明明是哥哥提的。”   花想容也道:“我没提他。”   萧纯自以为是花想容赞同自己的话,得意地撇了萧让尘一眼,又把自己发上的青绿色蝴蝶发夹摘下来,别到了花想容的耳后,左右看了看,高兴道:“好看!”   又道:“哥哥他就是这样的,他虽然看起来凶,但待亲近的人很好的,特别是护法还救过哥哥……”   “胡乱簪什么?”   萧让尘不乐意看别人靠近花想容,手指一点示意道:“萧纯,找你索哥哥去。”   萧纯这才想起来她是来送信的,送完该回去说一声,以防那边以为信半路被截了,萧纯拎着裙子跑下台阶,又慢半拍地想起来什么事:“哥哥,索哥哥叫我问,您看完信有何指示?”   萧让尘面无表情道:“没有指示,乌桓山庄想造势,孤凭什么配合?凭它现在还真能翻了天不成?”   “嗷。”其实萧纯没怎么听懂,但按萧让尘原话回给索秋白,索哥哥一定能明白,看着蹦蹦跳跳远去的萧纯的背影,花想容若有所思,他手指间紧了紧,问道:“乌桓山庄要造什么势?”   萧让尘还因为方才的事,心有郁结,他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耳后的青绿蝴蝶,蝴蝶羽翼扎得花想容耳尖有些痒,他忍不住往后躲了躲,抱怨道:“痒。”   萧让尘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温声问道:“方才萧纯说的话,你明不明白?”   花想容拢着外袍看他:“什么话?”   萧让尘轻抚着他的侧脸,烛光笼罩着他如同深渊寒潭的深邃黑眸,这道目光落在花想容身上,却只留一片温情,萧让尘靠近他,低声道:“花想容,我待你最好。”   花想容手指一颤,垂眸道:“方才……”   “方才殿主提起娄堂主,我知道殿主是吃醋了……”   萧让尘面色不改,他用手指摸了摸手心里的伤痕,淡淡道:“往后便不要提他。”   花想容道:“我是觉得,明明是我犯的错,娄堂主却白白受了二十鞭,心里有些过不去,这原本不是他的失职。”   萧让尘蹲下来,自下而上看着他,道:“他该受的。”   娄驰敢握花想容的手,在地牢里就该知道有这个后果,那二十鞭罚的不是他的失职,罚的是他越界的胆大妄为。   花想容抿了抿唇,道:“做下属很可怜的……你是他们的殿主,不能这样徇私。”   萧让尘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包庇你,于我而言,不算徇私。”   花想容把赤/裸着有些冰凉的脚放进他怀中,看了眼窗外将近黄昏的昏暗阳光,慢慢道:“你包庇我的错误,这样不好,对其他下属不公平。”   萧让尘握着他的脚腕在怀中暖着,听见他的话,温声安抚他,道:“想容,你是不一样的,我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意义,就是能给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权力。”   天下第一的谋士也好,他娇纵的护法也好,永乐殿里所有的规矩,都可以加上一条:花想容除外,他可以在所有规矩和公平之外,做所有想做的事,这就是他纵容花想容的意义,他就是花想容的底气。   花想容垂眸看着他,道:“萧让尘,我也最亲近你。”   萧让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花想容是在回答他方才那句“我待你最好”的话,心里瞬间就撇开了一切阴寒,那些焦躁顷刻间塌陷,化为轻柔的桃枝,萦绕在他的身边。   拨开年少的云雾,花想容在他面前。   花想容俯身抱了下萧让尘,道:“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萧让尘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好。”   他起身伸手拨开花想容耳后的蝴蝶翅膀看了一眼构造,夸赞道:“真好看。”   心里计划着定做一对类似的蝴蝶给花想容戴,萧纯自以为小声地附耳说话,却忽略了萧让尘是这永乐殿中内力最高的人,这样近的距离,他还不至于听不见。   给想容束发,给他头发上戴小蝴蝶,这都是他不慎忽略了的地方,但没关系,往后慢慢来,总有一天,他能把想容所有的事都考虑到,让这个人永远在他身边,永远离不开他。   ……   “我以后不要和你下棋,”花想容侧身躺在床上,靠着萧让尘的胸口,闷闷道:“我学不会。”   萧让尘失笑:“好,那就不下。”   他刻意让着这人他都赢不了,可见花想容的棋技确实不怎么样,也没多少这方面的天分,萧让尘刻板印象里的谋士,大多以棋为谋,孤身不入局,花想容却不会棋,或许是他的谋略,早都在脑中形成了,天下第一谋士就该是这样的,就该和别人不一样。   殿内烛火燃尽,只有月光照映下来,投射在半张榻上,萧让尘理了理绒被,往怀里更加搂紧了他,原本花想容发上的青绿色小蝴蝶被他摘下来放在了枕边,萧让尘吻了吻他的嘴角,道:“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玩。”   花想容似乎没听他说话,只是看着头顶上的金纹雕画,轻声道:“我小时候挺喜欢吃苹果的……后来吃多了,就腻了,乌桓山庄的苹果不好吃……”   萧让尘抚摸着他的脊背,道:“乌桓山庄养得我们想容不好,都不晓得对自家的客卿好一点儿,我待你好,想吃什么,永乐殿里都有。”   花想容皱了下眉,忽然想起什么事:“你今天和大小姐说,乌桓山庄要造势,造的是什么势?”   萧让尘道:“叫她萧纯就行。”   又道:“前几天我叫何厉去武林盟探查,那边似乎有意要结势,据说乌桓山庄放出了消息,杀手榜上第三,桓无名也会参与这次望涯大会。”   花想容眼睫轻颤:“桓无名?”   萧让尘顿了顿,有些奇怪:“你不认识他?”   乌桓山庄七年前那么狂妄的底气,一是天下第一谋士花想容,二是杀手榜第三桓无名,只是这二并不被大多数人所承认,这两人同在乌桓山庄,不可能不认识,萧让尘用手贴了贴他的脸,道:“不认识吗?我给你讲讲?”   何止是认识啊,花想容心道:这条消息简直就是乌桓山庄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你该动手了,望涯大会是最后的期限。   花想容压下心里的起伏,面不改色道:“没怎么见过他,乌桓山庄规矩很多,前后不互通的,也没说过话。”   萧让尘不疑有他,只是搂着他,道:“桓无名善用暗器,一击必杀,但你不用怕他,你是我身边的人,乌桓山庄不敢动你。”   花想容轻轻“嗯”了一声。   萧让尘抱着他,又想起一件事,便笑着跟他说:“乌桓山庄有个叫白术的客卿,据说是打着你的名号进去的,那边想培养出第二个你,这人也不看看他自己配不配,就敢借你的声势。”   “等他真把乌桓山庄折腾败了,就知道什么是笑话了。”   什么东西也想和他的想容齐名?   萧让尘心中不屑,却仍顾及着花想容在一旁,心里再如何,跟他讲话的语气却依旧温和,唯恐声音冷了一点儿就吓到他,好不容易养娇的,再往回走可不好。   花想容想了想,道:“我没什么声势,他想借就让他借吧,乌桓山庄到如今这种状况,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别说一个白术,就算他们真的再培养出一个我,也是挽救不了的。”   萧让尘笑道:“你看得明白。”   “武林盟可不是想和乌桓山庄结势,或许是想合并了它,桓安年老体衰,桓越早就废了,现在的大权,未必还在他们手上。”   这乌桓山庄桓氏,早就不姓桓了。 第56章 平湖落石   萧让尘压紧靠近花想容那边的绒被, 继续道:“乌桓山庄的大权在谁手里倒没什么所谓,没了你凭他们那些人,迟早得把自己拱手送给武林盟去。”   花想容轻笑了一声, 道:“我没那么大本事。”   “我这里不需要你使什么本事。”   萧让尘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身正对着他的脸,用手臂搂紧花想容清瘦的腰身, 甫一靠近,便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浅淡的香气, 萧让尘凑近他的脖颈细细闻了闻,也没闻出来是哪种香料的味道,他想或许是体香。   萧让尘轻抚着他的头发,道:“乌桓山庄当时能把你给我,也算得上是受了我逼迫, 天下第一的谋士,若不是危及到桓氏本身,他们怎么可能舍得给我?”   花想容双臂折在身前,一双手微微蜷缩, 不长不短的指节干干净净, 只有骨节有些泛红。萧让尘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怀中暖着, 吻了吻他的额头,温声道:“你是我抢过来的,假若乌桓山庄想把你要回去,给你丰厚的待遇,你跟不跟他们走?”   花想容挑了下眉, 声音轻轻的:“殿主这是给属下挖坑呢?”   萧让尘有些恼, 忍不住抱紧他,“问你话呢?跟不跟他们走?”   花想容笑而不语, 看着萧让尘脸色逐渐变得有些焦急,禁不住笑出了声,笑得耳尖泛着粉粉的颜色,萧让尘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温声命令道:“不许跟他们走!”   “听见没?”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沉,又连忙柔下声音,道:“乌桓山庄能给的待遇,永乐殿能给你十倍百倍,你想要什么都有,永乐殿没有的东西,我天南海北都给你寻来,过了这段日子,我们从中原回来,殿外的桃花就该开了。”   花想容笑得开怀,他窝在萧让尘怀中,道:“属下听见了听见了!等回来我们一同看桃花,酿桃花酒!”   萧让尘拉过他的手腕揉搓着,又想起什么,轻轻地问道:“今日萧纯戴你发上的蝴蝶,你可还喜欢?”   花想容点头道:“喜欢,很好看。”   萧让尘道:“喜欢就好,我叫人给你打一对类似的来,青绿色配红衣有些杂了,不过若是戴你发上,仍然是好看的,我打一对金的如何?”   红衣配金,那该是极其合适的。   花想容便笑:“殿主好像要把属下当大小姐一样养了,不如我随着大小姐叫你一声哥哥?”   萧让尘手指顿了一下,轻握着他的手腕,柔声斥道:“什么话?”   “萧纯自然有索秋白顾着,我哪里管她衣食住行,你只叫我娇养着就好了,随她叫什么哥哥?”   花想容的长睫垂下,挣脱开他的手,双臂环绕上萧让尘的脖颈,嘴唇贴了贴他的侧脸,附在他耳边,娇声唤道:“哥哥。”   萧让尘双目骤然一沉,他避开了花想容娇媚的视线,深深呼出一口气,禁不住似的,离身前的人远了一些,看着花想容有些疑惑的目光,又心口微颤,上前去抱住他,深色眼眸中的点点碎光在半空中凝聚浮动,仿佛翻涌着无数情丝,他缓了好一会儿,轻轻捏了捏花想容的脸,沉声道:“你近来又害病,身体还没好,不要这样闹我。”   花想容仰头,一双琉璃浅青瞳孔带着戏谑的笑意:“殿主忍不住吗?”   萧让尘咬了咬舌尖,道:“忍不住也得忍住,你不要闹,等你好些了,想怎样都随你。”   他实在是被上次花想容半途中忽然吐血的突发状况吓坏了,怕是因为情动才诱发了他旧病复发,因此连着几日都没敢再撩拨花想容,他倒好,如今却来主动撩拨他,还怪他忍不住。   花想容趁机得寸进尺:“那等我好了,殿主给我唱春樱楼的曲儿听,我想听你唱。”   他被娇纵得像小猫一样,就这么一撒娇,萧让尘整个身子都酥酥麻麻的,自云端落下春雨,苍山白雪消融,带着凉意的风吹得屋檐上的小铃发出悦耳的响声,萧让尘叹了口气,搂紧他道:“等回来了,我就去学,唱给你听。”   ……   花想容难得乖了好几天,在殿内用萧让尘送他的那把短匕雕水果玩儿,雕了也不吃,最后全进了萧让尘的嘴里,吃饭依旧是往常那般,吃得比猫还少,萧让尘担心也没用,又怕他恼,只能日日温声劝着他再多吃一些,养好了身体玩得时候才能尽兴。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作用,花想容虽然吃得还是不多,但至少能每餐饭都好好吃了,前些日子感的病也好了许多,原本冷白的脸上带了些许暖色。   出发去中原的前一天晚上,花想容又是叫他“哥哥”又是往他怀里凑,摆明了故意撩拨他,不想叫他好过,萧让尘一个没忍住,就跟他滚到了床上去,红色衣衫下是花想容苍白瘦削的身体,萧让尘看着心疼,只主动纳了一次,看着花想容薄红的脸颊,躺在床榻上细细喘着气,就算没满足,他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没有什么比花想容的身体更重要。   就这一次萧让尘也后悔得很,花想容的指甲在他背上划出数道红印,绞得过于紧缩的时候,又像是气极了,泄愤一样在他肩膀上咬得血淋淋,这些倒是都没什么,对于萧让尘来说甚至算不上什么伤,只是他抱着花想容去沐浴的时候,花想容小声地不停咳嗽,萧让尘察觉到他的病可能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便悔得肠子都青了。   哄着花想容喝了点药睡下,萧让尘在旁边陪着他一直到天明,唯恐他深夜旧病再复发,万一自己又不在,那该怎么办?   花想容睡得晚,前天夜晚又精疲力尽,直到第二天快启程的时候依然缩在被子里,连头都不肯露出来,萧让尘去看了一回准备的东西,拿了新打好的一对金制蝴蝶簪,回来见他还在睡,便叫底下的人一同等了他三刻钟,直到日上三竿实在是不能等了,萧让尘才轻轻地把他从绒被里捞出来。   他给花想容细细地编了发,两边绕在后面用发绳打成一个活结,发尾坠了一条半长的玉流苏,又把手里拿的蝴蝶簪给他戴在鬓间,两边都戴金,在花想容发上一点儿也不俗气,花想容半合着眼睛,任由他折腾打扮,萧让尘最后看了一通,又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枚暖白玉杂红纹的玉佩来给他系上,这样就完完整整地,确实像家族里娇养的小公子了。   然后萧让尘给他身上盖了件薄绒的长袍,遮盖住他大半张脸,抱着他上了马车,何厉骑马跟随在马车边上,萧让尘拥着半睡半醒的花想容,将帘子掀开一角,令道:“出发吧!”   花想容靠在他怀中,半闭着着眼睛,微微皱了皱眉,抱怨道:“好早……”   萧让尘放下车帘,轻声道:“不早了,想睡就再睡一会儿,等出了孤湖山的境,我带你去玩儿。”   花想容轻轻点了下头,便又乖乖缩在他怀里睡着了。   萧让尘此次是去中原参加武林盟联举的望涯大会,作为近年来势如破竹而起的永乐殿殿主,阵仗自然小不了,前前后后带的人足有小一千,为首的侍卫一身黑色劲装骑在马上,手中高举着永乐殿的墨色“萧”字旗,浩浩荡荡,气势十足。   何厉骑马跟随着殿主马车,向后打了个手势,右手紧拉了下缰绳,棕色毛发的骏马便停下来,他停在路边,对着跟上来的暗一低声吩咐:“路上注意着护法的动作,他很有可能是细作。”   暗一不解:“既然是细作,为何不告知殿主?”   何厉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沉声道:“没有证据,不可乱说。”   萧让尘自幼多舛,受尽了苦楚与责难,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背叛,更别提花想容在他身边四年,这么长的时间,该是那极地寒冰也暖热了,何厉只知道花想容多有隐瞒,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刺客,何况四年来,他该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如今殿主却仍旧好端端的,也许有花想容并不会武的缘故。   但这只是一个猜测。   暗一领了命,看了眼前方行进的马车,道:“殿主终日和护法待在一处,我们是不是得……”   “不必,”何厉抬手阻止了他,低声道:“殿主在旁,他短时间不敢轻举妄动,若花想容动作有异,证据确凿,我们便立刻击杀,不必再报殿主。”   暗一沉声应下。   ……   此时花想容已然悠悠醒转,萧让尘一手搂抱着他,另一只手随手从暗格里拿了本书来看,都是民间的一些话本子,萧让尘怕他无聊,才带了一些杂书,花想容醒来打了个哈欠,一双妖媚的眼睛便被激出了眼泪,像是含了一汪清亮的泉水。   萧让尘见他醒了,正准备合上书问他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花想容却一手按住了书页,他垂眸去看,书上的字迹密密麻麻,他刚醒过来,只看清了几个字,便看得有些头痛,声音还有些哑:“殿主在看什么?”   萧让尘揉了把他有些泛红的脸颊,道:“给你带的话本子,我无聊看一看。”   花想容依旧有些迷蒙,他愣愣地“哦”了一声,又问:“讲的是什么?”   萧让尘一愣,他方才大半注意力都放在花想容身上,这书倒是不知不觉地看了不少,只是具体的故事,他却没看到脑子里去,想了半天也只能捡了些主要的情节来说:“讲的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和一只成精的小狐狸。”   “书生中了状元,皇帝要把公主许给他,书生便说:家中已有贤妻,恐枉负圣意。这就惹怒了皇帝,后面的就没看到了,你想知道的话,我来读给你听?”   花想容思索了片刻,道:“书生娶了公主,岂不是一朝入天子门下,平步青云了?”   “他为什么不愿意?”   萧让尘勾了下他的鼻尖,笑道:“书生家里已经有小狐狸了,更何况这小狐狸于他有过救命之恩,从水里把年幼的他捞出来的,若是他负了小狐狸,就对不起人家的恩情。”   花想容沉默了一下,“若是书生不喜欢小狐狸,却被恩情裹挟,这岂不是一场悲剧?”   萧让尘被他的想法逗笑了:“那书生不就可以顺势娶公主平步青云了?他宁愿对抗皇帝旨意也不娶公主,想得来他是喜欢小狐狸,不喜欢公主的。”   话本子里的故事实际上都大差不差,两个人经历万千磨难,最后和和美美地在一起,萧让尘给花想容读过无数本类似于此的故事,光是想想都知道后面怎么发展,无非是公主阻扰书生和小狐狸,却阻不了二人之间真挚的爱,最后公主幡然醒悟,团圆大结局。   花想容靠着他,手指缩在红色袖子里,默默道:“所以书生只是喜欢救了他的那个人,如果是公主曾经救他,他也会喜欢公主的,民间话本子都是男子所写,自然不会写男子忘恩负义的故事,毁坏了读书人的名声。”   萧让尘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想法这么独特?”   别的人看这种闲书都是看故事,花想容却把它底下的道理,甚至是何种人所写都看出来了。   花想容看了他一眼,又垂眸轻声道:“本是如此。”   萧让尘不跟他争论这个,只手指间点了下他发上的金色蝴蝶,理好他睡乱了的几缕发丝,把他拥在怀里掀起帘子来看了眼天色,温声道:“快到驻扎地了,这里离要道还远,路上没有客栈,从殿中带了些糕点,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花想容摇了摇头。   萧让尘搂紧他一把将怀里的人抱到自己腿上,看他神思不定,仍然是有些睡梦中迷茫的样子,又轻轻地哄他:“方才的话本子,我给你读完?你不是想知道书生最后娶了谁吗?”   花想容声音有些哑:“我不想知道。”   萧让尘有些想不明白他是为什么又不开心了,想来想去猜测或许是昨晚闹得他不舒服,今日又这么早起来赶路,没有睡好,闹点儿小脾气也正常。   正恰此时马车停下来,何厉在外轻敲车门,“主上,现今已经出了孤湖山境,是否在此地暂时驻扎?”   萧让尘听见声音,一手搂着花想容的肩,一手撩开车帘,看了眼似乎逐渐要暗下去的天色,沉声命道:“原地驻扎,明日清早行路。”   何厉领了命,在空旷地找了些柴火,用火折子燃起几堆篝火来,此地近临寻青溪,用水是不用担心的,只是若是想吃些熟食,免不了要打猎,萧让尘允了下属半里内自主活动的请求,一手牢牢抱着花想容下了马车。   他随手扯了件没穿过的外袍铺在篝火前的一块平地上,将怀里的人放下来,花想容拢着绒衣抱膝坐在篝火前不远处,热烈的火光照得他整张脸都有了淡淡的暖意,他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火光的暖意照得他有些热,花想容手指捏在衣襟的扣子上想要拉开一些,此时有些暗下去的半空却忽然响起一声猎鹰长啸,高亢的鹰唳,隐约含了些穿透思绪摄人心魂的力量。   花想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他仰头看见一抹黑色快速飞过,忍不住皱了皱眉,原本想要解开外袍扣子的手也放了下来。萧让尘一边注意着他一边和何厉低声吩咐着什么,见他似乎受了鹰叫的惊吓,三两步回到他身边,蹲下来一手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和他有些冰凉的手十指相扣,“别怕,别怕。”   花想容自醒来就好像有些精神不虞,萧让尘有心想哄他开心点儿,便叫何厉去打了只兔子来,萧让尘一手抽出剑处理皮毛,一边问他:“饿不饿?要不要拿些糕点垫垫?”   花想容摇了摇头,看着他使着天下闻名的湖熙剑,此刻却在剥一只兔子的皮毛的动作,终究像是看不下去一样,从怀中摸出了那把短匕来:“萧让尘,用这个。”   萧让尘看了眼他手中短匕,微微一愣笑道:“那匕首是送你防身的,做什么沾上血污?”   花想容支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殿主要亲手给我做东西吃吗?”   萧让尘笑道:“我还不知道你?”   “别人经手的东西你不吃的,我不亲手给你做你怕是不吃饭了。”   他把剥好的兔肉放在火上烤着,随手把用完的湖熙剑扔到了一边,花想容看得直皱眉,这么好的剑剥皮烤肉也就算了,萧让尘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惜,就这么把它扔泥土里,萧让尘叫人拿了些调料过来,花想容拾起地上的湖熙剑,一手拎着红衣下摆站起来。   “殿主,属下去寻青溪那边给您洗洗剑。”   萧让尘道:“你去洗什么剑?在这里待着等吃就好了,我过会儿去洗。”   花想容咬了咬唇,道:“我手脏了,只是顺手去给你洗剑而已,殿主还怕我跟着那溪里的鱼跑了不成?”   说着摊开被泥土染脏的手给他看,萧让尘知道他爱干净,身上沾一点儿灰都不行的,况且寻清溪离这边不过几十步路,就在驻扎的地方旁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摆了摆手,道:“去吧,快去快回。”   “溪边泥土湿润,小心些走路。”   ……   花想容拎着衣袍蹲在溪边,把手中湖熙剑在溪水中晃荡了两下,原本沾满血污的剑尖就轻易显露出了原本光亮的颜色,花想容拿着剑看了看,没再发现什么忽略了的地方,便把剑收回剑鞘里去,撩起一捧水把手上的泥土也洗了洗。   夜空中明月高悬,照得溪水波光粼粼,头顶的几只鹰雀窸窸窣窣地鸣叫着,花想容拎着剑站在岸边,从水里摸出一块光滑的小石子,抬头看准了方向,然后用力投掷出!   一只猎鹰惨叫一声,从月顶落下,花想容走到死去的猎鹰旁边,从它的爪上摸出了一张小字条,然后单手把死去的猎鹰扔进了溪水中,随着猎鹰的尸体慢慢沉下去,花想容也看完了字条里的内容,他挥手指尖一震,那张小字体便在手中化为了齑粉。   真正的任务现在才刚刚开始。   花想容在岸边待了一会儿,看着溪水中彻底再也看不到猎鹰的影子,深呼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回去,背后暗器袭来的破空之音却让他下意识地动作比脑子更快,花想容侧身躲开飞刺而来的薄刀,暗器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方才猎鹰被击中的伤口也溢出了鲜血,染红了一片溪流。   他转身看见一个黑色劲装的人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的方向,面色阴寒地死死盯着他,花想容脚步一顿。   “何堂主?”   他被人当场发现私授消息,也面不改色,十分淡定,甚至主动走到了何厉的利剑前方,剑尖离他的脖颈只余半尺,花想容眼神清亮,看着他轻声问道:“何堂主也来洗剑吗?”   “这水有些冷,我手都要冻红了。”   何厉咬着牙,深色眼眸里凉浸浸的,起了阴恻的寒意,那天殿里的杀招起手式,或许是他看错了,可今日他却亲眼看见花想容只用一颗石子就把猎鹰打落,随手一挥便让手中的纸条化为了粉末,这足以见得,他是会武的,却一直潜伏在永乐殿中,不知意欲何为。   花想容看着他,轻轻垂下眼睫,用一根手指按着剑尖将面前的剑轻轻移开一个方向,红衣下摆被风吹起一角,“何堂主要是没什么想说的,我就回去了。”   何厉看了他好一会儿,视线从他过于娇媚的脸上扫过,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   “你不是花想容!” 第57章 美人刀   花想容听见这话, 不怒反笑,他轻巧地拎着湖熙剑,挑眉反问道:“我不是花想容, 难道你是?”   他这句话说得又轻又慢,像是故意挑逗着对面持剑人的心思,一双上挑的妖魅青眸潋滟如水, 又冷又艳,细看之下还有几分隐含的轻蔑之色, 他甚至没有做任何防备,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何厉,那眼神仿佛在说:来啊,你敢动手吗?   何厉是暗卫, 不会被这样轻蔑嘲讽的眼神轻易惹怒,他紧握着剑缓缓靠近花想容,剑尖内移三寸,正对着他细长的脖颈, 声音里带了一种浸溺杀伐血腥的冷气:“你, 到底是谁?”   “潜伏在殿主身边, 究竟有什么目的?!”   花想容垂眸看了一眼脖颈前的剑尖,轻轻地叹了口气,“何堂主一向不听别人解释的吗?这么自以为是,居然能做了堂主,萧让尘的眼光着实不怎么好。”   如果说方才花想容只是眼神嘲讽的话, 现在他说出口的话可谓是直接化作了轻视的利剑, 字字讥讽,偏又语气温和, 让人无能恼怒,挑不出半点儿失格,何厉即使受过严格的训练,也终究是被他明里暗里的嘲讽激怒了。   “你在溪水边私授信件,乃是我亲眼所见!真正的花想容不会武,你却能用石子击杀猎鹰,内力深厚!”   何厉沉声斥道:“何需再听什么解释?!今日我就要杀了你,替永乐殿除掉祸患!”   眼见着何厉那柄利剑朝他袭来,花想容半点儿不慌,他一个闪身躲开何厉的第一道直攻,退后两步离他远了一些,像是受到惊吓般拍了拍胸口,长呼了一口气,道:“何堂主真是不讲武德,这样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人,太残忍了。”   何厉呵道:“少装模作样!”   花想容究竟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人,先前那情景,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何厉或许不会对真正的花想容出手,但他面对刺客或是细作,从不手下留情,这人潜伏在殿主身旁四年,真正身份无从查起,他只能确定这大约不是真正的花想容,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人。   花想容看着他,轻轻皱眉,话里的语气却带了些威胁:“何堂主想杀我,就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何厉手一顿,剑尖就轻轻颤了一下,莫说花想容到底是什么人,若是他今日在这里伤了殿主的人,即使再查出来花想容真的是刺客,他的下场也不会比这刺客好上半分,萧让尘或许会对枕边人顾念旧情,可对待下属,却绝对不会徇私。   花想容字字逼迫,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是殿主亲封的左护法,万人之上,何堂主用剑对着本护法,是想要以下犯上吗?”   何厉不甘心地持着长剑,死死盯着花想容的动作,他想反驳些什么,但嘴没有面前这人的嘴灵巧,说不出来任何一个可以驳斥他的字眼。   花想容向他弯了下嘴角,继续退后,原本干净的鞋子上沾了湿润的泥土,他像是恍然未觉,好像不知道他的身后就是那条洗剑的寻青溪,他一步又一步地退后,何厉看着他的动作,双目一凛,收了剑大步上前。   “——小心!你不要……”命了   “蹭——!”   花想容踩中了溪水边沾满泥泞的石头,脚下顺势一滑,跌倒在了冰凉的溪水中,何厉下意识去拽他,一柄长剑却猝不及防地自下而上对准了他的喉咙,距离只有几毫,也就是说,假若何厉执意去拽跌下去的花想容,这柄剑,将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喉咙!   此时境况反转,花想容明明才是那个跌落在溪水中狼狈的人,可他的眼眸却像他发上的金色蝴蝶一样闪亮,他分毫不差地把控着那把湖熙剑,正抵住何厉的要害,看着何厉有些发愣的样子,不禁笑道:“何堂主难道不知道,暗卫应当一击必杀吗?方才又是因为什么,对我手下留了情?”   何厉被迫后退,冷声道:“非是对你手下留情……”   花想容挑眉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那就是被我威胁到了?”   “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但剑这种东西,其实还是不适合暗卫来用的,你方才那柄薄刀用得就不错,只可惜落到溪水里了。”   何厉居高临下,却被他的话死死压着,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满含怒意的话来:“我迟早要让殿主知晓你的真面目!”   “到那时,你连死亡,都将会是一种奢侈。”   花想容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他举着剑的手有些累,便随意地放下来,撑着泥泞的土地,向何厉伸出了一只手:“何堂主,这水凉得很,劳烦拉我一把。”   见何厉没有动作,又轻轻皱了皱眉,道:“我要是病了,殿主身边的人都得受罪,何堂主也不想看你的下属被我磋磨吧?”   花想容这个人说出口的话,就是像一把刀一样,字字都能威胁到人的心底里去,何厉不情不愿地把他拉起来,花想容脱了沾湿的外衫,扔进溪水中,露出里面的素衣白裳,一张面容被冻得有些苍白,何厉看着他不停发颤的手,心神一紧。   原来这人是真的冷,不是装的。   他心底里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股恻隐之情,竟然对面前这个很有可能是刺客的人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看着他发抖的瘦弱脊背,何厉脱下身上外衫就要给他披上,花想容抬手轻轻一挡:“不必。”   何厉用他的话来劝说:“你若是病了,我们这些做下属的,都好过不了。”   花想容忍不住笑了笑,一手提着剑往明亮的篝火那边走,一边低声道:“你今日若是把这件衣服披我身上了,莫说是好过与不好过,何堂主你的剑,想必一定没有殿主的剑快。”   说罢也不理会他作何反应,快走几步离开了溪水边,何厉回头看着水面上那件红色衣衫,沉默不语,手中的剑却握得更加紧,仿佛要把剑柄捏碎。   天空中的明月,已经渐渐昏暗下去了。   ……   花想容去洗剑前还好好的,回来外衫却不见了,衣摆上还沾了冰冷的溪水,萧让尘烤好了兔肉,正低头拿着刀具往小瓷盘里剥,准备等晾温了再给花想容吃,他听见脚步声,抬眸却见花想容半身沾湿,一副有些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心尖一颤,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大垮步上前去拥住了他,一手扯下自己身上外袍,把花想容整个人裹住。   “怎么回事?”   花想容被他搂着,摇了摇头没说话,萧让尘摸了摸他的脸,手心里冰凉的温度像是传递到了他的心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神思不虞,手指间不停地发抖,只能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为他传输着温热的内力,靠近篝火旁暖着。   萧让尘搂着花想容的肩膀,沉声向一旁的侍卫命道:“去马车里将护法的绒袍拿来!”   “动作快点!”   侍卫连忙将绒袍取来,萧让尘一手接过裹在花想容身上,用干净的袖子擦干净他手上的水渍,内力传输不断,花想容伏在他的胸口小声地咳嗽,咳得萧让尘心慌,有些过分安静的夜里篝火点燃的声音“霹雳啪啦”,萧让尘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却比篝火声更响,花想容靠着他,轻声道:“好冷……”   萧让尘被他这一声闹得心疼,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内力烘干了他素白的内裳,努力裹紧他,一手轻拍着他的脊背,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过会儿就不冷了。”   花想容身上的温度被慢慢缓了回来,他仰头靠在萧让尘肩上深呼了两口气,幸而也没出什么大事,他只是咳嗽了两声,看起来有些受到了惊吓,萧让尘见他缓了过来,抱着他低声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洗个剑怎么会弄成这样?你跌在河里了?”   ……   “属下有罪。”   花想容张口,正准备解释,一道低沉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组织好的话,何厉仍是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色劲装,长剑挂在腰间,在距离萧让尘五步的距离跪下,俯身道:“方才属下听见寻青溪那边有些鹰雀杂声,便前去查看情况,不妨惊吓到了溪水边洗剑的护法大人,导致护法跌落水中。”   “属下失责,请殿主责罚。”   萧让尘听着他的话,脸色渐渐沉下来,阴鸷眸色渗出一股寒意,他原本温和的声音倏然变得冷冽,“是你惊吓到了护法?”   何厉俯身回道:“是。”   “站起来。”   他下达命令的语气平静又阴沉,却仍旧动作轻柔地把怀中的花想容放在了铺好薄毯的平地上,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他发上有些歪掉的蝴蝶发簪细心地戴正,把装着兔肉的小瓷盘放进他的手中,轻声嘱咐道:“等晾温了在吃,别烫着。”   他说着温和的话,话音还未落,萧让尘直起身来,一双深色冷眸看着低垂着眼站在他面前的何厉,然后反手“啪”地一声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萧让尘半点儿没有收力,何厉的侧脸被打得歪过头去,嘴角溢出了丝缕血迹,他很快用手指抹去,脸色丝毫未变,俯身行了一礼,道:“谢主上罚。”   平心而论,萧让尘算不上一个多么凶狠阴戾的主子,但也绝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尤其是涉及到花想容,他的反应尤其激烈,何厉心里知道,如果他不认下“惊吓到护法”这桩罪行,万一花想容把他们在湖边过了两招的事抖落出来,放在他的口中,很可能变成他持剑威胁花想容,到那时的惩罚只会更加严重。   花想容是萧让尘的第一顺位,假如他与花想容说了背道而驰的话,殿主一定会相信花想容,而不是他。   何厉算得清楚,这一巴掌打得不亏,他已经完全确定了花想容不是真正的乌桓山庄客卿,但又苦于没有证据,猎鹰已死,那张字条已经化为齑粉,他又不知花想容武功深浅,不敢轻易下手将他击杀,更何况殿主在一旁,更是无法下手,只能寻找更加合适的机会。   花想容像是被这一巴掌吓了一跳,手中瓷盘陡然跌落下来,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里面烤好的兔肉掉落在泥土中,沾染了灰尘,他裹着绒袍怔怔地垂眸看着地面上的瓷盘,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萧让尘原本淡漠冰冷的眼底因这一声迅速积起了一抹惊慌,他似是有些手足无措地半蹲下来,看着花想容有些怅然若失的神色,心底微微颤抖,上手去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放得轻了又轻:“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想容,别怕……别怕我。”   花想容眼底泛起一片粉红,珍珠似的眼泪滴落在地面上,却始终低垂着眸用袖子挡住了那一小片湿润,没叫任何人看见他泪莹莹的眼眸,他轻轻地吸了口凉气,缓了下呼吸,低声道:“对不起……”   萧让尘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一顿,心像是被什么有棱角的东西死死扼住了,刮得他的心脏七零八落,满身血淋淋,他和缓了语气,尽量压下心里的烦躁,轻声问他:“对不起什么?”   “我不是说了,你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吗?为什么不听话?”   花想容垂着眼,道:“我不小心把你弄好的吃食掉地上了……”   他咬着唇抬起一双泪蒙蒙的眼,道:“我知道你是亲手做给我吃,好不容易弄的。”   堂堂永乐殿殿主亲手给人做吃食,放到谁身上都该感恩戴德了,可花想容这一遭内疚,却让萧让尘懊悔得心都被烧尽了,他明明答应过花想容不在他面前动手,却三番两次地违背了诺言,到最后这份愧疚居然由他的想容来承担,从花想容嘴里说出来的对不起,就像一块巨石一般,死死压在他的心上。   萧让尘无法喘息。   他把花想容的手放回绒袍中暖着,温声安抚他:“没关系,是我吓到你了,一些兔肉而已,还有很多呢,你想吃我再给你做,只是这次你可不能再去溪水边上洗剑了。”   萧让尘的直觉让他心底里清楚地知道花想容的状态十分不正常,可他今日数次受到惊吓,又跌落在了冰凉的溪水中,所有的一切不正常都被萧让尘自己驳斥回去,心底只留一片对面前爱人的心疼。   花想容拢着衣袍,默默道:“我有些冷,想回马车上去。”   “好。”   萧让尘闻言将他一把抱起,沉声向一旁的何厉命道:“把剩下的兔肉剥到盘里,拿到马车上来。”   花想容攀附着萧让尘的肩膀,一双眼睛仍旧含着些眼泪,他抬眸朝何厉的方向看去,湿润的眼神里却早就没有了悲恸之色,何厉看见他微微扬起一个笑容——这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他紧握住手中长剑,侧身刻意避开了花想容的视线,俯下身去用匕首剥剩下的兔肉,却在平地上的瓷碗旁,看见了一个金色闪亮亮的东西,何厉伸手拾起,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花想容发上的一只小蝴蝶。   他早就看透了那个人的伪装,心里清楚明白地知道花想容就是一把割人性命的美人刀,他知道他故意在殿主面前演戏,目的是为了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只要他在萧让尘的身边,萧让尘就不会相信除了他以外的人。   这把美人刀早把殿主迷惑得什么都不顾了,见他哭就心疼得不得了,忽略一切不对劲的地方,待他是世间无二的好,好得叫人有些心惊胆战。   何厉看了会儿手中的小蝴蝶,片刻后,将它紧紧捏在了手心。 第58章 桓无名   萧让尘抱着冻得有些发抖的花想容上了马车, 把盘子里的兔肉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他,花想容缩在他怀里全盘接下,垂着眼眸慢慢咀嚼, 萧让尘怕他噎着,又倒了杯热茶放到他手边。   花想容今日接二连三被惊吓到,原本烁亮魅气的眼眸有些微微的木然, 萧让尘给他喂着吃食,看着他忍不住轻斥道:“你说你, 去给我洗什么剑?今日是跌到河里,明日若是一个不小心用剑误伤了自己,又该怎么办?”   花想容轻轻抬眸,声音有些哑:“殿主知道属下是个受不起惊吓体弱多病的人,如今嫌弃我了?”   花想容在乌桓山庄是天下闻名的客卿谋士, 到永乐殿四年却一事无成,甚至多次惹了乱子都是由萧让尘摆平的,若是放在江湖中看,花想容怎么样都真真切切地像个萧让尘养在身边的宠侍, 他问出这句话, 有些像撒娇, 又有点抱怨的意思,萧让尘参不透,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指抹去他眼睫上残余的泪渍,轻声道:“我哪里嫌弃过你?”   “想容, 我心疼你。”   这是他从乌桓山庄抢来的人, 再如何体弱,萧让尘也养得了, 他说他能比乌桓山庄养他养得更好就绝对不会说谎,他宁愿花想容的名声真被那白术夺了去,从此默默无闻,他宁愿花想容真真正正地变成一株娇气的菟丝花,永远依存着他而活,而萧让尘会用最名贵的养料,把他养得繁盛。   他宁愿如此,也不想花想容再去费心沾染什么江湖谋划,他本就该是活在自己羽翼底下,娇贵的红牡丹。   萧让尘心思百转千回,他轻轻搓了下手指间的湿润,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左边发间,略有疑惑地挑起眉,问道:“你发上的蝴蝶簪子怎么少了一个?”   花想容愣了一下,也像是刚刚才发现一样,下意识伸出手去摸了摸侧耳的头发,手指下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大约是掉在溪水里了……我忘了。”   萧让尘笑着搂住他,道:“掉了就掉了吧,等回殿了我再给你打一个新的来。”   又捏着他苍白瘦削的手腕看了看,低声道:“总觉着你腕上少个什么东西,如果戴支苍崀青玉镯子,该是好看的,去中原了我给你寻一寻。”   花想容也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银镯子也好看,我在…我在乌桓山庄的时候,见桓越手上有个什么平安镯,不容易碎,也丢不了。”   萧让尘轻笑一声,刻意忽视了他话里有关乌桓山庄的字眼,只是道:“你腕子好看得很,戴什么镯子都配,暖玉养人,若是能把你的病养好了,我摔千万个玉镯子都乐意。”   花想容沉默了半晌,问道:“若是我的病养不好呢?”   萧让尘闻言心口一滞,脸上的笑意也停顿了一下,他伸出手臂揽花想容入怀,下颚抵着他的发丝,轻声安慰道:“我养你,养得好的。”   怎么会养不好?   萧让尘像是给自己吃定心丸一样,坚定决绝地重复道:“放心,丘万里说你的病不严重,来日一定能养得好的,就是千万不能再受寒了,别叫我总心疼。”   仅仅是咳嗽倒还好,若是发了热,在常人身上或许算不了什么,可放到花想容身上,那就是一件大麻烦事,四年前萧让尘把他多少次从死亡边境里拉出来,他自己早就记不清了,只知道那一次一次的心慌手抖,像鞭子一样,早就把他驯成了个花想容一旦出什么事,就躁动不安的人。   只有花想容好好地在他身边,他才能有片刻的冷静。   花想容靠着他,轻轻地承诺道:“那我以后好好喝药,再也不把药倒在花盆里了。”   萧让尘笑他:“你这是知道偷偷倒药做得不对,现在想起来认错了?”   花想容眼尾轻挑,他伸着手指故意撩着萧让尘的头发拽了一把,用力轻轻的,萧让尘根本没觉着疼,只觉得这人又在撩拨他了,便捏着他的手吻了一下,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你不好好吃药,真的是把我气死了。”   йΑйF   花想容眼睫扬起,一板一正地说道:“属下做错了事,惹怒了您,求殿主罚。”   萧让尘怎么可能罚他?   花想容撒娇就像是一坛醉人的桃花酒,萧让尘光是凑近他闻一闻,整个心就都被他勾走了,心甘情愿地彻底栽在这株菟丝花身上。   萧让尘忍不住低笑:“你说说,我能罚你什么?”   罚了他,花想容生气了,要哄人的不还是他自己?萧让尘倒不是不乐意哄他,只是那天发现他倒药的事实在是真的叫他有些恼怒了,不好好这么说一遭,早让他改了这个坏习惯,萧让尘怕他嚣张得以后再病了,当着他的面也不吃药。   他总是比花想容更在意他的身体的。   花想容抿了下唇,看起来有些委屈:“殿主真要罚我啊?”   萧让尘挑眉,暗色的眼底划过一丝含着笑意的无奈,“这不是你说的?你说我罚你什么好?”   花想容松开拽着他头发的手,把自己的脸肆无忌惮地凑到了萧让尘的面前,双手在他脑后反扣交叠起来,轻声道:“那殿主来罚吧,属下不躲。”   他有些过于妖艳的脸近在咫尺,一双上挑的眸子仿佛蕴满了醉人的酒酿,花想容半眯着眼睛看他,唇边笑容玩味,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萧让尘不会对他动手。   萧让尘宠他这么久,就是想要他保持这样什么都不用怕什么都敢做的嚣张,这样才能牢牢把他扣在自己身边,可到这时他闻着花想容身上浅淡的香味,不合时宜地有些心猿意马,便也不委屈自己,倾身低头一口咬在了花想容的脖颈上,他想得好,咬一口给他咬肿了,这就是道印记。   可末了却还是心疼,心里再怎么想,也只是张开牙齿轻轻碰了碰他,只咬出一个极浅的牙印子。   花想容惊叫一声,一把推开他裹紧了衣袍,道:“疼!”   这就疼了?   萧让尘看着他脖子上的牙印皱眉,伸手摸了摸,陷下去的几处印子有些凹凸不平,但别说血了,连一点儿红色都没见,一瞧花想容却是在偷偷地笑,便也无可奈何地跟随着他笑了。   他拉开衣领,叫面前这个笑着的小混蛋看他脖子上血淋淋的咬痕:“你看你咬得我,这样我都没喊句疼,我轻轻碰你一下你倒是好意思说疼了。”   “谁叫我知道殿主疼我?”   花想容眨了下眼,道:“殿主不舍得罚我,我知道的。”   萧让尘唇角微扬:“你知道什么?”   花想容主动上去吻了他的下唇,沾在他唇边,低声道:“我知道殿主待我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有错当罚,我错了殿主还哄我呢。”   萧让尘的唇被他染热,嗓子有些哑,他抱紧了花想容,道:“你在我这里,不会有错。”   花想容轻轻歪头:“永远不会?”   “永远不会。”   萧让尘摸了摸他的脸,道:“在外你尽管惹乱子,看谁不顺眼就打谁,我都担得起。”   花想容扬眉轻笑:“我看那个白术就很不顺眼,到了中原我要给他点好颜色,殿主可要替我担着。”   萧让尘忍不住笑道:“你都没见过他,哪来什么顺不顺眼?”   又道:“打就打吧,谁叫他仗你的名号?别说他撑不撑得起乌桓山庄,这谋士榜上,我也没见有他的名字,真好意思借你的名气进乌桓山庄。”   花想容想了想,猜测道:“说不定人家这时候还小,现在还没名字也正常。”   萧让尘握着他的手,道:“你真是会跟我唱反调,刚才说看他不顺眼的时候怎么不帮他说话?”   花想容反问道:“我哪里帮他说话了?”   萧让尘勾了下他的鼻子,笑道:“那你是故意顶我?我说一句你顶一句,你怎么就不想想我是站你这边的?”   花想容道:“殿主站我这边,那我可真的要打他了。”   萧让尘对他这句话很是受用,他的手背翻起来蹭了蹭花想容的脸,轻轻点了下头,道:“别大庭广众地打,私底下把他叫出去,怎么样都行,要是被那些江湖里的人传播出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你呢。”   花想容“嗯”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躺在他怀里,问道:“什么时候到中原?”   萧让尘把他身上的绒袍往上拉了拉,道:“明日,你睡一觉就能到了。”   “这么快?”   “你以为呢?”萧让尘搂着他半个身子,道:“外面拉车的马可是能日行千里的,孤湖山离中原又不算远,真要说远,那北疆得走小半个月。”   花想容“哦”了一声,默默地闭上眼睛,道:“那你不要说话了,我得睡好了养好精神,明天才能给那白术好颜色看。”   萧让尘看了眼桌上的兔肉,问道:“还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萧让尘,不许吵我。”   花想容合着眼睛,伸手撒娇似的打了下他的手背,萧让尘心都化了,拥着他轻声哄道:“睡吧睡吧,明日到了我叫你。”   ……   天接一线亮白,模糊的浮云缥缈,昨夜点燃的篝火已经烧尽了,只余下一些冰冷的灰烬,何厉看了眼天色,向萧让尘去请了出发的命令,然后命手下人将诸般要物收拾齐整,暗七年纪小又性子活泼,昨夜趁着萧让尘注意力全在花想容身上,没顾到他们这群人,和一些侍卫聚在一起喝了些淡酒,所幸没有喝醉,到第二天还精力充沛,脸颊红红的。   暗卫不可私自饮酒,暗七昨晚的放肆被暗一毫不留情地告了一状,暗七从溪水边洗脸回来就猝不及防地挨了何厉一道,他手握着剑鞘不轻不重地打在暗七背上,暗七惊叫一声,暗一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噤声,殿主和护法在休息。”   若是吵醒了殿主还好,吵醒了殿主那位左护法,有的是好果子吃。   暗七深谙此道,他睁着眼睛点了点头,又看见何厉侧脸上的一道红肿,有些讶异地问道:“堂主,你也喝酒被主上打了?”   何厉是从暗堂里自幼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其间艰辛不必多说,能得到萧让尘的青睐,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十多年来莫说是饮酒,和暗卫无关的事他半点儿都没碰过,什么规矩什么戒令,在他这里都是本能要遵守的东西,暗七想不出来何厉有一天居然也会犯错。   暗一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何厉打断:“没你的事,今日是我知道你私自饮酒,若是殿主知道,你就准备着回百杀谷继续练吧!”   暗一向愣着的暗七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还等着殿主降你的罚?没规矩的东西,去探探前面的路。”   何厉和暗一两个人一唱一和吧暗七成功骂走,深色“萧”字旌旗在前方的天空中飘荡着,暗一把何厉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是殿主打了你?”   说完这句又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此处除了殿主和那位护法,没有人比何厉的地位更高,不是殿主打的还能是谁?   “我已经确定了。”   何厉沉着声音,道:“昨日我看见花想容在溪边用了武,他有内力,绝不是个体弱多病的客卿。”   暗一皱了皱眉,“所以你告诉了殿主?”   “没有,”何厉敛着神色,道:“我在溪边和他过了两招……”   暗一睁大眼睛问:“你伤了他?”   所以殿主降罪,这样何厉脸上的巴掌就有来处了,但好像也说不通,若是何厉真伤了那位护法,殿主绝不可能是仅仅扇一巴掌那么简单。   何厉很是古怪地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他差点儿杀了我。”   “什么?!”   何厉的声音冷下来:“他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暗卫过招,基本上一招便能定生死,昨晚花想容跌在溪水里,看似是他躲过了那一记抵在他脖子上的杀招,实则是花想容对他有留手,那场过招只有他认真了,花想容只是像猫逗老鼠一样,看着他几次失手,最后凭着“被惊吓到跌在溪水里”这一桩罪名,来借萧让尘的手警告他,不能轻举妄动。   暗一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何厉已经算是江湖上数的清名号的暗卫,不在他之下,这种评判,四年潜伏,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细作可以解释得了的了,他假装病弱,多次在殿主身边,有很多机会下手,却始终没有动作,就连他会武这件事,也是他无意间或者主动暴露出来给他们的信息。   或许他有别的目的,但现在还不得而知,可放任一个武功高强的杀手在殿主身边,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暗一紧了紧心神,沉声道:“我去杀了他!”   “殿主若是降罪,我一力承担!”   他说着就抽出腰间短刀,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行进的马车,半空中的鹰雀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何厉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警告:“不能轻举妄动。”   “花想容既然到现在都没动手,那他一定有别的目的,望涯大会现场人多繁杂,假如他背后还有别的势力,一定会和那人接头。”   “到那时顺藤摸瓜,或许可以找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有了证据再告知殿主,何至于你一人承担?”   暗一点了下头,何厉看了眼手里拿着的金色蝴蝶发簪,脑中回想起花想容在河边摸出一颗小石子,将天空中盘旋的猎鹰打落下来的场景,心里蓦然惊现出一种猜测。   “他的招式……其实很像一个人。”   暗一问:“是谁?”   “我不能确定,”何厉摇了摇头,又沉默了一下,回答道:“很像……桓无名。” 第59章 望涯宴   “桓无名?”   暗一有些讶异, 如果花想容真的是桓无名,那他背后的势力便能很容易猜出来,可乌桓山庄落败已久, 怀着一个天下第一谋士的花想容和杀手榜第三的桓无名,已经将花想容送了出去,怎么可能又舍得送出去一个桓无名来做什么刺客?   “他不是花想容, ”何厉语气冷硬,他捏紧手中的金簪, 道:“早年前殿主在时,我曾跟随殿主在席间见过他,当时年纪小,离得也远,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何厉顿了顿, 继续道:“可我记得他与武林盟家的少主说过两句话。”   暗一问:“什么话?”   何厉答道:“在下身患肺痨,恐不能担少主好意。”   当年乌桓山庄还鼎盛时,是各家族争相拉拢的对象,尤其是乌桓山庄这位客卿, 更是天下闻名, 所有人都前仆后继想一睹他的容颜, 可花想容出席却常年以白纱笠覆面,也不主动与人搭话,清尊玉贵,端的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何厉细细回想上一次望涯大会的情景, 只记得还听别人小声骂过这人假清高, 只是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 处处都是漏洞。   肺痨的人能练武吗?   何厉和暗一跟在马车十几丈之外,暗一沉默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道:“丘堂主说花想容的病的确是肺痨之症,但却不是肺痨,如果当年他在席间对武林盟少主撒了谎,那么这个漏洞就无从查起。”   花想容完全可以解释,当年他是不想承武林盟少主的意才那么说,实际上并没有身患肺痨,只是类似的症状,且他其实从未主动说过自己不会武,所有关于他的性格能力,全是旁人传播或者猜测出来的,就这么潜移默化,何厉居然也真的以为自己知道了花想容的所有。   想到这里两个人俱是沉默了一下,这人心思缜密,但又偏偏故意露出了破绽,引他们入局,可是却不知这设局之人,在局内,还是局外?   ……   眼前是一片腥红血色,浮沉的暖光从高阁子窗外照进来,荡起一层薄薄的灰尘,这似乎是一条长长的廊道,花想容站在其间,却根本看不到尽头,他眯着眼睛仰头看了一眼窗外热烈的阳光,心底里却升起一阵阵的阴寒。   手指间湿润黏腻的触觉叫他有些心慌,他竭力地想忽略鼻尖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可越往前走,这种诡异的气息就更加浓重,映着并不十分明亮的日光,他看见了廊道两侧横陈的尸体,有的早已经化为森森白骨。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不只是他的手上黏腻,他原本白色衣衫的全身上下,都是血染红了的颜色……浸透,黏腻,湿润……他整个人都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无名,又是你赢啦?”   说话的人声音清朗,如果忽略他说话的内容,那么以花想容平时听起来,应当能猜测是一位难得的世家公子,他抬眼去看,廊道内依旧是一片模糊,只能听得见声音,却看不到任何人。   “我选人的眼光从来不会错,我向桓安押了千金赌你赢,你果然赢了。”   花想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好像失去了一切记忆,只是木然地听着这个声音皱眉,血腥的味道扰得他头疼,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想起来任何东西,扶着太阳穴再睁眼时,眼前脚底下的盘子里,已经出现了一些热腾腾的食物。   温热的食物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诱人心弦,尤其是对于一个三天都未曾进食的人来说,更是无上的诱惑。花想容心有疑虑,他慢慢退后两步,却听见那个声音有些疑惑。   “为什么不吃?”   花想容看了会儿盘子里左上角的一个红色的苹果,轻轻皱了皱眉,下意识低声道:“有毒。”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轻地笑起来道:“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吃的吗?”   “无名,饿死鬼总归是不好看的。”   “我能保证你活。”   那人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化作一阵带着血腥味儿的轻风,直直地吹上花想容的面部,他瞬间呼吸停滞住,紧接着廊道内恢复一片黑暗血腥,花想容胸口一痛,重重跌倒在了地上,他蜷缩在脏乱的地面上,呼吸越来越急促……   濒死的恐惧蔓延,整个身体失去了控制一般痛得痉挛,正当他以为他会痛死在这里的时候,一道天光照进。   ……   “醒醒!”   “想容,醒醒。”   花想容蓦然睁开双眼,他看到了头顶金色杂红的朱雀花纹,手指下意识紧了紧,却握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掌,花想容愣了一下,看向身旁的人,“萧让尘……”   他面色苍白,呼吸还有些颤抖,像是经历了一场极其惊恐的噩梦,萧让尘紧紧地抱着他,轻声安慰道:“别怕,别怕……我在呢。”   花想容似乎惊恐未定,手指拽着他的衣襟伏在萧让尘的胸口,身体不停地发颤,一双浅青琉璃的眼眸中划下一滴眼泪,萧让尘搂着他用手掌贴紧他的背部轻轻拍着,温声问他:“要不要喝点儿茶水?”   花想容摇了摇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萧让尘更加心疼,他没有去问花想容梦中到底是何内容,只是俯下身来亲了亲他的眼睛,安抚道:“别怕,噩梦都是假的。”   他握紧花想容的手给他看,道:“你看,我在这里呢。”   花想容靠着他缓了好一会儿,仍旧心有余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再次梦到年少时候的事,这么多年,那些事对于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没曾想居然有一天卷土重来,成为了他的梦魇。   果然是好日子过多了……   连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都忘记了。   萧让尘抱着他,腾出一只手来倒了一杯热茶,拿着杯子慢慢给唇色苍白的花想容喂了一点儿,花想容只喝了两口就别过头去,轻轻地咳嗽了两声,问道:“我们到哪里了?”   萧让尘放下茶杯,道:“已经到了皎月城,方才刚过了外关,我们今夜去武林盟赴宴,明天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花想容点了下头,却心想:哪里还有明日?   萧让尘没看透他的想法,只是拥着他,从身后的柜子里翻出了一身新的红色衣裳给他细致地穿好,又在外套了层墨色外袍,整了整他有些凌乱的头发,看到他左边发丝空荡荡的地方,微微皱了皱眉,又心下安慰自己:花想容只戴一个蝴蝶簪,也是好看的,不至于非要戴两个。   只是他看见花想容发上只有那一个簪子,有些孤零零的,就好像自己精心打扮的人在外受了别人的欺负,把他的簪子抢走了一般,萧让尘看不得花想容一点儿不如意,只是颇不自然地摸了摸他的脸,拉着他下了马车。   坊间市井有童谣:皎月城中武林盟,武林盟来列排名,榜首五年换一换,今年魁首到谁家?   望涯大会并不是什么比武的宴会,而是看榜排名,实际上算是探查各家实力,若是宗族中出了个榜首,那该是名声大噪,名扬天下了,早年乌桓山庄出了花想容这么一个谋士,趋之若鹜者不计其数,乌桓山庄也因此在江湖上的地位空前甚高,后来接连出了杀手榜第三桓无名,医心榜第九桓江。   只是后来永乐殿被萧让尘所控,逐渐势起,于四年前要走了乌桓山庄的客卿花想容后,乌桓山庄在以前结仇家族的联合打压下,现如今逐渐落寞,只是花想容虽走了,却还有个杀手榜第三的桓无名在,仍旧不容小觑。   武林盟派了人在外城接迎,萧让尘一边拉着花想容去席上,一边路上和他谈天,唯恐他还陷在方才的噩梦里,他不知道花想容到底梦到了什么才如此惊恐,只是看着他苍白无色的面容,也不敢再去询问,只能故作轻松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待会儿席上人多繁杂,你不要乱跑。”   花想容点了下头,乖巧地回了句:“好。”   萧让尘看着他逐渐缓过来的脸色,忍不住用手碰了碰他侧脸垂落的发丝,笑道:“我记得你爱吃鱼,中原靠南临海,水产丰富,席上的若是不好吃,我明日带你去吃别的。”   花想容又答了声好。   萧让尘便笑着捏了把他的脸,笑道:“你不是要给那白术好颜色看?”   “这样娇娇的,没一点儿气势可不行,你怎么就不能像那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一样,比如桓越那种,肆意发一发你的脾气?”   花想容终于回过神来,他靠着萧让尘,默默道:“也只有殿主才这么纵着我的脾气,别人哪会肯让我?”   萧让尘笑道:“有我在,我叫他们都让着你,谁敢不让着你我就替你收拾他。”   正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皎月城宴席间,此时天色还尚早,刚过黄昏,皎月城里道边却已经点起了灯,侍女提着烛火分行两旁,见来者纷纷俯身行礼,萧让尘凭着自己的身份,一路无阻,席间已经约摸坐满了人。   萧让尘拉着花想容的手腕,向席中央的主持者姜境止轻轻颔首,就算是打了个照面,过后也不理会姜境止作何反应,径直带着花想容入了席,姜境止见他如此狂妄,脸色颇有些难看,紧紧捏着手中的酒杯,细看之下白色杯壁上竟已经被震出了裂纹。   一只手轻巧地将那支小酒杯从他手上拿下,“何至于此?姜公子如今高居武林盟之主之位,还用得着和那样的人生气么?”   姜境止看着眼前白色锦衣连带白纱覆面的人,咬了咬牙道:“萧让尘不过近几年才起势,竟如此狂妄,丝毫不把我武林盟放在眼里。”   白衣公子看了眼在席间正给花想容剔除鱼刺的萧让尘,轻轻一笑,道:“萧让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不过……也仅仅止步于此罢了。”   “你话说的好听!”   萧让尘弑父杀兄,乃是大不义之举,可江湖上却没人敢对他有任何置喙,足以见得他并不简单,并且十分有底气对抗武林盟,才敢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   姜境止压低声音,问道:“我前些日子和你谈的兼并,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白衣公子的笠纱下脸色微沉,声音却依旧温和,不紧不慢道:“庄主已经同意,故而才叫我来,等宴席结束了,我们单独来谈。”   姜境止这才脸色缓和了一些。   ……   萧让尘一直垂着眼眸专心剔除鱼刺,因此也就没看见刚刚才发生的这一桩事,何厉虽在他身后看得清楚,可大半注意力都已经给了席间的花想容,宴席间杂乱,因此也没能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能看得出来,大约是相谈甚欢。   花想容一身红衣十分乍目,他坐在萧让尘的身边,所有人都能想到他就是当初被永乐殿主从乌桓山庄抢走的那名客卿花想容,一时之间唏嘘也有,感叹也有,几十道目光似有似无地看着他,然后和身旁的人窃窃私语。   把江湖谋于掌间的人,居然长了张如此妖艳惑人的容貌,怪不得能叫冷血无情,弑杀成性的萧让尘强取豪夺,只是不知他如今作为一个宠侍,在永乐殿中不知是好过还是不好过,花想容的目光似是无意地从那白衣公子身上滑过,看着他和姜境止说完了话,似乎有朝着这边来的意思,便掩饰般地拿起了桌上的茶杯。   花想容喝了口桌上杯子里的茶水,萧让尘余光看见,却没来得及拦,只能赶快擦干净手,把杯子给他夺了下来,迎着花想容有些疑惑的目光,萧让尘轻声斥道:“这是茶酒,有些烈,你身体不好,别这么喝。”   花想容尝了尝口中的酒液,只觉得不负其名,这酒有种很古怪的味道,茶不像茶,酒不像酒,便轻轻皱了皱眉,道:“不好喝。”   萧让尘无奈一笑,拿了一小块糕点给他,轻声道:“这酒的确是不好喝,你先吃点儿东西。”   他话音未落,一道更加清朗的声音传来。   “茶酒是皎月城特产,性稍烈味清苦,小公子喝不惯也正常。”   白衣公子提着一樽瓷壶迎上来,径直坐到了花想容的对面,将壶中的水液给他倒了一杯推过去,轻笑道:“久闻花客卿大名,今日难得一见,果然是天人之姿。”   “这是果酒,花客卿还是喝这个好。”   萧让尘对他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问候很是反感,尤其是他话里话外都在提花想容以前的身份,叫他更加膈应,于是未等花想容端起那杯果酒,便一拂袖将杯子扫落,沉声抬眸斥道:“你是哪家的?这般没规矩,什么身份也敢与孤同坐!?”   白衣公子闻言,面纱下神色微滞,花想容也愣了一下,下意识和白衣公子的眼眸对视上,他似作无意地轻敲了三下桌面,何厉站在一旁见此情况,俯身在萧让尘耳边低声禀告道:“他就是白术。”   萧让尘心说他早就看出来了,除了那乌桓山庄,还有哪家穿得一身白像奔丧一样?可到底是不一样,花想容不论穿白穿红都是好看的,这白术从头到脚一袭白,和五年前花想容穿着并无差别,可在他看来只觉得这人有意模仿,更加厌恶。   白术很快反应过来,他俯身行了一礼,道:“在下乌桓山庄白术,拜见永乐萧殿主。” 第60章 镜花水月   白术把姿态放到了最低, 萧让尘却并不给他面子,只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一眼面前全身素衣的人,拎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低声对身旁的花想容笑道:“他穿客卿服不如你穿好看。”   花想容坐在一旁,有些讶异地挑眉看他:好幼稚,这也要比一比?   萧让尘看他一身红衣, 张扬肆意,不提那发上少了的一只蝴蝶簪子, 就凭他身上那块玉佩,便早就把他和自己五年前所见过的花想容隔绝开来了,萧让尘私以为花想容是喜欢更艳一些的颜色的,而不是像乌桓山庄奔丧一样的白。   白术一脸淡然地行完了礼,似乎并不知道萧让尘是在刻意刁难他, 只是自顾自地斟了杯果酒,也不喝,放在桌子上似是无意地转了小半圈,从面纱下看了一眼花想容, 轻轻笑道:“这客卿服也不是谁都能穿, 但花客卿的确是更适合红衣的, 萧殿主有眼光。”   花想容在他们暗地里的剑拔弩张中一直作身外客,可这时却未等萧让尘说话,忽然对白术发起了难:“殿主有没有眼光,还轮不着你来说,白客卿还是顾好自己。”   白术趁着他说话的时候, 又似作无意地动了动茶杯, 看着杯中的果酒,他面纱底下的眉头轻轻皱起, 似乎有些焦急,袖子内口皱了一片。   萧让尘闻声眼含笑意,他轻轻抬了抬眸没出声,握住身旁花想容的手指散漫地把玩着,一副轻松姿态,可周身的气息近似威压一般,带着凌人的气势,萧让尘三尺之内无人,众人很明显看出来他这是要为自家的宠侍撑腰,不准任何人欺负。   想起近来乌桓山庄打出了白术的名号,众人皆有些鄙夷,谁不知道乌桓山庄大不如前,除非是花想容亲自来了,否则十个白术也救不了桓氏,借前辈的名号来肆意鼓作,穿着仪态皆是模仿花客卿五年前,也难怪花客卿要生气,永乐殿主要给他们殿里的人出气,他们这些常人离远一些也就罢了,又不妨碍偷偷地看好戏。   白术微敛神色,问道:“花客卿这是何意?白术实在不明白。”   “不明白?”萧让尘拿起面前茶杯搁在唇边轻轻沾了一口,接过了他的话,他眼眸幽深锐利,带着点儿笑意,声音却阴恻恻地往下沉:“左护法的意思是……你,不配穿这身客卿服。”   他着重地加强了“左护法”三个字的语气,让人一听就知道他具体的意思,白术的眼皮子跳了跳,显然是没想到他的重点居然在这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萧让尘这是从哪悟出来的意思?】   花想容默默摇了摇头,他也很疑惑这个问题,心道:“我只是想找个理由和白术吵架,萧让尘居然直接说主角不配,他真的很会骂,可惜没用。”   在这里的三个人,最配穿这件客卿服的就是白术了,这种话对于白术来说无异于出拳打在棉花上,没有半点儿攻击力。   白术沉默了片刻,眉眼低垂,又似作宽容地笑起来,把自己面前的果酒再次往花想容的方向推了推,道:“花客卿说的是,普天之下没有谁比您更加能配得上这身客卿服,这杯酒,权当在下失言赔罪了。”   花想容正想顺势接下这杯酒,手还没碰到杯壁,就被萧让尘一手撩翻,酒液滴落下来,打湿了白术身上的素色锦衣,花想容见此情况,险些气笑了,他掐了掐指关节,看了眼白术,有些焦躁,白术面纱下的脸也僵了一下,知道今天他这杯酒终究是送不出去了。   萧让尘慵懒地靠着椅背,他骨相极好,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眸带着些淡淡的轻蔑,居高临下看过去,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赔罪就不必了,左护法不善饮酒。”   他的目光冷冽如刀,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花想容细白的手腕,却无意间触到他有些许不正常的脉搏,眉心骤然一紧,他把花想容拉进自己怀里,低声询问道:“你脉象不对,你怎么了?胸口又疼了?”   花想容摇了摇头,安抚地反握了一下萧让尘的手,轻轻地靠在他怀里,道:“只是有些累,今天说了好多没必要的话。”   萧让尘便笑着低声道:“他来说话你就要搭理他吗?”   “他是什么东西,也配你来与他斡旋?少承你客卿时的习惯,不愿搭理的人就不必搭理他。”   有他在,花想容做什么不行?   亏他还以为是花想容看白术不顺眼,想在席上故意刺一刺他,没曾想他是根本不愿意多说这两句废话,萧让尘此时倒觉得他前几句话也像是白说了一般,就该叫人把那白术私底下收拾一顿,给花想容出气才好。   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适合白术这样离得近的人听见,他表情丝毫未变,花想容却仿佛透过面纱看到了他的无语,所幸白术也是个很有眼色的人,知道萧让尘刻意地话里话外不叫他好看,便拢袖起身告别,道:“既然花客卿身体不适,那么,白术告辞了。”   看着白术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终于离他们有数尺之远,绝对不会再听到他们说话,花想容凑在萧让尘耳边,笑道:“白术要气死啦!”   萧让尘被他口中的温热气息吹得耳垂有些痒,便不着痕迹地躲了躲,笑道:“管他气不气?你开心就好。”   花想容却道:“乌桓山庄能叫他代表过来,说明他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能小看,我们今日如此折辱他,来日他报复属下可怎么办?”   萧让尘看着他轻笑:“他有什么本事?不过会纸上谈兵罢了,比起他,桓无名才是最难解决的一个人,乌桓山庄这次把桓无名放到望涯会上出面,未必没有想重振乌桓山庄的意思。”   底牌都撂出来了,也算是乌桓山庄用桓无名最后赌上一把,能不能重振家族,差不多就看这一回。   花想容手指轻顿,问道:“桓无名什么时候出面?”   萧让尘摇了摇头,拿着桌上的茶杯给他喂了口温热的茶水,见他摇头说喝够了,仰头便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花想容支着下巴看他,笑道:“哪有人像殿主这样喝茶的?”   “怎么不能?”萧让尘对茶没有什么品鉴的意思,再好的茶叶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像水一样的作用,只是他见花想容笑起来,眉目娇俏,心里也松快起来,便搂着他,问道:“你喜欢这里的茶?不如我们带一些回孤湖山。”   “我学着给你煮茶。”   花想容笑道:“哪有殿主给属下煮茶的?”   萧让尘握着他的手,也跟着他笑:“你怎么会和他们一样?旁人若是渴了饿了,我哪里会多看一眼?可我乐意给你煮茶做饭。”   今夜宴殿灯火通明,整个皎月城主道上挂满了灯笼,锦绣连城,酒醉花好,萧让尘只是带花想容过来玩,没怎么注意席上的诸般事情,有想过来套近关系的,也一一被身后的何厉驱赶走,这么一来二去,萧让尘这地方倒比其他地方安静了许多。   花想容动了动坐得有些发麻的小腿,一边吃着萧让尘夹给他的食物,一只温热的手搁了筷子覆在他小腿上轻轻揉捏,萧让尘垂着眼眸,问道:“是不是坐累了?我抱着你?”   花想容正想回答不用,余光却看见白术一身素白,从宴席上悄然离开,手指扶额,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胜酒力要去后殿里歇息,风吹起面纱的一角,白术无意回头看了他一眼,正对上花想容看过去的琉璃眼眸,何厉发觉了二人的片刻对视,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萧让尘没听见他的回答,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却看见他的目光正落在对面的一个空荡荡的位置上,细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那白术的位置:“他方才离席了?”   花想容道:“好像喝醉了。”   萧让尘便笑:“你不是想打他?现在是个机会,估计等酒醒了他早就忘了,也不摊上什么事。”   花想容被他看出了想法,有些气恼地拽了把他的头发,问道:“他要是没喝那么醉,还记得呢?”   萧让尘把他扯乱的头发顺了顺,道:“放心,我给你担着。”   “你尽管出气,他不敢还手。”   花想容颇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会儿,默默道:“殿主说这话,属下还以为我们永乐殿是什么邪魔外道呢!”   萧让尘对他口中的“我们永乐殿”非常受用,笑着捏了把他的脸,反问道:“我们永乐殿什么时候对外称是名门正派了?”   “说的也是。”花想容咬了咬下唇,起身道:“那我要去了,你别跟着我。”   “你帮我出气,那还有什么意思?”   萧让尘自然是无不答应,向他摆了摆手,道:“这里没人敢动你,完了快些回来,皎月城里有花灯,宴停了我带你去看。”   看着花想容一身红衣跟着白术走远,萧让尘喝了口桌上的茶酒,何厉站在他身后沉默了片刻,俯身上前劝道:“皎月城到底不是永乐殿,护法不熟悉路况,若是走迷了……”   他的声音随着萧让尘回头看过来的目光戛然而止,萧让尘似笑非笑地放下酒杯,嘴角一点笑意,眼神却漠然,他的指关节搁在桌边慢慢敲着,声音淡淡问道:“何厉,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护法了?”   何厉被他的目光惊得背后出了一片冷汗,他咬了咬牙,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躬身道:“护法是主上枕边人,属下自然要关照。”   萧让尘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接受了他这种说法,沉默着坐了一会儿,似是无意道:“护法每次独自离开,都会出事,何堂主考虑周到,孤确实该派人保护着他才好。”   他一双深眸宛若寒潭,又静又冷,腰间湖熙剑明明没有出鞘,身上却溢出一股杀伐气息,压迫得叫人心悸,何厉不明白殿主的这阵怒意是对着谁,可萧让尘在外,他不能离身,只能回身向暗一打了个手势,叫他派人去跟着花想容。   ……   皎月城正处中原,盛春季节,百花盛开,花想容沿着道边的野花,一路跟着那个白色素衣的人,来到了整座殿后的一处空旷地带,再往前走数十步,就是一片浓密的丛林,丛林外是人工形成的一处寒潭峭壁,白术见他跟上来,停住了脚步,回头单手把头顶笠纱扯下,露出一张白玉般的清冷面容。   “无名。”   花想容垂眸似有似无地笑了笑,道:“客卿。”   白术上下扫视了他一通,微笑着道:“萧让尘果然够宠你,现在你和四年前已经不一样了。”   花想容挑眉:“何以见得?”   白术紧跟着回道:“四年前你对任何人都爱答不理,一身血腥气,现在看起来身上倒是有了点儿活力,席上说话也多了。”   最后他含笑道:“萧让尘把你养得很好。”   花想容道:“当年若是你去,他也会把你养得很好的。”   白术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   桓无名的杀术不是乌桓山庄的底牌,他过于漂亮的容貌才是他最强劲的手段,往往最不可能的计谋,才能拿得下像萧让尘那样弑杀成性的谋逆之徒。   “这招美人计,萧让尘怕是死都不会想到。”   花想容沉默着看了他片刻,问道:“客卿既然要他死,又为何传信与我说暂且不要动手?”   有很多次,花想容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萧让尘,终于当他下定决心了的时候,白术用猎鹰传信,阻止了他的动作。   白术笑了笑,道:“先不说这个,我听桓江说,你数日都没有去春樱楼里拿药,这是怎么回事?”   花想容皱了皱眉,道:“萧让尘不放我下山,我怕他怀疑,也没敢偷偷下去。”   听曲子的借口已经用过了,花想容一时没想出其他更好的借口,更何况萧让尘说的话句句在理,他反驳不了。   白术的声音又轻又柔:“你没有药,怎么办呢?”   花想容眼睫微颤,没有说话。   白术看着他没有答话,轻轻敛眉,温声询问道:“硬挺着吗?”   “疼不疼啊?”   花想容不领他的好意,沉下了声音道:“有什么疼不疼的,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客卿不必如此作态,显得虚情假意。”   白术听他指责,神色却丝毫未变,他从袖中拿出一杯果酒来递给他,轻声道:“席上萧让尘两次打落你的药,我真是没法子叫你喝上,方才我从席上离开,拿了一杯出来给你。”   花想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胸口那阵阵的疼痛瞬间消减了许多,他合着眼睛喘了两口气,把瓷杯随手扔到一边,问道:“接下来怎么做?我们——”   “——嘘”白术忽然察觉到什么,回头看了看距离不远的那群茂密树木,眯了眯眼眸,脸色冷凝下来,沉声道:“无名,有人跟着我们。”   花想容一双凤目沉沉,耳边散落发丝遮挡了他锐利的棱角,却丝毫不减他周身的杀伐之气,不笑的时候,那双惑人的琉璃眼睛便如同刀子一般,入目皆是死物。   他不着痕迹地将白术挡在身后,反手从袖中翻出那把制作精美的短刀抵在身前,树林中枝叶繁茂,一阵轻风吹过,树叶交织,便响着一阵“飒飒”的细微声音,花想容眯起眼眸,一时无法判断跟踪者的具体位置。   “呲——!”一道声音忽然从树林中穿出,透过夜空中的月光,破空而来,直抵他的面门。   玄武位。   花想容凝眸屏息,扬手将手中短匕扔了出去!   “铮!” 第61章 阴谋阳谋   竟是一击未杀。   短匕与飞驰而来的暗器相撞, 正恰恰落在花想容身前近几步,他上前俯身捡起那枚椎形暗器,避开椎针上的液体毒素, 用袖子包裹着看了片刻,在看到暗器底部那细小的金红交杂的朱雀纹时,却顿然一惊, 心里升起一个从未预想过的可能。   花想容把底部的花纹拿给白术看,沉声道:“这是孤湖山永乐殿的标志, 用这种暗器的人,至少是暗堂前十名。”   白术沉默了片刻,瞬间和花想容想到了一处去,“萧让尘已经怀疑你了。”   花想容忽然想到,每当自己离开萧让尘单独出去, 总会遇到不该遇到的人,比如娄驰,比如何厉,又比如, 今天这个前十名的暗卫, 他不清楚萧让尘怀疑了多少, 但这个暗卫,他不能留。   即使离得再远,纵使暗卫听不清他和白术之间的谈话,可他回身把白术护在身后的动作,想必已经被他读取出了什么, 现在重要的是把消息传回去, 但要回宴殿中,这条是必经之路, 树林的后面是寒潭峭壁,所以他不得不从这条路过去,要么等花想容和白术离开,要么和花想容正对上。   杀了他。   花想容拾起地上的短匕,反手递给了身后的白术,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树林中那些许的风吹草动,向白术低声道:“你先走,这里我来善后。”   白术摇了摇头,轻声道:“无名,萧让尘已经怀疑你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或许之前的种种,萧让尘并不信旁人道听途说,可这次的暗卫,应当是他亲自派过来监视花想容的,这名暗卫说的话,萧让尘能信到七成,如果放他回去传递消息,桓无名焉有命活?   “等我杀了他,再来谈这件事。”   花想容下定了决心,他从发上摘下那支蝴蝶簪子,徒手将那只金色蝴蝶震断,只余锋利的尾部,这便是一枚简易的暗器,既然不论是用短匕还是金簪都会被发现,不如破个彻底,在今日就把萧让尘也一并解决掉!   未等白术再说话,花想容纵身一跃,飞身深入密林,他极其不善近战,又是敌在暗我在明,没有武器在身,情况十分不利。花想容握紧了手中的金簪,屏住呼吸,背靠一株百年梧桐树,目光游移着寻找暗卫的具体方位,可不知是那暗卫胆子小还是怎么,他在原地观察了很久,也没有发现那人的任何踪迹。   花想容喘了口气,忽然感觉胸口有些震痛,他紧捏着金簪,一手撑在树干上,竭力调整内力来缓解,可他已经喝过了药,不出意外这毒应当半个月都不会发作,怎么会在此时忽然……   “呲——!”   一阵冷风从他头顶的树干上忽然袭下,冷光乍现,花想容来不及多想,在指尖灌入大半内力,然后堪堪闪身一躲,反手将手中金簪对准那个想要逃离的黑影用力甩了出去!   这一击,他必死。   “噗”地一声,金簪穿透皮肉,狠狠扎在树干上,大片的鲜红血水自暗七的口中喷涌而出,他的手掌紧覆在脖颈间,另一只手在胸口间摸索,似乎是想要拿出药粉来止血,花想容胸口疼得面色苍白,他上前两步,看见这人的面容,没有丝毫惊讶,如果是何厉亲自来跟踪他,花想容还不能保证他能从何厉的手上全身而退,更别提杀了他。   若是暗七,反而容易。   “遗言。”   花想容痛得说话有些困难,他半蹲下来,低声道:“我会转告你家主子的。”   他看了眼暗七从手掌间不断溢出的血液,看着他在胸口中摸索的动作,劝道:“你已经活不了了,若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就用最后的力气在地上写出来。”   暗七深黑色杏眼满怀恨意,这人明知道他被击中了脖颈主脉,却还在此假惺惺地来问他的遗言,在此之前,他也从未想过,在孤湖山生活了四年的花想容,居然会是细作,和白术似乎相谈甚欢,暗七想在此击杀他,再告知殿主,可那把和自己暗器相撞的短刀几乎叫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花想容的对手。   “没有吗?”   花想容垂着眼眸看他,一双凤目深沉,暗七脖颈处的血液已经倒灌入口腔,他大睁着眼睛,呼吸越来越困难,花想容站起来,硬撑着胸口莫名的疼痛,一手将他拎起,然后用力推下了断壁!   与此同时,暗七终于从胸口摸出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的身体极速降落,眼前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窒息感如阴府鬼魂般袭来,在彻底浸入寒潭之前,“砰”地一声,一束红色烟花从天空中炸开。   花想容站在断壁上,看着半空中的朱雀印记,回身将树干上的簪子拔了出来,一同扔到了寒潭深处。   【重头戏来了,下班指日可待!】   花想容很是没好气地笑了笑,道:“这是我做过最累的一项任务。”   不仅要演戏,还要能文能武,一边花言巧语骗着反派,一边还要收拾反派派来跟踪他的暗卫,更重要的是,他得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被白术利用到彻底,他都这么努力了,不给他八十分以上真的说不过去。   花想容擦干净手上的血迹,回到那处空旷地带,白术见他回来了,上下扫视了他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便轻声询问道:“解决了吗?受伤没?”   花想容摇了摇头,道:“他死前发出了信号,萧让尘看到信号一定会来到这里,你不能待在这儿。”   “这倒不一定。”白术沉吟了片刻,道:“无名,我们得演一场戏。”   ……   萧让尘坐在席间,在宴会的喧闹声中,此处却是无比的寂静,薄弱的烛光打在他的眉眼处,形成一道阴影,萧让尘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眼眸虽是低垂着,却一点儿也不消震慑的上位气息。   他的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酒杯,正是花想容方才用来喝茶的那只小瓷杯,清苦的茶酒入口,萧让尘的容色没有任何变化,他似乎并不知道花想容已经去了很久,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容易醉,上次和花想容下棋,喝的也只不过是桃花酒。   只是花想容与他说过许多次想去春樱楼听曲子的事,萧让尘不肯答应,他就要闹脾气,他不忍心看花想容不开心,便借那次下棋,灌醉了自己,给了花想容独自前去的机会,若非是如此,萧让尘绝不可能放他一个人下山。   一次又一次的单独出事,萧让尘再傻也总能看出些什么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花想容居然会和乌桓山庄藕断丝连,萧让尘再次一口饮尽杯中清苦的茶酒,看着面前的桌案心想:他还是对花想容不够好,否则他怎么可能再去想起那乌桓山庄?   再对他好一点儿,把他宠坏了,宠到他能忘记所有雄心壮志,忘记所有的阴谋阳谋,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地做一株需要精心养着的菟丝花,对比乌桓山庄那边的克制礼节,那边素色的衣裳,花想容还会回到永乐殿的,四年,已经很久了,但萧让尘没那么大的底气认为花想容会舍不得他。   能叫花想容真正舍不得的,应当是至高无上的宠爱,和万人之上的权势,萧让尘只有这些,他原本什么都没有,但他竭力能从父兄那里拼了命抢来的,其实也只有这些。   “主上。”何厉俯身道:“护法去了已近三刻钟,是否需要属下去看看情况。”   萧让尘正想摆手说不用,花想容不管是真的去欺负白术,还是去和白术叙乌桓山庄的旧情,但他总会回来的,过了今日,萧让尘保证他不会再和乌桓山庄能有任何联系,他会把花想容牢牢地困在孤湖山上,不会再叫他单独下山去见任何人。   可他的话还没出口,一道灿烂的红色烟火在天空中炸开,萧让尘斟酒的动作顿住,抬眼看去,众人皆是一醉惊醒,有人指着天空中的烟火给身旁的人看,姜境止却和何厉一同微愣,现在还不到放烟花的时候,怎么会……?   何厉看着那道朱雀烟火,眼眸中火光乍现,他猛然反应过来,紧抓住身后暗一的手腕,厉声问道:“你派了谁前去?!”   暗一也是怔了一下,回答道:“我让小七去的,他轻功很好……”   只是去保护一下左护法,他原本以为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花想容具体身份还有待考察,只要暗七不主动出手,花想容顾忌到他自己的身份,也不会对私底下跟踪他的暗七有什么动作,可是现在……现在暗七连朱雀信号都给出了。   “主上,出事了。”   朱雀信号是暗堂中最高级别,这个信号一旦炸出,发出信号的人便已经凶多吉少了,萧让尘紧捏着手中瓷杯,双目沉沉,小杯子在巨大的威压下蓦然化作齑粉,散落一片,众人俱是一惊,原本纵歌享乐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姜境止前来询问:“萧殿主,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萧让尘没有搭理他,只是拂袖站起来沉声吩咐道:“暗一在此处留守,在我回来之前,大殿内不许任何人进出!”   姜境止闻言怒火攀升,萧让尘这是把皎月城当成了自己的家不成?!可面对萧让尘“蹭”得一声拔出的湖熙剑,没有人敢上去触这个霉头,能杀父杀兄的人,未必没可能把这全殿的人都杀干净,现如今朱雀烟花信号显现,永乐殿里的人出了事,萧让尘对外最是护短,若这桩事不了,谁都没办法站着出这皎月城。   姜境止咬牙叫人去安抚宾客情绪,又强压下怒气,回身看了眼那空荡荡的位置,没有发现白术的踪迹,便更加恼怒:“乌桓山庄白客卿人呢?!”   有人小声禀报道:“白客卿喝醉了酒……去后殿里歇息了……”   姜境止眼珠一颤,忽然发觉有哪里不对劲:他与白术前后交谈数次,可从未见他喝过酒,乌桓山庄势弱,此次是它最后一次能凭借桓无名翻盘的机会,可非但桓无名没有出现,一个不会喝酒的客卿,却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喝个烂醉。   这不可能。   ……   天空中的云层微微沉下来,有种极其强烈的压迫感,花想容用袖子擦干净了短匕上沾染的泥土,他发丝略有些凌乱,一双原本清亮的琉璃眼眸此刻却有些麻木,他把短匕放回袖中,迈步看似想要离开,背后白术的一句话却骤然拦住了他。   “桓无名,你逃不掉的。”   花想容微微侧身,看着身后那个云淡风轻面白如玉的客卿,嗤笑了一声,道:“我逃不逃得掉,不是你说了算。”   白术负手在身后,右手中拿着那方笠纱,听见他这样的话,也没有半点儿恼怒,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哀伤道:“无名,你向来能忍痛,你比其他所有的暗卫都更加有毅力,别人三天需要用一回缓痛药,你能挺到七天,可是你忘了,你也是人。”   “七天过后,没有解药,你同样会死。”   花想容蓦然握紧了手指,他折身返回,问道:“你想怎样?叫我继续给你利用,为你卖命?这么多年,我被乌桓山庄困住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当初你怕萧让尘是穷凶极恶之徒,你救了他却又怕他,你叫我去做你的替死鬼,我做了,这四年我做的很好,从未把你的身份暴露出来,甚至多次为乌桓山庄铺路,这样还不够吗?!”   “你太激动了,无名。”   白术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在哄一个不听话苦恼的小孩子,嘴角的笑意从始至终都未曾落下,情绪稳定地可怕。   花想容看着他,忽然上前去紧攥住他的领口,沉声反问:“是我激动?是你太狡诈了,花想容,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聪明。”   白术轻笑了一声,他抚平袖口的褶皱,温声道:“这个我不否认,你说的对。”   “萧让尘这四年对你多好啊,好得江湖中所有女子都羡慕极了,你现在有永乐殿主背后撑腰,也敢和你以前的主子叫板了,可是桓无名……”   “他知道你是假的吗?”   这句话像警告一般,如惊天霹雳,在花想容的脑中炸出烟花,他下意识松开白术的衣襟,往后退了半步,指节被紧缩得有些发白,花想容垂着眼眸,很是艰难地喘了口气,又像是在强撑着什么,沉声道:“既然你知道萧让尘护着我,那么你也该知道,我一句话,就能让他为我杀尽整个乌桓山庄!”   这回嗤笑的人换作是白术了,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笑话,嘴角扬起,眼眸中却没有一点儿笑意,他紧逼着花想容上前半步,低声道:“可你是假的,真正救了他的那个人,是我。”   “桓越知道,桓安也知道,那个一直为你配药的桓江,他也知道。”   “这么多人,你敢肯定谁会守口如瓶,不告诉萧让尘真相?桓无名,你太自信了,你骗了萧让尘这么久,难不成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白术的眼眸中微微露出一点儿嘲讽的神色:“真以为他会看在四年的感情上放过你?无名,别太异想天开。”   “乌桓山庄困着你,但你离开这里,也不可能自由,年少的时候我多次保你活了下来,现在,该是你报答我的时候了。”   花想容定定地凝视了他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了那把短刀,白术比他更快地感觉到了杀气,他波澜不惊地扬起了手,像是要重重地掌掴他,白术看着不远处的黑影,低声对花想容提醒道:“他来了。”   这道掌风没能落到花想容脸上,萧让尘及时赶来,反手一巴掌比他更快地扇到了白术的脸上,白术被他没有丝毫控制的内力震飞出去,跌落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猛地吐出了一口血,花想容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萧让尘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他感觉到萧让尘的手臂十分颤抖,像是在害怕,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萧让尘用力握住他的手腕,眼眸中的惊慌丝毫没有散去,朱雀信号炸出的那一瞬间,萧让尘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乌桓山庄的底牌桓无名,可能出手了,那方向不仅仅有暗七,还有他的想容。   看见他平安无事,萧让尘紧悬的心终于落下来,他松开花想容的手腕,摸着他的脊背轻拍着安抚他,花想容靠在他怀里,闷闷道:“我的另一只蝴蝶簪子也丢了……”   “没事,等我们回殿了,我亲手为你再打一对新的来。”   随后他命令何厉带人去烟花信号炸开的地方去寻找暗七的踪迹,萧让尘半蹲在地面上,抱着花想容,温声道:“方才暗卫在这边放出了信号,可能有刺客,你吓到没有?”   花想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道:“我以为是烟花。”   萧让尘扯了下嘴角,却实在是笑不出来,只能将他抱得更紧,他单手去扯身上的外袍,想给衣衫单薄的花想容披上,可就在这时,不远处跌落的白术艰难地爬起来,对着花想容厉声喊道:“无名!”   “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   没等萧让尘细想他这句话的意思,一柄利刃从花想容袖中翻出,没有丝毫留力,猝不及防猛然扎进了他的胸口!   萧让尘胸口剧烈一痛,手臂间下意识微微松了松,可反应过来时,他却更加用力地搂抱住了花想容的身体,胸口的匕首一寸一寸更加深入,萧让尘垂眸看去,眼前是一片花想容模糊不清的样子,他失了神一般怔愣在那里,这一刀恍若晴天霹雳,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花想容就在他的怀里,这么出其不意地,用力当胸捅了他一刀!   “他逼你的是不是……乌桓山庄逼你的是不是?你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   “我替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他咬牙挺着剧痛,一字一句地询问出声,纵然是这样的情况,他的声音却依旧温和,好似是害怕吓到这个对他捅刀子的人,花想容嘴唇颤抖着松开短匕的刀柄,萧让尘紧紧抱着他,一手覆上他沾满血迹的手,然后将这只手重新放回了刀柄上,低声道:“想容,替我拔出来……”   “给我拔出来,我替你杀了他们……”   花想容面色惨白,紧咬着下唇,嗓子像是被卡住了一般,没能说出半句话,惊恐的眼泪从他的双目中落下,滴在萧让尘沾满血迹的手背上,萧让尘想给他擦去眼泪,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手上的血会染脏想容的脸。   萧让尘当胸受了重伤,呼吸越来越急促,只能抬手点了几处大穴勉强止住了血,他还没出现什么症状,花想容却忽然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萧让尘看见烟花信号时还没慌,看见花想容差点儿被白术欺负时也没慌,被花想容当胸捅了一刀,他甚至还有气力反过去安慰他,可是这一刻,花想容的身体像纸蝴蝶一样,跌在一滩血水里。   他真的慌了。   白术掸了掸衣上的灰尘,从袖中拿出一枚白色玉佩,道:“萧让尘,来谈条件吧。”   萧让尘看见他手中的明月令,心口一紧,脸上却冷笑道:“一枚玉佩,也用得着来谈什么条件?白客卿不要太荒唐!”   见明月令如见殿主,这不假。   但他现在就在这里,即使白术手中有明月令,也不会有丝毫用处,何厉难道会只看一枚玉佩,就不听他的命令吗?   白术轻笑了一声,道:“只是给你看看,这可是无名亲手给我的。”   “再者说,我们谈的条件,可不是这枚玉佩。”   萧让尘轻轻皱起眉,他注意到了白术口中的“无名”,可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太多,萧让尘来不及细想,就听见白术不紧不慢道:“在下想和您谈的条件……”   “是他。” 第62章 两场交易   白术的目光定定落在了他怀里蜷缩着的花想容身上, 他红衣染血,颜色比原来更加艳丽,衬得一张脸却愈加惨白, 胸口起伏不定,手指紧紧地攥着萧让尘的衣袖,似乎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傻子。   白术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原本游刃有余地要和萧让尘谈条件,只要这次谈成了, 乌桓山庄就能再次势起,可这时看到他自小养到大的无名那么放心地缩在萧让尘怀里,仿佛他才是那个最亲近的人,却有些微微的犹豫起来。   箭矢已脱弓弦,不可回头。   谋士不悔棋, 悔之晚矣。   萧让尘硬撑着胸口的伤痛,一手搂抱着几乎已经晕厥过去的花想容,一手按住胸口短匕,用力将它拔了出来, 几乎是一瞬间, 他胸口墨色的布料全然被浸透, 萧让尘竭力压制住自己紊乱的气息,对着白术冷声道:“若白客卿指的是想容的把柄,那便不用谈。”   谁用此威胁他的想容,他就杀谁,杀到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他的把柄到底是什么, 杀尽所有控制着花想容的人, 他自以为找到了为花想容捅他刀子这件事开脱的最好的借口,如今胸口的伤也变得有些微不足道起来。   白术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 确切地说,是看着他怀里的花想容,他轻轻敛眉,居然很爽快地就放弃了谈条件:“好,既然萧殿主没这个意思,乌桓山庄也不便过多纠缠。”   “站住。”   白术说着就拢袖想绕过两人离开,手上还稳稳地拿着那方白色纱笠,似乎对这一场闹剧并不感兴趣,情绪永远没有波动,永远置身事外的样子,这样的人,让人气恼却又毫无办法。   “孤让你走了吗?”   萧让尘手持湖熙剑,锋利的剑刃定定横在白术的脖颈前半寸,只差一点儿,便能轻易割破他的喉咙,送他魂归西天,白术没有一点儿惧怕的意思,他回身看了眼被他抱在怀里的花想容,轻声提醒道:“永乐殿出了事,萧殿主想查明真相,在下可以理解,可是人生在世,还是先顾着活着的人为好。”   他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萧让尘却瞬间捕捉到了他话里的一个信息,他自下而上,手持长剑,半存不相让,看着白术游离在诸事之外的眼神,萧让尘冷笑一声,反问道:“白客卿是如何知道,永乐殿的人出了事?”   “莫不是这桩事,就在白客卿的手上?”   “烟花,”白术回道:“常人看不懂信号,我不可能看不懂,朱雀信号出来,必然是萧殿主殿中,有人出了大事……”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估摸着现在,已经是死了。”   萧让尘轻轻愣了片刻,白术都知道的朱雀信号,花想容身为前乌桓山庄客卿,他却不知道,居然会以为是烟花……他知道某些家族里的客卿,会着重记忆各宗族门派的标志,信号,有些还会了解暗卫的手势,以便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接下来的反应,维护自己所在的宗族。   可花想容却不知道。   萧让尘的怀疑一闪而过,他抱紧怀中的花想容,压下那些莫名的想法,握着他的手,把重伤之后剩余的内力从他手心中不断输入,为他缓解着胸口的疼痛,花想容半昏半醒,他紧拽着萧让尘的袖口,低声道:“回去……我们回去……”   萧让尘只能低声安抚他:“你不是还想去玩吗?等这件事了结了,给你养好了病,我带你去玩。”   白术被他的湖熙剑抵着脖颈命脉处,一时之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正恰此时何厉背着一个黑色外袍覆面的人从寒潭底下上来,他将背上的人稳稳放在地上,还没有禀报,却一眼看见了萧让尘胸口的伤,登时目眦欲裂。   “主上!”   萧让尘道:“无事,已经止住了血。”   何厉掀开地上暗七覆面的黑色外袍,只见他脖颈处一道圆形伤口深入,分毫不差地穿透了他的颈间主脉,伤口因为浸过冷水,现在已经不再流血,周圈泛着青白,暗七的瞳孔已经扩散,一双杏眼却从始至终没有闭上。   一击必杀,擅用暗器。   桓无名。   萧让尘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个人,他手中的剑锋向前深入两寸,白术仍旧风轻云淡地站在原地,他的颈间已经溢出了红色的血丝,脸色丝毫没有变化。   “交出桓无名!孤可以饶你一命!”   白术听见他的话,一向平静的脸上居然透露出了一点儿嘲讽,他慢慢退后半步,离开了湖熙剑锋利的剑刃,看着萧让尘,轻轻道:“我不交出他,你也杀不了我。”   他将手中拎着的明月令提起,道:“萧殿主,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够清楚了,他的把柄,我几乎已经是完完全全地告诉你了……”   “这枚明月令,和我说的话,三次给了你答案,你是刻意不听,还是不敢相信?”   白术笑起来,道:“萧让尘,别骗自己。”   “有些事实,它原本就是那么残忍,萧殿主若是接受不了,也就不配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了。”   他慢慢地陈述着事实,一身白衣即使沾上脏污,也依旧像清风明月一般,淡定地像是这些话不是他说出来的,何厉怒而拔剑指着他,还未开口斥责,白术却提前开了口:“何堂主心里也明白,你清楚得不得了,你早就怀疑他了,你也相信,但你不敢告诉萧让尘,害怕没扳倒他反倒惹火上身。”   白术抬起眸,最后道:“你早就知道他不是真正的花想容。”   这句话话音落下,萧让尘全身力气已经散尽,他紧闭着眼眸跪坐在地面上,正如白术所说,他其实听清楚了白术喊的那句“无名”,也明白那枚明月令不可能被人轻易夺走,在看见暗七脖颈处伤口的那一刻,他几乎已经能完完全全确定了,那道圆形伤口的大小,正好和花想容那支簪子等同。   那两只蝴蝶簪,是他亲自看着人打磨的,一分一毫都没有差,花想容接连丢失两只簪子,原本没有什么,可偏偏每次丢失,都是在他独自离开的时候。   萧让尘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敢相信,便硬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细节。   他以为花想容只是和乌桓山庄藕断丝连,或者是被桓氏所控,但他千算万算,从没想过他怀里的这个人,他不是真正的花想容,这样的答案,他却是从旁人口中知道的,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他……一个暗卫,就这么潜伏在他身边四年,最后用一刀想结束这一切……萧让尘垂眸看着已经晕过去的花想容,忍不住更加搂紧了他,力气之大仿佛要把他全身的骨头捏碎。   爱恨交织,萧让尘脑中一片麻木空白,所有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他浸在水里,即使被淹得窒息将死,也不肯接受事实,没来由的偏信和宠爱,此刻在这句明朗朗的真相下,分崩离析。   白术见花想容被搂得疼痛难忍,梦中□□出声,忍不住轻轻皱了下眉,道:“萧殿主,现在我们可以来做这一场交易了。”   “你想做什么交易?”   萧让尘心中的情绪翻涌,他感到一股黏腻的血腥之气从嗓子里涌出,花想容猝不及防捅他一刀的时候,他还没觉着有多疼,他刻意地忽略真相,在心底一次又一次地为花想容开脱,可如今接受了事实,才猛然发觉,真的是太疼了……   他从来不怕疼,自幼的苦楚把他磨砺成了锋利的刀剑,命运多舛,他受尽屈辱,弑父杀兄却也只得到了权力,高处不胜寒,好不容易有了花想容,他以为娇气又体弱,十分需要他分毫不差地看顾着,但这从头到尾的一场骗局,骗得他元气大伤,手指间的内力断断续续,仍旧持续为怀里的人传送着。   白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垂眸的萧让尘,低声道:“我们会做两场交易。”   “第一场交易,我用七年前救你一命的恩情,换我这次平安回到乌桓山庄。”   萧让尘闻声抬眸,他看了白术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像是有些自嘲:“你是花想容?七年前,是你救了我?”   多可笑,两个人骗了他四年,演了三个人的戏,他身在其中,却难以自救。   白术拿着手里的笠纱,道:“萧让尘,谁是真正救了你的那个人,不重要,花想容这个名字到底是谁的,也不重要。”   “江湖第一谋士的名声,于我而言,更不重要。”   萧让尘看着他,肯定道:“你已经把控了整个乌桓山庄。”   桓氏落败沦为从属,可乌桓山庄的名字没有变,在外的宗族权力没有变,所有人提起乌桓山庄,都还会称一声“桓氏一族”,白术只是把控着桓氏,却依旧做着他的客卿,置身事外,又身在其中。   的确,这才是真正的江湖第一谋士。   真是聪明。   萧让尘放下手中的湖熙剑,低声道:“所以桓无名只是一个被你利用的棋子,从一开始,你就计划好了叫他来顶替你的身份,乌桓山庄势落,一个被抢走的花想容,会让所有人对乌桓山庄放松警惕,你借机换掉身份,趁着这个让所有人都以为乌桓山庄已经要完了的空当来谋划……”   “乌桓山庄和武林盟在淮西的合作已经开始了吧?你不仅不想兼并,还想从姜家手里不花费一分一毫分一杯羹。”   “白术,所有人都小看你了。”   白术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道:“不一样的,天下所有人对我来说,皆是棋子,无名却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把他要回来,萧殿主受欺骗一场,小惩大诫无可厚非,无名自幼在暗卫营中训练,这些刑罚对他而言没什么大不了。”   白术声音清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萧让尘越来越沉的脸色,他继续道:“若是等萧殿主消完了气,无名还没有死的话,可否把他还给我?”   萧让尘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白术似乎并不意外,他换了只手拿着东西,叹了口气道:“好吧。”   萧让尘胸口疼得厉害,他示意何厉放下剑,对着面前素衣白裳的人低声道:“第一场交易,孤同意了,今日孤放你走,从此恩情怨恨一并了断。”   再次遇见,就是各自的立场,无关七年前的恩情,他一颗心已经全然给了怀里的这个人,即使是认错了,也再不能分出去了。   白术道:“本该如此。”   萧让尘打了个手势,道:“走。”   白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萧让尘,我们还有一场交易,你还会来找我的。”   “顺便说一声,无名的另一只簪子,在你的属下手上,我看见了,也觉着很漂亮,无名的确是适合穿红戴金。”   “萧殿主很有眼光。”   ……   离殿不过四五日,永乐殿外的桃枝上,却已经开了花苞,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雨,打得竹木台阶上湿漉漉的,花想容被带回来的时候,依旧没有醒,他就像是深深地睡着了一般,合着眼睛时,容貌却依旧惊艳,可当丘万里的悬丝摸到他的脉象的时候,却陡然一惊。   这脉象乱得可怕,是自内而外的伤病,积聚多年,一朝之内全然爆发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花想容不是睡过去了,他是疼晕的,丘万里熬了一整天琢磨出了缓解的药方,硬是灌了好些天才让他的脉象趋于平稳。   屋檐上的风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萧让尘整整三天一直坐在床边,以往这种情况,他会把花想容搂在怀中,然后在耳边给他讲话本子里的故事,等花想容被他吵醒了撒娇似的拍他的手,萧让尘才会闭口,可此刻他坐在这里,心爱的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碗一碗的药被硬生生灌下去,只是几天便又瘦了许多,这么可怜。   他却不敢再去搂他的腰,握他的手,这个人一句句的谎言把他的心骗得七零八碎,那些拼凑的真相最终化作那把短匕,狠狠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真是毫不留情。   大概是从来没爱过。   借口,苦衷,又或者是其他似有似无的理由,萧让尘想了许多,但这一回,他再也没办法给花想容开脱了。   他这样的人,就该做一株菟丝花,而不是一个用刀使剑的暗卫,萧让尘看着他的脸,手指慢慢移动到花想容白皙的手腕处,轻轻地握住,他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正想用力掐住某个脉门,花想容却骤然惊醒,他魅惑的双眸中充满了惊恐,下意识翻身坐起来。   萧让尘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醒了?”   花想容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绒被,发觉他又回到了永乐殿中,他知道所有真相早已经败露,他的身份早就在萧让尘面前明晃晃地被白术说了出来,他试想过自己可能会回到乌桓山庄,也可能会被带到永乐殿的地牢里接受审问,但这种情况,是他没有想到的。   萧让尘看着他惊恐不安的动作,轻轻笑了一声,声音轻柔温和:“想容,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花想容转过头看他,又收回了视线,低声道:“萧殿主既然已经知道了所有,也见过了真正的花想容,不如就当做个善事,放我走吧。”   萧让尘脸色丝毫未变,可手心里的血迹滴落下来,染红了绒被上的绣花,他不着痕迹地抹去指节上的血迹,问道:“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他轻轻地道:“我不是很满意。”   花想容了然,他掀开绒被,很是果断地跪在了床上,向他行了一个大礼,道:“无名欺骗萧殿主四年,大罪难赦,只求殿主看在四年情分的面子上,惩戒我过后,便放我走吧。”   四年情分……惩戒……   萧让尘本以为他可以听到花想容对他表达忠心和爱意,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认为,这个人不是对他没有一点儿感觉,不是全然地利用他,他们之间是有情意在的……   可这一句句话,一个个字说出来,只让他更加绝望,他宠爱了四年的人,以为真的被养成了一株娇气的菟丝花,真的离不开他了,可现在花想容一切回归原状,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四年一般,这样跪在他的面前请求,他要离开。   花想容从来没有离不开他。   萧让尘读取着他理解出来的意思,低头双手紧紧交握着抵在额头上,四肢百骸无一不冰冷,如山顶的冰霜炸开,滚落下来,琉璃瓦碎裂一地。   花想容抬起头,看着他似乎有些疑惑,他慢慢道:“我可以接受一切刑罚,殿主若能保我不死,那便感激不尽。”   萧让尘听着他的话,心中压抑更甚,他很勉强地笑着,他想对这个人说他不会对他施加惩罚,他们是可以像以前一样的,但话隔在口中片刻,吐出口的却只有两个字:“想容……”   “我不是花想容,萧殿主。”花想容说出来的话像凌迟,一个字一个字地割着他心里最软的一块肉,他看着萧让尘,强调道:“我是桓无名。”   花想容继续道:“你已经见过真正的花想容了,我们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萧让尘忽然嗤笑了一声,道:“有什么所谓?”   花想容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殿主英明神武,宠侍多一个也不多的……”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少一个也不少,所以……”   “不可能!”   萧让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他伸手摸了摸花想容有些冰冷的脸,可却又发现他的手更加冰冷,毒蛇一般的字舔舐着他的脖颈,狠狠地咬了下去,萧让尘心里痛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他想可怜可怜自己,从不知道该从哪里心疼。   “你就算是死了,也得死在我身边。”   花想容的脸色似乎变了变,他换了个姿势坐下,却在枕边发现了他在溪水里丢失的那支簪子,花想容拿起来又放下,想起那个被自己杀死在断壁旁的小暗卫,有些许同病相怜的悲哀。   “不喜欢吗?这是你原来那支,被何厉捡到了。”   花想容看了他一眼,又把那支簪子拿起来看了看,伸手簪在左边发上,轻轻扬起一个浅淡的笑容,他倾身握住萧让尘的手指,伏在他肩头问他:“好看吗?”   “好看。”   这一瞬间,萧让尘似乎觉得那一切仿佛并没有发生,花想容还是那个因为一只蝴蝶簪就对着他笑的娇气小公子,会因为灌他药生气,会因为不让他下山生气,往往他要好好哄这人许多遍才能好,花想容靠着他的肩头,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手指搁在他受伤的胸口处,轻声问道:“疼不疼啊?”   萧让尘咬了咬舌尖,没控制住力气,满口血腥,可花想容还在等他的答案,萧让尘抬眼看见他似乎有些担忧的眸子,心中一颤,道:“不疼的。”   实际上疼极了,可他不敢说,他怕自己看见花想容心疼的眼神,怕他因为愧疚而不开心,其实这样就很好了,两个人都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就这么自然地把那些事略过去。   这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正当他以为花想容回心转意的时候,正当他以为所有的事都可以过去的时候,萧让尘感觉到了脖颈间冰冷的杀气——那支簪子抵着他的脖颈,只差一毫便能深入。   花想容一手钳制着他的命脉,另一只手捏着他的颈部,萧让尘的头微微上扬,梦境碎了一地,窗外的风铃依旧在不断地响,花想容说话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边:“放我走,我不杀你。”   “不可能。”   萧让尘依旧是那个回答。   花想容用力抵着他的命脉,沉声道:“萧殿主到这个位置不容易,若是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后悔也来不及。”   萧让尘笑道:“那就让我试试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吧。”   颈间的簪尖更加深入,萧让尘的皮肉已经被刺出了血迹,他胸口伤还未愈,如今又被钳制命脉,一寸一寸,更加难熬,他依旧没有动作,只是疼得闷哼出声,窗外的风铃声停止住了。   花想容抵着他,再次道:“萧让尘,放我走。”   颈间簪子已经深入一寸,萧让尘依旧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他甚至靠在了花想容的手臂间,轻轻地道:“你杀了我,也出不去永乐殿,想容,我若是死了,你就只能陪着我的尸体,没有人会打扰你的。”   花想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闻言拿簪子的手一抖,萧让尘看准了时机,忽然反手用力捏住了他拿簪子那只手的手腕,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掐!   萧让尘站起来抹去颈间血迹,接过花想容瘫倒下去的身体,将他搂在怀中,有些诡异地笑道:“我锁了你的脉,想容。”   “你永远走不了了。” 第63章 生生明火,明暗无辄   至此两人原本表面上还算和缓的关系径直掉入冰点, 花想容被锁了脉,又接连心神大伤,已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 萧让尘派了重兵把守在永乐殿外,只为防着他一个人,是捏死了不想叫他下山的心思。   他说:“这是你欠我的。”   四年欺骗, 从头到尾的一场算计,到如今事情败露, 花想容却连一句忠心爱意的话都不肯说,接连两次伤他,萧让尘从他利落的动作和琉璃瞳孔中已经全然看不出往日的温情,这几日他睡得很不好,看着花想容愈发瘦弱下去的身体, 萧让尘心疼极了,但除了叫他喝药,却也做不了什么,他胸口和脖颈间两处致命伤也总不见愈合, 就像他们已经完全暴露在阳光底下, 像薄薄的冰面一样, 一击就碎的感情。   炽阳普地,冰雪消融。   花想容或许是累了,又或许是接受了被锁脉囚禁的事实,他虚虚地斜靠在榻上,只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 发丝垂下来遮住他半张脸, 萧让尘看不见他这句话后花想容的丝毫反应,他静静地闭着眼, 手指搁在腹间,仿佛隔绝了一切。   萧让尘心中顿然升起一阵恐慌,他上前去紧握住花想容冰凉的手,开口似乎是想要急切地说些什么,但手心里另一只手抽离的动作把他所有想说的话遏制在喉咙里,像苦胆一样,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花想容并不看他,这株已经被他养坏了的菟丝花如今却又一朝回到了四年前的模样,冷淡漠然,不说话也不笑,萧让尘强压着心里的悲哀,他紧紧蜷缩的手指骨节发白,勉强开口道:“你为什么做出这种样子?我没有亏待过你。”   他对花想容好甚过对自己好万分,四年利用,他认了,欺骗他也认了,接连捅自己两刀,他也强压着认了,可如今他不过讨一点花想容对他的爱,就这么一点儿,他都讨不到,剥开一切算计,花想容根本不爱他,这事实多明显,可萧让尘就是不敢相信,一如他故意欺骗自己一样,他想他只要把花想容绑在身边就好了,可惜的是,乞讨的人从来不会知足。   花想容掀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萧殿主只是不肯接受罢了,我装不出来你喜欢的性情,桓无名也不会变成花想容。”   萧让尘的心狠狠颤了一下,他咬着牙,道:“这四年你都装过来了,到现在又是为什么连装都不肯装了?”   “也是,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把我利用个彻底就想摆脱我,在你眼里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一个目标,如若当初你的任务是刺杀我,你也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们四年的情意一抹而去。”   花想容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轻垂着眼眸,道:“暗卫是这样的,冷血无情,萧殿主习惯就好。”   萧让尘四肢都像是被冷水灌进去了一般,又僵又冷,他不敢抬头看花想容冷漠的表情,指节深入手心,溢出血丝,他沉默了片刻,道:“何厉不是这样,我殿里所有的暗卫,都没有像你这样……翻脸不认人。”   “当初你病重,是何厉去北境极地给你取的雪莲草煮药,你嫌喝药太苦,暗七值殿的时候偷偷给你桂花糖,因此挨了罚,我默认娄驰给你顶罪,他受了二十鞭还没忘记把你惹下的烂摊子收拾掉……”   “是我让他们为我这么做的吗?”花想容打断了他,道:“萧殿主与其在这里斥责我,不如好好想想等乌桓山庄势起该如何应对。”   “现在想起来要翻旧账,殿主莫非是觉着我会因此痛哭流涕?”   萧让尘抬眸看他,沉声道:“你从来没觉得愧疚……”   花想容道:“我没有什么好愧疚的。”   萧让尘喉咙里的酸涩溢出来,他深呼了口气想缓解一下,回想着他说过的话,心想道:或许是这个话题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扯远了,原本不该这样的,最近炼器堂里新打了一对金蝴蝶簪子,萧让尘几次都想给他拿过来,他是准备好好地哄这个人的,可是花想容下一句话总是比上一句更毒。   萧让尘从来不知道这株娇气的菟丝花狠起来会这么狠,一点儿情面也不留,字字都能扎得他心口鲜血淋漓,如今已经是千疮百孔了。   “暗七几个月后方才二十岁,还未及弱冠,他以前值殿的时候总给你带山下的糕点,私底下把你当哥哥看待,我睁只眼闭只眼就放过他了,这些你都记得吧?”   花想容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道:“殿主比我记得更清楚。”   “殿主不就是借此想叫我认错?好,我认错了,我在皎月城杀了暗七,何厉要找我报仇吗?让他来,我如今筋脉已经被锁,没有什么好忌惮的了。”   “萧让尘,你是这样想的吗?你还在顾忌什么?”   萧让尘脸色僵硬了一下,沉声道:“你只是认错,但你从来不觉得你有错。”   他这话话说的绝情,花想容却比他更加决绝说道:“所以我不善良,我不是七年前救了你的那个人。”   萧让尘全身都颤了一下,他咬着牙,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直到透不过气来,濒临窒息,他才很勉强地开口说道:“四年情意,你真是没有一点儿心软,你太狠了,桓无名。”   花想容原本一片云淡风轻,他高坐在云端,俯瞰着面前的人竭力地回忆往昔企图唤回他的良知,可直到这三个字出来——桓无名,他居然像被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一般,心口顿痛。   “萧殿主现在知道我和花想容不一样了?”   萧让尘咬着牙,道:“你们原本就不一样。”   花想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对,所以就这样吧,还有什么好说的,萧殿主不是向来都是这样独断专行吗?”   萧让尘被他哽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其实现在再来看看花想容,才能发现他这个人是真的没有心的,目的达成了就将他甩在一边,连再装一下都不肯,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一切伤害都推给他,到如今这种境遇,又能说得清是谁的错?   萧让尘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撑着一旁的桌子僵硬地起身,自幼历经苦楚从未掉一滴眼泪的人,在花想容的面前露了怯,可即使是这样,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轻轻地说:“想容,好好休息。”   窗外的桃花已经慢慢开了,粉红的颜色十分喜人,天气转暖,近来也总是下雨,染得桃枝都湿漉漉的,萧让尘心想:等到雨过天晴的时候,桃花大约会开得更好看的,到那时,他们应该能摒弃前嫌了。   还不晚。   花想容看着他慢慢起身,留给她一个墨色的背影,在萧让尘即将踏出门口之前,他轻轻地道:“萧让尘,我快要死了。”   萧让尘骤然停住脚步。   “我身上的病治不好,丘堂主开的药只能缓解,我自幼在暗卫营中训练,落了许多旧病,常年吃慢性毒药,暗七吃过的苦我没有比他少吃半点儿……”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就像你说的,我不觉得我有错,暗卫互出杀招原本就是不成文的规定,他没有杀掉我,而我杀了他,难道就是我有错?”   花想容坐起来,肯定道:“萧让尘,我没有做错。”   萧让尘的手指深深地陷入手心中,原本已经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他的脸色很不好,听着花想容的话,他没有回头,嘴唇张合几次,最后低声说道:“你不会死。”   “按你的规矩,你也的确没有做错。”   “花想容,你只是没有心。”   花想容没有再说话,他看着萧让尘的背影,攥紧了袖子,声音有些哑:“既然萧殿主已经这么认为了,那就请离开吧,我想休息了。”   萧让尘的喉咙里像被塞入了什么东西一样,连带着四肢都僵硬无比,他站在门口,听见了花想容带着哽咽的声音,他其实想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哭了?   可是莫名的思绪灌满了他破碎的心脏,他知道一旦他回头看,就完了,他会一辈子被花想容玩弄于股掌之间,花想容太清楚他的软肋是什么了,只要他坐在高高的云端里掉一滴眼泪,萧让尘整个身子就已经被灼烧殆尽。   最后的最后,他冷下心肠,依旧没有回头:“你有没有心,不是我认为的,而是你让我看到的。”   “别再给自己开脱了,我不会放你走。”   花想容看着殿门合上,眼里的情绪依旧未落,他侧身躺在了床榻上,琉璃色眼珠中落下一滩泪水。   【你入戏了?哇,这么虐吗?】   系统的电子音忽然响起。   花想容叹了口气,道:“你难道没发现我是激动的吗?”   他和白术隐瞒了这么久关于乌桓山庄以毒养暗卫的事实,其实就是想在萧让尘面前说出来,萧让尘若是听进去了,他就完全入了白术的局,主角这次有他这么大力相助,再不赢反派真的说不过去。   等到白术计谋成功,花想容即刻死遁,谁又能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中毒?   至于后续?   白术的计谋从头到尾都不是杀了萧让尘,而是重振乌桓山庄,事业批主角是这样的,心中无男人,拔刀自然神。   主角赢了还能有什么后续?   “这次要是没有八十分,我就要举报主系统了。”   做主角的工具人搞这么久的事业,真的很累,况且谁会喜欢上班?容枝巴不得现在就死遁,可成为反派的早死白月光最重要的不是死,而是“白月光”,他得叫萧让尘明白:其实他是爱他的,只是互相误解,才导致了最后的死局。   ……   花想容再从床上醒来的时候,难得没有看见萧让尘的影子,他穿好了衣服下床,正准备从书架子上找一本话本子拿来打发时间,永乐殿的门却被轻轻推开,花想容回头看去,一个娇小的鹅黄衣裙的小姑娘端着药碗进来,头发分开被梳成两个可爱的小丸子,发上的头饰换成了偏粉色的小牡丹花。   花想容随手抽了本书出来,回头询问道:“大小姐怎么来了?”   萧纯把有些发烫的药碗轻轻搁在桌上,吹了吹发红的手心,娇俏的样子还是叫花想容忍不住笑了,他上前把书放到枕边,给萧纯拉了把椅子,道:“有下人在,大小姐给我端什么药?“   “烫着手可就不漂亮了。”   萧纯杏眼明亮,她摆弄了一下鹅黄的裙子坐下来,道:“护法叫我萧纯就好了,我说过好多遍了,护法每次都不听。”   花想容失笑,轻轻唤道:“纯儿。”   萧纯有些害羞,她摸了摸微红的脸,道:“我和索哥哥快要成亲了,五月初是好日子,索哥哥前段时间忙了好久,我们打算宴请各家来庆贺。”   花想容笑了笑,道:“这很好呀,嫁衣做好了没?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萧纯坐在他面前,手指绞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道:“索哥哥给我织好啦!是殿里朱雀纹的样式,盖头也快要弄好了。”   花想容笑问道:“纯儿的头发又是索堂主给扎的呀?”   萧纯点了点头,道:“我的衣裳都是他选的,近来他总是忙,我还闹过脾气,原来是忙着给我织嫁衣。”   她轻轻地哼了一声,道:“错怪他了。”   萧纯看着他,像是又想起什么,连忙把药碗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道:“护法大人,喝药。”   花想容轻挑了下眉,实际上这时候再喝药都没用了,他的死早已经算好了日子,但这个世界里他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这些杂事没必要和她说,萧让尘大概也不会向别人主动提起自己被摆了一道的事情,花想容端起药碗,直截了当,一气喝尽。   萧纯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一颗蜜饯给他,捏着手指道:“其实我这次过来,还有别的事……”   花想容咬着嘴里的蜜饯,疑惑地“嗯?”了一声,道:“什么事?”   萧纯起身坐在他旁边,低声道:“我听索哥哥说,你和哥哥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也听不懂,但是我知道护法是被哥哥罚禁闭困在这里了。”   花想容手指一顿,脸色依旧没变,他摸了摸小姑娘头发上的牡丹花,道:“没什么事的,你哥哥没有罚我,他只是生气了。”   萧纯显然没信,她压低了声音,在花想容耳边道:“我来的时候,外面有很多暗卫在值守,往日里没有这么多的,何堂主说护法你做错了事……可是哥哥明明说过护法不会有错的。”   花想容这次是真的被这小姑娘一句话当胸一刀,狠狠捅进去了,他暗暗缓了下呼吸,道:“没有哪个人不会犯错的,纯儿。”   萧纯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护法是不是想离开孤湖山?”   花想容没说话,他扯起嘴角笑了笑,手里却被身旁的萧纯塞进了一块玉制的东西,萧纯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来,其实是想给你这个东西的。”   花想容垂眸看了眼手里的圆形玉石,翻过来看见这之上刻了个“娄”字,萧纯靠着他,道:“这是娄堂主叫我给你的,他说你要是想离开,就等哥哥不在的时候,帮你从地道中走,那边是原来娄氏的一个暗道。”   “哥哥近几年才当上殿主,他不知道。”   花想容捏紧了手中的玉石,他看着那个“娄”字,轻声道:“被发现了,你我或许没有什么事,可娄堂主却是要受罚了。”   萧纯咬着下唇没说话,花想容把玉石还到她手里,轻声问道:“纯儿也舍得我走吗?”   萧纯摇了摇头,道:“我想让护法开心,护法是我半个哥哥,你以前教我念书,给我带糕点,我都记得的。”   花想容心中有些轻轻的发颤,他想起来那个被自己杀死在皎月城里的小七,极其勉强地笑了笑,道:“等看纯儿嫁了人,我再离开。”   萧纯站起来,垂眼看见了他放在枕边的那本书,问道:“那是什么书?”   花想容没拿起来给她看,只是道:“民间的话本子,你不爱看的,我知道你只爱念诗。”   萧纯问:“这是讲什么的?”   花想容摇了摇头,笑道:“不清楚,我还没看,你就进来了。”   萧纯“哦”了一声,有些舍不得道:“我得走了,要是被发现我来这边待得时间太长,何厉一定会向哥哥告状的,到那时我就要抄书了。”   花想容有些疑惑:“萧让尘不叫你来?”   萧纯撇了撇嘴,道:“前几天护法病了,哥哥不叫任何人进来的。”   花想容问:“那今天你怎么进来了?”   萧纯努了努嘴,道“我是殿里的大小姐,哥哥不在,他们得听我的。”   花想容便笑:“你哥哥去哪里了?”   萧纯想了想,道:“索哥哥说,他今早去了乌桓山庄。”   ……   乌桓山庄内。   白术一身素白衣裳,笑容淡然端坐在堂前,他手中拿着一子黑棋,眼眸轻垂,看着桌上纷杂的棋局,道:“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   “萧殿主知道这招棋叫什么吗?”   萧让尘没有心思和他话家常,他的腰间挂着那把湖熙剑,开门见山道:“如你所说,第二场交易,给孤解药。”   “什么解药?”   白术挑起眉,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自顾自地给他讲解起来,他的手指在棋盘上点了几下,道:“这一步叫,直攻软肋。”   “白棋本势强,可这一子落下,要挟着它的要害之处,便退无可退,防无可防。”   萧让尘如今就是这个被要挟着软肋的白棋,他竭力了压下心中的怒气,道:“桓无名体内慢性毒的解药,给我。”   白术眼眸抬起,他伸手将棋盘上的棋局扰乱,黑子和白子杂乱地混在一起,有几颗棋子落下棋盘,摔在了地上,白术听着耳边的声音,道:“我曾经告诉过无名,刀只是杀人的工具,终有被折断的一天,软肋才是一个人最触不可及的,捉住软肋,他就赢了。”   萧让尘手指握紧了腰间湖熙剑,他一双锐利的眼眸深沉,被人算计输了,他不是输不起,输得起第一次,也不是输不起第二次,只是被人要挟了自己心里最在乎的人,他感到郁闷无比,越想越是气恼,周身的气息也开始沉闷起来。   白术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他抬起眼睛,看着对面强行按捺这怒火的人,轻轻笑了一声,道:“解药,我有。”   “可萧殿主能拿什么来换呢?”   这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萧让尘松开剑柄,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孤湖山南方商铺三年让利,”白术顿了一顿,轻声道:“我要五成。”   萧让尘冷笑道:“白客卿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白术的眼睫微微上扬,他不紧不慢:“萧殿主若是给不起,那就请回,容我提醒你一句,这药是桓江所配,桓江虽是医师榜第九,但他是南疆人,丘万里再有能力,也寻不到制作解药的药材。”   萧让尘紧了紧手,沉声道:“白客卿这是在威胁孤吗?”   白术笑容淡淡:“萧殿主若是没有软肋,又怎么会被我威胁到?”   “无名是我最看好的下属,他曾经从乌桓山庄几次逃跑,都没能成功,是我把他救了下来,我很喜欢他,曾经教导过他下棋,可大约实在是没什么天赋,他总学不会。”   “实话跟你说,无名也是我的软肋,他死了我会非常难过,但是萧殿主……”白术轻轻扬起一个笑容:“你要和在下赌这个吗?”   赌谁会更加心软?   花想容现如今的情况赌不起,萧让尘不会拿他的性命去赌那五成让利,他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开口道:“第二场交易,我同意了,南方商铺的利润,三年,我让你七成。”   白术轻轻挑了下眉。   萧让尘站起来道:“多出的这两成,是我和你的第三场交易。”   他压着心里的焦躁,道:“花想容这个名字,你这辈子,都不许再用,以后桓无名就是花想容。”   白术爽快地答应下来,他道:“往后我就是白术,不会再有别的身份。”   萧让尘拿到了那个瓷制的小药瓶,他检查过后将药好好地收进了怀里,像是放下了心,他道:“白术,你真的很聪明。”   白术道:“你已经说过了。”   萧让尘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真的不愧是天下第一谋士,是我轻看你了。”   四年谋划,让一个暗卫潜伏在他身边,却始终没有对他下杀手,直到四年后皎月城大宴,他主动铺出一切,让桓无名来做选择,不管他选什么,白术都不亏。   这一次,白术真正赢得彻彻底底。   ……   萧让尘回来后,孤湖山下了一场很大的雨,连檐上的风铃声都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萧让尘脱下被雨淋湿的外衣走进内殿,回来的路上他什么都没有想,心里只有花想容那张苍白的面容,一时之间居然忘了内力可以避雨。   他带着满身寒意进到内殿的时候,花想容正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听见萧让尘的脚步声,也没有丝毫的反应,萧让尘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话,只是将怀里护了一路的药放在桌上,轻声道:“解药,我给你拿来了。”   花想容抬了抬眸,他将手里的书扔到一边坐起来,拿起小瓷瓶看了看又放下,嗤笑一声道:“这不会是什么断绝经脉的药物吧?”   “往后殿主岂不是更加省心?连暗卫都无需派这么多了。”   “花想容,你非要如此揣测吗?”   萧让尘一路疾行,给乌桓山庄让利七成为他换药,得来的却是这样近乎嘲讽的话,白术说的的确没错,花想容是他的软肋,最触不可及,可他说出口的话,却也最能伤到他的心底里去。   花想容轻轻地笑,他道:“萧殿主昨日不是这么说的。”   萧让尘看了他一会儿,没想起来到底是他说的哪句话让他做了对比,只是看着花想容那双含着冷漠和嘲讽,却唯独没有爱意的琉璃眸子,心里也不禁为自己悲哀起来。   “你做错事,我为什么不能说?”   花想容手指顿了顿,没说话。   萧让尘往日里最怕他生气,最怕他不理自己,可如今才知道,花想容是把这种冷漠的行为当作了伤害他的刀,肆意使用,完全不管他心里有多痛。   他总是想,让那些事过去吧,都过去就好了……回到他们以前最相爱的时候,可惜的是,梦境终究破碎,花想容根本不爱他,他太难过了,于是连表面的镇定都维持不住,他执着于翻旧账来叫花想容对他的话做出些反应。   明明是这个人的错,可他却能堂而皇之地反过来伤害他,花想容静静地坐着,听见他的话,也只是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萧让尘,你前些日子也不是这么说的。”   萧让尘的心里被他紧紧攥住,花想容此时的语气像极了撒娇,他差一点儿就在这句话下溃不成军,可是掀开表面的薄膜,往深处看去,他大约也只能看到花想容的又一个目的,他往前翻旧账,花想容就更加往前翻。   翻来翻去,仍旧是一塌糊涂的你对我错。   萧让尘不想求别的,他只求花想容能施舍他一点儿微末的爱意,若是连这一点儿都没有,那他真的是太可怜了。   看着萧让尘几次变换的脸色,花想容慢慢移开了视线,道:“你曾经说过,在你这里,我不会有错,现如今你三番两次地来指责我,是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吗?”   “那是我对花想容说的,”萧让尘悲哀地笑着:“是你先欺骗了我,为什么又要怪我食言?”   “所以你其实还是介意七年前救了你的那个人不是我,”花想容抬起眼眸,道:“你只是付出四年,觉得不甘心罢了。”   萧让尘闭了闭眸,“你向来都回避自己的错误,不愿意听懂我的话。”   花想容低下头,道:“你出去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萧让尘沉默了片刻,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忍不住软下了语气:“我不打扰你休息,记得把药吃了,我们之间……我们之间只是还有些纠结的东西,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慢慢说。”   花想容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咬着唇抬眼,道:“我没有心,萧让尘,出去吧,这件事以后也不用再说了,你知道我逃不出去。”   萧让尘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推门走了出去。   殿外的雨下得更大,连屋檐上的风铃声都听不清,其实他回来的路上并非是什么都没想,只是想得太多太乱,所有的东西全然忽略,心里只剩下他的名字,他回来的时候想说什么呢?他想说那日马车上的话本子他看完了,他想告诉花想容,书生对公主一见钟情,最后和公主在一起了,他想告诉花想容他的簪子已经打好了,一直在他怀里放着。   他还想对花想容说:你在我这里是没有错的,这句话永远作数,只是你太冷心冷情了,我看不到你对我一丝一毫的爱意,有些难过……只能把你困在我身边。   萧让尘坐在殿外的台阶上,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衣裳表面,他从怀中掏出那对金簪看了看,和之前完全一模一样的,什么都没有变。   明天吧,雨过天晴之后,殿外的桃花树会很好看,其实前几天他就想叫花想容一起看了,他们曾经一起打算过酿桃花酒,萧让尘几次想问花想容:“外面的桃花开得正盛,你要不要去看看?”   可是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萧让尘在他的身上只能接受到冷漠,桓无名的爱,他一点儿也求不来,只能这样慢慢地,慢慢地磨,希望能磨到他心口松动的那一天,把他的想容再找回来。 第64章 萧让尘番外上   雨下得越来越大, 永乐殿前的砖瓦被染深,银丝般的水珠冲走了砖缝中残留的泥土灰尘,黑夜和雨水将前几日还尚且转暖的温度一下子又拽回了初春。   萧让尘本就没有刻意用内力去避雨, 如今只不过是坐在殿前的台阶上,风把层层叠叠的雨丝吹进来,打在他的身上, 他一身墨色的衣袍全部被沾湿,袖中的那两支簪子却依旧护得好好的, 干净明亮,像新打出来的一般,萧让尘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又把簪子收回了怀中。   昨日去乌桓山庄,那七成给白术的让利其实他并不甘心, 萧让尘知道自己从小什么都没有,父不爱,母早亡,没有亲族相护, 年幼受尽了屈辱, 在遇见花想容之前, 他所能拥有的东西全部都是他抢来的,权利地位牢牢把控在他的手心,自以为没有什么再能撼动他。   但再不甘心也罢。   只是那七成让利和花想容相比太过于微不足道,萧让尘即使不甘心,即使输给了白术, 也不想把花想容再输掉, 他昨日在他背后流泪的时候,其实萧让尘是心疼极了的, 他看不得花想容难过,所以一次也没有回头,避开了他流泪的琉璃眼眸,心里却万般绞痛,朦胧的雾气罩住整双眼睛,萧让尘什么也看不到。   但后来在乌桓山庄与白术做交易,萧让尘心想:莫说是五成,若能救花想容的命,他十成也给了。   只是这场交易的内容没必要和花想容说,要是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了,花想容一定会更加得意,他从心底里认为他没有错,所有的认错连态度也没有,就那么轻浮于表面,实际上他是想从孤湖山离开,知道他一颗心紧栓在自己身上,便连假装认一下错都不肯,连服一下软说两句好话都不肯,对这四年来和他关系甚好的暗七是如此,一击索命,没有丝毫犹豫,萧让尘并不觉得自己会是那个例外。   萧让尘很想问他,这四年你对我真的只是全然的利用吗?所有的一切温情全都是你的阴谋吗?   他想知道花想容的答案,却又怕在他的口中听到另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一颗心被捅一刀就够了,何至于再让毒蛇咬上一口?就这么说来说去,他还是没有找到答案,萧让尘紧攥着手指,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手背上,有些轻轻的麻意,萧让尘摊开手心看见那带着茧子的皮肉之上新旧交错的压痕,忽然不明不白地笑了一声。   其实是他把花想容宠坏了,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萧让尘想让他做一株依附于自己的菟丝花,所以纵容他犯错,把他宠成如今这种目中无人的样子,昨日花想容理直气壮地说他没有错,搬出他做暗卫时候的那一套道理,来试图说服他的时候,萧让尘心里其实是认可的,可再反应过来,看着花想容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眸,他还是硬下心对这个人说了狠话。   花想容真的没有心,他的刀是冷的,眼睛也是冷的,萧让尘几乎已经忘记了他对自己撒娇是什么样子了,他心底里不停地奢求花想容对自己展露哪怕是一分一毫的爱意,可嘴上说的却是指责他犯了错也不知悔改。   花想容提起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时,萧让尘十分心虚,他曾经说他答应了花想容的事就绝不会食言,可如今那那些不大不小的错误来指责他,抹去一切往日里的承诺,妄想凭此得到花想容对他的哪怕一点儿回应,萧让尘知道他其实是在掩盖心底里那种乞讨爱意的卑贱错觉。   如今居高位,再不能念旧时。   萧让尘承认自己也是个庸俗的人,他在花想容面前袒露过自己年幼时的屈辱,他说他受过饿挨过冻,经受过无数的辱骂和薄待,但那一切的前提都是——花想容是那个真正救了他的人,真正的花想容已经见过他卑微的模样,所以没什么所谓,但是桓无名没有见过,他的想容没有见过他最卑贱的时候,没有见过他跪在雪地里被桓越欺辱的场景……这么一想起来,萧让尘就莫名有了一种向自己心爱之人讨可怜的卑微。   所以花想容字字刺他,他也就毫不留情地反过去说狠话,他翻旧账,花想容更加往前翻,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花想容有一日如此针锋相对,互揭伤疤,可萧让尘终究是落了下风,再往前翻翻,就是他年少的事了。   这些事他向来是拿不出手来说的。   萧让尘坐得双腿有些麻木,他站起来换了个姿势,靠在殿外的桩子上,头顶的风铃吵得他有些头疼,雨水斜吹,依旧能落在他的身上,萧让尘此时狼狈得有些可怜,发丝粘连在额头上,水渍顺着眼窝垂到脖颈里,全身几乎都已经浸透。   萧让尘想了很久,他觉得他终于想明白了,花想容或许并不是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只是他说的话太狠,没有信守承诺,伤了花想容的心,想容赌气,他又怎么能这样强行逆着他跟他一起赌气呢?   该去哄哄他的,萧让尘摸了摸胸口的簪子,心里终于松快了一些,花想容这种脾气的人,自己就该顺着他说话,而不是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赌气,想容可以做小孩子,他什么都不懂,年纪也还小,这些权利谋划他都不懂的,只是被白术利用了而已,可他自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更不能这样肆意地对自己爱的人说那么绝情的话,白白叫他伤心。   错了就是错了,但没关系,就像他说的,花想容所有的错,他都能担得下来。   萧让尘在永乐殿外待了两个多时辰,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依旧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雨,他身上的衣服湿透,萧让尘用内力烘干了,手搁在门上犹豫了片刻片刻,本想推门去看看睡着的花想容,又怕自己的动静太大吵醒了他,花想容最近睡得不好,他是知道的,不愿惹他再恼,萧让尘放下了手。   他心里计算了下时间,从山下到孤湖山一个来回,大约也只用不到一个时辰,等他从山下回来,刚好能去药堂里去给他热一碗驱寒的汤药端过来,昨夜说的所有话都不该作数,萧让尘打算好了,这回他再也不说狠话,要好好地顺着他,把所有一切纠结的东西都扔到一边,再也不管了。   萧让尘草草整理了一下耳后的发丝,他先是吩咐了何厉不必再在永乐殿前防守着,没理会他的疑问,径直下山去了离得不远的朝江城镇。   不久前他说花想容的腕子上缺个什么东西,心里顿时就想到了给他打一只苍崀玉的青色琉璃镯子,并非是一时兴起,花想容长相漂亮,原本就是戴什么都好看,就算是素素的衣裳,穿起来也是万种风情,可他既然说要给他最好的,便不能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镯子,后来出了那件事,萧让尘暂时忘却了镯子的事,如今想起来有些晚,再打一只镯子已经来不及,只能去朝江城里,看看有没有合眼的。   先拿来哄哄花想容,再派人去寻那苍崀玉石,加紧了时间去制作,来日方长,花想容想戴什么样式,他都能为这个人打来的。   ……   萧让尘到朝江城中的时候才刚刚天亮,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街道上湿漉漉的,他踩着雨水进了一家卖玉石的店铺,萧让尘玄袍上绣着银色的暗纹,头发虽有些乱,但配上头顶的发冠,丝毫不减贵气,老板自他进门就上下观察了他一通,目光落在他隐在外袍下的剑时,微微愣了一下。   这是个看起来十分贵气的江湖人。   不能怠慢。   老板拿棉布擦了擦手,满面笑容地迎上来,问道:“公子要看些什么器物?”   萧让尘撇了他一眼,道:“看镯子。”   老板连忙把柜子上的玉镯都捧上来,指着那丝绒绸布上的正欲夸大其词地介绍一番,却见面前这人只拿起其中一只青玉的镯子对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又放下,问道:“还有没有别的青玉镯子?更好的。”   老板交叉着手指,故作姿态地“哎呦”了一声,道:“公子方才拿的那只,已经是小人这店里最好的玉了!价值连城呢!”   “公子看起来像是江湖中人,若是送人还好,可要是自己买去戴,打杀间免不了触碰,若是碎了,可不得心疼死?”   老板还算是个实诚人,玉镯子这种东西,本来就易碎,也不大适合刀侠剑客来佩戴,一只玉镯一座城,若是碰上稀有的玉石,万金也难买。   萧让尘眼眸淡淡:“   ЙàΝf   你只管回答,还有没有更好的青玉?”   老板看出来这面前的人并不缺钱,只是有些疑惑,这梵景玉已经是世间难得的玉石了,眼前这年轻人却还不满意,非要找什么……更好的玉。   再好的玉可就是……   “公子是想找什么玉?”   萧让尘问道:“苍崀青玉,有没有?”   老板脸上霎时间有些为难:“公子,实话跟您说,这苍崀青玉,小人这里的确有一只……可这只镯子……”   他犹疑再三,似乎是有什么顾虑,始终都没能说出来,萧让尘本就急着拿镯子去哄花想容,来不及跟这人聊闲话,忍不住烦躁地皱了皱眉,“可是什么?”   老板看他脸色不好,连忙道:“小人也不敢骗您,我这儿的这只镯子不算是纯净的苍崀青玉……是拿其他玉质修复过的……”   杂质的玉,怎么能给想容戴?   萧让尘一听就觉着不满意,转身就要走,老板却慌忙拦住了他,问道:“公子不如先看看这苍崀玉镯再做决定?”   “让开。”   萧让尘手指轻移,抹开一段剑锋,明亮亮的剑光闪出,老板见他似乎恼怒,连忙解释道:“这苍崀青玉世间难寻,能找到一只十分纯玉就像是万里淘沙,小人见公子似乎是急着想要,才把那只杂玉的镯子搬出来说的,您可千万别动气。”   萧让尘沉默了一下,问道:“那玉杂多少?”   老板小跑着去后面拿了只盒子出来,掀开来给他看,萧让尘垂眸去看,这只玉镯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通体呈温润色,玉质透亮,只是在一处裂缝雕了块墨色的镂刻凤凰。   “这玉虽杂了少许墨玉,可却是大有来头。”   “怎么说?”   老板见他似乎对这玉镯起了兴趣,便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这玉原是靳氏皇族传下来的一块免死玉佩,名字叫做瑞,有祥瑞平安之意,据说当初靳氏皇族瑞王转送给了他的独子,后来不知因何缘故碎了,修复过后便随着当时的一位名叫傅雪的王臣入了墓陵,后来被人挖出来制成了镯子。”   萧让尘没好气地笑了:“墓里的东西?”   老板讪讪一笑,说起了吉利话:“见墓祥瑞,见墓祥瑞。”   萧让尘没心思和他掰扯到底祥瑞不祥瑞,只是看这玉质上的一点镂刻还挺巧,便也没多为难这家玉石店的老板,直接给了银钱把镯子带走了,苍崀青玉世间难寻是真的,光是这一块杂了墨色的青玉镯,便比那盘上的所有玉镯加起来都要贵重。   贵不贵重倒是无所谓,这只镯子能把花想容哄好了,才算是物尽其用。   ……   萧让尘回到孤湖山的时候,从路上带的梨花糕点还没有凉,他把糕点放在了偏殿的桌子上,打算等花想容醒了再给他吃,那只镯子被他拿在手心里摩挲着,又润又滑,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只是那道裂缝处的雕刻,难免有些硌手,若是打磨光滑,便会失了原来的模样。   这是给花想容买的镯子,自然要叫他自己来做决定到底要不要把这处给磨平。   萧让尘拿着镯子来到永乐正殿,看见萧纯端着一碗药汤和何厉正站在门前,也不进去,于是上前问道:“你们在这里凑着做什么?”   萧纯看见他,连忙将药碗递给了身旁的何厉,捉着他的袖子道:“药堂那边今早来给护法送药,可是护法还没醒,就重新去煮了药,我路上碰见了就把药拿了过来。”   萧让尘眼皮子跳了跳:“然后呢?你把护法的药摔了?”   萧纯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她指了指何厉手上的药碗,道:“第二碗药在这里呢!”   “那你们凑在这里做什么?”   萧纯抿了抿嘴,轻声道:“护法好像把门从里面反锁了,我打不开,就叫了何堂主,何堂主不敢贸然开护法的殿门,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反锁了?”   “你没叫护法吗?”   萧纯抬着杏眼,道:“我轻轻地叫的,没有吵,护法没有应我,会不会还在歇息?”   萧让尘心里一跳,花想容睡眠一直不大好,现在已经是日上三竿,怎么会还在歇息着?大约只是不想理人,便装作还在睡着,昨日他对花想容说了那样的话,合该他是生气的,可萧让尘已经打算好了要哄他,便更不能任由他这样避着自己,他们都要把那些纠结的东西扔掉才好。   萧让尘心里千回百转,想起他们还没开始争吵时候的温情,有些怀念,深便深呼了口热气出来,他伸手从何厉腰间摸出了一把短匕,沉声对萧纯道:“让开一点儿。”   萧纯连忙退后半步,只见萧让尘将短匕插入了合扇的门缝中,然后灌入一丝内力,用力一别,面前殿门的内锁全然被扳开,外门锁也被震得松动。   萧让尘把匕首还给了身旁的何厉,一手轻轻推开门,心里斟酌着待会儿第一句话要怎么说才好,怎么才能叫花想容不生气,怎么才能叫他们和好如初,萧让尘打算着他说话的语气,   可他踏过门槛,看见床榻上的情景,却猛然愣在了那里。   他不知道那一刻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动作,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那只苍崀青玉的镯子,萧让尘只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床榻上的绒被上是一片暗红的颜色,他想要好好哄着的那个人陷在一片血色的脏污里,脸色苍白,没有丝毫暖意,萧让尘全身的血液冷凝成冰,手指颤抖得镯子几乎要摔到地面上去,萧让尘咬了咬舌尖,用力握住了手里的青玉镯。   “想容?”   萧让尘全身发软,头晕目眩,他上前两步,将倒在血泊里的人抱起来,握住了他僵硬冰凉的手指,竭力地扬起一个惨淡的笑容,自言自语喃喃道:“怎么会又吐血呢?”   他走了不过一个时辰,花想容怎么就又吐血了?这株菟丝花娇气得很,他只是离开一时半刻,它的花叶子就要缺水枯萎了,得无时无刻地看顾着才好,给他浇水,给他打扮漂亮,带好吃的糕点,时不时还要带他出去玩,纵容他的坏脾气……   萧让尘把他搂在怀中,像之前一样扯下身上的外袍披到他的肩头,然后开始给他的手心里输送内力,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那丝丝缕缕的内力没有进入到怀里这人的身体中,而是散在了带着凉意的空气里。 第65章 萧让尘番外下   见到这样的状况, 萧纯和何厉也完全愣在了那里,花想容裸/露的肌肤遍是惨白,杂糅着死去多时青灰的颜色, 嘴角的血迹已经几近干涸,粘连在他的下颚延续至脖颈深处,那张脸依旧漂亮得惊人, 只是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暖意,他的手指被萧让尘紧紧握在手里, 却僵冷地有些无法伸展。   “护法……”   萧纯上前两步,愣愣地叫了一声,像是唯恐要吵到这个人休息一般,声音又轻又柔,一如她在门外叫花想容起床时的温和语气, 小姑娘半生顺遂,没吃过什么苦,生平第一次面临亲人的死状——护法也算她半个哥哥的,便忍不住心底酸涩, 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昨夜连绵的雨一样落下。   萧让尘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 将食指附在唇间, 低声道:“嘘,别吵。”   他似乎没有发现花想容已经失去任何起伏动作的胸口,也没看见他定格已久的僵硬姿势,丝丝缕缕的内力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手掌中溢出,只是覆在花想容冰冷的身体间片刻, 便像一阵风一样散了。   萧让尘看着怀里人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手指颤抖着把花想容脸上凌乱的发丝拨开,然后从一旁把他方才放到榻上的镯子拿起来, 轻声道:“我下山去给你买镯子了……”   “你瞧瞧,好不好看?”   他自顾自地说着话:“是苍崀青玉的镯子,上面用墨玉镂刻了凤凰,在皎月城的时候我忘了这事,你不要恼我……”   怀里的人没给他任何回应,萧让尘呼吸停滞了一下,手指间的内力也断了片刻,又像是很快反应过来一般,极其艰难地扬起一个笑容,他把那只玉镯轻轻地套在花想容的腕上,轻声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喜欢了……我给你戴上看看……”   萧让尘手指间不停地战栗,他握着花想容的手指,看了看他腕间的青玉,努力地把自己带着酸涩的声音放得一轻再轻,他搂紧了花想容冰冷的身体,把他的手搁在膝间,温声道:“你瞧,我眼光很好,你戴这只镯子……”   “啪!”   他的话音还未落,花想容被放下的手没了可以支撑的物事,从膝间一瞬间滑下,那只青玉镯子从他的腕间脱落跌在殿中的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墨玉的凤凰被摔出了几处难以掩盖的裂痕,原本还算完整的青玉镯子从那个原先已经修补好的墨玉处断裂开。   这一声脆响像是给了萧让尘一个无法言说的朱雀信号,红色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彻底拽了出来,萧让尘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又似乎是刻意避开事实,他连忙将花想容垂落下去的手紧紧握住,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道:“没事没事……好镯子多的很,我再给你寻一个更漂亮的来……”   唇间触觉冰冷,萧让尘假装没有察觉到,他像之前一样用外袍将花想容整个身体包裹住,然后伸手摸了摸他泛着一层灰白的脸颊,轻轻地笑问道:“我回来晚了,你就不晓得喝药吗?”   “这么任性。”   他竭力地呼出一口浊气,似是轻松地朝何厉伸出一只手,道:“药给我。”   花想容这个人真是娇气得不得了,叶子枯了光浇浇水还不够,他得哄着这个人喝药,哄着他到阳光处多去待一待才好,若是让他恼了,指不定自己一个人在哪里生闷气,把门反锁了也不愿意搭理任何人,原本好好的绿叶子沾上了灰,萧让尘便只能任劳任怨地给他擦擦干净,带着他去太阳底下多走走。   何厉端着药碗上前两步,看着萧让尘明显神思恍惚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和身旁眼睛红红的萧纯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却也只叫了一声:“主上……”   “噤声。”   萧让尘沉着眼眸瞪了他一眼,一手把药碗接过来,褐色的药汤还没有凉,温热的气息化作白雾腾空而起,他扶着花想容的脖颈,将药碗搁在他的唇边,慢慢仰起,药液顺着花想容微启的唇滑进喉咙里,萧让尘控制着量,害怕他压在喉咙里的药汤太多被呛到。   “我不敢灌你的,想容,你慢慢来喝……”   可他只喂了堪堪两口,原本已经进入花想容嘴里的汤药不知为何却又滑落出来,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在萧让尘的衣襟上,染湿了一片,萧让尘看了眼自己衣襟上的污渍,没好气地笑了笑:“小混蛋……”   他只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心底里炸开的冰冷寒霜霎时间穿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像一把尖刀一般剥开他血淋淋的皮肉,狠狠扎进他的骨头里,萧让尘疼得身体颤抖,他一手紧紧搂着花想容,另一只手撑住了床榻,没让自己跌落到地板上。   何厉上前去想扶住他,却被萧让尘躲开,现如今这种状况,谁也不敢告诉他这已经既定的事实,萧纯默默流泪,已经哭红了眼睛,她看着被萧让尘折腾了很久的躯体,那只手重重垂下,像是敲打在她的心口,萧纯心中刺痛,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冲上前去把萧让尘的手指搭在花想容的手腕上,叫他感受花想容已经没有任何跳动的脉搏,小姑娘哭红了眼睛,发上的绿色小蝴蝶也失了一只翅膀。   “哥哥!护法他死了!你摸摸他的脉搏!”   “你没有看出来么?!”   萧让尘听着她歇斯底里的指责,手指十分平静地从花想容手腕间的主脉处滑过,没有感受到任何跳动的手指一片冰冷,两只冰凉的手搭在一起,不知是哪个更加冷,萧让尘只觉得自己心里已经被冻出了淤伤,可还有一把刀生生地把他的心割开来,血水杂着刺骨的冷意,一股脑儿地灌入他整个身躯。   花想容死了。   其实他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曾经他弑父杀兄,除尽永乐殿旧臣,犯下杀伐过重的罪行,死去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萧让尘不敢在花想容的面前装纯良,若是花想容还在,一定会骂他假惺惺,只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便强压着悲哀骗自己,他为了花想容刻意地骗过自己多次,每次都能成功地把自己骗过去。   他给花想容找借口,找理由,用尽一切手段给他开脱,那些事其实也就那么过去了,可如今花想容死了,萧让尘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给自己开脱的借口,他的手臂间是爱人早已经死去的尸身,萧让尘握着他的手腕,俯下身来亲吻他冰凉的脸颊,然后十分平静地低声吩咐道:“何厉,去准备吧。”   “按孤的礼葬想容。”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像是被人从幻境中拽了出来,极其困难地接受了事实,他仍旧紧紧地搂着花想容,将他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暖着,轻声道:“纯儿留下,陪陪我吧。”   或许有些事,他是无法一个人就这么承担下来的。   外人离开了,殿中只留家人。   萧纯心里堵得厉害,她知道自家哥哥有多么宠爱护法,但再多的安慰话,也过于苍白,最后所有想说的话全部咽在了喉咙里,只留下一句:“斯人已逝,哥哥节哀。”   萧让尘闭了闭眸,没有听她宽慰的话,只是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低声道:“纯儿,他是昨夜就死了。”   萧纯没能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萧让尘慢慢道:“他没有吃我好不容易换来的解药,昨夜病发了……”   萧纯已经再也哭不出来,她道:“好不容易又如何?护法已逝,哥哥何必再拿这个来指责他?若是有亡灵在旁未散,护法也会难过的。”   萧让尘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有要指责他……我是怪我自己……”   本该昨夜就好好哄他的,却依旧在病重的花想容面前说了那么狠的话,其实他心底里再清楚不过,花想容是和白术一起,要挟着他把那七成利润让了出去,只是这即便是一个坑,为了花想容能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跳进去了,纵然是十成,也比不上花想容的性命重要。   他以为花想容会立刻将解药吃下,来解身上的慢性毒,这么多年被困扰着,没有人会放弃近在眼前可以活命的机会,只是这仅仅是萧让尘以为,可他认为的总是错的,他从来没有算对过花想容的下一步动作,这个人总是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就像现在这样,他说他快要死了,解药就放在桌上,他却没给自己留活路。   “昨日我们吵了一架……吵得很凶……”   谁都没有让谁,互相说了最狠的话,他们不停地翻旧账,企图以此来占据高峰,可是相爱的人之间不应该这样,花想容真的比他要更狠,他说这个人不肯认错,没有心,他就真的只留给他一具冰冷的尸体,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仿佛这样在告诉他——萧让尘,你剖开我的肚子,看看我的心在哪里。   “是我的错,纯儿,是我食言了,我说过他在我这里是没有错的……可是我依然拿他那些错事来指责他……”萧让尘停顿了一下,又道:“你看我,现在又觉得他做的是错事了。”   暗卫互出杀招怎么会有错呢?花想容也只是听白术的命令行事,即使这四年对他是全然的利用隐瞒和欺骗,但仅仅是不爱他,又怎么会有错,就像花想容对他说的那样:你只是不甘心。   可这代价太大了,萧让尘似乎急于找一个可以诉说的空白之处,他自顾自地讲述着一切,脸上的表情十分麻木,说话也有点儿颠三倒四,萧纯看着他的样子似乎有些接近疯魔,连忙上前去扶住他,道:“哥哥……”   可是只叫了这一声,原本看起来还十分正常的萧让尘却蓦然吐出了一口带着凉意的血,他没等萧纯反应过来,一手抹去,然后似乎是累了一般,抱着怀里的花想容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他身躯颤抖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来,可手仍旧是稳稳地抱着怀里的人,没让他沾到一点儿凉意。   萧让尘愣愣地靠着床榻席地而坐,他沉默下来,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萧纯猛然惊醒,她忽然意识到,并非是萧让尘不肯接受花想容死去的事实,而是他在后悔,他后悔和花想容吵了架,后悔没有解开误会,后悔没能看着他把药吃下去,一个既定的事实之外,是依然无法改变的结局。   萧让尘以为他不和花想容吵架就好了,以为他看着花想容把药吃下就好了,以为能再好好哄哄他就好了,这时候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所有的错,所有的罪行全部包揽在自己身上,才能让他好受一些。   萧让尘的心已经七零八落地碎掉了,可他还是在强忍着把所有事实告诉萧纯,他慢慢地抚摸着花想容凌乱的发丝,像是在哄他睡觉一般,轻声道:“我知道他是想走……他恨我锁他的脉,他恨我困着他……”   可是锁了的脉依然能打开,花想容只是与他争吵,却从来不提要叫他解脉的事,大概是从心底里认为,他已经不再宠着自己了,他成为了一个弃子。   花想容一惯喜欢持宠而娇,萧让尘也乐意宠着他,只是那件事以后,他们互戳伤疤,把对方撕得鲜血淋漓,都妄图以此叫对方服软听话——可惜的是……花想容以为他无宠可恃,便在逐渐落寞的思绪中,彻底结束了他的性命。   可怎么会呢?   萧让尘几乎是自虐般地心想:他怎么可能不宠着花想容?原本就是要把他宠坏的,原本是想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把他困在自己身边的,可为什么到最后的最后,却还是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好话,为什么到最后,他都没想着及时去哄哄他?   “昨日夜晚,下了场很大的雨……”   萧让尘慢慢地说着,萧纯站在他面前仰着头,已经是泪流满面,“哥哥,护法他是想离开的,你去乌桓山庄的时候,我想要让他悄悄地走,可是他不走,他说要看完我成亲……”   萧让尘心里狠狠地颤了一下,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花想容说要嫁给他的诺言,花想容不愿意做夫人,那他就嫁给这个人,叫花想容来做他的夫君……可是到最后,那一句句诺言,一次次承诺,他一个也没有实现。   他再也没脸说是花想容的错了,萧让尘干涩的眼眶中流下一行泪水,他强忍着心中连绵不断的痛意,继续把昨晚的事说了出来,就像是又经历了一遍凌迟。   “你知道吗?”   “昨天晚上,其实我就在永乐殿外坐着,我坐到了今日清晨……”   “可是他在殿内病发,宁愿痛死,也没有叫我一声……我就在殿外坐着啊……”   “他但凡发出一点儿声音,我都能听见的。”   萧让尘颤抖地喘着气,他的手轻轻抚摸着花想容冰凉的脸颊,将那把话语的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痛就对了。   这是他应得的。   前几日他们争吵,原本那次花想容就该用那支簪子把他杀死的,原本在皎月城中,那把短匕就该要了他的命的,只可惜萧让尘单单只看到了花想容不爱他的表象,却没有看到更深层次中,花想容一个杀手,也对他手下留了情。   花想容并非是无情,而是他萧让尘眼瞎看不清,参不透,自以为能把他的棱角磨平,花想容却早就看到了这场博弈后终不得善果,走得如此决绝,徒留他一个人,不知如何是好。   “想容,窗外的桃花,你看过没有?”   萧让尘倾身俯在他耳边轻轻地问,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答。   那桃花,一夜之间,已然是败了。   他总是想着,明天的桃花会更漂亮,酿的酒也会更加香醇,他打算得如此好,他想先好好地哄花想容,叫他开心,然后带他看桃花,带他下山去玩,给他买镯子,送他那对蝴蝶簪,只可惜他打算得这样好,却始终抵不过一句——“花想容,你真的没有心”。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   自那以后,萧让尘的身体完全像是他窗外的桃花一样,败了一地,他无力再去管什么乌桓山庄势起,也没有任何勇气再去询问花想容以前的事,他穿着一身纯墨色的素袍,看着花想容的棺椁入了永乐殿萧氏一脉的墓陵,他以殿主之礼,在四月底的一天,送走了他这辈子唯一一个爱过的小公子。   入墓陵的前两天,萧让尘连夜用针线为他缝制了一身艳红色的嫁衣,那上面的花纹是永乐殿最尊贵的朱雀纹,萧让尘自小没学过针线,全凭自己摸索,那根细小的针扎得他十指上血迹斑斑,可他擦干净了手,依然睁着泛着血丝的眼睛,给他绣好了最后一只朱雀。   花想容生前爱艳丽的颜色,死后也必定不愿意穿一身素白,哀痛过后,萧让尘似乎平静地可怕,他眼睁睁地看着属下给花想容的棺木用长钉封了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棺木被送入地底的墓陵,然后安静地,温柔地,用火折子给花想容点完了一百零八盏长明灯,点一盏就叫一声他的名字,最后他看着满室的火光明亮,叫了他用过的另一个名字。   “无名。”   “七年前到底是谁救了我,这一点儿也不重要,我心里知道自己喜欢谁,我不是书生,我不是被恩情裹挟的傻子。”   “我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他笑着看向那幢棺木,温和地扬起一个笑容,攥着手里没送出去的蝴蝶簪,就像是拉着花想容的手指,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像是要让花想容真正能听到。   “我不喜欢小狐狸,也不喜欢公主。”   “我只喜欢你,只喜欢你这株漂亮娇气的菟丝花。”   这世上这么多人,熙熙攘攘,来来去去,有人救过他,有人害怕他,有人利用他,有人欺辱他,江湖中皆是看客,萧让尘只想要他的无名。   在这之后,萧让尘似乎并没有和以往有什么差别,他依旧是永乐殿里地位尊崇的殿主,乌桓山庄势起,却并未对永乐殿有什么针对,只是武林盟逐渐落寞,皎月城姜氏在乌桓山庄的刻意打压下,大不如前。   白术曾在永乐殿大小姐萧纯成亲的时候来庆贺过一次,过后他去花想容的墓陵,为他上了一炷香。   走的时候他似乎流了眼泪,面对输给他两次的萧让尘却并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感觉,他自以为赢了,但实际上却是两败俱伤,花想容这个人硬生生剜去了两个人心底里最软的一块血肉。   他对萧让尘说:“无名小时候吃过很多苦,他从小就被困着,没和人交流过什么,从来听不懂我说的话,你若是说假话,他也听不懂的。”   他听不明白萧让尘话里的暗含意思,也就把他那些表面伤人的话当了真,花想容不是个没有心的人,他只是听不懂,他不懂下棋,不懂谋划,生生在暗卫营里,只凭着白术对他另眼相待的保驾护航,痛苦地活了这么多年。   那些伤人的话,他真的听进去了。   花想容死去后的第二年,萧纯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儿延了永乐殿的姓氏,起名叫萧璟,女孩儿姓索,名字是萧让尘起的,叫想云。   萧让尘很喜欢想云,带着她长大到十岁,像曾经打扮花想容一样打扮她,似乎想要把所有的遗憾都弥补在这个小姑娘身上,那对蝴蝶簪子,他给了想云一支,告诉她说:“这是舅舅曾经的护法留给你的,他叫花想容。”   他甚至不敢说花想容是他的爱人,他怕这个小姑娘问起来,再次经历那心痛如绞,痛不欲生的一天。   萧璟很聪明,像年幼的萧让尘一般有毅力,他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能很游刃有余地处理殿中的各项事务了,萧让尘在他十四岁生辰那天把永乐殿所有的权利都放给了他,那天晚上半睡半醒间,萧让尘做了一场梦,他仿佛又回到最初的时候。   天降大雪,满地清白。   萧让尘被桓越欺辱,跪在天寒地冻之间,一位红衣的小少年撑伞而来,停在了他的面前,那把油纸伞向他倾斜,挡住了所有的风霜雨雪,萧让尘抬头对他说:“客卿大人,我想见一见……桓无名。”   红衣的小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他蹲下来,轻声反问道:“你想见我?”   “我就是桓无名。”   次日是正月十五,萧纯带着想云和她做的灯笼一起来永乐殿找萧让尘描画,却发现这殿外的门从内反锁,怎么也推不开……   萧让尘磨尖了剩余的一支蝴蝶金簪,他用力地将簪子刺入了自己的命脉,没有丝毫犹豫地,在这一天自尽身亡。   ……   容枝看着眼前灰暗下去的屏幕,期待地拍了拍手:“这次任务真的完美!主角赢了反派死了,这怎么也至少得八十分吧?”   他想了想,又说道:   “其实七十五也可以。”   【正在计算最终得分,请稍后……】   【第三项任务判定最终得分为89】   【恭喜宿主,终于不在及格线徘徊了!】   容枝皱眉:“都给我判定89了,多一分不多的,为什么不让我到90?”   【宿主刚才不是说75也可以的吗?】   【这项任务做的很好,十一分扣的是你和白术多出的那部分感情线】   ?   “我和他哪有感情线?”   【不知道啊,可能白术被你的善良天真感动了,那句话怎么说,这算是叫战友情吧?】   “好好好,”容枝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总之,我爱萧让尘!”   “他简直太配合了!该走的剧情一项没少!”   【下一项任务,可能要辛苦一点儿,宿主做好准备】 第66章 尤利西斯   9月23日, 秋分。   贝尔加莫边城地临联邦北境的卡斯特罗战区,不过才九月中旬,已经是天寒地冻, 十米高的围墙外,是早已经被小雨浇灭的硝烟战火,完全冷却下来的黑灰色炸药像泥土一样粘黏在死去联邦士兵的脸上, 他灰蓝色的眼睛大睁着,死不瞑目, 手中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武器,似乎是想妄图以亡灵之身与帝国的士兵再酣畅淋漓地大战一场。   就在前些日子,由联邦军自卡斯特罗北部先发制人,夜间掀起战火,炸毁了贝尔加莫西南的一座防御堡垒, 预备攻入帝国边境,一举拿下贝尔加莫城,作为新的军事驻地。   九月上旬,贝尔加莫城驻守军官尤利西斯少将带军抵御, 接连与联邦军队鏖战共计十一天, 于9月20日大获全胜, 联邦军惨败后退守战地,尤利西斯却并未乘胜追击,只叫人修复了被炸毁的防御堡垒,清理战场后,已经是秋分时节。   天空中下着丝丝缕缕的小雨, 尤利西斯走在大街上, 没有打伞,头顶的广播在播报着预告未来几天恶劣雨季的影响, 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商贩在拾掇货物,尤利西斯今早刚刚看过了前段时间那场战争的最终数据,那场战争由他做领官,最终大获全胜,联邦军队战败向北地撤退了三十里。   “……啊。”   尤利西斯咬着烟用打火机打了几回烟都没能点燃,于是干脆只咬在嘴里嚼烂,劣质烟草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他走了十几步路,正准备把口中的卷烟吐出来,却在街角处撞上了一个背着箱子的小男孩,小男孩一张娃娃脸,看见他身上属于帝国的黑色军装,眼睛亮了亮,挡在他面前行了一个拙劣的军礼。   “长官好!”   尤利西斯对这小孩儿没兴趣,只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便打算绕过他,小男孩慌忙从背上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张彩印的报纸,双手捧着奉到他面前,占据报纸最顶端位置的大型报道,正是他不久前经历的那场战争,顶端四个大字——大获全胜。   小男孩圆圆的脸上笑出了酒窝:“代表贝尔加莫城向往和平的居民向您和表示尊敬和感谢!”   尤利西斯吐掉嘴里的烟草,接过报纸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他将报纸折成了一个三角的形状扔回给他,看着面前不及他腰高的小孩道:“孩子,如果你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来推销报纸,我一定会很荣幸买下来的。”   只可惜他现在是在去绞刑架的路上。   小男孩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消失,他低头小声说道:“长官,这是送给您的。”   “贝尔加莫城所有的居民都很感谢帝国第七支军团避免了我们饱受战火的苦楚……这张报纸恭喜您获得胜利的表彰。”   他一气儿说了这么多话,抬头却看见面前的军官眯着一双宝蓝色眼睛似乎是在发呆,一时间有些尴尬。尤利西斯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小男孩的声音像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吵吵闹闹,炮火喧天的回音忽大忽小,嘴里的烟草味道直冲喉咙,尤利西斯有点儿想咳嗽,下意识地摸到口袋中的小药瓶,犹豫片刻却又松了手。   这药不多,只有将级军官才能每月获得一小瓶,他得留给伊容用。   尤利西斯在军驻地处理完了事务,他冒雨出来,急着去找人,没空和人聊闲天,于是把面前的小孩子随意敷衍了一通,绕过他迈步离去。   小男孩背着箱子站在原地,看着他在雨雾中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打了胜仗,为什么会心情不好呢?”   ……   尤利西斯站在门前,整理了一下着装,他将军服的袖子拉到手腕以下,遮住了那里面白色绷带下被炮火波及到,掀起碎片残骸所割出的一道深刻入骨的划伤,他并不妄想因此能得到伊容的心疼和注意,只是习惯于在爱人的面前做掩饰,躲起来偷偷舔舐自己的伤口才是尤利西斯一直以来的作风。   他深呼了一口气,然后用指纹锁打开了面前禁闭的铁门,屋内生着暖气,尤利西斯带进去满身雨水的冰冷,客厅中央的唱盘机上放着一张熟悉的唱片,无聊透骨的和缓音乐叫他的太阳穴不停地跳,此时音乐来到一个小高潮部分,“咚”地一声转音,尤利西斯像是要预备执行枪决的死刑犯,呼吸蓦然停滞了一下。   他将外套挂在椅子上,绕过桌子看见了合眼睡在沙发上的伊容,他身上只穿了件薄绒的睡衣,黑色的长发沿着伊容瘦弱的锁骨顺进胸口中,那张脸即使是睡着了,也透露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怎么会睡在这里……”   尤利西斯小声地说着,他折身去卧室拿了毛毯,俯身正准备给沙发上睡着的人盖上,手腕却骤然被紧紧捉住。   尤利西斯垂眸,正对上伊容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被吵醒的不耐或者是满含睡意的迷蒙,有的只是一片平静和冷淡——伊容没有睡着,他躺在这里是在等他来。   这个事实叫尤利西斯有些开心,好像伊容这样冷淡的人终于和他有了点微末的联系,但想到那场战争的结局,尤利西斯的心却不得不沉下来,恐惧和欣喜充斥着他整个胸膛,尤利西斯分不清他现在到底是开心还是害怕——又或许是兴奋?   尤利西斯被死死捏着那只受伤的手,他感觉到那绷带下的伤口已经完全裂开了,湿润的粘稠感叫他很不舒服,他却好像丝毫没有在意似的扬起一个轻佻的笑容:“亲爱的伊容,我终于处理完那些该死的工作了!”   “明天晚上军部召开庆功宴,我有没有荣幸邀请你一起呢?”   伊容捏着他的手腕坐起来,尤利西斯半跪下来,跟随着他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他抬着一双宝蓝色的眼睛,眸中充斥了异常兴奋的情绪,伊容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扬起一个近似乎嘲讽的微笑:“你觉得呢?”   “尤利西斯少将。”   伊容用力捏着他受伤的手腕,缠绕着白色绷带的伤处已经溢出了鲜红的血,顺着尤利西斯的胳膊滑进军装的袖口中,他疼得几乎已经失去了脸上的笑容,却仍旧声音温和像是和伊容打商量一般说道:“亲爱的,我这只手还要握枪的,能不能轻一点儿?”   “好啊。”   伊容温柔地微笑着,松开了他那只痛得发抖的手腕,尤利西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半长的头发,迫使他的脸抬起,头皮剧烈撕扯感的痛意进入混乱的大脑,尤利西斯被迫仰着头,心里却有一种石头终于落地,头顶铡刀重重砍下的安心。   伊容死死地拽着他的头发,迫使他的脸靠近自己的胸膛,低低的声音像是撒旦制造苦难的魔咒,他低头靠近尤利西斯,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落下:“九月上旬尤利西斯少将在贝尔加莫边城出征迎战,帝国大获全胜,联邦军被迫后撤三十里……尤利西斯少将真是所向披靡……”   他轻轻地叙说着前段时间那场已经落下帷幕的战争,尤利西斯被他钳制着,丝毫没有想要还手的动作,他扯起嘴角,轻佻地吻了吻伊容的脸,在发觉头发上的动作再次往后拉扯的时候,他反而笑得更开心:“伊容这样夸我的话,我很受用的。”   伊容毫不留情地嘲讽他:“下贱种!”   “赢了联邦,你应该开心吗?”   尤利西斯轻轻皱了下眉,很快又恢复了玩笑的样子,好像面前的人不是在质问辱骂他,而是在调情,他仰着头轻声道:“不要说脏话,伊容,这会毁了你的名声。”   伊容反手用力甩了他一巴掌,尤利西斯的脸被打得侧过了头,白皙的脸上火辣辣地疼,慢慢开始发热,他知道伊容没有留力气,这一巴掌完全是在发泄他心底里对他的厌恶和怒气,就像是拳击手的沙包一样。   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伊容对外绅士有礼,只对他要么爱答不理,要么就是极尽的辱骂和暴行,可是即使是这样,尤利西斯也在心底里虔诚地爱着他,他愿意为他的小伊容付出一切,这次见面对他来说并非是请罪,而是和他的伊容难得的一场约会。   “你给我的数据是假的?”   尤利西斯听见他的问话,从心底里叹了口气,升起一阵阵的无奈,伊容的审判从这才刚刚开始,那一巴掌只不过是开胃菜,不知道后面他还能不能站着走出伊容的家。他半跪在地毯上,将伊容的右手捧起来,为他揉搓着有些泛红的手心,低声道:“亲爱的,我怎么会给你假的数据?”   “你要相信我。”   伊容俯身用手扣住了他的后颈,尤利西斯被迫跟随着他的动作上前,伊容居高临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反问道:“数据是真的,联邦为什么会输?”   “惨败?”   他笑起来,用力掐住尤利西斯的脖子,轻轻地说道:“你太有本事了,尤利西斯少将,在我面前瞒天过海,这一次的大获全胜,又给你赢得了什么等级的军事奖章呢?”   尤利西斯的手搁在伊容的膝上,他半张脸已经轻轻肿起,连带着嘴角有些撕扯的疼痛,他看着伊容,轻声道:“是他们太废物了……不能怪我。”   其实他也很奇怪,伊容明明从他这里得到了贝尔加莫城的军事防御数据,如果传到联邦,他这次战役毫无疑问会一败涂地,甚至已经做好了受重伤的准备,可九月中旬的那场战争,却以联邦惨败,帝国大获全胜落下了帷幕 。   伊容嗤笑一声,将他黑色军装上的金鹰徽章一把扯下来扔进了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尤利西斯丝毫没有在意他昨天刚得到的荣耀勋章在被伊容怎样地侮辱,他知道伊容这是在侮辱他,垃圾桶里的金鹰勋章就像他的脸一样被伊容狠狠地踩在脚底,归宿是被脏污的泥土腐化成一堆烂铁。   “亲爱的,我保证我给你的数据完全准确真实,用我对你真挚的爱起誓。”   伊容冷淡的琥珀色眼睛里完全没有任何相信他的情绪,尤利西斯所有的解释都好像很倦怠无力,他抬起一双漂亮的宝蓝色眼睛,再次肯定道:“伊容,是联邦军太废物了,我的确给了你真实的数据,骗谁我也不会骗你的。”   他顿了一顿,紧接着说道:“你知道我爱你。”   伊容轻轻地讽笑一声,对他表达爱意的行为展露了丝毫不掩饰的不屑,尤利西斯的笑容有些僵,嘴角已经肿得撕裂,可在伊容的面前,他似乎摆不出那种面对下属和敌人冷酷的脸色,伊容对他太凶了,偏偏他可以完全包容伊容的暴行和冷待——谁叫他喜欢伊容呢?   伊容看着他,从他军装的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拿起来看了看名字,轻挑了下眉,问道:“尤利西斯少将居然抽这种廉价的烟,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他这句话就差把尤利西斯也放在那垃圾堆里踩一脚,然后骂他和这盒烟一样廉价了,尤利西斯是少有的能听懂伊容所说话的潜在意思的人,这种技能叫他苦恼又荣幸,他慢慢地微笑起来,从伊容的手中拿回了那盒香烟,轻声道:“我下次带好一些的给你,亲爱的。”   伊容似乎不耐烦再和他斡旋,只是拉过绒毯遮住了裸露的双脚,低声道:“把你的勋章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然后离开。”   尤利西斯徒手从垃圾桶里翻找出那枚沉入底部的金色勋章,将它握在手心里,用手指将那上面的脏污抹开,看着伊容似乎并不愿再搭理他的样子,尤利西斯内心有些莫名的烦躁,这次约会他可不想就那么快地就这样草草结束。   他开始挑衅面前的中级情报官:“亲爱的,我的手受伤了,可以麻烦你为我佩戴勋章吗?”   伊容抬起眼眸,“你确定?”   尤利西斯将勋章双手递给他:“当然!”   伊容冷笑一声,他接过勋章,掰开上面的环形别针,低头轻轻拽住他肩上衣服的一小块地方,尤利西斯还没来得及享受这难得的温馨,肩上的痛意瞬间把他拉回了现实。   勋章上的别针扎进了他的皮肉,溢出了些许血迹,染透了他黑色的军装。   尤利西斯疼得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伊容面无表情地给他别好了勋章,然后指了指门口,“滚。”   ……   尤利西斯背后的门咔哒一声锁上,他站在门口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燃。   “……啊,被伊容赶出来了。” 第67章 亲爱的,来抱一下吗?   冷风夹带着丝丝缕缕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 尤利西斯好不容易点燃的烟被雨水轻而易举浇灭,他举手看着自己手指间已经湿透了的卷烟,有些不爽地眯了眯眼睛, 尤利西斯将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面上,发泄似的狠狠踩了几脚,直到焦黄色的烟草彻底烂在了水泥地上。   废物废物废物……   他不知道伊容为什么执着于效忠联邦军, 帝国胜利的旗帜几乎已经挂满了整个世界,联邦军退在北境开外, 战火绵延到雪山极地,尤利西斯不见得是一个向往和平的家伙,但没有谁喜欢打仗,如果伊容选择倒戈,尤利西斯保证自己会在军部给他谋得一个不错的军职, 在他之下的也会在伊容之下,他可以给伊容等同少将的权利。   公权私用?谁在乎?   去他妈的   尤利西斯不可抑制地烦躁起来,他下意识地将手指骨节放进嘴里撕咬,血腥味儿充斥着他的鼻腔, 他恍若未觉, 心里恨死了那群没用的联邦士兵, 如果那边派来的不是伊容而是其他的人,那么这个在他面前嚣张至极光明正大的间谍的尸体早就被他拿去喂鬣狗了,可偏偏是伊容,偏偏是他喜欢的人,尤利西斯除了为他的卧底生涯保驾护航, 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能叫他回头。   伊容的军职在贝尔加莫城只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情报官, 换了其他的军官来驻守,大约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保这么一个嚣张的间谍, 可尤利西斯愿意,他愿意,他快把自己的命都要给出去了,为了那一点儿一时片刻的温情,伊容问什么情报他说什么。   曾经在军部学过的保密训练好像都被他喂了狗,但幸好伊容这么长时间也只问了些不痛不痒的秘密情报,即使被泄露出去,军部那边也可以很快做出反应来弥补,就这么一次一次,尤利西斯好几次逃脱了泄露军情的罪名。   他咬着右手的食指骨节,血腥的皮肉被撕扯下来,尤利西斯默默咀嚼着口中自己的血肉,宝蓝色的眼睛中是一片迷茫,下一次伊容若是问了更深层次的军密,他又该怎么把他保下来呢?   “别在我这里发疯。”   尤利西斯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他闻声回头,看见了身后穿着白色休闲装黑色军装裤子倚靠在门框上的伊容,他看起来脸色很不好,有些不耐烦,伊容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如今的模样,目光停留在他血沥沥的食指骨节上,微微皱了下眉。   尤利西斯的蓝色眼睛亮起来,他把手指欲盖弥彰地藏到了身后:“亲爱的~”   “外面好冷,你怎么出来啦?”   “你在说什么废话?”   伊容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全部压在门框上,剩下半部分重量全由右腿支撑着,他的左腿似乎有点小毛病,伊容脚上的军靴将他的小腿包裹得严严实实,尤利西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听见伊容的话,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抱歉,伊容,我吵到你了吗?我认为你的屋子应该再加一层隔音板,伊容觉得呢?”   “需要我帮你联系工人吗?我的话也可以办到,你可以随时吩咐我。”   伊容靠着门框,眼神冷淡地看着他,他不清楚这房子的隔音到底怎么样,只不过尤利西斯明显乱找话题的样子叫他心底里十分不耐烦,这种丝毫不掩饰的感情热烈又灼人,像太阳正午的光辉,伊容这样冰冷的人在他身边,却完全没有被烫到的感觉,有的只是一阵一阵的烦躁涌上来。   可是他的确想起来有件事还要请尤利西斯帮忙,他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双宝蓝色的眼睛,强压下心底里执拗的躁意,向他伸出手臂:“亲爱的尤利西斯,来抱一下吗?”   尤利西斯抬头看着他,伊容一旦有事求他帮忙,就会这样毫不掩饰地用亲吻和拥抱来敷衍他一通,好像把他的拥抱当成了什么廉价的事物来与他做交易一般,尤利西斯不喜欢这种交易,却又自愿沉溺于伊容这难得的温柔,他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伊容瘦弱的腰身,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两颗心相对,互相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声,尤利西斯靠在他的肩头,就像是一只野狗找到了自己以前的家,终于有了温暖的错觉。   伊容抚摸着他的脊背,道:“尤利西斯,我有事请你帮忙。”   尤利西斯微笑着点头问道:“亲爱的~什么事?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他丝毫不意外伊容会这么明显地表达出来他的目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伊容给他一些施舍的爱意,拥抱,亲吻,来换取帝国军部的秘密情报,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两个人之间不成文的规定,相比于欺骗他的温情和爱意,其实还是这种他并不喜欢的交易更叫尤利西斯安心。   伊容看着他满含笑意的蓝色眼睛,目光下移到他微微撕裂的嘴角处,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不是吗?没有什么奇怪的。   他抱着尤利西斯劲瘦的身躯,轻声道:“我的一个……朋友,叫威尔.莱恩,在塔利监狱被抓了,你帮我将他保释出来。”   尤利西斯的笑容停滞了一瞬间,他故意沉默了一会儿,享受着伊容的拥抱,然后抬起眼睛道:“亲爱的~你把我当成□□吗?”   既然是伊容的朋友,又在塔利监狱被抓获,那么尤利西斯可以很轻易地猜测出来,他这个叫威尔的朋友,大约是另一个驻战地区的另一个联邦间谍,把一个被定罪为间谍的人保释出来,并且是跨战区保人,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尤利西斯并没有想要拒绝,他原本想说“这就是你求人办事的态度吗?不如再给我一个吻?”,可这句话只是在他舌尖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去。   尤利西斯丝毫不怀疑,他若是真敢把这句话说出来,伊容的下一个巴掌就会毫不留情地打在他另半张还完好的脸上,一个帝国驻战少将,肿着一张脸去参加明晚的庆功宴总是不好的,他得找各种意外的理由,向任何一个来敬酒的士兵解释他脸上的伤,借口颠回去倒过来的说,光是想想就觉得烦。   伊容没有回答他这句近乎调情的话,只是用手指用力按压在他嘴角的撕裂伤口上,没来得及修剪微长的指甲陷入他那道红色的裂痕中,尤利西斯忍不住撒了个娇:“宝贝,好疼呀,你可以给我吹吹吗?”   伊容冷淡地收回了手:“吃止痛药。”   尤利西斯微笑着道:“药是留给你的,我要是吃了,你就不够用了,伊容最近还头痛吗?”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伊容受伤的腿,尤利西斯吃过很多次教训,左腿是伊容最无法触碰的疼痛的曾经,尤利西斯提一次被打一次,直到遍体鳞伤以后方才明白过来,他得维护伊容作为一个联邦战士的尊严,就像贝尔加莫城的居民尊重他们这些帝国战士一样。   伊容松开了手臂,退后两步再次靠在了门框上,像是极其劳累没有骨头一般,他半合着眼眸沉默了片刻,提醒道:“那件事……”   “我会为你办到的!”尤利西斯很快地接过他的话,他知趣地没有再凑上前去,这次约会他换来半身的伤,和一个艰难的任务,伊容真的天生就是他供养的神明,信徒尤利西斯愿意给他奉上一切贡品,乃至是自己的生命,但这太重了,不到万不得已,在没有得到伊容的爱之前,尤利西斯想自己大概不会那么轻易地给出去。   “那么明晚的庆功宴……?”   尤利西斯试探着问他。   “不去。”伊容看了他一眼,目的已经达到,没必要再继续进行这种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象,他在尤利西斯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啪”地一声关上了门,只留给他一阵掀起的冷风。   伊容关掉了房间里的暖气,慢慢浸入的寒意叫他混乱的大脑勉强清晰了一些,他细细回想着这两年来在贝尔加莫城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从头顺到尾——他总是要想这些,伊容很容易忘记一些事,那些凌乱的记忆碎片像破碎的刀片一样刮伤他的大脑,最后愈加清晰的,反而是他对尤利西斯的种种暴行。   疯子,一个确切的形容词,用来形容尤利西斯再合适不过,他好像天生面对自己就是一张笑脸,任由如何被伤害也总落不下那一身极其轻佻的下贱气质,外表光鲜的苹果内里早就腐烂透了,咬一口,沙沙软软的恶心汁液,伴随着咬断虫子的肉感,在嘴里炸开,那糟糕的体验疯了一般侵蚀着他的大脑。   伊容背靠着大门,缓缓舒了一口气。   身后的门被轻轻敲响,门外尤利西斯轻快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他说:“亲爱的,我会为你准备座位的。”   伊容没有回答他,他踩着哑面的军靴慢慢地走到了沙发旁边,唱片机里依旧播放着那首无聊透顶极其枯燥的舒缓音乐,伊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白色的小药瓶,从里面倒出了两颗止痛药,混着桌子上放了一天早已经隔夜的凉水喝了下去。   他心想:我绝对不会去参加那什么庆功宴。   可话是这么说,在那一天,伊容还是去了,这可不算是应答尤利西斯,他是贝尔加莫城的中级情报官,按理来说是有参与庆祝的义务的,尤利西斯大约以为,没有他,伊容会把他自己的交际搞得一团糟。   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   庆功宴伊容迟到了将近半个小时,军部离他家里并不算远,只可惜他的左腿受过伤,走不快,伊容带了帽子,进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看着宴会厅里士兵的觥筹交错,只觉得头疼无比,强压着喝了口葡萄酒,忽然有一阵凉风吹过。   伊容抬起眼眸,看见了正在把隔塞放在窗子上面稳固它的一个黑色背影,伊容轻轻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这人的名字还没从记忆中找出来,那人就已经回身向他行了一个平级礼,从桌上拿起一杯酒送到他面前:“伊长官。”   伊容眼睫颤了颤,他总算想起来这是谁了——尤利西斯的副官,一名很优秀的年轻少尉,隐约记得是叫艾伦,伊容面对外人一向很绅士有礼,就好像一个真正的不爱说话的情报官,他跟随着艾伦举起手中的杯子,对着他轻轻一碰,随即扬起一个无害温柔的笑容:“艾伦少尉。”   艾伦挨着他坐下来,道:“少将嘱咐我好好招待您,伊长官想吃点儿什么?甜点?水果?或者是烤肉?”   伊容拿着酒杯的手指微顿,“尤利西斯…少将,没有来吗?”   艾伦笑着把蛋糕给他移到面前,低声答道:“少将有些军务还在处理,需要点时间,大约一会儿就来了。”   “也可能不会来?”伊容看着面前形状可爱的小蛋糕,反问。   艾伦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道:“大概是会来的吧。”又轻声道:“毕竟您在这里。”   伊容没有听清他后面一句话,只是霎时间觉得有些荒谬,尤利西斯请他过来,自己却不见人影,他现在已经完全忘了他是自愿来这里,而不是被尤利西斯邀请来的,下意识地把所有的错全部怪罪到了尤利西斯的身上,这种想法很危险,但他并没有察觉到。   伊容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始终没有落下,艾伦似乎真的把他当作了远来的贵宾一般,温柔地问他这个吃不吃那个吃不吃,直到把伊容问得烦了,他找了个去洗手间的借口离开了这个小角落。   镜子中那张苍白无色的脸看起来有些许病态,伊容看了会儿自己的容貌,然后低下头去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穿透他的指缝,某些莫名其妙的记忆碎片就像是这流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腕上戴着的机械手表“咔哒咔哒”响了两声,他湿着手抬起来看,手指上的水珠落在白瓷的台阶上,他低头从表盘上的黑色小方块中读出了几个数字,伊容自言自语地念了一遍,又在心里经过几次转换,换位解锁,再次重组,终于确定了这串数字的意思——莱恩已经得救了。   这么快?   不过他既然已经得救,伊容的内心也终于轻松了一些,他转身去拿滚轮上的纸巾,一只包裹着纱布的手比他更快地抽出了两节,然后握着他的手细心地给伊容擦拭手指上残留的水渍。   “艾伦告诉我说,你躲到这里来了。” 第68章 腐烂的蛇蝎花   伊容抬头正撞上一对满含笑意的宝蓝色眼眸, 明亮的镜子反照出此刻两人俱是疲惫的模样,尤利西斯好像并没有睡个好觉,他的手指上缠绕着绷带, 只穿了一身军装,没有佩戴那枚金鹰勋章,头发有些凌乱, 眼下的青灰色十分明显。   尤利西斯握着伊容的手指轻轻擦拭,边抬起眼眸观察着伊容冷淡的脸, 眼睛从他过分冷冽的琥珀色双眸间滑过,开口问道:“亲爱的~昨晚没有睡好吗?”   伊容没有回答,只是从他手指间将那两张擦了许久,似乎还有想要继续擦下去意图的两张纸巾捏在手里,尤利西斯很轻易地松了手, 没有和他抢,伊容看着他温柔轻佻的笑容,只是扬手一甩,半湿半干的白色纸巾就那么从尤利西斯的脸上滑落了下去。   尤利西斯在意识到他将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时候, 下意识侧头闭上了双眼, 直到微微的痒意从侧脸上滑过, 白色的纸巾顺着窗外吹进来的轻风飘进一旁的垃圾桶,他才睁开一双漂亮的宝蓝色眼睛,笑道:“亲爱的,我以为你会扇我一巴掌……”   伊容嗤笑一声:“少将现在想要,我也可以奉陪。”   尤利西斯并不在意他的嘲讽, 只是握住他的手覆在自己还没好全的脸上, 轻轻按压了一下,解释道:“我刚刚去忙军务了, 所以来得晚,艾伦有没有好好招待你?”   没等伊容点头或是摇头,他便识趣地将伊容的手放下,只是握在手心里暖着,白色绷带的粗糙感摩挲着伊容的手心,有一种密密麻麻的痒意,伊容挣扎了一下,尤利西斯立刻换了一只没有缠绷带的手拉着他,道:“宴会上的草莓派很好吃,是你喜欢的口味。”   “是吗?”伊容意味不明地讽笑了一声,反问道:“那么少将是去帮忙做草莓派,这才迟到的吗?”   他这样的语气有种让尤利西斯莫名感觉到伊容仿佛在撒娇的错觉,他轻轻愣了一下,随即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剔除,伊容不对他冷脸都算是心情好了,他居然妄想伊容这样冷淡的人对他撒娇?还是打挨少了,最初那段时间对伊容的追求已经让他吃够了教训,无论怎样好像都只能换来伊容的暴行,尤利西斯的恢复能力固然很好,但也架不住审问用的刑鞭打上好几十道,那几天幸好没有打仗,否则他连枪都拿不稳。   尤利西斯最初以为,伊容对待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他一直用这个借口安慰着自己,追求者就要有追求者的态度,能得到伊容的哪怕一丝温情,他付出什么也愿意,他想成为对于伊容来说最特殊的那个人,哪怕这需要很多时间,他有许多时间来暖化这块寒冰。   直到他亲眼目睹了伊容一脸温柔笑容,给他手下的一个士兵佩戴刚刚获得的荣耀勋章,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中没有冷漠和薄视,过后还握了他的手,鼓励他继续努力,希望下次能看到他赢得等级更加高的勋章,尤利西斯方才明白过来。   他对于伊容的确是那个最特殊的人,不过一切往往都像时间□□一样颠倒了过来,他与其他人相比完全处于了另一个平行空间,伊容对其他所有人都很温和有礼,只是对他不好。   伊容只是对他不好而已。   尤利西斯心绪转了一个大圈子,最近又回到了原地,他的确是特殊的,对于伊容来说最特殊的那一个,只有他能看到伊容绅士有礼行为下的暴躁和冷淡,也只有他能忍受得了一切,待在伊容的身边。   他们应该是天作之合。   尤利西斯想这些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看着伊容那双褪去温和的冷淡眸子,他微笑起来,上前用手臂轻轻搂住了伊容的腰身,轻声道:“你那个朋友的事,我已经解决了。”   “我知道。”   伊容慢慢把手放在身后,捉住了他的手腕,还未愈合的伤口被他这样的力气按压着,尤利西斯忍不住低低地“嘶”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上又很快重新挂上了笑容,伊容反手捏着他的手腕,淡淡道:“谢谢。”   尤利西斯轻挑了下眉,声音放得又娇又细:“他惹下的烂摊子真是不少,我光是打电话找人保他出来,就废了不少力气,宝贝听一听,我声音是不是都哑了?”   跨战区保下一个间谍,这件事难如登天,伊容看得出来尤利西斯大约是两天两夜都没合眼,他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灰色,伊容轻轻皱了下眉,道:“没有哑,和以前一样。”   尤利西斯再次靠近了他半步,几乎已经紧挨着他的身体,伊容背后就是白瓷的洗手台,他退无可退,尤利西斯向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我这么辛苦,伊容不该给我一个奖励吗?”   伊容的长发垂在胸口处,被尤利西斯的另一只手拨在了身后,伊容看着他,问道:“你在邀功吗?”   尤利西斯歪了歪头,反问道:“不应该吗?”   伊容靠着洗手台,依然反手握着他受伤的手腕,然后用力地捏了一下,看着尤利西斯勉强维持在脸上的笑容,伊容内心反而轻松起来,他道:“上次有关数据造假的事,尤利西斯少将还没给我一个解释。”   “没有造假,”尤利西斯强忍着手腕间的疼痛,道:“我已经把军部数据库的部分信息发到你的电脑上了,亲爱的没有看到吗?”   伊容对于外界信息一向都是屏蔽的状态,有时候尤利西斯也好奇,他作为一个间谍,不主动去找那些军事机密,反而把自己封闭起来,并不怎么深入军部高层,是觉得自己能给他保驾护航一辈子吗?   好吧,如果他没死的话,的确可以。   尤利西斯有这样的自信。   他没死就一定能保住伊容。   “没看,”伊容放开了他的手腕,靠着洗手台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   其实无非是那些,亲吻,拥抱,约会,这样无聊透顶的东西,尤利西斯闻言俯身靠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字。   伊容抬起眼眸,冷淡的神色出现了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裂缝,他双手撑着背后的洗手台,低声问道:“尤利西斯少将要在这里?”   尤利西斯欢快地点了点头,道:“接下来我可能要忙很久,没有时间去看你啦!亲爱的会不会想我?”   伊容移开视线,道:“你的指纹我已经删除掉了,别再动用权利耍什么手段在我家的门锁上加你的信息。”   尤利西斯轻声道:“这事你已经打过我了。”   伊容反问:“打过一次就算过去了吗?你不是一样还敢做?”   尤利西斯不反驳他,只是双臂搂住他的腰身,轻轻蹭了蹭他有些发冷的脸,道:“亲爱的如果没有满足,那就再来一次,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伊容嗤笑道:“真是下贱啊,尤利西斯长官,这种地方也能让你发情吗?”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道:“你是我的长官。”   伊容一把拽住他的领口,将他扯到了洗手台旁边的隔间里,反手锁上了门,尤利西斯被摔在墙壁上,劲瘦的脊背与身后的白瓷墙壁狠狠相撞,他顺势坐在了马桶上,脱下身上的军装外套,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身躯轻轻颤抖着,现在尤利西斯的眼里全是伊容的脸,他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   “伊容……”   伊容一只手扣住他的两个手腕,将尤利西斯的手臂反锁在身后,然后用力一扭,两只手腕的骨头“咔嚓”一声错了位,他放开尤利西斯的手臂,那双手便失去了可以支撑的平台,软软地垂了下来,伊容单手扯开他的衬衫,低声道:“不要乱动,待会儿给你接上。”   “好。”   尤利西斯任由他摆布自己,即使手腕被面前的人扭得骨头错位,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蓝色的眼睛里夹带着情愫,亮亮的就像是太阳的光辉,伊容看着他,提醒道:“外面是开放区,如果你想让进来的所有人都知道尤利西斯少将在这里发情,就尽管叫出声。”   尤利西斯毫不在意地低笑了一声,道:“我巴不得他们全都知道呢!亲爱的希望他们来观摩吗?我可以在通讯器上下发通知~”   伊容也毫不犹豫地骂他:“疯婊子。”   尤利西斯欢快地“嗯”了一声,道:“只是伊容的。”   他说着曲起双膝,轻声道:“来吧亲爱的,最近你太紧张了,我可以让你放松一下……”   ……   狭小的空间内所有的声音都在耳边极其清晰,尤利西斯低低地喘着气,伊容的呼吸打在他还没好全的脸上,沾上了些许温热的湿意,尤利西斯双目迷蒙,逼仄的小空间被紧紧压缩,尤利西斯的手臂开始酸胀,属于伊容的气息将他包裹,他已经完全忽略了双腕间扭曲的痛意,被伊容摆弄在手指间当做玩物一样对待的感觉叫他无比兴奋……   伊容扣着他的脖颈,就像是捉住了一条牵着狼狗的锁链,看着尤利西斯在他手下的乖巧模样,伊容毫不掩饰地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尤利西斯少将。”   “我在。”   尤利西斯做着试图能勾起伊容更强烈欲望的轻佻笑容,他轻声道:“我是你的,伊容长官。”   就算被伊容无情辱骂,施以暴行,他也永远只能是伊容的,伊容捉住控制他的锁链,就好像把他永远带在了身边。   白色的花瓣层层脱落,尤利西斯可以闻到伊容身上那股浅淡的清香,他想抬起手将他的伊容抱起来,却在手臂无力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被伊容扭断了,如今只能做那案板上的羔羊,任由面前的人宰割,然后一口一口地吃掉他。   伊容居高临下窥视着尤利西斯的面容,冷淡的雪莲和妖媚至极的蛇蝎纠缠,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早已经腐烂的花蕊,白色的黏腻汁液带着强烈的腐化味道,沾在尤利西斯吐出艳红色花瓣的薄唇上,些许肮脏。   可这个人任由他暴躁的一切动作落下,反而吐出一点粉红的舌尖对他说:“……长官,我听说……联邦有一种刑罚叫做……穿刺……,将长长的钉子打在舌尖锁紧……伊容长官想要惩罚我吗?”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利西斯。”   伊容的面色依旧十分冷淡,他对此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些许的嫌弃。   尤利西斯慢慢地引诱他:“长官,你会更舒服的……”   伊容将他的手腕“咔嚓”一声掰了回来,剧烈的痛意叫尤利西斯咬到了自己的舌尖,他低低地喘了两口气,将面前的伊容抱在膝上,搂着他的腰身,轻声道:“亲爱的,你轻了很多。”   尤利西斯在兴奋地发着抖,可手臂仍旧是稳稳地将伊容全身的重量接了下来,他的手顺着伊容瘦弱的腰窝往下延伸,摸到他的膝盖,轻轻揉了揉,问道:“伊容的……现在还会很疼吗?昨天下了雨……止痛药还有吗?我这里有新批下来的一瓶……”   他没有把那个字说出来,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对方在说什么,伊容也顺着他的腰摸下去,手指拿到了他腰间唯一一把配枪,尤利西斯很快反应过来,按住了他的手,道:“伊容,这种枪很容易走火的……”   伊容的从他的手指中挣脱开——与其说是挣脱开,不如说是尤利西斯根本没有控制着他,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检查了弹匣里满满的六颗子弹,然后上锁,拉上保险丝,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宝贝,这不是个叛变的好地方。” 第69章 泰瑟□□   “叛变?”   伊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倾身上前用枪口死死地抵住了尤利西斯的额头,食指按在锁栓上,低声道:“尤利西斯少将才是那个叛徒, 而我是杀了叛徒的伊容长官,不是吗?”   尤利西斯闻言笑了笑,道:“亲爱的, 你总是这样。”   只要一提到他的腿,伊容就像是被摸了尾巴的炸毛猫, 不论何时何地,非得狠狠收拾他一顿不可,上次随口关心了一句他的腿,伊容就拿刑鞭把他背后打得鲜血淋漓,军装之下的衬衫粘黏着发炎的伤口, 就这样尤利西斯也坚持着没吃止痛药,硬生生挺了好几天挺到伤口自己结痂。   伊容道:“尤利西斯,你也总是这样。”   知道说什么会挨打,但仍然还乐此不疲地一次又一次惹怒他来吸引注意, 那颗原本好好拿在手里的水晶球非要它摔在地上碎了才好看, 一地的碎片狼藉, 尤利西斯就那么赤脚踩上去,看着自己的脚心被玻璃刮破流了血他才更开心。   尤利西斯被枪抵着额头,手臂搂紧他的腰身,贪婪地嗅闻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他的白色衬衫皱皱巴巴地挂在身上, 面前的伊容着装依旧干净整洁, 从这把□□之间,划开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尤利西斯心想:是伊容把他搞成这样,所以他们并不是对立面,伊容在什么样的立场上,他就跟随着他到那里去。   尤利西斯将面部埋在他的腰间,轻声道:“长官,尤利西斯是您的所属。”   伊容收起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在手指间把玩,尤利西斯看着他的动作,轻轻皱了下眉,却又很快舒展开,轻声提醒道:“亲爱的,我说这枪容易走火,没有说假话。”   伊容“嗯”了一声,他从一开始就发现了,这把枪似乎和其他军用手/枪有些许的不同,锁栓比正常的枪支松了一个度,也就是说,只要他轻轻一按,□□里的子弹就会毫不犹豫地穿透尤利西斯的脑袋,他想象了一下面前这人的脑浆在他眼前炸开的场景,不禁有些反胃的恶心。   这幅画面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抽象艺术家的画作上,但绝不能出现在他的眼前。   伊容将手里的黑色配枪拿起来看了看,上面那些细小的划痕昭示着这把配枪似乎有些日子了,不像是最近新制的,他看了眼尾部凸起的编码,微微眯了眯眼睛,问道:“这是你私下改制的?”   尤利西斯点了点头,道:“去年平安夜你把我的手腕扭断了,我右手没力气,第二天就要打仗。”   总不能用冷兵器和联邦打仗吧?那也太逊了,尤利西斯还不想丢这个人,连夜改制了那时所用的□□,因为手腕恢复期太长,直到好了,尤利西斯也习惯了用这把容易走火的配枪,就这样一直没有换。   伊容看了看他如今再次受伤的右手,道:“这次你右手的伤总不能算我头上。”   尤利西斯笑了笑,道:“去年的事我也没算在宝贝的头上。”   “是我惹亲爱的生气了,你打我是应该的,上次的圣诞节快乐,我还没来得及说,现在亲爱的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了吗?”   伊容没搭理他这句废话,他将枪拿在手里,蓦然对准了自己的手心,尤利西斯时时刻刻注意着他的动作,原本还笑吟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宝蓝色眼睛十分明亮,在此刻笑容还没落下,眼底先迅速染上了一抹惊慌,他没有顾及自己满身的杂乱,也没来得及说话阻止他,只是连忙抬手将伊容的左手拽下来,伊容没站稳,一个踉跄,跌在了他的怀中,看着伊容冷淡面容上的疑惑,尤利西斯有些许的后怕。   常人或许不会做出对自己开枪这样的蠢事,但伊容可能会,这么久以来,尤利西斯并不保证自己能完全看透这位神秘莫测的中级情报官,他表面虽冷淡,内心却蕴含着无数的暴躁因子,尤利西斯并不清楚他会不会自伤自毁。   伊容也反应过来,他轻轻地解释道:“我有分寸,只是试试锁栓的松紧度,你反应太大了,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的心脏剧烈跳动,他闭了闭眼睛,手指有些颤抖地扶着伊容的身体,他握住了伊容的手腕,抬起眼眸道:“亲爱的,你太任性了,我很苦恼。”   伊容看着他,问道:“你这把配枪的口径是多少?”   尤利西斯道:“7.62毫。”   伊容又问:“锁栓扳机力是多少?”   尤利西斯看着他,眼睫垂下想了想,道:“不清楚,比20N要轻一些。”   伊容挑了下眉,道:“我想试试。”   尤利西斯穿好外套,问道:“要拆下来去机械部门检测一下数据吗?”   “不,”伊容道:“在这里试。”   尤利西斯的心口颤了一下,他深呼了一口气,劝道:“亲爱的,走火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你……”   他的话停住了,因为伊容将枪口抵在了他的胸间,尤利西斯瞬间放松下来,他松了口气,道:“亲爱的拿我来试枪,当然可以的。”   “但是换个地方吧……”他轻握着伊容的手,移动到了自己的腹部,柔声道:“我要是被射穿胸口死了,谁护着你呢?”   他当然会为伊容做好一切准备,抹去□□上他的指纹,替他洗脱杀死少将的罪名,但换一个少将来,新的人却不见得会护着伊容这么一个联邦间谍,伊容以后的路,又该怎么走下去呢?   伊容看着他,道:“尤利西斯,来玩一个游戏。”   “好。”   伊容慢慢道:“你听说过泰瑟□□吗?”   尤利西斯一手撑着他的身体,微笑道:“我了解过,它也叫俄罗斯赌盘,亲爱的想要玩吗?”   伊容道:“你来决定我的枪里装几颗子弹,一颗子弹换一个亲吻,随时兑现。”   尤利西斯蓝色的眼眸亮起来:“真的吗?”   伊容将□□上的弹匣打开递给他,道:“我不食言,你来决定。”   这是独他和伊容二人在血腥之中的狂欢派对,支离破碎的空气中,他们的思想在拉扯着起舞,伊容的承诺令尤利西斯震撼至身躯几近麻痹,他整个身子都在兴奋地颤抖,他拿着手里的弹匣,问道:“不论我有没有中枪,亲爱的说的话都算数?”   伊容道:“永远算数。”   尤利西斯的呼吸颤抖着,他立刻道:“六颗!我赌我能被救回来。”   能得到来自伊容的六次主动亲吻,这个诱惑真的太大了,尤利西斯不想放弃哪怕任何一颗子弹的机会。   伊容眼皮子跳了跳,他夺过尤利西斯手中的弹匣,圆形的□□中六颗子弹装得很满,他从中随手取下一颗扔进了垃圾桶里,冷淡道:“五颗。”   尤利西斯轻轻眯起眼睛:“亲爱的不是说要我决定?”   伊容面不改色地食言:“我没说。”   尤利西斯没有反驳,他低头看着伊容手里的那把枪,就像是看着一盏能实现所有愿望的阿拉丁神灯,伊容将弹匣装回去,手指滑动,□□迅速转起,停留在一个命运的位置,他重新将□□抵住了尤利西斯的胸口,道:“尤利西斯,凡事不能太贪心,会得不偿失的。”   尤利西斯却挑起一个笑容,他看着伊容那双似乎总是盛满冰霜的琥珀色瞳孔,轻声道:“不,亲爱的,我把这条路走死,就能得到一切。”   拿自己的性命赌六个亲吻。   疯子。   伊容面无表情地扣紧了□□的锁栓,他看见眼前那座高楼摇摇欲坠,仿佛看见了尤利西斯死亡后空洞的蓝色眼睛,蒙着一层泪雾的瞳孔错愕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一秒,悄无声息的血液蔓延到他的脚下,尤利西斯白色衬衫的胸口就像是炸出了一朵鲜艳的玫瑰花,他其实想欣赏来自一位帝国少将的恐惧,可在他眼前的尤利西斯,那双仿佛蓝宝石的眼睛里尽是兴奋的战栗。   他在期待。   伊容也在期待,他的期待和尤利西斯不同,他想看到的是来自一位军官面对死亡的恐惧,又或者是尤利西斯赌赢那六分之一后的劫后余生,不论是哪一个,伊容也在为此兴奋着。   尤利西斯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亲爱的伊容,我爱你。”   ……   “砰!”   他这句话话音未落,伊容毫不犹豫地按动了扳机,尤利西斯蓝色的瞳孔迅速收缩了一下,声音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响起,伊容看见了他想看到的东西,满意地把枪放回了尤利西斯腰间,他靠着背后隔间的门,俯身从尤利西斯外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支烟,道:“长官,麻烦借用一下打火机。”   尤利西斯那口气终于喘了回来,他颤抖着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明亮的火光中,灼烧的热意烘烤着尤利西斯断断续续的呼吸,他仰头看着吐出一口烟雾的伊容,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亲爱的,我赌赢了。”   “嗯,你赢了。”   尤利西斯道:“五个亲吻,我现在就要一个。”   伊容现在十分好说话,他含了口烟雾俯身堵上了尤利西斯颤抖的嘴唇,尤利西斯用力仰着头,手臂已经搭在了伊容的肩上,却不敢哪怕多用一分力,唇舌间满是烟草的气息,尤利西斯想咳嗽,下一秒却被更加浓烈的情/欲卷住,不能动弹。   尤利西斯的心跳沉重得厉害,他忍不住紧捉住了伊容肩部的衣裳,被掐住的下巴就像是他寻找阿拉丁神灯之路上,悬崖峭壁赖以生存的绳索,他感受着来自伊容强烈的占有欲,被完全掌控的感觉叫尤利西斯的大脑有些发蒙。   “——咔嚓”   隔间外洗手间的门被人推开,尤利西斯眼中的迷蒙稍微散了一些,他仍旧捉着伊容寻求亲吻,伊容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他慢慢停下来,听着外面的脚步声音,轻声道:“长官,我们该出去了。”   尤利西斯搂住了他的脖颈,声音有些哑:“伊容,别管他……别管他,吻我……求你了。”   他凑上去想继续这场难得的温情,下一刻一道来自隔间外的声音却将这场隐秘刺激的逼仄暧昧完全打破。   “出什么事了吗?”   “我听到这边有枪响。”   尤利西斯宝蓝色的眼眸完全冷却下来,他压低了声音,沉声斥道:“没事,枪走火了,出去。”   门外的人似乎听出了他的声音,连忙问道:“少将,您中枪了吗?需要我为您向医疗部传达吗?”   伊容背后的门被用力拉扯,但因为已经上了锁的缘故,外面的人始终没能拉开,伊容换了一个姿势,靠在了隔间的侧边,看着晃动的门沉默不语,尤利西斯想将他抱进怀里,却被伊容侧身躲开。   “长官!长官您没事吧?”   尤利西斯烦躁的情绪彻底被点燃,他抬起腿重重地踹上隔间门,这道声音显然把门外的人吓了一跳,尤利西斯眸色沉沉,他收回脚,沉声斥道:“滚出去!没听见吗?!”   “好的长官。”   洗手间的门再次被关上,伊容垂眸看着尤利西斯好像一个被吵醒的猫,脸上尽是生无可恋,忍不住笑了笑,道:“尤利西斯少将发起脾气来的模样,还真的像一个所向披靡的帝国军官了呢!”   尤利西斯试图跟他打商量:“刚才不算。”   伊容整理好衣服,头也没抬,道:“算一次。”   ……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宴会厅里,此时的背景音乐依旧吵得伊容头疼,他避开被围住敬酒的尤利西斯,到角落里拿起一杯果酒,顺下去一颗白色的止痛药,头疼的毛病瞬间减弱了许多。   “这药不能多吃,伊容长官。”   伊容头都没抬,他坐在椅子上,抿了口桌子上蓝色的鸡尾酒,“怎么说?”   “耶夫卡先生。”   耶夫卡道:“有句古话叫做,是药三分毒。”   “伊容长官相信这药绝对没有副作用吗?” 第70章 温柔妄想   伊容没有正面回答他, 他坦然自若地把面前并不好喝的鸡尾酒推远了一些,指着餐桌对面的小糕点对耶夫卡道:“麻烦耶夫卡先生给我拿一份草莓派。”   耶夫卡不禁失笑,他将盘子递给伊容, 看着他拿起勺子小小地吃了一口,坐在他旁边问道:“好吃吗?”   伊容摇了摇头,回味了一下那种甜腻的味道, 放下手中的盘子,道:“太甜了。”   耶夫卡道:“这样的甜度应付贝尔加莫城里的小孩子刚刚好, 小孩子最喜欢吃甜食。”   伊容抬起眼眸,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笑着道:“原来这是特意给小孩子准备的,尤利西斯长官说它很好吃,我还以为是他亲手做的呢。”   耶夫卡看了眼宴会中心一脸阴沉气息的尤利西斯, 想象了一下这位所向披靡的帝国军官看着烤炉里的小蛋糕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伊容长官是大人了。”   他看着伊容无动于衷的脸色,话锋一转道:“不过您刚吞了止痛药, 吃点甜食压一压苦味也是好的, 伊容长官是哪里受伤了?”   伊容掩饰般地端起那杯并不好喝的鸡尾酒轻抿了一口, 他知道今天耶夫卡问止痛药的这事大约是过不去了,这种药片早在两年前被医疗部的一位年轻医师研制出来,据说能短时间内避免一切伤痛,通俗易懂地说,它相当于不会限制人行动的特制麻药, 同时具有兴奋剂的作用。   一经产出, 便广泛用于了帝国军部战场上的各级军官,因为这药原料极其昂贵, 因此即使是像尤利西斯这样的将级军官,也只能一个月分发到一瓶,但这两年尤利西斯的大部分药,却都留给了左腿有旧伤的伊容,这种药他吃了两年,现在耶夫卡问他“你能保证他没有副作用吗?”   他不能保证,伊容只能肯定它绝对有不小的副作用,因为这药其实是两年前他在医疗部实习时偶然研发的一种残次品,具体有什么样的副作用,现在还不得而知,可能会诱发某种病因,可能会因用量过多中毒而死,他垂着眼眸思索了一会儿,看着眼前耶夫卡金丝眼镜下那双睿智的淡棕色眼眸,斟酌着道:“嗯……我的腿,在两年前战场上被炸弹碎片波及,割到了动脉,被炸伤了。”   “留了病根,因此得定期服用止痛药。”   耶夫卡了然地安慰了他几句,又道:“伊容长官的伤,能忍忍还是忍忍吧,毕竟这种神药的副作用,谁也说不清。”   伊容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听说耶夫卡先生现在在做律师,您居然也懂药理吗?”   耶夫卡笑道:“略有研究。”   伊容也笑起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含着温和有礼的笑意,他向耶夫卡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道:“耶夫卡先生年少有为,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呢。”   耶夫卡也拿起桌上的酒和他碰了下杯,却只是小小地尝了一口,皱了皱眉道:“我还是喝不惯酒精,比起这个,还是果汁更合我的口味。”   他说着拿起了对面的一杯橙汁,道:“酒精让人头脑混乱,说不定我喝醉了酒,会把帝国所有的法律条文全部都在大庭广众之下背诵一遍,那可太丢人了。”   伊容小口地喝着那杯蓝色鸡尾酒,闻言轻声道:“耶夫卡先生太在乎面子了,这些对法律条文一概不知的军官只会觉得您博学多识,说不定等您酒醒了,便又不知不觉多了几个疯狂的粉丝。”   耶夫卡道:“伊容长官真会说话,您这算是在安慰我吗?”   伊容笑了笑,道:“说不定?”   他扫了眼宴会厅里那些已经喝醉的军官,道:“这场庆功宴真盛大,帝国发下来的奖金大约都在这里了。”   耶夫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战时物资虽有些吃紧,但办个庆功宴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打完了仗让手底下的士兵们过两天好日子,尤利西斯身为将级军官,荣誉加身,不至于如此寒酸。”   “说的是。”   伊容对他的话表示了赞同,帝国将级军官并不少,各地共有五十四位,尤利西斯却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他似乎对军功并没有那么在意,但骨子里天生的好战因子却能让他一次又一次从险象坏生的战场上全身而退,仅仅七年,他就从少尉升为了少将,称一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毫不为过。   可他这样优秀的军官,是怎么会被外派到贝尔加莫边城这样严寒的地区的呢?伊容思索着他曾经查阅出来的信息,帝国军方内部极其分裂,整个帝国的军政大权分割为两大部分,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皇室反而沦为了空头名号,尤利西斯这样的优秀军官,不论是哪个阵营都想要拉拢。   但他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面对两方势力首领的多方示好一概拒绝,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掌控在己方权利下,那么就只能……   毁掉他。   尤利西斯来到边城,却仍旧被权势牢牢控制着,可他浑然不觉地,把自己手中仅剩的一点儿保全自身的军密,全然向伊容托出。   是真的就差为他而死,把一切都给他了。   耶夫卡不知不觉喝完了橙汁,他看着沉浸在思绪里的伊容,忽然问道:“伊容长官喝醉过吗?”   伊容有些不明所以,他侧身看向耶夫卡,回答道:“当然。”   不会喝酒的人滴酒不沾,会喝酒的人往往都是从喝醉开始的,他笑了笑,又道:“这种问题好像没有意义。”   耶夫卡金丝眼睛下的瞳孔幽深,他想了想,问道:“假如我喝醉了,我设想自己会背诵法律条文,那么伊容长官身为情报官,会在喝醉之后暴露一些秘密信息吗?”   伊容拿着杯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又坦然自若道:“不会,我们经受过训练,即使意识不清醒,也不会把那些秘密数据说出来。”   “尤利西斯少将也不会?”耶夫卡忽然问。   伊容放下手中酒杯,因为他不间断的问话已然有些烦躁,可那副面具一般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叫人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耶夫卡曾经在古书上见过一个词——皎皎君子,这个词的具体意思无从考究,可用来形容他面前的伊容,却仿佛再合适不过。   耶夫卡自觉话说多了,正想斟酌着来找补,一道冷淡的声音却蓦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不会什么?”   伊容闻声抬眸,尤利西斯宝蓝色的眼睛轻轻眯起,十分不悦地看着耶夫卡,那副不爽的表情仿佛是耶夫卡抢走了他心爱的玩偶,这只猫在他眼前炸毛,大庭广众之下,伊容只能像那些和尤利西斯敬酒的士兵一样,向他举起了桌子上的酒杯,轻声打招呼道:“长官好。”   尤利西斯看向他,眼里的冷淡还没来得及收起,却先感受到了来着伊容温和嗓音的安抚,心里明明知道伊容其实对所有人都这样,只是在众人面前勉强给他一个好脸色,可他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   他想起在洗手间里的那次温情,忍不住舔了舔下唇,那个算一次的话,他还有四次,用四颗子弹换来的,他很想省着一点儿,就像是吝啬的守财奴每日每夜守着他的金币,即使渴望橱窗里温暖的食物,也不想承受花掉那些金币后的失落。   尤利西斯也是守财奴。   他已经好好地打算过了,这四个吻,他要等到自己忍受不住伊容对他的冷淡的时候就用掉一个,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他那颗已经千疮百孔却依旧猛烈跳动的心脏。   耶夫卡也很快反应过来,他向尤利西斯行了一个军礼,道:“长官好。”   尤利西斯看他很不爽,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朝着伊容问道:“他说我不会什么?”   伊容笑容温柔,他轻轻抿了一口酒,道:“我们在说这草莓派做的太甜了,即使是尤利西斯少将也不会吃的。”   他这个借口找的拙劣无比又漏洞百出,尤利西斯却恍然未觉,他没有深究下去,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伊容面前盘子里只吃了一口的草莓派,轻声道:“不好吃吗?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   尤利西斯小时候过得并不好,像这样精致的糕点,一年都难得能吃上一次,他曾经最大的愿望是能吃饱穿暖,如今得到了这些东西,却想要更多——他想得到面前这位情报官的爱,可是这太难了,尤利西斯只能在开放的区域,获得来自伊容那种一视同仁般的温柔。   伊容挑眉看他,道:“这是尤利西斯少将喜欢吃的,可我不喜欢。”   尤利西斯蓝色的瞳孔微颤,伊容从未对什么食物表现出兴趣,一直以来,他都执着于喝营养液,来勉强维持身体的机能,确切地说,尤利西斯对他并不是特别了解,他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好像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道:“那就,吃些别的吧。”   伊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长官,很晚了,我得回去休息了,明天还有工作。”   耶夫卡见状自觉站起来,他向伊容交换了联系方式,随后向两人告了别。   尤利西斯站在伊容的面前,看着那张脸几乎是瞬间冷淡下来,忍不住摸了摸腰间那把容易走火的□□,扬起一个笑容道:“亲爱的,我送你。”   ……   尤利西斯叫伊容暂且待在这里,他去客房拿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下楼时却发现伊容已经不见了,他没有等他,意料之中的事,尤利西斯离开酒气冲天的宴会大厅,在一个拐角处追上了慢慢走着的伊容,他将那件风衣披到伊容的肩上,故作轻松地开口道:“亲爱的,太冷了,我去给你拿了衣服。”   伊容停下来穿上那件风衣,他因为腿伤走得很慢,尤利西斯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而行,在黑夜氛围的烘托下,尤利西斯的心脏不停的跳,那种饱含着酸涩的情意似乎就要这样喷涌而出,他侧头看向身边的伊容,轻声道:“我们这样好像在约会。”   激烈而隐秘的性/爱之后,他们一起在餐厅吃过了精致的饭菜,讨论哪些糕点最好吃,然后碰杯喝下玻璃杯里色彩斑斓的酒液,聊一会儿闲天,最后在月光下并肩行走……   尤利西斯在脑中创造了一副他和伊容完美约会的虚幻画卷,并且试图将他合理化,虚妄的一切似乎在他的心中全然铺出似的演绎,他好像看了一场自己和伊容的微电影,忍不住有些脸红心跳。   “亲爱的,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幻想太重,尤利西斯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他笑吟吟地看着身边的人,就像陷入爱情的军官疯了一样想得到自己所爱慕的贵族小姐的青睐。   伊容的两只手放在风衣的口袋里,他闻言淡淡道:“尤利西斯,如果你想再养一个月的伤,可以尽管试试。”   去年的平安夜,尤利西斯即将出征,他私自动用自己的权利在伊容的门锁上加了自己的指纹,或许是伊容太过于不在乎自己的人身安全,居然两个月都没发现,直到出征的前一天,尤利西斯偷偷潜入伊容的家,本想偷一个吻就离开,那瞬间涌上来的□□却一发不可收拾,等尤利西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像一个放荡的娼妓一样,跪伏在了伊容的膝间。   伊容被他的动作惊醒,怒不可遏地将他一脚踹倒在地面上,伊容打他从来不会留力气,那一脚踹得尤利西斯小腹疼得要命,他咬着牙几次都没能爬起来,身体抖得像筛糠,尤利西斯朝着伊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他能拉自己一把,换来的却是伊容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手腕扭断,尤利西斯缓了许久才慢慢爬起来,他跪在伊容面前没有诚意地道歉,最后以伊容扇了他几巴掌结束了这件事。   尤利西斯思绪混乱,他看了看伊容冷淡的脸,不停回想着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无数伤痕,黑色笔挺的军装下包裹着他已经被伊容调/教透了,浪荡彻底的身躯,他想了想,伊容骂他“下贱婊子”好像说的并没有错,他光是想象着能成为伊容的所属物,就已经兴奋地发抖,他的确是很下贱,为了伊容那点儿温情,他什么也不要了,失去了作为军官的责任,放弃了尊严,如果伊容说想看他做一条狗,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尤利西斯自以为想明白了付出和得到的关系,他嘴角扬起,向伊容伸出手,道:“亲爱的,那我就试试啦。” 第71章 特殊任务   尤利西斯的动作很慢, 他寸寸试探,侧头观察着伊容脸上的表情变化,那只手即将要碰到伊容身上黑色风衣的口袋时, 伊容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尤利西斯浑身一抖,那种来自于灵魂深处对伊容暴行的恐惧笼罩了他, 他丝毫不怀疑下一秒伊容就会用力把他的手腕再次扭断。   “亲爱的,求求你轻一点儿……”   伊容面上的神色依旧没有变化, 他看了眼已经维持不住笑容的尤利西斯,他宝蓝色的眼睛里五分是兴奋,剩下的是恐惧,明明知道这样会惹得满身是伤,却还甘之如饴地这样凑近, 好似去参加了一场义无反顾的血腥盛宴,成为盘中任人宰割的牲畜,还要向冷血的屠夫卖可怜。   尤利西斯可怜吗?   伊容捉着他的手腕,其实以尤利西斯的能力来说, 只要他反抗, 是绝对不会任由他这样左腿残疾的区区一个中级情报官肆意拿捏的, 可是他就这样虔诚地看着他,对伊容的下一步动作没有丝毫防范,这不来自于信任,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路灯照着他们晚归的影子,伊容捏着他的手腕走了两步路, 看着尤利西斯的身影跟随着他的动作, 那只手像是赠予了他做神明的祭品一样,伊容眼眸微动, 反手握住了尤利西斯那只冰凉的手,指节嵌入另一个人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这一动作伊容做得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却把等待审判的尤利西斯吓了一跳,他起先是下意识想挣脱——挣脱?想要握伊容的手的人不就是他吗?他的脸上再也维持不住那副轻佻的笑意,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他明明感受到了来自于伊容手指的温度,却仍然还恐惧于这是一个奇幻的梦境。   “亲爱的,你……”   尤利西斯挣扎的动作引起了伊容的不满,他用力捏了捏尤利西斯手指的骨节,淡淡说道:“尤利西斯少将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听话。”   尤利西斯蓝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慌乱,他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却没有遭到任何来自于伊容的疼痛,他轻轻地说道:“我听话的,亲爱的……你知道我听话,我一直听你的话……”   不听话是什么很严重的罪名吗?   伊容勾起嘴角笑了笑,这笑容淡不可见,处于慌乱中的尤利西斯自然也没有发现,他的视线不停地在伊容的脸和他们相交握的手指上来回转换,害怕下一秒就会迎来毫不留情的暴行,那对比太强烈了,就像是跌进了地狱里。   尤利西斯压抑着兴奋的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摸了摸伊容的手指骨节,他另一只手不停地颤抖,尤利西斯把它放进了军装外套的口袋里,用力掐了掐手心,此刻没有别的声音,尤利西斯只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   那副画卷在现实中成真了。   尤利西斯轻轻问道:“亲爱的……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啦?”   他曾经做梦都不敢想伊容会这样温柔地对待他,主动来握他的手,不似那五个用性命做赌注赌来的亲吻,这一次他没有压上任何东西,就感受到了伊容手指的温度……如果伊容真的对他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就算他现在让自己站在铁轨上迎面和火车相撞,尸体变得支离破碎,他也会被这样轻易蛊惑的。   伊容闻言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尤利西斯少将是哪里来的自信?”   “小狼崽子不会因为被摸了一下手就喜欢上饲养员,同样的,饲养员也不会喜欢上一只畜生。”   尤利西斯长长的睫毛轻颤,他心想:伊容又在换着比方骂他连畜生都不如了,比之以往那些“下贱种”“疯婊子”的话有过之而无不及,所幸他还能听懂伊容话底下的深层含义,如果是其他人,估计被伊容打死了都不知道这个人在生气,伊容拿他发火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听见他亲口说对自己没有一点儿喜欢,即使是事先就有预料,可这把刀还是分毫不差地把他刺痛了。   尤利西斯低低笑着:“亲爱的,我做你养的小狼崽,我做你养的畜生……”   只是以后……能不能对他好一点啊?   伊容对待所有人都很好,怎么就只对他不好呢?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尤利西斯害怕,他害怕伊容发现他无尽索求之下的贪婪,然后像是扔垃圾一样,把他甩到一边,就那么不要他了。   伊容没有搭理他欲言又止的话,只是道:“耶夫卡先生是律师,少将想办畜生证明,可以请他签字公证。”   尤利西斯忽略了他话里的嘲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军部举行的庆功宴,他进去干什么?”   一个律师混进来,居然没有人发现。   伊容淡淡回道:“耶夫卡的父亲,是帝国司法官,他有特权。”   耶夫卡的身份就是邀请函,没有谁能拦住他。   尤利西斯轻轻地“哦”了一声,伊容所居住的地方离宴会厅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伊容走得再慢,二十多分钟终究还是走到了,尤利西斯看着眼前的大门,有些不舍,可伊容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尤利西斯的手心几乎是瞬间灌入了深秋冰冷的寒意,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尤利西斯轻声道:“接下来几天,我有些事要忙,亲爱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找艾伦,他会传达给我的。”   伊容没有回头,他用指纹打开了门,问道:“什么事?”   尤利西斯犹豫了一下,道:“上级下派的一个特殊任务,可能需要点时间。”   伊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即像是根本不在意他去做什么任务一样,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道:“谢谢长官送我回来。”   这算是一个变相的逐客令,尤利西斯上前两步,将手放在了门框上,如果伊容执意赶他走,这扇门一旦关闭,将会瞬间将他的四根手指夹断,伊容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回身抬眸看了眼尤利西斯的手,问道:“长官,还有什么事?”   尤利西斯看着他,问道:“亲爱的没有一点儿舍不得我吗?”   “需要吗?”伊容反问。   尤利西斯几乎是瞬间变得脆弱下来,他上前一步,踏在了台阶上:“伊容,我好需要……你能不能说一句舍不得我的话?”   伊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摸了摸他仍旧有些肿的脸,然后甩了他一巴掌,看着尤利西斯艰难地稳住身子,目光垂落下去,他笑起来,问道:“现在还需要吗?”   尤利西斯不该需要一个恶魔的温情。   尤利西斯固执地咬着牙:“我需要,亲爱的,我想要你说。”   假的也好,哄骗他的也好,只要伊容肯说这样一句话,尤利西斯就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承担保释一个间谍的所有后果。   他做了交易,为了保释伊容那个名叫莱恩的朋友,他找到了希瑞斯驻地的驻战长官波冬,通话中他们互报了各自的将衔,尤利西斯答应他帮他去暗杀一个人,以此来做交换。   伊容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忽然上前去拥抱住尤利西斯,轻声道:“亲爱的,我好舍不得你,早点回来,好吗?”   尤利西斯闭上双眼,他贪婪地感受着这温情的假象,脸上被扇了巴掌的热意还未褪去,一种更加叫他渴望的温柔盖过了疼痛,进入到了他脆弱的内心,他轻轻地说:“我也舍不得你,伊容。”   就这一句话,他为了伊容上绞刑架也乐意了。   ……   后来的这几天伊容的确没有再见到尤利西斯的影子,他似乎秘密地在做什么特殊的任务,将一切军务全权交给了艾伦来处理,伊容对此并不在意,他按部就班地整理情报,向军部传达贝尔加莫边城的战事状况,前线战事如今略有些吃紧,天气早早地进入了寒冬,战备食物并不算充足,除去秋分前的那场大型战争,在尤利西斯消失后,又断断续续打了几场小规模的仗,雪花夹杂着硝烟战火的气息笼罩整个贝尔加莫边城。   伊容从军部下班出来,雪下得越来越大,冰冷刺骨的寒意毫不留情地扎进了受伤的左腿,伊容疼得有些受不住,他寻了一个宽广的房檐坐下来,黑色加绒风衣被雪花染成了惨白的颜色,沉沉的乌云压下来,直让人喘不过气。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仅有的几个人影也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坐在房檐下的伊容,他垂着眼眸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只白色的小药瓶,从中倒出了最后一颗止痛药,大街上没有水,伊容看了看手里的药片,从身边的台阶上抓了一把雪,混着那颗没有裹糖衣的苦药艰难地咽了下去。   “先生……”   伊容还没来得及消化那股苦涩的味道,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伊容抬起眸子去看,只见面前站了一个裹成圆球的小孩子,他的眼睛大大地,背上背着一个木箱子,他问道:“先生想要喝点水吗?”   伊容跟他开了个玩笑,反问道:“你是卖水的吗?”   小孩子的脸冻得通红,他放下背上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水壶,轻轻地说道:“原本是热水的,现在放凉了,先生凑合喝一点儿吧。”   伊容接过那只水壶喝了一口,道:“天气这么冷,小朋友,快回家吧,需不需要我送你?”   小孩子摇了摇头,他指了指地上的箱子,道:“我要把这些报纸送到每一个贝尔加莫城居民的房门前,还有好多没有送。”   原来是一个送报纸的小孩儿,伊容浅笑了一下,他将水壶放回小孩子手中,给他掸了掸衣服上面的雪花,道:“回家吧,我帮你去送。”   小孩睁着大眼睛看他,道:“这是我的任务。”   伊容道:“你好固执。”   小孩儿在他身边坐下来,搓了搓手,道:“好冷啊,先生不回家吗?”   伊容把自己身上的风衣脱下来,盖在了这个小孩子的身上,笑道:“你也不回家?”   小孩向他凑近了一点儿,道:“报纸上刊登着前线的战况,我得让所有人都能及时知道。”   伊容的手指顿了一下,道:“不是所有人都关心前线的战争的……大部分人都不希望有战争。”   “话是这么说,”小孩道:“但我们是正义的战争,尤利西斯少将的到来使贝尔加莫成不会成为联邦的俘虏,我们都很关心战况。”   伊容的视线落在小孩的脸上,他问道:“你见过尤利西斯少将?”   小孩摇了摇头,道:“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他,尤利西斯少将是保护贝尔加莫城的英雄,他是个顶好的人,我也想成为像尤利西斯少将那样英勇的战士。”   伊容有些想笑,一个把军密情报出卖给联邦间谍的人,在这个小孩子口中居然是个天大的好人,太荒谬了,在他的眼中,尤利西斯不过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你有没有想过保护贝尔加莫城也只是尤利西斯少将的任务?就像你的任务是向居民们送报纸一样。”   “不一样的,”小孩子摇了摇头,道:“他保护我们,我们拥护他是英雄,这不冲突。”   伊容笑道:“你没有听懂我的话。”   小孩子却睁大眼睛看他,道:“先生,你也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我曾经读过一本古书,上面有一句话叫做:君子论迹不论心,意思好像是看一个人好不好,不是看他的目的是什么,而是看他真正做了什么,尤利西斯少将保护了我们,不管是出于任务还是别的目的,我们都爱戴且拥护他。”   伊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孩子教育到,他坐在原地待了很久,直到那个小孩子出发去下一家送报纸,伊容仍旧坐在那里。   “真是……”   好一个君子论迹不论心。   ……   伊容见到被保释出来的莱恩的时候,他刚从军部回来,尤利西斯考虑得很周到,他在办公室的抽屉里给伊容留下了剩下的一瓶止痛药,伊容知道这药大抵会对他的精神状况有非常严重的损伤,但腿上的疼痛叫他顾不了那么多,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差,时常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夜晚被梦魇缠身,骨子里的暴躁让伊容有些心烦。   “你出来了?”   伊容把莱恩推进自家门里,反手锁住。   莱恩摘下宽厚的帽子,笑道:“我被保释了,一出监狱就买了票来找你,伊容不惊喜吗?”   伊容脱下身上的外衣,打开了暖气,闻言淡淡道:“看见你还没死,我确实很惊讶。” 第72章 你是审判他的人   莱恩愣了一下, 他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水,道:“你非要这么说话吗?伊容长官?”   伊容看了他一眼, 嗤笑一声,没有在意他话里话外的调侃,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是什么打算?”莱恩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任务失败, 我要回中心城了。”   伊容问:“明天就走?”   莱恩摇了摇手指,道:“今天。”   “波冬可不是个好算计的人, 他既然已经确定我是联邦间谍,暂时放过我不等于永远放过我,我在边境多待一段时间,就多一分危险。”   伊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的是,你算计不了他, 反倒叫他安了间谍的罪名指控你,真到那时候,审判庭还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件事。”   最大可能是直接放弃莱恩这个人,来安抚被算计的波冬少将, 帝国中没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 莱恩任务失败, 回去大概也只能受罚,至于是什么样的惩罚,说不清,但总比败了名声含冤而死更好。   莱恩仰躺在沙发上,伊容坐到了他旁边, 从桌子抽屉里拿了一个新杯子倒了两口水, 然后在莱恩的目光下将白色药瓶里的止痛药倒出来,压在了舌根, 混着一口水喝下去。   莱恩的视线在他的脸上扫了一遍,低声劝道:“伊容,你不能再吃这药了。”   他怀疑这种止痛药的致瘾性早就已经对伊容起了作用,真到那个时候,他变成一个被药物控制的神经病,变成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疯子,不可笑吗?   伊容忍下喉咙里酸涩的苦味,道:“没办法的事,莱恩。”   他不吃药,就痛得连路都走不了。   “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你应该看到了,贝尔加莫城战区里全是没能处理的士兵残骸,地雷埋在浅层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没有人敢进去收尸。”他闭了闭眼睛,道:“帝国胜利的旗帜覆盖整片大陆,这种老套的说辞除了那些愚昧…的平民,没有哪个军官会信的。”   莱恩沉默了一下,轻声道:“谁会喜欢打仗,我们谁都不希望有战争。”   “但是伊容,现如今除了以战止战,没有其他任何办法,这一场变革总得有人铺出一条血路……我不希望这个人是你。”   为了那枚象征荣誉的金鹰勋章,无数战士为此付出了生命,被污染的空气杂着沉沉的乌云,不停地下酸雨,那血水蜿蜒成河,军部的旗帜在风雨中褪色,莱恩抬头看见成群的乌鸦,低头只能看见满地的弹壳。   伊容看着他停顿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莱恩长官居然真的这么正经地在想这个问题吗?把我当成人民的救世主啦?”   莱恩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推了他一把:“喂!我们说正事!你干什么?!”   伊容道:“我吃药只是因为腿太疼了!又不是没有人劝过我,你再多说一句有什么用?下次再提我的伤,我就把你挂熔岩城堡上让所有人观赏你的英姿!”   莱恩气得要死,却又拿他毫无办法,伊容平常表现出来的冷静理智总是叫他忘记这人比他还要小上三岁,偏偏他还能偶尔自由转换,谁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有点儿小孩子脾气?伊容也是人,他不例外。   伊容琥珀色的眼睛里满含笑意,是真正的笑,不是以往面对外人时强装出来的绅士礼貌,在亲近的朋友面前,似乎并不需要那么多伪装,伊容慢慢淡下笑容,他顺势靠在了沙发的软枕上,轻声道:“放心吧莱恩,我心里有数,谁死都不可能是我死的。”   莱恩沉默了片刻,道:“你的任务,多多注意,我帮不上忙,尤利西斯比波冬更加难缠,我最后也只能说这些了,今天就得赶快回中心城去,能抽空过来看看你,我已经尽力了。”   伊容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在听到尤利西斯的名字后变得冷下来,他沉声道:“尤利西斯是个疯子,他迟早把绳索套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莱恩心道:你又比他好多少?   伊容的腿到底是怎么伤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喜怒无常,性格变幻多端,简直就像是精神分裂,致瘾药物的加持下,莱恩不敢想象他的精神状态破碎成了什么样子。   莱恩轻声说道:“尤利西斯可以自己走上绞刑架,但你不能是那个动手的人。”   伊容笑了一声:“我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不用担心我。”   莱恩看了他一眼,最后道:“伊容,你要记住。”   “你是审判他的人。”   ……   伊容按部就班地工作,距离尤利西斯离开已经过去九天,依旧没有他的消息,莱恩已经安全回到了中心城去交付任务,雪下得越来越大,从窗户往外看只能看见满地的皎白,他在第十天试探着给尤利西斯打了电话,对面是忙音,无法接通。   到底是多么困难的任务,能让尤利西斯消失整整十天?伊容想不到,他旁敲侧击地问过他的副官艾伦,艾伦却说他也不清楚,甚至上级下发的档案里,也完全没有提到尤利西斯的秘密任务哪怕一个字,伊容在书桌前拿着最近的报纸看,上面的战况简直触目惊心,驻战长官的失踪仿佛在整个贝尔加莫城上空笼罩了一层阴云。   其实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尤利西斯死在外面了呢?   伊容自娱自乐地想着,他笑了笑,然后点燃一根烟,任由烟雾飘散在房间内,越来越烦躁的内心没有安放之处,说不好听的,尤利西斯是他暴躁的承载器,看着一位帝国少将在他面前伤痕累累,伊容无疑是痛快的,他是尤利西斯的审判官,就像莱恩说的,他是审判尤利西斯的人,尤利西斯哪怕跪在地上做他的狗也该心甘情愿。   这不道德。   但是去他妈的,没有人能管着他。   那些假想的对峙,实际上不过是伊容在发泄他心中无穷无尽的烦躁,他见过妇人在教堂中虔诚祷告,她的手里拿着十字架,以求在神明的庇佑下得到片刻平静,可神明救不了精神防线早已经分崩离析的伊容,十字架没有作用,它只能化作伊容手中的利刃,毫不顾忌地刺向伊容的信徒尤利西斯,只有看着尤利西斯恐惧,他才能痛快。   伊容在深夜四点的时候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短的梦,大约是两年前,伊容被派遣来到贝尔加莫边城,那时的战况很焦灼,每天的死亡数字都在上升,药物粮食短缺,不乏有被冻死饿死的士兵,简直是满目疮痍,他回到办公室,尤利西斯给他拿了一盒马卡龙小糕点,然后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吃完一个后问道:“亲爱的,你是联邦的间谍吗?”   伊容强忍着甜腻的味道吃下,喉咙里的糖渍让人反胃,他冷静地喝了口水,反问道:“尤利西斯少将怎么会这么想?”   尤利西斯像是拿捏住了他的把柄一般,他扬起一个笑容,道:“如果我把这件事上报给军部,你就要上绞刑架啦!”   伊容冷笑了一声,道:“说不定是执行枪决。”   尤利西斯看着他,支起下巴道:“亲爱的,你应该像玛尔曼的三流战争小说里被发现的背叛者一样惊慌,而不是平静地研讨自己的死法。”   伊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着眼前的糕点,笑问道:“这是尤利西斯少将给我的断头饭?”   尤利西斯站起来,倾身靠近他,那双宝蓝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得意的笑,他像是在讲故事一般缓缓开口:“亲爱的,我在追求你,怎么可能送你上断头台?”   他轻轻地说:“伊容,你爱我吧,这些罪行,我可以替你掩盖,除了我没有别人会知道的。”   伊容嗤笑了一声:“尤利西斯少将威胁别人的时候,表情也依然像卑微的狗吗?”   尤利西斯轻声道:“我只对你这样。”   伊容摇了摇头,他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把刀,在尤利西斯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抵住了他的脖子,道:“少将,威胁人应该像我这样,当我感受到死亡威胁的时候,说不定会答应你的求爱。”   尤利西斯没有动作,那把刀已经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痕迹,他看着伊容,那双蓝色眼睛十分虔诚:“求求你了,爱我吧。”   他说:“没有你的爱,我会死的。”   他似乎只执着于这一个目的,伊容看了他一会儿,扔下了刀,“哐当”一声响,把原本有些暧昧的氛围全部打散,他们共同回到冰冷的现实,尤利西斯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表情,他的手指按在军装的扣子上,一颗一颗地解开,露出大半胸膛,然后是皮带,锁扣打开的一瞬间,尤利西斯下意识地做出了讨好的模样,他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半跪在了办公室的地毯上,伸手去解伊容风衣的扣子。   “尤利西斯……”伊容躲开他的动作,冷笑道:“你应该去红灯区,好好地学着做一个待客男妓,以你的天赋和姿色,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尤利西斯略过他口中的嘲讽,看了眼没合紧的办公室的门,轻声道:“亲爱的,十分钟后会有人进来叫我去开会,这很刺激,不是吗?”   伊容挑了下眉:“仅仅十分钟,大约满足不了尤利西斯少将淫/荡的身体。”   尤利西斯却笑起来,跪伏着向他靠近,道:“那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长官有多么下贱,尤利西斯少将在伊容的脚下做一条狗,到那个时候,我的名声就坏透了,伊容可以完全掌控我。”   妈的有暴露癖的疯狗!   伊容想骂他,梦境却戛然而止,没有任何恐怖的剧情,他却猛地从床上醒来,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伊容看着满室的黑暗,看了眼钟表的时间——六点四十二分,他起身去浴室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打开门准备去吃一份早点,然后就应该去军部上班。   可他甫一打开门,却低头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就那么蜷缩在他门前的台阶上,浑身都是冰凉的雪渍,伊容一手撑着门,抬起一只腿踹了他一脚,沉声道:“尤利西斯,别死我这里。”   “亲爱的……”   尤利西斯被他这一脚踹得清醒了些许,却依旧晕乎乎地反身抱住了他那条腿,他的声音很哑,像是从细小的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伊容一个重心不稳,险些向后仰躺着摔倒,这一下彻底把尤利西斯激醒了,他慌忙爬起来抱住伊容,两个人一同跌在了伊容自家门口的地毯上,伊容从他身上一个翻滚起身,看着躺在地面上的尤利西斯骂道:“发什么神经?!”   十天没有行踪的军部少将,却像一个可怜的流浪儿童一般出现在他家的门口,看起来脑子不大清醒,尤利西斯躺在地毯上笑起来,他轻轻地说道:“伊容,我好想你呀。”   “起来。”伊容的军靴踩住了他垂落在地面上的手,他看着尤利西斯沉声再次命令了一遍:“起来,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自下而上看着他冷漠的琥珀色眼睛,丝毫没有在意他的手被伊容踩在脚底,皮鞋底压着他有些瘦弱的筋骨,这之上几乎是半个人的重量,尤利西斯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他听见伊容的话,有些卑微地请求道:“我太累了,亲爱的,让我躺一会儿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会弄脏你的地毯。”   伊容看着他,松开了脚,再次道:“起来,别在我这里发疯。”   尤利西斯咬了咬舌尖,伊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不断回荡,简直就像是洗脑机一般,他再也不能不听伊容的话了,会被赶出去的……流浪狗的结局是什么?   得不到爱,也会失去生命。   尤利西斯心想他至少要得到其一,才算不亏。   他一只手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可愈发沉重的身体夹杂着腿部受伤的疼痛,再次让他重重地跌在了地面上,尤利西斯轻轻地□□了一声,然后再次尝试着想要遵从来自伊容的命令,可惜在雪中待了一晚上的身体僵硬得不听话,方才保护伊容防止他摔倒的那股力气不知道哪去了,尤利西斯难过得有些想哭,但除了被伊容折磨到崩溃,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哭过,因此一滴眼泪也没能流出来。   伊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传递到他的指尖,伊容收回手指,淡淡道:“你发烧了,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微微一愣,他低声喃喃道:“我打过肾上腺素了……”   肾上腺素和发烧有什么关系?   伊容有些奇怪,他顺着尤利西斯的身体摸了一遍,在他的大腿处,摸到了一块细小凹陷的伤口,黏腻的血迹透过黑色军服,不大明显,尤利西斯想要躲开他的手,却被伊容一只手用力抓住了头发,死死按住,熟悉的感觉袭来,尤利西斯慢慢放弃了挣扎,他趴在伊容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疼痛不停地在蔓延,那股药效已经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伤口的灼烧感。   伊容撩开他的裤腿看了一眼,评判道:“子弹贯穿伤。”   尤利西斯“嗯”了一声,又似作无意地搂抱住他,轻声问道:“亲爱的,你有没有想我呀?”   伊容看着他,用手指用力压了压他大腿处的伤口,道:“你脑子不清醒,尤利西斯。”   “你去做什么秘密任务了?” 第73章 他的神明   尤利西斯没有回答他, 只是试探着更加用力地搂住了他的腰,整个头埋在了伊容的怀里,他伤口疼得有些发颤, 却依旧抑制着自己想要反抗的动作,任由伊容按压他的伤口。   伊容被他搂着不能动弹,用手拍了拍他的脸, 沉声道:“回话,尤利西斯。”   “你去干什么了?”   尤利西斯依旧没回话, 他用脑袋蹭了蹭伊容的胸口,伊容感觉自己在抱着一只大型犬,尤利西斯宝蓝色的眼睛里充斥着一层迷蒙的雾气,身上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伊容的手指,他过了很久才轻声恳求道:“亲爱的, 关一下门吧……我好冷。”   伊容沉默了片刻,推开他去关上了门,厚重的铁门隔绝了雪地里所有的严寒,尤利西斯仰躺在地面上却依旧在发抖, 他似乎陷入了什么恐怖的梦境之中, 眼前隔了一层浓雾, 只看得见伊容走过来的影子,他想起身去凑近一点儿,看看他分离了整整十天的爱人,感受一下他心尖上爱人的体温,可他烧得糊涂, 没有一丝力气。   伊容居高临下扫了他一眼, 绕过尤利西斯用纸杯在饮水机下接了杯冷水,然后折身回来, 半蹲在尤利西斯面前,仅仅思索了片刻,他的动作比脑子更快——他把整杯冷水蓦然泼到了尤利西斯的脸上,然后扬手将杯子扔进了垃圾桶,冷声问道:“现在清醒了吗?少将。”   尤利西斯愣了一下,冰凉的水珠从蓝色的眼睛里滑落,激出几滴生理泪水,他很快反应过来,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渍,然后伸手拽了拽伊容的裤脚,道:“我好想你,伊容,十天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伊容拍开他的手,冷笑了一声道:“什么级别的秘密任务能让尤利西斯少将绊住脚?”   尤利西斯依旧避而不答,他的视线移到了别的地方,仔细看却没有一个真正的落脚点,伊容见状干脆坐在了地上,他从尤利西斯军装的口袋里摸出了烟和打火机,拿出一根点燃,抽了一口,问道:“军密?”   “让我猜猜,二级以上的机密?所以不能跟我这个间谍说?”   尤利西斯轻声否认道:“不是。”   伊容垂着眼眸看他,将烟灰肆无忌惮地抖在了尤利西斯的脖颈间,他低下头,道:“尤利西斯,你说我不论要什么消息都可以,这是你答应我的,尤利西斯少将不是在追求我吗?连这点儿坦诚相待的态度都没有?”   “不是,”尤利西斯再次否认,他受了伤,还在发着高烧,却依旧一字一句地细心向伊容解释,“亲爱的,这不是军密。”   伊容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尤利西斯没办法,他没有办法向伊容解释他和波冬做了一个怎样的交易,明面上是为了他那个叫莱恩的朋友,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伊容,如果不是伊容来向他请求,那个叫莱恩的家伙就算死在塔利监狱也跟他没有一个金币的关系。   谁要管他了?   但波冬的手段毒辣,伊容既然能知道莱恩入狱的消息,说明他们之间有过通讯,尤利西斯原本只能尽最大努力在自己的驻战区保护着伊容这个联邦间谍,可牵扯到和伊容有关系的其他人,即使他再不情愿,也难保那个叫莱恩的间谍不会在刑罚之下将他的伊容也一并拖进浑水里,这和那五颗子弹不同。   尤利西斯可以很坦然地拿性命压上赌盘,来和伊容玩一场无伤大雅的小游戏,但关系到伊容,他不敢赌也赌不起,真正到这个时候,尤利西斯才生出了万分的后悔,他恨自己只是一个少将,他爬得不够高,得到的军衔还不够贵重,没办法给伊容全方位的庇佑。   伊容不知道,他怕极了,怕他的身份暴露,怕伊容在他的面前走上象征死亡的审判庭,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伊容坐在他的面前,听着他发抖时牙齿磨出的细微声音,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低下头温柔地问道:“尤利西斯,你待在外面多久啊?”   尤利西斯开口,回答道:“一个晚上,昨天十一点钟回来的。”   伊容声音更轻:“你一直在外面吗?”   尤利西斯几乎快要陷入他温柔的关怀之中了,他的声音不受控制,有些细微的哽咽:“我太想你了,我想见你,就过来了。”   门锁上他的指纹已经被删除,尤利西斯打不开门,他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在门外的雪地里等了一整夜,他原本是想敲门的,手放在门铃上好几次,尤利西斯也犹豫了很多次,最后却放弃了。   比起吵醒伊容被他赶出来,他现在就这么待在这里等他,反而显得不那么像一只流浪狗。   伊容沉默了一瞬间,轻声道:“好可怜啊,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从没觉得自己可怜,他待在外面的时候,其实在想回来路过那家花店里展示用的冰蓝色玫瑰花,虽然伊容曾经无数次把花束摔在他的脸上,但尤利西斯还是计划要给他买一束,虽然花瓣是染色的,但是很漂亮,尤利西斯期待伊容在看见花的一瞬间也能顺带想一想他。   这样他就很满足了。   伊容一只手拿着烟,另一只手拾起他垂落在地毯上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问道:“冷不冷?在外面一整夜,这几天一直在下雪呢,尤利西斯。”   他轻声道:“你应该在初雪的时候就回来。”   尤利西斯的手指发颤,他忘记了自己腿上的穿透伤,也忘记了自己正在发着高热,伊容难得的温柔就像是一场他意淫出来的虚幻梦境,他的心被高高吊起,连同他的脖颈处也被绳索套牢,紧紧勒着,尤利西斯的眼睛里落下一滴真正的眼泪,他语无伦次地道歉:“亲爱的,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亲爱的,求求你原谅我。”   伊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默默地吐出一口烟雾,这副场景像极了热恋爱人的互诉衷肠,相濡以沫,只是他怎么可能和尤利西斯有这种东西?   他动作轻柔地将尤利西斯搂在怀中,像对待真正的爱人一般,擦去他眼角的眼泪,低声道:“尤利西斯,你不需要道歉,因为……你不该相信我。”   相信一个恶魔的温柔,多可笑。   这样的道理,尤利西斯总是学不会。   伊容轻轻笑着,把仍旧燃着的烟头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现在还冷吗?少将?”   手臂间的灼烧感瞬间让尤利西斯整个人清醒过来,他浑身剧烈一颤,咬牙忍受着两百度的高温烫伤他的皮肤表里,这一刹那,他的四肢百骸由内而外炸出了比冰雪更加冷冽的寒霜,伊容松开他的手臂,将烟头扔到了一边,推开他起身,尤利西斯小口小口地喘着气,他想拽住伊容的袖口,那双手却早已经从他的肩头离开。   梦境回到现实,尤利西斯终于感受到了霍利琪爱情小说里那种毫不留情的落差感,他咬牙忍受着自己再次从阳光跌入寒潭,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克制住自己无用的眼泪。   伊容永远对他不好。   永远。   他该牢记这个事实的,可是记住了又有什么用?下一次,每一次,他还是会沉浸在爱人的小游戏里无法自拔,是玩笑他也认了,暴虐的苛待他也认了,伊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神明。   信徒尤利西斯应该为他的神明献祭自己。   伊容起身去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对着仍旧躺在地面上的尤利西斯道:“爬过来吧,少将,我给你取子弹。”   他说完也不管尤利西斯听不听话,折身去卧室里拿匕首,尤利西斯艰难地移动到桌子旁边,他趴在沙发上,轻合着眼睛,在心底里不停地预想他待会儿该说的话,尤利西斯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他能面不改色地忍下所有疼痛,却无法克制来自伊容哪怕一丝一毫的冷待,他抬起手臂看着自己皮肤上那块不规则圆形的烧伤,轻轻地吻了一口,微微笑道道:“伊容给我的印记。”   没有麻药,甚至没有碘伏,伊容拿着刀用打火机烧红了刀尖,然后按着他的腿刺入,尤利西斯仰着头喘气,他攀附着伊容的肩头,断断续续道:“亲爱的,这是贯穿伤……”   没有子弹。   刀尖在他的皮肉中搅弄,尤利西斯疼得发抖,涓涓的血液顺着他的大腿流出来,染红了伊容干净的指甲,他似乎是才想起来一般,拔出匕首似作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贯穿伤。”   伊容微笑着,轻声道:“尤利西斯少将这么厉害,应该不需要吃止痛药吧?”   尤利西斯也艰难地笑起来:“亲爱的,那是留给你的……”   伊容拿绷带给他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闻言道:“你知道就好,忍着吧,那种贵重的药物,你不配用的。”   尤利西斯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向伊容伸出手臂,道:“亲爱的,我想要第二个吻了。”   伊容看了眼他苍白的脸色,反问道:“现在?”   尤利西斯贴近他,轻轻握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处,他轻声道:“亲爱的,我在发烧。”   伊容挑了下眉:“所以?”   尤利西斯扬起一个包容的笑:“我们现在做的话,你会很舒服的。”   伊容沉默了一下,道:“尤利西斯,你脑子里就只有这些东西吗?”   尤利西斯大着胆子搂住他的腰,轻声引诱道:“下贱的男妓想您的身体了,长官。”   伊容毫不留情地讽刺他:“红灯区有很多肖想你身体的男人,反正闭上眼都没差,少将您认为呢?”   尤利西斯道:“他们不是你。”   伊容冷笑一声:“你死在这里,我会很麻烦。”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死。”   他还要保护他的爱人呢。   那么多次折磨他都受过来了,伊容对他所做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刑鞭打出的伤痕依旧留在他的脊背上,和他手臂间的烫伤一样,会永远成为伊容赐予他的烙印。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伊容玩弄死了,也是他应得的宿命,即使身在地狱里,尤利西斯也会因为被心爱的人亲手折磨致死而感到快乐的。   伊容看着他,沉声道:“尤利西斯,你是个疯子,哪方神明都拯救不了你。”   尤利西斯快乐地笑起来,他握住伊容的手,轻声问道:“亲爱的,机会难得,今天你想玩点儿什么花样?”   没等伊容回答,他自顾自地开始提建议:“我觉得上次用的电击环就很不错,亲爱的可以自由调频率,还可以把我用手铐拷起来,这样我就动不了了,你想怎么玩都可以的。”   伊容冷漠地看着他,尤利西斯似乎丝毫不在意那些审问所用的刑具施加在他自己的身上,为什么呢?   满足他的暴虐欲望?   可能有那么一部分原因吧,尤利西斯游刃有余地咽下一切疼痛和酸楚,用一副讨好的笑脸对着他,可伊容站在屏障之外,只能从他蓝色晶莹的眼睛里看见渴望。   伊容一直知道尤利西斯想要什么,他这样的人,似乎就像是田野里的野草,只要给他一点点额外的养分,就能茁壮生长……可是野草不值钱,它没有用,最终免不了被农夫用镰刀铲除的命运。   尤利西斯每一个字的言外之意都在说——给他一点点爱吧,他可以为此付出尊严和身体,他可以背叛自己的国家,只为获求心爱之人的一点点在意。   军官能做到尤利西斯这个份上的,几乎算得上是想要什么有什么了,只要他不那么倔强,任意选择一个阵营,他就能过得很好,不至于现在连一颗止痛药都吃不到。   尤利西斯想要的东西很少很少。   但却偏偏是伊容无法给予的东西。   伊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他是审判者,尤利西斯实际上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失败了,断头台是他的归宿。   “尤利西斯,”伊容低头看着他虔诚的眼睛,倾身下去给予了他一个轻柔的亲吻,尤利西斯忍不住舔了下他的嘴唇,道:“亲爱的,请激烈一点儿,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伊容捏了捏他的下巴,道:“尤利西斯,第二个吻。”   尤利西斯咬了咬舌尖,他挪动受伤的腿,跪倒在伊容的面前,向他行了一个教堂礼拜日贵妇们所做的向神礼,低声道:“我的神明,用力撕碎我吧……”   “亲爱的,不要怜惜我。” 第74章 审判庭   伊容一手把他托起来扔在了沙发上, 尤利西斯的后腰撞到了沙发扶手,他疼得闷哼了一声,一双眼眸中充满潋滟水光, 尤利西斯撑着一只手臂坐起来,看着伊容移动脚步似乎要离开的样子,略有些急切地叫了他一声:“亲爱的!我……”   “安静。”伊容比出一根食指, 轻轻放在唇边,命令道:“在这里待着。”   尤利西斯下意识地停住想要起身的动作, 他的目光追随着伊容的脊背,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那个方向,大概是杂物间?其实他有些记不清了,伊容从来不会留他夜宿, 往往是他卑贱地主动送上门来,伊容兴致来了才会绑着他的手腕发泄一通,然后在半夜毫不留情地将衣衫凌乱的他赶出门。   因此尤利西斯熟悉的地方不过也只是客厅和卧室,至于其他房间的用处, 他并不了解。   或许伊容是去拿工具了, 手铐或者是电击环, 如果是刑鞭……尤利西斯垂了垂眼睫,如果是刑鞭的话,他明天或许是要在上级面前丢人了,两年时间,足够尤利西斯把各项工具造成任何身体部位的损伤恢复时间算得清清楚楚, 手腕被扭断他养了大半个月, 上一次鞭刑十八道,在不用药的情况下, 一个多月才能恢复完全,电击好说,这个不怎么需要养。   尤利西斯昨夜是逃了命回来的,在外面冻了将近八个小时,手指都冻僵了,可看到伊容的那一刻,他其实有些担心,如今这具又伤又病的身体,还能让伊容玩得尽兴吗?   尤利西斯被烧得有些许糊涂,他胡乱想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过往,最后再次停留在昨夜他回来时途经的那个花店里——蓝色的玫瑰花真漂亮啊,和伊容很搭,如果他买来一束那样的玫瑰花,被伊容放在他的办公桌前……光是想想,尤利西斯就觉得开心极了。   伊容去了很久,似乎打算就这么撂下他不管了,尤利西斯等得有些焦躁,他克制不住地开始想念与他仅仅有几步路之隔的爱人,于是抬起手用力咬了口自己的手指骨节,刚刚长好的皮肉再次被撕扯下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勉强保持了五分清醒,尤利西斯悄悄地抹去了手指上的血腥,静静地趴在沙发上继续等待。   伊容说要他在这里待着。   “咔”   那间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尤利西斯闻声抬头去看,伊容只露出一个脑袋,细软的长发垂下来,另一边搭在他白皙的脖子上,伊容笑意温柔,他轻声问道:“你吃饭了吗?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诚实地摇了摇头,他回答道:“没来得及吃,先来看你了。”   伊容了然地笑了笑,他端出一盘涂了果酱的面包片,放在了桌子上,尤利西斯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试探地挪动了一下他受伤的腿,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动了吗?亲爱的。”   伊容看了他一眼,道:“再等一会儿吧,尤利西斯,这不是给你吃的。”   “我知道。”   尤利西斯的声音很轻,他的手臂被压得有些发麻,却依旧没有调整姿势,他似乎早就知道这盘面包片不属于他,心底里也庆幸伊容并没有强迫他吃东西,风餐露宿潜伏暗杀的十天轻而易举地损坏了他的胃,尤利西斯的鼻腔中充斥着面包的香气,心底里却恶心地反酸。   伊容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他彬彬有礼小口咀嚼着面包,只是吃了半片便放下了手,又倒了杯温热的茶,转而托着下巴看了眼窗外,轻声道:“长官,今天真冷啊,雪下得那么厚,即使是这样短的距离,以我残疾的左腿,怕是来不及走不到办公室了。”   他回头向尤利西斯笑了笑,道:“长官,我走在冰面上,恐怕会摔倒的。”   尤利西斯听出了他的意思,低声道:“我准你的假,亲爱的。”   伊容很满意他的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机能营养液扔给他,温和地笑道:“谢谢长官,这是贿赂您的报酬。”   “可以动了,尤利西斯。”   一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营养液,算得上是什么报酬?尤利西斯却珍之而重地捏在手里,他翻动瓶子看了一眼标签,即使知道伊容温柔的表象下隐藏的是暴虐的内心,在一切早有预料的情况下,上面“除草剂”三个单词还是着实叫尤利西斯愣了一下,他拿着瓶子,轻声问道:“你要杀了我吗?亲爱的。”   伊容起身坐在他身边,用手指勾了勾他长得有些略长的发丝,道:“尤利西斯,你可以选择喝下这一瓶不明液体,或者……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去做了什么……”   绕来绕去又回到最初的话题,伊容依旧对他的“秘密任务”耿耿于怀,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任务,甚至连三级军密的边都够不上,但尤利西斯心里就是强压着这件事不肯说出口,让伊容知道他救莱恩的代价是去暗杀,尤利西斯难以保证以后伊容还会不会找他来帮忙。   被恩情裹挟的谦谦君子见了他绕道走,没有比这样的事更让人痛心的了。   尤利西斯摇晃了一下手中的瓶子,提醒道:“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题,亲爱的,我死了你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   伊容轻轻地“哦”了一声,道:“谁在乎呢?”   “我在乎,”尤利西斯搂住他的腰,道:“我死了上面肯定会派人来查,审判庭那群皇族的走狗迟早能查到你身上……数罪并罚,你逃不掉。”   伊容在听见“审判庭”三个字的时候细微地挑了下眉,他捏着尤利西斯的下巴,抬起他的脸,温柔的声音就像是海鱼蛊惑的空灵曲调:“尤利西斯,你还有另一个选择,不是吗?”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秘密任务是什么,这样可以拯救你我两条性命呢。”   尤利西斯被迫仰起了脸,他看着眼前伊容温柔目光下的冷漠,心脏从内里已经被完全扎穿,呼呼的寒风争前恐后灌入进去,他的声音哑得像是破教堂里的旧鼓锣,“亲爱的伊容,我可以选择不喝,也不告诉你的。”   伊容出了一道选择题,尤利西斯作为答题人,他完全可以选择交白卷。   他话音未落,伊容的目光倏然冷却下来,他用力抓住了尤利西斯微长的头发,将全身疼痛不能动弹的尤利西斯从沙发上拖了下去,头皮被撕扯的疼痛让尤利西斯忍不住呻/吟,他张着口断断续续地呼吸,然后被伊容重重地扔到了地毯上。   伊容蹲下来,在他耳边低声问道:“少将,你认为这是道公平的选择题吗?”   尤利西斯看着他,道:“撕碎我。”   “为了惩罚我对你的反抗隐瞒,亲爱的,弄坏我吧……”   伊容拿过他手中捏着的瓶子,拧开了瓶盖,盯着里面淡白色的液体看了一会儿,问道:“长官,你想不想喝这个?”   “我不想。”尤利西斯从地上爬起来,凌乱的头发沾上汗水,他疼得发抖,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伊容有些讶异,他轻声道:“尤利西斯,这好像是你第一次这样拒绝我呢……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尤利西斯试图和他讲道理:“我死在你家里,你和审判庭那群不讲理的家伙说不清的,亲爱的,你会上绞刑架。”   伊容道:“好吧。”   他似乎放弃了,尤利西斯缓缓松了口气,他慢慢解开自己衬衫的扣子,大片胸膛裸露出来,伊容没有向他的方向看一眼,只是依旧拿着那瓶液体沉默,伊容知道他应该为刚才自己对神明的反抗付出一点身体的代价,他卸下腰间的配枪,将腰带抽出来放在伊容的面前,道:“用除草剂杀死我,提取血液很容易被查出来的,亲爱的,如果你将我玩弄致死,他们只会认为我是个受虐狂……帝国会羞于有我这样一个下贱的军官,为了名声不会彻查下去的。”   “你不是吗?”   伊容笑着反问。   “我是。”   尤利西斯顺着他说话,他将衣服脱了大半,冷空气附着在他身体的表面,尤利西斯冻得有些颤抖,他咬牙忍着腿上的疼痛,慢慢爬到伊容的身边,搂住了他的肩膀,轻声道:“我对你隐瞒事实,反抗你,惩罚我吧,亲爱的。”   伊容一手捏着他的下巴,道:“张嘴,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自以为领悟了他的意思,正准备俯下身去咬开他腰间的皮带,甚至自觉地将一双手反束在了身后,伊容却忽然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在尤利西斯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将手中的瓶子口按入了他的喉咙中,冰凉的液体顺着口腔灌进去,尤利西斯像是溺了水,他将近窒息,面色被激出了一层薄红,苦涩的液体毫不留情地灌入他的喉咙,尤利西斯被呛得想要咳嗽,液体却在他的喉咙里过了一圈,些许从他的鼻孔中遗落出来。   伊容用力拽着他的头发,给他灌了将近一多半的水液,他松开瓶子搁到一边,看着尤利西斯痛苦的样子,却微笑起来,伊容支着下巴等待他缓过来,尤利西斯蓝色的眼睛里落下几滴生理泪水,他抬起眼眸,拿过伊容身旁的瓶子,在瓶身上用力摩擦了几下,扔在手边伪造出假证,然后对着面前微笑的人沉声道:“伊容!现在买火车票,回你的联邦去!”   “再也不要来了!”   伊容看着他挑了下眉,他试想过很多种尤利西斯的反应,或许是不可置信,或许是绝望,或许是拾起地上的枪,一枪将他爆头杀死在这里,却从来没想过尤利西斯缓过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为他消除罪证,迫不及待地赶他回联邦——哦,这是他在主动放走一个杀人犯吗?还是联邦的间谍?   尤利西斯闭了闭眸,他随意地披了件外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埋怨,尤利西斯能感觉到腹腔中的剧烈灼烧,他有些想哭,却知道伊容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那么临死前他能为伊容所做的,也只有为他掩盖罪行,再多的他也来不及做了,伊容以后的路全都要靠他自己走,尤利西斯一想到以后伊容可能会在其他军官的手下小心翼翼地获取敌方情报,做一个真正潜伏的间谍,就心疼得快要忍不住眼泪了。   伊容换了个姿势坐在地毯上,欣赏着尤利西斯外露的焦躁和绝望,尤利西斯天生对他是一副轻佻的笑脸,让他展露出一点儿别的情绪,简直比杀了他还难,现在这种绝望不是伊容所预想的绝望,他失望地叹了口气。   尤利西斯回过头看他,蓝色眼睛周边已经红了一片,他狠下心来,厉声道:“伊容,走!现在就滚!”   伊容看着他,道:“送报纸的小朋友说守护贝尔加莫城的你是个好人。”   尤利西斯咬着牙,道:“现在去买票,伊容。”   每个人的身份信息不同,尤利西斯性命将绝,走不到火车站替他完成这一项任务,看着伊容坦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尤利西斯焦躁得几乎要疯魔。   伊容拿起地上倾倒的药瓶,问道:“尤利西斯,你很了解审判庭吗?”   尤利西斯沉声道:“他们是皇族的走狗,你现在不逃出边境,审判庭不会放过你。”   伊容道:“那就试试他们会不会放过我。”   尤利西斯伸手拽住他的脖领,盯着他冷漠的眼睛,道:“不要闹了,伊容,现在不是你发疯的时候,去买票,离开这里。”   伊容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微笑着拒绝:“我不去。”   尤利西斯几乎要被他这样玩笑的态度惹得几乎要崩溃,他半跪在地面上,揽着伊容的肩膀,手指止不住地发颤,他哑着声音,道:“我爱你,伊容……我爱你……我求求你了,你去买票,离开这里,我求求你了……”   “我顺从了你那么多次,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也顺着我做一次吧……我求求你去买票……”   伊容吻了吻他发抖的唇,依旧拒绝:“外面在下雪,很冷,我不要去。”   尤利西斯慌忙起身去卧室找他的厚衣服,他从杂物间里找出了一把黑色的伞,拿到伊容的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伊容的额头,道:“穿上衣服就不冷了,现在去吧,亲爱的,我会为你解决掉一切隐患。”   伊容垂眸看着尤利西斯将绒衣披在自己的身上,他手指颤抖地跪在地上给他系好了扣子,伊容将那只瓶子拿到他的眼前,然后瓶口向下翻倒,原本装了剩余一小部分的瓶子,只滴出几缕剩余的残液。   那小半瓶液体去哪里了?   尤利西斯看着眼前的情景,蓝色瞳孔紧紧收缩,他全身的力气瞬间散尽,手臂彻底软了下去。 第75章 伊容,你戏弄我   尤利西斯垂眼闭眸,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这声沉重的呼吸被他硬生生遏制在了喉咙里,他只能依稀记得那瓶除草剂只剩下了小半瓶, 如果不是什么剧毒型药剂,应当还有活命的机会,想到这里尤利西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沉声问道:“你喝了多少?”   没等伊容回答,又抬起眼眸厉声命令道:“去医院, 伊容!”   伊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轻轻眯起眼眸,反问道:“尤利西斯少将这是在害怕吗?”   他似乎从尤利西斯的眼睛里看到的他想要的东西,但还不够完全,还差点儿什么……尤利西斯被迫喝下除草剂时的恐惧和现如今发现他把剩下的液体喝完所表现出来的恐惧并不是一样的东西, 伊容很难记得一些精密的细节,他把这些事情从头到尾缕了一遍,也一无所获。   尤利西斯没有回答他,他挺着发软的身体爬起来, 跌跌撞撞去拿桌子上的电话, 手指在座机上颤抖地按下几个数字, 腹部的灼烧感愈发强烈,甚至掩盖住了他大腿贯穿伤的疼痛,尤利西斯不知道这是不是回光返照,他这两年给伊容收拾过无数的烂摊子,这是他第一次觉得——来不及了。   要来不及了!   伊容这个人的思想和其他人不同, 甚至是怪异, 他总能在温柔的一瞬间实施无休止的暴虐,也能在即将踏入地狱的时候, 将拽着他救命的绳子毫不犹豫地切断,尤利西斯强迫自己镇定,可是他没办法彻底冷静下来,这种心爱的人半只脚踏进地狱的感觉太不好受,他只能感觉到心中比烟头烫伤更加猛烈的灼烧。   伊容坐在原地看着他的动作,脱下身上累赘的绒衣恍若无事般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去看座机上的电话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念出来:“53—0122……”   53是贝尔加莫城区号……后面是……   他俯身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急救电话?”   尤利西斯没有理他,他手指颤抖拿着电话,那边“嘟嘟”的忙音和他的心跳声处在同一频率,这等待接通的几秒钟似乎无限延长,尤利西斯紧攥着手指,用力过度的指节让原本手上撕裂的伤口再次绷开,他浑然不觉,甚至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痛楚,原本他能保伊容平安回到联邦,已经尽最大努力,现在却因为伊容的任性,他拼尽全力,大约也只能保他一条命。   审判庭那群家伙会审判伊容吗?   尤利西斯想他或许需要在打完这个电话后,找一个隐秘的角落,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在审判庭找到他的尸体前,他还能为伊容争取一点儿逃跑的时间。   “咔。”   电话接通。   尤利西斯呼吸一滞,他瞬间反应过来,尽力压下喉咙里嘶哑的慌张,沉声道:“我是尤利西斯,我的下官误喝了烈性除草药剂,请中心医院迅速派人来急救!”   那边道:“问尤利西斯少将安,请问地址是?”   尤利西斯咬了咬舌尖,竭力保持冷静:“贝尔加莫城中心区阿斯坦街道……”   电话通信的声音戛然而止,尤利西斯愣住,他抬头去看情况,伊容站在他面前,拿着剪刀,温柔地看着他,断掉的电话线好像在讽刺他所做的所有努力,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尤利西斯脚腕一软,瘫倒在了地面上,他哭着用力地撕咬自己的手指骨节,直到血肉模糊,尤利西斯的唇上沾了碎肉和血迹,他头发凌乱,双目红肿,像是被逼到了绝路尽头。   伊容搁下剪刀,低头看着他,轻声道:“尤利西斯,你受伤了。”   尤利西斯没有看他,喑哑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穿透了血幕,他一字一句,恨恨道:“伊容,你要把我所在意的一切都毁掉。”   伊容虐待鞭打冷待他,这都无所谓,尤利西斯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他在意的是伊容,假若伊容想要惩罚他,伤害他自己对尤利西斯来说自然是最有力的一把尖刀,这接二连三的刺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脏里,尤利西斯已经不能呼吸了。   伊容有些疑惑,他慢慢询问道:“长官这是在责怪我吗?”   尤利西斯爬起来,他撑着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向他的方向挪动过来,伸手用力地拽住了他风衣的一角,伊容看着他的手,换了个姿势,他蹲下来向尤利西斯伸出手,道:“别拽我衣角,皱了。”   尤利西斯避开他的手,双臂搂住了他劲瘦的腰身,闷声道:“剩下的,给我。”   “什么剩下的?”   伊容有些疑惑,他顺着尤利西斯的动作坐下来,靠着沙发边沿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尤利西斯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道:“剩下的吻。”   伊容恍然大悟,他问道:“还有几个?”   尤利西斯道:“四个。”   伊容摸着他凌乱的头发,反驳道:“应该是三个,我刚才亲过你了。”   尤利西斯呼吸颤抖,他没有和伊容争论,只是道:“三个就三个,给我。”   伊容浅笑了一下,淡淡“哦”了一声,拒绝道:“不给。”   尤利西斯已经哭出来了,伊容可以感觉到他胸口衬衫的湿意,他想象着那双宝蓝色眼睛里流出眼泪的样子,看着窗外的雪景,轻声道:“尤利西斯,雪好像停了。”   尤利西斯紧搂着他的腰,道:“给我,求你了。”   伊容笑着道:“婉拒。”   尤利西斯崩溃痛哭,他们都快死了,到这最后,他的神明也不能赐予他一些应得的东西吗?那是他拿命换来的五个亲吻,现在他们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即使是这样,伊容也不肯对他履行承诺。   骗子。   尤利西斯咬着牙,闷声指责道:“伊容,你是骗子,你食言了,你答应我我只要陪你玩泰瑟□□,你就给我五个亲吻的,骗子……”   伊容叹了口气,道:“亲爱的尤利西斯,我陪着你。”   尤利西斯道:“我不想要你陪我。”   伊容把他的命拿去做游戏,这无所谓,但他把自己的命一并拿来当疯狂赌徒的最后一枚筹码,这不行,尤利西斯想回到刚开始的时候,他一定在伊容拿出那瓶除草剂时就把它扔得远远的,即使这样会遭来伊容的怒火,尤利西斯也不想得到这样潦草的结局。   伊容靠着沙发,轻声问道:“尤利西斯,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他忍着腹部无尽的灼烧,手指却像冬日的碎雪一样冰冷,都到这种地步了,伊容已经疯狂地杀死了他和自己两个人,他没必要卖惨来让他的爱人在最后的生命里愧疚。   伊容“哦”了一声,解释道:“你喝的有些多,刚开始不舒服是正常的,不用害怕。”   他仿佛不知道尤利西斯早已经陷入了绝望,仍旧自顾自地十分冷静说道:“我只喝了小半瓶,现在还没有不舒服的症状。”   尤利西斯闭着眼睛,道:“亲爱的,难受了告诉我,我的身体给你用来发泄痛苦,桌子上有剪刀打火机和我的配枪……你可以随意使用。”   伊容将一只手搭在沙发上,似作不经意地问道:“所以你昨天晚上是去干什么了?尤利西斯,告诉我吧。”   生死一线,没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说的了,尤利西斯怕他也在经受着痛苦,轻轻握住他一只手腕,缓缓道:“昨晚,我暗杀了洛迪赛。”   伊容问道:“洛迪赛中将?”   尤利西斯“嗯”了一声,他回想了一下这十天的潜伏经历,想尽力将这些讲得有趣一些,来缓解伊容可能会经受的痛苦,他慢慢道:“我分别买了27号和6号两张去那边的火车票,但27号我没有出境,托那边的朋友买了27号夜晚场的电影票进行核销,5号那天晚上他用假的身份证替我买了回来的乘次,我第二天早上驾车出发,装扮成做饭的厨师,暗杀了洛迪赛……”   伊容思索了一会儿,道:“蒙太奇?”   “什么?”尤利西斯抬起眼眸,“蒙太奇是谁?”   伊容道:“你和耶夫卡先生聊这个,他会给你更好的解释,这是一种掩盖罪行的手法。”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道:“我不懂。”   伊容摸了摸他的脸,问道:“尤利西斯,你真的成功杀了洛迪赛中将?”   尤利西斯道:“真的。”   “为什么呢?”   尤利西斯回答道:“我和波冬做了交易,他替我保释那个间谍,我为他暗杀他的劲敌洛迪赛。”   好,拿到了。   伊容琥珀色的眼眸沉下去,他的手轻轻动了一下,结束了袖口处伪装成扣子的录音器,转而推开尤利西斯起身坐在了沙发上,尤利西斯手臂落空,他微微愣了一下,又爬过去将头搁在了伊容的腿上,轻声问道:“亲爱的,你想要玩弄我最后一次吗?”   时间或许不多了。   伊容点燃一支烟,抬起他的下巴将烟雾吐在他脸上,问道:“你不怕审判庭那群走狗来了,看见你下贱的婊子模样?”   尤利西斯道:“不怕。”   以他喝的除草剂剂量和伊容所喝的对比,他大概会比伊容先行死去,伊容大概也不会想要抚摸一具冰冷的尸体的,当然如果他真的有这种癖好,那么尤利西斯还会庆幸自己的死还能残留一些微末的价值。   伊容眯着眼眸再次抽了一口烟,问道:“不丢人吗?尤利西斯,你是帝国战无不胜的少将,往后只要不犯大罪,前途无量。”   尤利西斯趴在他的腿上,挽起的袖口处他手臂上的烫伤还没有长好,泛着淡淡的红色,他用手接下伊容指尖的烟灰,轻声道:“亲爱的,我不想与你为敌。”   “我不想站在你的对立面。”   “好吧,”伊容将只抽了两口的烟递给他,尤利西斯不明所以地接过,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伊容沉默了片刻,道:“好吧,尤利西斯,别这样表忠诚了,我对这不感兴趣,我只是好奇你昨晚去干了什么而已……”   这场游戏该结束了。   尤利西斯眨了下眼睛:“什么?”   伊容摊了摊手,道:“我们喝的那不是除草剂,只是家里没有别的瓶子了,只能暂时洗干净它拿来装药粉粉末,你至少猜一个营养液呢?”   怎么会直接往毒药上去想?   尤利西斯的眼皮子跳了跳:“不是除草剂?”   “嗯哼。”伊容笑着道:“把尤利西斯长官玩弄到哭泣的感觉,还挺不错,这样的惩罚,比起撕碎你,好像更有效果。”   尤利西斯愣了足足有半分钟,他轻轻闭了闭眼眸,将手放在了伊容的膝盖上,声音颤抖着哽咽出声,他咬着牙,骂道:“伊容,骗子!”   尤利西斯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搜刮一些词语来辱骂面前这个拿生死来开玩笑的人,一边心中升起一阵劫后余生的庆幸,好在伊容还没有疯得那么彻底,他们都不用这么潦草地去往天国了。   真是……   伊容任由他在心里随意怎么想,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颇好地眯起眼睛笑着拍了拍尤利西斯的脸,道:“那不是道自由的选择题,尤利西斯,最终的主导权在我的手里,你两个都不选,我就能强迫你两个都选上。”   尤利西斯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张口泄愤似的咬住了他一根手指,却只是轻轻舔舐着,没敢用力,伊容的手指在他的口中搅弄,触碰到他的上颚,尤利西斯下意识痒得躲避了一下,然后恨恨道:“伊容,你戏弄我。”   “是啊。”伊容大方承认,他慢慢道:“那些液体只不过是止痛药磨成的粉末兑了冷水而已。”   尤利西斯皱了下眉:“止痛药这么苦?”   他搂住面前笑吟吟的少年,轻声道:“我给你买糖果带着,你下次吃药可以去去苦味儿。”   伊容讶异道:“我以为长官会恼羞成怒呢,比如拿你的配枪把我爆头。”   尤利西斯死咬着牙尖,低声道:“补偿我。”   “什么?”   尤利西斯重复了一遍,他抬起头,道:“补偿我,亲爱的,你吓坏我了,你得补偿我。”   伊容现在很好说话,他将跪倒在地面上的尤利西斯拉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他因为后怕而颤抖的脊背,轻声问道:“少将想要什么样的补偿?”   尤利西斯的手搂着他的脖颈,低声道:“亲爱的,给我最激烈的性/爱……我要最激烈的……”   然后他缓缓滑下身体,重新跪在了地面上,尤利西斯低头衔开伊容腰间的锁扣,手指轻轻扣住了他的腰身,最后向沙发上好整以暇坐着的人迷离地伸了伸舌尖,轻声问道:“亲爱的喜欢看我哭吗?” 第76章 我真是拼了命才能保住你   尤利西斯接连十天没有吃好睡好, 又被伊容戏弄经历了一遭生死边缘的假象,早就已经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可即使是这样, 他还是乖巧地靠在伊容身边听他讲话。   窗外又断断续续地下起了雪,尤利西斯潜伏在外面十天,最近有些怕冷, 他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伊容,轻轻地伏在了他的肩头。   伊容的手指隔着绷带按压在他大腿的枪伤上, 尤利西斯吃了止痛药,却依旧被伊容手指间的温度烫得发抖,尤利西斯似乎有意无意地在宝蓝色的眼睛里含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他试探性地抬起那只被烫伤的手,和伊容十指交扣, 尤利西斯方才还血肉模糊的手指骨节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伊容捏这他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又放下,冰冷的眼睛看向窗外的雪景,不知道在想什么。   “亲爱的……” 尤利西斯不甘心自己被忽略, 微微用力捏了捏伊容的手心, 心底里的声音疯狂叫嚣:看着我, 看着我。   伊容垂眸看着他泪光盈盈的蓝色眼睛,心想道:太刻意了。他伸手抹去了尤利西斯眼角的泪水,然后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   “少将还是别哭了,这看起来不像一位英勇的将级军官。”   尤利西斯侧脸微痛,他从困意中翻过身来, 稍稍清醒了几分, 用力攥着伊容的手指,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伤痕遍布的脊背上, 然后带着残余的泪光笑着问:“……不像军官,像什么?”   伊容的手指接连略过他脊背上的十几道疤痕,然后轻轻拧住他有些红肿的脸颊,尤利西斯低低哀叫一声道:“好疼。”   伊容撩开他有些潮湿的刘海,又扯住他凌乱的发丝,低声道:“尤利西斯长官像……一只小幼稚鬼……”   尤利西斯被他扯着头发,疼得嘴唇颤抖,他微微张着嘴,哑着嗓子问道:“我让你感觉到不成熟吗?”   伊容心想:何止是感觉到,能因为那虚无缥缈扭曲阴暗的爱意,而把能决定自身生死的机密与他拱手奉上,这大约已经不是幼稚的范畴了,尤利西斯就像是一个患了精神疾病的小孩儿一样,只专心想求那一样东西,再贵重的其他东西,他都扔到一边,看都不看一眼。   可惜的是,偏偏是这样东西,伊容永远给不了,尤利西斯永远得不到。   伊容没有回答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永远隔着一层冰霜,笑意附着在表面,内里永远是冷漠淡然,尤利西斯将自己思想的掌控权完全送给了他,蓝色像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满是如朝阳一般灿烂的笑意,将所有疯狂扭曲的爱意隔绝开。   尤利西斯太累了,他委屈地趴在伊容肩头,却始终不愿意睡过去,这是伊容第一次留宿他,或许是因为除草剂那件事,这样的补偿对于一个吃不饱饭的小孩儿,就相当于是一块名贵珍稀的小糕点,得好好珍惜。   伊容看着他逐渐想要睡过去的样子,打算起身去拿一方毛毯过来,却被尤利西斯的手生生止住了动作。   尤利西斯半睁着眼睛,手臂着急忙慌地用力扯着伊容脖颈的衣裳,伊容俯身拍了拍他的脸,尤利西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伊容看着他脸上迷茫的表情,沉声道:“尤利西斯,别弄皱我的衣服。”   “……对不起,亲爱的。”   尤利西斯很快松开了手,他抬眸轻轻眯起眼睛,看见了窗户上洁白的霜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没有关窗帘,他想要从沙发上起来,习惯于黑暗的眼睛并不适合观赏冬日美丽的霜花,下一秒却更加用力地被伊容扯了回去:“干什么?”   尤利西斯道:“我去拉窗帘。”   伊容将他扯回沙发上:“白天拉什么窗帘,你不是困了吗?睡你的吧,别管了。”   尤利西斯思绪混乱,他愣愣地点了下头,低声道:“……哦,好。”   伊容搂着迷迷糊糊的尤利西斯,这难得的温情叫他有些贪婪,尤利西斯仰头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更加眩晕,头皮被扯着的疼痛仍旧依稀有残留,脸颊上的热意也没有褪去,如果伊容现在问他那个关乎生死的秘密,他大概也会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口的,这是尤利西斯的最后一张底牌,伊容两年前曾经问过他,尤利西斯却在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情况下,丝毫不反抗,也死死压着那条足以颠覆生命的秘密不说出口。   伊容想他大概是要用这条秘密来换取更重要的东西,这时候问这件事太破坏气氛,也没有意义,但尤利西斯总有一天会说的,那条绳索正在慢慢收紧,他迟早走上属于他自己的断头台。   “困不困?”   伊容紧扣着他的后颈低声问道:“尤利西斯,你想要直接睡在这里吗?”   尤利西斯如今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语,他本来就发了高热,又受了严重的枪伤,蓝色的眼睛里接连不断地滑下被激出来的眼泪,伊容皱了下眉,低声斥道:“都说了不要哭了,尤利西斯,这很没意思。”   “你想要我把你就这样扔出去吗?”   “不要……”   “……对不起,对不起。”尤利西斯咬牙胡言乱语地道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一般,他想起被伊容鞭打的那十八道刑伤,碎肉夹杂着血腥味儿粘连在他的衬衫上,他有些后怕,尤利西斯混身发颤,他的眼泪似乎止不住了,断断续续说道:“…亲爱的…别扔我出去……别赶我走……”   “……别再这样,对我好一点儿。”   “求求你……”   伊容一脸淡然地凑近他的嘴角,轻轻吻了一口:“长官,这是你想要的补偿。”   桌子上的手机在震动,伊容倾身伸臂拿起来看了眼屏幕,微微挑了下眉,递给了沉浸在崩溃中的尤利西斯,道:“长官,你的电话。”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道:“挂掉。”   伊容没有听他的,他把尤利西斯的手机拿在手上,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接通键:“您好,艾伦长官。”   “对,少将在我旁边,他不大方便,你有什么要紧事吗?可以先告诉我。”   伊容原本只是想戏弄一下尤利西斯,却在听到艾伦汇报后眼眸越来越沉,手指扣紧了手机,问道:“情况属实?”   艾伦回道:“绝对属实,我在档案库中查到了陌生的来访记录,是一个地域不明的入侵者,这可能有军密泄露的风险。”   伊容停住了动作,尤利西斯抬眸看他,轻轻地卧在了他的怀中,哑着嗓子问道:“什么事?”   伊容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艾伦那边继续在说:“中心城已经收到了陌生入侵的消息,下发通知说会派人来探查。”   伊容问:“派谁来?”   艾伦停顿了一下,道:“这条入侵消息是在10月4号检查出来的,恰好是少将不在的那几天,我怀疑是……内部人员。”   伊容紧了紧手,他握住了尤利西斯的手指,轻轻揉搓了一下,道:“我会转告尤利西斯少将,对于这件事,不要提早下定论。”   艾伦道:“如果军密泄露属实,贝尔加莫城所有高级军官都逃不了惩罚,尤其是您,伊容长官。”   伊容是贝尔加莫城的中级情报官,军密泄露,最先要追他的责任,其二才是尤利西斯,伊容垂下眼眸,看着怀中的尤利西斯,轻声道:“我知道,先应付中心城的检察官再说,追查一下陌生入侵的地址。”   “是。”   伊容放下电话,手指陷入尤利西斯柔软的发丝中,然后用力抬起了他的脑袋,低声道:“尤利西斯,我要暴露了。”   尤利西斯没有听见电话的内容,他眯着眼睛像一只蓝色眼睛的波斯猫一样享受着主人的抚摸,听见他的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问道“……暴露什么?”   伊容叹了口气,推了他一把,道:“起来,收拾好你自己。”   尤利西斯抬起眼眸,问道:“你舒服了吗?亲爱的?”   伊容看向他:“不是少将说受不了了,叫我饶过你?”   尤利西斯重新搂住他,慢慢道:“亲爱的,你最重要。”   他将脑袋放到伊容的肩头,轻声道:“今天我们好像更加亲密了一些呢……”   他贪婪地感受着伊容身上丁香花的气息,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一场戏弄换来的爱恋,好像也很不错,只是那种后怕永远停留在他的心中,伊容或许不是刻意要玩弄他,不是故意想要骗他,但如果那真的是一瓶除草剂,尤利西斯相信伊容会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位表面上看起来温和绅士的情报官,内里的扭曲和疯狂并不比他少,这让尤利西斯有点轻微的慰藉——他的爱人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是他想要无尽占有扭曲的爱意,而伊容恰好没有而已。   这样就很好了。   尤利西斯在心底轻声感叹:这样就很好,让时间永远停留在他们拥抱的这一刻吧,只有性和交易也可以,没有爱也可以,只要伊容在他的身边,那些东西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是,还是想要。   很想要。   伊容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扯起来,沉声道:“你听见没有?尤利西斯,我快要暴露了,军部那边查到了我入侵档案库的信息,正要派人过来探查!”   尤利西斯皱了下眉:“你入侵了军部的档案库?”   伊容看着他,道:“帮我。”   尤利西斯艰难地起身,他扯了件衣服盖在自己的身上,道:“档案库放置的是帝国八亿人的详细身份数据,包括一些武器的口径和试验数据,你看了哪些?”   伊容想了想:“只看了武器数据。”   尤利西斯穿衣服的动作轻轻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得到的消息已经传到联邦去了吗?”   伊容没有回答,尤利西斯转头看他,一双宝蓝色眼睛沉沉,仿佛十分钟前深陷在迷离情/欲中的人并不是他,他穿好了衬衫,皱巴巴的衣裳遮住了他身上所有的疤痕,尤利西斯垂下眸沉思,过了好半晌才道:“亲爱的,我真是拼了命才能保住你。”   伊容看着他,沉声道:“帮我,尤利西斯,我还不想上绞刑架。”   尤利西斯抓着他的手指搁在唇边轻轻吻了一口,伊容的指尖抖了一下,没有阻止他,尤利西斯低垂着眼眸,他不自觉地想要撕咬自己的手指骨节,最终却只是盯着他们交握的手指出神,经历过生死假象的一切之后,他仿佛再也不能忍受再听见伊容将他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一个岌岌可危的联邦国,伊容已经因此几次差点儿把他自己送上了审判庭,尤利西斯又能怎么做呢?他只能替他的爱人隐瞒这些罪行,掩盖事实,做一个背叛帝国的下贱种军官。   伊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问道:“少将,你还想要再睡一会儿吗?”   尤利西斯抬眸,他知道这是交易的意思,伊容总是以为他拿亲吻拥抱可以换来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但那实际上只不过是因为,尤利西斯爱他,即使没有这些东西,他也会尽全力将伊容保下来。   哦,他爱这个没心没肺的无情间谍 。   这真是太可怕了,军官爱上间谍,尤利西斯知道自己早就无药可救了,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死亡边线上把他的爱人心甘情愿地救回来,即使他脚下的地面也已经绽开了不小的裂缝。   尤利西斯不自觉地开始再次把那副轻佻的笑容挂在了脸上,他俯下身用舌尖舔了舔伊容的嘴唇,轻声道:“饶过我吧,亲爱的,我真的不行了。”   “你今天好厉害。”   伊容的眼角轻扬,道:“这是答应你的补偿。”   尤利西斯笑着“嗯”了一声,道:“我会帮你的,亲爱的。”   他起身穿好了外衣,把地上散落的腰带捡起来系上,也没忘记将配枪重新搁在腰间,伊容依旧坐在那里,衣衫整洁得像是这里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看了会儿尤利西斯直挺的脊背,提醒道:“你还没有洗澡,长官。”   尤利西斯回过头,轻声道:“放过我吧亲爱的,我得去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了。”   他十天十夜没有睡好,在伊容这里又险些触及了一次死亡的断崖,所有的精力已经全部耗尽,尤利西斯所有的精力,思想,身体,骨血,全部双手奉献给了眼前他这位冷淡的爱人。   可伊容还是……   不爱他。   他把情人间爱恋的亲吻全部当作与他的交易,即使是这样一次缠绵,也不过是他求来的补偿,但是尤利西斯不在意,伊容在他的身边就好,只要他一点一点地耗尽自己所有残余的价值,尤利西斯就会像完全融入他的身体,被伊容啃咬侵蚀了他的血肉一样兴奋,这已经足够了。 第77章 我听你的话   办公室内烟雾缭绕, 尤利西斯双腿交叠坐在桌子前翻看艾伦查出来的档案库入侵路径,入侵者接连转换了一百二十多个不同的虚拟地址,其间还盗用了档案库内部人员的身份id混淆视听, 如果不是他早知道伊容就是这个入侵者,尤利西斯心想大概他也很难查得出来这个人是谁。   他的爱人很聪明,这个事实给了他些许慰藉, 这表明假使没有他的帮助,伊容也能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全身而退, 他拥有自保的能力,只是所有的目的在他的面前都毫不掩饰而已,这么看来,那些他以为是交易的亲吻拥抱,反而是他赚了。   尤利西斯带着血痂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劣质烟草的味道夹杂着泛潮的味道刺得他喉咙辛辣,他慢慢翻动着厚达几十页的报告,然后面不改色地撕掉了最后一页,那是伊容创造的最后一个虚拟地址, 就在罗切斯特城中。   中心城军部已经早早接收到了档案库被入侵的消息, 很有可能派那些皇族的走狗审判庭的人来进行深查, 既然艾伦能猜测入侵者是内部人员,审判庭未必猜不到,这种情况下,再多追加一个罗切斯特城的地址毫无意义,伊容聪明又有能力, 但百密一疏的情况时时刻刻都会有, 结实的蜘蛛网也总有被扯断的一天。   帝国高层一直不放心他这么一个年轻有为又不站任何立场的少将,或许说是——忌惮, 所以只能把他下派到前线边城,所有人都期待着他能被炸弹炸烂在硝烟战火中,可是两年过去了,他依旧好好地活着,甚至战绩累累。   想到这里尤利西斯不禁有些想笑,假如他真的被炸得死无全尸了,他的伊容可怎么办呀?   尤利西斯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他摸了摸依旧有些红肿的脸颊,从口中缓缓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然后把烟头碾灭在了他手臂上原来的伤口处,看着那道原本已经开始变好的烫伤再次燎出血泡,止痛药水的作用早已经过去,手臂上的伤口疼得深入骨髓,连带着脸颊也有些发热,尤利西斯却反而觉得有些安心。   “亲爱的呀,别再给我惹麻烦了。”   他微笑着低声喃语,温柔地像是在对最心爱的人说浪漫的情话。   ——“叩叩”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尤利西斯扔下烟头,把裸露在空气中的烫伤遮掩回去,然后合上了面前的报告,开口道:“进。”   艾伦推门进来,他摘下军帽向尤利西斯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把手中的通讯器递给他,汇报道:“档案库数据已经确认泄露,联邦于10月11日在罗切斯特城外围战区进行了军事试验,中心城监察部认为我们失职,已经下发了惩处。”   尤利西斯抬起手接过通讯器,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两下,不到半分钟就看完了所有的信息,他嗤笑一声,将通讯器随手扔到一边,低声道:“一次联邦的军事演习,就能断定我失职吗?审判庭那群渣滓未免太不讲道理。”   艾伦沉声提醒道:“少将,这是挑衅。”   屡战屡败的联邦忽然有胆量在战区进行军事试验,这大概率表明他们已经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例如新式武器的制造方法,又或许是帝国的战防区分布,不管是哪个,尤利西斯在贝尔加莫城失职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   尤利西斯眼尾微扬,他抬起眼眸,嘲讽道:“挑衅我?那群废物?”   有那么聪明的伊容为他们传送着军密,联邦军却依旧战败,这足以见得联邦高层也是一群垃圾,尤利西斯总是不明白,他始终想不清楚伊容为什么执着于为联邦效力,以他的能力来看,明明倾向于帝国会过得更好。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这可能就叫做……   尤利西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在脑中思考了一下合理的词汇,最终把伊容执着的行为钉在两个字上——立场。   好吧,帝国高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论伊容在哪里,他总会帮助他的爱人的不是吗?这根本没有什么分歧可言。   艾伦站在他的面前,继续道:“科斯上将下发通知,据说来探查的会是布莱克检察官,您的惩处已经下发,但关于伊容长官的惩处……或许要等到布莱克确认事实确凿之后。”   尤利西斯嘲讽的笑容停顿了一下,他揉搓着手指骨节上的伤口,脸色慢慢沉下来,“他怎么敢断定事实可以确凿?”   艾伦看了他一眼,回道:“军部只是处了二十道刑鞭,并没有降您的军职,或许这只是一个试探。”   尤利西斯撕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舌尖的血腥味儿,才慢慢道:“他们不会有试探成功的机会。”   “艾伦,去叫伊容过来。”   ……   最近天气稍稍有些转暖,伊容脱了外面的风衣,只披了一件帝国军装的制服,他的口袋里近日总是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水果糖,伊容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是谁干的。   尤利西斯为档案库入侵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联邦边境最近战火又起,两方都好像在赶着在圣诞节之前想打一个漂亮的胜仗,尤利西斯只叫部下去迎战,自己却没有上前线,接连几天都没有上门来打搅他,却还没忘了上次答应他糖果的事。   伊容推开门的时候,尤利西斯正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抬起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原本暗沉沉的瞳孔几乎是瞬间亮了起来,“亲爱的!”   伊容向他敷衍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走近轻轻踢了下他的小腿,道:“起来,让我坐。”   没等他丝毫不讲道理的命令话语落地,尤利西斯已经站了起来,他去给伊容倒了杯热茶,然后侧身坐在了办公的桌子上,伊容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抿了一口,尤利西斯垂眸看着他,轻声道:“我好多天没见你了。”   伊容搁下杯子,淡淡道:“没人拦着你见我。”   尤利西斯咬了下舌尖,他没有反驳,只是解释道:“对不起,最近好忙,那些军务缠得我没办法脱身。”   “我们的下一次约会大概要等到11月了,你喜欢蓝色玫瑰花吗?”   伊容道:“不喜欢,我养不活。”   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觉察还有些微微的红肿,轻轻挑了下眉,问道:“少将不知道要涂药吗?这么久了还没好。”   尤利西斯的眼睛亮起来:“亲爱的关心我吗?”   伊容避而不谈,他转而问起有关档案库的那件事:“我听艾伦说上面要派人下来监察,是哪边的人?”   尤利西斯回答道:“布莱克,一个检察官,不清楚隶属哪支阵营。”   帝国内部分裂严重,尤利西斯既不偏向哪一边,又不绝对中立,对于两支军事阵营来说,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哪边都想得到他,哪边又都想除掉他。   伊容从尤利西斯的腰间拔出他的配枪,在手指间把玩着,他思索了片刻,道:“布莱克的母亲是皇族后代,他大概也是皇族那一边的。”   “这个人不好糊弄。”   “尤利西斯,我们得给他一个交代。”   尤利西斯双手交叠,看着他道:“交代什么?他什么证据都不会查出来的,放心好了,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伊容抬眸看他,尤利西斯的眼眸里如今全部都是他的影子,他像是一片湛蓝的湖泊,明明深不见底,却依旧清晰地反照他所有的模样,他按着手指间的配枪,手指摩挲着□□尾部那排凸起的编号,轻阖了下眼眸,问道:“如果他查出来我的事,你怎么办?”   尤利西斯坐在桌子上,双手撑着桌沿像他的方向倾身,他的嘴角含着笑意,在伊容耳边轻声道:“那么我配枪里的六颗子弹,就全部给他吧……他不会有机会将消息传送回中心城。”   伊容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尤利西斯重心有些不稳,他紧抓着桌角,把自己的脸往伊容的手心里送了送,察觉到他眼眸中的冷淡,尤利西斯连忙改口:“亲爱的,我开玩笑的。”   枪杀检察官,和把自己送进监狱坐牢没什么两样,伊容的手指掐住他被撕裂的下唇,看着他道:“尤利西斯,听话,不能这么做。”   尤利西斯点了下头,道:“我听你的,亲爱的。”   他笑得原本一双锐利的眼睛都弯成半月,尤利西斯或许是察觉到了伊容对他暗暗的关心,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再开口时语调十分欢快:“我最听伊容的话啦。”   所有人都说尤利西斯是一条没人能栓住的疯狗,帝国忌惮他扭曲疯狂的性格,却又同时想要他无与伦比的作战能力,没有人知道现在这条疯狗正被伊容牢牢管制着,尤利西斯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上的绳索递给了面前的人。   尤利西斯曾被许多人说过:“你需要管教”,又或者是“你要遵守规则”,更甚者认为他是一台没有理智和感情的杀人机器,不适合做帝国的军官,尤利西斯对这些当面或者背后的谈论嗤之以鼻,可事实不是这样,尤利西斯给伊容的感情热烈得快要溢出来,而这个人只需要一句“听话”,尤利西斯就能乖乖地待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宠物,又或者是长刀厚盾。   “亲爱的~我需要你帮忙。”   尤利西斯用小腿蹭了蹭伊容的腰,下一秒他的小腿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伊容另一只手上拿着那把容易走火的配枪抵在他的腿弯处,低声警告道:“再乱动让你变成和我一样的残废。”   尤利西斯微微愣了一下,他反驳道:“亲爱的不是残废。”   伊容或许是看穿了他的死皮赖脸,他松开了手,把枪放在了桌子上,问道:“少将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忙的?”   尤利西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他的指甲掐着手指骨节处的伤口,感觉到手指间黏腻的湿润,欲盖弥彰地往身后藏了藏,然后将一份惩处单递给他,道:“帮帮我吧,亲爱的。”   伊容接过那张纸扫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最底下的那行惩处内容上:二十道刑鞭,惩尤利西斯少将失职,他将那张纸扔在桌上,淡淡道:“我能帮什么?这么远的距离,审判庭不可能盯着你被行刑,敷衍一下得了,贝尔加莫城还有比你军职更高的人吗?”   尤利西斯晃了晃腿,道:“如果是刑官来行刑的话,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把他杀了的,出了人命我可就要进监狱了。”   伊容没好气地笑了一声:“你的身体是金矿里扒出来的吗?刑官都不能动你?”   尤利西斯垂眸看着他,“谁都不能动我。”   伊容挑了挑眉:“只有我能动你?”   尤利西斯微笑道:“只有伊容可以鞭打我,其他人谁都不行。”   伊容嗤笑一声,低声骂道:“神经病。”   尤利西斯当做没听见,那条腿又若无其事般触碰到伊容的膝盖,他看着两个人身体接触的地方,心里有些隐秘的兴奋,最近伊容对他好多了,虽然偶尔还是会打他骂他,可却不像是一年多以前那样无视他了,伊容眼中的冷漠冰霜终究是被他融化了那么薄薄一层。   伊容双腿交叠,他靠在椅子上,道:“我可以帮你,有条件。”   尤利西斯依旧对着他笑:“什么条件?”   伊容抬起眼眸:“据说帝国五十四位将级军官每人掌握着两个数字,一共一百零八位数字,经过排练组合后,是帝国中心城军事防备处的第三层密码。”   尤利西斯的笑容停顿了一下,伊容倾身摸着他的脸颊,道:“告诉我,尤利西斯,你所掌握的两个数字是什么?”   尤利西斯的手覆上他的手背,他用脸轻轻地蹭了蹭伊容的手心,然后轻声道:“我不告诉你。”   他试想过伊容会立刻冷下脸给他一个巴掌,也想过自己可能会再次被扯住头发殴打,这两位数字是尤利西斯保命的底牌,他需要换取更加重要的东西,现在还不是时候,尤利西斯微微闭眼,他等待着伊容的暴行,那种他期待又恐惧的疼痛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尤利西斯睁开眼睛,有些疑惑地垂眸看向他,伊容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拿过桌子上那张惩处单站起来,尤利西斯的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他足尖触地从桌子上下来,连忙拉住了伊容的袖子:“……你生气了吗?”   伊容看了眼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尤利西斯下意识松开,又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一块小角,伊容将那张惩处单折起来放进口袋,淡淡回道:“我没生气。”   没有生气。   伊容明明没有得到他想知道的密码,却不像之前那样对他施加暴行,现在他这样的态度简直温柔得过分,尤利西斯知道他对外一向是这样平淡温和的性格,他现在得到的待遇和千篇一律的那些人一模一样了……   他没有生气……   所以是,不要他了吗? 第78章 自由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   尤利西斯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 眼底却越来越沉,他的手不自觉地将伊容的衣角攥得很紧,没好全的伤口处被衣料磨得生疼, 指尖却蔓延出冰冷的寒霜,这一瞬间,他几乎想到了任何最坏的结果。   伊容可能是放弃了, 伊容不想要他所掌握的那两个数字了,伊容可以对他很温柔, 对他和其他所有人都一样好——伊容要丢掉他,伊容不要他了……伊容可能……他可能要回到联邦去,再也不见他了……   “你愣在这儿干什么?”   伊容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臂的手腕,手臂轻轻垂在身前,明明是看起来很矫情的动作, 他却做得无比自然,周身冷淡的气息丝毫不减,清冽的眸底是一片冰雪,他垂眸看着尤利西斯脸上的笑容渐渐落下, 目光落在他沾着血渍的手指上, 轻声问道:“尤利西斯, 你在想什么?”   尤利西斯咬着舌尖,低声和他商量:“亲爱的,我……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些别的消息……”   他小心翼翼地想要留住可能会因此远离的爱人,向来桀骜不驯的疯狗在爱情小说的美好结局中依旧卑微,尤利西斯如今是那只自幼被困在牢笼里的鬣狗, 伤痕累累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主人的牵制, 便再也不能忍受脖子上的项圈被脱下来。   自由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惩罚。   尤利西斯抬起眼眸,问道:“亲爱的, 除了那两个数字,其他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伊容握住他的手腕,翻过来看了一眼,陈年的伤口泛着木木的白色,有的可能是在战场上受的伤,有的或许是被他的怒气波及,可如今到底已经是好了,但也不应该这么多,他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尤利西斯少将有自残行为吗?”   尤利西斯的眼睫颤了颤,他摇了摇头,顺着伊容的动作松开手,轻声道:“没有,亲爱的,我的身体是你的。”   “撒谎。”   伊容的语气平淡,他用指甲用力掐了掐尤利西斯手指骨节上的伤口,尤利西斯连一点儿疼痛的气音都没发出来,他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是在期待什么。   伊容翻看着他的手臂,轻轻皱了下眉,这么一看,尤利西斯身上多出了那些他并不记得额外的伤疤,大概也是他的手笔,只是正好药性发作,尤利西斯又死皮赖脸凑上来,就这么遭了无妄之灾,十八道刑鞭前半段伊容并没有任何记忆,只是后半段清醒了过来,他才算是勉强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伊容握着他的手腕,道:“走吧,我问完了。”   他在打开办公室门的一瞬间松开了尤利西斯的手腕,脚步停在原地,对着尤利西斯做了一个手势,道:“少将,先请。”   尤利西斯敛了神色,他轻轻问道:“伊容没有其他想知道的吗?”   比如一些军事数据什么的,这些东西暴露出去尤利西斯大概率死不了,但降职严惩是绝对逃不了的,判不了他泄露军密,也得判他一个失职,总之,拿这些东西换取伊容的在意,尤利西斯从来不会有任何一点儿心虚。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忠于帝国的军官不是吗?   至于帝国的危亡,谁要管?   傻子才给帝国卖命!   伊容看着他,微微挑眉道:“我不想知道,长官。”   他见尤利西斯愣在原地没有动作,转身走出了办公室的门,道:“走吧,去刑讯室。”   这是要对他行使那二十道刑鞭的意思吗?   尤利西斯的眼睛亮了亮,他想伊容可能是要借刑鞭的惩处,来发泄一下被他拒绝的怒火,这样最好,那十八道刑鞭他都受过来了,二十道而已,不过是多两道,只要伊容别丢弃他就最好了,他才不要伊容待他和别人一样呢。   尤利西斯摸了摸被伊容掐过的伤口,微微松了口气,他连忙跟了上去,走在了伊容的身边,原本低沉的气息瞬间变得明朗,那副笑容又重新挂在了脸上。   伊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递给他,“最近辛苦了,长官,给你颗糖吃。”   尤利西斯接过那颗糖,透明蓝色的糖纸里包裹着甜丝丝的东西,这是他给伊容口袋里放的那些水果糖,被伊容还回来一颗,尤利西斯珍之若重把它放进自己军装外套的口袋里,就像是收到了什么名贵的礼物。   伊容见状轻轻笑了一声:“你不吃,你要把它供起来不成?”   “长官哥哥送给我的,不舍得吃呢~”   尤利西斯夹着嗓子,故意学那些中心城里贵族小姐娇娇气气的做派,伊容没好气地冷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将他扯到路边,俯身从路边拾了一把雪塞进他的领口,冰冰凉凉的感觉从脖子渗入胸口,“冻一冻,清醒一点。”   尤利西斯笑着打了个寒战,娇声道:“亲爱的,好冷呀。”   伊容用沾着雪花的手拍了拍他的脸,沉声道:“尤利西斯,别整这一套,不恶心吗?”   尤利西斯握着他的手用军装袖子擦干净他手上的雪渍,放在唇边哈了口热气搓了搓,乖巧笑道:“我以为亲爱的会喜欢这样呢,下次不做了。”   ……   刑讯室里的灯光有些发暗,白炽灯摇摇晃晃地挂在屋顶,照得伊容灯光下的脸晦暗不明,他慢慢地在一旁的墙壁上挑选着适手的鞭子,手指滑过一条条带着倒刺的刑鞭,如针般的尖刺扎破了他的手指,伊容看着手指上的血迹,还没什么动作,被铁链锁在刑架上的尤利西斯脸色反倒先变了一下。   锁链“哗啦”响了片刻,又很快安静下来,尤利西斯咬着牙,那道伊容手指上的红色似乎激起了他的扭曲和疯狂,赤/裸的上身不停发抖,伊容见状蹲在他的面前,摸了摸尤利西斯的头发,道:“安静,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脖子上栓着绳索,他废力地抬起头,轻轻回道:“好。”   伊容看了他片刻,将破了一小块的手指递到了尤利西斯面前,豆大的血珠顺着他的手指渗入指甲的缝隙中,尤利西斯微微动了动身体,他伸出舌尖将伊容手指上的血迹舔去,湿润的软舌触碰到伊容的指节,来自爱人鲜血的味道叫尤利西斯有点隐秘的兴奋,他的身体颤抖着,将脑袋往前伸了伸,含住了伊容半根指节。   伊容面无表情,昏暗的灯光下,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尤利西斯的舌尖抵在他指尖细小的伤口上,有些微微的发痒,伊容用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尤利西斯脖颈间的绳索被迫收紧,他有些喘不上气来,只能含着伊容的手指小心地呼吸。   尤利西斯似乎是在刻意地讨好他,因为方才办公室里对他说了拒绝的话,那两个数字是所有将级军官远比性命更重要的密码,伊容原本就没想能得到,只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   得到或者得不到,对他来说其实都没什么用。   他想尤利西斯或许是害怕他借着这场刑罚下重手,既然是这样……   伊容的目光扫过墙壁上那些刑鞭,低声道:“尤利西斯,惩处只说是二十道刑鞭,没有具体指定是什么等级。”   尤利西斯咬着他的手指,含糊地“嗯”了一声。   真是舔个没完了,像狗一样。   伊容低头看向他,沉声命令道:“松口,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张口让他的手指退出去,他抬起一双蓝色的眼睛,轻声道:“这样的话,亲爱的就可以随意选择鞭子的等级啦。”   即使超过二十鞭,也没有人会对这次的惩处有什么异议。   伊容的确是这个意思,但他听着尤利西斯的话,总觉得他说的和他自己想的不是同一个意思,伊容站起来,拿着纸巾擦干净手指上的水渍,低头问尤利西斯:“少将想选择什么等级?”   尤利西斯似乎有些惊讶:“亲爱的,我来选么?”   伊容什么时候居然会给他选择的权利了?尤利西斯回想了一下以往伊容的行事作风,他看起来绅士温和,私底下其实是说一不二的,冷漠又疏离,如果不是他主动凑上去,伊容大概一年也和他说不了几句话,尤利西斯有时候觉得他并不像一个单纯的情报官或者是间谍,倒适合做一个冷血无情的刑官。   伊容道:“受惩处的是你,当然是你来选。”   尤利西斯跪在地上思索了片刻,他轻轻歪了歪头,微笑道:“我要最高等级的刑鞭,亲爱的。”   伊容挑了挑眉:“你确定?”   尤利西斯仰头对着他笑,慢慢道:“我确定。”   “我知道刚才在办公室里,因为我的拒绝,你生气了……对不起。”   伊容道:“我没有生气。”   尤利西斯没有反驳,他垂下了眼睛,轻声道:“你可以随意惩罚我,亲爱的,我都受得了的,但那两个数字,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伊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垂眸看着地上的尤利西斯,反问道:“暂时是什么意思?”   尤利西斯轻轻回答道:“我总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别生气,用我来发泄一下怒火吧,亲爱的。”   伊容转身从墙上随手拿了条刑鞭,站在他的面前,低声道:“尤利西斯,你这样说,我才更生气。”   “啪!”   没等尤利西斯回答,伊容抬手一鞭子打在他的胸口处,尤利西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鞭,身体剧烈抖了一抖,被手铐拷起的手指紧紧攥成拳,他咬了咬舌尖,熟悉的血腥味儿让他清醒过来,倒刺带出的碎肉落在地面上,伊容原本干净的衬衫上被溅了一道血迹。   伊容沉声道:“长官,报数。”   尤利西斯没有报,他抬起一张笑脸,哑着声音道:“亲爱的,沉沦吧……你应该拿起手上的鞭子,毫不留情地鞭打我,抓着我的头发勒令我不许哭,痛了也不能喊出声,你应该肆意地凌虐我,发泄我拒绝你的不满……”   伊容将鞭子拿在手里,没有听他的疯言疯语,“你不报数,这一下就不计在惩处里。”   十八鞭已经能把尤利西斯打个半死,二十鞭应当勉强还能喘气,可再多的,就不知道该是种什么情况了。   尤利西斯轻轻道“好。”   但他依然没有报数,只是抬头咬了咬下唇,正对着伊容冷漠的目光,道:“亲爱的,我好爱你呀……”   所以,求你了,你应该这样做。   伊容应该扯着他的项圈,用脚把他踩在脏污的泥土里,让他感觉到他的爱人是在身边的,是触手可及的,即使这样会遭来更多的虐打,可尤利西斯什么时候怕过这些?   尤利西斯以往两年间一直在追寻伊容给他的温柔,他羡慕伊容对其他人那么好,可追寻到底,他才发现自己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种平淡的东西,他不想要成为那些千篇一律的人中的一员,他不想要伊容对待他绅士有礼,他不想要伊容温柔地对他说官方的话,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伊容,单纯的只是他。   不是他附带的任何东西。   尤利西斯孤身一人从血流成河的战场,慢慢爬到少将这个军职上,没有人给过他温暖,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去爱,只是遇见伊容后,他才学会了讨好爱人,学会了对自己的爱人笑,学会拿自己身上的伤痕来哄爱人高兴,尤利西斯没有被教过这些,只是那时候他的确很想给伊容的胸口插上一支浪漫的红玫瑰。   这是他爱一个人本能的反应。   从来不用教,也不用学。   伊容拿着鞭子抬起他的下巴,血腥的气味萦绕在尤利西斯的鼻尖,细碎的皮肉还粘连在鞭子的倒刺上,尤利西斯抬着一双澄澈的蓝色眼睛看着他,伊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尤利西斯,你永远不长记性。”   尤利西斯嗓音柔柔的,他轻轻道:“是呀,所以惩罚我吧,亲爱的伊容。”   伊容拿着鞭子绕到他身后,问道:“长官需要止痛药吗?”   尤利西斯反问:“伊容会给我吃吗?”   伊容用他原来的话反击:“我不告诉你。”   尤利西斯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垂下头低声喃喃道:“你果然是生气了……”   伊容又是甩手一鞭子打在他伤痕遍布的脊背上,他冷下声音,道:“你最好还没疯。”   伊容在心中记着数字,整整二十鞭,除了空旷刑讯室里鞭子破空的声音和铁链相撞的细碎声音,尤利西斯始终没有开口喊一句疼,他垂着头跪在那里,像一个被毁了嗓子的哑巴,伊容丢下刑鞭,将录制的视频传到自己的电脑上。   尤利西斯的背上鲜血淋漓,他微微动了动僵硬的手臂,扬起一个笑容:“你消气了吗?亲爱的?”   “今天的二十鞭,好像没有上一次重呢。”   伊容没有理他,他删掉了原来的视频,拿湿纸巾擦干净了手,拿了钥匙俯身去解尤利西斯身上的铁链,尤利西斯凑近他,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口,小声建议道:“亲爱的,你不想拍张照片吗?”   伊容依旧没有理他,铁锁深深地嵌入尤利西斯的手腕,他解得有些困难。   尤利西斯蓝眸下蕴含着一片犹疑,他伸出舌尖咬住伊容沾了血的衬衫的衣角,声音有些模糊:“我不听话,你可以把照片放到报纸的第一页……叫我身败名裂。”   伊容解开了他手腕上的铁锁,将链条扔到一边,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尤利西斯的目光追随着他看不出神色的脸,心里倏然一紧,泛着微微的疼痛。   还是不行吗?   伊容还是没有高兴起来,上一次鞭打他过后,伊容明明很好说话的,就算是偷亲了他,拉了他的手也没有对他发脾气……   尤利西斯咬了咬牙,他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沉声道:“伊容,第一个数字是7。”   伊容拿着烟的手顿了一下,烟灰顺着白炽灯的光飘落在地面上,空荡荡的刑讯室里,尤利西斯没了束缚,但他依旧跪在那里,迎着刺目的灯光努力想看清伊容的脸,伊容想要的数字,他已经说出来了一个。   这样,他应该消气了吧?   可是最后,他只听到伊容说:“真失望啊,尤利西斯。”   你居然说出来了。 第79章 你最重要的是什么   为什么失望?   尤利西斯撑着一旁的刑架站起来, 背上的血水顺着他的脊背滑落在腰间,即使这二十鞭伊容并没有下重手,可带了倒刺的刑鞭, 打个三两下就够一个人躺上两天了,尤利西斯体质再好,到这个时候全身的力气也早就已经耗尽。   一旁散落的血迹和碎肉是他想要讨爱人欢心的证明, 尤利西斯闭了闭眼眸,他扯着嘴角想做出一个一如既往完美的笑容, 可他只是微微张了张口,就如同全身的筋脉被扯断了一般,蓦然在原地打了一个踉跄,双手被束缚了太久,几乎已经麻木地感受不到任何触觉, 就在他即将以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跌倒在地面上时——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他。   伊容咬着烟,单手将他软下去的身体扯起来,脸上的表情冷淡得几乎看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尤利西斯被他攥着手臂扯到怀中, 冷冽的丁香花气息环绕着他□□的上半身, 这种气息甚至压过了浓郁的血腥, 从他的每个伤口处灌了进去,尤利西斯心里颓然一震,全身瞬间都绷紧了。   伊容单手扶着他坐到刑讯室的椅子上,又走到刑架旁,把挂在上面的军装外套扔给他, 尤利西斯抬手稳稳接住, 背上的伤口还没有止血,所以他只是披着, 并没有穿上去。   伊容走过来垂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指尖的烟他没抽几口,如今已经快燃尽,眼看着火星子快要烧到他的手指,尤利西斯抬手将他手里的烟拿了下来,捏在手指间熄灭,又抬起头轻声询问道:“亲爱的,我穿上?”   “穿上什么?”   尤利西斯仰头看着他,道:“穿上衣服,这样伤口就会牢牢粘住,衣服扯下来的时候会很疼。”   他说得平淡,仿佛是在对着面前的人说“今天天气真好呀”,在经历过伊容无数次的冷淡之后,尤利西斯其实早已经学会不说这种废话了,但现在的气氛让他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成了讨伊容开心的工具,如果他说想要看自己的伤口发炎或者是烂掉,尤利西斯想必也会想办法去做的。   伊容沉默了片刻,道:“你披着吧,回去记得涂药。”   尤利西斯看着他,咬了下舌尖,只可惜在脊背血肉模糊的情况下,这样的疼痛简直微不足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抬起头,轻声道:“好。”   不该是这样的呀,不该是这样的……伊容说他很失望,难道不是因为他没有把密码全部说出来吗?现在这种有些关心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不想要这样的,伊容生气了就可以随意折磨他的身体,伊容对他失望就应该毫不留情地虐打他,这些都无所谓,他只想要伊容的目光能在他身上,可偏偏是他这种平淡带着点儿关心的语气,才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看着我呀……求求你看着我……   尤利西斯抬着眼眸,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气氛似乎就这么诡异地凝滞住了,他下定决心说出的那一个数字好像并没有任何作用,只是让原本就冷淡的伊容更加沉默了,这是可以想见的——伊容要的是两位数的密码,可他只说了一半出来……   尤利西斯沉默了一会儿,他绞尽脑汁地想搜刮一些有趣的东西借此来和伊容说话,可到最后他连一句有意思的话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捡一些公务事来和他搭话:“15号中心城派人来探查的事,我来应付就好,你放心,你入侵档案库的路径我已经修改过了,布莱克不会查出来的。”   伊容问道:“少将不回去涂药?难道要我一个残废扶你?”   尤利西斯的话被截在半路,他现在是刻意想笑都没办法笑出来,他沉默了片刻,问道:“亲爱的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伊容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撩开他额头上被冷汗沾湿的碎发,尤利西斯的头被迫仰起,他乖乖地任由伊容摆布他的脸,扬起一个僵硬的笑容,轻声道:“亲爱的和我一起回去嘛,我最近学了一些新的花样,亲爱的带我回家吧,好不好?”   “留你睡了一晚上就得寸进尺。”   伊容的手指微微用力,他冷声道:“尤利西斯,你配吗?”   尤利西斯细细地喘着气,他的身体又疼又冷,有些禁不住地发抖,听见伊容的话,他微微倾身道:“亲爱的半夜玩腻了可以把我扔出去,给我留一身衣服就可以,我不嫌冷的。”   伊容冷冷地看着他,道:“我嫌你恶心。”   尤利西斯的脸瞬间白了,明明伊容曾经对他说过无数句侮辱的话,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过,可不知怎么的,那些侮辱的字眼加起来,竟然都没有“我嫌你恶心”这句话伤害来得更重,他咬牙绞紧了手指,背上的鞭伤还没止住血,心里的尖刀便趁虚而入,给了他重重一击!   舒服日子过得太多了,他恃宠而骄了,他或许是承受能力下降了,被玩弄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可怜废物,连伊容这样一句平常的狠话都受不了了——真是没用,他什么时候这么畏畏缩缩过?学一点儿红灯区的花样哄伊容高兴而已,他又不是真的男妓,尤利西斯确确实实知道自己是一名军官,他不是那种待在屋子里自怨自艾的娇气鬼。   以往就算是伊容在路边毫不留情地骂他“下贱婊子”,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叫他离远点,他都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反而顺着那把刀,直到脖子上被割出了伤口还能对着伊容笑,被伊容扇了巴掌也要跟着他送他情书和花,畏畏缩缩的胆小鬼不是他的作风,他一向擅长拿自己拥有的不惜一切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至于后果,被虐玩成废物,被打的遍体鳞伤,那有什么的,当下快乐就值得了,伊容和他都开心就好,这些顾虑都他妈去见鬼吧!   想到这里,尤利西斯自然地勾起了嘴角,他笑吟吟地握住了伊容冰凉的手指,轻声道:“亲爱的,吻我。”   伊容抬着他的下巴,依言轻亲了亲他有些苍白的嘴唇,低声提醒道:“尤利西斯,第三个吻。”   尤利西斯道:“我还有两个,亲爱的。”   用掉的机会没必要追寻,他所拥有的才是最重要的。   伊容摸了摸他的脸颊,手指间的薄茧触碰到尤利西斯的嘴角,他用力按了按,尤利西斯笑着躲了躲,又把自己的脸送上去,眨了下眼睛问道:“亲爱的想再玩一次泰瑟轮/盘吗?”   伊容嗤笑一声:“别太得寸进尺了,尤利西斯,如果子弹穿透你的胸膛,流出恶心的血水,那不会是你想看到的。”   尤利西斯将下巴搁在他的手心里,轻声道:“我会告诉你的,亲爱的。”   伊容反问道:“告诉我什么?”   尤利西斯道:“最后一个数字,但不是现在,当然啦,亲爱的可以试着猜一猜剩下那个数字是什么,十分之一的概率,猜中了我给你奖励。”   伊容当然不会猜,第三层密码之所以有一百零八位,是因为它的内部是帝国科技的中枢,所有最重要的实验数据都存放在那里,密码由皇帝和五十四位将级军官分别保管,顺序完全打乱,每个人得到的都是随机的两个数字,更重要的是,识别密码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输入一个错误数字,便会立刻引燃墙体上的炸弹,最后死无全尸,都算得上是个好结局。   伊容抚摸着他的脸,道:“你确实应该告诉我。”   尤利西斯连忙点头表达忠心,他双臂搂住伊容的腰,慢慢道:“如果伊容需要得到其他将级军官掌握的数字,我也可以帮助你拿到的,谁不给密码我就替你杀了他,再杀了他最亲近的人,人总是有软肋的……所以亲爱的,带我回家嘛,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很有用,你想要密码,我可以帮你的,你效忠联邦,我也跟着你,只要你……”不丢下我就好了。   “——啪!”   他话还没说完,伊容忽然推开他站起来,用力甩了他一个巴掌,尤利西斯原本就没什么力气,这一巴掌几乎把他从椅子上扇下来,他连忙抓紧椅子稳住了身体,脑子有些发懵,他捂着脸抬起头,“你……”   “伊容,我会告诉你的,我不会骗你。”   看着伊容脸上明显溢出的怒气,尤利西斯有些疑惑,他揉了揉发麻的脸,轻声安抚道:“亲爱的,别生气嘛,我打也让你打了,骂也让你骂了,你就……”   “你是什么?尤利西斯。”   他大概到现在也以为伊容是没有得到完整的密码才生气,字字踩在伊容最没办法细说的点上,伊容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双手紧紧钳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了两下,道:“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尤利西斯的脑子有些懵,他被伊容捉着肩头摇晃,背上刚刚想要止住血的伤口又再次裂开,原本就凌乱的短发也被摇晃得没了方向,一缕发丝翘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滑稽可笑。   伊容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知道长期服用止痛药的副作用在此刻猝不及防地发作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大脑一片空白,再反应过来时,那一巴掌已经打在了尤利西斯的脸上,他扣紧了尤利西斯的下巴,沉声问道:“尤利西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   伊容竭力压制着心里的烦躁,他很想现在就把面前这个人扔到大街上去,“你想说什么?”   尤利西斯道:“你。”   “什么?”   “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   伊容的眼睫颤了颤,他松开了钳制他的手,有些遗憾,又像是很失望,他看着椅子上坐着的人,道:“尤利西斯,你没救了。”   “你天生就是一个下贱种。”   ……   10月15号。   布莱克来探查的这天,贝尔加莫城几乎所有的中高级军官全部出席,尤利西斯坐在主位上,他军装穿得笔挺,动作却有些放荡不羁,布莱克在发表他又臭又长的讲话,尤利西斯指尖拿着一支钢笔百无聊赖地转着,目光却始终看着伊容的方向,伊容低头在记录什么东西,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尤利西斯有些烦躁,他撕咬着口腔内里,血腥味儿瞬间从破碎的伤口中溢出来,随着血水咬下的皮肉被他咬在牙齿间咀嚼,那天伊容对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尤利西斯不太能理解,他那种能看透伊容情绪的技能好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自那天以后,伊容就不大搭理他了。   尤利西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伊容想要的密码,他已经答应了会告诉他,可到现在却得到一个这样不明不白的结果,即使他送上门去,伊容也只是平淡地叫他“长官”,他笑嘻嘻地道歉伊容也不理,就算把鞭子送到他手上,跪在门前求他打骂自己,伊容也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   为什么不理他呢?   尤利西斯控制不住地用力撕扯手指上刚长好的血痂,他看着伊容冷淡的侧脸,几乎是自虐般的心想:就算是玩腻了真的不要他了,也至少应该给个准话吧?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停了一瞬间,被从内到外都玩弄烂了的身体丝毫不能忍受伊容的抛弃,他的身心都被伊容所控,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听话的行尸走肉了,伊容不要他,他会死的。   他真的会死的。   等这无聊的检查会开完他就去找伊容说话,即使在所有下属面前被伊容辱骂殴打,他也不管了!   伊容说的没错,尤利西斯是一个天生离不开他的下贱种,他的身心都需要伊容填满,如果没有伊容在身边,他宁愿随意烂在哪滩污泥里,被伊容玩烂总比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烂掉要让他开心得多。   “以上是帝国审判庭下发的通知,贝尔加莫城是帝国边境重要驻战区,接下来由我代表审判庭,对各位进行独立审查。”   尤利西斯听得头疼,他靠着椅背打了个哈欠,又支起下巴去看自己爱人的侧脸,布莱克收起发言稿,拿出名单来,尤利西斯心想他大概会是第一个被审查的军官,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   “第一个,情报官伊容。”   布莱克放下名单,伊容站起来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布莱克长官。”   布莱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点了点头道:“请跟我来吧。”   不按军职高低审查?   尤利西斯蓝眸骤然一凛,他猛地站起来,原本手里转着的钢笔被扫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嗒”一道声响,布莱克闻声回头,微笑问道:“尤利西斯少将站起来,是想要发表讲话吗?”   尤利西斯看向布莱克身后的伊容,咬了咬牙,正准备说些什么,伊容却向他做了个细微的口型——“退下”,他的目光很冷,尤利西斯这些日子已经被他这样的目光扎了无数次,他用力掐了掐手心,强行压下了心里的燥意。   不行。   要听话,要听伊容的话…… 第80章 他是我的猎物   可这种被人钳制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心里明明知道审判庭那群狗东西是向来喜欢威逼利诱屈打成招的作风,他们是皇族最忠心的走狗,但凡察觉到任何人有反叛的意思, 宁可错杀一千,从不放过一个,他们放任底下的军官分裂, 放任他们相互对峙,放任他们厮杀, 用这种方法竟然也维持了帝国十几年的平衡。   审判庭是帝国皇族最锋利最忠诚的一把刀,布莱克虽然只能算得上是其中一个很小的角色,但他代表着审判庭的名义,下查贝尔加莫城,所有军官都会受他钳制。   尤利西斯害怕伊容会被动用私刑, 他死死地掐着手心,已经摸到了腰间那把配枪,这里全都是他的人,只有布莱克一个人是外来者, 杀了他, 就不会有人查到伊容身上去……   至于后果, 以后再说。   可最后他的动作却被伊容一个眼神死死钉在了原地,这几乎是这几天以来伊容第一次正眼看他,那双琥珀色眼眸中依旧是一片冰冷,仿佛覆了一层薄雪,像一把刀子一样把他扎在原地。   看着那扇会议室的门被关上, 伊容负手被布莱克带走, 尤利西斯手中的枪“啪”地一声被他用力摔在桌上,弹匣被跌出来, 子弹散了一地,落在木制的地板上,滚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尤利西斯宝蓝色的眼睛却像毒蛇一样,死死盯着关闭上的会议大门,牙齿咬得“咯吱”响,嘴唇间溢出一点微末的血水,染在唇上,就像是贵妇化妆点涂的大红色唇膏。   ……   审讯室里只放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伊容和布莱克面对面坐在昏暗的白炽灯下,伊容双腿交叠,手指放在膝盖上方等待问话,布莱克翻开了一下手里的档案记录,用相机一张一张拍摄下来,又抽空问道:“伊容长官的腿最近怎么样了?”   伊容含笑反问:“布莱克长官这是要和我叙旧?”   “怎么会?”布莱克合上档案推到伊容面前,道:“套个近乎罢了,这样才好问话。”   伊容笑道:“您可真是毫不掩饰。”   布莱克道:“在伊容长官的面前,我有掩饰目的的必要吗?”   “好了好了,我们现在来做正事。”布莱克翻开他面前的档案,开始例行问话:“10月5日,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伊容闻言挑了下眉:“您不是来探查档案库被入侵这件事的吗?”   布莱克倾身靠近他,低声道:“10月5日,洛迪赛中将被人秘密枪杀,上面压着这件事一直没有公布,正派人在查。”   伊容笑了笑:“布莱克长官难不成以为是我杀的?”   “怎么会?这只是一套流程。”布莱克坐回到椅子上,他扫了眼房间角落里的监控,低声道:“伊容长官,配合调查就可以了,我总要给审判庭一个回复,不论谁当这个替死鬼,死一个洛迪赛,我们都不亏。”   伊容抬手拿起桌子上的钢笔,对准了角落里亮着微微红光的监控,扬手将它扔了出去,监控的小屏应声碎掉,审讯室内只留下一片惨白的炽灯光影,照得伊容原本就白皙的脸愈发苍白,布莱克见状微微笑了一声:“你懂我。”   伊容抬起眼眸:“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以开门见山地说了,没有人会听见。”   布莱克全然放松了下来,他双手交握在一起,沉默了片刻道:“审判庭怀疑是尤利西斯杀了洛迪赛。”   伊容挑了下眉:“怎么说?”   布莱克笑着反问:“谁会买票去三十多公里以外的地方只为看一场电影?这人要是其他军官我还就真信了,偏偏尤利西斯不可能。”   布莱克私底下调查过尤利西斯,他两年前来到贝尔加莫城驻守,对各种娱乐活动几乎都不怎么感兴趣,射击场军部驻地两点一线,直到一年多以前的一天,他开始频繁出入红灯区,如果5号那天尤利西斯的路径是去见他在异地的情人,这件事大概就要这么略过去了,偏偏他要欲盖弥彰地去看一场新上映的电影。   尤利西斯这种人大概不会觉得看电影这种娱乐项目很有意思的。   伊容笑了一声,对他的猜测不置一词,直接承认道:“是他。”   布莱克闻言惊了一下,他险些站起来,手臂撑着伊容面前的桌子,只是低头犹豫了片刻,低声问:“你有证据?”   伊容抬起一双平淡的眼眸:“我有。”   他有完整的尤利西斯承认枪杀洛迪赛的录音,是尤利西斯亲口告诉他的,为了得到这个证据,他还演了一场很长的戏,尤利西斯以为他们两个人都要死了,才把这件事说出来。   布莱克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就请给我吧,我交证据回审判庭,尤利西斯逃不了惩处,这件事也该落下帷幕了。”   伊容不紧不慢地拿起桌子上的钢笔,他支着下巴抬起头,笑问道:“你急什么?”   布莱克压低了声音:“怎么可能不急?尤利西斯是一只压不住的疯狗,他前些日子的战功累积已经足够升中将了,任何一个势力得到他都会导致权利的不平衡,不早点儿除了他,迟早要出大乱子。”   伊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问:“是谁这么说的?”   布莱克道:“所有人都知道。”   “哦,所有人。”伊容垂下眼眸,他的脸在昏暗的白炽灯下若隐若现,手里依然拿着那只钢笔,布莱克见状双臂支撑在了桌子上,劝告道:“这事不会把你牵扯进去,谁杀了洛迪赛不重要,反正他总要死的,但能把尤利西斯一起拉下水,一箭双雕……”   “布莱克长官以为,这样一件小事就能把我牵扯进去?”   伊容打断了他有些过于激动的话,微微笑了笑,眼眸却冷了下来,他慢慢问道:“您这算是在威胁我吗?”   布莱克愣了一下,手指蜷紧,“伊容长官要包庇尤利西斯?”   伊容眼睫轻挑:“包庇是什么意思?尤利西斯犯罪了吗?他杀了人,还是泄露了军密?你有证据吗?”   在这一连串平淡至极的询问语气下,布莱克的后背却逐渐冒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道:“伊容长官方才承认……”   “我没有说。”   伊容笑着推翻自己说过的话,语气十分淡定,他看着布莱克的脸越来越白,心情颇好地搁下手中的钢笔,轻声道:“布莱克长官,我认为今天的审讯该到此为止了。”   布莱克下意识看了眼房间角落里已经被毁坏的监控,伊容曾经承认的话现在完全藏在这间审讯室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连他口中所说的“证据”,也没法认定真实与否,伊容完全可以说监控是他毁掉的。   可这场谈话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布莱克有些不甘心,他撑着手臂站在伊容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光线,低声道:“我是代表审判庭来这里审查,伊容长官……”   “你是审判庭的人吗?”   伊容再次打断了他,他坐在原处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却仿佛能看透一切东西,明明是抬头看着眼前的人,身居下位,布拉克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来自一个所谓“情报官”的压迫感。   布莱克的手僵硬而麻木,他只是被审判庭委托来到这里,实际上并不是审判庭的一员,他咽了下口水,道:“如果尤利西斯真的杀了洛迪赛中将,那么他应该受到审判,这无关于我的职位。”   伊容抬着眼睛,轻声问道:“你有审判他的资格吗?”   布莱克的眼皮子跳了跳:“我是代表审判庭……”   “砰!”   一支钢笔死死地扎在了布莱克放在桌子上的手指缝之间,伊容牢牢握着钢笔,用力下压,布莱克被惊吓到,他的呼吸瞬间停滞住,笔尖深深陷入了木制桌子,明明没有扎到他的手,布莱克却觉得手背被什么东西狠狠扎穿,疼痛万分。   伊容按着钢笔,站起来抬眸低声道:“布莱克长官,据我所知,你的任务只是调查档案库入侵的事情,洛迪赛的死,不在你的任务范畴内。”   “怎么?私自调查,是觉得能靠这件事升军职?”   布莱克的额头上泌出了薄汗,他咬牙道:“……关于洛迪赛中将的案子,是审判庭下发的秘密任务,伊容长官不知道也很正常。”   “秘密任务?”   伊容收敛了所有笑容,他沉下脸道:“你不是审判庭的人,少用审判庭的名义来说事。”   “皇族后裔应当更爱惜自己身份的羽毛,该好好地做一只被豢养的金丝雀才对,就像霍斯蔓公主,乖乖地为帝国皇族的名声练习外交礼仪,做一个平易近人的贵族。”   布莱克没有说话。   伊容将钢笔拔出来放回原位置,站起来沉声警告道:“任何人都不配审判尤利西斯。”   “他,是我的猎物。”   他才是唯一可以审判尤利西斯的人,就算尤利西斯真的是一只疯狗,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疯狗。   布莱克身上冷汗直冒,那种原本游刃有余的气息完全散去了,借着审判庭的名义,他以为自己可以压得住贝尔加莫城所有高级军官,却忘了伊容虽然明面上只是一个小小的情报官,可实际上他才是真正审判庭的掌权者之一,在他的面前大放厥词要审判尤利西斯,无异于和伊容抢这份军功。   能用致瘾性止痛药控制帝国所有高级军官的实习医师,从根本上说,即使他的母亲是皇室后裔贵族,但他在伊容的面前却简直连只蚂蚁都不如,审判庭忠且只忠于陛下一个,对其他所有人,都拥有先杀后报的权利。   “……是,我明白了。”   布莱克收起僵硬的手臂,道:“审查到此结束。”   伊容站起来去拉开审讯室的门,他的腿伤似乎更严重了些,走得很慢,布莱克耳边是他深浅不一的细微脚步声,伊容听见他的话,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提醒道:“所有的,全部结束。”   “不需要再查了,按我的原话回复审判庭,尤利西斯是我的目标,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人参与。”   布莱克沉默了一下,向他行了一个军礼,低声道:“预祝您获得帝国金鹰勋章。”   伊容笑了笑:“借你吉言。”   ……   黄昏时分,街道上空飘起带着硝烟味道的雪花,仅剩的最后一点儿光亮铺在清白的地面上,伊容打着伞,沿着高一点儿的人形旁道一深一浅地走着,黑色磨面的军靴上沾了不少雪渍,口中呼出的热气全部散在了冰凉的空气中。   止痛药的致瘾作用太强了,伊容只尝试停了两天药,就觉得小腿痛得他有些受不了,时常烦躁犯困,记忆力迅速下降,关于两年前他和尤利西斯的初遇,早就记不太清了,几乎已经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别的事情,那剩下的半瓶止痛药还放在他的口袋里,这原本是属于尤利西斯的。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伊容终于忍不住转过身,他原本打算随便找个地方把药吃了再回去,可身后的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伊容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暖着,雪地上狭长的黑色影子正铺在脚底,尤利西斯闻声停住了脚步,他看了看自己和伊容之间的距离,轻声道:“亲爱的,我没有靠近你十英尺之内,这应该不算不听话吧?”   他说着后退了两步,离他更远了一些,尤利西斯没有打伞,衣服也只穿了那身黑色军装,雪花顺着冷风飘在他的头发上,像是染了一层白,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轻佻——伊容所认为的轻佻,并非是他笑得不好看,整个军部都没有人比尤利西斯长相更张扬桀骜,但他明明是个战场上厮杀无数回的军官,却故意在他面前装出类似天真小孩子的笑容,故意在他面前示弱,故意把自己搞得全身是伤,把自己完整地交给另一个人生杀予夺……   就像是,完全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一样,但凡离开了这个控制他的人,尤利西斯就会变成谁也压不住的疯狗。   伊容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在这种没有药物压制情况下,他其实很有可能抑制不住自己当街做出一些失去基本礼节的事情来,可是他沉默地看了尤利西斯一会儿,却向他招了招手,道:“尤利西斯,过来。”   尤利西斯蓝色的眼睛亮起来,他快走几步来到伊容身边,却站在伞的外缘,轻轻地叫他:“亲爱的……”   伊容将手中的伞递给他,道:“拿着,左手拿。”   “右手伸出来。”   尤利西斯接过伞只打在伊容的头顶,静静地站在原地,乖乖向他摊开了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的右手。 第81章 温情   伊容伸手捏住他的手腕, 将军装袖子往他的胳膊上捋了捋,露出他手臂上新旧交错的疤痕,原来那块烫伤到现在都还没好全, 周边的白色皮肤有些溃烂,伊容的手指抚过他皮肤上的点点伤疤,然后用力掐在了他那块还带着血渍的烫伤上。   尤利西斯眼睛都没眨一下, 认真地看着他垂下的眼睛,乖乖伸着右手叫他摆弄, 左手拿着黑色的伞,为伊容遮住了所有的雪花,伊容抬手将伞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然后掐着他的伤口轻声问道:“疼不疼?”   尤利西斯愣了一下,伊容这是在关心他还是……   他的眼睫迅速颤了两下, 握着伞的手抖了抖,伞下就趁机飞进来一簇雪花,落在了伊容黑色的风衣领口上,不过一时片刻便融化在细绒中, 这时候他方才察觉到, 伊容的手居然是有暖意的, 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冰冷。   伊容看着他发愣的样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沉声道:“走什么神,问你话呢,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犹豫了片刻, 问道:“亲爱的…希望我说疼还是不疼?”   尤利西斯精于演绎, 这两年间,即使伊容把他折磨到崩溃他依旧能笑着和面前的爱人调情, 即使伊容对他再不好甚至疼痛已经超越了他承受的范围,他都能笑嘻嘻地凑上去讨他欢心,只是如今的情况和那时候大不相同了,伊容对折磨他这件事好像忽然失去了兴趣,已经好多天没有理过他,尤利西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能叫伊容把目光重新放在他的身上。   说不疼,伊容可能会认为这很没意思,他很无趣,不展现出痛苦的样子,讨不了他的开心,他会被丢下的——伊容大概早已经不想要他了,被丢掉的玩物想要再被他的主人拾起来,这是件多困难的事,坏掉的枪会被丢掉,坏掉的人也会被毫不留情地遗弃。   伊容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低声斥道:“尤利西斯,你的身体是你自己的,疼不疼你不知道吗?”   “不是。”尤利西斯看着他,往他的方向凑近了小半步,手中的伞倾斜在伊容的头顶,他摇了摇头,道:“不是的。”   伊容把他倾斜的手掰回去,问道:“不是什么?”   尤利西斯垂下了眼睛,头顶白色的雪花已经消融,化做一片湿润,微微卷曲的头发有些凌乱,尤利西斯虔诚低头站在他的面前,轻声道:“我是你的。”   身体和思想都是。   尤利西斯是伊容手里的玩具,是他操纵的机械木偶,拆解下来的骨头只需要伊容一句话就能完美地重新组装,他可以变成新的一个,他能学会所有伊容喜欢的花样,如果能讨得爱人开心,这就是他存在的意义。   伊容沉默了半晌,他松开了尤利西斯的手臂,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收了回去,尤利西斯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他似乎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曾经敢趁着伊容熟睡偷亲他的人,曾经敢公权私用在他的门上加自己指纹的人,曾经被虐打过无数次却依旧笑吟吟地想要和他约会的人,现在被松开了手,连追上去再次拉住都不敢。   尤利西斯大可以用他所谓“间谍”的身份来威胁他,或者是命令他给他一个爱人的身份,伊容在确定使用这个身份之前,甚至是在他遇见尤利西斯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会是一场你来我往的博弈,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却不曾想尤利西斯把自己坦诚地送给了他做礼物。   军装之下是伤痕累累的躯体,冰冷的皮肉下是一颗灼灼燃烧的心脏,这两年来伊容对他称得上是肆意虐待,他的性格在药物的影响下阴晴不定,破碎的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更差,所有的暴行却都被尤利西斯全盘收容,他故意学那些轻佻下贱的男妓模样,在巴掌落下时泪光盈盈,下一秒却依旧搂着他娇笑。   为了讨爱人的欢心,尤利西斯作为帝国军官,他做了很多错事。   是他把尤利西斯变成这样。   伊容知道自己忽然断药的弊端绝对不比那止痛药的副作用小,情绪过度波动对他的任务没有好处,他沉默着闭眼定了定神,然后睁开眼睛抬手捏住尤利西斯的下巴,沉声命令道:“张嘴。”   尤利西斯不明所以地张开嘴,他蓝色的眼睛轻轻抬起,有冷风灌进他的喉咙中,尤利西斯听见他说:“既然你是我的,那就应该由我来好好检查一下。”   尤利西斯的眼睛眨了眨,他任由伊容的手指掐在他嘴里的伤口上,一动都没有动,露着伤疤的手臂却微微颤抖,在冰天雪地里产生了些许热意。   他是伊容的,他承认了,伊容承认自己是他的东西了,伊容没有丢掉他,伊容还要他的……   伊容被单独审查完回到会议厅,他看起来并没有受到任何严刑逼供,尤利西斯的目光追随着他回到座位,伊容的眼睛却看向了被他摔在桌子上的配枪,顺着那把枪的方向,他看见了尤利西斯染了血渍的右手,最终移开了视线。   尤利西斯被他的冷漠定在原地,直到伊容起身拿了伞要离开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想追上去,最后却只是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十英尺,是曾经他追求伊容时,伊容拒绝后给他划的距离。   伊容的手指摸到他嘴里的一颗小尖牙,尤利西斯半睁着眼睛瑟缩了一下,又很快凑近了一些叫他继续摸摸,口水顺着舌尖染到伊容的手指上,尤利西斯试探性地舔了舔他的手指骨节,下一秒脸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别乱动。”   尤利西斯含糊地“嗯”了一声。   伊容摸到他唇内破掉的伤口,只轻轻触摸着感觉了一下,就知道尤利西斯大概是把这一块肉全部咬下来了,尤利西斯这个疯子,一旦不管着他,他就能把自己搞得全身是伤,只有他偶尔给一点关注,这人才会安分那么一段时间。   他自觉忽略了尤利西斯身上大半伤疤其实都是他给予的,尤利西斯身上最重的伤,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伤口在嘴里,好得慢,自己去拿点儿药。”   他说着把手指抽了出来,尤利西斯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用军装的衣袖认真擦干净他手指尖的水渍,然后放在唇边轻吻了一口,轻声道:“我知道啦。”   他知趣地没有提最近以来伊容莫名其妙对他的冷淡,只是那种小心翼翼慢慢褪去了一些,像冰层一样被破开了,尤利西斯的确是一个不长记性的人,甚至不需要伊容给他一点儿好,只要伊容能理会他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尤利西斯就能自觉回到以前他们心知肚明的关系中去,做一个被丢掉又重新捡起来改造的旧玩具。   伊容伸手想拿过尤利西斯手上的伞,却被他微微抬高躲避了一下,尤利西斯把他整个人罩在伞下,隔绝了所有厚重的雪花,他捏着伞,道:“亲爱的,我送你吧?”   伊容看了眼他明显偏着的伞,把他右臂的袖子捋下来,拉着他的右手彼此靠近了一些,尤利西斯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到伞下,他仰头看了一眼手里那把黑色的伞,微微把手柄倾斜了一点儿,伊容发现了他的动作,按住他的左手,道:“尤利西斯,你拿不稳就给我。”   “拿得稳。”   尤利西斯用力捏紧了伞柄,如果没有这把伞,一他定会现在就被伊容赶走的。   伊容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他看了眼前面堆满积雪的车道,又有些迷茫地回头看了眼来路,拉着尤利西斯的手,问他:“艾利顿餐厅是哪个方向?”   伊容的记忆力迅速下降,就连一年半年前情人节和尤利西斯一起吃过的一家餐厅的位置,都记得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当初是尤利西斯假借军事公务的理由约他出来,伊容到时他正在用打火机点桌子上的雕花蜡烛,发觉被欺骗的伊容拎起桌子上的茶壶,泼了他一身茶水,转身想离开的时候,尤利西斯笑嘻嘻地上来想拦住他,下一刻却被伊容手中的枪抵住了喉咙。   尤利西斯笑着举起双手讨饶,却非但不远离枪口,甚至还更加凑近了一些,枪管就压在他的喉咙处,夺命的子弹蓄势待发,仿佛下一刻他的脖子上就会炸开鲜红的烟花,尤利西斯站在他身边,低声对他说道:“亲爱的,你杀了我,我就不会再骚扰你啦。”   “可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做,会惹上不小的麻烦。”   伊容当场开了枪,他转移角度打碎了桌子上的高脚酒杯,子弹穿透了红木桌子,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个弹孔,他的本意为威慑,尤利西斯却走过去蹲下用刀子撬开碎掉的大理石,他捡起子弹,准备递还给伊容的时候,在子弹尾椎部看到了联邦的武器编码。   也就是这一天,伊容准备的假身份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的任务这才刚刚开始。   ……   尤利西斯思索了片刻,他轻声询问道:“亲爱的,不如我带你去?”   伊容点了下头,他的小腿疼得厉害,交握的手支撑着他不要倒下去,几乎半个身体的力气都压在了尤利西斯手上,尤利西斯看了他一眼,没对此发表一个额外的字,只是用手臂轻轻搂住了他的腰身,把他身上的力气卸了一些给自己。   他们两个人撑一把伞,慢悠悠地走在雪地里,尤利西斯感觉这浪漫得就像一场梦一样,他心想大约伊容想要和他交易那密码的第二个数字了,他其实很愿意告诉他的,只是如果伊容知道了那两位数的密码,他可能就要立刻回联邦去了,而他作为泄露军密的少将,会被押上绞刑架,执行死刑。   死亡不可怕,但尤利西斯想要再和伊容玩一次泰瑟轮/盘,他需要六颗满满的子弹,换取生命消逝前的六个亲吻,然后满足地死在伊容的手下,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的结局。   宝石蓝色的瞳孔彻底散开,伊容在他眼前的影子逐渐模糊,他最后感受到的会是他的爱人唇上的温度,在他死的那一刻,伊容就可以完全属于他了。   欲望与血的交融,就是他们曾经相爱过的证明。   光是想想,都叫人期待得心脏震颤。   凌乱的脚印蜿蜒曲折,伊容握着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但谁都没有放开手,尤利西斯沉浸在他所想要的结局幻想里,丁香花的气息杂着碎雪散开,伊容仰头看着雪花散落下来,轻声问道:“尤利西斯,我再问一次,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尤利西斯的手抖了一下,上次他回答完这个问题,伊容好多天都没怎么理他,这无疑是一个简答题,确切的答案也许只有伊容知道,他说是对的,那就是对的,他说是错的,那么尤利西斯也认为这是错误的。   可是他只思索了不到三秒钟,在下一片雪花飘落下来之前,他握紧了伊容的手,回答道:“你。”   “我最重要的,永远是你。”   伊容沉默了半晌,笑道:“长官,我以为这一次你会有完全不同的答案呢。”   尤利西斯的手不停发抖,他在害怕,已经被判错的答案再次写在纸上,他等待着伊容平静表面下的另一次波涛,可是伊容只是反握住了他的手,使了些力气下压,道:“别发抖,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问道:“我又回答错了吗?亲爱的?”   伊容没回答。   尤利西斯呼了口热气,轻声乞求道:“我回答错了,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什么都不怕的,但是别不理我,求你了……”   太阳已经完全垂到了地平线以下,黑暗笼罩了整个贝尔加莫城,路灯还没有点亮,雪下得更大了,伊容的手冻得有些僵,尤利西斯用手心包裹住他发冷的手指,低声道:“你不理我,我会死的。”   他能做伊容最称心的玩物,却忍受不了哪怕一秒伊容将他当做陌生人,被心爱的人置之不理,这种痛苦他早已经受够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煎熬,他只有伤害自己感受到疼痛,才能当做伊容还在他的身边,伊容最知道该用哪种方式惩罚他才有用。   他的嗓音带了些微微的哽咽,尤利西斯轻轻捏了下伊容的手,低声道:“求你了求你了……不要不理我,你把我栓在门把手上当狗我也乐意的。”   伊容闻言忍不住笑了,他没回答尤利西斯的话,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你伤口疼得厉害的时候,会向艾伦要一颗止痛药吃吗?” 第82章 保佑你能活着通过我的审判   帝国军部属尉官以上, 每月均会得到来自医疗部分发的所谓“特效”止痛药,战时情况特殊,药物供不应求, 尤利西斯的那份药却一直被伊容强行占用,两年来尤利西斯所受过的各种各样的伤,几乎全靠他顽强的自愈能力才能堪堪恢复好, 如果伊容勒令叫他不要治疗伤口,那么尤利西斯连碘伏都不会用一点儿。   但私底下伊容看不到的地方, 尤利西斯说不定会稍微阳奉阴违一下,就像他被打那十八道重刑鞭的时候,尤利西斯捉着他的裤脚,哭着求伊容饶过他,他说他已经疼得受不了了, 显然已经是被折磨到崩溃的边缘。   可伊容第二天见到他,尤利西斯却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凑到他的旁边问他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没有吃过。”   尤利西斯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温情, 轻声回答道:“亲爱的不许我吃药, 我从来没吃过。”   街道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明亮的白色道路铺在两个人脚下,伊容小腿疼得走路有些不稳,黑色军靴一浅一深踩在厚重的雪地上,夜幕中只有“嘎吱嘎吱”的声音。   听见尤利西斯的回答,伊容呼了口气出来, 沉声命令道:“不许吃, 以后也不许。”   尤利西斯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轻声回答道:“好。”   既然伊容发话了,那么以后止痛药这种东西,他看都不会看一眼,毕竟原本这药就是留给伊容用的。   他看着伊容冷淡过分的侧脸,想了想又很快补上一句:“亲爱的,我很听话的。”   伊容可以把他改造成任何他想要的样子,而尤利西斯只会尽全力配合他,如果能让伊容满意,他会很高兴的,只要……只要别不理他就好了,也别丢下他,这是最低的恳求。   方才的错误答案仿佛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略过了,尤利西斯没敢再追问,他们一起来到艾利顿餐厅门口,尤利西斯上前两步提前给伊容掀开了厚重的挡风帘子,伊容低头从他的手臂下穿过,进入到有暖气的餐厅里,风衣上粘黏的雪花瞬间化作水气,两人原本交握的手松开,伊容在他身上蹭了蹭手心里的薄汗,又把手重新塞回了风衣的口袋里。   “打仗时一往无前的尤利西斯少将,连把伞都不会收?”   他看着尤利西斯站在门口慢悠悠地捣鼓了半天,那把简易的黑伞却依旧没有被收起,尤利西斯垂头握着伞柄的弯钩,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轻声道:“我在这里等你吧……亲爱的?”   伊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掀起帘子伸手,“没用的东西,伞给我。”   尤利西斯避开了他的动作,固执道:“我在这里等你。”   伊容皱了皱眉:“少将想在这里当看门狗吗?”   尤利西斯依旧道:“我等你。”   “你到底想干什么?”   尤利西斯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道:“亲爱的,我等你。”   伊容的耐心被耗尽了,他原本就烦躁得厉害,因为一把收不好的伞尤利西斯莫名其妙在这里扭扭捏捏,放在以前伊容会毫不犹豫地甩他一巴掌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可现在他的身体因为止痛药的副作用,变得非常差劲,几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消耗在这种没用的事情上。   更何况对待尤利西斯这种扭曲性格的人,虐打他就像是玩一场游戏一样,他越是被暴力地对待,越是要笑嘻嘻地凑过来叫他继续打,像是拳头落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尤利西斯,伞给我。”   伊容冷下声音,他下了最后通牒,一张苍白的脸已经完全沉下来,尤利西斯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他倒转方向将伞柄递给伊容,轻声道:“对不起,亲爱的不要生我的气……”   他应该快点儿收了伞就自觉离开的,而不是贪图这一时片刻能和伊容待在一块儿的时间,尤利西斯这些天来拼命想和伊容说上话,哪怕是听着伊容辱骂他,都比不理他要开心得多,这一场单方面的冷战彻底化作了一张牢固的铁网,把尤利西斯牢牢困住了。   伊容接过伞三两下收好,整个过程不过五秒钟,他没好气地将收好的伞丢还给尤利西斯,忍不住咬着牙骂道:“废物!”   尤利西斯抱着伞轻轻“嗯”了一声。   伊容转身想要进去,却发现尤利西斯没有跟上来,他回过头,皱眉问:“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尤利西斯嘴角噙着笑,小声抱怨道:“现在就要赶我走呀……我送你…嘶!”   伊容没忍住,掀开棉帘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带进餐厅里,尤利西斯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险些摔倒,他刚稳了稳身体,却又被伊容用力推了一把:“你在扭捏什么?”   “去点菜。”   尤利西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蓝色的眼睛亮了亮,他一手拿着伞,快步去找老板要了菜单,回到餐桌上的时候,伊容正交叠着双腿,坐在窗边喝茶,他选的这个位置恰好是一年半以前他们发生冲突时尤利西斯订的座位,伊容将长发绑在脑后,手中拿了一杯热茶暖着。   他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那时候他们的剑拔弩张,被子弹击破的地板早已经修补好,现在看不出任何其他的痕迹,尤利西斯按他所记的伊容的喜好点了几道清淡的菜,又回来把菜单递给他,轻声问道:“亲爱的还要不要再吃点其他的?”   伊容喝了口热茶,接过菜单看了两眼,问道:“你没有点你自己的吗?”   尤利西斯脱下军装外套,蹲下来盖在了他的腿上,又细心地整理了一下,正准备起身的时候,伊容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尤利西斯,不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尤利西斯顺从着他的动作,几乎是乖巧地依附在了他的身边,他抬起自己的手吻了吻伊容捏着他手腕的手指,轻声道:“我服侍你,亲爱的今天带我回家吧,好不好?”   “等你睡了我会自觉回去的。”   伊容嗤笑了一声:“少将不是可以动用自己的权利添加指纹吗?整个贝尔加莫城都是你的,你可以在任何地方来去自如。”   “我不敢了,”尤利西斯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道:“我真的不敢了,长官。”   “请原谅我的越界,亲爱的。”   伊容冷笑着反问道:“你做的这些事还少吗?”   两年前尤利西斯私下把他的办公室改到了自己的旁边,公权私用调查他的籍贯和喜好,一年半以前借着公务的名义骗他情人节出来被迫“约会”,一年以前公权私用在伊容的门锁上偷偷加了自己的指纹,每天用陌生的号码给他的办公室里送各种各样的玫瑰花,这一桩一件,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次次不落地都被伊容打过,尤利西斯却依旧乐此不疲。   他顶着满身的伤痕开玩笑似的把刑鞭送到伊容的手上,被打了十八鞭后脊背上鲜血淋漓,他用舌尖舔掉鞭子上自己的碎肉,握着伊容的手指给他揉捏手腕,明明求饶的是他,说受不了的也是他,蓝色的眼睛里绪满了因为疼痛流出的生理眼泪,可尤利西斯缓过来后,依然跪在伊容面前,手臂搂住他的腿轻轻地问:“亲爱的,你满意了吗?”   其实可以说,伊容绝大部分的暴躁,并不是全都因为止痛药的副作用而引起的,而是尤利西斯一次又一次的无底线纵容,才造就了他如今极差的性格,伊容想控制,却又在药物副作用下彻底沦陷在了暴虐的快感里,尤利西斯是承载他一切失控的容器。   尤利西斯垂着眼睛思索了片刻,轻声道:“以前的那些事,你已经罚过我了,亲爱的,我已经吃够教训了,往后再也不敢了。”   他抬起一双澄澈的眼睛,举起四根手指,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做了。”   尤利西斯顿了一下,又追加上一句:“死誓。”   伊容慢慢道:“尤利西斯少将发的死誓,和睁眼说瞎话没什么区别。”   “亲爱的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尤利西斯半跪在他身边,手臂低垂下来,他一只手拉着伊容的风衣下摆,另一只手已经顺着伊容的裤管抚摸上他的小腿,带着暖意的肌肤一寸一寸在指尖下更加灼热,尤利西斯将下巴轻轻隔在了他的腿上,仰头看着伊容的脸笑问道:“亲爱的是不是起反应啦?”   “你好久没碰我了,有没有想我呀?”   伊容靠着椅背,手指间抬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他面色漠然冷淡,似乎根本察觉不到尤利西斯那只蠢蠢欲动不停试探的手,尤利西斯见他没什么反应,动作越来越放肆,他已经完全跪在了地上,手指掀开桌子的垂帘,微微移动了一下膝盖,整个人便都藏在了桌子底下。   他撩开伊容座位方向的桌帘,只露了一张脸出来,尤利西斯用手指勾了勾他的腰带锁扣,然后趴在了他的腿上,此时恰好服务员端着菜盘过来,伊容将桌帘放下盖住尤利西斯的脸,接过菜盘放在了桌子上。   服务员似乎认出了他:“伊容长官?”   伊容微笑点头:“你好。”   服务员给他续上杯子里已经喝了大半的热茶,轻声道:“这几天天气很冷,一直在下雪呢,长官喝点热茶暖暖吧。”   “谢谢。”   伊容拿起杯子轻抿了一口,茶水有些烫,烫得他嘴唇有些泛红,桌子底下尤利西斯的手指再次不安分了起来,他摸上伊容的小腿,轻轻揉捏着,缓解了他持续两天的痛意,伊容动了动腿,没有阻止他,尤利西斯胆子更大,俯身用舌尖轻舔了下他的膝盖,湿润的触觉透过薄薄的布料,伊容能感受到尤利西斯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最近前线一直在打仗,每天的死亡数字都在上升,”服务员皱紧了眉,轻轻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道:“愿天主保佑帝国的勇士。”   “也保佑伊容长官平安健康。”   伊容微微笑着回道:“谢谢您的祝福。”   尤利西斯趴在他的腿上,听见脚步声走远了,他掀开桌帘仰头看着伊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的天主不能保佑你,我能。”   伊容低头看他,挑眉问道:“你是我的天主吗?”   尤利西斯抚摸着他的小腿,闻言笑了一声,道:“他们是庸俗的人,所信奉的神明只会传授给他们一些所谓和平大爱的陈词滥调,念诵的经文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东西。”   伊容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你又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和天主作对的恶魔撒旦吗?”   尤利西斯凑近他,乖巧地任由自己的下巴被捏在伊容手里,笑道:“我不是天主也不是撒旦。”   他的手搂紧了伊容的腰,轻声道:“我是伊容的尤利西斯。”   伊容似乎不为所动,他松开尤利西斯的下巴,腿上的军装外套被他往上拉了拉,尤利西斯将下巴搁在他的腿上,轻声问道:“嗯……亲爱的要不要享受我精彩绝伦的服侍?”   伊容道:“少将不会用词语就不要用。”   “享受完就原谅我之前的冒犯,好不好?”   尤利西斯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腰带上,似乎只要伊容淡淡地回答一个敷衍的字,他就能像被招揽的无底线的男妓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迷离而隐晦的□□。   伊容拿起桌上的杯子,垂手搁在了他的唇边,问道:“少将要不要先喝点水?”   茶杯已经被抵在尤利西斯的唇边,他能感觉到刚烧热的茶水滚烫的温度,热腾腾湿润水气烘烤着他的下唇,这无疑是一杯喝了就会将舌头和喉咙一起烫坏的岩浆,尤利西斯抬着眼睛看他,然后轻轻地咬住了杯口,伊容扶着杯子,垂眸冷淡地看着他把所有的热茶全部喝了下去。   伊容收回杯子,尤利西斯嘴里未痊愈的伤口再次被热水撕裂开,他的额头上泌出了汗水,微微张着口喘气。   伊容问他:“好喝吗?什么味道?”   尤利西斯的手有些颤抖,控制不住地抓紧了伊容的衣摆,他蓝色的眼睛里含了一层水光,抬起脸来的时候,就像是被欺负狠了娇气的贵族少爷。   “很好喝,丁香花的味道。”   伊容看了眼透明茶壶里的茉莉花茶叶,微微沉默了一下,道:“这是我给你的祝福,保佑你,尤利西斯。”   保佑你能活着通过我的审判。 第83章 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   夜色朦胧, 树影幢幢,雪已经停了,街道上冷冷清清, 昏暗的路灯透过繁乱的银杏叶,在雪地上投下一片婆娑光影,硬皮军靴踩在僵冷的雪花上, 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亲爱的,你真的轻了好多。”   尤利西斯感受了下背上伊容有些轻飘飘的重量, 双臂扣紧了他的腿,伊容的手臂环在他的脖颈处,唇间带着湿润的热意喷洒在他的领口,眼睛半合着,似乎想要睡着。   尤利西斯原本点了很多菜, 都是按着伊容的口味点的,可到最后这些菜品大半还是被伊容喂到了他的口中,伊容这个想要来吃饭的人反而没吃多少,他只点了一瓶度数有些高的白酒, 和尤利西斯两个人分着喝完了, 到最后他们都产生了些许醉意。   伊容从椅子上想要站起来的时候, 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膝盖上的军装外套散落在地上,尤利西斯连忙伸手接住了他。   “背我。”   尤利西斯听见他慢慢说道:“我喝醉了,尤利西斯,你背我。”   那双琥珀色眼睛依旧平静冷淡, 尤利西斯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无法辨认他到底喝醉没有,但这句类似于撒娇的话还是让他克制不住地想要再多靠近伊容一点儿, 雪地里的空气又干又冷,雪花混着僵硬的泥土形成冰层,一不小心滑倒就会让人摔个四脚朝天,可背上轻飘飘的重量仿佛全世界一般压着尤利西斯越来越软的心脏——他的爱意克制不住地早已经散在了昏暗的灯光下。   我爱你啊。   我爱你,伊容。   尤利西斯想问他是不是腿伤又再次发作了,他能感觉到伊容走路越来越力不从心,可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问出口,伊容在外看起来温和有礼,是所有军官眼里知进退,懂是非的一位优秀绅士的情报官,可尤利西斯能看见真正的他,他实际上是一个相当傲气的人,他不喜欢别人提及他受伤的腿,不喜欢别人来劝他去动手术,他讨厌被权利裹挟,讨厌被迫的捆绑关系……   尤利西斯是这个让他最讨厌的人,所有能让伊容生气的事,他差不多全都做过一遍了,因此也次次被打得浑身伤痕,尤利西斯不想让他生气的,可如果他不这么做,像伊容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将他划入更亲近的范围内。   伊容是独立于一切之外的,那朵孤高的浮云。   用身体和手段换来的畸形亲近,廉价又肮脏,尤利西斯一边为此愧疚着,一边又深深地沦陷进去……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如果他能为伊容而死的话,偿还这些罪孽,那将会是尤利西斯最期待的事情。   “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的手心里紧张得泌出薄薄一层汗,爱人就这么乖巧地趴在他的背上,他能感受到伊容胸口的体温,紧紧贴附着他每一处骨骼。   “……我在,亲爱的。”   伊容的手指探入他的领口中,冰凉的触觉让尤利西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细小的寒风卷起口哨,伊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愈发清晰。   “尤利西斯,我冷。”   尤利西斯腾出一只手将伊容的手指放入自己滚烫的心脏处暖着,轻声安抚道:“快回家了,回家就不冷了。”   尤利西斯加快了脚步,风声夹杂着雪地里“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是一张和缓的音乐唱片,他想起来伊容常听的那首无聊都舒缓纯音乐,顺着记忆里的曲调轻轻哼出声,像爱护子女的父母,在雷雨交加的夜晚,为摇篮中的孩子唱着轻缓的安眠曲。   伊容将头搁在他的肩膀处,他或许是真的醉了,或许又是借此机会,肆无忌惮地展现他真实的脾气性格,帝国内部原本就是一个另类混乱的战场,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但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是他在审判庭高举四指的宣誓——“我的意志跟随伟大的帝国前行,我将用背叛者的血染红鲜艳的胜利旗帜。”   ——我来自审判庭。   ——审判者伊容,在此立誓。   “尤利西斯。”   伊容搂紧了他的脖子,轻声道:“尤利西斯,我的腿好疼。”   尤利西斯闻言浑身都僵硬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样一句话,伊容从来不示弱,或许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那个情绪稳定,心脏强大的情报官,可归根到底,伊容也只是个二十多岁,需要父母爱护的孩子,尤利西斯忘了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此时他因为这句话陷入了无尽的愧疚之中,伊容的腿伤,他从来没办法帮上什么忙。   他曾经提过伊容的腿,劝他做手术,劝他好好休养,可换来的却是毫不留情的辱骂,那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尤利西斯只是在想:……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   他对于伊容的孤高傲气后知后觉,知道自己不能用他的腿伤来奉上可笑的怜悯,这会把伊容放在一个他极其心疼的位置,这是不对的,也是叫伊容自抑且不齿的,所以他把自己全然奉给了这朵孤傲的浮云,来乞求他能看上自己一眼。   他也好疼啊,伊容疼一分,他遭受的反噬就比这更加多上十倍。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轻声回答道:“亲爱的,我永远陪着你呢……尤利西斯永远陪着你。”   他想问:“你是不是没有吃止痛药啊?”   又或者是:“药是不是很苦?”   成堆的水果糖放在伊容的办公桌上,他看都不看一眼,全部扫进了垃圾桶,后来尤利西斯学会了每天偷偷往他的口袋里面放糖,可伊容还是不领情,他不吃也不看,就那么放着,尤利西斯感觉自己好像也被冷落了。   最后他只是说:“尤利西斯会永远陪着你。”   他们路过常明的广场,属于帝国第四军的军旗高高悬在半空,烈烈作响,伊容似乎酒醒了一些,他抬头指着高空中的第四军军旗,问道:“尤利西斯,你知道我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尤利西斯轻声道:“亲爱的,我希望你最重要的,是你自己。”   伊容笑了:“长官想要我和你最重要的是一样的吗?”   尤利西斯道:“一样最好,不一样也没关系。”   他的心里,伊容比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分量都要更重。   伊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尤利西斯,那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   再次提起那个简答问题,尤利西斯想起自己两次错误的答案,正确的答案究竟是什么,这不重要,假如伊容第三次问起他相同的问题,他的回答依旧是——你。   夜空中薄雾弥漫,尤利西斯背着他转入最后一条街,朦胧的月光洒下来,照在两个人的脸上,伊容忽然命令道:“停。”   尤利西斯依言停住了脚步,他感觉到背上的伊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这天夜晚没有剑拔弩张,没有辱骂暴行,尤利西斯生出了一种梦幻而又不真实的错觉,细想之下,又是一阵阵的心脏颤动,他的爱人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脆弱,伊容也会怕冷,他也会喊疼。   但他没有把这种心疼表现出来,尤利西斯没有说“我好心疼你” “你好可怜”又或者是“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依靠我吧”这样的话,伊容从来都不需要。   有些刺目的亮光横在尤利西斯眼前,他抬眸看过去,没有眨一下眼睛,视线里是他和伊容在夜空下的模样,屏幕有些昏暗,伊容手拿着相机,“咔嚓”一下按下了快门,尤利西斯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照片心想:这大概可以当他的遗照,伊容会带着这张照片回到联邦,就像永远带着他一样。   伊容收起相机,轻声道:“放我下来吧。”   尤利西斯蹲下来将他轻轻放在了雪地上,伊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然后回身指着广场上飘扬的旗帜,道:“你最重要的……”   “是它。”   尤利西斯随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是你。”   伊容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走得很慢,尤利西斯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他的脚步,军靴踩在脚印上,就像是和自己的爱人更加深入地接触了。   伊容看着地面上交错的影子,转身向他伸出手:“少将服侍得很好。”   “走吧,我带你回家。”   ……   伊容毫不意外地受寒了,尤利西斯把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甚至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的手,可大概是因为伊容本来就体弱,曾经的腿伤让他发过无数次高烧,所以仅仅在雪地里待了半个小时,伊容就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尤利西斯把伊容抱到了卧室里,找了感冒药喂着他喝下,在厨房找了半天,勉强找出一些东西,打算要给伊容煮一碗热汤暖暖,屋内的暖气开得不高,还有点微微的冷,尤利西斯撩起袖子,露出了满臂新旧交错的伤痕,冰冷的水透过他的指缝流入下水道。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伊容并不是一开始就对他这么坏的,他也温柔地对他说过话,就像今天一样,可尤利西斯想要的太多了,他竟然想得到伊容的爱,所以一股脑儿地陷了进去,用尽一切手段想让伊容留在他的身边,刚开始是一些不大不小的情报,后来是身体,最后是他的心。   这些东西,都被他以献祭的方式,送给了伊容。   背叛帝国泄露军密,这件事审判庭迟早会把他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尤利西斯现在走的路已经算得上是一条死路了,他看着锅里煮沸的汤,蒸腾的热气熏着他满是伤痕的手指,他想他不会和伊容站在对立面,尤利西斯不效忠于那面高挂在半空中的军旗,他的背叛能让伊容获得利益,能让他高兴,能让伊容记得他的功劳,把他的样子刻在心底,这其实已经足够了。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尤利西斯轻轻皱了下眉,没有过多劝导,他将滚沸的汤盛在小瓷碗里,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伊容依旧没有从浴室出来,尤利西斯起身来到毛面玻璃门前,轻轻敲了下浴室的门,声音轻快道:“亲爱的,我给你煮了汤,赏我的脸喝一点吧……”   浴室内除了水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尤利西斯呼了口气,抬高了声音问道:“亲爱的需要我的服侍吗?”   “我给你暖暖身体?”   浴室内依旧没有声音。   尤利西斯有些担心他睡过去了,手指试探着拧了下门把手,意料之中地没有打开,门从内反锁,毛面玻璃窗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尤利西斯开始紧张了,他压制住手指间的颤抖,准备去杂物间找找有没有可以撬锁的东西,可他只犹豫了一秒,便放弃了这个选择,转而右手握拳想要将玻璃锤开。   “咔嚓”   在他的拳头还没落在玻璃上之前,门被打开了,没等尤利西斯看清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状况,一股熟悉的大力猛地扯住了他的头发,尤利西斯猝不及防惨叫一声。   “混账!”   怎么突然……?   “砰!”   伊容将他用力摔在浴室的地面上,冰冷的水从他头顶倾泄而下,尤利西斯几乎全身被冷水浸透,冻得他有些发抖,手臂上未痊愈的伤口被冷水浸泡,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伊容半蹲下来,看着眼前狼狈的尤利西斯,那阵怒气却依旧没有停歇下来。   “尤利西斯,你真的是……”   时间拉回到十分钟之前。   伊容从床上爬起来,他喝了酒,浑身都是酒气,准备去简单洗个澡,正巧这时候来了电话,他一手拿着电话接通,一边去浴室放了热水,哗啦哗啦的水流掩盖了他电话的内容。   “长官,布莱克没有出境,他在贝尔加莫城边境被人射杀身亡了。”   伊容手指一顿:“什么?”   “布莱克长官,在贝尔加莫城边境被人秘密射杀了。”   那边又重复了一遍,伊容抬头看着面前带着一层水雾的镜子,撑在洗浴台上的手紧紧蜷缩,他抬手将镜子上的水雾抹去,只看得见一双带着无尽怒气的眼睛。   布莱克被射杀,在贝尔加莫城边境。   这事有九成可能是尤利西斯干的,剩下一成是他被人诬陷,但现在事实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布莱克死在贝尔加莫城是事实,尤利西斯根本没给他自己留退路。   他曾经向伊容说过,他怀疑布莱克已经知道了伊容的真实身份,手里的枪子弹早已经上膛,尤利西斯把这一枪打了出去。   站在尤利西斯的立场上,在伊容是他最重要的人这个前提下,他的做法没有一点问题。   可是他这样做,却让伊容从头到尾的计划,全线崩塌。   妈的。   功亏一篑。 第84章 你和别人做了交易吗?   尤利西斯的后脑被狠狠磕在浴室的白瓷地板上, 他短暂失神了一瞬间,冰冷的水从喷头里倾泄而下,地上带着血色的液体染红了他白色的衬衫。   ……?血?   尤利西斯艰难爬起来, 他仰起头看着伊容苍白的脸,在他的嘴角边发现了些许血迹的残留。   伊容吐血了?   怎么会……?   尤利西斯半跪在地上,伸手想撑着洗手台站起来查看情况, 他的手还没碰到洗手台,一只手忽然用力扯住了他的手腕, 将他带着站起来,没等尤利西斯站稳,伊容伸手扯着他的头发,将尤利西斯的头按入了灌满冷水的洗手池里,窒息的感觉瞬间喷涌上来, 大量带着寒意的水灌入了他的鼻腔,尤利西斯张着口无法喘息,手指在空气中胡乱地颤了两下,伊容的手指死死按着他的后脑, 这一刻尤利西斯想不到任何其他的事。   他只记得, 伊容吐血了, 他好像吐血了,是生病了吗?还是受伤了?   尤利西斯害怕伊容在审讯室里被布莱克严刑逼供过,又或者是他伤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伊容的性格决定了他这样的人不会把伤处袒露给别人看,即使这个人是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没有挣扎, 他的手指摸索着抓住了伊容被冷水浸湿的睡袍一角, 越来越多的水从他的鼻腔灌入,那种越来越迷蒙的失重感几乎完全吞噬了他, 死神的镰刀死死地抵住了他已经没有任何生息的脖颈。   要死了,要被伊容就这样淹死在这里了……   他,他还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吗?   买票离开……伊容这么聪明,他一定会想到这里的,或许在他的尸体彻底冰冷僵硬之前,伊容已经回到他的联邦了……   哦……联邦……   尤利西斯紧闭着双眼,冰凉的水浸泡着他的脸,喉咙里灌入无数越来越多的冰雪,堵塞住了他的思想,尤利西斯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和伊容说,他拼命地想,那段明明暗暗的思绪却怎么也捉不住,尤利西斯开始微微地挣扎起来,伊容扬手抬起他几近窒息僵硬苍白的脸,水珠从他的面部不断滑下,尤利西斯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下一刻,伊容却再次将他按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   那个数字,密码的第二位!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伊容。   尤利西斯想要挣扎,伊容的手却用力抓着他凌乱的湿发,死死地按着他的后脑,尤利西斯几乎已经没有了任何其他的力气,他拼命地抬起手,摸索着找到面前的镜子,指尖是湿润的雾气,尤利西斯的手指在镜子上按住……   第二个数字是什么?   是什么来着?   尤利西斯大脑空白了一瞬间,正准备将他想起来的数字写在镜子上,一只手忽然将他拉出了一望无际的深海,死神的镰刀在他的面前破碎,他忍不住咳出了大口大口的水。   “尤利西斯,”伊容抓着他的头发,将镜子上的水雾抹去,然后用力将手中的人砸在镜子前,沉声怒骂道:“尤利西斯!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   尤利西斯看着镜子里模模糊糊的脸,那双蓝色的眼睛红肿而无神,发丝凌乱,是十分狼狈的样子,这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夜晚伊容在雪地里拍的那张他们的合照,仅仅过去半个小时,那幅温柔的画卷就已经被烧得干干净净。   从被伊容冷落,到雪地里的温情,从他们一起拍下的那张照片,到现在伊容抓着他的头发叫他看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跌宕起伏,真的是……像电影一样。   尤利西斯张口,轻声回答道:“……亲爱的,我是尤利西斯,我是你的。”   永远是,如果被伊容拥有,被他亲手掠夺去自己的生命,如果心脏能完全融入爱人的骨血,为他奉献出一切,如果伊容能吃掉他……如果伊容能吃掉他的话……   尤利西斯的身体开始发抖,他压抑住内心的躁意,看着镜子轻声问道:“亲爱的,我给你煮了汤,你想不想喝一点啊?”   伊容用力抓着他的头发,反手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一直没有断,尤利西斯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继续温声劝道:“你受寒了,喝点汤暖暖,好不好?”   伊容将他摔到一边,尤利西斯抓着洗手台及时稳住了身体,他透过镜子看见伊容擦去了他嘴角溢出的血迹,然后将手放在水龙头底下,潦草接了一口冷水仰头灌进喉咙里,混着手心里的什么东西喝下去了。   尤利西斯细微地眨了下眼睛,双手扶着洗手台,进水的脑子让他的思绪彻底断掉了一块,鼻腔里残留的水珠流出来,落在积满冷水的池子里。   伊容喝下止痛药,他靠着浴室墙壁仰头艰难地喘息了几口,勉强抑制下去内心的烦躁,这是他开发的药物,药效十分明显,仅仅才过了一分多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伊容小腿间那种裂骨的痛意已经完全消失了。   致瘾性药物,不仅摧毁了他的身体,还一并使他的思想理智,完全崩塌了。   尤利西斯回头看他,轻声问道:“你受伤了吗?伊容。”   伊容靠着墙壁,慢慢滑落下来,几乎是毫无形象地坐到了满是积水的地上,尤利西斯见状半跪下来,挪动脚步凑近到他的身边,手指抹去他干净的眼睛下被溅上的水珠,他忘了自己的全身都已经湿透,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伊容脸上的水渍便滑落到了下巴,看起来像是流了一串泪。   “发生了什么?”   尤利西斯的手指不断颤抖,他看着眼前低垂着眼眸的伊容,声音已经哑了大半:“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亲爱的,告诉我,我帮你啊……”   尤利西斯低声恳求道:“我可以帮你,伊容。”   “你帮我什么?”伊容抬起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已经重新恢复了一片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态和暴行都是一场噩梦,他冷笑着张口问道:“尤利西斯,你能怎么帮我?”   他的计划,从头到尾,完全被毁掉了!   尤利西斯挪动双腿,完全跪在了他的面前,他伸手抓住了伊容的双肩,低声道:“我听你的话呀,你叫我怎么帮你我就怎么帮你,伊容,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能保住你。”   伊容缓了口气,他试图冷静下来,心里的躁意却再次一股一股地翻涌,他回想了一下原本的计划,如果布莱克活着回到中心城,向审判庭传达了他的意愿,那么那边就会知道尤利西斯的归属权在哪里,伊容在权利中心浸淫多年,不至于这点儿话语权都没有。   一个人背叛还好,军密已经被指认泄露,那么伊容完全可以用一些不大不小的军密情报,来让尤利西斯逃脱死亡的结局,也完全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贝尔加莫城耽搁两年,不过一番严惩肯定是跑不了了,伊容确认尤利西斯能受得住。   但他忘了这一茬,尤利西斯说听他的话难道就真能像一个机器一样听他的话吗?他原本就是一只疯狗,再怎么在他面前乖巧,内心里也总是疯狂且扭曲的,他说要杀了布莱克就绝对不会等到他真的出境,他说要为伊容掩盖罪行就决绝地把那一枪真的打了出去。   完全没想过给他自己留一条活路。   现在尤利西斯的背叛,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   按照以往的做法,作为审判尤利西斯的人,伊容应该将他直接扣下来押送回审判庭接受审问,但是……   “尤利西斯。”   伊容按了下跳动不止的太阳穴,叫了一声面前这人的名字。   尤利西斯道:“我在,亲爱的。”   “我永远在。”   他像是许下什么决绝的承诺一样,紧握住了伊容的手,两只冰凉的手相碰,伊容没有挣脱,他沉默了片刻,道:“接下来我说的话,你每一个字都要记住。”   尤利西斯道:“好。”   伊容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腿,道:“10月10日,你受了二十道重刑鞭。”   尤利西斯点了下头,道:“是,我知道。”   伊容继续说道:“你受的伤很重,接受了三天的治疗后,于10月15日坚持出席了审判庭代理负责人布莱克先生的审查会议。”   尤利西斯顿了一顿,轻声道:“亲爱的打得不重……我很快就……”   “少将伪造治疗记录比私下添加指纹总要容易得多吧?”   伊容用力掐住了他手腕上的伤口:“尤利西斯,鞭刑很重,前两天你没有爬起来,10月15日出席会议后继续治疗,伤口发生了感染,引发高热,被医生诊断住院三天。”   尤利西斯“嗯”了一声,他想这大概是伊容的什么计划,需要他的帮忙,所以并没有深究。   伊容呼了口气,继续道:“10月15号到18号,你完全没有离开过医院。”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他扬起一个笑容,轻声道:“我明天还有工作,亲爱的。”   伊容盯着他,然后微微起身,用手抓着他的颈领用力撞向了洗手台,“砰”地一声,洗手台被重力磕出了一个残角,尤利西斯的额头流下掺着瓷沫的血迹,他被迫仰头看着天花板,有液体流入了他的眼睛里,不知道是血还是水珠。   “亲爱的好凶……”   尤利西斯的额头肿起来,已经破了一块,他摸着那块肿起用力按了一下,更多的血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几乎染红了半张脸,伊容冷眼看着他的动作,低声道:“少将现在有理由请假了。”   尤利西斯看着手里的血,轻声道:“如果亲爱的能把我玩弄得下不来床,我也可以请假的。”   伊容问道:“伪造治疗记录,伪造假条,少将应该会吧?就像你杀洛迪赛那一次一样,混淆视听。”   尤利西斯闻言手指轻颤了一下,蓝色的眼睛里显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伊容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道:“10月19日你出院,和我进行剩余的工作对接。”   尤利西斯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伊容,手指甲已经完全嵌入了伤痕累累的手心。   伊容坐在地上,靠着墙壁,抬手捏起他的下巴抬起来,“这几天的军务,你要么交给艾伦,要么交给我,那些纸上不能有你的笔迹。”   尤利西斯轻声道:“我把重要的交给你。”   伊容点了点头,他身心俱疲,扶着墙壁站起来,问道:“汤还热着吗?我去喝一点儿。”   尤利西斯仰头看着他,手指拽着他的衣摆,轻声回答道:“应该已经凉了,我出去给你热一热,好吗?”   伊容低头看他,道:“我自己热,你去把额头上的伤口处理一下,药箱在我卧室的柜子上。”   尤利西斯道:“好。”   伊容看着他依旧没有松开的手指,移眸看向他有些沉重的蓝色眼睛:“尤利西斯?”   “你还有什么事吗?”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他慢慢站起来,靠着身后的洗手台,低着头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抬起眼眸,正视了伊容琥珀色的冰冷双眸,咬着牙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件事?”   伊容站在原地,闻言轻笑了一声:“什么事?”   “尤利西斯,你的脑子被撞傻了吗?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暴露身份是没有办法的事,尤利西斯已经因为指使杀□□杀布莱克,触摸到了死神的镰刀,如果尤利西斯继续问下去,他只会得到那个最后正确的答案,伊容微笑着站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真正的对峙来临。   尤利西斯盯着他,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这位帝国少将的脊背从来没有弯下去过,即使在战场上面临死亡,即使被最心爱的人鞭打到半死,他依旧能笑吟吟地面对下一场更加惨烈的泪眼戏剧,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伊容刚刚命令他记住这些话的时候,尤利西斯的脊背弯曲下去了。   他抓着伊容的手腕,一寸一寸地挪动到他冰凉的手指间,然后慢慢滑落跪了下去,伊容手指用力想将他拉起来,尤利西斯却仰头看向他,蓝色的眼睛里不再有轻佻的笑意,不再有任何沉着冷静,那双宝石般的瞳孔中,溢出了成串的眼泪,他慌乱地紧紧握着伊容的手,哽咽问道:   “你,你和别人做了交易吗?” 第85章 如果你的意志与我相同   “嗯?”   伊容陷入诡异的疑惑和沉默, 他以为尤利西斯会看见细节真相后会愤怒地找他对峙,他以为这个人大约能想到他这么做的最终目的,进而猜测到他的真实身份, 伊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来自一只疯狗的愤怒,他会看着尤利西斯带着气愤的眼神逼近他,然后将手/枪或者是刀子, 用力地抵在他的脑门上。   然后他会向尤利西斯解释一切,静静地看着他无可奈何为了活命而收起杀意勉强愿意与他合作, 即使前一分钟,他们还在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可为了那广场上的第四军军旗不会染上他们两个人的血,尤利西斯只能按捺住他疯狂的杀意, 重新变回一只可能冷脸又听话的小狗。   可现在尤利西斯这么涕泗横流地跪在自己面前,嘴里说着什么“你和别人做交易”的话,他颤抖的手臂紧紧搂抱住了伊容的双腿,湿润的触觉渗入他的皮肤, 伊容下意识地想要后撤, 下一秒却又被尤利西斯紧紧捏住了衣角。   伊容:“…………”   “你想干什么?”   尤利西斯哽咽出声, 他哭得已经没有了任何形象,脸上血泪交融,看着很是滑稽,伊容扯了扯嘴角,没有笑出来, 其实尤利西斯的话还是很言简意赅的, 他能明白尤利西斯在问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像他这样敏锐的疯狗, 不应该猜到与事实南辕北辙的地方去。   在伊容来到贝尔加莫城之前,他已经听说过尤利西斯惨不忍睹的名声,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强劲的对手来看,可对手会这样跪在他的面前哭得像个傻子吗?   或许尤利西斯原本就是一个被所谓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傻子。   尤利西斯没有丝毫形象地扯着他的衣角,伊容往回拉了拉自己的衣服,没有扯动,他看着衣服上的褶皱沉默了半晌,问道:“尤利西斯,你想知道事实吗?”   “不!不要!”   明明是尤利西斯发问,明明是他想要知道所谓的“事实”,可当伊容想要将一切告诉他的时候,从来一往无前自负且疯狂的尤利西斯,第一次退缩了。   他甚至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双手捂住了耳朵,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伊容拉着衣角抻平,他靠着浴室门,有些无奈地看着地面上的尤利西斯,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束手无策。   既定的剧情不由他发展,尤利西斯低着头不肯接受他将要说出口的事实,实际上伊容是一个相当好说话的人,尤利西斯既然不想知道,那么他也不会强迫这个人走入划定好的剧情线,往往开辟另一条道路,才是他所擅长的。   “闹够了没?”   伊容靠着门框淡淡问,他打了个哈欠,道:“尤利西斯,我的汤要放凉了。”   尤利西斯低着头,轻声道:“我重新给你做……亲爱的。”   他刻意地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语气,似乎是在强调什么,伊容没有注意到,吃完药的他十分好相处,他拿了条干燥的浴巾扔到了尤利西斯身上,看着他愣愣地顶着一块白布抬起头,那双蓝色锐利的眼睛里全是惊慌,周圈已经红肿了一片。   “我欺负你了吗?哭成这样。”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他俯身朝着伊容爬过去,更加凑近了他,然后屈膝仰起头,手指发抖地去解他的浴衣带子,伊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用脚轻轻踢了下他的膝盖,沉声道:“别动我衣服,离远点。”   尤利西斯的手停住了,伊容低头看了眼衣服上那个简简单单的蝴蝶结,尤利西斯颤着手解了半分钟都没解开,可他轻轻一扯,两条带子就那么落了下来,尤利西斯的眼睛亮了亮,他抬起手臂握住了伊容垂落在身侧的手,然后抬起身体向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伊容皱了下眉,按着他头上的浴巾胡乱给他擦了下头发,然后挥开尤利西斯的手,重新将衣袍系上,尤利西斯瞬间愣住了,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个字。   伊容转身去客厅看他的汤,他俯身用手摸了摸碗壁,汤还是温的,可能喝到嘴里会有些凉,伊容算不上多娇气,前些年还在战场上的时候,他渴得狠了,甚至喝过战后的污水,莱恩认为这大概就是他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止痛药的副作用,伊容这具身体已经算得上是半个空壳子了。   “汤凉了。”   伊容看着跟出来的尤利西斯,理所当然命令道:“给我热一热。”   尤利西斯端着碗将汤重新倒回锅里,打开了火,热汤不需要多长时间,仅仅三两分钟,那份汤就被尤利西斯重新端了出来,他将碗轻轻地放在了伊容面前,伊容拿起勺子试了一口,果不其然被烫到了舌尖。   尤利西斯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他连忙给伊容倒了杯凉茶,实话说,伊容实在不是一个很会照顾自己的人,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口中那口滚烫的汤,然后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尤利西斯半跪在他面前,垂着头低声道:“没什么。”   伊容舀了舀碗里的汤,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想问,可能我攀上了其他的军官,才能知道你设计枪杀布莱克的事情?”   尤利西斯咬了咬牙,恨恨道:“没有。”   伊容笑道:“尤利西斯,你第一次这样口是心非呢!是觉得自己得不到答案,就当做这事没有发生吗?”   尤利西斯猛地抬起头,往伊容的方向凑近了一点,用力抓住了他的衣袖,他张了张口,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一切其他的情绪,看着他眼里的恐慌,伊容开始有些怀念他贱兮兮轻佻又不要脸的时候。   “我是想告诉你的,”伊容看着他,淡淡道:“但是如果你不想知道,我不会强迫你听。”   尤利西斯的手在战栗,他的嘴蠕动了一下,道:“我不听,我不要知道。”   伊容道:“你会错过一些事情。”   到最后他生命耗尽,尤利西斯连发泄他被欺骗怒气的地方都没有,最终他或许也只能靠身体上的疼痛牢记这种屈辱,带着它进入黑暗的坟墓。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我不要知道。”   伊容叹了口气,抬臂用手指抹去他额头上的血迹,这一瞬间,尤利西斯像是得到了什么鼓励,他用力抱住了伊容的腰身,他想他或许能违背本能,靠狡诈欺骗获得的陪伴,本来就不能再要求唯一,尤利西斯心想:他要竭尽全力,做伊容最强大的助力。   只是……   “别丢下我……”   他不知道与伊容做交易的那个军官,是什么样的职位,以往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疯狂的天才战争狂魔,可如今少将这个军职让他几乎有些自卑了,尤利西斯抬起眼睛,道:“亲爱的……我这段时间攒下的军功,已经够升中将了。”   伊容挑了下眉,难得夸赞了他一句:“那很好啊。”   尤利西斯咬破了嘴里的伤口,道:“我能为你做任何事,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帮你拿到的。”   伊容伸出手指点了下他的额头,轻声道:“尤利西斯,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知道!!”   尤利西斯忽然抬高了声音,伊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他微微向后靠着沙发,尤利西斯闭眼收敛了一下泄露的情绪,他咬着牙,道:“我…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他原本想说“我才是那个你最亲近的人”,可尤利西斯用三秒钟回想了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自从罗切斯特那场战争后,伊容再也没有和他做过任何交易了,亲吻拥抱,几乎全都是在各种突发情况下他才能得到的,尤利西斯不想成为伊容被搁置在一旁落灰的旧物。   残刀会生锈,明珠会蒙尘。   他会被伊容忘记的。   他用手抬起伊容赤/裸的脚,俯下身去,亲吻了他冰凉的足尖,伊容看着他的动作,没有阻止他,只是轻轻道:“尤利西斯,我大概做错了一件事。”   他天生为审判庭而生,伊容熟读任何一条帝国法律条文,这场名为审判的计划原本只是针对尤利西斯设下一个圈套,只是伊容下意识将它合理化了。   ——帝国军官在任何情况下不得泄露军密。   原法律条文是这样,尤利西斯早已经违背了这个规则,他坦然地将几乎所有军密都告诉了伊容,可这只是……这只是伊容钓鱼执法的结果,不是真实的。   尤利西斯握着他的脚尖,抬起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会走到更高的位置的,我会帮你的……我,我会申请上前线,得到更多的军功……”   “不需要。”   伊容打断了他。   尤利西斯的瞳孔紧紧收缩了一下,他垂了垂眼眸,复又抬起:“他们是废物……”   伊容挑眉:“什么?”   “他们是废物,没有人比我更有战争天赋,没有人比我更听话更漂亮,没有人像我一样能心甘情愿做你脚下的狗……”   伊容没说话。   尤利西斯抬手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满身的伤疤,他沉声道:“我的体质非常好,不会轻易被你玩弄死……”   “你想要什么样子的我,我都能很快学会,我很有天赋,他们加起来都追不上我的能力。”   尤利西斯的眼中的情绪变化了,伊容从中看得见属于一位帝国军官真正的杀气,坚定又冰冷,伊容从心底一直认为,尤利西斯不会是卑微的人,他野心昭昭,不是低贱的狗,而是一头可以厮杀的狼,即使这样跪在他的面前,也只是表达对他一个人的顺从。   他想要来自伊容的爱,就能做到极致的低贱,如果他想要一个更高的军职,也完全能做到极致的拼杀,接受,突破,明白,伊容已经完全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尤利西斯是磋磨后依旧锋利的刀刃。   或许说是,他从来不认为那是磋磨,只是为了得到爱能做出最违背常人底线的事,他把自己当作工具,当成一条狗依附在他的身边,把所有东西全部奉上,献上最诚恳的忠心,他在求爱的这方面能做到这一步,在其他方面也绝对不会差。   伊容看着他,闭了闭双眸,道:“尤利西斯,如果你的意志与我相同……”   “我的意志与你相同!”   尤利西斯几乎是急切地说出了这句话,他手指颤抖着握住了伊容的手,伤口的血痂磨蹭着伊容的手心,有些发痒。   伊容心想:这已经够了。   他从审判者,真正变成了一个磨刀人。   伊容舀着汤喝了两口,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一个很危急的地步,藏在小腿里的炸弹残片已经深深地嵌入了他的骨头中,如果刚开始受伤就选择做手术,他可能会失去一条腿,但能留下一条命。   但伊容是一个极致的完美主义者,拖着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从来不是他的风格,他决定在死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完全解决,为他养的这条看似乖巧的疯狗,铺一条康庄大道。   “没有其他人。”   伊容放下调羹,抬起头正对了尤利西斯没来得及收起惊慌的蓝色眼眸,他轻轻地说道:“我没有攀附上更高级的军官。”   “……是吗?”   尤利西斯脑子有些发懵,他听见伊容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到那个地方去的。”   “尤利西斯,如果你真的听话,就不会枪杀布莱克,让我到如今进退两难。”   尤利西斯没有明白。   伊容继续道:“你的行为,让我从头到尾的计划,全线崩盘了。” 第86章 这是你的意志吗?   尤利西斯仰头看着他, 闻言身体轻轻一颤,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蜷缩,他垂下头, 轻声问道:“我破坏了你的计划吗?”   没等伊容回答,尤利西斯抢先道歉:“对不起,亲爱的可以随意惩罚我。”   他甚至没有问清楚伊容到底是什么样的计划, 只凭伊容空口一句话,他带着满身的伤, 带着刚刚被砸肿了的额头,带着满身僵硬的冷意,像是要赎罪一样,跪在他的面前,将所拥有的一切献上。   他轻轻地抬起一双眼睛, 道:“我不知道你的计划里包含了布莱克……我不知道……对不起。”   他没有想那么多,布莱克在离开贝尔加莫城之前莫名其妙地取消了剩下一切的单独审查,带着一本档案急切地想要返回中心城复命,尤利西斯担心这是一个即将爆炸的烟雾弹,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将布莱克直接射杀在边境处, 他确实没给自己留活路,却不知道伊容的某个计划因为他这一行为被完全破坏掉了。   伊容握住了他伤疤交错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地上跪着的人拉到了自己怀中,尤利西斯微微仰着头看他,爱人的面容近在咫尺, 往日里如果不是他凑上去讨亲近, 伊容压根儿不会多看他一眼,一个本该将间谍绳之以法的帝国军官, 和一个本该潜伏在黑暗处的的间谍,变成如今这样的状况,间谍嚣张地想要掠夺一切帝国军密,军官成为了那个助纣为虐的人,可笑的是,这恰恰是他主动给予的。   “尤利西斯……”   伊容的手摩挲着他伤疤遍布的脊背,这之上的每一道鞭伤在他的记忆里都鲜明,伊容会忘记很多事,可那种血肉飞溅的场景却始终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这让他联想到尤利西斯刚开始送他的艳红色玫瑰花。   “我在,亲爱的。”   尤利西斯靠着伊容的胸膛,他已经几乎五六天没好好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已经准备好接受惩罚的身体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困倦起来,他用手指力掐着手心,用疼痛来保持短暂的清醒。   假如他犯下的错误不能被伊容饶恕,他会做噩梦的,伊容会在他的梦里温和地对待别人,却只对他不假辞色,他会接受别人送的圣诞节礼物,却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尤利西斯紧紧抓住了伊容腰部的衣服,伊容低头看了眼他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把我衣服抓皱了,记得给我熨平整。”   尤利西斯闻言松了松手,顿了一秒又再次握住,他用力地点头:“我会记得的。”   伊容靠着沙发低头,他闭着眼睛将所有事情全部回想了一遍,记忆里是血色和蓝色交融,他一开始的目的其实也很单纯,以审判庭的名义,除去帝国军官里尤利西斯这样不服管教的另类,最后得到那枚金鹰勋章,维护审判庭在帝国至高无上的地位。   但是实际上,他做错了。   被爱情这种东西裹挟的尤利西斯,他所做出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在他的指使下被迫地去触碰到所谓法律的边线,钓鱼执法得到的结果不能作为真正判定尤利西斯有没有犯罪的有力证据,即使这一切环环相扣,能真的把尤利西斯送到断头台上去,但是伊容并不打算这么做了。   他搂着尤利西斯,轻声嘱咐道:“刚才我在浴室里说的话,你要一个字不落地记清楚。”   尤利西斯点了点头,他抬眸问道:“亲爱的,你不惩罚我吗?”   铡刀不落下来,他不能安心。   伊容看着他的蓝色眼睛,低声道:“其实惩罚已经开始了,尤利西斯。”   “是吗?”尤利西斯不怀疑他说的话,他用力抱着伊容清瘦的腰身,轻声道:“那惩罚结束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伊容无奈地笑,他心想:怎么会和以前一样?但凡尤利西斯在他面前还保存有一丝理智和血性,他们终究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走上对峙的结局。   尤利西斯不明白他笑容中的无奈包含了什么别样的含义,他不愿意去深究,如果伊容要抛弃他……如果伊容抛弃他的话……尤利西斯的手指紧了紧,如果真的是这样的惩罚,他不会接受的,尤利西斯知道,他在这两年间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眼前这个人,为了讨那一份亲近,他已经不管不顾了。   尤利西斯贪婪地越来越凑近他,他起身拥抱着爱人瘦弱的身体,将两颗心紧紧贴在一处,跳动的震感十分清晰有力,这首共同演奏的交响乐里,尤利西斯想用刀子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掏出心脏来送给伊容当歉礼。   “亲爱的,我告诉你那最后一个数字吧,你要不要听?”   伊容垂眸看他,道:“惩罚不会结束,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慢慢笑起来,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移动到了伊容衣袍下的脊骨上,带着温度的骨骼在他冰凉的手指下依旧岿然不动,尤利西斯轻声道:“我告诉你,亲爱的就原谅我吧,尤利西斯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   他们的对话有些混乱,伊容稍稍反应了一下,他抬起手指搓了搓尤利西斯的脸颊,像是擦去心爱艺术品表面上漂浮的灰尘一样,尤利西斯微微闭眼享受他的抚摸,伊容的手指嵌入他凌乱的发丝,低头给了他一个缠绵的亲吻,尤利西斯仰头追逐他的温度,呼吸乱成一团。   “这算一个。”伊容看着他含了一层雾气的眼睛,抬手按了按他额头的肿块,尤利西斯闷哼了一声,反而更加凑近了他。   伊容轻声问道:“你知道我暴虐,对你不好,怎么就不知道离我远一点儿呢?”   这件事原本有很多选择的,尤利西斯如果不坠入这张爱情的网里,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如果他能看见,能发现自己“那些不大寻常的举动,及时地迷途知返,事情不会到现在只剩这一条无可奈何道路的地步。   伊容放纵一切发生,但如今他也后悔了,尤利西斯是他调教好的完美的艺术品,他的意志与自己等同,其实审判庭十几年以来,都在为合权做努力,分裂的势力虽然保持了一定的外在平衡,可他能看到,帝国的内里已经烂透了,如果尤利西斯最后能成为审判庭的助力,避免成为他的陪葬品的结局。   那会是伊容所欣慰想看到的。   尤利西斯仰头舔舐着他的脖颈,闻言回道:“我不要。”   他调整了姿势,跨坐在伊容的腿间,双膝却保留着自己的力气,没有完全压到伊容的身体上去,尤利西斯双手搭在伊容的肩膀上,认真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暴虐,对我不好,我知道你的身份与我对立,但是我爱你,伊容。”   “我愿意做你永生的附庸。”   他愿意跪在伊容的脚边日日朝拜,为他奉献上一切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将自己作为祭品,献祭给他的爱人。   尤利西斯低头轻吻了他的嘴角,轻声道:“伊容,我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了,什么都不剩了……”   “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伊容看着他,笑道:“尤利西斯,其实我原本是想赌一把的。”   尤利西斯眨了眨眼睛:“赌什么?”   “我改主意了,”伊容道:“我原本想赌那十分之一的概率,赌天主会不会让你活,赌你的命运会流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现在不想赌了。”   尤利西斯没有明白,他问道:“亲爱的是什么意思?”   伊容抱紧他的腰,轻笑道:“现在告诉我吧,第二个数字。”   “尤利西斯,你的神明接受你的献祭。”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道:“最后一个数字……”   “是每天的日期最后一位。”   尤利西斯在浴室里被伊容按在水里的时候,并不是忘记了最后的数字是什么,他其实是在想今天的日期,他想他在被淹死之前总要把最后一个数字说出来,让伊容知道他从始至终的诚心,到现在为止,他彻底什么本钱都不剩了,往后伊容再想与他做什么交易,他也没有可以交换的秘密了。   尤利西斯准备好了被伊容毫不留情地推开,或许伊容会直接将他抛弃,像扔掉一个没用的玩具一样,任由他腐烂在垃圾堆里,伊容以前一直是这样做的,为了得到那些军密,他可以拥抱他,亲吻他,一旦得到以后,就将他丢弃在一旁,不分给他一个眼神。   尤利西斯害怕得身体颤抖,他紧闭了双眼,不想看见伊容眸中那一瞬间变化的冷漠。   “原来是变化的……”   他听见伊容低声喃喃,“和我想的大差不差。”   尤利西斯低着头,盯着自己已经血痕遍布的手指,道:“每个人的数字变化不一样,有的可能是一道未知数的计算题,有的是武器库新式枪支编码。”   伊容挑眉问:“你怎么知道?”   尤利西斯依旧低着头,他低声道:“我猜的。”   “给我提供思路?”伊容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揉搓着尤利西斯的头发,道:“我只知道你一个人的就够了。”   尤利西斯疑惑地抬头,道:“密码是一百零八位,你知道我一个人的,没有很大用处。”   “我知道。”伊容轻合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尤利西斯,你认为审判庭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   尤利西斯握着他的手腕,将伊容的手重新放在自己的头上,然后俯身拥抱住了他,尤利西斯害怕又兴奋,他担心这是伊容最后一次离他这样近了,于是便不管不顾地竭力想更加靠近他一点儿,最好把他的骨血融入到伊容的身体里去。   “哎,问你呢!为什么不回话?”   伊容轻轻抓了下他的头发,然后松开,尤利西斯根本没感觉到一点儿疼,他迷茫了一瞬间,然后回答道:“啊……帝国的审判庭……”   “算是皇帝手里最锋利的刀刃吧……嗯,他们是一群只为皇族而生的走狗。”   伊容挑眉问道:“你和他们相处过吗?”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没有。”   “但是亲爱的大约不会碰上他们的。”   伊容问:“为什么?”   尤利西斯卧在他的肩头,低声道:“他们一般只对内部军官政客下手,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就能把人送上审判庭枪决。”   伊容笑着反问:“这么不讲道理吗?”   尤利西斯点了点头,道:“他们的权利很大,会定时清剿有异心的军官。”   伊容问:“怎么判断有没有异心?”   “严刑逼供,只要说出来就算有异心。”   尤利西斯心想:他的结局大概也是会走上审判庭接受死亡,被指认背叛的军官一旦定罪,连尸体都不会得到尊重,他会被扔到随意一个什么战区的山头,然后被野狗啃食。   但是为了他最爱的伊容,他愿意做那臭名昭著的背叛者。   伊容搂着他,看向被窗帘遮住的窗子,透过缝隙看见了那一点点熹微的天光,他轻轻推了下尤利西斯,道:“天亮了。”   “不……”   尤利西斯全身都震颤了一下,他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扑到伊容的怀中,慌乱地搂紧了他,“不要!伊容,别丢开我!”   可是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尤利西斯仰起头,他的眼眶通红,强忍着眼泪没有掉下来:“你把我当好玩的玩具,把我当成下贱婊子,或者栓在门口当看门狗,什么都行!”   他的嗓子已经坏掉了,声音十分嘶哑,尤利西斯紧紧握着他的手,恳求道:“伊容,你杀了我!你弄死我吧……”   “我,我想死在你的手里。”   他不想被审判庭触摸他靠近过伊容的身体,不想失去那五个亲吻的回忆,只要伊容记得他,尤利西斯就能很满足了。   伊容按着他的后脑,低头轻轻亲吻了他蓝色的眼睛,尤利西斯的眼睫不停发颤,他的身体也在颤抖,这个吻!这个吻像是在告别……   “尤利西斯,你的意志与我相同。”   尤利西斯拼命点头,他握着伊容的手,移动到自己的脖颈命脉处,“杀了我,杀了我求求你……”   伊容摇了摇头,轻声道:“接受你的审判吧,尤利西斯。”   他语调轻快,却像一把铁锤重重地敲击在了尤利西斯的心上,他颤抖着嘴唇问道:“亲爱的,这是你的意志吗?”   “是。”   伊容松开手,他低声道:“我爱你,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的动作停住了,他第一次从伊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梦境依旧在延续,它从悬崖的断层处就那么跳跃过去了,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和缓的曲调进行到了高潮处。   “……我也爱你。”   伊容的嘴唇紧紧贴着他的脖颈,尤利西斯听见他最后说:“我想要一束蓝色的玫瑰花。”   “给我买,亲爱的。” 第87章 如果他能预知   蓝色玫瑰花?   尤利西斯迷茫地眨了下眼睛, 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脸被伊容双手捧起,面前的爱人含笑看着他, 轻轻地说道:“我在街角看见了,那家花店橱窗里有很漂亮的玫瑰花。”   “给我买,尤利西斯。”   实话说, 这么久以来,尤利西斯从来没奢求过能完完全全地得到伊容的爱, 他其实只要那么一点儿来自爱人的关注,就可以再活很长时间,曾经被伊容毫不留情丢掉的那些鲜花,如果及时捡起来灌溉上营养液,它们也能活得更好。   伊容想要花……他想要一束蓝色的玫瑰花……   “好。”   尤利西斯下意识想从伊容的身上爬起来去完成他的指令, 刚挪动了一下膝盖,下一刻就被伊容用力拉了回去,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容:“不急,尤利西斯, 你现在应该还在养伤, 最好不要出门露面了。”   尤利西斯点了下头, 随后他低下头,将自己的嘴唇贴在了伊容白皙的脖颈上,伊容能感觉到他曾经摸过的那颗小尖牙正在细细地摩擦他的皮肉,尤利西斯张口咬着他的脖子侧边,却没有用力, 伊容忍不住痒得想要推开他:“干什么啊?尤利西斯, 你是狗吗?”   尤利西斯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似乎已经接受了一切,关于他已经成为对伊容来说一个没用的废物这件事,他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轻轻磨蹭着爱人的颈子,轻声恳求道:“亲爱的,你走之前,带着我身体的一部分离开吧。”   “我会活着接受审判,所以心脏不可以,其他的……眼睛,指骨,或者是筋脉……只要是你喜欢的……都行。”   这是要活生生取出来的意思?   伊容被他的疯狂震惊到了,他双手紧紧握住尤利西斯的肩头,皱眉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尤利西斯平静地看着他,看起来并没有发他的疯病,可在那双沉静过分的蓝眸下,伊容看到了海啸前即将崩塌的高楼,大厦将倾,顶端高挂的旗帜摇摇欲坠,他明明说着自己已经成为了过期的弃子,颤抖的手指却对伊容说——求求你了,不要抛弃我。   他明明说过那么多自辱的话,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所有东西全部献给伊容,即使身上遍布着被凌虐的青紫痕迹,也依旧不要脸地一次又一次地凑上去,自轻自贱,让伊容把他当成男妓来玩弄,他明明从来不顾忌任何东西,往往是想说什么就说出来了,想做什么也从来不考虑后果,却在最后的这样一个假象温馨的时刻里,畏手畏脚,锋芒全部收敛。   尤利西斯看着他,慢慢道:“你不带我回去,我的魂灵会不得安息的。”   “我会搅扰你的睡眠,进到你的梦里去,窗帘被吹起来的时候,电视机打开的时候,镜子上的水雾被擦去的时候,我都会出现。”   伊容挑眉反问:“你这是在恐吓我?”   尤利西斯道:“我在恳求你,亲爱的。”   伊容道:“少将说自己从来不相信鬼神,现在居然说这些,是想法有了改变吗?”   尤利西斯没有回答。   伊容并不想知道他的想法,他沉思了片刻,道:“算了,尤利西斯,让这一切在万圣节前结束吧,我们都拖延太久了。”   这一切总要有个结果的,他的身体已经到了一个濒临死亡的节点,靠药物维持的身体早已经千疮百孔了,止痛药的副作用和尤利西斯的放纵让他成为一个罪大恶极的施暴者,这一切其实早就该结束了。   尤利西斯蓝眸微合,他轻声问道:“亲爱的不陪我过圣诞节吗?这一年过去,我就25岁了。”   伊容摇摇头,像是抚摸一只毛茸茸的宠物一般,手指安抚着他凌乱的头发,他低声道:“来不及了,尤利西斯,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他的身体拖不了那漫长的两个月,在消亡之前,伊容决定把曾经对尤利西斯的一切薄待,全部还给他。   来不及了……   尤利西斯细细呢喃着这四个字:“来不及了……”   确实来不及了,审判庭的动作会很快的,他追赶不上接受审判的速度,子弹会在微秒内穿透他的大脑,向四周炸开鲜红的烟花,而伊容会带着那些秘密,带着他两年时间得来的一切情报,给予联邦真正的春天。   那时候,大约他会彻底掩埋在硝烟战火之下,禁区中草长莺飞,百年内将没有人敢踏足。   但是如果尤利西斯能预知,能知道后来的一切,如果他能看看他心爱的人变成最后那副极其瘦弱病入膏肓的模样,如果他能知道他的神明被病痛磋磨致死的结局……   他宁愿从一开始,就失去所有。   ……   伊容开始变得很忙,他开始频繁地外出,频繁地在大半夜接到来自各种陌生号码的电话,尤利西斯被赐予了睡在伊容床上的权利,月色当空,他拢紧被子,睁着一双漂亮的宝蓝色眼睛,在黑暗中描摹伊容的骨骼,外面的雪积得很厚很厚,尤利西斯躺在伊容的身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好幸福啊。   只是把所有东西全部送给伊容,就能得到这样近乎于情人的待遇,即使脱光了蹭到伊容的被子里和他一起睡,放肆地握他的手指,都不会再被大半夜地扔出去,夜晚他趁着伊容睡着,偷偷亲吻他的脸颊,肆意地说一些放荡的情话,伊容大概是察觉到了,却只是用手臂搂住他,抚摸着他的头发,对他轻声道:“不要闹了,尤利西斯,我很困。”   尤利西斯小心翼翼地瞥着爱人的睡颜,轻声细语回道:“对不起,我知道啦。”   尤利西斯是知道他在忙的,伊容或许是在准备回联邦后的事宜,怀揣着那些秘密回到他的国家,伊容会受到至高无上的尊敬,尤利西斯没有深究,但他暗喜自己是伊容的第一个最重要的信徒。   “嗡嗡——”   电话震动了几下,尤利西斯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他听见伊容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感受到他掀开了被子起身,手机的亮光照在伊容的脸上,尤利西斯藏在被子里看着,心脏剧烈地跳动。   伊容拿着电话回头看了他一眼,尤利西斯立刻闭上了眼睛,眼睫却忍不住地颤动,他害怕伊容发现他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半夜一直在偷窥着他,所幸伊容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太久,他从枕头下拿了什么东西,然后推开门去了浴室。   尤利西斯挪动着自己的身体,躺到了伊容原来的位置上,被子里的暖意还没有散去,像一个温柔的拥抱一样,紧紧包裹着他,尤利西斯舒服地喟叹一声,然后在黑暗中啃咬着自己的手指,等待着伊容回来。   伊容拿着震动的电话来到浴室里,他反手锁上了门,“咔哒”一声,伴随着什么东西扑通倒下的声音,伊容忍不住皱眉屈膝半坐在了地面上,他接通电话,单手用发颤的手指,艰难打开了那只白色的小药瓶。   “再缓两天,名单我已经发给你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传过来:“还缓?再缓你的身体能撑得住?伊容,现在进行手术截肢,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伊容轻笑了一声:“不要。”   “我宁愿死也不会躺床上做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的,那太难看了。”   莱恩气愤地捶了一拳桌子:“你以为你现在那副样子能有多好看?”   伊容把电话拿远了一些,他叹了口气,道:“莱恩,说正事吧,我困得要死呢。”   “不是谁都像你一样日夜颠倒。”   莱恩默默地啐了他一口:“……你还真能睡得着。”   伊容反问:“为什么会睡不着?”   没等莱恩回答,他继续道:“现在希瑞斯战区的对抗正处于白热化阶段,你了结了波冬,短时间内派不出其他人去那边驻守,白白失去一个驻地,那时候你就该上绞刑架了,莱恩。”   莱恩恨恨道:“那不归我们管。”   “好好,”伊容十分好脾气地顺着他说话:“等到希瑞斯那边看到赢面,再审判波冬,这样就可以人尽其用了。”   莱恩沉默了一下:“……过河拆桥?”   “你还会成语呢?”伊容轻笑了一声:“一码归一码,守护希瑞斯战区是波冬的职责所在,谋杀上级是他的罪名,应该得到惩罚。”   莱恩再度沉默了片刻,他问道:“你怎么确定波冬谋杀上级?”   伊容道:“捉回中心城,上一级刑罚,严刑逼供,得到证据后上审判庭,然后绞杀。”   莱恩道:“你说的倒是简单。”   伊容垂着眼睛看着手里的白色小药瓶,闻言轻声道:“这原本就很简单。”   莱恩道:“你以前不是这么想的,你说我们不能错杀忠诚的军官,所以才浪费时间一个一个去调查。”   伊容从药瓶里倒出一颗白色药片,他拿在手心里,闻言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我改主意了,审判庭不是一向都是这样的作风吗?我们应该顺势而为,审时度势,才不会让自己陷进去。”   “歪理!”   莱恩把桌子拍得“咣咣”响,伊容再次把电话拿远了一些:“再吵我挂了。”   莱恩咬了咬牙,问道:“尤利西斯怎么解决?你能保证他那个疯子能像波冬一样轻易认罪?”   尤利西斯这个人说不准,他不管是在军部还是在审判庭,名声都相当不好,被炸弹伤到半死都能坚持拿着枪换敌方数十条人命,面对上级却依旧是寸步不让,他还只是个尉官的时候,被人暗地里辱骂,尤利西斯半夜找到那个人狠狠锤了他一顿,打得人面目全非,头上的皮肤都扯掉了一大块,露出阴森森的血肉。   第二天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了,尤利西斯却死咬着牙不认错,把审讯室搞得一团糟,偏偏当时有一位上将很欣赏他的作战能力,动用自己的权利把这个不听话的野狗保了下来。   莱恩本以为他会顺势加入那位上将的阵营,却没想到尤利西斯从始至终都不在乎军部的分裂,始终保持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最后遭到了那位上将的报复,被下派到了贝尔加莫城前线战区。   听见他的话,伊容狭长的眼眸微眯,他挪动了下脚尖,难得正色起来,他慢慢道:“尤利西斯是我一个人的猎物,我会全权负责审判他的所有罪行。”   莱恩轻哼了一声:“他要真能听话就怪了!”   伊容思索了片刻,慢慢道:“我倒是觉得他挺乖的,虽然有时候会呲牙。”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尤利西斯睡在他旁边的夜晚,那只不太安分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遍了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尤利西斯屏着呼吸,在他的腰间落下密密麻麻的亲吻,如果不是伊容装不下去了,尤利西斯很有可能会重复去年圣诞节那种荒诞至极的行径。   莱恩听了他的话,嗤笑一声,不知道该回复什么,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莱恩默默地叹了口气,问道:“你那个药,吃了多少了?”   伊容把小药瓶里的药瓶全部倒出来,他大致数了数,大概还有个六七颗,闻言回道:“吃了一年半多一点儿,二十二个月……”   “嗯……二十二瓶吧。”   他说完将手心里所有的药全部倒进了嘴里,苦涩的味道瞬间蔓延,伊容忍不住皱起了眉心,强忍着反胃将药片咽了下去。   “二十二瓶?!”   莱恩咣当一声摔碎了什么东西,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伊容把手机音量调小了一点儿,道:“现在二十三。”   “你死吧,你去死吧,妈的!”莱恩冲着电话怒骂:“让恶魔撒旦把你带走!你个疯子!”   这药物的副作用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伊容更加清楚,这药就是他组织研发的,审判庭用它来控制底下的军官,到现在这个报应报到了伊容自己的头上。   伊容原本想对他说:“别骂了别骂了……”   可还没开口,那边“滋啦”一声电流声,随后便是一阵忙音,最终彻底没了一点儿声响,伊容根据声音推测,莱恩或许是把电话摔碎了。   他艰难起身来到洗手台旁边,打开水龙头,用手拘了两捧冷水灌到苦得发涩的嗓子里,闭着眼缓了一会儿,回到了卧室中。   掀开被子的时候,内里还是暖的,伊容靠着床头看了眼旁边把整个脑袋包裹住的尤利西斯,轻声道:“明天我要出去一趟。”   他得去见一个人。 第88章 让我记住你给的痛的模样   卧室里几乎没有一点儿光亮, 呼啸的寒风把卷着口哨把街道吹得一团糟,尤利西斯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只手抓着被单蹭到了伊容的身边, 他用带着茧子的手掌包裹住了伊容那只受伤的小腿,轻轻揉捏着。   伊容想推开他,手腕却使不上力气, 最后只能作罢,尤利西斯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仰头看着黑暗中爱人的轮廓,轻声问道:“那我可以出门了吗?”   “明天20号了,亲爱的。”   尤利西斯惦记着他答应伊容的玫瑰花还没有给他买,可经历了布莱克那件事后,他再也不敢擅自行动, 恐怕破坏了伊容的计划,连现在温情的十分之一都剩余不了。   伊容的手搁在他的头顶,尤利西斯的头发已经养得很长,他有点微微的自然卷, 卷曲的发尾垂在赤/裸的肩头, 伊容扣着他的颈子引着尤利西斯向上动了动, 他低头捏着尤利西斯的下巴,道:“你的确应该多出去走走了。”   他笑得温柔,说话也温柔,动作也轻得不得了:“尤利西斯,趁着还没被死神收割掉性命, 再多看看这座城市吧。”   “看看你守护的城市, 去见见你的旧友,和你的士兵们聊聊天, 或者在城门口坐一坐……”   这有什么意思?   尤利西斯看着他心想:他只想在他最后的生命里陪伴他守护的这个人。   毫无疑问地,他自私且狂妄,在其他人看来他是一只无法驯服的野兽,不论那些愚昧的人如何称赞他的功绩,尤利西斯只会在意伊容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尤利西斯会真正化成一只蓝眼睛的漂亮小猫,把指甲剪得干干净净,举着爪子讨他的欢心。   虽然是这么想,但尤利西斯还是轻轻地回答道:“好呀。”   他用腿蹭了蹭伊容被笼罩在棉被里的腰身,趴在他的怀里,问道:“那天亮我们一起出门吧?嗯……我一会儿起来给亲爱的准备早饭。”   “亲爱的想吃什么?”   “鳕鱼汤好不好?或者牛奶和培根卷?”   伊容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尤利西斯听着他的呼吸逐渐绵长,仰头默默地看着他冷淡过分的面容,手指隔空轻轻碰了下他苍白清瘦的脸颊,伊容的手腕细得他一根手指就可以完全圈住,这足以证明他在外忙碌,根本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餐饭。   “亲爱的……你真是叫我操心死了。”   尤利西斯凑近到他怀中,耳边是伊容胸膛中规律的心跳,他握住了伊容垂落在一旁的手指,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   阳光大好,照得雪地亮莹莹的,泛着闪闪的细光,尤利西斯关掉微波炉,从里面端出了一盘荡漾着香气的草莓派。   “Surprise!亲爱的!”   伊容穿好了衣服出来,看见桌子上烤盘里小巧的糕点,微微挑了下眉,他看向穿着一身军装系着围裙,有些许违和的尤利西斯,讶异问道:“你做的?”   尤利西斯微笑着眨了眨眼睛,他给对面的伊容倒了杯热茶,双臂撑在桌子上,道:“亲爱的上次说想吃我亲手做的草莓派。”   伊容抬眸看着他,道:“尤利西斯,我好像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尤利西斯笑道:“可是我已经做了耶,亲爱的赏脸吃一口嘛!”   他伸着手指拽了拽伊容的袖子,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肩头的卷发滑落下来,蓝色眼睛看似天真又单纯,模样有点可怜可爱:“求你了求你了,尝一口吧!”   伊容笑着拿起一个草莓派咬了一口,酥软的甜味一点儿也不泛腻,和上次在庆功宴上的味道并不相同,尤利西斯支着下巴看他,得意地扬眉笑了一声:“我就说很好吃。”   他折身去厨房端了杯热牛奶,推到了伊容的面前,拉开椅子坐下在对面看着伊容吃着他做出来的食物的样子,心里竟然有一种比亲吻更加深刻的诡异的满足感。   如果他的爱人能好好吃饭,好好地休息,那么尤利西斯就完全可以放心去接受死亡了,可现在看起来,伊容好像还是那个两年前根本不会照顾自己的年轻长官,饭不会做,喝水喝冷的,药箱里的药放得有些乱,上次尤利西斯处理额头上的伤时,顺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还贴心地写上了便签。   伊容不会照顾自己这个事实,让尤利西斯几乎有些无奈了,快到世界的尽头时,冷淡的爱人依旧对此不屑一顾,冷了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穿到合适的衣服,这让他怎么能安心呢?   伊容的胃其实已经很难再接受一些食物,他只吃了三两口,强忍下喉咙里异物摩擦的颗粒感,腥甜的味道翻涌上来,伊容垂眸合了下眼睛,他举着手里剩余的草莓派递到了尤利西斯的嘴边。   “给我的?”   尤利西斯倾身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腕,伊容用手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别乱蹭。”   尤利西斯闭着一只眼睛笑着躲了躲,他咬住伊容手里的草莓派,朝对面的人笑了笑,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吃主人剩下的食物,尤利西斯像不像伊容养的小宠物?”   伊容看着他把剩余的糕点吃完,他将桌子上的热牛奶一并推给他,自己只端起桌子上的茶抿了一口,问道:“尤利西斯,你在撒娇吗?”   尤利西斯看了眼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牛奶,端起来一口喝尽,他侧了侧头,拖长了声音笑着问道:“不可以对伊容撒娇吗?”   他蓝色的眼睛亮亮的,发尾松松地垂在肩头,看起来就像童话故事里天真善良的小王子,伊容瞥了他一眼,他知道尤利西斯又在假装这种纯真的样子了,伊容心想:他装出来的模样,真的很像一只波斯猫。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道:“尤利西斯,吃饭吧。”   “好。”   尤利西斯做了两人份的早餐,可两个人各怀心思,都没有吃多少,伊容坐在桌前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慢慢地喝了几口茶,尤利西斯几次看向他,都没对此多说一句话,温馨的假象塑造起来太难,它需要尤利西斯给出所有的东西,展现出他最低贱的人格,但打破这些假象,或许只需要尤利西斯一次的“多管闲事”。   以往伊容不怎么搭理他的时候,尤利西斯乐得用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去吸引他的注意,故意提他受伤的左腿,或者在他夜晚工作的时候给他送上一碗汤面,为了约伊容出门“约会”,他说过无数次谎话,尤利西斯已经记不清伊容多少次抓着他的头发用力磕在地上,这样到最后得到的也只不过是脸上红肿的巴掌印,和被热水或烟蒂烫伤的皮肤。   尤利西斯细细地咀嚼着嘴里的糕点,想到这里反而轻松起来,他伸手拿过伊容面前那杯喝了十分钟都没喝完的茶,故意咬着伊容喝过的地方,伸出舌尖来舔了舔。   伊容见状只是拿手指了指他的嘴,道:“沾上东西了,擦一擦。”   尤利西斯用纸巾抹去他故意留在嘴角边的碎末,然后站起来向伊容伸出了手。   “亲爱的,我们出发吧。”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交握着手指走在冰天雪地里,阳光略微有些刺眼,有点要回暖的迹象,他们手拉着手走到一个分叉路口,尤利西斯在他的右手边街角看见了那家他一直青睐的花店,即便是冬天,橱窗里的鲜花依旧生机勃勃,十分漂亮。   蓝色的玫瑰花映照在窗子上,和玻璃窗外的冰花相得益彰,尤利西斯松开手,回身将伊容黑色风衣的系带打紧了一点,伊容垂眸看着尤利西斯俯下身来的样子,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他毛绒绒的脑袋。   尤利西斯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心,然后直起身来,他站在伊容的面前,笑吟吟的样子丝毫不像是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叛国军官,他上前半步,问道:“亲爱的或许需要一个离别吻?”   伊容眼皮跳了一下,他退后一步,道:“少将,我可不需要那种东西。”   尤利西斯只微微沉默了一秒,随及便笑着抬起眼眸,轻轻道:“好吧。”   往往吻和拥抱这种东西,是尤利西斯做梦都想要的,但却不是伊容所需要的范畴,到现在为止,他好像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做交换了。   尤利西斯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痕迹,但冷风吹过,还是阵阵的疼,他将手指蜷缩在一起,末了又松开,抬起手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对着面前的人轻声道:“那我走啦?”   伊容看着他,忽然道:“送你一个。”   下一秒额头上传来冰冷的触觉,尤利西斯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捂着额头愣愣地退后两步,甚至差点儿打滑摔倒在僵硬的雪地里,伊容伸手扶了他一把,道:“小心一点儿,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用力咬了咬舌尖,这几天他以一个想要讨好主人宠物的身份自居,其实除了这个身份,他也想不到别的能更好地待在伊容身边的理由了,可是……可是……   别让他误会伊容真的爱上他了呀……   他会舍不得走的。   尤利西斯愣愣地眨了眨泛酸的眼睛,他慢半拍地看向伊容,试探着问道:“……亲爱的不如再送我一个?”   得寸进尺,伊容最讨厌了,作为宠物可以给主人暖床,可以展露肚皮哄主人开心,但假如恃宠而骄的话,是一定会被毫不留情赶出去的。   伊容闻言嗤笑了一声:“滚。”   “哦,好。”   尤利西斯微微笑起来,这样才是正常的嘛,伊容他或许会记着一只宠物的功劳的,但假如伊容真的爱上他了,他会舍不得叫伊容面对他凄惨的死状的,他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走进了那家花店。   ……   “伊容长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耶夫卡原本正襟危坐地坐在办公桌前翻看着法律条文,墙壁上的锦旗是他自工作起无一败诉得到的辉煌勋章,作为帝国司法官的儿子,他无疑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天赋,耶夫卡年少轻狂,他走遍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为无数人在法庭上申辩,向来都游刃有余,从来没有一个案子让他觉得棘手过。   可是伊容在这天清晨推开了他律所的大门,平静地向他诉说了来意,耶夫卡纵横法律界不过五六年,可接到委托人说是审判庭的案子,这还是第一次。   伊容坐在他的面前,向后靠着椅背,他微笑道:“我相信耶夫卡先生的能力,并且期待您最后的胜诉。”   “不是不是,你等等!”   耶夫卡慌得连敬称都忘了用,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你相不相信我的问题,这是……”   他皱了皱眉。   “怎么?”   伊容摆出了数十张纸币,整齐地放在桌子上,他慢慢道:“耶夫卡先生,这是订金,十分之一,这是您的规矩,我明白的。”   耶夫卡皱紧了眉头,他低声道:“可是……审判庭的案子……”   伊容微微笑了一下:“耶夫卡先生不想挑战一下自己吗?”   耶夫卡叹了口气:“审判庭的案子是……是由审判庭全权主理的,他们一般是已经确定了罪证,才象征性地开一场会,来昭示犯人的罪行。”   伊容垂了垂眸,他轻声道:“先生,实不相瞒,这个案子的当事人,您也认识。”   耶夫卡有些讶异:“是谁?”   伊容道:“尤利西斯。”   耶夫卡更惊讶:“他被指控犯了什么罪?”   伊容回答道:“叛国,泄露高级军密,审判庭的指控还没有发下来,大约就是这几天了,你知道,这桩罪名一旦安在他的身上,尤利西斯少将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耶夫卡沉默了片刻,问道:“既然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自己来呢?我得知道具体的事件始末才能做决定,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但是……”   伊容打断了他,轻声道:“我们不止是关系好。”   “他是我的爱人。”   耶夫卡愣了一下,他随及点了点头,问道:“所以伊容长官是认为尤利西斯少将被人诬陷,所以才请律师申辩吗?”   “这我要考虑一下,审判庭的案子不是小事……即便是被诬陷,但还需要一些有力的证据。”   “不是。”   伊容抬起一双冷淡的眼眸,道:“耶夫卡先生,我能保证你胜诉。”   “你要出庭为尤利西斯少将作证?”   耶夫卡正色道:“长官,你要知道,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他的证词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 第89章 爱字箴言全部烧光   深爱?   他和尤利西斯之间根本没有爱情这种东西, 两个人相互纠缠,血与肉的交融,往深里看不过都是欺骗和利用。   伊容霎时间觉着有些好笑, 但他没有笑出来,只是保持着表面礼貌性的假象微笑,气定神闲地坐在这位年少有为的律师面前, 闻言他摇了摇头,道:“耶夫卡先生, 我说您能胜诉,就绝对不会让您输。”   耶夫卡张着口愣了两秒,他默默道:“我知道伊容长官是相信我,但如果要保证百分百地胜诉……还需要一些强劲有力的证据。”   伊容垂了垂眼睫,复又抬起, 道:“我不仅相信您,也相信我自己。”   耶夫卡拿着手里的钢笔转了两圈,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么伊容长官是确定已经拿到可以辩驳的证据了?”   “不算是证据, ”伊容笑了笑, 他向后靠着椅背, 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微笑道:“但我确实能帮助尤利西斯成功翻案。”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纸币,道:“如果耶夫卡先生相信我,就请接下这个委托。”   耶夫卡沉思了片刻,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币折起来放进口袋里, 道:“我还需要考虑, 长官。”   “我需要知道事情的始末。”   伊容知道这桩事耶夫卡是接下来了,他叹了口气, 道:“耶夫卡先生年少成名,如果审判庭的案子能胜诉,将来一定名声大噪,说不定在二十八岁之前就能追上您父亲的脚步。”   耶夫卡道:“名声大噪不是我的目标。”   “我知道,”伊容语调轻松,“为正义之锤说话是您毕生的追求,法律条文就是耶夫卡先生的信仰。”   耶夫卡顿了两秒,他道:“虽然是这样,但是我还是想提醒您,作为和尤利西斯少将关系匪浅的军官,您的证词大概率不会被审判庭采纳。”   “所以……如果有确切的证据,我希望这些东西不是由您亲自拿出来,委托给一个与尤利西斯少将素不相识的人,陌生人拿出的证词,会更加有说服力。”   伊容颔首,紧接着道:“放心,即使是皇族利刃的审判庭,面对强有力的证据,也会不得不采纳的。”   他说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风衣衣摆上的细微褶皱,向耶夫卡行了一个平级军礼,道:“希望耶夫卡先生能细细考虑,期待得到您的答复。”   耶夫卡点头道:“好,我会仔细考虑这次委托。”   伊容笑了笑,道:“那么,回见。”   耶夫卡也站起来,他打开律所的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伊容拢紧了风衣,他走出大门,军靴踩在雪里,不过半个小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再次笼罩上一层暗云,耶夫卡发现他的腿伤似乎更严重了些,忍不住提醒道:“伊容长官,您别怪我多嘴,您的伤势可能需要手术。”   伊容回身摇了摇头:“多谢您的关照。”   他敛了敛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伊容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中,似是无意地问道:“耶夫卡先生喜欢看电影吗?”   耶夫卡愣了一下,他道:“我对电影不是很感兴趣,但如果是伊容长官邀请,我却之不恭。”   伊容笑道:“家里有一盘老电影的磁带,时间挺久了,我想耶夫卡先生如果感兴趣,下次我给您送过来。”   耶夫卡哭笑不得:“难道是黑白无声电影?”   “无声还不至于,”伊容微笑道:“不过确实是一部黑白电影,现在大约已经找不到资源了,只有某些收藏家会存有这些东西。”   耶夫卡最近清闲,也乐得站在寒风凛冽的门口和伊容聊天,闻言他笑了笑,摆手道:“既然是伊容长官的收藏品,那么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伊容垂眸浅笑,他看着军靴上沾染的雪花,道:“那是一部好电影,如果有机会的话,耶夫卡先生或许有朝一日会喜欢上它。”   闻言耶夫卡也提起了一丝兴趣,他问道:“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内容讲什么?”   “和您的职业相关,叫做《控方证人》。”   伊容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笑道:“耶夫卡先生有机会还是自己看一遍吧,我记忆力不好,转述不清楚的。”   耶夫卡也微笑道:“那么有机会的话,我会看的。”   伊容点了点头,他的身影缓慢消失在雪地里,耶夫卡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大面额的纸币,上面的墨印是帝国最新发行的信章。   他站在雪地里呼了口冷气,喃喃自语:“真是没想到。”   尤利西斯和伊容居然是爱人的关系,向来冷淡绅士的伊容长官,竟然会为了尤利西斯,选择和审判庭做对抗。   胆子太大了。   耶夫卡回到办公室里,看见桌子上的纸币整整齐齐地铺开,他点燃烟斗默默地抽了一口,然后翻开记录案子的羊皮本,在最新空白一页,加上了尤利西斯的名字。   ……   “先生。”   伊容正沿着街沿垂眸缓慢地挪动脚步,止痛药的致瘾性越来越强,随之而来的是伊容服药过度带给他原本就残破的身体的耐药性,一年前他只吃一颗药,就可以顶上五六天,到现在吃六七颗药,也依旧压不下去腿部骨骼的摩擦疼痛。   “要么吞枪去死,要么苟延残喘地活着。”   其实伊容向所有人说了谎,他的腿并不是两年前受伤的,这件事要再往前划,追溯到三年多以前,他因为身受重伤,从前线退下,隐瞒了从前的名字,彻底终止了他的军旅生活,后来伊容在病床上足足躺了半年左右,审判庭派他年轻时最好的朋友莱恩迎接他重回权利中心。   如果他没有上过前线,如果他没有选择离开审判庭转向战场,如果他那时当机立断选择做手术,他绝不会是现在这个被磋磨到傲气尽失的样子,伊容站在权利中心,他可以俯视底下所有的军官,掌控他们的命运,像尤利西斯口中审判庭的定义一样——皇族的走狗,最锋利的刀刃。   如果他没有下去看看……   如果他作壁上观。   或许……伊容俯下身,看着眼前那只裹成一个小团子的男孩儿,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琥珀色眼睛里倒映着地面上的冰雪,他轻轻地道:“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或许他连这个给他讲过道理的送报小男孩都遇不到。   ——君子论迹不论心。   多掷地有声啊,他以前为什么想不懂呢?不管尤利西斯有没有背叛帝国的心思,只要他的意志与自己相同,即使是疯狗,却依然能成为帝国审判庭最锋利的一把刀刃。   小男孩似乎有些冷,他吸了吸鼻子,反手从背后拿出了一束鲜艳的蓝色玫瑰花,或许是因为伊容即使俯下身,对于他来说也有些高了,小男孩费力地踮起脚,将拿束蓝色玫瑰花捧到他的面前,道:“先生,送给您,祝愿您一生平安幸福!”   伊容见他颤抖着脚尖,干脆半蹲了下来,看着面前这个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伸手磨蹭了一下他冻得红红的脸颊,问道:“是谁让你送来的吗?”   小男孩下意识想说出一个名字,还没开口便用力捂住了嘴,摇了摇头道:“嗯……是我送给伊……伊容先生的。”   伊容无奈笑了一声,他接过小男孩手中的玫瑰花,冰蓝色映照着他过于苍白的面容,看着有一种命不久矣的错觉,伊容伸手拨弄了一下花瓣,问道:“他在哪里?”   “他?”   小男孩眨了眨眼睛,随及用力摇头,道:“我不知道呀!”   “好吧,”伊容将自己的围巾脱下来,细致地给面前冻得直缩脖子的小男孩围上,他握着小男孩的手指,道:“那么我换一种问法。”   “尤利西斯少将在哪里?”   小男孩睁大了眼睛,他有一双类似于尤利西斯的蓝色眼睛,尤利西斯的眼睛像是深海里的蓝宝石,这个孩子的瞳孔深处,却似乎能看得到一望无际的天空。   “他不让我说。”   伊容愣了一下,他看了眼男孩身后那个高大的影子,问道:“尤利西斯不叫你告诉我?”   男孩用力点头:“不能说不能说。”   “哦——”伊容拉长了声音,道:“尤利西斯不叫你告诉我是他送了我这束玫瑰花?”   男孩点了点头,伊容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   “作为帝国未来的勇士,我是绝对不能将长官的秘密告诉外人的!”   他搜肠刮肚想要找一切很有气势的狠话出来说,最后憋了半天也没再说出一句话来,伊容挑眉笑着等待。   “您,您死了这条心吧!”   他话音刚落,下一秒头上就挨了一个栗子崩,男孩猝不及防矮身惊叫一声,回过身只看见了黑色军装上金鹰勋章照出的光影,尤利西斯收起手指走向半蹲在雪地里的伊容,小男孩看见了他的脸,睁大了一双眼睛:“尤利西斯少将!”   尤利西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他伸手将伊容拉起来,握了握他冰凉的手,道:“再让你们多聊两句,你要把我告诉你的所有信息都抖落出来了。”   伊容挑了挑眉:“尤利西斯少将还有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他说的是肯定句,但显然没有包含什么过多的气愤情绪,尤利西斯侧头看了他一眼,诚实道:“亲爱的,我回了趟办公室,处理了一些事情。”   伊容将手里的玫瑰花递给尤利西斯,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几颗尤利西斯曾经塞给他的水果糖,他俯身递给了面前的小男孩,拍了拍他的头,道:“好了,快回家去吧。”   “外面很冷。”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他的目光划过尤利西斯军装上的金鹰勋章,向他行了一个生疏拙劣的军礼:“那么,我告辞了。”   尤利西斯看着他没有说话。   伊容只能接过他的话,笑着道:“好,再见。”   ……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伊容看着小男孩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转头看了眼拿着一束蓝色玫瑰花发呆的尤利西斯,抬起一只脚轻轻踢了下他的腿弯,问道:“回办公室处理什么事了?”   这种紧要关头,尤利西斯最好不要再给他闹出什么难以解决的幺蛾子。   尤利西斯抬起眼睛,恰好一阵风吹过,将蓝色玫瑰的花瓣吹松了一片,那双宝蓝色眸子比他怀里的玫瑰花更加鲜艳,伊容耐心等待着他的说辞,却不料下一秒尤利西斯又把头低了回去,他看着脚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伊容:“……?”   尤利西斯低声道:“亲爱的给他五颗糖,却只给我一颗……好久了我都没舍得吃呢。”   伊容上下扫视了他一通,抬手轻轻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尤利西斯害怕得闭了闭眼睛,落到脸颊上的巴掌却并不疼,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咬了咬舌尖,蓝色眼睛中迅速积起一层泪光,真是比专业演员还要利落。   他咬唇问道:“你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   伊容不知道他在玩闹什么东西,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尤利西斯,你又在发什么神经?被绞杀前哪怕正常一点儿,或许还能留个好名声。”   尤利西斯站着不动受了他一脚,好像忽然从委屈的状态里满血复活了,他丝毫不在意地拍了拍军装上细小的泥渍,然后上前两步,俯身用头发蹭了蹭伊容的胸口,笑嘻嘻地问:“亲爱的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吗?”   “啊,我看最近时兴这样的小可怜角色,以为亲爱的会感兴趣呢!就给你演绎了一下子。”   伊容无语了半晌,转身就走,尤利西斯站在原地呼了口气,强压下内心的震动和枯涸,然后再次扬起笑容跟上伊容的脚步。   回到家里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下午,伊容脱掉风衣打开了唱片机,尤利西斯靠着门听着耳边再熟悉不过的缓慢轻音乐,他现在已经能完整地把一整首曲子哼出来了,尤利西斯摸了摸口袋里最后一封信,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关于贝尔加莫城的军务,其实没什么好处理的,尤利西斯买完花托付给了送报的小孩子,然后去了办公室,他在上了锁的柜子里,翻出了一个木制的箱子。   盒子里是他追求伊容时手写的情书,花体英文十分漂亮,字字句句都是他在深夜里,心脏跳动在笔尖,书写出来的浪漫情话,爱字箴言,尤利西斯没有丝毫形象地坐在地面上,他将那些信全部拿出来,一封一封地看。   看完一封就用打火机烧一封,两个小时,尤利西斯的身边堆满了纸张燃烧后留下的灰烬,细细地看,还能看得出那上面的字迹,尤利西斯低声念着那些情书,从最开始,到后来,每一个字都没有略过。   就好像在这两个小时内,他又重新爱了伊容一遍。 第90章 薄冰下是爱的滩涂   审判庭的判决文书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接收到信件的时候,那时候尤利西斯正在清洗昨天深夜里他和伊容喝多了酒留下的暧昧罪证,被撩起的硬挺衬衫袖子下是两截伤痕累累的手臂, 那上面的一道牙印十分新鲜,被束缚着双臂和伊容一起滚在床榻间的时候,尤利西斯不知道是痛更多一点还是快乐更多一点。   尤利西斯将水盆里的衣服捞起来拧干, 拿了衣架将伊容的衣服晾在了阳台上,这几天天气很好,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带着点儿细微的暖意,他们昨天晚上闹到半夜,伊容喝醉了酒,变得有些不清醒, 连带着吻了他很多次,尤利西斯屏住了呼吸暗喜,偷偷地攥紧了爱人的衣角,下一秒又被强行拉入了欲/望的浪潮中。   太好了, 这样太好了。   尤利西斯不清楚别人的恋爱是什么模样, 但对于他来说, 这两年的日子加起来,都没有这几天幸福,伊容待他就像是新婚的妻子——这样说有些得寸进尺,但尤利西斯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词汇来形容这种感觉。   伊容还在卧室里睡觉,尤利西斯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早餐, 不知道为什么, 伊容最近几天总是吃得很少,往往是只尝两口便放下, 尤利西斯换着花样给他做,还是这样的情况。   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伊容虽然喝醉了,但勉强还保持了几分的清醒,尤利西斯被绑着双手,仰头喘着气,双腿不自主地磨蹭伊容的腰身,他记得伊容中途接了一个电话,那边的声音比较模糊,但伊容的回答,尤利西斯几乎听完了全程。   “什么事?”   尤利西斯感觉到他身体上的动作忽然停滞下来,低头去看伊容,黑暗中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睡衣,手拿着电话,冷冰冰地向那边问话,他另一只手只是轻轻按着尤利西斯的肩膀,尤利西斯就一点儿也没敢动。   尤利西斯模模糊糊地听见伊容沉声问电话里的人:“他招供了吗?”   招供?   尤利西斯心想:难道伊容在联邦是一名刑官吗?他或许也会像鞭打他一样,对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用刑……如果是他的话,他一定撑不过一轮,就要跪倒在伊容的脚下了,为他奉献一切好像从来都是尤利西斯的本能。   “现在别把人打死,招供后随便你怎么样。”   “……”   “留着他右手食指,供词需要按手印。”   尤利西斯在黑暗中挑了下眉。   这么听的话,他的爱人在联邦的地位应当不算低……尤利西斯内心里有些许的慰藉,伊容很聪明,又有确定的权利,这表明即使他死了,伊容大概也有能力风生水起。   真好,真好。   等他回去,职位大约会因为他泄露的军密,再上一个高层次,只要伊容不上前线来,做一个在背后下命令的指挥官之类,他能活得很好的。   如果伊容能好好照顾自己,知道饿了吃饭,冷了加衣,叫他放心,这样就最好了。   “——咚咚。”   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尤利西斯的思绪,他将手里的杯子放下,起身去开门,门外只站着一个背着大箱子,身穿墨绿色衣服的陌生人,冬日的寒意从门缝侵袭进来,尤利西斯却没觉得冷,他接过信差手中那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件,低声道:“……伊容的信吗?”   或许是有关于联邦的事情,他不能看,尤利西斯刚想将这封信件暂时放在桌上,等伊容醒了再告诉他,可尤利西斯只是将信混不在意地翻了个面,却骤然在四方信纸的底角,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标志。   黑色六角星——帝国审判庭的标志,审判庭人员的制服会有一件白色半肩披风,上面所用的纽扣,就是六角星的形状。   这一瞬间,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硬生生泼了下来,尤利西斯看着那个标志呆怔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四肢百骸被寒风侵袭炸出的冷霜。   这么快?   他手指僵硬地捏着信封的一角,尤利西斯自认他从来没什么好怕的,可这一刻,他居然对信中的内容恐惧起来……   这么快……他以为自己还能陪伊容一段时间,可审判庭只是送来了信却并没有叫人来强压着他回中心城,尤利西斯知道这是帝国人道主义赐予他一个军官最后的体面,意在要他主动回去认罪,虽然结局一样是死,但总归还能死得好看些。   尤利西斯闭眸咬了咬嘴里血肉模糊的伤口,他拉开椅子坐下来,看着手里那封来取他性命的信件,缓了口气,稳住手指将封口处的胶条撕开。   他将折起来的信铺开,从上往下一字一句地看,尤利西斯看文字很快,但这次他扫过一遍后,却又抖了抖那张信纸,从头到尾重新看了一遍。   “罪名……泄露军密……”   “请于27日前回中心城听审……”   “案件将由审判庭07号审判官全权负责审理……”   尤利西斯的手指紧了紧,审判庭发出的信件,居然只有泄露军密这一项罪名?他杀害布莱克和洛迪赛的事情,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收到信了?”   背后一道清冽的声音忽然响起,尤利西斯下意识将信折了起来,他起身给伊容让开了地方,伊容的面容看起来有些诡异的苍白,他穿着薄绒的睡衣,半阖着眸子,轻轻打了个哈欠,然后坐到桌子前伸手向尤利西斯要那封信。   “给我。”   尤利西斯捏紧了信纸的一角,他扬起一个笑容,道:“亲爱的,是审判庭的判决,没什么好看的。”   伊容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尤利西斯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然后将信纸展开给他,轻轻道:“好吧,如果亲爱的执意想要看的话。”   伊容接过信扫了一遍,又还给他,意味不明道:“行,没有出错。”   尤利西斯站在一旁,手指将信纸捏出了褶皱,沉默在空旷的客厅里蔓延,伊容垂眸拿起杯子,没等尤利西斯来得及阻止他,伊容已经慢慢地喝了口杯子里的冷茶,凉意贯穿喉咙,伊容闭眸压下胃里翻涌的恶心,直截了当地问尤利西斯:“你什么时候走?”   尤利西斯的眼睫颤了颤,他轻轻地问:“亲爱的想要我什么时候走?”   没等伊容开口,他又紧接着道:“亲爱的是不是也要回联邦了?我过几天再走给你争取一点时间?或者我可以送你上火车。”   “不需要。”   伊容抬眸看他:“我希望你明天就离开,越快越好,这件事等不起的。”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亲爱的没有一点儿舍不得我吗?”   这句话已经相当于一种莫名的抱怨,或许是因为死期将近,尤利西斯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他蹲下来握住伊容放在膝上的手指,然后低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试探着问道:“我再多陪你几天好不好?”   伊容看向他,淡淡道:“尤利西斯,等审判庭派人过来抓你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你应该主动回去认罪。”   审判庭给犯罪军官的最后一次体面,尤利西斯如果不要,那会让他的罪行毫无遮拦地昭告整个帝国,连最后一层模糊名字,安葬尸身的尊重都不会得到,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这时候要做什么样的选择。   更何况,不止是尤利西斯的审判等不起,伊容恐怕他的身体也快要等不起了。   尤利西斯仰头看他,他蓝色的眼睛里满满盛着深刻的爱意和濡沫,他变换姿势跪在了伊容身边,把他自己放在了一个极其低下的位置上,然后抚摸着他的手指问道:“亲爱的昨天舒服吗?”   伊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抬起尤利西斯的下巴,道:“明智的军官应当做出明智的选择。”   “我不明智。”   尤利西斯道:“亲爱的应该因为我侍奉得好,再多留我几天。”   伊容嘲讽似的笑了一声,他松开尤利西斯的下巴,道:“你确实不明智。”   如果尤利西斯细心一点,如果他能更加理智一点,他就会发现那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比如明明是审判庭发送给尤利西斯的信件,为什么这封判决信会送到了伊容这里?   尤利西斯好像从来没有对他的身份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就连这种哪怕快要放到表面上的提示,他也从来没有因此再多想几分,想想那把刀为什么会悬在他的头顶,想想伊容明明已经得到了那两位数字,却还留在贝尔加莫城的原因。   尤利西斯是在欺骗自己,还是根本没有发现这一切?   伊容不知道。   “是呀。”尤利西斯环抱着他的双腿,努力做出一副卑微的样子讨伊容喜欢,可以往那些暴虐的行径在近半个月内从伊容的身上消失了,尤利西斯发现他的性格最近变得更加冷冽起来,以前是冷淡中夹杂着血色火焰,现在是彻底冻成了一块冰,没有什么再能提起他的兴趣。   这样的转变,是因为即将要回到他家园所在的国度了吗?   伊容伸手摸了摸他咬破的嘴唇,道:“今天和你的亲人朋友,所有的,全部告别,明天就回中心城去,接受你的审判。”   他的话不由分说,带着些上位者命令的意味,冰凉的手指轻轻擦过尤利西斯的嘴唇,抹开了一些血迹,尤利西斯张口含了下他的手指,又松开,他慢慢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他抬起一双带着伤痛的眼睛:“亲爱的,我只有你。”   伊容皱了下眉头,他用力掐了下尤利西斯的脸颊,沉声道:“尤利西斯,都这时候了,别再装出这副可怜的样子。”   “你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现在后悔,也早已经来不及了。”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   他只是舍不得……他的爱人还没有学会好好地照顾自己,还没有学会自己做一些简单的东西来吃,尤利西斯甚至不知道伊容能不能分清楚病了该吃什么药……一直以来,伊容的身上始终只是带着那瓶特效止痛药。   “好。”   伊容沉默着看了他半晌,然后闭眸,低声道:“你不后悔就好……你明天不走,我明天也总是要走的。”   尤利西斯猛地抬起眼睛,他问道:“你已经买好票了吗?”   伊容点了下头:“我前几天就买好了,等着要看到你的判决书,我才能安心。”   “放心吧,”尤利西斯道:“全部罪行我都会认下的,我不会把你的身份放到审判庭上来说。”   伊容想了想,道:“路上注意安全,天气冷,多穿一点儿。”   尤利西斯仰着头问:“亲爱的关心我吗?”   他本以为伊容会用冷硬的话打破他的幻想,只要伊容对他没有感情,他就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产生任何难过的情绪,尤利西斯舍不得啊,他舍不得在伊容的眼里看见那些他追求了两年都没能得到的东西,伊容应该继续像之前那样,利用他后甩到一边不管不顾,把他当成一个漂亮的宠物一样,或者是玩具,即使他坏了,他消失了,伊容也不会为此多废心神。   但是他听见伊容只是沉默了两秒,然后轻轻地说:“对啊,我担心你,尤利西斯。”   这一瞬间,尤利西斯感受到了比那十八道重刑鞭更加难以忍受的剧痛,千刀万剐般的痛意在他的心中蔓延,他握紧了伊容的手,道:“记得我,记得我就好了。”   不需要回头看,也不需要后悔,伊容未来的道路应该是一片坦荡,他不需要再为以前的旧事多增加一层薄冰,不需要再为一个完全利用过的他回头。   ……   25号夜晚,尤利西斯在准备他和伊容最后一次晚餐,他把他所有能想到的食物全都做了一遍,身上只留了单程车票钱,伊容喜欢的蓝色玫瑰花,他换了更大的一束放在桌子上,几乎所有的钱都悄悄地放在了伊容的衣服口袋里,尤利西斯最后申请了一次止痛药,然后把从药物局拿来的小瓶子,也一并放在了伊容的衣服中。   他准备好一切想要去卧室叫伊容来用餐的时候,尤利西斯好久都没响过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和缓的音乐和客厅里唱片机的声音恰好合成一拍。   尤利西斯接起电话,他听见那边对他自我介绍:“尤利西斯少将,您好,我是耶夫卡,将作为您审判庭案子的律师出席。”   尤利西斯的手猝然攥紧,他沉声道:“我没有请律师。” 第91章 我会成为你荣耀勋章上最深刻的攥印   耶夫卡道:“少将有没有请我做您的律师, 这不重要,如果我能在审判庭的案子中胜诉,将来一定会名声大噪的。”   尤利西斯的声音沉下来:“耶夫卡先生不会以为你真的能赢了审判庭?”   耶夫卡道:“少将, 我们会赢的。”   伊容向他保证过,尽管这无疑是一次铤而走险的委托,但他有一句话说的没有错, 在有力的证据面前,哪怕是审判庭都要让步给正义, 更何况,伊容在他的心目中并不是冲动的人,他理智清醒,从来走一步算百步,耶夫卡一直认为他不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的情报官, 他应该走到更高的地方去,他很相信这个人。   尤利西斯握紧了电话:“你想凭我的案子更进一步,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我会认下所有罪行。”   耶夫卡闻言笑了一声:“没有人会把一个精神病患者的供词当真,我有很多种方法, 让你逃脱法律的制裁。”   尤利西斯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可以伪造精神疾病的检查报告吗?假如你破坏我的案子, 我会提前杀了你。”   “作为帝国司法官唯一的儿子, 你大概不想因为一桩案子就失去生命吧?”   耶夫卡“嗯”了一声,道:“并非是这样。”   他慢慢道:“少将,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作为律师,我会为正义说话, 不会伪造任何不该有的证据。”   尤利西斯道:“最好是这样。”   耶夫卡道:“当然是这样, 已经有人向我保证过了。”   尤利西斯看着桌子上的蓝色玫瑰花,他的手指在木制的桌板表面死死收紧, 指甲在上面留下四道细细的划痕,他泄露军密,杀害上级,这全部都是事实,审判庭大概不会因为一个律师的话就放弃调查真相。   耶夫卡想作死,那么就让他去死吧。   就算耶夫卡因此名声跌落谷底,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辈子也只能救伊容一个人,那些从最底层爬上来的满腔热血,也只能给他一个人了。   至于其他搅局的人,和他无关。   耶夫卡最后说道:“那么,尤利西斯少将,我们审判庭见。”   尤利西斯搁下电话,用开瓶器撬开了红酒的木塞,然后拿出两个高脚杯来,在透明的玻璃杯中倒入了半杯红酒,荡漾的红色液体染透了杯壁,厨房煲的汤此刻正在用小火慢炖着,香气盎然,他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于是起身去卧室里叫伊容。   “亲爱的~我为你准备了烛光晚餐……!”   尤利西斯一直没有什么敲门的习惯,更何况这最后一晚,他还是需要一些比真正爱人间更加自然的关系的,伊容在最后的时间应该给他这样的东西,这短短的每一时片刻尤利西斯都十分珍惜,他笑吟吟地拧开了卧室门,却在看见室内情景后猛地愣住。   “……亲爱的?”   地面上到处是摔碎的玻璃薄片,原本整齐的书籍散落一地,伊容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他赤脚踩在地面上,手指撑着桌子边沿,另一只手鲜血淋漓,他拿着电话,听见门口的声音也只是淡淡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你的事。”   尤利西斯以为这话是在和他说,却只是轻轻愣了一下,他急忙走过去翻柜子想要找出药箱,看见伊容受伤比他自己身上的鞭子更加疼痛百倍,那些带着玻璃碎片的血迹刺痛了尤利西斯的眼睛,下一秒他听见伊容的声音愈发沉重,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嘶哑。   “我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谁给我的错误买单,谁给我以后的生活保障,这都不是你的事!”   “少拿一副为我好的样子出来说道!”   尤利西斯翻出了碘伏和纱布,他又拿了一瓶消毒水,明明只找了不到半分钟,可起身时却一阵头晕目眩,他强撑着眼前的点点黑色模糊的影子走到伊容身边,抬手想握住他受伤那只手的手腕,伊容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电话那边似乎说了什么让人更加难以忍受的话,伊容攥紧了手指,血迹从他的手心里蜿蜒而下。   “够了,你试试你说的话有人信吗?!”   “你敢破坏我的计划,我和你往后势不两立,我说到做到。”   那边一阵沉默,过了很久,莱恩冷笑了一声:“伊容,你答应过我的一切你都忘了,你忘了你承诺说绝对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你忘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我们过命的关系,因为一桩案子,你这么骂我……!”   “好好好,势不两立。”   伊容没有再说话,他沉默着换了一只手,叫尤利西斯给他处理手上的伤口。   莱恩咬着牙,恨恨道:“谁再管你谁是狗。”   伊容气得直接挂断了电话。   尤利西斯握着他的手腕来到床边,轻轻按着他的肩头叫他做下去,然后半跪在地面上,用镊子细心地夹出他手心里的玻璃碎片,带着血迹的碎玻璃“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尤利西斯那只从来都可以稳稳拿住枪的手越来越颤抖,他用棉签沾了药水慢慢地涂到那片细小的伤口上,伊容低头看着他,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尤利西斯道:“知道这样疼还要这么做。”   他抬起眼眸,道:“亲爱的,你真的很不让人省心。”   他的语气多半是心疼,没有一点儿抱怨的意思,尤利西斯握着他的手,看着那白皙手心里玻璃压出的伤口,只恨不得这伤疼在他自己的身上,或许真的是气极了,或许是伊容的暴虐脾气压制了太久,总之因为生气伤害自己,这样不行,伊容哪怕把怒火发泄到他的身上呢,也总比现在心都快疼裂了要好的多。   伊容冷冷道:“尤利西斯少将不也是一样?知道疼还要往我身边凑。”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道:“不一样。”   伊容没有问他哪里不一样,他乖乖地伸着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起来已经冷静了许多,尤利西斯的动作很轻,他一边用纱布包裹着伊容的伤口,一边似是无意地问道:“亲爱的是和别人吵架了?”   伊容轻轻“嗯”了一声。   “朋友?”   “嗯。”   尤利西斯随即“哦”了一声,学着他见过的小朋友的母亲给孩子缓解伤口疼痛的方法一样,在伊容的手心里轻轻吹了几口热气,伊容的手心有些发痒,他动了动手指,道:“他也是关心我……我冲动了。”   尤利西斯打结的手指细微地停顿了一下,他垂着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脑中想起一个名字:“是那个叫莱恩的朋友吗?”   伊容点了下头。   尤利西斯叹了口气:“亲爱的和他吵架了?”   “可是你救过他呢,他和你吵架,是他不讲道理。”   伊容沉默了片刻,道:“不是这么算。”   尤利西斯垂着眼眸“哦”了一声,其实他不太明白伊容和他的朋友之间那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尤利西斯从来不需要朋友,他在战场上学会生存,在伊容这里学会了交易,他知道用什么样的条件能换取他想要的东西,他知道用什么方法能把他的爱人捆绑在身边。   可是,他不知道真正的朋友,真正的爱人之间是什么样子的。   也是身心的痛苦,和孤注一掷的绝望吗?   ……   “干杯!亲爱的!”   伊容难得露出了一抹真心的微笑,他将杯子拿在手里,道:“这一切要结束了,尤利西斯。”   “这是你我最后的晚餐。”   尤利西斯也笑起来,他喝了口杯子里的红酒,开口想要嘱咐伊容一些事情,但伊容比他更快地说了出来。   “尤利西斯,以后要记得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   尤利西斯疑惑地挑了挑眉,但他还是乖巧回答道:“好。”   “尤利西斯,你的意志要永远与我相同。”   “好呀。”   “尤利西斯,记住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永远记住。”   “我一直记得。”   “尤利西斯,”伊容笑着和他碰杯,道:“恭喜你,你的痛苦将要结束了。”   ……   可是他新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尤利西斯起先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当尤利西斯遵循判决书的意志,在27号之前回到中心城接受审判的时候,他在等待审讯的途中,在被押送前往监狱的路上,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个人与他相对走来,身上穿着白色的军装,肩头是审判庭标志性的白色银纹半肩披风,六角星的纽扣挂在他更加瘦削的肩膀上,和他黑色的长发交织在一起。   尤利西斯反手戴着手铐,他抬眸看见那个人向他走过来,然后接过了背后审讯人手里的罪案文书,低头对他笑道:“尤利西斯,我们又见面了。”   “你的痛苦,已经快要结束了。”   他温柔地抚摸了尤利西斯脸上的伤痕,轻声在他耳边道:“亲爱的,请再忍耐一下。”   尤利西斯蓝色眼睛中的诧异还没有收起,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几乎想清楚了以往从来没有刻意去想的所有不对劲的事情,为什么伊容在他说出那个数字时会那样生气,为什么两年之久,伊容除了那个密码,没有问过高级军密,为什么明明是关于他的判决书,却准确无误地送到了伊容的家里,为什么他拿过那张判决书,说“没有错误”……   因为伊容就是审判庭的——07号审判官。   弯弯绕绕,这居然是审判庭针对他的一场计谋,尤利西斯罕见地没有外露出任何情绪,他在伊容的面前低着头,心里却在想他们那最后一次晚餐,总归是要走上绞刑架的,不论伊容是什么样的身份,他终归免不了死亡的结局。   但这样的死,的确太具有侮辱性,也太荒谬了,对于一个军官来说,败在这样拙劣的计谋下,确实是谁也不会想到的。   “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伊容。”   伊容在他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点儿怨恨的情绪,尤利西斯那双原本一直笑嘻嘻的眸子里,如今是一片像胡泊一样静谧的透光宝石蓝。   伊容沉默了片刻,然后向他身后的审讯人员伸出了手,沉声道:“手铐的钥匙。”   审讯人员惊讶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大人,我们需要向上级申请……”   “——啪!”   “我就是你的上级。”   没等他说完,伊容已经没有了耐心,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消耗他的生命,他扬手甩了那人一巴掌,审讯人员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伊容俯身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钥匙。   “亲爱的还是像以前一样凶残。”   尤利西斯忍不住笑了一声,下一秒伊容手指扯住了他的手铐,用力拽了他一把,尤利西斯问:“你拿钥匙不是要给我解开手铐吗?”   伊容没有回答,把他拽进了一间密闭的小房间内,然后反手锁上了门。   “尤利西斯少将想要单独和我说什么话?”   他打开了白炽灯,坐到了尤利西斯的面前。   尤利西斯动了动发酸的手腕,道:“好疼。”   伊容道:“忍忍吧,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看着他,道:“我给你口袋里放了止痛药,亲爱的看见了吗?”   伊容拿出那只白色小瓶子,放到桌子上,道:“看见了,已经吃了一部分。”   尤利西斯道:“亲爱的,你的腿要快点做手术了,我不想催你的,但我看见你最近走路变得很困难,是很疼吗?”   这种铺开一切后尤利西斯依旧带着关心的语气对他说话,这样的情况让伊容略有些招架不过来,他沉默了两秒,道:“还好。”   尤利西斯轻声劝道:“快点做手术,好吗?”   伊容闭了闭眸,道:“尤利西斯,我是帝国审判庭07号审判官伊容,将负责你案件的所有审理,你……没有什么其他的话要对我说吗?”   尤利西斯微微沉默了一下,他反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亲爱的,不论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我为你而死,永远是心甘情愿的。”   “亲爱的,我向你袒露所有的那天,就已经做好了日后某天会被你狠狠刺痛的准备,但这是我准许的,也许有一点小期待,比如你会手下留情。”   “但是你极致狠心,才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伊容。”   伊容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样两相袒露的状况太过于平静,平静到让伊容差点儿以为尤利西斯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在伊容的预想里,尤利西斯应该是不可置信,从而愤恨,被这样低劣的手段算计了的人,怎么可能生生忍下这口气   尤利西斯的发丝凌乱,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简单衣服,他的手被反铐在身后,有些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他垂眸思索了片刻,道:“伊容,我想和你做最后一个交易。”   伊容问道:“什么交易?”   尤利西斯看着他,道:“我会在审判庭上认下全部罪行,不会因为你的计谋让你陷入被人诟病的境地。”   伊容轻抬眼睫:“你的条件?”   尤利西斯轻声道:“好好照顾自己,学一下做饭吧,别人照看你总有不周到的地方,让我放心一点就好了。”   伊容看了他一会儿,道:“尤利西斯,我不放心。”   尤利西斯很好脾气地问他:“亲爱的不放心什么?”   伊容道:“假如你在审判庭上出尔反尔,又该怎么算?”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道:“我不会。”   伊容道:“不信。”   尤利西斯道:“审判庭上你说什么我就跟着应和就好了,至于那个什么律师,你不要理他。”   “嗯。”   尤利西斯问:“嗯是什么意思?”   伊容道:“不信。”   尤利西斯有些想笑,伊容现在就像是一个即将离开家的小孩子一样,语气冷冷的,却有点像撒娇,满打满算伊容其实也才二十三岁,但是他二十三岁就走到权利中心了。   他的爱人真的很厉害。   尤利西斯问:“亲爱的怎么样才能信我呢?”   伊容从军装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胶囊搁在桌子上,道:“这是我让医疗部研发的一种暂时性药物,尤利西斯,你在审判庭上不需要开口,只需要点头沉默就可以了。”   尤利西斯眨了眨眼睛:“这是会变哑的药物吗?”   伊容道:“差不多,但这是暂时性的,只能维持三四天。”   尤利西斯笑道:“其实用烟熏的话也可以起到相同的效果的,嗯……但如果亲爱的执意想让我吃这颗药,那我还是愿意遵循你的意愿的。”   他试探着低了低头,身后的手铐却锁得死紧,让他的嘴唇没办法碰到桌子上的药,尤利西斯抬起头,问道:“亲爱的可以喂我吗?”   伊容手指捏起胶囊,放到他的嘴边。   尤利西斯看着他微笑了一下,道:“亲爱的,尤利西斯会成为你荣耀勋章上最深刻的一道攥印。”   他咬住了那颗胶囊,或者说,他轻轻地咬住了伊容的手指,尤利西斯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将药物完全咽进了嗓子里。 第92章 他怎么可能记错数字   一般审判庭出于人道主义, 在完全确定罪行之前并不会向大众公布犯罪者一丝一毫的个人信息,整个审判过程只有审判庭内部人员参与,不会接受任何媒体录像和采访, 外界人员根本不会知情,但这一次关于尤利西斯的案子却一反常态,伊容将此次案件的预备完整过程做成了流程图, 垄断中心城信息渠道,将这次案件完整地刊登在了八种不同的报纸首页上。   甚至将审判现场从封闭改为了半公开状态, 相当于把尤利西斯完全放在了一个极度危险的风口浪尖上,如果确定罪行,不止是尤利西斯会被依法判决,更重要的是,他所属的整个帝国第四军也会受到不小的影响, 会带上一辈子的耻辱,变成彻底臭名昭著的一支“疑似”反叛军队。   受到群众和审判庭的高度关注和诟病。   莱恩和伊容说:“你这是根本没给尤利西斯留退路啊。”   伊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报纸,他确认了一遍报纸首页的信息,闻言抬眸道:“尤利西斯必须按照我的路来走, 他不会有自由, 他的意志与我相合, 我最重要的,就是他最重要的。”   莱恩沉默了一下,道:“已经走出这一步了,他再想回头,晚了。”   “但是伊容, 你还有机会。”   伊容将手里的报纸放下, 他问:“什么机会?苟延残喘活着的机会吗?”   莱恩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轻声道:“我可不想和你再吵一遍了, 我是说,假如你能确切地将尤利西斯的罪行公布,帝国会为你发放一枚荣耀勋章。”   “你原本可以带着荣誉死去的,伊容。”   而不是因为一个尤利西斯,放弃大好名声,背上一个审判庭07号审判官所谓“失误”的骂名。   伊容闻言淡淡问:“荣誉能做什么?那枚荣耀勋章又能做什么?”   莱恩只是沉默,他答不出来。   伊容垂下眼睫,他双臂扶着桌面,低头看向他瘦得骨头都快凸出来的手腕,紧紧地蜷缩住了手指,道:“尤利西斯不见得是一个好人,但有一句话说的好。”   “什么话?”   伊容答道:“君子论迹不论心,别管他心里想什么,别管他是不是一条疯狗,但我给他铺路,尤利西斯不敢不走。”   “君子?”莱恩有点儿想笑,但他没有笑出来,只是看了眼伊容愈发惨白下去的脸色,心底里升起一阵阵的悲哀:“假如我是尤利西斯,你强撑着一条命给我铺路,我就是死了骨头碎了也得走啊。”   伊容沉默了片刻,道:“尤利西斯会是帝国未来的希望,他还年轻,不到二十五岁就差不多要到中将的位置了,其实在这之前,我很欣赏他。”   莱恩戳破了他的话:“伊容,你只是欣赏特立独行的人,你也还年轻,怎么就能做出这么无私奉献的事情来?就不为自己多想想?自私一点儿能活得更快乐。”   “我无私奉献吗?”伊容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末了又低下头去:“我只是利用他,能还普通人一个安稳生活的环境,就该是他最大的功德了,等什么时候不打仗了,他爱去哪去哪。”   莱恩忍不住嗤笑,指着他道:“真以为你自己是救世主啊,还安稳生活不打仗,那些军官恨不得再打得激烈一点儿呢!内部乱,外面也乱,权利分裂得一块一块的,搞得乱糟糟,但你看又有谁的权利能高过审判庭了?”   莱恩顿了一下,继续道:“他们以为战场上能称王称霸,私底下搞什么分裂势力,这些东西还比不上审判庭一根手指,如果不是为了平衡权利,早就压死他们了!”   伊容听得似乎有些困倦,他慢慢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拉开椅子坐下来,道:“所以尤利西斯大概会是那个变数,他不倾斜于任何一个分裂势力,这个人很好利用,指哪打哪的,你尽管把他当成审判庭的一把刀。”   很好利用?   莱恩嗤笑一声,道:“你又疯了。”   他道:“这只疯狗只是听你的话,你要是…没了,看谁还能压得住他。”   他没有把那个字说出来,可两个人都清楚他在说什么,莱恩低头看着伊容的手指,轻轻叹气闭眸,伊容从小就孤傲得像天空中的云,同龄人还在迷茫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了,其实莱恩知道,伊容并不是讨厌别人关心他的腿,只是厌恶那些同情或者可惜可怜的眼神,每当他们说“啊,这么年轻” “真可惜啊” “以后慢慢就习惯了”的话时,不说伊容心里怎么想,莱恩的确是想给他们两拳的。   伊容从贝尔加莫城回来,孤高的白云低头向他道歉,他说:“我知道莱恩是关心我,但是你我都知道,我从来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伊容不需要关心,不需要可怜,在他计划的道路上,莱恩只要送上支持,亦或者是袖手旁观,就是对他最大的关心。   最后的最后,莱恩压下心中所有的刺痛,只能拥抱着拍了拍他瘦弱的脊背,轻声道:“你好好的。”   伊容为了保全尤利西斯所做出的一切动作,几乎算得上是万无一失,假如尤利西斯临时反水,莱恩已经决定好了,他压也要压着尤利西斯走完这条路。   ……   审判日当天,刑官负责搜查了尤利西斯的全身,被审判的罪犯除了一身衣服,不可以带任何东西进入审判庭,尤利西斯强行压着想要弄死眼前这个人的怒火,任由刑官搜遍了全身。   其实一身简单的衣服根本没有口袋,没有什么可以藏起来的东西,但大概尤利西斯在中心城的名声已经坏到了一个相当让人磨牙愤恨的境地,刑官没有从他的身上搜出任何违规物品,于是将目光转向了他被锁在背后紧紧攥着的手指。   “少将,请摊开双手。”   刑官嘴里说着“请”字,动作却丝毫不客气,见尤利西斯像是无视他一样,没有丝毫动作,他拿着匕首,道:“少将不过这项搜查,我就只能用刀撬开您的手了。”   尤利西斯没有说话——其实是他不能说话,等待审判的这两天,他只是沉默,面对任何刁难也从来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小的搜查,却几乎将他弄得快要崩溃。   伊容双手揽过的腰被其他人摸了,那只手带着让人厌恶的茧子,尤利西斯恶心得恨不得现在就把那块肉完全刮下来,他咬着牙,死死地攥紧手指,即使刀子已经对准了他的手心,也丝毫没有放开。   “尤利西斯少将,人要学会审时度势,你不会以为自己现在还会是帝国第四军最年轻的少将吧?”   尤利西斯垂眸沉默,手指却一点儿都没松开,像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妈的,脏死了。   他已经快忍不住了,其实即使被锁上双手,尤利西斯也有十几种方法将面前的刑官一击必杀,但事关伊容,他再惹出什么事来,麻烦的还是他最亲爱的人,尤利西斯不想让伊容觉得他到最后还是一只乱咬人的疯狗,只能强行按捺了下来。   “少将如此倔强,可是会吃尽苦头的。”   刑官的匕首用力在尤利西斯的手背处喇了一道见血的划痕,尤利西斯眼睛都没眨一下,这种程度比不上他待在伊容身边的十分之一,只是在伊容身边他是开心的,被其他人这么划拉一下,心里只剩下恶心了,尤利西斯现在只想把自己全身都清理干净。   刑官见他还不肯服输,心一狠便想要用刀刺入他的手腕。   “罗纳尔,你在干什么?”   拿着匕首的罗纳尔闻声抬头——其实不需要抬头,只需要看见面前这个人一身白色军装,制服上那点六角星的标志,就足以让他吓得连刀都拿不稳了。   “威尔大人。”   莱恩原本只是靠着审刑室的门看好戏,他对尤利西斯没有一丁点儿的好感,但尤利西斯是伊容要保的人,他要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折磨死了,伊容肯定要找他算账。   “怎么回事?”   莱恩慢慢走进来,他停到尤利西斯的面前,正想用脚碰一下他的膝盖提醒他快要到审判的时间了,原本一直沉默的尤利西斯却猛然抬起头,一双宝蓝色眼睛锐利如刀锋,莱恩看见他轻轻张口,向自己做了个口型。   “滚。”   莱恩眯起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   伊容说的没有错,尤利西斯果然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刀,这种刀天生就有锋刃,只有他最在意的人,才能成为他的刀鞘。   “手里是什么?”   莱恩没有再去动他,只是站在一旁低声问。   尤利西斯没有回答,莱恩垂眸看着他的头发,道:“我是威尔.莱恩,伊容的朋友。”   尤利西斯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摊开了背后的右手。   伤痕累累的手心里,是一颗草莓味的水果糖,粉红色包装纸,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莱恩沉默了一下,随后似乎是嘲讽地笑了一声,道:“一颗糖而已,你想拿着就拿着吧。”   他问:“少将还能自己站起来吗?我亲自带你去审判庭。”   ……   莱恩没有钳制着他的手铐,只是沉默着在前方引路,这里距离审判庭的距离算不上远,莱恩兴起之下甚至还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轻轻哼起一首曲调,和缓的音乐回荡在小道上,尤利西斯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好听吗?”   莱恩回了下头,道:“伊容最喜欢的纯音乐,他刚受伤的时候经常听,后来心烦了也听,我去他病房里看望他,都快把这首音乐听吐了。”   尤利西斯定定地看着他,微微张口,莱恩看懂了他的口型,他说:你唱得很难听。   “嘁,”莱恩将烟头踩在脚底,丝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手,向前方的大门做了个手势,白色肃穆的大门被守卫拉开,莱恩低声道:“到了。”   尤利西斯被安排在被告席,他的身后是两个荷枪的士兵,他被反锁着手腕,铁拷磨出的血红痕迹十分刺痛,尤利西斯恍然未觉,他默默地看着庭前那个身穿白色军装,站在台前翻阅着什么东西的小少年。   尤利西斯的目光划过他肩头的六角星纽扣,心想:他说的话,伊容到底听进去了没?怎么两天过去,他反而更瘦了?脸色看着也不如之前。   伊容皱着眉头在咳嗽,他手握成拳抵唇,将喉咙里腥甜的味道强行压下去,尤利西斯看在眼里,只觉得心脏完全裂开了。   最好这场审判快点结束,能让伊容回去好好休息。   “请尤利西斯少将随行律师耶夫卡先生入庭。”   耶夫卡拿着公文包,坐在了尤利西斯的旁边座位上,他看着眼前的伊容,只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什么陷阱——伊容是那个不知姓名的07号审判官。   这下好了,这怎么能赢?   委托他的人就是负责审判尤利西斯的人,这场审判几乎审判庭能占上99%的赢面,耶夫卡不知道伊容把他强行牵扯进来的原因,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接下来了,就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耶夫卡心想:他什么时候得罪审判庭了吗?伊容为什么要将他阴一把?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好好,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只能尽全力,试着给尤利西斯减刑或脱罪,他成了和嫌疑罪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莱恩站在他的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对着耶夫卡摇了摇头。   随着法官一锤落下,审判正式开始。   “请尤利西斯少将陈诉罪状。”   莱恩有些想笑,他转过身去偷偷笑了两声,又故作镇定地回过头来,想看伊容怎么接法官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审判庭的流程早就放在报纸上了,这法官还要来触霉头,放到以前伊容不把人赶出去都算好的。   一个名义法官,把自己当审判庭的主人,真是……莱恩摇了摇头。   伊容站在下方,他将手里的文书递给身边的人,道:“不用理他,直接宣读。”   法官本想再说些什么,伊容抬头望过去,一个冰冷的眼神将他钉在了原地。   “宣读。”   “……系尤利西斯少将泄露高级军密——此处高级军密仅指将级军官所授两位数密码,对此展开审判。”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在这时候点头。   伊容好像从始至终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尤利西斯有点想念他,垂眸咬了咬舌尖,血腥味儿蔓延,连带着嘴里的水果糖都是腥甜的味道。   伊容站在前方,他一手扶着桌子,沉声道:“我是审判庭07号审判官,全权负责此次案件审理,由于尤利西斯少将所泄露军密数据未包含在中心数据库内,所以由威尔长官向陛下询问尤利西斯少将所掌管的两位数字,与尤利西斯少将泄露情报做对比,确认真实性。”   莱恩松开耶夫卡的肩膀,上前两步,两人是平级,互相行了一个简单的军礼,莱恩抬了抬手:“伊容长官,请。”   伊容翻了翻手上记录的文字,在一片寂静与沉默中,他开口道:“尤利西斯少将所泄露数字为——5和9。”   尤利西斯原本还在贪婪地看着他的面容,他死死咬着舌尖想要伊容再看他一眼,哪怕是一眼呢?他这辈子就没有遗憾了,那颗水果糖真甜啊,尤利西斯的牙有点疼,他舔了舔嘴里剩余的甜味儿,回忆起他们在贝尔加莫城那短暂的美好时光。   再想起来,尤利西斯才后知后觉,那段时光或许是伊容觉得愧对于他,补偿给他的吧?   尤利西斯心想:他才不要伊容的补偿,能为了他死,成为他荣耀勋章上最深刻的一道攥印,已经是他最大的荣幸了。   “数字为——5和9。”   听见那两个数字,尤利西斯大脑空白了一瞬间,他猛地睁大眼睛,那双宝蓝色眸子里原本是一片平静,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的惊讶与诧异。   错了,错了。   不是这两个数字。   亲爱的,你记错了。   你记错了呀……   尤利西斯想开口说话,被药物死死压着的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身后守卫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脊背,尤利西斯用力想要挣脱手铐的束缚,他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现在这种情况下却没有丝毫的美感,有的只是疯狂的凌乱。   伊容那么聪明,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记错数字?!   庭前伊容的目光终于看向了他,尤利西斯似乎看见了一点儿希望,他努力地做出口型想要告诉伊容正确的数字,却不料伊容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像疯了一样忽然开始挣扎,手铐碰撞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审判庭中,几乎没有人说话,报社人员用纸笔记录下来了这场审判。   最后,他听见伊容淡淡道:“尤利西斯少将发病了,带他下去治疗。” 第93章 我真恨你,将我碾得粉碎   发病?   发什么病?   尤利西斯思绪混乱, 手铐完全磨破了他的手腕,星星点点的血迹沾染在白色衬衫的袖口,他在两个卫兵的手下挣扎, 蓝色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伊容的方向,伊容也看着他,一只手紧抓着桌角, 身体好像有些不稳,却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看见所有人都对他投来了莫名同情的目光, 审判庭里的两位审判官正在核对密码,这算不上什么变故,在许多人看来,这只不过审判正常流程中尤利西斯忽然开始发疯,伊容说他发病了, 他就是发病了,嗓子被药物侵蚀,最少还要半天才能完全解脱,他甚至没办法辩驳在场的每一个窃窃私语, 那些声音像苍蝇一样一段一段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妈的你才嗑药磕多了!   尤利西斯被狼狈地反压在桌子上, 他的双手反拷在身后, 身上没有任何武器,却依旧在不停地挣扎,一个卫兵用力拉紧了他的手铐,低声道:“尤利西斯少将,再厉害的军官也要在审判庭面前低头的。”   尤利西斯心想:你他妈懂什么?!他说不出来话, 骂不到眼前这个嘲讽他的卫兵, 心里更加憋屈,连带着脑子都昏昏涨涨的, 他仰头看向不远处的伊容,他似乎在和莱恩说什么话,只说了两句,就见莱恩向他这边看过来。   “你们还等什么?!把尤利西斯少将送到医院去!”   他没有病,不需要去医院。   尤利西斯忽然反手捏住了身后拉着他手铐卫兵的手腕,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用力一拧!   “咔嚓。”   骨头错位的声音十分清晰,那个卫兵惨叫一声,身体向后退撞到桌角,险些摔倒在地上,“哗啦”一声碰倒了桌子上的文件,坐在他旁边的耶夫卡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怎么回事?!”   莱恩看过来,他看见那个卫兵的右手软软地垂了下去,疼得另一只手颤抖着哀嚎□□,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伊容,沉声很恨道:“这人可真能闹事。”   伊容松开扶着桌子的手,他的右手摸向莱恩的腰间,抽出了他的□□,然后对着莱恩轻声道:“帮我拉一下保险栓。”   “你连这点儿力气都没了?!”莱恩夺过手/枪,微微用力拉开了锁栓。   伊容道:“给我。”   莱恩将手/枪递给他,沉声道:“你最好一枪把尤利西斯崩死,一枪没打死他我补刀!”   这样混乱不堪的情况下,伊容接过□□,反而微微笑了一下,反问道:“怎么会?”   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给尤利西斯脱罪,让他从此脱离审判庭的一切例行审判,不是为了让莱恩让最后逞这一口气的,他握住手里的枪,然后向上举起,轻声道:“一枚玫瑰攥印的荣耀勋章,换一把审判庭的刀,很值不是吗?一场完美的交易。”   “莱恩,”伊容的食指扣紧了锁栓,他问道:“你玩过泰/瑟□□吗?”   莱恩摇了摇头:“赌命的游戏,跟自杀没有区别。”   伊容眼睫轻抬:“我和尤利西斯玩过,承载六颗子弹的枪,他为了达成目标,可以选满弹,但我为了达到目标,却要给他去掉一颗。”   莱恩没有说话,他看着伊容,有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伊容举着枪看向他,问:“你这把枪里还剩几颗子弹。”   莱恩思索了片刻,道:“记不清了,大概三四颗。”   伊容闻言笑了一声,道:“我这一枪是空枪,你信不信?”   莱恩轻哼了一声,道:“空不空枪,又有什么意义?”   伊容道:“有。”   然后他的手臂移动下来,将枪口对准了不远处尤利西斯的胸口,他道:“莱恩,赌一把。”   莱恩问:“赌什么?”   伊容道:“如果这一发是空枪,尤利西斯没有死,你就作为辅佐,帮助他走到最高的位置。”   莱恩忍不住嗤笑一声:“我吗?帮助他?”   “凭什么?”   伊容继续道:“如果这一发不是空枪,尤利西斯死了,我就接受截肢手术,从今往后乖乖待在审判庭,不再想重回战场的事。”   莱恩猛地愣住,他张了张口,问道:“真的?”   伊容笑了一声,道:“亲爱的莱恩,我好像从来没有骗过你吧。”   他们的关系,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互相为对方舍生入死过,吵过也打过,打得两个人身上都是伤口,但最后还是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最要好,伊容的计划从来没有瞒着他一丝一毫。   莱恩只沉默了两秒,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伊容摇头,道:“不清楚你明白什么了……”   他没有丝毫装腔作势,枪口对准了尤利西斯的胸口,然后手指轻轻用力,扣紧了锁栓。   “砰——!”   空枪。   莱恩闭了闭眼睛,然后抬眸笑道:“神的意志。”   伊容道:“我的意志。”   他搁下枪走到尤利西斯的身边,尤利西斯仰头看着他愈发瘦削的脸,心中微微一痛,背后的手血肉模糊,手腕几乎要完全磨掉一层皮肤,伊容伸手摸了下他的手腕,尤利西斯浑身一颤,只是来自爱人的一点点触碰,就让他的心脏剧烈颤动起来,那些被搜身的恶心,被强迫摊开手指检查的屈辱,在这一刻完全被安抚了。   伊容温柔地摸了摸他凌乱的头发,把他的发丝整理好,问道:“刚才你看见我向你开枪了吧?”   尤利西斯微顿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不只是他看见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也听见了,那一声枪响几乎隔绝了所有骚乱,即使是被扭断手腕的卫兵,也没有再哀嚎。   尤利西斯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明明是一个很容易解决的事情,最近的路就摆在眼前,伊容却自己开辟了一条曲折的新道路,这条路走得困难,哪怕他不配合一点儿,都是要全盘皆输的。   伊容相信他。   这个事实让尤利西斯有些许慰藉,但从头到尾被隐瞒的感觉并不好受,其实他想闹一下脾气的,比如肆意地把那个卫兵的手全部扭断,然后将他的脸放到地上踩,但显然这不是个发泄怒气的好地方。   “我刚才,”伊容看着他,开口道:“尤利西斯,你知道的,我们在玩一个游戏。”   尤利西斯沉默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伊容思索了片刻,道:“我刚才和莱恩长官核对了数字,尤利西斯,你已经无罪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解开了尤利西斯手腕上的铁拷,“哗啦”一声,手铐落地,尤利西斯的手腕上是两圈红痕,带着被磨出来的点点血迹,伊容握住他的手指翻着看了看,道:“不严重,涂点药就好了。”   尤利西斯张了张口,居然从嗓子里发出了一点儿细微的声音,他问:“这也是你的计划吗?”   伊容看着他,“差不多是。”   尤利西斯低下头,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已经做好为伊容去死的准备了,变成荣耀勋章上最深刻的一道玫瑰攥印,是尤利西斯最期待的事情,他兴奋得两天没有睡着,到现在却被告诉这依然是一场计划。   尤利西斯低声道:“你的计划真多。”   他的嗓音夹杂着极其难听的嘶哑和颤抖,尤利西斯嘴里的血腥味儿满溢,他轻轻地抱怨面前的伊容,却在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时忍不住心脏的跳动都停了半拍。   伊容道:“我补偿你。”   “刚才那个游戏里,□□中有四颗子弹。”   他问:“四个吻要不要。”   尤利西斯低声道:“要。”   “我现在就想要。”   伊容轻声道:“好任性啊,尤利西斯,这里这么多人,让其他人看见岂不是知道我和你有私情了?”   尤利西斯小声道:“不管。”   伊容忍不住笑了:“被人发现我和你有旧情,你的案子就要重判了。”   尤利西斯道:“不管。”   伊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我可不想我废了这么多心思,到最后你还要上绞刑架。”   他道:“原本这件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的,尤利西斯,是你自己把自己的退路断了。”   尤利西斯沉默了一下,道:“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伊容道:“你那么任性地破坏我的计划,我这还不是把你救下来了吗?”   尤利西斯没说话。   伊容道:“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让人带你去医院接受治疗,好不好?”   尤利西斯抬起眼眸:“我没有生病。”   伊容捏了捏他的下巴,道:“你病了,你其实已经疯了,尤利西斯,只是你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尤利西斯咬了咬舌尖,痛意让他的大脑愈发清晰,他肯定道:“我没有。”   “你也觉得我是疯狗?”   伊容摇了摇头,道:“你只是病了。”   尤利西斯定定地看着他:“你觉得我疯了。”   伊容道:“用药过多的话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是正常的,不用害怕。”   尤利西斯想起那些议论,他们说他磕药磕多了,他的身体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摇头反驳道:“我没有吃过什么药。”   伊容叹了口气,他将身上的白色披风脱下来,盖在尤利西斯的身上,尤利西斯垂眸看了眼肩头的六角星纽扣,问道:“你这是在哄我吗?”   伊容笑了笑,他温柔地轻声道:“是呀,你被我哄好了吗?”   “好,”尤利西斯道:“我生病了,我去医院治疗。”   伊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塞进他手里,道:“乖乖的,给你糖吃。”   尤利西斯抬起眼眸,道:“我不是小孩子,你不哄我,我也会听你的话,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不怪你。”   “伊容,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想要怎样利用我,尤利西斯会永远跟随你。”   他攥紧了手心里的水果糖,低声道:“因为我的意志与你相同。”   为伊容献出一切好像是他的本能,就像是现在,伊容用哄孩子的语气来和他说话,大约是为了不让他把事实说出来,他有自己的目的和计划,尤利西斯不知道一分一毫,他不知道接下来他又该为伊容献出什么,□□,骨血,生命,思想,他已经做好了完完全全付出的准备。   伊容点了下头,重复道:“因为你的意志与我相同。”   他系紧了尤利西斯肩头那枚六角星纽扣,然后摸了摸他的脸颊,道:“去吧,尤利西斯,听我的话。”   尤利西斯点头:“好。”   他转身跟随着一名守卫离开,审判庭的大门再次紧闭,尤利西斯没有看见。   他没有看见自己离开后,伊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撑着桌子勉强没有让自己倒下去,脸色却惨白得像一张白纸,嘴角的血迹殷红,和他的面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伊容!!”   ……   病房里一片洁白,身旁的机器“滴滴答答”地响,尤利西斯任由医生将那些不知名的药剂打入了他的体内,他的大脑昏昏沉沉,身体却像是浸入了热水里一样温暖,尤利西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失去意识,除了被伊容折磨到思绪混乱,他还没有过在其他人面前失去警惕心的时候。   在下一针药剂将要打进来的时候,尤利西斯用力钳制住了医生的手腕,“不需要了,已经够了。”   他到底有没有生病,他到底疯没疯,不是由其他人决定的,尤利西斯知道自己没有生病,他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如果伊容再次打他十八道重刑鞭,尤利西斯保证自己能全程清醒地受下来,但是伊容说他生病了,尤利西斯就听话来到医院治疗,被注入那些药剂,是他答应伊容的听话,但不需要更多了。   他没有病。   医生的态度很好,他顿住了手,道:“经过血液检验,显示您在两年内服用了大量的新型止痛药物,这是释缓剂,可以缓解您的痛苦。”   尤利西斯皱起眉头:“止痛药会产生什么痛苦?”   没等医生回答,他继续道:“我说过,不需要更多药剂了。”   “如果你想这针头下一秒刺穿你的喉咙,你就尽管试试!”   他的话里含了些十分明显的威胁,医生从善如流地放下药剂,他双手插在白色大褂的口袋里,道:“伊容长官嘱咐我要多用药,尤利西斯少将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吧?”   尤利西斯盯着他,听到伊容的名字,他忍下了心中的杀意,道:“你告诉我这是释缓剂。”   医生道:“当然是释缓剂,有安眠药的成分,尤利西斯少将,你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   医生笑着看他,道:“您看,您又发病了。”   妈的!   尤利西斯拔了手上的针头就要下床,他手背上的血洒到了衬衫上,医生默默地看着他发疯,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递到他面前。   尤利西斯咬牙看着他,道:“不是谁都能拿一颗糖哄我!”   “少将,”医生看着他,道:“止痛药的副作用已经让您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他轻声道:“这就是您被送来医院时手里那颗糖,我看它掉了,才捡起来还给您。”   尤利西斯没有听见他下一句话,他的脑子里不停回荡着“止痛药的副作用”这五个字,他张了张口,问道:“什么止痛药?副作用是什么?”   医生的下一句话把他打进了深渊:“两年前最新研发的止痛药,被发现有相当强烈的副作用,现在制作医师已经发布声明禁止使用这种药物。”   “它的副作用很强,有非常大的致瘾性,会让人情绪烦躁,暴虐无比,常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什么?”   这一刻说是天旋地转也不为过了,尤利西斯想起他和伊容在贝尔加莫城的那两年,两年间二十四瓶药物,他因为心疼伊容的腿伤,几乎完全地留给了他来服用,到现在告诉他这药有强大的副作用……   因为心疼他,反而害了他?   那么伊容,伊容怎么样了?   尤利西斯蓝色如湖泊般的眼睛彻底碎裂,他挪动脚步想要出门,他想要现在就去找伊容,伊容还欠他四个亲吻呢,他现在就想要了,不管了!即使被骂不听话他也要去,他已经做得够极致了,把所有东西都拿来给伊容献上,怕他冷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自己死了伊容没人照顾。   尤利西斯宁愿拿他的命去换一个“伊容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承诺,可到最后居然是他的心疼,导致伊容服用了那么多止痛药。   止痛药是有副作用的!   没有人告诉他!   尤利西斯想将研发这种药物的人千刀万剐!在这之前他要确定伊容的平安。   他迈步打开了病房的门,尤利西斯手扶着墙壁,门外吹进一阵凉风,他轻轻瑟缩了一下,然后继续迈步走,尤利西斯想走得更快一点儿,下一秒却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   ——一只手扶住了他。   尤利西斯抬头,他看见了莱恩身穿白色军装站在他面前,这是伊容最好的朋友,他像是看到了希望,猛地反手捉住了莱恩的外袍,颤抖着声音问:“……伊容,伊容在哪里?”   莱恩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他没有回答,眉目间原本的松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尤利西斯心尖一颤,他再次攥紧了莱恩的衣服,慢慢地跪倒在了地上:“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求你了,我昨天还见他了,他现在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   莱恩低声道:“伊容,其实是不想见你的。”   不想见他?   昨天在审判庭上,伊容把白色的披风扣在他的肩头,给他水果糖吃,那么温柔地哄他,尤利西斯当时心想即使他做个傻子,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工具也值了,但莱恩现在说……伊容不想见他?   尤利西斯的思绪往黑暗处沉了沉,但现在除了莱恩,他几乎找不到任何能见伊容的办法,作为一位高级军官,一位少将,他跪在医院的走廊里,无力地乞求面前的人。   “我悄悄地,我偷偷去看一眼行不行……我不让他发现我去过,你让我滚我就滚,不会让他看见的……”   莱恩仰了下头,叹气低声喃喃道:“……伊容说他是一把利刃,怎么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落水狗呢?”   “走吧,我带你去。”   ……   伊容的病房在医院最高层的单人间里,莱恩带着他,道:“少将,伊容他不想见你,所以你悄悄看一眼就行了。”   “我是违背了他的命令带你来的。”   尤利西斯连连点头。   莱恩的军靴踩在瓷板砖上,声音一下一下地随着尤利西斯的心脏跳动,他心里慌乱得可怕,像是有什么事情要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莱恩道:“伊容在接受治疗,需要安静,你待会儿最好别说太多话……他的腿伤严重得很,很可能要截肢,别提他的腿,伊容会不高兴……”   “我知道。”   尤利西斯打断了他,正准备说什么话。   “砰!!”   一声枪响打碎了荡漾着波纹的湖泊。 第94章 尤利西斯番外上   夕阳薄红色的光穿透长长的走廊, 它将要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蓝色天空中的白云被这沉重的声音彻底驱散, 化作细碎的片片雪花飞落下来。   莱恩手指攥紧,他盯着眼前的房间号码,向下用力拧开了病房的门, 他的手在发抖,似乎早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原本整齐的半肩白色披风潦草地盖在肩头,静静地垂落在小腿边,他闭了闭眼眸,推开了门。   尤利西斯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打倒,他年少的时候, 那些人背地里骂他是疯子,却还嫉妒他小小年纪就走到了一个至高的位置,于是便是无尽的诋毁和辱骂,那名上将威逼利诱, 拿着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想让他屈服, 摆在眼前的道路是人就知道该选哪一个, 他只是抬起眼眸,死死盯着他,然后肆无忌惮地在那位上将的脸上吐了一口血。   也因此被打得五天都没爬起来。   曾经那位上将说:“尤利西斯的身上没有人性,他是真的疯狗。”   尤利西斯心想:既然所有人都当他是疯狗,那么他就疯一个给那些人看看, 他们害怕他, 又蔑视他,一边嫉妒着他, 一边又忌惮他,如果他们能把放在自己肩头勋章时那种莫名的目光收一下,尤利西斯还会勉强把他们当成敌人。   可惜他们只是一群废物。   一群既没有能力,还没有思想的废物。   在伊容没有来到贝尔加莫城之前,差不多有三个月,尤利西斯每天的生活都是在格斗场或者射击场度过,他的性格不好,和属下的关系也很差,在寒冷的边境,他从来都是一个人,但伊容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第一次见他,伊容穿了件米白色的长风衣,当时是尤利西斯派艾伦去火车站接了伊容,那时候贝尔加莫城的战况很焦灼,联邦军几乎直逼边境城镇,尤利西斯被迫忙得焦头烂额,伊容推门进来,手里提了一个小盒子,说不清是一见钟情还是临时起意了,尤利西斯只记得当时夕阳的光照在他白皙的脸上,十分漂亮。   让人想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他。   “少将,”他说:“您守护贝尔加莫城辛苦了,这是分给受伤小朋友剩下的一些糕点。”   尤利西斯没有因为这些糕点是“剩下”的而生气,他当时不敢看伊容的眼睛,颤抖着手指拿了盒子里一个蓝色的马卡龙小甜品,甜腻的味道并不好吃,但在硝烟漫天的战时,这的确已经是可以拿出来最好的糕点了,伊容分了一些给小朋友,剩下的给了他。   尤利西斯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爱护,或许这只是伊容的一时兴起,或许这是他所有计谋的开始,但这同时也是尤利西斯爱的开始。   他不想当疯狗了,他想做伊容口中那个“守护贝尔加莫城”的英勇少将。   或许是因为他的神明的到来,战况开始逐渐趋向更有优势的一边,尤利西斯大胜归来,他黑色军装下是被子弹贯穿的伤口,涓涓血迹染红了黑色的布料,渗透了他的皮肤,他想听伊容再开口夸一夸他,或者是把那些剩的什么东西给他吃,温柔地对他笑一笑,那比肩上的金色勋章更让他开心。   但伊容看见报纸,只是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什么东西,尤利西斯不清楚,但他转身就走了,走得很利落,尤利西斯甚至来不及再叫他一声。   一切都有迹可循,在那行编号下,尤利西斯几乎是在三秒内就完全敲定了主意,他得做“伊容的尤利西斯”,不是贝尔加莫城的,更不是帝国的,尤利西斯擅长用自己所拥有的,来换取他想要的,即使是不平等交易,但他自己觉得值,那就确实值。   他拼了命地去讨一分亲近,那名上将用枪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威胁他加入他的阵营,尤利西斯却亲手把自己的枪送到了伊容的手上,其实除了为他奉献一切,尤利西斯想不到任何所谓“去爱人”的方式,他没有被人爱过,也没有被人教导过怎么去爱,所以他把脖子上的项圈锁链递给伊容,告诉他:控制我,命令我。   他需要许多规则和束缚,被伊容规训会让他有一种隐隐的被在意的感觉,他低下头把勋章戴在他的肩头,针尖穿透他的皮肉,尤利西斯不觉得疼,他只觉得,真好啊,他被触碰被在意了,那双宝蓝色的眼睛里蛰藏了许多压抑的情绪,他兴奋地发抖。   耳边的舒缓音乐似乎又播放起来了,尤利西斯的脑中回荡着在贝尔加莫城的一切境况,最后夕阳依旧停留在那张清冽冷淡的脸上,尤利西斯作为肮脏的信徒,在暗地里觊觎他。   依旧是那首和缓的唱片纯音乐,依旧是染透半边天的温暖夕阳,不同的是明亮房间里,那铺天盖地的刺目红色。   血啊,那是血。   人居然会流这么多血出来吗?   尤利西斯站在门口,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刺目的血红颜色在他的瞳孔中逐渐化作夕阳下的战火硝烟,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蓝色湖泊从中碎裂,深不见底的海沟显现出他死死紧缩的瞳孔。   战火硝烟,夕阳,他们的贝尔加莫城。   血。   那是血啊!   那是伊容的血!   尤利西斯强行想定住自己燥乱的心神,他想扑过去把地面上安静躺着的人抱进怀中,可他刚迈开一步,下一秒身体就止不住地晃了晃,然后难看地跌倒在了地面上,白瓷地板上的血迹蜿蜒着染透了他白色衬衫的衣袖,尤利西斯迅速想要爬起来,却被一种更加悲恸的气息再次压倒,他伸出已经几乎要痊愈的伤痕累累的手,手指穿透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尤利西斯爬着来到了伊容的身边。   他原本是想抱住这个人的,却恐惧看见伊容苍白的脸,于是只能在血水里跪着,他绞紧了手指,低头喃喃道:“我听话的,我真的听话的,医生给我打药剂,我全都让他打了……我只是来看看你。”   “他说止痛药有副作用,我怕你出事,才求莱恩带我来看看你……”   “我没有不听你的话……”   他抬眼看见那一大片血水依然在源源不断地从伊容的脑后流出,几乎浸透了他整个白色的衣领,伊容的手边是一把□□,沾上了刺眼的颜色,尤利西斯目眦欲裂,他感受到一股黏腻的腥甜从嗓子里涌出,带着泪水咸味的血水从他的嘴角淌落下来,尤利西斯抬手用手指抹去,然后挪动膝盖爬到了伊容的身边,将他的上身抱在怀里。   尤利西斯在止不住地发抖,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一样,他感受不到其他任何的情绪,心中翻涌的只有无尽的悲怆和迷茫。   伊容是吞枪自尽的。   他将枪管对准了自己的口腔,他站在明亮的窗户前面,外头就是医院人工培育的漂亮的玫瑰花园,他看着脚底下模糊的灿烂颜色,在染红了半边天薄薄的夕阳下,只思索了片刻,然后决绝地开了那一枪。   尤利西斯拥抱着他已经软下去的上半身,伊容的手指垂落在地面上的血水里,尤利西斯把他的手指捡起来抵在唇边不停地亲吻,温热的呼吸洒在那只冰冷的手背上,他另一只手的臂弯处渗出了滴滴血迹,几乎要把他的全身都染红了。   那声枪响打碎了他的湖泊,这一眼赤目红色却彻底把他压入了地狱中。   他的神明死了,尤利西斯的身体,思想,骨血,也完全跟随着他,一同死去了。   尤利西斯慢慢摸索着拿到伊容手边那支手/枪,抱着怀里的人拉上了保险栓,他看了弹匣里的子弹,只剩两颗,莱恩看着他的动作,站在门边没有阻止,其实所有的情况他都预料到了。   他从小和伊容相识,在他的心中伊容不会是一个想要苟延残喘活着的人,他这个人其实很傲气,又不服输,当初许多人劝他留在审判庭,可以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利,他却毅然决然将外袍上的六角星纽扣摘下,选择奔赴前线战场。   他在战场受了严重的伤,弹片没入他的皮肤表里,深深地扎在他的骨头上,医生说要截肢,如果想要保住一条命,似乎也只有这种办法,最好的办法。   伊容宁愿拖着一条重伤的腿,日夜受尽煎熬,也不想做一个没了腿的废物,当时审判庭要很多人议论他,他们说他“不知道识时务” “留在审判庭怎么可能受伤”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莱恩原本也是阻止他上前线战场的一员,这无关于其他,只是因为——他担心他这个像孤高白云一样的朋友,子弹无眼,但伊容还年轻。   大好未来被葬送,莱恩也隐隐地抱怨过这突如其来的灾祸,但是他后面和伊容接连吵架吵了半个多月,在某一天他看着大雨天里,伊容把自己的伞给了路边一个回不去家的小朋友,却因为和他吵了架,两个人互相冷战不说话,宁愿走在雨里全身湿透,也不叫身后的他一声。   一个傲气的任性鬼。   莱恩发现伊容身上有一种他在审判庭所有人的身上都没有见识到过的特质——善良和勇气。   傲气和善良,这两者并不冲突。   伊容为什么欣赏尤利西斯,他为什么颠覆了自己原来的计划只为给尤利西斯铺一条康庄大道?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想做的事完完全全能做到极致,高尚或低劣,没有中庸。他们不管在哪一方面,即使失败了,受伤了,被其他人嘲笑了,也绝不后悔。   莱恩的目光中是尤利西斯缓缓地举起了那把染血的□□,他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似乎是想要在这里自尽,莱恩犹豫了半晌,始终没有阻止他。   伊容赌那一把,那么他也要赌那一把,尤利西斯第一枪如果是空枪,从此以后他遵循伊容的意志,辅助尤利西斯走到最高的位置上,如果他死了——那就死了吧,莱恩不会大发慈悲地处理他的尸体的。   “砰。”   第一枪,空枪。   莱恩闭了闭眸,看着地面上跪着的尤利西斯,问道:“你也想和他一样自尽吗?下一枪你死亡的几率是五分之二。”   尤利西斯举着枪看了他一眼,他轻声道:“你真平静,真让我羡慕。”   莱恩抱臂冷静沉着地靠着桌子,即使面对一地的血水也丝毫没有其他的情绪,尤利西斯的心脏早已经碎成了粉末,爱人的死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又慌乱又颓废,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再次用枪口抵住了太阳穴。   莱恩平静道:“自杀是一名军官最丢人的死法。”   尤利西斯的声音里像是含了一层沙砾,他嘲讽似的嗤笑了一声,慢慢道:“军官的宿命一定要是死在战场上吗?荣誉,名声,军功,我不在乎。”   “砰。”   第二枪,依旧是空枪。   尤利西斯再次拉紧了保险栓,第三次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现在我死亡的几率是二分之一。”   莱恩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尤利西斯垂眸看了眼怀中早已经没了气息的人,低声道:“亲爱的,我真恨你,把我碾得粉碎,但我也爱你,你依然像当初一样漂亮,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他拨开伊容面上的黑发,露出他一张惨白的面容。   “砰。”   第三枪,空枪。   莱恩看着他不断地拉紧保险栓,不断地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开枪,靠在一边甚至好心情地替他报出了下一个死亡几率:“三分之二。”   尤利西斯似乎是察觉到死亡将近,他低头吻了吻伊容带着血迹的苍白嘴唇,轻声道:“我真恨你啊,伊容,真的恨死你了,你还欠我四个吻没有还呢。”   他的声音早已经哑了,眼泪从下颌处滴落,尤利西斯搂抱着怀里的人,道:“我恨死你了,你对我一点儿也不好,一直在欺骗玩弄我,我才不是玩具,也不是疯狗……你仗着我喜欢你,就这样欺负我……”   他说着开了第四枪。   依旧没有子弹从枪□□出穿透他的脑袋,尤利西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艰难地呼吸着,闭眸任由眼泪落下去,蓝色胡泊碎成了玻璃,尤利西斯抑制不住地开始低声哀嚎,他颤抖着手指扣下锁栓,呼吸急促,那把枪只是“咔嚓”响了一声。   尤利西斯真正地开始慌乱,他连续扣了七八下锁栓,却依旧在这里好好地跪着,没有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夺去他的生命,可是明明有两颗子弹。   明明剩了两颗子弹!   他这次死亡的几率应当是百分之百!   尤利西斯低头看着怀里开始变得僵硬的身体,手指握着伊容冰凉的手腕揉搓,似乎是想要让这具身体重新恢复温热,伊容的手指已经凉透了,再没有什么温度能穿透他的皮肤表层,寒霜从他的骨髓中蔓延出来,形成了惨白的颜色。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该抱怨你,亲爱的,我错了,我不是恨你啊……你知道的,我只是想陪着你,你让我陪着你吧……求求你了,我下辈子也做你的狗……”   他的声音已经乱作一团,嘶哑尖利,十分难听,将房间里合缓的音乐扰乱了,莱恩走过去关掉了唱片机,他低头看了眼脚底下那团繁花似锦的美丽颜色,回头看见尤利西斯再次将枪口对准了他自己,忍不住怒从心中来。   “尤利西斯,你到底在试探什么?” 第95章 尤利西斯番外下   莱恩俯身紧抓住他的衣领, 轻轻提起来,盯着他麻木蓝色的眼睛,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解脱?你以为枪里的两颗子弹是神明的意志吗?”   他夺过尤利西斯手中的手/枪, 朝着玻璃连开五六枪,锁栓被不断扣紧的声音像是交织成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压得尤利西斯喘不过来气, 莱恩将手/枪扔回他的面前:“你试探过了,这两颗子弹根本打不出来。”   莱恩讽刺地笑了一声:“你们玩的那种游戏, 泰瑟轮/盘,你能活下来,不是靠运气和神明,真以为自己那么幸运吗?”   “那两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它们救不了你。”   尤利西斯沉默着闭眸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莱恩几乎要气笑了,他问:“尤利西斯,你真的不明白吗?”   “还是说刻意不去相信呢?”   尤利西斯的双臂紧紧搂抱着怀中的人,他手中爱人的手指越来越冰冷, 已经几乎没有了任何温度, 血液凝滞, 和窗外的冰雪交融,黑色长发尾部染成了血红的湿润颜色,和他身上白色的军装形成鲜明对比,那双琥珀色的冷淡双眸自合上以后,就再也不会再看他一眼。   你看看我啊, 你的朋友莱恩他在欺负我……   他的嘴唇凑到了伊容的耳边, 低声道:“看看我吧,我被你利用那么多次, 你也护着我一次好不好?”   “我要求不多,你把他赶走就可以了。”   “我想自己单独陪着你。”   没有人给他回应,窗外的风卷着枯叶吹到窗子上,吹起一截纯白的窗帘,尤利西斯缕了缕伊容脸颊处的碎发,看着那张瘦弱苍白的脸,尤利西斯心中的雪山不断崩塌,大雪掩埋了他心底的一切所有东西,连带着他曾经所受过那十八道重刑鞭的疼痛,都彻底模糊忘却了。   怎么能忘?   尤利西斯用力咬着嘴里已经烂掉的血肉,满嘴的血腥味儿夹带着细微的疼痛一同像信号一样传入他的心脏,让它得以继续跳动震颤——从此,他的心居然要靠伊容给予他疼痛的记忆,才能维持跳动和生机了。   真的很喜欢他,真的很爱他……喜欢到明明知道伊容不停地欺骗利用他,也甘之如饴,如果以死亡作为能让伊容得利或者开心的交换代价的结局,尤利西斯会满足的,他从来不奢求那枚多,贝尔加莫城雪地里那短暂的片刻温情,已经够他回味整个生命,伊容的死亡结束了他的痛苦,也一并把留在尤利西斯记忆里爱人赐予的疼痛带走了,他只能靠着自我制造疼痛,才能勉强回忆起在贝尔加莫城的那些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阴暗的日子。   莱恩问他:“你真的不明白吗?”   他说神明救不了他,尤利西斯将枪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毫不犹豫扣下锁栓,那没有射出子弹的枪口让他的试探完美结束,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跟随伊容去往极乐的,但更重要的东西在眼前模模糊糊的透影,尤利西斯触摸不到,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伊容,轻声道:“我宁愿在贝尔加莫城就被你折磨死了。”   伊容在审判庭上谎报数字,以此救了他一命,但尤利西斯依然死了,伊容的这一枪,带走了他自己的生命,和尤利西斯的灵魂。   “我已经死了。”尤利西斯环抱着他,抬眸对莱恩道:“没有射出子弹的枪口,不是神明和运气给我的活着的机会。”   “是伊容想让我活着,”尤利西斯低下头去,抚摸着伊容的脸颊,低声道:“这是他的意志。”   莱恩紧闭了闭双眸,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明白呢。”   尤利西斯道:“我早已经明白了。”   早在伊容第二次询问他“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了,只是这时候才后知后觉,他没有成为伊容肩上金色荣耀勋章上最深刻的一道攥印,反而是伊容,为他开了前路,逼迫他延续他的意志,直到死亡。   莱恩看着脚下的血液已经逐渐开始凝固,他靠着桌子,道:“伊容很欣赏你。”   尤利西斯笑了一声,道:“你还不如说是伊容喜欢我,这样才能更方便控制我不是吗?”   他这样的疯狗摇尾乞怜寻求得一点儿爱意就该感恩戴德了,没有人知道那时他们在路灯下,伊容拿出相机拍下那张照片时,他内心的激动,焠烧的心脏燃起熊熊烈火,到最后和他在办公室里将那些爱字箴言全部都烧光的影像接连在了一起。   还好他留了一封,还足够让他强忍着思念回忆过往。   “伊容和我通电话的时候,经常提起你,他这样的人,不会随意把什么人挂在嘴边的。”   尤利西斯抬头看他:“莱恩长官这是在安慰我吗?”   其实不需要,即使伊容根本不在意他到底怎么样,尤利西斯依然会将所有爱意倾注,他是不是挂在他嘴边的那个人,这不重要,他只要成为伊容心中记忆最深刻的那个人就行了。   “他说你很有作战天赋……”   “所有人都这么说。”尤利西斯打断了他,将手中的人往怀中拉近了一些,道:“这些陈词滥调,你根本不需要再多陈述,既然是伊容的意志,那么我会听从他最后的命令。”   莱恩沉默了半晌,道:“你只是个胆小鬼,你只是不相信伊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你不相信伊容这样的人会欣赏你并且夸赞你……”   “尤利西斯,你是个可怜可悲的怪物。”   闻言尤利西斯没有生气,他反而更加冷静了下来,他问道:“这些话也是伊容最后的意志吗?”   “不是,”莱恩道:“这是我想要告诉你的。”   尤利西斯道:“那就不需要说。”   莱恩再次沉默了片刻,他问道:“你不会以为在贝尔加莫城的那两年是伊容对你的磨炼吧?”   尤利西斯将伊容的发丝一缕一缕地整理好,闻言抬了下头,道:“如果被虐待能让一把刀开出锋利的刃,那么帝国将全是绝世名刀了。”   莱恩被他这个形容词惹笑了:“原来你知道啊。”   他也知道那是虐待,尤利西斯也知道什么说对他好什么是对他不好,但因为喜欢眼前这个人,他放任自己在痛苦中沉沦,其实这就像是止痛药的副作用一样,明知道它不好,但下一次依却旧期待它能减轻更多的痛苦。   疯子。   尤利西斯只是心疼,他心疼伊容因为他而忍受了两年的疼痛,这桩计划从头到尾,他但凡有一次不配合,伊容都是要满盘皆输的,他低头亲吻了伊容的额头,然后向莱恩伸手道:“请把桌子上的水果刀给我吧,我松手的话,他会跌到冰凉的地板上的。”   莱恩没有动作,他问道:“你还是想自杀?”   尤利西斯摇了摇头,道:“我自尽的话,伊容会怪我的,你给我吧,然后出去,我想自己单独陪他一会儿。”   “我会听他的话的。”   莱恩看了他一眼,将桌子上的水果刀递给了他,尤利西斯手指按上刀刃,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手指上被割出了血迹,他用力握紧了刀片,莱恩抬步推门走了出去。   ……   “亲爱的,”尤利西斯一手握刀,一手抱着怀里的人,声音轻得像是害怕打扰了他睡眠:“在贝尔加莫城你没找到的相机,其实是我拿走了,我把里面的照片洗出来了。”   “你别怪我,我不是故意要偷拿你的东西,后来我又放回去了,你好像没有看见。”   他一寸一寸地亲吻着伊容冰凉的脸颊,轻声道:“亲爱的,好想再给你写好多情书,你刚走我就已经开始想念你了,我的字练得很好看,你应该会喜欢的。”   “亲爱的腿伤很痛吧?对不起……”   他低声道:“我给你揉一揉。”   尤利西斯说着将手移动到了他的左边小腿处,轻轻揉捏,他低垂着眼眸,轻声道:“亲爱的太狠心了,让我面对你的死亡。”   他抱紧了伊容,继续道:“在我死之前,我永远没办法忘记你了,亲爱的,记得来我的梦里,进到我的梦里来,搅扰我的睡眠……”   “在窗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拥抱我,在电视机打开的时候在我耳边哼一句你喜欢的音乐,镜子上的水雾被擦去的时候……你就亲吻我吧。”   “我最亲爱的……请你让我,不得安息。”   他攥紧了手中的水果刀,低头看了眼伊容苍白的容颜,然后用衣袍盖住了他已经紧紧闭上的眼睛,他隔着衣袍和伊容亲吻,灼热的温度和彻骨的寒冷相撞,尤利西斯的身体轻轻战栗了一下,伸出舌尖隔着衣袍轻轻舔了下伊容的嘴唇,笑着低声道:“亲爱的不要偷看,不然我要生气了。”   房间里不会有人回答他,尤利西斯混不在意,他拿起水果刀,对准了自己左手的手指,他几乎没有犹豫,只是担忧地看了眼有些透光的白色外袍,然后右手用力,刀子刺穿皮肉,“噔”地一声刻在了白瓷地板砖上,像是那首舒缓音乐高潮部分到来时的前兆。   尤利西斯左手无名指鲜血淋漓,他将地上的断指捡起来,然后悄悄地塞到了伊容白色军装的口袋里。   他说:“带着我走。”   ……   灰暗的苍穹下漂浮着一层厚厚的黑云,寸寸压迫下来,直让人喘不过气,爆炸的声音和枪弹的声音杂乱地混在了一起,战火硝烟中,躺在伊容身边的尸体堆积如山,早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他蛰藏在小山丘后,炮弹从头顶不断飞过,然后爆炸在沙土中,残缺的肢体掩埋在泥土底下,血腥味儿刺得人头痛。   “该死!”   这是帝国和联邦最重要的战场,方圆几乎十公里之内所有的活物全部都被炸毁了,或许还有尚在存活的士兵,可打仗的速度让人根本来不及去营救。   伊容呼了口气,将枪口对准了前方的一个联邦军官,虽然可能会死在这里,但能换联邦一条高级军官的人命,也算不亏。   每个战场上的战士都应该做好英勇赴死的觉悟。   “砰!”   伊容端着枪轻轻愣了一下,那名联邦军官在他的眼前被子弹击穿了脑袋,血液四溅,可是他,可是他还没有开枪啊!   “快走。”   一只手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腰,将他完全抱了起来,伊容猛地睁大眼睛,随后反应过来开始挣扎:“放开我!”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爆炸声掩埋,这个陌生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居然在重重子弹下将他抱回到了安全区,那只强劲有力的手臂温柔地搂着他的肩膀,像是对待什么名贵易碎的珠宝,伊容的枪被这人夺走背到了他自己的肩头,伊容被迫窝在这个男人的怀里,回到了安全区的驻战地。   男人有一双十分漂亮的宝蓝色的眼睛,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像是艺术家画中的骑士,伊容坐在床边观察着他,目光落在他伤痕累累十分难看的左手上。   男人的无名指似乎受过什么很严重的伤,从骨节处直接截断,只余下短短一截,那手背和手腕上的伤疤层层叠叠,看着非常骇人。   “你是帝国的军官吗?”   伊容问道。   “先吃点儿东西吧,要不要喝水?我这里有点茉莉花茶叶。”   男人将手里的盒子打开递给他,温柔地笑着问道:“你想要吃什么颜色的马卡龙糕点?”   伊容沉默了一下,道:“我不喜欢吃甜点。”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问道:“草莓派也不爱吃吗?”   伊容抿了抿唇没说话,战时物资极度紧张,到处都是被灰烬污染的地下水,电力系统被破坏,一天能吃上一个压缩饼干就算好的了,这个人居然能拿出一整盒马卡龙小糕点来……看样子只要他说要吃草莓派,这位不知名的军官似乎也能一并给他拿出来。   男人起身去拿了湿毛巾,给他慢慢地擦干净了脸颊和手指上的血污,伊容反手摸了摸腰间别着的匕首,精神高度警惕着面前的这个陌生男人。   “我是帝国的军官。”   伊容在审判庭居高临下的习惯还没有改过来,他下意识问:“什么军职?叫什么名字?驻战区是哪里?”   问完才后知后觉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审判庭的人了,这样的问法和语气几乎称得上是极度的不礼貌,严重的话可能会被指控以下犯上。   男人似乎并没有生气,他抬起一双宝石蓝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回答道:“将级军官,我叫尤利西斯,驻战区是贝尔加莫城。”   尤利西斯?   这个名字有些过于熟悉了,伊容回想了一下脑子中的信息,每当快要捉住那信息的尾巴时,这个名字就从他的手指间溜走了。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色的荣耀勋章,上面的玫瑰花纹十分漂亮,在灯光下煜煜生辉,尤利西斯将勋章别在了小少年的肩膀上,一只手支着下巴,问他:“漂亮吗?”   伊容愣了一下,反问道:“长官指什么?”   尤利西斯眨了下眼睛,“难道指我?我不漂亮。”   “我说勋章,玫瑰纹的,好看吗?”   伊容摸了摸肩头的金色勋章,道:“帝国三十岁以上的将级军官我全都认识,那里面不包括你。”   “好厉害。”尤利西斯笑起来,一双蓝色的眼睛亮亮的,似乎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他,他这样的态度,反而叫伊容有些无从招架。   “长官……”   “叫我的名字吧。”尤利西斯打断了他,问道:“你喜欢玫瑰花吗?”   伊容的眼睫颤了颤,那双一向冷淡的眸子里也显现出了一点儿疑惑:“您认识我?”   尤利西斯点了点头,道:“我认识你,伊容。”   伊容有些奇怪,假如面前的男人真的是帝国的某位将级军官,他没可能不认识,更何况他是——伊容垂眸看了眼肩头的玫瑰勋章——更何况他大约是一位上将,难道是他在战场上受了伤,导致记忆混乱了吗?   伊容强压下心中的层层疑虑,目光落在他残缺的无名指上,他不是个爱多管别人闲事的人,对陌生人的状况也不感兴趣,可看到他那只残缺的手指,伊容脑中闪过了喷溅的血液。   “长官的……手指,是怎么回事?”   “在战场上受伤了吗?”   尤利西斯闻声看了眼自己的断指,道:“啊……这个,我的爱人殉职而死了,我把断指赠给他,就像是我陪在他身边一样,大约算是一个寄托。”   伊容沉默了半晌,道“……您真痴情。”   “你想要吗?”   尤利西斯忽然问。   伊容抬起眼眸:“什么?”   要什么?   尤利西斯道:“手指,你也想要吗?”   伊容:“……?”   “长官,我不明白您。”   尤利西斯看着他道:“我给你吧,我好想陪在你身边。”   伊容沉吟了片刻,道:“可是我要您的手指有什么用呢?我不是您的爱人。”   尤利西斯没回答,他微微倾身从伊容的后腰摸出了那把匕首,然后在伊容根本没来得及阻止的情况下,“咔嚓”一声切断了自己的小指!   这……   尤利西斯的下巴上被溅上些许血迹,他将小指骨节放进伊容的口袋里,抬头轻轻吻了吻小少年的下唇,道:“请你一定要收下。”   伊容睁大眼睛:“可是……为什么?”   尤利西斯的眼眸里充满了眷恋,他自下而上看着少年尚还青涩的面容,轻声道:“亲爱的……”   “因为,我的梦快要醒了。”   ……   帝国纪第一百七十二年,审判庭收回了底下军官手中的所有权利,据说当初尤利西斯还是少将的时候,作为审判庭掌权者之一的威尔.莱恩长官,一路辅助尤利西斯,在政界为他保驾护航,尤利西斯以贝尔加莫城为根据,在多地先发制人掀起战争。   “以战止战,这是最好的办法。”   尤利西斯靠着椅背,看着手里的照片微笑道:“莱恩长官,明天我要请假。”   莱恩正看着手里底下军官签字交上来的文书,闻言回头怒骂道:“请什么假?明天就是你接受陛下表彰的日子,有什么急事缓两天吧。”   尤利西斯道:“缓不了。”   莱恩回身将手里的一沓纸摔在他桌上:“你还记得你承诺过什么吗?”   尤利西斯轻笑了一声,道:“此生我随伊容的意志前行,直到死亡降临。”   “但是莱恩,我只是听伊容的话,不是听你的,现在我们是平级,你命令不了我。”   莱恩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你想去干什么,但是战争已经彻底结束了,你完成了伊容的意志,所以……去吧。”   去找伊容。   尤利西斯提起桌子上的小礼盒,莱恩问他:“这是平安夜你放的苹果?”   尤利西斯道:“对啊,给伊容的,没你的份。”   莱恩问:“圣诞节还回来吗?”   “不回了。”   ……   容枝盘腿坐在白色空间里垂眸沉默,忽然滋啦一声电流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系统化作一个圆圆的小球漂浮在他上方。   “这个世界你死哪儿去了?我一个人做任务纯靠摸索你知道吗?”   系统围着他转了一圈,道【我回了一趟总部】   容枝坐在原地,道:“这项任务失败了。”   “我找到反派的时候,主角已经被杀了。”   【意料之中】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系统落到他面前,道【这就是我回总部的原因,那边发现小世界有极其强烈的波动,可能会导致空间撕裂,发生危险。】   容枝抬头:“波动?为什么?”   系统回道【小世界中,有人使用了高级世界的通天法器,导致产生了时空乱流,剧情发生了对应的改变。】   “通天法器?”   【释天诀】 第96章 你的通灵筋脉,怎么断了?   日照渐歇, 月如弯钩,独属夜晚的冷风乍起,吹起竹林深处舞剑少年的一片衣角, 四周被竹影幢幢遮了半边还稍留有些薄光的天空,更加昏暗不明。   “剑生无相,破!”   只见少年正手握剑骤然飞身向眼前竹木挥去, 在昏暗中拖出一道狠厉刀光,映着他一双凌冽桀骜双眸, 在幽暗中混出一丝丝缠绕的血腥气,银铃的声响与竹叶被吹动的声音交织。   “咔嚓”一声,眼前竹木被利刃生生截去,从半腰处轰然倒塌下来,容枝收剑纵身一跃避开地面上荡起的细微灰尘, 他挪步走到了明亮的月光底下,这时方才能看出这少年穿的是一件肆意张扬的银绣红裳,内里着了件云锦锻绸的白衣,高束的马尾下端坠了几颗小银铃, 全都用银丝线穿着, 端得是一副肆意张扬的贵气少年做派。   “干什么?不晓得本座这里闲人免进的规矩么?”   这少年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好听, 叫面前的侍者十分为难,他来的时候已经是斟酌了许久,浮云仙山若论剑术,眼前这名少年或许排不到前面去,但若论谁的脾性最古怪难捱, 容枝这人排第二, 没人敢排第一,是以各位仙尊想要给他家小师弟来传什么信儿, 底下的人都是互相推脱一通,亦或者是摇骰子,谁的点数最小谁来面见这位不好伺候的小仙尊。   侍者略一沉吟,向少年行了端端正正一礼,开口道:“今日各位仙尊小聚在望月阁,孟仙尊邀您前去,说是给您备好了桃花酒,就等着您了,您看……”   “裘无息在不在?”   少年似乎很没有耐心,他打断了侍者的话,站在月光底下并未抽剑,随手耍了个漂亮的剑花,另一只手将什么东西扔到了头上去,右手腕上清透明亮的青玉镯子就随之落到了骨骼处,他看着眼前犹犹豫豫的侍者,斥道:“本座在问你话!”   侍者道:“……裘仙尊,也在的。”   “哦,不去。”   容枝跃步翻身,从头顶稳稳将那飞上天的白色小骨哨捏在了手里,他迈步走到侍者面前,微微扬起下巴,道:“让开。”   这容小仙尊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礼待下人的,就单单这么大一条路,他连绕都不肯绕一绕,只提着剑趾高气扬地命令侍者让路,他脾气古怪,一个伺候不好,只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能把人钉在原地,莫说是他的身份如何,便是没有这层身份,只凭他那几位师兄对他的宠溺纵容,他也当得起这肆意任性的脾气。   侍者没有让,他微微躬身,道:“失礼,容仙尊,孟掌门说无论如何都请您前去一叙。”   容枝闻言冷笑一声:“叙什么?无非是去数我的错处了,这几月闹得还不够吗?!怎么?叫裘无息看我的笑话么?”   侍者无奈道:“诸位仙尊是关心爱护您,怕您入了歧途,往日里因为那事才略严格了些,可归根结底,您和诸位仙尊是同门师兄弟,孟掌门天天念着您呢!”   容枝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歧途?”   “什么是正途,什么是歧途?你能答得出来吗?”   “可……仙尊那种修炼方式,总归是不合适的,”千钧长叹一口气,道:“过于急功,根基不稳固,将来要出大错的。”   他一直跟在孟掌门身边为侍,眼前这小少年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的模样乖巧可人,头发是他各位师兄抢着编的,就是那发尾的小银铃,也是件不可多得的法器,全身上下无论是衣裳还是剑穗,都是一等一的好物,裘仙尊丝毫不心疼地赠给了他小师弟许多难寻的珍品,那时候他们关系最好,到现在……   到现在却闹得这般地步。   也不知是裘无息真正恨了这小少年,还是这小少年被娇养坏了,不低头服软,连句道歉都不肯说,次次拿过往那些事来刺裘仙尊的心窝子。   千钧心想:他要是裘无息,也当真恨极了,居然养大了这么一只不知感恩的小白眼狼,可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要是怪罪什么,倒是真的过分了,谁都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也不能全部怪在容枝的身上去。   “大人这话说得不对,”一道清冽声音从他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来人走近却并未有一点儿脚步声,仿佛是双脚离地飘过来了一般,他身上只穿了件红色的外衣,或许是衣服有些短,露出了一截不似生人的苍白脚踝。   他靠着木门,指尖缠绕着发丝,略一眨眼,道:“主人不过寻我做炉鼎加助修炼罢了,哪里就称得上一句……歧途?”   “更何况有我在,主人万不会根基不稳的,莫不是孟仙尊从未尝过情爱滋味,便也不许我家主人尝试么?”   “真是好生无理。”   “放肆!”   千钧一见这胆大狐妖,怒火瞬间从心中喷涌出来,他右手虚空化剑,直指面前这人,他口中轻念剑诀,那把剑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向面前这人极速飞去,薄吟站在原处没有动作,他轻抬起一双赤色红眸,声音称得上是温声细语:“息壤——”   一簇藤蔓自泥土中破空而起,在那把剑即将刺到他面部之时,紧紧缠绕住了寒光剑柄,而后蓦然愈加收紧,居然将利剑完全搅碎,碎片落到泥土地上,薄吟轻轻一笑,目光看向对面红衣少年:“主人,他欺负我。”   千钧心里一惊,暗暗道:幻术!   他居然一时失神,就这样中招了。   “歪门邪道!”   容枝略一抬首:“你想要打便滚出去打,打死便了事。”   这话显然是对那只狐妖说,红眸狐妖略一颔首,道:“是,我晓得。”   少年又道:“你回了孟师兄,就说我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去了。”   他说罢便一个闪身化作虚影进到了木屋中,屋外薄吟的笑意非但没有收起,反而愈加真心实意,他裹了裹那件不合身的红袍,血色的眼睛看着有些许古怪,却丝毫不减诡异美感,他抬起右手,露出五根带着利爪的手指:“速战速决吧,打得久了,恐怕要打扰到我主人歇息。”   “你这狐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惑容仙尊!竟还引诱仙尊入歧途,修炼使用炉鼎之法,其心可诛!”   薄吟略一侧首:“不打?那算了。”   “我也不敢把你打死的,主人知道了要责怪我,不值当。”   薄吟说着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一只眼睛从瞳孔处落下一滴眼泪,那血红瞳仁却没有颤动哪怕一下,两只眼睛一静一动,十分诡谲,千钧自知敌不过这七尾狐妖,孟掌门仍不敢随意处死他惹小师弟不高兴,更何况他只是一个近侍,千钧强压怒气,转身离开。   薄吟站在原地,他垂眸看了眼刚才交战过一次的地面,此刻那些刀刃碎片乃至藤蔓绿萝,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一桩事,他收起指节外端利爪,扬手抚过青丝,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裘无息,总有一天,我要拿你祭我的刀。”   “为主人报仇。”   ……   浮云山容小仙尊,剑术不佳,年少时多有懈怠,甚至比不上他大师兄的弟子,但在御妖术这方面的天赋,是顶了天的好,年幼还未开仙智之时,便能同未通灵的妖物对话,若是已经通了灵的妖兽,容枝便能收为己用,他的三师兄冯燕清曾经开玩笑说——“凭小师弟的能力,说不准将来能匹敌妖尊”,这话说得有问题,当即便被裘无息一个眼神吓得给咽回了肚子里。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御妖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好,成为天下第一的御妖师,哪怕学术不精,哪怕他的剑术不够好,仙骨不够纯粹,但他自幼便是心气儿高桀骜不驯的人,又被各位师兄娇养着长大,这浮云山外也不会有人能欺负了他去。   可终究是世事难料,自从发生了那件事,裘无息和他小师弟原本极其要好的关系直转冰点,若是诸位仙尊偶尔想要聚一聚,这两人都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孟长云有意想缓和他们的关系,可一个不肯服软低头道歉,另一个直接不言不语拒绝接触,闹了几乎有两年多也没好。   原本娇娇气气的小师弟从此与他们渐行渐远,从前吵着想要下山去玩的是他,现在闭门不出好几个月不见人影的也是他,曾经软软地被他们围着逼叫师兄恼得脸都红了的小少年是他,到如今面不改色言语凉薄用话狠狠戳裘无息痛处的也是他,短短十年,最是人间留不住,数次去请容枝大多都是是谢绝,弄得孟长云几乎都要寒心了。   可更让他寒心的还在后面。   三月前,孟长云约摸着他这小师弟的半年闭关快要结束了,有意想叫他开心点儿,也能缓和他和诸位师兄间越来越远的关系,他早些年寻了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是一枝凤凰竹制的青笛,若是用好了这件法器,便能叫容枝的御妖之术更进一步,但这类法器难控,他想着要请冯燕清给容枝指点一下,却猝不及防,在门外听见了些隐秘而痴缠的娇媚声音。   看着床幔后举起长刀,双眸赤红的七尾狐妖,孟长云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的小师弟衣襟间尽是暧昧的痕迹,这些颜色几乎要把他的心脏都刺穿,容枝看见来人,却只是平淡地拢紧了衣裳,问道:“师兄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孟长云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气,反问他:“小师弟,这是你新的御妖吗?”   七尾狐妖,擅长幻术,若是小师弟一时不慎中了招,才行错一步,他这把剑必定要刺穿这狂妄狐妖的心脏,为这胆大狐妖竟敢染指他的小师弟而叫他灰飞烟灭。   可容枝只是轻轻掀起眼帘,道:“和师兄您有什么关系呢?师兄不请自来,擅自推开我房间的门,打扰我修炼,是不是该合算合算?”   孟长云的目光扫过他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最后落在他冰冷的脸上,他想起年少时拉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少年,如今世事难料,居然成了这幅模样,终究是软下了心肠,道:“小师弟,狐妖难御,师兄怕你难以驾驭,反而叫这狐妖趁虚而入伤了你。”   他说话自有一套,十分温和,字字把容枝的错摘出来扔到一边,只说是这狐妖用幻术迷惑了他,可这样的场景分明再清楚不过,他的小师弟,是在拿这只狐妖当作炉鼎来修炼,若是狐妖真的用了幻术要对容枝下手,他中了招不可能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嗯?”   容枝还未开口,却是床榻上半跪持刀的狐妖先说了话,他笑着攀附到容枝的肩头,道:“我们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   “主人,你说是不是?”   容枝一只手抓着他的脖子把薄吟扔到一边,眼睛却定定看着床榻前的孟长云,几乎是十分肯定的语气:“师兄认为我学艺不精,连一只狐妖都处理不了。”   孟长云刚想反驳他并非是这个意思,小师弟却紧接着另一句话,声音沉静又冰冷道:“你看不起我。”   孟长云道:“小师弟,非是如此!他是一只七尾狐妖,若是中了他的幻术……”   “您三年前也是这样说,”容枝打断了他,道:“看不起便看不起吧,何需用这样的话来掩盖事实,维持那些表面师门情谊?”   孟长云沉默片刻,他问道:“小师弟,三年前,你当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狐妖慢慢蹭到小仙尊身旁,嘴唇擦过他白皙的脸颊,低声在他耳边道:“主人,他说话好生难听,我杀了他罢。”   容枝没理他,只是看着孟长云,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原本如琉璃般明亮的双眸变得暗沉下来,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道:“所以今日师兄前来,还是想叫我认错?”   不是。   孟长云一愣,他原意并非如此,小师弟遭了三年前那一劫,几乎是性格大变,到如今那些凉薄刺人的话语字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如此自然,仿佛那从小到大的师门情谊全部作假。   他知晓容枝一向是极其别扭的性子,和人闹了什么矛盾,若非他从中斡旋,是万不会再跟那人多说一句话的,可现在他这模样,叫他无从招架,小师弟向来能被他哄好,到如今为何却是服软一下都不肯,怎么哄也哄不到从前了?   孟长云沉思良久,他扫了眼那只蠢蠢欲动想要挥刀的狐妖,轻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御这只狐妖,那便御吧,只是炉鼎修炼之法并不适合你,莫要贪图这狐妖念欲,反而让自己掉进火坑。”   容枝轻抬起下巴,道:“自然不会,师兄可以回了。”   孟长云负手道:“师兄给你带了一只青笛,等你冯师兄回来,要他好生指点一下你……御妖之术师兄我不甚懂,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他说着将青笛拿出来,递到容枝手上,顺手便用两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容枝没有拒绝,他垂眸看着腕上那只青玉镯子,狐妖倚靠在他身边,眼眸微抬,手指把玩着少年鸦黑发丝,撩到鼻尖轻轻闻了闻,孟长云一忍再忍,他知道若是贸然对这只狐妖下杀手,小师弟必然与他更生嫌隙,可那狐妖举动十分轻佻,简直是当着他的面放肆,手下一动,刚要探入容枝手腕的灵力便散了。   孟长云缓了片刻,再次搭上少年脉搏。   指尖筋脉跳动,孟长云却愈发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松开手,看着靠着床榻的少年,开口问道:“……你的通灵筋脉,怎么断了?” 第97章 小师弟的剑穗旧了   容枝御妖的天赋, 大半来自于他体内比旁人多出的一条红色通灵脉络,也因此他的身体状况一直比普通修仙者要差得多,用口诀或乐声驱动妖物时, 这条筋脉便会在腕间皮肤显露出来,形成一道血红色的纹路。   如今孟长云手指一搭,却发现他小师弟这条可御万妖的通灵筋脉, 居然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谁伤你了吗?”   容枝只是摇了摇头, 道:“我不想修御妖术了。”   孟长云一愣:“什么?”   容枝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要做御妖师了,以后都不要了。”   孟长云惊讶地看着他小师弟冰冷的双眸,向来性格稳妥的他此刻双手都有些颤抖,他从这句话中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容枝这条通灵筋脉, 居然是他自己切断的!   没有人伤他,是小师弟不想再做御妖师了,是他自己切断了通灵筋脉!   “你……!”   容枝将青笛递还给他,看着孟长云讶异又有些愤怒的脸, 平静道:“我的筋脉断了, 这东西对我没用, 师兄还是拿回去吧。”   孟长云没有接他手中的短笛,只是沉默了片刻,恨恨道:“你这半年闭关修炼,居然只修了这些……!切断自己的筋脉,还不知何时学会了使用炉鼎这种低劣的修炼方法!你真是……”   “真是叫师兄您寒心了, 师兄是想这样说吗?”   容枝微微抬起下巴, 他的衣襟不知何时又敞开了些,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暧昧痕迹刺得孟长云心都坠进了谷底, 他们师兄弟几个师出同门,原本关系就比旁人更加要好,容枝年纪最小,虽勤勉不足,但在御妖术这方面的天赋几乎是无人匹敌,但凡涉及御妖的书籍术法,不点即通,天资卓越。   到最后,到这时候……容枝居然切断了自己的通灵筋脉,决定不再修御妖之术了。   还和一只狐妖厮混在了一起!   孟长云咬了咬牙,道:“小师弟,回头是岸。”   容枝靠着软枕,似乎有些困倦,他闭了闭眼睛,问道:“哪里是岸?师兄,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多说了,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你就当以前我们要好的那些时候都是假象,都是我装的。”   孟长云顿了一顿,面对曾经最宠爱的小师弟,再严重的狠话他也说不出来,只是问道:“是这只狐妖引诱你吗?”   薄吟闻声挑了下眉,他蹭在小少年的身边,手指轻轻撩紧了容枝的衣服,将那些暧昧的痕迹全部阻隔,笑着和容枝咬耳朵:“主人,是我引诱你吗?”   容枝没说话,一双凌厉眼眸死死盯着孟长云的面容。   孟长云卸下佩剑,递给床榻上的容枝,轻声道:“小师弟,你裘师兄一直想和你说说话,三年前的那桩事,你不说,无息也不愿提,但你不该说那样的话,你裘师兄以前最疼你了,你不知道吗?”   容枝接过那把剑抽开看了一眼,问道:“是裘无息叫师兄来跟我说这话吗?”   孟长云道:“不是,是我想和你说。”   容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低声道:“想也知道那个瘸子不会想跟我好好说话。”   “……”   “是你不想和无息好好说话,你到现在,居然还这样说……!”   “瘸子?”容枝眼尾微扬:“为什么不能说?我可没说错。”   孟长云强压心中无可奈何的怒气,道:“小师弟,你不该这样骂你裘师兄,到了他面前,万不要去戳他的痛处。”   “我又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他还没习惯么?”   容枝抬头,摇了摇手里的剑,冷静问道:“师兄想让我怎么做?”   孟长云的目光落到他身旁那只狐妖身上,他道:“亲手杀了这只狐妖,重塑你的通灵筋脉,往后不要如此任性,你还是浮云山的容小仙尊。”   容枝连眼睛都没抬,他轻声道:“原来师兄对我的宠爱都是有条件的,我连选择自己修炼方式的权利都没有。”   孟长云道:“小师弟,不要如此揣测,你若是选个人做炉鼎也就罢了,可他是一只妖,他的妖气和你的灵气,如何能相融?”   薄吟指尖绕着少年发丝,红色眼眸中满含笑意:“孟仙尊难道尝试过用妖做炉鼎的修炼法子吗?如何知道妖气和灵力不能相融?”   薄吟的说法方式阴阳怪气,和容枝性格大变后的说话语气极其相似,让孟长云难免怀疑是这只狐妖把他的小师弟带坏了,他指尖一弹,瞬息之间向薄吟面部袭去一道浅色流光,容枝还没来得及反应,薄吟已经伸出了手给他看:“主人,融了。”   两团异色流光交织缠绕,形成一个微小的太极模样,薄吟双臂搂着少年单薄肩头,随手一挥,将手心里的流光扔到了一边,书案上的竹简瞬息间化为碎末,薄吟嫌弃地吹了吹手心,刚才接那道流光似乎只是为了展示给容枝看,现在展示完了,便嫌弃起手心那陌生人的灵力来。   孟长云深呼了口气,能轻易接下这流光的七尾狐妖,差不多已经快要修炼到了八尾,实力万万不容小觑,可他听那狐妖叫自家小师弟为主人,想着约摸是认了主的,其间已经有了牵绊,可就算是认了主,这只狐妖也不该胆大妄为,拿着修炼的借口,不知廉耻地爬到他家小师弟的床上去。   狐妖并非是不能做小师弟的御妖,只是狐类幻术高超,媚骨天成,但凡容枝松懈一时片刻,一息之间没有注意到,这只狐妖很有可能使用幻术,快速反水,更何况容枝现在通灵筋脉已断,更加无法驾驭这只妖。   孟长云道:“小师弟,杀了他,破了你这一劫,师兄给你找更厉害的御妖来。”   容枝问:“若非如此呢?”   孟长云道:“你误入歧途,该及时回头。”   容枝抬头,道:“在师兄的眼里,我只是不想做御妖师,只是拿狐妖做炉鼎修炼,都是错的。”   孟长云道:“你太急功近利了,这样不好。”   容枝点了点头道:“师兄说的是,我的修炼天赋,从来都差得比不上任何人。”   孟长云道:“不要这样说,师兄们都很爱护你。”   容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是这样的爱护吗?”   “薄吟。”   “在,主人。”   薄吟笑容未变,他靠在容枝的身边,手指轻点了下少年的脸颊,轻声商量道:“不要用这把剑,换一个吧?”   他手指间幻化出一把半长短刀,递给少年,容枝接过他手里的刀,对着孟长云道:“最后一次,你为长,我为幼,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的话,往后情谊断绝,师兄不论是想要清理师门还是与我为敌,容枝感念您多年爱护,生死不谈,绝无二话。”   不是!   孟长云看着少年冰冷的面容,只觉得今日这场短暂谈话,似乎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得更远了一些,小师弟三年来拒绝与师门中任何人过多交流,孟长云不知道这狐妖是何时来到容枝身边的,可在他这孤独的三年中,这只名叫薄吟的狐妖显然在他心中有一定地位。   他想阻止少年,下一秒,容枝挥刀刺入狐妖心脏,薄吟手指轻轻颤抖了两下,长颈仰起,跌倒在了床榻间,鲜红血迹从他的心脏中源源不断流出,那双红眸渐渐合上,几乎是三息之内便没了呼吸。   狐妖死了?   容枝面无表情抽出长刀,刀尖指向孟长云:“请离开。”   刀上的血迹滴滴落下。   他说话虽难听,但却绝不说假话,孟长云逼迫他杀死狐妖,少年便说他杀了这只狐妖就与孟长云情谊断绝,一字一句如言出法随,原本还算温和的态度瞬间冷了下去,孟长云恍然之间,发现容枝口中所说“情谊断绝”,居然是真的。   后来三个月间,孟长云自觉那□□迫小师弟杀死狐妖,说错了话,便也用尽全部心思想要哄小少年开心,可不论是他年少时最爱喝的桃花酒,还是天材地宝,甚至是冯燕清刻意地想要讲点儿乐子哄小师弟高兴,他也是置之不理,容枝是真的想要隔绝一切一般,再也哄不到从前的模样了……怎么就会把他推得越来越远呢?   所以即使后来他发现那只狐妖没有死,小师弟依旧与他厮混在一起修炼,却也不敢再说任何逼迫他回头的话了。   ……   望月阁。   “小师弟还是请不来吗?”   八月清天,冯燕清靠着藤椅,手上拿着白扇摇来摇去,他指尖一点,问道:“我刚酿好的最淳的桃花酒,你给容儿说了没?”   千钧回道:“我说了。”   冯燕清道:“八月这花开得正好呢,小师弟以前最喜欢来这里摘花玩了,真的不来?”   千钧看了眼坐在轮椅上沉默不语抿酒的裘无息,低声道:“小仙尊说,只要有裘仙尊在,他就不来。”   冯燕清皱了下眉,对着裘无息道:“要不你先回去?我想见小师弟。”   裘无息冷冷撇了他一眼,将手中酒杯搁在桌子上,道:“那我走。”   他说着就要转动轮椅离开,却被对面女子一柄剑挡住了木轮,沈阳妤怒目向冯燕清斥道:“你怎么和师兄说话的?”   冯燕清摇扇道:“我想见小师弟有错么?我还是你师兄呢,阳妤,你难道不想看看容儿?”   裘无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他的手指间拿着一枚红色剑穗,闻言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桌上,道:“我先回去了,等容枝过来,把这个给他。”   冯燕清站起来,催促道:“啊呀,你快走,我好久没见小师弟了,倒是天天见你,这半年我搁外边想死容儿了,你一个剑穗可比不上我给小师弟寻的宝贝!”   孟长云看向裘无息,道:“无息,我上次跟你说,小师弟的剑穗旧了。”   裘无息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以前做好了备用的,除了他没人用剑穗,搁着也没什么用处,以后不再做了。”   冯燕清扇尖指他,道:“你就嘴硬吧,你也想见小师弟是不是?”   裘无息道:“没有。”   一个恩将仇报的小师弟,他没有什么好想见的,只是那剑穗搁着没什么用而已,只有容枝用这种累赘的东西。   冯燕清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师兄,你口不对心啊。”   裘无息的手指搁在大腿处,微微收紧,他想起他为了容枝所失去的双腿,最后留存在脑海中的却是小师弟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说:“师兄师兄,我的剑穗又丢了,你再给我做一个吧!”   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怎么就会变成这种“裘无息在小师弟就绝对不来”的样子呢?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容枝了。   ……   薄吟收了刀站在木屋前看了看,他没有推门,只是低声念了道口诀,瞬间就进到了屋内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少年模样的仙尊正靠着软枕拿了本书在看,薄吟眯着狐狸眼睛看了眼书上的名字,发现是一本剑诀,他赤/裸着脚慢慢蹭到少年身边,将红色外衣敞开一些,发丝随之垂落,一双眼睛笑吟吟地凑到少年面前。   少年仙尊翻过一页书,冷声道:“你的媚术对我无用。”   薄吟微怔了一下,笑道:“是么?主人好厉害。”   他缓慢地爬到床榻上,倚靠在少年身边,与他一同看着书上剑诀,容枝翻过一页,薄吟撇了一眼,指了指右上角的招式,道:“这一处,有误。”   容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说有误就有误?”   薄吟指尖微动,幻化出一把剑来,将剑柄递到少年手上,道:“主人,试一试。”   他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耐心地讲解道:“你看,像这样催动武器,心脉在左,若是像书上这招来用,反而不能一击必杀,会给对方逃脱的机会。”   “呲——”   剑尖深入狐妖胸腔,血液流出,薄吟面不改色笑吟吟地握着少年的手指,将胸口的剑抽出,温声鼓励道:“主人照着我的法子试一试,不要直刺心脉,换一个方向催动,这样就恰好准了。”   确实如狐妖所说的那样,少年按着长剑催动,稳稳刺入薄吟心脏,薄吟仰头轻哼了一声,依旧是笑着,他像是哄孩子一样用嘴唇贴了贴少年额鬓,道:“主人真厉害,一下子就学会了。”   容枝看着他胸口原本的两处贯穿剑伤慢慢消失,道:“薄吟,你的幻术也很厉害。”   薄吟笑道:“这个啊,很简单的。”   “幻术一类在于心中如何想,只要你认为它是真的,那么它就是真的。”   “你认为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第98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薄吟说着捏起小少年的手指, 在他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握着他的手腕向虚空中一点,容枝默不作声地任由他肆意动作, 这一点后却好似没了下文,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   薄吟笑着鼓励道:“主人打开门窗看看呢?”   容枝抿了抿唇,他翻身下床, 发尾的小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细小声音,少年白衣红裳, 看着眼前合上的窗子轻抬下颌,手指扣在窗子的木枢上,鬓边发丝落下片片阴影,狐妖在他的身后抬手支起下巴看着小少年的动作,一双暗红眼眸中星河流转。   “唰——!”   甫一推开木窗, 容枝未见眼前风景,却先闻到了桃花的缠绵香气,他有些讶异地抬起眼眸,只见门外漫天遍野绯红桃花束束绽开, 如同一副虚幻的美丽画卷, 容枝愣愣地搁下手, 看着眼前锦簇繁花,四月桃花在此刻逆时绽放,开在料峭渐冷的冰霜之上,芳菲香气夹带着些许冷冽的微风吹进来,少年发尾银铃不停被吹响, 他微微侧身回头, 问道:“薄吟,这是真的?”   薄吟道:“你认为它是真的, 那么它就是真的。”   他从床上慢慢起来,只一息之间就来到了容枝身后,双臂轻轻搂住少年腰身,指尖略过容枝腰间系带上所挂着的骨哨,薄吟俯身隔着肩膀看着少年侧脸,轻声道:“还有更漂亮的。”   话音未落,薄吟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容枝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薄吟摸了摸他的下巴,道:“主人,看前面。”   容枝看向窗外,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静静停滞住的风,可只一个微妙眨眼的瞬间,霎时满山桃花如纸鸢腾空,在半碧的天空中飞旋,容枝伸出手,一片绯红的桃花瓣落在了他的手心中,轻飘飘的重量只被吹口气就能飞落,可那片桃花却像是粘黏在了他的手上,容枝轻轻挪动手指,薄吟低头摸了摸他手心的桃花瓣,温声道:“这片是最漂亮的了,它喜欢你。”   “是吗?”   容枝看着手心里的花瓣,道:“你刚才说,只要我认为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那么——”   他抬起一双桀骜眼眸,手指向前伸去,花瓣在微风的吹动下也没有丝毫动静,少年蓦然握紧了手指,掩盖住了手心里绯红的美丽颜色,他侧身转向薄吟,继续道:“那么我认为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容枝说着摊开了手掌,原本合了一片桃花瓣的手心空无一物,似乎已经化作云烟,与此同时,窗外的场景微微停滞了半息,在薄吟含笑的双眸下,霎时间再度变幻成了八月料峭的稍寒之景。   容枝放下手,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幻术攻心,只要心性坚韧,便不会被这种东西所迷惑。”   “七尾狐妖,不过如此。”   薄吟被他反驳,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撩起少年发丝在指尖绕了半圈,道:“没错,你说对了。”   假的怎么能真?真的又如何能假?   容枝没有看他,便也没有发现,缠绕着他发丝的那只手,竟显现出了森森冰冷白骨,只是这一瞬间,薄吟将手收了回去,淡淡一笑,便又是一副好颜色,手指间的嶙峋骨骼恢复如初。   容枝看着渐渐暗沉的窗外飞过一群猎鹰,手指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的骨哨上,在之前,很久以前,他还未曾切断通灵筋脉,也并未以御妖之术天下闻名的时候,那时候浮云山巅的所有妖物,都算是他的麾下臣,容枝喜欢催动骨哨,看着猎鹰按照他的想法盘旋在半空中,亦或者是驱动一只猎鹰搅扰他的师兄修炼。   那时候裘无息待他最好,但同时也最严苛,在冯燕清偷偷摸摸想要带他下山去人间玩乐的时候,裘无息一柄剑拦住他们去路,将冯燕清打得三天都没能爬起来,容枝吓得往孟长云身后躲,裘无息却收了剑,冷冷地命令他将前日的剑诀背一遍,容枝昔日在剑术上多有懈怠,磕磕绊绊也只背了个大意,按照沈阳妤的话来说,裘无息对弟子的标准很高,容枝这样的水平,相当惨不忍睹。   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裘无息是真的很喜欢宠着他,除了不想练剑这件事,几乎是提什么答应什么,就连北境极地里的雪貂,都能给他带回来做宠物,只是后来那只雪貂惨死在了他的面前。   怕的时候也是真怕,裘无息一冷脸,容枝就快要吓哭了,但也不敢真的哭,裘无息即使对待女弟子,也是一样的标准,他最讨厌人哭哭啼啼,谁哭了谁就被罚得更狠。   他一双眼睛含着泪花躲在孟长云身后,却只见裘无息似乎愣了一下,向他伸出一只手,竭力放软了声音,道:“好了,容儿,不必背了,师兄亲自来教你。”   容枝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些事,他松开腰间骨哨,却又忍不住摸了摸。   哦,裘无息居然是亲手教过他剑法的,即使他那时候那么任性娇气,在浮云山无法无天行事张狂,却也知道裘无息待他是十万个真心的好,只是自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担不起裘无息的寸寸好意。   原是如此。   师兄对他失望,容枝自己也很失望,只是御妖师这条路,他实在是走不起了。   曾经他对裘无息又敬又怕,在其他师兄面前自傲自负,像个别扭的小孩子,却只在裘无息面前乖巧,裘无息有次检查完他的心法后问:“容儿怎么只在我这里乖?你冯师兄说你又在山下闯祸了,是不是?”   容枝摸不透他的想法,只抿了抿嘴坦诚说他太凶了,自己有点怕他,冯师兄脾气好,他不怕。   裘无息愣了很久,才轻声道:“小师弟不必怕我。”   自那以后裘无息好像就不怎么逼着他练剑了,虽然偶尔还会抽空来检查他的剑法,但却不像以前那样,看见容枝烂得要死的剑招就冷脸斥责,反而好声好气地教导他,不厌其烦,容枝便也心安理得地懈怠,剑法一塌糊涂,修了数十年,除了御妖术,其他一贯都比不上各位师兄。   一句“我才没有要你救我”,再掺上那些直插心腹的恶言劣语,断了他和裘无息所有的师门情谊,数十年来,恩怨情恨,以最惨烈的方式,一笔勾销,三年来,他们之间再没说过一句好话。   讨厌他,也恨他,裘无息最好要和他一样,才算对得起他的恩将仇报,对得起他的忘恩负义。   但这其实是他最后悔的事。   再回首,物非,人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叹流年,虚无,缥缈,恍若梦,昔日已难回。   ……   实如千钧所说,容枝修炼的根基并不稳固,他虽也是浮云山的仙尊之一,但在剑术上的造诣,却停滞难前,再捡起来想要认真地修,十分困难,后来他在人间时,遇见一位赤脚医者,看见他便大言不惭,说少年命薄,恐怕时日无多。   这没什么好生气的,据孟长云所说,他小时候确实体弱得像只命不久矣的可怜小猫,是师尊生生用天地之灵的药材救活了他,且容枝早就不是数年前因为一句话就和人当街打起来要师兄来收拾烂摊子的小孩子了,他一言不发转身要走的时候,那名医师提到了他体内那多出的一条通灵筋脉。   容枝体内比旁人多一条脉络,这条脉络赐予了他通灵万妖的能力,也因此阻滞了他的寻常修炼,那医师告诉他,要么九死一生搏命突破,要么截断这条筋脉,往后便可顺遂修炼,只是脉络一旦断除,若后悔了再想要修复,十分困难。   他只说是十分困难,又不提如何修复,容枝只当他是个疯子,医师看着他哀叹一口气,最后道:“孩子,你自己决定就好,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言尽于此。”   他说的是实话,容枝早就知道,他懈怠的那些时日,不过是早就知道自己在剑术上的天赋如此不堪,居然被一条筋脉阻断。   在人间的那段时间,容枝看过了芳菲锦簇,火树银花,在半空中烟花炸开的时候他坐在高楼砖瓦上看着月亮隐在云烟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坛桃花酒,花灯节上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地吵闹,糖葫芦落在地上沾了泥土,那小女孩眼见着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容枝拍了拍红色衣衫上的灰尘,纵身下去给小姑娘买了新的一串糖葫芦。   “嗯……不要哭了,看这个。”   他实在不会哄小孩子,只能寻着记忆里冯燕清不论从哪里回来,都给他带各种奇珍异宝哄他开心的样子,慢慢扬起了一个笑容。   小女孩接过糖葫芦,仰头困难地看着他,娇声道:“哥哥,我看不到你。”   容枝只能蹲下来叫她看,小女孩手指划过他的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道:“哥哥多笑笑啊,笑起来好看的。”   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看着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笑容,容枝后知后觉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在这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   容枝向北走,找了个安静的林子,他腰间挂着剑,红色的剑穗摇摇晃晃地垂在手边,沾了些露水,有些潮湿,他每走一步发尾的银铃就响一声,叮叮当当的声音引来一群鸟雀,盘旋在他的头顶,高束起的马尾垂在肩膀上,容枝垂着眼眸胡乱在林子里闲逛,直到眼前出现一洼透亮湖泊。   “就这里吧……”   就算弄出很多血也能清洗干净,这边罕有人来,容枝仰头看着那群鸟雀还跟着他,他将剑解下来搁在湖边,摸出腰间挂着的小骨哨子按在薄唇边吹响,鸟雀依旧在半空中盘旋,容枝忍不住无奈喃喃自语:“你们跟着我干什么啊?”   以往这些未及通灵的山野鸟雀,只要感知到他拒绝的情绪,便不会靠近一里之内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的,这样普通的小鸟,都不听他这个御妖师的话了,固执地飞在他的头顶,形成一个圆圈,容枝在骨哨中灌入些许灵力,没敢多透入,普通妖物抵不住这样强劲的力量,一个不慎怕是要化作飞烟的。   他再次催动骨哨,这次那群鸟雀只停滞了一瞬间,便四散着向林外飞去,容枝听着耳边没有了鸟叫的声音,便在湖泊边坐下来,也不顾泥土沾在了绣线红衣上,他撩起右手宽袖,看着那条在腕上的红色脉络,提起一旁的剑,几乎没有犹豫,便将剑尖狠狠刺入了腕间。   断脉并不容易,即使容枝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那条筋脉却依旧顽强,未被切断,容枝咬着牙,用力按着剑柄,血液流出的感觉叫他忍不住眩晕,容枝看着眼前静静的湖面,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下一秒一颗石子落入湖水中,激起一串水珠。   容枝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湖泊再次恢复一片平静,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可下一刻他感觉到腕间有什么东西被顺利切断,垂眸去看时,那柄剑已经滑落到一边,只有手臂上涌出的血水依旧清晰,容枝按住伤口仰躺在泥土地面上,在彻底晕过去之前,他仿佛又看见了盘旋在天空中的那群鸟雀。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容枝慢慢睁开眼睛,半边天光还未落入他的眸中,一双带着暖意的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双眼,他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轻声道:“慢慢起来吧,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有些刺眼。”   容枝握着他的手腕坐起来,缓了片刻后拉下他的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过分薄唇清冷,眼睛却又带媚气的姣好面容,如果说容枝还是少年模样,眼前这人大约已经算得上青年,他未束发丝,一身雪白衣衫衬得这人更加皎皎如明月,身姿错约。   “你是妖。”   容枝的手缓缓摸到身旁的剑,他自小便通万妖之灵,身旁妖气萦绕,这只妖不知是吃准了他刚断脉没有力气还是别的什么,居然丝毫没有收敛气息。   “我是狐妖,七尾。”   “我见过你。”   狐妖似乎并不意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眼眸中的温柔缠绵情意叫容枝无法看透,他用力握着剑,只听见面前这狐妖慢慢道:“小仙尊,我叫薄吟。”   容枝咬牙问道:“昨晚你一直在我身边?”   薄吟点头,道:“我给你处理了伤口,小仙尊,你流了好多血啊。”   容枝微微一愣,想起昨晚他下定决心所断的筋脉,手臂上缠着两层白色薄布,容枝发现狐妖身上的衣服下摆断了一节,但此时他顾不上那么多,只胡乱扯开臂上白色布条。   他的手臂呈现在眼前。   光洁如新。 第99章 惜君去时清俊折   手臂上原本深刻入骨的模糊伤口消失不见, 仿佛方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容枝摸了摸光滑的手臂,微微一愣, 脑中荡漾着湖水被石子击打出波纹的场景,下一刻这段却又模糊不清地消逝,他微微阖眸低声念了段口诀, 只见腕上筋脉显现出一道透亮红色,这条脉却从手腕处截断, 在白皙皮肤上剩余下一块空地。   “小仙尊……”   容枝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握住,薄吟半跪在他的身边,俯下头去亲吻他的指尖,舌尖滑过他的手指骨节,温热的气息喷洒, 容枝骤然受惊,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怒斥道:“放肆!”   他虽自幼体弱多病,但向来被师尊师兄爱护, 身份尊贵, 浮云山中弟子虽背地里对他颇有微词, 尤其是他与裘无息感情彻底决裂后更为严重,但明面上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少年被娇养得很好,倏然面对这样的状况,却连一句脏话都说不出来, 他咬牙捏紧手中的剑, 回忆起沈阳妤曾经教给他万妖习性。   狐妖媚骨天成,幻术高超, 这种妖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可能会是白白丢掉性命的陷阱,容枝往日里遇见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一向是用骨哨来打信号叫师兄过来帮自己,可他们这些日子闹得那么厉害,几乎把所有情谊耗尽,容枝又是个不肯服软的人,只看了眼腰间那枚白色骨哨,就毅然决然举起了剑,正对面前的薄吟。   这次就算是死在这里,他也不会叫师兄来帮了。   怪不了谁,怪他修炼不精,怪他什么事也做不好。   怪他原本就是个废物。   “小仙尊在想什么?”   薄吟被剑尖指着,反而倾身更近半步,容枝手中的剑抵着他的喉咙,再多半寸便可以将狐妖命脉刺穿,薄吟却像是没有看见这把剑一般,手指抚摸上少年还略有些稚气的脸颊,神色不似容枝刚醒来那般温和,他轻垂着眼眸,赤红色下是一片冰冷,声音依旧温和:“你在想什么?”   容枝没有说话,他看着手中的剑,紧咬舌尖,心想今日这只狐妖若是死咬着他不放,就怕是要搏命的时候了,原本即使是七尾狐妖,若他还有通灵筋脉在,便也可以勉强驾驭,但在他刚切断筋脉的这时候,既无御妖术可避,又无剑术可防,如若不先行出手,便会成就狐妖施展幻术的时机,他片刻间想清楚了关键,握着手中长剑用力刺出!   薄吟丝毫没有躲避,任由那柄利剑刺穿了他的喉咙,他只仰头后退半寸让剑尖退出去,手指摸了摸颈间伤口,摸出一手黏腻血水,用衣袖擦干净手指,白色袖上便生出一朵艳红的花,紧接着他笑吟吟叹道:“小仙尊,你好凶啊,我可是为你医好了伤口的,竟然如此恩将仇报……”   或许是因为剑伤的缘故,他说话十分缓慢,又带了些喑哑,容枝神色不定地看着他颈间伤口处血迹逐渐干涸,想着下一招要如何出手,薄吟呼了两口气,一只手臂径直穿过他的腿弯,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少年肩膀,将他搂抱了起来。   容枝:“?!”   “放开我!”   小时候不是没有被这样抱过,但那毕竟是小时候了,不知事,并且抱他的人都是是亲近的师兄,自容枝长大了一些,师兄们也都自觉不去故意闹他不高兴,摸摸头捏一下脸,已经算是过分的了,此刻他却被一个陌生人……陌生妖这样像小孩子一样抱起来,容枝一时不知是羞怯还是愤怒。   “小仙尊乖一点儿,我送你回去。”   薄吟轻轻拍了拍少年单薄肩头,妖异眉眼带笑,容枝在他这一拍之下不知怎么的忽然困倦起来,他咬了咬下唇想要保持清醒,鼻尖却闻到一股淡淡桃花香气,容枝半睁着眼睛,仰头忽然看见片片绯红花瓣跌落下来,忍不住用手去接,微风吹过,少年手心空无一物,薄吟抬头咬住一片花瓣,又低下头去,吹到小仙尊手心里,容枝紧紧捏着桃花,轻声问道:“这是一片……桃林吗?”   薄吟笑着回答:“是啊,漂亮吗?”   “我种的。”   容枝静默半晌,道:“……真厉害。”   薄吟抱着他慢慢走着,颈间伤口早已经恢复如初,他的手臂微微收紧,问道:“小仙尊不记得我了吗?”   容枝反应慢了半拍,只觉得脑子迷迷糊糊的:“……记得什么?”   薄吟轻声道:“我曾经是你的御妖,你忘了么?主人?”   容枝轻阖眼眸,搜刮了脑中所有记忆也没想出来这是他的哪只御妖,曾经他对万妖都亲近,虽然有很多不记得,但假如是像薄吟这样的七尾狐妖,特征很明显,妖力极高的,他应当有点印象才对,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好困啊……   难道是太累了吗?昨天晚上手臂上确实流了很多血,也很疼,可是为什么醒过来却没有伤口呢?   这只妖真的是他曾经的御妖吗?   他们真的见过?   不记得了。   薄吟垂眸看着藏在他怀中迷茫的乖巧少年,原本冷冽的红色双眸不自觉地愈加温和,小小的少年窝在他的臂弯中,手指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半边脸贴在他的胸膛处,虽说方才还剑拔弩张,少年愤怒地举剑想要杀了他,可这时却完全化作一片岁月静好。   薄吟摸了摸他鬓边发丝,温声道:“睡吧,醒了就到家了。”   容枝终于合上了双眸,呼吸绵长,薄吟手指微动幻化出一件衣袍盖在少年身上,遮了他小半张脸,他想起容枝醒来时警惕的模样,深深地呼了口气出来,左边红眸猝然落下一滴剔透眼泪。   容枝怎么会是废物?   这小仙尊不知道,他当然不会知道,看见他的那一眼,薄吟激动得连原本的形貌都差点儿要维持不住,所有思念化作绯红片片桃花,遥寄了百年之久的寸寸相思。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痛苦地失而复得。   为着这重逢一眼,他早已经失去的眼睛中落下激动的眼泪,枯竭湖水慢慢迸发勃勃生机。   他的小仙尊,终究还是活过来了。   ……   八月中秋佳节。   上回孟长云托千钧来问了容枝好几次,请他去望月阁聚一聚,中途甚至把让他们之间生了嫌隙的裘无息赶走,容枝依旧没有去,冯燕清吵着要见他的小师弟,拿着那些奇珍异宝想要直接闯容枝所居的屋子,被吃过教训的孟长云拦了下来,他看见那只狐妖尚且恼怒,更何况是向来沉不住气的冯燕清?   那狐妖嚣张至极,仗着已经认了主,被容枝所护,胆子大得连气息都不收敛,就住在他小师弟的屋子里,时不时地视浮云山阵法为无物,径直下山去,过了半日又回来,活像是把自己当成浮云山半个主子。   冯燕清只听说小师弟收了一只狐妖,却不知其中关窍,他一直在外头历练,近日方才回山门,裘无息和容枝的关系一如往日的不好,只要是裘无息在的地方,他的小师弟就死活不肯出现,即便是出现了也不多说话,拜过各位师兄就走,没有一点儿留恋。   这些小聚容枝因为裘无息的关系能避就避了,实际上在说出那种戳人心窝子的话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裘无息,说恨其实也不恨,只是烦躁得不想看见他,三年前那事说不清,裘无息也不大愿意提,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冷却了那些情分,再想恢复从前,大约是再无可能。   就这样也挺好的。   经历了那么多以后,任性的小少年也学会了识时务。   在中秋节这天,容枝收到了孟长云亲手写的信,其实他们离得并不远,用灵力传信或者用信鸽,比这要快得多,但既然是中秋节,是他故去师尊的生辰,他作为师门最小的弟子,自然不能不去。   师尊故去前曾经把容枝叫到床前,他是早年身体入了邪祟才慢慢病下去的,邪祟虽已除,邪气却仍在,侵蚀了白发青年的心肺,他握着容枝的手,对他说:“师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容枝是被师尊和各位师兄一手养大的,那时候还没发生他和裘无息那件事,师门关系十分深厚,诸位师兄都被侍者阻在门外,师尊临去前只召了他一个人,少年泪流满面,眼睛都哭肿了,他的师尊抹去他的泪水,嘱咐他:“乖容儿,你要听你师兄的话。”   容枝用力点头答应的那一刻,也没想到几年后居然是这样潦草不堪的光景,承诺的事他没有做到,也就没有脸再像以前那样去师尊墓前跟他说人间有趣的事情。   师尊曾经告诉他无需恪守礼节,少年爱穿红衣,便也从小穿到了大,只在师尊故去那天换了白色素衫,容枝到了大殿,先去师父灵牌前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他吹了吹香尖火焰,将手中的香插入面前的香炉中,然后跪下来拜了三拜。   “容儿来拜见您了。”   “今日是中秋,师尊生辰快乐。”   ……   “小师弟中秋快乐!”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清朗声音,容枝回头去看,只见冯燕清一身青色广袖大袍,手执白扇笑着对他扬了扬手。   容枝起身轻轻颔首:“冯师兄。”   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在了冯燕清身旁,轮椅上的人一身墨色大衣,膝间盖了条很长的毯子,遮住了两条腿,空荡荡的下方长毯被风吹起一角,容枝的眼眸与裘无息对视一瞬,又很快移开,他径直走向冯燕清,道:“师兄先拜吧,我去大师兄那里。”   竟是一点儿都没有想和裘无息说话的意思,少年红色衣角蹁跹,神色不似以往张扬,却依旧带了些自负傲气,腰间长剑上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那红色剑穗。   少年不再用剑穗了?   裘无息手指收紧,他抬起一双眼眸,冷声斥道:“容枝,你见了我就是这样的态度?”   三年了,容枝见了他从没一副好脸色,有时候甚至就像这样,理都不理一下,裘无息甚至觉得大约是自己上辈子欠了他什么。   “我需要对你有什么态度吗?”   容枝和他对话半点儿不愿意吃亏,听见裘无息的斥责下意识就用最冷的语调答了回去,冯燕清甚至没来得及阻止,他叹气用手中折扇敲了敲容枝的额头,道:“不讲理的小家伙,跟裘师兄道个歉。”   容枝垂眸:“不要。”   冯燕清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不要闹脾气,你想叫师尊在这里看你们不和?”   容枝沉默了一下,道:“不。”   冯燕清无奈还想再劝,裘无息却开口冷冷道:“……不必劝他了,我也不需要他这种人的道歉。”   冯燕清疑惑:“你嘴硬做什么?你不是也想见小师弟?”   裘无息移开目光,道:“我没有说。”   容枝冷笑一声:“你当然不需要,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你口中的这种人。”   冯燕清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大有要在这里快打起来的架势,连忙把容枝扯出了大殿,容枝被他扯着往外走,小脾气怎么收也收不住:“不要拉我!”   他气恼的声音逐渐消散,裘无息回过头去看小少年红色的背影,他听见了少年发尾的银铃声音,却没在他的剑上再看见那根红色剑穗。   少年不用剑穗了,但银铃依旧戴在发上,他还喜欢这些小玩意儿,还喜欢那些漂亮的装饰品,只是不喜欢剑穗了而已。 第100章 情谊渐薄身相迫   中秋节人间热闹, 浮云山也不遑多让,诸位仙尊严苛是严苛了些,但都不是死板的性子, 底下的各位弟子均得了一日的短假,不论是下山去玩还是在浮云山上和朋友一起过,都可以被得到允许, 山头地势稍高,浅浅盖着一层薄雪, 底下依旧是泛着微微草绿的青色。   容枝还没到九方台,便先听到了沈阳妤极具特色的凌厉琴声,她以琴弦为器,以琴声为波,效果类似于容枝的小骨哨, 都是用声音来控制灵力,冯燕清拉着他的手腕笑笑:“这大好的日子,沈阳妤弹这要杀人的调子做甚?”   “吓着我们小师弟了,我去说一说她。”   容枝心里还因为方才的事气恼, 被冯燕清扯一步动一步, 他慢腾腾地被冯燕清扯着手腕上了九方台, 还未开口说话,沈阳妤甫一见他就停了琴音,起身上下看了容枝一遍,惊讶道:“好久没见我们容儿了,怎么冷着一张小脸, 谁又惹小师弟不高兴了?”   冯燕清叹口气小声道:“你说是谁?我方才在正殿和二师兄一同进去想给师尊上柱香, 恰巧遇见小师弟了。”   沈阳妤一听他这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定然是裘无息和容枝一见面, 又阴阳怪气地吵起来了,她一手拉过少年手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大师兄一会儿就来,你这会儿又是什么性子?怎么总和你裘师兄过不去呢?”   “我没有和他过不去。”   容枝说完这句便紧紧抿住了薄唇,手臂用力想把自己的手腕扯回来,沈阳妤一把紧抓住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容枝偏头想避,却没能避开,还是冯燕清看出了他的不高兴,拿着折扇叹道:“阳妤,小师弟长大了,你再摸他的头他可要闹了。”   沈阳妤白他一眼,道:“再长大也是我们小师弟,你在正殿怎么回事?没劝劝他们么?”   任由裘无息和容枝关系一直这样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两年孟长云但凡得空了就是两头劝,可两个人都死犟着,一个不说话另一个半个字不提,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裘无息和容枝究竟在无生境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裘无息的腿是为着小师弟才伤了的。   放到以前,为了小师弟那一句“我想要一只雪貂”,裘无息就远去北地给容枝捉回来一只白毛雪貂,因此被那处地方的某个妖物所设法阵误伤了手臂,回来也没敢叫容枝看见,只往袖子里藏,还是沈阳妤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容枝不敲一声门“哐”地推进来才看到。   小少年性子虽然别扭,但一向心软,看见裘无息手臂上那道露出血肉的豁口,沈阳妤还没开口解释,少年漂亮的眼睛里已经含了一层眼泪,臂弯里的雪貂“啪嗒”一声落了地,裘无息没想叫小师弟心疼他,他避着容枝就是不想叫他愧疚,便佯装恼怒:“现在连个东西都拿不好了?明天我去看看你基本功练得怎么样!”   小少年眼下落下水珠,他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我不要雪貂了,我想要师兄好好的。”   裘无息见不得他哭,他一向待弟子严苛,对那些不成器的徒弟是恨铁不成钢,对容枝的眼泪却只剩下心疼了,沈阳妤还没给他擦好药,伤口还露在空气中,裘无息已经一把将容枝扯到了身边,手指抹去他眼角泪珠:“哭什么?平白难受了又不能治我的伤。”   他说着又转移话题,看着地面上乖巧趴着的小白团子,问道:“你这小宠物起名字了没?”   容枝点点头,道:“起了,叫醋醋。”   裘无息便道:“跟醋醋玩去吧。”   容枝看着他不说话。   裘无息也看着他,道:“不玩就去背书,明天背给我听,错一个字罚你练半个时辰的剑,练不好就别睡觉。”   沈阳妤大惊:“师兄,有你这么哄人的吗?”   裘无息撇她一眼:“你哪只眼睛见我在哄他?出去这段时间你又没练剑是不是?”   容枝垂着眼睛,道:“不想练。”   裘无息便冷冷道:“练剑这事由得你吗?其他师兄肆意纵着你玩闹,你不晓得我是什么性子?”   容枝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只是不说话。   裘无息抬手蹭了蹭他沾了灰尘的脸颊,道:“你不练剑,往后遇着了什么危险该怎么办?自己没想过?”   容枝轻声道:“师兄可以救我。”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道:“师兄救不了你一辈子,万一恰好有什么急事呢?过不去了你就等死吗?”   容枝道:“师兄一定会过去救我的。”   “对吧?沈师兄?”   少年抬头看向一旁苦笑不得的沈阳妤,眼眸中是难得的固执认真,他红衣烈烈,眉眼张扬,在沈阳妤眼里却只剩七分乖巧了。   沈阳妤便认真道:“没有什么比小师弟更要紧的事了。”   少年又问面前冷着脸的墨袍青年:“裘师兄也会救我的,对吧?”   裘无息无奈看着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行了,出去玩吧。”   ……   沈阳妤叫人去拿了一些精致的糕点,各式各样全摆在了容枝眼前,按说他们已经辟谷,没必要吃什么东西,但容枝自小身子骨弱得很,小猫似的连气息也微弱,刚开始用灵药养,后来慢慢好些吃药膳,再后面一日两餐不能落下,否则就气弱体虚,没有精神气儿。   冯燕清其实一直怀疑这是容枝贪嘴想吃东西的借口,但吃点小糕点也没什么,在修炼这事上都已经娇纵他那么多年了,导致容枝的剑法到现在也没什么长进,就不差在吃穿用度上再多纵着他一点儿。   容枝全身上下都是被各位师兄养出来的,身上红衣的银绣线是沈阳妤亲手织的,这银丝就相当于她的琴弦,有一些防御的用处,发尾的小铃铛也算是法器,不过装饰用途更多,骨哨倒是他自己的东西,只是孟长云给改造了一下,变成一个能传信的小法器,遇着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了,就传信给他们。   沈阳妤看他只吃了一口便搁在一边不动了,垂着眼睛也不说话,忍不住俯下身问道:“要不要吃点儿热的东西,给你弄碗汤面?”   容枝点头道:“好。”   沈阳妤便喊人去后厨里给少年煮面,八月天也渐冷了,更何况浮云山地势偏高,九方台四周虽设了防阵,但终究防不住微冷的气息,吃点热东西还是好的。   冯燕清坐在旁边看容枝用筷子把那些糕点戳来戳去,忍不住用手拦了下他的手指,道:“待会儿戳烂了你吃什么?”   少年避开他的手不听,只捏着筷子把那些糕点挨个儿戳了几个洞,冯燕清哭笑不得,他用扇子敲了敲容枝的头,温声问道:“怎么?心里有气儿啊?”   容枝道:“没有。”   冯燕清道:“什么时候你和裘师兄好好谈谈,或者你们打一架也行呢,这样犟着总不是事儿。”   容枝神色未变,他捏着筷子看了冯燕清一眼,又转会去继续看那些糕点,道:“我打不过他。”   冯燕清笑道:“谁叫你打过他了?”   “裘无息和你打要是还手伤了你,孟师兄第一个先治他,你心里有什么气儿,不如揍他一顿呢?”   容枝摇头道:“没意义。”   冯燕清见他不想多提裘无息,轻叹了口气道:“你躲着他也别躲着我呀,师兄我又没惹你生气是吧?以后我叫你出来玩不带你裘师兄好不好?”   容枝“嗯”了一声。   沈阳妤见状微怒道:“冯燕清,你别乱教小师弟那些有的没的,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呢?!”   不教容枝怎么和裘无息关系缓和,反而撮使他要和裘无息打上一架,沈阳妤用手边的剑拍了下冯燕清的背,骂道:“谁和你一样无所事事?”   冯燕清“哎”了一声,一眼看出沈阳妤手里拿的是小师弟的剑,便拿过来搁在桌子上,道:“你乱用小师弟东西,容儿要是恼了我可不帮你说话。”   容枝抬起眼眸,道:“我没恼。”   冯燕清低头看他那把剑,发现剑柄上那枚一直挂着的红色剑穗没有了,便好奇问道:“你的剑穗呢?丢了?”   容枝道:“我摘了。”   冯燕清问他:“那个不喜欢了?要不换一个更好看的?”   容枝摇头,道:“不要,剑穗太累赘了,影响我练剑。”   冯燕清更惊讶:“你居然会主动练剑了?”   未等他话音落地,沈阳妤坐在旁边在底下踹了他一脚,对着冯燕清转过来的头微微摇头,容枝不知是发现还是没发现,他把盘子里的糕点戳了无数个小洞,放下筷子看见孟长云正提着一盏漂亮的小灯从九方台阶处上来。   “师兄。”   冯燕清和沈阳妤一同唤了一声,容枝坐在原地没说话,孟长云将那盏灯放在桌子上,沉声道:“无生境要开了。”   冯燕清惊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   容枝握紧了手里的筷子,恰好这时候下面的人把那碗热汤面送了上来,沈阳妤接过放在了容枝面前,用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度,温声道:“晾一晾吧,这会儿吃烫。”   孟长云坐到了容枝旁边,道:“下个月初九开,我刚和无息在商量这事。”   冯燕清皱了皱眉:“九月初九?比上次提前了不少,师兄,这可不是好兆头。”   沈阳妤也忧心不已:“无生境是浮云山弟子淬炼之地,往年的无生境门开时日差值不过半个月,这次居然提前了三个月。”   孟长云道:“提前也未必不是好事,我已经和无息确定了叫姜云明带领着去,这个孩子性子沉稳,遇着什么事儿也不会慌的,又擅长解阵,应当不会出什么状况。”   姜云明是裘无息最出息的弟子,曾经在试炼会上打车轮战,十几场都没落下来,后来扬言要斗胆挑战一下容枝,向来性子内敛的姜云明忽然把矛头指向他,容枝虽不擅剑术,但也没有畏战的意思,当即迎战,甚至裘无息都没来得及阻止,姜云明剑招明快利落,处处带着狠厉气息,眼看着容枝就要不敌。   这时候他忽然催动灵力吹响了骨哨,驱使着鹰雀抓花了姜云明的脸,然后跳下试炼台甩袖就走,裘无息把他叫过去斥了一通,见容枝只低头不说话,后来还是姜云明被迫给他道了歉,他得了个宽厚名声,因此容枝被人在背后说他“任性”,“小家子气”,“作为师叔连这点儿气度都没有”。   可容枝比姜云明还要小上一岁。   ……   “我要去。”   容枝搁下筷子看向孟长云,道:“我要去。”   “别闹。”沈阳妤摸了摸他的头,道:“无生境危险得很,你去了师兄要担心的。”   孟长云叹气道:“这次无生境不知是什么状况,我和你裘师兄已经确定了是姜云明去,情况不明,你去了叫我多担心。”   容枝沉默了一瞬,问道:“师兄是担心我,还是觉得我没这个资格?”   “姜云明比我有资格有能力是吗?”   冯燕清俯身捏了捏他的脸,笑问道:“你还记得以前那事呢?这个你闹脾气师兄也真答应不了你,无生境提前开,里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师兄怎么舍得叫你去面对未知的东西?”   容枝拍开他作乱的手,依旧固执:“我要去。”   孟长云也想起来自己原本要说的事,连忙将桌子上的那盏精美小灯递给他,道:“容儿,这是清羽宗送来的,我让千钧留着了,你看喜不喜欢?”   容枝轻轻扬起下巴,道:“我不要灯,我要去无生境。”   “——你不要的东西自有别人要。”   一道冷厉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回头去看,只见裘无息坐在轮椅上被姜云明在背后推着,他在台阶以下,抬头看向那个任性的少年,沉声斥道:“往往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要得的,既然你不要这灯,便予了别人去。”   容枝看着他,嗤笑一声问道:“给谁?”   “你的好徒弟吗?”   裘无息凌厉眼眸盯着他:“你不要,还不许云明拿着么?”   容枝沉默一瞬,忽然转身将桌子上长剑抽出,只扬手一剑,猝然将那盏不灭的精美小灯盏斩成碎裂两半,看着灯盏碎片跌落下桌,少年得意地抬眸讽笑:“我不要的东西,就算是毁了也不给别人!”   裘无息没说话,他看着容枝手中的剑,轻轻皱眉。   容枝跳下台阶,经过裘无息身边时,刻意地停下来,道:“无生境我去得,这盏灯也是我的,我想要的东西全都能要得。”   “我要的东西给谁,不是你说了算。”   说罢毫不留情离开,发尾银铃叮当作响。   这冲突太过□□速,快得沈阳妤几乎没反应过来,她缓了缓,下了台阶想去安抚一下盛怒的裘无息,还未开口说话,却听见裘无息似是自言自语,慢慢道:   “容儿的剑法……”   “突破了。” 第101章 你是我教过最不成器的   九方台下从深处顺着嶙峋石缝落下丝丝水流, 滴滴答答的声音打在石头上,这些小细流便顺着石间缝隙汇入半山处的一条溪水中,越往下气息越暖, 容枝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只是用手中长剑将溪水边上像是野花野草的东西全部拦腰斩断,途经之处只剩下一地红绿的细碎颜色。   途中遇见个或许是在这边采药的不知道哪位仙尊座下的弟子, 他见沿着溪水的花花草草全部消失了个干净,顺着被砍断的痕迹找见了正矗立在溪水边提着剑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容小仙尊。   溪水边有些微微轻风, 吹起少年红衣外衫,露出半片内里的云锦白裳,容枝低头把长剑的剑尖刺入泥泞土地中,将身前的那块小地方的土块戳得稀烂,他紧紧抿着唇, 眼眸一片冰冷,高束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晃荡,发尾银铃便也跟着响,容枝动作潦草得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怒气, 原本干净的剑尖被泥土染得脏污。   自小以来, 他从来没有让东西给别人的时候, 他喜欢的一定会拿在手里,没有人敢抢,容枝不喜欢的但只要是他碰过了,那也是他的东西了,就连师尊未经同意摸一下都不行的, 几位师兄都知道他的性子, 就算是不喜欢的东西,也都给他留着, 少年闹起脾气来没有人能轻易哄好,娇养长大的孩子,被姜云明当面抢东西,这份气他怎么能受得了?   【居然要这么真心实意吗?宿主大人】   容枝手中剑不停,他低头在脑中道:“论抢东西我还能抢过男主吗?无生境到最后肯定还是他去。”   【无生境是个挺重要的剧情点,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   容枝道:“男主的善良懂事要和我形成鲜明的对比,最好让裘无息深深地厌恶我,他没能打得过薄吟,就叫姜云明来打。”   【我怎么觉得姜云明也打不过反派呢?】   容枝笑了一声:“刚开始可能会打不过,主角不像我一样败了一次就甩脸子,人家是越挫越勇的阳光积极向上开朗少年,是裘仙尊座下最出息的弟子。”   “败了也只会痛定思痛,反思后再战。”   【那确实不一样,你是娇气的任性鬼,男主手拿天才少年剧本,试炼台上越级打赢对面,是所有龙傲天男主的标配】   容枝笑了:“上次他也没打过我啊!”   系统声音有些无奈【这不是你耍赖把人家脸抓花了吗?】   “后来又不是没治好。”   容枝说得理直气壮,像是真的把自己融入了少年仙尊的性格中,他低着头把身前药泥戳得乱七八糟,终于搅成一滩烂泥后停了手,还未转身却听见有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容仙尊,这些是浮云山种的名贵药材,不能随便乱砍的。”   容枝转身,右手长剑耍了个简单的剑花,泥渍随着他的动作沾在了衣摆上,他看着面前的青衫弟子,微微抬首,眼睫挑起,居高临下问道:“是吗?你是谁座下弟子?敢来管我的事?!”   那青衫少年也是不卑不亢,他向容枝行了一礼,回道:“在下是沈仙尊座下药师白……”   “没兴趣知道你的名字。”   未等他说完,少年蓦然打断他的话,嗤笑一声道:“那你尽管叫沈仙尊来找我算账,浮云山还轮不着你一个小小药师来管我。”   现在正是他闹脾气的时候,谁上来多说一句话那就是撞到了火焰风口上,少年生起气来,能把浮云山上上下下全部得罪个遍,这大约也是那些弟子在背后骂他的缘故之一,各位师兄在外皆有好名声,唯有容枝一个人就能将这些毁得一塌糊涂。   那药师脸色略有些难看,但依旧保持了良好的风度,他微叹了口气,道:“小仙尊方才所折药材中,有一味是洗髓要用的,三个月才长一株呢。”   容枝轻挑眉睫,问道:“谁要洗髓?”   白芜回道:“是姜师兄,他下月将行无生境去,近来需要些修炼的药材。”   容枝轻轻笑了一声:“那我还砍对了?”   能叫姜云明不爽,他可就爽了。   白芜轻轻摇头:“小仙尊,话不能这么说。”   容枝轻哼一声,道:“姜云明这么快就把消息宣扬出去了?无生境是不是他去可还不一定,师兄可还没确定人选呢。”   白芜道:“是裘仙尊亲口宣出去的,就在今天中午的时候,已经传信给无生境的鬼守了。”   容枝的笑意瞬间凝滞了一下,他咬着牙冷哼一声,裘无息这是算准了他可能会耍赖,也怕他一闹脾气孟长云舍不得就真任由他去了,所以提早把确定人选送到了无生境,就是要把他耍赖的路子堵死,裘无息做什么都稳妥,就连给最得意的弟子铺路,也万事周全铺那条最好的路。   看着面前似是无奈的药师,容枝沉默半晌,开口道:“既然已经确定了人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盏小灯没有又能怎样?人家姜云明的师尊费尽心思给他铺路,还要刻意防着他耍赖闹脾气抢机会,就拿那盏灯来说一通,平白被骂一顿,还被抢走东西的感觉并不好受,容枝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没有理身后药师的叫喊,沿着溪流想回到他的屋子里去。   夜色渐浓,云雾重重叠叠,方才还是天朗气清,现在却是一片莫名的萧凉之景,容枝沿着溪水走了约摸一刻钟,手上的剑在水里清洗干净重新挂在了腰间,他看着眼前越来越浓郁的雾气,手指下意识摸到了那枚白色的小骨哨,容枝站在原地不动,却感觉到四方境地似乎发生了一些转移,方才所行的方向被调转,现在不知是在何处。   他这是不慎入了某个幻阵。   在自家的地方进入幻阵迷了路,说出去丢人得很,容枝抬手想用灵力驱散面前浓郁的层层雾气,那团白雾却更加紧迫地向他侵袭过来,容枝下意识后退半步想避开,雾气却更加迅速地从他的七窍中侵入,少年脚步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稳住了身体,他捏着骨哨手指颤抖,仰头看不见任何东西。   说不害怕是假的,在这方幻阵中,他的灵力尽失,没有御妖术和灵力傍身,容枝完完全全就是个体弱多病的普通人,寻常人可能在幻阵中撑得了一个时辰,他如果找不到阵眼,大约只能撑一刻钟,容枝脚下软了软,不慎跌坐在了地上,他缓了两口气想爬起来,背后一道声音带着怒气传入他的耳中。   “你的剑是怎么练的?!连这种东西都解决不了?”   容枝轻轻皱眉,他回身看去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眼前只有一片浓郁的雾,被侵蚀的七窍慢慢滴下红色血迹,容枝抬手一把抹去,手指紧紧握剑看着声源处。   明明是没有任何东西,容枝却仿佛看见了两个人影,血腥的气息蔓延至骨骼的每个缝隙,铺天盖地的血肉横飞,红衣少年站在一片血污中,身边是一个黑色长衫的青年。   “再来!今日我不会救你,你若是学不会用剑,便是死在这里也算了事!!”   迷雾重重中,红衣少年提着剑咬牙道:“我用剑杀不了它。”   他的声音略有些哽咽,眼泪在眼眶中溢出一点儿,却没有落下来,他委屈地垂眸,道:“师兄,我真的杀不了它。”   他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哽咽道:“我好疼……”   那黑衣青年斥道:“那你便是死在这里,我也不管,说不会帮你就是不会,容枝,你要站在这里等死吗?”   红衣少年吸了吸鼻子,道:“这是妖兽,我可以用御妖术来解决它,它能听我的话。”   青年厉声斥道:“你的御妖术护不了你一辈子!”   御妖术和幻术完全可以归到一类去,通灵筋脉并不能保证他每回每次都能成功把那些妖兽成功驾驭,就像是狐妖的幻术,并非是时时刻刻都能向心而定,无无既无,无无亦无,心性一旦有片刻松懈,什么御妖术幻术通通没有用,只有拿在手里的剑才能是真实的。   少年似乎有些不服气,他仰头道:“我是天下第一御妖师,即使不用剑,也能解决得了这妖兽!”   裘无息冷哼一声走到一边,似乎是真的打算不再管他,少年意气,热血自负,需得碰了壁撞了南墙,才知道这一路走过去该有多困难,裘无息不想叫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那虚无缥缈的御妖术上,他害怕容枝走他那时跌倒过无数次撞得头破血流的弯路,可如今的情景却和他年少时的固执一模一样,旁人就算拉着他的手,那滩泥沼他依旧还得淌过去。   “我不会管你。”   红衣少年气恼地回了下头:“那你去管姜云明,别理我!我自己一个人能解决!”   姜云明的剑术比他好上不止一星半点儿,从来不需要他过多担心,裘无息没有动作,他站在一旁看着少年催动灵力拿出那枚小骨哨,微微皱了下眉,道:“容枝,用剑。”   容枝没回头,他催动小骨哨,道:“不要。”   裘无息厉声命令道:“先用御妖术可以,最后用剑杀了它!叫我看看你的剑法。”   容枝依旧执拗,“说了我不会用剑,你不要管我了!我可以自己历练!”   裘无息怒道:“只有你最不让人省心,到处乱跑,你看看姜云明和柳嘉谁需要我管?!”   容枝不理他,催动面前骨哨,垂眸低声念了两句口诀,裘无息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恨不得一巴掌拍到他的头上,正准备给容枝让个地方叫他试他的御妖术,却猝不及防一抬眸,看见远处树林荡起的层层沙雾,裘无息下意识想按住腰间的剑,却只触碰到了空荡荡的衣带,以他的身份,想进来无生境帮容枝历练 ,便不能带剑,灵力也要压制大半,否则对其他的弟子不甚公平。   “容枝,回来!”   容枝故做听不见,他站在尘烟中,指尖灵力流转,这天底下的妖兽没有他御不得的,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藤妖,容枝咬牙催动了御妖术,事情却不似他想象那般一样发展,面前藤妖忽然发狂,绿色藤蔓向容枝袭来,他没有动,站在原地继续想要控制这只妖兽。   下一刻他的身体被一股力气推到一边,容枝不妨跌倒在了地上,烟尘逐渐散了一些,方才是裘无息拦在了他的面前,挡下了来自妖兽的致命一击,他看见裘无息的四肢已经被藤妖完完全全用藤蔓束缚住,动弹不得。   “师兄!”   裘无息颈间缠上细细藤蔓,死死勒在他的命脉处,愈发收紧,被压制的灵力此刻半点儿也用不出来,是他看错了,这居然是一只千年藤妖,原本以为至多百年,却没曾想藤妖也会伪装示弱,竟然盯上了他的小师弟。   “……容,容枝,用剑……”   应该用剑来斩断它的主藤才行,裘无息手中无剑,灵力又被压制着,现在只有容枝出剑才能解决这只妖兽。   容枝愣了一下,却没有用剑,他站起来催动骨哨想要继续控制这只藤妖,大半灵力被灌入那枚小骨哨中,面前藤妖却愈发狂躁,在四周扬起片片尘雾。   没有作用……为什么没有作用?   这只妖兽应该听他的话才对,为什么没有用?   御妖术失效了吗?   “容……用剑……”   裘无息已经几近濒死,容枝反应过来提剑冲过去,抬手一挥,将裘无息颈间藤蔓斩断,与此同时,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在这样吵闹的情景下却十分清晰。   裘无息脱了束缚,抬手将容枝手里的剑夺了过来,信手一斩,剑刃化作凌厉气息,隔空将藤妖主藤斩断,缠绕在他身体上的绿色藤蔓逐渐化作飞灰,容枝跪在他身边,抓着衣襟想要扶他起来,却被裘无息抬手躲了过去。   “师兄!你的腿……?”   裘无息的双腿被藤蔓折断,膝盖处的骨骼从血淋淋的皮肉下裸露出来,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容枝慌乱得连手指都快要抬不起来,他想说“我们快回浮云山去”,他想说“师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逞能,我只是没有反应过来”,他还想说“师兄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剑”,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裘无息比他更快地说话了。   “废物。”   裘无息抬起一双极其冰冷的眼眸,低声道:“你是我教过,最不成器的。”   轰隆一声,乌云遮了半边薄光天空。   西山绯红落霞尽碎。 第102章 你捏到我的尾巴了   容枝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浮浮沉沉的回忆景象在他眼前如同一副长长的画卷般徐徐展开, 波涛汹涌的浪潮托付着他的身体,浮不上来,也沉不下去, 他似乎只能抓紧了手中的剑,然后在这方幻阵中,耗尽体力而死。   死了也挺好, 他心里其实知道裘无息算得上对他是已经仁至义尽了,搁在姜云明身上, 师尊能这么废尽心力地亲自教导他,合该是感恩戴德的,只可惜容枝被他教导了这么多年,到最后一个心念之差,就把他一切的无能不成器完全揭露, 赤/裸裸的事实摆在他的眼前,裘无息用双腿彻底教了他一课,换得容枝自断通灵筋脉,放弃御妖术法。   只可惜他在剑术上的确没有太大的天赋, 短短三年, 还未等他修炼到姜云明三年前的水平, 一个幻阵就快要他把命留在这里了,其实等死的时候再想起来方才的事,容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自己用剑戳地面上的药泥时,不慎改变了这处阵法的走向,倒也算得上是自作自受, 死得其所, 在自家迷路,走进自己破坏了的阵法中, 这样的死法未免太丢人,说出去是一种耻辱。   哦,姜云明就不会这么没用。   他是剑术天赋极高的弟子,裘无息把他当成了继承人来培养,不论多么困难的剑招,几乎是一点就透,从来不需要裘无息催着背书,他在解阵上的资质也不遑多让,如果是姜云明落在这方幻阵中,他一定能走出去,更何况人家不会像自己一样把怒火发泄在一滩药泥中,也不会像他一样万念俱灰了就等死。   容枝曾经娇气又任性,在试炼台上没能打得过姜云明,一时气恼,便指使鹰雀抓花了他的脸来泄愤,试炼台从来没有可以中途退场的先例,容枝却仗着几位仙尊都宠爱他,毫不犹豫地甩袖转身就走,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是姜云明赢了他,可没人敢在他面前说,容小仙尊被下了面子生起气来,纵然是孟仙尊都招架不住,更何况是浮云山普通弟子,唯有严苛一些的裘无息能勉强制得住他。   可到最后看见他红了一片的眼睛,还是叹了口气叫姜云明来给他道歉,容枝被宠得有些太娇惯了,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是以到后来他大变了模样,与诸位师兄逐渐生疏,也开始明白那些时候终究还是回不去。   其实也不想回去。   裘无息骂他的那句话,他已经用最戳人心痛的话全部还了回去,少年不肯输也从不服输,就连在气极了的偶然一句话上,也丝毫不肯相让,硬挺着一副青青如松的羸弱身躯,在三年中用各种被人诟病的方式,练就了一手他数十年都没能练会的剑术。   容枝红衣烈烈,发尾的银铃垂在肩头,他低眸坐在幻阵中央,用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骨哨,周围的雾气萦绕,像是要将他彻底吞没。   醋醋惨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景象,后来从无生境回去,少年身边经常带着的那一只白色毛茸茸的宠物再也没人见过,师兄问起来,容枝只说是跑丢了,丝毫不提那只小雪貂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是在他眼前彻底没了生息。   少年轻狂被磨灭的代价是裘无息的一双腿和那只可怜小宠物的生命。   越来越多的浓雾侵蚀进他的七窍中,搅得他心肺处一阵阵疼痛,但是更疼的伤他已经受过了,在湖泊边,一个人,他用锋利的剑尖,切断了自己的通灵筋脉,所以现在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   “容枝……”   他听见一道细微的声音从四方传进来,容枝一手撑着地面看了眼面前浓郁的雾气,心想:又是幻阵的作用吗?   他怎么会听到,那只狐妖的声音?   “——容枝。”   少年咬了咬舌尖撑着剑站起来,想要保持清醒,下一瞬却是心口一道更剧烈的疼痛让他再次跌坐了回去,可是他没有落到冰冷的泥土地上。   一只手从浓雾中探出,用力揽住了他的腰,容枝闻见了淡淡的桃花香气。   “主人……”   “我终于,找到你了。”   少年被紧紧搂进一个怀抱中,瞬间所有疼痛全部消失不见,温暖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容枝下意识用手指抓住了薄吟的衣襟,那方幻阵带来的痛苦麻痹了他所有的求生欲,容枝后知后觉从这方幻阵中暂且脱离,方才感觉到害怕。   他居然,差点儿死了。   狐妖白衣广袖,却几乎沾了半身的血,他轻轻翁动的嘴唇苍白无血色,呼吸有些杂乱,滚动的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少年的上半身被他拥在怀中搂着,薄吟用尚且干净的那只手抚摸着小少年的脊背,低声安抚道:“别怕别怕,乖,我来带你出去了。”   容枝想抬头看看这只屡次救了他性命的狐妖的模样,这一次他依旧是一身白衣,却不似上次那般皎皎如明月,反而沾上一身脏污,他的目光上移,想要看见狐妖的面容,下一刻却被薄吟用手指轻轻按住了后脑,容枝被迫窝在他的胸口处,少年劫后余生,被面前狐妖拒绝了这件事,那些在裘无息那里受过的委屈也一并迸发了出来。   “你滚开!不许管我!!”   少年用力撑着他的胸口,想要推开像怀藏着珠宝一样紧紧搂抱着他的男人,他解决事情一惯的方式大多是逃避,要么就耍赖不干,的确是被娇养坏了,所以对任何人都是一副赤忱的任性模样,什么脾气就展现出什么样子,没有丝毫收敛。   “我错了……”   容枝动作停住,他微微一愣,实际上就算他知道自己那些别扭的脾气性子,也从来没想过要救了他的薄吟向他来道什么歉,薄吟待他十分好或许保留两分,他不甚记得当初薄吟是如何成为他的御妖的,薄吟也不提,只说是自己忘了,可三年间,他自愿做小仙尊的炉鼎来助他修炼,用自己的身体做器物来教导他剑法,即使狐妖幻术高超,可被长剑捅上几下,还是会疼。   狐妖的声音低低的,有些喑哑,他抚摸着少年光滑发丝,道:“我错了,我该早点来找你……”   “我错了。”   少年抿紧了薄唇,他靠在狐妖的怀里,第一次对别人的道歉不知所措,末了他开口,轻声斥道:“都怪你。”   他抬手推了把薄吟的胸口,道:“都怪你来晚了。”   “怪我怪我。”   狐妖好声好气地哄着少年,抱着他站起来,将衣服盖在了少年的脸上,然后拿着小仙尊的剑,轻声道:“主人,我用一用你的惊鸿剑。”   容枝下意识“嗯”了一声,后又反应过来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剑叫惊鸿?”   他从来没给别人主动提过他剑的名字,就连师兄问起来,他也只说自己不擅用剑,所以就不起名字了,但其实在容枝第一次拿到这把剑的时候,他就已经起好了那个最张扬的名字。   惊鸿。   是以人间惊鸿客。   薄吟轻笑了一声,道:“我就是知道啊。”   他一手拿着剑,另一只手稳稳将少年抱在怀里,用剑尖朝天空中用力一划,浓雾重重的暗色夜空开出一道明亮细缝,狐妖及时用手遮住了少年双眸,温热的灵力从他的手心里溢出,为容枝缓解着吸入雾气的难受。   “松开我!”   少年用手去扒拉他的手指,他的脸被盖在衣服底下,双眸处又覆了一只温暖的手,什么都看不见,容枝用力握着他的手腕,往外扯,却忽然感觉到手心里的湿润,带着黏腻的血腥气。   容枝动作停顿住,方才在幻阵中,他只约摸瞧了一眼,是知道这只狐妖受了什么伤,染脏了衣服,可到底什么样的伤能叫他全身上下全是血?就连手腕处都是细碎的伤口,唯有那双手还是干干净净的。   “沾上脏东西了……”   薄吟嘴角含笑,道:“别恼,我给你擦一擦。”   容枝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被塞入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温暖的触觉覆盖在掌心中,容枝下意识用力捏了一把,薄吟轻皱眉头闷哼一声,容枝又下意识松手,透着衣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见外面的薄吟轻声道:“……你捏到我的尾巴了。”   容枝极缓慢地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睫毛抵着衣服,有些发痒,那团毛绒绒的东西在他的手心里为他擦干净了污渍,薄吟一手抱着少年,一手拿着那把惊鸿剑,再腾不出第三只手来,于是用狐尾给他擦干净了血渍,薄吟看着少年干净的手心,正准备将狐尾收起,却被容枝一只手紧抓住不能动弹,薄吟脚步停顿了一下,低声问道:“你喜欢玩?”   容枝把狐尾搂在双臂之间,晃了晃脑袋想把头顶上的衣服晃下来,那件衣服却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一般,任由他如何拉扯也拽不下来,不禁气恼道:“薄吟,放我下去!”   薄吟哄道:“冷,我抱着你。”   容枝道:“我要下去,为什么用衣服遮着我的脸?!放我下去!”   薄吟低头隔着衣服吻了吻他的额头,笑道:“乖,等一会儿吧,回家了就放你下来。”   “不要!”   容枝强烈反抗,却被薄吟更加用力地搂紧,这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全部如同被冲破的洪阀一样迸炸开,容枝慢慢停住了动作,声音低下去,哽咽道:“……你也欺负我。”   薄吟的手指颤了颤,往上看他左眼处是一片血肉模糊的空洞,那只红色漂亮的眼珠全然消失不见,薄吟原本打算遮着少年的眼睛,叫他不要看见他这副可怕的样子,趁这个时间刚好可以修复一下,原本幻术已经修复了他大半容貌,却在小少年这一句话下,功亏一篑,心脏崩塌得一塌糊涂。   “谁欺负你?!”   薄吟情急之下没有维持住自己原本的音色,声音有些可怖的尖利,容枝吓了一跳,身体在薄吟怀中剧烈一抖,薄吟很快缓住自己的幻术,用手轻轻抚摸少年脊背,轻声道:“别怕别怕,我错了。”   容枝被遮着脸,气息洒在衣服上,有些湿热,他低声道:“都怪你。”   薄吟用狐尾蹭了蹭少年手臂,道:“别恼,给你捏尾巴。”   容枝满意地将毛绒绒的狐尾抱在怀中揉捏,还不忘嘴上依旧不饶人:“全都怪你。”   薄吟抱着他,同时将自己的眼睛完全修复好,才将少年脸上衣服掀开,还未来得及好好哄他,却先看见了容枝一双澄亮眼眸中,仿佛浸透了清晨的蒙蒙雨雾,表情依旧是以往那副看不起所有人的模样,眼底却有一片红色水光。   ……他悄悄地哭过了。   方才在浓雾中看得不甚清楚,如今天朗气清,狐妖眼睛已被完全修复,就这么一打眼,就把他的心口重重地钉进去了一颗长钉,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仅仅半天,他只出去半天处理了一些事情,他的小仙尊就被人欺负哭了。   容枝抱着狐尾,将自己的脸埋在了厚厚的绒毛里,只露出一双有些傲气的眼睛,薄吟垂眸看着他,红眸满是温和笑意。   “主人要不要摸摸我的耳朵?”   “也是毛绒绒的。”   容枝抬眸看向他长发的头顶,眨了眨眼睛,道:“没有。”   薄吟失笑道:“回家去给你摸。”   正说着竹林已经就在不远处,薄吟加快了脚步,穿过层层竹木推开了木门,轻轻将小少年放到了床上。   薄吟用灵力烧了点水,浸湿毛巾给容枝擦干净脸上的灰尘和泪痕,容枝半闭着眼睛乖乖任由他托着下巴擦脸,擦完后眼睛又不自觉地看向薄吟的头顶,提醒道:“耳朵。”   薄吟坐在他身旁,问道:“先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   容枝抿了抿嘴唇,道:“他抢我的小灯。”   薄吟问:“是谁?”   容枝回答道:“姜云明。”   他说这话有些不讲道理,明明是他自己说不要灯,等裘无息说要把灯给姜云明的时候,他又一剑把那盏灯毁了个干干净净,从头到尾姜云明都没有说话,要是薄吟真的认真了,他倒是受无妄之灾,可容枝没办法不委屈,明明是他的东西,凭什么要给别人?   “姜云明……”   薄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用手指搓了搓少年的脸颊,问:“是裘无息的弟子?”   容枝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容枝抬起眼眸:“你知道什么?”   薄吟倾身轻吻了下他的唇角,低声道:“他欺负我家的小仙尊,无生境内我必定不会叫他好过。” 第103章 春不许,再回头   薄吟笑意吟吟, 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认真,他双手捧着小仙尊的脸颊,垂眸看着白净的小少年, 轻声道:“他们谁都不许欺负你,姜云明抢我们小仙尊的东西,薄吟来给你报仇。”   “还有我的小灯, 要姜云明赔给我。”   容枝是个被娇惯大了死也改不了的别扭性子,一旦有人能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 不论对错,就要毫不犹豫地得寸进尺,要了这个还要那个,怎么也要不够,那灯明明是他一剑毁了个干净, 按理说来和姜云明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若不是裘无息说要把那盏灯给他的弟子,自己又怎么会把它毁掉?   所以,还是姜云明的错。   薄吟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太阳穴, 闻言问道:“那是盏什么灯?长什么样子?我给主人再寻一个来。”   容枝沉默了一下, 道:“不知道。”   薄吟:“嗯?”   容枝是真的记不清那灯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那时候他吵闹着要去无生境,几位师兄都接连拒绝他,或许是孟长云看出来容枝委屈得不得了,才想起来把那盏灯送给他当礼物来哄他开心,容枝小时候一向喜欢那些累赘又漂亮的东西, 比如剑穗, 镯子和发尾的小银铃,如果是平常时候, 孟长云送他这个东西他一定会很高兴。   只可惜那时候他心系无生境,后来又平白无故被裘无息说了一通,被这个人拿他和姜云明作对比叫容枝十分心梗,一气之下挥剑便把那灯砸了,到最后也不晓得那灯的火焰到底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样的构造。   容枝自知他这句话说得十分任性没道理,说人家抢了你的东西,自己总要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子吧?   但他就是不知道啊。   他的东西,就算不记得是什么,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但姜云明哪怕觊觎一眼,摸一下子,这小仙尊都能把浮云山搅个天翻地覆,可偏偏是裘无息发的话,叫容枝一时之间也没办法把那份气发出来。   容枝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拉着被子遮住自己半个脑袋,推了一把薄吟,道:“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薄吟握住他的一只手,笑道:“主人还没有脱外衣。”   少年红衫在幻阵中被染脏了一些,他想起来这桩事,挣开薄吟的手,在被子里窸窸窣窣把外衣脱下来扔到了地上,薄吟无奈俯身从地上捡起来那件红色外衣,施了个小小的法术,那件衣服便又重新变得干净整洁。   薄吟将那件衣服搭在臂弯处,低头看着小少年,轻声道:“既然主人不记得那灯长什么样子了,那我便把所有的小灯都给你寻过来,任你挑选。”   容枝窝在软软的被子里,闻言道:“我挑剩下的也不许送给别人。”   薄吟好笑地捏了把他的下巴,被小少年从被子里探出手一巴掌打红了手背,薄吟收回自己的手,道:“我给你寻的,怎么会给别人?”   他什么时候有过别人了?   身边眼里心中,已经全都是这个小小的红衣少年,再腾不出其他的位置来,就连他自己,都占不到那心中的几寸方圆。   容枝抬起眼眸,认真道:“全都是我的。”   薄吟点头应和:“自然全都是你的,别人碰一下我就砍了他的手,如何?”   容枝抿了抿薄唇,再度得寸进尺,他轻抬起下巴,眼眸中是一片任性桀骜,少年发丝垂在肩头,道:“我看上的东西,你也都要给我抢过来。”   “好,”薄吟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慢慢道:“我家小仙尊看上了什么,谁若是不给,我便不给他好日子过。”   “你想叫他如何,我便叫他如何。”   容枝满意点头,他又想起来薄吟答应他摸耳朵的事,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到他的发顶,伸出手来指了指,道:“耳朵。”   薄吟轻轻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茬事,只是这微微一犹豫,就被少年看出了端疑,容枝伸手去拽他的头发,口中叫道:“你答应我了的!”   薄吟无奈握住他作乱的手,打商量似的请求道:“轻轻地摸,好不好?”   说罢他的发间忽然显现出两只白色毛绒绒的狐耳来,中央淡粉色的皮肉隐藏在绒毛之下,容枝对这样毛绒绒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当初醋醋也是全身都是白色绒毛,少年待其他人都十分任性,却只由着那只雪貂在他的床榻间胡乱蹭来蹭去,也不生气,但凡外出,众人总是能看到那只雪貂懒懒地趴在少年肩头,像是一件狐裘大衣上的小毛领子。   薄吟低头倾身把耳朵送到少年手指间,低垂下的红眸轻颤,手指仿佛有些紧张似的抓紧了底下的被褥,容枝对此一无所知,他抬手搓了搓薄吟白色的耳尖,又张开手指握住了薄吟的整只耳朵,薄吟低低地呻/吟一声,想抬手把这只作乱的手拿下去,只是悬停在半空中许久,眉心微蹙,又把自己的手搁了回去。   “好软……”   容枝肆无忌惮地用手摸着薄吟的两只狐耳,丝毫不管薄吟低垂下的红色眼眸已经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少年还没搓够,又命令道:“尾巴也要。”   薄吟轻笑一声,用狐尾缠上小少年的腰身,恳求道:“轻一点摸耳朵。”   “不。”   容枝的性子非但是得了一寸便进一尺,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不论怎样都要做成,否则便气性大得很,裘无息骂他一句话,两个字,他记了三年都没再跟裘无息说过一句好话,记仇记得彻底,道歉也难了了这件事。   薄吟或许是知道他的性格,得了这个回答后也没再说话,只是手移动了地方,悄悄地抓紧了小少年白色云纹的衣袖,面容完全隐在浓郁的黑暗中,耳朵被心爱的小仙尊肆意拿在手里玩弄的感觉,叫他整只妖的身体仿佛都要烧起来了。   往日里小仙尊拿他做修炼的炉鼎,床榻之间似乎也只记得修炼,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少年被他紧紧搂在怀中,薄吟手指擦过他光滑的脊背,俯下身想要去亲吻他,却只听见容枝默默地在念什么剑诀,目光澄澈,就连气息也平稳。   薄吟沉默半晌,最终只是叹口气,低声恳求道:“仙尊,别念剑诀了……”   “念念我的名字,好不好?”   小少年并不搭理他,一旦修完了一重剑,不论如何都把他推到一边去,将利用完就扔掉的任性做得淋漓尽致。   刚开始容枝对狐妖并不信任,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自己将薄吟收做御妖的这件事,只是薄吟那么一说,不知怎么他就信了,任由他跟着自己,一只七尾狐妖,如果有朝一日修到八尾,是完全可以和妖尊去争一争那个妖界之主的位置的,却这样低声下气地跟在他身边,做一个…废物仙尊的,御妖。   容枝并不想承认裘无息其实说的是对的,他天生被娇宠,师尊宠爱他,诸位师兄也都纵着他,将他惯得无法无天,到处惹祸,可实际上,他的修为就连裘无息的弟子姜云明都比不上,只能找这样的旁门左道来加助修炼,所幸是有用,如果没有作用,容枝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孟长云,将这只狐妖斩杀。   容枝抱住狐妖的尾巴,侧躺在床上看着薄吟,问道:“你当初,是怎么成为我的御妖的?”   这个问题他其实有意无意地问过许多遍,但都被面前这只狐妖以一种莫名的方式转移了话题,再想起这件事,容枝不免有些生气,他在被子里踹了薄吟一脚,斥道:“不许对我用幻术,不许转移话题。”   薄吟被踹了一脚,更加凑近了他一些,低声道:“主人,薄吟永远不会伤害您。”   所有的幻术,其实都只是为了圆那一个谎言。   容枝轻哼了一声,道:“答非所问!”   薄吟笑着把他的被子拢好,道:“好吧好吧,我认真地来说,当初在人间,我不慎落入捉妖师手中,是你救了我。”   容枝有些狐疑,他挑眉问道:“捉妖师能奈何得了你?”   确实不能,莫说是七尾狐妖,就算是四尾,也不可能轻易落入捉妖师手中,薄吟看着他轻轻地笑,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主人不记得也正常。”   容枝想了想,道:“没见过你受什么伤,普通捉妖师抵抗不了狐妖的幻术,你怎么会被我所救?”   薄吟略微沉吟了片刻,道:“主人那个时候,很厉害的。”   容枝摇了摇头,道:“不记得。”   薄吟手指将他发上的小银铃拆下来搁在桌子上,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我记得主人就好了。”   容枝晃了晃脑袋,将头发全部搁在枕头旁边,又疑惑道:“我真的救过你?”   他这样的性子不是烂发好心的那种,怎么会救一只无亲无故的狐妖?   但是薄吟看着他,一双红眸低暗,声音轻轻地回荡在他的耳边:“真的。”   “主人救过薄吟的命,所以,我愿意给主人奉上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若谁来抢,我就要他的命。”   看着小少年在幻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入睡,薄吟的红眸晦暗不明,他的手指间拿着容枝的红色外衫,低头轻轻亲吻了少年的额心。   当然不是真的,在此三年之前。   他甚至没有与容枝有过任何的交集,为了这副能叫小仙尊看得勉强顺眼的容貌,为了完整无缺的身躯,在天罚作用下伤痕累累的血污寸寸洗净,狐妖将自己的所有全部规整,换上一张叫容枝不会抗拒的温和的容貌,才在那洼湖泊边上,找见了他爱慕至死的小仙尊。   那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   浮云山正殿。   孟长云忧心忡忡,他坐在椅子上,手指间拿着一枚令牌叹气,裘无息坐在轮椅上,手指间拿着一杯温茶,听见声音浅浅掀起眼帘,问道:“师兄何故叹气?”   孟长云道:“自中秋过后,小师弟又再度闭关了,前些天阳妤想去寻一寻他,侍者只说容儿闭关修炼,不见客。”   裘无息微愣,他搁下杯子,道:“闭关是好事,他终究是知道要好好修炼了,比以往长进不少。”   孟长云皱眉:“怎么会是好事?”   “容儿的性子,从来不是这样的。”   他待不住,曾经和冯燕清一起把人间玩了个遍才回来,纵火烧了人家一间小阁楼,裘无息给他收拾了烂摊子,回来罚他抄书,少年只一红眼,眼泪还没掉,冯燕清就心疼得把所有的错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纵容得他下回又偷了掌门令下山去玩,裘无息还没来得及去捉他,少年就又惹上了当地宗门的一位少爷,不慎受了点轻微擦伤,这件事便又不了了之了。   “中秋那天,你那样说,小师弟一定生气了,他要的东西从来不会给别人的。”   裘无息沉默片刻,道:“云明懂事,不会要他的东西,是他自己把那灯给弄毁了,反倒来怪别人。”   孟长云道:“你说要把灯给云明,小师弟怎么可能不闹?他原本就是想要那灯的,只是又想去无生境,才跟我那么说。”   裘无息看向他,道:“他长大了,师兄便不能由着他以前的性子肆意惹祸,待到什么时候我们不在他身边,如何自处?”   他顿了一顿,又道:“他的剑术的确是有长进,不过也仅仅是长进罢了,若是作带领去无生境,还不够格,万一又遇到上回的事……”   “我哪里还有腿来救他?”   孟长云略沉默片刻,道:“无息,这事我本不该和你说,你和小师弟的关系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再缓和,师尊临走的时候吩咐过我们,要我们好好照看小师弟。”   “到如今他性格大变了模样,我看着心疼,难道无息你就看着不难受吗?”   曾经千娇百宠的小少年变成如今这样冷冽的模样,虽还是任性妄为,但已经很明显地不再与他们亲近了,那时候小少年隔三差五都要来寻他,即使嘴上说怕裘无息,一旦自己的剑穗丢了或者坏了,就扒着门委屈地看着他,问道:“师兄,我的新剑穗呢?”   裘无息无奈,便问:“我给你做了那么多,都丢了?”   少年过来拽他的袖子,撒娇道:“我要新的,给我做。”   裘无息想起以前的事,不免心中伤感,他掩饰般地喝了口茶,道:“容儿终究还是要学会长大的,我们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无息。”   孟长云抬眸,沉声道:“小师弟自断了通灵筋脉,他不想再做御妖师了。”   这句话如同雷声震响。   裘无息猛然愣住,甚至手中的茶杯都没有拿稳,“啪嗒”一声跌在了地面上,茶水四溅在他的衣摆处,裘无息却握紧了手指,向来冷静平淡的眼眸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什么?” 第104章 小惩大诫无可厚非   孟长云看着他震惊的模样, 有些难过似的低下了眼眸,道:“无息,小师弟向来是不肯服输的性子, 他在御妖之术上有天赋,就真的能做到天下第一的御妖师,可上次我去看他, 摸了他的脉,发现他自断了通灵筋脉, 转而开始修不甚擅长的剑术……”   “这是因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什么?   星河倒悬,地蔓冲破僵硬泥土,旺盛生长。裘无息呼吸颤抖,神色不定,他俯身下去想捡起地上掉落的茶杯, 手指试探了几次也没能将那杯子拿起来,被沾湿的衣摆处湿漉漉地垂下水滴,孟长云叹了口气,将地上的杯子拾起来搁在桌子上。   “你和容儿, 都是我的师弟, 师尊在天有灵, 我自认不偏袒谁,你们这样僵持着,我实在没有什么法子了。”   裘无息紧紧攥着手指,没有说话。   孟长云继续道:“小师弟当初去无生境内历练,你说不放心他, 压了灵力绞了佩剑也要跟着他去, 那时的情谊作不得假,可又是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 一直压在心里,小师弟大约也不愿意叫我告诉别人,自回来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闭关,你以往和他关系最要好,教他练剑传他剑诀,容儿总是一副懈怠样子,到如今他真的开始修剑了……”   “无息,你大概是该高兴的吧?”   裘无息闭了闭眸,开口道:“他……不是……”   他该高兴吗?   一直想要容枝在剑法上有突破的他,在这一天他得知了小少年残忍自断通灵筋脉,小师弟扔了剑穗,也扔了那些年少时的懒怠,变成如今这样勤勉又冷冽的样子,他是应该高兴的吗?   他丢了一切,到现在连他们之间的情分也丢掉了,曾经哄着要给他的那些东西,他不再要,曾经被逼迫才能勉强背出来的剑诀,如今小少年已经能很独立地把每一重剑修好了,他在剑术上有进步,裘无息本该是高兴的,可是……他的通灵筋脉,为什么在他毫无察觉的时日里,就这么断掉了?   “无息,断一条筋脉,很疼的……小师弟最怕疼了,你们从无生境回来,你因为腿伤昏倒了,小师弟其实也浑身是伤,看你气息稳了才走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你吧?”   容枝对亲近的人是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曾经练剑手上破一个小口子都要惹得各位师兄心疼一通,裘无息没好气地给他包扎好手指,小少年又得寸进尺问他:“我明天可不可以不练剑了?”   裘无息想象不到小少年浑身是伤是什么模样,他哑着嗓子开口问道:“当时,我已经救过他了,容儿怎么还会受伤?”   孟长云摇了摇头,道:“小师弟不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你昏倒后在无生境内受了伤罢。”   裘无息讷讷开口:“我嘱咐他,去找云明……”   “他怎么可能去找姜云明?”   容枝和姜云明互相不对付,光是试炼台上那一桩事就够小师弟生一辈子的气了,更别提遇到什么事去找姜云明求助,那还不如一剑杀了他痛快。   孟长云想到这件事,有些心痛难忍:“小师弟大约是,一个人从无生境出来的。”   “阳妤看见小师弟衣服上的血,要给他治伤,小师弟说得先救你,转身就走了,你当时情况确实不好,阳妤根本没来得及叫他。”   裘无息沉默许久,他的手搁在膝盖上愈发收紧,直至手心被指甲陷入皮肉也没有松开,容枝浑身是伤,自己回到屋子里不知道养了多久,曾经破一根手指头都要哭哭啼啼来撒娇的少年,这样大的事也不和他说了。   便饮东风齐揽月,春不许,再回头。   “无息,”孟长云惨淡开口,道:“不论你们关系如何,往后,将小师弟的东西给别人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你但凡是光拒绝他去无生境还好,说要把那灯给云明,他是真的难过。”   裘无息颤抖着呼出一口气,解释道:“云明是懂事的,他不会抢容儿的东西,我本也没想要把那灯从他手里抢过来给别人。”   孟长云沉默了片刻,道:“你说的话,他当真了。”   你说的话,小师弟全部当真了。   ——废物。   ——你是我教过最不成器的。   他全部当真了。   裘无息垂着眼眸,看着底下那空荡荡的衣摆,又想起小少年剑柄上摇摇晃晃的红色剑穗,终究小师弟那些骂言抵不过他气极了下意识斥责出的那一句话。   “在无生境内,我对容儿……”   “说了不该说的话。”   其实午夜梦回,他们那些互相冷待,那些不留余地的争吵,全部化作了毒蛇,紧紧地缠绕着他的脖颈,小少年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   “我又没有叫你救我,是你活该!”   “裘无息,救我一个废物,变成不良于行的瘸子,你也后悔了吧?”   “吃个教训,往后别救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没有后悔,裘无息一直没有后悔,他眼见着小少年与他越来越生疏,那些骂他的话越来越不留情面,死死地戳进他心口最痛的地方,他都没有后悔,只是在知道容枝自断筋脉,转而修剑的时候,裘无息终于后悔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容枝当了真,就真的放弃了御妖术,他或许没有生气,但是真的难过了。   “等容儿出关……我去见他。”   孟长云勉强笑了一笑,正准备说些宽慰他的话,却听得一道声音径直闯入大殿。   “师尊!出事了!”   半大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跑到殿内,裘无息收起悲怆,看见来人忍不住眉心微蹙:“姜云明,擅创大殿,成何体统!”   姜云明来不及解释,他向裘无息行了一礼,气喘吁吁道:“容仙尊他,他在后山……”   “容儿怎么了?”   裘无息紧紧攥住轮椅扶手,眼眸覆了一层阴翳,听见容枝的名字,心脏瞬间抖动了一下,小少年的难过方才还存在他的心底,如今却听得姜云明说他出了事,裘无息怎么可能不着急?   孟长云拦住他的手,对面前少年道:“别急,慢慢说,容仙尊怎么了?”   姜云明平复下气息,道:“我去后山采药,偶然遇到两位师弟正在议论容仙尊,就开口制止了一下,两位师弟也知道了错误,却不料容仙尊也在那处,听见了全程,不肯放过他们,就……就……”   “就怎样?”   裘无息皱起眉,问道。   姜云明看了他一眼:“容仙尊就,废了他们的双手……”   …………   实话说,浮云山的景色是极好的,尤其是后山,那里有一洼清泉,常年是温热的,容枝拎着剑在泉水中晃荡了两下,剑尖沾上水滴,然后用力向身后一甩,就甩了薄吟满脸的水珠,薄吟无奈地笑,他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水渍,上前去把少年的惊鸿剑合紧,轻声道:“别闹我了,小仙尊。”   “不。”   容枝闹起来叫人无从招架,他发尾银铃晃荡,发出悦耳的响声,脚踩在泥泞的土里,离泉水不过半步,薄吟担心他跌入水中,无奈用狐尾将他卷到身旁搂住,温声道:“小心些,玩也要注意着脚下。”   容枝将剑收回腰间,抬眸指着泉水道:“你去捉一条鱼来。”   薄吟看了眼泉水,轻声哄道:“这是温水,温泉里没有鱼。”   容枝道:“有。”   薄吟笑了笑,道:“那是疗伤的药鱼,不能吃的。”   容枝便问他:“狐狸吃不吃鱼?”   薄吟道:“不吃的。”   他已经辟谷,吃食不过是他陪着自家小仙尊一起吃,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饿。   少年沉吟片刻,道:“后山有兔子,你吃兔子吗?”   薄吟反问:“主人想要一只兔子?”   容枝“嗯”了一声,道:“我要兔子,白的。”   薄吟点了下头,他右手抬起,幻化出一把短刀,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只是闭眸思索了片刻,似乎是在寻找方位,少年看着他睁开红色眼眸,用力将短刀向西南方的草丛里投掷出,一声微弱的喊叫渐渐停歇,薄吟拉着容枝的手往那边走。   薄吟俯身拾起那只白色野兔,道:“今晚给你做兔肉吃?”   少年几乎要气笑了,他伸手推了把薄吟,道:“我要活的!”   薄吟微微语塞,方才小仙尊问他吃不吃兔子,他还以为容枝是想吃兔肉了,便一刀刺入了兔子心脉间,没叫它受多大痛苦就死去,心里已经想好兔子的一百零八种做法,现在这小仙尊却说他要活的。   少年撇了撇嘴,道:“都怪你。”   薄吟很好脾气地点头,道:“我再给你捉一只来。”   正准备再幻化一把短刀出来,却听得草丛外的山石后边有人在讲话。   “这容小仙尊真真是任性,师尊已经确定了是姜师兄去无生境,他偏要抢这个机会。”   一人声音略带鄙夷地响起。   另一人叹了口气,道:“那又能如何?孟掌门和诸位师叔都十分宠溺这位小仙尊,怕是他闹大了,姜师兄还真的要失了这次机会。”   “你听说没?中秋节那天在九方台上,容枝和裘仙尊大吵了一架,当时闹得十分难看。”   另一人开口,道:“容枝就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裘仙尊舍命救他,因此失了双腿,他倒好意思来与裘仙尊辩驳。”   “一个连剑都练不好的废物,在试炼台上耍赖,数年来哪有这样的先例?整个浮云山就他最清高!”   “我要是裘仙尊,早就和他断了情谊,将他逐出师门了。”   容枝站在山石后默默不言,薄吟一手搂着他的腰,俯身吻了吻少年发鬓,在他耳边轻声哄道:“莫恼,薄吟替你教训他们。”   容枝微微摇了摇头,拦住他已经有些发抖的右手,嗤笑一声:“我倒要听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浮云山弟子向来不喜欢他这位任性妄为的小仙尊,却从不敢在他面前说,因此容枝也不甚了解这些弟子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正好听一听他在这些弟子的眼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只听那弟子忿忿道:“容枝要是真去了无生境,姜师兄可要好好地教训他一顿才解气!”   “教训谁?”   一道带着凌厉气息的清朗声音从正前方响起,容枝看见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身姿飒飒,忍不住暗骂了一声,指着他道:“薄吟,就是他,抢我的小灯。”   薄吟抬手摸了摸少年发丝,道:“好,我知道。”   容枝道:“先不要动手,我要听听姜云明怎么说。”   姜云明一脸正气,他怒斥道:“浮云山就教导你们背后这样说长辈?!容仙尊再如何,那是与师尊的恩怨,还轮不着你们来说!”   容枝默默地想:姜云明这怕是又把他骂了一遍,不愧是男主,说话水平就是高超,艺术感极强,他要是因为这句话闹脾气,裘无息不得狠狠回护他这位爱徒啊!   那两名弟子背对着看不清容貌,但显然是十分尊敬姜云明,连忙拱手行礼道错,姜云明见状也缓和了气息,沉声道:“你们背后议论容仙尊,本该有错当罚,可念在你们及时认错,我就不上报给师尊了,今日之事便算了,往后莫要如此。”   容枝冷笑一声,姜云明这是替他做主还是高高抬起低低放过,替他原谅了?   容小仙尊的脾气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往往别人骂他一句话,这句话尾音还没落地,少年就抄起手边的东西扔过去教训他们了,姜云明倒是敞亮,打着正气名号,滥做什么好人?   少年摘下腰间长剑想要出面,薄吟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主人,别脏了你的手,这些小麻烦,我来就好。”   姜云明正道:“快些回前山去,无生境开启在际,还有空在背后议论别人。”   两名弟子连连谢罪,正准备要走。   “我,许你们走了吗?”   薄吟一身白衣靠在山石旁边,容貌依旧温和,眸中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握着红衣少年的手指轻轻揉搓,松开后周身气息巨变,只是一挥手,在姜云明面前扬起一阵沙尘,容枝被狐妖牢牢护在身后,薄吟手指间化出刀刃,向沙尘中央投掷出去,只听两道凄厉惨叫,风沙停止,两名弟子狼狈地跌在地上,右手筋脉被完全挑出,流了一地凄然的鲜血。   薄吟轻捻着手指,吹了吹指尖灰尘,道:“小惩大诫,无可厚非。”   “姜云明,无生境还未开之前,准备好你的衣冠冢。”   他要用这欺负了他家小仙尊,姜云明的人魂,做一盏永生不灭的小灯,送给他的小少年。   容枝挑了下眉:“好凶。”   薄吟看向他时,红眸中满是温和笑意:“主人可满意了?” 第105章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容枝轻哼了一声, 道:“还好吧。”   狐妖一手缕上少年光滑鸦黑色发丝,低垂着眼眸,轻声道:“只要你想, 他们会炸出烟花,很漂亮的,要不要看看?”   炸出?   炸出烟花?   那还了得?那还能活吗?   容枝眉心微蹙, 拍开薄吟顺着他发丝撩拨的手指,道:“别太过了些, 裘无息要是知道我杀了他的弟子,不得狠狠斥我一顿啊!”   “我才不想听他骂我。”   姜云明站在原地拿着剑摆好了姿势预备迎战,闻言眼皮子一跳,到底是什么样的自信叫这位小仙尊认为杀了裘无息的弟子只是骂一顿便能放过了?或许在容枝的心里,被曾经最亲爱的师兄狠狠训斥一顿就和天塌了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从来不晓得杀一命偿一命的道理,任性得连这天都要捅破。   薄吟听了他的话,轻笑一声,道:“他不会骂你。”   容枝撇了撇嘴, 很恨道:“你又不是他, 我原本只想把这两个人打一顿的, 你倒好,直接废了他们双手,裘无息最喜欢天资卓越又勤勉的弟子了,少不得要找我算账。”   薄吟眼睫轻抬,俯身捡起一颗石子随手掷出, 只听得一声细弱哀叫, 薄吟起身将草丛里的白毛兔子捡起来弄干净,才放到了少年手上, 容枝手心猝不及防增加了半分重量,他看向薄吟,恐怕他暗地里再对这两名弟子出手,便娇声命令道:“不许杀他们,听见没?”   薄吟“嗯”了一声,也没说答应不答应。   容枝抱着兔子,抬眸道:“你杀了他们,我无法在浮云山自处。”   少年眼眸清亮,又带着些不由自主的自负和娇气,此刻虽是话中在说薄吟不能对他们下杀手,句句仿佛都在为自己的处境考虑,但那瞳孔中的不服气还是叫薄吟轻易寻了出来。   他看了眼在一旁似乎是待战的姜云明,沉声道:“收剑吧,留着气力到无生境,或许能多活上那么一时片刻。”   转向容枝时声音再度放轻了下来:“自处什么?裘无息算账也是找我算账,你不要怕他,我在呢。”   容枝气愤抬眸看了眼姜云明,道:“你说得倒轻松,你是我的御妖,这笔账裘无息必定算到我头上来。”   薄吟伸手捏了捏少年脸颊,笑道:“好,我知道,待会儿若是他责骂你,你就只管把这事推到我身上,我与他对峙。”   少年拍开他的手,薄吟红眸中笑意更深,这小仙尊不知道他说那样违心的话时神色有多么可怜,那眼里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了,明明被人在背后说了坏话,却还担心什么无法自处强压下怒气,勉强留他们一命,心里清朗朗明明是恨不得让这两人永远闭上嘴的。   容枝眼睫颤了一颤,摸着怀里的兔子,道:“不能杀他们,杀人不是正道仙士该做的。”   薄吟便道:“所以小惩大诫,我只是挑了他们的手筋,并没有要他们的命。”   他说得轻快,姜云明听在耳中却十分胆寒,只一挥手便能叫两名仙门弟子筋脉挑断是什么样的实力?他不清楚,只是那扬起沙尘时的阴寒气息笼罩了他的全身,带着些细微的桃花香气,带着冰冷的邪意,这不是一个人。   是一只妖。   容枝居然会与妖物勾结。   那两名弟子被挑断手筋,哀叫声不断,似乎被沙尘迷了眼睛,一直都没能稳稳地站起来,只是在泥土地上翻滚,像是中了邪一般,姜云明将手中长剑收回,眼神冰冷看着地上的两名弟子,对容枝道:“容小师叔,此事,我会上报给师尊定夺。”   说罢他挪动脚步转身想要离开,背影正气凛然。   “没叫你走。”   一道透明屏障“嗡”地一声从泥土中破土而出,矗立在姜云明的面前,只是一个踉跄,姜云明手指触碰到屏障,居然溶解了小半截指甲,他看着手指间滚烫的血腥,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那名全身白衣的青年。   薄吟刚把小少年哄好,就又被这姜云明拿裘无息说了一通,眼见着容枝脸上开始不高兴,薄吟伸出手臂将少年搂进怀中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安抚他,道:“别恼别恼,你想叫他怎样?”   容枝冷哼一声,也不说话。   薄吟便道:“主人想如何就如何,暂且别要了他的命,还有用的。”   人魂易散,如若不是备好了一切再制灯,恐怕达不到最漂亮的程度,那火光若是比不上姜云明抢走的那盏灯,小少年少不得要生气,又该惹得他心疼了。   容枝抬起眼眸,手里摸着怀中兔子的绒毛,对着姜云明抬了抬下巴,道:“去吧,你去找裘无息定夺,我倒要看他怎么处置我。”   要了男主的命?   那还怎么玩?   像上一个世界一样给反派铺路?容枝保证自己不会再大发善心做那种没用的事了,虚拟数据就是虚拟数据,即使是虚拟的战争,虚拟的伤痛也是一样。   姜云明作为男主聪明得很,他一定不会直接说是薄吟做了这桩事,而是先把错推到他的身上,等对峙的时候,便可以自然而然地讨伐自己与妖物勾结,杀害同门,正常人不会两个不同的谎言先后用,一般下意识会真假掺半,但姜云明会,他甚至能把两件事勾连起来,打压得人毫无还手之力。   浮云山中容枝和姜云明几乎是两个极端,一个风光霁月待人温和,是名声响亮的正义之士,一个任性恶劣,倒处惹祸,姜云明若是说什么事来针对他,或许还能有许多人跳出来给他作证,信誓旦旦说自己亲眼所见了。   姜云明看着眼前的屏障不敢前进,容枝见状扯了下薄吟的袖子,道:“给他打开。”   薄吟垂眸看着少年,轻轻勾了下容枝小巧的鼻尖,道:“我打开了呀。”   “他胆小不敢走罢了,怪我么?”   姜云明狠狠咬牙,道:“在下是裘仙尊亲传弟子,一介妖物在浮云山如此狂妄,可有把我师尊放在眼里!”   薄吟轻抬眼睫,道:“你不敢打,就叫裘无息来,只报我的名字便罢。”   他轻笑了一声,道:“我叫薄吟。”   裘无息终究是他的手下败将。   ……   浮云山正殿中。   裘无息拧紧了眉头,冷声问道:“此事当真?”   姜云明向他行了一礼,道:“此事乃是弟子亲眼所见,小仙尊被两位师弟在背后议论,生气难免,小惩大诫无可厚非,便是亲手责罚也无二话,只是挑断手筋使两位师弟剑术尽废,实在是……”   他看着裘无息顿了一顿,继续道:“实在是,略有些残忍了。”   “剑术一道行路艰难,途径之间难免有犯错的时候,两位师弟在平时为人良善,习剑俱是勤勉有加,便是一时犯了错,也不该由容小仙尊来施私刑。”   裘无息手指搁在膝间敲击,他思索了片刻,道:“云明,你去请容儿来。”   姜云明听见这个“请”字,眼皮子一跳,有些不大好的预感,还未开口说话,一道声音蓦然插入进来。   “你的意思是,小师弟当着你的面动了手,还挑断了两名弟子的手筋?”   冯燕清一身青衣,手拿一柄素白折扇从门口走进来,他冷冷地撇了眼站立在一旁的姜云明,嗤笑一声,合上扇子问道:“你既在场,为何不阻止?”   姜云明看了一眼裘无息,沉默片刻,道:“容小仙尊身份尊贵,又是弟子长辈,云明……不敢制止。”   “是吗?”冯燕清坐到孟长云身边,点了点头道:“不敢制止。”   “既然如此,当初试炼台上,你又为何敢越级挑战容小仙尊?那时胆子还大,这时就小了?”   “冯燕清。”裘无息终究是听不下去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被平白诬陷,“这事已经过去许久了,不必再提,容儿当初并未受委屈,何必再拿这件事出来说一通?”   冯燕清不深不淡地笑了一下,道:“师兄说的是,一件事论一件事,不往前翻旧账,只是你这徒弟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待考量。”   姜云明暗暗呼了口气,立刻拱手道:“可请小仙尊前来对峙,弟子所说,绝无虚言!”   冯燕清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起来,并不搭理他,实际上姜云明所说的话他大约能信上五分,小师弟的性子他了解得透透的,若是谁欺负了他,少不得要挨一顿打,只是这回确实有些过分了,挑断人家的手筋,还叫裘无息的弟子姜云明给亲眼看见了,这事若是属实,自己连给他开脱的法子都没有。   这容儿怎么就不知道等姜云明走了悄悄地再打呢?非要逞一时痛快。   冯燕清暗暗叹了口气,他撇了眼姜云明,看着这少年一身黑色劲装,端正的模样,心里倒没怎么不喜欢他,只是小师弟是他自小便养大成如今这副模样的,纵使容儿真的错了,他也心有偏袒,不可能叫一个外人把自家的小师弟给欺负了。   裘无息要是执意给他的好徒弟找场子,也没别的办法,冯燕清敲了敲手上的扇子,心道:要真是如此,他也只能正面跟自己的好师兄对峙一下了,裘无息虽然没了一双腿,但他的剑术依旧在浮云山中无人匹敌,他要是真出手想惩治小师弟,自己还不一定能拦得住。   容儿这回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孟长云见他们两个人似乎因为这事生了嫌隙,互相之间也不搭理,无奈叹气对着身后招了招手,道:“千钧,你去请容儿来。”   姜云明见掌门发话,便也乖乖站立在了裘无息身后,给他倒了杯茶搁在手边,轻声道:“师尊息怒,容小仙尊年纪还小,难免性子张扬,一时听见两位师弟私底下议论,气上心头发了火,也是两位师弟该受的。”   冯燕清冷哼一声,道:“好赖话都让你说了。”   裘无息没理他,也没喝姜云明倒的茶,只是抬起一双锐利眼眸,道:“姜云明,住口,一切等容儿来了再做定夺。”   ……   容枝完全是被气来的,原本有裘无息在的地方,他坚决不会多待半刻钟,对着那张冷脸他就是发火闹脾气也不痛快,千钧过来一个字一个字把姜云明说的话全部重复了个遍,容枝向来不是他那样擅于说话的人,一般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但也不耽误他听出来姜云明话里话外的诋毁和嘲讽。   薄吟在的时候他识时务不敢打,怕把命留在那里,一旦回到裘无息身边了就把黑的说成白的来告他的状,裘无息这个人不大护短,再者说一个白眼狼小师弟和最得意的弟子,一般人都能分辨出来应该偏袒谁,他在裘无息那里的印象大约就是一个早已经被惯坏了的人,裘无息能公正评判就怪了。   怕是恨不得趁这个机会好好惩治他一番。   容枝心里压着气,走路走得飞快,千钧在他背后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走到了浮云山正殿,还没来得及报告。   “唰”的一声,伴随着容枝发尾的小银铃的细微叮当响声,小少年红衣烈烈踏入浮云殿,剑尖直指姜云明。   “滚出来!”   姜云明退后两步向裘无息身后躲了躲,并未应战,裘无息蹙眉看向红衣小少年,那张熟悉的脸依旧鲜明得像阳光一样,张扬肆意,简直梦回那时他们还未决裂之时,裘无息终究是忍不住缓下了声音,道:“容儿,不许这样。”   容枝不理他,只死死盯着姜云明,道:“既然你不服气,为何不应战?”   现在打他还不一定能打得过姜云明,但按裘无息那种死板的性子,大约也不会任由他和自己的得意徒弟就这么打一架,把浮云山闹得天翻地覆,故而容枝这一剑指的十分有底气,反正不会打,吓一吓他又怎么了?   姜云明看着他,向面前的红衣少年行了一礼,道:“容小师叔,师尊请您来,是为了后山那件事,仙尊出手太过残忍,两位师弟手筋被尽数挑断,实在是……”   容枝浅浅地懵了一下,就算薄吟是为了给他出气才动的手,那也不是他干的啊!姜云明真把这事归在他身上了?   “——砰!”   殿外忽然飞进一把短刃,将姜云明面前的那只小瓷茶杯打了个粉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殿外一道清朗声音仿佛穿过虚空而来。   “你说话,实在是难听。”   “叫我十分不喜欢。”   薄吟一身白衣负手站在殿外,他慢慢走进来,走到容枝身边,垂眸看了眼小少年委屈的神色,安抚性地探出狐尾摸了摸少年的手指,容枝抬眸看他一眼,冷哼一声,薄吟便笑。   什么来不来的,容枝不叫他来他还真能不来么?再不来,他家小仙尊就要被这姜云明欺负了,再者说,那两名弟子有错在先,他代主人惩戒一番,本应该合理,叫姜云明这么一说,反倒怪在了容枝的头上去。   “你是谁?”   裘无息皱起眉头,看着面前的白衣青年,那张脸温和清淡,只是一双红眸有些突兀,像是虚假地安在了这张皮相上。   孟长云解释道:“……这就是小师弟的,那只新的御妖。”   薄吟闻言反问道:“裘仙尊,不认得我了吗?”   他微微笑起来,道:“裘仙尊,北境极地一别,不想你如今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真是难看得很啊。”   “原来是你。”   “薄吟。”   裘无息咬牙吐出两个字,他放在轮椅上的手愈发收紧,显然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浮云山的境中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106章 北境地死而又复生   万里飞雪, 将苍穹作银纱,融万物为素裹,呼啸的寒风从荒原上阵阵吹过, 脚底下的冰棱愈发厚实,裘无息肩上披着一件厚绒大衣,宽厚的帽檐垂在额前遮住迎面的雪花, 却依旧感觉到冷风丝丝缕缕地灌入,冻得人心神不安, 灵力几乎消散。   北境极地是少有的不被三界所控的地界,传说这里地下入雪万里,在冰层的最底端,可寻到仙人所授通天法器——释天诀,逆天改命, 回溯时光,挽回曾经所失去的一切,代价不知如何。   只是这大约仅仅是个传言罢了,荒原上盛开的多是杂草, 四面毫无生机, 底下掩埋了无数来此历练却无法折返的修士的尸骨, 被雪冻得几乎一脚下去就能踩个粉碎,裘无息踩过一寸又一寸的雪,也只达到了北境极地的边缘,他拿着剑看着四处漫天雪花,似乎有些迷了路。   涉足到未知领域的恐惧一点点蔓延上来, 裘无息站在原地缓了一口气想继续深入, 小师弟想要一只雪貂做小宠物,红衣小少年被他压在浮云山练剑, 不能下山去玩,因此哭了好几回,还闹脾气不想理他,躲到沈阳妤的身后,哽咽说他太凶了,把茶杯扔到他的身上捉着阳妤的衣袖不敢出来。   他红着眼睛道:“我不要你教我。”   裘无息气得想笑,容枝连最简单的剑诀都背得磕磕绊绊,剑法练得也一塌糊涂,换成是他的弟子,例如姜云明或者柳嘉,他早就一巴掌扇上去了,还会有什么叫他哭哭啼啼的机会?   可这个小少年偏偏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小师弟,自幼便被诸位师兄娇惯得不成样子,整天乱跑,不晓得好好修炼,可就算再恨铁不成钢,裘无息终究还是对他狠不起来,刚拿起的戒尺还没落下,小少年就已经哭得没了肆意张扬的模样,只一双眼睛连带着鼻尖都红红的,像极了他小时候瘦弱又可怜可爱的模样。   还是心疼太过了,纵得他如今自己什么法子也发不出,裘无息将戒尺放下搁在一边,想揽过少年肩头来好好地与他讲道理,整个浮云山的弟子都没有叫裘无息不动手能好好讲道理的殊荣,容枝却一点儿都不顾念,他挣开裘无息的手臂,甚至将那把锻造得极好的惊鸿剑胡乱扔在地上踩踏,哭道:“我不要练剑了!再也不要了!”   哭罢便跑回自己的屋子里不见他,又指使鹰雀将裘无息为他写好的剑诀全部撕烂,裘无息无法,便只能哄他,来到少年门前轻轻敲门,道:“容儿不是说想要一只雪貂?”   他顿了片刻,只听门内少年气愤道:“不要了!你滚开!不要你教!”   裘无息叹了口气,道:“师兄给你捉来一只雪貂好不好?捉回来容儿就原谅师兄。”   少年的声音仿佛闷在了被子里,他沉默了两息,才慢慢道:“我要最漂亮的,不是最漂亮的不原谅你。”   “好。”   于是裘无息便来了这北境极地,普通的雪貂未开灵智,皮毛也不比开了灵智的那般光滑,若是要不掺一丝杂毛的通体雪白灵貂,大约也只有这北境极地才能寻到。   小师弟要最漂亮的,他就绝不敷衍。   裘无息看着眼前的雪茫茫一片白色,用仅剩的微弱灵力探了探方圆半里内活物的气息,却没有一点儿反应。   或许还要向内里行进。   裘无息裹紧了外袍,雪地里难行,灵力消散得几近没有,无法御寒,因此行进速度并不能像他在浮云山那般轻巧,他摸了摸手中的剑柄,正准备向内再踏入一步。   “唰——!”   一块透明冰棱头部尖锐,从阵阵雪花中飞出,划伤了他拿剑的那只手臂,裘无息手中长剑险些落地,他咬牙看着臂上那破开的衣服下深刻入骨的划伤,几乎是血液还未流出,就早已经堵在伤口处凝固了,根本无法停下来处理,可如果此时折返,下次来便会更加困难。   小师弟的雪貂还未有着落,裘无息不禁有些焦急,他硬撑着发疼的伤口继续前进,漫天风雪打在身上,像是一根又一根的绣花针从天降落,裘无息缓了两口气,撑着剑继续向极地中心行进。   “……居然是还未离开么?”   裘无息忽然从迷蒙雪中听见一道嘶哑凄厉的声音,这声音很轻,像是有气无力,大病将死,十分难听,夹带着风的呼啸,化成一条极其阴冷的丝线,像是贯穿他的太阳穴一样疼痛。   “那便只能我亲自来动手了……”   一抹极其艳丽的红色从茫茫大雪中探出,来人行步极其缓慢,低垂着眼眸走一步停半步,似乎是无法辨清方位,在用耳朵来听,出现在北境极地的,必不可能是凡人,裘无息悄声举起了手中的剑。   红衣青年赤脚踏过无数具森森白骨,根据声音准确地来到了裘无息面前,离了约摸有□□步远,等到了近前,裘无息才发现面前这人哪是一身红衣,他是一袭白衫染透了血,衣摆处沾着碎碎的雪花,凝固成极其可怖的黑红颜色,抬起来的脸上遍布灼伤,极佳的骨相下却是被摧残至极的凄惨容貌,一双眼睛似乎看不清东西,始终低垂着,在这样的天气中,这人的身上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落下鲜血,染红了一片厚厚的雪。   “你,是什么人?”   “你快死了。”   两人同时开口,尾音落下时雪地中瞬间一片寂静,这全身染血的青年似是没能理解他的话,轻轻侧了下头,他用那只露出枯色白骨的手撩开脸侧的碎发挂在耳后,现出了左眼空洞洞的黑色——这人的左眼,没有眼珠,只是片片灼烧伤疤,十分可怖。   “哦……是吗?你报姓名罢。”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似乎是沉睡了许多年才刚刚醒来一样迷茫,裘无息站在原地半晌,回道:“浮云山,裘无息。”   “咚。”   裘无息。   红衣青年霎时间抬起一双空洞眼眸,周身瞬间迸发出了凌厉杀气,一身染血的衣衫被风吹起,露出脚下滴滴血迹,他轻笑了一声,道:   “薄吟。”   这声音嘶哑尖利,仿佛带着无尽的恨意,他抬手幻化出一把短刀,微微抬了抬头,道:“裘无息,来。”   这便是想要打的意思。   裘无息沉默片刻,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微微皱眉,道:“君子不趁人之危。”   薄吟嗤笑一声,沉声道:“可笑。”   裘无息将长剑收了一收,解释道:“我来北境极地,是为了给我家小师弟寻一只雪貂,无意冒犯……况且……”   他看了眼薄吟满身的伤痕,继续道:“况且阁下命之将死,何必再叫我添几道伤痕?你的名字我已经知晓了,薄吟。”   “你有什么遗愿或遗言,我回山后可帮你尽力达成,只是,请你让路。”   若非如此,他就要摒弃那些不趁人之危的规矩,对面前这身受重伤的人动手了,想来想去那些规矩终究比不得小师弟的雪貂重要,他得及时回山才好。   裘无息看着面前的人沉默了很久,才听见那道声音不复之前的嘶哑,变得有些许温和,他抬手将撩上去的头发又弄下来,遮住那只空洞的眼睛,只露了半边还算完好的脸,才轻声问道:“他想要一只雪貂?”   裘无息想起自家的那名小小的娇气少年,不禁笑了一笑,道:“是我们家容儿,方才十六岁,玩性大,我不把这只雪貂给他带回去,他就要闹脾气了。”   薄吟身上的杀气几乎是瞬间收敛,他低垂着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过了许久才慢慢问道:“他……想要什么样子的雪貂?”   裘无息道:“通体雪白的,小师弟喜欢毛绒绒的东西,有一点儿杂色都不行,所以我才来这北境极地寻找。”   薄吟抬起眼睛,瞳孔虽是涣散,但那视线还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裘无息的脸上,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短刀,指尖不停落下血水,几乎染红了他脚底下的整片雪地,他想了片刻,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北边,玄武位,偏西略半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裘无息向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遗愿。”   薄吟面对他似乎十分烦躁,手指都在微微的发抖,不知是不是冷的,他将短刀收起,冷声道:“没有。”   声音与方才的温和大相径庭,裘无息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蹙眉又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薄吟转身道:“与你无关。”   裘无息沉默片刻,北境极地被称作三界之外地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这里灵力几乎全部消散,只有一具凡体,他身体康健尚不能保证平安出去,更何况面前这人……浑身都是伤口,又瞎了一双眼睛,就算是他及时来救,其实也来不及了。   这个人不能活着出北境极地了。   大约会和这些修士一样,彻底埋骨在这里,成为下一个被踏碎的粉末。   “你还不去么?”   薄吟微微侧身,沉声道:“若你不能保证将雪貂捉回去给他,就自觉叫我来留下你的命。”   裘无息皱眉,他家小师弟和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见远处小山峰上一阵白色烟尘荡起,裘无息神色一凝。   雪崩。   他收剑离开这处危险的雪地,努力向北方逃离,回头却见那名红衣青年站在原地,面对雪崩的声音也丝毫没有挪动位置,甚至仰头打了个哈欠,然后一阵轰隆声响之后,被彻底掩埋在了雪里。   ……   此刻,浮云山正殿之内,裘无息看着眼前容貌温和的狐妖,一身白衣皎皎,红眸尾部微微上扬,是一副极其好的颜色,他慢慢沉下声音,道:“薄吟,我记得,你已经死了。”   受那么严重的伤,不可能在北境极地中存活下来,更何况遇见了那样强烈的雪崩。   容枝站在薄吟身后,有些奇怪:“你们认识?”   薄吟摸了摸少年脸颊,道:“一面之缘。”   那只雪貂,裘无息应当是好好地送到了容枝手里的,小少年喜欢纯白毛绒绒的东西,恰好他也是这样的东西,所以那只雪貂现如今在哪里,不重要,他如今已经可以替代这个位置了。   裘无息提醒道:“薄吟,你已经死了。”   薄吟轻笑一声:“我是狐妖,死而复生,很奇怪吗?”   裘无息道:“即使是狐妖,也只有一条命。”   薄吟讽刺地笑了笑,道:“今日裘仙尊要论这事的话,怕是不合时宜,往后还有的是机会来细说,只是我家主人受了委屈,这又该怎么算?”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道:“浮云山内部的事,与你无关。”   他向容枝伸出一只手,轻声道:“容儿,来师兄这里。”   容枝抬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身前的薄吟,薄吟握住少年的手,温声道:“乖,不要理他。”   容枝点了点头。   冯燕清见状扇子一开拍在桌子上:“你这只狐妖,怎么蛊惑小师弟的?!给本座松开!”   拉手?拉什么手?   小师弟都不叫他捏脸了,居然这么乖乖地叫这只狐妖摸他的手!   真是放肆!   孟长云赶忙将他拉回到座位上,低声嘱咐道:“燕清,此事我回头和你说。”   这狐妖明显是来给小师弟撑腰的,怕他一个人面对裘无息受了什么委屈,他这个夹在中间做师兄的不好多参与,只好好解决了这事,再来顾这只蛊惑了他家小师弟的狐妖,杀是不能杀,小师弟怕要与他再生嫌隙,只能等这狐妖露出什么马脚来才行。   薄吟见小少年乖乖地待在他身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磨蹭了一下容枝的手心,容枝手心有些痒,蹙眉看向他,挣脱开薄吟的手,用力打了把他的手背,气恼似的冷哼了一声,对着姜云明斥道:“你打不打?”   姜云明看了眼裘无息,没有说话,站在原地微微垂头,端得是一副知节懂礼的温润弟子模样,裘无息向来看重他,对比面前这名任性的小师弟,孰轻孰重,他相信师尊心里大约也有了算计。   容枝提着剑就要冲上去,冯燕清连忙从座位上下来拦住少年的手臂,“容儿,好好讲道理,不要胡闹。”   “是我胡闹吗?!”容枝发丝随着挣扎的动作摇晃,银铃的声音夹在一片杂声里,微不可见,他叫道:“姜云明诬陷我,我凭什么不能打他?”   薄吟抬手一定,将少年稳稳地搂回了自己怀中。   “他诬陷你?”   裘无息微微皱起眉,回头看向身后的黑衣少年,沉声问道:“姜云明,你怎么说?” 第107章 你不是问心无愧吗?   裘无息一口一个“容儿”, 一口一个姜云明,两方生疏隔得十分明显,但凡是在场的不论谁都能看得出来裘无息的偏护了, 只要容枝没真下那么重的杀手,亦或是事实与姜云明所说有出入,这件事怕不是要高高抬起, 低低放过?   可裘无息从来不是那种护短的性子,他的思想和浮云山的规矩一样坚决公正, 就仅仅那一次,容枝在试炼台上做错了事,裘无息刚开始还是叫他认错的,后来闹了有几天,实在是看不得容枝难过了, 才叫姜云明去低了个头。   冯燕清立在孟长云身旁,闻言疑惑似的“呀”了一声,压下素白折扇在孟长云耳边问道:“裘师兄什么时候跟小师弟和好了吗?”   怎么那样说话?   孟长云摇了摇头,几乎对此事置身事外, 原本来说, 裘无息为救容枝断了一双腿, 本该心中有恨,无可厚非,可小师弟也受了委屈,他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样狠毒的话,才能叫好好的一个半大少年, 风华秀丽的模样全然消失, 瘦弱根骨只剩七分矜傲,但想来大约也不会比容枝骂裘无息的那几句话好上分毫。   裘无息训人很厉害, 字字诛心,直把人骂得抬不起来头,这浮云山上下,没有一个人不被他的严苛声明吓到过的,只有容枝一个人,但凡说重了一点儿话,就委屈得要死,闹得他与裘无息接连心疼。   为着小师弟练剑的事,他们已经讨论过许多回了,经过一番探讨,到最后他们一同说反正小师弟经日里在浮云山呢,他们不管哪个都能把容枝护得好好的,这句话还没落地,裘无息“啪”地一声把自己的剑用力压在桌子上,说:“我们护不了他一辈子。”   裘无息硬要逼着容枝练剑,也因此闹了很多次矛盾,只是他对容枝向来也最好,往往不过十天半个月,容枝就被他哄好了,上次雪貂那事也大差不差。   孟长云正思索着这些往事,却听得“扑通”一声,姜云明往前几步,撩袍往地上一跪,面容几乎埋在了地上,他认真道:“在后山,两位师弟被断手筋,场面一度凄惨,弟子不忍直视,心痛不已。”   裘无息待最得意的弟子,在礼节上往往多有宽宥,可此时看着地面上跪拜在地的少年,不知为何没有开口叫他起来,只是道:“本座只问你,所说话是否属实?”   “属实。”   姜云明低头,道:“小仙尊出手惩戒,乃是弟子亲眼所见,请师尊定夺。”   “亲眼所见?”   容枝冷笑一声,冯燕清还没来得及拦他,容枝已经夺过他手中的扇子,用力砸在了姜云明的脊背上,这力道足得很,直把那扇子骨砸裂了,姜云明肩膀抖了一下,冯燕清见状惊叫:“哎呦,容儿,我的扇子!”   薄吟笑道:“我赔给你。”   冯燕清撇他一眼:“轮得着你这妖物赔我?”   再者说,小师弟用他什么东西,哪里需要赔了?   薄吟只笑不语,又惹得冯燕清一阵气恼。   “容儿!”   裘无息蹙眉,轻斥道:“大殿上动手,成什么样子!师尊尚还在这里看着。”   容枝紧抿着下唇,看了眼前方红木桌子上的灵牌,开口道:“师尊才不会怪我,你给你徒弟做主,少拿师尊来当挡箭牌!”   裘无息被噎了一下,他深呼了口气,竭力放缓了声音,道:“你哪里瞧见我是给云明做主?这事是你做的你道歉,不是你做的姜云明受罚,我绝不偏袒,如何?”   容枝嗤笑一声,道:“你倒是公平得很。”   但论到姜云明的话是否属实,裘无息还不是更相信他的徒弟?   反正姜云明怎么说都有道理。   薄吟原本还在淡笑着看着小少年发泄怒气,只要不伤到他家的小仙尊,他没有出手插入的必要,来这里也算是给自家小容枝来撑个场面,闹够了不生气了把少年带回去就行,只是他又细细琢磨了一下这姜云明的话,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说得十分肯定,从头到尾一直坚定地说是他“亲眼看见了容枝动手”,若在场只有容枝一个人,这话或许还没有那么成立,裘无息可能会怀疑姜云明话中的真实性,但事实是,当时是他出了手替容枝惩戒了那两名弟子,挑断了两人的手筋。   狐妖傍身最厉害的技能是什么?   幻术。   若是姜云明执意说是容枝亲自动的手,从始至末都没有改话,容枝这边又辩解说姜云明诬陷了他,这两方说辞不一,裘无息很容易就能想到狐妖的幻术上来,假作真,真作假,迷惑一个普通仙门弟子叫他以为是自己看到了所谓的“事实”,比拍一拍手还容易,裘无息或许会顾念那么一点师兄弟情谊,把容枝摘出去。   可他方才已经相当于把自己和容枝的关系全都显露了出来,这一箭双雕,姜云明还真是下了胆子来用,怕的就是容枝不讲道理。   行,归根结底,这姜云明原来是冲着他来的,不过就是因为那句“衣冠冢”的话怕了而已,居然还要使这些心计想要裘无息杀了他,白白叫自家小仙尊受了这些委屈,薄吟心痛得紧,忍不住用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别拉我!”   容枝气恼地看了一眼笑得有些勉强的狐妖,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扯回来,薄吟垂眸看着空荡荡的手,上前半步,又悄悄地扯住了少年的衣角,这个动作像极了人间春风楼姑娘们揽恩客的模样,极其可怜。   容枝在他面上扫过一眼,心道:薄吟这副模样即使做小倌也该是眼高于顶的那种,无需做这种可怜的样子,扯个袖子就算了,扯衣角算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低劣的位置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或许是早年在人间玩惯了。   少年想了片刻,还是任由薄吟扯着他的衣角。   冯燕清看着狐妖的动作只恨得牙痒痒,小师弟做什么对一只妖物这么好?还任由他扯衣角,往日里少年衣服皱一下都要闹得天翻地覆的,这狐妖懂不懂分寸?   他正这么胡乱想着,只见薄吟看了他一眼,微微松开手,冯燕清看见他扯的那片衣角,非但没有褶皱,反而光洁如新。   冯燕清:“……”   好,你厉害。   裘无息叫姜云明将地上扇骨断裂的扇子拾起搁在了桌子上,对着容枝问道:“你可还记得浮云八句是什么吗?”   容枝眼皮子一跳,这时候考教他理论知识,莫不是裘无息还以为自己是之前那个小师弟,这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叫容枝再生气也发不出火来,归根到底,裘无息是因为救他受的伤,再任性的人被这么拼死一救也该惭愧了,可偏偏裘无息那句话,他还是过不去。   容枝沉默了片刻,回道:“荡涤私邪,存养心性,端谨容节……”   “好。”   裘无息打断了他继续背下去的动作,轻声道:“容儿,你长大了。”   容枝:“?”   “我是第一天才长大吗?”   “不知道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自偏袒你的弟子,我当然不会因此多说什么,也无需裘仙尊为此来考教我的知识。”   裘无息看着他,手指紧了紧,眼底似乎有一片淡淡红色,他道:“我不偏袒任何人。”   薄吟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肯定道:“裘仙尊最最公正,绝不偏心任何人。”   他手指上移,揽住了少年劲瘦腰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可质疑:“只是我偏心我们家小仙尊,此事姜云明若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叫我家主人不高兴了,这份仇我可是要亲自讨回来的。”   裘无息冷哼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剑:“薄吟,你要动手吗?”   “未尝不可。”   强劲的压力如排山倒海般向薄吟侵袭而去,薄吟淡淡一笑,只眨了下眼睛,那份压力便如同春风一般消散,未沾上他一片衣角,他用手指缕了缕侧边发丝,道:“我很讲道理,若非是如此,姜云明早就死在后山了。”   只是可惜,他还想着要给小少年做一盏灯来着,姜云明的人魂燃烧起来一定很漂亮,如果能因此叫容枝开心,那就是他最后的价值。   裘无息收了威压,看向容枝,道:“你和姜云明所说事实不同,你如何解释?不若将来龙去脉说一说。”   容枝这时也差不多反应了过来,果然男主就是男主,那种聪明的劲儿尽往这种事上使了,不论他说事实还是编造谎话,那两名弟子被断了手筋,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他不论怎么说,都说不过这一层去,反正姜云明怎么都不吃亏,要么薄吟揽下来这事和裘无息打,要么就是他和姜云明两个互相道歉。   他只说一句幻术,就能把此事倒覆。   “我不说了。”   容枝烈烈红衣,风华仗剑,他转身就要走,薄吟却轻轻地拉住了他,附耳轻声道:“怕什么?便是他们一起上,都不一定能敌得过我,你只管闹,有我在呢。”   闹什么闹?   他说得轻巧,男主要真和他起了冲突,薄吟一怒之下提前把男主弄死了,这剧情谁来发展,他一个早死的白月光吗?   加班?谁要加班?   这回的平均分要是不及格,他退休前的最后一次任务就是个巨大的污点,保不齐要被那个谁来挑衅。   容枝定了定神,不知是想起了谁。   他狠狠地剜了薄吟一眼,又回过身,扬声道:“姜云明,这事就是我干的,你若是不服,明日试炼台上来打一场!”   “你若是能打得过我,本座跪下给你磕头!”   他居然是直接就这么认了。   冯燕清和孟长云对视一眼,又赶忙去看裘无息的脸色,被这样戏弄一番,放在以前裘无息或许无奈笑笑便过去了,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正是他们互相不闻不问第三年,这个中关系,怎么能像以前一样?   “无息……”   “师兄息怒。”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冯燕清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容枝的身前,孟长云握住了裘无息握剑那只手的手腕,还未说话,却听得那红衣少年道:“怎么?裘仙尊如今还能公正评判吗?”   “不过是亲疏有别,做什么弄那种恶心的样子?”   裘无息沉默片刻,轻轻挥开孟长云的手,问道:“容儿,此事确实是你做的?”   容枝冷笑一声,道:“我承认了。”   裘无息道:“不要赌气,确定是你?”   “是我,”容枝容色张扬,道:“他们背后议论我,我惩戒一番,又能如何?只是挑断手筋而已,下次再叫我碰到,就是要他们的命!”   裘无息轻轻皱眉,道:“别太过了。”   容枝绕过冯燕清来到裘无息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师兄怕是不知道,谁说我一句不好,我是能记一辈子的,待到那人死了也要挫骨扬灰才算高兴。”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裘仙尊,教导过一个这样的卑劣之徒,是不是觉得很丢人?”   裘无息霎然抬眸,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开口道:“是我说错过话。”   容枝闻言神色变了一变,他颇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问道:“裘仙尊打算如何发落我?”   裘无息沉默一息,道:“此事……便算了,小事化了,待我回头去给那两名弟子一些灵药,看看能不能修养回来。”   姜云明瞬间抬起头:“师尊!”   容枝:“?”   冯燕清惊了一下:“啊?”   算了,什么算了?   裘无息居然也有徇私的时候?   他原本都已经打算好哄小师弟了,被裘无息这么骂一顿,是个人都该难过的,冯燕清又心疼自己坏掉的扇子,又心疼自家小师弟,至于姜云明?那是裘无息的徒弟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座下的弟子和小师弟关系都还不错,裘无息自己搞不好关系怎么能怪在小师弟头上?却没想到裘无息这一句话把在场众人全部打成了个惊讶的模样。   就连向来沉稳的孟长云也有些讶异。   殿中一片诡异寂静,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薄吟嘲讽似的笑了一声,道:“裘仙尊不是问心无愧吗?”   他话说的无头无尾攥着一根手指,指节深入手心,红眸中猝然扬起了滔天的恨意,容枝看了他一眼,薄吟对视上少年的眼眸,转而又轻轻地笑了笑,仍旧是一片温和。   但是裘无息。   上一次,你不是从始至终都坚定地,问心无愧吗? 第108章 这是他痛苦活着的第五世人间   薄吟问:“裘无息, 你不是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的吗?”   他一身温和白衣,发丝轻垂在肩头,语气像是在质问裘无息, 末了却是他自己先乱了思绪,藏在宽袖底下的指节已经微微发颤,有丝丝缕缕的溢散灵力萦绕在袖口。   容枝感受到气息, 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仅仅一瞬间, 薄吟垂眸看向红衣少年,淡淡一笑,便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模样,伸出苍白的手指去碰小少年的指尖,被用力拍开后又拉住了衣袖。   冯燕清看得直咂舌, 下意识想摇扇子,却后知后觉自己的折扇已经被小师弟给用毁了,扇子骨都砸断了,这样的扇子他其实有两把, 一把是方才被折断的那个, 另一把是小师弟还小的时候, 用朱砂笔在上面偷偷写了“师兄天下第一”几个字,冯燕清向裘无息炫耀了好多天,最后也没舍得拿出来用,放在最精美的小阁子里,外出时便拿着。   幸好坏的不是小师弟题了字的那把扇子, 不然他可要太难过了。   裘无息见姜云明还在他面前跪着, 便道:“云明,起身吧, 去药库里给那两名弟子去送些药,好了就罢,好不了便请沈仙尊出关。”   他话说得和缓又妥帖,句句周到,一如以往待最得意弟子那样的满意,甚至还伸手抬了一把面前的姜云明,该是一副非常融洽的样子,姜云明却能听出来裘无息这大约是在变相地屏退闲杂人,留下容枝还有别的话要说,在他的心里,自己永远不可能和容枝一样成为他亲近的人,成为他的家人。   姜云明收敛了情绪,行礼告退。   裘无息垂眸片刻,复又抬起一双锐利眼眸,道:“薄吟,现在该来解决你的事了。”   薄吟轻轻笑了一声,不冷不淡,反问道:“裘仙尊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应该处理的事吗?一面之缘而已,你问心无愧,自以为把事情处理得妥帖,不过还是井底之蛙罢了。”   裘无息微微收紧了手指:“你是什么意思?”   薄吟冷冷道:“没什么意思。”   大殿中若有若无地荡起剑拔弩张的气息,两人都未出手,可周身威压互相已经过了数个来回,薄吟把容枝护在身后,轻轻反握着他的手指,又忍不住收紧了一些,容枝挣脱了一下,没能挣开,只看着薄吟原本温和的面容愈发深沉如水,七尾狐妖放在妖界,做不了妖尊,至少也该是一方之主,薄吟却甘愿成为他的御妖——在他的通灵筋脉已经自断之后。   薄吟垂眸,似是有些悲恸般闭了闭眼眸,手指瞬间变得冰凉,未等容枝反应过来,又恢复了以往的温热,这变化快得叫他以为这是一场幻觉。   裘无息看着他们交握的手,道:“薄吟,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不管,当初北境极地,算我欠你一回,可你的事若是掺和到了容儿身上,我必然不会放过你。”   薄吟看了他一眼,将身后少年捞在怀中,俯身吻了吻少年额心,挑衅似的笑了一声,道:“如何?这算不算掺和到容儿?”   “你你你你……!给本座松开!”   “容儿也是你能叫的吗?你这狐妖未免太放肆!”   冯燕清上去便要抽剑想和面前这胆大妄为的狐妖打上一架,却被孟长云扯着胳膊拦住,要是叫他知道这狐妖是小师弟的炉鼎,不单单是亲一下那么简单,冯燕清怕是要把这浮云殿给掀了,杀不能杀,又不能因此和小师弟起冲突,孟长云心里也憋屈得很,这狐妖真是找准了他的弱点。   “薄吟!”   裘无息撑着桌子,扬声警告道。   容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被薄吟揽在怀里忽然亲了一下,还是在……在师尊的面前,他想起来师尊的灵牌还在这里,不禁羞恼地抬手扇了薄吟一巴掌,薄吟白玉般的侧脸上浮现出一片淡淡红印,他捉住容枝的手,轻声哄道:“乖啊,我们一会儿就回。”   又抬起红眸对着裘无息沉声道:“你们待他不好,我不喜欢,你自回护你的弟子,我不管,可今日之事,往后我必定来讨回。”   姜云明的命,他要了。   一切过往都已经结束,诸事推翻重来,只留他一个人站在翻滚洪流中沾湿了衣裳,分不清是未来还是过去,绯红桃花开在过往的记忆中,最终却成为了他讨爱人欢心的一种小术法,容枝看见桃花的笑还是过往的模样吗?   他记不清了。   在那洼湖泊边,找见他心爱的小少年的时候,薄吟的心痛无以复加,他将容枝搂在怀中感受他的体温,想亲吻他想将这个人完全融入他的身体中,再也不分开,可他无法亵渎自己爱了半生的小仙尊,最终只是轻轻抱着他,在湖边等待他醒过来。   他无数次幻化出水镜来看自己已经修复好的容颜,无数次稳定心神使自己的体温不露破绽,那些百年中的相思情念,化作一次又一次对自己所修复身体的忧虑,呼吸颤乱,在安静的气息中,也害怕打搅到他的小仙尊。   小仙尊睁开眼睛看向他时,正是薄吟怀揣着无数孤独记忆,痛苦活着的……第五世人间。   容枝别扭地在薄吟怀里挣扎了一下,悄声道:“我的兔子要跑了。”   他来的时候随手把那只白毛兔子搁在了石桌上,现在不知道它会跑到哪里去,容枝对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些执拗,宠物虽说他是要最好的,却也最喜欢第一只,再捉一只也不会是原来他看好的那一只了。   薄吟道:“跑不了,我们回去吧。”   容枝便向孟长云微微颔首行了个礼,道:“既然裘仙尊已经公平公正地解决了这事,那我就回去了。”   “等等!”   裘无息开口拦住了容枝,他看着面前如柳树抽条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的小少年,温声道:“容儿,师兄……师兄有东西想给你。”   容枝便又折返回来:“什么东西?”   他不会要把姜云明的玉牌给他吧?这可不行,他不去无生境没什么,男主不去无生境那可就乱套了。   裘无息从怀中摸出了一枚红色丝线的东西,道:“我上次看你剑上的剑穗没有了,是坏了还是丢了?”   他问完未等容枝回答,便将手指摊开,道:“师兄给你做了新的一个。”   他手心里的剑穗红如正日灿阳,看得出来约摸是近几天才做好的,这样的动作类似于一个想要和缓关系的信号,容枝目光落在裘无息的脸上,半晌后又看向他手心里的剑穗,规规矩矩地点头行了一礼,道:“不必了,剑穗这东西累赘得很,影响我的剑法。”   “裘仙尊还是给自己的弟子留着吧。”   这样冷漠生疏,连以往的恨意都没有了,少年站在他面前时,裘无息才惊觉距离那时候,居然已经过去了三年的时间,那么久,足够容枝放下一切,足够他将这短短三年湮灭在过往中,裘无息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他听见容枝的话,只是愣愣地收回了手,握紧了手指,剑穗的流苏从他的指缝中垂出,就像是鲜血的颜色。   刹那间,一别不如夕。   ……   “你是不是很讨厌裘无息?”   少年被狐妖抱在怀中,捏着他的发丝绕来绕去,自下往上看,只能看见薄吟瘦削的下颚,皮肤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人气,想完这一茬容枝忍不住“啧”了一声,心道:薄吟是狐妖,怎么会有人气呢?   薄吟垂眸看他,点头承认道:“是,我很讨厌他。”   容枝想了想,问:“因为我?”   薄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他这个人对你不好,我不喜欢他。”   容枝便问:“你们在北境极地打了吗?他是不是出手特别不留情?”   不等薄吟回答,少年又道:“他其实一直是这样的,去北境极地那次,是为了给我捉雪貂。”   薄吟道:“我知道。”   容枝缩在他的怀中动了动,发觉薄吟的手指下意识紧了紧,便又开始胡乱地闹,在他的手臂间乱动,薄吟怕他抱不住叫怀里的人摔在地上,于是轻轻拍了拍少年脊背,道:“主人想要雪貂,薄吟也可以给你捉一只来。”   容枝想了一想,道:“不要了,再来一只也不是醋醋。”   薄吟揽着他的肩膀,问道:“醋醋跑丢了吗?”   容枝想起那只白色小宠物,有些难过道:“它死了。”   在无生境,裘无息失了一双腿,在姜云明赶到之前彻底晕了过去,他和姜云明不大对付,又被裘无息骂了两句,心里有气,不愿意跟着姜云明一起走,便自己寻了条别的道想出去,却不想遇见了野狼,因为那只藤妖的事,容枝再用御妖术就有些胆怯,无法控制面前的这只野狼,他摘下剑来,看准了时机。   在野狼向他扑过来的时候,恰好可以一剑刺入心脉,只是他大约会被这只狼的爪子给抓伤,容枝对自己的剑术没什么信心,想的和能不能做成终究还是两回事,醋醋就是这么死的,为了保护他不受伤,一只小小的宠物,死在了狼爪之下,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容枝愣了一下,就被狼爪穿透了手臂。   之后殊死一搏杀了狼妖,却因此落了满身的伤,都不致命,但很疼,醋醋惨死,容枝想哭又哭不出来,委屈也不知道该和谁说,沉默了一路回去的。   薄吟沉默了片刻,安慰他道:“我不会死。”   这是哪门子的意思?   容枝蹙眉看了他一眼,问道:“裘无息说的那个,你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   薄吟道:“我没死,骗他的。”   容枝“哦”了一声,道:“那你永远不会死?会永远陪着我?”   薄吟搂紧了他,道:“当然。”   容枝问:“那你永远对我好?不是因为恩情的那种,不是因为我救过你。”   薄吟失笑,哪里有什么恩情?他杜撰的初相识,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出现时的突兀罢了。   薄吟垂眸道:“我永远待你好,待你最最好,谁都比不上。”   容枝得寸进尺,道:“只能待我一个人好。”   薄吟笑道:“没有别人。”   容枝被这样没有保留的剖明话语安慰到了,他执拗到但凡薄吟待他有九分好,心里都不会认可他,未满十分的真情,容枝一点儿也不屑于要。   薄吟把少年搁在椅子上,没说话转身便出了门,过了约摸半刻钟又回来,手里抓着一只白毛兔子,容枝惊讶道:“它真的没有丢!”   薄吟把兔子的皮毛清理干净,道:“你不叫它走,我就不许它丢。”   容枝摸着兔子光滑的皮毛,随口道:“它没有你的耳朵好摸。”   薄吟闻言脸色凝滞了一瞬间,难得磕磕绊绊道:“嗯……等我,等我回来,给你摸。”   容枝问道:“你去哪?”   薄吟半跪下来,用脸颊贴了贴少年的手心,抬眸道:“无生境中有可以改善你身体的药果,不能错过,我得给你拿到。”   容枝想了想,道:“裘无息已经把名单送过去了,这个大概是改不了,况且我的身体没什么不好的。”   薄吟微微一笑:“放心,我自有办法。”   ……   临近消夜,窗外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整个浮云山被厚厚的乌云笼罩住,容枝点了盏灯靠着床头看着手里的心法默念,薄吟只说一切由他来准备,在他的身上下了一个保护禁制,嘱咐他天气不好,不要出门,便一个转身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容枝有一段时间很害怕黑,夜晚他住的屋子需得亮堂堂的才好,那时候师尊守在他身边,看他彻底入睡了才会离开,后来师尊走了,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孟长云的身上,容枝换了个姿势侧躺在床上,盯着书上的字,可思绪已经飞到了天边。   却说薄吟一路南行,他用周身气息避开了雨水,一身白衣在黑暗中行走快如鬼魅,后半夜踩入了阵中,缓慢前行,避开触发杀阵的锚点,直到一个棱形石碑处才停了脚步,石碑上书——无生死境。   这便是无生境的入口了。   薄吟抬手幻化出短刀,将刀尖刺入地脉,厉声斥道:“出来。”   不消一时片刻,从幽深地底中,逐渐显现出一抹黑色的影子,漂浮在半空中,底下黑色衣摆飘飘如飞絮,往上看却连这人的脸庞都看不分明,薄吟暂且收了刀,看着面前的黑色影子,开门见山问道:“今年无生境的名额,一共多少个?”   那黑影看见他,整张影子都颤了一下:“薄……!薄大人!”   “今年无生境提前开,名额已经全部分发下去了,没……没有剩余的了。”   薄吟抬手用刀尖对他,命令道:“多加两个,要最高等级的玉牌。”   鬼守“……”了一下,道:“薄大人想进无生境,还用得着玉牌吗?”   只挥挥手打进去便罢,他们这些鬼守大约也都习惯于被薄吟肆意闯入这地方了找各种灵药了,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行。”   薄吟道:“我要带人,他不熟悉阵法,会受伤。”   鬼守:“?”   他斟酌了一下,问道:“敢问薄大人,要带进来的人是?”   薄吟霎时间冷了脸色,他手心短刀忽然长了约摸三寸,直指鬼守颈间命脉,抵着他的喉咙,威胁道:“你给不给?待我打进去,可就不能保证维护无生境内的平衡了。”   “能给!能给!”   多加两个名额算什么事儿?跟无生境内的驻脉平衡相比,多造两个玉牌嘛,简单得很!周边鬼守没有一个不知道的,这薄吟长着一副温润如玉的容貌,打起来却丝毫不手软,只凭一柄短刀,连狐妖最擅长的幻术都还没动用,就能在一刻钟之内杀进无生境。   到最后居然只是为了一个药果。   可这药果离了无生境就没有作用了,外界气息与无生境内大有差异,鬼守心想:大约薄吟想要带进来的那人,就是需要服用药果改善身体的人罢,或许是喜欢的人,才一点儿也不肯叫他冒险。   ……   窗外雨声哗啦,后半夜的时候,雨开始下大了,声音沉闷地打在竹叶上,容枝被这声音闹得一直都没有睡着,他怀抱着那只白色小兔子,抚摸着他的绒毛,在心底从头开始背基础剑诀。   “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隐在雨水中,打断了容枝的思绪,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正将被子裹得更紧,却听见木门再度被敲响,恰好此刻风声停了一瞬间,容枝听见了门外的声音。   “容儿。” 第109章 奈何,至亲恨难夺   窗外风声又起, 雨也繁杂,再往后听,就听不见门外那人说的是什么了, 容枝搁下书把白毛兔子塞进被子里拍了拍,起身随手拿了件薄吟的白色外衣穿上,慢慢走过去把门打开了半边。   “是谁……?”   少年抬起眼眸, 只这一眼,就忘了自己还扶在门框上的手, 门扉缓缓打开,露出少年整张白皙的容颜,他还未开口说话,便先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像是十分不高兴看见门外这人。   “师兄, 有什么事?”   裘无息依旧是一身玄墨黑衣,他没有配剑,微微垂着一双锐利眼眸,不如之前的身姿挺拔, 不好听地说, 他甚至有些难言的狼狈, 在容枝的记忆里,他是个十分固执己见的人,死板又严苛,这种规矩不仅是对他所教的弟子如此,对他自己程度更甚, 容枝见到他唯一一次露怯, 就是在上次无生境时,面对那只千年藤妖慌了神。   不慌神也没办法, 裘无息失去了一双腿,面对被折断裸露在皮肉外的骨头,任谁都无法接受的。   想到这一处容枝才反应过来,他看向面前的青年,目光扫过他被衣摆遮住的下肢又很快移开,裘无息大半夜过来,居然没有坐轮椅,一双腿都没有了,他是怎么过来的?   窗外的雨尚还下着,裘无息的发丝有些湿润,他靠在门框上,仔细在灯光下看了看他养了十多年的孩子,容枝颜色极好,这副张扬模样在他幼年就能看出来了,那时冯燕清开玩笑说:“将来容儿出嫁可怎么办呀?”,容枝这样的性子,大约是那些宗门大小姐都不会喜欢的那种娇纵,可他偏偏又有一副惊艳绝人的容貌,裘无息那时候心想:任是哪家的大小姐,都配不上他的容儿,养在浮云山一辈子就好了。   只是短短三年,少年长成大人模样,行路孤单,渐行渐远。   “容儿,还没睡啊?”   这样类似关心的话语叫容枝略有些疑惑,他轻轻侧了下头,道:“快要睡了,师兄,有什么事?”   裘无息轻轻叹了口气,道:“以前你这个时辰也不睡的,是不是害怕打雷?”   容枝抿了抿唇,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现在已经不怕了,师兄到底有什么事?”   他一字一句都仿佛在说:“没有事就走吧。”一副拒绝的姿态。   裘无息略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反问道:“师兄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容枝沉默了片刻,道:“没事有什么好找的,你大可以放心,我不会再抢你徒弟的名额,今天的事,我也不计较了。”   裘无息轻声道:“没有姜云明的事……是我,是师兄想来看看你。”   容枝眼睫轻轻颤了颤,他的目光落在裘无息似乎有些扭曲的小腿处,黑色衣衫下,或许是用木头做出来的一副支架,他没有叫人扶着,自己一个人挪动着,从他的住处到了容枝这里,就算是再有隔阂,再不想面对裘无息,容枝也知道那是一段不短的距离。   外面多冷啊,还在下雨。   裘无息固执得可怕,他就不晓得待到晴日了再来找他,往往想做的事,就毫不犹豫去做,浮云山他是独一份儿的当机立断。   “你,你进来吧。”   容枝让开门口的地方,他掩饰般地移开了目光,听着耳边“哒哒”的声音,咬了咬舌尖,裘无息扶着门框,慢慢挪动着,脚下的木板似乎有些不稳固,他呼了口气,下一刻却被一只手扶住了臂弯,裘无息轻轻抬眸去看,小少年薄唇微合,肩头盖着一件……素白衣裳。   是薄吟的那一件。   他坐在桌子前,烛光明明灭灭,晦暗不清,照不见容枝完整的容貌,少年从被子里抱出了一个白色毛绒绒的东西,裘无息没有看清,他眯着眼眸瞥了两眼,问道:“是醋醋吗?它回来了?”   容枝闻言手指一抖,冷声回道:“不是醋醋。”   不是那只雪貂……   裘无息看着少年臂弯处的白色兔子叹了口气,道:“回头,师兄去给你寻一寻醋醋,它认了主,跑不远的……”   “它死了。”   裘无息话音未落,便被面前少年以一种十分冷淡的声音打断,他垂着眼眸,道:“醋醋已经死了,在无生境。”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问道:“我听孟师兄说,你那时候出来受了伤,没和姜云明一起走吗?”   容枝摸着小兔子的绒毛,道:“不想和他一起走。”   裘无息轻声问:“为什么呢?师兄既然说了要你跟着他一起,就能保证你没有事的,回山你的伤怎么处理的?”   容枝看了他一眼,道:“姜云明看不起我,我不想和他一起走。”   桌上烛火摇曳,温暖的光照在少年的侧脸上,裘无息想伸手去捏捏小容儿的脸,像小时候那样好好地哄哄他,最终却只是动了动手指。   “师兄错了。”   裘无息闭了闭眼眸,声音有些低哑,他道:“容儿,师兄错了。”   容枝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神色有些奇怪,看向身旁的裘无息,似乎有些无从招架,三年刻意地避开那些亲近的人或事,这段时光已经把他完全隔离在了温情之外,他甚至做好了将来有一天会被逐出师门的准备,走之前他还想带上师尊给他的小骨哨。   那只骨哨是他修行御妖术的开端,据师尊说是一位世外高人在容枝还未记事的时候,暂且搁在他这里的,说是千万要给容枝来用,容枝其实一直觉得那是人骨,像是手指上平行切断的,他刚开始有些害怕,后面就习惯于在手指间把玩了。   这只骨哨和他的剑对比,显然还是骨哨更和他亲近。   “师兄没有什么错的,”容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骨哨,道:“当初的事……”   “当初的事,是师兄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你生气,”裘无息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师兄说错了话,容儿三年了还生我的气呢。”   他抬起眼眸,深深地呼了口气,道:“师兄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们容儿好好地说过话了。”   放在以前,放在容枝被惯得最娇纵的时候,这样的话他或许一口就认下了,在他的世界里,他是没有错的,所有受的委屈他或多或少都要讨回来,姜云明看不起他,他就抓花他的脸,裘无息逼迫他练剑,他就躲着不见人,直到师兄接二连三地过来哄他,才能勉强好。   但他也说了,那是以前了,容枝如今刻意地疏远所有人,在心底里把那些或多或少的情谊斩得一干二净,眼看着要奔着一代孤独剑仙的路子去,到如今居然无法招架来自同门师兄的亲近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尤其是面对裘无息,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都是容枝在对方先表明态度后做出的反应,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来,他学不会怎么好好交流,就看对方的态度,对方说狠话,他就一句一字地还回去,对方待他稍好,他就短暂地闹一闹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   和以前一样。   怎么会和以前一样?   容枝沉默了很久,道:“其实,无生境中,师兄的双腿,我很抱歉。”   裘无息轻笑了一声,道:“师兄从来没有怪过你。”   只是难过,难过在他保护了小师弟后,他依然在无生境中无端受了伤,难过他依旧没有好好地护好容儿,叫他那么难过,至于这双腿,他倒是从来没有后悔过。   “前日休息的时候,我梦见我们容儿了,我说了不好的话,师兄看见你哭了,眼泪怎么也擦不掉,你转身就跑远了师兄追不上你。”   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少年的眼下,替他擦去眼泪,容枝却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道:“梦都是假的,我现在,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哭了。”   裘无息道:“三年了,我们容儿还怪我呢。”   他缓了缓神色,从怀中摸出那枚没有送出去的剑穗搁在了桌子上,道:“我把这剑穗改短了一点儿,不影响你练剑。”   容枝摇了摇头,道:“不要。”   “不要就随手放在哪里算了,师兄来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气氛有些诡异,饶是容枝也发觉了裘无息这是想要和好的信号,他摸了摸兔子的绒毛,没有说话,却听见裘无息开口,道:“容儿,伸一下手。”   “右手。”   容枝看了他一眼,将右手伸到了他面前,裘无息两指探上他的腕间,轻轻按压着摸了摸,指尖的脉搏依旧微弱,和之前他身体不好时一模一样,养了十几年,纵然诸多灵药堆砌,也依旧没有好上多少。   断掉的筋脉已经不再跳动了,裘无息呼吸颤抖着收回了手指,道:“师兄回头下山去,给你找药来治。”   容枝道:“我自断筋脉,没有后悔。”   裘无息道:“师兄后悔了。”   他不该对容枝是那样的态度,三年之中他心里其实也是想要和小师弟好好地说说话,将那些繁杂全部说开的,只是容枝那句“我又没有叫你救我,你活该!”,堵死了他所有的路。   奈何。   至亲至近之人,爱恨都深刻。   入骨难撇,融进每一滴血中,莫说是三年,三十年,三百年,都难以忘却。   裘无息停顿了一会儿,又拿出一枚玉牌搁在桌子上,道:“师兄不想叫你去无生境,是怕你受伤,不是故意针对你,这是给你的,容儿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了。”   容枝看着那枚玉佩,正准备开口说话。   “——裘仙尊惯会做这些没用的事。”   容枝眼睫抬起,看见白衣青年正倚靠着门框,淡然笑着,他手中短刀消散,手指间拎着两枚和桌子上一模一样的玉佩,叮当作响。   “薄吟!”   薄吟看向小少年,忙道:“是我是我,主人还没睡吗?”   容枝道:“我睡不着。”   薄吟走到他身边,将少年肩头的衣服裹紧了一些,俯身在他耳边亲了亲,问道:“是不是等我?”   容枝轻哼了一声,道:“我才不会等你。”   薄吟笑意温柔,转向裘无息时却瞬间收敛,话是对着容枝说,目光却死死盯着黑衣男人,道:“我半路发现你身上的禁制被某些人触碰到了,才连忙赶回来的。”   “啊……居然是裘仙尊。”   裘无息看着他,手指紧了紧,道:“薄吟,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单独?”   薄吟忽然笑出了声,一手揽着少年肩头安抚似地抚摸着,一边道:“小仙尊是我的主人,又不是生人,裘仙尊在这里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裘无息被他话里话外骂了一通,却只是皱了皱眉,道:“薄吟,还是那句话,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不能涉及到容儿,否则……”   薄吟笑问道:“裘仙尊这算是威胁吗?”   裘无息却反问道:“薄吟,你的眼睛还好吗?”   这句类似于关心的话说得十分冷凝,按薄吟的话来说,他们的关系似乎只是一面之缘,没有好到要互相关心的地步,容枝略微诧异地看了裘无息一眼,发觉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对抗,薄吟拍了拍少年肩头,他松开容枝,半跪下来轻声哄道:“乖啊,快去睡吧,这都要三更天了。”   “我去解决裘无息,这都多晚了还要来吵我们小仙尊休息。”   容枝抱着怀中的兔子点了点头,提醒道:“明天记得早点叫我。”   ……   亭子中一片昏暗,裘无息坐在石凳上,看着外面渐小的雨水逐渐归为滴滴落下的檐上水珠,薄吟一手撑着亭中栏杆,一袭白衣萧瑟,他背对着裘无息,温和面容全然消失不见,他等了一会儿,道:“裘仙尊有什么话想说,不妨趁这个时候说个干净,我们来好好地谈条件。”   裘无息看着他的背影,道:“薄吟,我并非是要和你谈什么条件。”   薄吟嗤笑一声,道:“裘仙尊那句话,难道不是在威胁我吗?你是算准了我不敢叫容枝知道,单独说话?你拿我的容貌来做威胁,难道不是想谈条件?”   “说罢,我什么都能给你做成。”   裘无息沉默了一瞬间,问道:“薄吟,你认为只是容貌吗?我虽然断腿,但还没有眼瞎。”   薄吟放在栏杆上的手瞬间收紧,他的指甲抓破了红木表层,小尖刺刺入他的皮肉,流出了丝丝血珠,薄吟低头看着手指上的伤口,在他的眼前慢慢愈合,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止不住地发抖。   “你想说什么?”   裘无息道:“在北境极地,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在那里是绝对活不了的。”   薄吟冷哼一声:“所以?”   裘无息看着他的背影,继续道:“薄吟,你已经死了,但并非是死而复生。”   薄吟闻言转过了身。 第110章 怯情却难成步   他居高临下看着裘无息面无表情的脸色, 慢慢地扬起了一个笑容,扶在栏杆上的手指有些发颤,薄吟叹了口气, 道:“一直听说浮云山裘仙尊在外界的大名,果真如此,倒是我小看你了。”   浮云无息, 梅骨松韵,裘无息即使失了一双腿, 面对狐妖气势也半点儿不落下风,他在薄吟的脸上扫过一眼,道:“妖尊换届的风声你是一点儿都没有透露出来,示弱待在容儿身边,薄吟, 你的目的是什么?”   薄吟轻笑了一声,道:“妖尊换届,难不成还要昭告天下吗?容儿听说了会怕我的,裘仙尊自己知道就行了, 可千万不能告诉他, 小仙尊要是闹脾气, 轻易可哄不来。”   容枝对薄吟的依赖和信任显而易见,他在这只狐妖的面前完完全全就还是三年前未发生那件事时的模样,娇纵,但是略有些天真,一眼看不出人心好坏, 只待对自己好的人亲近, 这么一个原则,居然叫狐妖钻了空子。   裘无息道:“容儿不会希望你骗他。”   薄吟轻轻阖了下眼眸, 轻声道:“没办法的事。”   亭外小雨渐渐停歇,薄吟扶在栏杆上的手指沾了许多水珠,他甩了甩手将雨水甩下去,又道:“你问我的目的是什么,其实这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你。”   他容色温和,轻轻抿了下唇,薄吟想起小少年在他面前乖乖巧巧抱着兔子侧身躺在床上的模样,他今日穿了自己的白色外袍,大了一些,但仍旧是好看的,自己的衣服沾染上小仙尊的气息,这足以叫他再强撑上许久。   即使天崩地陷,漫天飞雪,他冰冷的尸骨陈曝在僵硬的雪层下面,薄吟却依旧能靠着对小仙尊的思念,一次又一次地——在绝境中死而复生。   他垂了垂眼眸,轻声道:“我……我想爱他。”   狐妖天生一副媚骨,万种风情无人能敌,垂眸浅笑,白衣佳人,可这终究还是比不上小仙尊真心实意的展颜一笑,薄吟早就在他的每一个字中,每一个语气,每一个动作中,溃不成军。   “你不配!”裘无息罕见地在外人面前露了怒,他紧紧地蜷缩着手指,道:“我顾及你在北境极地的恩情,不便出手,可若你涉及到了容儿,我不会放过你。”   “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太多,裘仙尊怕不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薄吟轻轻挑起眉,道:“对上我,你毫无胜算。”   裘无息道:“你的复生是假的,但你的死是真的,薄吟,究竟是谁在自己骗自己,你难道不清楚吗?”   薄吟冷下了脸色,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道:“我不会伤害容枝。”   裘无息一句话成为掣肘他的锋利武器,薄吟无法不产生恐惧,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全身上下无一伤处,完美过分——可这都是假的,叫小仙尊知道,他就完了。   他会死的。   孤独百年,看着小仙尊死在自己的眼前,薄吟宁愿所有都是自己承受,装出来的温和假象将自己心爱的小仙尊完全笼络,可坚固的表层也终究有被捅破的一天。   太害怕了,真的太害怕了。   裘无息会将这件事告诉容枝吗?   小仙尊会生气,他会远离自己,不再对他露出任何一个笑容,那把惊鸿剑会不会终有一日抵住他的喉咙,会不会呢?   北境极地是他身死,但若是这样的一个结果的话,薄吟的心也该死得透透的了。   裘无息看着他,道:“你的承诺没有作用。”   薄吟点了点头,有些无奈问道:“裘仙尊想要提什么样的条件?”   裘无息垂了下眼眸,道:“我没有什么要提的条件。”   他问道:“无生境的玉牌,你拿到了?”   薄吟道:“拿到了,我会陪着他去。”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道:“无生境内或许有能帮助容儿修复筋脉的药材,我原本打算叫姜云明去寻一寻……”   “姜云明?”薄吟忽然打断了他,道:“你难道觉得你的弟子和小仙尊关系很好吗?”   他们之间就差一个互相把对方弄死的契机了,裘无息或许想要大团圆,薄吟却恨不得把姜云明除之而后快,但想到小仙尊的灯,还得等到无生境内才行。   裘无息再度沉默了一息,道:“我害怕容儿受伤,所以才不叫他去,他因此生我的气,也是正常,姜云明还算沉稳,能把药材带回来便罢。”   薄吟挑起眼睫,道:“你只是看不起容枝而已,你不相信他能在无生境全头全尾地回来,但是有我在,我可以保证他不会受一点儿伤。”   裘无息道:“这就是我的条件。”   “修复小师弟的筋脉,你用幻术构造死而复生的假象的事,我就当做不知道。”   薄吟神色微顿,道:“当初他自断筋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问心无愧,你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   裘无息一双腿,小仙尊以惨死的结局全部还清,这种滔天的愧疚转嫁在他的身上,薄吟恨自己那时候的能力不够,恨自己没把心爱的人救下来,白骨嶙峋,血液倒流,或许没有释天诀,他早就跟随着小仙尊去了。   裘无息道:“我后悔了,我不该对他说那么重的话。”   没等薄吟开口,他又道:“薄吟,你也会后悔的。”   薄吟嗤笑一声:“何以见得?”   裘无息看着他,道:“幻术能修到你这样的程度,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可假的终究是假的,你知道在我的眼里,你是什么模样吗?”   无外乎是北境极地中,那副凄惨狼狈的样子,幻术能骗过其他人,只能算低阶,能骗过自己,才算是真的厉害。   “你凭借幻术假装自己还活着,薄吟,你知道但凡你有那么一刹那的松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薄吟脸色依旧淡定,他下意识缕了缕左边垂下的发丝,道:“什么样的结果不重要,在小仙尊眼中,我还是正常的样子就可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晦暗不明的烛火摇曳了百年,他死去又活过来很多次,身上布满了鲜血和伤痕,指节处的森森白骨一碰就能碎成粉末,但只有在看见小仙尊在他的眼前好好活着的时候,才是他真正死而复生的日子。   可笑当年,怯情却难成步。   ……   无生境大开的前一天,容枝被强行带到正殿里去参与诸位仙尊的小聚,经过上一次裘无息那么低头服软的事,容枝原本心中的郁结淡了不少,他被压着坐在凳子上,沈阳妤在一旁给他把脉,又从自己的锦囊里翻找出了许多颗丹药来,一个一个指给他看。   “这个是给伤口止血的。”   “这个可以短时间内增强体质,方便逃跑。”   “这个……”   容枝终于忍不住了,叫道:“师兄!”   他是去无生境历练,又不是去慷慨赴死,用得着带一大袋子丹药吗?   “阳妤,你这是要叫小师弟去那边卖丹药吗?”   冯燕清从门外走进来,用手中折扇敲了敲容枝的头,容枝蹙眉轻哼了一声,捂着脑袋坐到了一边,离冯燕清恰恰好一个照面的距离,冯燕清脸色微滞,轻声问道:“师兄敲疼了?”   容枝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往孟长云身边蹭了一蹭,离冯燕清更远,沈阳妤大笑道:“小师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老是敲他的头,容儿你来,我继续给你介绍这些药,万一有用得上的呢?”   容枝:“……”   不,还是不必了。   裘无息一边喝茶一边看着他们闹,见容枝一脸拒绝的模样离沈阳妤越来越远,不禁轻笑了一声,道:“薄吟和容儿一起去,不会有事。”   “谁?!!”   冯燕清跳起来:“你说谁跟容儿一起去?!”   “那只狐妖?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那只狐妖明显对小师弟怀有别的心思,上次在大殿上拉拉手,扯扯衣服,摸摸头,已经到达他忍耐的极限了,叫他们两个单独去无生境,这狐妖还不得趁此机会偷偷爬上小师弟的床?!   那狐妖万一用什么媚术,小师弟如何能招架?   “不行!”   裘无息淡淡地看着他,道:“你拒绝没有用,我和容儿都同意了。”   冯燕清大惊:“怎么能同意?!”   裘无息反问:“如何不能?薄吟有能力护好我们容儿,我不方便去,他正好可以。”   冯燕清惨叫一声,“啪”地一声站起来,走到容枝身边,道:“师兄也可以陪你去啊,那只狐妖他对你怀有不轨的心思,你可千万不能中了他的招!”   容枝眨了眨眼睛,道:“可通行玉牌是薄吟拿到的,师兄去不了。”   冯燕清:“……”   孟长云扶额,还是决定不把那只狐妖早已经爬上小师弟的床这件事告诉他,冯燕清仿佛遭遇了巨大的背叛,他慢慢退后两步,开扇遮住了脸色难看的模样,呜呜地哭了两声,又“啪”地一声合扇,正色道:“容儿,那只狐妖要是欺负了你,师兄绝对不会放过他!必定叫他生死不能,挫骨扬灰!”   容枝默默心想:他们不是名门正派吗?冯燕清在说什么歪门邪道的话?   他默默地再次坐远了一些,拿起桌子上的茶杯轻抿了一口,苦涩的茶水渗入舌尖,容枝皱眉立刻将茶杯搁下,裘无息没来得及阻止,他脸色微凝了一下,道:“容儿,这是师兄喝的药茶。”   容枝看了他一眼,道:“太苦了。”   也只有裘无息才会喜欢喝这种茶。   裘无息从另一个茶壶里给他倒了新的一杯茶水,道:“上次的桃花酒,师兄还给你留着,只是明日你就要启程了,万一喝醉了可不好,等你回来了,师兄给你开封。”   容枝点头,用新的一杯茶水压下了口中的苦涩味道,上次裘无息主动来求和,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人都那么天翻地覆地闹过了,再和好如初怕是很困难,如今也只能这样,或许有一天他们真的能回到之前的样子,但是谁也不清楚。   “容儿,无生境内险象坏生,你要注意安全。”   容枝再次点头,道:“好。”   裘无息淡淡一笑,道:“遇见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叫薄吟来,不要逞强。”   容枝看着杯子里的茶沫,没有说话。   裘无息继续道:“师兄知道我们容儿也很厉害,可是你若是受了伤,难免再叫我担心,到无生境中,薄吟的灵力或许会被压制,你相信他就好。”   容枝沉默了片刻,道:“薄吟待我很好。”   “我很相信他。”   裘无息神色微滞,过了片刻才道:“对,相信他就好。”   薄吟在他这里被掣肘,又怀着那样隐秘的心思,不论如何大概都不会叫容枝陷入险境,这个他大可以放心,只是……薄吟被压制了灵力,还能维持得住原本的容貌吗?   小师弟的筋脉一日不被修复完全,他一日不能放心,裘无息以前总是想,容儿的剑术再精进一些就好了,他的剑诀背得再完整一些就好了,自己再严苛三分,逼迫着小师弟再努力三分,他能练到能好好保护自己就好了。   只是那句话终究还是在小少年的心底埋下了种子,自行切断的筋脉,已经修到七重的剑术,无一不表明着,时光无法回溯,想回去的终究是回不去,再想收回那句话的时候,那颗种子已经发芽了,他只能废尽一切努力来修补,企图叫这株花开得漂亮一些。   “等回来了,师兄给你做梨花糕吃。” 第111章 频频作误,痴情难诉   九月初九, 无生境大开。   容枝依旧是一身张扬红衣,混在一群规规矩矩穿着宗门弟子服的试炼者之中十分显眼突兀,薄吟靠着一樽石碑, 伸手给小少年整理着刚睡醒有些凌乱的发丝,银铃缠在发尾处,编小辫子的时候便随着薄吟的动作叮当作响, 容枝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晃了晃头, 抱怨道:“你扎得好慢。”   薄吟的手微顿了一下,轻声哄道:“抱歉,我好好地学,学会了就扎得快了。”   容枝轻哼了一声,手臂间抱着惊鸿剑凑近了他一点儿, 薄吟顺势将少年揽在怀里,一手将他发上的银铃整理好,又伸手摸了摸他小巧的鼻尖,容枝躲了一躲, 没躲开。   “无生境内我的灵力会被压制, ”薄吟慢慢道:“不过不用担心, 有我在,没有什么能欺负得了你。”   “自然不会有人欺负我!”少年仰头看了他一眼,道:“我的剑术已经快要破第八重了。”   薄吟笑着夸赞道:“很厉害。”   不远处稀稀拉拉的弟子凑在一起说话,声音吵吵嚷嚷,眼看着就要在这里开一个座谈会, 姜云明依旧一身黑色劲装, 英姿飒爽,他向后一抬手, 道:“安静。”   听着声音渐渐停歇,姜云明顿了一顿,继续道:“无生境内状况多发,诸位师弟间要互相帮助,不可徇私,若叫我发现,必定上报给师尊惩戒。”   撇去大了他一个辈分的容枝,在这里他身份最高,又不像容枝一样被纵得无法无天叫人诟病,因此在弟子中的威望很高,这句话一出,底下弟子连连应声,一片恭维,容枝正欲转过身不看他,却被姜云明的声音拦住:“小仙尊,无生境内,万不可任性妄为,师尊嘱咐弟子要好好保护您。”   薄吟闻言反倒轻笑了一声,道:“你的师尊他脑子不太好,有我在,要你还有什么用?”   姜云明被他哽了一下,却没有过多纠缠,转身看向一旁的一个粉衣娇俏少女,行了一礼,道:“柳大小姐。”   若说浮云山容枝是娇纵的小公子,那么和他能勉强齐名的便是清屿宗大小姐柳明珠,今年方才十六岁,是宗门嫡系里唯一的女孩儿,因此十分娇惯,原本十五岁就该来无生境历练,柳明珠哭闹着硬生生拖到了十六岁,少女冷脸抱剑,听见姜云明的问候,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径直走向一旁靠在薄吟怀里的容枝。   “喂,我要和你一起走。”   命令的语气,理所当然的态度,每一处都像极了容枝的脾性,少女粉衣蹁跹,像是桃花绽放,一张娇俏容颜十分动人,忽略她高高在上的态度,倒是一副极其娇丽的无上颜色,但是——   “不。”   容枝拒绝。   柳明珠瞬间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没有想到有人会拒绝她,她咬了咬下唇,道:“我很厉害,能保护你,带着我不会亏的。”   容枝看着她,道:“不要。”   柳明珠狠狠一恼,回头看了一眼稀稀拉拉的宗门弟子,道:“我才不跟那些假正经又吵闹的东西一起呢!”   她粉唇一撇,请求道:“容枝,带我嘛带我嘛!”   说着手就要拉上容枝的衣袖,薄吟神色一凝,不动声色地拦了一拦,柳明珠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转而凑近了半步,仰头看见一个素白衣衫的青年靠着石碑战立,一双凤眸低垂着看着怀中少年,极其温和,周身却散发着冰冷的寒意,寸寸都是拒绝的气息。   “你!”   薄吟抬起眼眸:“我什么?”   柳明珠抬手一指,道:“你完啦!你靠的是浮云山老祖宗的碑!我要告诉孟掌门去!叫他罚你们!”   容枝愣了一下,转身看了看那块石碑,果真上面写着“浮云”两个大字,薄吟依旧靠着,闻言淡淡问道:“如何呢?”   柳明珠眼珠转了一转,道:“我要告诉孟掌门!”   薄吟笑了一声:“嗯。”   柳明珠收回手,低声道:“我也可以不告你的状,除非你……”   “除非你带我。”   容枝:“……”   这大小姐有点儿心机,但不多,这么多浮云山弟子在这里看见薄吟靠了老祖宗的碑都没敢说一句话,用脚指头想想也应该知道薄吟是惹不起的人物,这柳明珠倒来用此事威胁他,也亏得自己闲得慌才待在这里听这小姑娘胡搅蛮缠,要是薄吟单独在这里,怕不是直接冷脸走人不理了。   容枝问她:“你怎么不跟着你们家宗门弟子一起?或者姜云明,他很厉害。”   柳明珠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不可置信的神色,她低声道:“容枝,你别告诉我你不讨厌姜云明。”   容枝有些奇怪:“你讨厌他?”   柳明珠冷哼一声,道:“他那一副假正经的样子,看了就叫人心烦!”   容枝“哦”了一声,转而道:“无生境要开了。”   薄吟摸着少年发丝,低声道:“我们走另一条路,不和他们一起。”   鬼守从地底探出,一身裹紧了全身的黑袍十分阴森可怖,他看见薄吟,沼泽般的黑色身躯轻顿了一下,然后漂浮在石碑上方,只一抬手,众人眼前出现一道模糊屏障,散发着淡淡的虹光,众弟子瞬间收敛了神色,看着眼前屏障,一个一个进入无生境中,屏障波动之下,诸弟子身影慢慢消失。   柳明珠连忙道:“带我带我!路上我跟你聊我们宗门里的八卦!”   容枝没答应也没拒绝,薄吟拉着他的手,道:“主人,握紧我的手,别走丢。”   他们穿过屏障,只半息之间,眼前风景大变了模样,容枝睁开眼睛,看着四周一片盎然生机,隐隐能听到鸟雀的嘶鸣,身旁只有薄吟握着他的手,闭眸在探查什么东西。   柳明珠?   柳明珠大概是没能跟过来,方圆并没有她的影子,或许被传送到她宗门弟子的身边了,这样的大小姐,身上总该有保命的东西,轮不着他来担心。   薄吟周身气息浮动,不消片刻,体内灵力散了大半,他咬着舌尖稳住了幻术的作用,红眸睁开时有些可怖的诡异,容枝注意着周边环境,并没有注意到。   “薄吟。”   “嗯,我在。”   薄吟仰头看了看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推测道:“我们现在应当是在无生境靠北中区,得往里走。”   容枝握了握他的手,问道:“我们直接去拿药果?”   薄吟点了点头,道:“药果只在白日吸收才有作用,夜间就和普通的果子一样了,现在是无生境申时一刻,来得及。”   容枝被他带领着走,转而问:“你怎么知道?你以前来过无生境?”   薄吟垂眸看他,道:“来过几次。”   容枝:“?”   “那你岂不是年年都来这里?三年前我们不会还碰见过吧?”   “不是,”薄吟笑了一声,道:“没必要等它开的时候才来,打进去就行了,这道屏障很容易击碎。”   容枝:“……那可真是厉害啊。”   薄吟握着他的手,问道:“主人累不累?薄吟抱你?”   容枝摇了摇头,发尾的小银铃便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薄吟无奈笑着再次给他整理好,容枝看了他一眼,又挑衅似的晃了晃马尾,他晃乱几次薄吟给他整理好几次,不厌其烦,到最后却是容枝先觉得没意思了,他一把将头发捋顺,手腕上的镯子滑在了小臂半处,薄吟看了会儿他的手腕,道:“这镯子倒是个不可多得的法器。”   容枝看了一眼镯子,道:“我以为是装饰品呢。”   薄吟蹙眉伸手摸了摸他的青玉镯子,道:“当个装饰品也好,最好还是不要用到。”   容枝晃了晃手,镯子便重新滑落在了手腕处,他问道:“为什么?”   不可多得的法器,最好不要用到,这是什么说法?   薄吟言简意赅道:“保命用的。”   生死关头,第二条命。   越往腹地走气息越压抑,天气倒是越来越好,周边繁花盛开,容枝能听到附近浅浅的水流声音,他将剑挂在腰间,薄吟似乎有些紧张,在他挣脱开手的那一瞬间拉住了他的衣袖。   容枝道:“薄吟,不要拽我的衣服。”   薄吟松了松手给他看平整的衣角,道:“不会皱。”   容枝抿了抿唇,道:“拉衣角有些……可怜。”   像小倌揽恩客的样子,这样不太好。   他想薄吟不应该是这种可怜的样子,能成为一方之主的七尾狐妖,也不应该面对他时露怯。   “很可怜吗?”   薄吟低声喃喃,自言自语。   是啊,很可怜啊,甚至有些害怕,裘无息说的对,这种幻术加持下的存活状态,但凡他有一丝丝的松懈,都能叫他的身体重新回到北境极地时只剩一口气的状态,所有的一切,完好的容貌,温和的声音,以及康健的身体,全都是他刻意塑造出来的幻觉。   他只能不断地暗示自己,这是真的,这才能确实是真的。   他才能依靠这个勉强继续活着,被压制的灵力无法长期支撑如此强大的幻术,薄吟想着总要在不慎暴露的一瞬间能遮住自己布满伤痕的脸才好,只是小仙尊拒绝叫他抱着,薄吟不愿强迫他,便只能生生压制着一寸又一寸的幻术作用下的波动。   容枝感觉到有些奇怪,薄吟温和面容依旧,现在看起来却有些僵硬,没有好气色,一双红眸更加凸显,侧脸左边的发丝被他放下来,遮盖住了半边容颜,容枝忍不住抬手将他的发丝捋上去,道:“露出来才好看。”   薄吟“嗯”了一声,顺着他的动作握住了少年手腕,一直以来,薄吟都把容枝的的确确当成他的主人来看待,将自己放在一个御妖的位置上,往往走路时落后小仙尊半步,但此刻在无生境中,他走在前方,伸手拉着容枝慢慢行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种“差别对待”叫容枝有点恼火,他用力挣脱了几下薄吟的手,却被更加收紧拉住,薄吟温声哄道:“乖乖的,这边阵法很多,我拉着你走。”   容枝气道:“抱我。”   薄吟停下来回眸看他,小少年一张秀丽的脸气恼得有些泛红,薄吟的心脏顿时软下去一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那一瞬间的冷漠,他俯下身来用脸颊贴了贴小仙尊的胸口:“别恼别恼,我错了。”   他说着抬起手臂放在容枝肩膀上就要将他环抱起来,少年躲了一躲,挣开他的怀抱径直走在前面,薄吟神色微微一滞,连忙追上去问道:“又不要抱了?”   容枝正气着,忽然听见头顶一声猎鹰高亢鸣叫,数十年来的御妖术本能还存在他的骨子里,这道声音叫他的心猛地一颤,下意识回身拉住了薄吟的手,道:“不对劲。”   薄吟随着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盘旋的猎鹰在碧蓝的天空中环绕,然后一瞬间径直冲向了腹地的某个方向,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   薄吟神色未变:“怎么?”   容枝道:“大约是有人出事了。”   猎鹰盘旋三周半,是寻找到了食物。   薄吟跟随着他的脚步向猎鹰飞掠去的方向走,边走边安慰道:“无生境内状况百出,出事也很正常。”   他看着少年腰间长剑,询问道:“我们不如先去找药果?”   给小仙尊护法吸收了药果,他还得抓紧去解决掉姜云明,那盏被他抢走的灯小少年或许已经忘了,但薄吟牢牢地记在心里,势必要他偿还。   上一次他无能为力之下容枝所遭受的所有委屈,他都要一点一点地还给那些人,若是简简单单便死了,难以消他心头之恨,薄吟尚存一口气将死之际,是这样滔天的恨意和对小仙尊无尽的思念,叫他的幻术重塑了身躯。   漫长的百年中,他历经四次决绝的梦幻景象,看着他心爱的人一次又一次惨死,最后,在子弹穿透太阳穴的那一刻,他在万里冰层下苏醒过来,拿着释天诀,回溯了所有孤独时光。   容枝不听,拽着他继续往深处走,薄吟一边注意着前方密密麻麻的阵法,一边在心底计算着时间和方向。   互相缠绕的绿藤近在眼前,再往里走是一片浓密的树林,容枝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薄吟一手将他护在怀中,红眸警惕着眼前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   “救命——!”   一道女孩子的声音从密林中传出,声音夹杂着恐惧的颤抖。   “是柳明珠的声音!” 第112章 如何掩饰这半轮廓   容枝穿进密林随着血腥的气息走入深处, 铺天盖地的绿色藤蔓缠绕着树干,遮住树影下透出的粼粼天光,脚下遍布是森冷的白骨和杂草碎叶, 昏暗环境中人的警惕性总是会不自觉地做为保护的屏障瞬间升高,容枝踩着叶子绕过白骨,伸手向身后拉了一把, 却没有摸到薄吟的手。   “薄吟?”   薄吟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一向没有声响,安安静静的, 不回头看都不知道还有个人跟着他,容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只是心中那种面对未知东西的恐惧越来越深。   他卸下腰间的惊鸿剑紧紧捏在手里,密林深处传来细微的少女哭喊声,越来越清晰, 容枝虽不是个滥好心的好人,但柳明珠昔年与他故交还算不错,那时候清屿宗的宗主还打算着要结个姻亲,地位相当, 又是各自门派中最受宠爱的孩子, 只是裘无息认为两个孩子还小, 不急于一时,不动声色地婉拒了,清屿宗宗主见他无意,后来便再也没提过。   于情于理,柳明珠陷难, 他没办法见死不救。   容枝穿过藤蔓愈发深入, 眼前越来越昏暗,几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 只能一点点摸索循着柳明珠的声音前行,他下意识摸到腰间的骨哨,如果他的筋脉还在的话,就可以命令这些树妖让路,但昔年留下的阴影太过于强烈,容枝没办法再动用骨哨来行使他的御妖术,或许就像裘无息说的那样,御妖术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不知道它有一天会不会不起作用。   深处叫喊声忽然歇下,霎时间内,万籁俱寂,连鹰雀的声音都消失了,容枝心神一紧。   “柳明珠?”   ……   “柳明珠?!”   容枝一边唤着少女名字一边继续深入,手臂却骤然被身后一只探出的手紧紧拉住,容枝反手开剑就要挥上去,一道力气却稳稳地接住了他的剑刃。   “是我是我,不要怕……”   少年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薄吟手心拍着容枝胸口,安抚道:“别怕别怕,方才你走得太快了,我没来得及寻到你。”   薄吟会跟不上他?   疑惑在容枝心头一闪而过,他被薄吟搂在怀中,又想起方才孤身一人时所不自禁透露出的恐惧,不禁有些羞怯,抬起手臂挣扎了一下,却摸到了薄吟掌心中一道锋利的伤口,黏腻的血迹沾染到少年干净的手心中,容枝愣愣地抬起手,却看不见任何东西。   薄吟在他耳边轻声道:“没事的,你挥剑好快,万一伤着你自己该怎么办啊?”   方才薄吟空手接了他的剑刃,是那时候受了伤,容枝心头一跳,怒道:“你不晓得要躲吗?!”   薄吟立刻温声安慰他:“你知道我的幻术很厉害的,这道伤一会儿就好了,不会留疤。”   又转移话题道:“不是要寻柳明珠?我们去看看那边情况怎么样。”   生气归生气,正事还是要干,柳明珠如今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容枝只能顺着血腥的气息前进,两人走了约摸有半里地,眼前一片被齐根切断的木桩,空旷的泥土地上杂糅着血肉粘连的碎骨,天空中藤蔓缠绕,遮盖阳光,薄吟一手捂住少年口鼻。   “就在这里。”   容枝眼睫轻颤,声音在薄吟的手心里有些嗡嗡的闷音:“什么?”   薄吟上前将容枝完全护在怀中,低声在他耳边道:“妖。”   容枝看不见他的模样,薄吟的声音在他耳边像一阵轻风,惹得他耳尖有些发痒,他抬手想把薄吟的脸推到一边去,薄吟却好像提前察觉了他的动作,规规矩矩的向后躲了躲站直。   容枝手指一顿,又是一阵气恼,干脆挣开了薄吟的怀抱径直踩着泥泞的血土往前走,薄吟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红眸扫视着眼前的昏暗,原本一张似白玉般的容颜隐在阴影中,垂下的发丝遮住半边,看不分明。   自进了无生境,薄吟就哪哪都不正常,往日里都是不论什么都全然顺着他的,甚至乐得把脸凑上来叫他摸一摸,趁着这个机会亲一亲他的手心,今日不仅不说一声就消失,还有些诡异的规矩。   不过更重要的事还在眼前,容枝来不及要跟他再吵闹一番,他揭开头顶枝蔓,映入眼帘的是藤萝紧紧缠绕着的粉裙少女,柳明珠被死死禁锢在树干上,双手反束,口鼻均被藤蔓勒紧,只能发出一点儿哼哼的声音。   或许是察觉到有生人入境,柳明珠腰间藤蔓微微移动,向容枝的方向倏然探出一条绿藤,薄吟扯着他的手臂想将他护在身后,容枝却甩开他的手,拔剑径直迎了上去。   藤妖,居然是藤妖。   上一次无生境中裘无息双腿被扭断的惨状历历在目,容枝对这件事产生了无尽的阴影,甚至午夜梦回时,那只藤妖都会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想拾起地上的剑将它的藤蔓斩断,却怎么也拾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藤妖的枝蔓穿透过他的心脏,鲜血淋漓。   “容枝——!”   薄吟右手化出短刀,紧接着飞身挡在了容枝的面前,容枝一把推开他,厉声斥道:“让开!”   这是他的心魔,心魔不除,他难以安心。   所以即使恐惧,即使拿着惊鸿剑的手在微微发抖,容枝依旧义无反顾地迎上了那只叫他在梦中无数次战败的藤妖,势必要将它斩断在这里!   缠绕在柳明珠身上的藤蔓四散开来,她缓和了呼吸,看着容枝举剑正面对抗藤妖,连忙大声喊道:“容枝,这里有阵!小心!”   下一刻,容枝的脚已经踏入了阵法之中,藤妖以空旷地带为中心迅速生长,在周边飞速缠绕,形成一个完全包裹的黑暗地带,薄吟在阵外紧紧握着手中短刀,红眸愈发狠厉。   这方阵法为陷阵,也称献祭的“献”,中央就像沼泽淤泥,进去的人越多,催发阵法的速度就会越快,不过一刻钟,便会将阵法中的人死死拽进地底,待到血肉食尽,才会显露出带血的白骨。   如果薄吟拥有在无生的外哪怕一半的实力,这阵法在他眼前都算不上是什么危险,藤妖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可这是在无生境中,妖物盘踞的地盘,又涉及到容枝的安全,薄吟不得不谨慎。   容枝在阵中观察着四周团起一个收紧圆圈的绿色藤蔓,他退后半步离开正中心,将惊鸿剑藏在身后,藤妖荡起地上尘土,形成一个模糊的罩子。   “怎么办?!”柳明珠颤抖着手从树干上滑下来,跌跌撞撞跑到阵法周边,再往前无法深入,少女一张娇丽的脸上此刻充满了焦急,她看向一旁手持短刀的薄吟,又一咬牙拾起地上遗落的剑就要刺入这沙尘形成的罩子中。   “住手。”   一颗石子抵挡住了她的剑尖,薄吟没有看她,声音依旧平淡,却有些嘶哑的尖利,他站在原地举起短刀,对着柳明珠道:“一会儿,你带着容枝去腹地找药果。”   柳明珠眨了下眼睛:“我?”   “你呢?”   薄吟低声道:“如果我回不来,劳烦柳小姐为小仙尊护法,过后薄吟必有重谢。”   你要去哪?   柳明珠正想开口问,却见他刀势已起,连忙点头退至一边,粉色衣裙下摆处沾了脏污和血迹,她用了一个净身诀清理干净,看着薄吟红眸骤然溢出暗红的血迹,发丝下隐隐能看见皮肤上如火烧的寸寸伤口,一袭皎皎白衣被尽数染红。   怎么会忽然成这个样子?   薄吟闭眸一瞬,右手持刀,刹那间横斩而出!   “蹭——!”   刀剑交接,容枝在阵法中央提剑自下而上掠起,剑尖汇聚所有灵力,居然与阵法外的薄吟同时出手!   “轰——”   藤妖被两道不同的灵力斩断,倏然化作细小柳条褪开了,容枝眼疾手快,看准了他的主蔓,反手一剑,用力斩断,不消片刻,藤妖在剑力的作用下,逐渐化为飞灰。   藤妖已死。   他的心魔,破了。   容枝心脏处一抖,一阵灼烧感自肺腑间升腾而起,他持剑半跪在地上,身体中灵力流转,少年红衣烈烈,仰头看见灿阳天空,炽烈的光照射进来,容枝捂着心口喘了两口气。   这是他剑法的第八重!突破了!   “薄吟!我修到第八重了!”   少年喜上心头,下意识转身去寻找那个最亲近的狐妖,却看见方才还持刀与他同战击败藤妖的白衣青年,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柳明珠连忙上来扶住他,道:“他好像有什么事,叫我先带你去找药果。”   容枝问她:“什么事?”   柳明珠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呀,他只叫我带你去找药果,说什么要是来不及回来就叫我给你护法。”   ……   薄吟没有走,他其实就跟在容枝的身后,一身白衣染血,指尖灵力运转,修复着因为幻术被压制而显露出来的真实容貌,他走路一向没有声音,容枝发现不了他,只抱着剑气哼哼地走在前面,一路上粉裙少女跟着他,叽叽喳喳地跟他讲各种宗门里的奇葩事,容枝一边气一边听着,居然也来了几分兴趣。   “师徒恋?真的呀?!那他们没有被逐出师门吗?”   柳明珠发上绢花亮丽,她摇了摇手指,道:“你猜怎么样?我爹爹叫他降了一个辈分。”   容枝没好气地笑:“同辈倒是比师徒要合理得多,这也算个法子。”   柳明珠笑道:“是吧是吧,这是我提议的,以前我叫他师叔,现在他得叫我师姐!”   实话说,容枝并不讨厌柳明珠这个小姑娘,两人尚还小的时候,柳明珠还曾经在众人面前维护过他,在爱里长大的女孩,天真又活泼,很容易就能叫人高兴起来。   薄吟隐在林后听着两个孩子互相打趣,不禁也笑了一声,高兴就好,容枝要是为这个气坏了,他才真的要恨不得以死还罪。   前方就是长了药果的果树,眼见着参天枝叶透出日光,十分繁茂,薄吟停住了脚步,指尖化刀唤出此处守护的鬼守。   “直接给他。”   鬼守一身黑漆漆的袍子,闻言狠狠一愣:“给什么?”   薄吟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道:“其他的我不动,药果,给那个红色衣裳的小仙尊,撤掉四周的阵法。”   鬼守沉默了片刻:“大人,这于理不合。”   本来就是历练的地界,要是直接就把那些天材地宝放到那些弟子眼前叫他们拿,那还有什么意义?进来是什么样子,出去还是什么样子,带着无生境的药果出去了,那到底历练了个什么?   薄吟沉下声音:“理?”   于的是什么理?   鬼守试图跟他解释:“这无生境原本就是要突破法阵来历练的,小仙尊若是不破这阵法就拿到药果,这……”   “他不需要历练。”   薄吟用力按住手中的刀,脸上一片灼烧的痕迹,左边散下来的发丝下是一只黑洞洞的眼眶,拿着刀的手指微微显露出一点儿骨节的颜色,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他应该要死了,可薄吟依旧好生生地站在这里,持刀威胁鬼守。   薄吟垂着眼眸,道:“你的阵法若是伤到那红衣小仙尊一根头发,我想这里的鬼守,大约可以换一批了。”   鬼守:“……”   被薄吟威胁已经是家常便饭,问问这里哪只鬼守不害怕这死疯子狐妖的,没有,他孤身闯入无生境多次,每一次都来寻一些药材,那些法宝他看都不看一眼。   “是,我这就撤掉阵法。”   形势比人强,鬼守十分识时务地撤掉了药果外的幻阵,薄吟手中的刀依旧没有放下,刀刃的寒意震得他发麻,薄吟认真看着少年的身影,他先是探知了四周的阵眼,柳明珠在他身边也警惕着,直到半刻钟后,两人才后知后觉。   ——这里居然没有什么阵法?!   这药果这么珍贵的东西,就这么潦草放着叫人来拿吗?柳明珠伸手碰了碰地上的药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甚至一片鸟语花香。   “这药果不会是假的吧?”   柳明珠俯身看着地上细细的泥土,猜测道:“说不定是幻阵?比如这是一枚有毒的果子但是在幻阵中看到的是药果。”   容枝心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他的灵力还在,不像陷入了幻阵的样子。   听着两个少年的讨论,鬼守脑子发懵:“大人,您看您这……可以放开我了吗?” 第113章 百年,千年,我跟随你   薄吟看着红衣少年的方向, 沉声道:“稍等。”   鬼守叫苦连天,这只狐妖嘴上极其温和有礼地说“稍等”,按在他脖子上的刀是一点儿都没有松, 鬼守往后仰脖子,只能跟着他一起看那边的两个少年围着泥土地上好好放着的药果思索。   “我想大约不会是幻境。”   容枝试了试自己的灵力,道:“我们的灵力都还在, 也没有出现幻觉。”   柳明珠蹲下来看向他:“我是谁?”   容枝:“……?”   柳明珠支着下巴,道:“万一你是幻觉引诱我去拿药果呢?你那边说不定也有我在引诱你。”   真是好谨慎啊, 鬼守感叹,冰凉的刀刃紧紧挨着他的脖子,薄吟依旧站在那里,目光中含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愫,脸上灼烧痕迹已经淡了一些, 左边红眸依旧是一片空洞。   容枝无奈笑了一声,道:“柳明珠,你想叫我把你写话本子的事告诉清屿宗主吗?”   柳明珠:“……不。”   好,她相信了。   她原本把那些文稿藏得好好的, 多年前某日翻墙下山时却偶遇了当时同样偷偷溜下山去玩的容枝, 路上不慎跌进了溪水里, 那些写好的稿子全都被湿透,容枝也没一走了之,反而留下来跟她一起用灵力烘干那些纸,就是那个时候,年纪还小的容小仙尊, 在看见纸上的那些字后, 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或许是谁破了阵法但是没来拿药果呢,倒是叫我们捡了便宜。”   她自顾自地说着, 伸手将地上那枚药果拿在手里观察了一下,红红的,表皮又光滑,是难得的上品药果,若是普通人吃了,便可断骨重塑,换得一副灵骨来修炼,若是修士吃了,便可使筋骨更加强韧。   鬼守看着那小姑娘,不禁问身后的白衣狐妖:“大人就不怕那小姑娘将这药果私吞?”   无生境内多的是尔虞我诈,少的是患难真情,多人抢同一件法宝因此同门之间大打出手这样的事,他驻守无生境这么多年,早就见怪不怪了。   薄吟都目光始终追随着红衣少年,闻言他道:“不会。”   能叫容枝亲近且不讨厌的人,大约寥寥无几,这清屿宗的柳大小姐算一个,容枝付以真心待她,柳明珠亦回以真心,在上一次的短短时光中,容枝穷途末路之时,与姜云明一路战到北境极地边缘,面对各宗门对容枝狠厉修炼方式的诟病和不耻,柳明珠曾无关对错地帮助过小少年,在后来容枝失去了踪迹后,还孤身一人去北境极地寻找过,纵然聊胜于无,可这份恩情,薄吟代他记着。   容枝手上拿着剑思索了片刻,道:“姑且一试。”   柳明珠见状连忙道:“那你坐下,我给你护法!”   容枝将手中长剑搁在一边,盘腿禅定坐下,手指掐了个护身诀,柳明珠用灵力将那枚药果托起到容枝心口处,见他已经闭眸入了深境,便轻声道:“容枝,用筋脉来吸收,慢慢的,不要着急。”   容枝微微点了下头:“好。”   柳明珠坐在他身后,双手外开画圆,形成一个护法的小阵,轻轻按在容枝肩头,流转的灵力缠绕着正中央的红衣少年,药果散发着淡淡的虹光,逐渐化作一道细长流动灵力,自心口进入少年身体中。   薄吟看着小仙尊完全吸收了药果之后,慢慢松了口气,将手中短刀收起,鬼守悄无声息地挪到一边,试探着问道:“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了,那我就……”   薄吟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鬼守立刻止住了话,飘飘荡荡的黑衣垂至地面,他慢慢退后半步,离薄吟更远了一些,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薄吟沉默了片刻,道:“小仙尊若是要出无生境,你便带他们出去,路上不许有阵法阻拦,若是不想出去便罢,让他们玩一玩也好。”   “一切待我回来再说。”   鬼守:“……”   怎么回事?   忽然被托付了两个孩子?   他看着像是很会带孩子的样子吗?   鬼守举手想说什么,薄吟一个眼神看过来。   鬼守:“……是。”   薄吟一身白衣转身离去,剩下鬼守在暗处看着两个少年吸收了药果,容枝拾起剑来感受了一□□内的灵力,又运行了全身筋脉,只觉得身体中暖意盎然,他笑道:“果然好了许多。”   柳明珠跟着他笑:“好了就行,以后我可以教你练剑,你那个什么……骨哨借我玩一玩呗!”   她想好久了,但之前容枝总说这是师尊留给他的法器,不能给别人玩。   骨哨这种东西在他自断筋脉后便已经没了用处,容枝一直在身上带着当个装饰品,如今柳明珠不过是想玩一玩,又没有要抢占,容枝没有不给她玩的道理。   只是刚解下骨哨想要递给面前粉衣少女,那枚白色骨哨却忽然像是生了灵智一般,腾空而起,漂浮在容枝的眼前,散发着暖暖金光,与此同时,容枝右手手腕蓦然产生一股强烈的热意,他捋开袖子来看,只见白皙手腕间,一道深红筋脉自皮肉下显现,如同一条红色的系带。   这是他的——通灵筋脉。   不是已经断了么?   容枝愣愣地看着那条筋脉慢慢向深处延伸,形成一条完整的交杂体内灵骨的自然脉络,完好无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忆起在那洼湖水边自断筋脉后昏倒在树下,醒来见到薄吟的场景,那个时候他只看见手腕上的伤口全然消失不见,自以为筋脉已经完全断了,狐妖给他治好了手臂上的划伤,如今极其相似的场景摆在眼前,容枝反应再慢也明白了几分。   幻术,居然又是狐妖的幻术。   或许薄吟在他还没有切断筋脉时,就已经盯上了他,用幻术叫他自以为将通灵筋脉完全切断,实则那条筋脉还待在他的体内,只是薄吟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缘故,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居然真的认为它已经断了。   在所有人的眼中,他的筋脉确实已经断了。   剑术已经修到第八重,通灵筋脉也没断。   一时之间,容枝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   薄吟离开腹地,往西边的落日方向走,余晖照耀在青青土地上,草色杂糅着温暖的阳光,头顶薄光下飞着几只晚归的鸟雀,是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   曾经,很久很久之前,薄吟尚还仅仅是一只三尾狐妖的时候,容枝抱着他躺在阳光底下,一边摸着他纯白色的绒毛,一边跟他漫无目的地讲各种事,或许是因为和师门中的诸位师兄太过亲近了,有一些事,反倒不能对他们说。   他讲师门的弟子都不喜欢他,他讲裘无息总是逼迫他练剑,他讲那些剑诀他怎么也背不会,还拿出来给他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口诀,他还讲他不喜欢裘无息的徒弟姜云明,总是针对他。   薄吟无法流畅地说话,只能用绒毛耳朵蹭一蹭少年的脸颊以示安慰。   狐妖未成全形,化形后也会保留一些妖兽的特征,容枝会叫他保留着耳朵和尾巴,将红衣外衫盖在他赤/裸的身上裹紧,然后和他一起仰躺着,看着碧蓝如洗的后山天空,小仙尊年纪尚小的时候,还没长开,一双眼睛纯净得像湖水。   少年抱着他,忽然问道:“你们狐妖修一尾,需要多久呀?”   薄吟刚修到三尾,开口时还十分生涩,他斟酌了许久,才道:“……一尾,一百年。”   容枝恍然大悟似的点头,喃喃自语道:“那你若是修成狐仙,还需要六百年,那时候我大约已经不在了,你要是成了狐仙,一定要记得我。”   狐妖不明白什么是“不在了”,他摇了摇头,道:“不会。”   容枝便问他:“什么不会?”   薄吟道:“……不会不在。”   容枝笑道:“那怎么办啊?六百年呢!我再修也修不到六百岁,大约两百岁就要离开了,你知道我天赋很差。”   薄吟沉默了很久,在容枝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狐妖开口道:“我不成仙。”   容枝有些好笑,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毕竟妖兽哪个都没有不想成仙的,狐仙和狐妖,那能是一个等级的吗?成仙以后,命数与天共享,登仙十二门,三界四方,终有薄吟的位置。   薄吟仰头看着天空,容枝睡着在他的身边,小小的脸靠着他的胸口,薄吟慢慢伸手将少年拥进他的怀中,头顶夕阳迫山,薄光渐冷,鸟雀归家。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小仙尊,轻声道:“六百年,六千年,我跟随你。”   “我不成仙。”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要助你成仙。”   ……   黑色劲装少年利落挥剑斩杀围绕在身旁的乌鸦,剑招明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反手将乌鸦齐首斩断,却有更多黑色的鸦群扑围上来,有些咬着他的头发,有些拽着他的衣服,烦不胜烦。   薄吟靠着古树欣赏了一会儿,想起来终究不能叫姜云明这么轻松地便死在这里,说好的要给小仙尊做人魂灯,姜云明要是提前死了,魂魄可就不漂亮了。   他知道姜云明人魂的颜色,他见过,很漂亮,是容枝会喜欢的暖色,但这样的魂火,不应该存在于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修士身上,只是单单拿来做灯,尚还算物尽其用。   眼见着姜云明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似乎体力已经临近耗尽,薄吟终于出手,他抬手点了一个手诀,灵力成实体,向鸦群处挥手而出。   那股灵力在半空中霎时间化作千百颗小石子,一个不落地将黑色乌鸦击落,姜云明劫后余生,黑衣依旧飒爽,发丝却有些凌乱,他搁下剑整理好发髻,才转身看向白衣青年想要道谢。   “薄……薄……”   “薄吟。”   薄吟负手看着他,提示了他自己的名字,他暗中用灵力探查了姜云明的筋骨脉络,上一次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倒叫姜云明得了一具还算完全的尸身,可如今他见姜云明的筋骨似乎都是上上等,或许不仅可以做一盏灯,还能用他的零骨做出一条骨节鞭子来,只是小仙尊不晓得会不会嫌弃他的灵骨脏。   姜云明连忙行了一礼道谢:“多谢薄吟道君出手相助。”   道君?   真是稀奇,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听起来像什么名门正派似的。   薄吟微微一笑,道:“不用谢。”   姜云明抬起眼眸看了他两眼,此刻薄吟脸上的伤疤已经完全修复,一身白衣如初,正是卿卿温润公子模样,他斟酌着又道:“薄吟道君没有和容小仙尊一起吗?师尊嘱咐我要保护好他。”   两人曾在大殿上发生过如此激烈的冲突,这姜云明倒是能面不改色地草草翻过,像是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正是这副始终退让,为他人着想的大弟子模样,才叫容枝吃了他的亏,落得个悲惨下场。   薄吟只是笑而不语,指节有些微微的颤抖,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愤怒,只是看着面前姜云明一脸正气的样子,将左边发丝捋到耳后,道:“小仙尊自行去玩了,不知道在哪里。”   姜云明皱起眉,道:“既然如此,我得去寻一寻,无生境内危险重重,小仙尊若是任性,怕是要遭事。”   说罢他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姜云明,你还是不长记性。”   一道屏障自泥土中冲出,姜云明对这道屏障有无尽阴影,下意识后撤一步,转身不可置信地看向薄吟,话还没开口,薄吟走过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我难道没说过,我不叫你走的时候,你不许走么?”   姜云明手握长剑,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强撑在薄吟面前,道:“劳烦道君行个方便,我得赶快去寻一寻小仙尊,仙尊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是担待不起的。”   薄吟忽然嗤笑一声,道:“小仙尊还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地关照,姜云明,你莫不是以为我善心大发救你一命?”   他沉下脸色,道:“你的这条命,我要了。”   ……   【宿主!!!】   容枝正好奇自己通灵筋脉的事情,柳明珠将那枚骨哨拿在手指间把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忽然一道电子音如音响一般在容枝脑中发出惨叫声,他连忙停下来拍了拍耳朵,道:“别叫,别叫,发生什么了?”   柳明珠没看路,骤然撞到了容枝的后背。   系统的声音不包含任何情绪,可容枝却从中听见了一阵阵的绝望气息。   【您再不赶过去,男主就要被薄吟杀掉了!】   【男主要死了!】 第114章 得什么偿,得什么愿?   男主要死?   那还了得?!   虽说他这系列任务做得一塌糊涂, 很有可能平均分无法及格,但作为s级任务者退休前的最后一次任务,如果现在放弃岂不是自己把自己的面子给抹了?   哦, 到时候呈现出来分数不及格,和之前的满分任务一对比,容枝一场数据调查没得跑, 公开处刑。   容枝简直能想象得到白皎那个死疯子会怎么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同为顶端s级任务者, 同在时空管理局做任务,他已经快要退休,而白皎是新一代后起之秀,对他这个前辈怀有无尽的敌意,隐隐成争锋姿态, 容枝没心思和他争这个,一向无视或者敷衍过去。   但这是他的任务!他的积分!   薄吟你给我住手!   “他在哪里?开个挂。”   【正西方向,群鸦围】   柳明珠见他忽然改了方向,不禁有些好奇问道:“容枝, 怎么了?”   容枝没好气道:“我们去找薄吟!”   柳明珠将手里的骨哨递还给他, 跟上少年怒气冲冲的脚步, 夕阳迫山渐渐隐入山峰之下,无生境内唯一的一点儿光亮也逐渐薄弱下去,容枝用灵力探知着前路,和柳明珠一起往正西方向寻找。   ……   薄吟抽出手中短刀,用衣袖抹了下刀刃, 明亮的刃光照着他白玉般温和的容貌, 却扭曲得像一只地底里爬出来的恶鬼,看着面前全身害怕得有些颤抖的姜云明, 薄吟微微一笑,道:“记得吗?姜云明。”   姜云明战战兢兢地将剑护在身前,闻言问道:“记得什么?”   薄吟声音依旧轻柔,他慢慢道:“你应该记得这种绝望,记得这样的愤怒,无能为力,孤独等死的感觉。”   他轻轻一闭眸,手指从额间划下一道细碎流光,霎时间薄吟半妖化,七条尾巴从身后瞬间如刀锋一般探出飘荡在昏暗气息下,薄吟的耳朵触碰到空气,微微动了一动,十分可爱,姜云明此刻没心思注意这些,身后是融骨的杀人屏障,面前是不知何故坚定要杀他的疯子狐妖,前后无路,进退维谷。   怎么办怎么办……   狐妖欣赏着他恐惧层层加身的模样,似乎是十分愉快地笑了,薄吟轻轻侧头看着他,道:“姜云明,你大概是没有想到,我居然回来了。”   姜云明已经被他吓得思绪有些混乱,闻言咬牙叫道:“我根本不认识你!薄吟,你若是杀我,叫小仙尊如何自处?”   “不需要,”薄吟刹那间冷了声音,道:“无生境内险象坏生,死一个弟子也很正常,你说呢?”   难不成裘无息还会因为这个把姜云明的死安在容枝身上?   那他可不仅仅是腿瘸,还眼瞎。   “那样的恨,你是忘记了,”薄吟慢慢走近他,眼眸垂下盯着姜云明那张年轻的脸,沉声道:“可是我没忘。”   他忘了姜云明的名字,也记不清他的模样,百年之久足以洗刷掉任何不重要的东西,狐妖不会对主人之外的其他人施以关注,甚至在北境极地偶遇裘无息时,他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出他的气息,可绝望和悔恨,伴随着他上百年,深深地刻入妖骨,死而不灭。   皑皑白雪覆盖了所有生机,冰原上一片荒芜,连根杂草都没有,这样萧瑟的地方,他的小仙尊却死在那里,源自裘无息的一次命令,来自姜云明毫不留情地赶尽杀绝。   “姜云明,你去把容枝,带回来。”   “他走错了路,你带他回来,我再好好地教导他。”   他们都说小仙尊堕落了,说他误入歧途,修了为仙门所不耻的妖术,不配为浮云山弟子,容枝抱着未完全化形的他去到热闹人间,薄吟清楚地记得,那日是上元,小仙尊带着他看花灯,带着他飞到最顶端的城楼之上,指着天空中炸开的烟花,问他:“漂亮吗?”   薄吟用脸蹭了蹭少年胸口,轻声道:“……漂亮。”   人声鼎沸中,四处是灯火灿烂,火树银花在繁星遍布的天空中炸出流星,小仙尊红衣提灯来到河岸边,蹲下来在河灯上写了什么东西,薄吟探头去看,却被容枝伸手将他的头按了回去:“不许看,叫别人知道,愿望就不灵了。”   薄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连忙用手捂住了眼睛,避免自己不小心看到河灯上的内容,容枝“噗嗤”一声笑出来,握着他的爪子在另一只河灯上写: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薄吟看了会儿那盏灯,问道:“你为什么可以看我的?”   容枝原本只是和他开玩笑,却没想到这只狐妖居然认真了起来,他捏着两盏河灯在手里晃了晃,得意道:“就看你的。”   “你待如何?”   狐妖趴回到少年怀中,轻声道:“……主人可以看,其他人不许看。”   容枝摸了摸他的狐狸耳朵,笑道:“放心放心,看了也灵。”   他们坐在河边很久,直到河水中小灯慢慢地熄灭了,他们还待在那里,明明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周围多是和家人或者好友一起出行看灯过节的人,可小仙尊坐在岸边,却仿佛盛了全身的孤寂,瘦弱的背影萧瑟凄凉,他看着河灯渐渐飘远,回头看了一眼城中断断续续的烟火,叹了口气,道:“走吧。”   薄吟下意识蹭到容枝怀中,容枝却伸手将它拿了出去搁到一边,重复了一遍,道:“薄吟,走吧。”   薄吟不懂,他想要再靠近一下小仙尊,把自己的耳朵往容枝的手心里送,容枝轻轻推开他,道:“走。”   薄吟看着他,道:“和主人一起。”   容枝摇了摇头,道:“你走,离开。”   薄吟还是没懂,他继续往小仙尊的怀中蹭,容枝彻底狠下心,冷声斥道:“叫你走,听不懂么?”   薄吟垂眸一息间化为半妖,赤/裸的身躯靠在容枝身边,他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脸,轻声道:“我不要抱……可以,自己走路。”   他问:“主人,你累了吗?”   薄吟的狐尾讨好似的绕上容枝的手臂,容枝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微动化出一件素白色的衣裳盖在他的身上,薄吟手指抓着衣服穿上,却见小仙尊站起来,俯身看着他,道:“你不走,我走。”   没有不走。   薄吟慌忙想要站起来,容枝却回头命令道:“待在这里,假若你跟上来,往后我就不要你。”   薄吟立刻停住了动作。   少年一身红衣从河边离开,他朝着身后城墙之上的绚烂烟火看了一眼,然后隐身消失在重重叠叠的人群中,薄吟一直在那里等着,他保持着原来的动作,看着河灯完全熄灭,热闹的景象归于一片寂静,他依旧在那里等待着,有妇人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单衣,连忙拿了毯子来想给他盖上,薄吟下意识一躲,将身上白衣紧紧捏着,似乎是害怕有人将他的衣服抢走。   那妇人看见他发间白色毛绒绒的狐耳,反倒笑了一声,道:“今天妖族也过上元吗?”   她不过多强求,将毛绒毯子搁在薄吟身边,自顾自道:“我有个儿子,在浮云山求仙问道,前些年来寄信回来说什么妖啊仙啊的,都是我看不懂的东西,但他寄信回来,我们知晓他过得好也就可以了。”   薄吟根本没在听她说话,心中始终记着小仙尊那句话,他不敢动位置,怕少年回来寻不到他。   “这几年……”妇人叹了口气,道:“这几年可能长大了,也忙了,上元节,那小子都不晓得给他亲爹娘来封信的,叫我们好生念叨。”   薄吟看着黑漆漆的河水沉默不语。   妇人坐在他身边,问道:“你是哪座山修炼的妖?”   薄吟终于听见了她一句话,反应过来道:“不是。”   妇人:“不是?”   薄吟又道:“没有山,我和主人一起。”   妇人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这里等人,我见你一个人穿这么薄,还以为你偷跑出来过上元呢!”   薄吟想起少年手里那两盏灯,犹豫了一下问道:“上元是什么?”   妇人笑道:“上元就是家里人一起吃饭,看看烟花,给家里小孩子做灯笼,热热闹闹地在一起。”   薄吟心道:原来如此,没什么意思。   但他又想了想,假如是跟容枝一起吃饭,一起看烟花,给他的小仙尊做灯笼,一人一妖不说热热闹闹,但总归是开心的。   夜色凉如水,妇人陪在他身边很久,见他还是孤独一只妖,忍不住问道:“你等的人会不会不来了?不如你先回去?这天冷得很,怕是要冻坏你。”   薄吟摇头不说话。   妇人便强硬地将毯子盖在他肩头,一边整理一边叹气道:“你倒是倔强,和我们家儿子一样,我们明儿是这边修炼天赋最好的,据说是被浮云山一位很厉害的仙尊选中了。”   “鸟得往高处飞,他又勤奋又努力,信里说他很得那位仙尊青睐,只是近来看不着消息了,我和他爹都想得很。”   薄吟轻声道:“我们都是在等人。”   “是啊。”   妇人道:“你等的人,或许耽搁在路上,一会儿就能到了。”   薄吟看着河面,他等了很久,非常久,但实际上只有短短一夜,于狐妖来说,十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可这一晚太过于漫长,漫长到他的那只河灯飘回到了薄吟的眼前,上面“平平安安,得偿所愿”八个字,早已经模糊。   小仙尊离开前,只看了一眼身后的光亮,便走到了黑暗中去。   ……   容枝潜逃多月,浮云山裘仙尊命座下弟子姜云明出手捉拿他回山,姜云明在北疆寻到他的踪迹,一路持剑与他战到北境极地边缘。   漫天飞雪,少年红衣灼目,手握惊鸿飞身而起,姜云明九重剑出,黑衣与红色交缠打斗近半日,容枝剑尖撩起碎雪,灵力之中夹杂着黑暗妖气,让人胆寒。   “小仙尊,回头是岸。”   容枝身负剑伤,气息有些不稳,他将惊鸿拿在手里,闻言嗤笑一声:“岸在哪里?”   如果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那世上屠夫洗刀客,便都能成佛了,话说的好听,回头是岸,可他如今走到这一步,回头看早就没有岸了,容枝将一切都抛下,执念于成为更强的修士,一身矜娇早已经褪去,碎成了梦境中光怪陆离的模糊碎片。   姜云明道:“你在外多年,师尊很想念你,掌门和师叔也都很想念你。”   容枝冷笑道:“那是你的师尊,不是我的。”   说话间惊鸿剑势已起,以拼杀之力袭向面前黑色劲装的姜云明,他厉声道:“就今日,做个了结!”   死还是活,不重要。   他走到这一步,未尝不是他自己入了歧途,不知悔改,可裘无息的推波助澜,叫少年坠入了更加幽暗的深渊中。   捉拿归山,亲自教导。   是裘无息能说出口的话,他刚正不阿,知晓他修了妖法的事后必定不会徇私,说不定还会将他当成一个典型案例,当众施罚,无生境中那两句话已经够了,就合该断了这一切情谊,举剑为敌,如果他杀了姜云明,裘无息必定放不过他,可若是姜云明杀了他,裘无息说不定会顾念他的弟子捉拿修习妖法的修士之功,略施惩戒。   在裘无息的眼中。   在你的眼中,我不是一直都是这样吗?   是谁变了?   又是谁该回头?   两人交战许久,落日夕阳都薄光照着破碎的雪花,在最后,姜云明剑尖刺入他的心脉,容枝浑身一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刺骨的凉意,他手中惊鸿剑跌落在雪中,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跌倒在了杂乱的厚雪上,姜云明面露惊讶,看着少年慢慢倒下去,手中的剑从容枝胸口落出,剑尖上的血液滴落下去,凝固成冰雪。   容枝仰躺在雪原上,眼前渐渐模糊,他看见浮云后山上的草长莺飞,鸟雀亲近他,叽叽喳喳地蹭着他的手指,狐妖靠在他身边,对那些鸟雀充满敌意,容枝下意识攥紧了手想捏一捏他的耳朵,却只摸到了透骨入寒的冰凉碎雪。   眼前桃花绽开,片片纷飞,狐狸折了桃枝戴在他的发上,给他编了好看的小辫子,又用狐狸尾巴亲近容枝的手臂,想要得主人的一个抚摸。   就在眼前,就在死前。   阳和启蛰,品物生春。   狐妖赶到的时候,荒原上已经是一片寂静,昏暗的光照着地面上的红衣少年,像是在暖他已经僵硬的身躯,茫茫素白中乱雪间那一抹红色,刺痛了薄吟的红眸,他几乎已经站不住,脚下一软跌在雪中,反应过来又连忙爬过去,来到他等的小仙尊身边。   苍白的脸冻得有些细碎伤口,那张脸依旧张扬,闭上眼的时候,是容枝独有的十分娇矜,发尾银铃陷入了雪里,黑发散落,狐妖凑近他闻了闻少年鼻息,用灵力不停地想要医治好他心间的贯穿伤口,尝试无数次,都无济于事。   “主人,你叫我等你,我等了。”   “没有不听话,我是等不到你才找你的,你别不要我。”   容枝无法回答他,狐妖低头蹭了蹭他的胸口,耳朵上沾了点血迹,他垂眸右手成利爪,将坚韧的指甲探入了自己的腹部,半截手指深入血肉,不过片刻,他从中掏出了一颗红色的内丹,尚还沾着他的血迹,薄吟用手底的雪擦干净那颗内丹,咬在嘴里喂给雪原上睡着的小少年。   醒过来,醒过来。   薄吟无数次乞求,看着太阳东升西落,他始终保持原来的姿势,雪下得越来越大,掩埋住了他的狐尾,容枝被他搂在怀中紧紧拥抱着,身体却越来越僵硬。   他的小仙尊,没有醒过来。   三百年的内丹也没有作用,可薄吟只有这些,他实在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他想起他和容枝一起中上元节放的那两盏河灯,失了内丹的狐狸也逐渐虚弱下去,他漂亮的红眸中滴下泪水。   那河灯上的祝福是真是假。   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他到底得了什么偿?   得到什么愿? 第115章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小仙尊已经吸收了药果, 夜幕即将降临,黄昏之下,仅有微弱的薄光映照下来, 薄吟并没有着急立刻要取姜云明的命,他的眸光扫过面前黑衣少年的颈子,动了动手里的短刀, 似乎是在考虑从哪里下手,姜云明呆滞在原地, 咬牙道:“我与你并无前恨旧仇,薄吟道君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   薄吟收回目光,看着自己手上的刀刃,白衣清隽身影卓然而立,整个人都坦然自若地仿佛不是要取面前少年的性命, 而是在自家院子里散步。   “赶尽杀绝……”   薄吟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忽然抬眸向他前进半步,狐妖抬起一根手指轻挥,下一刻一条泛着黑色冷光的妖蛇缠上了姜云明的颈子, 蛇身在薄吟的控制下愈发收紧, 姜云明手中长剑跌落,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的时候,那条妖蛇停住了缠绕的动作,给他留了半寸喘息的机会,又叫他不得解脱。   不上不下卡在中间,死不过去, 又没办法挣脱, 正是前后无路。   薄吟强过他太多,正面硬抗绝对是下下策, 姜云明原本还想要与他多周旋,假若能撑到有浮云山弟子赶来,说不定在他们的合力围剿下,这只狐妖能落入缚网。   可他忽然出手,将姜云明原本的计划全部打乱,光是想要挣开脖子上缠绕的蛇身,已经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薄吟没有第一时间动手杀他,反而站在原地很久,看着西边山尖的落日,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距离日头彻底落下去,约摸还有一刻钟。   “为什么……杀我?”   姜云明被紧紧束缚,原本白皙的脸上涨出大片红色,他张着口喘息,断断续续道:“你杀我……总得叫我,做个明白鬼吧?”   不能是仅仅因为他曾与容枝有过冲突,这只狐妖就要如此护主,私底下居然想要他的命,这样一只私自动杀手的狐妖,纵然是容枝,大约也是不会再要的。   薄吟没有看他,目光盯着西山落日余晖,慢慢道:“习惯就好。”   姜云明:“?”   薄吟低头看着自己完好的手指,又摸了摸修复好的脸,将发丝捋上去,对着刀刃的光照了照自己如今的模样,这样多又杂乱的小动作,被他这么做起来却好像自有一套规律,十分悦目。   他侧目看见姜云明一脸疑惑和震惊的神色,轻笑了一声,问道:“不习惯吗?”   姜云明:“……”   被杀应该是他要习惯的事吗?   薄吟似乎想到了什么叫他愉快的事情,红眸间的烈烈恨意淡了一些,他看着西山的余光,解释道:“到了晚上,魂魄燃烧才最漂亮,你的人魂,的确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见过最好看的,出现在你这样的人身上,真的很难得。”   人魂,只有死了才能看见。   薄吟还未杀他,如何知晓他人魂的颜色?   薄吟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一笑,道:“我杀过你。”   “忘了么?”   他说完这句话,却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道:“确实,你不会记得。”   姜云明不会知道他那时候的绝望和无能为力,他也的确没有回溯时光前的记忆,小仙尊也不知道,裘无息更不知道,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痛苦地经历数次绝望,只有他,只有他被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怀揣着那些暗生情愫的心思,走到了一切的最开始,推翻重来之后,一切前路惘然,再不复前世光景。   小仙尊死后,狐妖将他安放在了北境极地的一处洞穴之内,少年即使没了呼吸,也依旧漂亮温暖得叫薄吟无限依赖,他躺在容枝身边,跟他讲自己在人间又看见了那盏河灯,说他遇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妇人来和他莫名其妙地搭话,他不喜欢。   薄吟看着他苍白的脸,低声道:“我看见你的灯了。”   被看见了灯上的字,愿望就会不灵。   小仙尊的灯上,什么字都没有写,空空荡荡的一盏桃红色小河灯孤零零地飘荡在河水之上,就像是在热闹人群中依旧孤寂的容枝,他似乎没有什么愿望,只是来放一盏灯,陪狐妖过一个上元节,可他却在薄吟的灯上写“平平安安,得偿所愿”。   人间守灵要七日。   七日后,北境回暖,阳光普照,薄吟一柄短刀,孤身杀上了浮云山。   白衣暗生恨,美人化修罗。   时光猝然过去百年,薄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失了内丹的状况下,只一柄断刀杀进小仙尊所居的山门的了,只是记忆中铺天盖地的血水纷飞,如河流倒灌,四周是一片凄然的血色惨状,薄吟只闻得到桃花香,他沿途去到北境极地的时候,在路上听说了浮云山裘仙尊下令捉拿小仙尊的消息。   可是紧赶慢赶,还是去晚一步。   裘无息该死,所有人都该死,那些曾经认识小仙尊的人,都应该去陪伴他。   容枝曾说过他害怕孤单,又性子别扭,因此在浮云山中,除去那些师兄,他与山中的妖兽关系最为要好,薄吟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狐妖,容枝会抱着他一起睡,时不时摸摸他的耳朵和尾巴,薄吟每次都乖巧地任由小仙尊的手作乱,强行压抑着想要反抗的动作,对小少年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他也应该去陪小仙尊。   薄吟杀尽浮云山弟子,一身白衣染透了鲜血,看着像是穿了一件血红色的衣衫,夜间三刻时分,浮云山死去弟子的人魂漂浮在半空中,在成片昏暗的光芒中,只有姜云明身上的颜色最灿烂,最漂亮,最惹人注目。   是小仙尊所喜欢的,最接近人间烟火的温暖颜色。   薄吟回到北境极地,他杀了所有迫害小仙尊的人,直到踏上雪原之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全身上下遍布是伤口,不停地溢出血迹,左眼处被完全贯穿,红色眼珠消失不见。   他已经该要死了,却凭借下意识幻术的作用,在浮云山弟子的合力围剿下,欺骗性地活了下来。   “我……想念你。”   薄吟环抱着容枝躺在雪上,不停地暗示自己“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可最终他没有死,仅仅剩一口气,他也没有死,薄吟用身体抵挡着寒风,雪原上再次飘起雪花,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狐妖的眼睛开始眩晕,他不知道这是雪盲,最后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在雪地里晕倒了过去。   再醒来时,依旧寒风凛冽,他站在雪地中尚还迷茫,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隐隐约约听见一道沉稳的少年声音如虚空中而来。   “裴负雪,前路艰险,万万保重。”   他不受控制地看见模糊的日光下,手心里被放入了一个小瓷瓶,纱幕下少年那张白玉容颜,只是惊鸿一眼,薄吟就已经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小仙尊,他想开口说话,想拥抱他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念他多么想去陪伴他,可是无济于事。   纷飞大雪像极了北境极地的景象,巍峨城楼黑压压地在少年身后,像是一只困住了他的牢笼。   这是梦。   这不是梦。   裴负雪没有说一句话,面色冷淡,转身离开,狐妖被迫将自己心爱的小仙尊拋在了身后,最后的最后,他什么也不记得。   直到数年后再次清醒在荒原之上,此时已经百年时过境迁,小仙尊的尸身在茫茫大雪中不知去向,狐妖疯狂将雪原掘地数尺,依旧没有找见容枝的踪迹,最后他深入万里冰层之下,偶然间找到了传说中可以回溯时光的通天法器——释天诀。   时光倒流,一切重来。   ……   夕阳已经完全坠入了山峰之下,无生境内进入夜晚,昏暗的林影之下,薄吟举起了手中短刀,轻声道:“姜云明,你的死期到了。”   他手中散发出淡淡寒光,照耀着那张温柔的面容,蛇妖慢慢松开了姜云明的脖颈,薄吟两指成诀,挥出一道流光,用力压在了姜云明的脖颈命脉处,霎时间黑衣少年血液凝固住,彻底无法动弹,他仰头睁大眼睛,血色的纹路在他的瞳仁中四分五裂,眼角溢出暗红血水。   “忍忍吧,取人魂大抵会有些痛苦,但不要叫出声,会让小仙尊听见的。”   薄吟出口冷淡,面容皎皎,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已经杀过一次的人,再次下手便轻松许多,他想着要给小仙尊做的那盏灯,手指间微微用力,红眸中罕见地对旁人透露出了一点温暖之色。   这不是看活人的目光。   姜云明濒死之际,从薄吟的眼中居然读取出了对一件物品那样的……喜爱。   “薄吟!住手!”   无生境中的八个方向辨不分明,即使有系统开挂,容枝也找了很久才紧赶慢赶地赶到姜云明所在的群鸦围,眼前呈现的是薄吟一身白衣,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面前的姜云明,对他所经受的巨大痛苦没有显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手中灵力流转在姜云明的脉间,剥离着他的身躯和魂魄。   “住手!!”   薄吟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去看,少年红衣烈烈提剑快步走来,面色在昏暗的光下有些微微的红润,想来是药果吸收完全的效用,增强了容枝的筋骨血脉。   “小心些,天暗。”   薄吟语气温和,腾出一只手来向容枝伸出,另一只手指尖灵力依旧没有断绝,姜云明面色痛苦地被收紧了全身血液,容枝厉声道:“叫你住手,听不见吗?!”   薄吟轻声哄道:“乖啊,快结束了,再等一等。”   等什么等?   等到男主死了他任务失败吗?   容枝怒不可遏,还未开口说话,薄吟一只手臂将他揽入怀中,温声道:“薄吟给你做一盏最漂亮的灯,要是中途断了,还要重来的,主人且等一等。”   “叫你停手!”   容枝挣开他的怀抱,气得反手一巴掌扇在狐妖侧脸上,薄吟微微愣了一下,又连忙哄道:“别恼别恼,我不是故意要独自离开的。”   又问道:“吸收了药果,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他转移话题的技巧太过于拙劣,饶是一根粗神经的柳明珠也听了出来,狐妖在无生境内要杀人,这样的场景叫她没办法立刻说出什么话来,容枝与狐妖正面对峙,她还没来得及拦,那一巴掌已经打在了薄吟的脸上,“啪”得一声把柳明珠都惊得身体颤抖了一下。   容枝抬眸看着薄吟,眉目凌厉,问道:“你想干什么?”   薄吟摸了摸有些灼热的脸颊,回答道:“我给主人做一盏人魂灯。”   人魂灯,需得身躯与魂魄剥离,经受蚀骨之痛,若要取出完整的人魂,便要此人从头到尾感受到血液流失,灵骨尽碎的痛苦。   容枝想不到薄吟会和姜云明有什么仇什么怨,他勉强压下心中怒气,命令道:“薄吟,停手。”   薄吟犹豫了一下,道:“真的快结束了,再等一等可好?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容枝怒道:“你若此刻不停手,往后便不用跟着我了,姜云明要是死在你的手里,我不会再要你。”   天边猎鹰盘旋,发出一阵嘶哑鸣叫。   薄吟垂眸慢慢放下了手,指尖灵力消散,姜云明挣脱了控制,狼狈地跌倒在泥土地上,血液重回原本的流动,他的咳嗽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十分清晰,此刻没有人关注他。   【好好好,终于把男主救下来了】   薄吟白衣飘荡,红眸低垂,站在容枝面前,一身的游刃有余尽数散去,短刀碎裂成光。良久,他慢慢开口道:“主人,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他害怕得要命,如果只是单单不要他,薄吟尚还可以忍受,他可以死皮赖脸地求容枝再收他,可以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来挽回,但如果再次经历上一次那样的事,三百年的内丹都救不回来他的爱人,薄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次生死相隔,撕裂了他半颗心脏,杀姜云明一次不够,两次也不够,只有他彻底消失,薄吟才能安心地做小仙尊手边的一只宠物。   容枝警告道:“姜云明的命是我的,你若是私自动手,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薄吟微微抬头,有些疑惑问道:“主人想亲自动手?”   容枝没说话,他看了眼姜云明,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马尾垂在肩头,薄吟伸手想给他整理一下,容枝却一侧身躲开了他的动作。   薄吟又道:“不行。”   容枝:“?”   薄吟认真地看着他:“他的命,主人不能亲手要,我来就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   容枝彻底恼了:“你敢这么对我说话?!” 第116章 少年含苞待放,未经苦楚   自他们相遇在湖水边, 少年睁开眼眸第一眼看见这只狐妖起,薄吟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向来是百依百顺, 不论做什么都鼓励他的,永远温柔永远向他敞开怀抱,短短三年并不足以磨容枝桀骜心性, 少年娇惯坏了,连一句拒绝的话都听不得, 略微被训斥一句,于他而言和天塌了没什么分别。   容枝气得眼尾微红,就连方才和柳明珠一起寻思好要问薄吟通灵筋脉的事,都霎时间忘了个一干二净,若没有薄吟, 仅凭裘无息那两句话,就够叫他磨掉所有乖张,可狐妖所给予的十分真心,终究还是叫小仙尊生了念想——真心十分, 九分他便不如不要。   “我错了……”狐妖低头靠近他, 轻声道:“主人, 别的事,我都可以顺你,唯有这件事,我不能应。”   容枝问他:“你还是要杀姜云明?”   薄吟答非所问:“不能是你动手。”   若非罪大恶极,小仙尊的手上不能沾未到死期之人的血, 成仙之路坎坷多难, 惊鸿剑多饮一口血,小仙尊的路便更加难走一步, 九道雷劫,登仙十二门,哪一关都不好过。   容枝沉默了片刻,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面对这样的状况第一个想法是逃避,他在溺爱里长大,养得和柳明珠也没什么差别,非常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少年转身想走,却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拉住了衣角。   薄吟右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温声道:“别恼,我不会给你惹麻烦。”   这跟惹不惹麻烦又有什么关系?   容枝心里躁意霎起,如今想什么都理不清楚,再待下去,他连话都要听不懂了,姜云明要是真知道自己是来救他,就该趁这个机会赶快逃跑,男主应该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来日方长,主角在结局总能打败大反派的,不应该耽于一时。   容枝看着薄吟那张出尘的温和面容,不知怎的连半点儿欣赏的心思都没了,只涌上来一阵阵的烦躁和恶心,他扯着衣服想把自己的衣角拉回来,薄吟却扯得更紧,难免叫容枝怀疑那块已经皱了。   “松手。”   薄吟咬了咬舌尖,道:“不松。”   此时松开,无异于再一次被丢弃,雪原上已经够冷了,冻碎他百年相思,重来一次,以完全不同的第一面开始,薄吟不想,也不愿,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容枝怒道:“我不要你!”   说罢抽剑便将那块衣角整段割了下去,他的动作太快,快到薄吟一心一意注意着他的情绪,都没来得及反应,少年已经一个纵身向树林深处走了,眼前红色背影仍在,薄吟垂眸拿着手里的红色衣角,回头看了眼姜云明,只犹豫了片刻,便跟了上去。   容枝一路穿过茂密竹林,寻到一个湖泊,无生境中的湖水深不见底,又冰冷刺骨,连一尾鱼都没有,薄吟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容枝沿着湖水的支流慢慢地走,听见背后薄吟刻意弄出的声响,忍不住闭了闭眸,回头斥道:“跟着我干什么?!滚开!”   薄吟快步上来揽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道:“别生气了,我一切都听你的。”   容枝反应过来奋力挣扎,薄吟不愿自己误伤了他,便顺势松开了手,叫少年从他的怀中逃了出去,容枝后退半步,险些没站稳,薄吟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却被少年一巴掌打在了手背上。   “别生气别生气……”   薄吟收回手,道:“是我错了。”   容枝的脾性向来别扭,一旦气极了难哄得很,可怜薄吟百年也没学会在这种状况下该如何安抚他,可姜云明那件事,他实在是不能应,姜云明不死,容枝就多一分未知的危险,纵然容枝真的为此恼了,不要他了,薄吟想要杀姜云明的心思,也从来没有少过半分。   容枝没说话,站在水流旁边看着绿叶子漂浮在湖水之上,原本剑术突破八重的喜悦被这件事冲刷得一干二净,平心而论,薄吟待他是顶天的好,事事都有回应,往往他自己还没发火,就已经被薄吟哄好了,可今日的事,薄吟那一句“不行”,就好像他的短刀,将过往那些纵然斩得七零八落。   “别生气,好不好?”   薄吟试探着凑近了他半步,道:“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容枝心里正烦乱,闻言冷冷道:“你随意,我不管你。”   七尾狐妖少不了是一方之主,也轮不着他一个浮云山的废物仙尊来管束,昔年救命之恩他已经不大记得,只是这份恩情迟早磨得一干二净,若是要面对彻底决裂的状况,容枝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遇见过薄吟,他重情重义,可偏偏有一副别扭性子,孤高桀骜,待生人冷,待自己狠,唯有在亲近的人面前,会闹一些小脾气。   狐妖没了办法,他咬咬牙跪在了小仙尊面前,右手化出一把刀刃,双手举到容枝眼前,低声道:“主人,请你惩戒我。”   容枝低着头没说话。   薄吟继续道:“惩戒过后,就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狐妖摆出这样一副卑微姿态,叫容枝丝毫没有办法招架,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时候还完我的恩情?”   薄吟微微一愣,才想起来当初为填补他在湖边见小仙尊第一面的突兀,杜撰出的那件“救命之恩”的事来,一个谎言要用千万个谎言来填,薄吟思索了片刻,道:“还不完。”   容枝冷笑了一声,道:“你只是现在这么说而已。”   世间恩仇,从来没有无法了尽的时候,如若不能轻易结束,便只是不甘心作祟。   到这个时候,一向对外人伶牙俐齿半点儿不肯叫自家小仙尊吃亏的狐妖,竟然罕见地回到了他还未修成七尾的时候,不擅长说话,连情绪都无法迅速感知,他很快便回答道:“不止是现在。”   “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小仙尊的那盏灯上不应该是空白一片,他应该把世间那些最美好的词语都写上去,叫它飘荡到河水的中央,得偿所愿,小仙尊想要的东西,他没有拿不到的。   得什么偿?得什么愿?   容枝现在就连他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自三年前无生境那件事开始,他压下所有的浮躁,将全部心思放在了修炼之上,即使到如今他已经很强,三年抵过他前半生所有,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变强了,然后呢?   只是为了证明给裘无息看吗?   其实不是。   剑修八重,从一开始只是赌气,到如今成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就像他自己说的,短短三年不足以磨灭他的心性,容枝永远是容枝,是意气风发,又性子别扭,桀骜不驯的少年仙尊。   薄吟又如何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   容枝沉默了半晌,道:“这份恩情,我不需要你还,你就当没有做过我的御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没有他控制着,薄吟也不会处处受限。   薄吟顿时慌了,他膝行上前半步,抬高了手中的刀,道:“你惩戒我。”   容枝燥得厉害,他厉声斥道:“你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薄吟道:“没有给谁看。”   他低声说:“我不想叫你生气。”   容枝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道:“我没有生气。”   性子别扭说的就是他现在的状况,明明眼中的委屈已经快要满溢出来,可面对费心心思来哄他的薄吟,依旧还是一副强硬的冷脸模样,他话中的逞强太过于明显,以至于薄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来说。   直到现在他方才知晓小仙尊闹脾气和真正生气了,原来是不一样的,前者好好地哄,容枝便能轻巧地略过去,可如今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就像对裘无息生气那样,哄都哄不好。   薄吟跪在地上沉思了片刻,抬手用指尖灵力幻化出一片簌簌桃林,绯红的桃花片片飘落,以小仙尊为中心,向四处蔓延十里,这样大的虚幻场景,在灵力被压制了大半的情况下,几乎已经用尽了薄吟全身的气力,他只留了微末一点儿,用来维持自己的容貌,在容枝没能看见的视角,薄吟长长的指甲已经压进了手心,鲜血淋漓。   桃香四处逸散,河流涌动,天空鹰雀叽叽喳喳成群盘旋,薄吟低着头,轻声道:“我是想叫你好的。”   他慢慢地解释:“姜云明这件事,并非是我不听你的话,只是你亲手杀他,若将来成仙,难免遭受更多一层劫难。”   薄吟心疼小仙尊,这些劫难叫他来受就够了,何必遭在容枝的身上?   容枝看见地上飘落的绯红花瓣,他眼眸低垂,道:“我成不成仙,和你有什么关系?”   薄吟道:“我不想叫你受苦。”   容枝沉默了一瞬,道:“说成仙也太早了吧?薄吟,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薄吟轻声道:“你想成仙,我助你成。”   “我做你杀伐的刀,你不要沾上一滴污血。”   小仙尊的仇,他的恨他的怨,全都该由他来解决,上一世那些在他眼中已经发生过的事,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容枝不知道,他也不需要知道,这些愤恨,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就好了。   容枝道:“我不想叫你做我的刀。”   薄吟沉默片刻,低声喃喃道:“……那可怎么办呢?”   他不做刀,就护不了容枝,报不了小仙尊的仇,上一世容枝的死,他并不知晓其中细节,只是裘无息下令,姜云明捉拿,薄吟从中猜测出了一些真相,他将浮云仙门屠杀殆尽,手上早就沾了无数人的血,可推翻那些东西,小仙尊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片片桃花像是生了灵智一般,围绕着容枝纷飞,在幻术的作用下,桃枝抽条而出,绚烂成天空中的烟火,但这于经受过薄吟幻术欺骗的容枝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劈头盖脸的羞辱,他想起自断却又未断的那条通灵筋脉,想起自己三年间实实在在以为是通灵筋脉阻断了他修剑的道路,可到头来,这一切事实或许都表明——确实是他不努力,是他太过于懈怠,才遭受了三年前无生境中裘无息的训斥。   原来他的剑术和通灵筋脉没有任何关系!   “你滚!”   少年抽出惊鸿剑,直指地上跪着的白衣青年,他怒斥道:“你滚!!”   薄吟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只是任由少年用剑指着他,没有挪动一寸位置。   其实不大合时宜,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想起来自己所经历的所谓“第四世”,被消磨殆尽的人性化作血刃长刀,只为它的主人开鞘,忠诚得像一个没有思想的剑灵,可弯弯绕绕,还是悲惨结局。   容枝见他不动也不说话,气道:“你为什么骗我?!你对我好就不该骗我!”   薄吟终于开口,他低声道:“我怕你后悔。”   通灵筋脉难得,千万中不能挑一,小仙尊有此机遇,不能轻易便因一时之气舍下,他的修炼天赋差劲的确与通灵筋脉有一些关系,人不能既要又要,上一世容枝自断筋脉,修了妖术,他没能阻止,也没有能力去阻止,只能尽最大的实力来掩护他。   可终究一只三尾狐妖抵不过浮云山裘仙尊之怒。   可这一次,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来把这些东西不论这个那个都给他,舍去的内丹疏通了小仙尊的筋脉,叫他得以御妖术与剑术同修,可薄吟没了内丹,他该如何活?他如何解释自己没有内丹却还活了下来?这些事,他都不能与容枝来说。   一点儿也不能,往深层里再剥,就是一寸又一寸的谎言。   容枝闻言恨恨道:“你如何知道我会后悔?”   “你以为你是为我好?!”   薄吟一时语塞,为小仙尊好,倒叫他难过,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的。   他不应该成为和裘无息一样的人。   但终究不是同一世了,眼前的人还是他的小仙尊,可他未曾被前世苦难所污染,依旧纯净,容枝信任他,依赖他,换来的是滔天欺骗,这对他来说无异于像天塌了一般叫人难过。   少年依旧含苞待放,未经苦楚。   薄吟早已经脏了白衣,血染的桃花衰败,他太过于恐惧,以至于到现在无法回头,这场时光回溯倒像是一场迷离大梦,薄吟所有的害怕,担忧,都只是为了眼前这一个人。   他最害怕的。   他最害怕的莫过于某天忽然清醒过来,再次看见眼前荒芜的冰原,活生生的小仙尊消失不见。   他该如何确认这是真实的情景,还是他死前的幻术作用呢? 第117章 往后不能再骗他了   霎时间天旋地转, 荒原上的风霜穿透了他单薄的白衣,冻僵了他原本就已经破碎不堪的身躯,薄吟跪在地上, 双肩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慢慢将手中的刀放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手指撑在泥泞中,顺滑的发丝垂在眼前, 薄吟的目光中仅有少年红衣烈烈的灼目颜色。   容枝抱剑而立,片片桃花纷飞在身周,他听见头顶海东青的嘶鸣,不禁仰起头来看了看已经昏暗的天空,年少时他贪酒贪享乐, 最喜欢喝的就是桃花酒,如今芬芳的花香气息萦绕,倒叫他想念起了无忧无虑的时候,每日桌上总备好的那壶醇香酒酿。   那时候醋醋也还在, 有时候容枝会把酒倒在小盘子里, 叫它舔两口, 看着小雪貂被酒水辣了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少年开怀大笑,容枝总觉得这事他也与另一只毛绒绒的宠物一起干过,可这么些年以来,除去他修炼时的那些御妖, 只有醋醋在他身边待的时间最长, 死得也最凄惨。   如果薄吟是醋醋就好了。   容枝忽然想到个这么无厘头的方式——如果薄吟是醋醋,他当然不会责怪自己的宠物欺骗他, 小东西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偶尔恼他不开心,看见它还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薄吟怎么可能会是醋醋?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妖兽。   容枝有些想笑,为着自己这一刹那间的莫名思绪,可他垂了下眸,看见薄吟愣愣地跪在泥土地上,修长的手指压入了泥泞的脏污里,看得容枝直皱眉,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说话。   正欲转过身去不看他,一滴晶莹泪水打在了薄吟的手背上。   ……?   好大的本事!他居然把一只七尾狐妖给委屈哭了!   容枝不擅于处理这样的状况,他皱了皱眉,问道:“你哭什么?”   不用再还他的恩情,薄吟不应该高兴吗?喜极而泣还说得过去,可这样默默地流眼泪,倒像是他欺负了这只狐妖一样。   狐妖低声道:“我错了,我对你好……就不该骗你。”   容枝道:“你确实不该骗我。”   尤其是凭借“为了他好”这个借口,薄吟这一通几乎把他早年对修炼懈怠的不堪扒了个干干净净,往深层里说,薄吟的确是为他好了,可这样的一个赤条条的心坎儿,容枝的心高气傲叫他过不去。   这算哪门子的事啊?   他原本只是想阻止薄吟杀姜云明,怎么就会扯出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来?   容枝定了定神,道:“你说往后再也不会了,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薄吟张了张口,话就在嘴边,却没能说出来,往后再也不会……真的不会吗?他的这些隐瞒,欺骗,早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束缚牢笼,他现在承诺了,答应了小仙尊,待到诸事暴露,又该如何自处?   容枝见他沉默,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方才还认错认得积极,我主动来给你台阶下你倒是不下了。”   薄吟沉默片刻,道:“小仙尊,这些事,待我回山再告诉你吧。”   容枝有些疑惑:“你为何不现在告诉我?”   薄吟顿了顿,解释道:“我还没有斟酌好该说什么,叫我准备准备。”   实际上这些话早就在他的嘴边滚了一圈,他心里想了千万种方式来把这些事细细说来,可若是在这里说了,小仙尊难免要生气,他若是气极了不叫他跟着,或者单独要出无生境,难免路上遇见什么危险,薄吟是一点儿险都不想叫他涉的,哪怕是少年如今已经修到了八重剑,他也依旧不放心。   纵然是容枝不要他,他也要保证好他在外的安全。   容枝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模样,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少年赤子之心,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他方才的确是气极了,可究竟在气什么,他尚不清楚。   于是他冷冷道:“那你准备吧。”   容枝收起剑来道:“准备好了告诉我,我们先去寻一寻柳明珠。”   薄吟道:“是。”   容枝利落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却见薄吟依旧跪在那里,手边的刀刃沾上泥渍,他折返回来,问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薄吟拾起刀,道:“主人先去,我去湖水里洗一洗刀。”   桃花瓣落在薄吟的发顶,容枝下意识俯身想给他拨去,桃花瓣却在手指触碰到的一瞬间,炸开成淡淡流光,消失不见,容枝手指微顿,回头看着有些虚幻的桃花树,疑惑问道:“你的幻术差到这种地步了?”   他没有刻意去戳破这些东西是假的,可这些桃花却像是瞬间失了灵魂一般,假得叫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薄吟解释道:“无生境中灵力被压制,幻术难免也一同不方便用。”   容枝讶异道:“那你还用什么?”   薄吟依旧没有抬头,他轻轻地温声道:“我想叫你开心一点儿。”   容枝沉默一瞬,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用不着拿这种东西来哄我。”   他已经不会再因为花啊草啊,烟火河灯什么的,忘记掉一切忧虑,笑得开怀,或许早些年,在他还小的时候是这样,可他现在已经长大了。   “我已经长大了。”   容枝淡淡道,他看着薄吟脏掉的白衣,微微侧了下头,道:“给你一刻钟,收拾不好就不用来见我了。”   薄吟“嗯”了一声。   容枝从腰间摘下那枚白色的小骨哨,用灵力催动它,又道:“薄吟,这是御妖令,一刻钟,晚一分都不行。”   薄吟忽然笑了一声,举起两根手指点在眉心,道:“遵令。”   泥渍点在他干净的眉心,看着有些滑稽,容枝轻轻弯了下唇角,转身离去,红色衣衫比桃花更漂亮。   他身后的薄吟却在他转身离去后,俯身跪在地上行了三个大礼,就像是在等待头顶落下的屠刀。   ……   夜色凉如水,柳明珠披着薄绒外衣坐在火堆边上瑟瑟发抖,姜云明用身上带的匕首处理了河中的青鱼,放在火上烤着,簇簇火苗跳动,映照着姑娘白皙的脸,柳明珠的侧脸带上一层淡淡暖光。   “柳小姐,容小仙尊怕是耽搁了,明日你和我一起出去便好。”   柳明珠闻言道:“不要。”   “我要等容枝。”   姜云明微微一笑,道:“或许容小仙尊并不想等你呢?”   柳明珠正看着火上的鱼,听见这话瞬间气从心中来,站起来斥道:“你少来挑拨我和容枝的关系,他救了你!你却在这里想着要把容仙尊丢下?!”   姜云明无奈解释道:“并非是丢下,今日想要杀我的那只狐妖,乃是容小仙尊的御妖,若是容仙尊管不住那只狐妖,我可就要没命了。”   怎么可能跟他们一起走?   柳明珠撇撇嘴,低声骂道:“定是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叫薄吟对你下杀手。”   姜云明微微一愣,又坦然道:“柳小姐还是不要听片面之词的好。”   未等柳明珠发脾气,他将手上烤好的鱼递给她,道:“就按柳小姐所说,明日若是等不到容小仙尊,我就不得不要先启程了。”   柳明珠接过鱼,道:“谁管你!”   娇气又别扭的性子倒是像极了以前的容枝,姜云明不禁失笑道:“我在无生境中寻了一些药材,或许可能缓解师尊双腿的疼痛,所以才不得不早些回山,没有要丢下你和小仙尊的意思。”   柳明珠啃着鱼肉不说话。   姜云明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身去寻找一些干燥的柴火,却见密林深处一道红色身影缓缓走来,容枝双手抱剑,看见他先皱了下眉,停住了脚步。   姜云明直起身,向他行了一个礼,道:“容小仙尊。”   容枝没理他,径直去找柳明珠。   粉衣少女见他过来,连忙拿起啃了一半的青鱼想要递给他,容枝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表示婉拒,他在柳明珠身边坐下来,看着跳动的火光,眼眸中罕见得有些落寞。   柳明珠啃着鱼肉问他:“你和薄吟吵架了?”   容枝摇了摇头,这怎么算吵架?不过是他在单方面地生气罢了,薄吟认错认得倒快,但怎么看也不像是要真心悔改的样子。实际上这桩事论起来容枝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薄吟打着“为他好”的心思,的确是叫他好了,剑术与御妖术同修,可欺骗做不得假。   他在这方面很执拗,裘无息也是为他好,可就那么两句话骂了他,少年就失了三年的天真赤诚。   自小到大,没有人敢对他说过一个“不”字,就算是要说重话,也得再多掂量掂量,容枝被裘无息训斥还没红眼睛,几位师兄就先心疼他把裘无息给赶出去了,薄吟第一次爬到他的床上去时,几乎被小仙尊用剑打了个半死。   可狐妖幻术高超,第二天又能全头全尾地出现在少年面前,他端着煮好的甜粥,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依旧白衣皎皎,在早晨阳光还未到最顶上的时候来叫醒他。   “你滚!”   容枝摔了碗要把他赶出去,昨夜初尝人事的羞怯还没落下去,少年藏在被子里的脸颊绯红,薄吟收拾了地上散落的东西,又拿着一些珍贵的小玩意儿来哄他,字字温和得像水一样,其实当时容枝只是羞愤,昨夜薄吟伺候得他太过于舒坦,以至于叫他忘记了每日要背的剑诀。   他没有过被一只媚骨天成的狐妖这样十成十地全心侍奉的经历,师尊和师兄也并没有教过他,只是在早年下山偷偷溜去玩的时候,在人间偶然看见过,那时候只觉得莫名恶心,换在薄吟这样对待他却是十足的舒服,他对这样的感觉,陌生却又新鲜。   薄吟在床榻间叫他“主人”,在容枝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又叫“容儿”,各种各样的称呼换着来叫,最后轻轻亲吻了他断断续续喘息的嘴唇,叫他“小仙尊”,语气亲昵又纵容,轻轻咬着他的耳唇研磨的时候,就像是含住了一颗宝珠。   直到后来,容枝在莫名气了三天后,偶然发现自己一直停滞的剑术,居然刹那间就突破了,薄吟听闻这事时神色淡淡,只是对他说:“这是双修的效果,主人想突破剑术,薄吟可以效劳。”   自此之后,薄吟就心甘情愿地做起了他的炉鼎。   容枝坐在火堆旁,柳明珠吃完鱼肉,用身上带着的帕子擦干净了手指,帕子被她扔到了火堆里,“唰”得一下升起的火焰把容枝吓了一跳,柳明珠乐不可支问道:“想什么呢?不就是吵架嘛,趁这个机会你叫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的,别不高兴嘛!”   容枝心想:就算他不生气,他们没有吵架,薄吟也是完全听从他的命令,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   湖水静谧,桃花凋落。   薄吟撑着泥土地想要站起来,却以一种狼狈的方式重新跌了回去,为哄小仙尊开心,他被压制的灵力只剩下微末一点儿,容枝在的时候还好说,他能凭借下意识的动作控制住自己脸上的幻术不破,可一旦小仙尊离开了,狐妖略一松懈,脸上就流下了滴滴的血水。   他喘了两口气,艰难地挪动身体,挣扎着匍匐到湖水边缘,幻术就像一层岌岌可危的薄膜,一旦他没有对自己再下暗示,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戳破,薄吟可以面对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他可以面对自己的魂魄被拘束在北境荒原的事实,可他的小仙尊年纪还小,他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成仙,没有得到永生。   小仙尊说他自己已经长大了,可在薄吟的心中,他还是前世那个有些孤独,需要人陪着,需要人好好地哄着,给他暖床,能随时随地照顾他的少年仙尊。   他探头照去,只见湖面上荡漾起的波纹中央,倒影中的薄吟发丝有些凌乱,仅存的一些灵力慢慢修复着他的脸,倒没有那么可怕,只是有一些细碎的伤口,薄吟伸手摸了摸,没有感受到疼痛。   小仙尊教给他热烈,纯真,珍重和爱,然后孤独地死去了。   死而复生的狐妖用百年学会了这些东西,换做他来给予少年珍重和爱护,这世上原本不过只是一场轮回。   等回到浮云山。   薄吟看着湖水中倒映着他自己,低声喃喃自语道:“回到浮云山,就把一切都告诉他。”   告诉他自己已经死了,告诉他这一百年四世梦境轮回,孤寂长眠,相思难以断绝,告诉他那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和绝望。   要对他好,对他赤诚。   “往后你可不能再骗他了。” 第118章 再来一次就好了   天涯有尽, 后日无别。   容枝在无生境内历练不过三两日,便被薄吟带领着出来了,他们回浮云山的时候, 柳明珠闹着也要跟他们一起回去,平常弟子历练,一般都是十天到半月左右, 柳明珠经历了一次生死存亡,再不想一个人单独行动, 又不愿意尽早回宗门被她爹爹责骂,便顺水推舟跟着容枝一起回到了浮云山。   刚一进殿门就看见冯燕清与裘无息在争吵什么,看见红衣少年进来便一同止住了争吵,向他看过来,容枝心里有事儿, 又距离太远,没听清什么,一进门便直接坐下来倒了杯桃花酒在唇间细细地抿,把冯燕清看得一愣。   “怎么事儿?这么不开心, 小师弟回来都不晓得要给师兄打一声招呼了?”   容枝没搭理他, 只是把杯子放下, 问道:“你们在吵什么?”   冯燕清还没说话,裘无息先打断了他:“没吵什么,一些山里的事,你去无生境,没碰到什么危险罢?”   容枝摇头道:“没有, 薄吟一直保护我呢。”   裘无息看了眼低头沉默的薄吟, 又将容枝上下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便伸手道:“来,右手。”   “师兄给你摸个脉。”   容枝一只手撑着脸颊,撇撇嘴将右手手腕伸过去,裘无息探出两根手指摸了一遍,发觉他体内通灵筋脉不仅已经修复好,还有愈发强劲的趋势,不由得放下了大半心,他看向薄吟,白衣青年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默默无闻的古木,周身气息冷淡,与往日和小师弟的亲昵大相径庭,进来到现在也没说一句话,倒是柳明珠这个小姑娘活泼得很,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跟冯燕清聊天。   这样最好,最好叫他和自家小师弟主动断了,也不值得因为此事生嫌隙,裘无息心中思绪绕过百转千回,也没理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握着少年的手暖了暖,道:“你的生辰快到日子了,容儿想怎么过?”   容枝想了想,道:“不在山上过了,我想和薄吟一起去人间玩。”   裘无息微微一愣,笑问道:“怎么不想在山上过了?师兄给你送的生辰礼不想要么?”   “要啊要啊,”容枝道:“生辰礼还是要的,师兄不能缺我的。”   裘无息便问:“那你怎么想去人间玩?”   容枝双手捧着自己的脸颊,道:“这两年闭关太久,总是在修炼,好久没下去玩过了,春樱楼里的曲子,我可想念得很。”   薄吟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少年一眼。   裘无息沉默了片刻,三年来小师弟因为在无生境内他气极了的那一句话,数次闭关,下山去玩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他们关系缓和,小师弟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只是人间终究比不得浮云山,他双腿残疾,也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小师弟在人间闹了什么事他就能很快地去解决了。   他叹了口气,嘱咐道:“那好,你要答应师兄,不许烧人家的楼,不许随意和旁人打架,不许掺和人家的杂事,你打伤了别人是小,伤了自己可不合算。”   容枝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不会惹事。”   说着他将杯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的时候发尾银铃也跟着他的动作摇晃,薄吟下意识伸手想整理一下他有些乱了的发丝,想了想却又收回了手,裘无息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手中摩挲着茶杯,和薄吟的红眸对视了片刻。   “等你回来,九方台上的腊梅就开了,叫你阳妤师兄给你做梅花饼吃。”   容枝伸手拽住薄吟的手臂,想拉着他出殿,临到台阶才又想起来什么事折返了回去,薄吟在门口台阶处等待着,白色衣袖下的手心里一片凌乱伤痕,他伸着手看了一会儿,在心底里不断组织着自己想要说的话。   “怎么又回来了?”   裘无息拿着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热茶,看见少年折返的身影,不禁有些发愣,小师弟如今的模样,像极了三年前还没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柄长剑挂在腰间,端得是一副世家贵公子的模样,把他哄好了养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容枝抿了抿唇,再次坐下来向裘无息摊开一只手,道:“师兄,给钱。”   冯燕清在一旁发出一阵颤动房顶的爆笑,他“哗”得一下闭合折扇,轻轻敲了敲容枝的发顶,问道:“怎么只叫他师兄?容儿叫我,冯师兄也给你钱用。”   容枝蹙眉摇头将他的扇子弄到一边去,依旧看着裘无息,撒娇道:“师兄多给一点儿。”   ……   人间四大喜事莫过于: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如今状元郎被皇帝赐了公主为妻,正是金榜题名,佳人在怀的时候,长安街道上一片熙熙攘攘,从天而落的喜糖四处都是,引得普通百姓一窝蜂地去争抢,临近寒冬,官道两旁原本应该光秃秃的树枝却在众人眼前渐渐开了璀璨的桃花,纷飞似绯红鹅毛柳絮,在其间不觉寒冷,只有浓郁的桃花香气。   “这桃花逆时盛开,乃是贺大人喜结良缘啊!”   “恭喜恭喜!”   “恭喜大人金榜题名!”   状元郎红衣高马一路听尽了百姓祝愿,春风得意,一百八十抬聘礼浩浩荡荡地跟随,容枝站在百姓周边看着,薄吟一手拦在他身前,放止少年被人挤到,他低垂着眼眸,纵有万千风景,薄吟的眼中只有小仙尊一个人。   “你用幻术做桃花,是为了给状元郎造势贺喜?”   容枝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薄吟摇了摇头,道:“不是。”   头顶的铡刀摇摇欲坠,这或许是他能感受到的最后一次温情,漫天桃花贺状元郎人生两大喜事,薄吟却只为了哄他怀中被他欺骗过无数次的小少年,他不知道容枝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这些事,但既然已经决定要全盘托出,就绝不反悔。   不能欺骗他,小仙尊只是忘记了前世的事,他不能依此来绑架容枝在他的身边,这对小仙尊不公平。   薄吟看着状元郎远去,忽然问道:“主人若是状元郎,会喜欢公主,还是狐狸?”   他这个问题太过于无厘头,容枝有些讶异地看向他:“难不成你要抢公主的亲?”   他这句原本只是个玩笑话,薄吟却十分认真回答道:“主人若是公主,我抢就抢了,有什么所谓?”   容枝若是一株花,他得放在怀里好好看护才行,重要的不是公主和花,重要的是他心里真正爱的小少年。   容枝没懂他的话,见人群已经渐渐要散去,便转身往河岸边上走,他买了两盏灯拎在手指间摇摇晃晃地摆弄,薄吟跟着他,在河岸最黑暗的北边和少年一同坐下来。   容枝正将花灯的桃花瓣一片一片地掰开,露出里面可以燃烧的灯芯,口中却忽然被身旁的狐狸喂了一块什么东西,容枝用牙咬进嘴里,甜甜的味道蔓延上来,狐狸看着他的侧脸,道:“刚才撒的喜糖,我接了一块。”   人间的喜糖蕴含最美好的祝愿,平安喜乐,全都在这里面了。   容枝嘴里含着糖块,闻言“嗯”了一声,手里依旧摆弄着那两盏河灯。   薄吟拿过少年手中的河灯,将它一点一点地整理好,他弄得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直到身后烟花炸开,薄吟将花灯还给身旁的少年,伸出手臂将受到惊吓的容枝搂在怀中拍了拍他的几脊背,轻声道:“上一次你只看了一眼的烟花,今晚可以看一整夜。”   容枝不知道他口中的“上一次”指的是什么,只是回头看着烟花在昏暗天空中炸开,璀璨的颜色一闪而过,火树银花的热闹景象仿佛就在眼前,桃花瓣纷飞在半空中,是一副极其难得的盎然景象。   “小仙尊,”薄吟垂眸开口道:“我有话和你说。”   容枝回过头,问他:“什么话?”   薄吟慢慢道:“我准备好了。”   这是要摊牌的意思,其实容枝已经多少从他的口中猜测出了一些东西,只是还不能确定,薄吟不是那种外露的性格,脸上从始至终是一片温柔,叫容枝无法看透他的情绪。   少年手里拿着河灯,低声道:“把这两只河灯放了再说吧。”   薄吟看着他用法术在灯上写了什么东西,只是笔锋缠绕,看不分明,容枝将其中一盏灯递给他,道:“这是给你的。”   薄吟接过那只小小的河灯,却看不懂上面究竟写了什么,他沉默了片刻,俯身将小灯搁在了河水之上,容枝紧接着写好了自己的灯,也一同搁在了河水上,他看向身旁的薄吟,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在你的灯上写了什么?”   薄吟坐在岸边,看着那盏灯飘远,开口回答道:“河灯上,是祝愿。”   “小仙尊想祝愿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不需要知道,看不懂的文字缠绕着像一朵朵花,可只要不是“得偿所愿”那四个字,就无所谓小仙尊究竟写了什么,他要他死,要他活,要他承受痛苦或惩罚,都是应该的。   “说罢,你不是说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薄吟到底骗了他多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样的目的,在这个时候都该做个了结,容枝自己已经猜出了不少,但总归是要薄吟亲口来说,他才能找了理由脱离。   这么五次任务以来,愈发深刻的并非是他所得的那些或低或高的分数,任务者之所以难得,之所以稀少,无非是有人断绝情爱,有人感情用事,时空的乱流并非是任务者可以阻挡,那些死在小世界中的人,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血的忠告。   薄吟沉默了很久,身后的烟花声响一直没有断,他在吵闹声里思索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承认道:“我其实,已经死去很久了。”   他早已经死在了北境雪原上,带着对小仙尊的思念,或许是失血过多而死,或许是冻死了,但总归是死了,他怀抱着小仙尊的尸身,一次又一次暗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他从幻术中脱离了无数次,又再度陷了进去,或许是太不甘心,年轻的小仙尊孤独死在荒原,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人间喧闹,没走遍四处山河,薄吟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内心对少年的爱,他就那么孤独地死去了。   薄吟轻声道:“我爱你……这是我死前最后想说的,可是没来得及说,我到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呼吸了,胸口的血冻成了冰块,我怎么暖也暖不化。”   “即使把内丹给你,也无济于事,你没有活过来,可能是我太没用了,我要是多修炼修炼,修到四百年,或许就能救你。”   他想起那时候的恐惧和无措,藏在白袖下的手指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容枝坐在他身边,闻言皱了皱眉,或许是想起了什么,沉声道:“不会,你一千年的内丹也救不了我。”   和内丹没有关系,那时候他的意识已经脱离世界,又怎么可能再活过来?   薄吟没敢看他的模样,只是低头捻着袖子,轻声道:“主人很聪明,你知道了。”   容枝问他:“是你用了释天诀?”   薄吟没说话,释天诀的作用的确是可以挽回一切,时光回溯重流,可使用释天诀的人不会回去,时间的洪流中,只有薄吟知道一切,只有他怀揣着过往记忆,也只有他被新的一生丢下,落在身后。   他想了很久,只是道:“我想叫你活过来。”   容枝的声音愈发冷了下来:“第几次?”   薄吟看向他:“什么?”   容枝与他双眸对视:“我问你第几次用释天诀?”   薄吟愣了一下,道:“只有一次。”   一次的后果也够容枝收拾很久了,他皱了皱眉,问道:“还有别的什么事?”   薄吟想了想,道:“接下来的话,小仙尊就当故事来听吧,我用幻术太久,已经分辨不清这是真的假的了。”   容枝道:“你说。”   薄吟挑了四世以来的一些事情来讲,他多讲一句,容枝的脸色就愈发凝重一分,薄吟讲他在京城的茶馆里,看见傅容时病了,心疼得心尖儿都颤抖,他说自己是想挽留他的,只是不知怎么回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讲那个阵法他早就看出来有问题,可是无法去改变,灵魂被躯体禁锢着走向既定的悲惨结局,薄吟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手指上满是血迹,可不论他如何乞求哭喊,死去的依旧是容枝。   “在孤湖山,”薄吟继续说道:“当时你病得很厉害,瘦弱的样子叫我想起来你第一世,我去寻了药给你,当时很想哄你吃了药,叫你健健康康地活着。”   容枝沉声道:“可是你控制不住自己。”   薄吟点头,道:“我意识清醒,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死在我面前,我想这些可能是梦吧,比如临死前的幻想。”   容枝惊得心脏战栗:这不是梦,这当然不是梦,可明明是第五个世界的薄吟,怎么会回过头去经历前四个世界的事情?   他继续道:“第四世,我在能控制我身体的时候,找到你最强劲的政敌,暗杀了他,你那时候对我……”薄吟微顿了一下,道:“你那时候待我有些冷淡,我想可能是我的梦要醒了。”   容枝问他:“你怎么确定那是不是梦?”   薄吟抬起头,他伸出干净苍白的手臂,低声道:“你给我的伤,我感觉不到痛了。”   薄吟话中的信息量巨大,这无异于给了容枝当头一棒,五个原本应该互不关联的小任务全都聚集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主系统应该不至于出这样的差错,他坐在河水边上,看着河灯越来越远,容枝心想或许是通天法器的作用,打乱了……   等等!   打乱了顺序……如果他任务的顺序被打乱了,如果薄吟就是他的第一个任务呢?   小仙尊死后,薄吟魂魄脱离身体,但因为幻术的作用死而复生活了下来,他因为给予了内丹,魂魄跟随内丹而走,安在了另一个任务的裴负雪身上,到尤利西斯那项任务时,他慢慢开始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并在这时候努力清醒过来,魂魄归身,找到释天诀回溯时光!   完全说得通。   回溯时光,就是从头再来,所以从一开始,薄吟就是那个头,尤利西斯才是尾,他才是容枝的第一项任务。   容枝:“……操。”   所以他所有的任务,都基于薄吟,如果他在这次任务中再度早死,或许会再次经历五次任务,最终薄吟依靠释天诀回溯时光,一切回到原点——所以这真的只是他做的第一轮任务吗?   s级的任务者不可能失败这么多次,平均分不到及格,容枝虽然并不在意,但心里一直怀疑是系统算错了评分,假如——假如他已经做过一轮任务,但又被释天诀带了回来……薄吟开始拥有自己的意识,阻止任务进行,那么他得0分也不奇怪。   【中央系统报错中,宿主需回现实进行整改】   容枝扶着太阳穴想着这些事,闻言道:“我知道,所以放弃任务。”   他得在薄吟下一次找到释天诀之前,回到现实,否则将不得不再经历五世轮回,很有可能会被困在时空乱流中绞碎成粉末。   “薄吟。”   容枝站了起来,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薄吟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好。”   容枝搁下惊鸿剑,放在他手边,道:“替我看着,冷了就先回去。”   薄吟“嗯”了一声,伸手将那把长剑抱在了怀中,背对着少年的面容隐藏在阴影里,发丝散落下来,像是夜里的鬼魅,容枝走了两步,复又折返回来,道:“你河灯上的字。”   “是忘记。”   祝愿你忘记,那些到底是不是梦,只有他自己清楚明白。   薄吟没说话,小仙尊走后,身后烟花霎时间停止,桃花凋零成泥,薄吟用手指撩起发丝挂在耳后,看着平静的河面,低声道:“忘记……忘不了。”   没关系,丢下他也没关系,讨厌他也没关系,冷待他也没有关系……他能凭借着幻术无数次死而复生,能将一次次不满意的时光回溯,回到小仙尊最依赖他,最喜欢他的时候,如果小仙尊能获得永生,他便是仙人座下最忠诚的信徒。   所以一切都没关系。   再来一次就好了。 第119章 薄吟番外   “没关系……”   薄吟翻手向上木然看着手心里剩下的一颗喜糖, 红色的糖纸包裹着,上面用色油写了一个“囍”字,白皙的手心处是细碎的伤口, 他怀中抱着少年的惊鸿剑,抬起眼眸看向平静如铜镜的湖面,河灯飘得越来越远, 狐妖的红眸所视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子。   有什么东西藏在他的眼睛前方化作屏障,水润的凉意打在薄吟的手背上, 他轻轻地眨了下眼,泪水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来,狐妖用尾巴擦去染在惊鸿剑上的水渍,侧脸靠着剑柄闭上眼睛,就像是执剑的人在抚摸他的脸颊。   没关系。   薄吟低声道:“没关系, 我还有很多次机会,一次一次来试就好。”   他不愿强迫他的小少年为此去改变什么,上一世他无能为力,换来小仙尊孤独惨死在北境荒原, 他悔恨, 绝望, 他在天地之间失去了他最爱的小仙尊,沉睡百年,游离四方梦境,看着他爱的少年一次又一次地死在自己的眼前。   “你不爱他就把他还给我!”   “为什么不挽留?!为什么不说话?!”   “他哭了!你没有看见吗?!”   “……”   寒打血雨,风碎枯木。   薄吟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的年轻爱人落寞难过, 他的泪水含在眼睛里, 像是一洼清澈的泉水,薄吟努力想控制身体, 他想回头,想转身,想抬起手给少年擦去眼睛下方的眼泪,大殿中烛火明明灭灭,最后他也没能回头再看一眼,大雨下了一整夜,吹哑了檐上的风铃,熄灭了那一百零八盏棺木外的长明灯。   这一世,他用谎言打开了少年纯净的心扉,他不再仅仅是一只派不上用场的狐妖,他用百年修到七尾,无数次依靠幻术死而复生,杀掉妖尊自行上位,他想要做一个有用的,能够为小仙尊开路,能完全护得住他的人,可所有谎言都有报应,以谎言开始,就注定以谎言结束。   容枝说。   ——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可他不会回来了,像上一次那样,他等在河边一整夜,看着河灯慢慢沉下去,再到第二日夜晚月上柳梢头,远处黑漆漆的河水中央仅有一艘红绡画舫,内里有婉转歌声传唱到岸边,薄吟跟着曲调念少年的名字,他轻轻地哼了两句曾经听过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两句调子。   容枝说想听他唱,他便一直记着。   薄吟白衣一袭胜似雪,眉眼如玉,他低头吻了吻剑柄,低垂着眼眸坐在岸边,任由风吹河水打湿他单薄的衣裳。   他在想重来一世,他明明是想要爱小仙尊的,假如他死能叫容枝成仙,薄吟毫不犹豫会为他奉献一切,可卑劣的心思促使他从一开始就说了谎,为了亲近小仙尊,他杜撰救命之恩的事,为了叫小仙尊依赖他,他故意爬上容枝的床,看着少年眼眸中一点点地有了他的影子,薄吟心脏颤抖无法遏制。   明明是要宠爱他的,明明是再也不想叫他难过叫他孤寂的,可最后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他大抵能猜测出来小少年并不属于这里,但历经五世——加上前生,共六世情缘,怎样的一块千年寒冰,也该被暖化了,待他好,待他赤诚,谎言全部打碎,可是再想回头时却已来不及。   薄吟明明不想要这样的容枝,可种种迹象都表明,假如他用这样的方法,也只能得到这样的容枝,如果从一开始就是死局,薄吟宁愿自己没有遇见过小仙尊,没有感受过少年的纯真和赤诚,没有陪他走过漫长的五世人间。   如果注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结果,他宁愿死在不被小仙尊所知的任何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也好过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离别。   但好在,他还有机会。   回溯时光,一切重来,释天诀他还能找,他还能再等上一百年,他还能再次用新的方式认识他的小少年,盖过一切惨烈和谎言,换作漫山遍野最美的桃花。   薄吟明知少年仙尊不会再回来了,可他依旧在这里乖乖等待,上一世他等待多久,这一世就等待多久,少年的剑被他搂在怀中,分量不重,可他却像是拥抱着那个红衣烈烈的小仙尊那般珍视。   天地间叹作痴儿,薄吟只痴他最心爱的容枝,心系五世都难以忘怀,少年腰间骨哨是他切断了自己的手指所化,容枝腕上青玉镯子是他带进陵墓的那枚碎了又修复好,反反复复摩挲在指尖的苍崀玉佩,少年留他一身白衣胜雪,薄吟就身着白裳行走世间。   当日不觉心悸难言,如今绵延望月,早已不得心中之念。   夜色凉如水,天空中片片雪花飘落下来,映照在薄吟单薄的白衣上融化,今年的雪下得早了些,京城中的百姓还没来得及生起暖炉,冬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到了,短短两个时辰,白日里还热闹非凡的街道一片冷清,大雪如鹅毛般铺在地面上,落入河水中央,薄吟拂去惊鸿剑上雪花,看着河面上洋洋洒洒的白色沉默不语。   幻术成雪,幻术成花。   天色渐清,身后有小孩子偷跑出来嬉笑打闹的声音,他们抓起地上碎雪团成小球互相投掷着,在原本平整的雪地里踩出凌乱的脚印,家中妇人拿着扫帚出来扫出一片干净的空地,叫喊着小孩子回家去吃饭,冬天的第一场雪,或许应该吃饺子?   薄吟想起来他前世与容枝过的第一个冬天,少年不甚忌口,也不辟谷,被他的强硬地师兄用绒衣围了一圈,勒令不许他出去乱跑,怕少年受了冻再害病,小仙尊阳奉阴违,后面偷偷跑出来把外衣扔到了雪地中,环抱着手中的小狐狸,从后山的山门带着他出去了。   红衣少年神采飞扬,他抱着狐狸在雪地里奔跑,有些气喘吁吁,脸上的薄红不知是冻得还是热的,小巧的鼻尖上一抹绯红,狐狸用尾巴包裹住少年的颈子,用爪子拢紧容枝的衣服。   “这是第一场雪。”   他听见少年贴在他耳边高兴道:“第一场雪应该吃饺子!我带你去!”   他们随意找了一个小饭馆坐下来,,容枝将他包裹在衣袖中,店家老板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肉饺,白色雾气散在容枝的脸颊上,一片湿润水意。   少年拿着筷子夹了一只饺子尝了一口,悄悄地在桌子底下喂给他吃,薄吟那时候有些想笑,狐妖一向都是吃生肉,从来没吃过人间的这些饭菜,可跟着这位小仙尊,他几乎要把所有好吃的全都尝遍了,向来有容枝一口,就有狐狸一口。   他们一人一妖分完了那碗饺子,狐狸没吃出什么特别的味道来,但看见小仙尊吃的高兴,他自然也高兴,红衣少年对他说:“还有元宵节,下一次我带你下山来吃芝麻陷儿的汤圆。”   薄吟没想出来汤圆长什么样子,只是用狐耳蹭干净了少年脸颊上的水汽,容枝惊呼一声按下他的脑袋,将狐狸藏在袖子下面,吃饭的客人好奇地看过来,少年一咬牙,抱着他起身就跑了。   木桌子上只留下一锭银子。   那时候很好,很好,只是后来一切都被意外打破,少年仙尊不再意气风发,他成为了浮云山所通缉要捉拿的妖术修士,为所有修仙者所不齿,裘无息步步紧逼,姜云明赶尽杀绝,少年仙尊生前孤寂,死后也独身一人,睡着了冰天雪地的北境荒原。   “我爱你,”薄吟站起来,手指捻住一枚晶莹剔透的雪花,温柔地轻声道:“我爱你,所以我们重新来过吧。”   他可以无数次纠错,无数次改变,将自己改造成小仙尊最喜欢的模样,如果注定他只能得到一种样子的容枝,那么他可以变成千万种模样的薄吟。   新的开始,他要完美的结局。   ……   浮云山的容小仙尊失踪了,就在他生辰的前三天。   裘无息是小半个月后才发觉少年已经出去玩了太久,到现在还没回来的,他的生辰礼物堆了一整屋子,清屿宗的大小姐柳明珠送来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全都一股脑儿地塞在包裹里,想找容枝时却找不见人,问了孟长云,只说小仙尊贪玩,下山去了。   后来裘无息派人去人间寻找他们的容小仙尊,却全都无功而返,堂前的长明灯尚还亮着,跳动的火焰像是容枝灼热的生命,这至少证明他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十一月中旬,裘无息收到了一封信,他坐在九方台从那只海东青的爪下拿过竹简打开来,上面只有短短四个字:重新来过。   这是薄吟写的,他想既然要重新来过,那么为了他爱的少年,从头开始,他也可以救一次裘无息,没有无生境的那件事,没有裘无息的那双腿,小仙尊不会失掉天真烂漫,成为后来那副孤独孑然一身的样子——所以,为了容枝,他也甘愿将裘无息救下来。   薄吟来到北境极地,漫天雪花寸寸冷进骨子里,越往里走灵力散得越多,释天诀在极地中心的冰层下方,埋藏在一颗巨大的冰球里,他上一世是偶然得到,但既然能得到,薄吟也相信自己可以再次找见。   他用仅存的灵力在万里雪原中炸出了一个深坑,狐妖浑身浴血,脸部已经几乎伤痕累累,他在冰雪大坑中寻找,找不到就继续深入地底,直到所有灵力用尽,狐妖重回失明将死的状态,他用幻术暗示自己尚且还活着,用手指一寸寸地将那些冰雪挖出来,十指上冻出了裂口,原本白皙的指尖上全是血淋淋的冰块,但他没有停止。   如果能重新来过,如果能换回一个好的结局……   “我愿意永不超生。”   皎皎白衣上沾满污血,薄吟灵力散尽,他的手指冻得僵硬,气喘吁吁躺在深入地底的雪层中,想要稍稍休息上那么一时片刻,狐妖靠着身旁的冰层,怀中护着爱人的惊鸿长剑,他咬紧了牙齿,正想继续寻找的时候,冰层上方传来一道少年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狐妖仰头去看,那抹红色灼伤了他的眼睛,心中思念的少年从头顶一跃而下来到他的身边,伸出手指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水,温声问道:“小狐狸,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呀?”   薄吟轻轻愣住,他慢慢抬起手指,想握住少年的手,眼前的一切太过于不真实,以至于他甚至感受到了少年贴近他时的体温。   可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手指上糜烂的血肉,狼狈不堪地将手指藏在了身后。   少年俯身问他:“我叫你在河边等我,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去找了你好久。”   薄吟嘴唇微微蠕动,道:“对不起。”   少年皱起秀眉,轻声斥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要是乱动地方叫我找不到,我就不要你了。”   薄吟已经流不出眼泪,他哽咽道:“对不起。”   少年轻哼了一声:“你只会说对不起吗?”   薄吟紧紧咬着舌尖,怕眼前这是一场迷离幻觉,少年用双手捧起他的脸瞧了瞧,嫌弃道:“好脏呀,你弄成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带你回去?”   薄吟道:“……我可以跟着你走。”   少年看向他,道:“你才三尾,要是等着你走,要耽搁好长时间。”   三尾……   薄吟轻轻眨了下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少年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心,高兴道:“你看见没有,我打败姜云明了!他修九重,我也修九重,才没有不如他呢!”   薄吟抬手摸了摸额心,道:“小仙尊比所有人都要厉害。”   少年坐在他的身边,支着下巴问他:“所以你这是在干什么?挖洞冬眠吗?难不成狐狸也要冬眠?”   红衣少年垂眸思索,末了低声抱怨道:“你要是冬眠去了,谁陪我啊?”   薄吟凑近他,将耳朵贴在少年胸口,道:“狐妖不冬眠,薄吟陪你,我们去玩吧,好不好?”   少年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来什么事,他指了指天空,道:“上一次答应你要吃汤圆,正好快要元宵节了!走,我们去吃!”   他说着将狐妖从地上拽起来,薄吟正打算抱着少年飞身上去,却见眼前容枝摸了摸他的耳朵,道:“你化形呀,你不化形我怎么抱你?”   薄吟在少年怀中化为原型,他靠在容枝的怀中,用狐耳贴着少年跳动的心脏,低声道:“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吧。 第120章 容枝X薄吟 番外一   深夜两点钟, 城市中心矗立的六角总部大厦灯火通明,七十三楼顶层从落地窗往外看,只能隐约看得见地上的汽车像蚂蚁一样缓缓移动, 头顶繁星璀璨,天朗气清。   容枝喝了口手中的咖啡,站在窗户前和人打电话, 电话那边是早年已经退休的s任务者,现在在世界各地游玩的前辈沈明烛, 是第一个在时空管理局中跨两个部门做任务的先锋,后来赚到了花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后,立刻向总部递了辞呈。   “你辞呈交了没呢?”   青年声音带着笑意,他躺在躺椅上手里捏着高脚杯,说道:“你退休了来我这边玩玩, 老是做任务信息量把脑子都要撑爆了,需要多放松放松心情。”   容枝微微叹了口气,道:“还没交。”   沈明烛喝了口红酒,问他:“三天了总部还没给你结算?这效率还比不上十年前我在的时候呢!压榨员工倒是挺有一套, 幸好我趁早跑路。”   容枝沉默了一会儿,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从任务世界快速赶回来的时候,主系统已经在进行结算,可最后结算出来的积分叫人目瞪口呆,两个数据,天差地别, 容枝能想得到, 这估计是他做了两轮任务,系统记录数据的时候把这两段分隔开了, 回去的时候,傅眠还问他这次任务是不是特别难,怎么去那么久?   容枝挑着一些重点把薄吟干出来的那些事简单给沈明烛讲了一遍,他回身搁下手里的咖啡,又回到窗户前,道:“主系统不知道按哪个数据来结算,那边正吵着呢。”   “哟,”沈明烛轻笑了一声,道:“真稀奇,我做任务这么多年就差外星人没见过了,可还没遇到过这种事。”   容枝也跟着他笑了笑,道:“两个数据一个不及格一个满分,谁能想到这都是我去做的?他们怀疑数据真实性也情有可原,让他们吵吧,我得去写辞呈了。”   沈明烛吹了个口哨,问道:“白皎那个死疯子又给你使什么绊子了?”   容枝讶异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白皎这个人,十五岁进入时空管理局白月光部门,容枝算是他的前辈,就算不拘于那些前后辈的礼貌,那至少也该叫一声哥,尊敬一点儿也不废什么心思,可白皎初见容枝就锋芒毕露,拍桌上案在容枝给新手讲解任务者注意事项的时候撩了椅子就走,一点儿也不给面子,最后潦草被罚了几万块钱,到现在也没有安分。   三天前容枝从任务世界回来,去查总数据的时候,在楼道里偶遇了刚接到一项新任务的白皎,他穿着一件露臂短袖,黑色外衣搭在肩膀上,嘴里咬着一根五毛钱的荔枝味儿棒棒糖——关于容枝为什么知道是荔枝味儿,是因为白皎看见他的时候轻轻愣了一下,然后把糖从嘴里拿出来径直扔进了旁边的瓷板地上,淡色的糖果咕噜咕噜滚到墙角,白皎一头凌乱白毛,模样拽得像是要在总部就和容枝干一架。   快退休的他不至于和一个年纪轻轻的新人针锋相对,容枝绕过他想要穿过楼道,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一只手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白皎看着他,向他挑了下眉:“好久不见,容……前辈。”   容枝从一开始就很好奇,他到底和白皎有什么仇什么怨,值得这个人在休息的时候还能分出心思来关注他的任务做成了什么样,他刚回来还没得到数据,白皎就已经从主系统那里看完了他任务的全程,比他自己都要关注自己的任务。   什么神经病?   此刻这个人按着他的肩膀,容枝抬手想直接扭断他的手腕,叫他好好长个记性,下一秒却听见白皎笑道:“看见你还好好活着,我真欣慰。”   “怎么?想我了吗?怎么这副惊讶的样子?”   容枝冷脸用力掐住他的手腕筋脉,白皎疼得发出一声淡淡的气音,他退后半步,容枝顺势松开了他的手,扫了一眼他过分凌乱的头发,目光转向他手里团吧团吧几乎捏成一个乱七八糟的纸球的任务单,笑道:“看见你没死,我确实还挺惊讶的。”   “哎呀,前辈真开不起玩笑。”   白皎自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他抱臂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对着容枝道:“我看见你的数据了,好像有点失误呢,怎么?你做任务终于力不从心,打算要退休享受生活了吗?”   容枝早就预料到了这次任务的结果,无非是“不及格”和“及格”两种选择,虽说他早已经赚到了普通人八辈子也没法挣到的钱,可以往许多次任务评分,他从来没有下过A,这次任务特殊,容枝还是挺要脸的,他不想叫别人看见自己最后一个任务是C还是D,白皎这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他所有数据看完了。   可往往最难招架的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而是白皎这种笑嘻嘻地说话,背地里使阴招的,容枝没有要跟他在这里吵架的意思,放了他的手转身就要走,白皎却在他身后开口道:“你那只狐狸……挺可爱的。”   容枝闭了闭眸,沉声道:“你要是觉得他可爱,不如向总部申请进入我的任务世界,体验一把撸狐狸毛的感觉。”   白皎脸色凝滞了一瞬间,轻轻地“啧”了一声,容枝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想说,侧身等了几秒钟,却见白皎抬步径直离开了,走之前还把墙角的那根荔枝味儿棒棒糖捡了起来。   ……   “什么神经病?”   沈明烛听完容枝的口述,不禁失笑道:“这样的人你别招惹他,都快退休了犯不着和他斗什么,以后自然有人能治他。”   有没有人能治他,容枝不知道,可白皎提到了薄吟,倒叫他心里多想了一些事情,释天诀回溯时光,总部算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数据,这至少证明薄吟大约不是第一次使用释天诀,但第一次使用的动机和他找寻释天诀的事,薄吟一个字也没有讲,在河边他咬死了就是第一次使用释天诀,薄吟可能撒谎,但中心数据库不会说谎。   “明烛哥,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沈明烛闻言坐正了身体,拿着电话道:“你问。”   容枝想了想,问道:“假如在一个世界观中,有一种法器可以做到回溯时光而使用者不回溯,接连使用多次,会有什么后果?”   沈明烛在脑子里想了想他曾经遇到的情况,回答道:“那要看使用者是谁了,任务者使用不影响世界法则,但假如是世界中某角色使用……”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角色使用的话,受世界法则限制,后果非常严重,低则认不清现实,精神错乱,高则被时光回溯时的乱流绞成粉末,永无来生。”   容枝沉默了很久,他坐下来叹了口气,手指捏紧了眉心,沈明烛看热闹不嫌事大,他把酒杯里的红酒一口喝完,笑着问道:“怎么?这五个任务你对谁起心思了?”   “算不上是起心思,”容枝抓了把头发,道:“但假如我不去阻止他的话,他一定会多次使用通天法器的,到时候世界可能会崩塌。”   沈明烛道:“要不了这么严重。”   曾经那几个男人在小世界里闹翻了天不是也没出事?沈明烛对此接受良好。   “要是真担心他,不如回任务世界看一看,做个心理医生劝劝他,给他留个念想什么的……额……念想不是指孩子啊,不要乱搞。”   “他不能生!”   容枝咬牙,道:“回头我申请一下,回去看看,他要是能自己想开就不会有我什么事了。”   沈明烛琢磨了一下:“我记得我那时候做任务的时候,他们都是可以生的,怎么?你的不能吗?任务改革这么严重的吗?我2G网?”   容枝:“……不能。”   薄吟大概是没有这个功能的……吧?   可能?   ……   浮云山外被孟长云设立了一个极其复杂难解的阵法,早年是为了抵御外敌,后面是为了防止容枝一个不注意就下山跑去胡闹,每次容小仙尊要下山,裘无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说:“你自己解了那阵法,爱去哪玩去哪玩。”   还是冯燕清心疼他,偷偷给他解了阵把小少年放出去了,后来他下山去玩,几乎都是这么个法子,这就导致现在容枝站在浮云山境外,看着眼前的阵法没有丝毫头绪,剑术是精进了,可解阵这种东西还是要交给真正擅长的人,孟长云设的阵可不是谁都能解的。   薄吟原本站在他的身后给少年挡着飘过来的小雪,看见这种情况下意识上前一步,抬手还没幻化出短刀,就被容枝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了下去。   “你还想不想活着了?再用你那个破幻术就滚回北境去等死,都多余了我去找你。”   薄吟眼睫轻颤,总觉得少年的脾气有些变了,以前是娇纵,喜欢闹脾气,闹起来不哄个十天半月绝对得不到一个好脸色,如今态度却有些强硬,像是真的像小仙尊所说——他长大了。   “算了算了,”容枝摆了摆手,道:“不回去看师兄了,我给留一些东西叫他们知道我还好好活着就行了。”   薄吟看着他,问道:“留什么?”   容枝摸到手腕上的青玉镯子。   薄吟道:“这青玉难得,跟了你三世,舍出去不忍心。”   容枝摘下腰间骨哨刚看了一眼。   薄吟道:“这骨哨是我断指骨而成的法器,不想给他们留,主人。”   容枝无奈看向他:“那你说,留什么?”   薄吟微微一笑,道:“主人自行决定就好。”   容枝:“……”   他摸了摸腰间的惊鸿剑,叹了口气道:“不如把这把剑留给师兄们?”   薄吟想了想,诚实道:“说不定裘无息会用这把剑立一个剑冢给你,年年祭拜,也算是念想了。”   容枝:“你会不会说话?”   薄吟伸手捧住少年脸颊,探出耳朵来轻轻贴了贴他的脸,容枝没好气地把他的脸推开,道:“我看你就是不想叫我给师兄留东西。”   薄吟被推开一点儿,转而又笑着凑近半步用手臂搂住少年的腰身,道:“怎么会?主人想留什么便留什么,薄吟没有异议。”   你没有异议?碰到和你相关的东西你异议可大了!   这狐狸完全就是在表明,假如他想留骨哨或者玉镯子,他也不会阻止,但一定会悄悄在心里难过,狐狸尾巴蜷在他的腰间,轻轻磨蹭着,容枝考虑了片刻,道:“留下裘师兄给我的那枚剑穗吧,再加一封信,他看了会知道的。”   狐妖贴着他的脸,闻言道:“这个可以。”   容枝用骨哨召出了一只自远方而来的海东青,把写好的信和那枚剑穗缠在一起,叫这只猎鹰送往浮云山的九方台去,猎鹰围绕着少年转了两圈,在薄吟脸色明显沉下来之前,长长嘶鸣一声,冲向了云端。   “主人真的能带我走?”   他们走到河岸边上,薄吟拽着少年衣袖,轻轻扯了一下。   容枝回头问:“你真的想跟我走?”   薄吟道:“想。”   容枝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道:“我嘱咐过你了吧?到我的世界,你的灵力不会起丝毫作用,那边和浮云山不一样,会有很多你陌生的东西,没有尊卑,人人平等,你不能随意伤害旁人,要完全听我的话,受很多限制。”   薄吟没有犹豫,他低头吻了吻少年额心,道:“我想,我想陪着你。”   容枝垂了下眸:“你现在反悔还有机会,你想通了以后,凭你妖尊的身份,在这个世界能过得很好,给你十五……给你一刻钟考虑考虑。”   薄吟摇了摇头,道:“不考虑。”   他俯下身来用手臂搂紧了容枝的肩膀,轻声道:“我爱你,带我走。”   ……   六角大厦待客厅里坐着一个米白色长风衣的长发男人,他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像九年义务教育初中英语教材的课本,微微蹙眉看着,上面的符文字迹弯弯绕绕,与四方体的汉字有很大差别,薄吟被容枝教了两天,现在大约能磕磕绊绊地读懂一点儿,可有些名词,不查阅一下还是不解其意。   “能看懂么?”   一瓶矿泉水递过来,薄吟抬头,看见一个白色头发的人站在他面前,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一手撑着待客厅里的栏杆,另一只手拿着一瓶矿泉水递过来。   不认识的人。   薄吟慢慢地垂下了眼眸,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白皎也不矫情,自己拧开瓶盖喝了口矿泉水,笑道:“你不会以为我会给你下毒吧?”   薄吟没说话,却听见面前这人继续道:“我要下也是给容枝下,和你一只狐狸过不去干什么?容枝居然还真能把你带回来,要不是他已经退休了,一顿惩罚少不了,从小世界带人这得被罚上十几万的。”   薄吟听见自家主人的名字,瞳孔微微收紧,他红眸掀起,沉声警告道:“钱被罚了我自然能挣回来,可你只有一条命。”   白皎挑起眉:“还挺护主,有个性,来打一场试试呢?”   薄吟记着容枝说过的话,他合上手里的英语书,淡淡道:“不打。”   “打。”   白皎搁下矿泉水,从腰后拿出了一把匕首扔给薄吟,问道:“你想用枪还是刀?刀只有短匕,枪得向上申请使用资格,比较麻烦,不过容枝应该有私用的。”   “白皎。”容枝从旋转楼梯上慢慢走下来,搁着几层台阶,面色微沉看着他,道:“公众场合,挑衅斗殴,我看你是想延缓你的下一项任务了。”   白皎轻轻一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他极其自然地俯身把刀从薄吟的手中拿回来搁回后腰,道:“替你测试过了,你家这只小狐狸还是挺有意思的嘛!别说十七万,一百万也值,好好享受退休生活吧!我得上班去,就不奉陪了。”   薄吟起身伸出一只手,将楼梯上站着的少年拉下来抱在怀中,低声问道:“他欺负你吗?”   容枝:“?没有。”   虽然说白皎是对他有莫名其妙的敌意,可从来没做出什么能伤害到他的事来,薄吟这话大有一种“白皎要是欺负他,这狐狸就能就地把白皎整个人撕成碎片”的感觉,容枝连忙补充道:“我是他的前辈,他不敢欺负我,放心。”   薄吟“嗯”了一声,又问:“你带我回来……被罚了钱?”   容枝愣了一下:“白皎告诉你的?”   薄吟问道:“白皎是谁?”   容枝:“……没事,十几万而已,对我来说九牛一毛罢了,你要实在心里过不去,就给我挣回来。”   薄吟被他拉着往外面走,临近傍晚,街道上灯火璀璨,天气有些微微的冷,薄吟换了个位置,给身旁少年挡住凉风,闻言道:“在挣了。”   容枝脚步停顿了一下:“你做的什么工作?”   薄吟把口袋里的金色徽章给他看,道:“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报纸上说杀一个间谍给一百万,我就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