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卿卿子衿   作者: 七月在野   简介:   昭德二年,郁祐因谋乱之罪被处以极刑。世人皆道他沉湎淫逸、辱没皇恩。行刑台上他抬头看那主刑之人,依旧是丰神骏朗、冷面无私。不免慨叹:人人都说他淫乱无度纠缠谢诏,可到头来连人家的手能都没摸上一把。   许是老天也替他憋屈,谢祐一觉醒来,回到了两年前。皇兄还没驾崩,那心狠手辣的小兔崽子还没继位,谢诏也还没把他砍杀在城门口。嗯,委实不错。   重活一世,郁祐分外惜命,对着谢诏能躲多远躲多远。手牵花魁,怀抱美男,谁要痴缠那薄情郎。升官加爵,腰缠万贯才是正事。可谁能告诉他,这个谢诏……怎么和上辈子的不太一样?   得胜归朝的谢小将军将豫王殿下堵在了太湖石后,看起来很不高兴,冷脸道:“你还没给我。”   郁祐退无可退,咽了下喉结:“什么?”   谢诏:“出征前说好的。”   “嗯?”   谢诏掰过他的脸啃了一口。   “亲亲。”   娇俏风流大智若愚受&前冷漠直男后宠妻无度攻   沙雕轻松爽文,很甜的,信我!   1v1 HE 第1章 极刑   昭德二年,刑狱司。   凄惨变声的嚎叫从牢房幽深处传来,外头是炎炎夏日,这里却是阴湿瘆人,不见半丝光亮。空气里除了霉味儿还散发皮肉烧焦的味道,是今儿一早刚用的刑。   郁祐盘腿最在角落,靠着墙,拿着昨晚牢饭里剩下的半片菜叶子喂老鼠。他下狱半月有余,除了送饭的差役没有半个人进过这间牢房。刑狱司刑法严苛是天下皆知,就算是个死人也能给你撬出几句供词来。他周边几个牢房,每日惨叫声不断,各大酷刑轮番上。只有他未损丝毫皮肉,连严刑拷打都省了,直接定了死罪。想来这样算是他那皇帝小侄儿念着点儿血缘情分,省去了这番功夫。   找郁祐蹭饭的这只老鼠异常肥硕,可能是嗅到了这间牢房别样的贵气,知道这里头住着个身娇肉嫩的皇亲国戚。郁祐到这的第一晚,它就趁着夜色蹿了进来,照着郁祐的屁股咬了一口。还好囚衣粗糙,没出血。郁祐被气得不行,追着它打了一个晚上,最后双方都折腾累了,各占了一个角落睡觉去了。   谁知这还是一只有胆魄有毅力的硕鼠,一连几天都来骚扰郁祐,郁祐鼓着腮帮子和他对峙了许久,终于败下阵来。从自己的饭食里挑了点菜,扔到地上。就这样一人一鼠,建立了颇为友善的关系。它半夜里也不咬郁祐了。   忽然,外头传来了锁链碰撞的回声,紧接着是一阵匆匆的脚步,像是有好些人在往里边走。   灯笼的光晕映在地面上,郁祐觉得有些刺眼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来人。黑金暗纹龙袍,赤金细冠,少年模样的脸上已有人君的雍容矜贵。   他挥了挥手,内侍带着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小皇叔,别来无恙。”郁暄的笑里头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郁祐把老鼠放下,起身拍了拍灰:“托陛下的洪福,这不挺好的,有吃有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皇叔还是这么爱说笑。”   “有什么事便说吧,屈尊跑这么一趟总不会是念在叔侄之情来送送我吧?”郁祐懒得再和他卖笑,这个心狠手辣小畜生向来凶残,骨子里憋着股坏劲儿,到这里来估摸着是想再捅他一刀。   “皇叔怎么这样说话,明明是小皇叔你先不念情谊,有违父皇恩泽亲厚,私藏甲兵意图谋反。侄儿如今是一国之君,当然得以大体为重,赏罚分明才能服众。要做贤君自然不能顾念私情,皇叔你莫要见怪啊。”郁暄站在半明半暗中,脸上平添几分阴鸷。   郁祐时常想,他皇兄是怎么养出这个么满身杀戮之气,睚眦必报,执拗顽固的小混蛋来的。直到现在他也想不明白。   “呵,我放着坐吃山空的清闲日子不过,非要用那一千甲兵冲进宫去,杀光三千禁卫军,然后包围你的寝殿,要挟你退位,我自己再坐上那把硌死人的金椅子是吗?真是合情合理,天衣无缝,罪大恶极。”郁祐生了张好看的笑脸,笑起来的时候明眸善睐,唇红齿白,眼角眉梢都是风流。可一旦板起脸来,看着也能唬人。他有些轻蔑地道:“郁暄,我看在咋俩同用一个姓儿的份儿上劝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现在行善积德是来不及了,少造些冤孽吧。郁氏皇族或许还能再残喘几年。”   郁暄半晌没说话,好像要在他身上盯出一个洞来。而后又大笑起来,险些失态:“郁子衿你总是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明明自保都难,还要逞英雄替那些老骨头说情。明明身陷囹圄,时日无多,却还要云淡风轻地同我说这些。你如今这般又得到了什么啊?那群老臣纷纷谏言将你即刻处死,百姓群情激愤,骂你的人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哦,还有你心心念念的谢诏……”   听到这个名字,郁祐本能地抬起头,只见对方的眼睛里充满玩味与恶毒。   “谢诏怎么,他也骂我?”郁祐嗤笑似是不在意,“他骂的还少么。”   郁暄缓缓开口:“朕原想着这既然是皇叔的遗愿,理应叫谢将军——啊不,如今该叫南平侯来看看皇叔你,毕竟爱慕多年,走之前见一见也是好的。可他却是不愿啊。”   郁祐分不清这话的真假,因为谢诏确实不怎么喜欢他。纠缠了六年,依旧不喜欢。当初郁祐爽快地写了认罪书,签字画押,条件是临死前要和谢诏见上一面。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小畜生想杀他,躲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可心里总存了点儿天真的期许,或许那薄情的谢景安能看在他快死了的份上,和他说会儿话。   但谢诏还是那个谢诏,不会可怜郁祐。   “皇叔想不想知道他和朕说了什么?”郁暄自顾自说下去,带着点折磨人的兴奋:“叛国罪臣,未曾手刃已是仁慈。”   这确实像谢诏会说的话。   “不过小皇叔你不用担心,朕已经安排他主刑,三日后你在行刑台上定然能瞧见他的。朕近日来就是带个话,话说完了就不陪皇叔叙旧了。”   郁暄走了,郁祐拖着镣铐又重新坐到了地上。心想:也好,总归还能看上一眼不是?   谢诏来送他,那最好不过了。   临近正午,烈日晒得蝉声轰鸣。可百姓依旧把刑场围得水泄不通,这是新皇即位以来第一次示众行刑,也是大周开国以来头一回,皇族宗氏被绑上行刑台。   台上总共跪了七人,全都是此次犯上作乱的“罪臣”,其中以郁祐为主谋。郁祐跪在最中央,捆手的麻绳都被晒得滚烫,汗流进眼睛里,很是刺痛。他恍惚看见了几丈远处的人们的表情,有惶惑好奇的,也有鄙夷唾弃的,无一不是在等着这场热闹开局。   又过了一刻钟,监斩官开始坐不住了,低声问了好几次。南平侯亲自主刑,这尊大佛不到谁也不敢妄动,可眼看着行刑的时辰快到了,也不能坏了规矩。   场外传来一马蹄声,短促的马儿嘶鸣后,那位战功赫赫的朝堂新贵——南平侯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刑场。   他身上还穿着轻甲,像是刚从军营回来。阳光照在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上,也照不出半分情绪,薄唇细眼,真真是一副薄情的模样。当初怎么就觉得这人生的好看呢?郁祐如是想着,一边想,一边看着。但谢诏没有看他,可能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堆死囚里哪个是他。   “恭迎南平侯。”监斩官松了口,行了礼。   “可误了时辰?”   “未曾,未曾,还有一刻钟。侯爷请到座上歇息片刻。”   “嗯。”谢诏点了下头,走上了行刑台,坐在了最上面主刑的位置,正好和郁祐面对面。   郁祐对着那张冷冰冰的脸粲然一笑,“相识一场,怎么都晓得不徇个私,替我带壶酒来也好啊。”   监斩官:“刑场不许喧哗!”   谢诏抬了抬手,示意他噤声。   “你就只想说这些么?”他开口,声音淡淡的和他的性子一样。   郁祐倒是发笑:“不然说什么,说我有多后悔犯下这滔天的罪过,然后再去跪求那小牲口绕我一命?”   “……你若是知错,陛下仁厚未必不会留你一条性命。”谢诏拧起了眉。   片刻沉默,郁祐敛了笑,难得认真起来好像真的在考虑他的建议:“这样啊——那南平侯可以帮我带个话吗?”   谢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一板一眼道:“可以。”   “侯爷走近些呗,这些话不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堂堂南平侯总不会怕我身上还藏着什么暗器吧?”他死到临头,唯有一张嘴还是那般,半点便宜都让不得。   众目睽睽之下,谢诏起了身,众人皆屏气敛声,想着这位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是不是要上去亲自动手,结果了这个油嘴滑舌的浪荡子。毕竟举城皆知惠帝幼子,先皇幺弟,当今圣上的小皇叔——郁祐,风流成性、偏好龙阳,痴缠谢家三公子多年,若不是顾念皇家颜面,照谢氏一族那容不得半点沙子的清高门风,谢诏早就把他打得下不了榻了。   谢诏的影子把郁祐整个人都罩住了,郁祐这才得已全然睁开眼。   “蹲下来点儿啊。”他得寸进尺道。   谢诏蹲下了。   郁祐嘴角挂起一丝狡黠,但身旁的人没能看到。他贴着谢诏的耳朵,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果不其然,谢诏僵在了那里,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郁祐眼疾手快,在他恼羞成怒之前碰上了他的唇。   是温软的,好像还带着战场的肃杀之气,却又那样让人安心。原来他的唇是这个味道。   郁祐被推了一下,往后倒去,很快就有人上来把他按住了。他忍住不大笑起来,嘴角还在沁出细小的血珠,可见方才有多用力。   他实在是太爱谢诏的这个表情了,茫然无措而后是惊骇羞恼,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追在他后头六年,都没瞧见过这样的好景色。   监斩官自是也没料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差役下去整肃刑场,然后对着郁祐厉声训斥,好像他玷污的是他老娘一样。   谢诏拿手指蹭掉了嘴唇上的血,胸腔起伏了许久才平静下来,阴着脸转身。   “别这么小气嘛,谢景安我也是头一回,你不吃亏哈哈哈哈……”   前面的身影又僵了一下,然后坐回了监斩的位置。只是眼神再没落到郁祐身上。   鼓声响起,监斩官忙道:“侯爷,时辰到了,该行刑了。”   “嗯。”   郁祐被压住了后颈,动弹不得,他看不到谢诏的脸了,不知道等他死后那张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厌恶、痛快还是漠然?   刀刃砸入骨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郁祐闭上了眼睛。   谢诏,咱们下辈子不要再见了吧。 第2章 海东青   郁祐活了二十三年,自认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顶多无赖风流了些,最过分的也就属对着谢诏纠缠不休。因此死前还想着,到了地府,阎王爷不至于太为难他。可他左等右等就 是没等着那黑白无常来索他的魂。   “殿下,殿下?”一个分外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旋,呼吸间淡淡的松烟木香气。   郁祐猛然惊醒了,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把被褥都浸湿了,身上直发凉。他下意识伸手 去摸自己的子,那里完好无缺,连个蚊子包也没有。他又盯着眼前的人瞧,不明白自己这是和贴身小厮在地下相聚了,还是做了个分外真实的梦。   “殿下怎么了,是发噩梦了?要不要喝口水?”   郁祐点了下头,很快一杯温茶就送到了他手上。他抿了两口,还没缓过来劲儿来。这床榻、这桌椅、这屏风还有那书架上的秘戏图,分明就是他府邸的卧房。   再看看眼前一脸殷切的人,分明还是那个自幼陪他爬树掏鸟蛋、喝花酒逛乐馆的小德。   “殿下,是不是这香用着不舒服啊,方才在外头听见您梦呓来着,进来一瞧您这满头的 大汗,唤了好几声才醒。小的这就让人换了去。”   郁祐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感觉到温热的肌肤,才确定自己不是在梦境里。   “殿下?”小德被他的反应吓到了,“殿下是不是不舒服,小人这就去请大夫。”   “不......不用,我歇歇。”郁祐掀开被子,翻身坐在了榻上,腿还发着软呢。他盯着小德看, 眉心越拧越紧。   他被投入刑狱司时,府邸已经被抄得一干二净,上上下下的奴仆杂役都被收押,歌姬侍妾发卖的发卖,流放的流放,其中以小德为首的贴身小厮还被关入死牢,严刑逼供。可到最后,那张血淋淋的证词上也没有小德的名字。   小德被盯得发毛,往后退了半步,摸了摸自己的脸,“殿、殿下,您这么瞧着我作甚。” 继而一副了然的模样,故作羞涩地道:“您不是一直钟情谢小将军嘛,就算求而不得也不能看上小人啊,虽然您风流倜傥,待小人也很好,咱们又是打小的情谊......可小人还是喜欢姑娘家的。”   “......”这人真的不能再真了,郁祐深呼一口气,温和道:“小德啊,回头找大夫开两副清心静气的药吧。治治你这白日发梦的癔症。”   小德撇撇嘴,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这不是想逗殿下笑一笑嘛。”   郁祐嗤笑,忽而又怔住了,等等,“你方才说………谢小将军?”   “啊?”   是谢小将军,不是谢将军,也不是南平侯。   若是他真的没死,那眼前的一切只能解释为老天也替他觉得憋屈,叫他重活了一遍。   郁祐抓住了他的手腕,郑重道:“小德,你告诉我,我皇兄他——是不是还安康健在?”   小德惶恐,就差上去捂住他的嘴了,压低声儿道:“殿下你说什么呢!陛下当然圣体安康。您睡糊涂了么,这样的话要是别人听去了可还了得?”   “那我大门上豫王府的牌子还没摘?”   小德快哭了,“殿下您怎么了,怎么一个劲儿咒自己。您近几日也没犯事儿啊,咱们豫王府好好的呢。”   “哦。”   上辈子他被褫夺封号是在景泰十七年的元日,也就是说现在至多是景泰十六年。皇兄还健在,夷狄之乱还未发生,谢老将军还没领兵出征,他与次子也还没战死沙场。那个丧尽天良的小畜生也还没继位,谢诏自然也没有变成南平侯。   小德:“殿下你怎么这个表情,莫不是真梦见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嗯。”郁祐低下头,眼里还有未歇的风波,梦见故人皆去,行刑台上一刀毙命。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放不下,憋着一口怨气。或许便是如此,老天垂怜,要让他从头来过。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郁祐瞧了瞧屋内布置,火炉汤婆都备上了,俨然已经入冬。他又问:“小德啊,今年是什么年岁了?”   小德揣着棉衣发笑:“殿下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爱玩笑,今夜是除夕啊,您晚上还得进宫参加夜宴呢。过了今夜可就是景泰十七年了。哦,方才就想同您说呢,为明日大朝会准备的贺礼到了,就在外面呢殿下亲自去瞧瞧吧,可威风了。”   郁祐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咳得面红耳赤。   “殿下!”   景泰十七年,元日,大朝会。   重活一次,老天不一定是可怜他,也可能是想玩儿死他。   回想起上辈子的种种,仿佛都是自那日而起。大周元日朝会,万国来朝,偏偏是在宾客毕至的宫宴上出了岔子。郁祐的那份贺礼,酿成了大祸,他被褫夺封号幽禁在府中,后来大齐又以此事为借口,在大周夷狄之战后乘虚而入,发兵攻打。那时谢老将军和次子已在夷狄 之战中殉国,谢氏长子又多年前就埋骨边疆,满门忠烈的谢氏只剩下了一个谢诏。他当时也就二十出头,披上了银甲,提起了长枪,与齐兵在边境厮杀整整两年,总算守住了这血肉堆而成的太平。   “咳,咳,没事。我去看看。”郁祐抓了件袍子披在外头,就要出门,拦都拦不住。   “殿下,您这样会着凉的,殿下......”   大周元日的大朝会,是一年一度的盛况,宗室子弟都会出席,宴请各国使臣宾客。每人都会献上一件贺礼,以表诚心,祈愿新年河清海晏、时和岁丰。而这一年郁祐的献礼,是一只海东青。   郁祐隔着一丈远,端详架子上的海东青,“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这家伙有半人高,雪白的羽毛上缀着褐斑,尾部纯白,喙爪像铁钩一样。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相貌出众”, 这只大鸟昂着脑袋,拿黑溜溜的眼睛瞥郁祐。   “豫王殿下,这是小人在北境蹲守三月有余捕获的海东青雏鸟,又以精肉喂养了半年, 才养成这般神俊。殿下以此为万朝会贺礼,定然能彰显大周气韵,扬我国威。”   “嗯,有劳了。”郁祐眼神示意了下,小德从袖中掏出两锭黄金给了那捕雕人。   “多谢殿下!” 其余人等走后,郁祐与那海东青四目相对,颇感惆怅。当初他见着这家伙也是喜欢得不得了,男人嘛,最痛快不过熬鹰驯马。那时候的郁祐还想过要不干脆把它送给谢诏得了,他肯定喜欢。   如今再看这海东青,郁祐只觉得头疼。就是这神俊无双的雕中之王,在大殿上发了狂, 害死了大齐来使。据说是大齐太后的亲外甥,齐国国相的独子,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海东青的利爪割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这大鸟脾气还有些坏,被郁祐看烦了,张开了翅膀“呵”了一声。小德吓得赶忙护在郁祐身前:“殿下小心!”   “没事。”郁祐把他拉到旁边,“你去给他拿点生肉吧。”   “那殿下你要仔细着点儿,这鸟一看就凶,可别伤着了你。”   “嗯。”   这贺礼是断断不能送的,大朝会也去不得。好好的海东青发了狂,这是有人摆了他一道呢。他总不能两辈子都落进同一个陷阱。   于是郁祐上前一步,对上它黑豆似的眼睛:“你,老老实实跟着本王,饱你顿顿有肉,三餐不愁,知道吗?”   海东青歪了歪脑袋,小小的眼睛里有些许不解。   郁祐又压低了声儿威胁道:“要是不听话,就拔光你的毛,栓到门口去,叫来往雌鸟都看看,羞死你!”   海东青:“......”   小德捧着肉糜回来的时候就瞧见他家王爷,双手叉腰,露出袍子下面罩着的寝衣,嘴里呵着白气,气势汹汹地——在和一只雕吵架。   “......殿下,您该准备梳洗了,再过两个时辰能就该出府了,不是说进宫前还得去一趟谢府送岁礼么。”   “啊,谢府的岁礼,我记得是颗南珠吧?”巴掌大小呢,通体光泽匀称,是件稀罕物,后来被谢诏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郁祐拿起签子,给海东青递了块肉。   “是,都备好了,放上马车了。”   “拿下来吧。”   “啊?” 郁祐对他笑了一下:“不送了,从今往后都不送了,逢年过节都是我上赶着往他府里送东西,凭什么?你把珠子收好,我自有别的用处。”   反正那人什么都不稀罕,做什么还好便宜他。   小德愣了一下,看他神情不像是在玩笑。以为自家主子终于开窍了,不想再追着那谢小将军了,差点喜极而泣,欣然道:“是,是,小的这就去收好。”   郁祐心里的算盘打得劈里啪啦,面上神色轻快,对着海东青吹了口口哨。没吃到肉的海东青抬头看着他。 接着英明神武的豫王殿下发话了:“你既然入了我的王府,就是我的雕,总得有个名字。”   他又端详了一会儿,笑意盈盈地道:“嗯......就叫白团儿吧。”   小德:……倒真是贴切。   郁祐回房换好了衣裳,带着小德上了马车。却没有往皇宫的方向走,而是转了个弯儿,溜上了南大街。   “殿下,这,这不是去宫里的路啊。”   “今日不去宫里了,你陪我上街办点儿事。”郁祐靠在车窗上,挑起帘子,看外头的景象。   “可,可今日是除夕宫宴啊,殿下若是有事,至少也该让小人去回禀一声。”   “用不着,我若是规规矩矩皇兄就该奇怪了,稍稍荒唐一些,斥责几句也就过去了。”郁祐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待在皇城混吃等死可离不开这装傻充愣的本事。 第3章 捉奸成双   尹都南北两条大街,北街靠近宫墙,过了申时就要休街,商户一律闭门不开。所卖货物类别、数量都需经过官府核查批准。许多皇商都在此处开铺,供贵人们挑选。南大街就不同了,酒肆勾栏、舞坊乐馆一应俱全,作为大周都城,四方商客往来集聚于此,什么见过的没见过的稀罕物件都能买着。在这街上走几丈远,酒香、茶香、脂粉香都能闻个遍。   到了年末此处更为热闹,百姓都涌上了街头,商户前挂起了灯笼,还有搭高楼结彩的想来是为元日大朝会做准备。   郁祐的马车穿行在人群中,走得极慢,他仔细瞧着,荡悠了大半条街终于找到了想要的。   “殿下仔细脚下。”小德搀他下车。   郁祐径直走到了摊前,目光扫过一地的笼子,心情愉悦起来。   “公子看看,想要挑只什么样的,咱们这儿胖的、瘦的、机灵的、老实的都有,您看上哪个,我给公子提起来看看?”   郁祐轻吹着口哨逗弄笼中的鸟儿,“你这些小家伙多久能学会人话?”   “嗨哟,公子放心我这的鹩哥绝对是尹都最聪明的,不管是什么话,您教上一炷香的时间保准它说得比人还利索。”小贩见他华服香车,心中窃喜,分外热情地同贵客展示。   只见他提起一只笼子,对着里头的鹩哥撮唇“嘘”了两声,那鹩哥立马扯开嗓子叫道:“公子好,公子好,公子貌比潘安,颜胜宋玉。”   小德在一旁边笑边嘀咕:“殿下,这鸟儿还挺有眼光的。”   郁祐不答,只是笑道:“还有别的嘛?”   “这是最聪明的一只了,公子若是不喜欢聒噪的,要不看看这几只小的?”   就在说话的空当,角落里传出嘹亮的声音:“你这泼皮——夯货,夯货。”   “住嘴,快住嘴。”鸟贩子气得拿棍子直敲笼子。   “啊——杀人啦,杀人啦。”   “公子,公子恕罪,这小禽兽不通人性冒犯了公子。”   郁祐憋了一会儿,终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把一旁的两人都给笑懵了。他朗声道:“就要它了。”   郁祐拿十贯钱买的是只手掌大小的鹩哥,浑身上下除了鸟喙都是乌黑的,个头不大,身子倒是圆滚滚的,站在笼子里好奇地盯着郁祐看。   小德提着鸟笼,不明白自己殿下这想的又是哪一出:“殿下,您要是想要鹩哥吩咐一声就成了,何必费这个功夫。”   “这些小东西啊都是有灵性的,既然要养自然要看对眼儿才行。况且我同这只投缘。”郁祐手里捧着街边买的枣泥酥饼,没什么顾忌地边走边吃,还掰了几块塞到小德嘴里。   小德边嚼边问:“那咱们现在去哪儿啊,殿下?”   “自然是去找个不能进宫的由头。”   郁祐所说的“由头”是一家叫清茗司的酒楼,虽是打着个卖茶的招牌,可里头的酒一点也不含糊,别有一番风味。因为价钱高,没有什么闲杂人等,郁祐就很喜欢这地方。有时候醉了,直接歇在里头,等第二日酒醒了再回府。   他进了门管事的就上前接待,寒暄奉承了几句就引着他上了楼。   “殿下,酒水点心一会儿就给您端上来,还要些什么您尽管吩咐。”   “有劳了。”他颔首示意,小德拿出了一小块碎金子。   “多谢殿下,这,殿下能屈尊到我们这小楼来已经是我们的福气了,怎么好再要殿下的赏赐。”   “大过年的,讨个喜庆,收下吧。”   “那小人就多谢殿下了。”管事的行了礼就退下了。   郁祐在此处有一私密的雅间,不对外接客,只供他一人休憩。这倒也符合他一贯“骄奢淫逸”的作风。   进了门,郁祐一屁股瘫倒在软榻上,松了松筋骨。他这刚才鬼门关回来,就又要急着对付人间的魑魅魍魉。   小德倒了茶,放在一旁的小案上。“殿下,今日又要称醉嘛,可今日除夕夜宴,会不会坏了规矩?”   他这位主子“荒唐”不是一两回了,每每有什么不愿去的宴游集会多半会如此假醉,一滩泥似的躺在榻上,再说上几句胡话,有时来了兴致也会闹上一闹,直接就把人吓跑了。现在尹都的世家子弟都晓得那位豫王殿下不光浪荡成性,酒品也不佳,时常撒酒疯。面上儿给他递个帖子,也不见得有几分诚心。   “所以啊,今日得醉得厉害些。”醉到不省人事,走不动道,最好哪里都去不了。   外头有人轻叩了两下门,小德出去了一会儿,端着酒水吃食回来了,眼里闪着精光。   郁祐嚼了粒花生米,看他的表情觉着好笑,“说说吧,又听到什么逸闻趣事了,瞧你这模样扔外头指不定会挨揍。”   小德撇嘴,“我可是想着殿下才同那小厮多问了几句的,殿下怎么还嫌我嘴碎。”   “哦?为了我?”   “是啊,殿下你知道嘛,今日这楼里只有两房的客人,除了咱们这就是拐角处那间。”   过年家家户户都忙乎着,酒楼人少也正常,方才上楼好像是听见那间房里有动静,这也不算得什么新鲜事。   接着小德挤眉弄眼道:“殿下你知道那房里是谁吗?”   郁祐:“我又不属耗子,我怎么知道。”   小德:“是谢小将军!”   郁祐:“……哦。”他去哪喝酒关我什么事。   “殿下现在怎么这个反应。”小德有些失望的样子。   郁祐哭笑不得,“那我该是什么反应?叫人给他的酒里下点儿药然后趁机占便宜?”没准儿他上辈子还真做得出来。   “殿下,您是真的不要谢小将军了啊?我还当您上回说的是气话呢。”旁人只看到郁祐痴缠谢三公子,风流好色的浪荡子要玷污皎皎公子的清誉,可他跟在郁祐身旁那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家殿下明里暗里为那谢诏做了多少事情,还守身如玉,赔钱赔色这么多年,哪是能说放下就放下啊。   “你这话说得不对,我要他,他也不要我啊。我这大好的年纪作什么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就是替殿下觉得不值。方才那小厮说谢小将军带了个长相清俊的小厮来喝酒,进了屋就把门关的死死的,也不让人进去侍奉,不知道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呢。殿下想开了最好,咱们不要那个假正经的谢三公子了,殿下你这么好一定能寻到一个心里眼里都是你的良人。”   郁祐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细数谢诏是如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倒是被勾起了兴趣。   谢诏这个人,最是“正人君子”不过了,郁祐这模样身段明里暗里地勾引了六年,也没见着他上钩。若说是不喜男子,可也没见他身旁有过什么女子。寻常的贵族子弟到了他这年纪就算是不娶妻,也得有几个侍妾,再不济也有个通房丫鬟暖床不是。可谢诏愣是男色女色都不肯沾一点,就算谢氏门风再高洁,也说不过去。郁祐一度猜测过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模样清俊的小厮?只怕不是小厮。郁祐仔细琢磨了一番,能够约谢诏私下在酒楼见面的人可不多啊。   拐角的雅间里,飘着淡淡的茶香。   “近日风头紧,不好在其他地方约你见面,就选了这处人少些。你若是不习惯,下回我再另寻地方。”少年瘦削的脸上露出浅笑,身量单薄,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   “无妨。殿下信中说有要紧事相谈,是什么?”   “说了多少回,私下叫我阿暄就好,怎么长大了反倒生分了呢。”   谢诏顿了顿,轻喊了句“阿暄”。   郁暄这才接着说道:“你近日可曾听闻宫闱中的流言,宫人们都在传父皇旧疾难愈,拖垮了身子,只是靠着汤药吊精神。暗地里已在召集心腹大臣,商讨……易储之事。”   “不管真假,事关圣体康健和社稷安定,不该妄言。”   “是真的。”郁暄尝了口茶,口中回暖,“好几回我去宫中拜见,都碰上父皇咳血,寝殿里都是药味儿,每回都不一样。”   “景安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同你的情分不用言说,这些年我是如何的处境你最清楚。如今朝中倒未有风波,可我既然有所察觉,东宫自然不会什么都不知道。我如今最怕的是这些闲言碎语传到太子的耳朵里,父皇子嗣绵薄,太子他向来视我为仇雠,若是要做些什么,我确实难以自保。”   谢诏凝眉垂目,他很清楚郁暄在宫里头的地位。当今圣上一共有三位皇子,大皇子幼时便夭折,二皇子郁璟是皇后嫡出也就是如今的东宫太子,其资质实在是难当大任,说是愚笨也不为过。而郁暄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的生母是边夷一个小部落的战俘,被首领当作礼物献给了大周皇帝,偏偏又怀上了郁暄。生产之时气血亏虚,郁暄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了。他是在旁人一声又一声的“蛮夷之子”中长大的,圣上并不怎么在乎这个皇子,宫人们就愈加不会在乎,缺衣少食那是常有的事,他也没处去讨公道。   谢诏还记得他第一次见郁暄时的场景,他手上脸上全是伤,整个身子缩成了一团跪在地上,捡破碎的玉佩,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而郁璟趾高气扬地站在一旁冷嘲热讽。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违背家训,顶撞了太子。   “若真是如此,我定竭力护你周全。”   郁祐笑了下,“另外,还有一种传言说……父皇想要立的是皇太……”郁暄噤声,因为谢诏忽然抬头朝他使了个眼色。   谢诏顺手拿了桌上的筷子起身,放轻步子挪到门口。郁暄见状躲进了帘后。   就在谢诏打算擒人之际,门从外边被踹开了。然后他被一个活物扑了满怀。等他看清那活物的脸时,本能地皱起了眉头,撒手一放。   “啊哟。”郁祐摔了个扎实,却还是捂住酒瓶不肯撒手。他愤愤然回头,盯着谢诏的脸看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   “嘿嘿,还真是你啊……我还当他们诓……诓我来着。”   “……见过殿下。”谢诏这礼行的不情不愿,谢三公子最讨厌酒鬼,所有的酒鬼中最讨厌郁祐。   “不客气,不客气。”他挣扎着起身,好不容易站稳了,晃晃悠悠地往软榻上走,也不见外直接坐上了。就着方才谢诏喝过的盏子,灌了一口,咂么了一会儿发现是茶,脸都皱起来了。“酒,额……酒呢。”   “殿下醉了,我命人送殿下回府。”   郁祐不干,把杯子重重地一搁,一条腿跨上了矮榻,指了指谢诏又拍拍自己的胸口道:“你,按辈分,得称我一声皇叔!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   他又拿着酒瓶往茶盏里倒酒,瞧见桌上的两套茶盏,呆愣了一会,然后对着帘后大喊:“是哪个不长眼的啊,鬼鬼祟祟躲着,本王在此......也不出来,拜见?”   谢诏看了眼里屋,他和郁暄私下见面的事情不宜外传。就上前想把这醉鬼拉出去,“殿下喝多了,此处只有我一人。殿下还是早些回府为好,免得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谁知这人看着纤瘦,发起酒疯来力气倒是大,把手一甩,上去就扯着谢诏的领子。眯起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地瞪着他,“谢景安你是不是……给我戴绿帽子啊?说,找的哪个馆儿里头的狐狸精在这私会!” 第4章 负伤   “皇叔。”郁暄从帘后走出,恭恭敬敬地朝郁祐行了个礼,若论年岁他只比郁祐小了两岁,可身形瘦削,言行举止都小心翼翼的,乍一看还真像个受人凌辱温吞谨慎的落魄皇子。“不是有意要避着皇叔,侄儿与景安是旧友,多时未见甚为想念,便约在了此处小叙。只是不便叫旁人晓得,怕传出什么不该有的闲话,这才躲了躲,还望皇叔不要见怪。”   郁祐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张牙舞爪地要把郁祐生吞活剥,好不恶毒,可现在却乖乖藏起了尖牙利爪,再温驯不过了。   “是老三啊。”郁祐哼笑了一下,好似醉得厉害,“我还当是哪里的小倌带坏了谢小将军来这酒楼风流呢。”   谢诏平日里最烦郁祐这口无遮拦的嘴,什么不像样的话都敢往外说,喝了酒愈发地混蛋。“豫王殿下慎言。”   “啧啧啧,谢景安你好会假正经,拒绝我时那叫一个义正言辞、高风亮节,转眼又与我这好侄儿私会……怎么,谢小将军不喜欢我这样的,喜欢柔弱可怜、惹人心疼的?早说嘛,我也会装啊。”   果然,谢诏被气得不轻,死死盯着郁祐,像是要把他丢出去。   “皇叔醉了,我与景安只是同窗之谊……”   “嘘。”郁祐晃到他身前,“那可不一定,他肯为你做的事情多着呢。”像带兵搜查豫王府根本不在话下。   “老三啊,我记得皇兄年节前刚赏了几双麂皮靴吧,你也有份儿来着。怎么,怎么还穿得这么寒碜?”郁暄这一身旧衣虽说是为了掩人耳目,可照着他平日里穿的也差不了多少。旁人不清楚,可郁祐知道这家伙睚眦必报,最恨人揭他阴私。   郁暄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平日里待他还算亲厚的小皇叔怎么如此刻薄。   “父皇赏赐,平日里不敢穿,怕磕碰了有负皇恩。”   “哈哈哈,一双靴子而已,怎的这般小气。怪不得他们将你看成小倌儿了,套在这粗布衫里当真看不出一点皇家气派。”   郁暄低着头,面上发热,不自觉攥紧了手。到底还是年轻,被几句话就激得羞愤,要知道过两年,这家伙对这弹劾他的大臣笑脸相迎、句句恳切,转头又将其府中上下四十几口人一个不漏地投进了大牢。   终于,在郁祐的不懈努力下,谢诏动手了。他上前抓住郁祐的手腕将他拖离郁暄,黑着脸道:“郁子衿,够了。”   “怎么,心疼啦?”   谢诏愤然一甩,自觉没用多大的力气,许是郁祐喝多了,踉跄了两步竟然摔在了矮桌上,直接将桌子撞碎了。   郁暄和谢诏都是一惊,只见着地上的人趴了一会才撑起身子,慢慢回过头,脸上血淋淋的一片,甚是骇人。   “皇,皇叔……”   谢诏也愣住了,想上前去扶,刚抬起手,门外突然闯进几个人来。是小德和清茗司的几个杂役。   “殿下!殿下你怎么成这样了,小的才离开这么一会儿您怎么就叫人欺负成这样了?”小德一脸怨怼看着谢诏,大声道:“是哪个胆大包天地敢这么对我们豫王殿下?”   郁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解释道:“是我疏忽了,方才皇叔醉酒误入,我与谢小将军本想送皇叔回去,不料推搡间叫皇叔受了伤。侄儿愧疚难当,还请皇叔降罪,改日必当去豫王府谢罪。只是当务之急是皇叔的伤,还需快些医治。”   “三殿下这话奴才应承不下来,待殿下醒了自有定夺,定然不能叫人白白欺负了去。”他一面拿帕子给郁祐捂着伤口,一面扶着他往外走,还不忘剜了眼杵在一旁的谢诏。   把郁祐扶上了马车,小德给几个杂役每人塞了块碎银子,又嘱咐了几句,才重新回到车上。   方才连路都走不稳还满脸是血的醉鬼此刻眼神清明,不见一点儿醉意,拿帕子捂着伤口对着小德笑了笑,“都吩咐好了?”   “殿下放心,都是动作利索的,保证三日内整个尹都都会知道今日的事。”   “嗯,等回府了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传得快些,添油加醋也无妨。”   小德有些哀怨地瞧着他:“殿下,你这是何必啊,要是真碰坏了怎么办?就算不想去夜宴和大朝会也不用这样啊。”   “我这般俊俏的脸儿当然不能真碰坏了,放心吧我有分寸,这伤瞧着唬人,并不怎么疼的。”   小德嘀咕,“流这么多血还说不疼。”   郁祐倒是开怀,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顺利。方才他只是想探探与谢诏密会的是谁,便叫小德留在房内接应。走到门前,正巧听见了那一声“阿暄”,好个柔情似水。他一下开了窍,上辈子只知道郁暄与谢诏同窗时关系不错,可之后甚少有交集。直到再后来,谢诏带着南北大营拥护郁暄登基,屡次请命出征替他平乱,甚至于那日亲自领兵到豫王府捉拿“反贼”……郁祐才隐约察觉到或许这些年来两人的关系并非如表上看起来的那样平静无波。但现在看来,这两人像这样私下见面的次数可不少,说不准还真有些私情在里头。   呵,敢情这小子心尖尖儿早就有人了,怪不得对他视若无睹呢。还有这郁暄,小小年纪心思却是狠毒,玩得一手好心计。   他正要离开之际,叫谢诏发现了,只好硬着头装醉闯了进去。又故意顺水推舟,出言挑衅讽刺,逼得谢诏对他出手。   郁祐特地没走后门,马车就停在了豫王府的大门口,虚弱无力的豫王殿下顶着血糊糊的脸叫人搀扶着进了王府。围观的百姓那叫一个兴奋,都在窃窃私语,讨论着这位殿下又是做了什么荒唐事,折腾成这副样子。   大夫给清理完伤口,又敷了伤药,看起来就好了许多。郁祐伤在眉骨处,破了个小口子。他自己还没怎么样呢,小德在旁边期期艾艾的,唠叨着要是留了疤可怎么是好。 第5章 捉贼   入了夜,郁祐在后院摆了张小桌,扯着小德还有府中的老管家吃了顿团圆饭。   “殿下,受伤了不能喝酒。”   “殿下,这鱼辛辣,也不能吃!”   ……   过了丑时,外头的火树银花也渐渐熄灭了,尹都又陷入了黑夜的阒寂。西街的豫王府,大门紧闭,不见一点光亮,分外宁静。   潜伏在檐上的黑影这才行动起来,身手敏捷地跳下了高墙,经过几个时辰的探查他早就摸清了这王府。很快就潜入了后院,顺着回廊一路摸到了马厩,接着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目标。   就在离马厩几丈远的栏杆上,挂着一只巨大的笼子,外头还罩着层黑布。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生怕惊动了笼子里的猛禽,又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在指尖揉碎。然后慢慢地揭开了那层黑布。   正要出手,却愣住了,笼子里黑黢黢的一片,像是空无一物。他心头一紧,难不成是早有防备?慌张之际从袖中抽出火折子,凑近一瞧。漆黑的笼子里忽然出现一双姜黄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然后便听见那里头的东西大声道:“缺货,你个缺货……”   “夯货!夯货来啦!”   “……”   再一回头,数十名府兵举着火把将他团团围住。从后头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脸上还带着伤,却难掩面容俊美。   郁祐打了个呵欠,颇有些困,对着那小贼和悦地道:“等你半天了,大家伙戌时就都回房歇息了,你偏要在墙上蹲这么些时辰,何必呢?”   “小德,把我们黑团儿带回去睡吧,明早给他加餐,表现真不错。”   “得嘞。”   小德过去把笼子取下,里头的鹩哥十分机灵地吼了两嗓子:“谢殿下,谢殿下。”   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小贼差点急火攻心,羞愤而亡。   “说吧,谁指使的?”   小贼别过头,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哟,还挺骨气的嘛,来人把他手里的东西抠出来,全都塞他嘴里。”   “不,不,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郁祐接过热茶,悠哉地坐到了刚搬来的椅子上。“那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东西?”   “这,这就是普通的迷药,是小的利欲熏心,听闻王府内有珍禽异兽便想偷去卖钱,还望王爷饶命。”   “哦,这样啊。那本王也没什么好同你说的了。”郁祐把茶放下,起身欲走,“把他丢到关海东青的笼子里,这两日的肉糜就不用喂了。他这身量够我们家白团儿吃两天的了。”   话音落下,几个府兵就把人提了起来,利索地往外拖。   郁祐对着愈行愈的小贼笑了笑,露出尖锐的虎牙,看起来狡黠而恶毒:“不瞒你说,本王的这只海东青啊,最喜欢吃活物眼睛了,每回给它喂活鸡都是先把那鸡眼啄下来,再一口吞掉。”   小贼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不过是收了银子办事,哪能把命都搭进去啊。“我说,殿下饶命,我全都说……殿下!”   郁祐这才挥了挥手,让他们停下。   “你看,早些乖乖地说实话不就好了嘛,大家都能少废些功夫。说吧,你主子是谁?”   小贼胆战心惊地趴在地上,生怕这位豫王把他拖去喂雕,“小人,小人不过是个小贼,平日里靠着偷盗些有钱人家的财物为生。此番是有人找上门,给了小人一锭金子,让小人潜入豫王府,把这东西掺到那海东青的吃食里,事成之后……还有一锭金子。”   “但,但小人真的不知道那人是谁啊。”   郁祐思忖了片刻,看他不像是说换的样子,便道:“这样吧,你帮本王一个忙。本王免了你的罪过,不管那头出价多少本王都按两倍给你,如何?”   小贼以为自己听错了,竟抬头盯着郁祐瞧了一会儿。   “怎么,不愿意?”   “不,不,小人多谢殿下,多谢殿下饶命。”   尹都皇城,天子脚下,这街头巷尾的杂谈多少混入些宫闱秘事。不说则已,若是说起,那必得是大事。   郁祐有幸,自十六岁混迹坊馆开始,三日一小闹,半月一大闹,不知给尹都百姓们贡献了多少茶余饭后谈资。尤其是他与谢诏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像什么“豫王设宴酒迷谢三公子,献身不成反遭毒打”还有“谢三公子青楼怒斥豫王,二人房中争执,半日未出。”那说得是有模有样,若非郁祐亲身经历,险些就信了。   于是乎,一年一度的大朝会,万国来贺。尹都上下都在传,谢三公子酒楼私会三皇子被豫王撞破。   “真没想到,谢家三公子冷落豫王多年竟是因为心中另有所爱啊,从前真是错看了他。”   “别胡说,谢小将军高风亮节,怎么会好男风,什么私会不私会的,不过是一起吃个酒怎么还被你们说得这么腌臜下流。”   “这可是清茗司的杂役亲口同我说得,他那日就在场,说是豫王殿下瞧见二人亲昵便出言讥讽了几句,谁成想谢三公子护内心切,出手伤了豫王殿下。那人抬出来的时候,满脸都是血呢,好歹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下这么狠的手,这谢三公子还真是无情。”   “呸,什么情分。那都是豫王纠缠,我们三公子不屑与他计较罢了。”   “呵,若说纠缠,那为何这么多年那谢三公子一句撇清关系的话都没有?分明是惦记着豫王殿下的美色,一面占着便宜,一面有装得清高,吃着碗里的还瞧着锅里的,不要脸!”   “你,你,你胡说八道!”   ……   郁祐隔着马车听对面菜摊上的两个年轻妇人争辩,险些笑出声儿来,估计谢诏怎么也想到自己会被市井妇人骂不要脸。   小德挑帘上车,把热乎的烧饼递给郁祐,“殿下怎么笑得这般高兴?”   郁祐啃了一大口,边嚼边道:“听着了个有趣的故事。”   他拍了拍窗,车夫了然,马车又缓缓向前驶去。外头那两个妇人的声音也渐行渐远。   昨日酒楼的事,今早天一亮就传到了宫里。郁祐以“容貌有碍观瞻,恐损大周威严”为由向皇兄告了个假,结果就被传召在今日朝会结束后进宫。   从宫门绕道到徽昀殿要走两刻钟,路上宫人要少些。但免不了有那么零散的几个宫人碰巧经过,见到郁祐后无不是神色诧异。   “殿下,咱们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小德压低了声音,被方才的小宫女看得有些羞臊,嘀咕道:“明明是一指宽的口子,愣是缠了半尺厚的纱布。”   “怕什么,便是越招摇越好。”左右难做的是他谢诏和郁暄。 第6章 对峙   狭长的宫道上远远走来一个人,那人瞧见郁祐后步子都僵了僵,又无处避让,只能上前来给他行了个礼。   “见过皇叔。”这语气动作皆是不情不愿。   当朝太子郁璟,大周唯一的嫡出皇子,皇后年逾三十老蚌生珠,万分宠溺。将这小混蛋骄纵得不知天高地厚,武艺骑射不通,政论文章不习。毫无城府可言,身边也尽是些草包,半个可用的谋士都没有,也难怪上辈子会被无权无势的郁暄轻易扳倒。对郁祐这个“不成器”的皇叔他向来是不待见的。   “是太子啊,大朝会都散了,怎么这时候才回去?”郁祐笑容亲切,可对方却垂着眼,似是不敢与他对视。   “父皇有些话要交代,便多待了一会儿。东宫……还有事要回去处理,侄儿告退了。”说完这话,也不等郁祐作答,就带着侍从匆匆地走了。   郁祐眯起眼,瞧着那背影不知在谋划些什么。   “殿下,这太子今日好像分外怕您。”   “是啊,也不知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呢。”   郁祐到徽昀殿的时候,周帝靠在沉香椅上闭目扶额,像是在小憩。地上还跪着一个人。   郁暄颔首低眉,神色怆然,一副内疚自省的模样。   “参见皇兄。”   “陛下,豫王爷来了。”内侍在周帝耳边轻唤了几声,椅上的人才睁开眼。看着跪在下边的郁祐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郁祐起身,一旁的郁暄朝他行了礼,“见过皇叔。”   “头上的伤,可好些了?”   “回皇兄,已无大碍,时而会有隐痛,也不算什么大事,大夫说过上一两月便能痊愈。”郁祐好不愧疚地睁着眼说瞎话。   周帝闻言,神色略有松动,半是斥责半是嘱咐的道:“你如今也不小了,是时候收收性子。宗室子弟,整日混迹勾栏成何体统。”   “臣弟有罪,日后定当谨遵皇兄教诲,改过自新。这几日臣弟因伤囿于府中也思量了许多,这些年来确实有负皇兄恩宠,愧对宗室血脉。此番竟然还耽误了除夕夜宴与大朝会,实在是罪过。恳请皇兄降罪责罚。”郁祐言辞恳切,好不动容,反倒让周帝进退两难。   今日传召他们两人无非是就清茗司一事问罪,郁祐固然有错,可谢诏出手伤了豫王的罪过更大。且周帝真正在意的,当是郁暄与谢氏嫡子私下往来甚密。谢氏一族乃是将门,谢老将军手握尹都南北两大营的兵权,先帝在位时便辅佐在侧,战功赫赫,两度谢绝封赏。膝下三子,个个出类拔萃,长子早年战死沙场。余下两子,皆投身军伍,可谓是满门忠烈。郁暄一个皇子,同手握兵权的谢氏嫡子私交甚好,这事可就耐人寻味了。   周帝不言,将目光投向郁暄,“你有什么要说的?”   “儿臣知错,此事皆由儿臣起。儿臣与谢小将军是旧时同窗,曾受其恩惠。多年未曾相聚,听闻谢小将军平乱大捷便想着为他接风洗尘,也好当面答谢幼时……相护之恩,没成想碰巧撞上了皇叔。皇叔那日似是酒醉,与谢小将君生了些龃龉,推搡之际才不甚受伤。但谢小将军绝非有意而为之,那日皇叔走后,他也是愧疚不已,说改日要同皇叔当面赔罪。还望皇叔原谅这无心之失。”他伏地谢罪,言辞间满是歉疚。   “相护之恩?他护了你什么?”   郁暄起身,眼眶发红,“儿臣生母出身低微,乃是上苍恩赐,才得已诞下父皇血脉。儿臣也自知,天资有限有负父皇期望,因而每每受人指摘不敢多有悖言。谢小将军赤字心肠,见此便时常挺身相护。”   周帝半晌沉默,神色间少了些责问与试探,这么些年他确实因为这孩子生母的出身多有冷落。到底是至亲血脉,念及此处难免心生愧意。“起来吧。”   “谢父皇。”   “是如暄儿所说么?”   郁祐目不斜视,听着一这番孤儿苦诉衷肠,真心觉着郁暄不该跪在这,应该去勾栏瓦舍,一准儿红火。   “回皇兄,臣弟那日确实多喝了几杯,偶然间听到酒楼的杂役谈论说谢小将军带着个样貌清秀的小厮来喝酒,还紧闭房门屏退众人,心中愤懑便想去看个究竟。却不想进了房,躲在帘后的会是三皇子,臣弟当时瞧他们便衣易服又遮遮掩掩的,还听到什么……皇兄啊,害怕啊,以为三皇子在同那谢小将军撒娇呢。皇兄也知道臣弟……咳,对谢小将军仰慕多年。这不酒热上头,误以为二人真有什么私情,一时就昏了脑袋。说了不该说的话,也难怪谢小将军愤然。”郁祐转过身对着郁暄,真诚道:“你那时该早些告诉皇叔,你们这是在接风洗尘啊,这回是皇叔误会你们了,皇叔给你赔个不是。”   郁暄的脸快绿了,对着他僵硬地笑了笑,“皇叔哪里的话,折煞侄儿了。”   周帝面色又添阴郁,眼神在二人中间逡巡。   “不过皇兄放心,经此一事,臣弟算是知道了谢小将军对臣弟厌恶已深,往后自当谨慎行事,不敢再做纠缠。”   “你确实荒唐。”周帝重声道,继而又叹了声长气,“罢了,如今想明白也不迟。尹都不乏正当妙龄的世家女子,若有心仪的呈上文牒来,早日成家,也好定下心来。乏俸三月,自行思过。”   “臣弟谨遵皇兄教诲。”   “至于三皇子,私下会见重臣在前,致豫王重伤在后,发俸半年,闭门思过一月。”   “儿臣……遵旨。”   “谢诏那边,传令谢府,让谢将军自行管教。”   领了罚,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宫门。走到一半,郁祐就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皇叔还请留步。”   郁祐转过身,客气道:“三皇子是还有什么要同本王说的吗?”   郁暄笑道:“皇叔,侄儿是怕方才在父皇面前没有说清楚,让皇叔心存误会。侄儿与谢小将军除了同窗之谊确无其他,皇叔切莫多想。”   “啊,三皇子所言本王自然是信的。至于你同谢小将军如何,本王方才在陛下面前也说了,不会再有瓜葛,他与谁私会相好都不干本王的事。自然也不会多想,三皇子也别往心里去。”   “如此便好,侄儿是忧心皇叔是因此事对侄儿多有误解恐生怨怼呢。”郁暄拢着袍子,笑意盈盈。郁祐觉着这小子心里指不定在想怎么把他千刀万剐呢。   “皇叔今日未能朝会真是遗憾,皇叔的那颗南珠真是不可多得的瑰宝,好些外宾都连连称奇呢。先前太子还说,皇叔准备的贺礼是只海东青,侄儿还想着能一睹为快呢,看来是太子殿下失算了。”   郁祐与他两相对视,谁也没从谁脸上瞧出一点破绽。郁祐故作惋惜,“不瞒你说,原先的确是只海东青。可昨日夜里,那小畜生突然发了狂,愣是把身上的毛都给拔光了,只得作罢。幸好还多备了一份礼,如若不然,没了贺礼又或是——把那小畜生带上了殿,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本王难辞其咎不是?”   “皇叔言重了,皇叔思虑周全断不会出差错的。时候不早了,侄儿便不打搅皇叔了。”他欠身行礼,继续沿宫道向外走去。 第7章 秘戏图   郁祐回到府中,脚刚踏过门槛,老管家就迎了上来,小声道:“殿下,书坊的人来了,在里面候着呢。”   “书坊,什么书坊?”郁祐解下大氅交给小德,并未会意。行至前厅,果真站着个中年男人,看到他进来,即刻上前行礼。“见过殿下。”   郁祐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想问他叫什么呢,男人笑盈盈地从袖中掏出一册本子,捋平了双手奉上,谄媚道:“殿下,这是最新一册的图,请的都是圈子里最有名的巧匠,您过目。”   男人一笑,脸上顿时多出几道褶子,眼里还带着某种意味深长暗示,叫郁祐觉着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谨慎地接过,随手翻开了一页,就那么一瞥,差点丢出去。   用料考究的纸页上,墨色不重不浅,线条流畅,连细处纹路刻画都正好,可见画功精湛。只不过这上头的两个人都没好好穿衣裳就是了。坐在上头的那个,半遮半掩,香肩半露,一双桃花眼含情带羞,盛着水似的,光看着就叫人酥了半边身子。那腰肢,那脖颈,处处是风流,寸寸皆香艳。至于坐在下面的那个,身量就健壮了许多,一手托着圈在他身上的美人儿,一手揽着人家的腰。身上肌肉因兴奋而饱绽,看起来有股子说不出的暧昧。就连那张平日里看起来清高孤傲的脸,此刻也呈现出沉醉情海的风流之色。   郁祐又试着往后翻了几页,姿势不同,场景不同,却都是同样的两个人。   这是一本画册,确切地说是一本秘戏图,再确切一点,是他和谢诏的秘戏图。   “……”郁祐觉着下一刻,老天爷就该降下一道天雷,从里到外把他劈个通透了。   “殿下,您觉得怎么样?若是不满意小人回去吩咐他们再改,这……是要改得再妩媚多情些,还是……咳,生猛些?”   郁祐面无表情地合上了册子,他算是想起来了。   “烧了。”   “王爷,烧了是什么……哦,您是说那些个红烛烧油、活色生香的情趣么?”书商回给他一个了然的眼神。没想到这豫王爷如此谙熟这情场之事,还搞出那么多的花样来。   郁祐从那眼神中仿佛看到了某些肮脏下流的画面,他深深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道:“本王是说把这些都烧了,你书坊里还有通通都烧了,以后也不许再画了!”   “这,可这不是王爷您嘱咐每月一册,照画不误的吗?还有那些个话本……”   “我,我不想再看到了!你听清楚,从今日起都给本王停下,所有的东西一律销毁,半张纸也不许留。有多少损失,本王都赔你,若是日后再叫人瞧见这样的东西,本王唯你是问。”   郁祐今日算是明白了何为羞愤难当,他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上辈子叫猪油蒙了心,才会蠢到命人去画他和谢诏的秘戏图四处散播。原本只是年少无知想气一气那假正经的谢景安,今日才晓得有多丢人。   “殿下,这,恐怕……有些麻烦。”书商揣着手,神色为难,不像是有假。他凑近了些,遮遮掩掩地道:“殿下可能不清楚,您与谢小将军的,画册,质优价廉,在尹都很是受欢迎。连同话本在内,已然卖出去三千余册了。现在可是一册难求,奇货可居啊。”   “然且……城中不止咱们一家书坊在绘制,有好些黑作坊依样画葫芦地粗制了许多……”   郁祐一个踉跄,被小德扶住了。   “殿下!”   过了半晌,他浑身卸了力坐在椅上,扶额道:“先把书坊里的停了吧,日后若是瞧见有人在贩卖,不管多少都截下来,到豫王府报账。”   “是,是。小人回去就命人把之前的都烧毁。”书商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册,试探道:“那王爷要不要留几本做个念想?”   郁祐胸口浊气郁结,当下抄起那污秽的秘戏图丢过去,“念你个鬼!”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小人这就告退。”   郁祐趴在桌上,把头埋进衣袖,不想见人。谁知书商前脚刚走,老管家就匆匆地进来禀告了。   “殿下,谢小将军求见。”   现下郁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名字,他含糊道:“不见,你同他说本王重伤未愈,疼痛难忍,正在卧榻休息不见客。”   算不上大的前厅里,有那么一瞬的阒寂。   老管家与小德对视一眼,很是难做:“这……”   小德咳了一声,猫着腰低声道:“殿下,人已经进来了。” 第8章 不逊   郁祐抬头,正好撞上他冷淡的眼神。方才被他扔出去的那本秘戏图,不偏不倚砸在人家脚边。   谢诏并未看清地上的书册是什么,将将弯腰去拾,被人抢先了一步。做贼心虚的豫王捂着书册,嚷嚷道:“谁让他进来的,我豫王府已经到了不用通报随意出入的地步了吗?”   “殿下,您早先不是说过,若是谢府三公子上门无需通报,直接将人请进来么?”小德都有些替他觉得丢脸了。   郁祐一口气险些将自己憋死,“从前是从前。”   “谢三公子莅临豫王府,有何指教?”   和谢老将军不同,谢诏年纪轻,身上还未被杀伐之气侵染。此刻穿了青白的竹纹锦衣,带着外头的寒气,身上那种孤傲桀然之气愈显,很有几分风流俊俏。   但郁祐现在并没有心思欣赏,谢郎再俊俏,到底没性命重要。他上辈子就是被美色迷了心智,才会中了郁暄的诡计。   谢诏从郁祐起就本能地绷直了身子,好像怕他随时会缠上来,说话也带着拒人千里的味道:“奉家父之命,向豫王殿下请罪。”   陛下的旨意刚送去谢府,谢老将军就动了家法,亲自动手,叫谢诏挨了二十下荆条,然后到豫王府赔罪。现下他背脊上还是血糊糊的一片,未来得及清理。   他将二哥给的赔罪礼递上,“那日酒楼争执不甚伤及殿下是卑职之罪过,望殿下宽恕。”   郁祐从小德手上接过红漆木盒,翻开一瞧,里头端端正正躺着一只玉笄。样式并不繁复,但用料确实不错。玉料色泽纯净,触手酥腻滑润。   这还是他头一回从谢诏手里拿东西,想起上辈子受的气,郁祐那点坏心思又冒出来。   心也不慌了,额头上的伤好像又隐隐作痛了,“原来谢三公子是奉了谢老将军的命令,本王还琢磨呢,今日太阳也不是打西边出来的,怎么谢三公子就肯屈尊至此呢。”   “豫王殿下若还是气不过,可以打回来。”谢诏不理会他的嘲弄,眼神定在地上。   “打回来就不必了,万一谢小将军记恨,日后本王可受不起。”郁祐把东西合上,挪到了桌案的另一边,“谢老将军德高望重,是大周肱骨,本王不过一介纨绔受不起他老人家的赔罪。心意领了,这礼就不必了。谢三公子若真想作偿,就把本王从前送往谢府的小物件还回来吧。谢三公子不是一直不愿收吗,本王想了想,这样强人所难确实不好。有劳了。”   谢诏显然未想到他会这般说,沉默片刻应声道:“卑职明日会将东西如数送还,谢殿下.体恤。”   他说完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谢三公子还想同本王详谈一番么?”   “豫王殿下,”他正声,头一回那么认真地看着他,“卑职并不后悔那日所为,三殿下禀性纯良,虽生性谨慎阴沉了些也是形势所致,仅为自保。他与卑职并无其他瓜葛,望殿下日后不要为难。同样的,卑职对豫王殿下也绝无其他心思,请殿下莫要徒劳。”   郁祐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看来郁暄没少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谁叫人家讨人喜欢呢,说什么便是什么。   他起身走到他面前,粲然一笑,露出半颗白白的虎牙,“这样啊,怪不得谢三公子愤然,轻轻推了本王一把。想是积怨已久,早就对本王深恶痛绝了吧。不过谢三公子从今日起可以放心了,本王跌了这么一跤,脑袋清醒了不少。如今这么一瞧,这张脸也不过如此。日后断然不会纠缠,惹谢三公子烦恼。至于你同本王那好侄儿如何,本王更是管不着了。”   “有劳谢三公子跑这么一趟,请回吧。”   谢诏不再言语,也没有拿回桌上的玉笄,转身由老管家送出了豫王府。   “殿下,这东西……”   “随便找个地方放着吧。”   “殿下……您没事吧?”小德看他的眼神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嗯?本王能有什么事。”   小德撇撇嘴,“殿下,小人今日觉得谢三公子长得也不怎么俊俏,鸿楼里的那些小倌儿长得好看多了。说来殿下好久没去了,今日要不要去看看?”   “你从前不是劝本王不要去么?”   “那小德不是怕馆里头的那些个小妖精勾引殿下嘛。”   豫王爷在床笫之事上的偏好在尹都不是什么秘闻,他在朝中虽没有什么官职,但好歹有个王爷的空衔在,巴结他的人并不少。有些心思活络的就选几个清俊的小厮送到豫王府伺候。可惜郁祐并不感兴趣。安置他们的任务就落到了小德头上,大多数都遣出了府去,也有一些养在了府里同那些守空房的姬妾一样,吃喝不愁。日子久了总有些起了心思的,使尽法子勾引郁祐,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处置起来好不麻烦。   “不过现在小人觉得殿下收几个小倌儿在身边也好,那相府里头还养了不少歌舞姬呢。殿下您担了风流的名声,却什么都不做,岂不委屈?再说了……如今您又不用为着那谢三公子守身如玉。”   郁祐现下心情确实不好,上回在清茗司都没能好好喝上几口,这几日又提心吊胆的,去喝上几杯,解解乏也不错。   尹都有两座销金窟,都在南大街,一头一尾。街头天香阁号称大周第一秦楼楚馆,美人如云,传闻当朝圣上年轻时也来过此处。街尾的鸿楼则更是令人称奇,楼中无一女子,从打杂端水到吟诗奏乐皆是样貌端正秀逸的男子。往来宾客丝毫不逊天香阁,叫尹都百姓见识了何为男色千金,有不少朝中要员府里都养着一两个鸿楼出来的小倌。 第9章 鸿楼   身为大周第一纨绔,豫王殿下自然是此处的常客。食色性也,郁祐也喜欢美人,每回来都要挑两个懂事又貌美的酒侍。却也不做别的,只是谈笑饮酒。他生得好,待人也随和亲厚,不爱玩儿那些折磨人的下作游戏,出手还阔绰。因此鸿楼中的小倌儿都乐意去他房中伺候。   这回刚进楼,就碰上两个熟识的小倌儿。见了郁祐,两人笑盈盈地上前行礼,“殿下。”   “今日怎么有空闲?莫不是在此处等着本王?”这两人都算是鸿楼里拔尖儿的招牌,寻常轻易见不得。   其中一个模样清润的少年回话:“只要殿下来,日日都有空闲。”   虽是奉承话,郁祐听着也舒心,又同他们调笑了几句。跟管事的招呼了一声,带着两人上了楼。   这用银钱换来的关切虽少了点儿诚心,到底比冷言冷语强得多。微醺之际,郁祐想着或许找个知冷知热的养在府中也不错。若是他能活到垂老之际,也能有人陪着说说话。   正是酒酣,隐约听见外头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清晰起来。接着便是推搡争执的声音,还有哀嚎呼救之声。   此处是鸿楼的雅间,这一层只有头尾两间房,最是私密。来的都是权贵,平常僻静得很,不敢有人轻易打扰。   “小德,出去瞧瞧。”   不一会儿小德就将方才争吵的几人带到了门前,“殿下,是鸿楼的内院管事带人在抓一个新来的小倌。”   鸿楼分为内外两院,外院是迎客的地方。而内院则用来训养新人,训导得当,模样过关的小倌会被送到外头侍奉客人。至于不听话的就继续留在内院受训,至于用哪些手段,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自古以来,秦楼楚馆内多的是身不由己,迫于淫威而屈身于人的,女子男子都一样。人伢子拐来的,欠了债被绑去的,谁都有些苦楚。按理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郁祐也管不了许多。   可偏偏外头的小倌,扒着门不走,喊道:“公子,公子救命。公子若不救我,我今日便会死在此处……求求公子,救救我。”   声音嘶哑,像是受了许久的折磨。   郁祐蹙眉,沉声道:“把人带进来。”   管事的只能将人带了进去,两个身形高大的杂役押着个披头散发,浑身褴褛,皮开肉绽的青年跪在了地上。   “给殿下请安,小人无能,叫这下贱东西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降罪。”管事的伏低了身子,几乎是贴着地。   郁祐扫了眼那人,手上和腿上都是被鞭笞的伤痕,有些还冒着血珠,应该是刚打的。半张脸都是血污,嘴角还有淤青,即使这样也看得出五官俊朗,样貌不俗。更为凑巧的是,此乍看之下与谢诏有几分相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瞳仁漆黑,虽然满是血丝,但当他朝郁祐投来哀切求救的目光时,郁祐还是心上一颤。   半晌他开口:“鸿楼近来很缺人?”   “回殿下,倒也不是。这,这下贱东西是前些日子被卖到楼里的,开始还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犯起浑来了,怎么也不肯出去伺候客人。方才还想逃跑,小人也是没法子,这才冲撞了王爷,实在是该死。小人回去定然好好教训他。”   “不,不是的,他们只说是做小厮,没说要……要做那种事。公子救救我,救救我……”   “呸,”管事的啐了他一口,碍于郁祐在场没有动手,只能呵斥道:“瞎说八道,你去街边随便拽个小儿问问他知不知道鸿楼是做什么的。你家里人可是收了我三十贯钱,卖身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去官府也是这个说法。”   郁祐眉心蹙得更紧了,“好好说话,别跟个炮仗似的。”   小德:“殿下叫你回话再开口。”   管事的立马收了声,弯了腰,“是,是,殿下。”   郁祐招招手,“你过来。”   青年这才得以摆脱桎梏,起身跪到了郁祐面前,有些慌张地瞧着他。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清楚。”   “小人……小人家中遭了山匪,只剩爹娘还有小妹都蒙了难。小人只能来尹都投靠舅舅,他让小人来此处做活,说是能求个温饱。小人真的不知道此处是何地,只以为是寻常酒楼。求公子垂怜,救小人一命。”   郁祐没有即刻应允,而是问他:“若我不救你,你当如何?”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然后是深深的绝望,决绝道:“小人虽出身鄙陋,也知廉耻,宁死不屈身于人。”   郁祐在某一瞬瞧见了熟悉的影子,他起身朝小德摊开手,后者会意从钱袋中取出一锭金子。郁祐瞥了他一眼,将整个钱袋子取过,丢给了管事的。   “殿下……”   “殿下,这……”   “这些,赎他一个人够么?若是不够去豫王府取。”   “够了,足够了。多谢殿下,小人这就去取卖身契。”管事的捧着那一袋子沉甸甸的金锭又惊又喜,催促着人去拿卖身契。又吩咐人给那青年,换洗了一番。千恩万谢地送郁祐上了马车。   马车外,小德嘀嘀咕咕,也不知是在心疼金子,还是因为被郁祐赶出来觉得委屈。   车箱小挤不下三个人。青年一身是伤,嘴唇发白,郁祐自然不能叫他坐外头。   这人洗干净了一瞧,倒是更像谢诏了。郁祐心道,怎么总是跟这个名字过不去呢?改日该找人算个命,看看他的八字是不是和谢诏犯冲。   这时候身旁的人开口了,“多谢……殿下。您的大恩,小人此生定当报答。”   郁祐轻笑,这人还一身的伤呢,倒是着急言谢,“哦?你想怎么报答?”   “您让小人做什么都可以,小人的命都是您救的,想怎么用都随您。”   “你来尹都可听过豫王的名声?本王不缺钱,更不缺人命,只好风流。你若想报恩不如在榻上报?”他这话自然是玩笑,果见青年面色窘迫,那点作弄人的小心思得到了满足,大笑起来。   “唬你的,到了王府你可以先把伤养好,过几日小德会给你些银钱。是留在尹都做些小生意,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都随你。”   青年的脸色忽然变得更不好看了,“不,不,小人想报答殿下,哪怕是在殿下房前洒扫,求殿下给小人一个机会。而且小人也没有旁的地方可以去了……”   “想在王府讨差事,也要先把伤养好,豫王府可不收病秧子。”   “谢殿下,小人,小人一定好好养伤。”他这才露出些笑意,怯生生地看着郁祐。   郁祐又想起还没问他名字,“叫什么?”   青年垂眼,模样谦顺,“小人本家姓魏,魏一。”   郁祐轻轻念了下,评价道:“倒也不错,就是太过简单了些。”   “小人身份低微,粗陋之名叫王爷见笑。”   “姓名皆是父母所赐,没什么粗陋不粗陋的。”   “多大了?”   “十九。”   “哦。”说大也不大,“家在哪?”   “原先是颍州人。”   “那离尹都可是有些路程啊。”   “是,小人走了一月有余。”   ……   郁祐又问了些话,交谈间觉得这孩子不错。乖顺又懂事,不过分机灵,知道进退。日后留在身边侍候也未尝不可。   回到王府,郁祐让小德带他去上药,又叫老管家给他安排了住所。 第10章 反击   按大周的旧俗,元日后,陛下会赐予宗室子弟春礼,由太子殿下亲自护送。郁祐在府里等了两日终于等到了郁璟上门。   同上次一样,他见到郁祐还是慌慌张张的不敢直视,匆匆地报了礼单便要走人。   “太子殿下请留步,本王还有些话想要问问殿下。”   “本宫……本宫还有事要处理,今日怕是不能与皇叔详谈。”   郁祐语气轻快,“太子这么紧张作甚,皇叔不过是想同你讨教下,只片刻便好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郁璟瞧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道:“皇叔请说。”   “咱们叔侄闲话,外人听去了不好。小德带随行的几位礼官下去喝口茶,歇歇脚吧。”   “是,殿下。”   人都走光了,剩下两人面面相觑。   郁璟心中惶惑,不晓得那事他是知晓了还是不知晓。好在这里四面敞亮,这青天白日的,郁祐应该不敢把他怎么……   郁祐拍了拍手,顷刻间后堂涌出几人,其中两个上来就将他按住。后面还押着两个人,头上蒙着黑套。   “皇叔,你……你这是做什么!”   郁祐轻哼,“本王要做什么太子殿下不清楚吗?”   郁璟神色闪躲,僵着脸道:“本宫不知皇叔如此逾矩是为何,按大周律法加害储君可是五马分尸的大罪……”   郁祐截过他的话,高声道:“按大周律法,加害皇室宗族者当处以腰斩之刑。”   他绕到郁璟身后,对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直接将人踹到了地上,“咱们大周律法还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郁璟被这一脚踹懵了,膝盖生疼,自打他出生以来还没有谁敢这么对他。半晌,眼中含泪,愤然吼着:“郁子衿,你敢这么对本宫!母后不会放过你的!本宫要去告诉父皇你残害储君!”   “呵,本王还没同皇兄告你个忤逆尊长,戕害宗室之罪呢。”他朝旁边几人使了眼色,摘掉了那两人的头罩。   几乎是刹那间,郁璟脸色发白,别过头。“本宫……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中一人正是他的亲侍,还是母后派来伺候他的,是东宫里的老人了。那日天还没亮出的宫门,去同办事的人碰面,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哦,太子殿下是不是还想说不认识这两人啊?”   郁祐大笑,拍了拍那小贼的肩膀,“说吧,这位太子殿下的亲信是如何教唆你的。”   性命和富贵都握在郁祐手中,小贼不敢违逆豫王殿下的话,如实道:“小人游走市井,同人学了几年功夫,以偷盗为生。此人是半月前找到小人的,他给了小人许多钱财还有一瓶药丸,要小人潜入豫王府,将那东西混入王府驯养的海东青的吃食里。说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没错,是老奴叫他做的。”旁边的亲侍开了口,“他说的分还不差,但此事太子殿下并不知情,都是老奴一人的主意,豫王殿下要惩治便惩治吧。”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跪在地上佝偻着腰背,两鬓的斑白莫名显出了几分决绝的意思。   郁祐也不着急,转头问郁璟,“是这样吗,太子殿下?”   郁璟攥着拳头,闭口不言。若是他咬定此事与自己无关,郁祐怕是也拿不出其他证据。父皇顶多训斥他一番,小惩大戒。可这样,这个自小照顾他的亲侍就必死无疑了。   “若真是如此,那这老奴太可恨了,谋害宗室在前,不忠东宫再后,险些冤枉了太子殿下,这诸多罪过加在一块儿。诛九族也绰绰有余了。”他一面说着,又悄悄地观察郁璟。   郁璟的拳头越攥越紧,终于再郁祐下令将人押下去的时候,他扯住了郁祐的袖子。   “我……我知道,求皇叔饶他一命。”   “太子殿下!”那老奴伏倒在地,痛心疾首的模样。   郁祐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生出些庆幸。庆幸这孩子虽少了些城府,但总算还有良知。大周皇室也并非全然泯灭人性、争权夺利之辈。   但他面上还是一副肃然的模样,等着他解释下去。   “皇叔,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想你在大朝会上出点儿差错,被父皇训斥,并没有想怎么样。他只是奉我的命令行事,你放过他吧。”   “本王记得不曾得罪过太子殿下吧?”   “是……是我鬼迷心窍,听信了谗言。”郁璟哭丧着脸,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把人供出来。   郁祐自然晓得他没这个能耐谋划周全,他命其余人等退下。走到郁璟跟前蹲下,笑道:“这谗言莫不是出自三殿下?”   “你怎么……”郁璟捂住了嘴,惊惶地盯着他。   “看来我猜得不错。”郁祐呼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和声道:“说吧,他同你说了什么。”   眼下自保要紧,他支支吾吾道:“三弟说,说他那日去向父皇请安,听到父皇同刘相商议好像在说……易储之事,父皇他……想立皇太弟。”   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这话真假参半。倘若是真的,那么上辈子郁暄继位后还是几次三番想至他于死地便有了解释。当初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但他步步为营,除掉了郁璟,笼络了寒门出身的一众臣子,又借谢诏南北大营压阵,终于坐上了那个位置。其中阴谋算计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他说自己出身低微,不可能与我相争。又说父皇一向待你亲厚,他日易储也不是不可能。那药也是他给我的,真的,皇叔你信我,我真的只是想让你出丑,被父皇惩戒一番。”   郁祐抬手就是两下,太子殿下脑门儿发红,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还手。   “蠢,愚蠢至极!”   “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真的把喂了药的海东青献上,大殿里那么多宾客、使臣,出了事这里头有多少文章可做!北齐虎视眈眈,边夷未定,郁璟你是有多蠢会相信他的鬼话,在大朝会上做手脚。”   郁璟被吓得不敢出声,就是父皇也没这么骂过他,愣愣地看着这位只比他大了一岁的小皇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哭什么哭,该哭的是我。”   “皇叔,皇叔我错了,我是笨,所以我才害怕啊。他们,他们都说我笨……求求你小皇叔,不要告诉父皇,求你了……”他抱着郁祐的大腿不撒手,眼泪鼻涕都蹭在他衣服上。   “……”   好不容易等他停下了,郁祐腿都麻了。   “你要是再‘嘤’一下,我就把你拖到皇兄面前。”   郁璟止住了声音,哀怨地瞧着他。   “你帮我办件事,这事就算翻篇了。往后郁暄再使坏,我帮衬着你,如何?”郁祐歪了歪头,“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的,多谢皇叔!”   郁祐清了清嗓子,“上回进宫,皇兄是不是交代给你去奉州查一件案子?”   “那日就我和父皇两人,皇叔你怎么……”   他自然知道,景泰十七年,皇三子受封一品提刑察司,主管刑狱司,监察百官。也是从这个时候起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位血统不纯三皇子,这成了郁暄插足朝堂的第一步。而一切都是因为他破获了奉州的一桩大案。   可甚少有人知道,这案子本该是太子主办,可太子却在临行前几日不甚坠马,三皇子主动请缨,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第11章 意外   “你说什么?”周帝于帷幔后虚咳了几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郁璟只得又说了一遍:“儿臣想请皇叔与儿臣一同去奉州查案。”   “你怎么会想到他?你将此案与他说了?”   “父皇嘱托此事不可外泄,儿臣自然不敢违命。只是儿臣资质尚浅,忽而想起皇叔母族乃是奉州望族,若是皇叔能一同前往办事也方便许多。”   周帝思忖片刻,倒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便点了头:“也好,你小皇叔他在朝中没有官职这事交由他办也不会惹眼。难得你能思虑打算一番,朕给拟一道手谕,送去豫王府吧。”   “儿臣领旨。”   这桩案子,说大不大,同走私生铁,私铸国币,山匪流寇比起来看似无足轻重。但牵连甚广。   去年秋末,便有巡抚秘折上奏,奉州一带有数百名男童走失,其中有十余人被寻回,身上皆有遭狎弄的痕迹。地方官员寻查多时,毫无头绪。又过了半月有余,失踪人数逾千,且所涉范大有扩散之势。本来此案可交由刑部侦办,可坏就坏在,这失踪的千余人中有不少世家子弟。有位朝中二品大员的幼子也惨遭毒手,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闭门将养。那可是家中独子,其父自然愤懑不已,但男子受辱传出去属实有损门风。同多数人一样,这位大人不敢声张,只得在暗中搜查。   周帝将此事交与太子暗中查办,一来昭显皇恩,叫奉州权贵知晓朝廷对此事的重视,安抚人心;二来也是想看看郁璟这么些年是否有长进。   领了旨,郁璟就颠儿着跑去的豫王府交差。有了昨日那一出,他看到郁祐就软了骨头,一口一个皇叔叫着。   “皇叔,你看这事我办了,这人是不是可以还给侄儿了?”   郁祐也爽快,叫小德把人带了出来。说是看押,实际上昨日郁璟一走,人就住进了豫王府的客房好吃好喝款待着。   “太子殿下……是老奴无用,连累了殿下。”   郁璟搀着他,见他无恙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你是是母后的亲侍,也是本宫的亲侍,本宫自然不会不管你。此事也不是你的过错……此番是皇叔他不计前嫌,你该谢谢他。”   “老奴多谢豫王殿下。”   郁祐端着热茶,轻笑道:“不客气。”   “皇叔,那侄儿便先回宫了。三日后再与皇叔汇合前往奉州。”   郁祐将茶放下,“等等。”   “皇叔还有什么要吩咐么?”   “明日围场有蹴鞠赛吧?”他笑眯眯地问道。   “是,皇叔也去吗?”每年时候东郊围场都会举行蹴鞠赛,不少宗室子弟和王公大臣都会参加,取名为春鞠。   “不去,近日尹都风大,小心叫风沙迷了眼。太子殿下也别去了。”   “可是皇叔……”   “嗯?”郁祐朝他瞥了一眼。   太子殿下只能把话咽了回去,乖顺道:“知道了,皇叔。”   三日后,晨初。   郁祐起了个早,睡眼惺忪地乘着马车赶到郊外的小竹林同郁璟汇合。周帝派来随行的人并不多,五十甲兵,但个个都是精锐。无一不是南北两大营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领头的是谢府二公子,谢昀。也是身经百战的少年将军。   虽说谢家人脾气古怪了些,但手上的兵刃可不是吃素的。由谢家人护送,豫王殿下对自己的小命很放心。   晨光细微,透过结着薄霜的竹叶照在少年将军的银甲上。不远处的人身姿挺拔如苍松,光是背影就给人一种凛凛不犯之感。   不过……怎么这背影怎么有些熟悉呢?转而郁祐又自我宽解,这二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自然相像。   虽说郁祐同谢诏水火不容,但同谢昀还是说过几句话的,算是有些交情。想着这一路上都要劳他庇佑,豫王殿下决定上前寒暄一番。   他和气道:“此番辛苦谢小将军护送,本王在此先道声……谢。”   前头的人转过身来,郁祐灿烂的笑凝在了脸上。此谢小将军非彼谢小将军。   谢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垂下乌睫,淡淡的回道:“豫王殿下言重了。”   “……”   正巧这时候郁璟从远处的马车下来了,看到郁暄赶忙殷勤地跑上来。结果被拽到了一边。   “这怎么回事?”郁祐虚指了指谢诏。   资质愚钝的太子殿下并未察觉小皇叔脸上的阴霾,邀功似地道:“哦,皇叔,这你可得好好谢谢我。原先是定的谢家老二,可造化弄人呐!那日我听皇叔你的话没去围场蹴鞠,正巧我舅公家的老幺来了,那孩子觉着新鲜想去瞧瞧我便把出入的腰牌给了他。谁知道他骑的马突然发了狂,险些摔下来,还好谢昀也在场把人给救了。就是腿上受了些轻伤,这几日不太方便奔波。他原本坚持要来,是我向父皇请的旨换谢三公子来。”   他朝着郁祐挤眉弄眼,“皇叔你可欣喜?”   “……”我欣喜你个鬼就是了。   “皇叔你也不用太感动,侄儿其实一向如此体贴。不过话说回来,幸亏皇叔你提醒,如若不然我去了围场……”   郁祐步伐沉重地往回走,暂时不想听到这家伙的声音。   他与谢诏擦肩而过,谁也没理会谁。耷拉着脑袋就钻进了车厢。   没准儿人家谢小将军正在鄙夷他这好色之徒贼心不死,以权谋私,强要他作陪呢。   郁祐一想到这一路上都要同谢诏相看两厌就头疼,忍不住闭上了眼,仰头长叹。   事实上,郁祐还是低估了谢诏对他的厌恶,从尹都出发走了整整两日,他们愣是没说过一句话,就连打照面也没有几回。谢诏只对太子汇报行程,实在有什么要告知的也都是通过小德转述。有一回队伍途径浅滩,稍作歇息,郁祐忍不住下车透了透气。刚巧碰上谢诏在打水,隔着十几丈远,他都能瞧见谢诏紧锁的眉心,看到他对方利落地转身就走。   郁祐反应过来,抓起岸边的石子朝着那个背影丢去,心中愤愤然:躲什么躲,本王还嫌你晦气呢。   这般的毫无交集在启程第三日的夜晚被打破了。 第12章 非礼勿视   要说郁祐这嘴真是开了光似的灵验,这日傍晚官道上扬起了大风,刚巧他们路过的是片沙地。人和马都吃了一嘴的风沙,风大的时候寸步难行。这段路的行程原本就紧,眼看着太阳西落,离驿站还有十几里路只得就近寻了个客栈。   途中马车陷进了坑里,郁祐一下来就被狂风吹了个透,走进客栈的时候,发丝里全是沙土。   “殿下先坐着歇息会儿,已经吩咐他们送水上来了。一会儿好好地洗一洗便干净了。”小德替他取下银冠,一头鸦色青丝泻下,捏在手中细致地梳理。   豫王殿下身子娇贵,奔波了几日着实有些吃不消。趴在案上,闭着眼,任由小德替他梳发。   “殿下这一头乌发生得真好。”   郁祐嗤笑,反问:“本王浑身上下有哪处生得不好?”   “那是,咱们殿下是老天爷赏的模样。”   说话的功夫,小厮就将水提上来了。小德替他宽了衣,便退了出去。豫王殿下沐浴不喜旁人伺候。   郁祐把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热意透过肌肤,沁入骨肉,一下子松快了不少。他将脸浮出水面,深深吐了口气,靠在桶边。   舒坦。   这些日子总算有那么会儿舒心的时候了。   水汽氤氲间,脑海里猛然浮现出谢诏那张冷冰冰的脸。郁祐眯起眼,觉着这人阴魂不散。他都死过一回了,这人偏是不放过他。上辈子他穷追不舍,谢诏唯恐避之不及,如今他识相离得远远的,却又总是误打误撞地纠缠在一起。   郁祐在心里暗暗地骂,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前不过是仗着他郁祐的喜欢,如今不喜欢了,谁还待见他。   外屋传来推门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郁祐以为是小德来加热水,便仰着脖子随意道:“来吧,对了,记得把我那套月牙白的寝衣拿出来,今晚穿那个。”   半晌没人回他,郁祐心生疑惑,扭过头一看,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只见谢诏站在不远处,还提着剑,嘴唇紧抿,幽幽地看着他,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皱起了眉头。   郁祐伸手想去扯衣裳,无奈够不到。只得沉下身子,对着那人龇牙:“瞧什么瞧!”   谢诏急急偏过头,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他在门口就听到了屋里有动静,本以为是客栈的小厮在准备沐浴的热水,结果入了里屋,瞧见的却是水汽朦胧中白皙的背脊。   里头的人似乎没有察觉,靠在桶边,水珠从他脖颈滑落,带起一片潮红。莫名叫人想到“活色生香”四字。   谢小将军行军多年,还没遇到过这样的阵仗,心中大骇,以为自己瞧见了某个姑娘的身子。慌乱间思忖不及,忘了那伙计说得今日只有他们一行客人。   接着,那“姑娘”出声了,闲散悠然的语气分外熟悉。   郁祐转过头来,肌肤被热气蒸得莹白透粉,一双桃花目漫不经心地半阖着,明眸皓齿,偏偏嘴唇殷红异常,无端显出些艳色。   谢诏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瞧见他的乌发贴在胸前,目光往下挪了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郁祐面上更红了,瞪着他吼话。他这才反应过来,挪开了视线。   郁祐怎么会在他房中?   眼前“香艳”的场景勾起了谢小将军的回忆,年纪尚小时有一回陛下赐浴行宫汤池,他也撞见过豫王殿下。只不过那时,是郁祐闯入了他的汤池,还言行放荡,不知廉耻地要与他同浴。谢小将军年轻气盛,本就对这断袖的浪荡王爷避如蛇蝎,情急之下就动了手,把人胳膊拧坏了。所幸只是脱了臼,事后郁祐也未追究。   念及此处,谢诏沉声:“出去。”   正在穿衣裳的郁祐愣住了,险些被气笑,“你偷窥本王沐浴,还如此义正言辞地叫本王出去。谢景安你是不是太放肆了一点?”   “我没有。”谢诏愤然,僵着脸,耳尖发红,“是你……你不知羞耻,乱入他人房中,还做出如此……放浪之举。”   “呵,我不知羞耻?”郁祐恼了,敢情这家伙以为这是他故意设计的,“谢小将军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觉着本王还贼心不死要勾引你?”   谢诏不答话,背过身,不敢多看一眼。   豫王殿下的品行横遭羞辱,自是不甘,“这是本王的房,你擅自闯入,窥视本王在先。显然是居心不良!”   他冷笑,讽刺道:“没想到谢三公子人前正经,人后也是个色.欲熏心的宵小之徒。明面上高风亮节,拒人千里,暗地里却对本王图谋不轨。呵,早说啊,你要是想瞧哪儿直接同本王说,本王不是小气的人,叫你看两眼也无妨。”   “我没有。”谢诏转过身,似乎是想证明自己对郁祐真的没有半分心思,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咬牙道:“我没有。”   两人僵持之际,小德匆匆跑了进来,看了看谢诏,又看了看自家浑身湿透的王爷。利落地拿了大氅给他盖上,捂得严严实实。好像晚一刻,他家王爷就会叫人占了便宜去。   “殿下可千万别着凉了。”   郁祐搓手呵气,问他:“怎么回事?”   小德面色略有尴尬,小声道:“殿下,店家说没有空房了,总共只有两间上房。太子说委屈殿下和谢小将军挤一挤。”   叫他和谢诏同榻?那不是夭寿么。   “他怎么不挤一挤?你去告诉那小混蛋,要睡他和谢诏睡。”   “太子殿下他……已经歇下了。”   “……”这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早知道就不该拦他去围场,摔断了腿躺在东宫才好,也不至于给他添那么多麻烦。   “殿下,而且小的方才去问了,客栈里没有多余的被褥了,您可能要再委屈一点。”   入了夜,小德依依不舍,特地嘱咐了一番,还把包袱里的佩剑摸了出来放在他床头,说是担心谢诏半夜兽性大发欲行不轨,然后打了个哈气着急去楼下歇息了。 第13章 同榻   此处客栈不比尹都,荒郊野外的,有个住处已是难得。郁祐瞧了眼狭小的床榻,两个男人躺上去只能是胳膊挨着胳膊。豫王殿下身娇肉贵自然得睡榻,至于谢诏今晚睡哪,他一点也不在乎。   “谢小将军自便吧,本王要歇息了,若是出去劳烦把灯熄一熄。”说完他就扯着被子躺下了。   等郁祐快入睡了,边上的被褥往下沉了沉。不用转身都能感觉到谢诏的僵硬,但他实在太困了,懒得去理会,毫不愧疚地霸占着唯一一张被子入了梦。   谢诏就没有那么大的心,衣裳也没脱,就躺在床沿上,多一寸就要跌下去。好像身侧躺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十六岁就随父亲兄长上了战场,行军打仗讲究不了许多,途中遇到溪流潭水,大家伙就脱了衣裳下去洗一洗。一群汉子赤裸相对,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到了郁祐这里,那白生生的脊背,怎么瞧怎么别扭。   他一个男子,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娇气。   唇色太艳,肤色太白,脖颈太细,还有那眼神,总是漫不经心的,好不正经。   谢诏越想越气,却想不出为什么,胸腔不住地起伏。好不容易静下心来,闭上眼,一股极淡的香味儿萦绕在鼻尖,似有似无。不同于任何一种熏香和花香,是一种陌生的气味,勾得人酥酥麻麻。他忍不住侧头,看向气味的来源。   郁祐穿着薄衣,衣襟宽松,发丝微乱,露出后酥腻洁白脖颈。已然睡熟了,抱着被子,和缓地呼吸着。   谢诏皱眉,扭过头去,强迫自己入睡。   半夜里,谢小将军惊醒了。他怀中有一个暖烘烘地身子拱着他,借着月光能瞧见他漂亮的唇珠。谢诏洁身自好,床榻之上从未有过如此温软。一时间不知该惊还是该恼。   “……”   夜深人寂,房中传出一声惊呼。猛然被摔下床的郁祐,捂着屁股,险些疼出眼泪来。   “你做什么!”他瞪着床上的谢诏,万分委屈。   谢诏沉着脸,厉声道:“殿下自重。”   “我怎的就不自重了?”郁祐莫名其妙,他好端端地睡着就被丢下了床,结果那人还一脸被轻薄的模样。   谢诏偏过头,不去看他被扯散的衣襟下裸露的胸口。   “你一直……抱着我。”他又小声说了句,“把衣裳穿好。”   “谢景安你是女人吗?一直磨磨唧唧弄得好像我会非礼你似的,你恶心我大可直说,用不着找这么多理由。”   “哼,以为自己是什么天姿国色啊,我还嫌弃你呢,不睡就不睡,谁稀罕和你睡。”   屡遭嫌弃的豫王殿下火大,扶着腰起身,随便拽了一件衣裳披着,一瘸一拐出了房门。夜风浸了水,透骨的凉。   郁祐有些后悔了,这夜黑风高的,搞不好掉进井里头都没人知道。方才就应该让谢诏出来,凭什么受委屈的总是他。郁祐摸着黑,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德他们的房间,轻叩了几声都没人响应,寒风袭来,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无奈只能认命,另寻睡处。   第二日清早,小德端水来伺候郁祐梳洗,进了门却只看到谢诏穿戴整齐地坐在桌旁。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他殿下,再看谢诏阴郁的面色,心下大骇。这谢小将军不会真把他家殿下怎么样了吧?   “谢小将军,我们殿下呢?”   谢诏抬眸,眼中有闪躲。郁祐昨晚没去找小德么?那他去了何处歇息?   “他昨夜没有歇在房中。”   “啊,那殿下在何处?”   “我不清楚。”   水盆摔在了地上,哐当震耳。“我们殿下从小锦衣玉食,这还没开春呢,夜深露重的,万一冻着了伤着了,谢小将军你可担待不起。”小德气冲冲地跑出了门,挨个房间找过去,高声喊着“殿下”,却没有得到回应。   谢诏低了头,眼下乌青未散,其实他也一夜未眠。郁祐跑出去后,他就一直掌灯候着,可到了天亮人也没回来。   他深深叹了口气,思量片刻朝着后院走去。马车都停在那里,若是郁祐昨晚没有歇在房里,那就只有这一个去处,要么就是被野狼叼走了。   揭开车帘,悬着的心落了地。郁祐蜷在狭窄的坐榻上,盖了件薄衣,他的嘴唇看起来没有昨晚那么红润了,变得有些苍白。脸上满是不虞,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殿下?”   郁祐确实做了个恶梦,梦里有谢诏还有郁暄。那个杀千刀的小畜生说要把他的耳朵割下来,结果谢诏真的就拿着匕首朝他走来。他情急,却喊不出话来,猛然便惊醒了。一睁眼,就看到那张让他畏惧的脸。   车厢不大,谢诏个头高,只能蹲下来询问他,贴得有些近。见郁祐醒了,心生愧疚。昨夜确实是他过分了,依照礼制,郁祐是君,他是臣。怎么也没有赶他出屋的道理,虽然谢诏本就没有驱赶他的意思。   “殿下可还好么?”郁祐的脸色不大对劲。   “啊?”他刚醒,脑袋晕乎,嗓子疼得说不出话。腰也酸得很,大概是昨晚摔着了,身上寒津津的,总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殿下,殿下你怎么在这啊。”小德也寻了过来,看到郁祐虚弱的样子着急地蹿上车。“殿下,你额头好烫,定然是害病了。”   郁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很烫。大概是昨晚冻着了。   谢诏想背他回房,被小德拦住了,“用不着你假好心。”他说着就要去抢郁祐的手,没抢过。   郁祐趴在谢诏背上昏昏欲睡,他现在没力气计较这家伙赶他出房的仇。睁眼皮都觉着累。   随行的御医给问了诊,说是普通风寒但要休养几日,又取了些备用的药材交给小德吩咐他每日熬煮。   谢诏站在床边,一声不吭看着面颊酡红的郁祐。他本意并非如此。   这个人平日里吊儿郎当,牙尖嘴利的,此时生了病却只能软弱无力地躺着,显出几分瘦弱来。瞧着很是可怜。 第14章 桑露   病来如山倒,郁祐烧了整整一夜,难受得要命。好不容易退了烧,又犯起咳嗽来。去奉州的行程甚远,不能再耽误下去,可郁祐的身子也禁不起折腾。权衡之下,太子留下了一些人马在此照看,其余人等继续赶路。   谢诏是主动请缨留下来护卫豫王的,照理说他更应该随行太子,但一想到郁祐虚弱地躺在榻上的样子,他心头就漾起一阵说不出的感觉。   房中不时传来咳嗽声。郁祐揪着被子,只觉喉间发痒,喘不上气来,咳得睡不着觉。他听见推门声,想来是小德。便张了张口,声音微弱地道:“……水。”   很快放凉的茶水递到了他嘴边,郁祐睁眼,见是谢诏,立刻拉下脸来。拿了水灌下,喘了一会儿才道:“谢小将军怎么还没走,是怕本王好得太快吗?”   谢诏不理会他的挑衅,只是接过空杯,问他:“还要吗?”   郁祐以为自己烧糊涂了,这话是从谢诏嘴里说出来的么?他眯起眼,用昏沉的脑袋思量了一会儿,猜到了原因。   “你不会是担心本王回去向皇兄告状吧?呵,本王可没那个闲工夫,谢小将军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端茶送水实在不像是你的作为。”   谢诏不语,似是默认。郁祐心火更甚,咳了两声,不客气地指着门:“谢小将军可以出去了,本王要静养。”   他翻过身,背对着人,浑身都写满了拒绝。   谢诏顿了顿,又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榻边,就出去了。   到了夜里,郁祐咳嗽得睡不着觉。只能靠在小德身上,有气无力地抚着胸口。   “殿下,大夫说近来风沙大,能这咳嗽才更厉害了些。再灌两副汤药就能好些了,再忍忍啊,忍忍就好了。”   “咳咳咳……咳咳,再忍,本王还没到奉州呢,就咳咳咳……咳咳,咳死了。”   “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咳咳,缓缓。”   小德也心疼,却只能替他抚背顺气干着急,“刘大夫说用些桑叶露,或许能止一止,得去药铺买。但从此处去最近的城镇,来回的话骑马也要大半日。现下夜已深了,只能赶着明日天亮去。您要是实在难受,就,就掐小的吧。”   郁祐推开他伸过来的手,“本王掐你……能顶个什么用。”   他又灌了两口水,稍稍平静了些,想到害自己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胸口又是一股浊气。“那家伙呢,在做什么?”   “啊,谢小将军大概是未时出的门,到现在还未回来。也不曾吩咐说去做什么了。怕打扰殿下歇息便没有上报。”   郁祐“哼”了一声,想着谢诏定然是去追前头的大队了。冷血无情的家伙,刚撕破了脸,就赶着跑路了。   过了丑时,睡意压过了咳嗽,郁祐迷迷糊糊入了梦。小德早就撑不住了,趴在桌上打起了鼾。   屋外一阵寒风卷过,从窗棂的缝隙中吹入,榻上的人被冻得蜷缩起身子。不过很快,窗子就被关得严严实实。   谢诏回头见人睡得安稳,稍稍松了口气,走到了榻边。郁祐睡得并不安稳,轻咳了两声,皱着眉,赌气似的揪着被子不放。他莫名就想到了舅公家的族弟,今年才三岁,有一回害了风寒,也是这么捏着被子不撒手,睡着了还可怜兮兮地喊娘亲。   谢诏从怀中掏出瓷瓶,与他寒津津的外衣不同,体温将瓶子烘得暖暖的。   他赶到城中时,天已经黑了,走了三家药铺都是大门紧闭,敲了许久的门也没有人答应。无奈之下,谢诏翻了墙,后院的人听见动静以为是遭了贼,被吓得够呛。听到他是要买治咳嗽的桑露,药铺老板先是吃惊,看他神色惶急而后了然地安慰他:“小郎君这是给媳妇儿抓药吧,从前也有个愣头小子半夜来敲门,说是内人咳嗽不止,着急忙慌地跑来抓药。不过小郎君你这性情忒急了些,莫慌莫慌啊,我这铺子里的桑露是城中最好的。寻常咳嗽用上一瓶,准就好了。”   谢诏来不及争辩,多付了些银钱,匆匆地上了马。   在寒夜中奔波了许久,现下却犯了愁。他本想叫醒小德,让他给自己的主子喂药。可这样一来必然会惊动郁祐。   于是乎,思忖再三,谢诏蹲下身,轻轻抬起了郁祐的脑袋,把瓶中的桑露一点点灌入他的嘴巴。一面喂,一面擦。   郁祐可能是真的累了,这般折腾也不醒来。喝了桑露,喉间舒服了不少,便抓住了那只给他喂药的手,嘟嘟囔囔道:“还要。”   他白净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睫毛细长,再加上微微皱起的眉心,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抓着人撒娇。   “……”谢诏手背上碰上温软的肌肤,怔了怔,迅速抽回了手起身。   他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骄横风流,浪荡成性的豫王。这六年来,他一直盼望着能躲掉这个人不是么?   谢诏垂眸,眼中情绪不定。   第二日,郁祐一早醒来惊奇地发现喉咙好似不那么难受了,咳嗽也好了许多。甚至于力气也恢复了不少。   一低头,榻边放着一只白色的小瓷瓶。   明明昨晚还没有的,难道是小德放的?   郁祐打开瓷瓶嗅了嗅,好像是......桑露?但只剩了半瓶。想着小德的话,便一口气将剩下的桑露都吞了。   苦涩和甘甜交织在一起,清清凉凉地滑过喉间,果真舒服不少。   正好小德端着脸盆进来,见他醒了,眼前一亮,“殿下,可好些了?”   郁祐点头,“不是说来回要大半日么,怎么这么早就买回来了?”   小德看到他手中的瓶子,竟是讶异,一脸未曾见过的样子,“殿下这东西是从何处得来?”   郁祐茫然,“不是你放的?”   小德摇头,“去取药的人方才上马呢。”   “……”郁祐捏紧了瓶子,脑袋里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设想。   桑露的确管用,又过了一日郁祐的咳嗽便全然好了。他也不敢耽搁,吩咐下面的人即刻启程。 第15章 花魁   郁祐一出门就看到谢诏正扯着缰绳在给马梳鬃毛。   “谢小将军。”   谢诏其实早就瞥见他了,这时当作未看见,徐徐转过身,“豫王殿下有何吩咐。”   “本王还当你昨日便走了呢。”他闲聊似的轻笑着,却是盯着谢诏的眼睛瞧,企图从那波澜不惊的眼神中窥见一点儿破绽。   桑露一事,于情于理谢诏都是最不可能的那个,可除了他实在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这叫郁祐很困惑。他不明白,谢诏这么做意欲何为,总不会是良心发现吧。   “奉命保护殿下是卑职之责,不敢擅离职守。”   “这样啊,”郁祐摇了摇头,“那谢小将军可不太尽职啊。昨日本王才发现有人半夜潜入过本王的卧房,神不知鬼不觉的,还留了些东西。现在醒来都害怕呢,不知道谢小将军可有察觉?”   谢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拍拍马儿的颈,“卑职未曾发现有贼人闯入,许是殿下在梦中糊涂了,不记得有仆从进来侍候过。”   “是么,那本王可得好好奖赏这个奴仆,他留下的东西对本王的咳疾很是管用。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此人要半夜摸进本王的卧房,不留只言片语,事后也未现身领赏。”   一阵寒风吹来,谢诏没有回他的话,沉默片刻,转身对上了他的眼睛:“殿下上车吧,该起程了。”   耽搁了几日,想追上郁璟他们已然不大可能,郁祐索性怎么舒服怎么来。偶尔逛个集市,喝个酒,赏赏山水景色,谢诏也不说什么,很是乖顺。   琢磨了几日,郁祐把谢小将军这种悖于常理的行为看作是心生愧疚,因为拖慢了队伍的行程而愧疚难当。嗯,便是如此了。谢诏这个人从来是铁面无私的,一心为公,此番他害病,徒生意外,自然不安。又或者想着要他快些好起来,别耽误了办案。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为了他郁子衿。这么一想,郁祐感觉那瓶桑露喝着也没那么膈应了。   又过了半月,一行人换乘水路,行舟百里,终于入了奉州地界。   “殿下,咱们已经入了城门了。只是离那官衙还有些远,得再赶上一日。”   郁祐挑了帘子往外望去,这奉州地界大,水路贯通,商贸往来繁荣,又临着海,搭船不用一月就能抵达北齐境内,也有不少外商来往此地。满大街都是人,相比尹都皇城脚下,规戒森严,此处要热闹许多。勾栏瓦舍里都挤满了看客,杂耍的、说书的、看命的……各自吆喝。檐角儿上还挂着元宵留下的花灯,朱红将整条街点缀得满是烟火生气。   “时候不早了,今日寻个客栈落脚吧,既到了奉州便不急在这一时。咱们下去瞧瞧,体会些奉州的风情民俗,兴许还能找到些查案的线索呢。”   “是,殿下。”小德很是欣喜地叫车夫停下,下车替郁祐掀开帘子。   郁祐刚钻出半个身子,就被谢诏的目光包裹住了。   “今日不赶路了,本王想随处走走顺便探访下民情,谢小将军应该不会不同意吧?”他笑得灿然,谢诏偏过头,轻轻颔首。   “那便好,谢小将军这几日也是舟车劳顿,回去歇着吧。”   谢诏扯了扯缰绳,马儿就横在了郁祐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郁祐眯起眼,似是在质问。   谢诏翻身下马,同属下嘱咐了几句然后走到了郁祐身边,一脸正经地道:“此处鱼龙混杂,殿下还是小心些为妙,卑职愿随行。”   “哦,那还真是辛苦小将军了。”   爱跟就跟吧。   三人沿着街闲逛,一路买了不少的小食,都买的双份。郁祐一份,小德一份。满足了口腹之欲的郁祐很快就被前方的喧闹声吸引了。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挂满丝绦的小楼,说是小楼又像是座高台,只有一层,离地面足有七八丈高。依水而建,不与其他楼房毗邻,赫然独立。下面乌泱泱的挤满了人,大多是男子,都争先恐后地往前站,齐刷刷昂着脑袋往上瞧。   “好像很是有趣呢,过去瞧瞧?”郁祐问是这么问的,脚却先一步跨了出去。   “殿下,殿下小心些,别被挤着……”   谢诏轻喟,跟了上去。   郁祐以手掩额,挡住了光,这才看清那牌匾上书的三字——楣香楼。   听起来像是个秦楼楚馆的名字。   他挑了旁边那个看起来机灵一些的男人搭讪,“这位兄台,可否问一句此处是在做什么?”   那男人见是位玉面小郎君,又笑盈盈的很是亲切,便热情道:“公子是外地人吧,咱们奉州可没有不知道这媚香楼的。”   “哦?”   “奉州每年都会选出一名花魁,那得需是国色天香、技艺超群的美人,多少司坊的妓子、娼女争破了脑袋上前,最后留下的便是奉州第一美人。上至王孙公子,下至乡绅富豪,都趋之若鹜。这楼啊就是供花魁娘子居住的,每年二月初九就会举行一场花赛,那花魁会在楼上抛绣球,不管是谁只要抢到了就能成为媚香楼的入幕之宾。”说到最后,男人脸上流露出猥琐之气,越说越兴奋。   郁祐微笑倾听着,不时与他说两句,全然没有注意到背后的目光。   俄顷,那楼上有了动静,郁祐还没问到今年的花魁是谁呢,那男人就跟着大流一窝蜂用上前。如蚁附膻,人群沸腾起来。   年逾四十的老鸨保养有方,袅娜地走上前,朝楼下望了望。   “诸位想必都知道花赛的规矩,这花魁娘子的绣球落到了哪位公子手中,这媚香楼今夜便请哪位公子一宿。老身也不耽误良辰了,请咱们娘子出阁。”   老鸨回身朝屋里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便有一头戴帷帽,身着素色云段纱衣的美人缓缓而出。身旁跟着个手端绣球的小丫鬟。   楼下的男人们刹那间兴奋起来,高呼着“云裳姑娘”。   郁祐也跟着抬头看这位“云裳”,身量修长,却又玲珑,多一分则嫌多,少一分则不足。一双素手,白皙酥腻,透过纱幔隐约可以瞧见皓颈纤纤。关键是周身气质,不似寻常娼家女,柔弱万般。挺立在那儿,颇有几分傲气,俯视着下边众人。 第16章 入幕之宾   风过高楼,撩起纱幔的一角,露出一点朱唇,抹了鸽子血似的红。满楼的丝绦随风飘起,她那纱衣也跟着摆动很是应景。“云想衣裳花想容”敢情这花魁娘子学着杨贵妃呢。   云裳索性将帷帽取下,这才露出真容。   依着豫王殿下混迹勾栏酒肆多年的经验,猜想这该是个出尘的天仙美人儿,再怎么也应是濯濯清水出芙蓉。没想到失了策。   楼上的美人儿,生着一双鸳眼,似笑非笑,道是无情却有情。鼻梁高挺,带着点儿英气,红唇微启,皓齿生辉。美而艳。看起来不大像是大周人。   郁祐来了兴致,小声问边上的人:“这云裳姑娘不是大周人吧。”   旁边的男人眼睛一直盯着楼上,不怎么想要搭理郁祐,又不好显地太无礼,便不耐烦得道:“连这都不晓得还敢来抢花球?哼,这云裳姑娘是北面来的,边夷战乱逃难来了大周。她可不同于咱们大周的忸怩女子,妙处多着呢。”   这花魁娘子有多少妙处郁祐是不知道了,只能和了句:“真是位艳色美人呢。”   “可不是,花魁赛上人家跳的是剑舞,那身段,那模样,啧啧啧……你们是没见着。”   郁祐看戏似的站在最外圈,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这位花魁娘子很不一般。妖媚美人他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从骨子里透出媚意,眼神带着钩子的还真是少见。他无端想起身边还跟着位“正经人”。   一回头,果然见到谢诏低着头立成了一棵松木。   “谢公子?”   谢诏听出了他带着儿戏弄味道的尾音,抬眼不说话。   “谢公子怕是没见过这样的趣事吧?也是,听说谢家儿郎都不入声色之地。不过……谢三公子今年也二十有三了,不会还没尝过床笫之欢吧?”郁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只要能膈应到谢诏,他总是乐此不疲,“不如趁这趟出门在外,好好尝试一番。谢三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像咱们这位云裳姑娘这样的?”   谢诏冷冷地瞪他。   “别这么死板,在本王面前不必装什么假正经。哦,还是说你怕本王那小侄儿生气啊?放心,不告诉他,哈哈哈。”   谢诏似是愠怒,竟开口反诘:“卑职自然不如殿下于风月之事在行。”   睁眼说瞎话,也不害臊的豫王殿下微微一笑,“那是,本王玩儿过的花样你怕是听也未曾听过。”   谢诏好像更生气了。   “欸,不过说真的,你想不想试试?以你的功夫,抢个绣球应该很容易吧?”   “殿下要是想试,可以自己去。”这话说得已经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这话说得不对,男人将打趣的话谢小将军怎么这般严肃,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郁祐又万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相比这丰腴的美人,本王更偏好俊俏的小倌儿。哦,谢小将军不要误会,如今本王对你了无兴趣,无需忧烦。本王想了想还是喜欢乖顺一些的,在床榻上也听话。这些个情趣谢小将军怕是领会不了。”   在感觉谢诏要动手的时候,郁祐闭上了嘴。   恶心吧,恶心不死你。   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楼上已经开始抛绣球了,人们亢奋起来争相推搡。   郁祐在谢诏身前挥了挥手,示意那姑娘把球往这扔,高声喊道:“云裳姑娘,我家公子仰慕你许久了。”   他抬眼正好与楼上的人对视,云裳竟是对着他笑了一下,郁祐很是友善地回了一下。   然后转身对着一脸阴沉的谢诏笑道:“不客气。”   这话也就是开个玩笑,前面人山人海地,哪个喊得不比他们大声。他们又站在最外边,就算那姑娘卯足了劲儿扔也扔不过来啊。   此时豫王殿下并没有想到,这球,还真扔得过来。   就见着那位云裳轻轻一抛,绣球朝天飞去,飞着飞着竟是飞过了人群。   郁祐正讶异呢,莫非这花魁娘子真看上了谢诏,那球就不偏不倚砸到了他胸口。   砸得还有些疼。   “……嗯?”这云裳姑娘力气倒大,可准头不太好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呢,前面的人群躁动起来,懊悔不甘的叹气声此起彼伏,对着郁祐指指点点。看起来随时会扑上来的样子。   楼上的云裳姑娘又朝他笑了一下,风情万种。   接着球就被谢诏夺过,丢了回去。   “……”   老鸨看着落在脚边的绣球僵了僵脸,而后处变不惊地高声道:“恭喜这位公子,抱得美人归。”   她话音一落就有两个小厮从旁边窜出,端着衣服走上前。   “恭喜这位公子。”   郁祐有些兜不住,沉了沉气,不要脸地道:“其实吧,我是替我们家公子接的。这新服啊,该是他穿。”   他不敢去看谢诏的脸,只听旁边的人道:“偶然路过无意争抢,多有冒犯。绣球已退,先行告辞。”   郁祐的手腕被谢诏抓住了,但那两个小厮很快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公子你可以离去,但这位公子既接了我们的花球就得留下。咱们媚香楼在这十余年,这花球砸了谁,就是谁的,从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小德听了这话,也有些害怕地上前拽住了郁祐,好像怕这些人真把他们家殿下掳去。“我们家……公子就没有想抢绣球,你们可不能强买强卖啊。”   “这事小的做不了主,公子也勿要为难,便是有什么话也请上楼同花魁娘子一叙。”   对谢诏来说,这么些人不足为惧,可一旦动了手事情就闹大了。   剑拔弩张之际,郁祐不留痕迹地挣开了他手,笑嘻嘻道:“既是这样那我去去也无妨,到底是我搅了云裳姑娘的场,理应当面致歉。”   “可是,公子……”   “你们在此处等我一会儿。”   “来人,上云梯。”老鸨一挥手,楼后浩浩荡荡出来一行人,抬着一架红木梯子,一边儿搭在了楼檐,一边儿连着地。   小厮屈身让路,“请公子上楼。” 第17章 贞洁不保   郁祐上了楼,一进门那老鸨不由分说就上来替他换了衣裳,然后带着一群人退了出去。关门前还对他笑道:“云裳姑娘已在里头候着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可要好生享受呐。”   一身的大红衣裳,看着像是要拜堂,他无奈只能往里走。   “云裳姑娘,无意冒犯,只是这美人恩在下实难消受。”   越过画屏,里头变得幽暗起来,红烛隐隐绰绰,房中燃着不知名的熏香。   “公子进来说话啊。”美人以手支额,躺在床榻上,看着远处的郁祐,目光盈盈。   郁祐往前了些,“云裳姑娘……”   “嘘。”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起身,“有什么话不如等办完了正事儿再说。”   水仙染的指甲轻轻一扯,松了衣带。郁祐很是正人君子地偏过了头,只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不用多少功夫,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方才还清丽若仙的美人,此可穿得像个披着画皮的女妖。一身的红绸,堪堪遮住了某些地方。大片洁白的肌肤裸露着,敢情这纱衣下面还大有乾坤。   “公子觉着好看么,这是奴家夺花魁时穿的舞衣呢。”她呵气若兰,使劲浑身解数在郁祐耳畔撩拨,换了旁的男人身子早就酥了。   只可惜,豫王殿下不吃这一套。   郁祐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得转过头才同她对视。方才站在楼下,只觉得这姑娘身量修长,如今瞧清楚了,这长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啊。郁祐的个头放在大周男子中不算矮,这姑娘比他还高上半指。   这北面的姑娘到底是不一样啊,顶天立地,热情奔放。   “……姑娘你,不冷吗?”他眼中满含真诚,企图将她眼中的小火苗扑灭。   花魁娘子想来也是没见过如此不识情趣的,笑容凝固了一些。   “公子与奴家干柴烈火,鸳鸯交颈又怎会冷呢?”郁祐退一步,她便进一步,硬生生将人逼到了画屏上。“公子跑什么,奴家不过是想与公子成一段露水情缘,天一亮,也就散了。何乐而不为?若是公子不熟风月,便都交给奴家来做,莫怕莫怕。”   郁祐被摸得背脊一凉,那手从他的脸慢慢往下,摸到了胸前。指甲挑开了襟领,就要往里探。   “云裳姑娘!”郁祐抓住了她的手,装傻地笑了笑,“不是,不是我不想同你交好,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这种时候,脸是万万要不得了。郁祐沉沉气,在心里告诉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   “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眼中含笑,大声道:“不瞒姑娘你说,我自小便有隐疾,不能人事。十六岁家里人就给娶了妻,因为此事不过半年就写了和离书。还有我那些个姬妾,也是因此偷了汉子。我这头上的绿帽啊是三月一戴,半载一换。姑娘你贵为奉州花魁,国色天香何必折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呢?”   “……”   “其实我方才在下边儿是替朋友喊的,就我身旁那位公子,姑娘可瞧见了?他可是我们家乡出名的美男,模样身段都是万里挑一啊,床上功夫也好,长夜过半,金戈不倒。嘿嘿,关键是他对姑娘你一见倾心呐。云裳姑娘,你看要不我下去,把他叫上来吧?”   郁祐天花乱坠地说了半日,活脱脱将自己说成了个家中积债、阳事不举的纨绔子弟。但凡这花魁娘子正常一点就该放他走了。   美人秀眉微蹙,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端详着他,好似要扒了他的衣服看个究竟。半晌,竟是大笑起来。   “……云裳姑娘,虽然在下阴器不用,但你也不至于笑这么大声吧。”   她不退反进,几乎整个人都贴了上去,眼神似有似无地向下瞥了一眼。   郁祐破天荒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他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命根子。   “不怕,纵使公子宗筋纵弛奴家也有办法叫公子登上极乐。既然公子坦诚,奴家也给公子兜个底儿。方才在外边,奴家可是一眼就相中了公子呢。”   “这……不大合适吧。”   她动作开始放肆起来,郁祐头一回知道原来姑娘家力气也可以这么大。脸颊沾上了口脂,郁祐开始着急了,“不,不,姑娘你……你慎重啊,慎重。”   郁祐感觉手脚有些发软,意识到屋里的熏香有问题,忙闭上口鼻,已然来不及。他的外衫很快就被脱掉了。无奈之下只能喊道:“谢诏!”   “嘘,公子喊什么呢。咱们春宵正好,可别叫旁的什么人扰了兴致。”她很轻易地捂住了郁祐的嘴。“梯子明早才会搭上,下边的人上不来,公子也下不去。”   “啊……”郁祐哀嚎一声,闭上了眼。心中期艾,难道他守了二十多年的完璧之身就要这般交待了吗?   虽然这姑娘长得不错,虽然现在他心里也没念着谁了,可是……可是,怎么没动静了?   他猛然睁眼,就见云裳搭在他身上的手被另一只手钳制住了。   旁人上不了,谢小将军能上来。   郁祐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很没骨气地躲到了谢诏身后。   “姑娘,何必强人所难。”谢诏对着女子也是一副正颜厉色的模样,郁祐脱困他便松了手,眼神也不乱瞟。   云裳面有不虞,盯着谢诏看了一会儿,神色松动。仿佛方才要吃了郁祐的不是她,垂眸浅笑:“看来今日奴家与公子的缘分未到。”   谢诏半圈着郁祐,将人带下了楼。   刚落地,小德就跑上来,见他衣冠不整还四肢发软一脸虚脱的样子,“哇”一下就哭了出来。   “……”   “殿下,殿下你怎么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了。那女色鬼对你做什么了啊。”   “你是巴不得本王被怎么样么?嚎吧,嚎吧,最好叫满大街的人都晓得本王被占了便宜。”郁祐把手从谢诏肩上抽回,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感觉稍稍好了一些。这时候才想起面子的问题。   他仰头看谢诏,那张愁云惨淡的脸上似有拨得云开见月明的趋势。   “你是在笑话本王吗?”   谢小将军没忍住轻嗤了一声。   “……不许笑!” 第18章 暗访   郁祐跑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将自己的衣裳讨回来。一身红艳艳的喜服走在大街上很是惹眼。   他看了看小德,这小子嫌麻烦只套了件大袄。无奈只能将目光投向了谢诏。   “殿下有什么事么?”   郁祐决定拿出豫王的气度来,对着他卖了个笑,“今日这日头可真大啊,谢三公子若是觉得这袍子穿着闷热,不如借本王用一用。”   谢诏顿了顿,谢氏重礼,家训衣袍私物不可外予。但郁祐穿得确实单薄,嘴唇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白,成了淡淡的绯色。他的唇形很好看,嘴角细细地上扬,似笑非笑,天生一副讨喜的模样……万一他再染了风寒怎么办?这人这般娇气,风一吹就能咳嗽好几日。   “谢三公子?”郁祐快笑僵了,不借便不借,这么盯着他作甚。又不是问他借亵裤,真是小气。   小气的谢三公子,最后还是解下了袍子。   郁祐正要伸手去接,袍子直接罩在了身上,谢诏还帮他系了个结。两人个头差得有些远,郁祐堪堪撑着袍子不蹭地,上头还带着谢诏的体温,暖烘烘的。离家已久,上头干净清冽的木制熏香变得寡淡,若有若无地撩着郁祐的鼻子,还挺好闻的。   不过这气氛是怎么回事?谢诏那表情是怎么回事?不容郁祐多想,谢三公子已经撤开了身,“嗯……多谢。”   “不客气。”   到了歇脚的客栈,许是媚香楼里香料的缘故,郁祐浑身散了架似的,沉甸甸睡了一觉。入了夜,骤然惊醒。往自个身上嗅了嗅,好像还有些气味,两种不同的味道。一个甜腻浓重,一个雅致淡然。   不行,不行不行。又是媚香,又是谢诏的气味,怎么睡得好?   郁祐晃醒了小德,命他准备热水沐浴。   热水解乏,郁祐泡了一会儿,浑身都酥软下来。也不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情,此番他不仅要把这案子办得漂亮,还要借此为自己谋个后路。   有了官职才能在朝堂说上话,才能拉拢属于自己的势力,无论是自保还是主动出击,都得有实权在握。否则,就凭皇兄一旨遗诏,郁暄那心肠歹毒的小畜生不会认账。   上辈子叫人拿住了软肋,这辈子,他再也没有任何软肋了。   郁祐仰头,舒展脖颈,忽然叫灰尘迷了眼。好像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他匆匆洗了眼,再抬头看,什么都没有。   背脊升起一阵凉意,怎么感觉有什么人在窥伺着他。   是刺客么?郁暄的人又或是牵扯此案的人?   他胡乱套了件衣裳,掏出了佩剑。   “殿下?”小德看到浑身湿哒哒的郁祐很是不解。   “嘘,外边儿有人。”   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传来一阵叩门声。郁祐拔剑出鞘,走到了门边。幸好响起的是谢诏的声音。   “殿下?”   郁祐松了口气,收起剑开了门。   谢诏看了他一眼,偏过头,沉声道:“方才卑职听到房顶有动静,来人身手矫健,为保殿下周全,需连夜赶往州府。”   “见过殿下。”奉州州牧朝郁祐行了个大礼,“此番本该派人去接应殿下,没想到叫殿下连夜奔波受了惊,是卑职办事不利。”   一晚上没怎么睡,又要早起查案的郁祐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无妨,无妨,本王并未有什么闪失。太子先一步抵达,这几日可有何线索?”   州牧愁上眉头,“卑职无能,暂时还未有头绪。”   “不是有几个救回来的孩子么,可一一询问了?”   “殿下有所不知,难便难在此处,一共十二户人家,除了前日太子亲自登门同巡抚家的公子见了一面其余人家具是不愿透露,好些还将人送出了城,称绝无此事。”   郁祐轻叹,“私下再派人上门问问,寻常人家多贴些抚恤,不要声张。”   “是。”   “奉州境内有多少专供小倌的声色之地?”   州牧许是没想到这位闻名大周的豫王殿下如此直接,想到那些个传闻,忍不住看了眼郁祐身边的谢诏。“这......."   "本王问你话,看他做什么?”   “回殿下,一共二十一所,都逐一排查过了,并未有发现。”   失踪的都是十来岁的男童。奉州临海,民风开放,男色之盛较尹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些黑心的,拐了人去,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在这奉州地界如此大动干戈,就未免太猖狂了。不会有人愚蠢至此。   郁祐沉思半晌,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他换了便衣,带着小德和谢诏出了州牧府。   “殿下,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小倌馆。”   “啊,殿下这样不好吧,在尹都倒是无妨,现下办案……”   “想什么呢,你豫王殿下像是色令智昏分不清轻重的人吗?本王这是要去查案。”   小德心说,您若不是色令智昏怎么就追着旁边这位跑了六年呢。“可州牧大人不是说排查过么?”   “查案最忌讳的就是有所错漏,一遍搜不着,不代表两遍搜不着。官府出面他们自然噤若寒蝉,就算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早就藏好了,悄悄地问才能问出些门道。”   “哦,还是殿下高明。”   马屁拍得舒服,豫王殿下面色红润,“那是。”   谢诏在一旁默不作声,脸色不是很好看。   郁祐选的是奉州境内数一数二的小倌馆,叫竹坊,还没到门前呢,先叫人拦住了。   面色泛黄精瘦的男子,就站在巷口,双手抱胸怀里好像揣着什么东西。先是四周扫视一圈,对着他们笑道:“二位公子可是要去竹馆?”   他行为鬼祟,谢诏已经捏住了袖内的匕首。郁祐却是对着他笑了笑,“这位兄台有何赐教?”   男子知道遇上行家了,凑近了些低声道:“看来公子也是明白人,不瞒公子说,我这儿有些好货,都是从都城流过来的。公子可有兴趣?”   “哦?”郁祐眨眼浅笑,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还是从尹都流过来的?那可真是了不起,可否叫我们先瞧一眼?” 第19章 竹馆   豫王爷算盘打得精,市井消息最灵透的便是这些人。费些银钱,探探消息。   男人踌躇了下,小心翼翼地掀开外衣一角,从中掏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递给郁祐,“公子看看吧,绝对是尖儿货。”   他压低了声,挤眉弄眼道:“公子是外乡来的吧?不晓得公子有没有听说过尹都的豫王爷和那位谢家小将军的那些个趣事。”   郁祐僵成了木头,他背过身翻开那册子一瞧,气血上涌,一口瘀血卡在喉间。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叫老天爷爷成日惦记着作弄他。   “实话告诉公子,这还是我托了好些人从尹都带回来的,仅此一册。出自名家之手啊,画功精细,话本画册合在了一块,活色生香呐。就是前些日子,尹都市面上的册子少了一大半了,传闻是都叫那豫王殿下……”   郁祐几乎是飞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很是愤然,耳尖红得能滴血,“此等,此等宫闱秘事不该妄议,不合礼数。”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着了,憋得喘不过气来。看郁祐眼神活像是大白天见了鬼,只能拼命点头,郁祐这才放开他。   “你确定只有这一册吧?”   “是,是的公子。”   郁祐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子,低声恐吓道:“日后不要再做此等伤风败俗、毁人清誉之事,再叫本公子看到,就送你去官府!”   男人揣着银子着急忙慌地跑了。   郁祐把小册子卷进了袖口,一道锐利的目光默默地盯着他的后脊。他徐徐转过身,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脸的祥和。   “谢小将军这么看着本王作甚?”   “这是何物?”谢诏的眼神落到了他的袖口。   郁祐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事到如今他只能赌一把了,希望端正高洁的谢府三公子从来没有看过春宫图。   “这个嘛,就是民间编排的一些宫闱秘事,记了些尹都的新奇趣事,供百姓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谢小将军品性高雅,可能没见过此等粗陋之物。无妨,本王方才已经严正呵斥过那人了,想来他也不敢再私下贩卖了。”豫王殿下说得义正言辞,就差在脸上写“信我”了。   “为何尹都趣事会写卑职与殿下。”   “谢小将军德才兼备,姿容俊美,不知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写小将军好卖些,”郁祐深吸了口气,“至于本王嘛,尹都趣事十件里头有九件都与本王有关。自然是避不开的。”   谢诏垂眸像是思忖,“为何还有画册。”   “……瞧着生动些。”   “那何来的活色生香。”   “……你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因为本王容颜俊秀,秀色可餐,活色生香,行了吧!”   郁祐耍赖揣着小册子就跑,心里发颤,就怕谢诏上来抢。幸好后者并没有这么做,不过那审视的目光再没离开过他就是了。   三人进了竹馆,郁祐出手阔绰,管事儿的晓得是贵人,笑着将人迎到了雅间。叫了七八个小倌进房,供他们挑选。   郁祐熟练地扫视了一圈,挑了个顺眼的白净小倌,招了招,那小倌就温顺地贴着他坐下了。   “谢三公子别看了,你便是再怎么看,我脸上也不可能开花的。”郁祐假笑,试图让谢诏把眼神挪开,“若是三公子不好抉择,我替你挑一个吧。”   他随便指了一个看起来机灵的,“就你了。”   “谢公子。”小倌心中窃喜,与平日伺候的老爷们不同,这两位客人是一个赛一个的俊俏。出手还阔绰,这样的肥差可不是日日都有。   他上前坐到了谢诏旁边,斟了杯酒,软声道:“公子请用。”   谢诏被贴了身子,本能地躲了躲,那小倌一个没拿稳,酒洒在了他大腿处。接着,谢三公子就看到一只白生生的爪子摸上了他的腿根。   “小人给公子擦擦……啊,啊……”小倌叫声凄厉,把郁祐都给吓了一跳。   谢诏丢开他的手,眉心已经紧得不能再紧,“此处不用伺候。”   小倌又惊又怕,谁知道这俏公子脾气这般大。   “看来三公子是一点儿也不通柔情啊,”郁祐佯叹一声,朝小倌勾勾指头,“不怕不怕,到你郁公子这儿来。”   小美人捂着手腕就跑了过去,撒娇似的嘟囔,“公子,好疼。”   “来,公子给你吹吹。”郁祐说着就牵起小倌的手,轻轻吹了吹,又替他揉着手。他本就生得好看,便是装一装,那眼眸里的星子也能叫人心神荡漾。   小倌儿被哄得七荤八素,就想往郁祐身上贴,却被旁边那位的一记眼刀给吓住了,堪堪坐直了身子。   “……别怕,他不是针对你们,”郁祐憋着坏心眼儿面不改色地道:“其实,那位公子喜欢再小一些的,你们这竹馆可有?”   霎时,小倌看谢诏的眼神里除了畏惧又添了几分鄙夷。   谢诏:“……”   妓子做的便是腌臜行当,接的客人多了难免有几个带些怪癖。可狎弄童妓,再怎么说也是不好听的。   “这,馆中倒是养着几个年纪小的。但馆里有规矩,没到岁数是不让接客的。公子怕是要扫兴了。”   郁祐不作声,小倌以为他是生气了,忙道:“公子勿怪,依照大周律例,不管是妓坊还是倌馆都不准以童妓营生。整个大周怕是也找不出多少来。若是公子真的要寻,怕是只能去暗娼馆子瞧瞧。哦,或是……去北面。”   “北面?你是指大齐?”   小倌点头。   郁祐眼前一亮,隐约觉着抓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近年大周男风盛行,但远不如大溏淉篜里齐。在大齐,富人家中豢养的姬妾若没有一两个男子,都算是折了面子。就连齐帝后宫,都有数位男妃。传闻大齐太子宫中近身侍候的也都是样貌端正的男子。   皇族尚且如此,民间也就没了顾忌。小倌馆比寻常妓坊多,花样也多,有的馆子专门训养样貌清秀的男童,供客人玩乐,称之为“甲子”。 第20章 夜探李府   从竹馆出来,郁祐设想了许多案情的可能性。心不在焉地走在大街上,险些撞上对面的板车,被谢诏一把拎了回来。   “殿下怕不是馆子里的酒喝多了,路也走不稳了。”   郁祐觉得要么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么是谢诏出了毛病。他不就恍了恍神,这人何至于一脸阴沉地瞪着他,说话还夹枪带棒的。   他感觉谢诏在瞪他。   “本王的酒量好得很,那区区几杯小酒算什么。倒是谢小将军进了竹馆滴酒不沾,杵在那儿肃穆得跟佛像似的,是怕旁人看不出我们是去查案的吗?”郁祐睁大眼睛瞪回去,“不过是编排了几句套话,谢小将军这般记仇未免太小气。”   对上郁祐,谢三公子没了平日里的庄重自持。反呛道:“卑职比不得豫王殿下风流洒脱,于此等风月之地谈笑自如。看殿下言笑晏晏,想来多半是发自肺腑吧。”   这小子是在嫌他浪荡。哼,浪荡给你看。   “那是自然,本王十六混迹烟花之地,最喜美人,府中小倌儿成群,每日排着号子伺候。怀里抱过的数都数不过来。一时间忘了谢小公子还未娶妻,见不得此事,实在对不住。”   谢诏到底还是吵不过他,怒气郁结在胸口,憋闷得很。   “谢小将军若是看不惯还请再忍耐些时日,待案子查清了,便是在大街上打了罩面本王也绕着你走。定然不会叫小将军瞧见了心烦。”郁祐说完就走,像只龇牙咧嘴亮完了爪子就跑路的野猫。   回到州牧府,郁祐气呼呼地吩咐小德研墨铺纸,将线索一一列下。越写越生气,这个谢诏帮不上忙,还整日讽刺挖苦他。   到夜里,郁祐把郁璟叫来房中商讨。原本他也没指望这缺心眼儿的家伙能查出些什么,但郁璟很仔细的将这些日子所获一一告知,虽然没琢磨出关键,但看得出他是上了心的。   “小皇叔,这些是近几日走访抄录的证词,以及失踪的一千三百余人的年岁籍贯。还有这份,记载的是那些被寻回的孩子……”   郁祐接过,先是瞧最小的那一册,粗略一翻,发现相较其他失踪的男童,那些被寻回的年岁都要大些,约摸十六七上下。看画像都是模样端正的。   “这十人是在何处被寻回的,可有记录?”   “哦,有的有的,”郁璟册子中抽出一张奉州地图来,摊在郁祐面前。“皇叔你看,用朱砂圈起来的便是了。”   这几个地方都不是什么偏僻的山地,相反离两条主街很近,但方向各不相同。   “人被发现的时候都晕着。”   郁祐抿唇不语,心中疑窦更甚。千余名男童失踪,郁祐与官府的推测一致,极有可能是作为童妓被发卖了。但官府搜寻已有月余,却迟迟寻不到藏匿之处。若要破案需得从此处下手。   那十人,该是顺藤摸瓜最好的口子。可总觉得那处不对劲。   郁祐拿笔把图上的红点连了起来,歪歪扭扭成了个圈,差不多正好是奉州最繁华的闹市。正中间的大街,便是他们上回路过的青吟街。“媚香楼”三个大字,郁祐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既然拿了人,为何要放呢?”拐带了千余人,能道还在乎多这几个么?   “会不会是嫌弃他们年纪大,不好卖?”   “那一开始便不该抓,抓了也不该放,这些人丧心病狂,怎么着也该是个死罪。难道还怕杀这几个人?就算要放,也该放远些,叫人摸不透他们的老巢在哪。你看看这些人的位置,就好像是那绑匪,怕他们冻死在深山老林,故意把人丢在人来人往的巷子里。”   “你觉不觉得,这十个人,和其他千余人不像是同一起案子。”   郁璟讶然,“皇叔……你是说我们一直在查的是两桩案子?   “是不是还得问了才晓得,明日我要亲自去问一问那几人。”前者瞧着是为谋财,而后者则像是因为贪色。   “皇叔啊……这怕是有些难。我们到此地后,不知哪透露出了风声,市井多有议论此案的,那几人都不愿出面相谈了。”   “……那李大人家的公子呢?先前不是见过么,可否再登门问上几句?”   “我昨日才去过,李大人称那小公子病重,不宜见客。”   是夜,李府后墙越过两道身影。李家小公子卧房的门悄无声息地被打开了。   从睡梦中惊醒的李钦见到郁祐时吓得魂儿都没了,从枕头下摸索出匕首指着他,“你,你别过来。”   郁祐瞧着这孩子眉清目秀,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惊恐,很是心疼,“别怕,本王是奉旨来查案的,半夜叨扰实在是无奈之举,并无恶意。”   “你是……豫王,殿下?”   “嗯。”   “你怎么会……”李钦慢慢放下了匕首,但还是同他保持着距离。   郁祐笑了下,“本王翻墙进来的,你放心,谢家三公子谢小将军也在外头呢。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谢三公子的名声显然要比好色荒淫的豫王殿下好得多,李钦竟是收起了匕首,垂着眼道:“该说的小人都已经说了,殿下问不出什么了。”   “本王知道你难受,但若是贼人一日未除,你便一日睡不稳。你往后几十年难道日日都要枕着匕首么?”郁祐走到桌案旁,倒了两杯茶,“你喝口茶缓缓,本王就问几句话,日后绝不叨扰,可以吗?”   少年攥着手,思量了半晌,轻轻地点了下头。   “从你失踪到被寻回,总共是十三个时辰,这十三个时辰你还记得什么?“   李钦的脸色有些发白,小声道:“我被打晕之后,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揭我的衣裳……想睁眼却怎么也动不了,身上很热……闻见一阵香味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香味?什么样的香味儿?”   他摇头,“我不认得,从来没闻到过。”   “案卷里写你是在绣巷昏过去的,那之前你在做什么?”   李钦突然变得有些紧张,说话也含糊起来,似有羞状。   郁祐和声道:“你放心今夜所谈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只管说便是。”   “我,我瞒着父亲说去书坊,支开了小厮去买笔墨纸砚……然后,然后去看了花魁赛。” 第21章 诡谲   李钦埋着头,“我同云裳姑娘约好的,会去瞧她的剑舞。”   少年人伤情,郁祐却是警觉起来。“媚香楼的云裳姑娘?你们是何是认识的?”   “约摸两月前,在临湖赏雪时碰见的。她那时还不是花魁娘子,我们闲话了几句很是投缘,之后我也去坊馆里找过她几回。但是……父亲不许我涉足烟花之地,那日我便偷偷跑去了。”   那日听人说起过,这云裳是半年前北下来到奉州的。失踪的十人中,时候最早的大约也是半年前。   这么看来他还需要再去一趟媚香楼探探究竟。   郁祐又问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临走前把随身带着的香符送给了他,“此物有安神助眠之效,能静心清思。日后的路还长,切莫忧惧生怖。”   “……多谢殿下。”   推门而出,谢诏站在廊下望风。   “问完了?”   “嗯,啊哈——”郁祐打了个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朝着谢诏张开了手。   谢诏不动,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你愣着做甚,背我啊,不然那么高的墙我爬出去吗?”身娇肉贵豫王殿下困得走不动道。   “此处离南墙还有半里路。”   “哦,本王走不动了。”他耍无赖,“你背是不背。”   谢小将军屈于淫威,俯下了身。   郁祐其实不重,甚至比谢诏想象中要轻上许多。可温软的皮肉贴着后背,让谢诏很不自在。   凑得近了,谢诏一回头就能嗅到他若有若无的体香,勾着谢诏想再凑近些闻个清楚。古人是谓温香软玉,绝非虚言,可他一个男子怎么也像抹了脂粉似的香软。   翻过墙没走几步呢,身后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的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应是睡熟了。   这人贯会耍赖。谢小将军对着天上稀疏的星子,叹了口气,借着月色探路把人背回了州牧府。   郁祐被安安稳稳地塞进了被子,夜深衾寒,他含糊地“嗯啊”了两声,缩成一团。   烛影摇曳,拢着白润的脸,无端显出几分稚气。   睡熟了的猫儿,意外地乖巧。   谢诏鬼迷心窍地站在榻边看了一会儿,这人先是无所不用其极地缠着他,好不烦人。如今又不知是怎么了,每每见着都是一副乖张抗拒的模样。当初满口的真心与爱慕,倒地有几分真假?又或是,闲来无趣的消遣?   烛火晃了眼,他骤然清醒,收回了眼神。   一觉睡到天光敞亮的郁祐丝毫没有因谢小将军昨日所为感念在心,一面用着早膳,一面挑着去媚香楼的赔礼。   “殿下,你看这个灵芝白玉佩怎么样?”   郁祐咬了口包子,“不行,这个贵。”   “哦,那这个犀角梳呢?”   “嗯,就这个吧,寻个好看些的盒子。”   谢诏踏着晨辉进堂,迎面瞧见满桌的金贵物件,俱是分外眼熟。   “谢小将军来啦,可用早膳了?”   “未曾。”   “哦,那回来再用吧,左右一两个时辰不会耽搁太久的。”   “……”   谢诏睨了眼锦盒里的犀角梳,这是前年元宵郁祐送他的。“殿下随行带这么多珠玉宝器,不沉么?”   “小将军说笑,哪有嫌宝贝沉的道理。这还得多谢小将军大气,将东西一件不落地送还。不然本王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该送什么礼。”郁祐不紧不慢啃完了剩下的包子,拿帕子擦擦嘴,粲然一笑,“走吧。”   谢小将军黑了脸,到了媚香楼下也不同郁祐讲话。   什么端方公子,皎皎清月,背地里小心眼儿得很。   “谢小将军,避开那两个小厮把本王带上去应该不成问题吧?”郁祐笑眯眯地道。   谢诏不回话。   “现下是在查案,谢小将军总不至于公私不分吧?”   谢诏偏过头,冷冷说了句:“卑职不敢”。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郁祐从楼后走,很快就进了房。他屏息沉气,这回屋里没了那种奇异的香气。他稍稍松了口气,思忖着一会儿该如何斡旋,忽然听到了水声。   侧身一瞧,里屋水雾缭绕,是在沐浴呢。   郁祐正想着要不要先退出去避一避,里屋传来的云裳的声音,“公子既然来了,又何必躲呢?进来说话吧。”   “……这不大好吧。”   云裳嗤笑,“公子是怕奴家占公子的便宜?”   郁祐只得进了屋,走到画屏后侧着身子,不敢乱瞧。“姑娘怎知是在下?”   “公子不会真以为媚香楼的伙计是吃白饭的吧?”云裳起身,“从二位公子踏入此街,奴家便晓得了。”   “此番实属唐突,其实那日之后在下一直心怀歉意,想着同姑娘赔罪。只是怕鸨母阻拦,这才出此下策,望姑娘宽恕。”   郁祐僵直了身子,一双酥手攀上了他的肩。美人呵气如兰,抵着他的耳垂道:“公子明明懂,还说什么唐突不唐突的。奴家便是等着公子呢。”   “云裳姑娘,”他扯了一步,转身拉开两人的距离,勉强笑了下,“在下……真的不行。”   不知是不是郁祐的错觉,云裳的眉眼更锋利了些,浑身都透露着妖冶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郁祐掏出锦盒,揭开盒盖放在的桌上。“这是给姑娘的赔礼,还请姑娘笑纳。”   云裳饶有兴致地拿起犀角梳子摆弄了下,笑道:“公子的东西确实是好东西,只不过在云裳这儿,再好的宝贝也不如与公子春宵一度来得快活。”   郁祐被看得直发怵,干笑了两声,“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在下没福气,不能一亲姑娘香泽。”   “坐下说吧。”她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往前推了推。   郁祐接过茶盏,没有动。   “公子怕我下.药?”   “怎会。”郁祐抿了茶,却没咽下,佯装擦嘴沁到了袖子里。对着这位花魁娘子,他心里始终是提防的。   越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他就越觉得此人有问题。   “听说云裳姑娘是北方人,半年前才到的奉州?”   “是啊,”她给郁祐斟茶,“家乡战乱,奴家迫不得已南下,先前在柳州待过一段时日,再后来辗转到了此地。”   “柳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姑娘怎么想着离开了?”   “地方是个好地方,不过……”她抬头,看着郁祐的眼睛,唇角微挑,“公子有没有听说过柳州的采花大盗?” 第22章 采花贼   “一年前,柳州出了个行踪诡秘采花贼,官府倾力捉拿,却没能抓到半片衣袖。但他闻名并非因为身手矫健,而是——他专挑貌美的男子下手。那些细皮嫩肉的贵门小少爷,乃是他的专好。”   郁祐默默捏紧了袖中的竹哨,希望谢诏没走太远。   云裳以指叩桌,水仙染的指甲好似随时会烧起来,艳得眩目。“而今啊,这采花贼又到了奉州。”   “是在下孤陋寡闻了,还不知有此等事。”郁祐气息有些不稳,胸口窒闷。   “怎会不知呢,”她鸳眼一弯,透出几分危险来,“你今日来不就是为了查案么,殿下?”   郁祐想抬手吹哨,可浑身的力气一下子都被抽干了,连骨头都是酥软的。他一动,整个人都瘫在了桌上。   “药抹在杯上,我的豫王殿下。”   郁祐眼皮酸软,眼前一黑,耳边的声音也愈来愈朦胧。   “云裳”勾唇轻笑,将人抱起,打开了地上的机关,一跃而下。   郁祐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目光所及还是一片漆黑。有什么东西缚住了他的眼睛。房间里弥漫着那种异香,熏得人四肢发软。他忍不住摒住了呼吸。   不知道时间过去的多久,也不晓得云裳把他带到了何处。   真是灯下黑,一个不小心便着了道。   “醒了?”那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逼近。   郁祐动弹不得,只能想办法斡旋,“阁下是……那位闻名柳州的采花贼?”   对方顿了顿,“嗯”了一声,语气充满了戏谑。   “……”这样大费周章地见他绑来,是要杀人灭口么?   “阁下能否让在下同云裳姑娘说几句?”   “哦,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想问问奉州花魁为何会同采花贼勾结。”他是真有些想不明白,若那几桩案子真的是采花贼所为,云裳必然脱不了干系,只是她一青楼女子,又为花魁,不愁吃穿又为何要帮着采花大盗。   男人笑得很是开怀,末了又逼近了些,郁祐感觉到他伏下了身,炽热的气息扑在耳边。他的声音像是浸了烈酒,“当然是因为你了,殿下。”   “什么……唔……”   郁祐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遭了采花贼的毒手。   男人的唇舌分外灵活,狡猾地舔舐他的贝齿,勾着他的舌尖,似是缠绵。而后又将一粒药丸塞进了他口中。   郁祐咳嗽起来,那药丸化进了喉咙,留下淡淡的苦涩。   他连擦嘴的力气都没有,大口大口喘着气,“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男人解开了缚在他眼上的红绸,眼前一晃,看清了趴在他身上的人。   漂亮的鸳眼,比寻常人都要高挺的鼻梁,还有绯色的薄唇。这张脸太过熟悉,却又不大一样。   郁祐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云裳?”   男人笑了下,用云裳的声音道:“公子不是要找奴家吗?奴家在这儿呢。”   “……”   此人已然变态得超出了郁祐的认知。一想到之前的种种,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你一直都男扮女装,那些男子……都是被你……”   “嘘,心肝儿,你都出汗了。”他的手顺着郁祐的额尖往下摸,划过因为媚药显得分外殷红水润的唇,借着是他的锁骨,然后停在他的胸前。   郁祐这才认识到,他已经被扒干净了,浑身上下只有一件薄如蝉翼绛纱。   绯红的茱萸,被人捻捏。郁祐心中漫起一阵恶心,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战栗。   “是不是很舒服?快活的还在后头呢。”男人舔了舔唇,把头埋进他的脖颈,吮吸起来。   “啊……”郁祐把下唇咬出了血,企图用痛感唤回神智。他的身体越来越烫,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变得异常敏感。“凌辱豫王,你知道……是多大的罪过么。”   耳畔传来一声轻嗤,“心肝儿,你好香啊。”   他起身,榻边的屉子里拿出一半掌大瓷瓶,搅弄着里头的脂膏。看郁祐的眼神就像是豺狼盯着好不容易捕来的羊羔。   “你别这样瞧着我,一会儿要是把持不好伤了你怎么办啊?心肝儿,我早就说过了,那日花赛,我对你一见钟情呐。我这个人,只好色,不要命。莫说你是豫王,你便是阎王我也要豁出命同你春宵一度啊。”他单腿跪进了郁祐膝间,强迫他分开腿,“乖乖的,哥哥我会叫你爽利的。”   郁祐便是被绑上行刑台也没有这般绝望,他想逃,可身体却在叫嚣着。想要抚摸,想要亲吻,想要更多……   “有感觉了,对不对?”   郁祐咬着嘴唇不说话,这个时候他竟然想到了谢诏那张又冷又臭的脸。早知道,就该让他一起进屋的。   他现在知道他被人掳走了吗?又要多久才能追来呢?   郁祐鼻尖发酸,虽然他这辈子是想着每日换一个美男暖床,日日快活,但也不是这种快活法啊。守了二十三年的完璧之身,难道今朝便要失了么?   郁祐双眼紧闭,感觉快要撑不住了。   外头骤然响起一声巨响,像是门被踹开了。   采花贼从他身上起来,低沉咒骂了一句。   谢诏提着剑,屈身一躲,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暗器。他定睛看这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只觉分外熟悉。   “他人在何处?”谢诏沉了脸,语气透着肃杀之意。   男人轻蔑地笑了笑,“哟,小将军这是讨人来了。只可惜啊,你晚了一步,这美人已经上了我的榻。”   利剑刺去,指着要害,采花贼躲避不及,被钳制得不敢动弹。他也不慌,笑道:“传闻不是说谢家小将军对豫王厌恶至极嘛?看来是另有隐情啊。我便说,这般妙的美人儿谁能把持得住呢。欸,小将军,你可尝过了?”   谢诏愤然,待要拿他,一阵白粉扑面撒来。采花贼趁着这空当想要脱身,被谢诏从后划了一剑,踹倒在地。   里头传来一声极为微弱的呻吟,是郁祐的声音。   谢诏来不及想许多,扯了帘子做绳,把他捆了起来,绑在桌腿上。快步跑了进去。 第23章 解药   踏入里屋,异香更浓,谢诏迅速捂了口鼻,用茶泼灭了香炉里的燃香。床榻上的人发出一声隐忍的呻吟,谢诏循声看了一眼,僵在了原地。   目光所及,是一双细长的交叠着的腿,自下而上裸露无疑,可能是烛光昏暗,圆润的踝骨和膝盖透着朦胧的绯色。薄得不能再薄的红纱,根本遮不了什么东西,反倒增添了几分欲拒还迎的魅色。   他向来知道郁祐生得不错,可从未想过他会有这般……靡乱之色。   纤细的手腕被绳绳子勒出了红痕,绑在床头,像是受了什么凌虐,身子微微发颤。听到声音的郁祐偏了偏头,看向不远处的谢诏,眼里盛着水,鼻尖也红红的,万分可怜。   郁祐很想把腿并上,可身体不受控制。被谢诏瞧见这么不堪的一面,羞恼的同时又分外委屈,压抑着喉间的呻吟,凶道:“你,你看什么看……倒是过来帮忙啊。”   这句话听着就像是在调情。   谢诏六岁入了翰林院,十六岁跟随父兄上了战场。可不管是老太傅的诘问还是战场上的厮杀都没眼下的情况棘手。   他自始至终不敢正眼看郁祐,走到榻前还被绊了一跤,慌忙的想去摸床头的绳子,一不小心却摸了其他的地方。   郁祐快哭了,被他碰到的地方升起一阵战栗,“……你摸哪儿啊。”   谢小将军茫然,同他对视了一眼,对上那双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满是情欲的眼睛。他更慌乱了,眼神不知该往哪放,稀里糊涂地替他解开了绳子。谢诏想了想又替他盖上了被子。   “我……我被下.药了。”郁祐浑身发烫,嗓音也软得不成样子,像是猫儿叫春,又细又绵,“媚药。”   “……嗯。”   “你,你嗯什么啊,找……大夫啊。”   谢诏像是才回过魂儿,“此处是湖心,我们在游舫上,州府的官兵一会就到,你且……忍一忍。”   他说完话也不待郁祐反应,跑出去抓着那采花贼就是一顿打,揪着他的领子狠戾道:“解药呢?”   采花贼却只是看着他笑,血从嘴角渗出,“我说将军……这媚药哪来的解药啊,这唯一的解药,不就在你身上吗?”   他说着戏谑地朝谢诏下身看了看,“你若是不行,换我来吧。再挨一会儿,里头的美人儿可就要欲火难消,胀痛而死了,哈哈哈。”   谢诏咬着后牙,恨不得把这人丢下去沉湖。   郁祐是真的被药劲儿熏糊涂了,他想伸手自我宽慰,却没什么力气,只能发出难受的“呜咽”声。见到有人走进来,什么也管不上了,眼泪汪汪地朝着他喊:“帮我……帮帮我,求你了……”   这一幕烙进了谢诏的心底,以至于往后的每次亲昵,情到深处他都会想起郁祐哭着求他安慰的模样。   但此时,谢诏还是个不同人事的少年将军,比那些愣头小子也强不了多少。莫说是龙阳之好,便是男女的床笫之事他也不曾知道许多。看着床榻上的郁祐,只觉得后脑发热,浑身都僵硬得不行。   得不到抚慰的郁祐抓着被子抽噎。   采花贼的话还回响在耳边,谢诏的手越攥越紧,又过了一会儿,他行至榻边,蹲下身,尝试着抚摸郁祐酡红的脸。后者则往他手里拱,边蹭边泪眼朦胧得瞧着他。   “抱……要抱……”   谢诏感觉腹下一紧,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神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入了锦被。   郁祐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突然感觉到有温热的肌肤触到了腿根儿,马上又放开了。他想叫很叫那手再碰碰其他的地方,于是拱着身子把自己往前送。   一声嘤咛,谢诏愣住了,炽热透过指腹的薄茧渗入骨髓。掌心的东西烫得不可思议。   平日里连自渎都以为羞耻的谢家三公子,握着另一个男人的器物,却是面色发烫,心如擂鼓。   中了媚药的郁祐没了矜持,见他不动只能自己慢慢地蹭,又没什么力气。刮过那薄茧瘙痒愈盛,便凶他:“你倒是……揉一揉啊。”   谢诏感觉耳朵要烧起来了,他低着头,小心地动作起来。   郁祐是舒服了,只管自己“嗯啊”地喊,谢诏弓着身子,不敢有多余的动作,怕衣袍下的东西显露出来。   可能是药的缘故,郁祐很快便动情起来,催着他快些。忽然,身子一挺,痉挛似的颤了两下,瘫在床上穿着气。额头上满是细汗。   “丢了吗?”谢诏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纾解了一些,郁祐没那么难受了,虽然那种滚烫的感觉还没消下去,但好在神智清醒了一些。谢诏的脸逐渐清晰起来。   “……”两人对视,又双双错开了眼神。   谢诏抽出手,摊开瞧了瞧,上面蹭到了一些浊物。小将军看兵书似的,微微凝眉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拿帕子擦掉。面上难得染了薄红。   郁祐羞愤欲死,把半张脸埋进了被子,很想长眠于此。一时间无法衡量被采花贼劫色和被谢诏摸鸟哪个更丢脸。   他方才好像还往人手里蹭来着。   “大夫应是快到了。”谢诏侧着身子,轻声道。   “……嗯。”   不过片刻,外头还真传来了动静。谢诏追来前,吩咐的兵卒和大夫都到了。十余只船将画舫围得严严实实。   谢诏吩咐人将那采花贼带回去收押,其余人都回岸上,只留下一个大夫。   “他中了的药,约摸半个时辰。”   床上的人被裹得半根头发丝都不露,只伸出一只手,叫老大夫把了脉。老大夫年逾五十,什么样的病况没见过,解这等淫药也不是一两次了。但这房中的两个男子一个比一个羞臊,靡靡之气未散,不用猜都晓得发生了什么。   “此药药性虽烈,但并不害人性命,只需泄了精血便可。”   郁祐闻言,露出一双眼睛,踌躇片刻,含糊地道:“可……可我,还是,不大舒服。”那种钻心的痒又涌了上来,方才的快意褪去,便想讨要更多。   老大夫咳了一声,肃然道:“若是不与人合床,便要多耗些时候,将精血泄尽才是”   言下之意,再多来几回。 第24章 心悸   但凡郁祐能动,早就一头撞死了。   “还有……其他法子吗?”郁祐扒着被子,脸像只煮熟的虾子。   老大夫见两人都默不作声,便又道:“这最快的法子便是寻个谙熟床笫之事的馆坊女子来替殿下纾解。又或是寻个细致的小厮来,替殿下……”   不等大夫说完,谢诏就斩钉截铁道:“不可。”   “……此事关乎豫王殿下清誉,且此案未破,不宜声张。”   郁祐心说,他本就无清誉可言。若是让人知道了是谢诏替他解药,那才真是没脸见人了。“那个,本王现下难受得紧……麻烦谢小将军找个小厮来吧,随便什么人,莫要太丑便好。”   谢小将军的脸色霎时暗了下来,仿佛要被人摸的是他,一双黑黢黢的眼深深地盯着郁祐。好似在谴责郁祐的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不必,”谢诏转过身对着大夫,“麻烦先生了。”   老大夫了然,利落地收拾好药箱,对年轻气盛的小将军嘱咐了几句,便离了船。至于说了什么,郁祐听不清。但他能从谢诏的眼神里感觉到,不是什么好话。   郁祐咽了下喉结,身下的东西还是蠢蠢欲动,两股间也有种被蚂蚁啃噬的酥麻感,很不好受。   “殿下这般随便吗?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肌肤相亲。”   “不过是……解个药罢了。”怎么问得好像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   谢诏开始解护腕,郁祐不由自主往里缩了缩。虽然知道谢诏不可能会对他有什么想法,但……但他脱衣服做什么!   “既然如此,也用不着再换旁人了。”谢诏欺身上前,揭开了被子的一角。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便好,我,我有力气了……真的。”郁祐揪着被子,企图护住自己的清白。   半刻钟后,郁祐大汗淋漓地瘫软在榻上,双目失神,许久才找回些理智。他又在谢诏手里丢了……两回。   空气中弥漫着旖旎的膻味儿。在心里将那采花贼和谢诏骂了百八十遍。其实谢诏做得很君子,他没有过多地碰到郁祐,就像个尽职尽责的下属,帮着郁祐解药。可他手心传来的温润,那中直白的几乎要将他窥视到底的眼神,让郁祐感到羞耻。   换成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比谢诏来得好。   偏偏这时候旁边的人来了句,“好快。”   受到侮辱豫王殿下怒火攻心,抓着枕头向他扔去,无奈没多少力气,被谢诏一把抓住了。“你,你胡说。本王那是……因为药,你要是中了药,可能还没本王这么些时候呢。”   谢诏看着郁祐羞恼的样子,同方才他因快意而失神的样子重叠在一起,竟是异常的……可爱。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可双腿都还在打颤,把脸埋在被子里不肯出来还嘴硬的郁祐,叫人真的很想上前碰一碰。   他擦掉了自己掌心沾到的浊液,把放在一旁的锦袍递给了郁祐。   “被子脏了,盖这个吧。等天色暗一些,卑职带殿下回州牧府,如何?”他将已经被汗水和浊物打湿的被子掀到了一边。   衣不蔽体的郁祐只能接过,他耗了不少的精血,药力使他四肢虚浮,很快便泛起了困意。含糊地“嗯”了声。   谢诏看出了他的疲倦,不自主放轻了声音,“殿下先歇息吧,卑职在外头守着。”他起了身,穿着薄衣绕到画舫的另一侧去了。   等他端着热水回来,猫儿已经睡熟了。抱着他的锦袍,蜷着身子酣眠。   谢诏本着照顾病患的心思,好人做到底,替郁祐擦洗了一下。   郁祐这一睡睡到了月色朦胧,谢诏估摸着时候不早了,便裹着郁祐下了船。趁着夜色把人抱回了州牧府。   小德知道他们出去办案,听闻郁祐中了媚药,忧心如焚。夜色愈浓,那谢小将军和他家殿下又都迟迟未归,他更是坐立不安。   一想到他家殿下四肢无力地躺在榻上,任人宰割,那谢小将军万一起了点什么坏心思可怎么办啊?殿下那么娇弱的一个人……   “心思不纯”地谢小将军抱着衣衫不整的郁祐进了房。   小德一眼就看出了裹着他家殿下的那件袍子,分明是谢诏今早穿的。   “你……小将军,你对我们殿下……”   “嘘,”谢诏压低了声音,“他累了,叫他睡会儿。”说着把人轻放在榻上,将被子四角都掖得严严实实才算作罢。   “他半夜可能会醒,大夫开了补气静心的药,记得给他灌上一碗。大半日没吃东西,先熬些粥给他垫垫。”   “……啊”,小德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大量着谢诏。这还是那个谢三公子吗?这人出去了半日,一回来怎么连性子都改了。从前殿下寒冬腊月地上门给他送礼,在谢府门前等得手脚都冻僵了,他都不肯出来见一面。   “不去么?”   “哦,好。”小德被催着去了厨房。   房中只剩下两人,谢诏本打算回房歇息,想了想又撤回了步子。还是等小德回来吧,放他独自睡着总觉得不大安心。   于是他又回到了榻前,肆无忌惮地看着郁祐的脸。   谢小将军是个守规矩的人,骤然与人有了肌肤之亲,便很是自然地把郁祐划入了庇佑的范围。   榻上的人睡得安稳,丝毫没有感受到近在咫尺的目光。圆润小巧的唇珠透着淡淡的水光,称得他整张脸都鲜活起来。   方才,这张嘴发出的声音很好听。   谢诏魔怔了,竟是有些口感舌燥起来。他凑近了些,想看得更清楚。   他伸出手,用指腹点了点他的唇,软软的。   忽地,郁祐含糊了句什么,张了张嘴,唇瓣便含住了谢诏的手指。   湿润酥麻的感觉顺着指尖攀爬,传遍四肢,谢诏整个人都颤了下。指头还被含在郁祐嘴里。   身下某一处,像是被点燃了,烧得他心慌。   外头的脚步声打断了谢诏的思绪,小德开门进来的时候,谢诏立在床头,神色很是古怪。   不似恼,不似羞,有些惶惑的样子。   “谢小将军……药好了。”   “嗯,你给他喂些吧。”谢诏用余光偷瞧了一眼,正了色,“我先回去了。” 第25章 绣绣   黑鸦栖枝,黄月西沉。谢诏回到房中,才想起这一整日粒米未进。随便灌了两杯水,便躺下了。熄了烛火,房中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谢诏闭了眼,却是静不下心,眼前总是出现郁祐白天的样子,他被绑在床上,泪眼朦胧轻颤着的样子。行军在外,他见过许多男人的身体,大多勇武壮硕。黝黑的皮肤,粗糙得像是刀枪不入。再不济也是挺拔利落,身强体壮的。他自己也练就了一身的铁骨,旁人眼中金玉做的好皮囊下,早就被大大小小的伤口占满了。就是往手臂上划一刀,也不会觉得有多疼。   可郁祐不一样,他看起来很不一样。皮肉嫩得像女子,磕碰不得,风一吹就能害了病。力道稍稍重些他能泪汪汪地瞪着你半天。   谢小将军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在画舫上,明明可以找旁人替他纾解。可一想到有人会对着未着寸缕的郁祐行那等隐晦之事,他就憋闷得厉害。不管是男是女,都看不得。   就这么折腾到了夜半,谢诏才算安定下来。可等他睡沉了,郁祐还要来招他。   梦里的郁祐比白日里的更放荡,他坐在谢诏的腰上,穿着那件红纱,似有若无地蹭着他。声音软得能掐出春水来。   “抱抱我啊。”   “诏哥哥,抱抱我……好不好?”   “诏哥哥……”   等谢诏惊醒的时候,寝衣已经湿了,落到腰际的锦被中,有异物凸起。他喘了两口粗气,扶额起身,脖颈发红,喉间发干。   是抱了,还是没抱?   谢诏记不得了,他惊慌得来不及记住。   天色破晓,谢小将军沐了浴,换了亵裤。面色阴晴不定,变了又变。   而这边的豫王殿下也不好受。郁祐做了个噩梦,他梦见谢诏按着他,硬是要扒他的裤子,还摸要摸他的老二。醒来才发现,噩梦是真的。   “殿下!怎么样啊,可有哪处不舒服?”小德拧了块湿帕子给他擦汗。   郁祐接过,抚膺顺气,想到梦中的场景,不禁悲从中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殿下,谢……大夫嘱咐了您用完早膳,还要服一副汤药,养养身子。”   郁祐扭了扭脖子,确实感觉身子有些发虚。   也是,能不虚嘛。他昨日以为自己要死在榻上了。   “那个采花贼呢,抓回来了吗?”   “殿下放心,人在州府大牢关着呢,就等您去提审。”   “嗯,快去弄些吃食吧。再给州牧传个话,说本王半个时辰后就去提审。”郁祐正套着衣服能,忽然摸到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靛青袍子。   小德试探道:“殿下,那要不要通报谢小将军一声。”   “……”郁祐把那件袍子扔到了床下,“不用,本王一个人去。”   州府大牢并不宽敞,牢房也少,跟尹都的刑狱司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也难为他们派了数百民兵卒,里外把手,真真是围得水泄不通。   州牧迎着郁祐一路走到大牢最深处,模样妖冶的男子身长而立,手脚都上了镣铐,却也见忧怖,男女莫辨的脸上半分愁色也不曾有。看到郁祐,还朝着他妖孽地笑了笑。   “殿下,此人已经查实,是柳州出逃的采花大盗,案底在此,请殿下过目。”   郁祐接过,翻看了一会儿,对着州牧道:“可否请大人先出去,本王想单独审问他几句话。”   “这……殿下,此贼人穷凶极恶,万一对殿下不利……”   “万一他敢对本王不利,”郁祐转过身盯着牢房里的人,“割了他的东西喂狗。”   州牧只得行礼退下。   “豫王殿下,药劲儿才过,就难耐寂寞,要来寻我了么?”里头的人朝他眨眨眼。   郁祐沉住气,低着声儿道:“你要是着急去投胎就继续在这儿耍嘴皮子,本王心善不喜欢见血,旁人就不一定了。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问什么答什么。明白嘛,陈、绣、绣!”他故意将那最后三个字念得格外重。   风雨不动的采花贼这才有了惶急之色,憋了半天愤愤道:“我叫陈袖……那名字不作数!”   十三岁就混迹江湖,采花无数的大淫贼,出生时却险些夭折。路过村口的游方道士,同他娘说要取个女娃娃的名字,好混淆天数。没有读过日书的农妇想了几夜,给儿子选了个“绣”字,又取了叠字,念起来顺口。   郁祐使起坏来,“哦,是么,可你户籍上写的就是陈绣绣。”他中气十足,声音传得老远。   “……殿下要问什么?”陈袖这十多年来头一回红了脸。   “早这样不就好了嘛,绣绣。”郁祐坐上了狱卒给他端过来的小板凳,“说说吧,你为什么要奸.淫男子。”   “自然是喜欢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眼神很是放肆地打量着郁祐。   “你是牲口吗?奉州小倌馆那么多,你是有多缺德,祸害好人家的孩子。”   “豫王殿下,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与那些小公子可都是两情相悦的,”他挑眉道,“他们对云裳姑娘可都喜欢得紧呐,口口声声说着爱慕,怎么上了床,反倒要怪我呢?”   郁祐想往他脸上啐两口。   “当然了,殿下你是个例外。我是真心喜欢殿下你……”   郁祐脱下靴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朝着他的脸丢去。一声闷响,采花贼妖媚的脸蛋儿上多了个鞋印子。   “……小人知错了。”   “你会易容之术,是不是?”   “是,小人跟着师傅学了数载,除了乔装易容还会缩骨易声。”   “你倒是厉害。”   “这都不算什么,小人还有几位师兄才称得上是学艺精湛,能装成猪羊牛马等家畜,一般人根本瞧不出破绽。师傅他老人家更不必说,曾有个不长眼的小子出言不逊,惹恼了师傅。结果新婚那日娶的二八美娇娘,洞完房,掀开被子一看,变成了六十余岁的老妇......”   郁祐听着他东拉西扯,倒也不急,“奉州千余人的失踪案子,你可有耳闻?”   “自然晓得,”他轻嗤一声,“殿下该不会以为此事同小人有关吧。虽然小人,天赋过人……可遖鳯獨傢这数千人,也着实有些吃不消的。” 第26章 陈年旧事   “呵,你说无关便无关了么。这州府上下可都是巴不得早日将你处刑好向朝廷交差呢。”   陈袖朝他眨眼,讨好道:“这不是有殿下嘛,殿下这般聪慧,定然不会叫小人受了冤枉的,对吧?”   “你这样的禽兽本就该凌迟,多一桩与少一桩罪,有什么分别么?”郁祐冷脸。   “殿下好绝情啊,怎么说我们也有过一段春情呐。”   郁祐想把另一只靴子也扔过去,“来人,把他舌头拔了。”他喊了一声,外头便真有两个狱卒拿着家伙进来了,动作利落地开了锁,上前拿人。   “欸,诶……殿下,你这般就顽皮了。殿下你不就是想问那男童失踪的案子嘛!”   郁祐抬手,示意他们退下,“可以说了么?”   陈袖呼了口气,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就知道殿下不舍得。天地良心,这案子啊确实与小人无关。小人虽然风流好色了些,但也不能对孩子下手啊。不过呢,这机缘巧合,小人瞧见了一些事,倒是有了几分猜测。”   “什么事?”   “殿下,这可是小人的保命符啊,殿下怎么着也该允个诺吧。”   “碰了朝廷二品大员家的独子,你这条命早就轮不到本王做主了。不过,你若是真的能将功抵过,本王可以尽力一试,保住你的性命。”郁祐诚恳地同他讨价还价。   里头的人颔首沉思了一会儿,认真道:“那殿下亲小人一下吧,小人也算死得其所了。”   “……你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淫贼。”   淫贼大笑,眼里冒着精光,“同殿下玩笑罢了,小人相信殿下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只是这些话要紧得很,隔墙有耳,殿下还是进来听小人说更为妥贴些。”   郁祐想了想,进了牢房。与他相隔半丈。   “殿下这般设防,叫小人好伤心呐。”   郁祐没心思同他呛,只好又上前了一步。陈袖也凑近了些,镣铐锒铛。   “其实,方才小人就告诉殿下了……”他在郁祐耳畔轻声道,眼神却落到了那粉润的耳垂上。   郁祐听得仔细,一时间愣了神,方想问他是什么意思。耳骨就是一阵酥麻,这胆大包天的淫贼竟然敢调戏他!   只是他未来得及动手,就被人揪着后领子拽了过去。   “……”   谢小将军薄唇紧抿,一张俊脸拉得老长,满是阴霾地瞪着他。“殿下大清早一个人跑这牢里,就是为了与这淫贼打情骂俏么?”   郁祐从他手上挣脱出来,没来由得心虚,“咳,本王有些话要单独审问。谢小将军这话说得……太放肆了些吧。”他往边上挪了挪。   谢诏看着他发红的耳垂,脸色暗下来,牙根发紧。   “卑职分明保护殿下,需得时刻小心着,以免失了防备,叫贼人有机可乘。”   郁祐在心中诽谤,你倒是防备那采花贼去啊,死盯着我作甚。   “……本王问完了,累了,要回去歇息。”他现下还没办法和谢诏共处一室,毕竟被人摸了老二这种事是在是不怎么光彩。   他朝陈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存了几分警告与忖度的意思。可在谢小将军看来,那眼神便是欲说还休,欲拒还迎。   “殿下,得空去渡口瞧瞧。”陈袖的声音消散在大牢深处。   郁祐疾步往外走,谢诏一步不落地跟着。   “殿下为何不用刑。”   “自然是留着他有用处。”   身后的人不出声了,郁祐加快了步子,半晌听到后头幽幽然飘来一句“怕是殿下不舍得”。   郁祐停下,转身瞧他,“你什么意思。”   “殿下觉得那淫贼生得好看,是不是。”这话从谢诏嘴里问出来,分外骇人。   郁祐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这人今日犯了什么病。他索性道:“是,本王觉着他生得分外好看,就是想假公济私,真是有劳谢小将军大清早不睡觉亲自来看着。”左右在谢诏眼里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好色之徒。   谢小将军瞧着更生气了,逼近一步,几乎要将郁祐笼在身下。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那我呢,殿下觉着我同他谁更好看。”   郁祐生生按下了险些脱口而出的“你有病么”。   “谢三公子美名冠京华,何出此言啊。”   “殿下是不是忘了,景泰十四年,元宵。殿下当街拦下了谢府的马车,当着我父兄的面,说我是整个大周都难得一见的美人。”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郁祐怎么也不想到,会有被谢诏翻旧账的一天,还笔笔戳到痛处。   那年,年少无知的豫王殿下拦了谢三公子的马车,张扬道:“呐,谢景安,这花灯送你。”   谢三公子瞥到了灯上的诗句,当即羞愤不语。   郁祐偏还朗声念着:“皎皎芙蓉面,花灯赠美人。便是放眼整个大周,谢三公子也是难得的美人,哈哈哈。怎么样,小将军良夜正佳要不要随本王去喝一杯啊?”   如今,这位难得一见的“美人”正凶神恶煞地逼问当年调戏他的登徒子。   “本王那不是……不知道你父兄也在马车么,再说,再说,那日元宵,本王碰巧遇见你,送个花灯怎么了。”郁祐试图解释,眼神却钉在地上,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个地缝钻进去。   可惜,奉州富庶,银钱充裕,州府大牢前都严丝合缝地铺了砖。   “郁子衿,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在大周,元宵送花灯是什么意思。”谢诏变得严肃起来,就像是学堂里揪住了逃课学子的老先生,非要从郁祐那讨个明白。   从前喜欢得明目张胆,叫他进退不能。如今装傻扮乖,退避三舍,想得倒美。   郁祐当然知道,在大周,女子喜欢男子便会在元宵佳节,奉上一只亲手做的宫灯。上面题着女子的情思或是些诗句以表心意。男子若是接了宫灯,那便算是接受了这番心意,不日便会上门提亲。这原是旧俗了,大多是讨个趣罢了。   虽然,那时候的郁祐的确是抱着把谢诏拐回豫王府做王妃的心思……但是,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27章 争执   “那盏花灯,你到最后也没接不是吗?作什么一副被占了便宜的样子。本王今日还偏就是要告诉你,你,谢景安,不过如此,本王不稀罕了。所以你不要总是以为本王对你图谋不轨。”郁祐昂首,气势汹汹。谢诏顺风顺水惯了,人人都待他如珠似玉,如今该灭灭这家伙的威风。   谢诏果然被气得够呛,目光变得凌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就郁祐这种身板,他一手便能提起来。郁祐也很清楚,所以识相得往后撤了一步,以防谢诏恼羞成怒动手。   “你当真是这么想么?”他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威胁。   “……是,谢小将军待如何?再像从前一样把本王从后门丢出去嘛,本王告诉你……”   郁祐的话戛然而止,他看到谢诏从袖口掏出了一本小册,蓝底烫金文样,很是熟悉。   “殿下口口声声说着对我无意,为何要命人做这种东西,广而散之,又为要暗地里命人搜寻你我的……春宫图。”要让谢三公子说出“春宫图”三个字,还真是不容易。他往前跨了一步,几乎要和郁祐贴上了。手中举着那本龙阳秘戏图,想着拿御令,要逼郁祐认罪伏法。   郁祐险些背过气去,“你,你,怎会有这个,那书贩子分明说过,只此一册……”他回到府中就将册子烧了,亲眼瞧着小德把灰烬埋到了后院的盆栽里。   郁祐伸手去抢,没够着。   “从竹馆出来,我又去寻了那书贩子。”花了十两银子,又买了本“孤本”。便是从那日起,郁祐开始频频入他梦。   “他还说,豫王殿下痴恋谢府三公子多年,不仅酷爱收藏两人的春宫图,还特地命人绘制了许多。”   这是原是郁祐理亏,不管怎么解释都欲盖弥彰。他只能在心里咒骂一句“奸商”!   “我……本王承认,曾经肖想过你。那些个画册是本王年少无知,乖张玩劣,命人绘制的,可如今本王想清楚了,凡事不仅讲求缘分,还得需是心甘情愿,若强求得到的只会是恶果。所以又命人尽数收回,以求弥补年少时的过错。”郁祐换了口气,真诚道:“所以,谢景安,你真的不必紧张,本王不会再纠缠你。”   再明白郁祐的意思后,谢诏便什么话都听不进了,耳边回响的只有一句“不再纠缠”。   从前,谢诏别无他愿,只希望诸天神佛能叫郁祐对他心生厌恶。如今他的祈愿成真了,谢诏却想耍赖。   为何不纠缠?怎么能不纠缠?   “你喜欢别人了?”   郁祐只能把谢诏这种反应理解为争强好胜,万人敬仰的谢府三公子,金玉堆成的人儿,却被他这样的登徒子戏弄了。气愤不过,要讨个说法。   “……”   “是那个淫贼,还是你府里的那些小倌。”谢诏知道这样问很是幼稚,却忍不住。忍不住想问问,郁子衿,你不是喜欢我么,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喜欢别人。   郁祐还是不说话,面上满是困惑不解,就好像是他在无理取闹。   谢诏感觉胸口被一块湿热的棉布裹住了,闷热难忍,还有些灼痛。   “豫王殿下,你的喜欢便是如此轻飘,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根本不值几分钱是么?”   郁祐只觉心累,“……是,本王很喜欢他,也很喜欢府里的小倌。他们会说甜言蜜语,对本王千依百顺,只要一个眼神,就殷勤万千。本王喜欢这样,可以么?”   他的喜欢就是不值钱,丢掉也好,践踏也好,都不会觉得可惜。但再不值钱,他也不想分给谢景安了。这个人太坏了。   很坏的谢小将军索性做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情,他一把握住了郁祐的后颈,用力将人往前一带。然后趁着郁祐发愣,张嘴在他耳骨上咬了一口。   细微的痛感再加上酥痒,郁祐忍不住叫了一声。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将人推开,捂着耳朵不敢置信地瞪着谢诏。   谢诏胸口不住得起伏,眼里还含着若有若无的怨气,目光却落在郁祐的耳朵上。其实方才在大牢,看到那个淫贼亲他的时候,他就想在郁祐的耳朵狠狠咬一口。叫他以后不敢再同旁人亲近。可真动了手,他又怕把人咬坏了,不敢下大力气。   “谢景安……你属狗的嘛!你有病啊!”郁祐委屈,凭什么他说不喜欢了,还要被欺负。   “……”   做了错事的谢小将军被丢在了州府大牢前,豫王殿下愤愤然跳进了马车,独自离去。   回到州牧府,郁祐刚进院子就被小德揪住问东问西。   “殿下,您耳朵怎么破了啊?不对……这是牙印子啊,殿下是采花贼吗?他又调戏您!”   郁祐憋着气,不想说话,推开房门,却见到桌上摆着几样菜食,还有一壶药。壶身用碎布裹起来了,想是怕药凉了。   小德往里瞅了一眼,小声对郁祐道:“殿下,您今早刚出门,那谢小将军就来了。送了些清淡补气的粥饭和小菜,还一并把厨房里熬着的药给带来了……”   “小将军问了好几遍,又说想见您一面,小的没办法……只能告诉他殿下您去大牢了。”小德不敢大声说话,眼瞧着他家殿下愤愤然地回来,又蔫儿巴巴地进了屋子。   郁祐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谢诏意欲何为了,明明讨厌他,却又一次次地嘘寒问暖,又是送桑露,又是送药,还要帮他解媚药。一边嫌弃他的喜欢不值钱,一边又那么生气,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凶伤人”。   日落西山,谢小将军才回了州牧府。一进房门,就看见早上送过去的东西被原模原样地送了回来。   “小将军,豫王殿下说无功不受禄,与您的情谊还没到那份儿上。这清心静气的汤药还是您自己留着喝,败败火气。“传话的小厮战战兢兢,生怕主子怪罪。可谢小将军只是愣了一会儿神,什么都没说,关上了房门。 第28章 冷清秋   虽然无缘无故被啃了一口,但恪尽职守的豫王殿下还是起了个早,决定去渡口瞧瞧。左耳上的牙印实在是有碍观瞻,他只能带了顶帷帽。   州牧府后门,车马都已备好。谢诏立在马侧,两人隔着纱幔对视,郁祐在心里“哼”了一下。故意装作没瞧见他,径直上了马车。   州牧看出了这两尊大佛今日很是不对付,偏是哪个都得罪不起,只能两边都赔着笑。   “谢小将军,豫王殿下今日许是身体不适。这几日倒春寒,凉风一吹啊就容易害病,殿下那帷帽怕也是遮风用的。”   谢诏不语,盯着州牧看了一会儿却道:“为何只备了一辆马车。”   “这……原是不合规矩的,但殿下说查案不宜引人注目,便纾尊与下官同乘一驾。”州牧也不晓得自己是那句话说错了,这谢小将军脸色愈来愈阴沉。   “许大人,”小德掀起车帘唤了一声,“殿下说大人还请快些上车,莫要……同不相干的人攀扯太久。”   “……”   州牧只得朝他行了一礼,“小将军,下官先行一步了。”   不明所以的许大人,就这么在谢小将军并不怎么友善的注视下上了车。   奉州有南北两大渡口,南面的多是运载南下商贾的客船,北边儿的则多是来往两国的商船和货船。   下了马车,放眼望去,渡口泊着十来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最为显眼的是四艘挂着“冷”字帆的巨舶。   “殿下,下官也曾怀疑过那千余人会不会被偷渡到别地。可这渡口前前后后也搜查过五六回,还停运过半月,依旧没有查出些什么。这渡口来往繁茂,实在是一日都拖不得,便只能重新放行。”   郁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艘巨舶,接连不断地有人往上装货。“那几艘写着‘冷字’的,是要运往何处?”   “回殿下,那是奉州首富冷家的商船,来往北齐与大周。”   “都送些什么?”   “官府记载在册的多是些布料香料还有些茶叶玉器,但近年来冷家也开始运些禽畜。”   “禽畜?”   “是殿下,若是一般的禽畜运到北齐交易确实吃力不讨好,官府也批不下来。但冷家运的是咱们奉州独有的黑角羊,有滋阴补阳、补虚强体,额……延年益寿之效。说是近些年,在北齐很是风靡,有不少富贵人家愿意出高价置买。”   刚巧州牧的话音一落,不远处就有十几个穿着同样衣裳的伙计赶着一群黑角羊上船。那些人个个身材魁梧,手中拿着棍棒鞭子,将羊群围得密不透风。好像他们看护的是一头头会走路的金子。   突然,后半截的羊群停住了,里面有两头羊瘫倒在地。那些伙计明显紧张起来,还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正巧瞥见了郁祐一行人。看似不经意地转过身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了几人,把那两头羊提到了船上。   郁祐心头涌上一阵异样,这些羊瞧起来怎么都……死气沉沉的呢?这么多羊,方才愣是没听它们发出一点声音。更奇怪的是那些伙计。   “这羊死了,还要运去北齐吗?”   州牧也是不解,“这……”   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妖风,趁着郁祐愣神,直接将他的帷帽掀走了。郁祐一惊,待反应过来,立马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小德见状惊呼了一声,想跑去追可,那帷帽被吹向了船只,眼看就要落尽水里。谢昭见状足尖一点,飞身去取,却落了空。   就是方才那艘冷家船上,飘下一道利落的身影,先谢诏一步抓住了那顶帷帽。   那是个身形挺拔秀润的男子,准确地说,是个美男子。   白衣翩翩,明眸皓齿,墨鬓红唇,好不俊秀。他朝着郁祐他们走去,眉眼含笑,很是亲和的模样。先是对着州牧行了,喊了一声“许大人”。而后看向郁祐,双手将帷帽奉上。   “不知公子名讳,这帷帽可是公子的?”   州牧侧首对郁祐道:“殿下,这位是冷家的大公子,冷清秋。”   郁祐接过帷帽索性也不带了,反正都被瞧见了。   “原来是冷公子。”   冷清秋听见州牧称他殿下也不慌忙,从容地行了礼,恭敬而不谄媚,“原来是豫王殿下,小人失敬,还望殿下恕罪。”   郁子衿此人,平生最好美色,更何况是这等温润谦谦的美男。只不过嘛,这美则美已,却透着些算计的味道。   “无妨,本是易服而出,不必拘谨。”   郁祐被那双能掐出水的含情目瞧得有些不自在,虚虚咳了声,挪开视线。“本王有些话想问问冷公子,不知方不方便?”   冷清秋浅笑南风知我意,“既是殿下问话,小人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们这处一来一往,做王爷的平易近人,当富贾公子的谦逊有礼,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飞来的眼刀。   同样站在远处回避的许大人,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看来传言不虚,这豫王殿下和谢家小将军确实纠缠颇深呐。   那处郁祐不知说了什么,冷清秋竟是朗声笑了起来,而后又温和地同他解释着。   许大人看到,谢小将军握紧了拳头。   豫王殿下也笑了下。   谢小将军深深吸了口气。   一阵劲风袭来,豫王殿下叫风沙迷了眼,冷清秋上前就要替他瞧。从这边瞧过去,就像是他附身要亲身前的人。   谢小将军忍不住了。   “殿下没事吧?”冷秋秋扶着他的肩。   “无妨,无妨……”郁祐揉了揉眼睛,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接触。旁人不知道,他的脸都快笑僵了,方想再多问几句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话来。就模模糊糊地看见谢诏气势汹汹地朝这边来了。   谢诏有些粗鲁地拽过了他手中的帷帽,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很是失礼将其扣在了豫王殿下的脑袋上。   “……”   “此处风沙太大,殿下还是先上马车吧。”谢诏自始至终对着郁祐,彷佛没看到冷清秋似的,很不识相地挡在了两人中间。 第29章 陈醋   若是拿个碗在谢诏脸下接着,刮一刮,应该能刮出碗冰碴子。   郁祐简直要怀疑眼前的谢诏是不是被人易容假扮的了,一向知礼守节的谢三公子怎么会几次三番地做出如此失礼之举。   “……本王还有话要与冷公子说,小将军姑且再等等吧。”   谢诏不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扛上马车。   春风料峭,三人僵持着,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冷清秋没有因为谢诏的举动而显出不悦,而是朝他拜了个礼,“草民见过将军。”只不过后者没有理他便是了。   接着他又满面春风地对着郁祐道:“殿下,将军说得不错。这渡口风大,来往的人也多,万一冲撞了殿下就不好了。若是殿下不嫌弃,不如改日来冷家做客,草民再与殿下详谈。”   “冷公子客气,本王得空必当登门叨扰。”郁祐不好再追问,只得同他道了别。刮了一眼谢诏,憋着怒气上了车。   “恭送殿下。”   州牧和小德便也跟着要上车,被谢小将军拦住了。   “许大人。”   “下官在。”   “我要与殿下探讨案情。”   “……是,将军请上马车,下官骑马在前头为殿下和将军开路。”   “嗯。”   郁祐在车里待了一会儿,不见人进来,便先出去瞧瞧。掀开帘子,正巧与谢诏面对面碰了个正着。   谢诏没有迟疑,往里跨了一步,挤进了马车。   “你进来作什么?本王不想同你吵,叫王大人上来,本王要回州牧府。”郁祐皱眉,看不懂这人是什么意思。   谢诏拍了拍车窗,马车缓缓而动。   “殿下既要查案就该掩人耳目,暗中查探,而不是堂而皇之的同生人言笑晏晏。”   他装得一板正经,乍看之下一派毫无私心的忠良模样。可是把豫王殿下气得够呛,“谢景安,你是不是真觉得本王好欺负啊,几次三番地搅乱本王办案。好……就算你对本王心有不满,待回了尹都随你怎么报复。当务之急是查清案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般幼稚?”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语气重了些,谢小将军面上竟浮现出一丝委屈,眼角眉梢带着点儿忿忿不平的味道。   “豫王殿下查案的法子便是同男人打情骂俏,眉来眼去么。先是采花贼,现在又冒出个冷清秋。怎么,殿下又想以身试探,好引出贼人么?”   “你……你放肆,本王何时作过你口中的那些个顽劣之举!”   郁祐企图拿出豫王殿下的威势来,可谢诏不吃这一套,靠得更近了些。他只能往后仰,以免同他贴上。   许是仗着车中只有他们二人,谢诏褪下了平日里谦谦君子的模样,对着郁祐紧逼不舍。   “殿下喜好男色,光是尹都的那些小倌和府中小厮还不够,到了此处又觉寂寞,要去招惹别的男人,是不是?”他只要一想起冷清秋的那张笑脸,就烦躁至极。   郁祐没想到这辈子的谢诏会比上辈子的更过分,厌恶嫌弃他也就罢了,现在竟还要如此贬低轻蔑于他。   “是,我就是个贪图男色的下流坯子,昨日去牢房就是与那采花贼私会,今日又瞧上了冷清秋想同他交好。既然天资聪颖,洁身自好的谢小将军如此嫌弃我,当初为何要跟来?”郁祐不甘示弱,同他对呛。   谢诏也是气糊涂了,脱口而出,“若不是阿暄……”   此话一出,郁祐恍然间醍醐灌顶。   郁暄没能接住案子便不甘心地叫谢诏来监视他。怪不得谢三公子愿意屈身同他一道办案,原是为了他心尖尖儿上的四殿下。之前莫名其妙的寻衅,大概也是为了阻挠他办案。好一个痴情郎。   也怪他蠢,一瓶桑露就放松了警惕,还以为这辈子的谢诏没那么憎恶他了。   哼,装得很累吧,要与他朝夕相处。替他解药的时候心里该是恶心坏了吧。   “……谢小将军总算是说出缘由了,”旧仇未报又添新恨,郁祐生气了。他一生气,眼眶就泛起红来。“兜兜转转还是为了四殿下,早说嘛,情之所钟在所难免。小将军想替他探听案情,直说便是,用不着委屈自己亲近本王。”   谢诏慌了神,因为郁祐漆黑漂亮的瞳仁里藏着委屈与失落,他人生中头一回因为“失言”如此懊恼。   二哥伤了脚不假,却也不是什么重伤,若是休养两日也可上路。太子向陛下请旨时他有犹疑。但郁暄来找了他,请求他能领旨护送。   “阿昭,此案变数颇多,我需要有人替我瞧着太子那边,只是瞧着,帮帮我好吗?”   谢诏答应了,他们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情谊,这算不上大事,推脱不得。但后来,他近乎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他只想把眼前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家。   白日里他会担心郁祐查案时莽撞,被人盯上,寸步不离地看着。到了夜里他又会担心有刺客,在屋顶守到半夜才回房,也不敢睡熟了,怕听不见郁祐的叫声。他怕郁祐害病,怕郁祐夜里看卷宗熬坏了眼睛,怕郁祐被人拐了去……每每碰上郁祐,他就变得瞻前顾后,风声鹤唳。   “我所言并非此意……”   “谢小将军是什么意思本王不想知道了,将军下车吧。”   “我与三殿下只是旧友,并无所谓私情。我与你亲近也不是为了探听什么消息。”谢诏看着他温澈的眸子,心房涌入一股热血,竟是紧张起来。“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叫别人欺负了去。   这话太过荒唐,连谢诏自己都想不明白。   “冷清秋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长了一副好皮囊,心思却深,你便是要查案也莫要同他走得太近。”   郁祐就这么看着他一霎时变了脸,好不容易理清的思路又糊涂起来。抱着帷帽,眉心紧皱。   谢诏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瓷瓶,塞到郁祐手中。眼神落在他结了血痂的耳尖上,“抹了药能好快些。”   “……你,是不是魔怔了?”   马车停了,州牧府到了。谢诏没回答他,只是从他手里扯过了那顶帷帽,轻声道:“这顶脏了,不要再戴了。”   小可爱看过来   是滴,经过近一月的努力码字《卿卿》要上架啦。七月知道收费会“劝退”一部分小可爱,但这是必经的过程。为爱发电是不切实际的,生活不仅需要玫瑰,更需要面包。稿费是作者持续创作的必要前提,所以希望小可爱们能够理解。   书耽的收费标准是千字五分,按照七月的更新来算也就是每天一毛五,嘿嘿,有空的小可爱可以去广场抢红包,还是很容易抢到的。   上架后七月会保证文章质量,日更3000+,逢年过节会有加更和各类番外哦。现在故事才刚刚展开,祐祐和谢诏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小可爱陪着他们走到最后。   在这本书看到了很多熟悉id,谢谢你们的支持,你们的每一条评论和吐槽七月都有看到啊。每次都能感觉到满满的温暖和动力。所以,七月也在努力地提升自己,想要给你们带来更好的故事。   总而言之,感谢每一位读者,感谢我的编编,感谢书耽。   开始新的征程吧。 第30章 斡旋   郁祐觉得此人甚是奇怪,瞧瘟神似的瞧了他两眼,逃也似的下了车。   待到用午膳时,派去查探的人也回来了,郁祐喝着羊肉汤,听小德念着。   “殿下,这冷家在奉州扎根六十余年,祖上便从商,历经三代才成了奉州首富。如今当家的那位冷清秋原本是家中庶子,生母是个不起眼的通房丫鬟,早些年就去世了。原本这家主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可去年那冷老爷子和冷家嫡子南下收货,路遇盗匪,无一生还。冷家其余两个庶出的公子,一个说是突然疯了,另一个还不足十岁,冷清秋便顺理成章坐上了家主的位子。”   小德给郁祐夹了块炙羊肉,郁祐皱着眉咬了一口,“厨房这几日怎么总是做羊肉。”   “听采买的小厮说,近几日摊子上羊肉多,价钱也便宜,故而多买了些。”   郁祐停住了筷子,看着碗中的羊肉若有所思。   “你继续说,还探听到什么了。”   “哦,说是这冷清秋还在府中时,性子温和沉稳,待人谦逊,也不曾露过什么锋芒。可等他接手了冷家的产业,手段那叫一个雷厉风行。他年纪轻,又没什么资历,下面难免有几个不服气的。可没过多久,都乖顺了,说是最冒尖儿的那几个,家里不是遭了难就是横死。后来他又对外称家中嫡母忧思过度,害了病,把人送去了乡下一处庄子休养。”   “殿下,依小人看啊,这冷公子实在不是什么好人,笑起来也怪瘆人的,殿下可得离他远。”小德讲得头头是道。   “这么瞧着还是谢小将军好,虽然从前眼光不怎么样,但总归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而且,殿下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来了这奉州小将军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您。每回殿下同旁人说话,小将军就盯着。殿下,谢小将军他……是不是拜倒在您的美色之下了呀。”   郁祐正扒拉着饭呢,骤然听见这么一句,一口呛到了喉咙里。   “殿下当心着点儿。”   郁祐猛灌了两杯水,想起谢诏方才在车里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世上谁都可能瞧上他,只有谢诏不可能。   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不可能。   “小德啊,你这脑袋要是不顶用就别架在脖子上了,多沉啊。你是哪只眼睛瞧见他看我是因为……因为倾慕我,他那是……在监视我。”   小德吐吐舌头。   “一会儿我要再去趟州府大牢,我一个人去,不要声张。”   “殿下……谢小将军说过您要是再去大牢……”   “你到底是他谢诏的人还是本王的人?他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这字字句句都不离他。”   小德有些心虚,不敢同他说这好处,讪讪道:“自然是殿下的人。”   州府大牢里,郁祐看见被吊在半空中的陈袖时,着实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这采花贼悬梁自尽了呢。   陈袖听见动静,有气无力地抬了头。   “这怎么回事,本王不是说暂且不要动刑吗?”   狱官也是为难,“殿下,这,是谢小将军吩咐的。说是此贼恶贯满盈,色胆包天,该给些教训。便吩咐了每日要将其吊上一个时辰。”   “……先将人放下来吧。”   “是,”狱官招来两个狱卒将人抬了下来,“那下官就先行告退了,殿下慢慢儿审。”   “嗯。”   郁祐使了个眼色,小德过去把人扶起来,给灌了两口水。   陈袖笑了笑,虽然唇色发白,额上汗津津的,却依旧是那副妖孽的样子,“殿下,你家小情郎醋劲儿可真大,不过是说了几句便要如此报复。要不你还是跟了我吧,这般小心眼儿的男人,指不定那日就将殿下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看来你还有力气胡说八道,那还是吊起来问话吧。”郁祐拍了拍灰,坐在了小板凳上。   “那还是算了吧,小人还要留着力气应付明日的大刑呢。”   “本王不同你兜圈子,今日本王去了渡口,想着你上回的那番话,有了几分猜测,来问问你是不是如此。”   “哦?殿下想到什么了?”   郁祐掇了掇衣摆,不疾不徐地道,“之前本王一直在想奉州无非这么点儿地方,那些男童都被藏在了何处,若是真的被贩卖到了大齐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们又是如何将人运出去的。还有你那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可今日本王在渡口看见了一群古怪的羊,其中一些死气沉沉的,一声不吭,就像是……人扮的一样。”郁祐看着他的眼睛,蛊惑似地询问道:“本王记得你说,你的两位同门师兄,能将活人扮成牲畜,且毫无破绽。你的那两位师兄或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个,如今就在奉州,是不是?”   陈袖面上的笑意渐浓,眼里光采愈盛,过了一会儿才道:“殿下聪慧,一点即破。”   郁祐证实了所想,心中却愈发沉重。这么看来,数千名男童失踪的案子与冷家脱不了干系。大概便是掳掠男童,伪装成黑角羊,贩卖到北齐牟利。   可冷家一介商贾,放下这般滔天的罪过,只是为了钱财吗?这委实有些说不通,冷家身为奉州首富,冷清秋便是坐吃山空,也能霍霍好几辈子,何必犯险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他自然是知道冷清秋不是什么善类,今日也并非偶遇,怕是听闻他们查案的消息,一早便守在船上。   “小德,告诉许大人,冷家的货船应该还未出奉州,叫他寻个由头在下一渡口拦下,切莫声张,快去。”   “是。”小德匆匆跑了出去。   “殿下如今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是不是也该兑现承诺替小人谋条生路了?”   “不急。”郁祐起身,凑近了些,蹲下问他道:“本王记得你之前在媚香楼下面挖了条密道,还设了机关。这也是师传的手艺吧?”   “……不过学了些皮毛。”   “欸,怎能说是皮毛呢,你设的那些机关密室连府衙里的老官差都瞧不出来。你的师兄与你师出同门,他们若是造了些密室,你应当能找出来吧?”   陈袖歪了歪脑袋,轻笑了下,“虽然我是真的很喜欢殿下,但也不能违背了师门规矩啊。早在我拜师时,就立下过毒誓,绝不能残害同门。殿下这般叫我很为难呐。”   “你既肯告诉本王此案的关窍,就说明你也不希望他们再为虎作伥,残害无辜。你这是劝他们回头是岸,哪能算得残害同门呢?况且他们是从犯,就算落网也不一定会丢了性命,你若放任不管,才是真的害了他们。”郁祐放轻了声音,继续哄骗道:“你只需替本王探出他们藏匿男童的地方即可,功过相抵,本王保你一条性命,如何?”   “殿下说得很是有道理,不过……”他瞧着郁祐很是不要脸地道:“殿下要我多做事,也该多开些条件。”   “你想要什么?”   “若是我助殿下了结此案,殿下就将我作为贴身侍卫,收在身边如何?”   郁祐很和善地道:“你是想让本王把你这采花贼放在身边,好方便你随时采撷吗?”   “殿下,”他似是娇嗔,“殿下怎么总是将我想得这般坏,小人是倾慕殿下智谋,甘愿鞍前马后,绝无二心。殿下收了小人,小人定然规规矩矩,若是没有殿下的吩咐,那就是院子里的野花也不敢摘一朵。”   郁祐睨着他,盘算了一会儿,应了下来。   暮色四合,燕雀归巢。冷家后院,苍斋前,冷清秋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静湖,唇角带笑,眸中却是冷寂的一片,叫人捉摸不透。   “公子,尹都来消息了。”   冷清秋回身,从影卫手里接过密信,看了一会儿,将信丢进了香炉。炉子里跃起一缕火光。   “看来这豫王果真如三殿下所言,藏得颇深呐。”他笑意不减,竟是生出几分兴奋。这下可有意思了。   “早上的货可处置妥当了?”   “公子放心,都已处置妥当。”   冷清秋慢条斯理地提笔,一面作画,一面道:“嗯,是了,万事还是小心些为好。告诉下边的那些人,近日不要轻举妄动,莫要叫人瞧出端倪。”   “是,公子。”   冷家的船在第二日正午被扣下,郁祐得了消息匆匆赶去,却扑了空。   州牧愁容满面,“殿下,下官到时四艘货船都空了大半,没寻到一只黑角山羊,只剩下了其他货物。船上的伙计说,那些羊都染了羊瘟,昨晚全死光了。”   郁祐神色渐渐黯淡,带着少有的阴沉,“那羊呢,他们怎么处置?”   “说是……全都丢进了海里。”   若是那些山羊里装的真是失踪的男童,冷清秋有所察觉,必然会销毁证据。短短半日,回程根本来不及,船靠了岸也会惊动官府。他没有办法将人运回去,那便只剩下一种办法……   “混账!”   “殿下息怒,是下官办事不利。”   郁祐扶额,叹了口气,“……不是说你。“ 第31章 恶鬼   “殿下这该如何是好啊?”   “放行吧。”怪他晚了一步,叫冷清秋有所察觉,有了防范。现下再想从货船入手已是不可能,只盼着陈袖他们那边能争点儿气。   入夜,奉州的屋瓴上悄无声息地伏着两个黑影,与夜色融为一体。若没些功夫根本瞧不出来。   陈绣伸了伸僵硬的腰,忍不住对旁边的人道:“我说谢小将军啊,咱们趴这儿半个时辰了,你怕是眼睛也没眨一下,不累吗?”   谢诏不理会他,只管观察下头的府宅。冷家三代富贾,这冷府盖得比州府还要大上许多。乍看之下,奴仆秩序井然,循规守矩。可若是仔细观察,这些人的步子实在太过轻巧了,身形也不似寻常人般散懒,显然是常年习武。   “欸呀,豫王殿下说得还真不错。”像块雕得格外好看的木头。   “他说什么了?”   陈绣撑着脑袋,漫不经心道:“怎么,说起豫王殿下将军就这般激动?我曾听闻尹都谢府三公子被豫王纠缠多年,不堪其扰。可如今看来,怎么像是小将军你追着咱们豫王殿下呢?”   “你若再寻不到藏匿之处,回去后即刻行刑。”   “小将军不要这般刻板嘛,难怪殿下不喜欢呢。”   谢诏一双眼睛冷冷地斜过去,他是真的很想结果了这个淫贼。   “小将军便是瞪我也没用的,殿下如今需要我,不然也不会派您亲自盯着我不是?我这个人呐不记仇,虽然将军日日吊我两个时辰,但我还是想同将军说几句真心话。”他仿佛极为真诚,眼里却藏着笑意:“小将军可是对殿下有意?”   “与你何干。”谢诏只要从这采花贼口中听到有关郁祐的事,便分外恼火。语气里透着警告的意味。   “小人虽是无耻浪荡了些,可于那些个风月之事,一瞧一个准儿。谢小将军难道没发觉豫王殿下在躲着你么?”   他说得随意,谢诏却是心头一震,虽是不愿承认,但他能隐约感觉到每每相遇,特别是在独处时,郁祐会莫名紧张。只要他一靠近,嬉笑怒骂也好,装糊涂也罢,郁祐总有法子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装傻扮痴。   这叫他烦躁不安,捎带出几分微不可察的伤心失落。   谢诏还没弄清这感觉到底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却也知道它万不该出现在两个男子之间。   陈绣眯起眼,像只狡黠的狐妖,“小人的眼光可不会出错,殿下于小将军无意,将军自个儿都瞧不明白自个儿的心思,就莫要穷追不舍了。”   “你算是什么,在这里口出妄言。”谢诏握紧了佩剑。   “嘘,谢小将军可得小声些,下面就是冷府。”   “我在此处杀你,也不会有人察觉。”   陈袖双指轻推剑刃,却是未推动,谢诏往里偏了半寸,一缕碎发随风飘下。陈袖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   “小将军莫要动怒,杀了我,将军领谁回去复命?”   “你可查探清楚了。”   “十有八九。”   州牧府,郁祐还穿戴整齐地等在书房。他翻阅册本比对了近半年冷家运往北齐的黑角羊数量同失踪男童的人数。保守估计,至少还有四百余人藏在奉州境内。   他也命令禁止冷家与北齐的贸易,今日之事也是冷清秋给他的一个警告。此人无良寡恩,心狠手辣,若是见他逼急了。必然会毫不手软地想办法湮灭一切罪证。   门被推开了,郁祐抬头瞧见两人平安归来松了口气。   “殿下。”陈绣又摆出一副笑脸,分外亲热.地喊了一句。   郁祐瞥见了他脖上的伤,眉心一皱,以为他们叫人发现了,“交手了?”   陈袖伸手碰了碰,指间沾了血,轻松道:“殿下放心,没有打草惊蛇。”   不是同对方交手,那便是……郁祐这才看向旁边的人,可能是天黑了,屋子里有些昏暗,谢诏半张脸埋在阴影中,瞧着有些骇人。   郁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空去管谢诏又是出了什么幺蛾子,他谢小将军的心思千变万化,实在是太难猜了。   他只能随手拿了桌上的伤药丢给陈绣,“回去抹上。”   “谢殿下。”陈绣接过那只瓷瓶,握在手中。还没捂热呢,身旁袭来一阵巧力,他手腕一痛。瓷瓶落入了谢诏手中。   郁祐对上他冬日寒星似的眼睛,猛然想起,这药的来处,顿时有些心虚起来。   “殿下不过是赏赐了伤药,小将军不必如此小气吧?”   谢诏头都没有回,冷声道:“我的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碰的。”   “……”   “咳,好了好了,现下要紧的是查案,快说你们今日都查到了些什么?”   陈绣缓了神色,“回殿下,小人与谢小将军探寻了方圆十里,只寻到了一处可以藏纳数百人,且能布置机关密室的地方。”   “何处?”   “东街冷府。”   这结果不出所料,郁祐却是心惊。冷清秋把人藏在自己的地盘儿,显然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要想把人救出来,怕是难。   “你确定吗?”   “有八九分把握。”   “那你寻到密室的具体位置吗?”   “今日窥探冷府多时,发现后院有一处湖水,很是怪异。没什么风水可言,且占地良多。但却是造密室的好地方。但小人怕被人察觉不敢近看,因此还没有十足把握。若是能潜入府中,会方便许多。”   郁祐将笔递给他,“还记得吗?”   陈绣点头,照着印象中的摹画。郁祐在旁瞧着,眉间始终未曾舒展。   他们若领兵直入,只怕冷清秋会狗急跳墙。   “若是由你领路,我们能否潜入密室?”   “殿下,冷府的密室定然不同于寻常密室,小人在媚香楼的那间只能称得上暗室,只为了掩人耳目方便逃跑,也不曾设置什么机关。可若是我那两位师兄出手,那冷府密室便是九死一生的阎罗殿。”   陈绣画罢,搁下笔。   “就拿这湖来说,在湖下建一密室,若是不触动机关,便是将湖水放干了也寻不到入口。一旦出事,对方想要鱼死网破,只需按下机关,水淹、炸药、毒气……有数十种法子,能叫里头的人毙命。再不济,断了水粮,封死入口,里头的人便会活生生饿死。更不用说里头千奇百怪的暗门机关,想要硬闯,只怕是难。”   郁祐沉默之际,门被叩响了,是小德。   “殿下,这是……冷府送来的帖子,说是请殿下明日到府中一叙。”   郁祐接过,看到冷清秋的落款,眼前就浮现出那张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脸。   陈绣也敛了笑意,神色严肃起来,“殿下,接下去该如何?”   帖子被拍在了案上,郁祐抬起头,眼中神色复杂,“他这是给本王送战帖来了,本王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同殿下一道。”谢诏站在那儿,语气还是一贯的淡。要仔细瞧,才能从俊朗的眉宇间瞧出担忧之色。   陈绣紧跟着说:“小人也陪着殿下。”   “自然。”   第二日,郁祐一行人到了冷府。   管家侯在正门口,见到郁祐行了大礼,笑脸相迎,“见过豫王殿下,公子已在阁中等候多时了,请殿下移步。”   郁祐嗤笑了一声,眼神少有的锐利,“你们家冷公子脸面倒是大,宗室王爷派个奴仆来迎便算是恭敬了。”   “奴才惶恐,公子实在是有要紧事,出不了门,不能亲迎殿下。殿下若要怪罪,不妨先进去瞧瞧。”   “带路吧。”   “是。”   冷府的构造并不复杂,管家几乎是一路直行到底,将他们带到了一处阁楼下。上了楼才瞧清楚,那湖就在一墙之隔的后院。   “豫王殿下,公子在房中恭候,有要紧事同殿下相商,旁人不变入内。”   郁祐下意识瞥了眼身后的几人,“这是本王的贴身侍卫,还有婢女。”   “奴才必会好生招待。”   “……”   谢诏眸光一凛,郁祐不动神色地按下了他的佩剑,示意他不要动作。   “既然冷公子有规矩,客随主便,你们下去吧。”   “是。”   进了房,龙涎香扑面而来,浓郁得有些过分。郁祐放轻了步子,慢慢往里走。发现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只香炉,都烟雾袅袅地吐着香。   屋内摆设倒是不俗,清贵典雅,如果除去座梳妆台的话。   那人背对着郁祐,端坐在妆台前,身旁还有个身形瘦削中年男子在他脸上调弄着什么。   透过明晃晃的铜镜,郁祐瞧清了他的模样,左侧的脸俊美无俦,眉目如画,不见一丝瑕疵,是冷清秋。   而那右侧的脸,坑洼如雨后林地,就像是入土一月又被人刨出来的死尸,连眼神都不大一样,也是冷清秋。   铜镜倒影了郁祐的身影,冷清秋对着镜中的郁祐笑了一下。   春风骀荡,脊背生寒。   只见那瘦小男人将一块软皮敷上了他的右脸,继而又摆弄了半炷香的时辰,铜镜中的脸才变回了以往的模样。 第32章 过招   郁祐不言语,站定在那儿。   冷清秋起身转过脸对着他一笑,容貌如旧,仿佛方才镜中的恶鬼只是幻象。他挥了挥手,那瘦小的男人便退了出去。   “殿下登门,本当躬亲接驾,只是今日多有不便,还望殿下恕罪。”   “冷公子客气了。”   “殿下请坐,”他摆开茶具,从容地给郁祐布茶,“吓到殿下了吧?”   郁祐坐在了他对面,不咸不淡道:“白日走而朱颜颓,再好的皮囊不过一时。好恶本在人心,被褐胚玉好过道貌岸然。”   冷清秋大笑,没了在人前的伪装,他笑得十分恣意,看郁祐的眼神也愈发癫狂。“初次见殿下,我便知殿下有趣得紧,果然不错。”   “殿下既在这儿了,我也无甚可隐瞒,不如讲段儿旧事给殿下消遣。”   他也不等郁祐回应,自顾自说起来,“十五年前的冬月,冷家烧了一场大火,几乎烧掉了大半个院子。火势最盛处,就是此地,当年我父亲的书楼。那日啊,我本是欢欢喜喜的,因为我那生性良薄的父亲总算想起自己还有个出身低贱的儿子。他说要考校功课,我去了,看见他正抱着我金尊玉贵的大哥写字,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殿下是不知道,我这大哥呀小时候是个粉雕玉砌娃娃,还很是聪慧,母亲又是六品官家的嫡女,父亲喜欢得不得了。是冷家实实在在的宝贝。我向父亲问安,他冷冷地应了一声,回过来瞧我,那眼神就像是看后院墙角的小狗……哈哈哈,可真是有趣极了。”   冷清秋将茶盏往前一推,摆手示意郁祐品尝。郁祐自是不敢喝,只稍稍沾了沾唇。   “殿下放心,这里头没放东西。”   “……”   “后来啊,那火不知道怎么就起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然大了。梯子烧坏了,房柱也快塌了。屋外全是惊叫声。我看向父亲,他只是将大哥紧紧护在怀中,那一刻陡然明白了。原来我这父亲不是天性凉薄,只不过独独瞧不上我罢了。可笑的是,我竟然还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乞求他的庇佑。”   “那火啊,就这样烧得到处都是,父亲抱着大哥冲了出去,我跌倒在地,刚想爬起来,就被烧焦的横梁砸中了背。我哭喊着求他,救救我,我说,好疼……真的好疼,可他们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啊。等我再醒过来,一睁眼,就是白茫茫的雪。殿下,你闻过皮肉焦烂的味道吗?那种腐烂的、将死的气味。我真的太疼了,抓起雪往脸上抹,我感觉肉一点点掉了下来,我要变成骷髅了,他们拼命按着我,把我锁进了房里。”   “之后院里的厨娘告诉我,父亲将大哥从楼上抛下,小厮在下头接着,安然无恙。他自己又跳了下去,伤了腿,落下了残疾。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冷老爷,是冷家的家主,州府官家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可我不一样,奴籍出身的丫鬟生出的庶子,顶着一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同人要口水喝都不行。”   “自那以后我便明白了,有些人的命,得自己挣。豫王殿下,你天生贵胄可能不明白我所说的。”   郁祐垂眸,听不出情绪地道:“所以你替自己挣了个好前程,叫你父亲和大哥都死在了回奉州的路上。”   他没有否认,也无半分慌张愧疚,眼神中反倒带了点儿漫不经心。   “殿下觉得我是坏人?”   郁祐睨了他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这可就不好办了,我还想同殿下做桩交易呢。”   “什么交易?”   “殿下应该早就猜到了啊,不然也不会拦了我那几艘货船不是,”他双手合握,很是温和地瞧着郁祐,“北齐素好男风,馆坊间有童倌儿,谓之为‘甲子’。品相上呈者,可值百金。更有甚者,以等重金身,赎买入宅。殿下若是愿意,从今往后冷家货船运回的金子,让三分于殿下。”   “哦,冷公子这般客气,要本王做些什么呢?”   “豫王殿下只需快些了结此案,那凶手冷某也替殿下寻好了。殿下即日便可回尹都复命,加官进爵,往后每年三月,冷家的拜礼都会如期而至。”   郁祐好似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抬头对着冷清秋问道:“这买卖听起来实在是太合算,合算得本王都有些怕。”   “冷公子,本王有些好奇啊,你究竟是有怎样的能耐,不仅在奉州只手遮天,连在北齐也是如鱼得水?那一路上数十件的官府批文,冷公子是如何拿到手的?”   冷清秋轻嗤,“小人自是有小人的法子,殿下不必忧心。”   “嗯,冷公子这般大方可不像是会为了钱财铤而走险之人,买卖‘甲子’确实有巨利可图,但冷家三代殷实,应该也不缺这些黑心钱吧?有命赚,没命花,可不值当。还是说……冷公子是替别的什么人谋的钱财?”   冷清秋面上的笑意淡了,郁祐仿佛瞧见了他那张皮下烧焦的腐肉,近观鬼魅。今日才晓得,这恶鬼披上人皮,也可以是一派倜傥模样。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不过是有些担忧罢了,冷公子你说,万一本王应承了下来,那结案书往陛下面前一送。在回尹都的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路遇山匪,又或是失足跌进山涧,怕是连个尸骨都捞不着,还怎么同冷公子做生意呢?”   “殿下觉得冷某会言而无信?”   郁祐还他一个笑,露出齐巧的白牙,“本王是替冷公子着想呀,公子若是求财,左右杀头的买卖也做了不少,不差本王这一桩。与其将把柄握在他人手中,年年岁岁地供奉钱财,倒不如杀人灭口,永保太平,是不是?”   冷清秋沉了沉气,眉心微皱,“豫王殿下是陛下亲弟,宗室血脉,天皇贵胄,若是殿下出事,冷某又怎可能全身而退?”   “是啊,所以还是先想法子哄本王回尹都,再联合你上头的那位将罪过栽给本王,一石二鸟,最好不过。”   屋中阒寂,外头的寒气似乎从门窗沁入,熏香都变得冷冽起来。   “豫王殿下,”他唤了一声,语气不似过去,好似无奈又好似在忍笑,“冷某现下总算明白,为何那位要置你于死地了。”   “你这样的敌手,确实留不得。”   郁祐原是捏了七分把握,余下三分想着诈一诈,却真叫他猜对了。   至于冷清秋背后那人,郁祐直觉所指,只有那一位。   “本王很好奇,三殿下许了你什么?你有应允了他什么?”   “小人何时说是三殿下了?”   郁祐白了他一眼,“他要杀本王,本王若是丝毫都未察觉,不就太对不起冷公子的谬赞了?”   冷清秋又笑,语气反倒轻快不少,“殿下把窗户纸捅破了,就不怕冷某动手吗?”   郁祐抿了口茶,细细咂么了一下,觉得茶香都叫熏香盖过去了。   “本王开诚布公,自然是想同冷公子再谈个条件。”   “哦?”   “论资历,本王是正儿八经的宗室血脉,虽非嫡出,母妃也是二品大员家嫡女。论人脉,你在这奉州地界,应晓得杨氏一族于此地的声望,那是本王母族。舅公虽不涉朝堂已久,但膝下三子,出类拔萃,皆已入仕,本王只需稍加提拔,便能助他们官运亨通。然且,太子与本王交好,他日若要谋事,名正言顺。郁暄能给的,本王未必给不了,冷公子是聪明人,应该比本王看得通透。”   “……豫王殿下是想借冷某扳倒三殿下?”冷清秋眯起了眼,指腹摩挲着杯壁,“冷某觉得殿下是刚正之辈,又聪颖异常,万一他日殿下设计,又或是他日反悔,冷某但如何自处啊?”   郁祐正色,“本王也可以送冷公子一个把柄。”   “今日随行在侧的那位,谢府三公子谢诏,公子认得吧?”   冷清秋一怔,“自然。”   “你我若是谋事,他便留不得。也是谨防今日之事败露。”   “……豫王殿下舍得?”   郁祐轻笑,眸光冷冽,“有何舍不得,冷公子莫不是以为那些个流言蜚语是真的吧?”   “是冷某眼拙,看不出殿下还有如此心性。”   “本王会在你府上住两日,这两日里会有一场大火,恰好这火就烧到了谢小将军的住处,谢小将军不幸罹难,本王身边的那两个贴身婢女为护主,也葬身火海。待到回京,本王会亲自向陛下请旨追封。这般说辞,冷公子觉得如何?”   冷清不语,像是在审视。   郁祐不晓得他是不是真的动心了,左右只要冷清秋应承下来,他们便有时间动作。   “本王茶喝得有些多了,想去方便方便,冷公子好好想想?”   “来人,给殿下带路。”冷清秋高声一呼,外头进来个小厮。   “殿下请随奴才来。”   “本王出恭向来是由贴身婢女伺候的。”   小厮朝冷清秋看去,他点了下头。   “殿下带来的两位姑娘都在下头候着,奴才替殿下领路。”   郁祐这才点了头,跟着小厮出了门。 第33章 密室   两个贴身“婢女”见了郁祐,自然地跟了上去,那小厮在面前领路。到了茅房,小厮在外头候着,约莫一刻钟,郁祐原模原样地出来了。   只是再一抬头,数十个弓弩手将他们团团围住,谢诏则被两人钳制着。冷清秋站在他正对面,笑容和善,“冷某愿与殿下谋事,现在该是殿下展现诚意的时候了。”   郁祐大步朝着他走去,好似变了一个人,眸色深沉。他朝旁边的杀手伸了手,冷清秋点了下头,杀手便将弓弩交到了他手上。   那是一把半臂长的袖弩,从东夷传入大周,形制小巧,却是杀人的利器。   只见郁祐一个转身,弓弩对准了谢诏。   谢诏似是不敢置信,终于明白过来豫王殿下这是通了贼,要取他性命。奋力挣开了挟持他的两人,手下巧劲一抄,夺过了其中一人的短刀。   数十名杀手齐齐抬高了弓弩,只等冷清秋一声令下,便可将人射成筛子。   但冷清秋却是偏过头对着郁祐道:“殿下,请吧。”   他要拉郁祐下水,就必须让他动手。   郁祐没有理会他,举着弓弩,步步逼近。谢诏只能捏着短刀往后退,他身后便是那片湖。   终于,袖弩中淬了毒的利箭射出,刺入谢诏胸口。   冷清秋刚想上前,岂料郁祐又是一箭,直冲谢诏腹部。   短刀落地,谢小将军倒在了地上。   “冷公子处置一具尸体,应该不麻烦吧?”   冷清秋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笑,混合着癫狂、讶异以及藏不住的欣喜。   “自然。”   他挥手示意,出来两人,抬着还没死透的谢诏丢进了湖里。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水花。   “冷公子不怕过两日那尸身浮上来么?”   “殿下不必忧心,”他语气淡然,像是捏着十足的把握,“冷某这湖里还养了些小玩意儿,便是专门用来对付尸首的。”   就在他说话的这会儿功夫,远处的湖面有了动静,那些东西乌压压的一片,朝着谢诏沉下的位置扑去。有那么几尾因挣抢得太过厉害跃出了水面,露出细密尖锐的牙齿。   “殿下别看这些畜生个头小,百来斤的壮汉丢下去不用一个时辰,连半根白骨都剩不下。”   郁祐点了下头,目光刮过旁边两个吓得话也说不出的婢女。   冷清秋会意,“来人。”   湖面上又绽出两朵水花。   还是初春,虽是白日里,湖水也冷得刺骨,仿佛随时会冻住。   湖岸上的人渐渐远去,没能看到那些聚集的食人鱼群忽然四散开去。   本该死透的谢小将军睁了眼,刚被丢下来的其中一个“小婢女”也活了过来,朝着湖地深处潜去。而另一个则苦大仇深憋着气,被谢诏拽着往湖心拖。   悄无声息地,湖心最深处的机关,被打开了。   谢诏最先爬上了岸,准确地说是爬进了密室。他双手往水里一捞,将那不怎么会憋气的“小婢女”提了上来。   往他耳后一摸,摘下了附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郁祐被呛红了的脸。   “咳咳……咳,咳咳咳,这性冷的王八犊子,本王出去一定要……咳,把他剁碎丢到这湖里喂鱼。”   谢诏皱起了眉,想叫他先别说话了,却没说出口。只能给他抚背顺气,一面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   陈袖也揭了人皮面具,深深地呼了口气。   郁祐缓过劲儿来,抓着湿重的裙摆起身,四下望了一圈。   这是个不大的四方室,中心连着湖水,他们就是从那儿进来的。里头十分昏暗,只有两面墙壁上挂着油灯。脚下黏糊糊的,地面上满是斑驳的痕迹。   陈袖蹲下身,指尖沾了些放到鼻下嗅了嗅,“……是人血。”   “这里应是他们处理那些病了、残了或者不听话的‘甲子’的地方,只要把人往里下一丢,湖里的鱼就会把他们啃干净。”   所以冷清秋对自己养在湖里的那群畜生格外得意,不管什么样的人,活的、死的,只要往里一丢,不需多时,便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快找找机关吧,外头最多能撑上两日,若是找不出那些孩子,咱们就真要以身殉国了。”   “嗯。”陈袖应声,从“胸”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开始摸索四周的石壁。   郁祐找了块石槛坐下,脚踝处伤口叫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虽然陈袖料到了湖中会有“东西”守着,也提前备好了驱赶的药粉,可他还是叫那丑鱼啃了一口。   他忽的想到了谢诏,虽说他穿了软甲,可方才那两箭威力也不小。一抬头,两人的眼神正好相撞。   谢诏也在看他。   “……你没事吧?”毕竟方才人家一直护着他来着,说不定也叫那些个丑鱼咬了。   “无妨。”   郁祐很轻地“唔”了下。   那边,陈袖有了动静,喊他们过去瞧。   “寻到藏人的地方了?”   “还不确定,殿下你瞧,”他以指做笔用朱砂在地上画出了密室的局制,“若我想的不错,此处应是依据师傅他老人家的玄真图中的五行水阵建造的。一共两处出口,咱们是从死门进来的,还有一处生门,他们便从那里进出。”   他又指了指中心的八卦室,“人应该都被关押在这里。”   “你有办法进去吗?”   陈袖神色微凝,“可以是可以,但……必须有人留在此处。”   他少有地正色道:“入死门者不得脱,这是玄真图的机要。现下我们已经触动了机关,这间死室内必须有人留守,否则石门打开,我们一走,整个机关会马上倾斜,湖水灌入。所有人都会淹死。”   郁祐略略一想,问他:“只要一人留守便可?”   “嗯,但若是里面有任何差池,湖水最先淹没的便是此处。”   “那本王留下。”   “不行。”谢诏几乎是在他话音刚落时便脱口而出。   陈袖顿了顿也道:“小将军和殿下都等在此处吧,里头机关重重,不是身手好就够了的。多带一人,我便多受一分制约。殿下若是信我,陈袖愿豁出一次性命,姑且试试。要是老天爷不够给面子,十二个时辰过后,我没能出来……殿下出去记得替我立个碑,逢年过节来瞧瞧我。”   他鸳眼一弯,露出个分外好看的笑。   “万事小心。”   陈袖应了声,伸指往墙上一探,石墙竟然陷进去了一块儿。不多时,石门打开了。   等门再次合上,黑黢黢的石室里头只剩下了两个人。   方才说话间不觉得,现下不动作,寒意便一阵接着一阵。郁祐拧着宽大的裙摆衣袖,挤出一大片水来。他方才梳着女式的发髻,这会儿全都散了,湿漉漉的黑发贴着白皙的皮肉,身子在微微发颤,越瞧越可怜。   “脱了。”   “啊?”郁祐茫然地看向谢诏,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衣裳脱了。”谢小将军又重复了一遍。   郁祐愣了愣,像个防备地痞流氓的良家妇女,双手抱胸。万万不敢相信,在这种情况下,谢诏竟然对他欲行不轨。   “……我替你拧。”   要说这习武行军之人手劲儿就是不一样,郁祐将信将疑地脱了外衫递过去,谢诏三下五除二就给拧得不落一滴水。   郁祐欣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个,你转过去会儿,本王脱个裙子,你拧拧呗?”   谢小将军黑着脸转了过去。   郁祐这儿不羞不臊,利落地解下了襦裙,递了过去。   谢诏老老实实替他拧干了。   “多谢啊。”   身后悉悉索索的动静停了,谢诏慢慢侧过身,却正好对上两条白晃晃的腿。细长却笔直,带着利落的线条,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柔美,却又不像女子那般过分纤细。左边的脚踝处还在沁着血珠,脚趾和膝盖都被冻得微微发红。可能郁祐自己都没察觉,他的双腿在微微发颤。   郁祐背对着他摆弄那裙子,似乎是不大好穿,他有些气急。   非礼勿视,方是君子所为。但谢小将军好像忘记了平日里所习的孔孟之道,偏是挪不开眼。   蓦然地就想起那些搅乱他心神的梦境。   在梦里,郁祐也生了这么双腿,不过多数时候,都是架在他的肩上,要么是缠在他的腰间,嘴上还可怜兮兮地喊着“诏哥哥”。有时候他发了狠,这双腿就会软绵绵地垂在他臂弯里,随着他的起伏晃动。   待郁祐终于穿好了裙子回过头,发现谢诏还端坐在那儿,不禁感叹了下谢氏清流门风严正,谢小将军目不斜视,倒是他狭隘了。   “咳,本王好了,你快拧拧自己的吧。”   谢诏依旧没有转过身,囫囵地“嗯”了下,便解下了自己的衣裳。   郁祐躲闪不及,便将他的背瞧了个干净。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得不的感叹一句自己的眼光毒辣。   看看这宽肩窄腰,看看这骨肉匀亭的背脊,看看这线条利落分明的手臂。穿了衣裳那是皎如玉树临风前,脱了衣裳那是芙蓉帐里春宵暖啊。   虽然郁祐早没了那些个风月的心思,但看看,总不吃亏。所以他决心趁着谢诏还没拧干衣裳,多看两眼。   不过看着看着,郁祐就发现,他腰侧似有血迹。 第34章 孤男寡男   “……你受伤了?”   谢诏闻言套上了衣裳,云淡风轻道:“皮肉伤罢了。”   下一刻他的衣裳就又被扯开了,郁祐绕到他身前,略略那么一瞧就拧起了眉。   胸口和腹部有挫伤,那袖弩力道大,虽穿了软甲,还是青紫的一片。腰侧和肩胛叫鱼给啃了,留下两个鲜红的血印子,比郁祐脚上的可要深得多,稍稍一动就会渗出血来。就这么着,谢诏还很是平静地说无妨。   若是谢诏自己摸爬滚打破了皮肉也就罢了,偏偏这伤都是因他而起。郁祐是个记人家好的,讲究以德报德,他清楚方才在湖里是谢诏护着他,那些食人鱼才没咬到他的要害。他也清楚,谢诏身上不止这一两个创口。   郁祐叹了口气,脱下靴子,摸摸索索从里头扣出一方用油纸包裹着的小囊。   药草的气息弥漫开来。   “这些都是止血的药草,小德给我的,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他说着蹲下身,把小囊里的药草倒在手上,捻碎了就要往谢诏伤口上敷,却被谢诏一把抓住了手腕。   “怎么,嫌我脏啊?我每日都洗脚的,这会儿你就别讲究了行不行,你要是流血而亡,我可不会管你,直接往湖里一推,喂鱼了事。”   “……我行军打仗伤惯了,这点伤过会儿就好了。留着你自己用吧。”   郁祐挣开他的手,握紧了药草,颇有些气愤地道:“谢诏你能不能别总这么拗啊,说给你就是给你。我郁子衿向来不喜欢欠人情,你既是因我受的伤,不管是不是职责所在,我都得对你负责。”   “现在,把衣裳掀开。”他扬了扬下巴。   谢诏一怔,松了手。   郁祐挪近了些,小心地给他涂抹伤药。   他穿着女儿家的衣裳,青丝散乱,贴在精瘦的肩胛上,一大片雪白细腻的颈子,延伸到胸口。水珠落入衣襟,不由得叫人心头一颤。   从谢诏的眼里望去,刚好能瞧见他濡湿了的眼睫低垂着,眉目温软,朱唇紧闭,细致又小心地在给他上药。   乍看之下,像个模样俏丽的女子。   若他真的是个宗室女子,依着他那耍赖娇矜的性子,或许……早几年前就会向陛下请旨赐婚。他约莫会稀里糊涂地将人娶回家,然后每日被他缠着撒娇,喊夫君,日久天长的兴许会出些情谊来……   豫王殿下是好吃好喝娇养大的,细皮嫩肉,连指腹都多了几分寻常男子没有的柔软。所以,当腰间传来细腻酥麻的触感时,谢诏猛然挺直了身子。心惊肉跳。   他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好了,殿下。”谢诏忽地攥住了他的手,又松开,耳尖爬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哦,那你别处有没有伤?”   谢诏很是坚决地摇了头,便是有也碰不得。   郁祐点头坐到了地上,虚虚地撑着脚。   也许是现在的郁祐瞧着太过娇弱,谢诏犹豫了片刻,趁他不注意脱下了他的鞋袜。   果然肿了。   “你,你作什么啊。”郁祐骤然被摸了脚,很是慌乱,反应过来后又觉着自己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妇女,于是闭上了嘴。   所幸,他不是良家妇女,谢诏也不是什么登徒子。谢小将军握着他的脚,左右瞧了瞧,又用极巧的力道揉了揉。   郁祐吃痛,喊了一声。   “很疼?”   “也不是很疼,有些痒罢了。”   谢诏不理会他的嘴硬,继续揉着,“不光是被咬破了皮,还有些崴着了,才会如此肿胀。”   郁祐被揉得又酸又疼,谢诏指腹的薄茧磨着他细软的皮肉,热热的,莫名就生出几分旖旎。叫人想到某些不堪回首的画面。   “好了,好了,不要揉了。”他想把腿收回来,谢诏却是丝毫不让,另一只手也上来握住了他的脚踝。   “别乱动。”   那你倒是别乱摸呀,郁祐在心里嘀咕。   “我娘亲还在的时候,总喜欢带着我和大哥、二哥在院子里放风筝,她好动,偏是喜欢往石子路上跑,有几回还崴伤了脚。父亲他那么一个在战场上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大将军回到家,就蹲在地上给娘亲揉脚。说淤血要是没揉散,会落下病根。”   谈起娘亲谢诏的声音是少有的温柔,眉目也松了几分。“父亲每回都要絮絮叨叨地同娘亲说上好一会儿,一副生气的样子。但只要娘亲对他笑一笑,他就没了法子。”   十多年前就已过世的谢夫人,郁祐也有所耳闻。当年的谢夫人也是尹都闻名的明艳美人,将门之后,率直恣意。父亲是明勇侯,只可惜老侯爷去得早,留下长女幼子,也是艰辛。谢老将军那时还是风华正茂,到了娶亲的年纪,满城的名门闺秀都瞧不上,直接将大半个家底做聘礼,下到了明勇侯府上,要娶那侯府大小姐。   婚后夫妇恩爱,骁勇善战、金刀铁马的少年将军唯独对这发妻柔情半生,谢夫人更是生了三个芝兰玉树的儿子,个顶个儿的出色。   其中最小的那个,正捧着他的脚不松手。   郁祐面对这突如起来的吐露心事显得有些窘迫,不明白谢诏同他讲这些是什么意思,为了不让他落下病根?只是人家都这般说了,他也不好不给面子,便应和道:“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谢老将军是个长情之人。”   “嗯,父亲对娘亲称得上是一世情深。”   “得遇良人,厮守一生,也是很好的。”   谢诏抬眼,“殿下难道不想么?”   郁祐错开眼神,故意不与他对视,看似敞亮地道:“我啊,哈哈……仔细想想,这大周怕是没有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愿意与我厮守一生了。若是可以,做个富贵闲人,闲来无事去鸿楼找小倌儿谈谈心,去天香楼听姑娘唱唱曲儿便很好了。等老了,再找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厮,整日替我捏腿捶肩,也是快活。”   不知是不是因为郁祐流里流气的做派,方才还温情脉脉的谢小将军收了柔情,放下了郁祐红肿的脚。   “好了。”   “哦。”   两人都不说话,四方的密室里格外阒寂。潮湿的衣裳,贴着皮肉,把身上的暖意都给抽走了。   郁祐忍不住搓起手来,脚趾头冻得都没有知觉了,但方才被谢诏握着的时候很暖和。   “殿下,”谢诏唤了他一声,“你之前说冷清秋背后另有其人。”   郁祐含糊地“嗯”了声。   “可查出是何人了?”   这么大一笔钱财,足够养活一营的私兵,若真是官商勾结,这背后谋划之人野心着实不小。   郁祐沉默了,若是他现在说出郁暄的名字,眼前的人会是什么反应?打死不信,还是替他辩白一番,又或是知道了他的罪过却愿意包庇?   “……”   “不便言说么?”   “待寻到切实的罪证吧。”不然你怕是不会相信。   陈袖走了没多久,郁祐便觉时间难熬起来。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样的机关陷阱,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此番本就是孤注一掷。   郁祐本想打个瞌睡,好熬过这漫漫时光,可身上愈来愈冷,到了后头,那水面就像要结冰似的。   他浑身哆嗦,牙齿也开始打架,便缩成一团看向不远处的人。   “应是入夜了。”   密室位于湖底,此处又与湖水相通,不冷才怪。   “啊……那我们会不会……冻死在这儿啊。回头陈袖就是出来了,还得给我们……收,收尸体。”郁祐感觉吞进肚里的气都是凉的,快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冻上了。   冻得厉害了,他又迷迷糊糊起来。   “殿下?殿下。”   “啊?”郁祐面前睁开眼,谢诏已经走到了身前,“我……好像有些困。”   谢诏心中一颤,迅速脱下了外裳裹住了郁祐。搓热了掌心,去捂他的脸。“殿下,睡不得,再忍忍。”   郁祐听他的话,奋力睁了眼,看看他身上单薄样子,又看看盖在自己身上,无奈道:“你都脱给了我了,不怕冻死啊……”   谢诏不语,还在给他捂手。   郁祐呵了口白气,僵硬地把他往身边拽。两个人靠坐在了一起,郁祐将遮盖的衣裳分了他一半。   “都快冻成冰渣子了,就不讲那些个虚礼了。”   此实危急存亡之时,挤一挤也无伤大雅。   郁祐是真被冻坏了,所以但他察觉到身旁的温热时本能地往上贴。   谢诏身子一僵,慢慢地,抱住了怀中的人。   比他想象中要更单薄,也更柔软。   郁祐的胸膛贴在他腰腹上,隔着衣衫,透过骨肉,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敲在谢诏的灵台上。   郁祐睡熟了,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小孩儿似的往他怀里钻。   他不敢动,只能低头打量怀里的人。不管任谁看,都得承认郁祐生得很好,眉眼间寸寸都像是细细描摹过的。粲然一笑,少年足风流。酣睡的时候,又乖顺温软地如同猫儿。   自古断袖分桃的,都是奸佞之臣。谢氏百年清流,从未出过龙阳君。   他这么想着,手指却摩挲上了郁祐绵软的唇。   可年难留,时易损,韶光不待人。他日的眼前人,未必是心上人。 第35章 渡气   谢诏一点点凑近,两人的气息越贴越近,在他快要碰上时,鞋底传来湿意。猛然回头,那四方口中的湖水竟然溢了出来,迅速地浸满了地面,大有上涨的势头。   糟了。   湖水漫到了郁祐的屁股下,睡得正香的豫王殿下胯下一凉,倏尔睁了眼,发现在自己还被谢诏搂在怀里。再一看那快要浸没脚踝的水,一颗心被丢进了湖里,凉得彻底。他是被谢诏一把拽起来的。   “陈袖他,是不是……”   “或许人已经救出来了,只是机关也动了。”   谢诏难得对郁祐宽慰道:“别慌”。   如果说方才的湖水还能叫漫延,那么现下这奔涌而出架势只能用漫灌来形容了。小小的四方口,好像随时都会被冲破。   用不着半炷香,整间密室都会被填满,连只老鼠都活不下去。   唯一的生路便是顺着那四方口游出去,可看这架势连靠近都难。   郁祐看向谢诏,他的惊慌没有表现在脸上,只能从那紧闭的唇线瞧出几分端倪。   “咱们还得出去吗?”   “……试一试。”   其实郁祐心里明白这不大可能这机关本就是为了困死闯入者,又怎么可能叫他们轻易地回去。   “要不你先出去吧?我在这儿憋一会儿,你出去了再带人来救我。”   以谢诏的身手,说不定还能出去。带着他这么个拖油瓶,怕是难。   “等水填满了出去会容易些,届时千万抓住我的腰身。”谢诏根本没理会他的提议,拔出了藏在靴里的短刀,因为方才涌入的湖水中裹挟了不少黑影,像是嗅到了血腥味儿,朝着他们扑来。   谢诏把郁祐往后一挡,短刀凌空,利落地将两尾食人鱼劈开了。   “……”郁祐倒吸了一口凉气,贴着墙,睁大眼睛注视着水里的黑影,忽然大喊一声:“小心脚下。”   谢诏拧眉,痛苦在他脸上转瞬即逝,紧接着匕首刺入水中,血在水中晕开。   过了这么许久,又泡了水,他们身上的药粉气味早就散去。加之受了上,那些食人鱼闻见气味便像是疯了一般。   “药粉,快。”   其实不待他说,郁祐救哆哆嗦嗦翻出了拿一小包的药粉。虽然不大够,但两个人分一分抹在要害处,至少能多活一会儿。   “在这儿。”   谢诏一把夺过,将药粉悉数倒入手中。正当郁祐愕然地想着“这斯是要独吞,也太不仗义了”的时候,谢诏先是扯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把药粉全抹在了他身上。   “……你疯啦!”郁祐明白过来,心中愤然盖过惊讶。谢诏这一副“我不要命了,护着你”的架势,让他惶然无措。他可赔不起这谢三公子的性命。   湖水已经漫过了胸口,郁祐被冲得站不稳脚,在水中晃荡。谢诏一面拉着他,一面要对付水里的食人鱼,很是吃力。   “谢诏,你走吧。”   那人不理他,他只好又大声了些:“我说你走啊,我用不着你救,等你出去了就说是豫王殿下是自个儿从容就义,以身筹国。”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谢景安!”   他用力扯了扯紧紧握着他的那只手,“我说……让你不要管我了。”   为什么要管我呢?明明推开我的人是你,希望我消失的人也是你。可三番五次救我的人还是你。郁祐简直要被这个人气死了,谢景安这个煞星,就是老天爷故意降下来克他的。   谢诏微微侧过头,却没有看他,手中的力道不减反增。   “你与其在这说胡话,不如小心脚下的东西,别让我分心。”   湖水没到了脖颈处,谢诏都不得不仰着脖子,回头看郁祐,已经吃了几口水了,垫着脚往上蹿。   “喂!谢景安你,你做什么啊,放我下来。”   只一霎时的功夫,谢诏将短刀衔在嘴里,俯身没入水中,钻到郁祐身下,将他整个人扛在了肩上。   郁祐要被他弄疯了,眼看着鱼群围过来,啃咬谢诏的腿,那刀子就是再锋利,这么多鱼也砍不过来。他也不敢乱动,情急之下,只能将身上沾了药粉的衣裳脱下,裹到谢诏身上。   “穿好。”   “你要是被鱼啃没了,谁带着我出去。”   湖水还在不断地涌入,水面上漂着食人鱼的残肢,将水都染红了。以至于分不清是不是谢诏的腿在流血。   没有人回答他,郁祐低头一看,水已经快要没过谢诏的脑袋了。   他慌忙地想要下来,可下面的人将他拽得死死地。   “谢景安!谢景安你放我下来,谢诏,混蛋!你听到没啊。”   他知道谢诏很厉害,可再厉害也是人,是会被憋死的。   但很快他也说不处话了,水快将整个密室都填满了,水面离顶只有两三寸的距离。墙面被打磨得很光滑,无处可依扶。郁祐吸了口气,潜入水中,谢诏这才松开他。转而将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胯间,示意郁祐抓住。   血雾在水中弥漫,郁祐甚至看不清他脸,但能感觉到那只手的力道。   密室被彻底填满了,几乎时在片刻间,谢诏趁着暗流平息,奋力向出口游去。   可不出所料,方才他们上来的四方小口,竟一点点合上了。   短刀堪堪嵌入机关的缝隙,谢诏咬紧后牙,发了狠似地撬,石门没有松动的迹象。   郁祐水性不好,方才勉强吸入腹中的一口气已然不大够用了。胸腔憋闷,冰冷刺骨的湖水让他有种钝痛的错觉。好像要被什么东西拉扯撕碎了。   未曾溺过水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濒死挣扎却毫无用处,气息从体内一点点被抽离,凉意浸透身体的感觉。   郁祐死过一次,他还曾嗤笑过杀人不过头点地,那一刀下去,什么都结果了。如今想来,那样的死法真是痛快。   这一回他看清谢诏的脸了,那是痛苦的、愤怒的、向死而生的……鲜活的。   没想到,这辈子会和他死在一块儿。   郁祐闭上了眼,他撑不住了,想要放任湖水灌入他的口鼻。   但手腕上一紧,他被扯了过去。落入一个怀抱,准确地说是钳制,谢诏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图,眼里似有愤然哀恸闪过。而后,他的后颈被握住了,他被迫与谢诏唇舌相接。   谢诏在给他渡气。   这是郁祐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的,这不是一个吻,没有任何缠绵旖旎,也非情到深处不能自已。但郁祐从种感受到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为什么呢?罢了,罢了,他不想再计较了。从前的恩也好,怨也好,一并消弭了吧。   郁祐本想着再睁眼会是阴曹地府,他也算熟门熟路,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何谢诏结个伴去投胎。   结果眼前飘过一青面獠牙的小鬼,瞧见他便破口大骂,郁祐同他理论,他说什么也肯带郁祐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就消失了。   郁祐正琢磨他讲什么呢,耳边的声音却变成了十分熟悉的呜咽。   “殿下啊,天可怜见,我们殿下这都遭的什么罪啊……呜呜,殿下,你要是去了,小德一个人怎么办啊……”   “行了行了,没死也被你哭死了。”   “殿下当然……当然不会有事,你这淫贼休要咒我们殿下!都怪你,若是你动作快些,殿下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   “你当这玄真八卦阵图很好破吗?就是我师傅他老人家亲自来也要花上两三个时辰,我这已是够快了。你瞧瞧,我这胳膊大腿还有伤呢……”   “咳,咳……”   “殿下!”小德蝴蝶似的扑棱到了床边,“殿下你还难不难受啊?快,叫大夫。”   郁祐缓了会儿,大口呼吸着空气,惊叹于自己生命力的顽强。回想起湖中的情景,一把抓住了小德的手,“……谢诏呢?”   小德面露哀怆,有些凄凄然地道:“殿下.......谢小将军他,兵卒下去只捞到了殿下。”   郁祐霎时恍惚起来。   “后来,那淫贼下水将小将军捞了回来。大夫说他伤得可重了,那腿要是不好好静养,兴许就废了。”   “......”郁祐赏了他两个糖炒老栗。   “小德啊,你若再这么说话,回府就扫马粪去吧,一日八回。”   小德捂着额头,眼泪汪汪,“殿下,可疼了。“   郁祐支起身子,望向一旁的陈袖,见他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人抓住了吗?”   陈袖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殿下放心,一切都按照计划行事。密室里的男童都救出来了,一共四百八十二人,已经交由府衙门领去了。殿下安排的那个死士也成功挟持住了冷清秋,里应外合太子殿下带兵围剿了冷府。现下那冷清秋就关在州府大牢里,只是嘴还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   “人抓住了便好,后边儿可以慢慢审。”   郁祐沉默了片刻,想了想道:“谢诏在何处,本王去看看他。”   怎么着谢诏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于情于理都该去瞧一眼不是?   房门被小心地推开又合上,大夫还在屋里,见到郁祐便要起身。后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免礼。   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唇色比郁祐还要苍白,没穿衣裳,身上裹着纱布,盖了层薄被。这是郁祐头一回见到这般虚弱的谢诏。   他晓得战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这点儿伤对他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可瞧着他双目紧闭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心惊。 第36章 何妨一试   “他怎么样了?”   “将军虽说没有伤及肺腑,但失血过多,尤其是这腿,伤了筋骨需得好好将养。不过殿下放心,小将军行军多年,身子骨比寻常人健壮,只要歇息几日便无大碍了。”老大夫忍不住瞧了瞧他的腿,其实更想叮嘱叮嘱这位豫王殿下,自个儿还颠着腿走路。   “殿下,您这伤口才敷上药,也不宜多走动。”   “哦,”郁祐后知后觉似低头看了一眼,“无妨,本王伤得不重。”   “他何时能醒啊?”   “这一时半刻也说不准……”老大夫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呀”了一声,“后院还熬着药呢,方才忘记他们说再放些蝎子草,老夫得去瞧瞧,殿下失礼了。”   郁祐赶忙应了声,“好,先生快些去吧。”   等老大夫出了门,郁祐一个人待在房里也不大好,便想着先回去。可榻上的人忽然闷哼了一声,喉咙里传出含糊的词句。   “……郁……子衿,快……”   郁祐凑近了伏在榻便,只隐约听出了“郁子衿”三个字,也不晓得这人想要他快些作什么。   这才开春,谢诏额头竟然沁出了汗,干裂的嘴唇不易察觉地抖动着,即使闭着眼,也能看出他面上的忧惧。   这是发噩梦了?   “谢诏?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郁祐轻拍了拍他的脸,想叫醒他,陡然间被攥住了手。谢诏睁了眼,胸口还在不住地起伏着,看见眼前的人才缓下了心神,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殿下……”他声音沙哑得可怕。   “嗯,那个,你——要不要喝点水啊?”郁祐眼神瞥过自己的手腕,谢诏这才松开。   他转身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人都抓到了,你放心。这回是你救了本王,等回了尹都本王会向皇兄禀明,论功行赏的。”   谢诏灌了口水,却似不甚在意,反而看着郁祐说了句:“殿下无事便好。”   “……”   这语气,这眼神,怎么瞧怎么奇怪。纵是劫后余生,也用不着这般柔情似水地瞧着他吧。   郁祐一个激灵,陡然间想起湖底那一吻,不对,是渡气,渡气罢了。   “……啊,这,这天儿是越来越热了,本王也有些渴了。”他背过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手上不稳,洒出来不少。   不至于吧,应该不至于。定然是他想多了。   “本王,突然觉着腿有些疼,也就不打扰小将军静养了。”谁知他这步子还没迈出去呢,榻上的人就爬了起来,“等等”。   结果郁祐被拽了下,没站稳,脚下一疼,坐到了榻上。   谢诏闷哼了一声。   确切地说,郁祐坐在了他大腿以上,腰腹以下的位置。   郁祐感受到了某个物体的形状和热意。在心里默默地感叹了一下,谢小将军威武。   “……”不知哪处的猫儿,把郁祐的舌头给叼走了。   房中陷入死寂,片刻后,豫王殿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了身。   谢诏怀里一空,反应过来,面上竟是有些羞色。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好似能掐出水来,“殿下脚还疼吗?”   “本王……本王,好多了。”   “我,有些话想同殿下说。”谢诏认真地瞧着他,在湖底密室,被水淹没的那一刻,他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将心中所想告诉那个人。那个叫他辗转反侧,坐立不安,独守残灯思而不解的人,他的心上人。   “这些话,早前就该同殿下说的,只是我从前瞧不明白,耽搁到今日。”   郁祐如临大敌,仿佛再次陷入了湖水的包围。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今时今日会是这般的境况。   “谢小将军,本王觉得你这大病初醒,神智还有些恍惚。有什么事,不妨再仔细思量思量,等日后……”   “人生苦短,何妨一试,”谢诏截了他的话,“殿下曾说过的。”   不知是何时,神采奕奕的少年郎放肆地道:“喂,谢景安,人生苦短,何妨一试?”   “……本王说过嘛?”郁祐左手攥着右手,声音都有些发抖。   “殿下现在还愿意试一试吗?”   “……”这话若是在上辈子,郁祐指定就扑上去朝着谢诏狠狠地啃两口,然后敲锣打鼓昭告天下,给豫王府上下都挂上红绸。   可时过境迁,如今的郁祐听到这话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叫谢诏转了性子。   “那什么,谢小将军,本王……本王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你好好将养着吧,咱们改日再叙,改日再叙啊。”郁祐便说便往后退,仗着谢诏伤重,躺在榻上起不来,一瘸一拐地跑了。   谢诏:“……”   候在不远处的小德瞧着郁祐满脸慌张地逃出了房,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跑上前将人扶住。   “殿下,怎么这般着急?”   “小德你去知会许大人一声,咱们要抓紧将案子结了,尽快回尹都复命。叫他这两日将案卷整理好,送到本王房中。”   “是,可殿下你这伤还没好呢,人都抓住了,咱们不急在这一时啊。”   “急的,”郁祐叹了口气,“本王急。”   “殿下……咱们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回不去。”小德扶着他回房,边走边道,“方才没来得及同殿下说,杨府派人送来了帖子,是大管家亲自上门的。请殿下伤好后去府上吃顿便饭,瞧瞧老太君。”   奉州的杨家,是郁祐母妃的娘家。杨老太君是郁祐的外祖,也是大家出身,嫁到杨家后诞下一子一女,儿子自小聪慧,二十便入了仕。也就是郁祐的亲舅舅,只是十多年前便辞官回乡了。郁祐的母亲,杨家的嫡长女,容德兼修,被选入宫中,生下郁祐后晋了妃位。只可惜红颜薄命,没过几年就因病逝世了。   早年间母妃还在世时,外祖曾入尹都探望,虽不多,只见过几回。但郁祐记得很清楚,印象中外祖是个和蔼可亲,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很爱笑,每回都会偷偷地给他塞糖吃。   后来老太君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从前硬朗,不宜舟车劳顿。郁祐也不好老往奉州跑,逢年过节只得送些拜礼,修几封书信。这么算来,已是有三年未见了。   此番来奉州,行色匆匆,忙着查案子,不得空闲。杨家那边知道郁祐来了奉州查案,也不敢打搅,只私下道明若是豫王殿下有吩咐,定当竭力。如今案子破了一大半,贼人也抓住了,回尹都前是该去拜访一番。   “嗯,本王知道了,回禀杨府,本王近几日得空便去。”郁祐想了想又道:“本王这几日忙着结案,若不是商谈案情,一概不见人。”   小德应了声,又没心没肺地问了句:“那谢小将军呢?”   主仆十余载,豫王殿下头一回有了先把这厮发卖了的想法。   小德在那凌厉的目光中埋下了头,“殿下,小的就是,问一句。”   “谢小将军若是来寻,你一概说本王公务繁忙,无暇相见。”   谢诏那一番话的功力着实有些大,郁祐只要一想起便免不了胆颤心惊。每日不是躲在房中处理案卷,就是去大牢盯着他们审讯。闲暇时还帮许大人处理了些不要紧的公务,顺便去新修的两个堤坝巡视了一番。总之避免了与谢诏碰面的一切可能。   而谢小将军那边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才休养了两日,谢诏就不顾大夫的劝阻,一瘸一拐地来敲豫王殿下的门,气得年过半百的老大夫直跺脚。结果自然是扑了空,不成想这谢小将军毅力惊人,每日换着时候来堵人,一天两遍,大有同郁祐耗到底的架势。   “小将军,殿下他,已经歇息了。你还是回去歇息吧,莫要再伤了腿。”小德很是为难地道。   谢诏起色还不大好,听了这话眉眼间似有感伤,可眼神却是坚毅如旧,隐隐透着倔强。“我只想见殿下一面,说几句话便好,不耽误多久。”   小德无奈,往身后的门里瞧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对谢诏道:“小将军,殿下是不会见你的,你还是……不要再来了。”   谢诏沉默片刻,淡淡地开口:“小桃红今年已然十八了,管事的同我说过好几回,府中有小厮想求她为妻……”   “别,别,小将军。”小德听见小桃红便急了。   这小桃红原是谢诏娘亲陪嫁丫鬟的女儿,娘亲去世后便一直留在谢诏院里伺候。他顾念嬷嬷的照顾,平日里对小桃红也是亲厚。这几年姑娘大了,嬷嬷曾有意让她给谢诏做通房,但谢诏拒绝了,说是要给她寻门好亲事。   原本谢诏是想寻个手下品性端正的将士,叫两方相看一番,若是都瞧上了眼,那嫁妆便由他来出。谁成想,这些年郁祐三天两头地送礼,小德也就时常来谢府。这一来二去竟然同小桃红看对了眼,有一回被谢诏瞧见了,随口问了几句,小桃红便羞着脸交代了。   从前谢诏倒是不在意,只要身家清白,小桃红能寻到喜欢的便是最好,还想着改日寻个媒婆去探探口风,将婚事定了。不过现在,谢小将军觉着,小桃红这亲事一时半会儿定不得。 第37章 省亲   兵者,诡道也。   谢小将军这七寸拿捏得准,小德在郁祐和小桃红间左右摇摆了一番,不多时风流倜傥的豫王殿下输给了娇俏可人的小婢女。   小德狠了狠心,凑上前,小声地同谢诏说了一句什么。谢小将军眸光一动,微微颔首,大约是心中有了考量。   “告诉殿下,脚上的伤还痊愈就莫要整日往外跑了。若是不想见我,明日起我不来便是了。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躲在门后的人偷听得清楚,语气里带了几分隐忍的委屈,叫人听了良心难安。   “……”   “啊,好,小将军请回吧。”   等谢诏走了小德才松了口气,推门回到房中,把蹲在墙角的郁祐扶上床。   “殿下,你这般也不是办法啊,若是有什么话,不妨说开了。省得谢小将军整日里来回跑,叶大夫这几日气得胡须都白了。”   郁祐脱了鞋袜,抱腿坐在榻上,脑袋搁在膝头,很是惆怅的样子,“若是能说开也就不用躲了。”   末了又忍不住嘀咕,“脾气倔得像头驴,腿是他自个儿的,这么来回地折腾到时候残了废了,倒成了本王的过错。”   “殿下也不必忧心,小将军不是说了嘛,明日便不来了。”   郁祐叹气,“但愿吧。”   “明日的拜礼都准备好了吧?特意给舅舅挑的徽墨还有给老太君的老参,都要包好。”   “嗯,殿下放心一早就备好了,就等明日去杨府……”   郁祐见他欲言又止,有些狐疑地问道:“怎么了,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是不是你背着本王偷吃小厨房的点心了?”   “没有没有,殿下你忌着口呢,小的哪敢偷吃啊。殿下快歇息吧,时候不早了。”   郁祐打了个呵欠,钻进了被窝,小德细心地掖好被角,吹了灯。   春雨绵绵,如同江南小巷间明媚温婉的女子,斜风细雨,吹得人很是舒心。   郁祐赶着早启程去了杨府,还特意收拾了一番,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他穿了件靛青的春衣,是奉州时兴的款式,像是山麓刚抽了芽的嫩笋,瞧上去文秀俊俏,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哪个书香人家的小郎君。   “殿下,到了。”小德在外头轻唤了一声,郁祐并未听出他的焦灼,只淡淡应了声,掀起了帘子。   可目光所及,却是另一驾马车,大摇大摆地停在了杨府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敢拦豫王殿下回母家探亲的车驾,实是有些猖狂。正当郁祐以为,这是他舅舅的哪位客人时,对面马车上下来一人。   他的腿脚显然还有些不利索,需要人搀扶着下车,没了平日里翻身上马的气势。接着,那人便朝他走来。   “殿下,一道走吧。”   “……”郁祐的腿僵了,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谢小将军怎么会在此处啊?”这话问得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旁边的小德心虚地埋下了头。   谢诏平和道:“杨府二公子的旧友是我麾下的先锋,临行前特意托我来杨府拜谒。”   我信你个鬼。   郁祐没想到这般不入流的托词他都能编出来。   “小将军还真是……重情重义,连麾下将士的旧友都要不远万里亲自来探望。”   谢诏面色如常,丝毫没有羞一羞的意思,“殿下谬赞,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殿下想必是来省亲,可否替我引荐一二。”   “谢小将军这般厉害,还需本王引荐吗?”   “殿下。”远处有人唤了一声,匆匆地上前来,朝郁祐行了礼,“见过殿下,未曾临门远迎,是草民失礼了。”   “舅舅见外了,是本王想念着老太君便早早得过来了,原也是怕叨扰舅舅。”郁祐下车扶人,他这位大舅容貌倒是没怎么变,只是鬓角添了些霜色。   杨严素日里板正的脸带了和缓了许多,毕竟是胞妹唯一的孩儿,他唯一的侄儿。这么多年没见,时常会想起。   韶光转瞬即逝,当初的少年郎褪去了稚气,变得愈发稳妥。   他又看向郁祐身边的谢诏,“不知这位是?”   郁祐没法子,只得介绍道:“这位是谢家三公子,谢小将军。”   杨严了然,却有些意外,他在奉州也有些耳闻,谢家小将军与豫王殿下……颇有些不和。本以为此次一道本案已是生了龃龉,没想到郁祐今日会带着他来省亲。   “早闻谢小将军美名,芝兰玉树,怀瑾握瑜,幸会。”   厮抬厮敬,谢诏谦恭地回了礼,“先生过誉了,晚辈麾下一亲信与大公子乃是至交,在尹都时便托晚辈登府问候,今日便想着同殿下一道前来。还望先生不要怪罪晚辈失礼。”   “哪里,哪里,老夫在尹都时也曾与谢老将军共事,仰其高风亮节,铁血赤胆。如今小将军肯登门吃顿便饭,是老夫之幸啊。”   杨严年轻是便是个刚直不阿,不吐不茹的言官,后来腻烦了官场的明争暗斗辞官回乡,办了几座书院学堂。收了不少的门生,像谢诏这样的谦谦君子,皎皎明珠,最是得他欢心不过了。言语间也就多了几分热切。   “外头有雨,殿下和小将军先进府说话吧,老太君今晨起得早,正念着要见殿下。”   “本王也很是想念外祖,劳舅舅带路了。”   几人就这么进了杨府大门,郁祐走在后头,前面他的亲舅舅正热切地关怀着谢诏的腿伤。   “殿下,舅公老爷好像更喜欢谢小将军呢。”小德发自真心地小声感慨了一句,换来了郁祐一记眼刀。   “是啊,也不知是哪个吃里爬外小王八羔子泄露了风声,叫他有机会摸到此出来。”   小德在自家殿下愤然悲戚的目光下,讪讪道:“殿下……小的也是被逼的,小的也没想到谢小将军会跟来啊。”   被出卖的郁祐急火攻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下,殿下你等等小的,别生气啊……”   还没跨入大堂,郁祐就怔了一怔,真是好一副繁花锦簇的模样。他也曾听过杨氏一族人丁兴旺,却没想到会如此热闹。   女眷们依次排开,围了半个大堂,年轻的几个或端庄秀丽,或娇俏灵透,三三两两的低声说着私房话,笑靥如春。略有些眼熟,应该是几位表兄弟的妻室,其余的都是脸生,许是再远些的族亲。年长的几个妇人重郁祐只认得舅母。男丁一律站在外侧,只有三表弟到了。纵是如此,也乌泱泱地挤了一堆人,在郁祐进来前,全都众星捧月似的簇着堂上正重坐着的老人,郁祐的外祖——杨老太君。   等杨严领着郁祐和谢诏进了堂,众人的目光霎时落到他们身上。   “母亲,豫王殿下到了。”杨严朝着老母恭敬道。   方才还在乐呵呵听笑话的老太君闻言转过头来,盯着郁祐仔细地瞧,似有片刻惶惑,而后像是认出了他,急着招手。   “孙儿拜见老太君。”郁祐行了跪拜的大礼,身后的谢诏也跟着行了礼。   “是祐儿啊,祐儿,快,快让祖母瞧瞧你。”   郁祐上前,叫祖母握住了手,上上下下瞧了个遍。老太君眼中满是慈爱欣然,拉着郁祐念叨:“一眨眼便长这么大了。瞧瞧,都瞧瞧,多俊俏啊,像你娘亲。”   老太君又四处张望,“你娘亲呢?她在哪儿啊,我许久没见她了。”   郁祐一愣,看向杨严。   “老太君年岁大了,神智有时会摸糊些,这几年一直当你娘亲还在世。不过殿下放心,大夫说没有大碍。”   郁祐点了下头,转而笑着俯身,对老太君道:“祖母,母妃她前些日子害了风寒,在尹都养病呢,等病好了便来看您。”   “哦,这样啊,那要好好将养。”老太君有些失望的样子,可一会儿瞧着郁祐,便又眉开眼笑了。   “卿卿啊,你小时候才这么一点儿,每回见着我都要讨糖吃。如今长得这般高了,可娶亲了啊?是哪家姑娘,有没有带来给祖母瞧瞧?”老太君一面叫着他的小字,一面比划着。   娘亲逝世后,郁祐便再没听人唤过他这小字了。既觉得亲热,又有些羞臊。他小时候就是个调皮的,会下地走路起就到处磕碰,破皮儿见血也是常事。娘亲自是心疼,又没法子,故意给他取了个秀气些的小字,想叫他安定恬静些。   等郁祐年岁稍大些,开始懂事了,觉着“卿卿”这名字,该是叫女娃娃的,每回听见就臊得慌。同娘亲耍赖撒娇,可娘亲很是喜欢这名字,不愿改。所幸只有她和祖母晓得,旁人便是听去了也不敢叫。   如今这满堂的人都听到了,有几个性子活泼的掩嘴笑了起来,被杨严一声咳嗽吓得正了色。   “怎么了,卿卿,你把祖母的孙媳妇儿带来了没有啊?”   郁祐面上发烫,“祖母,孙儿还没有成……”   “哎呀,”老太君惊呼一声,原是瞥见了不远处的谢诏,便忙道:“孩子,快过来。”   谢诏一愣,随即起身到了面前,恭顺道:“老太君。”   “好孩子,你叫什么啊?”   “晚辈谢诏,字景安,老太君唤我景安即可。”   “母亲,这是谢家的三公子,谢小将军。”   老太君点头,一手牵着郁祐,一手又攥住了谢诏,“我认得的,你满月的时候我还去谢府吃过酒,我还抱过你。也长这么大了啊,好,真好,生的俊。”   “来,祖母有东西送你。”她说着从身后取出了不知何时藏着的楠木盒,打开一瞧,里头赫然躺着一只和田红玉扳指。众人还来得及讶异,那红玉扳指就套在了谢诏手上。 第38章 孙媳   “……”   郁祐不明所以,但能感觉到周遭人的讶异。   沉默片刻,还是杨严发了话,低声在老太君耳畔提醒道:“母亲,这是传给杨家家媳的,送给谢小将军当见面礼不合适,要不还是另择些吧。”   郁祐听见了,相信谢诏也听见了。他看了看那只红玉扳指,猛然想起,当初舅舅成亲时,祖母也曾送过舅母一只。   老太君眉头一皱,有些不悦,“怎么不合适,这扳指便是送给我孙媳的。”她又回过头,语重心长地拍了拍谢诏的手,“好孩子,你踏踏实实收着啊,这是祖母送你的,谁也别想拿走。”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谢小将军只踌躇了片刻,便从善如流地道:“......晚辈谢过老太君。”   郁祐:“???”   其余人:“?!!”   “好好好,好孩子。你们成亲了没有啊?”   谢诏摇了摇头,似乎还有些腼腆。   老太君“诶哟”了一声,嘱咐道:“那可得抓紧了,你们都老大不小了,早早地将婚事办了……”   “咳咳,”郁祐狠狠地咳了两下,硬是打断了老太君的话。这要再说下去,老太君该是要抱重孙了。“祖母,孙儿饿了。”   众人如梦初醒,也纷纷帮衬着,“是啊,豫王殿下这起早奔波,定然是饿了。”   “老太君,孙儿也饿了,咱们开席吧?”   ……   老太君被拥着,挪步去了偏厅,临走还不忘回过头来看郁祐和谢诏。   杨严叹了口气,对谢诏道:“叫小将军见笑了,家母时常糊涂,方才乃是无心之言,还望小将军莫要见怪。”   “先生说得哪里话,老太君慈爱温厚,能得老太君喜爱是晚辈之幸。”   “那便好,那便好……”杨严的目光落到了那红玉扳指上。   谢诏似是困惑地道:“那这扳指?”   这扳指,什么这扳指,自然是还回去了。难道还想赖下不成?郁祐在旁边一言不发,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杨严一愣,略有些尴尬地笑了几声,“谢小将军同家母有缘,这扳指又是她老人家特意赠予小将军的,小将军便收下吧。”   郁祐:“……”   谢诏很是客气地道:“那便谢过先生了。”   要说一大家子吃饭,就是热闹。郁祐还从来没有坐在如此大的圆桌上吃过饭。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管是什么宫宴,都是独席。在王府郁祐也是一个人用膳,偶尔拉着小德一起,他还战战兢兢,难得能同这么多人一道。   郁祐很欢欣,若边儿上的人能换一换,便更欢欣了。   按规矩,老太君先动筷。只见老人家瞅准了那清蒸鲈鱼,夹了一大块儿鱼肚放进了郁祐的碗里。   “卿卿,快尝尝。”   “谢祖母,”郁祐很是斯文地咬了一口。   老太君欣然,“好吃吗?”   “嗯,很是鲜美,祖母也尝尝吧。”他说着要去夹鱼,却被按住了手。   老太君摇头,“诶,祖母自己来。你倒是给景安夹些尝尝啊。”   郁祐心说,他能留谢诏吃饭已是很有涵养了,还夹什么鱼。但在老太君殷切的注视下,他只得将那细白的鱼肉放进了谢诏碗里。   “小将军,尝尝吧。”郁祐磨着后牙,笑道。   “谢殿下。”谢诏很是斯文地吃完了。   饭桌上一时有些安静,数十道目光都糊在了两人身上。   “开席吧。”随着杨严的一声轻咳,众人动起碗筷来。   郁祐着急上火,嚼着什么都觉着没滋没味儿,只将那春笋当作了谢诏,嚼得稀烂。一不留神儿,咬着了肉,疼得嘶了一声。   “怎么了?”谢诏放下筷子,就要凑上来瞧他的嘴,被郁祐躲开了。   “无事,无事,就是咬了一口。让诸位见笑了。”   郁祐犬牙锋利,这一下着实有些狠,嘴里全是铁腥味儿。漱了口,吐出些血沫子来。等他再想去夹那块浓油赤酱的五花肉,就被身旁的人拦住了。   谢诏轻按着他的筷子,“破了嘴还是吃清淡些好。”说着给他夹了些素菜。   “……谢小将军,本王没这么娇气,小将军照顾好自己便是。”   “殿下总耍小孩子脾气,叫人放不下心。”他声音压得极低,又靠得近,在其余人等看来就像是两人在说什么私话。   郁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鬼魅似的瞪着他,蓦然回神发现饭桌上又是一阵寂静。只有偶尔发出的极细微的碗筷声。   夭寿,真是夭寿了。   郁祐装作没看见对面小表弟惊诧中带着好奇,纯真中带着暧昧的眼神,把头埋进了碗里,一个劲儿扒拉。许大人若是见了定然要惶恐万分,这豫王殿下在他州牧府怎么连饭都没吃饱,活生生被饿成了这样。   “好啊,这家里的饭便是该多吃些,祐儿啊,不够再添,慢慢吃。”老太君瞧着白嫩的孙儿,止不住地乐呵。   一顿饭下来,郁祐腰上的束带松了两松。无奈舅舅说午后还请了角抵戏班子,给老太君解闷儿,要他多留片刻,陪着老太君看场戏。郁祐只好抱着肚子,在杨府的后院里荡悠。   要说杨家到底是书香清流,园子里栽种的都是竹兰,少有艳色的花枝,小道两旁的白玉兰斜斜伸展着枝干,一树莹如白玉,似美人晚妆,清新脱俗。   闲亭信步自是得趣,郁祐顺着小渠走,石子路延伸进了假山。他想着瞧一瞧,便顺道拐了进去。谁知忽的一转身,险些撞上了人。   郁祐平白无故被骇了一惊,往后退了两步,拍着胸口,扫了谢诏一眼。仗着四下无人,破口而出:“你有病么,这青天白日的躲在石头缝里扮鬼吓人。”   谢诏像是有些委屈,垂下了眼。倏尔又疾步上前,步步逼近,眼疾手快地捏住了郁祐的下巴,轻轻一掰。在他震惊的眼神中,十分细致地查探嘴里的伤口。   “你,你,放肆。”郁祐慌忙掸开他的手,心如悬旌。   这僻静的小院,无人踏足,谢诏故意在此处堵他,莫不是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口子不大,但有些深,回去叫叶大夫开两副药喝着吧,化了脓便不好了。”谢诏如是道,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复静默,那黑黢黢的眼珠却是盯着郁祐看个不停。   “……本王知道了,本王困了要回去小憩,小将军自便吧。”   他一动,谢诏就挡在了身前。郁祐挑眉不语。   “殿下躲我。”谢诏幽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若是细品能觉出其中埋怨的味道。   郁祐有些慌乱,咽了下喉结,绷紧了身子。“谢小将军误会了,你我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有哪来什么躲不躲呢。”   谢诏岿然不动,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我以为老太君将这杨家孙媳的玉扳指赠与我,是希望我与殿下相好的。是殿下曾在老太君面前说过什么吗?”   “胡说,那是祖母送给本王未来的王妃的,还来。”郁祐羞恼,就要去抢,自是没抢到。谢诏举高了左手,食指上的玉扳指在日光下泛出细腻的光泽。   他竟是笑了下,像是在逗弄郁祐,“可祖母也说了,这玉扳指只给我,旁人抢不去。”   “呸,谁准你叫祖母的。本王可没有你这么个便宜表弟。”   谢诏眯眼,微微昂起了脖子。   跳了十来下依旧扑空的郁祐恼了,“谢景安,你这般不要脸尹都那些闺眷可晓得?”   “该是不晓得的,就像不晓得殿下还有这般秀巧的小字。”向来知书识礼的谢三公子面上露出了地痞无赖似的挑衅与戏弄,却是笑着的,就像在逗弄一只脾气不大好的小猫儿。   郁祐背脊一僵,面上开始发烫。这还不够,眼前的人得寸进尺,往前跨了一大步,将他逼进了狭小的假山缝隙中。   温热的气息喷了一耳朵,又酥又痒,郁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卿卿。”谢诏这般叫了他一声,过后又似觉得不够,“卿卿?”   卿你个头。   “这是殿下的小字吧?真好听。”   郁祐自觉受到了羞辱。   “……谢景安,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脾气很好。”   “那殿下叫回来吧,我没有小字,殿下可以叫我的表字。”   郁祐抿唇不语,眼瞧着他越贴越近,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儿一推。   哪想这谢诏瞧着一副小白脸儿的面相,力气如此大,直接扣住了他的手,按在石头上。   “谢景安,你放肆,你再不撒手,本王便要治你的罪了!你……”   郁祐后头的话被吞了下去,因为谢诏亲了他一下。   蜻蜓点水,微风拂湖似的,亲了一下。   恍然间,神智有些模糊,若不是谢诏还满眼春水地瞧着他,郁祐险些要以为方才是错觉了。   谢诏显然没看出豫王殿下平静的面孔下是何等的惊涛骇浪,忍不住舔了一下唇。依礼这等轻薄之举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可……他有些忍不住。   说来惭愧,谢小将军博文约礼,守节不淫了二十三年,竟不知人间还有这等好滋味。   气息由徐到急,两人贴得极近。半晌,谢诏沉声道:“郁子衿,你心跳得好快啊。” 第39章 剖白   谢诏瞧着他红着脸,呆愣的样子,有些情动。得寸进尺地想要再上去啃一口,还没碰着,腿上传来一阵剧痛。闷哼一声,坐在了地上。   郁祐踢出去的脚还没收回来,看他疼成这样子,有些心虚。   不过,谁叫他白日宣淫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来,活该。   “你,你无耻,失心疯发到本王身上来了。在此处好好地清醒吧!”郁祐擦了擦嘴,慌里慌张地就想跑,却被拽了回来。   郁祐抓着自己的衣摆凶他:“你松开!”   “好疼。”谢诏一脸疼痛难忍的样子,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小。郁祐拽了半日也没拽动,气急败坏骂他“不要脸”。   “你先松开,本王去给你叫人行了吧?”   谢诏眯起了眼,“殿下要如何去叫人?说我轻薄了殿下,殿下恼羞成怒,便朝着我的伤处踢了一脚吗?”   “本王不是故意的,是你放肆无礼在前。”   “那殿下背我回去吧。”   郁祐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做你的春秋大梦去!”被占便宜的是他,怎么反倒谢诏成了委屈的那一个。   地上的人又“嘶”了一声,极痛的样子,“叶大夫说这腿还没养好,若是再伤恐怕要落下病。日后就是再上战场也没法做前锋厮杀,只能龟缩在营帐中。看着父亲与兄长出生入死。”   “……”   “本王看谢小将军手劲儿还挺大,不像是疼得不能动的样子。小将军若是喜欢坐在地上吹风,那便再多待些时候,本王不奉陪了。”   豫王殿下久经风月,最不稀罕这等装可怜的小伎俩,更何况对象是比他高大半个脑袋的谢诏。郁祐气沉丹田,利索地脱下了外衣,丢在的谢诏脸上,转身就走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园中寂静。谢诏抱着郁祐的外袍,坐在原地没有动,神色黯然,从远处瞧着真有些可怜。   半刻钟过去,谢诏仍旧没动。   又过了半刻钟,谢诏揉了揉腿,疼得额上冒出了冷汗。   方才愤然离去的豫王殿下又退了回来,站在不远处瞪了地上的人一会儿,攥着拳头走了过去。   作孽,真是作孽。   谢诏抬头,目光炯炯。   “……本王背不动你。”郁祐长叹一声,蹲下将人扶起,搀着走了两步。觉得很是吃力,这谢诏平日里看着也没多壮实,怎么就这般沉。   谢诏大半个身子都靠着他,左脚几乎就不着力,像是赖上了郁祐。也没了方才那苍白无力、疼痛难抑的模样,眉梢微挑,露出些愉悦之色。   就知道他舍不得。   并不晓得身旁人心中在打什么算盘的郁祐咬牙忍下先把他丢下的冲动,一边又慨叹自己的宅心仁厚。   若不是看在谢家战功赫赫,为大周出生入死的份儿上,若不是在外祖府上,怕叫人瞧见,他才不管这个下流胚子。   人前装得清心寡欲,一派正经,人后却是个十足十的无赖。   “殿下生气了吗?”   郁祐不大想理他。   谢诏继续道:“殿下曾也这般偷亲过我的。”   “……”   春日宴上,多喝了几杯的谢小将军躲在凉亭里小憩,想散散酒气。闭目靠在栏杆上,纱幔轻拂。忽而有另一人走进了凉亭,虽是故意放轻了步子,却没逃过谢诏的耳朵。宴上宾客交错,这亭子也不止他一人来得,若是女眷,起身见礼反倒唐突。他便没有睁眼,仍旧假寐。   谁知那人却是走进了些,气息渐渐逼近,有什么绵软的东西落在了他额间,轻轻地点了一下。谢诏皱眉,睁开了眼。郁祐对着他粲然一笑。   “谢小将军如此毫无防备地坐在此处,就不怕叫人占了便宜去吗?”   瞧着他绯色的唇,谢诏霎时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已然忘了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是羞愤难当,斥责了几句仁义礼智信的大道理,挥袖离去。   郁祐记得,关于谢诏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不过记得归记得,今时今日心境已是不同。   “你想说什么?”   “殿下曾说过喜欢我。”   郁祐停住下,松开了他的胳膊。   谢诏眼中藏着从未有过的柔情,“我想同殿下试试。”   郁祐看着他的眼睛,静默许久,忽然笑了出来。   “谢景安,你不觉得这话说得有些晚吗?”   “不晚。”谢诏正色,“我并非玩笑。”   郁祐摇头,“谢景安,你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被众星捧月惯了,你觉着我这辈子都该追在你后头,央求着你的喜欢。如今我放下了,你却不习惯了。你事事在人先,受不了这般的冷落,这才对我起了兴趣。”   “并非如此。”谢诏面色变得不大好看。   “那我问你,谢景安,你喜欢男人吗?在榻上瞧见身下的人和你长着一样的东西,不觉得恶心吗?你是当真断了袖,还是一时兴起?”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男人,二十三年来他从没对任何男女动过心思。只有碰到郁祐时,会忍不住想靠近,想亲昵,想占有。   “……我只对你这般,若这般算是断袖,那我便是了。”   郁祐怔了一下,倏尔又稳住了神色,戏谑道:“哦,是吗?你想同我欢好么?”   骤然被撩拨,谢诏说不出话来,喉结滑动。   “想么,谢景安?”郁祐笑得有些媚,微微歪着脑袋。   “想。”谢诏如实作答。   郁祐笑得更恣意,手搭在他胸前,“谢景安,那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想睡我?”   谢诏抓住了他的手,眼中隐约有将人拆吃入腹的欲望,沉声道:“我喜欢你,自然想与你欢好。”   “你若愿意,三茶六礼,明媒正娶,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我不是与你嬉闹,更不是求与你一夜春情。”   “郁子衿,该是我问你愿意吗?”   郁祐被雷劈了似的立在那儿,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他原以为谢诏是开窍了,突然好起了男色。这日日朝夕相对的,他又生了副不错的皮囊,谢诏着了魔,一时失态才啃了他一口。没成想竟被逼着成亲。   “谢小将军,这种玩笑还是莫要开了。”他似是不在意地抽回了手,思忖了下,偏过头道:“今日之事,本王权当是小将军在席了多喝了酒杯,说了些不着边际的醉话。”   “我说的不是醉话——”谢诏上前一步,看起来像是要把他吃了。   “谢小将军!”郁祐呵了声,退了两步,“此处是杨府,你若再有此失常之举,本王不会再客气。”   “你生于勋贵,日后自有德容双全、家世相配的佳人相伴,还是莫要走这歪路了。娶妻生子才是正道,到时本王定送上大礼相贺。”郁祐不大敢去看谢诏的眼神,光是这么站着,他都觉得要被看穿了。   “谢小将军好自为之吧。”郁祐匆匆地走了,没有片刻的停留,没有瞧见身后人脸上的阴霾。   杨府请的角抵戏班子到了,杨严出来寻那没了踪影的两人,正好碰上了郁祐。见他脸色不大好,便问:“殿下可是身子欠安?”   郁祐“啊”了一声,含糊地道:“是有些不大舒服,不碍事的,本王陪祖母看完戏再走。”   “殿下若是不适也无妨,同老太君说一声。”   郁祐摇头,“好些年没见祖母了,尹都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聚。本就没能侍奉祖母膝下,现下多陪一刻也是好的。”   杨严见劝不动,也就遂了他意,“殿下有心了。”   “殿下可知谢小将军在何处啊?”   郁祐垂了眼,“……谢小将军方才不慎跌了腿,在假山后。本王正想去叫人,只是怕祖母等急了……还请舅舅照顾一二。”   这话说得很是不对劲,但杨严也来不及细思这两人是发生了什么,应了声,“殿下快去吧。”   到了戏台下,坐到了老太君身旁,面上挂着笑。台下众人都看得津津有味,他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都怪谢诏,偏给他整这么一出。往后他若想明白了还好,要是想不明白,依着他那气死人的倔脾气,怕是要闹出大事。   “祐儿啊,怎么魂不守舍的?”老太君握住他的手,眼神没有方才那么混沌了,显出历经沧桑的清明。   “孙儿就是方才在席上有些吃撑了,不大舒服。”郁祐勉强笑了下。   老太君不置可否,虚叹了声,“怎么没同景安一块儿来啊,他人呢?”   大概是被揪去上药了吧,扪心自问,他那一脚力道确实不小。万一真给他踢坏了怎么办啊。郁祐心里头更烦了。   “祖母,他脚上有伤,方才又跌了一跤,就不来凑热闹了。”   “哝,那你怎么没去照顾他啊?”   “舅舅去了,想是已然安置好了。”   老太君神色微缓,语重心长道:“祐儿,这闹别扭可不好啊。你们既在一处,便要相互体谅,景安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万不该为了些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伤了心。这人呐,也像树上的花儿一样,过了时候就谢了。花儿来年能再开,这人错过了可就回不来了。” 第40章 夜会淫贼   郁祐想说,他同谢诏真的什么都没有。但对上祖母慈爱纯然的眼神,又只能点了点头,“祖母放心,孙儿有分寸。”   一场戏下来,郁祐什么也没听着。杨严告诉他,谢诏跌得有些厉害,先回府里了。郁祐也没说什么,拜别一众长辈,回了州牧府。   “殿下,你脸色怎么这般差啊,是不是在担心谢小将军?也是,方才他走时一脸的苦相,瞧着怪可怜的……”车厢里,小德坐在他身旁都不敢大声说话,但还谨记着谢诏的吩咐。无时无刻不在旁敲侧击。   毕竟人家小将军说了,什么时候殿下入了谢家的门,小桃红才能到豫王府来。   郁祐抬头,原本游离的眼神机敏起来,“本王若是脸色差也是被你气的。”   “殿下这话从何说起啊,小德这两日可乖了,没有给殿下惹祸啊。”   郁祐冷哼一声,“午膳后你嚷嚷着困,要睡会儿,实际上去东厢通风报信了吧。好叫谢诏在假山后拦本王。”   小德霎时没了笑意,垂下了头,不敢同他对视。此形此状,算是供认不讳。   “殿下小德错了。”   “本王上回说过了,你若再犯决不轻饶。一会儿回去给许大人家洒扫马厩,每日两回,直至回尹都。”   小德还想求饶,期期艾艾地喊了声,“殿下……”   “怎么,不愿意是吗?那好,你既然不愿意在本王身边伺候,回尹都拿了卖身契去。出门过了街左拐,谢府指不定等着你呢。”   平日里他闯些什么祸事,郁祐最多假模假样地斥责几句。却从未说过要赶他走,此番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我错了殿下,小德不敢了。殿下可千万别不要我,我回去就扫,一日扫三回,殿下不要生气了。”   郁祐叹了口气,其实已经心软了。但还是凶着脸,想给他一个教训。谢诏一时糊涂,死缠烂打,他可不能自乱阵脚。   “知错就得改,没有下回了。”   “是,殿下。”   郁祐回到州牧府,没来得及歇上一歇息,就被碰上了大牢回来的太子和许大人。   “全都招供了?”他蹙起眉,有些意外。   “是,从去年十月开始,事无巨细,都交代了。连大刑都没用上。”许大人答道。   “那背后主谋呢?”   “这,殿下,那冷清秋未曾说起啊。他的供词中主犯便是他一人,说是为了敛财,将男童诱拐至冷府湖下密室,由那两个专同奇巧之术的男子将其装扮成黑角羊。是将羊皮活剥下,内填棉絮稻草等物,套在人身上。再将那些假羊混入真羊中去,以冷家货船运往北齐。按品相贩卖,十金到百金不等。”   郁璟在旁愤然了一句,“真是畜生不如,干出此等腌臜下贱的事来。小皇叔,你还在等什么,将人押回京,送进刑狱司,酷刑三月,再问斩不就结案了吗?”   “……本王要问他几句话。”   “那下官明日陪殿下走一趟?”   “不,”郁祐看了眼没心没肺的郁璟,“本王即刻便要问话,太子同本王一道吧。”   审了一早上,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腰酸腿软,在牢里骂得口都干了,本想推脱,瞧见郁祐不容有他眼神只得陪笑道:“自然,侄儿再陪皇叔审他一审便是了。”   今时不同往日,州府大牢难得押了这么位罪及满门抄斩,乃至株连九族的罪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戒备着,森严异常,生怕有人劫狱。   原先那间关押过采花大盗的牢房也腾出来给了这位冷公子,手脚都上了铐,连脖子也栓着链子。   郁祐在牢房前停下,等那满身锒铛的人转过身来。冷清秋脸上的“画皮”入狱之日便被扒了下来,此可他顶着半张丑陋至极的脸,如同从烈火中爬出的鬼魅,于幽暗处歪头瞧着郁祐。   “好久不见啊,豫王殿下。”   “冷公子还肯同本王打招呼,看来在这大牢里安置得不错。不妨事,到了尹都的刑狱司,冷公子这点圆滑的本事也就没了用处。”   冷清秋阴沉地笑了下,“殿下,这罪我都尽数招供了。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成王败寇,我都认,不论是否用刑,那该写的供词都在纸上了。殿下今日来,纵是严刑逼供,也问不出什么的。冷某劝殿下莫要白费力气。”   郁祐冷淡道:“你在此处,不是因为输给了本王,而是因为你罪孽太深。”   “冷清秋,本王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指认幕后主使,便能被判为从犯。不至于祸及家小,株连全族。”   “哈哈哈……”他大笑,笑声回荡在幽深的大牢里,“家小?冷某未曾娶妻,生母早亡,何来家小?殿下是说我那个乳臭未干的幼弟,还是我那发了疯的嫡母?豫王殿下,你未免将冷某想得太仁善了些。”   “你以为只要你不认,此案便能了结吗?这其中疑点,只要有心便能察觉。储君在位,郁暄身为皇三子,却私下勾结富商牟利。他曾许过你什么?高官厚禄?死后配享太庙?一个逆臣贼子,说不定哪日身首异处。且不说日后,此刻你深陷囹圄,他却连暗中施以援手都做不到,冷清秋你与他勾结到底图什么?”   冷清秋轻嗤,“豫王殿下,你怎么越说越糊涂了呢,此案与那三皇子何干啊?”   郁祐无奈,只得亮出底线,回头瞧了眼身后已然怔愣在原地的郁璟。   “太子殿下,你应该已经见过了。”   冷清秋眯细了眼,不出声。   “你不是什么重情重义,信守承诺之人。该知道此刻投诚太子或许尚有一线生机,揪出狼子野心的皇庶子,免了来日的一场动荡,算是忠君之举。本王与太子殿下作保,大数能判个流放,或许风餐露宿,但至少留得一条性命。以你的智谋筹算,东山再起,也未可知。”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在听到“皇庶子”这三字时,冷清秋眸色一沉。良久,抬头道:“殿下真是才辩无双,从前坊间盛传豫王殿下是个好色无用的酒囊饭袋,只怕是都叫殿下骗了去。”   “可惜啊,冷某此生注定要与殿下为敌。”   “……”   郁祐藏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最终转身出了牢房。   大门再次合上,躲在黑暗处的阴兽吞没了一切光亮。冷清秋悠悠地转过身,盯着石墙看,看着看着,突然狂笑不止。   为什么呢?   “你母亲的奴籍已从官册中出去,来日她可以入冷家祠堂配享香火。”   初见时郁暄便送了他一份称心的大礼。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哈哈哈……”   好一个尊卑。   外头又下起了春雨,湿漉漉,雾蒙蒙,远处的景象都变得不真切。   郁璟磨蹭了下,跟在郁祐后头,小心翼翼地开口:“皇叔,你方才的意思是说这些事情的幕后主使是郁暄郁暄,对吗?”   郁祐双手揣在袖中,由他撑着伞,“你觉得呢?”   他踌躇片刻,朝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下,嘀咕道:“真没想到那小子心肠黑成这样。”   “本王这般说你便信了?万一本王是在离间你们的兄弟之情呢?”   “皇叔才不会,”郁暄讨好地笑了下,带了些憨气,“只要是皇叔说的,我便信。”   郁祐这才畅快地笑了,拍了他的肩膀,“走吧,回府沐浴更衣,好好地睡个觉。明日就该回尹都了。”   “是,皇叔。”   回到州牧府时,小德已经扫好了马粪,殷勤地上前要伺候郁祐更衣。被豫王殿下无情地拒绝了。   “去去去,离本王远些。”房间里飘散着似有似无的马粪味儿,连茶水都沾上了味道。郁祐捏着鼻子,分外嫌弃地朝他挥手。   “殿下……”小德哀怨地喊了一声,仿佛成了陈世美抛弃的糟糠之妻,“殿下,不行的,小德要是走了,谁伺候您沐浴歇息啊。半夜里您要是饿了,谁去小厨房摸点心?”   郁祐不为所动,薄唇微张,轻轻地吐出一个“滚”字。   被抛弃的“糟糠之妻”叫人赶去了西边的厢房。   小德这一步三回头,开了门差点同来人撞上,抬头瞧见正脸儿,倒吸了一口气,“你,你,你……”   “你”了半日,指着那张比女子还娇艳妖孽的脸愤然道:“淫贼!”   陈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谁是淫贼,我如今已是殿下的人了。”   “你胡说,殿下怎么可能要你这么个采花大盗。”   房中传来郁祐不耐烦的声音,“人到了就进来。”   陈袖挑眉,表情极为欠打。掠过小德,挤了进去,转过身,又将门关上了。   小德:“……”   完了,完了,天快黑了,殿下与这淫贼同处一室,还将我赶出去。难不成是那淫贼以色侍人,想趁着小将军与殿下不合,勾引殿下?是了,旁的什么都是借口,殿下是瞧上了那淫贼。虽然比起谢小将军,那淫贼长得更勾人一些,床上功夫也定然不错,但,但……殿下清白之身,怎可叫人玷污!   悲愤不已的小德对着紧闭的房门,想象着自家殿下心灰意冷,委身于那下流淫贼的模样。 第41章 殿下威武   于是乎,出于对郁祐的一片纯然忠心,和那么些许希望郁祐早日跟着小将军回谢府的私心,小德第八回敲响了东厢房的门。   “殿下。”陈袖的眉眼在烛火摇曳中显得愈发妖冶,郁祐在心里诽谤,怪的不得这家伙能扮作女子行了那么多淫乱之事还未曾叫人察觉。   “嗯,坐吧。深夜叫你前来是有些事想要嘱咐。”   “但凭殿下吩咐。”   郁祐清清嗓子,“先前答应过你,可以功抵罪。此次擒住了贼首,你是头功。你的案子归奉州府衙处置,本王已同州牧言明,免去了你的牢狱之灾,恤金也已送到了受害的那几家。但你还需服几个月的劳役。”   “那殿下先前答应的让我侍奉在侧?”   “你明日同本王一道回奉州,到了豫王府在管家那划个名儿,日后做本王的侍卫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了奉州你若还是贼心不死,动不动便发情……”   “殿下便亲自骟了我,”他莞尔一笑,“殿下放心,从今往后卑职便是殿下的人,自当奉公守法,不叫殿下操心。”   郁祐见他懂事,也就不再警醒什么,点了点头,“那你下去吧,本王累了要歇息了。”   陈袖没动,“今夜小德不陪着殿下吗?”   “怎么?”   “卑职愿为殿下守夜。”   “随你吧。”郁祐打了个呵欠。   月上柳梢,郁祐抱着枕头,睡得正香,忽而被外头的打斗声惊醒了。揉眼起身,就见着门上的两个身影你来我往,一招胜过一招险。   是刺客吗?不对,若是刺客府兵早来了。   郁祐心里一沉,无奈披了件衣裳,气势汹汹地下榻打开门。   果然就见着谢诏和陈袖僵持着,谁都不肯撒手。   “……”   “你,你们给本王松开!”   两人置若罔闻,“殿下,谢小将军想硬闯,卑职已经劝过了,可小将军不听。”陈袖先发制人,对着郁祐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   谢诏则是盯着郁祐,一脸的怨气,就像夜半归家抓住妻子私通的丈夫。那眼神恨不得在郁祐脸上写上“红杏出墙”四个大字。   “他为何在此处?”   郁祐还没张口,陈袖便扬声道:“我如今是殿下的贴身侍卫,自然要时时刻刻在殿下左右。”他故意将“贴身”二字念得极重。   果不其然,谢诏动了怒,一掌打破了僵持,奋力向陈袖袭去。若不是他腿上有伤行动不便,陈袖身手灵活,现下陈袖的脖子已经捏在谢诏手里了。   陈袖也不是个吃亏的,明白谢诏的弱处,招招都朝着他下身袭去。谢诏躲闪不急,被扫了一腿,闷哼了一声,半跪在地上。   “够了!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郁祐吼了一嗓子,陈袖立马乖巧地站在了一旁。谢诏勉强起身,咬牙忍着疼。   “你将这么一个淫贼放在身边,是嫌麻烦不够多吗?”   “……本王用人自有本王的用处,倒是谢小将军深夜至此,在本王房前打斗,实在有些不合规矩。趁着本王还没追究,小将军请回吧。”   被当头泼了冷水的谢诏站在原地,下颌绷成了一条紧线,“你一定要同我这般说话吗?”   郁祐皱眉,“谢小将军糊涂了,赶快回去养伤吧。”   “郁子衿你是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拿出王爷的身份搪塞我么?”他往前迈了一步,腿上传来撕扯疼痛。被陈袖伸手拦住了。   郁祐垂着眼睫,“谢小将军,本王劝你不要再做这些无用的事。本王不晓得你用什么收买了本王身边的人,但绝对没有下一回。”   “像今夜这样的闹剧,本王不想再看到了。小将军好自为之吧。”   郁祐转身退进了房中,关紧了房门。   “谢小将军听到了吧,殿下累了一日需要好好歇息,请回吧。”陈袖双手抱胸,脸上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谢诏没有动,一字一句警告道:“别让我瞧见你碰他,若有逾矩之行,本王会将你送回原本该待的地方。”   “这就不劳小将军费心了,我是去是留自有殿下定夺。”   陈袖觉着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但凡要点脸面的就该灰溜溜地滚回去了,可谢诏竟是直接坐在了回廊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是真将他当作贼心不死的淫贼了?   “我说谢小将军,你这腿伤得可不轻啊,若是残了瘸了,殿下可就愈发不会待见你了。与其在这儿同我耗,不如回去上些药。”   谢诏连看都不看他。   “……”   初春更深露重,郁祐在里头辗转难眠,提心吊胆听着外边的动静,没过多久,上下眼皮就打起架来,酣然入睡。   外头,陈袖憋着一口气,心说看谁耗死谁。等到寅时一刻,天光渐漏,陈袖终是撑不住了,歪头倒地沉沉地睡去。   熬了一晚,再姿容卓绝的美男子也熬不住,谢诏眼中满是血丝,眼下发乌,腿已疼得没了知觉,整个人透出虚弱来。   等郁祐睡饱开门一瞧,地上横着两个人。   不同的是,一个打着鼾,靠着门板睡得正香。一个脸朝下,僵直地躺着。   这家伙竟然守了一晚上。   郁祐慌里慌张过去,把谢诏翻过身,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笨成这样。”郁祐蹲在一动不动的谢诏旁边抱怨,“也不晓得我上上辈子是烧了你家后院还是抢了你媳妇儿,要被你这般折腾。”   谢诏倒地是寒来暑往练了十多年武的,晕在那儿死沉,郁祐拽了半天愣是没拽动。又怕再耽搁,真出什么意外,回头看了看还在睡的陈袖。   “……”   “啊。”被踹醒的陈袖怒气冲冲地抬头,对上郁祐的脸,那怒意霎时化作了满面的春风,“殿下可是要用早膳了?”   郁祐指指地上的人,“把他抬榻上去。”   陈袖丝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之色,“殿下你就为了他踹我啊,他喜欢躺就让他躺着呗。”   “别贫了,他要是真没气儿了,本王把你捆回去还给谢家吗?”   陈袖极不乐意地将人背上了榻。   “去请大夫,”郁祐回身瞪他,“快啊。”   “哦。”   郁祐瞥了眼此刻分外“柔弱”的谢诏,给他掖好了被子,顿了片刻,又想命人去打些热水。出门没两步,迎面就见起早扫完马粪的小德裹挟着一阵芬芳,端着水盆,欢快跑了过来。   “殿下,小德来伺候你洗漱。”   “……”   进了门,小德就瞅见了榻上的人,心中顿时澎湃起来。   谢小将军昨晚果然宿在殿下房中!定然是小将军打跑了那淫贼,闯入殿下房中厉声质问,夜深人静,孤男寡男,干柴烈火……不对,怎么是小将军躺在榻上,一脸虚弱的样子。难不成殿下才是上头的那个?   小德拧着帕子,忍不住偷瞄了眼床榻。想了想,又朝小心翼翼地朝郁祐看去。只见自己殿下精神饱满,毫无倦意。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殿下威武。   看来这谢小将军说错了,该是他嫁到豫王府才对。那日后是不是要改口叫王妃了?先前的承诺还作数吗?小桃红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啊?   郁祐看着小德将拧干的帕子浸到了水里,又捞起来拧干,如此重复了三遍。   “……你是在洗菜吗?”   “啊,”小德回过神,利落地整好帕子,“给,殿下。”   郁祐边叹气,边摇头,接过帕子,给谢诏擦了脸和手。   这人冻得跟石柱似的。是想熬死自己,好让他心生愧疚吗?   小德在旁候着,时不时刮一眼。   “殿下,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啊?”毕竟是头一回,谢小将军又血气方刚的,没什么经验。   “陈袖已经去请了。”   “哦,”小德接过帕子,略有踟蹰,“殿下,要不要擦擦下边儿啊?”   “……”   沉默来得猝不及防,小德感觉到,有什么微妙的东西正在酝酿。   郁祐愣了又愣,僵硬地转过身,眼中仍有迷茫,“什么?”   “就是,小德也是听人家说的……男子与男子,咳,最好将排出体内阳精,清洗干净。”   郁祐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思忖了半晌,掀开谢诏身上的锦被。   小德“哎呀”了一声,转过脸去。   “殿下,这可使不得。”   “睁大你的驴眼看看!他这像是被……蹂躏的样子吗?”   小德眯开一条眼缝,见着榻上的谢小将军穿戴得比他还整齐,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郁祐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都能开染坊了。   要不是大夫来得及时,他一准儿把要把小德留在州牧府扫上三年的马粪。   叶大夫大清早正在院子里练五禽戏呢,就被一个瞧起来“不男不女”的侍卫拉去豫王殿下的房中给谢小将军看病。   气儿还没喘匀,急匆匆把了脉,又瞧了裂开的伤口,当即吹胡子瞪眼道:“胡闹,这腿还要不要了,好了没一半儿又这么折腾。是要拿老夫寻开心吗?”   “叶大夫对不住,这几次三番地劳您费心。谢小将军这伤可有大碍?”   豫王殿下都这般客气地开了口,叶大夫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殿下,恕草民无礼,小将军若是再这般不爱惜身子,这伤怕是好不了。原本是半个多月的事,再稍稍注意些,等脱痂了便可行动自如,可这小将军三天两头地往外跑,老夫实在是无能无力。现下只得重新敷药,待伤口自行愈合。” 第42章 重回尹都   糟心的事儿一块儿来,应付谢诏已然叫他头大,用早膳时郁璟又一脸丧气地跑到他跟前。   “皇叔!出事了。”太子殿下朝着饭桌狠狠一拍。   郁祐一口稀饭配着小咸菜,差点儿没呛到。   “那个冷清秋死在牢里了。”   “……什么时候?”   “就是今早,狱卒送饭的时候人已经僵了。是自戕,墙上全是血,脑袋都撞碎了。”   郁祐放下碗筷,擦了擦嘴。昨日从牢里出来,他便料到了。冷清秋既然选择了掩盖郁暄的罪行,是死是活已无分别,就算押解回了尹都也不能如何。   冷清秋这样做,只不过替郁暄料理干净了脏事儿,叫他没了后顾之忧。顺道给他扣一顶办事不力的帽子,削了功劳。   “小皇叔,这下可怎么办啊,人死了回到尹都死无对证,还怎么在父皇面前揭露老三。”   “他便是不死,你也问不出什么。”   郁璟极为惋惜,“好不容易抓住的把柄。”   “把柄还在你手里,来日方长,自有拿出来用的那日。左右供词画押一样没少,回了尹都,太子这功算是立下了。”   听他这么一说,郁璟面上又露出些许骄矜,笑道:“还得多谢皇叔指点。”   郁祐嘬了口春茶,瞧着外头杏雨梨云,花明柳媚,扬起了眉梢。   再回尹都,便该是风起云涌了。   车队是正午时分起行,许大人带着州府上下官员夹道相送。人群中还有个身形瘦削的少年,躲在小厮的伞后,郁祐看了一会儿,认出是李大人家的那位小公子,点头一笑。   放下帘子,扭头瞧见方才还在闭目养神的人正盯着他。   “在看什么?”一条腿被裹成萝卜的谢小将军平和道。   郁祐是真看不懂他了,半个时辰前谢诏还被留在州牧府东厢房里昏迷不醒。不知道谢小将军是发的什么疯,从榻上惊醒后,追着人就出来了。郁祐叫他在此休养两日,可他执意要一同回京。   他这腿是实在经不起折腾了,郁祐只得叫人再去多备驾马车。可谢小将军又不情愿了,偏要和他挤一挤。郁祐被他吓怕了,不敢拒绝。   “没什么,就是外头的景色,再来就不知是春是秋了,”郁祐随意道。   “殿下若是想来,年节前我陪着殿下再来拜会老太君。”   不大的车厢里传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谢小将军,本王以为昨日的话你是听进去了了的。你是聪明人,应该晓得死缠烂打不会有任何结果。”   “你也曾对我穷追不舍。”   郁祐平静地看着他,袖下的手攥成一团,告诉自己切莫心软。就算谢诏于危难中救他,就算谢诏说得再真心实意,就算……总之是不行。上辈子他已然走错过一回了,此生再行差踏错,就辜负了这条性命。   “那本王同你说句对不住。”   谢诏不说话时,轮廓分明的脸异常冷峻。他在军营中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好些资历深的将领,也不敢在这位年纪轻轻便功勋卓著的小将军面前放肆。但现在,谢诏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郁祐,好像是郁祐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   “我不信你如此薄情寡恩,郁子衿,到底是什么叫你转了性子,对我唯恐避之不及。”   “……你便当我是个薄情寡恩的浪荡子吧。我风流成性,贪图新鲜,想在风月堆里混迹到不举的那一日。谢小将军,可以么?”   “你若是贪图新鲜,我可以每日都学着新法子叫你舒坦,你若移情别恋,我就将你身边的蜂蜂蝶蝶都驱走,叫你只能瞧着我一人。无妨你沉溺风月,来日我自会管着你,叫你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个。”   郁祐扶额,“你真是……”   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马车微微颠簸,车身左右摇晃,谢诏抓着窗棂稳住身子,盯着郁祐不放。像是要将他的每一寸都瞧仔细。   “你说喜欢本王,那本王问你,”郁祐鼓足了气,“他日尹都若有变故,太子与郁暄,你会倒向哪一方?”   “三殿下恭顺谨慎,从无夺嫡之心。”   “若他偏是有了呢?”   谢诏锁起了眉心,“此事实属无稽之谈。”   从小一道长大的情分,他相信郁暄不会干出大逆不道,有违人伦之事。   “三殿下出身低微,自小受人欺辱,从来只想保全己身,求一份安稳。日后也绝不会主动与太子殿下为敌。”   “那若是有朝一日,郁暄要杀我,你会怎么做,谢景安?”   谢诏惊疑地瞧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他不会。”   郁祐轻嗤一声,“那若是我要杀他呢?”   “我与郁暄,必有一死,你选谁?”   “……”   郁祐眸光中有什么东西渐渐黯淡了,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仿佛早就算到了这良久的静默。   “这就是你说的喜欢么?”   谢诏拧眉,有些急切地道:“是因酒楼一事你对他心存不满么?我说过我与他并无私情。他待我赤诚,我自当投桃报李。但不论何时,我都会护你周全的。”   郁祐不动波澜地道:“你不是一直问我,此案追查的幕后主使是何人么?我现下告诉你是郁暄。是他勾结冷清秋,贩卖男童,收敛巨资,就是为了养私兵,来日造反。”   谢诏说不出话来,但那眼神中并无半分深信。   “你看吧,谢景安,你从来都不相信我。”不管从前还是现在。   “这马车就留给谢小将军静养吧,本王去同太子挤一挤。”郁祐拍了拍车身,马车慢慢停稳。   回程要比来城顺畅得多,郁祐对谢诏是能躲则躲,整日与郁璟挤在一架马车中。谢诏腿脚不便,又有叶大夫看着,每每刚见着郁祐,人就跑了。   他们回到尹都城已是暮春了,一轮春花开败,处处莺歌燕舞。城外湖上,游船画舫来往不绝,妖童媛女,相看两欢。   “殿下,到城门口了。”   郁祐挑帘遥望,只见城门前浩浩荡荡围着一群人,为首的人笑意盈盈。   谢诏的腿伤养了近一月,总算是好得差不多了,今日进城,上了马,在前头开路。   车队缓缓停下,郁祐眯细了眼,瞧着那两人寒暄。   “见过三殿下。”   郁暄上前两步温声道:“奉陛下之名,迎接豫王、太子殿下、谢小将军回尹都。这一路,辛苦小将军护送了。”   “职责所在,不敢居功,有劳三殿下。”谢诏回了礼,两人相视,郁璟微笑,旧友久别重逢,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可谢诏与他的视线擦过,只一瞬便挪开了。不自觉看向身后的马车。   郁暄眸色一敛,换上了客套的笑,行至马车前屈身俯礼。   “见过皇叔,太子殿下。”   郁璟不愿意待见他,想着皇叔这一路的“教导”,不情愿地“嗯”了声。   郁祐和声细语,眸中却是冷淡,“三殿下等了许久吧?”   “郁暄日日都盼望皇叔与兄长平安归来,稍站些时候,不打紧。”   “哦,本王还当三殿下不希望我们回来呢。”   “皇叔哪里的话,皇叔与太子殿下破案立功,是朝廷之幸。阖宫上下都望着皇叔你们归来呢。”   郁祐一笑,“贼人还没押送至今就死在牢中,这般大的案子最后也就抓了个商贾,已然是办案不力了。”   郁暄面色如常,只是笑得有些僵,“父皇定会论功嘉赏,皇叔切莫过于忧心。”   郁祐不置可否,放下了帘子。   “走吧。”   郁暄转身,对谢诏道:“小将军可以回谢府歇息了,后面就有我送皇叔回府吧。”   “不,”谢诏扯紧了缰绳,“卑职同三殿下一道,护送豫王回府。”   郁暄微微一怔,说了声“也好”。   豫王府前,老管家早早的就带着人侯在了府门前。远远瞧着马车过来了,乌压压跪倒了一片。   “来,殿下。”小德扶着郁祐下了车。   “见过殿下。”   郁祐上前将人搀起,“大管家不必拘礼。”   “殿下,”老管家攥着郁祐的手,“殿下回来便好,老奴这日日想着殿下在外风餐露宿,心中不安呐。”   郁祐凑近压低了声音,“袁叔,我今年又不是三岁,你放心我这一路没吃苦。”说完,粲然一笑。   老管家欣慰地瞧着自家小殿下,初入府时不到半人高,如今长成唇红齿白,清新俊逸的少年郎,连连点头称好。   郁祐正同老管家说笑着,忽地瞥见了他身后的人。   少年眉目疏朗,模样有些熟悉,有些发怯,站在老管家身后,一双碎星似的眼睛盯着他瞧。郁祐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谁。   老管家瞧了,让开身子,少年走上前对郁祐行了拜礼,“见过殿下。”   “你是?”   “小人魏一,承蒙殿下恩惠在府中做杂役。”知道郁祐不记得他了,少年也没有失落,只是温和地笑着,眼里满是仰慕与尊崇。   “殿下,您走后这孩子找老奴来讨差事,老奴见他手脚灵活,懂事听话便让他帮着打扫殿下的书房。”   不远处,谢诏攥着缰绳,冷冷地瞧着少年的脸。   “景安,你觉不觉得皇叔的这个小厮长得与你有几分相像啊?”郁暄立在他边上,淡淡地说着,眉目间似有笑意。 第43章 谢二公子   何止是有几分像,连陈袖看到那少年时都不自觉皱起了眉。两人的周身气质不同,神态也各异,但眉眼轮廓极其相似。侧面瞧去,一般无二。   他年纪尚小,言行举止带着些灵动稚气,又添几分怯,看着很是惹人心疼。   “早就听闻皇叔府中美人如云,没想到连洒扫的杂役样貌都如此出众。”   “本王想起来了,你是竹馆那个孩子。”   魏一点头,“是,殿下。”   “殿下,这孩子一直感念着殿下的恩惠,每月两三回地去庙里给殿下祈福。”   郁祐浅浅地笑了一下,“有心了。”   魏一闻言微微埋下了脸,腼腆道:“小人无用,想报答殿下,却又不能侍奉左右,只能多烧几柱香。”   郁祐刚想再说些什么,被人暗暗地扯了下袖子。   “殿下舟车劳顿,还是早些进府歇息为好。”谢昭忽地站了他身后,两人几乎贴在了一块儿。   谢小将军浑身的翎羽都竖了起来,齐刷刷对准了魏一。   “是啊,确实有些乏了。”郁祐转过身,已然是送客的姿态,“此番有劳小将军护送,改日再登门致谢。小将军也请回府休养吧。”   谢诏上前一步,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再过几日是家兄的生辰,殿下得空可愿来谢府吃桌喜宴。”   “自然。”郁祐面上仍挂着笑,看不出有几分真诚。说完便跨进了王府大门。   小德瞥了魏一一眼,轻哼一声,故意将人挤开,跟上了郁祐。   “殿下,殿下,谢二公子的生辰在三日后,要备些什么礼啊?殿下要不要穿那件卷云纹的锦衫去赴宴?”   “贺礼往好了挑,本王就不去了,等帖子送来你就说本王病了。”   “啊……”   “怎么,你想去?”郁祐挑眉。   小德讪笑,“不是不是,殿下不去,小德也不去。”   “午膳备好了没啊,本王饿了。”   “已经吩咐厨房了,殿下回房更衣小憩片刻,便能用膳了。”   “嗯。”   谢府门前,谢诏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一早侯着的小厮。   “景安,”郁暄唤住了他,“不请我去府里喝杯茶么?”   谢诏静默片刻,对上他的眼睛,从何时起,他已然看不懂其中的神思。   郁祐的话在耳畔回旋,“你看吧,谢景安,你从来都不信我。”   “冷清秋背后的人是郁暄,是他勾结商贾,贩卖人口,收敛资财,为了养私兵。”   ……   “今日还有些事要做,改日再请三殿下品茶小叙。”   郁暄走进了些,露出无奈之色,“阿诏,为何我觉得你此行回来反倒对我生分了呢?”   “卑职只是有些累了。”   “是因为皇叔吗?他可曾同你说了什么?”   谢诏垂眸,“不曾。”   郁暄牙根一紧,低下头来,期艾道:“我出身卑贱,不怪皇叔瞧不起,先前又多有误会,皇叔他对我怀挟偏见也不意外。只是有些话得当面讲开了才好,藏在心里只会徒生猜忌。阿诏,我从小到大只有你一个挚友,旁人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旁人,我只信你一个。所以,你千万莫要与我生分,好吗?”   他清瘦的身子裹在春衫里头,风一吹,好似又看见了那个偷拿膳房丢掉的糕点的瘦弱少年。   至少在这一刻,谢诏是想相信他的。   “豫王殿下不是狭隘之人。”   “嗯,我也觉得皇叔不是。”   “阿暄,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像那些阴狠恋权之人一样。”   郁暄顿了顿,轻展笑颜道:“我不会。”   “给二公子的生辰礼一早就备下了,什么时候给我送贴子阿?”   “一早拟好了,明日便送去你府上。”   “你这新添的扳指不错啊。”郁暄的目光凝在了他右手的扳指上,“是和田红玉吧,许久没见品相如此上乘的红玉扳指了。”   谢诏摩挲了下扳指,不着意地挡住了。   “嗯。”   郁暄嘴角的笑意淡了,“那我先回府了,过几日再会。”   “恭送殿下。”   郁祐用过午膳后睡了三个时辰,醒来时夜色已深。明日进宫面圣的折子还没写。   “小德,掌灯。”郁祐睡眼惺忪,披了外袍起身。   门被推开,来人却不是小德。   “殿下。”魏一将手中食盒放下,欠身行礼。   “怎么是你,小德人呢?”   “回殿下,小德兄同袁管家一道去挑选给谢府的拜礼了。袁管家怕殿下醒了无人伺候,便叫小人来此处候着。殿下,这是刚熬好的酒酿甜羹,要不要用一些?”   郁祐拢了拢衣裳,“哦”了声,接过瓷碗尝了一口。   “味道不错,本王记得小厨房从前没做过这甜羹,是你做的?”   魏一颔首,轻声道:“殿下喜欢就好。”他说着又利落地点上了烛火,四下亮堂起来。   郁祐坐到桌前,将墨砚往前推了推,魏一机灵地上前研起墨来。郁祐写,他便在旁伺候,也不多说什么,多看什么。眼睫垂着,一派恭顺乖巧的模样。   郁祐停笔,揉了揉手腕,抬眼瞧他。确实很像,若不是魏一的神情太过小心翼翼,估计连他也要晃一晃神。   “可识字?”   “略略读过几年书。”   “本王记得先前问过你是想要出府,还是留在府中寻个差事,如今可想好了?”   “殿下,小人想要伺候殿下。”少年眸光澄澈,带着隐秘的爱慕。   “若是担心生计,本王会让袁管家给你一笔钱财。”   “不,不,殿下……小人只想陪在殿下身边。”   郁祐略略一顿,在少年恳求的目光下点了头,“那也好,往后你便伺候本王笔墨吧。”   “谢殿下。”魏一在地上行了个磕头的大礼。   郁祐又念了几遍他的名字,觉得不大顺口,便道:“你先前说过,今年十九是么?”   “是殿下,再过两月便二十了。”   “该及冠了,那本王给你取个字如何?”   “请殿下赐名。”   “嗯……就叫怀恩吧。”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时恩。   “怀恩……怀恩谢殿下赐名。”   “起来吧,日后别动不动就跪,弄得好像本王很凶悍。”   魏一笑容可掬,“殿下是小人见过最慈悲良善之人。”   郁祐不语,轻笑了下,执笔点墨。   第二日一早,郁祐进了宫。将奉州一案如实禀报,不过没说出郁暄的名字,只道冷清秋死得蹊跷,此案背后,或许另有阴谋。   周帝沉思半晌,咳了两声,有些吃力开了口,“此事你与小璟办得不错。”   “没能将冷清秋押解回京,揪出幕后之人,臣弟惶恐,有愧皇恩。”   “有功便要赏,说说吧你想要些什么?”   郁祐抿唇,“皇兄,臣弟府中已有许多皇兄赏赐的金玉瓷器,巧玩珍宝,无需再要旁的赏赐了。”   周帝起身,有太监搀扶着走出了珠帘,打量了郁祐一会儿,“既不要这些赏赐,那便是想讨个官职?”   郁祐不语,伏低了身子。   周帝大笑,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半晌才缓过劲儿。指着郁祐道:“你这只小狐狸,总算是不打算装羊羔了。”   郁祐微愣,笑道:“臣弟的尾巴一直揪在皇兄手中。”   “来人拟旨,豫王破案有功,端重循良,教忠励资,封正一品提刑察司,即日上任。”   “臣领旨,谢陛下恩典。”   奉州一案,郁祐是头功,但除却官职,周帝并未再赏赐什么。东宫那头,倒是赏了不少,尤其是那颗在陛下私库中藏了十来年的东珠,一并赐给了郁璟。太子殿下可谓是风头无两,私下往来东宫的大臣多了不少。朝中盛传的易储流言也逐渐平息了。   旁的不说,就看郁暄那一日比一日淡的笑意,郁璟就快活。   郁祐这边,忙着去大理寺就任,白日里鲜少在王府中。又是日落西山,郁祐拖着一把累散了的骨头回府,老管家匆匆上前,“殿下,来客了。”   这几日倒也有不少人来豫王府拜谒,不过多数见郁祐不在也就回了,谁还专程等他?   进门见了人,郁祐有些意外。   “见过殿下。”   “二公子怎么想起来本王这儿了,莫不是亲自来送请帖?”   谢昀与谢诏虽是一母同胞,但样貌并不相似,只是眉目间的风韵有些相像。谢诏是冷月清晖,谢昀是春风和煦。两人的性子也不相同。   早年间这位谢二公子还同郁祐喝过几回酒,两人同是假风流,倒也相处融洽。   只可惜,谢氏家风严谨,断容不得族中子弟混迹酒楼歌坊,谢二公子风流了没有两载就被谢老将军那每月一顿鞭子逼得改邪归正了。剩下郁祐这棵独苗,不负众望地长成了歪脖子树。后来谢昀随着谢老将军出征,战功彪炳,也就鲜少有人记得从前的那些风月之事了。   这么些年过去,年少时眼里的轻狂恣意早已被消磨殆尽,但延眉启笑时的情态却一如从前不羁。   “殿下的贴子,自是要亲自送来才放心。”谢昀将帖子递上,“如若不然,殿下明日要是病了乏了,未能到场,我那小弟怕是要同我闹。” 第44章 生辰宴   “……”   “殿下莫恼,这是三弟的原话。他说这些日子与殿下朝夕相处,也生出了情谊。这生辰宴请殿下务必拨冗半日。一来是想谢过老太君的给的见面礼,二是有些话想要当面同殿下说清楚。”   情谊,什么情谊?摸鸟的情谊吗?   谢昀的笑里似懂非懂,欲盖弥彰,瞧得郁祐胆颤心惊。生怕谢诏发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瞒殿下,我家小弟生性冷淡不喜交友,更莫说同人交心。他这头一回开口,身为兄长自是不好拒绝。谢某虽不知他是怎么惹恼了殿下,连句话都说不上,但是希望殿下能够看在你我曾经喝过几杯酒的情分,赏脸来谢府坐坐。”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郁祐再拒绝,那就是伸手打了笑脸人。两人都下不来台面。   “二公子哪里的话,本王与三公子一直是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呐,何来惹恼一说呢。这生辰礼啊,早就备下了,明日本王一定亲自交到三公子手中。”   “那最好不过了,谢昀在此先谢过殿下。”   “三公子客气。”   谢昀刚跨豫王府的大门,郁祐的脸就跨了下来。对着院里的梨花树又抓又挠,引得路过的几个小侍婢纷纷侧目。   “殿下,您若是真的不想去,就别去了吧。谢二公子不像是不讲礼的人……”怀恩温声细语,替郁祐摘去落在肩上的花瓣。   “这怎么行!”小德一嗓子,半个院都听见了。被郁祐瞪了一眼,他讪讪道:“殿下,这都答应人家了,若是不去太失礼了。然且,您这躲得了一时,那往后中秋重阳,寒食元宵,新婚升迁,谢府送来的帖子,难不成都不收吗?”   小德撇着嘴,时不时刮一眼旁边的怀恩。向来殿下发呆都是他一人守着的,今日却平白多了个献殷勤的。顶着谢小将军的模样,偏要装一副温顺可怜的做派,勾引殿下。   “是怀恩不懂事多嘴了,殿下恕罪。”怀恩敛声低头。   郁祐抬头瞧着满树的梨花,生出些春愁来。   “好了,本王知道了,”郁祐回头看他低眉顺眼的样子,看看小德又看看怀恩似是无奈,“怀恩呐,你这毛病得改改,不要动不动就认错。挺直了腰杆儿,本王不喜欢奴颜婢膝,你若想长久地待在本王身边,需得再多几分傲气。纵使做错了,气焰上也不能矮人一等,豫王府赔钱可以,折了面子可不行。”   “是,殿下……怀恩,知道了。”他乖顺地应下,等郁祐转过身去,才敢肆意地窥视他的背影。   第二日,郁祐还是去了谢府,他到得比其他宾客都晚一些。下马车时,只有谢昀和几个小厮在门前候着。   “拜见豫王殿下。”   郁祐托起他的礼,从小德手中接过楠木盒子,递到谢昀手中,“今日二公子是寿星,无需拘礼。本王挑了一柄玉如意,愿二公子事事称心。”   “谢殿下,”谢昀接过贺礼,笑容明朗了不少,“殿下能来,便是谢某之幸了。宴席已开,殿下快入座吧。”   郁祐被安排在独席,帐纱半掩,既能看到台上的歌舞,又不吵闹,从下边望不见此处在作什么。   倒是有心了。   自他去大理寺上任以来,逢人总要被扯着寒暄几句,有巴结讨好的也有试探想看笑话的,很是烦人。   小德扶着他落了坐,没站多久便开始东张西望。   “在找什么?”郁祐抿了口酒,挑眉看他。   “那个……殿下,我……”   郁祐顺着他的眼神瞧去,是远处的几个小婢女再斟酒。   终究是儿大不中留啊,豫王殿下如是想道,转而挥了挥手。   “谢殿下!”小德一溜烟儿地跑了。   怀恩上前,跪坐在郁祐身旁,给他斟酒布菜,“殿下。”   郁祐接过酒樽尝了一口,轻轻地拧起了眉,“这酒……”   “殿下,可是这酒有问题?”   “倒也不是,”郁祐放下了酒樽,“只是本王喝不惯米酒。”   豫王殿下的酒量是常年混迹勾栏酒肆练出来的,寻常的酒徒,还喝不过他。只有这米酒例外,略尝几杯,就生了醉意。   “那小人给殿下去换壶酒。”   “不用,咱们就在这坐上小半个时辰,然后就打道回府。”   “是,殿下。”   郁祐看着外头的人来人往,并没有发现谢诏的身影,于是暗暗松了口气。可他并没能太平多久,一个粗粝的声音响起,“豫王殿下。”   来人生了张气虚血亏的脸,眼下淤青像是十天半个月未曾睡过瞧着二十六七的年纪,眼睛却是浑浊,藏着些淫光。   他挑起郁祐的纱帐,丝毫没有敬意地行了礼。   “原来是尚书公子啊。”郁祐轻蔑地回了他一句。   这家伙同他是旧仇,前年在坊间听戏时,这厮仗着自己是刘尚书的幼子,光天化日就强拉着人家清倌儿陪酒,手叫不规矩,还要将人掳回府去。   正巧那清倌儿与郁祐还说过几回话,便哭求着他救命。   豫王殿下也不客气,仗着自己臭名在外,索性将这下流货色打了一顿。等尚书府派人来问罪时,他才晓得这家伙的孽根坏了。在榻上躺了一月有余,之后便不举了。   当时郁祐只觉得快活,想来是这小子作恶多了,遭了天谴。可这仇也算是结下了,还有传闻说这刘公子暗地里买凶,要找郁祐报仇,被刘尚书拦下,这才作罢。   今日这模样,怕是来寻仇。   “许久未见豫王殿下,没想到今日有缘,在此处碰上了。”   郁祐瞥了眼他身后跟着的两人,笑道:“倒也不是有缘,只是刘公子将养在府,不曾宴游,这才没见到本王。”   消息灵通些的都知道,自从那事之后,刘骏羞于见人,以养病为由整日躲在尚书府中不愿出门。   听了这话,不光是刘骏,就连他身后的两人也变了脸色。   刘骏咬牙切齿,攥着酒杯双目通红地盯了郁祐许久,才开口道:“是啊,这不是一出来就给殿下贺喜来了吗。”   “听闻殿下破获了一桩大案,陛下亲赐提刑察司。该是要好好敬殿下几杯,你们两个愣着作什么,还不快给豫王殿下敬酒?”   两人赶忙上前,对郁祐伏礼,“草民张元。”   “草民周兼。”   “见过殿下。”   说完两人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是要灌他?   “豫王殿下不会不赏脸吧?”   郁祐以指扣杯,碰了碰又松开了手,目光一抬,嚣张道:“本王为何要赏给你脸?”   “你……”刘俊情急上前了半步,看样子是想上去掐死郁祐。怀恩上前就要挡,被郁祐拉了回来。   忽然他的目光投向了对面,稍稍一愣,变了脸,讥讽道:“是啊,殿下自是不肯赏脸的。今日来谢府,怕也不是为了贺生辰,而是另有所图吧?”   郁祐侧目,只见方才还空着的席位,已然坐了人,是郁暄。而站在他身旁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是谢诏。   两人贴得极近,似是在说笑。   “豫王殿下痴情多年,到头来还是得隔着这么老远地瞧上一面,真是叫人唏嘘啊。”   郁祐垂下了眼睫,斟满了酒,浅尝一口。   “刘公子病体初愈,便赶来谢府就为了嘲讽本王几句?”   “小人哪敢呐。”   郁祐轻哼了一声,将杯中酒饮尽,拉过怀恩坐下,随意的搂住了他的肩。   “年少时见识少,叫乱花迷了眼,如今看多了也不过如此,庸脂俗粉罢了。这美人啊,何处都有,是不是?”他对着怀恩轻声问道。   怀恩愣了愣,羞怯似的埋下了脸,却也没动,过了一会儿才乖顺地点头。   刘骏被噎了话,仍是不甘心,变着法子地想灌郁祐。郁祐本是无意与他们计较,可余光瞥见对面言笑晏晏的两人,陡然生出些燥郁。   罢了,陪他们玩儿玩儿。   郁祐心道小爷同花楼的姑娘们拼酒时,你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呢。   果然,刘骏找来的那两人都是稀烂.货,喝了不到两刻钟,便开始扶墙了。刘骏暗骂了句“废物”,夺过酒樽,接着同郁祐划拳喝酒。   若这是普通的酒,郁祐把这王八犊子喝趴了,也不会眨一下眼。方才喝得有些猛,现下酒劲儿上来了,便有些发晕。   又过了半刻钟。   “殿下……”怀恩上来扶他,劝道:“殿下,别喝了吧。”   郁祐晃晃脑袋,眯起了眼。早知道该把陈袖带过来的,还能挡挡酒。   “无妨。”   “呵,郁子衿,本公子……今日非,非,要教训教训你不可。”他说着摇摇晃晃地朝郁祐走来,俨然是醉了,大有要动手的架势。   怀恩见状立刻警惕地挡在了郁祐身前,“刘公子,你醉了!”   “滚开!”他一把将怀恩推倒在地,朝着郁祐扑去,厉声嘶吼道:“你这混球!我要你也尝尝,这断子绝孙的滋味……”   只是他还没碰到郁祐,就被掐住了肩膀,往后拽去,痛得大叫了一声。怒气冲冲地抬头,正好对上了谢诏阴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喝糊涂了,他依稀听到谢诏在说:“别碰他。” 第45章 有污清白   “景安,你在瞧什么?”郁暄将酒递给他,却见谢诏眉心紧锁,目光飘向远处。   郁祐正一手搂着他清俊的小厮,一手持酒,上扬的嘴角都挂着风流。   “……你从奉州回来之后,似乎一直盯着皇叔。”   对面的郁祐开始同刘俊拼酒,一杯又一杯,白水似的灌了下去。   “我去看看。”   “景安,”郁暄也跟着起了身,缓了缓道:“皇叔他向来如此,你管不了。”   “日后他便有人管了。”   郁祐揉了揉眼,不晓得这人怎么忽的就出现在了眼前。   “刘公子,今日是家兄生辰,若要闹事,另寻别处。”谢诏压了声,半张脸拢在阴影中,透出些肃杀之气。   刘骏顿时酒醒了一半,“谢三公子,这………”   “我还有公事要同豫王殿下商讨,刘公子自便吧。”   谢氏子弟在外素有芝兰玉树、端方持重的美名。待人接物谦和礼让,从不与人龃龉。尤其是谢诏,年纪不大,性子比两位兄长还要沉稳。他能出言相逼,大概是真生气了。   刘骏想不明白这谢诏怎么会跳出来替郁祐出头,明明从前厌恶非常,旁人提到了都要冷半日的脸。   “对不住了,谢小将军。”刘骏讪讪道了句,临走前恶狠狠地剜了眼郁祐。   “殿下,殿下?”怀恩扶着东倒西歪的郁祐,担忧道:“殿下要不还是回府吧?”   郁祐含糊地“啊”了声,抬起头,对上谢诏忧心忡忡的眼睛。   略微一怔,对着桌案栽了下去。   “……”   “殿下!”   “谢小将军,殿下他醉了,小人得送殿下回府………”   谢诏像是没听到怀恩的话,走过去蹲下身,将人抱了起来。   “府上有客房,我带殿下去歇息。”   “可是——”怀恩想上前将人夺回,被谢小将军一记眼刀止住了。那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   “不管你是什么人送来的,出于什么目的接近他。趁早离开,尚可保住一条性命。”   谢诏拿披风裹住了郁祐,走小道将人抱回了房。   不过不是什么客房,而是谢三公子的卧房。   谢诏将人轻放上榻,给他盖好了被子。骤然从暖和的怀抱中离开,摸到韩津津的被子,郁祐含糊地“唔”了几声,似是极为不满。   “喝这么多,就不怕叫坏人掳了去么?”   谢诏看着那沾了酒渍的绯红的嘴唇,心尖儿发痒。犹疑半晌,凑上前,亲了一下。   见郁祐没有动,于是又亲了一下。   舌尖舔过,尝出些淡淡的酒香。   郁祐被亲得有些痒,皱起了眉头。等谢小将军还想再啃一口的时候,缓缓睁开了眼。   两人对视,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郁祐咂巴了下嘴,似乎在确定方才的感觉。   “你亲我了?”   他有些困惑,不明白谢诏为什么要亲他,谢诏怎么可能亲他呢?   “嗯。”谢小将军供认不讳,有些紧张地看着眼神迷茫的郁祐。那点儿坏心思,又被撩拨了起来。   “我想亲你。”   郁祐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给我亲吗?”   郁祐凝眉,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以示拒绝。   谢诏笑了,扒着被子去亲他的眉眼。遭到了郁祐的坚决抵抗。无奈豫王殿下身娇体弱,拗不过熬鹰驯马的谢小将军。被按着亲了个透。   “唔………放,放开。”郁祐的脖颈上被嘬了一口,又痒又疼。情急之下,亮出犬牙,一口咬在那登徒子的胳膊上。   可惜豫王殿下还醉着酒,视物不清,正好咬在了他的银甲护腕上。   “………”   郁祐捂着牙,泫然欲泣。   “别揉,我看看。”谢诏急忙拉开他的手,攥着他的下颚要瞧他的嘴。“还好,没出血。”   谢诏温柔地亲了亲他的眼睛,“不疼了。”   郁祐不说话,面上大有山雨欲来之色。瞪了谢诏许久,凄凄然地开了口,“我才不跟你好。”   模样和语气都是再委屈不过了。   谢诏心间一颤,抓着他的手问:“为什么不跟我好?”   “你欺负我。”   “我哪里欺负你了?”   郁祐忆起往昔种种,愤懑难当,吼道:“你就是欺负我了。”   谢诏觉着自己大约是疯魔了,郁祐抓着被子,逞凶的样子怎么瞧怎么可爱。像堵气的小猫。   “好,是我错了。那我以后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小猫儿不吱声,似乎在衡量这话的真假。   “我往后护着你,不管同谁相较,我都护着你。”谢诏拉着他的手放在心口,面上发烫,“我将你放在此处,好不好?”   外头的宴席上,觥筹交错,轻歌曼舞好不热闹。小德拉着小桃红躲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掏出藏在怀里的糕点。   “给,你最喜欢的桃花糕。方才殿下桌上有,我便给你拿了一些。”   小桃红眼里盛着一汪秋水,含羞带怯地瞧着小德,“阿德哥哥,那豫王殿下会不会责怪你?”   小德摆摆手,憨笑道:“殿下才没那么小气,上回我犯了大错,他也只是命我扫了几日的马厩,才不会计较这些呢。”   美人儿点点头,斯文地咬了一口,笑逐颜开,“好甜。”   “嘿嘿,你要是喜欢等咱们成亲了,我日日从殿下的小厨房给你带。”   两人还未来得及亲昵,小德就听到了一个熟悉且惹人心烦的声音。   “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小桃红点点头,跑开了。   “小德哥,你怎么在此处,殿下他……”怀恩跑得满头大汗,神色惶急。   “殿下怎么了?”   “殿下他醉了,被谢小将军带去歇息了。”   小德呼了口气,不屑道:“那又如何,殿下醉了,借谢府的厢房用一用怎么了?”   “可殿下说想回府的。”   “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啊,殿下醉了,外头夜寒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怀恩抿唇,低下了头,眉目间仍有愁色。   “怎么,觉得我欺负你了?”小德昂起脑袋,趾高气扬道。   “没有,是怀恩蠢笨。”   “哼,知道就好。殿下根本不喜欢你这样的,留你在身边是殿下心善。不要以为你长了张同小将军相像的脸就可以迷惑殿下了,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明白吗?”   “问你话呢。”   “……怀恩不敢。”   “什么不敢,你就是敢也不行。好了好了,没空同你掰扯,我还有正事儿呢。你就给我在这儿老实带着,殿下什么时候清醒了,再回王府。”   小德头也不回地走了,心中窃喜,已然开始幻想自家殿下和小将军的良宵。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少年逐渐阴鸷的眼神。   日上三竿,郁祐伴着宿醉的头疼,睁了眼,正回想着昨夜的事,耳畔扑来温热的呼吸。   郁祐僵硬地转过头,对上谢诏冠玉似的脸。然且谢诏赤裸的胳膊正搭在他腰间,呈现出环抱的姿势。郁祐掀起被子,埋头瞧了瞧,嗯,他也没穿衣裳。   谢诏侧了侧身,某个晨间滚烫的东西贴上了郁祐的大腿。   “……”   险些被枕头砸死的谢小将军支起身,看着离他足有两丈远,胡乱裹着被子的郁祐,有些无辜地道:“怎么了?”   “怎么了,呸,你这个登徒子还有脸问怎么了。真是没想到啊谢景安,你如此卑鄙下流,说,你昨晚……都对本王行了什么不轨之事!”痛失清白的豫王殿下悲愤异常。   谢诏掩面轻笑,如三月春风,拂人心涧。   “昨晚殿下醉了。”   “本王醉了,你就可以乱来了吗?”   “殿下吐了一身,我才将殿下的衣衫褪了。”   郁祐怒目,忿忿道:“那你呢!”   谢诏很是平静地道:“殿下又吐了我一身。”   郁祐被这不像话的借口气得不轻。   “殿下还拉着我说了好些话,殿下还记得吗?”   “.......本王不记得了,不管说了什么,一律都不作数。”   谢诏神色冷了下来,朝着郁祐走去,他身上只穿了亵裤。精瘦悍利的身子很是扎眼。以至于豫王殿下有种被秦楼楚馆的头牌强买强卖的错觉。   “谢景安,你,你别乱来啊,小心本王现在就出去喊。谢三公子半夜潜入本王厢房,欲行不轨!本王可不怕丢脸,你父兄还在府里呢,你最好想清楚。”   “殿下,”谢诏不疾不徐地唤了一声,从容道:“此处是我的卧房,便是欲行不轨也该是殿下半夜摸入我房中。”   “父亲此时该是在巡营,至于兄长,昨日的醒酒汤便是他送来的。殿下若要喊,我也无异议。”   郁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泼皮无赖是谢诏,羊入虎穴,为时晚矣。   谢诏步步逼近,“殿下清醒时远不如醉时坦率,昨夜分明答应了与我相好,此刻却又不认账。”   “你胡说,你简直……简直无赖,本王不可能说这样的话。”郁祐裹紧了被子,像个被污了清白的良家妇女。   只见谢诏早有准备似的转过脸去,露出侧颈,上头赫然盖着个牙印。   “这是殿下留的,殿下不记得了么?”   郁祐快被他吓死了,他是真的不记得昨晚做了什么。 第46章 酒后乱性   “本王,本王不同你这登徒子计较。本王要回府了……”郁祐低头想寻件衣裳,却连片衣袖都未瞧见。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幸灾乐祸的某人,“本王的衣裳呢!”   谢诏上前替他拢了拢被子,很是纯良地道:“昨夜衣裳脏了,都丢了。”   “谢景安,你,你真是好无耻。”   “但我柜中还有些衣裳,殿下若是不嫌弃,可以先拿去用。”   郁祐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走向沉香雕花木柜,正要打开,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柜门。   “你什么意思。”   “这衣裳不是白借的,”谢诏微微欠下身,诱哄道:“殿下,亲我一下吧。”   “……你怕不是叫门夹坏了脑袋。”   “殿下若是想这般从我卧房中出去,恐会遭人非议。”   郁祐暗暗磨了牙,很想照着那张脸来一口。无奈打不过,连耍无赖都耍不过,他只得收了收被子,试图好商好量地同谢诏讲讲道理,寄希望于谢小将军还存了几分从前的磊落。   “谢景安,你看,天儿还凉着呢,本王这般要是害了病,你也愧疚难安。不如你先让本王回府洗漱更衣,有什么话,咱们改日再说行不行?”   谢诏低头,看着他白生生的脚,过了片刻,上前将郁祐横打抱起,走向了床榻。然后在郁祐震惊的眼神中,捂住了他冰凉的脚。   这动作有些太过亲昵,谢诏的手热乎乎的,弄得他有些痒,便想抽回来。被谢诏抓住了,“别动。”   “那个,就算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无需这般,本王气量大。只要回了王府就不会同你计较的……”   谢诏闻言头也不抬地轻笑了下。   “你笑什么。”   “殿下,”谢诏松开了手,“你是不是忘了我曾说过什么。”   郁祐咽了下喉结,往里头缩了缩。   “殿下从前百般招惹,可曾想过有一日会被我缠上?我并非外人称道的那样,高风亮节、襟怀坦白,根不是什么谦谦君子,我也有欲念。殿下如今没想明白,我可以等,但若是殿下一直拒我于千里,我怕是也等不住。”谢诏看着他,黑亮的眸子,藏着深意。像伺机而动的猛兽,随时都会扑上去将郁祐吞入腹中。   “你……”   “就是在这张睡榻上,”谢诏的声音低了些,“我肖想过殿下。”   郁祐哑然,不知该惊还是该怕。   “不止一回。”   “……”   “初始时,我很是懊恼,觉得自己是个腌臜下流的断袖。可后来,我每每瞧着你,便想拥入怀中,我不怕父兄知晓,也不怕遭人非议。”   “你,是想……睡我?”虽是有些难以启齿,但若谢诏只是想同他欢好,尝尝那云雨的滋味,倒也不是不可。   人生在世,有那么几次露水也无伤大雅。给他就是了,过后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可谢诏并不这么想,他沉下脸,对上郁祐的眸子,有些愤懑地道:“在你眼中男子与男子,便只能是肉欲交欢么?”   郁祐本想说是,断袖龙阳,除了及时行乐,还能做什么。成亲嘛?谢老将军要是知道了,怕是要将他活活打死。   即便是上辈子,他也没敢这般想过。   郁祐用了一辈子明白了这个道理,谢诏对他不会有真心。   “可我想同你岁岁相守,朝夕相伴。”   郁祐的唇很绵软,被谢诏连啃带咬的,一下子红肿起来。谢诏却像是上了瘾,捏着他的后颈往前推,叫他不得不与他唇舌相碰。   亲了好一会儿,郁祐没力气再去反抗,随他折腾。本想着差不多该行了。结果被谢诏得寸进尺地将他扑倒在了榻上,锦被散开,春光泄了一屋。   “登徒子……你这下流痞子,放,放开……”郁祐面红耳赤,可身子不听使唤,踹出去的那一脚跟撒娇似的。谢诏的手抚上了他赤裸的腰身,一点点往下,带着强烈的痴迷与侵占。   日日肖想的人此刻就在他的榻上,未着寸缕,用湿漉漉的眼神瞪着他,模样委屈又气急。叫他怎么忍得住。   “郁子衿,你扯谎,你分明喜欢。”谢诏摸索着他沾满水渍的唇,往下啄吻。   “你到底在怕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他柔声哄骗,腿插入郁祐双膝,慢慢将其分开。又咬上了郁祐圆润的肩头,犬牙细细地叼咬。很快就留下了印记。   “我……我才没有,啊……”   郁祐小猫似的嘤咛了一声,攀住了他的肩膀,微微张开了嘴,很快又咬紧了唇。   “别咬,”谢诏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面又去亲他。   “放,放手……放开。”   谢诏不理会。   郁祐带了哭腔,雪白浑圆的脚趾都缩了起来。豫王殿下是个纸老虎,风流的名声在外,却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唯一还算得上香艳的,就是中了药的那回,被谢诏摸了几下。   可那时他整个人都浸在药劲儿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热的,神智也恍惚。可现在,他分外清醒地被谢诏戏弄着,还不敢叫出声,越想越憋闷。凭什么又欺负他。   话说得好听,现在还不是在占他的便宜?   “硬了。”   谢小将军如实地道了一句,可谓是石破天惊。   受到羞辱的郁祐呆愣片刻,眼眶愈发红,抽了抽鼻子,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就会这一招?”   “你无赖!你,你就会仗着蛮劲欺负我,还说……还说喜欢我,骗鬼去吧!”   郁祐看准谢诏亵裤中鼓起的地方就要踢,最好将这孽根踢得稀烂,不能再对着他行如此淫邪下流之事。   谢诏一把攥住了他的踝骨,往上一压,就这么隔着薄薄的亵裤贴上了。   在某一刻,郁祐认识到自己先前错估了谢诏的尺寸。顶在它双股间的东西,烫得他面上能滴出血来。   “别动。”谢诏的声音有些哑,应是在极力克制。   便是他不说,郁祐也不敢乱动。   或许再出这府门,他就不是块完璧了。   豫王殿下悲哀地想着,谁知老天爷偏要雪上加霜,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朝门外看去,齐齐与谢昀对上了眼。   “……”   郁祐眼前一黑,被谢诏用锦被盖住了。他听到门口传来颇为尴尬的一声轻咳。   “我敲门了,没回应。”谢昀想了想,还是站在原处说,“本不想打搅你们的,豫王府来人了,说请殿下速速回府。那两个小厮都在前厅候着呢,为兄只能勉为其难来传个消息,并非有意搅了你们的……咳,咳。”   谢诏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披了衣裳才回话,“知道了兄长。”   “嗯,那什么,兄长还是要提点你两句。虽然你们二人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可这日上三竿的,院子里难免有婢女小厮经过,叫人听去了不好。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暂时还是收敛些的好,莫叫人发现了。改日可寻个僻静雅致的地方私会。”   “谢兄长指点。”   “……”   等谢昀关上了门,谢诏连忙掀开被子,救下了欲把自己闷死的豫王殿下。   “兄长他不会乱说的。”谢诏分外真诚地道。   呵,是了,你们兄弟狼狈为奸,自不会乱说。   “父亲那里,我会慢慢同他讲明。”   “讲明什么?你我之间……清白得很,有什么可讲明的。”郁祐梗这脖子,试图挽回所剩无几的清白。   一刻钟后,“面色红润”的豫王殿下,穿着一身宽大的缎衫气势汹汹地冲出了房门。   在前厅等候已久的小德和怀恩见了迎上前,而后用一种怪异地目光瞧着他。   “殿下……”   “本王昨日醉得有些厉害,便在客房多歇息了一会儿。叨扰了。”   谢昀笑容可掬,春风满面,“殿下客气了。”   郁祐压根儿不敢瞧他,也不敢看谢诏是不是跟在了身后,一头钻进了备好的马车。   车厢里,三人都不说话,怀恩低着头,面色有些惨淡。比以往更加沉闷。小德则是一脸的贼相,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时不时地偷瞧一眼,郁祐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污秽。   “本王只是借宿一宿,并未做别的。”   小德嘴咧得更开了。   “你要再露出这般下流的神情,就给本王下去拉车。”   小德撇撇嘴,“殿下,不是小人故意惹你生气。咱们还是会府换件领子高些的衣裳,再说瞎话吧。”   郁祐背脊生寒,“铜镜。”   “殿下,要不还是别看了吧。”   “拿来!”   小德从箱箧里捧出铜镜,摆在郁祐面前。   只见那原本光洁白皙的脖颈上,印着深深浅浅的红痕,有的像亲的,有的像嘬的,甚至还有半个牙印。分不清哪些是昨晚留的,那些是方才弄上去的。   远远瞧这像是受了什么刑。   “咣当”一声,铜镜摔在了车板上。   “殿下,其实不用这般害臊。谢二公子方才将堂上的小厮和婢女都清退了,除了我们,没有旁人瞧见。”   不多时,马车在街口停住。小德哭丧着脸,下了车,解开一匹马儿的绳索套在了自己身上。朝着豫王府的方向,奋力进发。 第47章 临危受命   郁祐匆匆下了马车,老管家迎上前,看见他身上的衣裳愕然一怔。又不敢耽误了正事,来不及多问什么。   “殿下,宫里来旨意了,宣殿下即刻进宫面圣。”   “何人传的旨?”   “是陛下身边的大总管。”   郁祐眉心一皱,前几日才进宫请过安,如今陛下亲信登府传诏,只怕是出事了。   “本王去更衣,即刻进宫。”   郁祐换了件不大显眼的高领便服,坐在台前,闭目深思。   小德手脚利落地替他梳发,玉簪拔下,一头青丝散乱。   “殿下,您这簪子……”   郁祐睁眼,目光落到桌案上的麟纹白玉簪上。昨日他赴宴时戴的是支翠玉簪。   大概是谢诏搞的鬼,昨晚趁着他醉酒换了簪子。   好生幼稚。   “殿下是不是在谢小将军处弄混了啊?”   郁祐将白玉簪往案上一拍,“换一支。”   与以往不同,宫门前的引路太监将郁祐领往偏门小道。绕了不知多少回,过了许多郁祐都不曾见过的暗门。正是宫里最为繁忙的时辰,他们却没有碰上一个宫人。   到了承恩殿前,小德被拦下,“豫王殿下,陛下有些话要同殿下私谈。   郁祐点头,小德退至一旁。   朱漆大门骤然打开,漫出些松香,等郁祐跨进,大门又严丝合缝地闭上。叫人无法窥见殿中的任何一角。   “豫王殿下,陛下等您多时了,请随老奴来吧。”大总管欠身,历经风云变幻,宫变时尚面不改色的宫廷大总管此刻却像是憔悴了许多,沧桑的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愁色。   “有些事耽搁了,劳烦公公带路。”   大总管掀起一帘又一帘的纱幔,不知何时,原本巍峨富丽,金碧辉煌的承恩殿变得昏暗阴森,越往里走,松香越浓。从户牖照进的日光已所剩无多,行至软榻前,几乎瞧不见榻上的人。   “臣弟拜见皇兄。”   过了一会儿,透过帷帐,传来虚弱低沉的声音,“来了啊。”   “老奴告退。”   沉寂的大殿,只剩下了榻上和榻前的两人。   周帝似是想起身,稍一动作,便咳嗽起来。心肝脾肺都跟着发颤。   郁祐掀开帷帐去扶,看到榻上的人有那么片刻的惊愕。他这位英明神武,殚精竭虑十余载的皇兄,仿佛在一夕间苍老了。   未及知天命之年,两鬓已然斑白。面色萎黄,背脊佝偻,没了往日君临天下的凛凛之态。额角添了数不清的皱纹,眼下乌黑,像是病入膏肓,嘴角兀自耷拉着。   床榻上,依稀可以闻到血腥气,只不过被浓厚的松香给遮盖住了。   油尽灯枯,郁祐不自觉地想到了这个词。   “皇兄……”他抚着周帝的背,说来讽刺,着是他们兄弟两人最为亲近的一次。   一国之君,不能叫任何人揣测出心思。喜怒不可言说,好恶无从推敲。他永远得是高坐明堂之上,威震四海的天子。   哪怕是行将就木,也不能叫血脉至亲侍奉在侧。   君臣相忌,早就盖过了骨血相亲。   周帝沉沉地喘了许久,握住了郁祐的手,混沌的眼睛间或一轮,看向郁祐。   “子衿啊。”   “臣弟在。”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活不了几日了?”他每说一句话,都好似要费极大的气力。   郁祐一顿,“皇兄洪福齐天,有上苍庇佑,自会万寿无疆。”   周帝轻哼了一声,像是在笑,“万寿无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万寿无疆。不过是自个儿骗着自个儿。”   他又轻咳了两声,堪堪忍住。   “皇兄今日找你来,是想听你说几句真话,也有些事想托付给你……咳咳,子衿,皇兄想问问你,憎恨过皇兄吗?”   郁祐默然,并未即刻作答。   恨吗?过了这么多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先帝子嗣并不多,却也能挑起一场暗潮汹涌的波涛来。天家子弟,有几个能不被那诡谲的暗流吞没。独善其身从来都是奢望。   夺嫡之初,郁祐尚是个咿呀学语的娃娃。每日想着的只有殿里小厨房做的糕点,宫殿檐角上的琉璃小兽还有树上的鸟窝,那个偷偷给他糖吃的宫婢姐姐。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和二哥在父皇面前互敬互爱,出了大殿却冷眼相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吃了他午膳的老太监再没出现过。   后来大哥不见了,三哥没了。身边的人慢慢地离去,寻不见任何的踪迹。   等郁祐再大一点儿,到了该懂事的年纪。他开始不学无术,那些世家纨绔做什么,他便学着做什么。白日里太傅留的功课得放到夜声人静时,偷偷地琢磨,第二日还要装作贪睡的样子,两手空空去国子监。想看什么书,得私下悄悄地看,不能让人瞧见。   不用几年,皇宫内外就都晓得了这位小皇子是个十足十的废物草包,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简直有辱皇室颜面。   等到他的二皇兄坐稳储君之位时,郁祐的纨绔之名也做实了。   民间话本已然开始写他耽于男色,淫乱宫闱的秘辛了。   也就是如此,郁祐磕磕绊绊,全须儿全尾儿地活到了当朝陛下登基,封了个有名无实的王爷,赐了不多不少的家底,供他继续玩乐。   这一路郁祐都做得很好,有时他会觉得自己真就是个废物点心。也正是如此,不管他的二皇兄有没有辨出真假,最后都没有出手。   大好年华,不能建功立业,表面恭敬的人们,背地里恨不能戳烂他的脊梁骨。有了心仪之人,却无法堂堂正正地上前说一句喜欢。在对方的眼中,他永远是个浑浑噩噩、好色无能的断袖。   恨吗?或许是恨过的。   良久,郁祐才开了口,“我记得儿时的第一张弓是皇兄替我拉开的。第一回骑马是皇兄抱着我。那年的中秋,皇兄带我放过纸鸢,喂我吃过桂花糕。”   “作为臣子,臣帝希望皇兄万岁安康,作为胞弟,我希望二哥无病无忧,承欢膝下,岁岁长安。”   周帝苍白且暗淡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满是血丝的混沌的眼中沁出一点湿润。抓着郁祐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是皇兄对不住你。”   曾经,他对这个幼弟也是动过杀心的。   可如今,他老了,没了当年的决绝,再也狠不下心来。看着几个儿子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好似当年的场景又重演了一遍。   他开始害怕,害怕这倾注了一生心血的江山交付到不堪之人手中。害怕骨血相残,大周宗室凋零。   “以你的聪慧该是猜到皇兄想说什么。”   郁祐不多思忖,平静地道:“皇兄是想叫臣弟辅佐新君?”   周帝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皇兄只想问你一句,这大周的江山,你可护得住?”   “……臣弟无能,窥不得天机,算不得运数。但无论何时,都当谨记自己是大周宗室,愿以萤烛,增辉重光。护大周太平安定。”   郁祐出宫时,又下起了春雨,雷声隆隆。车夫急急地鞭着马,往豫王府赶。路上行人一哄而散,霎那间,瓢泼大雨浸润了尹都六十四条大街。   回府时,天色依然晦暗,暮色阴沉沉地往下压。   郁祐喜欢绵绵酥雨,却厌恶隆隆作响的雷雨。   “殿下,小人睡地铺陪着您吧。”小德铺好松软的床铺,听着外头骇人的雷声,不大放心地询问道。   他家殿下自小就怕打雷,外人不晓得。可他贴身伺候了十多年,亲眼见过雷雨天郁祐裹着被子,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样子。虽然如今没有小时候那般怕得厉害了,但每到雷雨天小德还是会来陪着他。   郁祐停笔,紧绷得神色略有松动。他望了望时明时暗的窗牖,淡淡一笑,“不必了,本王自己睡就好。这几日地上湿气重,夜里又冷,你这么睡上一宿明日不冻坏才怪。”   “小人皮糙肉厚,不会有事的。”   “你也太小看本王了,这点儿风吹草动还吓不到本王。好了,你昨晚也没休息好吧,快回去歇息吧,不然明日怎么伺候本王?”   “可是殿下……”   “不听本王的话了?”   小德泼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无奈道:“那殿下有什么事便唤小人。”   “嗯。”   小德轻轻地阖上了门,已经坐在床榻上的郁祐却再次起了身。脱下了里衣,万分小心地叠好,放入锦盒中。打开机关,将其放入暗格。   这一晚,郁祐在惊雷中沉沉睡去,并未像从前那般辗转难眠。而是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许多的故人。有的对着郁祐笑,有的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还有的说要带他一起走。结果被一只手给推开了。   再睁眼,是小德在轻拍房门。   “殿下,殿下你醒了吗?咱们府上来客了。”   “进来。”   小德一脸的笑意,跑到郁祐跟前,“殿下,是谢二公子。他一早来了王府,说有要紧事想要见殿下。”   郁祐皱眉,谢昀来找他做甚?莫不是谢诏出了什么事?郁祐长叹了一口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两兄弟到底要折腾他到什么时候? 第48章 东窗事发   “劳烦殿下同我回一趟谢府。”谢昀少有地惶急,拜礼也未行,袖上还破了一道口子,看起来有些狼狈。   “出什么事了?”   谢昀看了看不远处的怀恩和小德,压低了声音,“昨夜家父巡营回府便隐约有怒意,不知是从哪得知了殿下与景安同寝一室。盘问了院中的侍婢小厮,其中一人冲上前便说瞧见殿下与景安亲昵缠绵,说得是有声有色。景安认了,父亲大怒,还动了家法,叫他发誓再不与殿下来往。可我这三弟也是个倔脾气,说此生认定一人便绝不更改。”   “整整五十鞭,打得皮开肉绽,血止都止不住。晕了一刻钟,醒来后,父亲又问他认不认错,他还是不肯松口。父亲便叫他去跪了祠堂,已然一夜了。殿下,我两头都劝不动,实在是没了法子。烦请殿下同我去一趟,至少殿下出面,父亲不至于再下狠手。”   郁祐听得是心惊肉跳,谢老将军的脾气他素有耳闻那是出了名说一不二,威严刚正,治家极严。他若是晓得儿子成了断袖,真能下得去狠手。而谢诏那个驴脾气,他早就见识过了,宁可疼死也绝不放手。这两人呛起来,不见血才怪。   可郁祐没动,缩在衣袖里的双拳慢慢握紧。   “殿下?”   “本王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惹老将军生气。另外,本王与三公子并未有什么私情,还望二公子转告老将军,莫要误会了。”   他与谢诏这不清不楚的孽缘总是要断的,既然他斩不断,不如借此机会让老将军断了。   虎毒不食子,或许挨些皮肉之苦,能叫谢诏清醒过来。   谢昀神色一紧,“殿下这是何意?”   “本王去不了,二公子请回吧。往后若无他事,也莫要再来这豫王府了。”   “殿下的意思是,这些日子全是我那三弟自作多情么?”   郁祐不语,算是默认。   “殿下从前所作所为,谢昀都瞧在眼里。自认为不会瞧错,殿下赤子心肠、情义拳拳,对我家小弟算得上情真意切。他是个愚笨的,有些事瞧不明白,连自己的心意都拿不准,直至今日才开了窍。我原以为殿下心中还有他,只是想调教一番,不成想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二公子,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本王如今明白从前种种荒唐皆是虚妄。招惹了三公子实在是对不住,也愿他早日清醒,莫要走了歪路。只是二位的家事,本王确实无能为力。”   谢昀屏了一口气,沉声道:“就算是他被活活打死,殿下也不愿出面相帮么?”   “……本王还有些事,便先行离开了。二公子还是快些回府吧,还能帮衬一二,在此处耗着,并无半分益处。”郁祐回身便走,无人瞧见他掌心嵌出的红痕。   “豫王殿下!”谢昀上前两步。   郁祐停了半步,依旧没有回头。   “昨日.你束发的那只白玉簪,是家母还在世时赠与景安的。那时景安不过十二,母亲在她的嫁妆中挑选了最好的一块白玉,请能工巧匠打造了三只白玉簪分别给我们兄弟三人。景安很喜欢,日日都戴着。后来母亲仙逝,他便将簪子收了起来,怕磕碰坏了娘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景安他对你是真心,昨日看到你头上的白玉簪我便笃定,他此生非你不可。若你还念着从前的情分,哪怕是可怜我这自作多情、痴傻执拗的三弟,去劝劝他吧。”   晨曦擦着高檐散入堂中,堪堪照在了郁祐背脊上。谢昀没能看见他脸上的百般滋味夹杂的神情。   片刻后,郁祐抬脚迈入了阴暗中。   断头台上他曾暗暗发过誓,若有来生,绝不与谢诏再有半分瓜葛。   于他,于谢诏都是最好不过。   房中静默无言,怀恩倒了杯茶,轻放到案上。郁祐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险些被呛到。   “殿下……”   “无事。”郁祐想着谢昀方才所说的话,心中躁郁。怎么弄得好像是他要这么谢诏似的,就算他去了,又能如何?当着谢老将军的面说,本王便是同你儿子相好了,你看着办吧?   “殿下,不必愧疚忧心,谢小将军是打过匈奴,杀过蛮夷的军武之人。想来谢老将军也不会真的对亲子下死手,小将军应是无碍的。方才二公子也是关心则乱,或许谢小将军并未伤得那般重。”怀恩慢条斯理,用余光观察着郁祐的反应。   小德几乎是拍案而起,“说什么呢,怎么就伤得不重了。你没听到挨了五十鞭,还跪了一夜的祠堂嘛?这也就是小将军身强体壮,福泽深厚,换了旁人小命儿早就交代了。”   “殿下,要不咱们就去看看吧,您去了至少谢老将军碍着尊卑礼数不会当着您的面对小将军动手,您看二公子方才急的,再耽搁下去万一真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可怜的谢小将军,可怜的小桃红,还有可怜的他。   “好了。”郁祐把脸埋进双臂,“本王现下烦得很,都出去。”   怀恩欠身,“是,殿下。”   小德不甘心地努努嘴,跟着出去了。   郁祐在房中转了不知多少圈,从榻上坐到案前,又从案前坐回榻上。连午膳也没心思用,想了半日,犹疑不决。   万一谢诏真的被打死了可怎么办,这样一来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不对不对,他早就同谢诏讲明白了,是谢诏执迷不悟、死缠烂打,还对他作出下流无耻之事,鞭子也是他自己要挨的,关旁人什么事。   郁祐左等右等,等得天都黑了。结果那头却是自个儿送上门了。   郁祐听见院里有骚动,打开房门一瞧,老管家步履匆匆地跑上前,“殿下,快去瞧瞧吧。”   “出什么事了?”   老管家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道:“谢二公子带着小将军来了。”   郁祐愕然,“谁给他们开得门!”   “这,殿下您还是亲自来去看吧。”   也不怪小德给人开了后门,当郁祐瞧见谢昀背着浑身是血,唇上毫无血色,昏迷不醒的谢诏出现在他院中时。顿时哑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谢昀额上全是汗,神情凝重地看着郁祐:“并非有意叨扰殿下,实在是无处可去,殿下不会小气到连厢房也不愿一借吧。”   郁祐霎时从怔愣中清醒过来,“小德,去请大夫。怀恩,领二公子去厢房。”   “是,殿下。”   一时间豫王府的小厮侍婢忙成一团,天晓得若是不开门,这谢小将军会不会英年早逝在豫王府门口。   大夫从急奔的马儿上下来,还来不及定一定心神就被拉着跑去了厢房。   看到榻上气息奄奄的人,也不敢耽搁,忙活到三更天,才止住了血,将伤口缝好。期间又灌了两盅汤药吊命,总算是稳住了气血。   “多谢先生。”   “殿下言重了,看病救人是医者本分。”   郁祐点了下头,“今日天色已晚,先生就在王府歇下吧。”   怀恩领着大夫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郁祐、谢昀,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谢诏,还有站在墙角偷听的小德。   “我回去时父亲在祠堂逼问他,说要么断了对殿下的念想,要么逐出谢氏族谱,他选了后者。父亲急火攻心,朝着他肩头踹了一脚,将他赶出了家门。我名下倒也有几处宅邸,只是父亲不准,为的就是逼他认错。万般无奈我只好带着人来找殿下了。”谢昀言语间似有怨气,看得郁祐如芒在背。   “本王……要不今晚……”郁祐想说人都伤成这样了,在王府住一晚不是什么大事,等明日找到去处了,再来将人接走。   可谢二公子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抢先一步道:“这人就交给殿下了,是养着还是丢了全凭殿下做主。我这兄长做的已是仁至义尽了,方才也是冒着被逐出家门的风险将他背了出来。这小子居然还念着旁人的名字……左右他这条命是握在殿下手中了,殿下瞧着办吧。”   话一说完,他利落地行了拜礼,竟然真的潇洒离去。丝毫不给郁祐辩驳的余地。   郁祐看了看榻上半身不遂的谢诏,连火都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诽谤,这谢家的两兄弟一个比一个无赖。   在旁目睹了全程的小德,小步挪了过来,试探着道:“殿下,谢二公子……啊不,是谢三公子,好像讹上咱们了。”   郁祐斜斜地睨着他,小德凭借自己侍奉多年的经验读懂了其中奥妙。   “殿下这不能怪小德啊,二公子在外头敲门,说小将军的血快流干了,小人怎么敢不开门啊。再说了,万一这人真在咱们豫王府出了什么事,风言风语再一传,有损殿下您的声誉啊。”小德眨巴着晶亮且贼兮兮的眼睛,诚挚道。   “……”郁祐心中的愧疚被消磨了不少,看着半死不活的谢诏好像也没那么难受了。   “既然你这般为本王着想,今夜就在这守着吧,伺候他换药擦身。可千万别叫他出了什么事,讹上豫王府。”   “啊……是,殿下。”   走出房门,郁祐吹了哨,夜色朦胧间从房檐上翻下两人。   “你们二人今夜就守在此处,不许叫任何人靠近。”   “卑职遵命。”其中一个影卫应声。   陈袖双手抱胸,不情愿地瞥了眼房门,被郁祐一瞪,只得讪讪道:“遵命。” 第49章 无家可归   甜粥送入口中,郁祐满足地伸了伸懒腰。奉命守了一夜的小德,今早才回房,该是已经睡死了。   “殿下连日繁劳,今日赶上休沐,可以好好歇息了。”   郁祐咽下口中酥饼,拿帕子抹了抹嘴,“只怕是未必。”   他府上还住着个大.麻烦呢。   说什么来什么,老管家来传话,说厢房里那位醒了。却是不肯用早膳,也不让人近身搽药,非要见豫王殿下。   郁祐裰了裰衣襟,“走吧,去瞧瞧这位谢小将军又玩什么花样。”   厢房里,谢诏虚靠在榻上,面色还是有些惨白,目光阴沉沉的没有什么生气。单薄的寝衣裹着缠满纱布的身子,腿上是厚实的锦被。透出几分无家可归的可怜样。   门从外被推开,他猛地抬头,目光在看到郁祐的一瞬从阴沉变得哀婉憔悴。   “咳,都先下去吧。”郁祐从怀恩手中接过食盒,放在案上。不卑不亢地道:“碰巧路过,大夫说你的药煎好了,本王给你带来了。”   谢诏张开干裂的嘴唇,喑哑道:“我以为殿下并不在乎我的死活。”   人醒了,开始翻起旧账来。   郁祐理亏,不同他呛声,端着药走到榻前。   “一日三服,一副要煎上两个时辰,你若不喝,可就没有了。”   谢诏微微别开脸,碗沿擦过他的嘴唇。   “殿下其实一点都不想瞧见我吧,又何必勉强自己。”   “……”郁祐觉着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神武非凡的少年将军,而是个为情所伤的怨妇。   郁祐沉了口气,凶道:“你到底喝不喝。”若是这家伙再矫情,他就把人丢回谢府门前。让谢昀给他这好三弟办丧事。   谢诏同他的目光相碰,明白了郁祐不是在虚张声势,皱了皱眉,“喝的。”   他抓着郁祐的手,将那一碗药汤悉数灌进了口中。然后邀功似的看着郁祐。   “你打算闹到什么时候?”郁祐避开了他的目光,将空碗放到案上。   “殿下觉得我是在闹?”   “……你是谢氏嫡子,大周将帅,难不成真想当个断袖与家中决裂么?”就算他肯,陛下也不会答应。昨日的事便是再怎么瞒也不可能不走漏一丝风声。像谢氏这样的人家,流言蜚语无异于阴刀暗箭。   谢诏慢慢坐直了身子,言辞却是坚毅,“我钟情于你,自然想堂堂正正地同你在一处,断袖没什么不好。与其懊悔一生,不如放手一搏。”   “若是殿下当真厌弃我,谢诏自会离得远远的,不叫殿下有一丝一毫的心烦。可殿下心里还有我,却故作洒脱处处退避,我不甘心。”   郁祐想说你哪只眼睛瞧见本王对你余情未了,可话到了嘴边又被谢诏凌厉的目光给瞪回去了。   他怕谢诏一个想不开,撞死在柱子上。   “谢小将军,强扭的瓜不甜,你我真的无缘。不如趁早放下吧。”   谢诏抿唇,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攥住的郁祐的手腕将他拉至身前,鼻尖相贴。   即使是如今郁祐也不得不承认,谢诏生得很好。虽然气血有亏,面色苍白,可黑白分明的眸子依旧如寒星般明亮。眉如墨画,斜斜入鬓。鼻若悬胆, 似细细雕琢的美玉。   嫁人要嫁谢家郎,这位谢家小儿郎十六七时就叫尹都的美人们暗赠香帕,掷果盈车了。   他笑了一下,带着少有的狡黠,暗暗藏着狠儿劲儿,“放下了?殿下当真放下了吗?”   谢诏放肆地在他嘴角啄了一下。   美色当前,郁祐很是坚定地拒绝了。只是没能抽出手来,被扯着又啃了一口。   “郁子衿,同我试试吧,我会待你好的。”   郁祐张了张口,外头不轻不重地叩了下门。   “殿下,伤药来了。”   郁祐惶急,就要推开他,被扯得更近了些。谢诏同他较劲儿,忍着背上伤口撕痛,就是不撒手。   “你那么怕被那个小奴才瞧见么?”   “撒手!”郁祐低声呵道。   “是不是因为他,你才移情别恋。”   “谢,景,安,放手。”   谢诏眯起了眼,用力捏紧了,郁祐手腕泛了红。   外头的怀恩又问了句,“殿下?”   “等等!不用了……把药放外头吧。”   “……是,殿下。”   听着脚步声远了,谢诏才松了手。还一副受了委屈,满脸怨气地瞧着郁祐。   “你到底同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本王养在府中的男宠,还是贴身伺候的小厮都不劳谢小将军操心。”   郁祐整理了下被扯乱的衣襟,“本王看在你半身不遂又无处可去的份儿上可以借你留宿几日,等伤好了再离开。但你若再有此等放荡无礼之举,别怪本王翻脸。”   “还有,”郁祐从怀里摸出一支白玉簪放在榻边,“既是谢夫人所馈,万般珍贵,本王受不起,谢小将军还是收回去吧。至于那红玉扳指,祖母既给了你,便是你的,本王无权索取,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郁祐用力擦了擦嘴,推门而出。瞧见地上的伤药犹豫片刻,将东西端了进去,放下便跑。   真是好险,也不晓得谢诏从哪儿学来了这些流里流气的招数。   谢诏在榻上躺了三日,流言在尹都传了三日。   那些个暗书坊的话本生意堪称红火,十几个老师傅通宵达旦,短短几日就赶出了不少。   “谢家三郎夜会俏豫王,老将军奔袭数里捉奸在床。”   “小将军为情断袖夜叩豫王府。”   小德翻看着地上叠得半人高的话本,连连咋舌,“殿下,这一本一两银子,一个书坊一日能卖出上百本。这生意也忒好了些。”   郁祐扶额不语,虽是早就料到了会走漏风声,可这般也太……太过分了。   他何时衣衫半宽,坐在谢诏腿上,万般怜惜地抚着他的伤?又何时与他在院中颠鸾倒凤,被谢老将军当面撞破?   “殿下这可怎么办啊,现下尹都的话本册子少说也有千余。今早还有几个姑娘梨花带雨地来王府门前哭呢,手里攥着话本,说殿下你……霸占了小将军,夜夜笙歌,迷得小将军乱了心智。”   郁祐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你瞧他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样子,能荒淫个鬼!”   小德有些腼腆地道:“那倒也不是,小将军现下也能下榻走几步了。昨日还说要出房散散步呢。”   “散什么散,还怕旁人不知道他住在豫王府吗?”   “殿下别生气,今日天儿好,要不去看看白团儿和黑团儿吧。袁叔说养得可好了。”   郁祐寻思在房里憋闷,点了头。主仆二人往小径走了没几步路,就瞧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影。   是一个小侍婢扶着行动迟缓的谢诏。那小美人可能是头一回见着传闻中的谢三公子,芙蓉似的脸蛋儿白中透粉,兀自垂着脑袋,挨着谢诏又不敢有过多的接触,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   石子路不平坦,小侍婢心不在焉一个踉跄,还是被谢诏扶住了。   “小心。”   “多,多谢,小将军。”小侍婢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娇羞无措,更不敢看谢诏了。   “无妨,”谢诏面上难得的和煦,紧接着问道:“你说过殿下时常走这条小道去看海东青对吧?”   “啊?”小侍女一愣,待品出这话的深意,连脖颈都红了,结结巴巴半日,“是,是的,殿下每隔几日便会去园子里看海东青还有,还有一只鹩哥。”   谢诏满意地点点头,余光忽低瞥见那个心心念念之人,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缓步朝他走去。   豫王殿下看到重伤未愈却有心思和他府中的小侍婢调笑的谢三公子时,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食色,性也。郁祐喜欢瞧美人,因此府上除了年迈色衰的原管家,皆是五官周正。尤其是在院里伺候的几个,放别家早就成妾室了。   这小美人年轻貌美的,是个男人都喜欢。谢诏自然也会喜欢。哼,就知道这个金玉其外的登徒子,满肚子的坏心思。   郁祐有些生气,大概是因为自家的小侍婢被人拱了。   “殿下也来院中散步么?”   郁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本王在自己府中去哪儿还要同小将军请示么?”   谢诏心情莫名地明朗起来,眼角也有了笑意,“我不认路,殿下可否带我走走?”   郁祐也不说好,就自顾自往前走着,谢诏自然地跟在了身后。   那小侍婢见状想过来搀扶,被小德拉开了。   “诶,你跟上去做什么啊?”   小美人儿方才被向来温和风趣的殿下似有似无地瞪了一眼,已是很委屈了。   “我得扶着小将军啊,他伤还没好呢,硬要出来。”   “那便是了,你看啊,小将军出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同殿下说几句话嘛,你凑上去,人家还怎么说私房话?”小德瞄了眼走远的两人,小声道:“还有啊,咱们殿下看着大方,其实小气着呢。你日后机灵着点,不要老往小将军身边凑。殿下发火可凶了。”   小侍婢醍醐灌顶,点头如捣蒜。 第50章 自荐枕席   说实话,郁祐用来养海东青的园子很是不错。太湖石,金钱松,小渠流水,曲径通幽,渠外都种着翠竹。只是走了许久也未曾瞧见那只传闻中的海东青。   “殿下——殿下,见过殿下。”不远处传来尖锐高亢的声音,谢诏想起那小侍婢说郁祐还养着一只黑胖的鹩哥。   谢诏眯起了眼,循声望去,透过松柏瞧见远处的石笼上有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的两团。圆滚滚的不知是什么,总归没个鸟样。   郁祐欣然,“怎么样,本王样的鹩哥聪明吧?它可机灵了,老远的听着脚步声就能认出本王。”   谢诏是很想夸他两句驯禽有方的,但当他们瞧见那只“白团子”张开翅膀扑棱了两下,没飞起来,抖着他一身白花花的羽毛时,谢诏沉默了。   谢小将军最是喜欢烈禽,也养过几只海东青,却头一回见着如此圆润温和的猛禽。   白团儿嫌少见生人,歪着脑袋用黑豆似的两只眼打量谢诏。等郁祐伸过手去,又谄媚地将脑袋蹭过去,任他抚摸。   “……殿下将它们喂养得很好。”   “那是自然。”郁祐又勾指去调戏旁边的黑团儿。   袁管家端着肉糜从远处走来,“见过殿下,见过小将军。”   谢诏颔首致意,郁祐则接过肉糜,用铁签子喂给两只鸟儿。   “袁叔,白团儿今日兴致不高啊,你看这腹羽都耷拉着。”   “殿下,昨日黑团儿和白团儿打了一架,白团儿被啄了几下,还见了血呢。”   谢诏:“……”   “岂有此理,”郁祐伸手在胖鹩哥脑袋上拍了一下,“还恃宠而骄了?”   “殿下饶命——殿下威武———殿下饶命。”   郁祐被逗得大笑,多给白团儿塞了几块肉。   谢诏有些忍不住了,小声问袁叔:“谢某从前也饲养过海东青,可否讨教袁管家,这一日……喂上几顿?”   “啊,老奴也未曾养过这些禽畜,起先是一日三顿。后来这两个小家伙闹腾得厉害,便又加了两顿。白日里每隔一两个时辰喂一回。”袁叔笑得和蔼,谢诏不好直言。可瞧着迅猛烈性的海东青活活被喂成了供人赏玩的鸟雀,他实在是不忍心。   “……您看这海东青是不是喂得勤了些?”   郁祐闻声站远了些,来回打量了下两只团子,摸着下巴道:“好像是丰腴了些,袁叔别老惯着它们了,飞都飞不动。”   “是,殿下,老奴明白了。”   他转过身,瞧见谢诏的目光黏在白团儿身上,笑道:“怎么,谢小将军瞧上本王这海东青了?”   谢诏还没张口,就听郁祐紧接着道:“其实本王也不懂这些,与其叫这珍禽憋闷在这王府里头,倒不如交与赏识之人。”   郁祐笑意盈盈,“这样吧,等小将军出府那日,本王便将这海东青赠予你,可好?”   谢小将军思量片刻,看着郁祐目光温和,“其实这海东青在豫王府食能果腹,休憩无忧,也很是快活。原来是殿下所好,不敢夺爱。”   郁祐“哦”了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两人在院中信步闲游,郁祐也不敢带着他多走,不一会儿就将人推回去了。   “殿下,”谢诏挡住房门,“时辰快到了,可否同殿下一道用膳?”   郁祐扯了扯嘴角,“不了,本王喜欢一个人用膳,瞧着小将军的脸怕是咽不下去。”   明日休沐便结束了,早早地用了晚膳,沐浴更衣。手执书卷,懒散地躺在榻上,怀恩端着脚盆推门而入。   “不是让你和小德回去歇息了吗?”   怀恩蹲在榻边,柔声道:“这几日湿气重,殿下夜里脚寒,歇息得不安稳。小人问了叶大夫,熬了些祛寒的草药混在热汤中,殿下泡一泡,能暖和些。”   郁祐原本嫌麻烦,想叫他早些回去歇息。可怀恩蹲在那儿一脸期许与关切,他也不忍辜负了这一番心意。   “难得你有这份心思。”   “怀恩没有旁的本事,只能尽心尽力伺候殿下。”他托着郁祐的脚,褪去锦袜。”   纤细温暖的指头碰上冰冷的脚背,郁祐往后缩了下,小德伺候他洗脚时,就是帮着擦干,不曾有过多的接触。骤然被人这般摸着脚踝,有些不适应。   怀恩轻轻地揉着,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原本冰冷的双脚有了些暖意。这动作似乎有些逾矩。   郁祐轻咳两声,抬脚放进了盆中。   “好了,本王自己来吧。”   怀恩垂了眼睫,恭敬地退到一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半晌,水凉了,他又蹲下去。仔细地给郁祐擦拭干净。   “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歇着吧。”郁祐扯着被子,莫名有些紧张。今日的怀恩不大对劲。   果然,少年没有动,低着头,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处。   “……怎么了?”   “殿下,”怀恩喊了一声,与以往的谦恭不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情愫,叫郁祐当头一棒。   接着便见他慢慢抽散了襟带,外衫落在了地上。   郁祐睁大了眼,一时间未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等郁祐回过神,怀恩已经光了身子,朝他走过来。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郁祐吓得往榻里退。   怀恩俯身,竟是往他的私要处摸去。郁祐情急之中一把拍开了那只手,留下个鲜红的印子。   “这是失心疯了不成?”郁祐拢着衣裳,不无惊诧地瞧着他。   被拒绝的少年一愣,竟是红了眼,不知是因惭愧还是委屈。   “是小人忘了尊卑,原以为……殿下或许还愿意碰一碰我这卑贱之躯。”   郁祐被这话弄得糊涂起来,难不成就是因为当初进府时他的一句戏言?   “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王,本王何曾有过要你以身相报的心思?”   “不是的,小人不止是想报答殿下。这些时日,小人时刻伴在殿下身旁……心生爱慕。”   “怀恩知道自己是卑贱之人,不配喜欢殿下,只是还妄想能侍奉殿下。”他目中有泪光,悲戚地看着郁祐。   “你……”   “殿下,小人不会让旁人知晓的,更不会叫谢小将军,知晓。”他说着就凑上前来,想要亲吻郁祐,被后者躲开了。郁祐别开脸,不去看少年精瘦的身子。   “怀恩,你若还顾念着本王对你的恩情,就快将衣裳穿好。”郁祐没有疾言厉色,可语气中却透露着坚决。如果怀恩继续,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人赶出府。   少年的脸色白了白,起身跪在榻上有些茫然。过了许久,绝望道:“若是惹殿下厌弃,是怀恩的罪过。怀恩明日便自行离去。”   郁祐不语,打量着少年,终是叹了口气。走下榻捡起衣裳,给他披上。   “本王不碰你,不是因为厌恶你或是你嫌弃你的出身。这世上的人,看似尊卑贵贱有别。等入了黄土,都是一滩烂泥,谁又比谁高贵到哪去?本王是很生气,你跟了本王这么久却还没改掉自轻自贱的毛病。当初救你,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觉得你与本王有缘。你是个机敏伶俐的,今日怎么会做出如此愚笨之事?”   “殿下,我……”   “好了,你自个儿回去想想吧。近几日去帮着袁管家打理府上事务,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回来伺候。”郁祐语重心长,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惹了这少年的爱慕,但将心比心,他不想出言伤人。只能将人支走,期望着他能自己想明白。   情之一字最是害人,碰不得,沾不得。   怀恩埋着头,肩膀轻颤,声音发虚,“南风知我意小人可以问殿下一句话么?”   郁祐想了想,“嗯”了一声。   “殿下不愿与旁人亲近,是因为心中还放不下谢小将军么?”   郁祐一怔,倒也没生气,“本王不是因为放不下,正因为放下了,不想再沾染分毫。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可以用喜欢或者不喜欢来评判分断的。有些事远比情爱重得多。”   怀恩听着,竟是笑了下。那笑意转瞬即逝,看似明亮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暗处浮现。   他跪下地上,重重地给郁祐磕了个头。   “这一拜,是谢殿下的。殿下于怀恩,是再造之恩,此生当铭记于心。”   他又是一拜,“这一拜是向殿下赔罪,怀恩小人之心揣度殿下,做出叫殿下生厌之事,望殿下恕罪。”   郁祐接住了他的第三拜,“好了,再磕下去,天儿该亮了。本王要歇息了,你也快些回去。跟着袁管家办事更是马虎不得,若是出了岔子受了罚,就别再想回来伺候了。”   “是……殿下。”怀恩起身,退出房门,轻轻地合上。   月色正浓,与夜里的冷雾交织在一起,迷茫绮丽。少年面上没了方才的卑怯,脸上的泪痕随风而干,仿佛方才流泪的人不是他。   只有在无人的夜色下,他才能步履矫健,挺直了脊背,无需多藏。   行至房前,他停下了步子,侧身望向森然的屋檐。一只冷箭迎面射来,钉入红漆柱。   他伸手拔出剑羽,取下上头的秘文,利落地收入袖中。   “殿下,该说再会了。” 第51章 请命出征   谢诏在豫王府闲坐了七八日,休沐结束,便要上朝。   马车里,郁祐的脸色很是不好看,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这般做作,硬是要同他挤一驾马车,“谢小将军,你是生怕外头的那些个谣言没法儿坐实吗?”   这要是叫那些个写话本的瞧见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谢小将军神色淡然,静静地看着郁祐说话,半晌不徐不急地道了句:“也不都是谣言。”   “大致来说,并无出入。”   郁祐觉着谢诏大概是想把他气死。   转眼拐入了宫门,郁祐屏息沉气,不跟他一般见识。   今日比以往来得早了些,便是想着少碰见些人,不然那群老腐朽的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死。谁料怕什么来什么,下了车迎面就碰见了谢昀和谢老将军。   谢昀面露尴尬之色,似是想打掩护,挡在了老将军身前,朝两人使了眼色。郁祐正欲躲闪,谢老将军一把推开了谢昀,老辣锐利的眼神如同常年盘旋在断崖上的鹰一眼便定在了郁祐身上。   将人家儿子弄成断袖的豫王殿下有些心虚,虽说他已是百般劝说,严词拒绝,可奈何这人确确实实跟在他身后。他此时说二人什么干系都没有,鬼才相信。   “见过豫王殿下。”老将军声如洪钟,震得郁祐一哆嗦,这礼他实在是受不起。   “谢老将军折煞本王了。”郁祐上前想扶,老将军先他一步站直了身子,目光斜向一旁的谢诏。郁祐只得收回顿在半空的手,虚咳了两声。   “景安。”谢昀低声提点,谢诏才上前,淡淡地道了句:“见过父亲。”   “哼,这才几日,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古来褒姒妲己,也未能惑人至此。究竟是什么样的妖孽祸水……”老将军说着,那凌厉的目光射向郁祐。几乎是在同时,谢诏侧身一挡,将人罩在了身后。   “父亲,是孩儿不孝。但孩儿还是那句话,情之所钟,无怨无悔。是孩儿万般纠缠,与豫王殿下无关。”   谢老将军显然是被气着了,横眉怒目,这若不是在朝前,他定要将这忤逆之子打断了腿。   “好啊,好你个混账……竟是这般,罔顾人伦……”   谢昀见状上前搀住了老将军,不叫他动手,“父亲,景安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您看着朝堂之外,人来人往的,消消气。不能丢了谢家的颜面不是。”   “到底是谁丢了谢家的颜面!”老进军甩开袖子,冷硬的眼神中难掩失望之色,“谢家子弟,没有你这般荒唐混账的。若是不认错,那便不要进谢府的门,他日也别入谢家的祠堂。”   “父亲……”谢昀皱眉,周旋在小弟与父亲之间,委实有些难作。偏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犟,打碎了牙也和着血往肚子里吞,谁都不肯先低头。   谢诏眼神一颤,垂着头,抿紧了唇,却不让步,将郁祐挡得严严实实。   等谢昀半拉半劝带走了老将军,他才过身,看着郁祐,轻声大道:“你不是祸水。”   “……”   朝堂之上,文武分明,郁祐与谢诏他们相隔甚远。却没什么心思听那大臣们的奏本。直到一个三品侍郎站出来,言辞愤慨地弹劾豫王殿下荒淫无度,蛊惑谢家三子,罔顾人伦,违逆天道。于豫王府中厮混多日,有损天颜。   “陛下,豫王殿下酷好男风,本是私癖,微臣不敢置喙。可此番,豫王与谢小将军一事,满城皆知,百姓愤慨难当。若是不严惩,怕是不能正民心。”   这人郁祐是认得的,出身寒门,原是左相座下门生,后来不知怎么脱离了左相一党。到后来,朝堂之上的易储之争,他在郁暄之营。新帝登基,位列正一品。   明堂宝座上,隔着三重帷帐,周帝虚咳了两声,似是在极力忍耐。过了一会儿,才问道:“豫王,可有此事?”   这声音难掩虚弱,堂下离得近些的,都该听得出来。   郁祐出列,面不改色,“启禀皇兄,这几日谢小将军确实在府上小住,却并不是侍郎所言的厮混。不过是臣弟府上豢养了只品相上乘的海东青,谢小将军是爱鹰之人,这才到王府看了几日。不知为何会传出这些谣言,许是有心之人蓄意污蔑,还望皇兄明见。”   “豫王殿下,便是想脱罪也不该编这些瞎话来。殿下前些年与谢小将军的那些风流韵事,可是人尽皆是。如今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又闹得沸沸扬扬,殿下该是诚心改过,认错受罚,而非推脱狡辩。”   谢诏正欲出列,被谢昀拽住了。“这点小事,他应付得来。”   偌大的朝堂只听得郁祐嗤笑一声,“本王从前是好男风,可那时年少风流轻狂,虽是任性了些,却也无苟且荒淫之事。本王素来与谢二公子交好,来往也就勤了些,不过小酌几杯,赏景同乐,谢小将军出入豫王府也无不可吧?”   “贾大人硬是要将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事说得像亲眼所见一般,本王实在有些委屈。莫不是……贾大人的公子前些日子在鸿楼与小倌儿起了争执,贾大人心有怨愤,便要拿本王撒气?”   “你,你……”贾侍郎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模样霎时又说不出话来。   他家那独苗,原也是个好男风的,时常出入鸿楼。这几年被他教训得狠了才收敛了一些,谁知前些日子又偷偷溜去了那风月之地,还因嫖资同小倌儿起了争执,险些闹出动静,是他一手压了下去。   这豫王又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贾侍郎的脸青一块儿,白一块儿,强辩道:“犬子年幼,并不知晓那是什么地方,不过去喝了两杯酒……”   “哦,原是喝了两杯酒,可口说无凭,坊间可是都传侍郎公子逛小倌儿馆,抢了人,却掏不出银子来。”   “殿下莫要血口喷人!那些个坊间流言,岂能当真。”   “对了,”郁祐粲然一笑,“坊间流言岂能当真?”   “还请皇兄明鉴。”   周帝挥手,“好了,朝堂之上,也将市井流言拿来当说辞,像什么样子。”   “臣弟知错。”   那贾侍郎也只好下跪,“微臣有罪。”   突然堂上传来一阵急咳,众人都有些惶恐地抬头。   过了许久,才听周帝道:“众卿可还有本要奏?”   “陛下,臣有紧急军情要上奏。”   “月前南海剿匪一役,本已尽数剿灭。可昨晚军中来报,匪患又起,足有万余人,且贼人不知从何处取来火铳、弓弩,数以千计,我军伤亡惨重。请陛下下旨派人领军支援。”   南海的匪患猖獗,是早年便有的事。近几年朝廷派出大量精锐剿灭,只因北齐虎视眈眈,若是南海门户有失,其中干系不言而喻。   此番海匪动乱,怕也是北齐的手笔。   出征剿匪是必然,只是边南海匪凶悍,常年盘踞,根深蒂固。朝中将领少有海上作战的经验,要高路远,危险重重。   若要推选一人,谢老将军当是首位,可老将军年事已高,之前在战场上落下的腰伤至今未愈。谢家长子又在英年战死疆场。若是谢老将军不开口,满朝文武,乃至周帝,都不好强逼。   然且宫中禁军所属的南北两大营都由谢老将军掌控,他若此时离开,心怀不轨之人趁虚而入,尹都又是一场动乱。   可谢家满门忠烈,又岂是贪生之辈。   “老臣……”   “微臣愿带兵前往,望陛下恩准。”谢诏先一步出列请命。   周帝抚膺又接连咳了几声,连连喘气。   “谢诏,你年纪尚轻,此番剿匪凶险。你若有闪失,朕便是辜负了谢氏英灵。”   谢诏神色坚毅,只偷偷地用余光瞥了那人一眼,便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微臣自小便看着祖父房中’世不可避‘的书帖长大,陛下也说谢氏满门忠骨,绝不会有贪享安逸之辈。父亲旧伤在身,不可再战,微臣愿替父出征。定竭全力,不负圣望。”   周帝不言,朝堂上一片阒寂。郁祐手心发汗,目光锁在谢诏笔直的背脊上。   上辈子,南海匪患并未复起,谢诏也自然不用出征。此时他虽随军多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数十场,冲锋陷阵不在话下。可那都是有谢老将军坐镇,上头还有两位兄长庇佑。   此番出海平乱,凶险远胜从前,若是谢诏真的领命出征,郁祐不知他能否平安归来。   “陛下,”谢昀也上前一步,“微臣愿一同出征。”   “……”   这便是最好的局面了,满朝文武都瞧得出来。谢氏二子一道出征,既添了胜算,又保了尹都太平。   “谢氏一门,自开国以来,战死五十六人。朕实在不忍忠良之后以身试险。”   郁祐晓得,这不过是客套话。   “谢爱卿,依你的意思呢?”   谢老将军看着两个儿子,有霎时的沉默,眼中的种种情绪最后都被刚毅掩盖,他屈膝道:“陛下,谢家儿郎不会惧战。请陛下恩准。” 第52章 阴兽初醒   谢诏跪在堂前,谢老将军以手拍案,桌子都跟着震了震。   “你如今主意大了,是真不将我这父亲放在眼里了。”   “父亲息怒。”   “哼,你是觉得我这老头子提不动枪,上不得战场了?”   站在一旁的谢昀想帮着解围,“父亲,三弟这是担心您旧疾未愈。景安他行军多年,立下大大小小的战功也不少,心思细腻,作战果断,早晚是要独当一面的。眼下南海匪患危急,大周没有比谢氏子弟更善战的了,陛下他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决断。况且还有孩儿在,定会拼死护好三弟。”   “你还有脸说,你也是个忤逆不孝的!”   谢昀讪讪一笑,一副乖顺求饶的模样。   谢老将军长叹一声,其实他也晓得,陛下会选谢诏。若真是北齐挑动南海匪患,那一定更深的阴谋在里头,尹都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此去凶险,为父自然希望你们平安归来。可你们记着, 谢家男儿要当死于边野,绝不会存片刻偷生之计。国门不可破,南海不可失。”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两人齐答道。   “去南大营点兵吧。”   谢诏未动,笔直地跪于地上,“父亲。”   谢老将军回过身来,看着他。   谢诏郑重地一拜,“若是此战孩儿得胜归来,望父亲能够成全孩儿的心意。”   “……”   暮春花落,三三两两地开在枝头,有几分伤春之意。   “殿下,小将军在外头了。”   郁祐皱着眉,“嗯”了一声。   院里的梨花已然落得差不多了,谢诏站在树下,难得穿了一身月白云纹缂丝缎衫。衬得他整个人秀拔挺立,皎如玉树临风前。   郁祐仿佛又瞧见了多年前一个相似的春日,长街纵马,亭上眉目冷峻板正的少年。   年岁不大,皮囊甚佳,偏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叫那一群含羞带怯的小美人远远地窥伺着,不敢上前。   他还当是哪家的小古板呢。   平日里温驯的马儿不知怎么就受了惊,身子被抛了出去,郁祐心惊,险些以为自己要命丧街头。   眼瞧着要砸在地上,一道利落地身影从楼上跃下。   原本救命之恩,当好生谢过,郁祐劫后余生却是搂上了人家的脖颈,调笑道:“小郎君好俊俏,我以身相许如何?”   微风拂过,素白的花瓣飘落。   他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温和地瞧着郁祐。眉眼间似有笑意,可再一看,又像是伤怀。   “明日便要发军了,殿下会来送我么?”   郁祐心中有些别扭,他虽然不愿同谢诏相好,却也不想他以身涉险。左右两世,他都不欠他什么。   “本王明日有事,便不去送了。”   谢诏面上的笑意淡了,像是早就料到了,有些落寞地低了头,“那殿下……”   “待你得胜归来之时,本王亲自去城门前接你。”郁祐微微扬头,与他对视,“你不是想要本王的那只海东青么?”   “你回来,本王便送你。”   谢诏笑了,是眉眼俱笑的欢喜。   “好。”   他上前两步,与郁祐靠得极近。伸手除去了郁祐头上的金簪,转而换上了早就藏在袖中的白玉簪子。   “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的道理,殿下若实在不喜,便权当作替我保管。东西在殿下这儿,我上阵搏杀时才安心。”   郁祐伸手摸了摸发冠,没再推辞,这个时候他不想叫谢诏分心牵挂些儿女情长之事。   “那本王先替你存着,等你回来取。”   “嗯。”   池中这日,两万精兵,浩浩荡荡陈在城门之外。少年将军身披银甲,红底黑纹的战旗在疾风中簌簌作响。   谢诏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送行的人都走了。   “别看了,你若总是想着他,这仗可打不好。”谢昀勒紧缰绳,驱马立在他身侧。   此番出征,谢诏为主帅,谢昀为副帅。   谢诏回身,“走吧。”   重鼓擂响,号角长鸣,军队浩浩汤汤地向南进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殿下,既到了此处为何不去一见?小将军定会很高兴的。”   躲在柱后的郁祐远望着渐行渐远的军队,看着烟尘翻滚,心上空落落的。   “没什么,不过是觉得兆头不好。”   诉了太多离愁,将话都讲完了,这人就不回来了。   就在大军南下后的第三日,周帝在朝堂之上咳血晕厥。直接从御阶上摔下,连近身的侍从都未曾反应过来。满朝文武哗然大惊。   郁祐候在殿外,面色凝重,等太医出来将人拉到了暗处,“如何?”   太医也是面色惊慌,抹了抹额间的冷汗,胆寒道:“陛下的咯血之症已十分严重,还患有消歇之症。之前一直服用药物压制,虽能暂缓病症,但对内里损耗极大。如今……如今陛下之症,怕是难解。”   “……你同本王说一句实话,竭太医院之力,能保陛下多少时日?”   “这……”太医思忖再三,低声道:“至多一月。”   至多一月,也就是说根本等不到南海匪患平息。周帝驾崩,尹都必会大乱。那些藏匿在阴暗处的凶兽便会露出爪牙,乘机将这太平撕碎。   “此事不可透露风声,对外便称是陛下积劳成疾,忧心匪患,才致咳血。需要静养数日,不见外臣。”   太医战战兢地行了礼,“微臣明白,谨遵殿下吩咐。”   自那日起,周帝就再未出过寝宫,朝中政务由太子处置,豫王辅政。起先,不少大臣颇有微词,但后头周帝未见好转,众人心中的猜测也就坐实了。   “子衿……”   郁祐俯身近榻,“皇兄,臣弟在。”   病来如山倒,不过才几日,周帝便形容枯槁。看上去与行将朽木的老者无异。   他比郁祐大了十四岁。   “外头可还,还,安宁?”   郁祐揪心,此时瞒着他也无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那些暗中调度的城门守军,宫门禁卫,他看破的有多少,暗地里又有多少?   周帝似是痛苦地仰着头,咽下喉间涌出的鲜血,“璟儿一个人守不住这社稷,你得,帮帮他。”   “臣弟自当鞠躬尽瘁。”   “你想怎么做,便去做……兵符交与你手,千万,要保尹都平安。”   转眼半月,晋封豫王为豫亲王的旨意已然下来了。却没有指派封地,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陛下这是想让这位豫亲王留在尹都辅政。   先前的易储谣言已散,太子监国以来也算稳妥,照理来说一切都该尘埃落定。可尹都的苍穹,却像是格外肃穆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郁暄称病闭门已有两日,派去探看的人只知戒备森严,探看不到实处。   少年立于亭下,细长的眉眼沁着阴沉,眼中没了平日里得温良。取而代之的是决绝的杀意。   “消息可确切?”   “是陛下宫中伺候汤药的太监亲眼所见,豫王昨夜匆忙入宫,至今未出。太医院里头的人,也说瞧见这几日的用药剂量不对,应是强吊着性命。”   郁暄扬起了嘴角,将整碗鱼食倒入池中,霎时引得群鱼争先恐后翻腾。   “甚好。”   这许多年的隐忍蛰伏该有个了结了。   是夜豫亲王府走水,窜天的火光照亮了半条街。这火不知从何而起,单单就烧了王府的书房,也没挑着郁祐在的时候烧,偏偏就死了一个小厮。   “里头可有人?”郁祐捂着口鼻,眼中映照着血红的火光。   袁管家哀怆道:“殿下,怀恩那孩子还在里头,只有他一人……他说要给殿下清扫书籍……”   这般大的火,怕是连骨灰丢剩不下半点儿。   偏偏就是他藏匿诏书的地方呢。郁祐立在原地,看着火光吞噬屋檐,梁柱倾倒,不作片语。   豫亲王府走水的事才传到了朝臣耳中,南边的战报就来了。   战事吃紧,初战元气大损,南海岌岌可危。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个个愁容惨淡。   病了几日的三皇子总算上了朝,那战报刚念完他便上前道:“外患当前,刻不容缓,请太子殿下下旨,派兵增援。”   郁璟皱眉,觉得此事不好轻易定夺,便看向郁祐。   “一封战报,未添军印,若是贼人作伪,乱我军心,该当如何?”郁祐正声。   “皇叔明鉴,可这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战报上书,我军伤亡惨重急需增援。若是再等上两三日,等不来主帅的手谕,届时南海已失,贼人自南而入,又该如何?”   “臣复议,南海战况危急,尹都有太子和豫亲王坐镇,不会有闪失。现下应当抽调兵力南下增援。”   “臣也复议,若南海门户有疏,北齐趁乱起兵……”   除去郁暄一党,还有不少朝臣也纷纷请命。   “皇叔,大局为重啊。”郁暄与他对视,眼中似有笑意。   他赌,赌他的父皇早已驾崩,眼下不过是郁祐在强撑遮掩。赌郁祐不忍心看着谢诏战死沙场。赌那谢老将军不愿失去仅有的两个儿子,会领兵南下。   这二十余载,上苍从未眷顾他分毫,到了这最后的时刻,老天爷该帮他一回了。 第53章 逼宫   谢老将军带兵南下的第三日,宫中禁卫军兵变,豫王府被团团围住。   “劳请皇叔同侄儿走一趟吧。”郁暄身后是宫中禁卫军的副统领,还有百余私兵。   看来他在暗中的谋划,比想象得或许还要早。   “三殿下好大的阵仗,南海战事未平,谢老将军离都不过三日,陛下缠绵病榻,三殿下便要逼宫上位了么?”   郁暄笑了,狡猾而又阴狠,“皇叔,事到如今,你还要装嘛?若是父皇还好好地躺在宫中你至于死守殿门,将一干伺候的宫人囚禁起来么?”   “侄儿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忧心我大周社稷落于不堪之人手中。太子监国却私下勾结北齐,意图弑君鸩父,其心可诛,当废去储君之位。豫亲王奉父皇之命辅政,却掩其罪行。陛下驾崩,秘而不发。皇叔,你这罪过可大了。”   东宫也已在他掌握之中。   他一挥手,便有几名兵卒上前要拿人。陈袖抽出腰间弯刀,挡在郁祐身前,小德也伸手护住主子,毫无退让之意。   “小皇叔,侄儿也不想这般的,只是总得有人清君侧,正民心。如果皇叔肯随我进宫,当着一众朝臣指认太子罪行,拥护我继位……我倒是可以保全皇叔的性命与富贵。”   郁祐嘲讽地一笑,“哦?三殿下竟还有这等菩萨心肠?怕是等到南征军队回尹都,本王已成了一具枯骨吧?”   到时再给他安排一个乱成贼子的恶名,谁又能追究什么。   勾结北齐在先,拉拢巨贾敛财,缮兵修甲,扶持寒门官员上位。再联合北齐挑动南海匪患,调虎离山,致尹都城中空虚,发动兵变逼宫……   者一桩桩一件件,也难为他隐忍谋划这么多年。从一无所有经营至此,不得不说,确实厉害。   “皇叔,这话说得不对,现下是侄儿在给皇叔机会,皇叔应当好好珍惜才是。”   郁祐面上笑意不减,盯着他的眼睛,不屑道:“三殿下这般着急,是怕谢老将军有所察觉,调头回都吧?你控制了东宫不假,可你没找到郁璟。”   “不然你只需斩草除根,将我们都杀干净,自然能顺利即位。便是有流言又如何,左右先帝遗诏已被你命人烧了个干净,不是么?”   郁暄身形一僵,片刻又变回那从容狡黠的样子,“皇叔果真好聪明,这些年装疯卖傻,果真是委屈了。”   “彼此,彼此,三殿下狼子野心偏要装得纯良温驯也是不容易。”   “那皇叔打算如何选呢?”   郁祐看了看架在府中诸人脖颈上的刀刃,半晌道:“本王可以同你进宫,但你要先将本王府上的人放了。”   郁暄偏了偏头,“自然。”   兵卒都收起了刀剑。   “皇叔,请吧。”   “殿下……”陈袖和小德几乎是同时上前。   “没事的,待在府中,切莫轻举妄动,护好府中诸人,明白么?”   陈袖郑重地点了下头,拉住小德。   “殿下放心。”   大殿之上,是从未有过的肃寂。群臣齐列于殿上,相互审视着,眼中似有惶惑。   宣旨入宫的不是司礼监的太监,而是三皇子身边的人,这陛下病重,接连半月未上朝也未召见大臣,除了豫亲王没人晓得情况如何。而此刻,太子殿下又忽的没了踪影。外头禁军层层把手,局势十分不妙。   “诸位大人久等了。”郁暄自后殿入,身后跟着几名官员,手提长剑的禁军鱼贯而入,将大殿中的众臣围住。   “三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莫急,我只是怕贼人不伏诛。”他转过身,对着郁祐阴渗地笑了一下,“皇叔,同诸位大人说说吧。”   众人都齐齐看向这位几乎可以说的上是一步登天的豫亲王殿下。   郁祐走至殿前,“诸位大人,今日本王在此是有些是要相告。事关我大周社稷,皇位承袭,不敢独断,故而请诸位莱做个见证。”   “南海匪患,是因北齐暗中作祟,诸位心中大约都有数。可这背后真正的推手,却是在尹都城内。”   此话一出,如沸石入水,引来一阵哗然。   郁暄的眼紧盯着郁祐,身旁的两个影卫也慢慢探入怀中摸索着暗器。   “此人,便站在大殿之上。”   数十道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郁暄。   “皇叔,”他轻笑一声,那张温良恭敬的面具彻底被撕碎,“你是当真想叫豫亲王府上百口人给你殉葬啊。”   郁祐眉目疏朗,却是没有惧意,接着道:“便是堂上的这位三殿下,早在多年前便与北齐有所勾结,私通奉州商贾,贩卖人口,收敛巨财,养私兵,贿赂大臣。设计谋害储君,企图篡位。”   偌大的大殿鸦雀无声,许久,只听得郁暄鼓掌道:“皇叔真是慷慨陈词,一片纯然之心扶持太子殿下啊。只可惜太子他才是勾结敌国之人,现下已然逃窜而去,皇叔你弃明投暗,实在是太过愚笨。”   郁暄抬手,那两个影卫就将利剑架在了郁祐脖颈上。   “豫亲王包藏祸心,惑乱朝纲,按律当处以极刑。两日后行刑。至于太子,叛国在前,谋害陛下在后,废其储君之位,即刻出兵缉拿。”   他负手而立,站于皇座前,“诸位大人还不知道吧,陛下早已驾崩,只是这二人设计掩藏,为的就是销毁陛下易储遗诏。”   不知从哪儿来的司礼监太监,捧着诏谕上来,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朕登基以来,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勤,不敢自逸。绪应鸿续,夙夜兢兢。皇三子郁暄,品性端良,天意所属,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储君,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兹命其分理庶政,抚军监国。百司所奏之事,皆启决之。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又是一阵哗然,若说方才还是震惊,此刻大臣们已是慌乱。   这明摆着便是一场政变啊。   还是林相往前站了一步,还算客气地道:“三殿下,陛下的诏书可否借老臣一看?”   郁暄目光凌厉,仍带了几分笑,“林相这是信不过我,先皇遗诏岂能有假。”   “可这,这是在太过荒唐,眼下太子不知所踪,三殿下你就带着禁军围宫。拿着一道不知真假的诏书,便要我等听命,是否太痴心妄想了些………”说话的是个耿直的文臣,神情激愤,就差指着郁暄的鼻子骂了。   下一刻他就被按在了地上,郁祐一个眼神,影卫便举起了短剑。   这是要杀鸡儆猴。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要血溅朝前时,一旁被判了极刑的豫亲王大笑起来。几乎是笑弯了腰。   “皇叔笑什么?”郁暄凑上前,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端倪。   郁祐眉眼一弯,“本王笑你蠢。”   “看都不需看,便知这遗诏是假的。”   郁暄眯起了眼,似是好奇,“哦?”   “陛下活得好好的,哪来的遗诏?”   刹那间,郁暄眼中染上了些许疯魔,方才胜券在握的得意之色还未褪去,“你说什么?”   郁祐不理他,撇过头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郁暄有些沉不住气,拔了剑指在郁祐喉间,“我问你什么意思。”   一记飞矢从殿后射来,在旁的两个影卫竟是都没截住。   纵横沙场四十余年,叫北境闻风丧胆的南阎王谢老将军的箭,又岂是谁都拦得住的。   郁暄哀嚎一声,剑摔在地上,他来不及捂着手上伤处,便僵直在了原地。   不知从哪冒出的禁军护着几人出来。为首的谢老将军手中还拿着弓,他身后是颤颤巍巍的周帝,以及在旁搀扶的郁璟和老太监。   “……不,不可能,”郁暄目眦欲裂,恶狠狠瞪向郁祐,“是你,你设局骗我。”   郁祐坦然,“是,是我设的计。陛下没有驾崩,一直在殿内休养,是我故意屏退宫人,作出秘不发丧的假象。太子昨日便入了宫,同陛下一道躲在暗室里。谢老将军也未曾开尹都,而是一直驻扎在城外荒郊。甚至于你派人烧掉的密诏,也是假的。”   郁暄往后踉跄了几步,仓皇地去捡地上的剑。   他带来的那些人见状也是惊愕万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混账。”周帝沉声怒斥,已是用尽了力气,他自知时日无多。所以当郁祐提出要谋这一盘棋时,他点头了。若是再晚几日,他真的撒手而去,这大周的江山又该迎来怎样一场血雨腥风。   周帝咳血,殿内乌压压跪了一地。   “来人……将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押入昭狱,咳咳……咳……”   “皇兄。”郁祐瞧着他的样子,有些担忧。   油尽灯枯,便该是如此了。   周帝缓了许久,才重新直起身子,“朕去后,由太子继位,豫亲王辅政……南北大营兵权,由谢氏承袭把持。诸爱卿当竭力辅佐新君,遵照朕之旨谕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第54章 归来   周帝是两日后驾崩的,宫变才过去没多久,群臣的心尚悬着,南边真正的战报刚递到郁祐手上。   首战告捷,主帅施巧计,破连舟,深入敌腹,重创匪军。可趁胜追击之时,突起海雾,谢诏与大队失散了。   “启禀殿下,海雾散去之后我军将余下海匪一网打尽,可主帅却不见了踪影。据交战敌船上的船工所说,是……是负伤落入海中。”   “多久了。”   “算是今日,已是第七日。”   独自一人身陷敌军之中,负伤跳海。七日还未寻到,出事的不是主帅,军队早就启程回都了。这时候尸首都要被鱼给吃干净了。   郁祐有些恍惚,他想过自己的死,想过郁暄的死,想过周帝的死,却独独没有想过谢诏会死。   活了两世,他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离别生死。   “殿下您……没事吧。”   郁祐瞧不见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下去吧。”   遵照礼制,国丧二十七日,新君方可即位。东宫那里忙得不可开交,没人顾得上豫亲王接连两日告了假。   小德静候在远处,看郁祐坐在那株光秃秃的梨花树下一坐便是一个时辰,也不敢上前惊扰。   自从谢小将军出事的消息传来,他家殿下便像是丢了魂儿,不哭不闹,旁人遇上听闻此事还要唏嘘感慨痛心疾首一番,他倒是没什么哀色,一切如常。可瞧久了就会发现,那平静的神色之下是失魂落魄与梦寝不忘。   殿下从前不喜欢那支白玉簪子,装在锦盒里头,也不去管。这几日倒是时常拿出来抚弄,却也不见他戴。   郁暄临刑前夜,郁祐去了昭狱大牢。昭狱阴森诡谲如旧,从深处传出的惨叫声、呜咽声都分外熟悉。只不过今世,站在牢房外都是他。   他待得并不久,说完了想说的便走了。第二日行刑时,郁祐没去,听闻那场面极为惨烈,郁暄疯了一般不肯就刑,满嘴胡言乱语。   在郁祐浑浑噩噩了半月后,南边又传来了消息。信送到豫王府时,已是深夜。小德迷迷糊糊被袁管家叫醒,一听是军中来信,蓦的就清醒了。   “殿下!殿下!”小德推开房门,郁祐还在案前批文,见他骤然闯入愣了一下。   “殿下,是谢二公子的信,战报已经送入宫中了,外头都在传呢,谢小将军还活着!好像是被打渔的人家救了,虽然受了些伤,但人找回来了。”   郁祐手中狼毫一凝,墨滴到了纸上,泅开一片。   他拆了信,瞧着落款,确实是谢昀。大概是说,战况顺利,不日便将回尹都。又说寻回了谢诏,伤势并无大碍,叫他不要忧心。又顺带着提了几句宫变的事。   旁的郁祐没怎么瞧进去,只有“景安无恙”四个字映在了眼中。   这便是最好了。   郁祐连夜去了谢府,拜访谢老将军。短短几日,这位铁血将军苍老了许多,连背脊都比从前佝偻了些。他也才收到消息,板正肃然的脸上难得有了喜色。   “见过殿下。”   “老将军折煞郁祐了。”   两人在前厅沏了壶茶,相对而坐。   “夜里收到二公子的信,便想着来看望老将军。深夜叨扰,是本王思虑不周,望老将军不要见怪。”   谢老将军点了点头,而后给他倒了茶,“正好,老夫也有些事想同殿下讲,一直为寻着机会。”   郁祐抬头,仔细听着。   “老夫……要同殿下配个不是。”他说着便要起身行拜礼,被郁祐搀住了。   “老将军何出此言。”   “不瞒殿下,先前,老夫对殿下颇有偏见。以至殿下来商讨设计捉拿逆贼一事时,老夫信不过殿下,若非有陛下圣谕,老夫不会发兵。”   郁祐倒也不在意,自嘲地轻笑了下,“这怪不得老将军,说实话,皇兄命本王辅政时,满朝文武没有几个是服气的。都是从前纨绔浪荡埋下的祸根,不怨旁人。”   谢老将军摇头,“老夫年岁虽大,却还没老眼昏花。除却那些蜚短流长,老夫看得出殿下不是贪恋酒色之人。只是因……”   “只是因为谢小将军,”郁祐替他说了,“您厌恶我纠缠谢诏。”   “是老夫狭隘了。”   郁祐垂了眼,似是淡然地道:“您放心,那都是年少时不懂事,给谢小将军添了许多麻烦,今后不会了。”   老将军眉心一皱,“听殿下的意思,是早就放下了?”   郁祐有些茫然。   只听谢老将军沉沉地叹了一声,无奈道:“可那不肖的混账却是放不下。”   “殿下可知,他临行前对老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郁祐敛息屏气,心上一颤。   “他说,若是他得胜归来,叫老夫成全你们。”   “……”   郁祐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老夫当时还在气头上,没给他好脸色。等战报传来,说他重伤坠海之时,老夫才然回想起,他们的娘亲离世时拉着老夫的手说,不求三个孩儿建功立业,只愿他们平安喜乐。”   “诏儿与昀儿的大哥,十九岁便战死在了边陲。自那之后,不论盛夏寒冬,他们都剑不离身,枪不离手。白日练,夜里练,尤其是诏儿,那么大点的娃娃硬是练得满手泡。老夫也心疼啊,可再心疼也得逼着他们练。只要战乱未平,谢家儿郎总要上沙场的,若是老夫哪日去了,便没有什么人护着他们了。”   郁祐听得心头一酸,心想着谢诏那有些沉闷的性子怕也是被捂出来的。明明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儿郎,偏偏收起了轻狂,不敢放纵。规规矩矩地成了众人眼中的谢三公子。   “可老夫忘了,”老将军深沉的眸光里浮现出哀色,“他们出生之时,老夫在长生灯上所书的是岁岁长安,终年喜乐。”   “我想,二公子和三公子并没有怪老将军,夫人也是一样的。您将他们教养得很好。”   老将军一笑,威严的面孔透出几分慈祥来,“是么”。   郁祐轻点了下头。   “老夫这几日想了许多,人生在世,世事难料,凡事能随心遂意便已是圆满了。诏儿大了,由不得老夫再拘着,他心上有了想护着的人,谁都管不了。”   “殿下,老夫越矩地问一句,若无旁人插手,殿下可愿与他在一处?”   郁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谢府出来的,谢老将军点一席话将他问得晕头转向。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顾不上。   如今一切都变了,他与谢诏……又当如何呢?   郁祐摩挲着细腻的白玉簪子,想起谢诏同他讲过的话,谢诏的怀抱,谢诏的亲吻。   谢诏说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郁祐知道自己没放下,可放不放得下是一回事,能不能在一处又是另一回事。   如此过了半月,终于等到了南征的军队回尹都。郁祐天没亮就醒了,看着桌上的白玉簪子,戴了又摘,摘了又戴。出门时天已经亮了。   晴空正好,没有一丝浮絮,天光渐露。   城门前,豫亲王殿下率领众臣迎接戎行归来的将士。郁祐站在最前面,他着白金朝服,头戴玉冠,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高贵清华之感。   “殿下,来了。”小德难耐兴奋,低声急道。   郁祐远望去,群马扬起尘土,同离行的那日一样。他莫名地紧张,广袖中的手紧攥着,眼看军队越来越近。   他紧紧盯住了马上那人。   是谢诏,他好好地回来了。   郁祐不自觉上前了两步,他瞧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没注意到谢诏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拜见豫亲王殿下。”谢诏和谢昀翻身下马,朝着郁祐行礼。   “二位将军请起。”郁祐上前扶礼,与谢诏四目相对的刹那后者挪开了目光,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郁祐的手。   郁祐愣了一下,才慢慢收回了手。   谢诏这是……在躲他?   一旁地谢昀皱着眉低了头,欲言又止道样子。   “二位将军辛苦了,先回府歇息吧,兵卒就由李将军领回南北大营。”   “多谢殿下。”谢诏一板一眼地揖礼,丝毫没有要同郁祐多说一句的意思。转身走向那辆马车。   谢昀瞧不下去了,压低了声儿有些不忍地道:“景安他坠海后被渔家救起,我们寻到他时他还昏迷着,醒来后忘记了一些事情。大夫说,应该是在海里头磕碰到了脑袋,过些日子兴许会记起来。”   以后看着他从马车上扶下一名女子,身形娇小,模样清秀俏丽。   “救他的便是那位渔家姑娘,她父母出海捕鱼时都叫海匪杀害了。是她一直照顾着景安,把家里的粮食都拿去换了药。景安见她无依无靠便将她也带来了。”   “小心。”谢诏伸出手借她搭靠。   小渔女朝他笑了下,目光盈盈,很是天真浪漫。   “谢谢阿诏哥哥。”   郁祐像是被定在了原地,迈不动脚,也挪不开目光。他确实是没想到这般的场景。   谢诏将他忘了。   郁祐有些后悔今日戴了那支白玉簪子,太丢人了。 第55章 小将军夫人   谢诏先是将那渔女扶上了马,而后自己也翻身上马,将她圈在怀中。   谢诏自下而上望了他一眼,却不是在瞧他,而是在瞧那簪子。   缰绳一紧,马儿从郁祐身旁跑过,扬起轻尘。   马蹄哒哒远去,马上的人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   “殿下,我改日再同你详说,现下得回府同父亲复命。”   郁祐点了下头,心不在焉得“嗯”了一声。   回到府中,郁祐关紧了房门,连小德也被挡在了外头。他坐在镜前,愤愤然拔下白玉簪,就想摔。可蓦的一怔,又将簪子塞入了锦盒。   本来也不是他的,左右还得还给人家,气什么?忘了就忘了,忘了更好,磕了脑袋反倒变正常了。   郁祐这么想着,往床上一趟,被子一拉,把自己裹成了粽子。   谁稀罕他记得。   不过一月便平了南海匪患,谢氏两兄弟在尹都可谓是声名煊赫。原本去谢府做媒的人便多,这下更是络绎不绝。可谢诏还是照旧一律回绝,连右相家的嫡小姐相邀游湖都婉拒了。   这也就罢了,少年将军醉心功业,不愿早早成家,倒也说得过去。坏就坏在,这谢小将军从战场上带回了一位姑娘,还是位模样俏丽的姑娘。就堂而皇之地住在谢府,前些日子,还有人瞧见谢诏亲自领着她去绸缎庄子做衣裳,去首饰铺子买发簪。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不一而足。   流言这东西,一传十十传百,张了翅膀似的。你添油,我加醋,等传到豫亲王殿下耳中时,就变成了谢小将军在战场上对那渔家女一见钟情,两人生死相依,鹣鲽情深。谢小将军不顾父亲的反对,将人带回了尹都,要娶这么个无权无势的民女为妻。这两日都开始备聘礼了,谢小将军还陪着未来的小夫人置办物件,很是恩爱。   也有还记得豫亲王府这边的,从前那些个七荤八素的话本子满天飞,这下倒好了。有良心些的说谢小将军改邪归正,弃了那断袖之癖。瞧热闹不怕事大的便说,谢诏喜新厌旧,有了新欢便厌弃了旧人。还旁敲侧击地暗示那“旧爱”得了消息,痛心疾首,整日以泪洗面,甚至去谢府闹了一回。被谢小将军赶了出来。   郁祐再见到谢诏,是在三日后。国丧方过,尹都新起了座酒楼,名为潘楼。据说厨子都是从南面来的,会不少新奇的菜式。郁祐忙活着新君即位的诸事,夙兴夜寐,累了好些天。好不容易得空,在榻上睡到了日上三竿。再一睁眼,馋得厉害。小德听人说了好几回,对那潘楼早就眼热得不行,便撺掇着郁祐去尝尝。   潘楼的伙计都是眼尖儿的,瞧着郁祐一身的贵气,笑脸相迎带着人上了二楼的雅间。   “公子请,这是咱们楼里最好的位置了,清净雅致,旁人瞧不见。一会儿到了时候,会有乐师奏曲,就在下头。公子若想瞧,推了窗便是。”   小德给他塞了块碎银,“下去吧。”   “谢公子,公子您歇着,小人去催催菜。”   郁祐点头,瞧了瞧周遭,觉得这酒楼格制不错。   小德讨好地给他奉茶,“殿下,来,先喝口茶。”   茶沿才沾唇,郁祐听到了一阵娇笑,似是从隔间传来的。紧接着,是个分外熟悉的声音。   “你若是喜欢,明日再来。”   “那可不成,不是说好明日诏哥哥教我骑马么?”   郁祐:“……”   “殿下,好像是谢小将军。”小德按着声儿。   郁祐不作声,听着隔间两人的私语。非礼勿听,道理都明白,但郁祐忍不住。   除了那日城门前不冷不热的几句话,他就再没有听到过谢诏的声音了。   再者,他也确实好奇,这谢小将军是如何同他的小将军夫人恩爱的。   那姑娘似乎是在摆弄什么珠串钗镮,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诏哥哥,你说我戴这个好看么?”   那边传来谢诏温和的声音,像是藏着笑意,“好看。”   “那我成亲时就戴这支。”   “成亲时自会有更好的。”   成亲时自会有更好的……果真是要成亲了啊。   郁祐雷劈一般愣在原地,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想起谢诏情意恳切地说要同他在一处,不惜为此顶撞谢老将军,背脊上满是伤痕。   可转眼,他就要同别人成亲了。   “殿下,殿下?是不是误会了……小将军他,不会如此的……”   “怎么不会?”郁祐顿了顿,“为何不会?”   “他本就该娶妻生子,好好当他的谢小将军,谢三公子。”   “殿下,要不咱们去问问吧。”   “还问什么,问他何时能喝吃喜宴吗?”郁祐一时激愤,拍了桌案,一晃神反应过来,那头已经没了声,想是听见了。   捉贼当场,郁祐面上一热,便欲跑路。若是偷听还叫人撞见了,那真是丢脸丢到了家。   “殿下小心!”   郁祐跑得急,没瞧见那画屏的底角,就这么轻轻一绊,整个人往旁边摔去。   只听得一声巨响,画屏倒地,砸开了连着两座雅间的门。   顿时四个人,你瞧我,我瞧你,面上皆是惊愕。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郁祐身上,他这一跤摔得有些疼,正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抬头瞧见谢诏,立刻正了神色。借着小德的力起身,拍了拍灰,微微昂起了下巴。   “谢小将军也在此处,真是好巧。”   “见过殿下。”谢诏揖礼,神色有些古怪,他侧身对着那还未来得及收起惊讶的姑娘道:“阮阮,这是豫亲王殿下,你见过的。”   阮阮恍然,急急行了礼,“见过殿下。”这姿态一瞧便是现学的。   郁祐不知怀着什么滋味,“嗯”了一声。   当日未曾细看,只觉这姑娘模样端正,不似尹都的那些贵门小姐娇柔矜持。现下这么凑近了瞧,才发现她眼角有颗细小的痣,给原本娇美的面孔添了几分妩媚。本来就是十七八的年纪,灵动得很,虽然带了些笨拙的山野气,但也不是天真浪漫。是这皇城难得一见的景色。   他倒是会挑人。   郁祐暗暗诽谤着,眼神落在她发间的海棠步摇上。   或许当初谢昀就是唬他的,什么谢夫人留给谢诏的宝贝簪子,说不定就是谢诏随便从哪个犄角旮旯摸出来的。今日给这个,明日又给那个。哪儿还有什么真心。   “本王府上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郁祐抖着腿便要走,才迈了两步就疼得踉跄。一个没站稳,往谢诏怀里倒了倒。   谢小将军伸手一搀,将人扶稳,就收了手,还往后退了半步,好像生怕多碰了郁祐哪儿似的。   “……多谢小将军。”郁祐咬紧了后牙,气得想往他那张俊脸上来两拳。   明明先前动手动脚的人是他,现在又凭什么一副害怕被缠上的样子。   郁祐沉了脸,索性也不要面子了,一瘸一拐地往外跳。   “殿下,”谢诏叫住了他,“我有些事想问殿下,不知殿下可否耽搁片刻。”   郁祐站在那儿半晌没动,末了才别扭地转过身坐下。   “阮阮,你出去等我。”   “哦,好。”   谢诏看向小德,郁祐深吸一口气,“你也出去吧。”   “什么事,说吧。”   “我想问问殿下,那日殿下在城门口……是不是戴了一支白玉簪子?”   郁祐心间一颤,含糊地“嗯”了声,“怎么了。”   “那簪子从何而来?”   “……”这话难倒了郁祐,他现在还真就说不出口。憋了许久只憋出一句,“你先前放在本王这儿的。”   谢诏眉心一蹙,似是极为困惑,“那是我娘亲的重要之物,怎么会在殿下那儿?”   “本王怎么知道,你自己不记得了吗。”郁祐有些恼火,像只生了气的小兽,却又没什么办法,只能耷拉着毛。   谢诏垂眸,思忖了一会儿,继而抬头道:“我确实是想不起来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郁祐与他对视,眼里是藏不住的委屈与失望。   “我醒来之时只记得自己坠海,过了些时日才记起从前的事。但兄长说我忘了许多。”他一副苦恼的样子,用复杂的目光瞧着郁祐,像是有些意外郁祐的反应。   “……那你对本王还记得多少?”郁祐扯开自己的痛处,想要问个明白。   谢诏语滞,尽量委婉地道: “我记得的殿下,那时还未参朝政。”   得了,如今在谢诏眼中他又变回了那个百般纠缠、风流无耻的断袖。   怪不得躲得这么急。   郁祐的眼睛有点发红,嘴唇不自觉地撅着,不住地呼气。   “殿下……可否把簪子还我。”谢诏的语气带着试探。   “知道了。”郁祐撑着桌案起身,“不就是支簪子么,你直接讨就是,本王还能赖着不给你嘛!”郁祐垂着眼,大声吼道。   “本王要走了。”   “殿下,”谢诏一顿,“殿下的脚扭着了,回去还是要寻大夫瞧一瞧。”   “不劳谢小将军费心,小将军还是多用些心思在那位阮姑娘身上吧。好好待人家,莫要辜负了真心。” 第56章 围猎   陈阮见门被骤然推开,那位尊贵的亲王殿下红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殿下,殿下走慢些啊。”小德追着人就走了。   房中,谢诏负手而立,瞧着离去人的背影。   “诏哥哥,他便是你要回来寻的人么?”   谢诏淡漠的原本眼神变得温和,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他为何这般生气地跑了?”   “因为我欺负他了。”谢诏如实答道。   陈阮秀眉一紧,“可诏哥哥不是喜欢他么,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欺负他呢?”   谢诏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因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阮阮不懂。”   “不懂也无妨,阮阮不用懂。”   陈阮宛然一笑,带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稚气,“嗯,反正阮阮有表哥,表哥也喜欢阮阮,我们是要成亲的。”   谢诏朗声笑道:“好啊,那你们成亲之时我一定送份大礼。”   豫亲王殿下想来是被气的不轻,借腿伤为由拒了好几场几场宴游,宾客帖里都有谢诏二字。   直到继位的大礼将至,依照礼制,要在北郊围猎祭祀,宗室子弟和三品以上重臣皆需出席。   当日郁祐穿着一身的白金束身裘装,头戴金镶玉冠,雍容华贵地往那一站,很是惹眼。身旁还跟了小德和陈袖。   谢诏站在远处,兀自瞧着,挪不开眼。   “眼馋了?早干什么去了,非要整这么一出。你若是一回来便将人掳上榻,你侬我侬地诉一番相思,早就如胶似漆了。还用得着在这儿偷看?”谢昀捏着酒樽,一面放肆地调侃亲弟,一面又朝着某个方向探看,像是在寻什么人。   “我要的是他明明白白的喜欢,而非若即若离、半推半就。若是不逼得紧一些,他都不晓得自己有多喜欢我。”   谢昀连连咋舌,“你从哪学的这些酸话。”   “同兄长在一处久了,耳濡目染罢了。”   谢昀哑然失笑,稀奇地瞧着这个向来板正的三弟,“你如今是真变了许多。不过二哥得提点你一句,莫要逼得太过了,当心真叫人发了怒,便是追也追不回来了。”   “二哥放心,我有分寸。倒是二哥,盯了那国公家的小公子半晌,怎么也不上去搭句话?”   谢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落在那清瘦的身影上,“这不是说错了话,将人惹恼了么。”   他放下酒樽,朝谢诏一笑,大步朝前走去。谢诏看见那小公子慌急地就要躲,两人追到不见人的僻静处去了。   郁祐自然也瞧见谢诏了,只是目光一转,看向那都是女眷的席上,不自觉便冷了脸。   先前便有的恩典,参与畋猎的官员可带家眷一同观赏。声威正盛的谢小将军则是带了那位传闻中的小将军夫人。   陈阮头一回见着如此恢宏壮观的场面,睁大了一双杏眼四处瞧。坐在众多端庄矜持的夫人小姐中间很是突兀,但她似乎也察觉不到周遭人的目光,还朝着谢诏挥挥手。   谢诏则朝她轻轻一笑。   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殿下,这橘子再捏就碎了……”小德谨慎地提醒道。   郁祐松了手,拿帕子擦了擦。一个不留神儿,谢诏竟走到了跟前。   “见过殿下。”   “嗯,小将军有何事么。”   谢诏瞧他分明生气却又憋着不说的模样有些可爱,心尖儿被挠了一下,又痒又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上回殿下答应要还的簪子……不知是否带来了?”   郁祐猛地侧头瞪着他,那模样就像只被抢了骨头的小狗,再逗便要咬人了。   “哦,小德,东西可带来了?”郁祐似是随意地问道。   小德有些犹豫地奉上了锦盒。   看着手上的锦盒,郁祐磨了磨犬牙,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什么时候带上的?”   “殿下……您先前不是说,下回见到谢小将军便带上么?”   “……”   谢诏假装看不到郁祐的脸色,“殿下?”   郁祐将东西递了过去,垂着眼,没说话。   “多谢殿下。”谢诏伸手捏住了锦盒,轻轻一扯,却未扯动,郁祐没撒手。   谢诏忍着相过去亲亲他的冲动,用力一拉。   “这段时日多谢殿下替我保管。”   郁祐手上一空,心也跟着空了。气得说不出话来。   鼓声擂响,是围猎开始了。   “殿下,臣先行告退了。”   郁祐眼瞧着他朝那边奔去,也跟着起身,背了箭筒,拿来长弓,翻身上马。   “陈袖,你跟着本王。”   “是殿下。”陈袖跨上后头的一匹黑马,紧随其后。   “诏哥哥。”陈阮对着跑近的谢诏喊了一声。   “阮阮,想骑马么?”   陈阮点头如捣蒜,谢诏给她牵了匹娇小温顺的母马。她才学了几日,骑得并不熟练,得谢诏在旁护着。   郁祐的御术平平,射箭勉强拉得开弓,也懒得跟一群人争彩头,故意绕道去了林子的另一边。他懒懒散散地逛了一会儿,陈袖手上已经提了两只野兔。   “送给殿下。”   郁祐兴致缺缺,有些敷衍地道:“你的箭术不错。”   “谢殿下夸奖。”陈袖笑得十分勾人,他今日一身暗朱劲服,将整个人勾勒得挺拔悍利,俊朗潇洒。   可惜郁祐并无心欣赏美色,“这两只兔子也挺可怜的,好好躲在树丛里,却丧了命。”   他叹息一声,有些哀伤地道:“安葬了吧。”   “……”不该是剥皮抽筋,撒上盐巴烤了么?   “是,殿下。”   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郁祐扯着缰绳转过马身,就瞧见陈阮朝他挥手。   “殿下,殿下你也在此处啊。”小姑娘瞧见郁祐很是欣喜,想招呼身后的谢诏,后者却先一步上前道:“见过殿下。”   郁祐没理他,对着陈阮道:“阮阮姑娘怎么跑这儿来了,南边的林子猎物要多些,怎么没跟着大伙儿去那?”   “啊,我不会骑马,更不会射箭,就是来凑热闹。诏哥哥说这里人少,也僻静,适合练骑术。”   “哦,这样啊,没想到谢小将军也有如此细致体贴的一面。”   陈阮闻言摇头,“不是的,诏哥哥一向很体贴,什么事都能想到。”   郁祐的笑有些勉强,像是自嘲,“可能小将军只对阮阮姑娘如此吧。”   他忍不住打量眼前的姑娘,也算是快人快语,赤忱纯真。谢诏能与这样的女子成亲,也挺好的,总比做断袖强。   “那本王就不打扰二位的兴致了。”他回身对陈袖道:“走吧,本王想去那头瞧瞧。”   陈袖应声,与谢诏对视了一眼,虽是有意遮掩,但敌意这种东西是藏不住。陈袖挑眉,对着谢诏挑衅地笑了笑。   谢诏手中的缰绳一紧。   “磨蹭什么呢?”郁祐跑出去好远才发觉人没跟上来,回头喊了一嗓子,并未察觉背后的动静。   而后只见从远处驭马奔来的陈袖神色一变,惊愕地瞧着他,大声吼道:“殿下快跑!”   身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声,郁祐回头,半丈远处有一只插着箭的蜂窝,应是方才被人射下的。   郁祐来不及看清树丛中逃窜的身影,用力一晃缰绳,超前奔去。   “跑!”他对着迎面奔来的两人大吼。   成群的山蜂倾巢而出,向郁祐追去。一时间四人狼狈逃窜。   可这山蜂着实有些厉害,一霎时便赶了上来。陈阮落在了后头,谢诏随即勒马回身去救人。   “谢诏!”蜂群已经扑了上来,郁祐只得抱住了脑袋,护住要害。马儿也被蛰得狂躁不已,一个没骑稳,郁祐被颠了下来。   “殿下!”   他落到地上,却没有摔疼,有人抱住了他。睁眼一瞧,是陈袖。   不远处谢诏将陈阮护在了身下,正焦急地朝这边看,恰好与郁祐四目相对。   郁祐知道现下想这些不合时宜,但看着谢诏那样保护旁人,他有些怅惘。   他有别的人要护了。   很快,郁祐眼前一黑,他被陈袖用衣裳裹住了头。又过了些时候,围场的人听到动静也赶来了,郁祐并未受什么重伤。   “殿下可还好?有没有伤着哪?”   郁祐摇头,垂着脑袋,木愣愣地被陈袖抱上了马。   本就该如此,陈阮离谢诏更近,还是个姑娘家,肯定比他这个男人要娇弱些。再者,那是他将要娶回府的小将军夫人,亲疏远近,自然分得清楚。   谢诏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想着郁祐失落的眼神,只觉心被狠狠地揉了一下。他将陈阮托付给来人,策马跟了上去。   “这蜂子无毒,淡这肿胀一时间难消,殿下且忍忍,上了药便没那么痒了。”   郁祐脱了衣裳,光着脊背,疼得直皱眉头。   方才不觉得,现下才吃痛。虽然有陈袖护着,没伤到要害,但也被蛰了几口,发肿的地方又疼又痒。   太医说着就要给郁祐上药,刚要掀被子就被郁祐抓住了手腕。   “等,等等……还是本王自己来吧。”郁祐有些臊得慌,那蜂子还往他屁股上蛰了一口。   候在一旁的陈袖见状接过了药膏,“我来给殿下上药吧,劳烦太医了。” 第57章 识破   太医走了,陈袖当真上来掀被子。   “不行,本王自己来。”郁祐压紧了被子,缩成一团。   “殿下伤在密处,自个儿又瞧不见,怎么上药?”   “本王说可以便可以,你出去吧。”   陈袖拿他没办法,只能将药放下。“殿下有事便唤我。”   郁祐“嗯”了声,等人走了抓药胡乱抹了几下,趴在榻上小憩。这一睡睡到了日落,郁祐迷迷糊糊醒来,觉着下边凉飕飕的,好像有人在摸着他的腚。   岂有此理,郁祐愤然回头,想要瞧瞧是哪个不要命的竟敢冒犯堂堂亲王殿下。   “……你在做什么,你,你怎么进来的,出去!”郁祐翻身裹着被子往里靠,不小心压到了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谢诏手上还沾着药,见他乱动便想上去捉人,“才上了药,莫要乱动。”   郁祐瞪着他,眸中有某种情绪闪动,半晌竟是有些呜咽,眼尾和鼻尖儿都泛了红,“谢景安,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想来瞧瞧殿下。”   “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城门口一句话都不说就走的时候,逼着我还簪子的时候,抱着人家姑娘骑马都时候,你不是很硬气么?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   郁祐抱着被子,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偏还一副生气的模样,越哭越凶,越凶越哭。   谢诏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喘不上气来。什么都不顾得了,上去将人搂进怀里,用指腹摩挲着他湿润都眼角,“我错了,是我错了,不要哭好不好?”   “谁要给你抱,回去哄你的阮阮吧!”郁祐使劲儿推他,没推开,气得牙痒,咬着他的肩头撒气。   谢诏抚着他的后颈,啄吻他的眼睛,“是我的错,都怪我。”   “为何要骗我?”郁祐扭出身子,质问他。   “我是怕你不愿同我在一处。”谢诏敛声低眉,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郁祐“哼”了一声,“不是你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又怕我纠缠不清,才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么。”   谢诏哭笑不得,“你若是真对我纠缠不清,我该去三清寺烧香还愿了。”   郁祐自是不信,“你聘礼都备好了。”   谢诏一愣,笑了出来,想去摸他的脸,被一掌拍开了。   “不要动手动脚。”   “若是聘礼,那也是给你的聘礼。”   郁祐瞪他,谢诏只好正了身,老实交代,“那些都是给阮阮置办的嫁妆。”   “我坠海后被浪拍在礁石上,浑身动弹不得,若不是阮阮把我捡回家,我便再也见不着你了。”   “所以你要以身相许么?”   “你是在吃醋么?以为我要同旁人成亲了,所以才这般生气,是不是?”谢诏很想上前揉揉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鬼才要吃你个泼皮无赖混账羔子的醋。”   谢诏像是被骂得有些欢喜,笑弯了眼,瞧着郁祐,“阮阮她和寻常的姑娘不大一样,她幼时生了场大病,病好后神智便有些恍惚,因而言行举止都带了些稚气。她原本与父亲相依为命,后来海寇洗劫了村庄,她侥幸逃过了一劫,可她父亲却丧了命。”   郁祐恍然,怪不得瞧着这陈姑娘有时像个孩子。   “阮阮说她有个自小定了亲事的表哥,就在尹都,我便把她一道带回来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认她做了义妹,来日以谢家小姐的身份出嫁。这嫁妆,自然得我这个做兄长的操持。”   郁祐这么听着,倒像是他做错了一般,误会这个,误会那个。   “你是说本王错怪你了么?”   “卿卿没有错,都是我的错。我混账,惹你伤心了。”谢诏擦掉他眼角的泪痕,心疼得要命。   “谁准你这般叫的,几句话便想抵过去,当本王这么好糊弄。”   “不是糊弄你,”谢诏含情脉脉地注视着郁祐,似是想上前碰碰他,又怕小猫儿被惹急了。“我负伤坠海时,险些晕死过去,是想着你才强撑着身子拼命往岸上游。我当时便想,要是就这么死了,还怎么同你相好,怎么与你厮守?我舍不得,所以我从阎王那把命夺回来了……回尹都的那日,瞧见你在城门楼等着,我很欢喜,真的,只是我怕你又像从前那般将我推得远远儿的,这才做了糊涂事。”   “所以你佯装失忆,想气死我。”   谢诏哑然失笑,“到最后生闷气的还是我。”   “你有什么好气的,”郁祐上上下下地瞥他,“你抱着姑娘骑马的时候可欢实了,还抢我簪子……”这最后一句是小声嘀咕的。   “我心疼。”   谢诏从袖中掏出簪子,放在郁祐手中,捏紧。   “往后这簪子只会在你手中,谁都抢不走。”   “林子里,是我不好没有护住你,再也不会了。我以性命起誓,绝不……”   郁祐拿枕头往他脸上一糊,堵住了那张说不出什么好话都嘴,“得了吧,哪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别都赖在本王头上。”   他到不至于真的同一个小姑娘生气。   谢诏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亲。郁祐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着了,当即怒骂谢诏不要脸。   谢小将军打了一回仗,修为精进了不少,脸皮也像是厚了三寸,得寸进尺地压上榻,同郁祐讨亲。   “下去!你这泼皮无赖……这般还想占本王的便宜,失心疯了不成。”郁祐抵死不从,双手撑着谢诏的胸口,却无奈身上的人如铁罩般将他禁锢在怀中。   “我好想你,”谢诏的鼻尖蹭过郁祐的下颌,“叫我亲一下好不好?”   “你,你想得美。”   行军两月,回来后又装着失魂症,碰不得,摸不着,只能暗地里偷偷得瞧,早就忍得口干舌燥、心痒难耐。   他试探着亲了下耳朵,郁祐又痒又烫,却只能干瞪着他。于是谢诏放肆地啃咬起那细嫩的脖颈赖,咬一口,舔一下。   “郁子衿,我好想你……每日都在想你。”   从出征之日算起,六十三日,没有一日不在想他。想他挑眉轻笑时的骄矜,想他撒泼耍赖、装傻充愣时的眸光流转,想他情动难耐时颤着声的呜咽。   想得心肝俱颤,相思成疾。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谢诏情动,亲得有些忘我,扣着郁祐乱动的手,从眉心吻到嘴唇,再放肆地攫取着。等郁祐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才将人放开,盯着郁祐水润发肿的朱唇,粗粗地喘着气。   郁祐很想装作没发觉,但谢诏的眼神太过暧昧,然且,那一柱擎天的孽根正抵在他大腿上。   他身下未着亵裤,肌肤相亲,烫得郁祐不敢吱声。   “郁子衿,我想要你。”谢诏动了动他凶横的东西,面上流露出兴奋的绯色,“我想要你。”   要什么!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发了情?   这驴鞭似的东西,谢诏又是个白雏儿,要是压着他弄一回,不得去了半条命。   “不……不行,谢景安,不行,你下去。”   “行的,”谢诏置若罔闻开始在他身上留下印记,“行的,卿卿。”   郁祐被摸着腰,眼看那不安分地手往下探去,认命似的,呜咽一声,把脸埋进了枕头。   就在郁祐以为今日要失身于此之时,外头有了动静。小德急急叩门,压低了嗓子喊道:“殿下,将军,来人了!好像是太子殿下。”   郁祐:“……”   他算是知道谢诏怎么躲过陈袖摸进此处了。   谢诏闻声咬牙,半晌,稍稍起了身,将郁祐的衣裳拢好,两人相视,放才还色心大起的谢小将军脸也不红一下地道:“我便说我来探望殿下。”   “……你当他瞎么?”这衣衫不整,眼神飘忽,面红耳赤的两人,说是来探病,鬼都不信。   “殿下,来了!”屋外脚步声逼近,郁祐情急之下将人拉到里侧,扯着被子盖住。等郁璟推门而入时,瞧见的便是靠在床榻上,疲惫虚弱,似是因畏寒裹得严严实实的郁祐。   “侄儿见过皇叔,听闻皇叔遇险,侄儿忧心便过来瞧瞧,皇叔可好些了?”   “不过是些小伤,怎么还惊动了太子呢。本王不妨事,大概是今早狩猎有些累了,这才多歇了一会儿。”郁祐面带微笑,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就怕他的好侄儿瞧出这被下还藏了个人。   可偏偏,里头的人不安分。郁璟没瞧出什么,郁祐忍不住闷哼一声,声音有些奇怪,尾音上扬,就像春日里发情多猫儿。   他的腿根儿被亲了一下。   “皇叔,你是不是哪处不适?来人呐,太医!”   “不用!本王没事……就是乏了,殿下回去吧,本王很好。”   “那怎么行,”郁璟皱眉,很是认真地道:“皇叔你看你这脸色,红得厉害,定是中了蜂毒。还有这声音,哑得都说不好话了。”   “……”郁祐觉着被子里的人在笑。   “真的不用,殿下你,你可查到是何人偷袭么?”   说到此处,郁璟果真就愤慨难当,“皇叔放心,我已命人全力搜查了,定要把那贼人绑到皇叔跟前。” 第58章 两相欢喜   郁祐轻叹一声,似是无奈,“算了吧。”   “怎可算了,那贼人谋害亲王,可是诛九族的大罪!皇叔莫要忧心,不论是谁,侄儿都不会放过他。”   “此人一路跟着我到了林子深处,要么是围场的人,要么是随行官宦子弟。只射落了蜂窝,可见他不想要我的性命。事后仓皇逃窜,怕被我瞧见样貌,应是与我有旧仇。”   “皇叔已经晓得是何人了?”   “猜了七八分吧,”郁祐垂手,顺势捏了下被中不大安分的人,“既是私怨,便不要牵涉过广了,太子要是出面怕会讲事情闹大,还是我自行处置吧。”   “可是皇叔……那,那皇叔若是想惩治那贼人,定要同侄儿说。”   BaN 郁祐点头,虚咳了声,遮掩面上的潮红。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有祭祀,太子先回去歇息吧。”   “嗯,那皇叔也早些歇息。”郁祐行礼告退,到了门前忽的回了头,笑道:“对了皇叔,我从行宫调了些人手来保护皇叔,都围在院外呢。皇叔只管安心歇息,保证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   门被合上的一刹那,郁祐掀开被子,朝着谢诏肩头踹了一脚,而后捂住两条白花花的腿,怒斥道:“淫贼!”   淫贼不以为意,仍旧贼兮兮地瞧着郁祐,“方才太子说外头围了好些人。”   郁祐挑眉,“如何?”   纵横沙场如闲庭信步的谢小将军小声道:“这么多人看守,那墙又高得很,夜黑风寒的……今夜怕是要在殿下处借宿一晚。”   “呵,你翻进院里的时候怎么就不嫌那墙高了?”郁祐不吃他这一套,“你怎么进来的便怎么出去。”   “殿下好狠的心。”   “同谢小将军比差远了。”   谢诏拧眉,“我认错,可殿下不理会。”   郁祐不说话,他又凑上去,“还气么?”   “若是生气,你便打我出气。打这儿好不好?”谢诏扯着他的手往胸口捶,郁祐也不客气,卯足了力打。   谁知这一下,谢诏竟是捂着心口,蜷了身子,像是疼得喘不过气来。   郁祐没料到自己这一拳力道这么大,想起之前被蒙骗大几回,只觉他又在装模作样,“你又做什么怪,本王瞧着这般好骗么,也不换些伎俩。”   话说完了谢诏也没起来,那痛苦的神色不像是有假。郁祐骇然,心想该不是在林子里受了什么伤。上前扯开谢诏的衣襟一瞧,心口处竟赫然横着一条指宽的血疤。应是才结痂不久,又被震开了,经方才郁祐的一拳,现下正冒着血。   “你,你发什么疯!”   郁祐急忙扯了纱布给他止血,慌急地问:“难受么?要不要唤太医?”   谢诏顺势靠在了他身上,很是虚弱无力的样子,“不用,先前已找太医上过药了,是战场上的旧伤,不打紧,就是在林子里头裂开了。方才又……”   “……还是寻太医瞧瞧吧。”   谢诏闷哼一声,抓住了郁祐的手,“殿下……殿下陪我一会儿便好了。在战场上,这样的伤每隔几日便要受上一回,都是我自己在营帐中换药,有些时候疼得厉害,我都是想着殿下熬过来的。”   郁祐知他是在耍赖,却无法将人推开。要说谢诏这人实在是有些狡诈,兵法都用来对付他了,一招直打七寸。   “罢了,你今夜可以歇在这儿,但你不能再……咳,再做出些下流无耻的淫邪之事。”郁祐无奈妥协。   谢诏的眸子亮了,乖顺道:“自然都听殿下的。”   郁祐给他上了些止血的药,缠了纱布,而后把枕头往榻中间一放,自己躺到了里侧。   “睡吧,不准越过这枕头,否则本王明日便骟了你。”说完精疲力竭的郁祐裹了被子往里一缩,沉沉地阖了眼。   谢诏轻手轻脚地上了榻,规规矩矩地什么也没做,安分极了。郁祐实在是有些困了,不多时便入了梦。   半夜里,郁祐迷迷糊糊地被热醒了,想去扯被子,却摸到一截光滑的手腕。心中一骇,才猛的想起身旁还睡了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捏起谢诏的手,想放回去,谁知身后的人一把将他圈入怀中,大腿缠着他的双膝,拿温热的嘴唇蹭他的后颈,梦呓似的嘟囔:“卿卿……卿卿,不要哭。”   “……谁哭了。”郁祐闷闷地道了句,想从他等怀中挣脱出来,却动弹不得。   谢诏抱得更紧了,胸腔里的勃动透过背脊透入郁祐的心口。   “卿卿……”   黑暗中,郁祐面上泛起一阵热意。他还从未与人有过这般的亲昵,在凉夜里相拥,肌肤相亲。   如果不是某样蓄势待发的物件蹭上了郁祐的腿,他大概会由着谢诏抱一整夜。   “拿开,”郁祐冷冷地道,“我知道你醒了。”   旁边的人没有动,“你若是想进宫当差伺候,就尽管睡着。”   谢诏缓缓睁开了眼,夜色浓,瞧不清他的眼神,只能借着圆月从糊了明纸的窗投下的清辉依稀分辨那眸光。   “是我弄醒你了?”谢诏的嗓音低哑而温柔,像清月下的湖光。他温热的手心抚上郁祐柔软的肚子轻轻地摩挲,又去啄吻他的耳尖。   “你说呢。”郁祐带着困意,语气里带着责备以及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   “那——我给殿下赔罪。”谢诏虔诚地吻着他的后颈,“我错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郁祐不语,深夜里一片阒寂,但谢诏耐心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动了一下,用很轻的声音唤他,“谢景安。”   “嗯,我在。”   “你说,喜欢我,是真的么?”   “谢家列祖列宗在上,皇天后土共鉴,谢诏此生只倾心郁子衿一人。”   半晌,郁祐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他怀里,小声道:“谢景安,你日后一定要对我好。”   谢诏心尖一震,像是踩在了云端,搂紧了他纤薄的背脊,在眉心烙下一吻。   “嗯。”   郁祐是后半夜睡着的,但这一夜他睡得很好。谢诏的怀里很暖和,身上的木香也很好闻,叫人安心。他体寒,双脚总是冰冷冷的,谢诏便抓着他的脚往怀里揣,捂得温热了才重新掖回被子里。   以至于大清早的,郁祐先是伸了个懒腰,才揉着惺忪的眼醒来。正好对上一张俊俏的脸,美人在榻,倒也还不错。   “怎么醒得这般早。”郁祐打了个哈气,对上谢诏得眼神。恍然间觉得自己养了条狼狗,正等着他喂食呢。   “你不会……一夜未睡吧?”   谢诏眸光精亮专注地盯着郁祐,朝思暮想的人在他怀中躺了一夜,醒来后衣衫凌乱,宽大的衣襟露出白腻的胸口还有漂亮的锁骨,还拿秋水似的眼睛望着他。   “睡了,只是想到你,便想早些醒。”   郁祐扯了扯被子,“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些唬人的话了。”   “不是唬你,我……我真的好欢喜。”谢诏摸着他的耳垂,忍不住上前亲了他的眼睛,“我昨夜一直怕自己是发梦来着。”   “你平日里就梦这些个不正经的东西?”郁祐眯眼,歪着脑袋打量他。这会儿才想起来,昨日谢诏抱着他又是亲又是摸的,调情调得很是娴熟,那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活像发了春的野狼。莫不是……背着他偷过腥,尝过了那事的好滋味?   谢诏也不否认,只道:“我梦里全是你,至于正不正经——要不我说与殿下听听?”   “谢景安,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般厚脸皮。”   谢诏又亲了亲他的嘴角,“有了媳妇儿还要脸皮做什么?”   郁祐被逗笑了,偏又嗔怒道:“谁是你媳妇。”   谢诏也装傻,“是啊,我媳妇儿呢,昨晚抱了一夜,怎么不见了呢。待我寻寻,是在这被中么?”他说着摸进被中,乱摸一通。   两人嬉闹片刻,郁祐挣开怀抱下了榻,催促着谢诏快些穿戴。今日还有祭祀和射彩,有得忙活了。   谢诏起身,静静地看着在台前梳发的郁祐,等他束好了发,又走上前将那支白玉簪子插入发冠。   从今往后,这便是他的人了。   依照礼制,众人在行宫天坛祭祀,一套繁复的拜礼下来已然过了大半日。郁祐作为辅政的亲王代行祭司之责,穿繁重的祭服恭敬地站了两个时辰,脖子都僵了,腰腿酸软。好不容易等到祭礼礼成,偷偷地松了口气。瞥向群臣的方向,与站在列首的谢诏四目相对,只短短一瞬便错开了。但郁祐莫名地身心舒畅。   这男人呐,一旦有了奸情,随便一个眼神都能品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来。   祭祀礼成,后头就是射彩,都是些赶热闹的游戏,郁祐的兴致不大。他只想快些脱了这礼服,泡个热水澡,再小酌几杯,用些小菜。但谢诏凑到他身旁,小声说了句,“一会儿快些回来。”   郁祐以为他也想射彩玩玩儿,要叫他瞧着,便利落地回房换了衣裳,回到校场,准备瞧瞧谢小将军的飒爽英姿。 第59章 比试   谢诏换好了衣裳,月白缂丝轻裘衫,纯银护腕,脚上穿着白鹿皮靴,乌发梳成了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正在拉弓试弦。翩翩贵公子,皎皎谢家郎。惹得不少闺眷争相张望。   他背后像是长了眼,郁祐才出来,他就回过身,放下长弓朝着他露出个称得上灿烂的笑来。   郁祐觉着有些不对劲。   “皇叔,快来坐。”郁璟坐在位上,朝着他招手。郁祐颔首会意,也坐到了帐下。   所谓射彩,是大周的旧俗。开国之初,祈福婚嫁,祭礼拜天,都少不了射彩。在场的,不管是少年儿郎还是垂髫老者,只要能拉开弓就能上场。人们会将“彩头”绑在箭靶后,与其他数十个空靶一同围放在空地上,每射中一靶,就翻过来瞧,谁射中了藏有“彩头”的箭靶,那“彩头”便归谁所有。寓意万事胜意,来年顺遂。   这往往是世家公子们展露本事,博取闺秀们青睐的好机会。谢诏不喜宴游,也甚少在这等场合出风头,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突然就来了兴致。   鼓声擂响,不少都官宦子弟都跃跃欲试。只见谢诏不紧不慢地上前,向两人行礼,“见过豫亲王殿下,太子殿下。”   “小将军起来吧,你是平乱功臣,不必如此拘礼。”郁璟看他背着弓也有些好奇,“从前甚少见谢小将军露手。”   “祭祀礼成,佑我大周物阜民丰、河清海晏,谢诏也想沾沾着福气。”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小将军的箭术可是闻名尹都啊,孤早就想见识一番了。”   郁祐眯起了眼,不大相信这瞎话。果不其然,谢诏开口道:“臣还想向殿下讨个恩典。”   “哦,是何恩典?”   谢诏用余光偷偷地看了眼郁祐,平淡地道:“早闻刘尚书家的公子箭术卓绝,今日正好刘公子也在场,臣想与刘公子一道切磋切磋,还请殿下成全。”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郁璟不明所以地看向郁祐,“皇叔,这……刘尚书家的公子箭术好么?怎么没听说过。”   “大概是深藏不露吧。”郁祐掩手虚咳了一声。   “这样啊,那就依小将军的意思吧。”郁璟别过身,对着旁边的小太监吩咐了几句。小太监躬身小跑到了刘尚书那处,如实复述。   刘尚书有些诧异,朝着帐下看去,对上郁璟和郁祐,恭敬地行了礼。一旁到刘骏脸色就不大好看了,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猥琐,慌张地瞥了一眼郁祐,又扫过谢诏,面上惶急更甚。   “爹,我,我能不能不去。我肚子不舒服。”   “糊涂东西说什么呢,那帐下坐的是新君和摄政亲王,要同你比试的是平乱有功的谢家小将军,岂是你说不去便不去的。”刘尚书眼混迹官场近十载,自是眼光老辣,他盯着刘骏,压低了声肃然道:“你跟爹说实话,是不是做了什么混账事。”   刘骏低着头,含糊地道:“没,没有。”   昨日从林中回来,他便胆战心惊,夜半听着有脚步声都觉着是郁祐派人来捉他了。也不晓得他们瞧没瞧见他的脸,若是瞧见了……以郁祐如今的地位,捏死他同捏死蚂蚁一般简单。这会儿谢诏突然要同他比试,这里头定然有诈。可他又推辞不得。   “你现下说出来,为父还能替你拿主意。那谢诏可不是好惹的,一会儿上了场为父可就帮不了你了。”   “爹……爹,我不是故意的,”刘骏哭丧着脸,“我真的是一时糊涂,就想教训一下郁祐,出出气。”   听到这儿刘尚书霎时便反应过来,险些被气死,指着刘骏便骂,“你这个蠢货!”   他四下张望,把儿子拉到僻静处,“我说了多少遍,不要招惹郁祐,你斗不过他,你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老夫精明了一辈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玩意儿,你这是要灭我刘家的门啊。”   “爹,孩儿知错了,但,但他们应该没有发现。如若不然,郁祐早就派人来拿我了。”   “呸,”刘尚书忍不住啐了一口,“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没脑子么,若是没察觉,那谢诏找你做什么,真以为他要同你切磋箭术么。”   刘骏就差哭出来了,“那我该怎么办啊爹……”   半刻钟后,疾鼓擂响,刘骏背着弓走到靶阵中央,对着谢诏行了大礼。   “谢,谢小将军。”   谢诏两指一松,那箭矢飞入靶心,分毫不差。他这才转过头,回了一句,“刘公子。”   声音就像是阎王在盘问刚入地狱的小鬼。   “方才试了试准头,刘公子若准备好了便开始吧。”   “等等,小将军……”刘骏想着父亲的话,咬牙狠心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同你赔罪,万望小将军看在家父与令尊共事数载的情分上放我一条生路。”   谢诏故意装作听不懂,“刘公子这是何意啊,谢某不过是想同刘公子切磋箭术罢了,哪里有什么赔罪不赔罪的。”   “这……谢小将军,我真的知错了。昨日我并非是针对你,只是碰巧……”   “不是针对我?”谢诏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居高临下地逼问道:“刘公子难道是指昨日林中放蜂害人一事么?”   “不是害人,我不是……”   “刘公子说不是针对谢某,那便是冲着豫亲王殿下去的了。”   刘骏脸色煞白,“小将军,算我求你了,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的。不管是什么,我没有也会同父亲去求。”   谢诏不屑,放下了弓,上前一步道:“刘公子,你若是现在举起弓,同我堂堂正正比试一场,我兴许会答应替你保守此事。”   刘骏没了法子,只得应下。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弓。   此事若是让郁祐知晓,定然不会放过他。他是拥立太子的重臣,如今太子不日便要即位,郁祐几句话便能叫他死无葬生之地。都怪他一时鬼迷心窍,做了蠢事。 第60章 护短   两人同站在靶阵中央,瞧热闹的众人围在阵外,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在等着好戏开场。   谢诏的箭先射了出去,不出所料,正中靶心,场外响起一阵欢呼。靶奴将靶子翻下,后头是空的。   “刘公子,该你了。”   “谢小将军,你若是想要那彩头……我,我买给你成吗?不管是什么稀罕物件,千金万金我也给你弄来。”   谢诏头也没有偏一下,“谢某说得很清楚,只想同刘公子比试一场,刘公子不愿意方才便可直言拒绝。”   “我……那若是我射中了彩头,你得答应帮着隐瞒此事。”   “好。”谢诏应了下来。   刘骏举弓,全神贯注地瞧着那靶心,额间布了一层冷汗,箭矢离弦,射中了最近的一只靶子,只可惜后头依旧空空如也。   谢诏拉弦,箭头却慢慢偏向了刘骏,场外诸人皆是敛声屏息,一时间没瞧懂,这谢小将军要做什么。只有刘尚书和帐下的郁祐捏了一把汗。   他不会真的对刘骏怎么样吧?郁祐手心发汗,虽然这蠢材是坏了些,可毕竟是刘尚书之子,老尚书为官数载,大周的功劳簿上理应有他的一笔。然且,他也没伤到实处。谢诏这箭要是射出去,刘骏不死也要残,有些过了。   “谢,谢小将军,你有话好说……”   不等他将话说完,箭擦着他的鬓角飞过,射入靶心。   刘骏惊魂未定,待反应过来吓得踉跄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谢诏,“你竟然真的下狠手,要,要杀我……就因为那山蜂误伤了你。”   谢诏不答,眼神冷淡,“该你了。”   “不,我不比了。”刘骏丢了弓箭,跑向外围,“爹,我不比了,不比了,救救孩儿。”   刘尚书神色一凛,“说什么胡话,太子殿下和豫亲王殿下在此,你岂能如此放肆。”他朝着刘骏使眼色,只可惜刘骏并不晓得他的用心,只以为父亲要抛下他。脸色煞白,直摇头。   “方才是谢诏鲁莽了,只想着射彩头,忘了刘公子还在边上,叫刘公子受惊了,实在对不住。”谢诏提弓上前,嘴上说的是致歉的话,可这姿态和语气却不带一丝愧意。   “小将军言重了,你们小辈之间打闹,点到为止,骏儿也未伤着,不必致歉。”刘尚书算是拉下了老脸,“只是骏儿这孩子胆子小,他不通箭术,怕是叫小将军失望了,不如今日便到此,改日老夫再带着他去谢府拜问谢老将军,贤侄意下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儿,稍懂事些的都该应下来,这再说下去便要撕破脸了。   可谢诏略一停,便开口道:“多谢尚书大人挂心,家父一切都好。既然刘公子无碍便继续吧,这射彩射的是祭祀天神的福气,是上天赐予我大周的福泽,还未射到彩头便下场,于礼不合。”   “……贤侄。”刘尚书晓得谢诏这是不肯退让半步了,犹疑片刻也只能狠心道:“骏儿,还不快回去。”   “爹!”   “他叫你去你便去。”   谢诏已然回到了原处,刘骏求饶无望只能双腿发软地走了过去。   帐下,郁璟也有些瞧不明白了,“皇叔,谢小将军到箭术那可是百步穿杨,更甚谢老将军当年。怎么会射偏呢?这瞧着倒像是同那刘骏有仇。”   “……许是失手吧,又或是叫风吹偏了。”   “也是,谢诏能与刘骏有什么仇啊。便是有仇,以谢小将军的本事,当时就该把仇报了。”   郁祐不语,瞧着像是在专心观战,心里却念叨着,天可怜见,只求他们莫要再生事端。   刘骏在谢诏凌厉的目光注视下又射了一箭,没落在靶上。   “你十分憎恶豫亲王殿下么?”   “什么?”   谢诏拉弦张弓,眯起了眼,“为何总是要寻他的麻烦。”   “我……都是他主动挑衅,我真的是一时气愤不过……”   “哦?是么,昨日林中也是他先寻衅?”   刘骏快哭出来了,到现在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惹了这尊恶神。“我是与郁……豫亲王殿下有私怨,可这同小将军何干系?”   “自然有。”   刘骏一愣,还未来得及问,谢诏举着弓侧过了身,往下一摆,那箭矢便对准了他的腿。   “我护短。”   随着一声惨叫,箭矢插入土中,刘骏的衣摆被钉在了地上,他惊愕慌张得想要逃窜,却动弹不得,摔了一跤。   谢诏过去拔起了箭,刘骏翻过身吓得往后爬了几步。   “方才叫风沙迷了眼,手上的劲儿松了松,真是对不住。”   “……”刘骏哪里还敢应他的赔罪,张皇地爬起来,脸色难看极了,“是,是我不好,躲得不急。”   谢诏朝他迈了两步,从远处瞧就像是要上前询问伤势,可事实上却是威胁着道:“若是再有下回,这箭会直接插进膝盖,骨头碎得动也不能动一下。”   “刘公子,明白么?”   “明,明白了。”   谢诏满意地点了下头,回身对着远处的靶子就是一箭,靶奴从靶后取下了锦盒,捧过头顶。锣声随机响起,群鼓擂动。   “恭喜小将军,拔得头彩。”靶奴将“彩头”奉上,谢诏接过,走向了帐下。   “刘公子,刘公子?”   刘骏被唤了好几声才回过魂,走了一步,膝盖发软。   “臣方才不慎惊吓了刘公子,还请殿下降罪。”谢诏老老实实跪在了帐前,丝毫不见方才胁迫人的气势。   “啊,小将军确实是失礼了,怎么还弄破了人家衣裳呢。”郁璟拿不定主意,便看向郁祐,“皇叔以为如何啊。”   “既是谢小将军失礼在前,理应要罚。不过么,小将军得了头彩,也算是有功,也不好重惩。不如问问刘公子想如何做罚。”郁祐“和煦”的目光落到了刘骏身上。   刘公子膝头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不必了,小人无碍,小将军他,他是……无心之失,就不必责罚了。”   他哪还敢惹这两个恶煞啊。   “既然刘公子都这么说了,那便算了吧,太子意下如何?”   “皇叔所言甚是有理。”   日暮时分,众人回到行宫,郁祐在长廊上走着,不出所料地被人拦住了。   小德瞧见谢诏,很是识趣地望风去了。   “做什么?”郁祐抬眉瞧他,眼神没了从前的疏离与防备。   谢诏不知从身后拿出了什么,塞进了郁祐手里。   “给你的。”   郁祐摊开掌心,上头躺着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通体莹润细腻,触手生温,像是黄龙玉。   “这是你的彩头?”   “嗯,送你。”   郁祐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你赢来的东西,送本王作甚?”   谢诏凑得近了些,柔声道:“作聘礼。”   “谁要你的聘礼,这般小家子气。”他说是这般说的,却已然开始把玩手中的小玉兔。   “日后还有更好的,”谢诏瞧着他,眸子精亮,“我只觉得这兔子同你很像,便想着送你。”   “呸,本王哪里像兔子。”   谢诏启唇而笑,愈发觉得他像,被欺负得狠了便会红着眼咬人,“这不是你的生肖么。”   “连这个都摸清楚了?看来你惦记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啊,谢小将军,说说吧,是什么时候对本王起了心思的?”郁祐轻佻地勾起了谢诏的下巴,试图调戏下板正的谢小将军,不料被后者一把捉住了手,亲了亲。   “记不清了,很早之前每每瞧见你我便会心如擂鼓,只想趁机多看你几眼,却又想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在意你。”   谢诏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定定地瞧着人时,像是会勾魂夺魄。   “再到后来,便想抱你,亲你……”   “咳,好了,不许说了。”郁祐捂住了他的嘴,有些臊得慌。   青天白日的,这人怎么能说出这些淫乱的话来。   郁祐松了手,将那只小玉兔捏在身后,“你今日都同刘骏说了什么?他吓成那样,方才回来还窝在刘尚书怀里哭呢。”   “不过是劝诫他做人要良善些。”   “……你这般做便是打了刘尚书的脸,日后难保他不会在朝堂上给你使绊子。”   “他想使便使,左右我靠的是性命博来的功绩。”   “其实你不必如此,小小一个刘骏奈何不了我,为此与刘家交恶你又如何同谢老将军交代?”   谢诏俯身,亲了亲他的脖颈,那里有处泛红的肿块,是昨日被蜂子蛰伤的,还未消下去。   “我说过会护着你,不管是谁都不能伤着你分毫。刘骏虽然粗蠢掀不起大浪,但愚者无畏,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来。今日的警告已是手下留情了,若不是看在刘尚书于社稷有功,他那条腿就该废了。”   郁祐还是头一回见到谢诏这般凶横的一面,想了想竟觉得有些可爱。于是鬼使神差地垫起脚,舔了一下他的薄唇,轻声道:“那日后还要劳烦谢小将军关照了。”   “……”谢诏忍了片刻,将人压到了拐角处,覆身亲了个够。 第61章 缠绵(1)   围猎后,国丧期满,新皇登基。尹都又从一片肃穆中恢复了以往的生气,街头巷尾,闲来无事侃大山的市井百姓也就多了些。在诸多趣事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谢府与那豫亲王府的关系了。   就在众人以为芝兰玉树的谢三公子要娶那个从南面带回来的小渔女时,那位渔家姑娘嫁人了,新郎倌儿却不是谢诏,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私塾先生,前两年还中了秀才。姑娘以谢家外女的身份出嫁,陪嫁的都是谢三公子的私产。据说两人原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自小便有婚约的,那男子年轻时背井离乡北上,痴心的表妹在家乡等了许多年,一直未曾许配人家。   这也算一桩好姻缘,正当名门闺秀们对谢三公子的爱慕之情死灰复燃之时,许久未见动静的豫亲王府又热闹起来。有不少人都瞧见,那谢小将军屡次深夜道访王府,等天亮了才出来。这还不算白日里正大光明的借着公务的由头正大光明进出的。就连谢二公子也时常做客,不禁令人咋舌。   入夜,郁祐披衣坐于案前,手里拿着卷《道德经》却是没瞧进去几个字。不多时,房门被扣响,郁祐才丢下手中书卷去开了门。   他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而后做贼似的将人拉入房中合上了门。   谢诏哭笑不得,一日未见他又想得紧,伸手便要去摸他的脸,“怎么弄得偷情似的?”   郁祐拍开他的手,哼哼道:“可不是偷情嘛,你这夜半三更地摸进本王房中,还动手动脚的。这要是在民风粗蛮些的乡里,可是要被浸猪笼的。”   要被浸猪笼的谢小将军丝毫没有悔改之意,缠着缠着就将人搂紧了怀里,上瘾似的嗅着他的脖颈,又舔又啃。   “那该如何是好啊,我想殿下想得紧,半日不见便心痒难耐。”   郁祐经不住调戏,面上生了晕,嘟囔道:“从哪儿学的这些不正经的话,莫不是背着本王偷偷去楼子里吃酒了?”   “想来是见着殿下便无师自通了。”谢诏吻上他的耳朵,揪着人不肯放手。腻歪得丝毫看不出这是个身经百战的铁血将军。   谢小将军这夜半翻墙偷香的毛病是半月前染上的,陈阮出嫁,酒宴是在谢府办的,豫亲王殿下也到了场。那时郁祐同谢诏还存了几分偶尔在朝堂上眉目传情,僻静处牵个手咬个耳朵的矜持。   席上郁祐多喝了几杯,谢三公子便很是好客地将人扶去了客房歇息。只是等到了宾客散去,豫亲王殿下也没离府。   郁祐一觉睡醒,又躺在了谢诏的榻上。他越发觉得谢诏像条刚长大的狼狗,平日里用那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你,一动不动,尾巴摇得可欢实了。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拿锋利的白牙轻轻地咬你,叫你只能瞧他一个。这下好了,还喜欢把人叼回窝里。   “醒了?快喝些解酒汤,头还疼不疼?”谢诏正好端着解酒汤推门而入,上来酒摸郁祐的脸,“没方才那么烫了,日后不许再喝这么多了。”   他看郁祐的眼神总是很直白,带着爱意与眷恋还有被压制着的侵犯和欲望。   许是酒还没醒,郁祐那点儿作死的玩性又起。   他面上绯色未尽,眼睛湿漉漉的,还有些迷离,眯起眼瞧着谢诏,“小将军管的好多啊,怎么,谢家向来如此好客么?”   谢诏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喉结,端着解酒汤的手不那么稳当了,沉声道:“只是怕殿下喝多了,夜里凉,若是吹了风容易头疼。”   郁祐似懂非懂地“哦”了声,眼角眉梢带着股娇软的媚意,像只小狐狸,“那这么说,三公子是没有什么私心喽?”   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沿着谢诏地膝盖往上,不轻不重地蹭着。   “那为何要将本王带回你的卧房?嗯?小将军,藏着点儿什么坏心思呢,说出来让本王听听。”   谢小将军自认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对着眼前的美色眼馋心热已久。之前几次肌肤相亲,都是机缘凑巧,误打误撞,如今话说开了,两人你情我愿。郁祐这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偶尔粲然一笑,横眉嗔怒的样子都像是在他心上轻挠。   他自是想将人拥入怀中,好好地亲昵。   谢诏到底还是个未经情事的,从话本子、秘戏图里学来的几招不过是些皮毛。事实上,郁祐衣衫散乱湿着眼瞧他时,那下边儿的东西便蠢蠢欲动,等郁祐蹭上来,几乎是霎时间,下腹连着钩子似的,欲火蔓延了四肢百骸。   他放下瓷碗,跪上榻,搂着郁祐的腰,好一阵蹂躏。等郁祐喘不过气,推搡着要起来,他才将人松开了些。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般好色?” 第62章 缠绵(2)   谢诏对着他绵软的唇又亲了下,忍不住舔了舔嘴角,“只瞧着你便忍不住……”   郁祐嘴角上扬,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诱骗哄道:“那你叫声哥哥来听听。”   “你叫了,我便给你亲。”   谢诏没动静,郁祐便偏是要听他,嗔道:“怎么,方才还漂亮话说得那么好听,现在连一声哥哥都叫不得了?我本就比你大,叫一声又怎么了?”   “……你我同岁,论月份,也只大了三个月。”谢诏微微皱着眉,似是有些介怀。   郁祐正愁着没法子调戏他呢,抓着机会便不放,凑上前在他耳畔呵气,“叫呀,谢景安,不然就不给你亲了。”   半晌,郁祐都快等得没耐性了,想着放他一回,兀然听到谢诏蚊蝇似的喊了声,“哥哥。”   郁祐骤然笑了,像是十分得意,“再叫一声,叫祐哥哥。”   “……”   在威逼利诱之下,谢小将军又喊了一声。   占了便宜,被哄高兴了的郁祐很是主动地亲了谢诏的眉眼,却是没过多久,便被扣住手压在了枕上。   谢诏报复似的,亲得极凶,似要把郁祐每一寸都拆吃入腹。亲着亲着便动气手来,衣裳落了榻,温热得肌肤相贴,引起一阵战栗。   谢诏在他身上亲吻舔舐,郁祐被激得发出闷哼,眯眼瞧着附在他身上的人。   谢诏想要他。   “轻一点。”郁祐含糊地道,“我怕疼。”   这辈子他也不可能再同旁的什么人亲昵了,谢诏想要,他也想给,何乐而不为。只是在锦绣丛中养大的豫亲王殿下有些娇气,并不想在翻云覆雨时见血。若是明早起来,落得个什么伤痛,那可就不值当了。   谢诏一愣,搂着他的后颈,很是温柔地吻着他,唇舌交缠,带着安抚与缠绵,“不怕,我不进去。”   他对此事也知之甚少,总不能看了几本龙阳春宫便真的上手,他也怕伤着郁祐。况且今日什么都没准备。   郁祐被亲得晕乎,还在琢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谢诏的手就往他膝下一抄,将他的双腿往上压。紧接着一个滚烫**且尺寸颇为可观的物件贴上了郁祐的要紧处。   谢诏显然很是兴奋,粗粗地喘着气,试探地磨蹭起来。   “……”郁祐自认久经风月,秉承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的原则,故作沉稳,由他摆弄着。身子却是不听使唤地僵硬,谢诏那处的滚烫像是要把他灼伤一般。   见郁祐不反感,谢诏便大胆起来,贴紧了双股大力推送。一面却还温声细语地安慰道:“别怕,我就蹭蹭。”   郁祐被磨得面红耳热,有种真的在与谢诏交媾得错觉,紧张地抓住了谢诏的小臂,“你……你倒是轻点啊。”都蹭破了。   “叫我一声诏哥哥。”   “……啊。”   原是在这儿憋着坏呢,郁祐咬着嘴唇,忍着不出声。谢诏将两指塞进他口中,不让他咬。被弄得狼狈不堪的郁祐只得服了软,喊了声“诏哥哥”。   谢诏沉沦情欲,力道有些失控,在郁祐腿上捏了好几道印子。就当郁祐以为,一场云雨作罢,累得只想闭目安睡之时,谢诏又抓着他的腿,翻了个身。让郁祐跪在榻上,撑着身子。   “把腿夹紧些。”方才还款款温柔,万般体贴的谢小将军丝毫没有羞色地道。   “……”   遂又是一轮征伐,待到双方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已是三更天了。   次日清晨,豫亲王殿下拢着宽大的外袍,将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匆出了谢府。   自此,尝到了甜头的谢小将军食髓知味,便患上了翻墙的毛病。每隔一两日便要趁着月色,摸进豫王府。   一场缠绵下来,郁祐没了力气,窝在榻上。感觉到身旁的温热,便毫不客气地一头扎进了谢小将军赤裸的胸膛。谢诏将人搂在怀里,把玩着他柔软的乌发,带着些餍足的愉悦。亲了亲他的额头,轻柔地抚着他光滑的后脊。   郁祐被抚得顺毛了,猫儿似的乖巧,抱住了谢诏。   “你日日这般偷偷地摸进王府,天不亮又得回去,不觉得乏累么?”   他光是这么狎昵一场,便累得不想动弹了。   谢诏的薄唇摩挲着他的眉心,轻笑道:“行军打仗可是比这累多了。”   末了又不正经地补上一句,“却没有这般的快活。” 第63章 北齐来贺   天色将明,郁祐懒懒地伸了个腰,还觉着困,翻了个身又钻到了那暖烘烘的怀里。   谢诏揽着他的腰身,轻轻地啄吻他的阖着的眼睫。只觉得怀中人眉眼可爱,昨晚被亲得有些红肿的唇看起来也很绵软,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他忍不住拿鼻子蹭他的脖颈,想多沾染些气味。   “唔……”郁祐脖颈微痒,含糊了几声,揉开了惺忪的眼,问谢诏,“什么时辰了?”   “还不到卯时。”   郁祐一口咬在了他肩头,小狗磨牙似的,不带什么力气。“那你还将我弄醒了。”   谢诏只轻笑了下,顺着他光滑的脊背抚摸,郁小王爷的这点儿脾气在他看来不过是情趣。故意挑逗道:“夜里也不见你卖了什么力气,怎的就这般累?”   “怎的就不累了!”郁祐睁眼瞪他,“你是舒服了,我膝盖都磨红了,那嗓子还哑了呢,怎的不累?莫不是以为人人都同你一般,牲口似的,就顾着自个儿快活。”   他这话方罢,便受到了谢小将军的惩治,胸前酸肿处又叫人捏住了。   “啊……”   “你这淫贼,白日宣淫!”   谢诏亲着他软嫩细腻的脸颊,心情颇佳,“也不晓得是谁,昨夜去了三回,扯着我的手喊哥哥。”   郁祐面上一热,“那不是你欺负我么……好了好了,本王不同你闹了。”说着便去拍那只游走在他身上道不安分的手。   两人虽然同榻而眠,也时常亲昵。却未曾做到实处,相互抚慰虽也快活,却不过瘾。开始时还好,在一处久了,便好似望梅止渴、隔靴搔痒。尤其是谢诏,头几回还有些羞赧,每每到了情动处,温柔地抱着他啄吻。没成想到了后头,花样学得越来越多,逼着人叫这个叫那个。癖好也多了起来,仗着自己是上头的那个,对郁祐为所欲为。有好几回,郁祐被折腾得不行,又困又累,谢诏却似发了春,缠着人不放。   次日还得上早朝,一觉醒来骨头散了架的郁祐又气又恼,免不了对着罪魁祸首一顿斥责。年纪轻,火气大的谢小将军这才有所收敛。   谢诏双手一紧,便将他整个裹在怀里,皮肉贴着皮肉,暖意直蹿心底。   “你好香,”谢诏上瘾般地道,“还好软。”   “……去去去,本王又不是肉骨头,别把你那哈喇子蹭本王身上。”   谢诏听到了却不理会,舔吻着他的脖颈,“卿卿。”   “……做什么?”   “我这几日看了好些本子,问了许多人,想来已是得了要领。咱们寻个好日子,试试如何?”   试什么,还能试什么。自然是谢诏惦记着的那点儿事,说实话,郁祐也惦记,只是谢诏说怕伤着他,一会儿担心这个,一会儿担心那个,迟迟不肯。反倒弄好想是郁祐很急色,后来索性也由着他去了,看谁急死谁。   这会儿郁祐倒真想问问,谢小将军是上哪儿寻的那么多本子,又是同谁讨教了技巧。   郁祐咳了声,故作镇定道:“试试就试试,左右本王娴熟得很,只怕你生疏罢了。”   谢诏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许笑。”   谢诏止了声,“那还要多劳烦殿下指点一二了。”   郁祐原本还想再歇会儿,可底下某个滚烫的物件戳在了他腿上。郁祐抬头瞧着谢诏,色.欲熏心的谢小将军好不惭愧地道:“晨起便是如此,殿下摸摸便好了。”   摸你个鬼。   半推半就的,两人又厮混了一场,等起身,时候也不早了。郁祐也懒得再去叫昨夜被赶到偏院睡的小德伺候,坐在镜前,由着谢诏给他束发。   “你这一头乌发生得很好。”谢诏一面梳着,一面摩挲,轻手轻脚的,很是仔细。   “那是,”郁祐微微昂起了脑袋,“本王那处不是精雕玉琢?”   谢诏看着他映在铜镜中的笑颜,眉眼温和,应和道:“是啊,确实是每处都粉雕玉琢,玲珑可爱。”   他故意将那最后几个字说得既重又缓,郁祐都无需多想,便听出了这话的深意。是可忍孰不可忍,身为男子,饿死事小,丢面子是大。   “你胡说,本王那是天生巨器,铁马金戈。”   房中传出谢诏爽朗的笑声。   “都说了不许笑!”   屋外梨花颤落枝头,撒了一地。   新帝登基,除了定后选妃还有一件大事,大朝会。各国各部庆贺大周新皇即位,不日便将抵达尹都。接待外宾的差事落到了郁祐身上,放眼望去,满朝文武,再没有豫亲王殿下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差事说难不难,想要办得漂亮却夜着实不易。差一分一厘,损的都是大周的颜面。吃力不讨好,因此没有多少官员愿意接这个差,万一出了点儿什么事,保不齐要牵连家小。郁祐就不一样了,大周唯一的宗室亲王,当今圣上的亲皇叔,身份何等尊贵,便是有人想闹事也要掂量掂量。   故而,上早朝时群臣纷纷进言,由豫亲王殿下主持大朝会事宜。   这般一来,郁祐忙得天昏地暗,有时歇在鸿胪寺,连王府也不回。谢小将军心疼,也只能帮着处理些细枝末节,好叫他多睡一会儿。   郁祐忙得没工夫搭理,便撺掇着人回自家睡。两人除了上朝时匆匆一瞥,已是三日未曾亲近过了。   这日下朝,郁祐耽搁了些时候,出宫门时,窄道里只剩下了两架马车。一架是他豫亲王府的,还有一架,车前的油纸灯笼上写着个谢字。   “不知今日可否请殿下赏脸一叙?”谢诏穿着端重的朝服,眉目疏朗,瞧着是别样的风情。   郁祐贪看了几眼美色,思量着该办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屈身上了马车。   “这是要去哪儿啊?”郁祐脱了鞋袜,放肆地把脚搁在谢诏腿上,由他轻轻地揉着。   这些天来往几处奔波,可是累坏了。   “买了件聘礼,不知合不合殿下的胃口,邀殿下去瞧瞧。”   郁祐轻哼,“怎么不说是嫁妆呢?”   谢诏惯着他,“左右都是送入豫亲王府的,你喜欢叫嫁妆,便是嫁妆。”   郁祐被哄高兴了,在他脸上“吧唧”就是一口,“赏你的。”   马车拐入了一条小巷,既不是通往豫亲王府,也不连着谢府。在小巷尽头,矗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   紧挨着尹都的两条主街,却是难得的僻静,四周没什么民宅,整条巷子只有这一家。   “到了,”谢诏下车,站稳了回身扶他。   两人自偏门而入,府中阒寂无人。从小院到前厅,山石花树,皆是清雅别致,格制很是眼熟。   等进了卧房,郁祐才反应过来,这宅邸分明是将谢府和他的王府合二为一,卧房里的桌椅花屏都是照着他房中布置的,只是多了些摆设,就连那锦被都是分毫不差的云锦织蚕金丝被。   “这是……”   “还喜欢么?”谢诏从后头抱着他,仿佛找到了极大的依慰,“我寻了许久,才寻到这处宅子,离你我的府邸都不远。怕你夜里认床,睡得不安稳,便命人布置成了这般。”   郁祐没想到会是这么大一件“聘礼”,还有些发愣。   “宅子记在你名下,这下头还有秘道,往后便无需忧心叫旁人瞧见了。”   “小将军为了同本王相好,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郁祐转身,搂着他的脖子道。   “情之所钟,自是要上心些。”   郁祐凑近,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他的下巴,“好乖。”   翌日,大齐的车队浩浩荡荡自北而来,郁祐身着礼服,在礼部众臣的簇拥下,立于城门前。   为首的青年男子着锦冠玉,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称得上是丰神俊朗。胯下青马,头平而长,耳短。四肢纤长,骨骼粗壮匀称,毛色鲜亮。是北齐特有的青骓,看这品相,比去年进贡大周的还要好上许多。   该是北齐的主使,魏王,萧赐。   郁祐默不作声打量了几眼,只觉得此人笑里藏刀,漂亮的皮囊下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思。   也是,此番本该由太子出访,却换做了他。北齐朝中早有传言,太子庸懦多病,不堪继承大统。群臣那是三番五次地上奏,但北齐皇帝却迟迟没有易储的意思。风头最盛的莫过于这位德才兼备,战功卓越的魏王殿下,可他非但没有打压东宫,反倒主动向北齐皇帝请命,说是不敢有逾矩之想,只愿辅佐太子,固大齐基业。还将那些个上旨请奏易储的大臣贬斥了一番。   这魏王是不是一片纯然肺腑郁祐不清楚,但这表忠心的戏演得确实是不错。这般的城府气度,可不常见呐。   只是郁祐还没瞧几眼,就被他身后跟着的一人吸引了。那是个挺拔的少年,骑马紧跟在魏王身后,穿着护卫的衣裳,五官俊朗,眼中却是一片阴翳,像一潭沉寂已久的古水,不见一丝一毫的波澜。   叫郁祐惊愕的是,这张脸实在太过熟悉。 第64章 故人   “见过豫亲王殿下,北齐萧赐,奉我朝陛下之命,特来恭贺新帝即位。”   萧赐下马,领着一众随性官员上前行礼。   郁祐看着那人走近,熟悉的面孔愈发清晰。他顿了一顿,才偏过头对着萧赐笑道:“辛苦魏王殿下,山高路远,舟车劳顿。行宫早已安置妥当,请魏王移步吧。”   萧赐颔首,“那便有劳殿下带路了。”   两人都回身上了马,一前一后走着,萧赐驱马上前了几步,“方才见殿下一直盯着本王那侍从,莫不是殿下瞧上他了?”   见郁祐不答,他又自顾自道:“这奴才叫魏一,是本王在一个寒冬腊月从野郊捡回来的,差一点儿,就要给野狼叼走了。他自小跟着本王,也有十来年了,做事也算尽心,模样也不错,若是殿下喜欢,本王倒是可以忍痛割爱。”   言谈间提及的少年自始至终低垂着头,静默地跟在两丈远后,像个没有生气的漂亮木偶。只有在郁祐说话的时候,他会微微地抬起眼,用余光偷瞧一时半刻,很快又收回眼神,变回那个死气沉沉的模样。   郁祐攥着缰绳的手无端紧了紧,“魏王殿下的人自然该好好待在殿下身边,若是跟错了主子,那岂不是乱了套?”   萧赐轻笑,也不知是喜是怒,“上回大朝会,阴差阳错未能与殿下相会,如今想想真是有些遗憾。”   郁祐头也不回,面上云淡风轻,心中却是百般思忖。这北齐,这魏王到底藏着怎样的打算。   这般堂而皇之地将人带在身边,除了自揭阴谋和打压嘲讽,还有什么目的?   “魏王殿下,本王冒昧地问一句,听闻原本该是贵朝太子殿下率人前来恭贺,怎么却不见太子踪影啊。”   “啊,”萧赐似是也极为惋惜,“原本的确是由皇兄前来朝贺的,只是前几日皇兄不当心害了风寒,加之他自小便身体羸弱,这一病便病得有些厉害。父皇体恤皇兄,这才派了本王前来。”   郁祐不无嘲讽地道:“魏王殿下还真是能者多劳啊。”   “虽是皇子,却也是人臣,不过是尽做臣子的本分罢了。”   “魏王殿下来我尹都有数次了吧,想来与我朝中诸人也有些私交。”   “殿下说笑了,北齐南周虽是往来密切,毗邻交好,可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哪来的私交呢。”   郁祐“哦”了一声,随意道:“本王先前还听闻魏王与我朝三皇子私交甚密,时常书信往来。看来也都是些风言风语了。”   萧赐不动如山,面上的微愕恰到好处,若非早知他不是什么善茬,郁祐都要被忽悠过去了。   这戏演得真好,不去南曲班子可惜了。   “三皇子……原先只当陛下年纪尚轻,不曾想已有皇子了么?”   “魏王殿下,你该清楚本王说的是哪位三皇子。”   萧赐眯眼睛浅笑,“殿下说的是先帝的三皇子么?似乎大朝会上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也是好久没听到那位三殿下的消息了。来日宫宴,可要好好敬上一杯。”   “不必了,”郁祐回过头,对上他古井似的眼睛,“半年前这位三殿下突遭不幸,暴毙身亡了。”   勾结他国,谋反篡位这种事,往难听了说,是家丑。先帝离世时曾特意嘱咐,此事不可外泄,尤其是对北齐。得叫他们摸不准,吃不透,才不敢轻举妄动。因此,除却尹都城,郁暄谋反作乱之事并未有过多的人知晓。   “原是这样,当真令人唏嘘啊。”萧赐感叹道,语气十分地动容。   郁祐将一行人领至行宫,借口回宫复命,早早地走了,是一刻也不愿多留。   “朝会将至,公务缠身,恕本王不能久陪,待回宫复命,请示陛下后再命人告知魏王殿下何时觐见。”   萧赐颔首,“有劳殿下了。”   郁祐策马离去,留下几个礼部官员招待北齐众人。   “总算见着了,心中可欢喜?”萧赐低沉的声音响起,青天白日,却莫名的阴森,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鬼魅,叫人起了一身的疙瘩。   身后的少年面色一白,低声道:“奴才并未有此心思。”   萧赐慢悠悠转过身,眼里的笑意与残忍混在一起,凉薄又惊心,“哦,是么?”   他伸手摘去魏一发间夹杂的绒絮,“本王不管你是什么心思,你只需明白听话的狗才能在主子身边待得长久,嗯?”   “奴才明白。”   萧赐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踏入了行宫。恐惧散去,魏一眼中又复死寂,他朝着方才扬起尘土的方向望去,空空如也,早已没了半点痕迹。   入夜,画屏后水雾腾起。萧赐仰头躺在浴桶中,双目微阖。   北齐魏王殿下婉拒了行宫中早已安排好的一众暖床铺被的美人,只留下了那个贴身的侍从。   少年利落地加了半桶热水,而后绕到萧赐身后,替他揉起头来。   “再重些。”   “是。”   “今日瞧见那豫亲王,作何感想?”   “……奴才愚笨。”   “本王想听真话,别叫本王再费力气。”   魏一手上的动作微滞,继而道:“他对殿下有敌意。”   萧赐伸手捧水,浇到胸口,“是啊,你说他这敌意是因为本王与郁暄勾结呢,还是因为……你啊?”   噗通的一声,人已经跪在了地上。房中只剩下,以头磕地的声音。   萧赐慢悠悠地起身,踩着矮凳出来,连串的水珠落到魏一身上,打湿了他的前额,染成了血水滴下。   “这么紧张作甚,本王不过是想同你闲聊几句。”萧赐将人搀起,看着少年破损流血的额头,鲜红生动,好看极了。   他微微张开手,魏一迅速地拿了帕子替他擦身穿衣。两人靠近时,萧赐伸出了手,在他额间抹了一下。魏一吃痛,却连眉头也未曾皱一下,站在哪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萧赐把手指压在他唇上,按了按,少年一怔,慢慢张了口,将带血的双指头含住。萧赐满意地一笑,放肆地在他口中搅弄,血腥充斥在喉咙间。   “从前把你送到他身边,是想着你能做本王藏在暗处的那颗棋,杀他个措手不及。你很聪明,也会讨人喜欢,不用半年便成了他贴身的侍从。可是啊,怎么到了要紧关头,他又将你赶了出来呢?是不是你顾念着主仆之情,不忍下手啊?”   “嗯?怀恩。”   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萧赐这才收回了手,用帕子擦拭干净。   “奴才……奴才魏一,只有殿下一个主子。郁祐生性警觉,是奴才无用,才惹了他的怀疑。”他又跪在了地上。   这回萧赐却没有急着去扶他,反而围着他踱步,转了一圈,最后一脚压在了他肩头。   很快,那才结痂不久的伤口便裂开了,血顺着他苍白地手腕流下。   魏一只是皱了下眉,依旧跪在地上。   “本王最憎恶背叛与欺骗。”萧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魏一忍不住一颤,而后又听他道:“所以,你可千万别叫本王失望啊。”   你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匕首,百战不殆,怎么能轻易折在旁人手里呢。   “奴才遵命。”   萧赐面上是意味不明的笑,他扯开了方才整好的衣襟,将衣物丢到了地上,朝着床榻走去。   不多时,帷帐里传来他不疾不徐的声音,“愣着做什么,过来伺候。”   魏一嘴唇抿成一条紧线,肩膀在颤动,不知是不是因为伤口撕裂的疼痛。他艰难地起身,匆忙擦掉了脸上的血迹,朝着床榻走去。   夜半,行宫宣华殿中,传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嘶哑的呻吟。   月色被乌云遮盖,冷夜又添阴沉。   尹都某条街巷尽头的小宅里,郁祐披着在烛火映照下,搅弄着莲子羹。   “羹汤都凉了,也不见你尝一口,”谢诏取了自己的衣裳给他盖上,“是那北齐的魏王不好对付么?”   今日回来便是这般愁眉不展的,坐在案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谢诏怕他憋出病来,煮了些藕粉莲子羹,半个时辰过去也不见他往嘴里送。   郁祐叹口气,“确实是不好对付。”   “不过,我想不明白的不是这个。今日我瞧见了一个人,你我都认识的一个故人。”   谢诏认真听着,替他拢了拢衣裳,“何人?”   “怀恩,”郁祐捧着碗,眉宇间尽是愁意,“如今应该叫魏一。”   谢诏听到这名字便皱起了眉,“从前你的那个贴生侍从。”   郁祐微讪,“咳,也不算是贴身。”   “他是北齐魏王的人。”   “嗯,”郁祐点头,“原先我只以为他是郁暄派来的,平乱之时查处有罪人等,却未寻到他的踪迹。好几次我都以为,他真的死在那场大火里了。”   “你说此番萧赐将他带来尹都是为了什么?”   “他若真有什么谋划定然不会叫你猜到,左右北齐与大周明争暗斗多年,北齐实力今非昔比,不臣之心已久。若是他们顾念着劳民伤财肯与我们商榷倒还好,只怕是蛰伏多年早就按捺不住了。到时,势必又是一场恶战,他们若想开战便总要寻个借口,挑起事端。” 第65章 观宾   谢诏低下身,揉开他紧皱的眉心,宽慰道:“但我们大周不是没有人,不论如何,我都会守边户安宁,护着这大周的太平,护着你。”   郁祐心窝一热,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步步为营,步步惊心。就怕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他姓郁,所以他要守好大周的江山,要忍下一身的伤痛。从来没有谁挡在他前头,可如今,这人就在他跟前,眸色清明而坚毅。   “那你可要好好护着我,若是哪日.你反悔,不想同我在一处了,我便弃你而去,生生世世,永不相见。便是下了黄泉,我也绝不瞧你一眼。”   谢诏眸光微颤,莫名地心慌,他从郁祐的眼底望见了什么东西,转瞬即逝。   “不会,永远不会。”他将郁祐搂紧怀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他。   “我,我开玩笑罢了……怎么吓成这样啊。”郁祐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以后不准说这种话了,”谢诏专注地看着他,仿佛要把眼前人的一肌一髓都刻入记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会一直在一处。若是哪日我战死疆场,你也不许再寻旁人。”   “若是我比你先死呢?”   谢诏盯着他的眼睛,云淡风轻,“我给你殉葬。”   “我不要你给我殉葬。”郁祐亲他的眼睫,“我若是先一步下了黄泉,你记得每年上坟时给我带一壶烈酒,几支应时的野花便够了。”   上辈子,在暗无天日的诏狱,他也曾想过,死后会由何人祭拜。他未成亲,也无儿女,几个兄弟比他还命薄,行清节还要等着他上香供灯。生前富贵皆是虚妄,死后落得个乱臣贼子的名声,骨灰随便往哪里一撒,估计连块儿碑都捞不着。谁又会记得他呢?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嘴,两人分开的时候,皆是喘着气,谢诏搂着他的腰,掌心滚烫。   “诏哥哥,你顶到我了。”郁祐坏笑,摸上他的小腹。   谢诏一把抓住他乱蹿的手,吞了下喉结,“先把莲子羹喝了,晚膳都没怎么用,一会儿该饿了。”   郁祐有时觉着,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爹。他囫囵咽了两口,就装木作样地去舔谢诏的唇。   “怎么样,甜不甜啊?”   “没怎么尝出来,再尝尝。”谢诏托着他的腿和腰身,直接将人抱了起来,一面在郁祐嘴里尝着那莲子羹的味道,一面朝着床榻走去。   帷帐落下,掩住了一室春光。   遂,干。   云雨方歇,丑时将过。郁祐浑身汗津津的,风一吹又有些冷,抱着谢诏不撒手。只觉得谢将军这骨肉匀亭,精壮悍利的身子摸着很是舒服。   谢诏搂着被里软乎乎的身子,心化了大半。抚摸着郁祐细软的乌发,眸色温柔。   郁祐原本是困得不行,想两眼一闭昏睡过去,可肚子却很是不争气地叫唤起来。还真叫谢诏给说中了,晚膳没怎么用,方才只顾着快活没察觉,现下却是饿得慌。   “谢诏———”郁祐从被中露出半个脑袋来,柔柔地瞧着他。   “嗯,怎么了。”   郁祐粲然一笑,“我好像有些饿了。”   谢诏摸索着他的下颚,“想吃什么?”   “前些日子小德从东街买了些炸云吞回来,当时嫌着腻,只吃了几口,此刻却有些想了。”   “夜深了,用这些荤腻之物不好。”   郁祐撇撇嘴,用下颌戳着他的胸口,“咱们还没相好的时候,奉州一行我害了病,夜半想吃枣泥糕,你都能弄来。如今上了床,便不认账了是不是。”   “哼,果然吃抹干净了的男人都一个德行。”   枣泥糕确有其事,那时他还害着病,说什么也不肯吃东西,觉着什么都没味儿。谢诏怕他还没病死,就先饿死了,好不容易听他说想吃些甜的,最好是枣泥糕,便踏着夜色,寻到了那卖糕小贩的家中。   只不过当时谢诏是把糕点交给了小德,还嘱咐过他,不要告诉郁祐这东西的来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诏也顾不上许多,哄着媳妇儿,“不是不给你吃,三更半夜,你脾胃弱,吃了这些明日又要难受。”   郁祐不管,“可我饿得慌,就是想吃那个。只吃几口好不好? ”   “诏哥哥,你不是说要待我好么?”   谢小将军向来是招架不住这一套的,不过小半个时辰,依然歇憩半晌,养足精神的郁祐被香气勾着起了身。   房门被推开,谢诏端着食盘进屋。一大一小,两碗云吞放在了桌上。一碗是汤云吞,一碗是炸云吞。   “先灌些汤水垫垫再吃,不至于太腻。”谢诏将勺子递给他,“我头一回做这个,也不晓得合不合你的胃口,尝尝看。”   这宅子是谢诏精心安排的,不光位置僻静,府中伺候的下人也是精挑细选过的。大多是他在从名下各处庄子挑出的嘴严伶俐的,人也不多。入了夜,只留下几个看守门院,这个时辰厨娘早就回家了,只得是谢小将军亲自动手。   郁祐舀了一只晶莹的云吞,就着鲜咸的汤汁灌入口中。   “如何?”   郁祐又舀了一勺,喂给谢诏。   “你这手艺,不去做厨子真是可惜了。”   谢诏轻笑,“你若喜欢,每日都给你做。”   天色破晓,郁祐穿戴整齐,先是去了鸿胪寺整顿,而后带着几人到行宫门前等候。   “让殿下久等,是在下失礼了。”萧赐的底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双手抱胸在晨风中站了许久的郁祐转过身,“我大周尚礼,魏王殿下是我朝贵客,多等些时候也是应当的。”   萧赐一身华服,迤迤而来。身后跟着几人,离最近的依旧是魏一。   他的脸色似乎比昨日要苍白些,低着头,神情依旧寂寥,如同枯木,不见半点生色。   在郁祐的记忆中,“怀恩”多神情偶尔畏缩怯懦,却是灵动鲜活的。   能够装成与本性截然相反的样子,这也是他谋生的本事吧。   郁祐并不想对背叛之人过多唏嘘,虽说他与“怀恩”本就谈不上什么背叛。一个深情并茂演着戏,一个明知是戏却装傻充愣地看戏。   谁也说不了谁的不是。   郁祐收回了余光,“还请魏王殿下快些启程,陛下还等着借鉴呢。”   “自然。”   车队入了宫,晌午才出来。由天子亲临南大营,陪同观兵。   说白了,便是陈兵亮枪,给北齐一个下马威。郁祐也跟着一道。   圣驾入营,兵将敬贺声惊散了飞雀。   “恭迎陛下圣驾。”   “诸位将士不必拘礼,朕今日前来,一是观兵,同友邦一道瞧瞧我大周男儿的气概。二来,你们当中有不少随谢小将军南征,平了南海匪乱,护黎明百姓,守国之安宁。朕,铭感五内。”   “陛下万岁。”   郁璟说完这一番话,看向郁祐,见他点了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这皇位坐得,也着实不轻松。   “开始吧。”   整装以待的谢老将军应声,“陛下请上战车。”   三乘战车,一前两后排开,不疾不***驶着。两边是南大营声势浩大的一万兵卒。   郁祐就站在郁璟的后侧,神色姿态皆是十分地庄重。   “皇叔,你说咱们大周的兵力与他们北齐相较如何啊,能下着那小白脸嘛?”郁璟十分小声地道。   郁祐偏头,瞥了眼他口中的“小白脸”,嘴角带笑,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若是十年前,自是我大周兵强马壮。时移世异,北齐厉兵秣马多年,怕是……”   “旗鼓相当?”   “更胜一筹。”   “……”   战车行了五六里,总算停下。各国的使臣下了车,很是知趣地上前恭维。   “此等强悍之师,气势如虹,怕也只有大周了。”   “陛下治兵有方,是大周之福啊。”   “是啊,是啊。”   ……   萧赐在旁静默不语,看着众人蜂拥而上,也不着急。   “魏王殿下似乎对我大周的兵甲不以为意。”   “豫亲王殿下哪里的话,”萧赐偏过头,“本王只是一时惊叹,这才回过神来。”   “不过么——”他嘴角一扬,眼中显出些深意,“年年皆是如此,未免有些无趣。诸位将士立在那儿也无法显示出大周雄师的威力。”   郁祐挑眉,“哦,是么,那依魏王殿下的意思,是想如何啊?”   萧赐不慌不忙,“此番来贺大周,本王也带了几位兵将,不如就叫良方将士们比试一场,助助兴。”   “……今日各邦贵客都在场,若是动手,刀剑无眼,伤了和气便不好了。”   “殿下放心,本王手下都是有分寸的,点到为止,定然不会伤了大周将士的。”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挑衅了。   “陛下,豫亲王殿下,臣愿意同北齐的将士比试一场。”说话的人算是南大营的老人了,十六岁便跟着谢老将军,如今已有二十余年。   年轻时暴虎冯河,横冲直撞,没少挨军法。这么些年已是收敛了许多,可那急躁的性子却是未改。   不过也好,总要有人出来。只是怕他粗心莽撞,中了对方的阴招。 第66章 比试   郁璟犹豫之际看向郁祐,见他点了点头,便道:“既然如此那便比试一场吧,点到为止,切不可伤及性命。”   “臣领命。”公孙兆提上长枪,行至校场中央,对着北齐诸人呵道:“请吧。”   萧赐偏过头,对着身后一手持双弯刀的人小声嘱咐了几句,那人颔首,大步走上前。   “承蒙赐教了。”   说是比试,可两人都是下了狠力气。初始几招,招招朝着要害袭去。   公孙兆的一杆虎头长枪,威力颇大,却是多靠蛮力。马上相搏倒还好,近身打斗,并不占优势。尤其是那弯刀客,招式狡猾阴毒,招招致命,显然是下了死手。   这般诡异的刀法并不多见,虽然他穿着大齐服饰,但样貌与齐人、周人都不大相像。眉骨高耸,眼窝深邃,眼尾上扬,像沙漠里的狼。   两人僵持了几十个回合,谁也没讨着便宜。眼看着就要叫停,那弯刀客突然一个扫腿,公孙兆拿枪去挑,才一低头,迎面就是一把把辛辣的白粉,几乎是顷刻间,他眼前一片昏暗,双目灼痛。   多年的征战教训叫他勉强稳住,攥紧了手中长枪,横扫过去,却仍是扑了空。弯刀客阴森地一笑,绕到了他身后。   “住手!”   “快住手,你们这是耍诈。”   郁祐疾呼,在场的其他人也十分愕然。谢老将军的长剑已出鞘,只是那双弯刀已然高高举起,众人离他们足有十几丈远,怎么也赶不及。   “魏王,快叫他住手。”郁祐高声喊道。   萧赐恍若未闻。   有些见不得血的文臣已然别过了头。   公孙兆咬牙,额上青筋暴起,眼前一片漆黑,只能紧握长枪,徒劳地挥舞,如濒深渊。   一声尖锐高昂的鹰鸣穿透碧空,众人闻声抬头时,只见一团雪白的花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缠斗的两人袭去。   那弯刀客也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那团花影已然逼近。   惨叫声几乎响彻了整个南大营。   不明状况的公孙兆茫然的地立在原地。   “那是海东青!是海东青!”人群中有个眼尖儿的大喊起来。   “真的是海东青,好生威风啊。”   “天佑我大周!”   郁祐在众人的喧闹中微愕,看那弯刀客捂着血肉模糊的眼睛蜷曲在地上,而那只凶猛敏捷的海东青竟是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朝他飞来。   “保护豫亲王!”郁璟眼快,喊了一声,兵卒立刻围在了郁祐身前。随行的陈袖也从后头一跃而出,挡住了他。   半晌,也不见那海东青近身,它只是在郁祐头顶悬绕,长鸣不断。   郁祐拨开人群,往前走去。   “殿下小心!”   他抬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不必惊慌。”   看着空中毛色熟悉的海东青,郁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白团儿?”   又是一声鹰鸣,白团儿兴奋地绕着他打转。   “……”   众人:敢情这鹰是你家的。   郁祐:不过一月,怎的瘦成了这样?   豫亲王殿下言出必行,当初说好谢诏得胜归来就将这海东青送与他。没成想才这么些时日,谢诏就将白团儿练成了白杆儿。   郁祐认出了自家的海东青,便欲回头寻自家的“王妃”。   果然,随之而来的是几声长哨声。海东青听见哨声,即刻向上空飞去,朝着远处的人鸣叫。   最后落在了那身穿银甲白袍,立如苍松的少年将军肩头。   “是谢小将军,小将军来了。”   众将听到谢诏的名字,霎时骚动起来,神色语气皆是爱戴钦佩。   还老说他招摇呢,自己也没收敛到哪去。   郁祐暗暗嘀咕,嘴角却已不自知地上扬。   这般威风的小将军,这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他豫亲王府的人。   “末将拜见陛下,豫亲王殿下。”谢诏对着二人行礼,肩头的白团儿也跟着叽叽喳喳,丝毫看不出方才凶狠的样子。   “原来是小将军啊,”郁璟面上忍不住露出自得之色,瞥了一眼萧赐,“你训禽有方。”   “谢陛下夸赞,谢诏技拙,这海东青教养了不过一月,还有些不听训,伤了魏王殿下的人,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萧赐笑中带刀,显然是有些被气着了,“久闻谢小将军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谢诏颔首未曾回话,“陛下,公孙将军还需快些医治。”   “对,快,来人讲公孙将军扶下去,”郁祐瞥了他一眼,郁璟这才道:“咳,还有那位北齐高手。”   “魏王殿下,”郁祐上前一步,脸上写着“兴师问罪”,“若非谢小将军……的海东青及时制止,我大周的将士可就要损在殿下带来的高手的阴刀下了,魏王不打算给个交代么。”   萧赐笑意微凝,“本王也未曾想到他会有如此行径,比武么,总会有些磕碰,但想来他也绝不会伤了公孙将军的性命。殿下你瞧,这最后丢了一只眼睛的不还是我大齐的人么。”   “便算是他一时激愤,不小心在袖中藏了药粉,又不小心撒了出去。可魏王殿下,你分明可以出言呵止,却站在那儿冷眼旁观,又是何道理?”   “殿下有所不知,其实此人也非我大齐子民。乃是本王去年北巡,在与北夷交界处捡到的奴隶,见他可怜便带回了府中。至今还未学会几句中原话,本王虽有心制止,奈何唤不动他,还请豫亲王殿下不要见怪。”萧赐耍得一手好赖,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左右是不要脸了。   郁祐忍着气,“魏王殿下精明,用夷人与我大周将士对仗,赢了算是北齐的,输了算是夷人的,怎么都不吃亏,实在是佩服。”   “殿下哪里的话,本王也是好意啊,没成闹出这般的事来。既然豫亲王殿下觉着有失公平,不如咱们再比一回。这次由我的贴身护卫出战,殿下觉着如何?”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投向萧赐身后的侍从,那个与谢诏有三分相像的阴沉的少年。   “……”   魏一闻言朝前走了一步,神色不见喜怒,只是奉守萧赐得命令。   “殿下?”   陈袖正欲上前,被一柄长剑拦住了去路。谢诏示意他后退,“谢诏不才,愿意一试。”   郁祐忍不住去瞧他,得到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倒不是怕谢诏打不过,对上谢小将军的剑,谁都讨不到好处。   白团儿飞向空中,嘶鸣声阵阵回响在众人耳畔。   “……今日比试已见了血,不宜再比,依本王的意思,不必再试了。”   萧赐眯细了眼,笑意里多了几分玩味,“殿下怕什么,难不成还担心谢小将军被本王的这个小侍从伤着么?还是……”   “比吧。”郁璟发了话,有些愤然,谢诏在场他好似也多了几分胆,“今日定要让魏王输得心服口服。”   “陛下英武。”   他们走到方才比试的位置,沙土上的血迹还未干。谢诏剑锋一偏,日光洒落,映射出漂亮的银辉。相比出生功勋,耀眼夺目的小将军,少年站在那,不论是身型还是气势都要矮上许多。   两人交锋,毫无意外,不过几个回合,谢诏就占了上风。事实上魏一的剑术不差,甚至比谢诏和郁祐想象中的都要好得多。不禁叫人恍惚,从前那个唯唯诺诺,弱不禁风的少年与眼前不顾性命冷静厮杀的死士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打到二十几个回合,魏一已毫无胜算可言,谢诏若是想,轻而易举便可取他性命。方才北齐挑衅在前,现下杀一个侍卫,他们也说不得什么。所幸,谢小将军不是那般阴毒狠辣,睚眦必较之人。   魏一手上挨了一记,疼得抽气,却还不放弃换了只手,不管不顾地朝谢诏袭去。谢诏皱眉,往他腿上扫了一脚,魏一跪地,再抬头时寒剑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你输了。”   魏一抿唇,捂着闷疼的胸口不做声。   “谢小将军真是好身手,本王心悦诚服。”萧赐随意地鼓掌,好似方才的搏杀只是一场嬉闹。   “不成器的东西,自己下去领罚吧。”魏一点头,提着剑一瘸一拐地走了。   郁祐心头觉着有些不舒服,虽然早就有所防备,虽然立场相对,但瞧见魏一这般,他总有种说不出缘由的憋闷。   也许是相信,在那些朝夕长处日子里,他还存有几分真心。又或许,魏一的身不由己,让他想到了自己。   “别担心,他伤得不重。”谢诏细微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郁祐抬头,瞧见他有些吃味的模样,心窝一暖。用衣袖遮掩着,小指勾了勾他的手。   谢诏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不远处耳清目明的谢老将军颇为不屑地轻哼一声,转过了头去。   郁璟很是欣然,好生赞扬了一番。而后是大周与几个邻邦商讨互市,公文前些日子就好了,只需再走个过场,郁祐便忙里偷闲,扯着着小将军,钻林子,私会去了。   初夏时分,南大营外头的榆树林长得甚是繁茂。两人走得远了些,谢诏很是自然攥住了郁祐的手。 第67章 衷肠   郁祐仰首瞧着头顶正在兴奋地飞舞的白团儿,嗔怪道:“才叫你养了一月,白团儿就消瘦成这样了,说,你是不是苛待它了?”   “若是还照着在豫亲王府一日喂三顿,今日便只能叫白团儿砸死那弯刀客了。”   郁祐忍不住笑起来,看着谢小将军越瞧越可爱。   “我记得你今日该在北大营,怎么会来?”   “父亲料到观兵会生变故,派我驻守在营外,方才有兵卒来报,我这才能及时出手。”   “还是谢老将军思虑周全。”   谢诏忽的停了步子,回过身,轻轻地将郁祐挡在身后。对着一片空寂的林子冷声道:“还打算跟到什么时候。”   风掠过榆树梢,带起一阵窸窣的响动。   半晌,从粗壮的树身后走出个人来。郁祐竟是丝毫未曾察觉,有人跟了他们一路,不禁皱起了眉凝视着远处的少年。   魏一走近,能瞧见唇上血色惨淡,额上还在冒着细密的冷汗。应该是草草包扎了伤口,就跟了上来。   “殿下……”他开口唤郁祐,语气依稀如旧。   郁祐面上冷淡,仿佛从未相识。   魏一只好看向谢诏,“谢小将军,小人想同殿下说几句话……几句就好,可以吗?”   谢诏攥了攥郁祐的手,“你若不想见他,我们便走。”   魏一的嘴唇动了动,眼神里带着恳求,“殿下,怀恩求您,只说几句便好。”   “阁下是魏王殿下的近侍,与本王闲话,怕是不大妥当。”   “上场比试前,魏王殿下许诺,若是小人能活着下场,便许小人来找殿下。殿下便当是行善,耽搁片刻。”魏一说着就跪在了地上,他腿上有伤,动作很是不便。一卸力,双膝杵地。   谢诏看向郁祐,知他不忍,“半刻钟后,我回来寻你。”   郁祐点头。   “起来吧,想说什么便说,日后不要再见了。”   “是我对不住殿下。”   “没什么对不住的,本王疑你,你算计本王,从一开始便没什么情分可言。”   魏一垂下了眼,双睫似乎在微微颤动,“殿下是何时开始疑我的。”   “最开始,是因你的样貌与他太过相像,你偏又那么碰巧地闯进本王房中求救……”郁祐坦而言之,“但那时本王只是存疑,你很听话,也很聪明,没有急功近利,从奉州回来时,本王险些要打消疑虑。”   “如果不是你后来,咳,意图自荐枕席,本王或许不会发现。”   “殿下向来是心思玲珑,神机妙算。”   “不,”郁祐抬眼看他,“本王没那么厉害,是你故意暴露了自己,叫本王有借口将你推远。”   “魏王令你千里迢迢潜伏大周,费劲辛苦混入本王身侧,为的不应该只是助郁暄销毁诏书吧?”   魏一苦笑,又似欣然,“殿下也早就知道小人的意图,那密阁中根本没有什么诏书不是么。”   “你知道本王在试探,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套。以你的功夫,若是想趁独处之际取了本王性命,应该也不至于太难吧?”郁祐对上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却不如从前澄澈,“你为何要帮本王?”   林中阒静,海东青的鸣叫从远处飘来,两人静默地对峙着。   “殿下,”魏一笑了一下,“不管殿下信不信,小人希望殿下平安顺遂,无灾无难。”   他说着拉下了衣襟,露出胸口,与他身上别处白皙光洁的肌肤不同,那里又个杯口大小的疮疤。凹凸不平,略微向内陷,似乎是被剜去了一块肉。   不用郁祐问,他自顾自说起来,“这处原有一枚梅花烙印,是在小人十二岁时用赤铁烙上去的。”   “殿下去奉州查案,应该听说过,北齐有一种雏妓,叫甲子。他们大多是贫寒人家出身的男童,父母迫于生计将他们卖给倌馆,养到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或是接客,或是卖给由此癖的富贵人家。”   郁祐不无惊骇,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买走小人的是家暗馆,做的是最下等的皮肉生意,上至三十余岁走投无路卖身作娼的妇人,下至还未来葵水的姑娘,都挤在一座阴暗老旧的宅子里接客,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块梅花烙。”   “小人在馆中待到了十四,嬷嬷将小人卖给了城中的一家富户。那家的老爷是个四十出头的布商,娶了十六房小妾,有男有女。他在床榻之上有恶癖,最好听人凄厉惨叫,每每都要见血。小人到府中时,后院十六房只剩下了三房。”   “管家说,其余的那些,有的残了废了,被卖到了更下作的暗馆。有的死在了榻上,拿草席一裹,丢进了山岗,不用几日就会被野狼啃干净。”   “那年腊月,小人害了病,身上长满了恶疮,就被家丁抬着丢到了山脚乱葬岗。”   “是魏王救了小人。”   “……随后你便效忠于他,习武学艺,他让你来大周蛰伏。”   魏一点头,“魏王于小人是救命之恩。”   其实也不是多感怀这恩惠,只是当时的他别无选择。能吃饱穿暖,不用每夜胆战心惊,不用忍着撕裂的疼痛舔老爷的脚底,不用同野狗抢食的日子,于他而言已是好得不能再好。   “原本小人打算,拖着这条性命,苟活一日便算一日。等哪日魏王想要回这条命,便算是善始善终。”   “直到遇见殿下,”魏一眼中有闪过一丝光亮,笑意浅浅,“殿下教小人束发,读书习字。仲秋袁管家会塞团圆饼,厨房的刘婶隔几日便会带些点心来……”   “在豫王府的日子,是小人做梦也不曾妄想过的。”他笑容苦涩,却是真挚。   “原本,像小人这般活在阴沟里的蛆虫,不该沾染殿下。只是午夜梦回,总还存了几分痴妄。”   郁祐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绪凝重。   “你……”   “小人……爱慕殿下,”魏一嫌少有的同郁祐对视,“让殿下见笑了。”   许久,郁祐叹气,“爱慕之情本就没有配不配得上一说,多谢你的倾慕,但本王已有了相守相伴之人。”   魏一面上也不见失落,他早就知道的。也只有那神俊非凡,芝兰玉树的小将军才配得上光风霁月的豫王殿下。   “殿下与小将军,很是相配。”   郁祐抿唇,“你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殿下可否再唤我一声。”   郁祐顿了顿,“魏一?”   魏一摇头,“是怀恩,殿下赐予小人的名字。”   “……怀恩。”   莫以今日宠,难忘旧时恩。   少年俯身稽礼,“怀恩叩谢殿下再造之恩,愿殿下平安喜乐,福泽永绵。”   郁祐不自主地想将人扶起,手伸出去,却停在了半空。   “你若是愿投诚大周,本王可以护你性命无虞。当初你入府时许诺的依旧作数,不管你是想去经商,还是渔樵耕读,遍访大周盛景。”   “多谢殿下,小人若只是怀恩,一定跟着殿下。可事到如今,已然晚了。所幸今日小人将心中所想都告知殿下,再无遗憾。”   郁祐知道,再也劝不动他。远处,谢诏都身影愈来愈进,停在了榆树下,白团儿扯着嗓子叫唤,似乎喊他回去。   “好自为之。”   他向谢诏走去,落日余晖洒在身上,镀了一层金色都光晕。   “走吧,回去用晚膳。”谢诏瞥了一眼仍旧跪在远处的魏一,牵住了郁祐的手。   “嗯。”   “今日吩咐他们做了枣泥糕。”   “好。”   两人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少年起身,眼中的艳羡与黄昏交织在一起。   谢小将军带着一人一鹰回到了僻静雅致的宅院,小厨房的枣泥糕早就蒸好了,热腾腾地冒着气。再加上三四个小菜,还有羹汤,晚膳用得很是舒心。   郁祐好沉寂在感伤唏嘘之中,并未察觉对桌有些眼馋心热的目光。   直到一碗羹汤下肚,郁祐摸着滚圆的肚子,抬头与谢诏对上了眼。   “……你这般瞧我做什么。”   这眼神,这笑容,怎么瞧都不大对劲儿。郁祐拢了拢衣裳,“若是要劫色直说便是。”   谢诏笑意渐浓,“这色自是要劫的,不过今日,换个劫法。”   郁祐挑眉,待他说下去。   “前些日子托人从扬州带的脂膏到了。”   郁祐一愣,正想问是什么脂膏。对上谢诏意味深长的眼神,忽的福至心灵。   “……”   谢小将军趁热打铁,野狼盯骨头似的盯着郁祐,“我还参谋了许多本子,已然得了精髓。说是,那处往内七寸,有一淫窍,无污物。若是触之,浑身爽利快活,入坠云端。”   郁祐也不晓得,这好好的谦谦君子,怎么就养成了这般如饥似渴的淫贼。   不禁有些愤然,“我还当你这几日在书房挑灯夜读是在研究兵法术略,没成想竟是做这个……这些个荒淫之事!当真是,色.欲熏心。你害不害臊!”   谢诏起身,栓上了房门,一把将人抱起,朝着床榻走去。“两情相悦,算不得荒淫,自然野不害臊。”   “呸,当初说好的三茶六礼,明媒正娶呢?没成亲,那便是头。小将军,懂不懂礼数?” 第68章 巫觋   郁祐其实也被摸得有些意乱情迷,偏是还有心思调戏谢诏,挑着他的下巴逼问,“怎么办啊?万一叫老将军知道了,找我要儿子该如何是好啊?”   谢诏将人抱到榻上,俯身压下,攥着郁祐的手,细细琢他的唇,“自是要成亲的。”   “明日便成亲。”   郁祐只当他玩笑,“好啊,那是你嫁到我豫亲王府来,还是我入赘到到你谢家啊?我可金贵着呢,养我一个得非不少银子,还有小德,还有白团儿和黑团儿,唔……”   谢小将军吻住了那张打算长篇大论的嘴,舔舐啃咬,好半天才松开,“都依你。”   “旁的都依你,榻上依我好不好?”   脸皮忽然薄了起来的豫亲王殿下耳尖泛红,看着谢诏脱下衣裳,露出精壮悍利的上身,默默将脸埋进了被子。再抬眼时,谢小级将军已然脱了个干净,不知从哪儿拿出了只白瓷瓶,里头装着晶莹的脂膏。   “卿卿,来。”谢小将军眸中闪着精光,瞧在郁祐眼中便成了淫光。   “……”   总要有这么一回,郁祐也豁出去了,慢慢解了衣裳。忽的又瞪着他警告道:“你轻些。”   “若是不舒服,便没有下回了。”   谢诏听着他嘟囔,看他揪着被子虚张声势的模样,半个身子都酥了。忙哄道:“不疼的。”   床帐落下,两人于昏暗中肌肤相贴,不过是抹个脂膏。一个脸红得能滴血,一个忍得腹下胀痛。   娇养大的小王爷没受过什么皮肉苦楚,被谢诏搅弄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你,你弄好了没啊?”   这又酸又软,痒不似痒,痛不似痛,脂膏在里头化开,滑腻得很,实在是奇怪。   “本子上写,须得扩弄些时候,待此处松软……”   “松什么松,要进便进。”   “一会儿疼的,”谢诏压着身下的欲火,天晓得,他忍得有多辛苦。只能耐着性子哄他,“再忍忍。”   郁祐扯住着他的胳膊,将人往下拽,“好了,我没那么娇气,你快些。”   他说着又去搂谢诏的脖颈,放软了声音,“诏哥哥,快疼疼我吧。”   “……”   却是不料,郁祐只是嘴上厉害,真到了要进去的时候,抓着谢诏的胳膊,疼得龇牙咧嘴,一个劲儿往后躲。   “不行,不行的,我不干了。”   谢诏忍得快要疯了,哪里容得他临阵脱逃。圈着郁祐得腰身将人拽了了回来,轻吻他的背脊,以示安抚。   “卿卿,乖一些。”   郁祐正要回过头撒娇讨饶,却不想谢诏一声不吭直捣园门。   霎时间,郁祐愣得说不出话来,只空张着嘴。等谢诏慢慢**起来,他才猛然惊觉,“疼,你,你出去。”   他这处胀疼得厉害,谢诏却似入云端,既惊又喜。这世上竟有此等快活的事。先前两人的小打小闹,简直是隔靴搔痒。   “好舒服,卿卿。”   郁祐被摆弄着,那处酸胀难忍,便又拗不过谢诏,只能任他宰割,逃也逃不得。正要发怒,听他这般动情,又有些心软。咬了咬牙,忍着酸疼,软着腰身。   一进一退,紧抽慢拽,如龙之戏水,免之抓塘。   力量悬殊,郁祐只得听他戏弄。初始极痛,后渐滑溜,屁股里鼓骨有声,倒也有趣。   郁祐被撞得厉害,回过头看谢诏。只见平日里端方板正的人,此刻面红耳赤,脸上满是情欲之色,细密的汗珠自胸口躺下,手上青筋时隐时现,箍着郁祐的腰顶弄。看上去极其地不端正。   “谢诏……疼。”   其实他已得了趣,方才的胀疼不再,却还是同谢诏撒娇。   榻上的求饶哪是真的求饶,被他这么一喊,谢诏愈加把持不住。   “乖啊卿卿,不疼了,不疼了。”   他话是这般说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收敛。   等到了后头,撒娇成了求饶。郁祐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鬼知道这人是什么做的,都三回了。   等郁祐迷迷糊糊地,连眼皮子都懒得睁时,谢诏才附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而后一连又是几十送,一泄如注。   疲累不堪的豫亲王殿下却是未能一觉歇到天光亮,他是被谢诏亲醒的。   郁祐做梦,梦见自己被一只大狗扑倒,怎么也起不了身。那大狗还一个劲儿地舔他。   睁了眼,却见谢诏的脑袋埋在他脖颈里,又嗅又舔,手也不安分,摸着他的小腹。还有个滚烫的东西戳着他的后腰。   “……”   “醒了?”谢诏眼中含春,好像能掐出水来,带着餍足。   “什么时候了?”郁祐的嗓子喊坏了,沙哑得厉害。   谢诏嘬了一口,“天快亮了,再歇歇吧,昨夜累着你了。”   晓得累着我了,你倒是消停会儿啊。这般欲求不满的,倒显得他很是羸弱无能。   郁祐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留下个整齐地牙印,“叫你捏我。”   谢诏轻笑,“欺负你的可不止这一处,旁的地方也咬一咬?”   “呸,你这个大淫贼。”   “嗯,”谢小将军供认不讳,抓着他的手放在唇边摩挲,“可还快活?”   “本子上说,男子与男子行此事,若是得窍,比寻常男女云雨更为爽利。”   郁祐哼哼,“确实爽利,你都顾着自自个儿快活去了。喊你好几回也不见你理会。”   谢诏摸着他的鬓发,眸中浸满了柔情,“昨夜也不知是谁,丢了好几回。”   郁祐被戳到了痛处,当即炸了毛,“那还不是你荒淫无度,对我行那等苟且之事。”   “好,都是我的过错,”谢诏在他眉心吻了下,将人抱紧,温热的肌肤相互紧贴,好似心跳都是一样的,“日后不欺负你了,不气了,好不好?”   “你之前也是这般说的。”郁祐想上榻前的诸多蒙骗,忍不住嘟囔。   “那不如再来一回,你瞧瞧,我说话到底算不算数?”   郁祐拿脑袋顶他,凶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谢诏笑,郁祐没忍住也跟着笑。   “再歇会儿,时候到了我喊你。”谢诏抚摸着他的脊背,却是不带任何的情欲,有的只是安抚与温暖。   郁祐打了个哈欠,脑袋埋进了他胸口,脸颊贴着他滚烫带胸膛。鼻子里满是谢诏的味道,手上,唇上,脖颈,发丝,都带着他的气味。   由内而外地昭示着他与身旁的这个人,共赴巫山,亲密无间。   天放亮起来,郁祐坐在镜前看着那满脖子的痕迹,愤愤然回头,瞧见正在换衣裳的谢诏脖子上也有两个牙印,气儿消了大半。   已经入了夏,两人不约而同地着了秋衣去赴宴。   大朝会,盛况空前。   以往朝会设宴都在殿内,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郁璟心血来潮,将筵席摆在了正殿外。   倒是敞亮空旷了许多,就是显得不大庄重。   郁祐问起郁璟只说是年年都在殿里头憋得慌,“皇叔,你瞧着这风和日丽,清风徐徐的,多怡人呐。殿里头黑黢黢的,一坐三四个时辰,快要憋出病来。”   “还有皇叔,方才朕便想问了,”他打量着郁祐,似有犹豫,“皇叔你这般……不热嘛?”   “……本王喜欢。”郁祐拢了拢领子,擦掉了额上的汗,凶道。   “皇叔的喜恶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   “北齐献礼——”司礼监太监高声呼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阶下,大朝会献礼,是重中之重。礼愈贵重心愈诚。也是个难办的差事,既要显出对大周的诚服之心,献上珍贵之物,又不能喧宾夺主,所赠之物不能逾制,盖过大周的气势。   北齐与其他友邦不同,大周兵强马壮,物阜民丰。早年间征战,折服了不少邦国,大多与大周实力相差甚远,属国做得心服口服。北齐却是大周费了十年的功夫,劳民伤财,才险险赢了战事。这么些年来,北齐暗中壮大,不臣之心人尽皆知。   迟早有一日,这南北两国,会再起战事。   因此,北齐送什么朝礼,令众人十分好奇。   郁祐也眯起了眼,看向萧赐,却见他一身华服,两手空空,面上笑意盈盈,身后跟着个异服的怪人。   座下其余人等见状,皆是不解,四下顾盼,窃窃私语。   “北齐萧赐,奉陛下之命向大周皇帝献上朝礼。”他稽首再拜。   郁璟也拧起了眉,“魏王,你这礼在何处啊?”   “陛下,这便是我大齐献上的礼物。”萧赐让了半步,好叫郁璟看清榻身后的人。   此人头戴高帽,上头附着个尖细鸟喙,身后沿坠着长长的狐狸尾巴,身披黑熊皮,脑前挂着铜镜,通体的乌黑。远远瞧着便像是乌鸦成了精。   “魏王莫不是在玩笑,这生人怎可作礼?”   “陛下有所不知,此人乃事我大齐法力最为高强的巫觋,有通天之能,能从亡魂口中探知吉凶,晓前世今生,测旦夕祸福。”   座下顿时喧闹起来,显然是不信。   “魏王殿下,若是他真有通天之能,贵国为何不将他请到庙中供奉参拜,而要千里迢迢地将其送到我大周作朝礼呢?” 第69章 朝礼   “殿下勿急,”萧赐从容地一笑,转身与那巫觋低声言语了几句。巫觋口中囫囵着,听不懂在说什么。   萧赐回身稽礼,“陛下,方才巫觋对外臣说,’屏翳现,天将雨‘。”   屏翳是北齐对雨师的叫法,这话的意思便是快要落雨了。   众人皆不由自主地抬头,虽称不上晴空万里,却也是暖阳和煦,丝毫不见阴雨。   “魏王是不是太过自信了,大朝会的吉日是礼部经精心策算,数载未曾有过阴雨。北齐陛下的心意朕收到了,不过这朝礼还是免了吧。”   郁璟话音未落,忽的,一片阴霾遮住了白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下。   只片刻,天上便落起细密的雨来。在座诸人,有的惊异万分,微微张嘴,往天上望。也有的不屑这等钻营取巧,鬼神之说,忙着举袖遮雨。   郁祐蹙眉正色,看那巫觋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与提防。他想事想得出神,被人拽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家都进殿躲雨去了。   谢诏将他护在袖下,略有责备,“想什么呢,再坐会儿就该成落汤鸡了,回去害病了该如何?药也不好好喝。”   “我才没那么娇气,”郁祐嘟囔,却是笑着说的,“快些进殿吧。”   “嗯。”   这一场始料未及的雨,搅乱了朝会,原本庄重空旷的大殿挤满了人,也显得有些喧闹。   内侍鱼贯而入,端上巾帕,汤茶。   萧赐从人群中走出,行至御阶下,“陛下,巫觋所言已然验证,足以显其神通,外臣所言非虚。还请陛下收下这份朝礼,有此神者,必将护佑大周。”   谢诏正拿帕子给郁祐擦脸,旁边几位心领神会的大人连连咋舌,偏过头去,那眼神分明在谴责二人有辱斯文。   “这……”郁璟有所动摇,他明白方才小皇叔的意思,不想将这北齐的巫觋留在尹都。可他着实有些好奇,若此人真有通天之能,那岂不是能通晓福祸,助大周昌盛百年?   皇叔或许也太过谨慎了些,一个巫觋,又并非多少兵马,留在宫中又能有搅起多大的祸患?   “不行,”郁祐拨开谢诏的手,疾步上前,“陛下,我大周不盛巫蛊之术,祭祀问天自有大小祭司,实在无需北齐的巫觋。”   “豫亲王殿下,”萧赐面上浅笑,“殿下这就叫外臣难办了,来尹都前,父皇曾嘱咐过,大朝会至关重要。朝礼万不可有闪失,定要敬献给大周陛下,以表诚心,若是出了岔子,外臣回去便得领罚。”   郁祐也丝毫不肯让步,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萧赐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阴损的招术多着呢。这人,万万要不得。   “那本王在此给魏王殿下赔个不是。”   “外臣不知殿下为何如此抗拒,只是这朝礼是献于大周陛下的,殿下虽贵为皇叔,大周亲王,辅摄朝政,可此事还是该由陛下做主,不是么?”   “……”   好个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之辈,这分明是在暗指他逾矩,仗着皇叔的身份,处处压制着天子。但愿郁璟心思细些,莫要上当。   郁璟一时犹疑,总觉得这话有些怪。他想来是唯郁祐之命是从,小皇叔让他如何,他便如何。小到宫中用度,大到朝政军务,若是没有郁祐拍板,他绝不敢做决断。   可这般对么?虽说是小皇叔帮他扳倒了郁暄,父皇驾崩前,又嘱托帮扶朝政。可这最后坐在龙椅上的,是他而不是皇叔,他是天子,总该拿出天子的架势。   “……皇叔说得有理,我大周有祭司,宗庙祭祀也无需北齐的巫觋。可……朝礼不可废,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北齐千里迢迢送来朝礼以表诚心,朕若不受,便是辜负了北齐的一番诚心。”   “依朕看,便收下吧。”郁璟说话时故意避开了郁祐的眼神,着还是他头一回违拗郁祐的意思。   “陛下英明。”萧赐赶忙称是。   “陛下……”郁祐眉心紧锁,欲上前劝阻,被人不着意地拽了一下。谢诏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着,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此刻你说什么都无用,之后再做打算吧。”   郁祐忍下,面上满是忧色。   群臣高呼:“陛下圣明。”   殿内筵席摆开,众人落座。余下的友邦使臣纷纷献上朝礼。   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塞人的还不止一个。月氏的朝礼,是个月氏美人。   “陛下,这女乃事我月氏王族后裔,王室第一美人,特来进献陛下。”   美人倒确实是美人。   湖蓝面纱褪下,露出少女美艳绝俗的面容来。与大周女子都秀美温婉不同,眉眼深邃,她肌肤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顾盼之际,美目生辉,桃腮带笑,自有一股轻灵之气,显出几分少女的娇憨,浑然天成。   这只要是个男子,怕是很难不喜欢。更不用说年轻气盛,还未广纳嫔妃的郁璟了。   前头开了先例,既然北齐可以送人,那这位月氏美人自然也得收下。   郁祐心中是不愿的,要知道温柔乡,英雄冢。自古枕边风最是厉害,月氏毗邻大周与北齐,向来是两边都不得罪,明哲保身,如今却骤然送了人来,也不知里头是否有猫腻。   果然,郁璟微微睁大了眼,像是被那少女的笑感染了,神色松了许多。   “臣女裟银,拜见大周皇帝陛下。”美人声如银铃,眉目带笑,看了叫人心生欢喜。   “你会中原话?”郁璟有些稀奇,这么个异域美人大周官话竟然说得这般好。若是只听声音,旁人不会想到这是个月氏姑娘。   裟银稽礼,“回禀陛下,裟银自小对大周风俗礼教向往至极,阿爹便寻了大周来的师傅教习。今日得见陛下天威,裟银是在是喜不自胜。”   郁璟笑了,“你的中原话说得很好,用心了。”   “谢陛下夸赞。”   美人若是不知情识趣,再美也就是个木头美人,难叫心生欢喜。这姑娘却是灵动,像只毛色艳丽娇美的鸟儿,很是讨喜。   郁祐在心里暗道不好,郁璟当了皇帝,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想着什么,全都写在了脸上。笑得和那些市井里瞧见貌美姑娘的愣头小子一样,只会傻笑。一副好皮囊就能将他迷得神魂颠倒,若是让此女入了宫,日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那月氏使臣又发话了,“陛下,月氏有旧俗,族中女子的美貌皆是上天赐予,只有最婀娜动人的美人才能成为首领的妻妾,诞下圣子。”   “我王将此神女献与陛下,望其能为陛下诞下血脉,恳请陛下恩准。”   从方才见到裟银的那一刻起,郁璟便在心中想好她的位份了。   他很是喜欢这女子,不过后位未定,若是封她为夫人,于礼不合。既然是月氏的贵女,位分自然也不能太低。   “既然如此,那边封为美人,封号为虢。”   “谢陛下隆恩。”   “臣妾叩谢陛下。”裟银很是机灵地行了礼。   郁祐在一旁,眉头皱得不能再皱,郁璟也不想着同他商量一番就将人纳入后宫。   原本借口中宫未定,将人赐予宗室子弟便可,用不着损月氏的颜面,也免去了麻烦。   可现下郁璟自己有了主意,也不好再说什么。执意劝诫,只会适得其反。   丝竹奏响,殿内一片歌舞升平。   “豫亲王殿下,”萧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席前,手中端着酒,“不知殿下可否于外臣共饮一杯?”   郁祐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道:“魏王殿下好生客气。”   萧赐遇冷也不气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杯算是外臣自罚,方才献礼心切,言语上多有冲撞,还望殿下海涵。”   “魏王殿下口若悬河,左右逢源,本王可受不起。”郁祐余光瞥到那才获封的虢美人,她正在向郁璟劝酒。   “宝马驾香车,英雄配美人。虢美人与陛下很是相配呢。”   郁祐将目光挪到萧赐身上,“魏王殿下这话听着,倒不像是头一回见这位美人。月氏毗邻北齐,莫不是魏王殿下与之有旧交?”   “殿下哪里的话,大周陛下的美人,外臣又怎么可能见过呢。”   郁祐不置可否,也将杯中酒饮尽。   萧赐却仍没有要走的意思,笑眯眯地瞧着他。   “魏王还有何事?”   萧赐抬眸,凑近了半步,从远处瞧着就像是两人在亲密地耳语。郁祐忍不住别开了头。   “殿下勿怪,其实外臣是有些私话相同殿下说。”   “你我立场不同,这私话还是不讲得好。”   萧赐不慌不忙,似是有十足的把握,“外臣也是为殿下着想,万一哪日,这大周容不下殿下了,不妨来大齐谋事。”   郁祐冷笑,“魏王怕是酒吃多了,什么醉话都敢讲。”   “这可都是真心实意的话。”   “魏王何以见得本王会不容于大周?”   萧赐一笑,“殿下前世,怕也没料到会落得个枭首示众的下场吧。”   郁祐以为是自己醉糊涂了,猛地对上萧赐的眼睛,见他岿然不动,才确定方才那话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第70章 梦魇   “你说什么?”郁祐险些要抓住他的手。   “殿下听得很清楚不是么?”萧赐笑意愈浓,透露着诡谲,“本王也是为殿下着想,朝会还有两日,殿下若是想弄清楚这前因后果,便来行宫吧。”   “你想做什么?”   “现下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殿下想知道什么。”萧赐和善地纠正道。   郁祐浑身一颤,凉意从四肢蔓延开来。萧赐的笑瞧着也愈发的诡异。   谢诏那边,从萧赐敬酒开始,便紧紧盯着。也不知两人是说了什么,郁祐的脸色霎时变得不大好看。   “魏王殿下,”谢诏走近,不着意地将郁祐挡在身后,语气不善:“豫亲王殿下不胜酒力,若是殿下想寻人同饮不如寻末将。”   “谢小将军对殿下还真是关怀备至呢,”对上谢诏阴沉的脸,他也不怯,装木作样道:“本王只不过是想同殿下致歉,既然殿下不愿多饮,那本王便不多打搅二位了。”   他说着举了举手中酒樽,悠然地转身离去。   “没事吧?”谢诏将他搀住,关切道:“他同你说了什么?”   郁祐恍惚,脑袋里一团乱麻。萧赐怎么会知道,他是从何处得知?又想以此来要挟什么?   “……我有些乏力,许是酒吃多了。”   “那我们回家。”   郁祐抓住他,“朝会还未结束,你我一同离席像什么样子。”   谢诏蹙眉,“可是你的身子。”   “无妨,歇歇便好了。你快些回席吧,都朝这处瞧呢。”   两人举止亲昵,已然引来了周遭目光。谢诏只得扶他回了座,“若出了什么事,定要同我商议。”   “嗯。”   戌时一刻,朝会散去。   两辆马车出了宫门分道而行,却又再几刻钟后驶入同一条巷子。   郁祐先回到房里,点了烛灯,从袖中拿出了一只香囊。苦涩怪异的香气漫开,这是方才萧赐趁机塞到他手中的。   拆开一瞧,里头都是些不知名的药草。   房门被推开,传来熟悉道脚步声,郁祐被人从后抱住,谢诏的气息冲淡了那古怪的草药味儿。   “怎么失魂落魄的,那家伙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谢诏嘬了下的郁祐的耳朵,他向来喜欢这样的温存。   “还是不舒服么?”谢诏见他没回话,以为是真的害了病,将人拉过身来,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   郁祐握住他的手,安抚道:“我没事,就是有些累着了。”   谢诏显然是不信,“郁子衿,你我相好,虽未来得及行婚礼,但已有了夫妻之实,那便是一体的。不可有欺瞒,不管碰上何等棘手的事,我都会同你站在一道,所以,绝不要敷衍我好么?”   他温声细语,眼神却透露着不容置喙的坚决,看得郁祐心慌,险些就要和盘托出。攥了攥手,被香囊里的草药扎了下,忽的就说不出口了。   魔怔似的,他想到了上辈子,行刑台上,谢诏淡漠的眼神。那般公正无私,那般波澜无惊,就好像他们从未相识,郁子衿同那些死囚一般无二。   直到项上人头点地,他也未曾等到谢诏给他一个眼神。   “卿卿?”谢诏捏着他的肩膀,将他的神思拉回。   “……嗯,”郁祐应了声,许久没有这般仔细地看着谢诏,这眉眼薄唇,丝毫不差眼神却是截然不同。   带着柔情与眷恋的眼神。   “谢景安,我有话问你。”   “你问。”   郁祐思量了下,问道:“你是何时心悦于我的?”   谢诏微愣,还当真细细地想起来,许久才道:“我也记不得是何时了,只是道奉州一行,去时只觉你娇气胡闹,等上了路才发现,这些年你一直在故作愚拙。不知不觉,便总盯着你瞧,待到反应过来,却是已然挪不开眼了。”   他笑了下,似有浓情蜜意,“再后来,奉州查案的一桩桩、一件件,叫我对你情根深种。”   郁祐看着他启唇浅笑,却是有些心慌。   那若是没有奉州一行呢?他若是再像从前那般,追在后头,谢诏会喜欢他么?   午夜梦回,他也曾惊醒,这段如蜜糖甜的日子,到底是老天爷垂怜,叫他重活了一世,还是他死后一厢情愿的妄想?   “怎么了?”   “无事。”   谢诏叹气,紧紧地盯着他,显然对郁祐的敷衍很是不满。   郁祐只好透露,“方才萧赐同我说了几句话,他说……我在大周迟早容不下我,劝我不如早做打算,投靠北齐。”   “荒唐,”谢诏忿忿,“他说什么鬼话,你如今是大周重臣,这江山社稷,是由你一手扶起,又怎肯能容不下你?”   “也许就是想吓唬吓唬我罢了。”   谢诏搂他入怀,轻吻他的眉心,顺着他的脊背抚摸,“你今日很不对劲。我虽不晓得你为何如此忧惧,但你记着,我就在你身旁,哪儿也不去。”   郁祐也顺势搂得更紧了些,脸贴在谢诏胸口,想要汲取更多属于他的暖意。   “谢诏。”   “嗯,我在。”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丢下我。”   谢诏一笑,柔声道:“不会,不会丢下你。”   郁祐仍是不安心,孩子似的撒娇,仿佛有了这一句承诺,便有了底气。   “你也不可以厌弃我,我们可是有了夫妻之实的,你若是敢弃我,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当初他还赌过气呢,若是朕下了阴曹地府做了小鬼,就夜夜入谢诏梦境,搅得他不得安宁。   “说什么傻话,你若是做鬼,我也陪你一道,断不会叫你一人孤零零的。”   郁祐搂得更紧了些,嘟囔道:“我才不要你陪我死。”   两人又含情脉脉地说了几句,郁祐打了个哈欠。   “今日累坏了吧,早些歇息。”   谢小将军熟练地将人抱上榻,褪去鞋袜,又替他松了发,一头乌丝散下。谢诏心满意足地跟着上了榻,搂着人阖上了眼。   郁祐迷迷糊糊间揪住了谢诏的手,后者则本能地回握,如同他们之前许多次做的那样。   “别怕。”他听到身旁的人这么说。   不论前世如何,今生谢诏就躺在他身侧,同他交颈而眠,他们会一直如此。   至于萧赐为何会知道,待来日再慢慢地查证。   郁祐是这般想的,他将那香囊塞到了被褥下。这夜他发了梦,梦里尽是前世之景。有他与谢诏的嬉闹,争执,对峙,可最后都变成了刑场上那冷冷的眼神。   天色破晓,他便醒了,惊起了一身的虚汗。回头看谢诏还睡着,并没有被他的动作闹醒。他眉宇间似有忧意,像是发了什么不大好的梦,睡得很是不安稳。   从前只要他醒了,谢诏必然会睁眼。   “是噩梦么?”郁祐缓了心神,柔软细腻的指腹摸上他的眉心,轻轻地揉了揉。   “乖些,等我回来啊。”郁祐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   他还有正事要办。   轻手轻脚地穿好了衣裳,郁祐出了房,将门合好。连小德也没有带,掩了掩帷帽,钻入一驾并不起眼的马车。   房中,方才被安抚还没来得及安稳的睡上片刻的谢诏,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手上一紧,却只抓住了被褥。   城门前的行刑台下,一片喧闹,百姓们指指点点,似是对台上的那些死囚分外感兴趣。   要被处斩的人是谁?犯了什么罪过?为何惹得众人如此愤慨?   他想瞧清楚,却只能看到那些囚犯的背影。一个个跪在台上,囚衣是诏狱的,胸口是特制的纹路,上头已然布满污秽,大多是血污。   也是,诏狱酷刑天下闻名,有多少疑犯,进去的时候铁骨铮铮,不愿认罪,到了最后,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什么都招了。能完好无损地出来,才是稀奇。   但中间有一人的囚衣上头干干净净,没有血迹。   谢诏不知为何,心口窒闷,那人的背影好生熟悉。   他是在梦里,定然是在梦里的,不然为何有如此诡异之景?   可他醒不过来,就好似有什么东西压着他,非要叫他看完这一场刑罚。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骤然间,那台上出现了一人。   “你若是知错,陛下仁厚未必不会留你一条性命。”   那是他的声音。   谢诏看清了那张脸,与他一般无二的一张脸。   他们唤他“南平侯”。   他为何会出现在哪儿?他在同谁说话?那跪着的人到底是谁?   头好疼……   那人到底是谁?   “别这么小气嘛,谢景安我也是头一回,你不吃亏哈哈哈哈……”   这声音,是……   刽子手举起了刀,台下一阵喧沸。   不,不行。   谢诏想制止,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为什么他会这般难受?   大刀挥下,“咚隆”落了地,在台上滚了几圈,正好落在了他面前。   他终于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周围的喧声不见了,行刑台也不见了,只剩下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那双漂亮的眸子似乎在对他笑。   “……”   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是他。   “郁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谢诏,我好疼。”   “谢诏,咱们下辈子,不要再见了吧。” 第71章 忧怖   “豫亲王殿下,这日头才刚升起来,殿下便这般着着急地赶到行宫来,可是想通了。”萧赐穿戴整齐,珊珊来迟。   等了小半个时辰的郁祐面色不善,他瞥见萧赐身后的魏一行动似是不便,小步跟在后头。虽然低着头,但还是能瞧见半边红肿的脸。嘴角也破了,衣襟提得很高。   “啊,”萧赐看到了郁祐的眼神,略有轻蔑地一笑,“奴才不懂事,方才费了些时候管教,叫殿下见笑了。”   “……在此处,便不用说这些虚言了。”郁祐冷冷地,开门见山,“你昨日所言,无非是想同本王谈条件。”   萧赐展眉,似有愉色,“殿下率直,本王也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下去吧,”这话是对魏一说的,少年低了低身子,步伐微颤地退下。   “你是如何得知的。”   今生不该有人记得这些才是。   萧赐不慌不忙,徐徐地坐下,沏了杯茶。   “殿下莫急,坐下喝口热茶,才好慢慢谈不是?”   郁祐坐下,却是未动那推到眼前的茶,“本王没有心思同你摆龙门阵。”   他从袖中取出香囊,丢在桌上,“这里头又是什么?”   萧赐摆弄着香囊,淡淡道:“这是巫觋炼制的药香,殿下不喜欢么?”   “还是殿下梦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郁祐蹙眉。   萧赐大笑,“好了好了,不过开个玩笑,殿下莫要生气。”   “这香是怎么炼制的本王确实不知,不过巫觋说了,此香能引人神思,越是埋藏在深处的记忆,越是鲜明。”   “至于本王为何会知道殿下的秘密……”萧赐以指叩桌,“这世上变法万千,宇宙洪荒,总有玄妙不可言说之事。有幸窥见天机的,也不止殿下一人。”   楠漨  “……”   前世,郁祐被斩首时,北齐战败,正与大周和谈。至于北齐内政,他并不是很清楚,萧赐如何他也无从得知。   不止一人,那意思便是,他也与他一般,重活了一世?   “当初在大齐得知殿下被处以极刑,本王还唏嘘了好些日子。”   郁祐绯色的唇微微颤动,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道:“那魏王殿下又是如何下了黄泉的?”   萧赐神色一凛,像是被戳到了伤处的猛兽,即刻警惕起来,“前尘往事,不堪回首,便不提了。”   “起初,我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可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从极北之地而来的巫者。他告诉我,我身上有两个影子。”   “他说在北疆秘术中,有关于重生之法的禁术,传闻前朝有人曾经施法且成功过。只不过,这术法阴诡至极,且需生人作祭,后来便被封存了。”   郁祐眸色凝重,“那巫者,是你带来的巫觋。”   萧赐点头,“不错。”   “他还告诉本王,这重生之法非上苍福泽恩惠,而是轮回。因果循环,没人能逃得出天命。”   “何意。”   “前世之景,今生也会再现。宿命逃脱不得,违拗天道,只会落得更凄惨的下场。”   萧赐宛如一条藏在阴处的毒蛇,对着郁祐嘶吐血红的信子,“殿下,你今生仍会不得好死。”   郁祐冷笑,“荒唐,你以为凭空捏造几句话,便能拿捏本王了么?”   “我没有理由欺瞒殿下,这也是我来大周寻殿下的目的。”当他得知原本应该以叛国谋反之罪被处以极刑的人变成了郁暄时,心生疑窦。巫觋又测算出,另一重生之人在南面。他便将心思移到了郁祐身上。   当日宫宴,只拿了七成把握。那句话,也只是想诈一诈这位豫亲王殿下。所幸,他没有估错。   “本王想同殿下做个交易,只有你我连手,才能改了这命数。”   郁祐抿唇,“本王的命数已然改了,不劳魏王操心。”   “殿下昨夜梦到自己被斩首时的情景了吧。”   “……”   “殿下是觉得,郁暄已死,便再无后顾之忧了么?”   “不然待如何?”   今生他一步都未走错,他有了谢诏,有了前世未曾得到都一切。   萧赐摇头,有些感慨地道:“眼前殿下大权在握,良人在侧,便觉改了命数,就此平安顺遂。却不曾想过,这番景象到底守不守得住。”   “本王自会竭力守着,至于最后造化如何,既是天意,强求不得,便随它去。本王也劝魏王殿下不要太过执迷前世,既然重活了一遍,珍惜眼前,莫要重蹈覆辙便好。”   郁祐起身欲走,萧赐拔高了声音,“殿下难道忘了,前世究竟是折于何人之手么?”   设计陷害他,下旨杀他的人是郁暄,可真正引他入圈套,带兵围了他府邸的人,是谢诏。   “昨日宫宴,见谢小将军对殿下百般爱护,真是想不到前世会那般置殿下于死地。”   郁祐手心发汗,背脊生起一阵寒意。他很想告诉自己,不要相信萧赐的话,回去,谢诏还在等他。   兴许已经备好了早膳,一如从前那般,手执书卷,坐在桌前等他。   “本王着实有些好奇,今生他又会以怎样的方式,了结殿下性命。”   “一派胡言!”郁祐喘着气,“你凭什么叫本王相信你。”   “只听这空口白话,也难怪殿下不信。不过,若是殿下愿意,可以亲眼瞧一瞧。”   郁祐还未琢磨明白这“亲眼瞧一瞧”怎么个瞧法,便见萧赐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一阵叮铃声由远及近。   巫觋看了眼郁祐,而后朝着萧赐行礼。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巫觋便上来要抓郁祐的手。   “做什么。”郁祐皱眉躲开。   “殿下莫要惊慌,本王只是想叫殿下瞧些东西。方才所言,信与不信,殿下看了再下定论。”   巫觋从怀中掏出一方皮子,小心地揭开,将里头的东西递给郁祐,做了个吞咽的手势。   萧赐:“这是能助殿下瞧见今生归宿之物,只需将其吞下,小睡片刻。殿下醒来,便知本王所言非虚。”   郁祐捏着乌黑的药丸,它的气味似乎与那香囊有几分相似。   “殿下无需忧心,这里头没毒,本王还不至于蠢到在大周地界做出此等无用之事。”   宅内,眼瞧着到了时辰,伺候洗漱的侍从叩了半晌的房门也未曾听见主人答应。心中惶惑,将耳朵贴上了房门,隐约听到里头传出极细微的梦呓声。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去将小德请了过来。   小德只知道今早自家殿下要出门办事,嘱咐他看守好宅院。正寻思着平日早起的小将军怎么今日没在院里练枪,这会儿见到紧闭的房门,觉出些不对劲来。   “小将军?将军?”   无人答应,小德又重重地敲了几下房门,“小将军,里头可好安好?”   这回里头有了动静,却是撕心裂肺的吼叫。   小德吓得背脊直发麻,不敢耽搁撞开了房门。榻上的人面色惨淡,极为痛苦的样子,汗珠顺着脖颈滑落。嘶哑的吼叫被压抑在喉间,变成了闷哼。   “小将军!”小德趴在榻边,晃了晃谢诏的手,“快,快去请大夫!”   侍从慌张地点头,转身奔出了房门。   未时三刻,郁祐浑身虚汗地惊醒,触到柔软的被褥,才勉强镇静了些。   “殿下醒了?”   郁祐猛地回头,犹如惊弓之鸟,惶恐地望着坐在美人榻上的萧赐。   他恍惚得连房里有人都没瞧见。   “殿下者梦做得有些久。”萧赐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看着郁祐的样子,友善道:“要不要喝口水缓缓?”   “为什么。”郁祐声音喑哑,语气满是疲惫,“为什么我会看见这些。”   萧赐勾起了唇角,像是得到了等待许久的答案,“那便是殿下他日之景啊。”   “你骗我,”郁祐从榻上翻下,险些没站稳,他不想待在这里,他想回家。   “梦是假的,是你们在骗我……他不会那么做……”谁都可以背弃诺言,谢诏不会。   “是与不是殿下心中早有了决断,若是真的不信,殿下又为何如此惊慌?”萧赐逼近,“豫亲王殿下,你若不想重蹈前世覆辙,不如同我连手。”   “杀了那人,至此再无后顾之忧,这命数便能握在自己手中。”   郁祐恍惚,萧赐的话传入耳中,他听了半晌才迟钝地转过头,“你让我杀谢诏?”   语气中满是不敢置信。   萧赐嗤笑,“不是我让殿下杀他,而是殿下想活,就必须除掉他。否则天道轮回,你我终究会逃不过前世的宿命。”   郁祐不由自主地摇头,“不可以……”   “可以的,”萧赐祐上前半步,几乎要与郁祐贴上,他俯下身,蛊惑道:“可以的。”   “杀了他,你便可活。”   郁祐面上浮现痛苦之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他的脑袋,头疼欲裂。   不行,他怎么可以……谢诏……谢诏他又怎么可以……   “啊——”郁祐抱着头蹲在地上,竭力地嘶吼了一声。   萧赐见状,沉默片刻,唤来了巫觋。   苦涩的药汁灌入口中,俄顷,目中又复清明。   郁祐看了眼萧赐及他身旁的巫觋,不由分说便要走。   “殿下,”萧赐的声音从后透传来,“想通了便来寻我。” 第72章 成亲   郁祐下了马车,打算走偏门进宅,还没叩门,门就豁然从里打开了。   “殿下!你怎么才回来啊,快去看看小将军吧。”小德面上堆满了焦急,惶躁地直跺脚,看到郁祐如蒙大赦,也顾不上什么尊卑,拉着人就走。   “谢诏出什么事了?”郁祐猛地找回丢了的魂儿,反手抓住了小德。   “小将军昏厥在榻,至今未醒,大夫来了,灌了两贴药,现下还未见效。”   房门被推开,满头大汗的大夫蓦然回头。   “他怎么样了。”郁祐伏在榻边,摸谢诏的额头,也不知是不是冷汗浸的,凉得厉害。   大夫也不知这突然闯入的是何人,只以为是兄弟,便道:“这位公子的症状十分奇怪,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此等病症。不像是什么寒热之症,倒像是……像是中了邪。”   “……可有性命之忧?”   “照现下看来性命倒是无虞,只是不知何时会醒。”   郁祐抿唇,“小德,领大夫去拿诊金吧。”   “是……”   两人出了房,郁祐才从袖中掏出瓷瓶,将里头的药丸塞入谢诏口中。是方才萧赐给他的。   郁祐倒了温水,给他灌服,幸好还能吞咽。他又搓热啦手,去贴谢诏的额头。   其实到现在,他也还是浑身发虚,踩不到实处。真的会如萧赐所说,这辈子他也要折在谢诏手中么?   郁祐目光落在他脸上,谢诏眉骨处有一点痂,是上回为了给他挡白团儿被啄的。当时他可心疼坏了,一直念叨着千万不要留疤才好。他的嘴唇原本是很好看的,淡淡的绯色,嘴角天生下弯,乍看之下很是疏离,但凑近了瞧又觉得有几分骄矜。尤其是他们缠绵之时,谢诏会抿紧薄唇,耳畔全是他动情的低喘。   他舍不得谢诏死,莫说是要了他的性命,便是叫他拿刀子上去割一刀,也是舍不得的。   若是真的逃不过宿命轮回,他也希望能够死在谢诏手里。   这本是他的劫数。   榻上的人咳嗽起来,郁祐忙将人搀起,给他顺气。   “怎么样啊?难不难受?”   谢诏骤然睁眼,眸光中满是惊慌,他下意识地寻找记忆中地身影。所幸,那人就在他身旁。   郁祐忽的被拉入怀抱,谢诏力道大得叫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谢诏……”   “不要走,不要抛下我……卿卿,不要走。”   郁祐不知道他究竟是梦到了什么,反正不会是什么好梦。只不过吓成这样,就有些过分了。   “我在这儿,我不走,就陪在你身边。”他像是在安抚被噩梦惊扰的稚子,放缓了声儿,不断地抚着他的脊背。   谢诏紧绷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了些,却仍是不撒手,好像只要一松手,郁祐就会不见。   肌肤相贴,听得见彼此心跳,才能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卿卿,不要走。”谢诏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是哽咽,郁祐被搂着,看不见他发红的眼眶,只能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哄着,“我不走,我就在这儿。”   谢诏嗅着他发上独有的木香,仿佛汲得了一点安慰,分清了梦境与现实。   两人就这般抱了许久,谢诏不愿分开,郁祐也不想,现下他只想拥着眼前人,多一刻也是好的。   “卿卿。”   “嗯。”   “我做梦了……”说是梦,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   郁祐稍稍分开些,啄了啄他的下巴,“梦见什么了?”   谢诏面上又浮现出痛苦之色,那些绝望的画面又在眼前掠过,   “我梦见,从前的事,但我们,我们没有在一处……你在行刑台上对我笑,是我……下令斩杀了你。”   说到后头,声音发颤,用力抓着郁祐的胳膊,像是在确认郁祐还活着。   他话说得颠三倒四,郁祐却是僵直在了原地。   萧赐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他会杀了你。”   “你这辈子也无法逃脱宿命。”   在梦中,他看到自己站在迎风的城楼望台上,马蹄声自远处传来,扬起尘土。他看见谢诏朝驭奔来,提着大弓。   他还没来得及朝他挥手,下一刻,箭矢上弦,却是对准了他。   胸口的前一闷,踉跄地后退,跌倒在地。撕心裂肺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温热的血不断淌出。   他强撑着眼,想要说些什么,目光所及,只有阴沉的苍穹。   “卿卿。”谢诏唤他。   与梦中的声音重合。   “郁子衿,你去死。”   “……”   谢诏感受到了怀中人的颤动,扶着他的肩膀,想去摸他的脸。   “怎么了?”   郁祐一颤,如同惊弓之鸟。半晌才垂眸道:“没什么。”   谢诏攥住了他的手,恳求道:“不要瞒我,好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害怕,那分明是梦啊。一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梦。   郁祐捏了捏他的手,把脑袋埋在他胸口,“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谢诏抱着他,珍重万分。   “怕你弃我。”   这是郁祐头一回同谢诏说出心中所及骇。这段日子固然甜如蜜饴,他心中却始终有所畏惧。   他先是怕谢诏反悔,又怕谢诏倦怠,而今他怕极了谢诏离他而去。   谢诏一愣,将他搂得更紧,“我若弃你,天诛地灭。”   他怎么舍得。   郁祐闻言不作声,肆意享受着谢诏的温热。心中暗暗地想着,若老天非要取回这条性命,诛他一人便足以,这辈子,已然足够了。   明明在行宫睡了许久,回到宅中却是疲乏得很。郁祐被抱着,谢诏的气息叫他心安,不知怎就闭上了眼。   醒来时,已经入了夜,被褥温热,却是只有他一人。   郁祐起身,望向屋外,院里光亮,似有明烛摇曳,映照在窗纸上。   “谢诏?”   无人答应,他下榻,又唤了声“小德”,依旧未有人应声。   推开房门,迎面扑来一阵烛火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朱的。   院中的灯笼都换成了赤色,柱下树梢都绑了红绸,石桌上的红烛正劈啪地烧着灯花。   月色下,梨花旁,谢诏着了满身的红。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对着郁祐一笑。   “这是……”郁祐恍惚,摸不着头脑。   谢诏将手上的红衫披在郁祐身上,细细地替他整理好。   “先前说过的三茶六礼明媒正娶,怕是来不及准备。原是想等明年开春挑个好日子,现下,却是有些等不及了。”谢诏笑中藏了几分羞意,柔情脉脉地看着郁祐,“卿卿,我们成亲好不好?”   红烛烧得太旺,熏得郁祐眼涩。   “你真的……要同一个男子成婚吗?”   “我并非要寻男子成亲,而是想同你成亲。想日日看着你,护着你。”   “那你们谢氏一族的血脉怎么延承?”   “你不也不计较豫亲王一脉无人承袭?”谢诏摸着他的耳朵,“我不在乎有没有子孙,只要往后是你陪在我身侧就好。”   郁祐嘀咕,“我可是会较真的。”   倒是你便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谢诏道:“求之不得。”   按理说,豫亲王殿下对着略显寒碜的“婚宴”该是不屑之至,他郁祐的婚宴,该是鼓乐齐鸣,高朋满座,美酒华裳。可偏偏眼前人笑得这般好看,叫他心头酥痒难耐。   “改日我会向父亲和族中亲长禀明,三茶六礼一样不少。今日皓月天地为证,你我二人在此成亲,好不好?”   郁祐摇头,谢诏凝眉急问道:“你不愿么?”   “不用……不用旁的,今日这般便很好。”郁祐抬头,与他相望。   “就你我,行拜礼,礼成便算是成了亲。”   谢诏吻他的眉心,从袖中取出一早写好的合婚庚帖,递到郁祐手中,“原是想找人好生测算,拟好吉时……”   郁祐展开庚帖,“这样便很好,什么都没有心意来得重要。”   “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赤绳早系,白首永携,桂馥兰馨。”   金勾铁画,当年在尹都,谢三公子的字,可是千金难求。郁祐看着,忍不住心生欢喜。   下面还有一句,“此生必当爱护卿卿,白首不离,偕老百年。”   “从哪儿学来的花言巧语。”郁祐捧着庚帖,故意嗔怪道。   谢小将军脸皮厚,也不害臊,“想着你便写下了。”   “这合婚庚帖可是物证,来日.你若是欺负我,我便拿着这庚帖去敲登闻鼓。”   谢诏粲然而笑,“不敢。”   “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   两人并肩矗立,对着天上的一轮圆月行拜礼,算是拜了天地。   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弯下来,郑重行了对拜之礼。   “还有一拜留着,他日等老将军见着我不会吹胡子瞪眼,再补上这高堂之礼。”郁祐笑着道,还未饮合卺酒,面上便犯了红。   这一世,比他想得还要好上许多,好到他舍不得就此放手。   谢诏应声,“好。”   拜礼成了,便该是洞房。早就不知云雨过几回的两人却是有些扭捏起来,最后眼馋心热的谢小将军将人横打抱起,稳步迈入房中。   梨花皎洁,落了一地,沾染上了红烛。 第73章 旧时景(1)   “诶,景安你看,下边儿那个不就是豫王殿下么?”临街的小楼上,好友戳了戳他的胳膊,饶有兴致的样子。   谢诏放下清茶,侧身望向街上,只见宽敞的主街那头,鲜衣少年郎跨在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那人面容俊秀,没有间带着些骄矜张扬。正是“大名鼎鼎”的豫王殿下。   “都说纨绔膏粱,瞧瞧你,再瞧瞧人家,景安你可真不像个名门世家的公子。”   谢诏皱眉,似有不屑,“纵家徒壁立,然志存高远,也非纨绔之辈可比。出身世家名门,便该承祖志,以律己身,而不是任己放荡。”   “你啊你,还不到二十,怎么就活得像老太傅。”   这头正打着趣儿呢,忽的听见下头有人惊呼一声。一片嘈杂声中,有人喊道:“马惊了!”   “是豫王殿下!”   谢诏骤然起身,盯紧了那受了惊,飞奔而来的马。少年面色煞白,死死夹紧马腹,抓着缰绳,勉强还算镇定。   “这若是跌下来……诶,景安!”   在妇孺的惊叫哭喊中,街旁小楼上飞下一道利落的身影,直接落在了马上,拽住了缰绳。   郁祐反应不及,只觉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别动。”少年沉稳镇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郁祐一怔,紧接着又听他道:“别怕,抱紧我。”   狂怒的马,高扬起了蹄子,要将人抛出去。   谢诏眼疾手快,看准时机,抱着怀里的人纵身一跃。   郁祐豁然坠马,闭紧了眼,身子重重地一沉,却是不痛。睁开眼,看到了少年明澈的眸子。   是谢家的小郎君啊。   “景安!”楼上有人喊了一句。   郁祐顺势搂住了谢诏的脖子,俨然又是那副浪荡子的模样,“小郎君好生俊俏。”   果然少年的反应有趣得紧,立马撒了手,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看郁祐的眼神也便了,像是在瞧什么洪水猛兽。   谢诏松了手,无奈郁祐还抓着他的脖子不放。   “救命之恩,不得不报,不如本王将自己许给小郎君?”郁祐半是玩笑,半是调戏地道。   “松手!”谢小公子愤然,直接伸手去扯。   郁祐没料到他力气如此之大,直直摔在了地上。“哎呦”一声,捂着屁股。   “无耻。”谢诏不留情面地评道。   楼上的人匆匆赶到,瞧不准眼下的情况,对着地上龇牙咧嘴的郁祐行了一礼,“殿下。”   郁祐起身,拍拍衣裳,“好说好说。”   “今日承蒙小公子相救,当登门致谢才是。”他粲然一笑,眉目疏朗。   “不必了,”谢小将军冷着脸,用仅剩不多的涵养克制着。早就听闻豫王殿下放荡荒唐不堪,今日一见传言还真是丝毫不差。怪不得阿暄每每提起这位皇叔边面露难色。   谢诏转身离去,一点儿也没有卖豫王殿下面子的意思。郁祐瞧着少年的背影,竟是莫名地愉悦。   自那日起,从豫王府送往谢家的礼便没断过。起初谢老将军还惶惑不已,渐渐的,瞧见谢诏阴沉的脸色,还有帖子上问谢三公子安。便明白过来,想到郁祐的那些风言风语,老将军也对这断袖深恶痛绝。只是碍着面子,不好撕破脸。   可尹都流言都已传遍了,那花名在外的豫王殿下又瞧上了谢家芝兰玉树的三公子。百般纠缠,毫无羞耻之心。   只是没成想这一纠缠便是好些年。   谢诏随父兄边夷征战时,郁祐也在城门前候着送行。他笑眯眯地瞧着谢诏同郁暄说了半晌的话,对谢小将军刻意的忽略也不气不恼,只等他们说完了话,走上前,挡住了谢诏的去路。   少年将军身披银甲白袍,坐与马上,居高临下地瞧着郁祐。   “豫王殿下有何吩咐么。”他的语气同神情一般冷淡。   郁祐早已习惯了他的冷脸,笑得更为灿烂,从袖中掏出一只绣囊举给谢诏。   “殿下这般于理不合……”   郁祐轻叹一声,却是没有放弃,笑嘻嘻地道:“这些年往谢府送了多少东西,甚少有合你意的。旁的不收也就罢了,这是特意从大明寺求的,可灵验了,你便当……是旧友所赠。随便寻着地儿放着,好不好?”   谢诏皱眉,犹豫半晌,终究是接过了。   “多谢殿下。”   郁祐眉目舒展,还想说什么,却是没能开口。小将军已然发号施令,军队启行。   马蹄扬起尘土,浩浩荡荡,茫茫地一片。   等瞧不见城门了,谢诏才拿出那只绣囊,打开一看,里头是个平安符。   “殿下,听闻大明寺的平安符很是灵验,殿下要是挂念着小将军拿不如送这个,也能讨个吉利。”   “那便求个来。”   ……   “这位施主,寺中香火旺盛,求符之人近百,怕是要等上好些时候。”   “无妨,我们等着便是。”   “殿下,您这跪了半日了,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换家寺庙。”   “便是要这般诚心的才灵验。”   ……   谢诏想到郁祐方才眼下的乌黑,攥了攥绣囊,终究是没有扔。   边夷之战打了三月,大周与夷部都折损过半,靠着谢老将军兵行险招,谢家子弟拼死厮杀才得险胜。   此一役,谢家二公子战死沙场,谢老将军断了腿,谢三公子重伤。谢氏一门,可谓凋零,大周举国皆痛。   回都后,谢家二子以国礼葬之。谢老将军赐配享太庙之荣,谢小将军封骠骑大将军,掌管大周南北两大营。   军队归都,谢家府邸前,一夜之间挂满了白绸。阖府上下,身着缟素,悲鸣一片。   晨昏之时,郁祐着了素服,驱车往谢府。   郁祐恭敬地朝着灵柩行了丧礼,将香奉上。看向一身丧服,跪在旁侧谢诏。他腰身一如从前直挺,经此一役,眸中沧桑了许多,却更显坚毅。但郁祐觉着,他背上好似多了千钧的重担。   谢氏一族的责任,大周社稷的安慰全压在了他一人身上。   “殿下吊唁,谢诏会如实告知父亲。若无他事,殿下便请回吧。”   郁祐未动。   “我娘亲过世时我还未懂事,只晓得寻不到娘亲了,日日苦恼,见了父皇便放声大哭,撒泼胡闹,嚷着要娘亲。起初,父王怜我是孤子,又念着与我娘亲的情分,时常看望。宫人们也就对我毕恭毕敬,不敢怠慢。可后来,我哭闹的次数多了,父皇也许是心烦,又或许是见着我便想起逝世的娘亲,渐渐地便不来了。”   谢诏不做声,像是在听着,郁祐自顾自地道:“日子久了,宫人面对我这半大的娃娃也就没了耐性,能敷衍时便敷衍。衣食住行,处处受制。到了冬日里,有一回贴生伺候的小宫婢忘记生炭了。屋子里冷得叫人直打颤,我实在是冷得不行了,喊了半日也不见侍从过来,便自个儿寻了火折子,将案上的书册点了。不成想,险些烧了半个大殿。”   “后来,父皇赐了位年长的嬷嬷来我殿中。嬷嬷告诉我,娘亲不在了,我便得学着自己护着自己,若是一味地耍性子哭闹,会叫父皇生厌。他瞧着我,便会想起我那死去的母妃,无端生出些愁意,原本的怜惜也会变成忧烦。”   郁祐很是平静地说着,“她说我该收起哀思,好好讨父皇的喜欢,才能为自己搏一份体面。”   “我听了嬷嬷的话,从那日起,我再也没在父皇面前提过娘亲。见人只笑,从不展露哀思。我每日都去给父皇请安,对着几位皇兄撒娇卖痴。这一晃,竟是过了十几年。”   “到后来,竟是分不清,自己是真的释怀了,还是在做戏。我也说不清,这般倒底是好,还是不好。”   “……战场厮杀,难免有此一遭。我说不出叫你节哀的话来,只是此处没有旁人,小德也侯在府外,你若是想同人说话,又或是大哭一都不会有旁人瞧见。过了今夜,你还是那个铁血铮铮,无情无欲的小将军。”   郁祐先前便听说了,最后一役,那谢二公子是为了护着小弟,才生生挨了夷将的一刀。正中要害,回天乏术。   谢诏不语,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白烛幽幽地然着,晨风吹入堂中,带起一阵凉意。   郁祐就立在一旁,什么也不说。静默许久,谢诏沙哑疲惫地声音响起。   “他是为了救我。”   “原本他不必挨那一刀的……是我不察,他是为了护着我。”   “……是我害死了他。”   谢诏面色晦暗,已然没了当日初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那是他的血肉至亲,他的二哥。   郁祐不能劝他想开。   “若是受围的人是他,要豁出命去的是你,你会如何?”   谢诏抬眸,眼里猩红的一片,有些骇人。   郁祐接着道:“这是二公子的选择,他不后悔。也不会希望你自怨自艾。”   “你若是想护着身边的人,便消沉不得,老将军膝下只有你一人,你若是倒了,他又该如何?”   谢诏的脊背终于开始弯曲,他垂下身子,还裹着纱布的手重重地捶在地上,渗出些鲜红来。   郁祐跪在他身旁,将呜咽的他揽入怀中,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也不说旁的,只是任由谢诏嘶吼哭泣。 第74章 旧时景(2)   兄长战死,老父有伤在身,仿佛一夜间谢氏一门只剩下他一个。周帝的身子大不如前,时常头疼胸闷,入了秋便要咳嗽。朝中将才凋零,南北大营的重担都落到了谢诏身上。   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成了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好些老臣都说,他比老将军年轻时还要板正几分,都不见他笑,沉默寡言更胜从前。年岁到了,变成别人都当爹了,他却以江山社稷,边境不安为由,谢绝了一众上门说亲的媒人。能与他说上话的,也只有郁暄了。   郁祐还是像从前一般做他爹闲散王爷,只不过对着谢诏不像从前那般死缠烂打了就是。好几次迎面撞见,郁祐看着他坚毅沉稳如古井无波的眸子,都会想起那日在灵堂哀恸的少年。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郁祐又觉着他与谢诏之间多了些什么。   那日之后,谢诏对他的态度似有和缓,逢年过节送去谢府但礼,只要合规矩,他多半会收下。甚至有时礼尚往来地往豫王府送些东西。   仲秋时,谢府送了些团圆饼来,莲蓉蜜枣,红豆花蜜,都是甜馅儿。   小德没忍住偷吃了一个,气得郁祐抄起苕帚追着打。   日子便这般过着,当朝陛下病重,几次在朝堂上就咳了血。郁祐进了几次宫,周帝的病每一回瞧着都比上一回重些。有时郁祐会觉着苍天弄人,那些个猜忌提防,原以半步都退让不得的事,等待临死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的皇兄,大周的天子,生平头一回,拉着他的手,恳求道:“子衿……是皇兄对不起你,咳咳,皇兄恳请你,看在你我……同根同源,看在列祖列宗的面上,护着大周江山,护着……璟儿。”   郁祐不语。   他只是一介坐吃山空,浪荡闲散的王爷,他能怎么护着大周江山,怎么护着郁璟?从前,分明也是这位皇兄,逼着他一事无成,做个没用的废物。如今又怎么能叫他站出来,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子衿……”   “皇兄,我做不了。”   事到如今,他只想好好活着,一如娘亲当年所期盼的那样,安乐一世。   谁做皇帝,谁做阶下囚,又关他什么事?   榻上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的血落在被上。内侍惊愕,疾呼陛下。   他能做什么呢,他分明,什么都做不了啊。   景泰十六年末,周帝驾崩。   秘旨被谢诏藏在了书房的暗格内。   或许皇兄高看了他,又或许是真的走投无路,稀里糊涂地将他当作了救命稻草。   郁祐原本打算将这道密旨烧个干净,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郁暄爱抢那皇位便抢,左右都不是他的儿子。   可那日,他去兵部,偶然碰见了谢诏。他还是几日未合眼了,双目通红,颌下也冒出了青茬,丝毫看不出往日翩翩公子,皎皎明珠的样子。   郁祐站着瞧了一会儿,但谢诏埋头看着战报,并未察觉到他。   是了,谢诏放不下。他怎么能放下父兄用血肉性命拼杀保护下来的江山被糟践呢?   郁祐也问自己,当真情深至此么?   不到半月,国丧期间,三皇子郁暄弹劾储君,证据确凿。满朝哗然,一时间,众臣分列两派。要么是三皇子,要么是太子,择一而忠,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   恰好就在这时,北军压境,为首的北齐魏王半年前篡位夺权,很快便控制了朝纲。临到阵前那魏王却是扬言,交出大周太子便退军三十里。满朝哗然,这几乎是坐实了郁璟的通敌叛国之罪。   很快,拥立太子一党的朝臣下狱的下狱,投敌的投敌,脾气硬些的运气不好,随便安个什么罪名便斩了首。   郁璟孤立无援,成了阶下囚。   那夜,郁祐想了许久,他需要一支镇压叛变的军队,需要朝臣的支持。抉择再三,他连夜发了密信,送到几位尚有一线可能的大臣手中。而后,沐浴更衣,去找了谢诏。   说实话,他没把握能够说动谢诏。要知道,郁暄得势与南北大营的支持是脱不开干系的。虽然谢诏从未表明归于哪一方势力,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谢家小将军与三皇子那是十多年得旧友。   如今又派兵守卫三皇子府安危,这态度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公子,豫王殿下到了。”   谢诏抬眸,一双薄唇在瞧见郁祐时不自觉抿紧了。   “殿下深夜到访,是为何事?”   郁祐觉着他说话冷冰冰的,“小将军这么晚也未休息,难不成,是刚会完客?”   谢诏眉心微蹙。   郁祐眼神瞥过桌上的两只茶盏,似是随意地笑道,“那正好,本王也有些话想同小将军说。”   “方才同军中参将商讨北齐进犯之事,略晚了些。”   “原是这样,”郁祐点头,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投向一旁的侍从。   谢诏屏退了左右,“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你我也算是旧识,此诚存亡之际,本王也不同你兜圈子。本王想问一句,太子与三皇子,你会倒向哪一边?”   谢诏眸色暗了暗,似是在掩藏某些情绪,“殿下何出此言,谢诏是大周将士,自当效忠大周江山社稷。不论是谁,末将只观秉性,不论亲疏。”   他说这话时,一直盯着郁祐,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郁祐听了这话,也不多想,只以为是谢诏纯然肺腑之言,暗暗松了口气。   “现下有人要谋朝篡位,与北齐里应外合,乱我大周。本王想找你借兵。”   “……殿下想要多少兵力?”   郁祐微愣,倒是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凝眉答道:“若要镇压,至少一万兵力。宫中禁军也需在掌握之中。”   谢诏垂目,略略思忖,淡淡道:“这般一来,北上作战的兵力便削弱了三分。”   “本王也晓得战况危机,可若是内乱不平,北齐一役,怕是也打不下来。”郁祐有些慌急,谢诏若是不肯,他就真的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了。这一万的兵士,已是他思量了好几晚,几番精算,能够压到最少的数了。   “尹都之乱平息,本王会派人北上支援,你只需撑过半月,届时……”   “若是撑不过呢,”谢诏冷声质问。   “什么?”郁祐以为自己听错了。   “北齐八万大军,大周南北两大营加上新征的乡兵,至多不过六万。殿下要抽走一万精兵,倒是若是援军未到,抑或是……末将征战不力,北面门户有失,北齐军队可顺运河直流南下破入尹都,那时,又该如何?”   郁祐哑口无言,倒并非是被问住了,只是觉着谢诏身上的戾气很重,然且浑身的刺都对向了他。   那种怀着敌意的审视,叫郁祐心惊。   “……你是,怀疑我,对大周不利?”好半晌,郁祐不敢置信地问道。   谢诏不置可否,避开了他的眼神。“殿下方才所说的谋乱之臣,可是指三皇子?”   “……是,郁暄他……”   “叛国证据确凿,被关押在诏狱的人是二皇子。”   谢诏已然承认,郁璟被褫夺了储君之位。   “殿下深夜至此,向末将借兵,毫无根据,仅凭空口白话,便要加罪于皇子。又是何心思?”   “是不是他同你说了什么。”   “没有人对末将说什么。”   郁祐忍下心寒,上前了一步,“谢诏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一直记恨我的纠缠,我可以同你赔罪,又或是其他的什么……怎样都行,可郁暄他狼子野心,不惜勾结北齐,为的就是篡夺皇位。郁璟他确实不是帝王之材,可愚钝总好过阴险毒辣心术不正的小人……”   “豫王殿下,”谢诏背后对手十指紧攥,“末将想问殿下几句话。”   “殿下为何坚信二皇子是无辜的。”   “他不可能有那个心思,也用不着勾结敌国,只要他安安分分储君的位子便一直会是他的。”   “那若是陛下早就动了易储的心思呢?”谢诏提高了声音,“若是那易储的诏书叫人藏了起来呢?”   “景安,那日父皇曾将我传入宫中,说早觉皇兄有谋逆之心,他日若为君,大周必当动乱,只是苦于寻不着实据。易储的诏书早就已好,交与了皇叔,若是来日皇兄叛国之行曝露,便请小皇叔主持易储。只是……皇叔他一向厌我,又同皇兄亲近,我只怕皇叔不会遵照父皇的旨意。”郁暄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眼中似有疼痛之色,看着郁祐,神色莫名凄怆。   郁祐霎时明白过来,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哪里比得上郁暄这么多年来的精心策划,步步为营,他怕是不知道同谢诏旁敲侧击说了多少回,又设了多少圈套。从北面的战事,到先帝遗诏,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算好了。   “我手中确有遗诏,是皇兄托付,命我在危急之时公之于众。可那并不是什么易储的诏书,而是写着,皇三子永不可继位,若有异动,即刻诛杀,不得留患。”   郁祐嗤笑一声,“不过,谢小将军只怕是不信吧。” 第75章 旧时景(3)   郁祐眉眼逐渐蒙上了阴霾,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信我的。”   “可今日,我想求小将军为大周社稷着想,信我一次。郁祐在此起誓,若所言有虚,千刀万剐,酷刑而死。”   谢诏身形一僵,眸色复杂地看着郁祐。两人对峙良久,末了,他别开了头,“此事干系重大,眼下战事吃紧,便是真如殿下所说,也要等北面战乱平息,再细细盘查。”   他缓缓侧过了身,俨然是不愿意多谈,“夜深了,殿下请回吧。”   “……”   郁祐静默良久,原以为,谢诏与他是有些情分在的。不曾想,从始自终都是他自作多情。   身后的自嘲地笑了笑,“是本王愚笨,深夜唐突,惹得小将军厌烦了吧。”   谢诏眉心一紧,好像有什么把心裹住了,闷得难受。可他终究是未曾说什么。   从前他也是一副冷脸,但郁祐不在乎一腔殷勤被泼了冷水。每回都是笑嘻嘻地说些不像样子的糊涂话。   “从前诸多纠缠,原是我的错,早知小将军无意,还死缠烂打。”郁祐捏紧了手,已分不清是伤心多一些还是难堪多一些,“今后不会了,小将军莫要担心。”   郁祐用尽最后的力气,和声道:“……只是此事关系我大周基业,若是小将军想通了,请务必来豫王府一叙。”   直到郁祐的脚步声远了,他才徐徐转过身来,望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莫名心慌。   从前,他总期望着哪日郁祐能腻烦了他,莫要再做纠缠。可为何如今听他亲口说出这话,心头却无一丝欢愉。   他厌恶郁祐么?或许再最开始,面对那个荒唐无能,耽于淫乐的王爷,是有过的。可再后来,面对这个人的粲然一笑,他便再也讨厌不起来。   郁祐或许是玩世不恭的,但禀性应是不坏。   谢诏犹疑之际,躲在画屏后的人走了出来。   “景安,你相信皇叔说的话么?”郁暄一身单薄的湖蓝绣云纹缎衫,身子单薄,衣衫显得有些宽大。他用儿时躲在谢诏身后寻求庇的眼神瞧着他。   “……我不知道。”   郁暄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想争抢什么,可皇兄他不会放过我。他能为了保住皇位勾结北齐,必然会想尽办法至我于死地。皇叔他……或许也是被皇兄蒙蔽了,可现下要紧的是北齐战事。若是你真的答应了皇叔的请求,那便是将大周百姓的安危悬于一线。”   “景安,你忍心吗?”   谢诏觉着被他攥在手中的那块皮肉滚烫,下意识抽回了手。   郁暄一怔,抿了抿唇,“从小到大,只有你护着我。我信你,敬你,也心疼你。景安,你若是不信我,我便真的一无所有了。”   “帮帮我好么?我只有你了。”   谢诏的思绪纠来绕去,成了一团乱麻。   “若是二皇子真的无罪……”   “你忘了边夷之战了么?”郁暄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冷了下来,“最后的一役,本可以万无一失的。是谁走露了风声,致使夷兵知晓部署,连夜偷袭?”   “我们都知道,边夷一役是背后是北齐挑唆。可这北齐背后又藏着谁呢?”   “景安,皇兄他可以为了谋权出卖自家将士,用大周三万无辜的亡魂做祭,你还相信他是无辜的么?”   “若是谢二哥,他知道自己豁出性命守下的江山落入这样的人手中,又该作何感想?”   蛇打七寸,谢昀的死便是谢诏的七寸。相识十余载,郁暄很清楚他的性子,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几乎是霎时,谢诏面上浮现出哀怆沉痛之色,像是被剥开了旧创,鲜血淋漓。   “当时的战报,是送到二皇子手中……”   “是,父皇那时龙体抱恙,太子监国。前线战报除了他与几位大人,再无旁人瞧过。我也是后来才生了疑窦,为何夷兵会知晓……”   谢诏心口发疼,他无法接受与自己最为亲近的二哥,铁骨铮铮的少年将军是死在皇权斗争的算计之下。   那郁祐呢,他知道么?   若是他知道……那日灵堂的一番肺腑之言,又算是什么呢?   “阿诏,我不会骗你。自小到大,我从未骗过你,不是么?”郁暄放缓了声音,贴得更近了些,带着些哄诱的意思,“你别怕,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我知道,你与小皇叔也是有些情谊的,若是……皇叔他当真是被蒙蔽的,我定会保皇叔无恙。”   “……”   是年三月,大周出兵北境。谢家三子为三军主帅,领兵北上。   谢诏走的第二日,郁祐去找了郁暄。   “皇叔怎么有空上侄儿这来?”他笑容可掬,却是没了从前的微缩,张扬阴狠之气显露。看郁祐的眼神,像是在看跳梁小丑。   他赢了,谢诏最终还是信了他。   “遗诏在我手中。”   郁暄笑意微凝,“那皇叔想如何呢?”   “尹都兵力皆握在你手中,满朝文武有半数归服,剩下的也举棋不定。皇位已是你囊中之物,轮不着我想如何。”   “听起来,皇叔另有打算。”   郁祐垂眸,“我可以将诏书交与你,助你名正言顺地继位。但你要保郁璟一条性命。”   郁暄没有立刻应下来,而是问道:“从前侄儿便想问,平日也不见皇叔与二皇兄有多亲近。相反,二皇兄好时常出言不逊,冒犯皇叔,可为何皇叔却要如此帮他?甚至不惜将自己卷进去?”   “退一步来讲,便是为了景安,皇叔也该同我交好。他日事成,或许他也能多于皇叔亲近些不是。”   “你用不着如此戏谑,他于我无意,我本就知晓,没什么好唏嘘的。我并非什么圣人,只是受先帝所托,不忍看宗室血脉遭戮。”   “至于为何不帮你……”郁祐扯了扯嘴角,“不过是嫌脏罢了。”   郁暄面色阴沉下来,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不过很快,又复笑面。   “好啊,侄儿愿意同皇叔做这个交易。” 第76章 旧时景(4)   郁暄继位是在半月后,前线捷报传来,战势大好。新皇念及手足之情,感怀先帝宽厚仁德之心,特赦谋乱反叛的二皇子,贬为庶民,囚于掖庭。   遵照约定,郁祐将那旨遗诏交给了郁暄,看着那唯一的筹码烧为灰烬。   可他除了这一纸诏书,确实一无所有。   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最是无情帝王家,谁不是生来就会尔虞我诈的,只是见闻习染,再想脱身也难。   郁祐只去掖庭瞧过一回,原本金尊玉贵的太子,成了身着粗衣,满身是伤的下人,颤巍巍地洗涮着恭桶。   他见着郁祐先是一愣,而后惊愕地爬起身来,眼中的绝望与恐惧化为了悲愤,他上前抓住了郁祐。   “为何……你为何要讲遗诏给他!是你,是你害得我,郁子衿是你害我!”   郁祐任他疯魔似地哭喊,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般苟且得活着,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郁祐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他又有什么资格瞧别人的热闹。他的这一生,不都是在阴暗中苟且偷生么?   三日后,掖庭罪人暴毙。昔日的太子殿下,三皇子,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暗无天日的柴房。   据说死状极惨,发现尸体的小宫女吓得险些痴傻。是中毒还是旁的什么,都不要紧,没有人会管一个掖庭罪人的生死。   听到消息后,郁祐也说不上有多惊讶,连想要质问郁暄的念头也没有。这结果,他早该料到的。   成王败寇,世事如此,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何时又会轮到他呢?   是年六月,宫中挑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宫变。为首的都是些太子旧部,还有些瞧不惯名不正言不顺的郁暄的老臣。   大部分当夜就被枭首示众了,只留了这么几个,投入了诏狱。新帝下旨,务必要问出幕后主使。   不论有没有,郁暄要的只是那一份供词。   普天之下,无人能抵住大周诏狱的酷刑。更何况只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郁祐,那些被押入狱中的宫乱余党,不过两日,就在供认主犯的罪案上画了押。痛斥豫王谋乱犯上的一干罪行,说得是人神共愤,天怒人怨。好像不把郁祐抽筋扒皮,都对不起大周列祖列宗。   不管认不认得,只需咬死郁祐不松口,力证其重罪,便可活命。   郁祐本以为,那些罪案呈上,郁暄便该即刻来拿人才是。甚至于,早在除掉郁璟的时候,就该一道动手,将他也结果了,省得麻烦。   可偏是左等右等,没能等来抄府的禁军,却是将谢诏给等回来了。   谢诏大败齐军,算是报了家仇也扬了国威。北齐投降,魏王萧赐身死,两国和谈。   “元帅,咱们回到尹都了。”身旁亲信难抑感慨悲凄,望着不远处的城门对他道。   谢诏夹紧马腹,也朝城门处望去,那里整齐地列着一行人。同去时一样,却又不一样。   望见军队,人们面上俱是欣然。他们得胜归来,成了人人爱戴的英武之师。   谢诏恍然间想起,也是在此处,郁祐眉眼带笑,插科打诨地往他怀里塞了个平安符。   平安符在一次突袭中丢了,现下想来或许冥冥中自有定数。那一回,谢诏落了单,被北齐军队围攻,险些丢了性命。危急之际,谢诏竟是想着去摸.胸口的平安符,却怎能也找不到。慌乱摸索中竟寻到了只火折子,点燃火矢,援军才得以寻到他。   而今,再回头,却是笑面不再。   回到尹都,先是进宫面圣。谢诏看到身着黑金衮袍,站在高处睥睨的郁暄时,有片刻的恍惚。   那个躲在他身后央求庇护的瘦弱少年,此刻眉眼间满是锋芒。仿佛众生都该拜服在他脚下。   郁暄瞧见他,难抑欣喜,逾矩地上前拉着他的手,“景安,此番你辛苦了。朕已命人拟旨,封你为南平侯。你如今可是大周的有功之臣。”   “微臣惶恐,此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朕知道你向来不在乎这些,可有功必得赏,你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谢诏一顿,略略抬眸,“臣斗胆,想像殿下讨个恩典。”   “臣想见一见豫王。”他在班师回朝的途中便听闻豫王策划谋乱的传言,被圈禁王府的消息。   “……景安呐,”郁暄神色似有凝滞,“不是朕不肯,你们是旧交,见一见也是应当的。只是,皇叔他,现下不愿见人,上回朕想去豫王府当面问个明白,若是皇叔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朕也好替他谋划。可皇叔他却说,事已至此,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见故人……尤其是你。”   “然且,供词都已画了押,那几人都供认不讳,直指皇叔是主使。朕便是想放皇叔一条生路,也得顾着大周律法,天下的百姓都看着呢。”   郁暄长叹一声,仿佛无奈苦恼至极, “皇叔的府兵护在院外,那毕竟是朕的亲皇叔,朕不忍动手,事关宗室颜面,朕也不想做得太绝,便只好等着你回来,再拿主意。”   “他也招认了么?”谢诏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   郁暄摇头,“皇叔他……似有负隅顽抗之意。”   良久,空荡的殿内响起谢诏沉闷的声音,“臣愿请旨,带兵搜查豫王府。”   郁祐将府中一些年老的奴仆以及未曾登造在册的侍从连夜送出了城,趁着府中还有些银钱,全都分了去。   他死后,王府的人多半会被赶入掖庭做奴,又或者发卖到边远之地。能逃一个是一个,逃不了的,有些银钱傍身,至少能好过些。   小德不肯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什么都要陪着他,袁叔也不肯走。   “殿下还未满月时,老奴便抱过。说句不成体统的话,老奴膝下无子无女,伴殿下二十余载,那是瞧着殿下一点儿点儿长成了如今这般。在老奴心里,殿下便同亲子一般。殿下若是真的可怜老奴,便准许老奴陪着殿下走到底吧。否则,老奴哪有什么颜面去见娘娘啊。” 第77章 旧时景(5)   兵卒将豫王府团团围住时,郁祐正在后院的梨树下小酌。起初他还纳闷呢,依照郁暄谨慎狠毒的性子,有了“证据”怎么还不来拿他。等看到面色肃然,身着轻甲白袍的谢诏时,他恍然明白了,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大胆,谁准你们以下犯上的!这是豫王殿下,当今陛下的亲皇叔,你们……”   郁祐拂下了小德的手,看了眼正在封查的兵士,“算了吧,早晚要有这么一遭,没什么好气愤的。”   “殿下……”   郁祐回过身,面对谢诏,悄然一笑,“前几日便听闻你大胜归来,也没能去谢府拜访一二,恭喜啊。”   谢诏的嘴唇动了动,却不说话,紧紧盯着郁祐。像是要在他身上瞧出个窟窿来。半晌,才听得他道:“你为何要谋反作乱。”   “……在你眼里,不服他郁暄便是犯上作乱么?”郁祐胸口传来顿疼,这么些年来,谢诏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点一点磨着他的血肉,或许当时觉着么那么疼,可回过头来却发现,早已血肉模糊。而今这把刀子,终于直直地插入的心口。   “他现下已是大周天子,承先帝遗志,名正言顺。你为何偏要徒生事端,搅弄这一潭本已经平静的水。”   郁祐嗤笑,像是在笑谢诏,实则更多的是在笑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便是石头也该捂热了。可谢诏还是那个谢诏,对着郁祐无情无爱的谢诏。   原来他只以为,纵是不喜欢,相识的日子久了,总会生出些情谊来。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谢诏从不来都不信他,却能将郁暄的几句话奉为圭臬。   “在你眼里,我便是这么个霍乱社稷,谋朝篡位的奸臣是吧?”   “你若是有苦衷,可向陛下禀明,陛下他……”   “够了,谢景安,你口口声声要我说苦衷,却又处处以你那好陛下为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若说些什么,便是狡辩,对么?”   “你派兵卒围我王府,却自始至终未曾问我一句,没有没做过。”   郁祐头一回用这般的语气同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像是歇斯底里。黑黢黢的眼底是无力与自嘲。   他累了,谁是谁非,谁善谁恶,谁有亏欠了谁,他不想再计较了。   藏了一辈子,临了想要豁出去一次,却还是选错了人。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他看错了谢诏。   “你是说……不是你做的。”谢诏锁眉,“那那些证词还有往来信件,又是怎么回事?”   “还重要么?”郁祐走到他身侧停下,“将军是来拿人交差的,既如此,便动手吧。”   谢诏回身,“若你真有冤屈,我同你去向陛下禀明。”   “谢景安,”郁祐喊了他一声,“有时我真恨不得将你的心肝挖出来瞧瞧,倒是是黑是红。”   “动手吧,你若是不动手,我便逃了。到时候再想寻到我,可就不容易了。”   谢诏没动,半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了些什么。手按在他的那柄长剑上,却是未动。就好像,郁祐要逃,他也不会拦着。   “做什么,这时候不忍心了?”   谢诏一顿,“押送诏狱。”   “殿下,殿下!”小德要跟着一起走,被兵卒拽在了一旁。   郁祐从容受缚,略过谢诏,直到被投入漆黑的诏狱,一次也没回过头。   “将军放心,下官定当严刑审问。”狱官久闻二者不睦,这又是陛下亲旨,要处置的人,自然是越快结案越好。   谁知谢诏闻言却是不悦,眼神微凛,“此案还未下定论,陛下只说务必问出原委,不可刑讯逼供。里头的依然是豫王殿下。”   “这……是,是下官糊涂。”这明明是陛下吩咐,不论如何,只要叫他认了罪便好。   谢诏片刻不停,回到宫中。已近宫禁时分,是郁暄贴生伺候的内侍拿了腰牌将他迎进了殿中。   “见过陛下。”   “景安啊,还未用膳吧,来,正好朕也还未用晚膳。”郁暄朝着他笑了下,话声语气温和如从前。褪下了一身朝服,显出几分少年气来。   “陛下,”谢诏稽礼,“今日臣奉命押豫王入诏狱审讯,期间察觉此案有疑,望陛下三思,仔细审问,查明其中原委。”   “以防……豫王殿下遭人陷害。”   他垂着眸子,自然瞧不见郁暄微冷的眼神。   “这……是自然,景安你行如此大礼又是做什么?”郁暄将人扶起,更添三分笑意,“朕比你更希望,皇叔他是无辜的。毕竟这是朕唯一的亲叔叔啊,只是,眼下证据确凿,若是不入诏狱,难平民意。”   “不过你放心,朕已经吩咐人彻查此案,务必无所纰漏,绝不让皇叔蒙冤。”   “多谢陛下。”   郁暄黑眸一轮,“但此事,你当避嫌才是。”   “你与皇叔是旧交,朕晓得,可越是这般越容易乱了分寸。再过半月,北齐和谈的使臣便要到了,届时观兵,还需整顿南北大营的兵马。景安,你替朕去一趟吧。”   谢诏略有犹疑。   “这才是你的本职,不是么?”   “微臣领命。”   谢诏未曾想到,与郁祐再见面,是在刑场上。   他收到郁暄的信连夜奔回了尹都,信中说郁祐对一概罪行供认不讳,深感罪孽深重,悔恨不已,三日后便要行刑。说是最后想要由故人送别,郁暄便派了他监斩。   从北大营到尹都城中,最快要一日。   谢诏来不及进宫问个清楚,翻身上马,连夜奔袭,到了刑场,已是正午将近。   他看到了跪在一众死囚中间的郁祐,莫名地喘不上气来。   他认罪了?那时他分明说自己不是那般,现下为何又认了?   “所有死囚,皆伏法认罪么?”   “是,侯爷。”   “可有严刑逼供?”   “……这,除了那位,咳,不曾动过刑。其余的几个,总是要使些手段的,诏狱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地方,侯爷您也晓得。”   谢诏看向郁祐,一众人中,只有他不带一丝伤。除了身上的囚衣沾染了污浊,丝毫看不出是进过诏狱的样子。 第78章 旧时景(6)   “他可有说什么?”   “啊?哦……那位,什么都没说,只是认了罪画了押,在诏狱也安安分分没有要辩驳的意思。”   谢诏有些目眩,正午日光晒在面上,滚烫如热血。   他坐在了主刑的位置,正好与郁祐面对面。   “相识一场,怎么都晓得不徇个私,替我带壶酒来也好啊。”他的语气依旧轻佻,仿佛这只是场寻常的飨宴。   “你就只想说这些么?”谢诏生平头第二回无奈至此,上一回是在战场上,看着二哥在他面前倒下。   若是他肯说一句,哪怕只是辩驳一句。他都会想尽办法保住他的性命。可郁祐没有,他只是笑着,从容赴死。   郁祐开口,“不然说什么,说我有多后悔犯下这滔天的罪过,然后再去跪求那小牲口绕我一命?”   “……你若是知错,陛下仁厚未必不会留你一条性命。”   他沉默了,低头不语的样子像是在思索,半晌抬头道:“这样啊——那南平侯可以帮我带个话吗?”   “可以。”   说你是有冤屈的,图谋篡位的不是你,向北齐告密之事也与你无关,你从来没有与太子勾结。   谢诏的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对眼前的人,他是有私心的。只要他肯认错,肯求饶,谢诏未必不会堵上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护他平安。   毕竟祠堂那夜之后,他再未寻到那样温暖的怀抱。没有人会对他狡黠地粲然一笑,拍着他的肩膀,说些不着调的话。   他不喜欢郁祐,不能喜欢郁祐,也不该喜欢郁祐。但为何……还会隐隐作痛呢?   “侯爷走近些呗,这些话不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堂堂南平侯总不会怕我身上还藏着什么暗器吧?”   谢诏起了身,站到他身前。恍如老学究面前初入学堂的童子,紧张万分,僵着身子,怕郁祐开口,又怕郁祐不开口。   “蹲下来点儿啊。”   谢诏蹲下了,不晓得郁祐要对他说什么私密的话,却还是照做了。是谋逆之案的隐情,还是别的什么?   他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什么。郁祐的气息贴近了,这应当是他们离得最近最近的一回。近得谢诏能感觉到微风拂起郁郁祐的发鬓,挠在他脸颊。   “谢景安……”郁祐的声音很轻,带着些不真切的味道,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其实,我十七那年,当街纵马,老远便瞧见了你。马是我自个儿惊的,为的是叫你抱一抱我。”   郁祐的话入耳,犹如阵阵轰鸣,在他心上叩了一下又一下。紧接着,唇上擦过一抹温软,既然像是被咬了一口。只那么一瞬间却叫久经沙场的小将军心如擂鼓,愕然万分。   他是想气、想恼的,可看着郁祐大笑的样子,竟是什么都说不出。   “别这么小气嘛,谢景安我也是头一回,你不吃亏哈哈哈哈……”郁祐边笑边道。   为何要这般做?谢诏想不明白,他看不明白郁祐,也看不明白自己。   鼓声响起,监斩官催促道:“侯爷,时辰到了,该行刑了。”   谢诏说不出话来,只能从喉间发出喑哑的声音。   监斩官拿不准这位侯爷是什么意思,这时辰到了再拖不得,圣上下令要斩的重犯,他可不敢耽搁。   “行刑——”高亢的声音划破了喧闹,直冲云霄。   谢诏看着郁祐被压到在台上,身后的刽子手举起了长刀。   利刃一挥而下。   “不……”   谢诏的声音被他自己吞了下去,一声闷哼,喉间献血上涌。   “侯爷!”   耳边众人的声音嘈杂做一团,将他吞没。他睁着眼,想去找郁祐,却怎么也找不到,只看见地上血红的一片。   那是郁祐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混在了一处,汩汩地流着,汇成血泊,又滴到了台下。   ……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好生俊俏。”   “世不可避,斯人已矣。”   “你若是想哭便哭,过了今夜,你还是那个铁血铮铮,无情无欲的少年将军。”   “谢景安,我也是头一回,你不吃亏。”   他的话在耳畔一一回响,从未有过地清晰。   谋乱的罪臣被处斩后,南平侯害了大半个月的病。说是先前战场上受了内伤,瘀血淤积在肺腑,在行刑台上过于愤然,情绪激动,才致吐血晕厥。   众人也没将此当回事,想着南平侯养好了伤,就该重回朝堂。自此高官厚禄,平步青云。体面得不能再体面。   可谁也未曾料到,这位势头正盛的侯爷归朝第一日,便请旨北行,镇守边陲。   边陲地势险恶,常年有流寇作祟,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去处。将如此将帅之才等到小小的北户,可算不上什么明智之举。   新皇婉言回拒了几次,私下好言相劝,赏了不少但珍宝,几乎将谢饰一脉亲疏远近的亲眷子弟封赏了个便,却耐不住谢诏执拗的性子。   他第三回请奏时,郁暄终是点了头。   回侯府的马车上。   “他的尸骨埋于何处。”谢诏的声音一如从前冷淡,却好似添了几分疲惫,没了往日的生气。   “……依照礼制,豫王被逐出了宗谱,贬为庶民,又是罪臣,死后不可入陵。应是同那些死囚一般,堆在了乱葬岗。”   这位南平侯府门客虽只入府半月,却深得侯爷信任。   “小人已派人去寻了,只是……有些难。”乱葬股如山的尸堆,刨去被野狼野狗咬得面目全非的,怕还有上百具。   “……那他府中诸人呢?”   “清点人头时,发现少了许多。该是豫王自知大限将至,将人放走了。还有些是签了生死契的,有的被流放,有的杖杀了,还有一些……自愿殉葬。小人已派人打点,不会有人再去追究缺漏的十几人。”   门客略一思忖,又道:“小人曾听闻……”   “叔元,我当初选你是因为你心思玲珑却又率言坦荡,无所欺瞒。”   “叔元铭记侯爷知遇之恩,”他稽礼,既而道:“昨日小人从一诏狱狱卒处探听到,那日狱中,当今圣上曾亲口允诺,不动豫王府上下老少一人,豫王之后便画押认了罪。”   “……”   “豫王似是还问了……可否再见侯爷一面。” 第79章 旧时景(7)   “陛下曾应过我,会清查此案,绝无冤错。”   郁暄面对突然折返的谢诏,有些吃惊,“景安,你在说什么?”   “听闻陛下曾答应,若是豫王殿下认罪,便不会动他王府上下老少一人。”   “……景安,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谣言,”郁暄上前,想要同他贴近些,可谢诏却退了半步。   “陛下只说是与不是。”   郁暄皱眉,似有怒意,“到底是谁同你说的这些不成样子的话,景安,你与朕相识数十载,在你眼里朕是个会对亲叔叔下死手的无良之辈么?”   谢诏不语,从神色上瞧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那日朕是去诏狱探望过皇叔,可从来未曾以他阖府上下的性命做胁。至于皇叔府中的那些仆从,除却罪名坐实的,朕都只是罚了他们做苦役,已算是宽厚了。若是不罚不惩,难免落人口实。”   “……那他可曾有说过,想再见我一面?”谢诏抬眸盯着他的眼睛,从前这双明澈的眼睛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怯懦,而今谢诏却只瞧见了权力与欲望。   郁暄不自主地抿唇,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谢诏审视的目光,开口道:“自然未曾说过。”   “是么……”谢诏垂眼,像是在问自己。   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郁祐无辜还是有罪,时至今日,似乎都不重要了。   “景安。”郁暄看着他怅然若失的背影,急唤了一声。可前头的人再也未回过头。   昭德二年,南平侯奉旨镇守北户,一守便是七年。除却年关,谢诏载没有回过尹都。   触景伤情,睹物思人,原只以为是笑谈,切身体会才明白其中愁思。   与尹都相较北境称得上是荒凉,当初人人都在好奇南平侯为何要放着前程锦绣的正路不走,跑来这苦寒之地受罪。而今日子久子,人们才琢磨出些原委来。   这位侯爷虽说年纪不大,可那板正端肃的模样,活像是七老八十。平日里也不爱说话,追问三四句也不见得能听到个回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战场上伤了嗓子。侯爷的性子也古怪,时常发愣,不喜理人,有时哭,有时笑,魔怔了一般。最叫人费解的是,他床头摆着一只白瓷瓶,不准任何人碰。一回新来的小婢女不懂规矩,进了卧房打扫,刚拿起那只瓶子,南平侯就破门而入,低声呵了句,下得她险些将瓶子跌了。回头便瞧见侯爷阴沉着脸,疾步上前,将瓷瓶抢过。   好像那里头装着他的性命似的。   古怪孤僻如此,也难怪在尹都待不下去。   北境都护府,冬至。   “叔元依我看,这事还是不要叫侯爷知晓,这些年侯爷为了那位都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样了,你若现下告诉他,不是要他的性命么?”   叔元蹙眉,并不赞同,“食人之俸,忠人之事。你我既受了侯爷的恩惠,就该听侯爷的差遣。当年豫王谋乱之案,始终是侯爷的心结,此番尹都事发突然,侯爷早晚会晓得,到那时你我便是不忠之辈。”   “可若侯爷知晓了,发了疯,又该如何?”倚着这些年来,他时悲时喜,阴晴不定的性子,要是知道了当年谋乱之案另有隐情,指不定就疯魔了。   两人还在争辩,身后冷不丁响起寡淡冷硬的声音,“为何会疯。”   叔元面色一凛,“参见侯爷。”   谢诏肩头还有薄雪未化,真个人阴沉沉的,那天生下弯的嘴角带着点无欲无求的执拗。北境的风沙磨去了他少年的朝气,眼前的人,不怒自威。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为何会疯?”   幕僚与叔元对视一眼,一时间静默无语。   “叔元,你说。”   其实谢诏甚少处理除军务外的北境事宜,大多交由手下门客幕僚谋划,自己则成日里躲在小楼中,也不晓得在里头做些什么。这许多的幕僚中,最受信赖的是伯叔元,不仅因为他足智多谋,跟随谢诏多年,更因为他生了颗七窍玲珑心,那些谢诏想做的事,想说的话,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办好、传达。整个北境,怕是没有比这位更懂南平侯心思的了。   起初,面对谢诏叔元也是战战兢兢,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也并不是那么冷血无情。侯爷心里,藏着一处创,久久不结痂,旁人碰不得,也瞧不得。   叔元晓得,当年那位豫王殿下的死,便是侯爷心头的刺。自从他将那只装有骨灰的白瓷瓶献上,谢诏便开始信他。   乱葬岗上百具尸体,找到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烂了。他悄悄地带走了尸体,又寻人将骨灰收敛起来,装进了瓷瓶,一路带来了北境。   “……侯爷,尹都来消息了,皇城叛乱。东直提督起兵造反,被禁军镇压。”   这些年来,新帝逐渐坐稳了皇位,没了刚登基时勤政爱民、宽厚仁德的模样,他那阴狠暴戾、多疑善忌的性子逐渐暴露了出来。   朝堂之上,容不得有贰言。功勋卓著者,稍有逾矩,便落得个大不敬的罪名,五马分尸。有微词者,无需查证,一概投入诏狱。一时间朝堂人心惶惶。   先帝在时,这位东直提督,乃是正统都尉,地位尊崇。当年,他可是力挺郁暄继位,甚至将手下一半兵力调与他差遣。可新帝登基后,对着这位大功臣,却只赏赐了金银玉器,字画美人。往后的几年里,这位都尉大人遑论加官晋爵,好几次在朝堂之上被训斥,一贬再贬。年前才又被贬谪去巴州,做守备。   想来是忍无可忍,才起兵造反。   可臣与君斗,绝非明智之举,他为官多年不会不清楚这道理。究竟是什么逼得他孤注一掷?   谢诏抬起暗淡的眸子,沉声问道:“其中有何隐情。”   叔元像是酝酿了许久,稽首道:“侯爷,他谋反起兵之时对外宣称……当今圣上皇位不正,弑兄鸩叔,天理不容。”   “尹都的探子来报,现下坊间有传言,当年宫变是当今圣上为夺皇位一手谋划的。” 第80章 旧时景(8)   “……你去准备,启程回尹都。”   “侯爷,无诏不得回都,现下尹都叛乱方平,圣上未曾下旨,您若是贸然回去,只怕是……”   “明日便启程。”   元叔静默片刻,自知是改不了他的主意,只能俯首称是。   当年从尹都来北境,千余人,奔波了一月有余。而今,谢诏轻车简从,日夜奔袭,只用了半月。   偏偏是在政乱方平之时,南平侯无诏回尹都,群臣皆是惶恐。可谢诏又未带一兵一卒,也不像是勤王救驾的样子,不禁叫人生疑,这位战功赫赫的南平侯究竟想做什么。   要知道这些年来,除了年关将近之时,这位侯爷会回京探望老父,祭奠两位兄长,拜安圣上,便再也未回来过。自从两年前谢老将军逝世,谢诏便像是长在了北境。近些年科举入仕的新臣,甚至都不晓得这位大周还有位彪炳史册的南平侯。   旁人不敢阻拦手握北境重兵,又深受皇恩眷顾的侯爷。谢诏一路顺遂,直冲宫门。   大殿上,郁暄只身站着,身着龙纹衮袍。回过神来看向谢诏,笑了下。只是那笑容里,没了年少时的赤忱温和。过了七年,高坐名堂上的郁暄似乎比整日里被北境风沙席卷的谢诏老得还要快些。没了年少时羸弱文秀的皮囊,虽是皇权在握,可经年累月的猜忌与算计叫他变得愈发阴沉,晦暗的眸子里,带着无处隐藏的怀疑。   “臣,谢诏,拜见陛下。”   郁暄上前想要扶人,谢诏却先他一步起身,避开了。郁暄只得讪讪收回了手。   “景安,怎么这般着急回了尹都,也不上个折子,真是吓了朕好大一跳。”他似是轻松地道,笑容却始终僵硬。   “臣在北境听闻尹都叛乱,担心陛下安危,故而无诏入宫,还请陛下将罪。”   这么多年过去,谢诏依旧不会扯谎,或者说不屑于扯谎。原本,说什么也都是一样的,两人都该心知肚明,郁暄现下不会动他,也动不了他。   “原是这样啊,”郁暄勉强地笑了笑,“倒是叫爱卿为朕忧心了。”   不带一兵一卒,进宫勤王,也难为他接下了这话。   “叛乱已平,逆贼也已投入诏狱,过几日便会处斩,爱卿无需担忧。”   “如此便是最好,臣想向陛下请旨审问那为首的叛贼。”   “……”   听闻谢诏日夜不休奔回尹都时,他心中便生出不安来。大概猜到了谢诏突然发疯的缘由,只是没料到几年不见,谢诏的执拗不减反增,摆明了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逆贼当诛,都已落了卷宗,也无他可审。你这些日子奔波忧思也该累了吧,朕将南山的行宫赐予你小住,在尹都留些日子再回北境吧。朕也好同你叙叙旧。”   “陛下,”谢诏抬高了声,“陛下当真想叫臣在尹都多留几日么?”   “景安,你这是哪里的话,朕自然……”   “陛下不怕臣去查那谋逆之案么?”   “叛乱的一干人等均已下狱,还有什么可查?景安你……”   “臣要查的,不是今时的案子。而是七年前,豫王的谋逆之案。”   郁暄的身子不自主地发颤,再也撑不起笑意,看着谢诏地眼神全然变为了警惕与恐惧,“这陈年旧案,你又提它做什么。”   “陛下怕我提起,是因为陛下心中有愧么?”   “谢景安,你放肆!你以为自己在同谁说话,朕是大周天子,是这苍生地主宰,你既为臣便该忠君守礼,而不是以下犯上,冒犯天颜。”   他怒目圆睁,像是被挑衅的毒蛇,亮出了尖锐的毒牙,“朕念在你这些年苦守北境,对我大周有功,不治你僭越之罪。可你无诏回尹都,犯了大忌,回北境后自行思过半载,罚俸三年。”   谢诏未应声,仿佛没听见郁暄在说什么。   “陛下这是认了,当年豫王一案有疑。”   “朕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谋反的,到底是豫王,是太子……还是陛下?”   “放肆,来人!来……”郁暄羞恼脱口便要喊禁军捉拿谢诏,可话还未说完,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便架在了他脖颈上。   郁暄咽下下喉结,不敢动弹,气势也弱了下来。他委实未曾料到,谢诏会对他动杀心。如若不然,早在他进城门时,便该即刻命人诛杀。   “景安……你这是,做什么?”   “臣只想听句真话,当年豫王谋逆之案,到底是如何。”谢诏神色平淡,这么多年来已经没有什么能挑动他的心绪了。   郁暄没出声,刀刃贴得紧了些,划破了他的皮肉,滚烫的血落入衣襟。   “你这是……弑君,景安,你冷静些,朕都告诉你。你若是,真的动了手,谢氏一门,可就要背上弑君的罪过。”他忍着疼,想要抓住谢诏的七寸。可他料错了,现在的谢诏一无所有,自然也不怕再失去什么。   谢诏淡漠道:“谢氏满门只剩下我一人,这罪过,又能大到哪去?”   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郁暄吓得胆颤,抓着他的手吼道:“我说,我说……”   “当年,豫王确实……未曾谋反。是朕,为了除掉他,设计陷害。”   “我是卑鄙至极,可是景安,对你,我从来是真心的啊……我待你如何,这些年你该是晓得的。再说……你那时不也烦他纠缠于你么?”   空寂的大殿响起了笑声,谢诏冷笑着,放下了短刀。郁暄趁隙逃脱,捂着脖子后退了好几步。   “真心,纠缠……”谢诏看着手心的血红,一如当年。   “你害我至亲,将我当做棋子摆弄了这么些年,你却同我说真心。”   “我……我被你摆弄了这么多年,我看着他,被处斩……”谢诏笑得癫狂,可眼中却有什么被撕碎了。   到头来,错得最深的,是他。   是他杀了他。   是他亲手,将利刃插进他的心口,却还恍若无知地活了七年。   “是我,是我……最后,是我……”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皆不见……   我又该去何处寻你? 第81章 旧时景(9)   “来人呐,快来人!”郁暄厉声嘶吼,一面往后退,一面惊恐地看着谢诏。   禁军闻声闯入,看到受伤的陛下和失混一般喃喃自语的南平侯,一时间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愣着作甚,南平侯意图弑君,还不快快拿下。”   刀刃逼上了脖颈,几个禁军十分警惕地捆住了他的手脚。谢诏一动不动,任由他们羁押。   其实在北境时,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此番只身回尹都,不过是想求个结果。   那些年的欢愉、忧烦,恩与怨,爱与恨,纠缠在一处,说不清,道不明。在心中盘根错节,到了今日,该有个了断了。   谢诏入狱,方才经过一场政变的尹都又掀起了一阵波澜。南平侯弑君谋反,这怎么听都不像样子。   与此同时,当今圣上皇位不正的谣言又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尽管郁暄下旨严查造谣生事之人,加以重惩,也压不住日益滋长的流言。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暗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处处有人戳着脊梁骨,唾弃他卑贱的出身。   依照他这些年来的性子,定要将谢诏处以极刑,永绝后患。可北境还有五万大军,统帅多是谢老将军当年的下部,这些年来跟着谢诏,可谓是忠心不二。然且,谢诏为大周征战多年,立下大大小小的战功无数,在百姓心中,这位南平侯可是大周的战神。   谢氏一族从开朝始便是清流名门,声望显赫,虽然近些年子嗣凋零,可毕竟是根基还在。若是贸然处死谢诏,怕是会招致怨愤。   郁暄没法子,心中忌惮恐惧,却只能先将谢诏囿于诏狱。   百年来从未见过日光的诏狱,一年比一年阴森可怖。这里有看不见的累累白骨,血肉被鞭打成碎块,五脏六腑被踩踏成血浆。无数人的哀嚎与诅咒,飘荡在黑暗深处。   说来讽刺,羁押谢诏的牢房,曾经也关押过大周史册上“赫赫有名”的豫王殿下。   寂静了不知多久的昏暗中,响起狱卒的脚步声,饭菜被随意地搁在半尺高的小台上。不一会儿,脚步声又渐渐消失在远处。   谢诏一动不动,整整两日,粒米未进。他抬头,想要找到一丝光亮,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当年也是这般么?   他那么爱笑,爱说话的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无声的黑暗中,隐约有细微的响动。谢诏迟钝地回过神,追寻那声响,牢里太暗,他瞧不清。   过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只硕鼠,正扒拉在他碗边偷食里头的汤饭。   “……”   谢诏终于起了身,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怕惊扰了这难得的一抹鲜活。   他在墙边站住,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瞧着。   “谢景安,你从来都不信我。”   “我若是死了,你会来祭我么?”   “你要来寻我了么?”   谢诏张了张嘴,轻若未闻地“嗯”了声。   是我对不住你……   都是我的错……   我来寻你,不管要多久,我都来寻你。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诏狱深处,竟是响起了人声,苍老的,沙哑的声音,似吟非吟地道。   谢诏抿唇,看着那硕鼠逃窜进了诏狱更深处。那声音还在继续,“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末了,一声长叹,回荡在幽深的狱道上。   “不答应一句么,好歹老夫也多活你几十年。”   谢诏顿了顿,喊了声“前辈”。   “年岁正好,怎的就一心求死。”   “……前辈怎知我是想生,还是求死。”   那老者笑了一声,“老夫在此被关了二十余载,只遇到过两个心死之人,你是第二个。”   诏狱之中,要么是罪恶滔天、不可饶恕的死囚,要么是身份不同寻常之辈,多是犯了重罪的皇亲国戚、世家子弟,进去百人,能有一二活着出来便已算是不错了。   这老者说自己被关在此处二十余载,又是为何?   “怎么,不信?”   “前辈说得不错。”谢诏垂着眼,眸中与这大牢四周一般昏暗无光。   “你就不想问问老夫是如何得知的?”   “前辈想说,晚辈可以听着。”   这大概是诏狱中,头一回响起如此洪亮的笑声。   “好小子,还真是一心向死,无所眷恋。不如你来说说,你这一颗心是为何而死,若是说得好,老夫兴许可以指点你一二。”   这些话任谁听了都该生气,明摆着是个被关在牢里犯了疯病的老头胡言乱语,竟还听故事一般地叫人自揭伤心处。   可那老头说对了,谢诏心死,什么哀痛,什么不甘愤懑,都已激不起他任何的心绪。   良久,谢诏开了口,像是在叙说一个故事,可分明他自己就是那故事中人。   老者一直未开口,像是在仔细倾听。直到末了,留下一声唏嘘似的叹息。   “他之于你,究竟是爱,还是愧?”   谢诏在心里问自己,这些年来,愧疚一日多过一日,最后不堪重负。可他忘了,这一切之初,是欢喜。   眼前浮现的是少年时,小楼上的惊鸿一瞥,他接住了郁祐。郁祐搂着他,粲然一笑,调笑道:“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好生俊俏。”   世俗礼教,天理伦常,叫他一刻也未敢正视郁祐。他不能,也不敢。那些片刻的欢愉,未曾察觉的心悸,都被他掩埋起来。   或许在某一刻,他也曾试想过,将笑容明媚的少年搂进怀里,道一句,“多谢。”   多谢你……愿意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   老者像是已得到了答案,“若是重来一回,你可会将此生遗憾了结?”   谢诏思忖着老者说的话,半晌,声音有些发颤,“前辈是何意。”   “若是老夫说,这世上有法子,叫你抚平心中之憾,你可愿试试?”   谢诏许久未曾感觉到到血液的温热,似乎又复苏过来,他上前,几乎是贴在了墙上,“什么叫重来一回?”   “真的可以……重来一回么?” 第82章 旧时景(10)   “老夫活了这么久,也腻烦了尘世的喧扰。你若是想,老夫便帮你一把。只不过,这天行有常,若要逆天而为,得需付出相应的代价,你愿受么?”   谢诏干裂的薄唇发颤,几乎以为自己在发梦,“愿意……晚辈愿意。”   自然愿意,哪怕是坠阿鼻地狱,刀山油锅,在所不惜。   老者的声音格外清晰,“北疆有巫术,可活死人,肉白骨。老夫年轻时,醉心此道,只身北上,在北疆腹地十余载,也算是有所获。其族有一禁术,说是能逆天道,平人心中一切憾事,只是需以活人性命做祭。”   “……无妨。”   昭德九年,南平侯谢诏毙于尹都诏狱,北境哗然。次年三月,大周多处起兵,征讨好战弑杀之暴君。   昭德十年,北齐趁乱南下,一举攻入尹都。   周灭。   红烛将尽,屋内旖旎之气还未散去,一派温软。   谢诏缓缓睁了眼,烛光摇曳在他的脸上。那是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欢喜与伤痛,皆是如此真实。   他侧了侧身子,揽紧了怀中的人,将脸埋在他颈内,贪婪地嗅着属于他的气味。   郁祐被拱着又亲又摸,有些痒,哼了几声以示不满。却又自然地抱着谢诏的胳膊,往他怀里钻。   一场洞房花烛下来,谢小将军心满意足地抱着人做了个梦。郁祐却是累坏了,折腾到最后,累得叫也叫不出来,便是身后的人还一起意犹未尽的模样,险些以为要精尽人亡。也不知是何时就昏睡过去的。   昏暗的烛火下,谢诏盯着身旁的人,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郁祐白皙的肌肤上印着大小深浅不一的痕迹,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胸口下,星星点点,都是他烙上去的。他面上的潮红还未散去,嘴唇殷红,有些发肿。谢诏又想起,方才他软身求饶撒娇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在想什么呢……”郁祐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刚醒的混沌,他打了个哈欠,眸中蓄水柔柔地瞧着谢诏。   谢诏吻上他的眼睛,分开后又觉着不够,于是亲了亲他的唇角,“怎么醒了?”   郁祐揉眼,似是嗔怪,“叫你的东西一直顶着,给吓醒了。”   昨夜酣战,元气大伤,郁祐可是没力气再来一回了。   搅了人家清梦的谢小将军从善如流地认了错,“是我的错,昨夜有些发疯,下次不会弄疼你了。”   郁祐轻笑,攀着他的臂膀,把脑袋搁在他肩头,装模作样地啃了一口,“好啊,那罚你一月不准上榻。”   谢诏闻言皱起了眉,抿唇不语,半晌,有些委屈地道:“好像久了些。”   他一脸严肃地说着,身下阳物还戳着郁祐腰胯。   郁祐笑出了声,故意拿腿去蹭,又啄了啄他的下颌,调戏道:“这是谁家小郎君,这般惹人喜欢。”   谢诏趁机抓住了他的手,轻轻地用唇衔着他柔软的指尖,身下又贴近了几分,“自然是你家的。”   “怎的这般厚的脸皮?本王若是不要呢?”郁祐挑眉,故意激他。   下一刻,谢诏便压了上来,带着侵略的意味,将他禁锢住。   “不可以不要。”谢诏看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道,“我们已经成了亲,不可以不要。”   郁祐哄着他,“好好好,要的。”   谢诏像是还不放心,“往后不可以再有旁人,只能瞧着我一个。”   “嗯,只瞧着你。”   “就算,哪日我战死疆场……”   郁祐及时堵住了他的嘴,不叫他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你若是敢抛下我一个人,他日黄泉相见,我便不认你了。”   谢诏抱紧了他,万般珍重地道:“不会,不会的……不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会在一处。”   郁祐“嗯”了声,拿脑袋拱着谢诏的胸口,感受着他的温热,莫名心安。   大朝会将尽,北齐师团也将踏上回程。按照与萧赐约定的时间,也夜是他答复的最后机会。郁祐安排在行宫郊外的一处湖心亭见面,这回,他带上了谢诏。   “若有异动,即刻吹响竹哨。”   “嗯,记下了,你快些藏起来吧,时辰要到了。”   谢诏眉心微蹙,还是不放心,“不管他以什么做挟,都不要动摇。别怕,我就在近处瞧着,若有危险……”   “好了好了,知道了,怎么像个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似的。”   谢诏又气又笑,弹了下他额头,却没用多大的力气。   “是夫君。”   郁祐嗤笑他不要脸,末了却被逼得没了法子,只能轻唤了声,“夫君。”   “嗯。”小将军心满意足地应下,也不敢真的耽搁了,一闪身隐进了林中。   不多时,郁祐便等到了人。只不过,来人不是萧赐。   “拜见殿下。”   “为何是你前来,你家魏王呢?”   魏一起身,借着月色看他的脸,忍不住多瞧了一会儿。将记忆中的面庞,描绘得更深了些。   若是能走得再近些,该多好啊。   只可惜,他不是那位小将军。   “魏王殿下说临行杂事多,脱不开身,此时相见恐叫人生疑。故而派小人来,原也是一样的。”   郁祐静默片刻,才道:“他嘱托你做些什么?”   魏一从袖中取出一只药瓶,摆在石桌上,“魏王说,若是殿下想清楚了愿意共谋大业,便饮下此药。”   郁祐神色一紧,觉着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是什么。”   “是巫觋所制离魂散,能叫人断情绝爱。魏王说殿下心软,斩断了情丝,才能免去一切顾虑。”   “本王若是不喝呢?”郁祐警惕起来,他话说得如此坦荡倒叫人不安。   魏一神色不改,似乎早就料到,垂下了眼睫。夜色里,郁祐看不见他眸中的落寞与释然。   “那便由小人替殿下喝。”   他说着,不等郁祐反应,便一把夺过那药吞了下去。好似一早便准备好了。   “这里头除了离魂散,还有一味蛊虫,能食人心肝,若是没有解药,不出一月便会五脏俱裂而死。要么你设法叫他饮下,要么……你自己吞下,明白么?”   萧赐阴沉的笑犹在眼前。 第83章 离都   殿下,怀恩没有骗你。   王府到那些时日,朝夕相处,感激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   “住手!”郁祐疾呵一声,魏一手中的瓷瓶忽的破了,瓷片碎了一地,小石子滚落湖心。   谢诏现身,落在了庭上,看了眼魏一,径直走到了郁祐身前。自习检查了一番,确认他毫发无伤才放下心。   “你这是做什么。”他声音冷淡,带着些防备。方才出手已不及,那东西大多叫他吞了下去。   “没什么,小人只是照着主子的吩咐办事。”   郁祐心头很不痛快,“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些汤药,无碍的,殿下不必忧心。”   “……你为何要这么做,本王与你一早便没了主仆情分,这又是何苦。”萧赐给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魏一多半应该知道。他这么一吞,叫郁祐无由地憋闷。   魏一这么久以来,头一回笑了,带着不作伪的温和良善,“小人说过,殿下于小人,是救命的恩情。”   若非遇到大周的豫王殿下,他怕是此生都不能得见天日。   “小人今生最大的幸事,便是遇见殿下。”   郁祐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魏一欠身行了一礼,“时候不早了,小人该回行宫复命令了。明日使团便会启程回北齐,今夜该是小人最后一回见殿下。”   他说着有些落寞地垂下了眼,“小人在此拜别,叩谢殿下当日不弃之恩……愿殿下,平安康健,福泽绵长。”   “……”   魏一郑重地行完拜礼,起身离开,他步子很轻,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月色中,郁祐望着少年离去地背影,久久未回过神来。   那也是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活生生的一个人。他又何德何能,叫旁人如此待他。   “夜里凉,湖心寒气重,莫要待太久了。”谢诏握住了他的手,将掌心的暖意渡给他。   郁祐撇撇嘴,“不是叫你不要轻举妄动么,方才这么急着赶过来,万一有埋伏呢?”   “若是有埋伏,更不能丢你一个人在这儿了。”谢诏给他搓手,又将揽入自己宽大的锦袍内,“别忧心了,那是他自己都选择,他这般选了,就是希望你能安好,你若在此伤神,反倒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   郁祐顺势抱住了他的腰,嘟囔道:“他回去,萧赐晓得了,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个聪明的,能在萧赐身边这么多年,定然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郁祐蹭着谢诏道胸口,“其实,方才我想对他说,我没有憎恶过他……我知道他来路不明,也曾.生过疑心,小心提防。可我也知道他生不由己,本性不坏,所以从未怪过他。”   “嗯。”   “可我未曾对他说过这些话。”   “他会明白的,不然今日也不会来见你。”   “是么?”   “嗯。”   谢诏搂得紧了些,“我们回家,好不好?”   郁祐“嗯”了声,抬头道:“回家。”   第二日,北齐使团并未有异动,萧赐什么都没做,拜别了大周天子便带着使团出了城门。   郁祐也在送行之列,他刻意在萧赐周围寻找魏一的身影,却什么都没找到。   “殿下从方才起便左顾右盼的,莫不是在寻什么人?”萧赐面上挂着浅笑,仿佛几日前提议联手灭周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人在何处?”郁祐开门见山,按照前几日的观察,萧赐对魏一并不同于其他奴仆,他不相信以萧赐的性子,会这么轻易地丢掉这颗棋子。   萧赐像是恍然大悟,“啊,殿下是在说那个无用的奴才么?”   “他昨夜办砸了差事,本王有些恼火,便略施小惩,谁知他经不住教训晕厥了过去。”   郁祐眉心皱成了川,冷冷地睨着他。   “不过殿下无需忧心,气还在,就是手脚都废了,在后头堆杂物的马车里呢。”   “……他是你的人,这般折腾他,于你又有何好处。”   “是啊,他是本王的人,”萧赐回过头对郁祐笑了笑,“可为什么总向着外人呢?”   “豫亲王殿下,他这一顿刑法可是为你挨的。殿下若是舍弃了那些无用的情爱,应下了昨夜的条件,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本王若是真的应下了,现下该是已经成了提线傀儡,任由魏王摆弄了吧。”   “殿下这话说得不对,你我是各取所需,何来傀儡一说呢。”   “本王对你那些腌臢下流的手段没有兴趣,至于本王的生死,更是与你无关。魏王殿下自求多福吧,后会无期。”   送行的人马慢慢停下,前头便是尹都城郊了。   萧赐似有似无地喟叹了一声,“如此,本王便只有靠着自己的法子了。”   “豫王殿下,告辞。”   他也不多做纠缠,驱马前行。   郁祐望着远去的车马,心中却并不松快。只怕是没有几日太平可享了。   大朝会过后,新政尹始。高堂之上好像一切都未曾变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有端坐的天子,有慷慨激昂的文臣,有血性刚直的武将,一切如旧。   可郁祐却觉得眼下与从前大不相同。   北齐与月氏的两件“贺礼”出乎意料地平静,那巫觋被安置在钦天监的外阁,授了个不高不低的官职,自朝会之后,郁璟只召见过他一次。而那位虢美人,作为后宫为数不多的妃嫔,虽然时常侍寝,很是得圣心,倒也安分守己,没做出什么逾矩之行。   只是他们越不动声色,郁祐便越不安。他派去盯着的几个暗探都是手下最拔尖儿的,连陈袖也被他遣了出去。就怕他们暗地里作出什么妖来。   这日下朝,郁祐没有即刻回府,而是磨蹭了一会儿,入了后宫内殿,直奔郁璟寝宫而去。   “殿下,陛下他正在……正在批阅奏章,待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这才刚下朝,批个什么劳什子奏章。   郁祐不苟言笑,淡淡道:“不必了,本王正好有朝事要同陛下商讨,就莫要惊动陛下了。”   他说着绕过内侍,推开殿门,一脚跨了进去。 第84章 私会   从前,每隔上两日,郁祐便会到后宫中与郁璟商榷谋划。可这半月来,郁璟一次也未召见过他,前几日还借口身子不爽利,就像在躲着他似的。   这其中玄机,得需亲眼瞧了才知道。   郁祐刻意放轻了步子,殿中阒寂,郁祐侧身借着画屏遮掩,打量里头的情景。   郁璟这小子倒真是坐在桌案前,桌上摆着大小不一的宣纸,似是什么图纸。他正捏着狼毫仔细地瞧着,那模样是难得的专注。   桌旁立着伺候的,只有一个身形瘦小的太监。低着头,看不清脸,但能瞧得出肤色白皙。   “陛下,喝口茶歇歇吧。”小太监奉上了一杯清茶。   那分明是个女子但声音。   而郁璟则是自然地接过,还对着那“小太监”笑了笑。   “此处又没有旁人,站着多累人啊,去里头歇着吧。”   “小太监”摇头,娇柔道:“才不累呢,我要陪着陛下。只要能这般站在陛下身旁,瞧着陛下,就是站上一整日也不绝着疲乏。”   “你惯会说这些话哄朕。”   “那陛下被哄得欢喜嘛?”   郁璟朗声笑起来,像个寻常人家初尝情爱滋味的少年郎,带羞涩与甜蜜。   “欢喜,你在朕身边的这段日子,比从前的十余载都要叫人欢喜。”   眼前着两人就要你侬我侬,做出些有碍观瞻的事来,郁祐上前,没压着步子。郁璟骤然听见脚步声,一抬头,对上郁祐锐利的眼神。面上慌张无处掩藏,伸手便去收拾桌案上的图。   “微臣参见陛下。”   “皇叔……你怎么来了。”他站起身,将一堆宣纸揉到了身后。一旁的“小太监”闻声立刻埋下了头。   郁祐瞥了他一眼,继而道:“微臣听闻陛下近勤于政务,便想着来瞧瞧,莫要叫陛下累坏了身子。行至殿前,又怕打搅了陛下,便没有叫内侍通报。”   “原来如此……朕没事,朕就是这几日有些朝事还想不明白,需仔细考量考量,有劳皇叔挂心了。”   “既然是政事,陛下不如同微臣说说,也好让微臣替陛下分忧。”   “这……皇叔,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劳烦皇叔了。”他讪讪地低下了头,自知这谎是扯不下去了。   郁祐叹气,“陛下,从前臣说过,希望君臣两不疑。任何事陛下都可以与臣讲,不管是作为皇叔还是臣子,我永远不会害陛下。”   “我,我知道的皇叔……我没有信不过皇叔的意思。”   “可陛下这几日都在躲着臣。”   “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陛下耽溺与人私会。”郁祐替他说了。   一旁的“小太监”身形僵硬。   郁祐略微侧过头,不咸不淡地道:“虢美人,迷惑天子,沉于酒色,可是重罪。”   “皇叔,她没有,这不关她的是,都是朕……”郁璟眼瞧着事情败露,快步上前,想同郁祐求情,被郁祐一记眼刀遏住了。   裟银微怔,脱下了冠帽,露出清丽的面容来,对着郁祐行了大礼,“裟银拜见豫亲王殿下。”   “是裟银不懂事……想要陪在陛下身边,相思之情太甚,这才一时鬼迷心窍,想了这法子。裟银愿意受罚,求殿下不要怪陛下。”   郁祐在心中冷笑,一早便知道,这女子不会好对付。没成想面上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话里却藏着深意。用的是温柔乡、美人刀。   “虢美人这话说得不对,本王可没有怪罪陛下的意思,只是尽为臣的本分罢了。温柔乡,英雄冢,陛下虽贵为天子,但毕竟年少,难免会叫情爱遮了眼。可若是因此坏了朝纲,扰了社稷,不光虢美人有罪,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罪过也大了。”   “……是裟银失言。”   “皇叔,真的不怪她。是我,我想见她,可宫簿上有载,每月不可宿于一宫过半,我怕那些谏臣多事……这才,想了这法子。但是皇叔,我没有耽搁政务,裟银她也只是站在一旁陪着我,还请皇叔不要怪罪她。”   郁祐听着他一番情真意切诉衷肠,瞧着他那慌急无措,生怕她受罚的模样,顿时如坠冰窖。   这才几日,这月氏美人就已经将郁璟攥在了手里。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弄出这一出相思难耐,情不能已的好戏来。倒显得他像个棒打鸳鸯的冷血之人。   “眼下中宫未立,国丧方过,陛下明知道宫簿有载,不可专宠,却还对虢美人如此。究竟是爱她至深,还是害她至深?”   “皇叔,你这话是何意。”郁璟脸色一白。   “陛下这般做,来日立后,广纳嫔妃,叫后宫中人如何看待虢美人?今日逾了小矩,明日若是陛下再舍不得,闹出些什么动静来,叫朝臣知道了,又该如何?虢美人是月氏外族,陛下的长子若非嫡出,之后又该受多少非议?陛下想过没有?”   “皇叔……”郁璟头埋得更低,他确实未曾想过这些。裟银一来,他就好像丢了魂儿,每日只想着见她,同她说话。   他长这么大,自小锦衣玉食,旁人待他面上恭敬有加,背地里指不定怎么说闲话。从来没有什么人与他交心,小皇叔算是一个,现在裟银是第二个。   不同的的是,在郁祐面前,他是个愚钝的后辈。而在裟银眼里他是大周最尊贵的天子,英武睿智。   “今日的事,臣可以当做没瞧见。至于往后应该怎么做,陛下明白么?”郁祐轻叹,对着郁璟这个榆木脑袋,说再多道理也是白搭。只能先稳住,不叫这裟银有机会摆布他。   “侄儿明白。”   “陛下继位也有些时日了,该替选个品行端重,玲珑通透的皇后了。”   郁璟猛然抬头,不自主地望向裟银,似是为难,又看向郁祐,最后只能诺诺地应了声,“是,一切听皇叔安排。”   郁祐点了下头,“该说的已然说完了,微臣也不在这儿讨嫌了。”   他侧过头,目光定在裟银身上,“虢美人,我们中原有句俗话叫好自为之,希望你能明白这道理。”   “裟银受教,恭送豫亲王殿下。” 第85章 狎昵   “阿银,你别怕,皇叔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不会真的对你怎么样的。”郁璟等人走了,怕裟银是在担心被责罚,便上前宽慰道。   美人颔首垂眸,瞧着可怜又可爱,她朱唇轻启,挽着郁璟的手臂,“裟银不是怕被责罚,只是担心往后见不到陛下了。”   “怎么会,朕会时常去瞧你的,只手……像这般不合规矩的私会,怕是不行了。”   “陛下也觉着是私会吗?”裟银秀眉微蹙,“陛下是大周天子,是这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人,怎么见自己喜欢的人,还要偷偷摸摸,受人则难呢?”   “皇叔他,也是好心,他从来都是神机妙算,能谋善断的,若是没有皇叔,这皇位怕是也轮不道朕头上。”   “就算豫亲王殿下是好心,可陛下是天子,他是臣子,哪里有臣子会对天子指指点点。在我们月氏,不管大汗要做什么,臣下都只能遵命。大汗想要同什么女子亲近,便同什么女子亲近,就算是族中尊长也没有资格管教。”   “这……”郁璟有些恍惚,他已经喜欢了遵照小皇叔的指示做事。从前在东宫时,皇叔替他出谋划策,扳倒郁暄,他们能够一致对外。可如今,仇敌已灭,他也算是坐稳了皇位,朝堂之上却还要处处受皇叔掣肘,文武百官唯豫亲王之命是从,他就像个没有实权的傀儡,每日坐在那把金椅上,什么都做不了。   “方才豫亲王殿下一句话,便要陛下选后。裟银知道以自己都身份不可能入主中宫,也没那个心思去争求什么,只要能够陪在陛下身边就好。可是,想着陛下日后要同不喜欢的人朝夕相处,做不想做的事,裟银心疼。”   “阿银,你……是朕对不起你,叫你受委屈了。”   裟银摇头,“不是陛下的错,陛下只是心慈,不愿顶撞豫亲王殿下,这才叫大权旁落。”   郁璟对这话有所迟疑,“可眼下朝政都把握在皇叔手中,父皇临终前也曾嘱托皇叔辅政,再者……朕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做好。”   税收、赈灾、科举、剿匪……一桩桩一件件,瞧着简单,若是真的施行起来,每一步都马虎不得。先前这些都是皇叔在后谋划,他只是在朝堂上照本宣科,若是没了皇叔的指点,他还能做好么?   “陛下是天子,天子做什么都是对的。更何况,有文武百官在,难道还抵不过一个豫亲王殿下么?”   “……”   科举将近,郁祐忙活了一日。夜深人静时才回家,谢诏还坐在案前等着他。   “你明日还要去南大营呢,怎么不早些歇息?”郁祐打了个哈欠,嘴上怕谢诏累着,却又很是自然地张了双手,叫谢诏给他宽衣。   谢小将军从善如流地道:“不抱着你,我睡不安稳。”   郁祐被这一句话哄得开心,那点从宫里带出来的郁闷也烟消云散了。   “就知道唬我,那你在谢府是怎么睡的?”   谢诏从后头抱住他,轻柔地吻他的耳垂,“想着你。”   “一面想,一面……”那后头地话,是贴紧了耳朵讲的。   郁祐面上臊得慌,假模假式地推他,低声骂道:“不正经的大淫虫。”   谢小将军也不辩驳,他确实馋得紧。   虽然有二哥帮忙打掩护,父亲拿他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也不能日日都来此幽会。成亲之后,他越发想念郁祐,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瞧着他,怎么抱都抱不够。   他将郁祐抱到榻上,熟练地搂着人躺下。   “今日宫里出了什么事么?”   “嗯?”   “瞧着你方才的面色不大好,是去找陛下了?”   郁祐虚叹一声,倚靠在他怀中,“是啊,这小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   “是那月氏女子?”   “嗯,瞧着不像是好对付的。郁璟被她哄得一愣一愣的,护得跟心肝儿似的。”   谢诏揉着他的小腹,又去亲他的嘴角,带着些暧昧,“想来是喜欢得紧,情难自已。”   “喜欢谁也不能喜欢她呀,一颗棋子,又有几分真心?若是来日……唔。”   谢诏有些急不可耐地吻住了他,熟练地攻城略地,攥夺郁祐地唇舌。郁祐被亲得酥麻昏沉,只得由着他摆弄,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从前这么不知道,你这般好色。”   谢诏轻笑,叫他面对面地坐在腿上,两人滚烫得物什时不时磨蹭在一处,四周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从前也不这样,单单是瞧着你,燥热难耐,心神荡漾……”他手往下探,克制地捏了一下,惹得郁祐闷哼一声。想要继续时,却被一把攥住了手。   郁祐平复了下气息,面上发烫,眼神中带着些惋惜和愧疚,“那个……明日我还要同几个科举主考会面,今晚得早些歇息。”   ##########人就在他怀里抱着,临到阵前却不叫碰,实在有些难熬。   “我轻些。”   “叫你一折腾,我明日便别想下榻了。”   “就一回。”   鬼才信,每回都这么哄骗人。   郁祐正色,摈去心中淫欲,“真的不行,这事耽误不得。”   “……”谢诏瞧了他好久,才终于翻下了身,滚到滚到了床榻的另一边。   “……别生气呀,我又不是故意拿捏你。”虽然他的确存了几分逗弄的意思。   “殿下尊贵,成了亲也碰不得。”谢小将军闷声道。   郁祐憋着笑,爬过去从背后抱住了谢诏,“诏哥哥怎么那么小气啊。”   谢诏不出声。   “不是不叫你碰,”郁祐一双不安分地手往前探去,“不放到里头,也有法子快活嘛。”   谢小将军没忍住,被不轻不重地摸了几回,愈发难耐,翻过身将人扑倒,摩挲着郁祐的下颌,哑声问道:“怎么个快活法?”   郁祐不说话,柔柔地瞧着他,张开嘴,将他的半截手指含入口中,用柔软滑腻的舌尖细细舔舐。   半晌,瞧着谢诏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了,才松了口,支起身子,坐在他腿上,不疾不徐地褪下了他的亵裤。 第86章 生变   昨夜累坏了王爷,小将军很是体贴地遣走了院里的下人,好叫他多睡会儿。小德找上门德时候,谢诏坐在梨树下研究兵防。   “将军……”   谢诏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殿下还未起,小声些。”   “……是,”小德听话地压低了声儿,又讨好地将食盒中的糕点奉上。   谢诏瞧了瞧满桌精致的点心,微微挑起了眉,“不是给殿下的?”   小德脸上堆满了笑,就差写上阿谀奉承四个大字了,“殿下这不是好歇着么,小人担心小将军要等着殿下一道用早膳,此刻该是饿了,总不能空着肚子等啊。便拿了些点心来,叫小将军先垫垫。”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诏有些想发笑,这小厮跟在郁祐身边这么久,别的没学着讨好卖乖的本事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有什么事便说吧。”   小德唇角上扬,不知怎么还带着点儿羞涩,“小将军您看,先前您说,若是小人帮着您与殿下牵牵红线,事成之后,便将小桃红许配给小人。如今,您已将殿下骗到手了……咳,终成眷属了,那小人的婚事……您看?”   谢诏了然,此事他还是放在心上的。毕竟小桃红也算是打小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又有老嬷嬷的情分在,她的婚事谢诏是看重的。小德是个良人,虽然憨厚了些,但坦率诚挚,是个值得托付了。   之前有太多事挤在了一处,他无暇顾及,后来又经国丧,不宜嫁娶,也就耽搁了。现下由小德自己提出来,倒也好。   谢诏不动声色,瞧不出是应下了,还是没应下。   “你想娶小桃红。”他故作淡然地问道。   小德见他这般反应,还以为小将军要过河拆桥,急得不行,“自然,将军先前不是答应小人了么?”   “嗯……小桃红她意下如何啊?”   小德憨笑,满面春风,“她,她自然是愿意的。我们都商量好了,要在近郊买个小院子,不用太大,够种种小菜,养养花儿就行。”   谢诏轻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打算用多少聘礼迎娶?小桃红自小在谢府长大,她娘亲又是府中老人。她若是嫁人,可不能含糊。”   “自然的,自然的,我家殿下说了,将来我娶妻,聘礼要多少都从王府出。”   谢诏轻咳了声,收回了原先的念头,“嗯,也无需太重,够显诚意便好。”   小德点头如捣蒜,“那将军是答应了吗?”   谢诏郑重地点了下头,“不过我还需用殿下商量。”   “多谢小将军!小人……小人一定好好待小桃红。”小德二话不说给谢诏行了跪拜的大礼,拦都拦不住,那架势,拜老丈人似的。   “去吧。”   “是!”小德一溜烟儿跑了,没过半刻钟,房门被推开了。郁祐睡眼惺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就出来了。   谢诏三步并两步,就上前将人搂进了屋,转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也不怕冻着……”小将军不自觉地撇了下嘴,伸手将他的衣襟拢好,遮住了那带着点点痕迹的肌肤。   郁祐扑在他怀里撒娇,调笑似的道:“你是怕我着凉了,还是怕我叫旁人瞧了去啊?”   谢诏啄啄他的眼睛,满眼都是无奈的宠溺,“嗯,怕,我我家殿下身子娇贵着了凉,风流貌美遭人惦记。”   “嘴这么甜,要好好奖赏。”郁祐浅笑,亲亲小将军的嘴角,以示嘉奖。   谢诏顺势就提了小德与小桃红的婚事。郁祐倒很是爽快地应下了。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难道觉着本王是那种会因为你们暗中勾结、狼狈为奸、屡次串通之事而记恨在心的小气之人吗?”   “……”   “再说了他们成亲,是我豫亲王多了人,出嫁从夫,那聘礼嫁妆,到最后都是我豫亲王府的。本王有什么好反对的。”郁祐昂着脑袋,与比他高大半个脑袋的谢小将军对视。   谢诏忍不住笑了出来,揉着他的脑袋,“嗯,殿下算得真明白。”   郁祐瞧着他的满眼笑意,突然想到了什么,正经道:“你是本王的人,你的便是本王的。”   “嗯,都是你的。”   小德和小桃红的婚期定在月末,特意请人算了,说是几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宜嫁娶。谢小将军出手阔绰,送了近郊的一座宅子,豫亲王殿下自然也不含糊,百亩良田,一座庄子,足够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巧的是,皇后的册封典礼,也定在了那日。选的是忠武侯家的嫡长女,容德有功,在尹都素有美名。无论是性子还是家世,都再合适不过。郁祐瞧着也觉得妥帖,便定下了。郁璟那边还是不大乐意的样子,却也终究没有违扭小皇叔还有群臣的意思。   郁祐也明白他的不易与苦处,谁不想同心意相通之人一生一代一双人,可生在皇家,尊为天子。享了旁人没有的尊贵,也要担着寻常人担不了的责任。   选的是皇后,也是国母,是后宫之主。事关大周社稷,马虎不得,不可能随着他的心意来。   至于那个裟银,郁祐想着,若是她能聪明些,弃暗投明,好好地在宫中当她的虢美人,留她一条性命也不是不可。   可惜郁祐想错了,这个异族少女远比想象中要难缠得多。   封后大典过去半月,宫中的流言就传到了郁祐耳中。除了大典当夜,陛下再也没有去过皇后寝宫。且有伺候的宫女传言,陛下与皇后娘娘并未行周公之礼,反倒是夜夜留宿在虢美人殿中。皇后大度,倒是一句微辞也没有。   郁祐这处正要进宫问责呢,那头就传来消息,说虢美人病倒了。连日缠绵病榻,昏迷不醒,陛下忧心如焚,日里夜里地守着。上朝时也满面愁容,恍惚不已。   事有蹊跷,这虢美人的病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郁祐说不清楚。只是这时候,郁璟是听不进任何话的,他也不好多加责难,若是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可叫郁祐没想到的是,他这处不动声色,郁璟却是有了大动作。   “朕想在南山建造行宫,命之翠微,以观星象,祈求祥瑞,佑我大周。“ 第87章 病倒如山   朝上群臣,皆是愕然,且不说国丧方过,不宜大兴土木,修造宫殿。这才刚在南边打完一仗,眼下正是国库吃紧的时候,哪里来得闲钱修行宫。还是在南山,地势陡峭,若要建造行宫,必是劳民伤财。   “陛下,此时国库空虚,实在不宜修建行宫啊。”谏议郎君闻言上前,想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可郁璟却是摆了摆手,似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朕知道,所以,朕打算将今年秋收的税加上两成。”   不光文武百官哗然,郁祐也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若不是堂上还有这么多人,他真想冲上去,将这小子好好打一顿,叫他清醒清醒。   “陛下,南边水涝方平,赈灾的银钱才拨下去。本该免去今年的杂税,怎可再加上两成。”   郁璟也是苦恼,可他没有旁的办法了。   “此事关乎我大周国运,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陛下三思。”群臣纷纷下跪进言。   “放肆,你们难道都想抗旨不成!”   “陛下,”郁祐上前,“陛下息怒,既然此事关乎我大周国运更应当慎重才是。敢问陛下,是何人断言,修造行宫可佑我大周?”   郁璟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郁祐,只含糊道:“自然是……钦天监测算。”   这谎扯得不好,若是小皇叔传来钦天监司监问话,怕是要露馅。   郁祐闻言垂眸,稍作停顿,“钦天监,敢问陛下是我大周的钦天监所言,还是那位月氏巫觋所言。”   朝上又是一阵喧闹。   “陛下,万万不可听信外族巫人谗言啊。”   “陛下我大周国运,万不可由夷族断言。”   ……   “够了!”这是郁璟头一回面对群臣的阻挠而大怒。   郁祐微微昂起头,想看看这小子到底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两人对视,还是郁璟虚心别开了眼神。   “朕身子不适,今日便到这儿吧。”   他说完便自顾自离去,留下不明所以的众臣。内侍值得扬声“退朝”。   郁祐并未离宫,而是直奔后殿。   “殿下,陛下他,正在里头探望虢美人,现下不方便接见。殿下若有什么事,不妨改日……”   “本王知道,所以本王才挑这个时候来。你进去通禀陛下,就说豫亲王是为虢美人病事而来,若想美人病愈,便来殿前一叙。”   从前没心没肺,遭人陷害还傻乐憨笑的少年郎,如今满面愁容,像是被抽干了气力。有些呆滞地喊了一声“皇叔”。   “陛下既还肯叫我一声皇叔,我也不同陛下绕弯子。巫觋劝陛下修造南山行宫的理由,怕不是什么庇佑我大周国运吧。”   “……皇叔。”郁璟抬头,此时凑近了才发现他眼中满布血丝,“我,真的没办法了。”   郁祐不语,任他说下去。   “阿银病了,真的,皇叔你别不信,我是亲眼瞧着她病倒的。每日躺在榻上,时常胸闷心疼喘不过气来,起初还只是厌食无力,这几日已然开始咳血,人也消瘦得不成样子。”   “太医院的太医都来瞧过了,谁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我还寻了民间的江湖郎中来,也无人知晓她究竟患了什么病。但,但那巫觋说了,阿银是邪气入体,若是想要病愈,得需要在南山修造一座行宫,命之为翠微,方可镇压邪气。如若不然,再无他法。” 第88章 圈禁   郁祐不知该气还是该怜,他从郁璟眼中看到了某些熟悉的东西。便是在这一刻,他清楚地晓得郁璟再也不会听他的了。   南山行宫,像是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入水无声,却搅起了万丈波澜。   南山翠微起,金銮玉殿倒。   这样的流言不知是谁散布出去的,郁璟不顾重臣及郁祐的阻拦,执意要下旨修建行宫。郁祐自然不可能真的叫他加重课税。向闹了灾的百姓伸手这等事是亡国昏君所为。   他才继位不久,根基不稳。在朝中声望也不高,若是再犯了民怨,这皇位也就做不得了。   一个裟银,叫两人生了嫌隙。   郁祐深知,此女留不得,他本想以惑上魅主、僭越无礼之罪将裟银暂时软禁。待风波平息,郁璟清醒些再做定夺。至于那个巫觋,即刻处斩。   可他还是低估了裟银在郁璟心中的位置,除却早朝,郁璟几乎一刻不离地待在裟银宫中。同寝同食,照顾左右。郁璟根本寻不着机会。   势不容缓,郁璟思忖一夜,带着两名谏议大夫,还有其他几位一品大员,逼到了殿前进谏。   “请陛下按律处置虢美人,以正宫规,免去南方受灾诸地课税。”   “陛下明鉴,月氏虢美人,蛊惑君上,致使陛下不思朝政,纲纪涣散。请陛下交出虢美人,依法处置。”   后宫寝殿前,乌泱泱站了一片。众人对者紧闭的殿门高声请示。   “殿下,若是……陛下他一直避而不见,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是啊,南方匪患刚平,若是再起民乱,于社稷乃是大创啊。”   ……   郁祐何尝不知道,可情之一字,哪是说割舍就割舍的。裟银俘获了郁璟的一颗真心,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唯一的法子,便是由他出面当这个恶人。郁祐决定赌一把,他不能让大周数万将士用血肉博来的太平毁于这样一个异族女子手中。   “今日陛下若是不愿相见,臣只好以辅政之名请出先帝遗诏,与众朝臣一同上书,清君侧,正君心。”   郁祐的声音飘荡在宫闱高墙间,过了半晌,身后大臣面面相觑之时,寝殿的门开了。   郁璟跨步而出,身上的朝服还未来得及换下。   “参见陛下。”   “……皇叔,你这是做什么。”   “臣在尽人臣本分。”   郁璟面有创色,轻声道:“朕以为,皇叔是会帮着朕的。”   “……”他还能怎么帮,这肉体凡胎,偏要护着大周千万黎明百姓。匡扶了社稷谁又能来匡扶他?   郁祐方想要开口,身后传来兵甲碰撞之声。   “臣谢诏,拜见陛下。”   “小将军怎么来了。”   谢诏微不可察地偏了头,与郁祐短暂地对视片刻,“臣听闻朝中的几位大人来殿前进谏,深感惭愧。臣得圣恩眷顾,身居要职,直言进谏乃是本分。特此来同诸位同僚一道,恳请陛下正国法,以示君心澄明。”   今日郁祐带来的几人都是文臣,自古文死谏,武死战,他们便是这般逾矩地进谏,总还说得过去。可谢诏现下是什么人,统握南北两大营的重将。这来也就罢了,还带了营中心腹将士。说好听了觉直言进谏,刚正不惧,说难听了是以下犯上,冒犯天颜,逼着天子低头。   郁祐在心里长叹一声,分明瞒着他的。   “你们……你们这是在逼朕,阿银她……病得那么重,她不过是一个女子,何至于你们这般相逼?就因为她是月氏女子么?”   “陛下,此事无关族类,虢美人所为,确实犯了朝堂大忌。”   “她有什么错!”   “虢美人叫陛下变成这般,便是大错。”   良久,郁璟看向郁祐,眼中带着失望与无奈,“罢了。”   “朕用不着你们……你们不让修行宫,朕便不修了,南边大税也不用收了,朕自己想办法。”   郁祐闻言,心觉不妙,却又说不上来。   “只是有一点,你们不可以动她与巫觋,若是谁敢抗旨……格杀勿论。”   这还是郁璟头一回如此疾言厉色地讲话。他收回眼神,兀自低下头,袖中双手紧攥,“另外……豫亲王此番所为逾矩,无诏不得入宫。”   谢诏蹙眉,就要上前,却被身旁的人扯了一下。   郁祐静默地看了郁璟一会儿,“臣,领旨。” 第89章 移星换月   “你不该如此纵容他的。”谢诏半抱着郁祐,躺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索着他脖颈细嫩的皮肉。   郁祐觉痒缩了缩脖子,靠在他胸口,“不然还待如何,领兵围宫,逼他交出裟银么?”   “也不是不可。”今日他得知消息,便带着营中几个心腹的将士进了宫,为郁祐撑腰是一面,另外也是想警醒这位年轻的陛下,莫要忘了为人君的本分。   这盛世太平之下,是数万将士亡魂,累累白骨。   郁祐抓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秋后算账,“你还敢提,不是告诉我你莫要轻举妄动么。你今日那架势,好像要逼宫似的。”   “他若真敢对你做什么,我未必做不出来。”   “你啊……”郁祐笑叹一声,钻进他怀里,脸贴着他的心口,小声道:“我其实不想这么过日子,太累了。郁璟继位前我想着,等边乱都平息了,北齐不再虎视眈眈,朝中有良臣辅佐,他能明辨轻重是非,坐稳了这皇位。我便讨个山清水秀,地灵人杰的封地,做回闲散王爷。”   “当然了,得带着你。”郁祐抬起脑袋,拱他的下巴,“就是不知道谢三公子舍不舍得同我走。”   谢诏嘴角带笑,吻了吻他的眉心,“嗯,随你想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   郁祐舒心,又抱着他嘟囔,“那小子现下犯了混,看不清是非,朝堂之上,还需你多盯着些。”   “……嗯,过几日,我会联合朝中几位侍郎进言上书,解了你的禁令。”   “不,”郁祐摇头,“我现下便是想要阻拦,他也不会听,反倒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时时提防着我的戕害他的裟银。”   “眼下风波方息,要紧的是看好月氏那两人,此番行宫未修成,他们定然有后招。”   念及此处,郁祐总会想到郁璟的那番话,心中安定不下。杀了他们,郁璟不肯,北齐也会就此做文章,说不定会借此发兵。不杀,这大周社稷安稳不下。   谢诏应了声,替他掖好被子,“好好歇一觉吧,你这些日子太过操劳了。”   这大周的江山,我替你守着。   不管是疆场厮杀,还是这皇城的波谲云诡,都由我挡着。   新帝下旨,不准豫亲王入宫,也相当于免了郁祐上朝参政。朝中诸臣颇有微词,可郁祐那处没动静,他们也不好太过追究。南山行宫一事搁置,一时间看似风平浪静。   郁祐赋闲在府,白日里闭门不出,入了夜走小道与谢家三公子幽会,倒是比从前惬意了许多。   诚然如此,谢小将军却并未能享受美人相候的温柔乡。   陈袖一日两回,一次半个时辰地同郁祐汇报,风雨无阻。然且这淫贼,每回都蓄意挑衅,与郁祐独处一室,说些有的没的,弄得谢三公子很不痛快。   这夜,陈秀又至,却是行色匆匆。   “什么,是昨日便好了么?”郁祐蹙眉,捏着狼毫的手紧了几分。   “是殿下,小人亲眼瞧见,她面色如常,在园中走动,陛下也陪同在侧,仿佛霎时便好了。”   “……陛下今日可有召见那巫觋?”   “没有,不过小人发现近日陛下寝宫中多了个伺候的老太监,白日里也不见他做其他活。好几次陛下在房中,只有他一人伺候,有些蹊跷。”   “……你要再盯紧些。”   “是,殿下。”   这夜郁祐迟迟不能入睡,惶恐不安,觉得哪处不对劲。果然,第二日谢诏下了早朝就直奔豫亲王府。将他拉到了暗处,面色凝重地道:“出事了。”   “今日早朝,陛下在堂上疾咳,虽然被遮掩了下来,但我确实瞧见了帕子里头的血。然且,这几日他面色发暗,有气虚无力之相。”   “……我要即刻进宫。” 第90章 情殇   “殿下,陛下有旨,豫亲王殿下无诏不得入宫。”宫卫立在殿前,神色不无为难地道。   郁祐凛色,“本王受先王遗命,辅政勤王,眼下有社稷要事面见圣上,耽误不得。”   “这……殿下,可是陛下已经下旨……”   “让开。”谢诏从后头疾步走来,总算追上了郁祐。他看着眼守门的宫卫,有些眼熟,从前该是南北两大营的人。   “陛下若是怪罪,由本将军担着。”   宫卫见了谢诏,怔愣了一下,随即让开了道,“是,将军。”   郁璟不喜暗,从前大殿通明,无所遮蔽。可现下,却是殿门紧闭。   内侍听见动静,小步疾走,瞧见郁祐和谢诏吃了一惊,“见过豫亲王殿下,见过小将军。”   郁祐不应,径直往里走去。   “殿下,殿下不可啊,陛下正在歇息,殿下……”   郁祐在偌大的榻前立住,旁边的裟银端着白玉碗,漆黑的药汁散发出苦涩的气味。   “……皇叔。”郁璟侧过头,似是视物不清,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人,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   郁祐没说话,凉意从脚底直蹿心口。   这场景实在太过熟悉,不过一年前,他的皇兄,大周的先帝,也是这般面容枯槁,像一具干枯了的胡杨躺在榻上。   “见过豫亲王殿下,陛下他……”裟银上前想要解释,却被郁祐的脸色吓得停在了原地。   “若再敢说一句话,即刻处死。”   “皇叔……咳咳,不关她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朕,是朕瞒着他。”   剧烈的咳嗽声和虚弱的急喘声交织,飘荡在空旷的大殿。   “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皇叔,就说句实话。”   “……你说。”郁璟不答,郁祐转问一旁的内侍。   “奴才,奴才不知,殿下饶命。”   “皇叔……这都是我自愿的,我想救阿银,所以才叫……巫觋动用了秘术。”   “……”   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便不是劳民伤财地修建一座行宫,激起民愤,而是他郁璟的性命。   大周新帝继位不足一年,边境虎视眈眈,若是此时新帝驾崩,不知会掀起怎样的动荡。   郁祐只觉浑身冰凉,全身的热血都凝固了。   “解药在何处。”   裟银对上郁祐的眼神,往后退了半步,“殿下在说什么……”   “本王问你,如何叫他恢复如前。”   “裟银有罪,都怪裟银连累了陛下,求豫亲王殿下责罚。”   郁祐心口窒闷,恨不得掐死这妖女。再怎样那也是一颗血肉长的心,怎能与阴谋算计之下被如此糟践。   “你尽可以再装下去,本王给你三日,这三日.你在诏狱中想清楚。是死是活由你自己选。”   “皇叔,皇叔不要……咳咳,皇叔,阿银……”郁璟惊起,艰难地下了榻,拽住了郁祐的袖子。   “皇叔,求求你,不要动她……”   郁祐眼睛通红,盯着他看了一会,愤然甩袖,“你还要蠢到什么时候!”   “她在害你啊!这个你拼死护着的女人,你的枕边人,好阿银,她想要你的性命啊。”   郁璟苍白的嘴唇翕动,天生娇贵的太子殿下面上枯瘦,从未有过地憔悴,他声音极弱,以至于开口时几人都愣了愣。   “我知道的……” 第91章 风波又起   “皇叔,不要杀她,算是侄儿……求你了。”   “当日,你继位,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么?”郁祐只觉凄凉无奈。   “必以大周社稷为先,不求做个千古一帝,旷世圣君,只求无愧黎明百姓。”   郁祐一字一句,语气淡然,其中却有千钧。   郁璟面上浮现出痛苦之色,一口气没喘上来,急切地捶着胸口。   “快,将太医院中太医尽数宣来。”   内侍踟蹰,“可是陛下吩咐……”   “陛下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是,是。”内侍疾走。   先前郁璟为了隐瞒受蛊之事,不肯宣召太医,只按着那巫觋的方子一日日地吊着,身子越拖越跨。   “陛下如何了?”   太医院领首部无惶恐地道:“陛下龙体……”   “你只如实说,本王不会怪罪。”   “陛下五脏俱损,气血已亏,是,是油尽灯枯之状啊。”   “病由何起,可查的出?”   太医摇头,“臣等无能,还请殿下降罪。”   郁祐静默无言,半晌,又问道:“可还有一线生机?”   太医们面面相觑,颤巍道:“臣等竭毕生之学,至多可保一月。”   一月……这一月,足够北齐发兵南下的了。   “卿卿!”   “殿下!”   郁祐头晕目眩,如坠暗河,再醒来时,是在榻上。正好对上谢诏忧心忡忡的眼神。   “宫里……”   “宫里一切安稳,太医都守在殿中,没有走路风声,对外只称是积劳成疾。陛下护着,裟银暂扣殿中,那巫觋……吞金自尽了。”   “他们从一开始想的便是玉石俱焚。”   郁祐咬了咬唇,就要翻身下榻,被谢诏一把捞了回去。   “你做什么。”   “我得回宫里去,眼下境况危急,若是裟银已将消息传递出去,那我们须得即刻做好防备。”   谢诏按住被子,“你现在出去,是想再被抬着回来么?”   他轻叹一口气,眼中是藏不住的心疼与埋怨,“你便不会替自己想想,哪怕是……替我想想么?”   郁祐像被训了的猫儿,蔫在一旁不吱声。   “宫里头我替你看着,太医说了你是忧思过度,长此以往心力交瘁,轻则头疼不寝,重则精气亏损,伤神害身。”   “我拦不住你日夜劳神,可我想叫你知道,不论何事,我都会同你一道担待。父亲常说,谢家儿郎以护大周黎明为己任,可如今,我想护着的只有一人。北齐也好,大周也罢,天塌了,也有我撑在你前头。”   谢诏目光温和下来,伸手抚弄他的鬓发,“所以不要怕,没什么好劳神费思的。你已然做得很好,剩下的,我替你去做。”   “……谢诏。”郁祐喊了一声,鼻头莫名有些酸。   “嗯。”   “谢诏。”   “我在。”   郁祐扑在他怀里,先前也没觉得多委屈,大约是找到了依靠,便撒泼撒娇,将满肚的愤慨不甘,惶恐不安都倒了出来。   他哭,却也不是伤心。或许只是想要谢诏摸着他的后颈无声安慰,想要有那么一个人,将他护在怀里。   “我……我不想这样的……”   “嗯,我知道。”   “我尽力了,我……我真的尽力了。”   谢诏抱得更紧,“不怪你,不怪你,有我在,不怕。” 第92章 遗腹子   新帝死于继位第二年的开春,密不发丧。郁祐将消息捂了半月,还是没有捂住,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几乎是在谢诏领兵北上同时,北齐联合月氏发兵攻打。   先帝子嗣凋零, 现下新帝又忽然暴毙,这皇位不论怎么推,也只能落在郁祐身上。朝中自然也有蝇营狗苟之辈,明嘲暗讽,郁祐没心思去管那些流言。他甚至连国丧也无暇操持。   十之有九的朝臣上书请豫亲王殿下即刻继位,以稳朝纲,可郁祐并未回应,只以辅政之名统领朝政。   大战在即,他已不想再计较谁对谁错。是非恩怨,在王国之忧前都显得那么重要了。   每日歇息三个时辰,用两回膳。从日出至霜月西沉,不辨白昼。   小德也片刻不离地伺候着,有时瞧着郁祐熬红发肿的眼睛,心疼却也不敢打搅。唯一能叫殿下休缓片刻的是谢小将军附在战报中从前线送来的信笺。   “殿下,陈袖从宫里传来消息了,说是日子近了,请殿下空暇时进宫一趟。”   郁祐搁笔,灌了一口参茶吊神。   “什么时辰了?”   “再过半刻钟,便亥初了。”   “不算太晚,备马吧。”   小德看他唇色发白,眼下乌青还未散,便劝道:“殿下,要不明日再去吧,你这快两日未阖眼了。”   “明日还要早朝,众臣参看战报,我至多去一个时辰,快去吧。”   “……是。”   小德推门而出,郁祐趁着间隙靠在椅上小憩,一闭眼,便是谢诏走时的模样。   首战遭袭,险些全军覆没,退军三里暂作休整。   这叫他怎么睡得下。   郁祐缓缓睁眼,透过西窗瞧见外头一轮半月,光亮皎洁,一如从前。   夏日夜里微凉,谢诏总是喜欢抱着他,躺在榻上瞧外头的白月。   “听说山野里的夜月要比城邑里头亮些。”郁祐也总喜欢伏在他胸口,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谢诏则抚着他肩头,同他讲自己征战时瞧过的月亮,“北境的大漠里,月明如烛,夜里行军也不怕瞧不见。”   “我还没去过北境呢。”   “你若想去,我们便去。”   “那待这社稷安定,你我都赋闲在家,你带我去瞧。”   “嗯。”   “还要去西边的藏名山,和谷江,再去东海处寻那仙山鲛人。”   “好,都去。”   ……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春闺梦里人,无定河边骨。少时读来不过如此,而今才觉悲戚。   郁祐不怕,只觉得有些可惜。若大周国破,北齐南下,他会后悔离城那日没能多瞧谢诏几眼。   宫中,偌大的寝殿只燃着几只烛火。   裟银未梳发髻,裹着厚实的袍子,坐在美人榻上,窗外的夜色发愣。   她已没了从前灵动娇媚的神态,眼中只剩落寞混沌。衣衫宽大,却也能瞧出她高高隆起的小腹。   稍稍转身,系在脚腕上的铁链锒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来我死期将至。”   裟银看着深夜前来的郁祐,平静地道。   “你对腹中的孩子,没有半分愧疚不舍么?”郁祐负手而立,神情冷漠。   若不是因为这个遗腹子,他早就将人杖杀了。他们算计得很好,郁祐确实狠不下心。   对外豫亲王殿下已将谋害陛下的妖女处死,没有什么未出世的孩子。他将裟银锁在这深宫暗处,待她产下大周宗室的最后一点血脉。   裟银缓缓抬头,苦笑了下,“说来可笑,但裟银确实相信,这个孩子跟着殿下,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这个孩子的生母,是先前伺候圣驾的宫女,在生产时血崩而亡,由皇后抚养。”   郁祐坦然地将之后谋算告诉她,算是做件善事。   裟银听了默然片刻,面上隐约有了笑意,“这般……再好不过了。”   “殿下深夜来此,该是还有别的想问吧,”裟银看向郁祐,她已卸下了面具,不再需要算计什么。   “他甘愿为你而死,虽是蠢笨至极,却也称得上是世间少有的深情。”   “……他此生最大的不幸,该是遇上了我。”   裟银像是在回忆十分久远的事,垂下了眸,“是我对不住他。”   “你对他可曾有过真心。”郁祐问她,替那个傻小子问的。   “真心……”裟银笑了下,眼中却有泪光,“我自下便被选中做了棋子,最不晓得的,便是真心。”   或许,在那些如蜜糖甜的日子里,刹那之间,是有过动容的。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93章 皇叔公   “小殿下,慢着儿点,此处路滑可跑不得。”小太监在后头跟着,也不敢追得太紧,怕摔着了这大周宗室的金疙瘩。   郁元霁跨着小碎步,呼哧呼哧地跑着,粉糯糯的小脸蛋儿像个女娃娃。   听了小太监的话,跑得更快了。边跑边笑,回头去瞧后头的人,一个不留神就踩上了石子儿。   “小殿下!”小太监惊呼一声,眼看郁元霁就要跌倒,忽地伸出双手来,将小糯米团子抱住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   郁元霁听见熟悉的声音,猛地抬起小脑袋,对着来人露出灿烂的笑,声音含糊甜软,“……皇叔公。”   “奴才该死,没有看护好小殿下,请豫亲王殿下责罚。”   郁祐抱起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的小元霁,淡然道:“不怪你,但日后还得看得仔细些,小殿下正是顽皮的时候,稍不留神就磕了碰了。”   “是,奴才谨记殿下教诲。”   郁祐“嗯”了声,就抱着小元霁往寝殿走,小家伙两日未见到他了,思念正盛,搂着他的脖子撒娇。   “皇叔公……元霁,亲亲。”   郁元霁月前刚过完三岁的生辰,他启蒙早,比寻常孩子更为活络,已经很会讨人喜欢了。   小家伙扒着郁祐亲了下,又把自己白净的脸蛋儿凑过去讨亲。   郁祐却故意躲开了,弄得小家伙有些失落,泪汪汪地看着他。   “皇叔公不喜欢,元霁。”   “皇叔公喜欢听话的元霁,”郁祐放缓了声儿问他,“小元霁今天乖嘛?”   “……元霁跑,不对,皇叔公不要生气。”郁元霁像是怕他真的生气了,认错认得很利落,抱得更紧了些,在他肩头哼哼。   郁祐抚着他柔软的背,循循善诱,“那元霁以后还乱不乱跑了。”   小家伙摇头,又大声道:“不跑了,元霁听话,皇叔公要……喜欢元霁。”   郁祐终是破了笑,欢喜地抱着小家伙回殿里用午膳。   三年前,豫亲王殿下将还未足月的郁元霁抱到了朝前,宣称是先帝的遗腹子。众臣惊愕不已,可皇后也上朝作证,说这婴孩乃是一位曾被先帝宠幸的宫女所诞。满朝文武正愁大周皇室后继无人呢,好不容易出来这么个豫亲王和皇后都承认的皇子,也就顺水推舟,行了册封礼。   小皇子由皇后亲自抚养,衣食住行都容不得丝毫马虎,又有豫亲王殿下教导,那是宝贝得不能再宝贝。   说来也怪,按理说小家伙在皇后殿中的时候更多,又是自小抚养,本该很亲近这位母后的。但事实上,郁元霁更粘着郁祐。小家伙刚被抱来时,整日哭闹,满宫的人都没法子,但只要郁祐一来他便不哭了。   后来岁数大些了,黏得愈发紧,见了郁祐就往上蹭。刚会说话那会儿成日皇叔公皇叔公地叫着。   弄得宫中流言四起,说郁元霁本是豫亲王的私生子。   宫角的梨花儿开了一茬又一茬,一晃眼,三年就过去了。有时郁祐瞧见在一旁打闹玩耍的元霁才会忽的记起,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这三年,大周北齐鏖战,尹都从最开始的人心惶惶到现在的淡然自若,似是过了许久,又像是弹指一瞬。   一千多个日夜,其中滋味,旁人是不晓得的。   每月初,等着那同战报一道送来的书信,又开始盼着下一封。怕战场没有消息,又怕听到消息。   许是在这般的不安宁中淬炼已久,捷报传来之时,郁祐释然大过欣喜,记忆中的面孔愈发清晰。尘封已久的心绪却一发不可收,这三载被束缚的难以诉诸的思念与委屈忽地鲜活起来。   郁祐将碗中鳜鱼肉细细挑捡,再三确认后夹进了郁元霁的碗中。   小家伙看了看白花花的鱼肉,又看了看郁祐,皱着小眉头,吞了下去。   他不喜欢吃鱼,可郁祐不惯着他,要叫他改了这挑食的毛病。   郁元霁吃完了鱼,用一种期盼嘉奖地眼神瞧着郁祐,“皇叔公……”   “好,好,小元霁乖,一会儿带你去荡秋千。”   “不过不能像上回那样玩儿得太久,明日还有要紧事。”   郁元霁听着,想起小宫娥好像是说过,大概是……大概是……   “元霁知道,要,要,接大将军。”   郁祐发笑,“小元霁怎么知道。”   小家伙昂起脑袋,邀功似的道:“大将军打仗,好厉害,元霁接他回家。”   “嗯,”郁祐揉揉他的头,“小元霁懂得真多,明日咱们就是要去城门口接打了胜仗的大将军回家。”   小家伙也不知听懂了没,总之很郑重地点了头。   郁祐浅笑,眸色温和,看向窗外的春色。   往后,都该是这般好景了吧。 第94章 归来   元霁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虽只是到城门前,却也新奇得很。一路上睁大了眼,透过车帘瞧外头的景象不时扯着郁祐的手,咿咿呀呀个不停。   等到了地方,郁祐先一步下车,而后转身把穿戴整齐的小家伙抱了下来。元霁下了车还是粘在郁祐身边,抓着皇叔公的指节看向自远处浩浩荡荡而来的军队。   他生平头一回见这么多马儿,蹄声滚滚,卷起尘土。马上的人都穿着兵甲,配着戈刃,好威风,却又肃穆得有些吓人。   元霁眯起眼睛,想要看清为首的那个人,却被银甲折射的光影闪得睁不开眼。   那就是皇叔公说的大将军嘛?   “皇叔公……”他抬头,却瞧见皇叔公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神色像是欣喜,又像是恍惚。   等再回过神的时候,大军已经到了跟前。方才那个人翻身下马,穿过一众朝臣,在他们面前跪下。   “末将拜见豫亲王殿下。”他先是对着一旁的皇叔公行了礼,却没有即刻起身,只是盯着皇叔公看,皇叔公也瞧着他不说话。   元霁不晓得他们在看什么,只觉得皇叔公快被瞧哭了。   “一别数载,将军辛苦了。”   “能护所念平安,便称不上辛苦。”   过了好半晌,这人才将目光挪向了他,“参见小殿下。”   元霁昂起小脑袋,想着昨日皇叔公嘱咐过的话,尽量想让我自己看着端正雍容些。   嗓音糯糯地说道:“免礼。”   这会儿他才看清这位大将军的样子,他生得很高,皇叔公瞧他都得昂着头。眉眼漆黑,不同于皇叔公的那种好看,是凌厉肃然的。他的肌肤和寻常武将不同,没那么黝黑,甚至称得上白皙。连盔甲也和别人的不一样,看着更威风些。   但元霁不是很喜欢这个大将军,元霁发现,他一来,皇叔公都不看元霁了。   “宫宴已经备好,给咱们大周的功臣们接风洗尘。”   郁祐这话是对着所有的将士说的,可眼睛却是没从谢诏身上挪开过。   他现在算是明白何谓久别重逢,不甚欢喜。   宫宴摆在承德殿,一路铺到了宫门前,大周许久没有这样大的喜事了。   北齐月氏兵败,大周重夺失地,连破十座城池,就快打到上京城了。这期间北帝驾崩,魏王萧赐继位,御驾亲征,却病死阵前,两军哗然。相传,是因为他身边的一个近侍暴毙,才急火攻心。也有人说,是他自知兵败无力回天,羞愤而亡。其中原委,旁人怕是无从得知了。   但不论如何,经此一役,大周至少能太平数载。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欢欣雀跃。   戎马一生的谢老将军得知幼子得胜归来,竟也是老泪纵横,拉着谢二公子在祠堂守了一夜,向列祖列宗陈禀。   大宴上,元霁坐在堂前正中,他身子娇小,衬得座下金丝楠木椅更为沉笨,很是有些别扭。   他回过头,想同一旁的皇叔撒撒娇。可却没找寻到人,眉头一皱,可怜巴巴地揣起小手。   “小殿下,殿下他……咳,还有些要紧事,不能陪着小殿下一道飨宴了。”小德走近了些,笑眯眯地道。   “元霁要皇叔公。”   “这……小殿下,小人也没法子啊。殿下说了,要小殿下你乖乖地在这儿坐一会儿,等他回来了就给小殿下带花蜜果脯吃。”   骤然受了冷落的小元霁忽而福至心灵,机敏地朝着堂下望去,果然那个大将军的席位也空了。   他慢慢睁大了眼睛,晶亮漆黑的眸子里泛起雾气。   皇叔公不要元霁了,他被好看的大将军抢走了。   “小殿下,小殿下怎么哭了啊。殿下他,真的一会儿就回嗷。”   “元霁……要皇叔公。”他驽起小嘴,执拗地看着小德,“就要,皇叔公。”   小德看四周已经有几位大人朝这边看来,只好安抚道:“好好好,小人带殿下去寻。”   殿下和小将军分别了三载,好不容易重聚,正是干柴烈火,情难自已的时候呢。他当然不好去打搅,就带着小皇子在宫里瞎走。只盼着两位主子寻了个僻静处幽会。   可元霁不是那些个几句话就能哄骗过去的小娃娃,绕了几圈察觉到不对,揪住了小德的手。   “怎么了小殿下?”   “没有皇叔公。”元霁瞪他,澄澈的眼睛里写满了委屈与不满。   “这殿下也没同小人说去哪儿了啊,要不咱们还是回殿里,说不定殿下他就在了呢?”   元霁自是不信的,“骗人。”   他白皙的脸蛋儿因为生气变得粉扑扑的,“皇叔公被……坏人骗走了!”   小德没忍住笑了出来,要是小将军知道自己被三岁的小娃娃当成了拐走皇叔公的坏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只是他没来得及笑完,小皇子一跺脚,就跑了开去。   哼,他自己去找皇叔公。   “小殿下!小殿下慢点跑,当心跌着。”   要说小家伙在郁祐身边待得久了,还真生出些灵犀来,这么横冲直撞的,还真就让他撞到了。   元霁是在宫角的偏殿听到动静的,昏暗的内殿里,有人喊了一声。却不像是疼痛,反倒藏着几分隐忍和元霁说不明白的味道。   他揣着小手,有些怕黑,试探地喊了一声“皇叔公”,没人应他。   元霁只好鼓了鼓气,英勇地迈着小碎步找皇叔公去了。   殿里没有掌灯,比想象中更暗,但声音却更为清晰。   元霁听得很清楚,有粗重喘息声,还有压抑着地呻吟声,就像是春天宫角猫儿的叫声。元霁不知道那是不是皇叔公,好奇得紧,连害怕都忘了。   “卿卿……卿卿。”他听到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充满了些睡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饿极了的郊狼捕到了最心仪的猎物。   随之而来的,还有些奇怪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断断续续。忽然,那里头传来一声难耐的闷哼,像是忍到了极处。   “……景安。”   是皇叔公的声音,元霁愣住了,停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踌躇了一会儿整准备开口叫“皇叔公”,就被人捂住了嘴,扛出了偏殿。   小德将人放下,大口喘着气,拍着胸脯心道好险。   这要是让小殿下瞧见了,小将军和殿下估计都得扒他一层皮。   “我的小祖宗喂,这是要小人的命呀。”   元霁的脸蒙着一层不知因何而起的红晕,搅着手指,“皇叔公……在里面。还有,大将军。”   小德一怔,想着此刻殿中之事,再看看纯然无暇的小皇子,不免有些心虚。   元霁一脸的质问,像是非要弄明白两人在做什么。   小德虚咳一声,“他们……他们是在,切磋。小殿下可不能进去打搅。”   元霁不懂,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切……搓。”   “就是,嗯……打架。”   小家伙听了这话可不就急了,一副捋起袖子要进去帮忙的架势。又被小德腾空抱了起来。   “哈哈哈……小殿下,你别急,他们打架不疼。”   “元霁,帮皇叔公。”   “殿下可用不着你帮,小将军自会让着他的。”   元霁听了更不高兴了,忿忿道:“是元霁的……元霁的皇叔公。”   小德摇摇头,郑重其事地道:“这小殿下可就说错了,殿下他是将军的。”   “在小殿下你还未出世时,殿下就是将军的了。”   ……   这夜,小皇子回到寝宫抱着枕头哭了一整晚,半个皇宫都飘荡着小家伙伤心欲绝的哭声,谁都哄不好。 第95章 番外:中秋月(上)   夜空如洗,光华灿烂。大殿之内,宫宴正酣。秋节的夜宴,向来是最热闹的。今年四海安定,南边的收成也不错,五谷丰硕,群臣都乐得清闲,金殿里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身姿曼妙的舞姬,广袖白衫,青丝墨染,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乐声清泠于耳畔,流水行云若龙飞若凤舞。   郁祐举樽望美人们,不禁惬意地眯起了眼。家里头那个成日管着,酒不让喝,美人儿也不让看,可是叫他憋屈坏了。小半年没沾酒,都快忘了是什么滋味。   念及此处,郁祐又赶紧惯了两杯桂花酿,再伸手要时,小德犹豫地抱紧了酒瓶子。   “怎么,要造反不成?”   “殿下……这是第二壶了,侯爷说了不让您喝太多的,不然等回去了侯爷会扣小德工钱的。”   郁祐“啧”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地道:“你的工钱是从豫亲王府上划的,关他什么事。他这才刚封了侯,你就侯爷侯爷的叫上了,怎的这般趋炎附势。”   小德心说,您府上的账可不都是谢小侯爷在管着么,每月袁叔的账本儿都是送到小侯爷面前,您老连翻都懒得翻一下。那府里头的吃穿用度,丫鬟小厮都由谢诏做主,知道的说那是南平侯,不知道的还以为的豫亲王府的当家主母呢。   这话他自是不敢当面说出来的,只能好声好气地哄着,“殿下,你就可怜可怜小的吧,上回你同那鸿楼的春倌儿听曲儿品茶小侯爷就生了好大的气,睡了好几日的客房。我回去小桃红还数落我,说是我没看好殿下,才惹得侯爷伤神伤心。”   “他哪来的那么多的神可伤啊,本王是去逗乐又不是去偷人,他至于闹那么大的别扭吗?”   谢诏那醋劲儿大的,有时郁祐都会恍惚到底谁才是下面那个。   “好了好了,本王知道了,少喝几杯便是。左右他今夜巡营,回来怎么着也得三更天了,到时酒气都散了,他也闻不出什么来。”   郁祐半拉半拽地夺回了酒,又嘬了两杯。忽的听见有人在唤他,“殿下?”   “老臣见过殿下。”   郁祐回头,见是御史大夫,也客客气气地回了礼,“尉迟大人。”   “今日仲秋,老臣借着宫宴敬殿下一杯。”尉迟严举杯相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大人是国之重器,为我大周殚精竭虑,怎么也该是本王敬大人一杯才是。”   郁祐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这位御史大人向来是眼高于顶,说得好听些是文人气节,说得难听些那就是清高自傲。年轻时还因这执拗的性子受过先帝的训斥,也得罪了不少人。几起几落,才磨了脾气,坐稳了今日得位置。但老则老矣,虽有收敛,脾气还是臭得依旧。他能过来敬一杯酒,那当真是不容易。   “这酒还是老臣敬殿下的,”尉迟严顿了顿,“是老臣替小女敬殿下的。”   郁祐起初还未反应过来,思忖半晌才想起,这尉迟严有一独女名唤尉迟敬柔。老御史虽然脾气古怪,但对这个女儿却是疼爱的不得了。可惜这尉迟姑娘自小患有心疾,在深闺中长到二十余岁也未婚配。   就在半月前,尉迟敬柔的心疾复发,性命危急,尉迟严便寻尹都,就为了翻出一株木灵芝做药引,救女儿的性命。郁祐也不晓得这木灵芝是何物,只听人说生长在极南处,百年难遇,十分珍贵。他与尉迟家交情不深,但想着人命关天,便也四处派人寻找。那时谢诏在南面整军,郁祐在信中提了几句,却也是凑巧,谢诏命人连夜奔袭,将偶然得到的一株木灵芝护送回了尹都。   东西是送到豫亲王府的,也是郁祐亲自送上门的,但归根结底是谢诏的功劳。想来是尉迟严不晓得其中内情,权当是郁祐的恩情。   这人情既然送出去了,此时再挑明也不好,郁祐索性应下了。左右夫夫一体,谢诏的便是他的。   “尉迟姑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承蒙殿下相助,小女已无大碍。”   郁祐微笑,“如此便好,本是举手之劳,尉迟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尉迟严瞧着郁祐的眼神都比瞧旁人明亮些,恳切道:“救命之恩,不得不报。不瞒殿下,老夫活了五十余载,就这么一个女儿,视若掌珠。此番若是她有什么闪失,老夫怕也是要一同去了。因而,殿下于我尉迟家乃是大恩呐。”   “敬柔病愈后也一直惦念着殿下的恩情,想要当面同殿下致谢。”   “大人客气了,若是尉迟姑娘愿意,他日可以来王府做客。也无需旁的什么,姑娘身体康健,便是本王积福了。”   尉迟严的神色一松,又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末了看了一眼那群舞姬的方才,才开口道:“这本是失礼,只是老夫这女儿性子也是执拗,请了陛下的恩典,于宫宴献舞。只是想当面敬殿下一杯。”   郁祐微愕,看向那些作舞的美人儿,丝竹声罢。只见那为首的美人朝着御座行了礼,摘下了面纱,露出清丽的面容来。   “民女尉迟敬柔,参见陛下。”   “尉迟姑娘免礼,身子可好些了?朕记得那几日尉迟大人可是忧心如焚呐。”   “谢陛下.体恤,民女已无大碍。”   郁璟点头,“嗯,那便好,此番你还是要多谢豫亲王,正好趁着今日佳节敬一杯薄酒吧。”   尉迟敬柔称是,而后小步端重地走到郁祐面前,“殿下,小女尉迟敬柔谢殿下救命之恩。”   说着她接过宫婢递来的酒,一饮而尽。   郁祐也爽快地回了酒,人家姑娘这般客气,他总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这尉迟姑娘瞧他的眼神好像不大对劲儿啊。   美人眸似秋波,含羞带怯地望着郁祐,其中仰慕之意无处可藏。那小女儿家的娇态,让郁祐背脊一僵。   接着,尉迟敬柔便从袖中掏出了一只金丝香囊,“这是小女所制的粗陋之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郁祐闻到了桂花香,仲秋节送桂香,那是大周女子示爱之举啊。   这风流债,他可是惹不起。若是让谢诏知道了,指不定要闹上几日呢。   “尉迟姑娘,这……怕是不好吧,你未出阁,若是叫扑风捉影的人听了去造谣生事,恐损了姑娘的名声。”郁祐刻意压低了声,其余人等听不清这处在说什么。   美人儿睁大了眼,眉间似有哀色,“敬柔自知貌陋才疏,不敢痴心妄想,只是,只是想将这一片心意,赠与殿下。”   “……”郁祐的耳根子软,最是听不得女儿家的哭诉。又念着这位尉迟姑娘尚有心疾在身,要是一个心急发了病,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多谢姑娘美意。”郁祐接过香囊,塞进了袖中。想着回去只说是宫宴上御赐的便好了。   郁祐没想到的事,今日他与这尉迟姑娘的缘分着实又些深。   辰时一刻,上灯,点朱。   偌大的皇宫顷刻间笼在朦胧的光晕中,像是被层层红纱遮盖。宫檐下都挂上了红灯笼,衬着月色,很是好看。   灯是上了,剩下的就是点朱了。   在民间,仲秋点朱,是近亲相思,祈祷团圆的习俗,尤其常见于夫妻。流传至今,已然成了夫妇间的闺房乐趣。在宫宴上,这习俗还要有趣些。   与旁的宫宴不同,仲秋宫宴众臣都是携了家眷的。由皇后主持,给各席上分团圆饼,若是哪家的夫妇吃着同种饼馅儿,就会有宫婢捧上朱砂,请二人点朱。寓意夫妻和美,团圆相守。   团圆饼上来,郁祐对着给他夹饼的小宫婢笑了下,没心没肺地啃了一口。是红豆馅儿的,谢诏最喜欢这个味道。郁祐琢磨着一会儿要不要再去讨两个,带回家去。   他这边儿吃得欢实,只因是独席,也不稀罕是什么馅儿的。那些带了夫人的大臣就不一样了,发现没中彩,都小声唏嘘。这倒也没什么,原本能恰好分到同样的团圆饼都也不多,只是众人唏嘘过后抬头张望,竟是没寻到一家中彩的。   “众卿可有中了彩的?”郁璟问了一句竟是无人响应,台下诸人面面相觑。他只好偏头看向皇后,“怎么回事?”   “团圆饼都是臣妾亲自督着做的,照理不应该啊。”皇后也是不明所以,拧起了秀眉,忽的扫过座下空席,这才想明白,“陛下,谢小侯爷未曾出席,想来是宫婢漏了一席,这才乱了。”   “这可如何是好?”   “不如陛下亲自……”   “陛下,寻着了,”小太监匆匆俯身,“是豫亲王殿下同那尉迟姑娘中了彩。”   当小宫婢笑意盈盈地捧上朱砂时,郁祐有些恍惚。   “恭喜殿下,您与尉迟姑娘中了彩,请殿下同姑娘点朱。”   郁祐一怔,看向郁璟,眼中含着质问。   郁璟撇开了眼神,笑道:“看来今年该是由皇叔同尉迟姑娘替大家沾一沾这福气了。” 第96章 番外:中秋月(下)   “这怕是不合礼数,尉迟姑娘还未出阁,与本王一同点朱想来还是有些不妥。”郁祐婉拒,他可不想再打翻一坛老陈醋了。   “皇叔太过拘谨了,今日仲秋,宫宴也是家宴。这点朱嘛,原也只是讨个团圆吉利的念想。在座的只有皇叔和尉迟姑娘中了彩,这便是有缘啊,不如就替大家讨个彩吧。”皇后并不晓得这位小皇叔家中的内情,外头的那些个风言风语她也从未当真,只知道郁祐未曾婚配,也没有要纳王妃的意思。   今日尉迟敬柔献舞,表面瞧着是谢恩,心里想的怕不只是如此。满座文武诸臣,会瞧些眼色的都该清楚,这尉迟家的姑娘对豫亲王有意。以尉迟敬柔的模样和家世做豫亲王妃倒也不算高攀。她若是没有心疾,恐怕早些年便入宫了。如若能促成这段姻缘,那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郁祐凝眉垂眸,已是将不情愿写在了脸上。从前他孑孓一人时凑个热闹倒也无妨,可如今有了家室,再在外头做些不清不楚的事,便不那么问心无愧了。   “皇叔,这也无伤大雅,不过是图个好兆头,想来尉迟姑娘也不会介怀吧。”郁璟有些下不来台面,半是央求半是劝解地道。   尉迟敬柔闻言颔首,眉目温婉,远瞧着楚楚动人,“能与殿下一同点朱是民女指福,只是怕民女卑陋,不配与殿下一道祈福。”   “……”   殿内热闹的气氛霎时有些僵冷,这一出神女有意,襄王无情的戏码实在是有些精彩。   孤傲了一辈子的御史大夫,有意将宝贝女儿许给豫亲王,结果人家还不肯收。   不晓得原委的只道是稀奇,从前风流不羁、离经叛道的豫王殿下,如今怎么因为这等小事别别扭扭。知晓内情的都替豫亲王殿下捏了一把汗,要知道今时道南平侯可不同往日,吃起闷醋来,连圣上都敢呛。也亏得是这位玉面阎罗不在场,不然今日收场怕是难看。   数十道目光都黏在了郁祐身上,他开了开口,终究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那边儿的尉迟敬柔眼圈儿都红了。   罢了罢了,权当是行善事,圆了这姑娘的一场相思。左右谢诏没瞧见,日后有什么风言风语打死不认便是。   “尉迟姑娘温婉端丽,秀外慧中,何来鄙陋一说。若是姑娘不嫌弃,本王今日便同姑娘一道,给诸位讨个团圆的福气。”   “承蒙殿下不弃。”尉迟敬柔眉目含羞,矜持地福了福礼。   郁璟喜笑颜开,“好啊,有皇叔亲自点朱,定能讨个好兆头。”   郁祐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结果了小宫婢递来的沾了朱砂的钿笔。   丝竹声复起,郁祐走到尉迟敬柔跟前。美人颔首低眉,露出白净光洁的额头,郁祐悬腕,在她眉心轻点了,留下一抹朱红。给原本清丽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妩媚与娇羞。   尉迟敬柔抬头,不敢同郁祐对视,只用极微小的声音道:“殿下,请容民女僭越。”   郁祐配合着低了头,看见一段雪白的手腕,只片刻便挪开了眼神。额间一凉,有些许痒。   点朱礼成,宴上一阵热闹。   “这豫亲王殿下与尉迟小姐郎才女貌,当真是一对璧人啊。”   “是啊,是啊,殿下还未纳王妃,这尉迟大人家的掌珠德容兼备,实在是般配得很啊。”   ……   眼看再说下去就该催着成亲了,郁璟轻咳了一声,“有劳皇叔同尉迟姑娘了。”   “能与殿下一同祈福是民女之幸,不敢称劳。”   “陛下言重,不过举手之劳。”   郁璟正想叫两人回座呢,一旁的皇后却开了口,玩笑似的道:“皇叔与尉迟姑娘当真是天作之合,瞧着很是登对呐。”   “娘娘这话说得不大对,本王无拘无束自在惯了,不想多情累美人,可高攀不起尉迟姑娘。”郁祐话说得漂亮,心里头却是发虚,总觉得后脊凉飕飕的,怎么都不安定。   皇后微讪,“皇叔至今未曾纳妃,许是早有了意中人,倒是臣妾愚笨,多嘴了。只是不知是哪家名门闺秀得了皇叔的青睐。”   名门倒是名门,这闺秀二字却是搭不着边儿。见过手提百斤银枪,一招见血封喉的闺秀么?   郁祐虚咳了声,“皇后娘娘说笑了,本王不曾有什么意中人。”   像是老天为了印证郁祐说瞎话一般,这话音方落,殿外便传来了动静。小太监匆匆入内,高声通报:“南平侯到——”   郁祐:“……”   只见风尘仆仆自从归来的少年将军身上还穿着轻甲,想来是一回尹都便直奔皇宫,还未来得及洗漱更衣。俊逸端正的脸上依旧是刚毅清冷的神情,看上去与平日里无异。只有郁祐从那下弯的嘴角中察觉到了他的不愉。   小将军生气了。   完了完了,郁祐心中叫苦不迭,也不晓得他是瞧见了他眉心的点朱,还是听见了方才那句“没有意中人”的话。   “臣谢诏,见过陛下,皇后娘娘。”他单膝跪地行礼,瞥也不瞥身旁的人一眼。   “爱卿不必拘礼,朕只当你还在南地,前日来报不是说赶不及么?”   谢诏不卑不亢,那语气在旁人听来依旧是淡淡的,“臣想着仲秋宫宴,阖家团圆,该是赶回来同陛下娘娘恭贺一声。便稍快了些脚程。”日夜不休,跑倒了三匹马。   豫亲王殿下咽了下口水。   “原是这般,这是辛苦爱卿了,快些入席吧。”   谢诏依言转身就要入席,正好对上郁祐,静默了一会儿,向他端正地行了一礼,“拜见殿下。”   郁祐只觉着眉心发烫,张了张口,还来不及说什么,人就飘走了。耍脾气似地坐到了与他相隔甚远的席位上。   满心欢喜揣着团圆饼奔袭千里赶回尹都却瞧见自家红杏出墙的南平侯冷着脸,坐在席前,瞧了眼碗里的团圆饼,皱着眉头咬了一口。   是红豆馅儿的。   哼,不过半月未见,便想着给他扣绿帽子?   谢三公子自是受不得这种气,决心要好好惩治惩治那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郁小王爷。   于是他故意装作没瞧见对面席上投来的眼神,十分冷漠地忽视了郁祐的示好。宫宴结束,也不等郁祐走近说几句话,大步流星地出了宫门,骑着那匹累得半死好不容易歇了几个时辰又被催着快跑的马儿回了府。   郁祐坐着马车回到王府,抬头看着天上的一轮皓月长叹一声。鼓了鼓气,迈向卧房,果然空空如也。随即跑到了东厢的客房前,支走了小德,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房内昏暗,榻上的人背对着房门,连发丝儿都带着怒气。   谢诏听见了动静,闭目不理,随后身旁的被褥沉了沉。一个暖烘烘的身子拱了上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怎么都不回家歇一会儿再去,累坏了怎么办?”   “点朱的时候,不早些瞧不见殿下的好姻缘,不累。”谢诏忍着翻身把人搂进怀里好好揉搓的冲动,冷冷道。   “……怎么这般小气啊。”郁祐嘀咕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谢诏不为所动,半晌,郁祐轻叹一声,拿脸蹭他的背脊,又去亲他的耳垂,“诏哥哥,不生气了好不好啊。”   “我那都是迫不得已,人家姑娘有心疾,我总不能把事做得太绝嘛。后面的那些糊涂话,都是一时情急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稀罕你稀罕得要命呢。”   谢诏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偏是得忍着不笑出声来。   “我看殿下倒是受用得很,笑得很是开怀。”   郁祐耐着性子,哄小孩儿似的抱着他,“哪有啊,我这几日想你想得都瘦了,茶饭不思,衣带渐宽。便是笑那也是苦笑,不信你摸摸?”   他说着便去拉谢诏的手,往自己怀里拽。末了软声软气地道:“诏哥哥,我想你了,你怎么都不看看我啊?”   “……”谢小将军没经受住诱惑,破了功,翻身将人压住,膝盖插进郁祐两腿间。从眼睛亲到了下巴,又在他柔软的唇上逗留了许久。   天知道这半月他有多想这张脸。   郁祐眸光含春,被亲得舒服地哼了两声。   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分别半月,自是相思难耐。这一见着了面,干茶烈火。不知怎么衣裳就脱得差不多了。   谢诏似乎很喜欢郁祐的脖子,每回都是又亲又啃的。郁祐也喜欢他这般的亲昵,每回都仰着脖子任他蹂躏。   “想我么?”   “想的。”郁祐被亲得有些晕乎,难耐地用膝盖蹭着谢诏的腿。   “那以后还同不同姑娘打情骂俏了?”谢诏手上使着坏,逼得身下人泪光盈盈。   “不了,不了……只喜欢你啊,快亲亲我。”   谢小将军很是满意地亲了亲他的耳朵,吻着他擦红了的眉心。   方才郁祐黑灯瞎火地在马车里擦额间的朱砂,险些蹭破了皮。   发现谢诏他摸他的眉心,郁祐知道这家伙还在吃醋,于是在他手心亲了亲,哄道:“往后的仲秋只同你点朱,好不好?”   谢诏却道:“不好。”   趁着郁祐反应不及,他又快又准地在郁祐唇角咬了一下,惹得郁祐吃痛一声,而后用指腹抹了血珠,印在了郁祐额间。鲜红的一点,火烧似的,称得怀中人眉眼软媚,好看极了。   谢诏郑重地吻了下他的眉心,“今年的点朱也要同我一道。” 第97章 番外:不渡(1)   捡到他时,北齐下了那年的初雪,寒风裹着雪粒子,刮得人生疼。   “叫什么。”   他抬头,嘴唇被冻得苍白,却有双明善的眼睛。   “小人……小人没有名字。”   “你同本王回府,做本王的奴隶,若是能讨人欢喜,本王赐你个名字如何?”   ……   起初的时候,他只是看着冰天雪地中瑟瑟发抖的小东西有些可怜。他不是什么善人,也没那他四皇弟那副菩萨心肠,或许是吃了几杯热酒,软了心肠,又或许是一时兴起,想养个小奴隶。总之,那时他没想过,日后会死在这小东西手上。   小奴隶其实只比他小了三岁,只因太过瘦弱,瞧着不大。胆子小,说话也畏畏缩缩的,领回府不到两日他便腻了,吩咐管事的寻个机会将人丢出去。   碰巧的是,那日他回府早,推门而入便瞧见有个瘦小的身影在他榻前,像是在摆弄着什么。   “放肆,哪个教你进来的。”   小奴隶跪得利落,伏在地上,颤巍道:“奴才替殿下整理被褥……奴才知错,请殿下责罚。”   他斜眼望去松软整齐的榻边还摆了枝腊梅,清香宜人。   怪不得这两日睡得踏实了些。   “现在可有名字了?”他挑眉居高临下地问道。   小奴隶摇头,不乏机灵地道:“请殿下赐名。”   “就叫魏一吧,从今往后你贴身伺候本王。”   “魏一谢殿下赐名。”   名字虽然取得随意,但有了名字,小奴隶便在王府落了根。   不得不承认,这小奴隶比想象中贴心。   每日回府总能喝上可心的茶水,捶腿捏背,沐浴更衣,一样不落。   乏了床被都已经暧好了,饿了点心就奉到了眼前再舒心不过了。   他坐在榻上,故意踏了烫脚水,将面前人的衣衫都溅湿了。   “不生气么?”   魏一不动声色,动作轻柔地给他按着脚。白皙修长的指节在水中显得愈发柔软。   “小人不敢。”   “不敢和不想,可是两回事。”   魏一轻笑,“小人永远不会生殿下的气。”   少年的眉眼已然张开,比来时更为清润俊秀,带着点儿单薄的柔顺之感。   他凑近了瞧,愈发觉得这家伙生得有几分姿色。   “过了除夕,就该十七了吧。”   “嗯。”   “听说你近日在同先生学书。”   “不过是偶尔听上一两句,算不得学。”   “都学了什么?”   “读了些千字文罢了。”   少年和声细语,白齿红唇透露着平日里不曾见过的暧昧。他挑眉仔细地瞧了一会儿,心中一动。伸手捏住了魏一的下巴。   “可学了周公之礼?”   魏一略怔,随即垂下了眸子,“小人伺候殿下歇息吧。”说着起身给他宽衣。   开始是怀了几分戏谑的意思,他想瞧瞧这向来从容体贴,面不改色的人是否也会被情欲所扰。可到后头,反倒是他难耐得多些。   初次的交媾,算不上绝妙,却也是食髓知味。   魏一是一贯的乖顺懂事,虽是被折腾得够呛,却也纵容着身上的人予取予求。   下了榻,主子依旧是主子,奴才依旧是奴才。可有了肌肤之亲,眼神交错,手腕相扣时,到底是不一样了。   人人都知道,那个被魏王捡回王府的小奴隶今非昔比,深受王爷宠幸。魏一成了唯一,只有他能时刻站在他的身后。   魏一也没有辜负他的偏爱,五年里,三次遇刺。他都毫不犹豫挡在他的身前,最后一回,伤在肩上。淬了毒的箭矢直穿而过,要了他半条性命。   病榻前,他轻握着那只无力的手,生平第一次对人许诺,“不管来日如何,大业成败与否,我绝不负你。”   “小人只望……殿下永不相弃。”   “自然。”他日我登九五,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少年浅笑,脸色苍白。 第98章 番外:不渡(2)   他自认为是个没心肝儿的,什么血浓于水,什么兄友弟恭。不到最后亮出爪牙时,谁都不晓得那张人皮下装着怎样的心思。要么夺皇位,要么死,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所以他愿意铤而走险,放手一搏。北齐国内遍布皇后外戚势力,他把目光转向了大周。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野心,只不过胜者在史书上彪炳千秋,抹去了那些个脏事儿,端坐明堂上,再名正言顺不过。至于那败了的,自然是烂在泥沟里,叫人踏得连渣滓都不剩。   初次见到郁暄,他便晓得,这个人同他一样。那温和谦顺的笑颜下包藏祸心,狼狈为奸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地多。   他出兵出力,帮着郁暄搅乱大周内政。郁暄则将那些个走私所得半数分与他,人马有了,局势造了,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终于,南边传来了消息。   郁暄继位,他算是稍稍松了口气。这场仗他们赢了,借助大周的势力,他很快就将他那废物弟弟从储君的位置上赶了下来。   接下来只要郁暄那小子不要太贪心,留得几分诚信在,一切便可以同他们当初设想得那样。   他不信任何人,他是这般想的。   若说防范,那必是有的,他在两境秘密陈兵,以防郁暄过河拆桥反咬一口。他迅速政治北齐朝内纷乱,力求稳当。   只要再给他半年,他就能将之前部署的一切实施,到那时就算郁暄那小子起了别的心思,也不能怎样。   “殿下,天寒露重,早些歇息吧。”甜羹送到手中,暖身暖心。   他原是不吃这些个甜腻腻的玩意儿的,只是有一回瞧着魏一吃了两盏,像是喜欢得很,便也跟着尝了起来。往后每过立秋,他深夜伏案时总会有那么一碗甜羹。   他凤目微抬,歪着脑袋瞧眼前人。   “殿下这般看着小人作甚。”少年语气一贯温和,神情间流露着淡淡的暖意。   头一回觉着,有人能这么贴近他的心。   “你随了本王五载,这皮相像是出落得愈发打眼了。”   “殿下厚待好吃好喝养着,自然是养得好。”   他扯过魏一的手,将人带到怀中,从后头环住,难得正经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他瞧不真切魏一的脸色,只瞥见他微垂的细睫。少年温热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他轻轻摩挲,能感受到指腹的薄茧。   “遇见殿下,是我的福分。”   是福分,也是缘分。   至少当时,他是这么想的。   后来回想起来,这一切确实太过顺遂,这世上哪来的这样的人愿意对他忠心不二呢。   大周发兵,在意料之外,他不解,倒不是因为郁暄的背信弃义。只是摸不透他这般做到底有几分把握。   直到城防图失窃,北齐接连败退,大周像是早已把他们的的地形部署摸了个透长驱直入,直逼京都。他才猛然回过头,看向身旁的人。   “为何要背叛我?”   这是北齐战败他被押入死狱后问的第一句话。   魏一琢磨片刻,淡淡道:“小人本是大周三皇子府上的死士。”   “四岁家乡闹荒,被三殿下捡了回去,留得一条性命。”   “是三殿下将小人送来北齐,送到殿下身边。”   他说,“是小人对不住殿下,欠殿下的,怕是只能来世再偿还了。”   好一个来世再偿还。   从一开始便是假的,荒山雪地里初见,他以为自己是神明,到头来却不过是场笑话。   这辈子唯一一次想要相信,却还信错了人。   他死在那年最冷的冬日,不晓得旁人是怎么处置他的尸首的,左右人都死了,挫骨扬灰还是曝尸城门,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不晓得,行刑那日,他来瞧了没有。   本以为这潦草卑劣的一生便这般了结了,可偏偏老天爷不放过他。   转生之术,回魂之法,他只在那些个志怪的本子里见过。   他又活了一遍,那时他还没有将那个瘦弱的少年从雪地里捡回府。   巫觋说,世上有重生之法,只是需以活人性命做祭。   一命换一命,多可笑啊。他惯会用这种蠢法子。   是愧疚,抑或是不忍,都不重要了。   三年,他派人在大周四处搜寻,找到了魏一口中闹荒的村子。只一眼,他便认出了躲在破烂牛棚里的那个孩子。   他比任何时候都要羸弱,缩在角落,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警惕。   他笑了,笑得不能自已。天道轮回,当真是可笑。   这一世,先找到他的人是他。他依旧好吃好喝地将人养大了,在他十五那年,两人有了第一回交媾。   魏一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在这场恶意的、粗暴的情事中,疼得脸色煞白。   可惜他萧赐,早就没了心。前世没有,今生更不会有。他只想叫这人尝尝他尝过的滋味。   “本王养你一场,你可愿替本王做件事?”   “小人的性命本在殿下手中,万死不辞。”   “很好。”   万死不辞,他要的可不是什么万死不辞的忠心。他要他痛,要他恨。   他将魏一派去了大周,派到了郁暄身边。   多么有趣啊,就像是在逗弄掌中的金丝雀,他要他死,他便活不了。   三载,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这辈子,是他主动找上了郁暄,依旧帮着他暗中作乱搅乱大周朝纲,甚至还将“心腹”派去助他一臂之力。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恶人,那些个因果报应总要讨回来的。   有趣的是,这回竟然还将那郁祐扯了进来。大周豫王殿下,郁子衿,没记错的话,上辈子他可是死在他的前头。   更有趣的是,他发现魏一舍不得杀他。这是他头一回违抗他的命令。   “你喜欢他?”他嘴角带着嘲意,眼中却是满布精光,似笑非笑,仿佛发现了什么莫大的趣事。   魏一伏在地上,身体因为吞下了蛊虫而抽搐不已,浑身浸在汗里,疼得说不出话。又或是不想说话。   好啊,真是好极了。   郁暄身死,郁祐辅政,他趁着大周朝内动荡举兵南下。   他要他痛,痛到下辈子再也不敢遇见他。   蛊毒半月一发,他每隔十六日给他一次解药。与大周交战的每一役,他都将人拉至阵前。   “过了这谷,前边便是大周腹地,你猜猜,现在你的那位豫王殿下知不知道已经有数千人埋伏在此地?”   “哦,险些忘了,这回带头的可是他那心尖儿上的小将军。若是他身死,你说郁祐会不会恨你啊?”   他恶毒地在旁嬉笑,看着他痛苦的神色,心头涌上一股鲜血淋漓的畅快。   他转身离去,走至半路,听见谷下一阵惊呼。   骨肉坠地,闷沉的声音传遍了山谷。   小想法   这篇文完结得比较仓促,开文时想的很多情节都砍掉了,还有一些早就设想好的番外,说起来有些可惜。但确实现在时间精力有限,七月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昨天写番外的时候,手上还插着留置针,特别难受。生病后经常失眠,情绪波动也大,好几次感觉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我喜欢文字,希望把各种各样的故事传递给大家,这点不会改变。写文会有压力,我喜欢这种压力,它能让我心安。但确实太高估自己了,大二开始跟着导师写各种东西,一面进行转专业的补课,一面应对着各种论文课题社团剧本,久而久之睡眠不足,经常感到焦虑。前段时间熬夜肝论文后,终于累垮了。   想和追文的小可爱们说声谢谢还有抱歉,没能好好地完成这篇文。目前请假在家养病,积极治疗,没有生命危险,谢谢关心。   Life is a bitch .   生命不会永远热烈灿烂,趁着能跑能哭能造作,只写自己想写的,做自己想做的。去你大爷的失望🖕️。   呼~   最后祝大家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