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师兄觉醒之后》作者:舟一青   文案:   1.莫清岚觉醒之后,发现自己是一本书中最大的反派。   在未来,他会因为嫉妒小师弟天赋优越而得师尊偏爱而心生魔念,最后万劫不复,惨死于他痴念的师尊剑下。   再来一世,莫清岚认清所有,规避剧情。   从那天开始,他搬回了佛寺的静心咒、远离之后会恨他欲死的同门师弟和会杀了他的师尊。   2.小师弟终于拜入门中。   为了规避未来介入小师弟和师尊之间的情节,莫清岚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   他将人间一切祸端平息,捡回了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少年,对外称他对这个少年一见钟情,只待成年便要结为道侣。   但莫清岚没有想到的是。   一日,醉酒之后,那一直被当作他挡箭牌的瘦弱少年在他的目光之下,忽而褪下伪装,变成了他师尊的模样。   红衣如火之人醉言道:“清岚,师尊心悦于你,不要再躲可好?”   看着他,莫清岚却满脑子都是他未来被捅心窝子的情节。   他没忍住,跑了。   3.莫清岚不说反派,连师兄都不当了。   他失踪了。   后来,整个师门的人找不到他,焦急万分。   他的师尊…要疯了。   莫清岚并不知晓,他前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一本扭曲的‘书’。   所谓反派不过是恶劣系统的手段。   他被操纵、被扭曲意志,直到‘书’走到最后尽头,所有人才幡然醒悟。   只可惜一切已迟,故人离去十五年,仙骨已销,不复再来。   再后来,所有人都重生了。   ——可惜,   仙君独酌酒,早已不再坐仙台。   ……   惯例1V1、HE、防盗70%   ————【避雷】————   一、设定师尊不是渣攻属性。   会披马甲接近、会轻虐、但非渣攻。   二、慢热剧情流,前世有很多误会,保证糖度,但不保证虐爽,注意避雷,已标文案。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正剧 师徒 高岭之花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清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师兄谁爱当谁当   立意:面对困难,要学会不轻言放弃,刻苦努力。 第1章   一滴又一滴的血液顺着掌心流落。   白衣人抬手看着,目光落在琉璃宫四处开放的琉璃苍兰上,唇角终于露出一丝淡薄的笑意。   他记得这里。   他曾是这里的主人。   就像是迷途的孩子终于找到归宿,那犹如死水一样的情绪终于有了起伏,伸手触碰到停于苍兰的灵蝶,抬脚走去。   他的衣摆被鲜血染成红色,血珠滴落在苍兰之上,脸上却带着一如少年时天真的笑色。   却不过多久,一道大怒的声音响起:“莫清岚,你在做什么?!谁让你进祟林的?”   祟林。   是接近裂缝,进入「祟世」的通道。   白衣人空洞的大脑骤然回神,怔愣片刻,垂眸看向四处。   他已站在了祟林的甬口,身后便是裂缝。   “你要做什么?!还不快出来?”   莫清岚歪头,有些困惑。   怔疑之间,看到视线中在风雪遥遥走来的红衣之人。   他忽然想起来这里的目的。   是了。   天下人都不信他。   只有师尊。   “师尊……”   他的脸上露出喜悦,抬脚前去,越来越近,却是胸口骤然一痛,脚步顿止,低头看去。   白冰剑穿心而过,落在红衣之人的掌心。   大片的鲜血从他胸口涌出,眼中一瞬划过仿若孩童的不解,疼痛感后知后觉涌上来。   莫清岚怔怔抬头。   从被穿过的琵琶骨,到浑身肌肤,再到白冰剑搅入肺腑,那入骨的疼。   苍白的嘴唇颤动,他迷惘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却触及一双没有情绪的碧眸。   “师尊……”   我曾爱慕……依赖你。   为何。   “你也…不信我!”   莫清岚骤然睁开眼睛。   意识清醒过来,他手掌抵住太阳穴,强忍着识海中发胀的痛觉,好半会儿才缓过劲来。   熟悉的摆设,他在自己的宅院中,并非前世葬身的祟林。   手不由的摸向自己的胸口,那种血肉被没有温度之剑搅动的痛觉隐隐作祟,两世的记忆终于融汇在一起。莫清岚喉结滚动,目光看向外面尚未大明的天空,披上外袍离开屋中。   九凌宗,现今修真界声名皆居于前列的庞然大物,能拜入门中的弟子皆为好求仙问道、意志坚定者,走在外面,已经有不少弟子早早醒来,在玄武大堂锻体修炼。   而在半年之后,他却会在此处屠戮,这些尚且年轻的弟子们无法逃离,皆惨死于他的手下。   就在他驻足之时,有年轻的弟子发觉他的到来,目光顿时发亮,小声与交好的伙伴道:“快看,大师兄过来了!”   “大师兄!?在哪儿——”   一传十,十传百,顿时不少弟子都看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满都是仰慕。   莫清岚看着他们的模样,心中有些沉闷,无心顾及其他,匆匆离开了此处。   藏书阁中,已经有扫堂弟子早早便前来开了锁,正在困倦地打扫堂屋。   看到莫清岚,扫堂弟子面上一变,顿时半点瞌睡劲儿都没了,结巴道:“大……大师兄。”   莫清岚淡道:“我来此处查份卷宗。”   那弟子连连道,“师兄要查什么、卷、卷宗素来是姜师兄管理的,可要弟子前去知会……”   “不必。”莫清岚道:“你先出去吧。”   “是!是!”   接连应道完,扫堂弟子一溜烟跑了。   开玩笑,大师兄可不是寻常之人,乃是他们九凌宗的掌职师兄,身负阴火的圣君,地位仅在宗主和圣尊之下,他可不是没见识的年轻弟子,遇到这样的人物说个囫囵话就不错了,那儿敢再刷存在感!   等他走后,莫清岚走上了三楼的储卷阁,伸手一挥,便有几份卷宗飞来,在他面前悬空铺展开来。很快莫清岚便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字眼。   明日问道大会的参会弟子。   “沈向晚。”   果然同前世一般。   梦中真假,一切彻明。   他所在的世界,是一本名叫《救世至尊》的小说。   书中的主角名叫沈向晚。   他十四岁拜入九凌宗,十五岁被至强仙尊泠光收成第二个弟子进入内门,因少年天才,声名大躁,而其同门师兄却因嫉黑化。   最终他的师兄作为“反派”叛出九凌宗,变成了将祟世引入人间的幕后黑手。而沈向晚,则在天下大乱后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将他师兄捉拿归门,由他师尊清理门户,还了人间太平。   书中的师兄,名就叫,莫清岚。   他是反派。   阖上眼,前世血淋淋的一切,诸多不由自主、残害同门,祸害人间尽显眼前,莫清岚的情绪从混沌中尽数抽离,安静了许久,不知明地笑了。   他声音怅然,恍惚隔世。   “原来是这样。”   无怪身不由己,无怪无人可信。   他本就是沈向晚的垫脚石,何必庸人自扰,执着至死?   问道大会如常召开。   不日,九凌宗宗门大开,来往宾客纷纷,叫人繁忙至极。   冗杂的前置典礼结束,黄衣男子趴在书案前发出一道呻吟:“终于结束了!”他有气无力,支着脑袋将最后一笔朱红批过,开口便嚷道:“师兄,你累不累?”   莫清岚看来,男子盯着他的脸,神色复杂,幽怨出声:“师兄,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莫清岚道:“做到何事?”   姜行渊脸上的幽怨几乎要化成实质,极为不平衡道:“我们四天未歇,你看看我的脸。”   熬了大几日的夜,他眼底下都一片乌青,萎靡不振,眼前人脸上却气色红润,白玉无瑕,一点都看不出疲惫的痕迹。   “我的大师兄,你都不知道累的吗?”   莫清岚听言,视线落在他脸上:“数十日不歇,自会累。”   姜行渊脸上神色顿时变化。   他愣了愣,声音艰难:“师兄,我都没有时间休息,你身上的事比我只多不少,莫非还有空余的时候调息?”   莫清岚面色没有变化,鼻息间“恩”了一声。   姜行渊顿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肉眼可见颓废起来。   好半会儿,长叹了一口气,他躺在椅子上了无生趣,幽怨道:“师兄,你生下来就是为了打击我吗?”   他们二人,地位相当。   一个是泠光之徒,一个是掌门之徒,都是天下人向往的名师弟子,却从小姜行渊就比不过莫清岚。   人生有别,他姜行渊只是寻常的灵体,而师兄却是阴火体,这一点他认了。但分明两个人是同时接受了九凌宗的事物,却连这种理事的俗事,他都比不过。   姜行渊颇有些没滋没味,不满道:“都说是一起的,实际上我还不如不管呢……”   莫清岚静静听着姜行渊的话。   听到最后几个字,他抬起眼眸,看向姜行渊此时的模样。   一身明黄色的堂主袍之人歪歪扭扭靠在椅子上,嘴唇紧抿看着悬梁,因为失落,俊气刚毅的眉眼好像蒙上一层阴影。   前世他与姜行渊因沈向晚而生隙,他曾斥‘九凌宗并非一人执掌,何已武断至此’,且在那不久后,梦中的姜行渊便开始怀疑他与祟气有染,联合宗门上下长老逼了他让权退位。   直到意气风发,继承了宗主之位,姜行渊与他兵戈相向。   重来一世,一切尽显眼底。莫清岚不知味想道: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他便将他视作压力,心生异样。   “师兄?”   姜行渊的声音骤然打断了思绪。他皱眉:“你怎么了?”   视线从他眉眼划过,莫清岚平静道:“无事。”   姜行渊失笑:“你看你,怪不得喜欢你的师妹那么多,却没有一个敢接近你,总板起脸做什么。”   莫清岚没有回话。   他没反应,姜行渊干笑了几声。   “不逗师兄了。”   他伸了个懒腰,语气困倦道:“问道大会有各位长老操持,总算是没我们什么事儿了,我等会儿要去补几天觉。”   莫清岚目光落在身前的名册上。   前来报名的弟子数不胜数,有凡人问道者、有其他修真世家者,还有来自于外门的弟子。   身前的名册大敞,在一页居中,落着‘沈向晚’三字。   姜行渊哈欠连天。   他要走,却看莫清岚还不动,便问道:“怎么,这次师兄想去问道大会看看吗?”   一群还没有筑基的小弟子,连基础的术法都使不出来,考核无非是考验毅力、天赋。而考验毅力爬个山就要爬三天,测量天赋,这世界上最得天独厚的阴火体就在眼前,有什么可看的?   莫清岚摇首道:“不去。”   他抬眸看着姜行渊:“明日我要去裂缝。”   姜行渊愣道,“裂缝?可是祟世有异?”   莫清岚道:“有弟子报上来,说峰顶的司银融化,我去看看。”   司银,是九凌宗为监控天下祟气所制的测祟法器,如若接触到祟气,司银就会融化,祟气越重,司银越发似水。   仙陆不琼,最可怖的存在并非寻常妖魔,也并非邪修恶灵,而是祟世中镇压的万千祟鬼。   祟鬼,源于炼狱,乃是不死不灭的怪物。   数百年前祟世未成时,万千祟鬼自炼狱逃窜,于人间祸乱,险些将生灵屠灭。后来四位圣人联合诸多修真势力,铸成「祟世」之后,天下才得以太平,直到如今。   祟世的入口,便是殉祟峰峰顶的裂缝。   司银有异?   姜行渊皱眉:“那我陪——”   莫清岚道:“不必。”   他拒绝的果决,姜行渊话被堵回来,干巴巴的停嘴,摩挲了下手指,总觉得今天的莫清岚有些奇怪。   “现在宗中不可无人,你留下。”   姜行渊点头:“那师兄……自己小心。关乎祟气,此事记得与圣尊说一声。”   莫清岚一愣,移开视线,没有回复。   姜行渊说完离开了。   莫清岚目送他离开,将茶水喝完,走至静心楼外。   他目光笔直,遥遥看去,看的是殉祟峰峥嵘的峰顶。九凌宗六峰之一的殉祟峰,亦是天下至尊——书中沈向晚和他的师父泠光所辖的庇世之峰。   世人称泠光为独一无二的圣尊,而称他为未来继任镇压祟世的圣君。   前世九凌宗问道大会,天下英才云集,原本是盛世之景,却在大会将要结束的时候,殉祟峰下忽生惨案。   有一股特别的‘祟气’从裂缝逃逸,控制了一名弟子,杀人数十。   此事震动大陆。   世人惊惧。   惊者有二。   一为九凌山中,竟有祟气游荡。   二为最终发现祟气并终了此事者,并非是九凌宗大名鼎鼎的泠光仙尊,也不是重权在握的掌职师兄、却是一个籍籍无名,刚刚拜入内门,还未正式拜师的小弟子。   沈向晚自此展露锋芒。而与之相对,他却因为疏于职守,对沈向晚心生“芥蒂”,为此后黑化埋下了祸根。 第2章   翌日清晨,莫清岚在晨雾朦胧时便进了殉祟峰。事关九凌宗弟子生死,他自然不能忽视,只能提前去处理。   殉祟峰林木高耸,遮天蔽日,天空中有紫色粗大的闪电划破天空,进来便有森人之感攀附而上。   他伸手,一簇湛蓝的火苗出现在掌心之中。   在火苗出现的一瞬,周遭的空气出现了短暂的扭曲,令人心悸的感觉顿时消失,而火苗却浑然不知,幽幽燃烧着,亲昵蹭着莫清岚的指尖。   大陆灵体万千,阴火体最为稀缺。   这种灵体传自上古掌管炼狱的神明,可以滋养神物‘阴火’,先天便有镇压祟物的力量。   是所谓,天生的圣者。   莫清岚垂眸望着,不知想起什么,眼中划过丝缕暗色。   仿佛察觉到他心中不宁,阴火转而蹭了蹭他的脸颊,火光忽然大盛,一缕又一缕的火焰犹如流星分离出去,从火灵本体延展,为莫清岚照明了前方之路,就如苍穹坠星,美不胜收。   莫清岚愣神,旋即脸上露出一丝笑色,低低道:“多谢。”   而他此处一派安和,殉祟峰的其他物种却痛苦万分。   “天杀的,又是这个莫清岚!”   “可恨的阴火体,快逃啊!”   “他们师徒二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殉祟峰庞大,琉璃宫于其中矗立,而除了这里,峰中地域两分,还有的就是封印着裂缝的祟林和司银河。   除了三个地方,只余皑皑松雪、遍布于山上遮天蔽日的树木和灵物,还有的就是源自于祟鬼,从裂缝中溢散出来的祟气。   在殉祟峰上化出灵识的灵物天生对莫清岚很有敌意。   它们修炼需要吸食灵气,可这殉祟峰终日像鬼界一样死气沉沉,它们只能把祟气当饭吃。   这样虽然能生存,却不知觉它们身上会沾上祟的气息,沾上气息,每次一到时间,就会被莫清岚抓去除祟。   就像猫狗不喜欢洗澡,它们最讨厌的就是“除祟”了!   随着莫清岚走近,抗拒他的声音越发明显。   “距离上次除祟,不是才半个月吗?他怎么又来了,真是讨厌!”   “讨厌鬼!我这么能吃,会很痛的!”   “他过来了,我们快跑——”   丛林簌簌,依稀能听到它们到处逃窜的抱怨声,莫清岚唇角弯起些笑意。   确实,不如从除祟开始。   他阖上眼,阴火心随意动,于空中化成巨大的补网,倏然落下,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捕捉了大量灵物。   逃窜不了的,脸上挂着泪珠,大喊一声“吾命,休啦”而后便被打包丢进了司银河。   司银河,天下“司银”来处,可以检测祟物,也可以拔除祟气。被丢进去的小灵物祟气干净后才会被司银排斥,吐出河中。   祟气越重,在里面待的时间越长。   书中的剧情发生在三天后,莫清岚不着急立马去找那股特别的「祟气」,不疾不徐地将殉祟峰上下的灵物都丢进了司银河,这才暂且歇下。   一直在耗用阴火,他有些疲累,便随着记忆往一处木屋走去。   殉祟峰的半山腰处,有莫清岚儿时建的木屋。   他走到木屋前。儿时所建,他视作珍宝,特意设了让它不怕风吹雨打的结界,现在看起来除了有些矮小和简陋,一切都维持得不错。   莫清岚将小床略微清理,吃了一颗补灵丹合眼调息。   却闭上眼,感觉到脸颊有什么东西在触碰。   莫清岚睁眼,便看到阴火化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然后再不住变幻,变成了极为简笔的琉璃宫。   殉祟峰峰首所建琉璃宫,是此地唯一的建筑,亦是镇世圣尊泠光的起居之地。   莫清岚道:“你的画工,除我之外,估计无人可以看懂了。”   阴火顿时生气,愤怒的化出了三个问号。   “?、?、?”   “你问我,为何不去琉璃宫歇着?那是师尊的住所。”   阴火更加不解。他也是琉璃宫的主人呀!   莫清岚却道:“师尊在闭关,怎可惊扰。而且那里什么都没有,有这儿有趣吗?”   阴火兀自在木屋中转了一圈,半晌,相当嫌弃地钻回了莫清岚的体内。   意思相当明显,哪里有趣?   莫清岚哑然失笑。   他衣袍理好,准备再次入定,却目光落在木床的撑板上,看到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稚气的字眼。   「岚儿,喜欢师尊。」   莫清岚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字迹掩去。   调息了半个时辰,体内耗费的灵力恢复过来,莫清岚起身往外走去。   祟林之中,林叶簌簌作响。不像外面有灵物嚎啕,此处静谧如斯,没有任何生物的气息。   骤而察觉一道阴冷的气息逼近,阴火霎时化作长剑,莫清岚挥剑扫去,一道刃波顿时攻去,黑烟一般的祟气立马消散。   “此处的祟气,比以前要多。”莫清岚心生异样。   倏然一道古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啧啧啧,这是哪儿来的小美人。”   莫清岚随声看去,阴火剑转瞬分裂为无数的剑意追去,却空荡荡一片,没有捕捉到任何东西。   四周暗沉下来,狂风怒号,气息瘆人。   书中载,此次从裂缝中逃窜出来的祟气极为特殊,不同于寻常可以被灵物吞噬的祟气,是属于「祟世」中祟王的气息。   祟王,就如人皇,是祟世中诸多祟鬼的首领,他身上的祟气,即使只有一缕,也可以蛊惑人心,十分凶险。   “你这个小美人儿也想过来与我交手?”   “桀桀……送上来当吾的肥料……桀桀桀,好啊!”   古怪的气息越发猖獗,莫清岚指尖落在阴火剑刃,刹那间剑身燃起魄色的火焰,散发让人心悸的气息。   身为九凌宗掌职弟子,既可管辖九凌宗那样的庞然大物,那必然他拥有的是相应的实力。   阴火入体,仙灵降世,祟气刹那无所遁形。   一道残影消去,‘铮’的一声,藏匿的祟气甚至来不及尖叫,被斩去一部分身体。   “啊啊啊!”   莫清岚抬眸看去。   不同于寻常的祟气,它已然有了自己的形态,犹如长着红瞳的黑犬。   身体被斩断,祟气发出痛苦挣扎的声音:“阴火?!”   “你可以操控阴火!”   莫清岚收剑,再次攻去。   发觉自己根本不是莫清岚的对手,祟气转身便要逃离,但莫清岚对祟林极为熟悉,祟气的逃窜,自然在他眼中毫无遁形。   几次被他打到,祟气撕心裂肺的痛,抱头乱窜。   却不知过了多久,发现周遭的一切极为熟悉,脑海中一瞬传来尖锐的痛感,莫清岚脚步一止,面色顿白。   紧峭的追逐忽然消失。   逃窜的祟气有所察觉,忽然不动了,回头看向莫清岚。   嗅到莫清岚身上的气息,它古怪道:“你身上竟有如此之重的怨气。”   祟气桀桀怪笑:“怨气体是祟鬼的上佳养料……是养料、也是阴火体,这是为何?”   莫清岚握着阴火剑的骨节泛白,眼眸深处蔓延起丝缕红意,额间析出薄汗。一股未曾发觉盘踞识海的怨气忽然肆虐袭来,尖锐的疼痛让意识一瞬消弭。   此处,是他的身陨之地。   恍惚想起一道红影,莫清岚瞳孔微散,身影晃动。   祟气桀桀怪笑肆意。“不错不错!……如此浓郁的怨气,正好为我所用——”   它本不是莫清岚的对手,却有此时机,顿时畅怀大笑,盯着莫清岚犹如口间之肉,往他心口冲去。   却刚才碰到人的衣领,忽而一道屏障,将它弹的人仰马翻,警惕地看回来。   将要失控之人混乱的气息消失了。   莫清岚睁开双眼,舌尖破血,从嘴唇溢出,抬眸看来。   近在咫尺,避无可避,撞上莫清岚的视线,祟气顿时浑体冰凉。   九凌宗,临道峰。   问天广场。   将眼前的弟子一脚踹下试炼台,一身外门弟子服的俊美少年压下嘴里翻涌的血腥味,提气扫了一眼台上。   见依旧没有见到他想要见的人,他眼里不由划过一丝失望。   “他又赢了,如今的外门弟子,实力都这样强横了吗?”台下前来观看问道大会的内门弟子们议论纷纷,对着台上之人频频侧目。   负责登记试炼结果的师兄上前查看了倒在地上弟子的情况,对着长老台抬手示意:“青龙台十七号,沈向晚胜。”   “第八连胜。”   “再嬴一次,他就可以直接跳过其他试炼,晋升成内门弟子!”   “这个沈向晚到底是什么来头?”   议论的声音吵人,沈向晚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利索地跳下台往外走去。   他要前往殉祟峰。   按照书里的剧情,殉崇峰最近该有祟气逃窜。   上辈子他独自一人被系统指引着过来找到了一个被蛊惑的弟子,不甚被祟气所伤,到最后连带师兄被罚,九凌宗上下蒙尘,却自己变成了万众瞩目的新弟子。   真是可笑。   连沈向晚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重生。   想到上辈子的事,沈向晚无法控制的,眼中又泛起了红意。   上辈子,他从现代穿越到这个世界,自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便在“系统”的指引下,一步又一步铲奸除恶,成为了天下的救世尊者。   却到最后,沈向晚才发现一切的异常。   指引他的“系统”,最初沈向晚以为是自己的金手指,却到之后他才发现,他的“系统”是个劣等品,它使用了非法手段强行扭曲配角的意愿,还用了无所不用栽赃陷害的手段来制造书中的‘爽点’,以此来获取怨气供它生存。   根本没有什么黑化反派。   他的师兄莫清岚,为了宗门鞠躬尽瘁、明明是不善言辞,极为单纯之人,却被恶意控制为邪佞反派。   想到那一幕又一幕的栽赃陷害,千夫所指。   沈向晚脸上划过不忍,骤然闭上眼睛。   很快,随着上辈子记忆中结界疏漏的小道,沈向晚钻空闯进了殉祟峰。   殉祟峰一如既往让人不适,但沈向晚上辈子什么大场面都见过,倒不害怕。   他伸手,指尖召出一株幽兰的火焰。   看着在暗光里幽幽燃烧的阴火,沈向晚指尖蜷缩。   他这具身体其实资质平平,因为是主角,总有后天的机缘傍身。这阴火并非是像师兄那般天生之物,而是后天吸纳了坐化的灵躯之后得来的机缘,只是空有形而无灵,威力不及师兄的十分之一。   却上辈子师兄遭迫害,他对师兄产生误解,后来在师兄虚弱之际,他强行吸纳了师兄的阴火为己用。   想到那件事情,沈向晚心中一瞬的负罪感涌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他哑声道:“我不会再伤害你了,师兄。” 第3章   祟林,就在琉璃宫之后。   看到周遭熟悉的一切,沈向晚心中不免又有些沉意。此处是师兄的埋骨之地,前世白冰剑下,师兄的气息就在他眼前消弭……而那时候的他心中纵然不忍,但还是觉得在替天行道,沾沾得意。   沈向晚心中烦乱,嘴唇都忍不住有些发白。   却也就在此时,林鸟惊飞,在沈向晚身边的阴火感受到了熟悉的存在,忽然出现生机般摇曳起来。   沈向晚瞳孔一颤,脸色顿变。   阴火的反应……是师兄?   沈向晚顿时顾及不了其他,转身看去。   阴雨沉沉,脚步声慢慢接近,直到在重重阴影的祟林之后,白衣之人出现在眼前。   阴火如暗夜的精灵拱卫着来人。   沈向晚好像听到自己将要跳出胸口的心跳声。   青伞慢慢抬起,露出伞下皎如明珠的脸庞。沈向晚一瞬间双眼通红,喉咙中无法发出半个音节。   依旧如记忆中初见,白衣之人皓月洁白,一身不可轻易接近的清冷无瑕。   情绪几乎失控,沈向晚抵死控制,眼睛通红地望着莫清岚。   莫清岚不甚清晰地看着眼前之人。   他自然认出了沈向晚。   却许久,敛起眼中所有神色,他淡漠道:“你是何人?”   沈向晚动了。   他衣袖鼓动,伴随着一股在林间特有的腥湿之气,越走越快。 “师——”   却在莫清岚身侧的阴火忽然袭来,沈向晚的脚步立马遏住,一头热的情绪转瞬息灭。   是了,这个时候,师兄还不认识他。   他们还不是前世的关系,师兄怎会容他亲近?   喉结滚动,沈向晚压下情绪,低首道:“见过大师兄。”   他声音微颤:“弟子是外门弟子沈向晚,不知为何,身体里窜出这股火焰,便跟着它过来了。”   莫清岚目光落在沈向晚身边的阴火上。   他目光落在阴火上的瞬间,沈向晚忽然想起自己前世所做禽兽之事,心神不稳,立马撤去了阴火,不安道:“师兄……”   莫清岚却道:“你也是阴火体。”   主角的阴火体,并非常物。被发觉之后,应当上报宗门,视若珍宝。   如同他的前世。   沈向晚喃喃道:“……大师兄。”   他在失神,贪婪地看着莫清岚的眉眼,恍惚想到,自从师兄离世,他与师兄多久未见了,   十五年,甚至更久。   日日忏悔,极为煎熬。   “离开此处。”   淡薄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沈向晚脸上顿变,怔愣看着莫清岚。   莫清岚静然启唇:“阴火体一事,我会告之宗门。”话罢,不待沈向晚的反应,他便转身离开。   沈向晚瞳孔剧缩,立刻唤道:“师兄!”   白衣人的脚步却不停留,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不曾问他究竟是谁。   不曾罚他擅闯殉祟峰,好像是极致的陌路人。   不……   不对,不该是这样。   师兄本会过问他,会将他带去教导、会将他带回知晴院……为何离开了。   沈向晚喃喃上前,嘴唇煞白:“……师兄……?”   莫清岚所憩之处,在殉祟峰的一座辅峰,名唤“知晴院”的院楼中。   回到知晴院,他换了白日繁杂的衣物,身披玄白相间的外袍,一头素来束冠的长发披散开来,姿态松散地坐在书几前,比寻常看起来少了几分端肃。   夜影稀疏,夜明珠下屋中一片明净。   洪玄走进:“主人,外面执事堂弟子请见。”   莫清岚道:“让他进来。”   洪玄应:“是。”   身着明黄弟子袍的执事堂弟子上了阁楼,将手中捧的册书放置在莫清岚面前的书案上,毕恭毕敬道:“师兄,这是堂主让我送来的。”   莫清岚将册书翻开,几息后合拢,抬起眼眸:“姜行渊呢?”   “回师兄,堂主已经回去了。”   莫清岚认得眼前之人,他是姜行渊素来习惯使唤的弟子,叫行泠。   莫清岚伸手,在册书封皮上写下“阅”字,将册书推回原处:“告诉他此后这种杂事,自己决定。”   行泠愣了愣,抬头对上莫清岚平静的双眸。   他总感觉这次过来大师兄似乎和往日相比有些冷淡,但还是听话地将册书拿回了手心:“是。”   行泠退下,书房的大门关合。   夜风吹拂,莫清岚思绪浮远。   他还是撞上了沈向晚。   难道剧情,避无可避?   思及,忽然想到什么,莫清岚阖眸内视。   金丹之上便可内视,灵台上,确实有一股盘踞浓厚的怨气。   修真者修灵静心,最为重要的便是灵台清明。灵台有异,轻则境界不破,重则道心崩塌,百年修行毁于一旦。想要破除,唯有以禅宗的静心咒引渡。   此前他从未发觉,这股怨气,是前世所留?   莫清岚眉宇轻动,将眼眸睁开。   殉祟峰祟气之事过后,沈向晚崭露头角,师尊对沈向晚也渐生情愫,亲自教导。再之后的剧情,该是沈向晚与师尊多番接触,他们越发亲近,在辅峰同住的自己,心中也越发压抑。   纠之越深,恨之越浓,最终因爱而恨。   莫清岚眸中划过一丝暗色,情绪不明。   翌日,清晨,知晴院便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姜行渊大摇大摆地上了山,背手到处四看院里的花花草草,在他身后跟的是恭恭敬敬的沈向晚。   等了一会儿,姜行渊道:“洪叔,师兄他还没醒吗?”   洪玄道:“昨日主人歇得迟,而且天色尚早,不知姜堂主找主人有何事?”   姜行渊轻轻挑眉,好笑道:“我叫你叔,你却称呼师兄为主人,那我的辈分岂不是平白就矮了一截?洪玄叔镇守冥海多年,千年道行,也没有和师兄签主仆契,何必一直以仆人自称。”   洪玄只道:“我奉主人为主,无关契约。”   姜行渊皱皱眉,似乎和那称呼拧上了,又道:“可师兄也从来未将你当成仆从啊。”   站在姜行渊身后的沈向晚,听到他的吵闹,抬头扫了一眼,脸上划过一丝烦躁。   他不喜欢姜行渊。   上辈子的姜行渊人性确实不怎么样,明明是和师兄从小长大的交情,却对师兄毫不信任,在人间祟鬼一事中,不过只言片语,他就信了来自人间的来信,不单让师兄独自受困于人间十日,还在师兄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被他逼迫退位。   若不是为了见师兄,他绝然……   在此时,耳边响起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沈向晚立即收敛了思绪抬头看去。   一眼,他眼中发直,不由得视线顿止。   推门而出的人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月牙色里衣,眉目带着初醒的朦胧与素来萦绕周身的清冷,长发披肩,身如皓月。莫清岚看着他们,面色清平。   姜行渊看过来之后愣了愣,抬唇笑道:“师兄!”   他大步走来,走到莫清岚身边,仔细端详道:“倒是少见师兄这模样,怎么不穿好衣服再起来?”   莫清岚启唇:“清晨喧扰,谁教你的,姜行渊。”   声音因为初醒而低哑,犹若划过耳畔的细砂,比起寻常显得威却不怒,让人不由心中发痒。姜行渊看了看莫清岚,眉头稍纵,很快笑道:“是师弟错了,师兄原谅我这一次。”   莫清岚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在一旁的沈向晚,转身道:“进来吧。”   “你大清早过来,所谓何事?”   屋中一片整洁,明窗大敞,晨风伴随清透的阳光撒在屋内。   衣袂飞舞,逆光中的人披了外袍,会客的曲水流觞响动,灵器烹茶。   再转身过来,已然又是在众人之前不苟言笑,肃穆端庄的掌职圣君。   姜行渊对莫清岚的住所了如指掌,带着沈向晚很快落座在名叫“曲水流觞”的桌前,自顾自的接了一杯茶,“还能因为什么?昨晚接到你消息,说这一批的弟子中竟有个和大师兄一样的阴火体,我整夜都没睡好,这不一醒来,就找师兄来商议了么?”   莫清岚道:“阴火体特殊,我已知会各峰峰主,择日商议。”   姜行渊‘啊’了一声,挑挑眉:“我以为师兄会安排。”   莫清岚道:“安排何事?”   姜行渊道:“自然是,让圣尊将他也收成弟子啊!”   此话一出,空气中顿时陷入沉寂。   沈向晚骤然拽紧衣袖,抬头看向莫清岚,却触及到一双深如古水的双眸。   “阴火体非同一般,天生可以镇压祟物,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圣尊,还有谁能教导得了他……不过,师兄也可以收徒了,要不然考虑一下?你们一门两个阴火体,圣尊又是当年创造祟世的……”   沈向晚脑海中纷乱一片,看着莫清岚,不由便想起了前世之事。   泠光将他收为弟子,师兄待他亲厚无比,允他住入知晴院,教导他剑术、掌握阴火。而他却多次猜忌,认为师兄伪善接近,暗中倒掉他送来的灵药、刻意将泠光从他身边支开,多次误解,在玄武大堂杀戮一事后亲自下手用师兄教他的剑法将他刺成重伤。   沈向晚浑身发凉,在莫清岚的注视之下嘴唇发抖。   “我不……”他想说什么,却嗓子中好像被塞了东西,半个字都无法吐露清晰,直到姜行渊拍了一把他的肩,他被惊醒般浑身倏地绷起。   “你说呢?沈小师弟。”   沈向晚僵了许久,勉强一笑:“什么?”   姜行渊好笑:“怎么?好不容易见到你憧憬无比的大师兄……紧张?”   沈向晚不敢再看莫清岚的视线,低下头。   “瞧你把这些小弟子吓的,啧……这世间第二个阴火体,传出去,又要轰动世间了。”   莫清岚的神色依旧平淡。   他移开视线,抬脚踱步到窗边:“此意我会禀明师尊。沈师弟拜师一事,我已通知各位峰主,由你看顾。”   姜行渊不解道:“我?”他好笑,自嘲地耸了耸肩:“拉倒吧,有师兄在,哪有我说话的份。”   莫清岚道:“人间有些要事,我今日便会下山。”   姜行渊愣了愣,抬起头。在他一旁的沈向晚也脸色大变,立马看过来。   “或许离开几日,或许几年,”窗边之人声音淡然,转身,目光与光下飞舞的细尘一并看来。   “九凌宗这段时间,由你做主,行渊。” 第4章   莫清岚忽然提出要离开,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沈向晚睁大眼睛:“师……”   前世并非如此!   姜行渊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关节眼莫清岚竟然要离开,上前一步,皱眉问道:“清岚,为何如此突然,你要去哪里?”   莫清岚却没再说什么。   仅所谓书中设定,区区一念之差,却最后变成那般的田地,他自不会重蹈覆辙。   怨气已生,对他道途有碍。他暂离开此处,避离剧情,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只是去处理一些旧事。”他道:“退下吧。”   姜行渊一愣,“师兄,你这是……”让我走?   姜行渊看着莫清岚,总觉得有什么变了,却说不清,脚下像扎了根般半步不想挪动,非要弄明白才安心,又开口:“师兄,可是发生了何事,我们是关系最为亲近,难道你不信任我吗?”   莫清岚道:“怎么会不信你。”   他声音如常:“我将宗中之事交在你手中才放心。难道行渊做不到吗?”   姜行渊道:“我自然可以!但……”   莫清岚道:“好了。”   他的嗓音平淡。神色未曾有任何变化,却轻飘飘的堵住了姜行渊所有不甘心的追问。   姜行渊声音停下,反应过来自己被莫清岚震慑,忽而感觉有些颜面无光,面色变化,立马看向在一旁的沈向晚。   沈向晚却直愣愣看着莫清岚,神色痴愣,根本看不到其余任何人一般。   姜行渊脑海中忽然清明,慢声道:“好。”   莫清岚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笑了笑,心中平静,彻底坦然。   等他们走后,洪玄走近:“主人?怎么突然要下山。可要与圣尊说一声?”   莫清岚一时未言。   目光遥遥看去殉祟峰上依稀的琉璃宫,许久,弯了弯唇角,他道:“不必。”   “至多不过几年,不用打扰师尊闭关。”   洪玄应“是。”   ……   殉祟峰,琉璃宫。   冰魄色的琉璃苍兰无声息的绽放,灵蝶飞舞,留下星点的蓝光很快消散不见。   孤冷的气息蔓延,宫中冰窟剑鸣的声音仿佛惧怕般一阵又一阵响起。   终于再遏制不住,伴随一阵轰鸣,一只冰剑破冰而出,‘铮’一声插入墙壁。   一道红衣人影从冰玉四散的洞口慢慢出现。   胸口偌大血洞渗出的血液顺着衣襟淌下,他唇色苍白,雪白的里衣被落下的血滴渲染,晕成一片。   剑体颤抖,入水则隐的剑体隐约出现裂痕,悲鸣不止。   沙哑的声音带着破损不明的喘息。   碧眸生雾,灵蝶飞舞,光影明灭。   红衣之人终于清醒,缓缓抬眸,看着故时的一切。   五日后。   九凌宗位置处于极西,地势偏僻,通往人间的一路坎坷,直到过了拔高险峻的高山河流,才到了泥土石地。   往来之人不多,一辆马车在空落落的道上慢悠悠的前行。   车内,圆润散着热气的包子掉在了木板上,一只手将之拾起,波澜不惊地塞进了口中。   见他看来。洪玄又拿出一个包子,问道:“主人吃吗?”   莫清岚道,“不用。”   洪玄便将那个包子也塞进了自己口中,很快便吃完了。   他并非人类,而是冥海玄龟。   因曾受泠光之恩,前来报答,认莫清岚为主。因为身体具有上古饕餮的几缕血脉,他食欲极旺,又以血脉和玄龟先天护体之灵之因不惧祟气,甚至可以吞纳。   人间妖气匮乏,不像殉祟峰可吞噬部分祟气果腹,所以洪玄只能多吃杂食果腹。   望着他忙碌吃食,莫清岚道:“何必随我下山?”   洪玄咽下口中食物,“主人不在,我独自在知晴院中无趣,倒不如随着主人到处走走。”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随着马儿的嘶叫,抵达了终点。   莫清岚扶帘起身,眼前便出现一抹蜿蜒的红色。   视线可及之处,白玉石拱铸的三扇门气派巍然,寺院交错屹立,正门前的佛像巨大,无悲无喜地望着来者。   佛鸣寺。   势力仅在九凌宗之下、于人间香火极为鼎盛的佛教禅宗主寺。   “清岚,我在这里盼星星盼月亮,等了你三日,你倒好,来了看都不看我一眼。”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清岚随声看去,只见一犹若白花身着繁乱佛袍之人背袖走来。   他面貌俊美,眼含笑意,一头垂落肩头的乌发在一群已经剃度的僧人中极为显眼。   佛教佛子,林晟下。   莫清岚看他:“你为何在外面等我?”   林晟下费解:“堂堂九凌宗圣君要过来,难道我该缩在寺中等你找我么?”   佛鸣寺大门早因为林晟下大清晨在这里等人而聚集了不少僧人雅客,听到「圣君」这个字眼,顿时个个眼睛亮起,目光落在莫清岚身上来回打转。   这天下修士,谁不倾慕,谁不知九凌宗莫清岚之名?   感觉到那一道又一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莫清岚轻轻蹙眉,看向林晟下,林晟下很快知晓了他的意思,畅笑两声,遂引人进了寺中。   “堂堂阴火体,竟然需要静心咒,是有哪儿处的恶灵镇压不了?”林晟下派人将一早为莫清岚准备的静心咒送去,散漫地坐在蒲苇之上,随心所欲到不像个出家之人。   莫清岚接过静心咒收好,淡淡道:“你怎知不是用在我自己身上?”   林晟下听闻嗤笑:“如若是用在你自己身上,那说明你有了怨气,我该亲自替天行道,哪里轮得到你自己引度?”   莫清岚弯唇笑了笑,不再接应。   前世他屠尽仙门弟子,引恶鬼入世,曾五次递信求他终了,林晟下却始终没有应约。   嘴上说着会替天行道,但终究不忍他这位老友被禅宗神器所杀,这佛子当的,不大称职。   林晟下道:“听说你们宗中近日出了一件大事。”莫清岚抬眉,便听他颇为好奇,“又出现了一个阴火体?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走了?”   莫清岚平静道:“我此次过来,是有要事。宗中有师尊和行渊把持,无妨。”   林晟下席地而坐,懒洋洋道:“那倒是……我估摸你回去就要多个师弟了,不过也还好,殉祟峰那么冷清,多个人多些热闹。特意下来,是有什么事?”   莫清岚垂眸道:“诸家在禅宗管辖境内,多年前他们得过一个异宝,近来可有听闻有关异宝的消息?”   林晟下却是一愣:“异宝的消息?没有……”他怪道:“你竟然会关心诸家,不是说井水不犯河水吗?连九凌宗都很少管他们。”   诸家是空洲坐落的修真世家,因为存在特殊,佛鸣寺不便管教,九凌宗也鞭长莫及。   莫清岚又问:“你可有诸家族谱?”   林晟下摇头:“没有。”   莫清岚颔首,“我知道了。”   他起身,作势竟是要走,林晟下眼皮一跳,立马挡住他的路:“你去哪儿?”   话落,觉知自己反应颇为激烈,林晟下撑起笑容和蔼地掩饰道:“你这次下山,是想要收拾诸家?我早已经看他们不顺眼了,不如带我一个,如何?”   他挡着莫清岚的样子实在不成体统。分明是雍容华贵的禅宗佛子,如今姿态可谓是‘四仰八叉’,就像个无赖泼皮。   莫清岚与他对视,直到林晟下的笑容变得坚持不住,视线躲闪后,蚊子般问道:“你好不容易下来一趟,这么着急走,不住一段时间吗?”   莫清岚有所预料,静道:“祖师给你布置了多少课业?”   一听这话,林晟下完全泄气了。   他摊牌惨声道:“你说你要来,我一整天的课业都没做,你说你该不该陪我度过这一劫?”   无人知晓,在外界看来沉稳鲜亮的禅宗佛子,实际,是个极怕应付师祖课业的幼稚青年。   林晟下当年游手好闲,是个人间富贵的少爷,忽被禅宗预言是佛神转世,于是便毫不留情地被带回了佛鸣寺被按了个‘佛子’的名号。自此之后经文常伴,每日睁眼就有念不完的经,抄不完的书,于是渐渐变成了这幅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死鱼模样。   想到自己空荡荡的课业,林晟下越发坚定,拽着莫清岚衣袖的手更紧。   “……不说明天,就今天晚上,你在外面也不方便,不若住一晚再说?”   莫清岚与他僵持半息,无法,只能留了下来。   林晟下得偿所愿,十分殷切地一路带着他们往寺里深处走,一炷香后到了一排整齐干净的客房跟前。   他想让莫清岚当自己的挡箭牌,到这个时候自然也不想回去,便与他说:“你没用过静心咒吧?我教你如何?佛寺三千经,还有什么需要……”   莫清岚抬手制止了他的喋喋不休,嗓音清淡:“不必。”   “时间不早,你回去吧。”   林晟下:“……”   林晟下十分失望,赌气走了。   屋中静谧,莫清岚伸手碰上玉碟。白日并未理睬,玉碟中积攒了大量的信息,他选了几个较为关键的回复,随后将玉碟放回储物袋中。   而识海进入储物袋之后,余光扫到什么,他轻轻一顿。   是一只锦盒。   素色的锦盒似乎已经被主人遗忘,安静地躺在储物袋一角。   将之取出,莫清岚打开,便看到其中存放着一只玉制的小像。   红衣、冰剑,宛若仙神。   注视着它许久,莫清岚轻笑了一声,起身撑开屋中的窗户。   月色无瑕,青年人姿态静然。   外面的凉风吹拂,隔窗所在,是一条蜿蜒的溪河。   ‘扑通’一声,小像随声落入水中,锦盒沾湿,飘浮在溪水中渐渐盘旋,远离,在视线中慢慢消失。   夜色静谧,明月高照。   却在不被发觉之处,绯色的衣袂踩过杂乱的丛木,一道人影出现在隔岸。 第5章   一夜很快过去。   翌日,天色未明,莫清岚调息修炼之后,趁晨光初启的时间,拿出昨日拿到的静心咒。   静心咒,严格意义上并非是‘咒’,而是一种度化怨气的工具,常人念咒不起作用,故而静心咒大多都是一种录音卷宗,录的便是禅宗弟子所念的静心真经。   林晟下给他的这一个,有他自己念力的加持,还有其他德高望重长老的赐福,并非常物。   莫清岚屈指打开,原本封合的卷宗便泛起金光徐徐展开,在空中盘旋,形成了数个光圈,开始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声响。梵音中莫清岚渐渐入定,阖上眼眸,内视灵台之上浓郁的怨气。   梵音犹若拨清迷雾的金线,很快渗入他的体内,接触到那团怨气。   时间过去,莫清岚的识海中忽闪过一道身影。   一片孤冷之中,白衣人惨白的面容毫无血色。   望着剑下亡魂,他指尖颤抖,忽然双目含血看来。   “——为何?”   一道尖锐的声音在耳边乍响,灵台的怨气被引渡,却忽然更加凶猛,不降反增,直攻灵台。   莫清岚避之不及,脑海传来一阵剧痛,直达心脉,喉间翻涌,骤然咳出一滩黑血。   许久,莫清岚稳守住心脉,睁开眼睛,眸色微暗。   静心咒……无用?   思绪烦乱间,敲门声响起,洪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主人,佛子殿下来了。”   他话音未落,林晟下便敲了门,从门外蹿了进来,看到莫清岚便满含笑意道:“清岚,我师祖也觉得诸家之事有些奇怪。说你若去,我就陪你一道前去探个究竟。”   林晟下的师祖,乃是四圣之一佛圣的师尊。   与泠光交好,算是莫清岚的长辈。   莫清岚顿了顿,道:“……是听真祖师让的吗?”   林晟下立即移开视线。而目光转动,看到地上的一滩污血,他一怔,皱眉道:“清岚,你怎么了?”   莫清岚道:“无妨,运功出了差错。”   林晟下愣道:“你还会出错?”   但见莫清岚脸色无异,他琢磨了琢磨,没放在心上,继续道:“诸家异宝五年以来都没有任何传闻在世间传出,确实有些奇怪。”   将唇边的血迹擦净,莫清岚没有否认。   在‘书’中的剧情,因他之故有一世家擅养祟鬼,致一洲陨灭,生灵涂炭。   既已下山,他便准备将此事提前了结。   林晟下问:“你亲自下来,可有什么头绪?”   莫清岚道:“你可读过「祟鬼录」。”   林晟下道:“那是自然。”   莫清岚起身,踱步至窗边:“祟鬼录中,除了记载了四圣封入祟世的祟鬼,还有一部分至今游荡于世间。那部分祟鬼的能力具有限制,在出世的时候,往往并非是鬼物的样子。”   林晟下一顿:“你的意思是,那异宝就是目前还未被捉拿回来的祟鬼之一?”   莫清岚道:“是。”   天下异宝,但凡出世便昭示一族之兴,或一族灭。五年前,诸家之人得一宝图掘出一道异宝,那异宝出世时天边一边绚烂夺目,另一边是乌云密布,叫人不知祥瑞,可自后就再无音信。   事后世人才得知,但为时已晚。   祟鬼出世,空州先凡人相继失踪被残害,而后一城寂灭,死伤数十万。   此为前世被称为“血雨之年”的开端。   林晟下面色有了些变化。   如今的禅宗不像此前乱世,与人世联结较密,那佛鸣寺的佛塔所镇的都是些十恶不赦的妖怪,但也至多残害十人,至多百人。不像九凌宗统领天下修真仙门,镇压「祟世」。普通的妖怪不过是修行有了灵性的妖物,祟世中的那些怪物,随便拿一个册子,都记载了其中的怪物动辄杀一城、毁一国的佚事,两者相比,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实不相瞒,他林晟下十七年前被带回禅宗,祟气、祟鬼这种玩意儿,他见都没见过。   莫清岚转眸看来,开口道:“我并非玩闹,你还去吗。”   “额……”想了想那如海一般的课业,林晟下沉思半秒,双手合十:“去。”   ……   当天下午莫清岚便带着林晟下一道御剑前往诸家。   诸家不远,很快他们便到了地方。   走到黑压压沉肃的大门前,林晟下不适地摸了摸手臂,“这里的感觉让人不舒服。”   而就在此时,眼前诸家黑漆漆的大门忽然打开,二人立马掐诀隐身,便看到诸家家仆推攘了个年轻人出来,态度恶劣:“什么小门小派,也敢来我诸家撒野?九凌宗都要给我们诸家几分薄面,你们算什么东西?!”   那被推出来的年轻人瞪着一双眼睛,怒道:“你们是心里有鬼,我分明看到司银融化了,你们瞒而不报,还不许我调查,你们想干什么?!”   而回答他的却是诸家家仆‘啐’了一声,恶狠狠地关上了大门。   林晟下眉头皱起:“这诸家越来越嚣张了,连司银融化都不顾……我们该怎么进去?”   莫清岚道:“等。”   林晟下满头雾水。   时间很快过去,那被赶出来的人发觉再入门无望,垂头丧气准备离开,却在此时天边流星般忽有几名身着九凌宗白衣弟子服的内门弟子御剑落下。   见到那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其中一人立马上前,拱手道:“在下九凌宗弟子,听召前来,此处可是有祟气作乱?”   那人顿时一愣。   林晟下惊讶地望向莫清岚,他依旧面色如常,平静道:“既然他认为九凌宗弟子会给他几分薄面,我方才便派了一条指令。”   莫清岚的权限很高,故而发布的任务自开始就一直置顶,在附近接到任务的九凌宗弟子很快在此处聚集,约莫数十人,没有接到任务的也纷纷赶来凑热闹,还有别门之人,乌泱泱一群,一时间诸家门口相当热闹。   诸家仆从发觉,顿时胆战心惊,立马前去禀报。   莫清岚与诸家有旧。二人易了容,在一片混乱中混进了一众弟子中。   在人群中藏了一会儿,林晟下忽道:“清岚,你看那个。”   等待之中,林晟下似乎看到什么,手肘戳了戳莫清岚。抽空清理玉碟事物之人睁开眼眸:“怎么?”   “看那个少年,长得多好。”   莫清岚没有细想,随着他的示意看去。   只见人群之中,一人一身玄衣高挑,鹤立鸡群,身着华服,颜色犹若琉璃夺目,气度不凡。   是个一眼惊鸿、龙章凤姿之少年。   “……”莫清岚反应过来,收回视线,“禅宗弟子也好美色?”   林晟下一本正经:“这话说的,我们只是修佛道,又不是绝人欲……”   而他说着,少年却看了过来,抬脚走来。   “他这是要过来?”林晟下心愣。   却也就在此时,迫于压力,诸家终于再坚持不住,对外打开了大门。   怎么都没想到会遇到如此离奇至极的事,眼看一片穿着白衣的仙门弟子都走了进来,为首的诸家人才命人将门关上,脸上撑起一个着实没什么高兴情绪的笑脸:“各位远道而来,诸某失敬。”   而他说完之后弟子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接应,诸家世仆看到这一幕,连忙向他们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诸家的二长老,诸仁。”   而他话一出,众弟子却是一愣,旋即脸上露出诧异。   诸家名声在外,无人敢轻易招惹。而这诸长老却一眼看去平平无奇,修为只是开光阶段,也不能怪他们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身为长老,修为怎么如此普通?   一片寂静中,终有人开口:“见过诸二长老。”   说话之人是个青衣弟子,他长得剑眉星目,约莫二十多岁,周身灵气盈溢,修为不敛,约莫为辟谷后期。在现修真的修行阶级中,从下至上为:练气、筑基、开光、辟谷、金丹、元婴和半步飞升。每个阶层都又分前、中、后、巅峰四个阶段,在进来的一众弟子中,他的修为为其中翘楚,自然也最有话语权。   “在下为九凌宗秋剑峰弟子,云絮行。”   诸仁脸色一动,神色不明开口:“云絮行?阁下就是九凌宗弟子那位圣君的记名弟子?”   云絮行道:“在下师承秋剑峰,只幸的大师兄指点,不敢当记名二字。”   林晟下低低道:“你都收弟子了?清岚。”   莫清岚目光落在云絮行身上,想起了他是谁,“没有。”   “那孩子……只是在他小的时候,秋剑峰长老抱恙,我曾教过他几年。”   不过前世之中,这孩子似乎到最后都并未与他拔刀相向,还几次三番想与他讲理。   思及,莫清岚唇角轻动,弯唇淡笑。   云絮行向诸仁行了礼,并不与他客套其他,直接切入主题:“在下接到宗门委派,说此处司银融化,恐有祟气作乱,故与一众师弟前来探个究竟,还望诸长老行个方便。”   诸仁看起来并不是和颜悦色的脾性。   “云小师兄客气了。”他冷冷一笑:“我诸家一直以来本分,和外界鲜少有接触,你们贸然前来,空口无凭就端出‘司银融化’这么一口大锅,也太过于无礼!诸位怕是不知道——”   他道:“我族是让你们九凌宗感恩厚待的有恩之族,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诸家对九凌宗有恩,此事世人皆知,否则也不会让诸家并无修为高深的先辈发展到现如今禅宗管教不便,九凌宗自己也犯头疼的境地。   但具体到底是什么恩,除了地位较高的几人知晓外,至今未曾公布,只知道的是诸家在外行事嚣张,在内自管自帐,从来不交税银,也不参与其他修真世家的比武论道,孤僻得紧。   气氛一阵紧峭。   在云絮行旁的人闻言忍不住,开口道,“就算如此,事关司银,你们也不能私自隐瞒!”   诸仁看过去,眯起眼,危险道:“又是你。”   说话的人,自然是最先开始被赶出诸家的那个年轻人。他手里握着一个透明的琉璃珠,在珠子中放着一块融化了一半的司银,足以证明这司银确实遭逢过祟气。   “诸长老。”云絮行截断了他的话:“是否妄为再论,我既然已接了宗中委托,便要将此事查个究竟。如若诸长老觉得我们不够格,絮行大可回报宗中,叫我宗大师兄亲自下山一趟,又或者请圣尊出山呢?”   他言语锋利,腰侧长剑不动而威。   诸仁脸色略微变化,气势有所收敛。   “小师兄这是什么话,”他皮笑肉不笑地笑了笑:“既然是九凌宗的意思,诸某自然配合。只是诸某想知道,让各位前来我诸家的,是哪位大人?”   有小弟子没有多想便得意道:“那自然是……”   却话未说完,就被云絮行伸手拦下。   云絮行淡淡道:“事关九凌宗内务,无可奉告。”   诸仁脸上变得有些阴沉。   盯着云絮行,他摆袖,冷哼一声。“既如此,诸位自便吧。”   云絮行:“多谢长老。”   得到他的准许,进到诸家的众人很快行动起来,各自结队散了开。诸仁盯着他们,目光犹如毒蛇。   须臾的功夫,大门口只剩下了莫清岚、林晟下,还有那仪表不凡的少年三人。   林晟下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对付那值得堂堂圣君亲自下山的祟物有些危险,多一个人多份保险,于是想了片刻,果断下决定,热络地走上前邀请,面带笑容道:“看来咱们三个结队颇为合适。”   少年转眸看向他,目光移去,落在了莫清岚身上。   林晟下道:“小友如何称呼?”   少年开口,声音低沉:“在下兰淆,见过佛子。”   林晟下一愣,“你认得我?”   兰淆道:“我与听真大师相熟。”   林晟下更加惊讶:“你还认识我师祖……”   而在他讶然间,莫清岚已往里面走去。林晟下回过神,觉得正事要紧,自然顾不得其他,也撺掇少年先与他们一道。   诸家的整体装饰以黑沉沉的灰白墙体为主,一眼看上去古朴大气,也让人心中不由生出难以喘息的压力。   林晟下没忍住想起他在书上看到的东西,喃喃道:“我听说诸家家风古怪,曾经为了驯化后人,虐杀过孩童?”   莫清岚脚步微顿,却未曾接话。   不过多久,他们走到了一座气势逼人的重楼附近。重楼浑体漆黑,飞舞地行着三个大字:藏宝阁。在前还有数人看守,戒备极严。   林晟下问:“你觉得他们把东西藏在了藏宝阁?在祟鬼录记载中现在还未捕回来的祟鬼只有……”   “舍死镜、吞城囊、昔念花。”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林晟下转头瞧那跟在他们身后不做声的兰淆,爽朗笑道:“你懂得倒是挺多。”   回过头,他继续道:“我记得舍死镜在圣尊手里,吞城囊七十年前被烧了,那剩下的就只有昔念花了?”   在记载之中,昔念花在并未激活的状态时只是一枚米粒大小的花种。   它的由来,多记录为:一乱世中的女子与情郎的定情信物,原本只是木棉花种。女子对情郎满怀爱恋,却因为情郎变心迎娶了其他女子,她心生怨念自尽于木棉花海之前,木棉花吸纳了她的怨气,故而成鬼。   书里载,昔念花亦正亦邪,执念于故往,可以满足人的执念,但对方所求超过了昔念的界点,背弃与昔念花结愿的初衷,那昔念花就会结出极为强大、可怖的怨念集合物为果,反噬其身。   怨念的集合物,才算是祟鬼。   林晟下道:“咱们该怎么进去?”   却话还没有说完,把守藏宝阁门口的弟子忽然像中了毒般,挨个倒在了地上。   莫清岚眉目清淡地收回手中的昏睡符。   三人大摇大摆进了藏宝阁中。诸家年代已久,因此藏宝阁的底蕴并非寻常小门小户,一眼看上去玲琅满目,乱花迷人眼。   发觉其中竟然还有一个禅宗高僧的舍利,林晟下不觉眼睛发直:“……清岚,这个。”   莫清岚道:“除了昔念花,其他都不要动。”   林晟下不舍地收回视线:“哦。”   藏宝阁从上之下,越在顶层的越珍贵,三人约定俗成地从上往下找,第一个要寻的,自然是类似花种可以用一掌拿稳的小物件。   莫清岚虽知道前世之事,但当年他接到诸家消息下山时,昔念花种已经成熟,故而并不清楚它种子期到底长什么模样、最终被种在了哪里。   阴火悄无声息从他耳畔探头,依赖地贴了贴他的脸颊,莫清岚垂眸淡淡道:“去吧,小心不要弄坏东西。”   魄色的火团得令,很快包揽了一大片地方。   此时,林晟下在下一层忽然惊恐:“是这个吗?!”   莫清岚低头看去,轻轻皱眉:“那是‘迷人花种’,是让女子驻颜的草药种,你附近那一片都是。”   林晟下松了口气,将手中的种子囊丢开。“阿弥陀佛,真是吓人。”   莫清岚轻笑,收回视线,却感觉一道阴影在身边出现,眉宇微动,抬眸看去。   寡言少语的少年大步走来,却与他对视后身影顿止。   许久,直到莫清岚准备离开,他忽伸手,递来一个敞开的木盒,喉结滚动。   “仙君可否也帮我看看,此物……可是祟鬼?” 第6章   少年指骨清晰,掌心的木盒放置着一枚小巧的木盒,在其中放了三两珠石。   与其说是让莫清岚鉴别,倒更像是随手一拿。目光从他的脸上划过,莫清岚启唇:“不是。”   兰淆收回手,抬眸对上莫清岚打量他的视线,道:“仙君可是有话想要问我?”   莫清岚道:“在下有些好奇。”   兰淆:“愿闻其详。”   莫清岚语气平静:“阁下是怎么认出晟下的?”   兰淆道:“我从听真大师哪里得知,佛子与仙君此番来了诸家。”   莫清岚眼眸微动。此人不仅知道晟下,还知道他。   “进到诸家的除我之外有十六人,十一位九凌宗弟子,还有一个很早就来的少年。除了他们还有四人,有两位是道侣,仙君和佛子关系虽然深厚,但若扮成道侣,怕是会破了禅宗规矩。”   踱步到一旁,莫清岚声音无波:“你与听真大师相熟。”   兰淆并不掩饰,慢慢道:“虽然相熟,而冒昧得到听真大师的首肯来这里,却是因为私欲。”   莫清岚挑眉,转眸看来,脸上露出几分不解。   “我仰慕仙君不得一见,特意来此,”少年哑声道:“不知仙君可信?”   长廊风来,墨发飞舞。   兰淆注视着莫清岚,仿佛隔世。   他的情绪有几分莫名压人的沉重。莫清岚神色异样,却尚未开口,少年像回过神,立即后退一步,“冒犯仙君。”   他移开视线,敛目道:“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话罢,人很快转身离开。   莫清岚怔忪之际,林晟下唏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啧啧啧,原来如此啊。”   莫清岚看过去,只听他笑道:“情不自禁……我一过来险些以为他在告白呢,看不出来这人竟然暗中仰慕你,还巴巴跟来这里……额,清岚?我在讲话!”   在他一旁的人显然无甚兴趣,早已经走出很远。   时间很快过去,寻了许久一无所获,莫清岚将阴火唤回身边,正欲离开,林晟下忽然又发出一道惊叫。   他的声音离这里不远,伴随着惊呼之后是一道轰隆隆的巨响,莫清岚赶过去,便看到在宝架之后,敞开了一道深邃的甬道。   林晟下手握高僧舍利,看着眼前一幕,脸上的表情有些绷不住。见莫清岚过来了,他赶忙将舍利放了回去,解释道:“……我没有想拿!只是从来没摸过,好奇而已。”   莫清岚身旁,兰淆的声音低道:“看来是误打误撞,佛子大人打开了藏宝阁的暗门。”   自从与他坦白之后,少年的身影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如今又乍地出现,莫清岚看去,少年已经恢复了寻常模样,坦然又平静地冲他微微一笑。   林晟下道:“……这怎么办?”   莫清岚抬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繁琐的符咒,指尖变幻,符咒便骤然扩大,化为禁入结界将整个藏宝阁笼罩,简言意骇:“进去看看。”   阴火如坠若流星向前探路,不过须臾的功夫便把甬道两侧的蜡烛全部点燃。   林晟下看着,悄无声息抓了一株阴火的小火星放在肩旁护体。   实话,虽然贵为佛子,但修炼不过十数年,他的修为说出来有些闹笑话——和那诸二长老差不多。主修的法术多是渡化、心经,实在没什么战斗力。   阴火就在附近,感觉到安心,林晟下道:“诸家人会将昔念花藏在这里吗?”   甬道长而冰冷,莫清岚眼眸微动,察觉到一股异常的气息在附近,开口:“小心为上。”   三人并行。却忽然,有少女的嬉笑声从前方传来,阴火刹那拱卫在莫清岚的身侧,莫清岚脚步停顿,回头看去,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嬉笑声愈来愈大,时而轻慢,时而雀跃,伴随着低柔的哼笑。   这股笑声古怪,却全无恶意,莫清岚沉神辨听,只听到女子声音低柔,仿佛唱道:“昔往已,昔往已,人生初见矣。”   “昔往已,昔往已,人生初见矣……”   周遭的时空豁然扭曲,莫清岚眼眸再睁开,发觉自己已经身处于一个木色的房间之内。   四处看去,家具变得极为高大,怔愣几秒,莫清岚脑袋一阵眩晕,低头,看到他短而圆润的手指。   并非建材变得高大,而是他似乎变成了孩童的模样。   这是,在幻境中?   何时进的。   眉心皱起,莫清岚召唤阴火,阴火很快出现,却是极其微弱的火苗,在他耳边飞舞了一会儿,便湮灭不见。阴火现在的状态,并没有从前强盛,而是随着他身体的变化也变成了幼年的模样,极为微弱。   莫清岚皱眉,抬起胳膊,忽看到什么,视线一顿。   葱白圆润的小臂上,一道又一道诡谲的符文痕迹半隐半现,密密麻麻从他的手肘布满,蔓延到视线无法看到的地方。   素来平静无波的神色露出几分愕然,却正待莫清岚继续求证时,房门忽然被打开,一道朗笑在耳畔响起:“小清岚,在做什么呢?”   莫清岚的身体被一双胳膊抱起,他下意识抗拒,来人却无奈又纵容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让长苏抱,让他抱,胳膊上的东西还没好呢,小心小心!”   莫清岚反抗不及便被来人塞到了身后之人的怀中。幼小的身体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被人像物事一样轻易拿来送走,脚底没有依托,莫清岚再一转眼被抱进另一个怀中,为了稳定紧紧握着对方的衣襟,眉心紧皱。   “你看看,你看看。这小东西就是喜欢你!”   大笑的声音在耳畔震响,莫清岚抬头看过去,便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九凌宗宗主,凌葛九。或许说百年之前的凌葛九,现如今还是尚且年轻的青年,因为镇压「祟世」而备受仙门认同,他眉宇间都是疏朗的傲气,意气风发。   师叔。   这幻境的映像是他幼年时期之事。   莫清岚很快辨明情况,心中沉然,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被轻轻擦过,转首看去,便对上了一双碧青的眼眸。   凌葛九的声音还在响。“明明我们二人一同救的小清岚,他眼里却只有你一个,早知道我就不去打那个头儿,怎么想都是先来这后院把小清岚接走的好,啧啧,永远我都抵不过咱们泠光圣尊啊。”   意识到抱着自己的人是谁,莫清岚倏然清醒,握着对方衣襟的手犹若触到火舌立即松开。   却松手的一瞬,对方便按住了他的后背,将他压入怀中,声音低沉:“别废话。”   “是是是,您是圣尊,都听您的。”凌葛九道。   身边的一切走马观花,莫清岚盯着眼前暗红色的衣襟,胸口起伏,手掌不觉握紧。   耳畔又响起了声响,是诸家之人与凌葛九的争执。   “莫清岚是我们诸家之人,怎么可能被你们九凌宗带走!你们太过恬不知耻!”   “恬不知耻?”凌葛九大笑:“小清岚可不算你们诸家的人,他父母早已经与我们九凌宗写下授徒书,现在小清岚就是我们九凌宗的弟子!”   “他是阴火体,你们是想要一家独大。我们诸家多年才盼到一个振族希望,你们休想——”   凌葛九呵道:“放你们的狗屁!为了区区世家之名,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在他身上用噬灵术,你们将他当人吗?给老子滚开!”   兵器交戈的声音混沌响动,莫清岚大脑中混乱一片,抬眸看去,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   指腹的温度贴合着的眼睑,熟悉的气息在鼻翼间环绕,莫清岚的身体却变得僵硬如斯。   “凌葛九。”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凌葛九在百忙中抽空回了一句:“不要叫我全名!怎么了?”   “先走一步。”   凌葛九:“恩?什么?!”   “泠光带着莫清岚走了!拦住他——”   “快停下,谁能拦得住泠光?!你要不要命!”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痛苦的嘶叫,汹涌的灵力如海一瞬涤荡而去。所有的声音不过须臾的功夫便被蛮横的武力全然镇压,转瞬消弭不见,   过了许久,莫清岚的双眼被松开。   诸家遥遥远去,红衣之人带着他御剑而行,已到空州之外。   像是察觉他的僵硬,对方低首看来,手指按在他的后颈,“不舒服?”   莫清岚沉默了许久,才声音发哑道:“没有。”   他没有再问,将莫清岚带到客栈,便阖门离开。   莫清岚在客栈的床榻上坐着,许久才回过神,积攒了一路微末的灵力汇聚指尖,抬起手臂决然眉心识海袭去,欲强出幻境。   却在他抬手的一瞬,瓷碗破碎的声音尖锐响起,红衣若影转瞬逼近,紧攥了他的手掌,将本就微弱的灵力立马打散。   看到对方极差又惨白的脸色,莫清岚指尖蜷缩,移开视线。   他哑声道:“你在做什么?”   莫清岚没有说话。   少年成名,红衣似火,泠光的性格素来锋利逼人,极怕麻烦,被他厌恶的人数不胜数。   莫清岚没有任何情绪,死寂一样沉默,等待被训斥。   却许久,眼前的人都没有反应,莫清岚感觉自己的手被摩挲展开,直到一丁点灵力不见,身体一松,又被抱进了泛冷的怀中。   红衣圣尊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抱起,绕过洒在地上的白粥碎瓷,新要了一碗粥,仔细吹凉,递来莫清岚唇边。   嘀嗒。   滚烫的水珠忽然掉在对方握勺手掌的虎口。   莫清岚感觉到眼前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将手中粥搁置一旁,伸手过来擦拭他的脸颊。   感觉到几分困惑,莫清岚后知后觉抬手摁在自己的眼角,才惊然发觉。   这具年幼的身体似乎哭了。   少有人知,年幼便长在九凌山的莫清岚来自诸家的支脉。   因阴火体被发觉,他被本家带走,在那一年诸家为了世家地位强催他灵体成长,幼年的身体被下了无数的咒法来强行提高修为,冗杂的灵气堆杂在经脉里变成凝固的石,动辄疼痛,生不如死。   尘封一角的记忆忽然被掀了盖。莫清岚神智依旧冷静,却无法控制年幼的身体陷入难以承受的痛苦中,就像一个旁观者,看着幼童依恋无比紧紧握着泠光的衣襟,好像小兽寻到慰藉,无声地掉着眼泪。   为何会陷入这种幻境。   直到幼童情绪平复下来,莫清岚的精力也到了极致,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嘻嘻……”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清岚的神识骤然清醒,想要开口,却发现嘴唇沉若铁石,半分都动弹不得。   少女道:“好奇怪呀。”   什么奇怪?   少女道:“明明是同一个的幻境,怎么两个人的反应却不一样呢?”   少女想不明白,干脆合掌拍了拍,嬉笑走远,犹若银铃般继续轻哼道:“昔往已,昔往已,人生初见矣~”   声音渐渐远去,不及多想,莫清岚的意识又被拉回了幻境。 第7章   “啧啧啧。”凌葛九的声音道:“你说说,我离开一会儿的功夫,你就把小清岚惹得这么伤心?你到底会不会带孩子?”   “你不会带我来带!哈哈,这小朋友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得,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儿……你打我做什么!我就是想摸一下小清岚的脸,怎么碍到你了?!”   随着凌葛九声音的纷扰,莫清岚慢慢睁开眼睛。   “小清岚,你醒啦?”凌葛九立即凑了上来。他眯着眼,俊气的眉眼舒展开来:“等下我和长苏就带你回九凌宗,以后我们再也不在诸家待了,不怕不怕。”   莫清岚缓了几秒,依旧没有离开幻境的头绪,凝眉不语。   凌葛九看着他的表情,颇为失落道:“算了算了你来抱吧,小清岚还是不理我……”   却话落,凌葛九衣袖忽然被一只稚嫩的手抓住。   上前的红衣人垂眸看着那只手。   “抱。”轻稚的声音响道。   凌葛九一愣,匪夷所思:“我?”他指了指自己,好笑道:“我抱?小清岚你是不是认错人啦?你最喜欢的泠光在这儿呢?”   幼童的视线却没有看走上前的旁人,黑漆漆的眼眸直直看着凌葛九。   凌葛九也不客气伸手将莫清岚抱了起来,转身就走,大笑道:“长苏啊。你失宠了,哈哈哈哈哈。”   站在原处的红衣人指尖蜷缩,许久,才抬脚跟去。   莫清岚被带到了九凌宗。   踏入九凌宗的一瞬,四周的场景骤然一花,片段式的跳跃过后,他再睁开眼眸,便发觉自己已经泡在药池之中。   “小公子体内淤积的灵气已经成石,无法化解,只能刨体取出来,否则根本无法修炼,而且有损寿元。”   “要刨开?”凌葛九惊愕道:“那得多痛?!”   莫清岚想起此时究竟在哪段记忆中,眉头皱起。要刨体吗?   脚步走近,水声哗啦啦在耳边响起,莫清岚以为是春医峰之人,抬头看去,却一眼看到了红裘披肩的青年。   对方靠近,莫清岚立马移开目光。感觉到冰冷的指尖在他眉心轻点,浑身的衣物很快变干,一只手就将他带离了药桶。   在此时,凌葛九走进。   看到这一幕,他顿时一愣,赶忙上前就要将莫清岚抱走:“你这是在干什么?药浴怎么能停,快把小清岚放下!”   却在凌葛九过来的一瞬,青年大退一步。   红衣飞舞,他碧色的眼眸泛起些许如霾的暗色,抱着怀中人的手用力极大,好像怕被抢走般,脸色变得阴沉无比。   凌葛九惊愕道:“……你想干什么?”   莫清岚神色也有几分古怪。   在他的记忆中不曾有这个片段。   “长苏?!胡闹什么……”   年轻的圣尊伸手将红裘盖在莫清岚的身上,将孩童完全拢在自己怀中,不顾身后之人的叫喊,转身离开。   莫清岚被带到了殉祟峰。   如今的殉祟峰还没有开辟出辅峰,只有又冷又高的琉璃宫于孤月无声耸立。   不明白幻境到底在表述什么意思,莫清岚没有挣扎。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泠光天生灵胎,修炼十年便抵旁人百年,是天下第一个‘半步飞升’的修士,在「祟世」建成之后被封为四圣之首,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毫无胜算。   感觉到主人的归来,白冰剑感觉到明显的喜悦,倏然飞来,莫清岚眼中只看到一道残影,剑体便已逼近。面对前世取走他性命的凶器,刹那间他的浑身析出一身冷汗,指尖都变得极为僵硬,身体犹如弓态戒备。   却‘嘭’的一声,白冰剑被红衣圣尊指尖一摆就挥到了一旁,撞到了一大片琉璃殿,被插进冰墙之上。   一只手掌贴到莫清岚的脸颊,低沉道:“别怕。”   莫清岚身体发冷地避开对方的手。   他被放在了玉冰床上。   忽而琉璃苍蝶从四面八方飞来,美如仙境的环绕在莫清岚的身边,讨好的飞舞。   莫清岚怔然,抬起手指,一只苍蝶便落在了他的指尖,轻轻扇动着翅膀。   “这是花灵。”   身前之人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低低道:“外面有许多它们的本体,想去看看吗?”   气氛安静,莫清岚盯着飞舞的苍蝶,脑海中忽然晃过什么。   得不到回应,红衣圣尊也不在意。他慢慢起身,敛起眼中的清明,指尖握起幼童一截纤细柔软的头发,眉宇间难以被发觉的躁意被安抚,微白的唇色终于有所缓和。   时间不再流去,幻境没有递推场景,似乎卡壳了,就这样不上不下的卡在这里。   莫清岚目光放在靠在他身侧阖眸的人身上。在视线看去的一瞬,对方就睁开眼睛,无声与他对视。   身边蓝色的蝶影晃过。   莫清岚移开视线,看着地上的琉璃苍兰,脑海中思绪纷乱。   花灵……   想清什么,莫清岚忽然抬起眼眸,思路明晰起来。   昔念花身为异宝,本该具有花灵,它原本为木棉花,其性特质应当与木棉花花灵的能力一样。   木棉花对于爱情先天憧憬,擅长制造所谓‘初遇’的幻境,以此来满足它对感情的期盼。幻境不具伤害性,素来是有头无尾,只是一种对于过往的重温。与其说是幻境,倒不如说他是陷在了儿时的记忆之中。   原来如此。   他的意识清醒,幻境便开始失效,周遭的景象也开始飞速变化,寸寸被剥离,出现了原本藏宝阁暗阁甬道的出口。   莫清岚立马起身,毫不留恋抬脚往外走去。   却刚走了几步,身后之人声音发哑地唤道:“清岚。”   莫清岚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清岚!”林晟下急道。   莫清岚回神抬眸,便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少年。   兰淆扶着他的肩膀,掌心相抵,正在为他输送灵力。   怔然片刻,莫清岚立马抽手。兰淆的瞳孔涣散,却转瞬清明,低道。“仙君?”   “醒了!醒了。”   看他无恙,林晟下大松了口气。   兰淆道:“好些了吗?”   莫清岚顿了顿,低道:“无碍,多谢。”   目光看向四处,发觉已经被触发的机关和散乱倒在四处的兵器,他道:“我在幻境待了多久?这些是诸家的陷阱?”   “几息之间。”林晟下道:“你没有知觉后陷阱就触发了,不过兰小友实力高强,有惊无险……你方才怎么了,可是诸家设下的障眼法?”   莫清岚道:“方才拉我进幻境的是昔念花的花灵。”   他话落,林晟下抬头,脸上顿时露出愕然之色。   “花灵?!那意思是……诸家人已经将昔念花种下了?!”   莫清岚没有否认,抬脚往甬道深处走去。   在走廊尽头,存放着一只空荡荡的玉瓶。上面花灵的气息微弱,而地面上有几只凌乱的脚印。   已经有人将花灵带走了。   兰淆走到他身畔:“还只是花灵,说明它只满足了诸家之人的愿望,尚未化成祟鬼。”   林晟下皱眉道:“诸家的人有那么多,人心欲望复杂,我们哪里能猜到他到底是对昔年花许了什么愿,这从何找起……”   兰淆开口:“这个不难。”   林晟下道:“怎么说?”   兰淆道:“诸家人素来的宏图愿景,都是想振兴诸氏门楣,向昔念花许愿,目的绕不开这个方面。”   林晟下一愣:“有多大的门楣要振兴?我从未听说过诸家还有这些事端……”   看他不解,莫清岚静然道:“是因为过去之事,有关于这些的都被设成了禁书,你不知道也正常。”   林晟下道:“过去?”   莫清岚道:“数百年前的诸家势力拟比如今的九凌宗,可惜却因为一些祸事,地位一落千丈。也因此,他们心中执念甚重,这些……说来话长。”   数百年前,祟世未成,祟鬼残害人间。   为了压制祟物,各家各显神通,诸家先祖诸赢为当时修为名列前茅的修士,却暗中做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举动。   他以诸家势力瞒天过海,暗中捕捉了一只祟王囚禁,企图找到可以驱使祟鬼的方法,让族人凌驾祟物之上,一劳永逸。   可惜祟鬼乃是神地日月山炼狱之中不灭的怨鬼所化,祟王更是祟鬼之中的王族,合众人之力才堪能封印一个,区区一族的能力不足,最终东窗事发,诸家千夫所指,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兰淆声音低道:“我听说诸家之人从未放弃重回诸氏荣光,在百年前就用过禁术。”他目光落在莫清岚身上。   莫清岚却神色平静。   林晟下有些唏嘘:“这也过于……”   而在此刻,异像突生。   原本平静的地面剧烈颤动起来,转瞬间数不清的灰尘从屋顶掉落,外面的珍宝滚落在地发出尖锐碎裂的声响。   “仙君。”兰淆挡去莫清岚头顶的灰尘,莫清岚皱眉,转而握向他的手腕,将旁边的墙壁轰出通往外界的破口,带人落在外面。   “轰”一声巨响。藏宝阁彻底倒塌。   莫清岚回头凝眉道:“晟下?”   只见灰尘散去,破碎的建筑残骸中出现一道普度众生的佛光。   林晟下能被禅宗供为佛子自是有他的原因。   不但入佛道独具天赋,而且他与寻常禅宗弟子不同,他身而具有「法相」,可以驱使禅宗神器,法相缘由内心,传闻是禅宗供奉众神之一佛神转世的象征,拥有法相者妖魔不侵,无坚不摧,是所谓先天的佛体。   许久,烟尘四起中,林晟下声音悲伤传来:“我没事……不过那舍利……裂了!”   莫清岚:“……” 第8章   忽有声音在耳畔响起,高声急促道:“小心!”   莫清岚抬眸间白色的剑影划过,袭击过来的东西转瞬便被碎成了灰烟。兰淆收剑,目光看向四处,“是祟气。”   原本僻静的诸家大院黑气弥漫,变成了祟气的狂欢之地。肉眼可见的祟气到处游荡,发出惊悚的诡笑。   “这些祟气是从哪里来的!”不曾见过祟气的人惊恐大叫,有人百忙中回了一句:“是九凌宗那群弟子在地窖发现的,小心为上,不能让这些东西从诸家跑出去!”   剑影灵光,场面一度混乱。   林晟下从废墟中灰头土脸的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顿时一哆嗦,硬着头皮挣扎出来:“这是什么?”   他身上的法相还未消去,莫清岚扫了他一眼,眉头轻动,伸手低道:“借法相一用。”   旋即莫清岚从手掌为林晟下体内注入了大量灵力。   林晟下的法相忽然变得极为耀眼,骤然扩大了数百倍,将整个诸家围绕。   其他人发觉,看过来,震声道:   “什么东西?!”   “好刺眼!”   所有向外冲荡的祟气一头撞上硬若金刚般的法相,发出珰珰不绝的混响,它们呲牙咧嘴,头昏眼花地发现了这阻挡它们去路的仇人,咆哮地冲上前来。   林晟下一瞬间魂都飞到了天边,声嘶力竭:“清清清清岚啊!!”   莫清岚阴火化剑,横剑一扫,冲涌而来的祟气便被剑意斩成了灰烬。   林晟下眼泪都飙到了眼眶,劫后余生差点倒在地上。   莫清岚赶到了众人口中地窖的入口。   此地一片阴森,狂风怒吼。九凌宗的弟子正在列阵竭力去堵地窖的出口,那地窖口,数不胜数的祟气争先恐后的往外涌去。   云絮行脸上被伤出数道血口,咬牙道:“我已发信回宗中,再过一会儿附近的弟子就会前来相助,坚持住!”   莫清岚走上前,伸掌放在法阵之上。   原本堪堪成型的法阵被注入强横的灵力很快大成,几道加固后将祟气都死死封了进去。云絮行一愣,赶忙向莫清岚行礼道:“多谢前辈。”   莫清岚问:“为何会有祟鬼?”   云絮行道:“回前辈,是诸长老引我们前来的,说此处有古怪,我们进了地窖,却发现这些祟气忽然出现,只能避退出来,但还是没办法将它们都……”   莫清岚道:“诸仁呢?”   云絮行凝声道:“在地窖中不见了。”   莫清岚脸色一变,看向祟气挣扎的地窖,面色沉下。   察觉异常便断尾而行,如此果断。   看着他的侧脸,云絮行莫名感觉到一些熟悉。   想了想,他出声问道:“前辈是……”   却下一秒,看到莫清岚径直走向了地窖,云絮行眼睛睁大,立马道:“前辈,那里危险!”   兰淆紧随其后,垂眸扫了云絮行一眼。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在地窖入口消失不见。匆匆赶来的林晟下瞪大眼,云絮行以为他要进去,赶忙将他拦住,却不知林晟下原本就已经腿软,被他一拦,险些栽个跟头。   云絮行:“……阁下?”   林晟下扶着额头,气虚道:“别管我……去搬救兵。”   地窖中光线不足,一片潮冷。   阴火大盛,须臾的功夫便将拥堵在窖口的祟气吞噬,幽幽照亮前方的通道。   兰淆走到莫清岚身边,伸手拦下他的脚步,“小心脚下。”   他原本想要为莫清岚指路,却伸手无意触到面前之人冰冷的手臂,怔愣片刻,低道:“怎么了?”   在暗淡的光照下莫清岚神色不清。   无人回应,但也只是须臾的功夫,眼前人便沙哑回道:“无事,多谢。”   莫清岚绕过兰淆伸来的手掌,往前走去。   似乎察觉到了他心神不宁,阴火贴紧在他脸侧,犹如精灵火苗跳跃。   窖口的祟气被吞噬,其余祟气察觉到阴火的气息到处逃窜。光亮折射,依稀辨出,地窖两侧竟是一个又一个潮湿阴暗的牢房。   莫清岚神色沉静,放出神识。昔念花的花灵曾将他的神识带入幻境,所以他对它的气息极其敏感和熟悉。   一片静色中,忽而有少女的轻哼声近近远远响起,莫清岚察觉,转身道。“在东方。”   兰淆并不犹豫就跟上了他的步伐。   两人脚程极快,远非开光境界的修士可比拟,不过多久便发现了地上脚步凌乱的踪迹。   地窖冷寂。诸家侍仆低声道:“我们再走三公里,就能去地面乘马。家主……小公子还好吗?”   走在最前方的人是一个身量极高的中年男子,他怀中抱着一个脸色苍白奄奄一息的孩童。听到问询,他冷冷扫了侍仆一眼,“废物东西。熙儿的修为比你都高,怎会有事?”   诸仁匆匆赶来,见状赶忙劝道:“大哥,先走,那些祟气拦不住他们。”   中年男子,便是如今诸家的家主,诸沉峰。   侍从目光看着叫做‘熙儿’的孩童,眼中露出不忍,但不敢多说什么,埋头走路。   “可恨的九凌宗。”诸沉峰阴沉的声音响起,眼中满是浓郁不化的恨意:“一而再再而三——”   “辱我门楣,抢我族阴火体,叫我诸家走投无路背井离乡!”   “待熙儿成长起来,此仇,此仇——”   “此仇如何?”青年微哑的声音在耳边乍响。   诸沉峰脸色骤然大变,立即挥剑攻去,狭窄的甬道中‘铛’的剑响,回音颤抖,他手中之剑触一片白虹倏然碎裂,毫无招架之力地落在地上。   黑暗之中白衣慢慢转身,姣好的面容隐在暗色后没有情绪。诸沉峰瞳孔剧缩,面色沉下,厉声道:“你是何人?!”   目光落在他怀中所抱的孩童身上,许久,莫清岚冷漠开口。“还是一如既往的手段,诸家主。”   诸沉峰道:“你认识我?”   少女的笑声愈发明显,看到来人,她发出轻呼,身如透明的薄纱从空缓缓落下。   “是你。”豆蔻的手指放在莫清岚的肩上,少女咯咯笑着,脸上天真无邪,轻轻触着莫清岚的脸颊,嗔笑道,“我还没有看够……”   却一只素手忽然伸来,花灵的身体像沾了火般惊叫一声,立马离开了莫清岚。   兰淆伸手面色微冷地从莫清岚的耳边挥过。   “九凌宗的人。”诸仁上前一步,沉声道。   莫清岚并不欲与之多言,手中灵光祭出。看他修为居然比外面姓云的小子都高,诸仁脸上大变,立马上前:“大哥,你们先走,我拦住他。”   诸沉峰却忽然大笑,从袖中取出一只通体漆黑的握铃,“莫急。”   他不咸不淡,声音阴沉,冷笑:“九凌宗的走狗,偏要追上来送死,我该满足你们!”   铃声急促连续的响起,无比森人邪恶的气息从中渗出。诸沉峰挥袖,声音冷厉:“杀了他们!”   “哧——哧!——”原本四处逃窜的祟气又复而出现。成千上万森红如鼠的眼眸在地窖地面八方的缺口出现,飞蛾扑火般猛地袭来。   “小心,”兰淆道:“他手上的东西,我若没有猜错,应当是诸赢遗留的控制祟王的残次品。”   莫清岚剑出,剑影流光下祟气消弭,而它们却又很快聚集起来,数量甚至更多,在急促的铃声中越发亢奋。   诸沉峰阴恶的声音冷笑道:“如何?你们九凌宗自诩天下第一宗,能不能抵挡无限复生的祟物?!”   莫清岚与兰淆的身影转瞬被密密麻麻蹿出的祟气包围。诸沉峰踱步四走,喉咙中发出快意的畅笑。   多年以来,他悉心筹备,畏首畏尾,终于在此刻畅舒地出了一口恶气!   “诸氏先祖,果然没有骗我。”   “仙家百门都与我族对立,但无人承认,只有我族的选择才是最正确的,哈哈哈哈哈……”   原本漂浮在空中与世无争哼歌的少女停下。   她的身影空灵犹若虚影,瞳孔深处泛起微微的红意,忽然舔了舔唇,望着幽幽的祟气,也随着诸沉峰笑了起来。   “嘻嘻……”   气氛诡谲。诸家侍从伸手探向诸沉峰怀中幼童的脸颊,脸色剧变,立马道:“家主,长老,不能在拖了,小公子在发烧,再拖下去会有性命之忧啊!”   诸沉峰的畅笑戛然而止。他伸手将侍从推向旁处,冷哼一声:“扫兴的东西。我们走!”   十数人整装要走,却在此刻幽蓝色的火焰忽起。祟气群中出现一道玄光乍破的豁口,白衣人毫发无损从中踏出。   诸沉峰转身看回去,脸色顿变。诸仁也想起什么,“这是……阴火?!”   “阴火体。”盯着团团簇簇的阴火,诸沉峰看向莫清岚,眼睛眯起:“你是、当年那个孩子?!”   莫清岚面上没有情绪。   看着阴火将祟气吞噬,诸沉峰瞳孔微睁,上前一步,血脉贲张,喃喃道:“这就是阴火体?!”   诸仁敏锐察觉到诸沉峰情绪的变化,皱眉道,“大哥,现在时机还不到,我们先走,等此后……”   “阿仁,你说的没错,阴火体果然才是,我族的至宝!”诸沉峰却恍若未闻,想到什么,脸上的神色忽然癫狂起来:“阴火体本就是我族之物,左右图谋,不如直接用噬灵术渡阴火到熙儿身上,听我号令——听我号令——”   诸仁瞳孔扩大,呵道:“大哥!”   却无人在意他的反抗。   跟随他们逃离到此处的诸氏子弟纷纷握剑,目光落在莫清岚二人的身上。他们面容寡冷,自年幼便被诸沉峰教导,早已病态的将诸氏视为全部,以诸沉唯命是从。   众剑所指,诸沉峰一声令下便毫无保留,祟气与人影齐齐攻去。   兰淆一脚将一个练气阶的诸家人踹开,“诸沉峰,你想让你们家全族绝命吗?”   与前世如出一撤的姿态。莫清岚早已预料,并不意外,挽剑道:“将孩子夺来,小心为上。”   三股力量交战,狭小的甬道石壁被武器重创崩裂,石子灰尘簌簌落下。随着时间过去,石壁掉落露出里面的泥土,轰隆隆的闷响出现,越发清晰。   兰淆抬首:“要塌了!”   就在他话落,一块巨石掉下,连绵的通道忽然出现一个偌大豁口开始接连崩塌。   莫清岚白影如虹,骤地接近诸沉峰,诸沉峰避之不及身影大退,怀中的孩子和手中的黑铃骤然都滚在地上。   他目眦尽裂,立马伸手去勾,兰淆弹出一道短刀将他的手掌立马钉在了地上,空气中顿时响起一道惨叫。   兰淆拎起诸沉峰的后领,转头看向被掩埋在身后不知死活的诸氏弟子,面色微沉。   在此刻,林晟下的声音忽从外面传来:“清岚——你们在里面吗?”   莫清岚将倒在地上的孩子抱起,与兰淆对视一眼,颔首,足尖一点便从这里离开。   “晟下,救人。”   “挖人。”   前者是莫清岚所言,后者是兰淆。   这什么跟什么!   迎面撞上两句话,林晟下愣了半晌,莫名其妙,却也没功夫细想,转身便喊道:“来人,快挖人救人!” 第9章   短短一日的功夫,原本气派厚重的诸家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佛鸣寺的人最先赶到。   望着眼前的景像他们面露惊色,而后看到了他们雍容华贵的佛子大人从中忙前忙后,搬砖搬到灰头土脸,禅宗弟子更是脸色大变。   白木方丈沉寂两秒,脸色发青。“佛子殿下!”   犹如撞钟宏厚的声音让此处浑然陷进一片寂静。   佛鸣寺以‘三圣’之一狄繁画之师听真祖师为首,名望在之下的便是五位方丈。其中方丈白木以狮吼功闻名修真百道,威名极高。   林晟下两眼一蒙黑听到有人要叫自己,探出脑袋看去,却被本就摇摇欲坠还被音攻的梁木正中砸下。   顿时惨喊一声,烟雾四起。   莫清岚:“……”   兰淆将诸沉峰五花大绑,甩手丢到一旁,眉心紧皱走向莫清岚,抬袖挡去飞散的尘土,低声道:“仙君,可有受伤?”   莫清岚道:“无碍。”   他低头看向怀中。在他怀中年仅三四岁的孩童脸色涨红,气若游丝,看上去情况并不乐观。   兰淆道:“我来吧。”   他语气似乎擅长照看,莫清岚点头便将孩子送去。而微微抬手,孩子却牢牢抓住了他的衣袖,半些都不松开。   莫清岚愣了愣,想到曾经的自己,没有再将他强往外送,抬眸道:“劳驾,可否找个医师来看看。”   兰淆看着那孩子,脸上一阵变化,却没有拒绝。   灵力在控制下转化成冰,覆在孩童的额上,莫清岚伸手挑开他的衣物查看。如他所料,孩童的身上已经被刻下噬灵阵,可幸的是噬灵阵还没有画完,目前噬灵术尚未启用。   他还没有被诸沉峰利用来满足超出昔念花愿望之欲。   医师很快来了,上前查探。   诸家中一个小侍从拼命挣扎,脸上满是忧心,见他没有任何修为,兰淆干脆将他放了开,他便连滚带爬的跑到了孩子身旁,低低唤道:“小公子?”“医师?小公子他怎样?!”   医师皱眉:“高热,这么小的孩子,这是烧了多久?”   侍从声音哽咽道:“整整两日了……”   医师面色大变:“胡闹!”   侍从眼睛微红,伸手拭了下眼角。他并非是诸家之人,而是卖身到诸家的仆人,因为机缘才有了照顾小公子的机会,三年以来,早已经对小公子有了感情,并不像其他诸家之人那般冷血。   兰淆远远看着,“重视子嗣,又向来不将子嗣当回事,这诸家也真是有趣。”   “何止不当回事,他们简直就是把子嗣当成满足他们贪欲的工具!”白木方丈亲自擦拭着林晟下脸上的黑灰,听言冷哼一声:“我早料到这个诸沉峰会闯出大祸。”   林晟下长叹:“轻点,轻点方丈!”   兰淆一顿,扫了他们一眼,走到莫清岚身边不再吱声。   在侍从和医师哄抱下,孩童总算是松开了莫清岚的衣服。   他们一走,兰淆便道:“仙君。”   莫清岚看去,声音淡道:“怎么?”   唤人的反而不知道自己出声引来对方注意的目的。对视之后,兰淆移开视线,低低道:“无事。”   “诸沉峰对昔念花许愿,得到的便是这个孩子吧。”   莫清岚道:“昔念花之愿需要具体的媒介。如果是直接许愿让诸氏振兴此类,并不切实。但是让后代天赋优异,只要让孕者食下花种,便可实现。”   兰淆道:“人之贪欲无限。”   一个愿望的达成,往往却是欲望诞生的开始。   或许最开始,诸家只想要一个天赋卓绝的子嗣,但随着时间过去。从一己之念到全族,最后全然颠覆。   诸家满门被祟鬼吞噬殆尽,而后又危及全洲。   这才是前世的结果。   莫清岚面色淡然。   却就在此时,察觉到什么,他眉头皱起,忽道:“花灵的气息不见了。”   兰淆道:“什么?”   莫清岚起身,扫看诸家被俘获的人,脸上微沉。诸仁不在其中。   此时诸沉峰的声音嚎啕大响,咬牙恨道:“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阻我!”   有弟子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不清楚吗?诸家主!如此冥顽不灵!”   诸沉峰双目发恨,无法挣扎开来,突然眼眶发红地看向莫清岚,声音阴沉:“莫清岚!诸家是你的父族,就这么看着诸家被毁去?!”   他一话落,四周顿时寂静。   林晟下被按着脑袋上药,听言也是怔在了原处,挑眉看来。   师祖曾与他讲过清岚儿时曾被诸家磋磨,但他却从未想过是这等亲近的关系。   九凌宗的弟子安静片刻,刹时沸腾起来。   “他说什么?莫清岚……那不是大师兄的名讳吗?”   “……大师兄是诸家之人?”   “大师兄助我们除了祟物!”   所有人议论纷纷,或炽热或惊疑的目光落在莫清岚身上。   云絮行一愣,连忙快步走上前来,看着莫清岚道:“前辈?你……”   莫清岚没有说话。   “大师兄怎么可能是诸家的人,这种德行的家主,真是……”   诸沉峰怔愣,忽然哈哈大笑。   “好。好啊!好一个九凌宗,抢走我族的阴火体,抢走我族人运,你们目的就是为了今日!”   他眼中满是恨意,瞳孔深处蔓延露出犹如祟鬼的猩红:“你们高高在上,我诸氏却一无所有,被踩进泥泞,可恨,可恨至极——!”   他浑身的气势忽然大涨,白木方丈发觉,看去面色顿变,立马道:“结阵,诸沉峰祟气入体了!”   “什么?!”   佛鸣寺弟子们快步上前,结下镇压佛术。   祟气入体,乃是因为凡人心生恨怨而吸纳祟气,被祟气控制成为人祟的开始。人祟属于祟物的一种,其以凡人之躯吞噬祟气,实力大增,危险性高于寻常之人,又低于祟鬼。   在数百年前祟世还未大成前,人祟的存在极其恐怖。一旦开始,其便会变成只知怨恨的傀儡,甚至对亲人惨下杀手。   祟气入体并非一日之事,诸沉峰易喜易怒,显然早有端倪。   在阵法中蛮力挣扎,一双眼睛通红,诸沉峰死死盯着莫清岚。   他的眼中,是不甘的恨意与嫉妒。   “莫清岚,你认贼作父,背叛诸家。”他声音嘶哑:“当年我诸家先祖,从炼狱中找到阴火、当年无数的孩子,都被阴火所炼,只有你——为了你的诞生,我诸家倾尽所有。”   “你本该为我诸家……所用,你本该——”   白木方丈厉声道:“不要被他言语蛊惑,再镇——!”   一道又一道枷锁将诸沉峰的神识困锁。   云絮行盯着诸沉峰的脸,神色极差。他虽然与莫清岚为师兄弟之名,却因为少年之事,将莫清岚视为父兄般尊重,怎能忍耐诸沉峰如此攀扯!   紧握剑柄,他大步走去,却刚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一声清润的声音。   “絮行。”   云絮行脚步顿止。他立马转身,紧紧看着莫清岚,喉结滚动。“……师兄?”   莫清岚平静道:“不必在意。”   “此次在诸家,你做的不错。”   云絮行唇角顿时弯起。但很快,就发觉自己有些失礼,他立马咳嗽了一声,眼中细光闪动,行礼:“谢师兄夸赞。”   莫清岚亲自来诸家除祟。这道消息不胫而走,在他们回到佛鸣寺后,不过几日,便不少势力前来拜访,直到佛鸣寺闭门谢客,俗人才停下脚步。   佛鸣寺内。   一连几日,佛塔的镇妖铃回荡不绝。   诸沉峰神识不清,被扣押在镇妖塔中洗涤祟气。   莫清岚走过木廊,身侧的房门便像能感应到他的接近般忽然打开。屋中的少年一身玄衣,与莫清岚对视,低低笑道:“仙君,好巧。”   不同于此前在诸家的模样,白衣之人一身清冷,脸庞清隽如仙,眼眸折羽间,犹若仙灵。   目光看来,莫清岚神态平静:“好巧。”   兰淆问:“仙君这是要去哪里?”   莫清岚道:“随意走走。”   兰淆走出屋中,反手将门关上。   “既如此,”他转眸道:“我可有这个荣幸,伴仙君走一道。”   莫清岚没有说话,视线落在他紧紧关上的门,却不言而明。   ——你似乎,并没有给我选择。   兰淆的笑声有些低沉,比起寻常这个年纪的少年他少了几分意气风发,却凭添一份难以形容的沉稳。   因为地窖相助,对于这个少年,莫清岚并不生厌。   两人结伴在佛鸣寺的走廊慢走,兰淆主动道:“佛鸣寺的长廊为人间之最,听说历代人间帝王礼重禅宗,每新帝即位,便会来多修一段。”   莫清岚声音淡然:“小友似乎很渊博。”   听到‘小友’那两个字,兰淆的脸色有些变化,微微笑了笑:“仙君,叫我兰淆便好。”   莫清岚道:“你此前便认识我?”   兰淆道:“我一直以来便仰慕仙君,可惜……十五年不曾见过。”   莫清岚:“十五年?”   兰淆“恩”了一声,垂眸看来。   莫清岚不曾察觉他的视线,眉心蹙起:“阁下,多大?”   兰淆视线顿住:“……十七。”   那便是两岁就想见他。莫清岚笑了笑,总觉得这句话与“我从小便听着你的故事长大”没什么区别。天下之人来去往往,对于少年之前的告白,他虽诧异,却并不在意。   在前世尚未走入邪途时,他曾受万人追捧,像兰淆这样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只是大都是过眼云烟,今日他们与长廊共走,明日,便可能陌路不识、甚至兵戈相向。   看莫清岚神色淡薄,兰淆转而言道:“我听言诸沉峰祟气拔除后就由九凌宗提审。那孩子也安置在了佛鸣寺,诸仁的下落禅宗已经派人去寻。”   点头,莫清岚道:“好。”   而就在此时,繁杂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两人发觉转身看去,便看到是云絮行带着一众九凌宗弟子前来。   走到莫清岚面前,云絮行眉宇微扬,与莫清岚行礼。“师兄。”   莫清岚道:“怎么了?”   云絮行却唇角轻抿,脸色有些发红。   在他身后,另一个九凌宗弟子笑着替他道:“回大师兄,云师兄今日同佛鸣寺的僧修出去猎妖,已经积累了‘千妖斩’之名。我们九凌宗有不成文的规定,猎杀千头妖物,或者镇压百次祟气便可觐见大师兄。云师兄匆匆回来,什么都没做便赶来……”   莫清岚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松了松眉宇,轻笑一声。   九凌宗确实有这样的先例,为的是激励弟子降妖除魔,身为掌职者的莫清岚会为他们备下厚礼,亲自面见。只是降妖除祟并非易事,故而至今得到此殊荣的弟子不过数十。   云絮行尚年轻,便能有此举,前途不可估量。   莫清岚道:“恭喜。”   云絮行脸上顿时涨红,低下头,方才的气宇轩昂不见,少年意气地瞪了旁边弟子一眼。   莫清岚笑了笑,“不过我匆忙下山,身上并没有带太多东西。”他抬腕,拿出一枚红玉般的玉令,放入云絮行手中,“这是我师尊在我年少时所赐,其中封有他的一道剑意。你既然长于剑术,此令,便当作送你的礼物,愿你仙路通达,万事安顺。”   云絮行一愣,顿时神色呆楞,抬起头。   这枚红玉令的传闻他自然听过。   少年时,在莫清岚门下修行,他曾多次见过师兄将之视若珍宝擦拭,显然极为喜爱。   这他怎可轻易收下?赶忙摇头,云絮行道:“师兄……这是圣尊……我怎可……”   莫清岚却松了手,只道:“无妨。”   “它与我言,已是无用之物。” 第10章   云絮行最终还是接下了那枚沉甸甸的红玉令。身旁的弟子发出羡慕惊叹的声音,云絮行极力压制自己的唇角,但也无法掩盖对得此殊荣的少年得意。   他忽然感觉一股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愣了愣,云絮行抬头,只看到莫清岚身旁姿容出众的少年目光落在他身上——   不,应该是落在他手中的红玉令上。   云絮行弯了弯唇角,将红玉令系在腰间,收回视线与莫清岚道:“师兄,我还接了许多委任,不再多打扰。”   莫清岚自是点头。   少年风风火火来,结伴嬉笑而去。不过多久,长廊就恢复了方才的安宁。   兰淆道:“仙君惜才。”   莫清岚倒是姿态平淡。“我师尊的剑术已臻极境,絮行年少便心志坚韧,那剑意对他更有妙用。”   兰淆嘴唇轻动,却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又走了一阵,迎面便撞上了赶来的林晟下。林晟下又变回了风度翩翩的禅宗佛子,动则衣袖如白玉叠花,远远地冲莫清岚摆手,高声道:“清岚,师祖想见你!”   莫清岚微怔。   就像林晟下到了九凌宗不会特意去拜访泠光,佛鸣寺听真祖师常年隐世镇守佛鸣寺,素年不问世事,并非是后辈轻易可以见得的存在。   听真所住在佛塔之后一座怪石嶙峋间所建的禅院中。   入院一股浓郁的檀香扑面而来,青石为阶,中为偌大的水潭清澈见底,两侧通道一尘不染,放置了三两蒲苇。林晟下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屋前,扣了扣门,便推门而入。   与佛鸣寺大门前模样一样的古佛无悲无喜注目来者。   两侧的烛火摇曳,木鱼声笃笃作响,流云般的佛香从佛手垂流,湮灭在地上。   “师祖,我带清岚来了!”林晟下喊道。   他话落,木鱼敲击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莫清岚看到在屋内游鱼山水屏风之后的人影,行礼,声音低道:“见过师祖。”   人影起身,踱步而来,站定到他们面前,声音微沉道:“清岚,许久不见。”   佛鸣寺的听真,与泠光师承一脉,亦是‘四圣’之一佛尊狄繁画的师父,已经修得禅宗究极金身,差最后一步,便可位列罗汉,成为人间活佛。   莫清岚轻轻抬眸,对上听真的视线。   传言中的古僧看起来只是三十岁的青年,一双眼睛带着足以洞察一切的寂灭。   只一眼,听真便道:“灵台有异。”   莫清岚顿了顿,平静道:“只是出了些意外,不碍事,多谢师祖。”   听真目光移动,落在他身边的兰淆身上。而看清之后,他眉头轻皱,许久才收回视线,道:“坐。”   林晟下任劳任怨地搬来三只蒲苇,一人屁股后面放了一个。   三人落座后,他又任劳任怨沏茶。   听真道:“此去诸家,你除去不少祸端。”   莫清岚道:“在我们去之前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异常,查清是迟早之事。”   听真却道:“注意到,但不一定能做。”   诸家因为莫清岚年少被带离族氏不依不挠而与九凌宗定下约定,多年自诩有恩以要挟,禅宗无法沾手,九凌宗鞭长莫及,若非有人掀开破口,此事被发现或许在数年之后。   如此庞大的祟气群,数年后会如何,无人可知。   听真静静看着莫清岚,莫清岚知晓他的意思,只笑了笑,神色自若。   林晟下在一旁添话:“师祖,昔念花花灵不见了,它会不会在别的地方结出祟鬼来?”   听真扫了他一眼。   看他坐姿毫无风度,他眉心蹙起:“与昔年花结愿的人应当是诸沉峰。就算不是他,那孩子在禅宗无人迫害,无人可摧发祟鬼出世,花灵就算被带走也没什么作用。晟下,坐好。”   林晟下“哦”了一声,从伸出两条腿摊着,变成勉强盘脚。“师祖,那花灵就没有威胁啦?我看诸家在地窖里,有好多的祟气,那些是花灵干的吗?”   听真沉声道:“这也是我叫你们来此的目的。”   莫清岚抬眸。   听真:“祟气,不可能会轻易出现。”   他道:“昔念花既然没有变成祟鬼,祟气该与它没有关系。而诸家当年因噬灵术之事,受九凌宗彻底清查,理应没有祟气残留。”   莫清岚淡然接话:“而天下祟气,尽在殉祟峰。”   空气中顿时寂静。   见他听明,听真不再多说。   林晟下在一旁听着他们的交谈无端紧张,而听到这里他瞳孔微扩,道:“师祖,你的意思是有人偷了殉祟峰的祟气偷偷放在了诸家养着?”   听真颔首,看向莫清岚,“此事,我会与你师尊细说。”   莫清岚点头,道:“不过除此之外,有一事,清岚想求师祖成全。”   听真:“但说无妨。”   莫清岚道:“我身为诸家弟子之事,望师祖首肯,将此事公之于众。”   他话落,在场的人齐齐一愣。林晟下道:“你疯了,清岚。现在的诸家,那可是……”   诸家私养祟气,全族痴欲到病态,谁人听了不退避三舍?   纵然那日在诸家,那诸沉峰嚷嚷几句,但他神态癫狂,说的话没几人能听清,而在场的人多数又都是九凌宗弟子,自不会信他。莫清岚虽然说是诸家的后代,但他的父母已是很早之前的旁支,血缘早已经淡到近乎没有。   三岁时一封‘授徒书’,已经让他和诸家断清了关系,如今公布,又有祟气一事,那不是往自己身上招腥么?   莫清岚却笑了,慢声道:“无妨。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迟早而已。”   听真道:“此事,你该与你师尊说。”   莫清岚却道:“此事若公之于众,受到最大影响的是诸氏所在的空洲,是禅宗境内,自然要师祖首肯。”   听真眉头轻皱,视线微动,落在一旁静然无声的少年身上。   “我知道了。”   他道:“你们先出去罢,这位小友,留步。”   莫清岚目光落在兰淆身上,轻轻抬眉。   林晟下心中好奇,“这个小兄弟还真的和师祖关系匪浅?”而后起身,听话地和莫清岚一道退了出去。边走还边揽着莫清岚的肩道:“清岚,天下谁人不说你好,干嘛要上赶着给自己身上揽事儿呢!”   ……   屋门关合,檀香燃尽变成青灰折落。   听真看着兰淆,许久,开口道:“在胡闹什么?”   兰淆道:“听真大师谈自己的,何必忽然屏退别人,独留我一个。”   兰淆折眸看他,一双眼眸划过几丝碧色,深无情绪,无端冷峭。   “怎么,大师教导自己的徒孙不够,还想教我行事?”   听真一派威严的脸上露出难言之色,“我自是没有本领教导圣尊。”   他这一话落,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许久,听真问:“你是为了亲自去诸家?”   兰淆道:“不是。”   听真皱眉,“清岚所言公布身世之事,你觉得如何?这世若浊流,凡世人云亦云,外界之后会如何传唱此事,你我皆不得知。”   姿态松散之人眼眸轻动,“依他。”   听真挑眉,“清岚素来外世之名如清风之流,我以为你们会极为在意他的名声……”   “怎么都无妨。”   听真笑道,“你倒是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过幸得此事发现的早,”他道:“殉祟峰除了你与清岚无人可以自由出入,他又与诸家关系匪浅,如果之后酿成大祸,这孩子,怕是会百口莫辩。”   话音落下,言语简练的人放在衣物上的指尖莫名一蜷。   听真并未发觉,踱步到一旁,沉声道:“此事实则古怪,殉祟峰无人可去,如此大批量的祟鬼,谁能悄无声息带走?我已派人去查当年给诸家宝图的人究竟是谁,希望可以寻到些端倪……可惜晟下还无建树,便要遇上这些祸端。”   安静了片刻,兰淆漠然道:“你老来得徒孙,是比以前教繁画娇惯一些。”   “什么老来得徒孙,”听真眉心顿时皱起,像是听不得这些话,转身道:“我未曾娇惯他。我……”   兰淆却抬手,无甚兴趣阻了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起身,走到门边,作势要走。   而就在他手指碰上木门的一瞬,听真还是忍不住叫道,“长苏。”   他问声:“你不在裂缝全心镇守,用这具分身下来,想要做什么?”   “……”却恍若未闻,檀香消散,去者将门大敞,衣袂浮动,身影须臾间便消失在原处。   ……   莫清岚回了休憩院中。   洪玄一早便等着,见他进来,捧来一卷文书,“主人,这是你要的东西。”   莫清岚取来,一目十行看去。诸家数十年之前曾经交易过的行脚商,多如雀羽,密密麻麻尽在眼前。   洪玄道:“那掘出昔念花的宝图之事,我在打探中略有耳闻。说是当年正巧空洲年末大集,诸家素来诸仁管家,他带着人买了不少东西,诸沉峰好名画,他有所偏重,就买了不少大家之作,其中就有此宝图。”   莫清岚找到了他说的一页,指尖落在书页上。“大家之作?”   洪玄道:“市集人多眼杂,真假难辨,诸仁高价买了不少赝品,其中这几个图,”洪玄上前替他指出,“这几个是假的,还有这一副,是真迹,却有残损,按照主人的猜测,最后只剩下这一个……”   莫清岚看着上面的字眼,慢慢念道:“临海道,卖花郎。”   临海道,是别洲一处近海的边塞之路。卖花郎,则是画图人的雅称。   洪玄点头。   莫清岚面色依旧沉寂。   身掌要职却监守自盗,与诸家同流合污,饲养祟鬼。   前世他确实罪无可恕。   而诸家之行,却切实并非他之所为。   脑海中划过诸仁极为平庸无奇的脸,莫清岚眉间微敛,合上文书。   而在此时,一阵嗡动声从洪玄身上响起。   莫清岚看去,洪玄想起什么,从袖中将不断震动的玉碟取了出来。   “主人,是姜堂主。”洪玄道:“他说联系不上您,近几日都在给我发消息,或是有什么要急的事情。要看看吗?”   九凌宗。   静心楼,议事堂。   众峰长老汇聚堂中,彼此互看冷哼一声,几息之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在坐于主位之人的身上。   “姜堂主,历来九凌宗分配资源,都是择优而给。我夏灵峰弟子多年在宗门比试中都稳揽前三甲,多些划拨,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妥。”一人开口道。   他话落,便有另一个人冷笑:“那依照邢长老的意思,夏灵峰的弟子得天独厚,独占资源,我旁的几峰就自认倒霉?”   “春医峰的弟子向来都受人保护,不需要多高的修为,李长老何必非与我夏灵峰争个高下?”   “你们夏灵峰狮子大开口,还不准许人出声?”   几言来回,场面很快又陷入了不久前的僵持。   九凌宗六峰三阁一执事,除去宗主所辖的临道峰和殉祟峰,其余四峰以春夏秋冬结合峰中特色命名,分春医峰、夏灵峰、秋剑峰、冬体峰。这四峰各有所长,弟子也较为旺盛,每年都需要庞大的资源供给弟子们修行。每十年一到这个时候,各峰大小矛盾不断,总要比平时头疼一些。   坐在主位上的姜行渊默不作声听他们吵了一会儿,揉了揉眉心,摆手:“好了。我再考虑一下,各位长老先回去吧。”   他话落,向来不爱说话的秋剑峰长老先一步起身,其他长老陆续跟着他离开,唯有夏灵峰的邢长老还想留下再多说什么,却被春医峰的长老盯着,不好赖着不走,脸色不怎么高兴的离开了。   他们离开,行伶带着小弟子进来,与姜行渊道:“堂主不如早点回去休息,下决定也不急在这一时,迟早能解决的。”   姜行渊却道:“哪儿有那么容易。”   他轻轻哼笑,姿态松散靠在椅子后,“是个人就想多要点资源,你别看那秋剑峰的人一句不吭,但凡我少给了东西,他第一个拿剑按在我脖子上。”   秋剑峰的习性向来暴力干脆,这个情况不无可能。行伶干笑了两声。   姜行渊摸索着手中文书,心中思索。   却在这时,有弟子在旁插话道:“堂主不如看看之前大师兄的做法?大师兄分配的结果,没有一位长老不从。我听言十年前……”   行伶立马将说话的小弟子拉了一把,心中狂跳,赶忙道:“这是新来的小孩儿,不懂分寸,堂主勿怪。”   姜行渊抬眼看去。   行伶微汗。他跟在姜行渊身边久了,自然比别人更了解这位宗主之徒的性格。他实则要强,虽然和大师兄关系很近,但也多年暗中和师兄较量,气性比旁人要大一些。   姜行渊意味不明笑了一声,神色叫人看不透,淡淡道:“他说的没什么问题。师兄,总是无错的。”   行伶不敢再说什么。   不过多久,他就拉着那小弟子匆匆离开了。   空气中一片寂静,好半会儿,姜行渊将手中的文书弃置一旁,百般无赖地摸出玉碟摩挲。他本不抱着任何希望,却在联系洪玄之后须臾半刻,玉碟微震,眼前便倏地出现一道水境。 第11章   水镜中的人依旧是一袭不染尘埃的白衣,眉目清冷,形若飞仙。   姜行渊愣了愣,坐直了身子,面上扬起笑容道:“师兄,终于联系上你了。”   莫清岚目光看向这边,眉宇平静:“你寻我何事?”   姜行渊道:“听闻师兄在诸家剿灭了大量祟气,自然是寻你道贺。”他脸带笑意,关切道:“师兄,下山的感觉如何?何时回来?”   莫清岚隔着水境看着姜行渊。   依旧是明黄长袍和玄冠,眼前人脸庞俊逸含笑,如沐春风的近人。身为掌门之徒,姜行渊自然并非泛泛之辈,未及百岁已经是金丹初期之境,放在寻常修真界中,可以说得上是天纵之才。   无法看出他对自己回宗之事真实的愿景,莫清岚收回视线,情绪淡然:“不急。”   姜行渊可惜的‘哦’了一声,旋即笑道:“还是得师兄,就算师兄不在宗中,这里也到处都是师兄的传言……啧。若是有这个机会同师兄一起就好了,还能沾个光,说不定也能蹭个名扬人间。”   莫清岚只静然道:“你也可以来。”   姜行渊好笑:“宗中之事繁多,师兄走了,我怎么能走?”   莫清岚眉宇动了动,未再多说。   感觉到气氛有些沉默,姜行渊眉头轻皱,温声问道:“我不是说师兄离开的意思……接下来,师兄准备去哪里游历?”   莫清岚道:“临海道。”   “临海道,是什么地方?”姜行渊愣了愣,“可有要事处理?需不需要我派人去帮忙?”   见他脸上的好奇不假,莫清岚却不欲与他再多解释,只道:“不必。你还有其他事吗?”   姜行渊道:“倒是没有。不过许久都没见过师兄了,以往我们都在一起……”   却话未完全说完,莫清岚便颔首,简言道:“此后再聊。”   随后水境化散,单方面截断了联系。   姜行渊微怔,目光看着被截断的音讯,莫名怅然若失,无从寻由。   洪玄接过莫清岚手里的玉碟,问道:“主人,若要去临海道,需行船十日。可需我去找个船家?”   莫清岚点头。   洪玄收了玉碟便利索出了门。   此刻外界的天色已然发沉,莫清岚在屋中调息了一会儿,踱步至门外,抬头看向依稀亮着几颗的星宿,心中久违的平静。而就在莫清岚视线移开之际,忽然看到不远处树杈上挂着道纤长的玄影。   他轻轻挑眉,便见那玄影远远冲他举了下手。   走近,兰淆在没有几株叶子的树干上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垂眸道:“仙君好雅兴。”   莫清岚道:“不如兰公子晚风时饮酒来的风趣。”   兰淆轻轻一笑,收了酒,转身从树上下来。   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并不难闻。莫清岚稍稍偏身,便看他眼中带笑,“仙君怎知我是在饮酒,而非在等人。”   莫清岚一时并未反应过来,问:“等谁?”   佛鸣寺客有分流,凡人有缘人求宿,便在最外围的客居,而人间皇族,声名显赫之人,都宿在寺内空幽处。现在此处除了他与莫清岚,并无他人。   兰淆但笑不语,莫清岚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神色微怔,也有些好笑。   这少年倒是有趣。他转而问道:“兰公子何时回来的?”   兰淆道:“一个时辰前。”   “能得听真大师看顾,兰公子看来是人中龙凤。”   “平平无奇的江湖人罢了。”   莫清岚看他举止从容,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便闲问道:“小公子年纪轻轻,便在外游历,不曾有家人跟着?”   兰淆道:“我家中无人,”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不甚在意掀过后有些无奈,“不过仙君,比起小公子的称呼,我还是更喜欢你唤我一声兰公子。”   莫清岚顿了顿,道:“抱歉。”   “抱歉前者,还是后者?”   莫清岚道:“皆有。”   兰淆看着他,却是忍不住弯唇,声音不易察觉放低:“我很久之前就没了家人,没什么感觉,不必放在心上。”   莫清岚微微点头。   他未再开口,触及旁人伤心之事是无礼之举,纵对方表现的不在意,而究竟如何无人知晓,简言以对总不为错。   安静了半会儿,兰淆靠在树干上,“仙君呢?”   “仙君可有在意的亲人,或者长辈。”   莫清岚顿了顿,道:“我也没有旁的亲人。”   实际确实如此,莫清岚三岁之前的记忆没有留存多少。   宗主与他讲过,说他有一对极为爱他的凡人父母,为了让他脱离诸家,与他斩断血缘,写下授徒书。授徒书之后,他被带到与人世隔绝的九凌宗,从此仙路漫漫,人仙有别,他不曾再听闻父母的音讯。   思及,莫清岚笑了笑,静然道:“不过我虽无亲人在旁,却有一位敬重的长辈。”   兰淆眼眸轻动,从鼻息间‘恩’了一声,   “怎样的长辈?”   莫清岚缓声道:“是我师尊。”   “师尊抚养我长大,教我修行,让我明知事理,这世间,不曾有第二人,待我如他一般。”   兰淆道:“仙君敬重他?”   而他话落,却对上了莫清岚注视过来的目光。   神色微怔,兰淆移开视线。   “泠光圣尊大名鼎鼎,不过我听闻,传言中他自出世就自傲凌人,性格锋利不好相处。”   莫清岚只道:“师尊待我很好。”   “仙君……可觉得他最亲近?”   莫清岚踱步离开,“何谓亲近?是对长辈心中濡慕,侍奉膝下,存尽孝之举。你想说的是这些吗?”   兰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不接话,神色看起来有些难言的迟缓怔然,莫清岚反应过来眼前不过是一个年少的晚辈,谈起这些,他大抵是接不上话的。   也是有趣,一个晚辈而已,他竟有些兴致与他多次闲谈,许是性格投缘,倒是难得。   缓了缓神色,莫清岚收敛心神,与他告礼道:“择日在下便会离开佛鸣寺。”   兰淆一顿:“仙君不回宗中,要去游历?”   莫清岚不置可否。他声音飘渺,带着轻微松快的笑意,“有些想去的地方。”   兰淆道:“仙君想去哪里?”   莫清岚抬眸看过来。   兰淆喉结滚动,在他的注视下,发觉方才之言的失礼,低声解释道:“冒犯仙君,我只想问,仙君可愿我一道跟着游历。我……”   他的说话停顿难言,莫清岚几乎可以想到他想说“我久年不见仙君”、“心中有慕”等此类的话语,不由生笑。   莫清岚道:“天下无不散筵席,你我即便今日不分别,此后也会。”   听言,兰淆沉默下来,一双眼眸一眨不眨看着莫清岚。   他似乎想说什么,   但遏在唇边,神色莫清岚一时竟无法形容。   是在抑制不舍,还是其他。   仿佛不敢启言,唇色都有些苍白,莫名……   可怜。 第12章   不琼大陆,人间以凡人皇室管辖,王朝为‘章’,大大小小划分十三洲,其中空洲,就是诸家所在之地。   而修真界的几个庞然大物,却不称洲,不属于王朝管辖,划分地域的标志为——域。   九凌宗位于西域,处在王朝的地图之外,没有人迹的群山之中,佛鸣寺位中西域,紧邻人间王朝,最受凡间香火,而北域坐落的则是擅于水术的令族,南域盘踞的,是可以操控妖兽、被称为异族的温氏。   除此之外的,就是缥缈不定的神地日月山。   临海道在其中位处东方,并没有资格称域,却因为地理位置偏僻,鱼龙混杂,附近多为孤岛和黑场,亦不属于人间王朝的管辖。   此处离临海道有些距离,洪玄费了些时候才找到合适的船家,定下发船的时间在三日之后,从空洲的青岸出发。   第三日,林晟下大清早就来了门口送人,看着莫清岚收拾好行礼,他满脸惨淡:“清岚,我师祖大抵是疯了。”从那日他们商议之后,当天晚上回去,林晟下就被拽过去一阵耳提面命。   “他觉得我修为低,没有自保能力,你走之后,我估计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莫清岚颇有耐心地听着他唠唠叨叨,临走时才笑着回了一句:“不急,听师祖的话,我待你修为大增后来寻我一道游历。”   前世的林晟下便是如此,短短半年,便学会了掌控法相,从此修为一跃千里。   看他对自己极为信任,林晟下却丝毫未被安慰到,脸上变得更加凄惨。   河浪涌动,麻绳松开之后,船便开始动了。   隔岸云絮行等弟子规规矩矩冲莫清岚行了一礼。人影不过多时便远去,莫清岚也进了船舫。而刚要进门,便看到另一边的大门打开,其中纤长的少年一袭素色飘渺的白衣,抱剑看来,姿色漂亮到让人有些恍神。   这样的人,脸上露出可怜的神色,便叫人无法拒绝。   莫清岚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的船舍。   “你在这里睡?”   兰淆道:“在仙君对面。”   莫清岚道:“路行十日,先在屋中歇息吧。”   兰淆道‘好’,莫清岚便收回视线,转身进了自己的客舍。   格子门关合,耳边骤然寂静,只余下船破水流的翻涌声响动。   最终与兰淆同行,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不过既然已经如此,莫清岚不过多纠结,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情况,静然调息。   时间过去,不过多久,便到了深夜。   偌大的行船在一望无垠的水飘荡,到了食点,来往的船上小厮步伐匆匆,小心招待贵客。   感觉到房门被敲响,莫清岚抬脚走去打开,却意外的是外面并非小厮送饭,而是兰淆一只手端着深木的食盘。   见到人,他微微一笑。“仙君,可想吃些东西?”   莫清岚怔了怔,只以为是他替自己拿了饭,道“多谢,”便伸手去接。   兰淆却轻轻避开,轻声道:“烫。”   看着人将饭菜端了进来,莫清岚开口道:“我极少吃东西,兰公子不必如此。”   兰淆转头看来,微微抬手叫他过来。   莫清岚轻轻皱眉,抬脚走去,目光落在饭菜上。而一眼,他就神色微怔。   兰淆道:“这些……喜欢吗?”   莫清岚缓声道:“你知道我的喜好?”   眼前的餐饭,皆为清淡的酸咸口,梅子露酒、白玉栗糕,三两果脯和精心调制的蔬汤。   尚未辟谷前,莫清岚便喜欢吃这些食物,即便辟谷之后,他也会偶尔选用这些东西以满口舌之欲。   前世今生时隔太久,这些他也很久都没有尝过。   兰淆温声道:“仙君喜欢,那看来我没有打听错。”   莫清岚沉默片刻,道了一声:“多谢。”   兰淆眼中之意殷切。   在他的注视下,莫清岚拾箸尝了一口。   白玉糕入口即化,兰淆便问:“可喜欢?”   “这个味道,倒像是我儿时尝过的。”   “天下栗糕都是这般味道,许是仙君太久没吃过了,”兰淆又替他斟了一壶果酒,“临海道我曾听闻,其近无名海,有一修真世家在附近驻守,是花家。听闻花家之人素来爱花,铸造了‘花神游’百花盛开的雅景,不少雅客都曾去拜访,仙君可是想去那里?”   莫清岚道:“花神游美景举世瞩目,若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兰淆知晓道:“看来仙君意不在花神游。”   事关祟鬼之事,莫清岚没有多说,尝了一口果酒,又微微怔愣,抬眉。   兰淆笑道:“果酒是在九凌山下的一个酒家买的。仙君尝着熟悉?”   莫清岚心中有些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功不受禄,眼前的少年心细如发,对他极为偏颇,他自然能察觉出来。   可是为何。   难道只是因为曾经素未谋面的仰慕?   莫清岚正欲开口,却在此时船身忽然震荡。   原本在桌上的餐碟叮啷作响,船身猛然再一晃,眼前的少年本就坐的不甚安稳,避之不及,莫清岚抬手拉了他一把。   兰淆一愣,立即伸手撑在莫清岚耳侧的窗扉上,两个人的距离一瞬间近在咫尺。   动荡好一阵才平静,外面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兰淆的手背落上了莫清岚依稀的发丝,垂眸看着眼前人干净明晰的眉宇,几息后直起身,哑声道,“多谢仙君。”   莫清岚并未察觉什么,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待他起身后站了起来。   洪玄匆匆赶过来,在外道:“主人,船行到了一处怪地,触上了礁石。”   莫清岚推门而出,便看到了其他船客和小厮已在船板上聚集。   夜深雾起,行船不辨方向,故而此时停歇在原处。却因风水动,吃饭的功夫,船却不知飘到了何处。人影来往间,莫清岚看着不远处的礁石群,“已经入海?”   洪玄是海中生灵,因此天生对水域敏锐,回话:“入了。”   不过多久,下船查探的船手高声回话:“没有撞破,不影响行船,能出去!”   此刻的夜雾越发深浓。夜间行船显然并不理智,此处礁石耸立,却风水平静,船停靠在这里,并无危险。很快船主便下了决定,先在此处休息,明日再行出。   只是虚惊一场。   小厮们通传告知,客人便安了心,纷纷回了房。   周遭陷入此前的安宁。   莫清岚远远看着幽深不清的海域,却面色变化,并未离开。   兰淆自他身后走近,低声在他耳畔道:“可是发现什么异常?”   “大凶!”忽然一道声音乍响。三人随声看去,只见是一个身披卦袍的年轻人。他食指和大拇指紧紧捏着一枚龟壳,眉头紧皱,口中念念叨叨,又摸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丢。   结果显然不怎么样,年轻人焦急地来回踱步,探看水域,似乎想要渡水离开。   兰淆道:“是个凡人散修。”   莫清岚颔首。修真界氏族林立,大宗小派不计其数。凡人只要有仙根便会被吸纳进修真势力之中,但也有许多人并无灵根,却崇尚修行,所以就自发成了散修。   散修可以利用粗劣的符咒法器行走于世,并无高深的修为和悠长的寿命,却擅长奇门遁甲、风水占卦,在人间某些地方,甚至秘境之中,都别有用武之地。   洪玄悄无声息摸了过去。   那小道修本来就心神不宁,猛地扭头看到洪玄古朴无华的一张脸,顿时尖叫一声:“什么妖怪!!”   他立马将手中的龟壳丢了出去。洪玄伸手接了龟壳,眉头皱起。   莫清岚与兰淆也走了过来,那小道修看着走来了两个正常人,神思游散地回过神,指着洪玄骂道:“你做什么,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他立马过来拿自己的龟壳,却被洪玄翻手避开。   小道修愣了愣,旋即难以置信,涨红了脸。   他遇上了抢法器的强盗?!   莫清岚问:“怎么?”   洪玄怜惜地摸着龟壳,“这孩子是我玄孙。”   莫清岚目光落在那枚已经被盘地泛出油光的龟壳上,一时沉默。   而小道修听言,除了觉得他是个强盗,更觉得这人是个神经病,“你放什么屁!”他怒道:“那是我师父传给我的,还给我——!”   洪玄充耳不闻,那小道修个头不及洪玄,还看起来十分消瘦,强抢不来,又理论不过,急得眼眶发红,求助般望向莫清岚。   在场三人,只有莫清岚看起来脾气好,又长得像个神仙一样,定是个好人。   小道修长了一双水汪汪的狗狗眼,祈求一样看着别人,自然让人不忍心拒绝。   莫清岚被看得一愣,轻轻拧眉,叹道:“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喜欢这样?”   兰淆面带笑容,微微偏头,“恩?”   所幸洪玄只是一时怀念,没有抢占东西的意向,很快便将龟壳还给了那小道修。小道修立马接过宝贝地擦了擦,发觉他们似乎不是坏人,敌意渐消,犹豫道:“你们是一起的?”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船怕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要想活命,得趁早走。”   莫清岚道:“此话怎讲?”   佑安堂抬头,见是那个好看的青年人问话,便给他解释道:“我师父教我的占卜之术,从来不会出错。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在上船前我占过一卦,明明该一路风平浪静,没什么危险,却在刚才……”   他的卦数变了!   游走江湖这么久,佑安堂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卜卦之术之所以在在人间饱受欢迎,就是因为它具有‘预言’、‘避祸’能力,而占卜者的卦莫名改变,除非学艺不精,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那就是占卦者命不久矣,这一卦实际上是‘死卦’,是天道故意行错,让他来赴死的,他的师父就是这么仙逝的。   兰淆慢步上前,淡淡开口:“仙君可曾听过海妖?”   莫清岚偏首道:“可以移礁而行的海中妖族?”   兰淆点头:“海妖素来喜欢用礁石为阻碍,困住行船。它们的样貌美丽,可以洞察人心,却已身极为恶毒,喜食人骨,五十年前才被剿灭。”   佑安堂一怔,立马惶恐道:“那既然被剿灭了,怎么又会出现?”   兰淆却笑了笑,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我可没有说过,这次来的便是海妖。”   这句话落,四周陷入一阵沉寂。   佑安堂呆了半晌,不可置信道:“难道你怀疑我?有没有搞错!我可不是——”   却在此刻,阴沉的天空劈下昼明的闪电,照亮了此处的天地。   佑安堂紧临船边,身后在白色电光的照亮下忽然显现出无数犹如绸缎纤细的触手,而他毫不知觉,依旧激动非常地解释:“我不是海妖啊!我听都没听过那些,只是猜测而已,我是茅雨山的道士,师父叫顾涯真人,我叫佑安堂……”   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一只触角自其眉心穿过,小道修目眦尽裂,唇角疼的抽搐,眼睛中血泪流出。   莫清岚反应极快,立即在他眉心一点,那触角便骤地蜷缩抽回,与此同时海浪中响起尖锐的呼啸,船身开始剧烈摇晃。 第13章   一道又一道巨浪忽然袭来,船体剧烈晃动。莫清岚抬头看去,就看到整体船身被覆上了一层透明的薄膜,无数白纱般的触角四处延展,美不胜收,也幽冷至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船客惊恐的尖叫声响起。他大敞开窗门,便有触手从窗口探入,急忙后退,那触角就犹若鬼魅伸入其中。   莫清岚眉头皱起,指尖划符,凌光破空划去,将门窗关合,触手就倏被截断。   海啸般的嚎啕声震响,就像是愤怒般水浪变得更为汹涌,几欲将船身掀翻。   兰淆道:“海妖五十年前被令家剿灭,本该不存于世,此次忽然现身在入海的界口,有些异常,仙君小心。”   莫清岚一顿,点了点头,看着被惊到到处乱跑的凡人,沉声道:“洪玄。”   洪玄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船边一跃而下,身影倏然扩大数倍,祭出本体将船托起。   船体稳定下来。   莫清岚看向面色尽失、站都站不稳的船主,吩咐道:“让所有人回屋子,在密闭的空间不要出去。”   “是!是!多谢仙人,我这就去吩咐他们!”船主连滚带爬跑了。   海妖的触角又伸了过来,犹若天网自空中拢下,莫清岚手中剑挽,旋身一道剑波划去,天空的织网刹时破出了一道缺口。却可惜很快的功夫,那织网又恢复原状。   兰淆道:“海妖族再生能力极强,要找到它的本体才行。我对水性熟悉,下水去寻,仙君待我将它引出后将它一击杀死。”   危机时刻,莫清岚没有多说,只应,“好。”   两者分道,兰淆身影很快没在水中。周遭黑漆漆一片,莫清岚盯着水面,直到看到一道白绫般的波纹映现,握剑追去。   此刻夜间起雨,雾霭一片,硕大粗壮的闪电划破天空,不一会儿的功夫,他便浑身湿透。   湿漉漉的衣服黏着身体,莫清岚皱眉。   而指尖触上衣物纱衣般的质感,发觉异常,莫清岚垂眸看去,而就在这一瞬,他的身体猛然一沉。   “主人!”   乌夜浩渺,白衣人的身影被素色的绸缎包裹,拽入水中,眨眼间消失不见。   耳边的水鸣声冲击耳膜,莫清岚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就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水下无数的黑影,妖物的嬉笑声在耳畔一阵又一阵响起,丝缕的黑影犹如鬼魅缠绕过来,而莫清岚却半分动弹不得。   海妖是海中存在尾族的妖类统称,传言它们具有同样的始祖,为八头鲲。   鲲妖先天具有洞悉人心,变幻莫测地操控神识之能,故海妖之族不论何种形态,皆有一个本领,便是极擅攻击心中存在缺陷的目标,缺陷越多,其类控制之术的黏着力就越强。   莫清岚脸上微沉。   海中不止一头海妖。   “好浓的怨气。”阴沉沉嘶哑的女声出现。   浓稠的黑影幽若触角,触碰上莫清岚脸颊,诡谲又肆意地笑着,“美人,莫要挣扎,你这样的人可挣不开~”   她的声音在莫清岚身畔游离。   “你是修真之人,是从何处而来?”   “如此样貌,来都来了,不如做妾身的夫君,妾身定会好好待你~”   她话落,此起彼伏的笑声在此处的空间响起。那道女声的笑越发猖狂毫无忌惮。   她的身影出现在莫清岚的身后。   乌黑的长发幽若水藻铺散在整个水域。   “去,把东西拿回来。”   “是!”   “女君大人!”   “女君大人!”   海中的影子聚集又向船帆涌去。   莫清岚眼中染起几分冰魄的幽兰,倏然间无数的火焰于水中出现,将通往船帆的地方燃出一道火墙。   “哦?”女声意味不明:“在水中行火术?”   钳制莫清岚的白纱越发收紧。莫清岚面容肃冷,并未理会。   女子怪笑:“你能坚持多久?这样的火焰,似乎对我妖类有些克化之用。但可惜呀~小仙君,这里可是我们的主场!”她的声音骤然变得阴沉冰冷,水蛇般的长发将莫清岚的咽喉缠紧,窒息的感觉涌来,火墙闪烁,但依旧并未收术。   女子冷眸盯着他。   她望向火墙。所有的水妖都被火焰逼退。在火墙之外,还有一道让她心悸的气息消杀着她子民的生命。   “你想拿到什么?”微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女子垂眸看去,指尖划过莫清岚的脸颊:“你们这些狡诈的人族,抢走了我海族的至宝,还反过来质问。我就算说了,你给么。”   “将他带走。”她开口道。   控制着莫清岚身体的存在终于现身。是一个庞大无比的水母。它无声将莫清岚的身体束紧,拖拽着他往海域深处游去。   却在此时,一道凌冽的剑气忽然出现,女子脸上顿变,闪身避过。而硕大的水母却无法及时避开,正中剑气,发出痛苦的叫声,束缚着莫清岚的触角散开。   剑气触到莫清岚的瞬间,化成温和的水波,自他腰间消弭。   “仙君。”少年的声音响起。   莫清岚余光看到来者的身影,指尖握诀,水中倏然出现密密麻麻的水剑,剑指水妖女子,绞杀而去。   “九凌宗的夺水化剑术,仙君素来是第一人。”腰间一紧,莫清岚一怔,随后便被来者带离水中。   “主人?”洪玄化为人型,急忙走来。   回到船上少年的手便松了开。莫清岚目光落在他身上,顿了顿,与洪玄道:“我没事。”   在水中受制于人的阴火压着一股恶气。莫清岚出水后威力顿时大增,将那些水中的怪东西大量结网捞起,刹那间挣扎中那些东西就被烘成鱼干虾干,海鲜雨一样纷纷落入海中。   激荡的海浪有所平息。   可惜矗立的礁石却未曾消去,反而数目变得更为繁多,将行船无声息包围,犹如孤岛,被水下的妖物虎视眈眈盯着,不肯放过。   莫清岚给自己施了一道烘干术,眉头皱起,“将船主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洪玄很快就将人带了过来。   船主只是一介凡人,看起来四五十岁,身材臃肿矮小,惶恐又不安地站到莫清岚面前,声音哆嗦:“仙人……这、这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我们是不是被妖怪盯上了?!”   莫清岚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船上携带的货物、游客,吸引了这些海妖过来。你可知道些什么?”   船主听言,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曾啊仙人!在下一介凡人,这船上的客人,也都是寻常的人,除去仙人这等……我我不知道啊!   他言语仓促,看起来不似作假。   莫清岚眉头皱起,兰淆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擦拭脸颊上的水渍,开口:“他不知道,便抓一条海妖来找。”   而兰淆话落,船主却立即道:“不可!”   莫清岚看向他,轻轻抬眉。   船主反应古怪,即便他自己都反应了过来。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发白,他支吾道:“仙人不知,我押送了一些珍贵的货物,若是有妖物上来,将货物损坏,我不好交代于客人……”   而他话还没说完,‘啪嗒’一声,一条犹如巨虎之大的水蛇就被丢在了岸上,阴火飞快回到莫清岚身边。   睁着橙黄的眼睛,那水蛇被烧到七荤八素,半条命都没了,脑袋蔫哒哒地倒向船主的方向。   船主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   兰淆淡淡道:“让它去找,还是你带我们去?”   最终船主还是臣服于海妖的恐惧,带着莫清岚他们一行人去了。   兰淆走在前方,走了几步,听到一道唤声,转头看去,轻声道:“怎么了?”   莫清岚道:“不擅洁身术?”   兰淆偏头,沉默了一小会儿,颔首。   莫清岚手放在他的手腕,不一会儿的功夫,少年人湿漉漉的头发便被灵力烘干。   船主一路带着他们去了船上的库房。   常年阴冷潮湿,库房有一股极其浓重的霉味,堆杂着各种货物。而在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的一小片地方,放置着一个外貌精致,半人之高的宝箱。   海蛇看到宝箱,发出了‘嘶嘶’的叫声,蛇头控制不住往宝箱探去。不过刚动,就被洪玄掐了七寸,动弹不得。   兰淆看起来心情不错,语气散漫:“打开。”   船主却抹了把汗,这次如实道:“各位仙人,不是我不想……实在是,我只负责托运,没有钥匙啊。”   莫清岚道:“是谁的货物。”   船主认命道:“令家。”   “令家?是五十年前剿灭海妖的令家?”   船主道:“这是令家大公子叫小人押送到临海道的。其余小人也不知晓。”   “收件者是谁?”   “没有名字,令大公子只告诉了我地点。”   令家的大公子,令儒风。莫清岚脑海中隐约出现一道玉树芝兰的人影。   当今修道势力,在九凌宗、禅宗之下,就是各修道世家。   除去诸家这等另类,各修真世界皆为底蕴深厚者,往上追溯,先辈皆在祟世铸成时闯有声名。为首的三个世家,便为:尧、温、令。其中令家排行第三,弟子多为水根骨的修士,掌管水、海之域,五十年前便是由令家为首,纠集了数仙门之人前来剿灭霍乱的水妖。   令儒风此人,莫清岚前世今生与他的交际不过十次,传言其亦有天才之名,且长袖善舞,不单将水域妖鬼治理的井井有条,且极其擅长运营水商。论实力令家不如尧、温两家,但论财力,令家富可敌国,没有家族可以匹敌。   莫清岚眉宇微动,吐字道:“开。”   船主大惊:“仙人,这令家可并非我等凡人可以招惹……”   洪玄抛去一物,“若有人来问你,便拿此令告知。”   船主连忙接过。   是一枚翠绿的玉牌,其中蕴含着一道灵力,封印着一个‘凌’字。   九凌宗的行事令。仅有掌权者可以使用,以此令可以介入大陆任何事宜,不论何人都不可阻拦。   船主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白衣人是怎样的大人物,顿时脸上大变,弓着身子收好令牌,不再多说。   兰淆原本就在宝箱旁边,在莫清岚话落便摸了一把箱口。随着轻微‘咯’了一声轻响,原本在箱子上设下的重重禁制竟不堪一击地破了。   莫清岚挑眉,兰淆冲他微微一笑,便将宝箱掀了开。 第14章   在宝箱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浓郁的腥湿之气忽然涌出。   水雾散去,在场的人目光看去。莫清岚凝眉,洪玄愣了愣,皱眉道:“妖丹?”   宝箱之中放着一枚两拳之大混圆的白色球体。其散发的气息让人心悸,其中蕴含着一股极为奇异的威压。此刻,船身开始震荡,外界的海妖又开始躁动不安。莫清岚道:“何物的妖丹?”   洪玄面上微凛,“八头鲲……不,不对。这股威压浓郁,但不至于返祖,应当是具有八头鲲物的后裔。”   海妖的共同始祖,八头鲲。   船身的动荡越来越大,莫清岚伸手将妖丹收入介子囊,走出船舱。   外界,阴云逼压,礁石高耸。   莫清岚远远看着不远处站在礁石上、黑发如藻披散在水中的女人。她眼中带着几分浓郁地忌惮,目光极深地望着莫清岚,隐约含着冷毒。   阴火在莫清岚的耳畔出现。女人目光微动,从阴火上划过,又落在兰淆身上,似是在估量。   许久,她的身体犹如化在水中般很快从礁石上消失不见。   莫清岚道:“行船,离开这里。”   船主愣道:“可是这些礁石……”   “绕。”   阴雨沉沉中,孤船开始往礁石群外行驶。兰淆撑了一把青伞在莫清岚的头顶,脸色不见异常,散漫地看向水中那大片跟在船后的乌墨,没有多余的情绪。   从深夜到黎明。   船驶出礁石群,终于到了风平浪静的海域。   船主问:“仙人……它们这算是放弃了吗?”   莫清岚在晨雾中垂眸扫了他一眼,没有多言。   因为海妖的出现,原本十日的路程快马加鞭,仅仅七日就到了地方。   即便是妖物,生灵有别,海中之妖无法入河,这是先天的限制,船行路过附近的河口,女人就没有再跟来。   下船之后,船主感恩厚待地前来拜别,洪玄与他交接了令家货物最终寄送的地方,一行人才找了客栈住下。兰淆一路上看莫清岚心不在焉,便道:“仙君在想什么?”   莫清岚道:“在想妖丹。”   兰淆道:“可有什么思路?”   莫清岚看向他。   许久,他踱步至客栈的窗边,“八头鲲是远古的神物,传言是开天辟地的人皇残魂所化,变化多端,可以操控世间任何生灵的意识。”   “既是八头鲲后裔的妖丹,或许也有这种能力。”   兰淆眼眸微动:“仙君觉得?”   莫清岚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思索什么般出神,缓缓道:“毫不知情操控生灵的能力。”   船上的小道修,在自己并未察觉时已经被干扰心神,海上惊魂一时并未危及性命,但终究伤了神识,一直处于昏迷中,被船主带去医治。这该是所有海妖的能力,虽有强有弱,但都让人防不胜防。   “我在想。”   “如果是我被干扰心神,又会如何。”   莫清岚话落,目光落在沿街走巷的行商居客上,轻轻偏头。   午风轻抚,正午的阳光灼热地晃眼,照在倚在窗边之人的脸侧。   白衣人脸部的轮廓在光芒的照耀下模糊了界限,修长的眼睫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兰淆看着人,喉结滚动。   指尖握紧,迸出青筋,掩在袖下。   “我会陪着你。”他的声音微哑。   莫清岚微怔,转首望来。   兰淆低声道:“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东西,干扰你的心神。”   莫清岚沉默了片刻,唇角微微扯起些弧度。   年少的承诺吗?   “那便多谢。”   “思来我被海妖拖入水中,还是多亏了你将我带出来。你年纪尚小,却修的剑意纯粹,不在我之下。”   兰淆道:“仙君谬赞。就算我不帮忙,仙君也可以轻易挣脱水中女子的控制。”   莫清岚没有多说,只是收回了视线。   兰淆轻声道:“舟车劳顿,好好休息一下,提前到了三日,离交货还有些时间。”   莫清岚点头。   说完没多久,兰淆便抬脚离开了。   屋子中空寂,只余凡世沿街叫卖的小商。   莫清岚在窗口站了一会儿,阖上眼眸。   识海之中,怨气丝毫未消,悄无声息地盘踞其中。   莫清岚睁开眼睛,意味不明。   并非如此。   如今海妖的能力,于他而言,该是克星。   临海道虽然临海,却土壤并不贫瘠。   受修真之门花家的影响,当地人素来爱花,沿街走巷皆有花店。   洪玄前去多方打听,晚间给莫清岚回话过来道:“主人,此处卖花者众多,男子都统叫做‘卖花郎’、女子叫做‘卖花娘’,擅长作画的人家不少,但我提及昔念花之图,无人知晓。”   莫清岚早有预料此番前来不会如此轻易被寻到端倪,也不意外。卖花郎之名的线索,断在了此处。   洪玄道:“不过我打探到一件奇怪的事。”   莫清岚道:“何事?”   洪玄犹豫道:“此地不过多久就要举行‘花神游’,是大吉之事,目的是为了朝圣。但奇怪的是他们只朝佛圣,对于其他三圣,却极为……抵触。”   莫清岚:“抵触?”   朝圣,乃是修正世族或凡人、王朝为了感恩如今的平和盛世,向铸成祟世的四位圣人举行朝拜之礼。一来为念恩,二来为祈祷。这四位圣人分别为:圣尊泠光、佛圣繁狄画、仙圣尧许、妖圣钟岱安。其中佛圣便是林晟下的师父,不过在铸造祟世之时,繁狄画已经陨命,与林晟下空有师徒之名,实则并未见过。   其他三圣,仙圣隐世,杳无音讯,兽圣镇压妖族不出,还有就是师尊……常年镇守殉祟峰。   人间朝圣之处众多,形式也极为多样,但仅朝其中一位,对其他三位抵触,莫清岚是第一次听说。   洪玄道:“他们独对佛圣青睐,我有查到原因。因为花家的先祖之妻,为佛圣在凡尘的姊妹。且佛圣执花救世,与花家家训不谋而合,所以他们对佛圣极为尊敬。”   莫清岚道:“佛圣为了铸造祟世而殒命,又有亲缘为系,此不为过。那对其他三圣厌恶之由呢。”   洪玄摇首。   “我知道一些传闻,仙君好奇吗?”兰淆的声音传来。   莫清岚顿了顿,目光看去,只见纤长的少年倚在门口。下船之后,兰淆并未休息,而是离开了一个白日,如今是回来了么?   他们只是约定结伴而来,莫清岚没有多问,只点头道:“愿闻其详。”   兰淆道:“当年四圣合力铸造祟世,原本结界的预想,由四圣分别镇四个阵眼,但在铸世的时候却出了些差错,佛圣镇压的阵眼遭反噬,故殒命。”   他道:“花家之人认为,是其他三圣未及时收力,才叫佛圣被业火噬骨。”   莫清岚轻轻挑眉。   兰淆笑道:“从未听闻过?”   莫清岚点头。   “其实有许多地方都是这样,仙圣因为铸祟世而元神大伤,常年闭关、妖圣因为以本体铸造成祟世的界体,体质变得极为虚弱,还有泠光……”说至此,兰淆的声音停了停,慢慢接言道:“各圣都有亏耗,偏重哪一位,便会怨恨另外几位,人之常情。”   莫清岚并不隐瞒,“我在九凌宗从未听过。”   兰淆语气并不在意,淡淡道:“修真名门大多数都识大义,知可为与不可为。只有小门小派才会有此心境。花家此类的小族,修为最高的不过金丹初期,世代盘踞于此,消息传不到九凌宗,仙君未曾听闻也是正常的。”   金丹初期,数万人中也不出一人。少年的语气轻描淡写,倒显得这样的人物如同沧海一粟,毫不稀奇。   莫清岚好笑,只道:“原是如此。”   兰淆说完,见莫清岚笑,挑了挑眉,又看到洪玄目光也直直盯着他。   “看我做什么?”   洪玄回过神,拱手致歉。   “无事,只是觉得小修士,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   兰淆道:“长得像?”   洪玄老实道:“脾气像。”   兰淆看了他一会儿,移开视线,不再多问。   客栈外人影攒动,因为‘花神游’祭祀之事,颇为热闹。莫清岚目光看去,兰淆便道:“仙君似乎想查什么,左右在客栈无事,不若前去逛逛,我陪你一道去寻寻线索?”   兰淆提及,莫清岚并未拒绝,收回握在手中的玉碟,道:“好。”   兰淆:“仙君方才在给人传讯?”   莫清岚:“海妖之事不可轻视,传回了宗中。”   一行人到了临海道花神游的会场,近几日是佛圣诞辰,所以一连数十日,晚上皆有花神游祭。   沿街极为热闹。   花神游的主旨自然是花。花家自诩可以与草木花灵沟通,编制花谱封十二花神,沿街便大大小小设立了十二种席位卖花。还有花神赋场、花神祈舞,高耸的百花树等,这段时间的男女额上、鬓边都会带上花饰,穿上艳丽的衣物对佛神上贡。   各花寓意不同,也有人会在最近的时候邀情人出游,还有人会选在这个时候表露青睐。   走了不过半刻,看着怀中收到第三朵女子含笑丢来的花朵,莫清岚心道:这花神游倒是大胆的朝圣典礼。   兰淆看着他手中的花,目无波澜。   不过多久,看到什么,他大步上前去摊位买了可以遮容的帷帽递来。   莫清岚一怔,接过,“多谢。”   其实他囊中有……   不过确实招摇,也该做些伪装。   “你呢?”   兰淆没什么情绪扫看四处,“无妨,没人敢砸我。”   总板着脸的少年,看起来年纪尚小,脾气还不好,当然少有女子作为择偶对象。看他怀中无花,无人敢接近,莫清岚便不再说什么。   走了一阵,看着来往的人息,忽然想起什么,莫清岚眼眸敛下,启唇道:“方才你说,四圣各有伤损……那我师尊,是如何?”   走在前方的兰淆脚步顿止。 第15章   白衣之人好像是漫不经心提及,视线并未落在兰淆身上,自然也未能看到,前方之人转身望来刹那的失态。   兰淆看着他,很久,才哑声道:“他有一把剑。”   莫清岚微怔。   泠光圣尊的本命剑,白冰,是传说中的神息之地日月山为烘炉天生铸成的先天灵物,剑成天地变动,第二日便促使日月山开,出现在了泠光的身边认主。   有传说,泠光天生灵胎,本就是因为他是日月山的神灵转世所化,日月山锻出的剑,自然也天生为他所用,此后前途无量。   而事实如同料想。   出世时,泠光便已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如今他更是以强大的元神和剑意化出了万千剑体分身,以石雕之态矗立在曾经祟鬼盘踞过的人间各处,只要残余的祟气出现,石剑便会承载他的一道意志,红衣冰剑降世,斩杀异端。   兰淆道:“这把剑,和他不可分隔。”   白冰剑。胸口隐约出现一些难言疼痛的错觉,莫清岚眼眸微松,低沉地‘恩’了一声,“这与伤损有何关系?”   “当年为了消弭祸端,他在所有降灭过祟鬼的地方,都设下了剑体分身。可后来……”少年的声音微哑,轻道:“在铸造祟世时,他召回了所有分身之力,却其中有一个剑体,已经残损入毒。”   莫清岚一顿,“入毒?”   兰淆道:“那只剑体,原本被放在日月山。”   世上不存在没有缺陷的力量。   日月山是白冰剑的诞生之地,自然也存在可以削减、甚至毁去白冰剑的力量。   而可惜的是日月山直到现在都是凡人不可及的禁地,曾经在日月山莫名出现的祟鬼由泠光寻到入口,独自一人前去处理,捕捉成功后他一如既往设下剑体驻守,却当时并不知晓剑体会遭受蚕食。   素来尖利无摧的白冰剑最畏惧的,竟是日月山深浓不化的瘴气。   “日月山瘴气的那股毒,进了他的元神。”   之后的莫清岚便全然知道,他知晓师尊每十年便回日月山一次疗伤,如此听来,该是去解毒。   他眉头轻动,看着兰淆,无法从少年脸上窥出其他情绪。兰淆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轻声道:“我的祖辈,当年就在日月山入口附近生活,不止一次……见过圣尊,所以对这些事情了解,这些我不曾与旁人说过,仙君勿怪。”   莫清岚一顿,摇了摇首。   “无妨。身为弟子,却不了解师尊曾经的故往,该多谢你告知。”   兰淆道:“泠光性格寡冷,未曾与旁人讲过只言片语,怎么能怨仙君?”   莫清岚笑了笑,“师尊总有愿意倾诉的人,只是不是我罢了。”   莫清岚收起多余的情绪,道:“花神游何时开始?”   兰淆怔了怔,低道:“再迟些。”   莫清岚颔首,抬脚往前走去,却兰淆又开口唤了他一声。   莫清岚道:“怎么了?”   兰淆喉结滚动:“我曾听家中长辈说,泠光尊者的白冰剑随他意动,若他无意,即使剑身入体,也不会伤人半分。但日月山的瘴气与白冰剑相克,若是……”   莫清岚道:“若是什么?”   兰淆看着他,哑声道,“若是有人瘴气入体,再被剑伤到,后果不堪设想。”   莫清岚一愣,若有所思,颔首:“无妨,现在师尊很少下山,而且日月山没有人可以进去,这种情况应当不会发生。”   兰淆无言。   片刻,他移开视线,低低‘恩’了一声。   天色变得暗淡无比,而此处的游人来来往往,依旧繁多热闹。   忽然一阵急促的唢呐尖锐响起,莫清岚看去,只见不远处一行队伍摇摇晃晃走来。因为深夜,来人的身影看不真切,却能看到一左一右有二人在队伍前方高高举着燃烧跳动的火把接近。   火焰在黑夜中犹如游龙之眼,看起来荒诞又奇妙。   “花神来了!花神来了!”有人惊奇叫道。   “让让位置!让出位置来!”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顿时掀起了一阵热浪,所有的人纷纷聚集过来,一时间前后多人拥挤,莫清岚很少处在这种环境中,眉头蹙起,准备让位离开,却在此时兰淆拉了一把他的衣袖。   四周皆是行人。他们处于中央,除了正面撞上‘花神游’的队伍,已经退无可退。“小心。”   在有人有意引导下,人流渐渐形成两股。   兰淆站在莫清岚的身后,有女子被挤过来就要倒在人身上,兰淆握着眼前人衣袖的手忽然转而钳上他的腰身。女子和莫清岚擦肩而过站稳,极为歉意,连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兰淆扫了她一眼。   黑夜里少年的神色有些冷淡。女子讷讷两声后转到了另一头,不怎么敢再说话。   莫清岚道:“可能离开?”   兰淆道:“只能用轻功。”   花神游的队伍已近,敲锣打鼓的声音阵阵响起,让人一时间处于混乱无比的环境当中,无暇顾及一些微末的异常。   他并未发觉。   兰淆垂眸望了一眼,并未收回自己的手,无形的气波将推搡的人流与他们隔开一些距离。莫清岚站在与花神游近在咫尺的位置,想到此番出门的目的,暂时收起了离开的想法。   观察了一会儿,他道:“花神游,无灯?”   举着火把引路的人走近,敲锣打鼓的声音擦肩而过,直到走到有烛火的地方,莫清岚才得以看清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有一女子被拱卫在队伍的最中央,她衣物轻薄鲜艳,明眸皓齿,脑袋上带着十二枚花簪,舞步轻盈,像祭祀,又像歌舞。   但如此卖力的舞行,却在没有灯光的地方,黑沉沉一片,只能看到模糊影子在穿梭。   兰淆在他耳边道:“佛圣年轻时体弱多病,曾于人间为救人耗尽灵力失明数日,游行无灯目的为了感恩他的善举。”   他的气息明显,莫清岚耳朵有些微痒,不由避了避,又问:“最终他们会去哪里?”   “花家所铸的佛圣殿。”   浩大的队伍一路长行。   花家所铸的佛圣殿建在接近临海道的无名山上。花神游最热闹的地方是一条长道,离开长道后,跟在后面的行人便开始变少,原本在队伍中跳舞的女子歇了下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也随之停下。   “慕公子,这次又是你?”   一道笑声响起,气息不稳带着些喘息的男声道:“可不是么?我扮得不像么,又被看出来了?”   说话的人是行队中的锣鼓手,闻言笑呵呵道:“怎么会?虽然是男子,但慕公子这一场舞,实在精彩。”   莫清岚与兰淆对视,皆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异。那扮作‘花神’跳舞的人,竟然是男子。   “那接下来的路,慕公子一个人去?”   慕生不在意道:“行。”   队伍暂时停下,慕生扶了扶发饰,伸手取来被旁人一直捧在手中的花形禅香。取香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跟在后面还没有离开的莫清岚、兰淆二人,稍稍挑眉,劝道:“不是本地人?接下来我要上山进香,没什么意思,你们还不如回去逛逛。”   兰淆道:“我二人从未见过此处的佛圣殿,想去看看。”   “哦。”见他们想去,慕生也不阻止。   想去佛圣殿的人不少,大半夜非要去的,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虽然说不少都是走到半路就哭爹喊娘地累了要下山……他自然也乐得看戏。   ……   花神游队伍中的其他人等都散了。   慕生将东西背在身后,脚步轻盈,很快往山上走去。   佛圣殿所在的山并不算高,但是路途很陡,而且多生有毒的蚊虫。兰淆和莫清岚是修道之人,自然对这些都不在意,可要是换成凡人,仅仅蚊虫,就该难以忍受,怪不得无人跟来。   见后面两个人如履平地,慕生有些小小地遗憾,也起了心思,闲聊道:“你们是哪里人?”   兰淆准备开口,莫清岚就道:“青岸人。”   慕生看了他一眼,道:“青岸?佛鸣寺附近的青岸么?怪不得。”   “这世上多数人都仰慕圣尊,像我们这地方对圣尊不怎么尊敬的,少有人喜欢。你们也是佛圣的信徒?”   莫清岚道:“是。”   慕生道:“可是佛圣一早就死了,信他可没什么用。”   莫清岚挑眉。兰淆接言道:“看来阁下,对圣尊和佛圣一视同仁。”   慕生却慢吞吞道:“别胡说。”   不过多久,佛圣殿到了。莫清岚目光落在佛圣的金像上。与佛鸣寺所供的相差无二,繁狄画体弱是在佛鸣寺中修养,后来受禅宗真经教导,带发修行数十年,最后才断绝人间亲缘,剃度出家,故而他的金像多为双生,一个为带发的菩萨像、一个为剃度的罗汉像,眼前便是两尊。   不过比起寻常的佛圣金像,眼前花家所铸的,显然更为精致美观。   慕生熟门熟路将香上好,叩头祭拜,今日花神游的全部流程就算是走完了。   将脑袋上发钗取下来,放到佛圣殿佛像前的抽屉中,慕生扭头问:“你们还不下山?”   除去了女性化的装饰,眼前人从眉眼间便能看出几分英气。不过比起其他男人,他的脸较小,个头也不高,无怪开始没有人看出来。   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莫清岚与兰淆示意,轻轻点头。   他们准备下山。   而莫清岚转身就要离开,却目光所及看到佛殿梁柱上贴着的一道符箓,面色一顿,脸色变化。   兰淆也认了出来,皱了皱眉,“移灵阵?”   莫清岚走去,灵力附在手上,伸手将符箓蛮力取下。在他的举动之后,此处的气场忽地变化。   慕生正准备关门,看他们还站在原处,皱眉道:“撕那东西做什么,你们还走不走?”   却就在此时,‘咯咯’的声音突兀响起。 第16章   慕生稍有些不耐。他明日还要参加下一场的花神游,自然没有闲工夫来陪这两个外地人观赏佛圣殿。   “快点走吧,想看你们明日来看,佛圣像又不会跑,”他语气散漫,却说话间抬眼,看到什么,瞳孔骤然扩大,“佛圣?!”   下一秒,莫清岚与兰淆的身影从原处消失。‘轰’一声巨响,烟尘四起,慕生瞳孔剧缩地看着硕大的金拳砸在地上,烟雾之后,露出两张带着笑容僵硬的佛圣脸。   佛圣像……活了。   从来没想过佛像居然真的会跑,慕生脸上变幻莫测,双腿发软,被一只手拎着后领丢到了一旁。兰淆声音沉沉:“那移灵阵上大抵设有禁制,破坏后这两个东西就被唤醒。罗汉像力大无穷,菩萨像擅于幻术,仙君,小心。”   莫清岚避开佛像的又一道攻击,转眸看去,跟在他身后的神像为长发,是菩萨像。   他脸色稍变,微微退步,却脚步踏在地上的一瞬,以脚尖为原点的周遭忽然延展出无数繁花,犹如踏入了另一个时空,兰淆与慕生的存在刹那消失在眼前。   莫清岚目光看向四处,神色微冷。   佛圣狄繁画,曾以两大术法闻名于世。一为佛道金身,乃是其拜入禅宗所悟,可以将身体塑成罗汉金身,坚不可摧,如今被禅宗奉为宗术;二为幻术‘赴极乐’,将人困入极乐之境,让人无法分辨真真假假,最后遵循欲望,死于心中极乐,是极为凶险的困杀术。   这两尊佛像,常年受‘噬灵术’的滋养,潜移默化有了神识,能力也与佛圣极为相像。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畔出现,莫清岚转身看去,便见天女抚花而来。   嬉笑的声音响起,有人轻抚他的衣袖,将他往前方带去。   “我等自仙道世家救下一个奴仆,圣君可要看看。”   天女们七嘴八舌,言笑晏晏:“圣君定会喜欢。”   莫清岚并未发觉神识有被操控,视线扫过周遭千姿百态的天女,心中微觉古怪。   不等他回复,很快有人便将口中的‘奴仆’带了上来。奴仆被囚禁在坚硬无催的牢笼之中,被黑纱严密蒙起,无法窥探其中究竟。   天女道:“圣君,不打开看看吗?”   ‘赴极乐’的幻境,最主要的就是满足人心之欲,从而寻到漏洞,让困进幻境的人放松警惕,从而重伤或者一击毙命,想要破除幻境,就要从众多存在中找到施术者的本体。   九凌宗的万千卷宗中,有一篇为‘幻术解’。其中写过,一切进入幻术的存在都会变成本体。佛身像为物,那进入幻境之后,它必不可能是活人。   天女见莫清岚不理,语气催促,面带笑容道:“圣君在找什么?或许你找的东西,就在眼前呢?”   莫清岚将目光放在囚笼之上。   天女又道:“这可是仙君最想要的东西。”   莫清岚闻言,唇角露出几分淡漠。   重活一世,一切皆作尘土,人间欲望种种,前世奢求不得,他如今,切实没有任何想要的。   天女看着他的脸色,神色有了几分古怪的僵硬。莫清岚视线放在她身上,眼中闪过什么,骤然出手,那天女的脑袋就被削离脖颈旋出,‘咚’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脑袋在地上滚落几圈,天女的微笑依旧不动,却没有任何血液流出。   傀儡。   咔哧咔哧的声音到处响起,莫清岚抬起眼睑,看向四处带着诡谲笑容的天女们,淡漠道:“看来你的幻境,学得并不像。”   天女们脸上的笑容皆消失,刹那阴沉下来。   阴森森被盯上的感觉出现。   阴火剑出现在掌心,莫清岚神色无波,眨眼间毁去无数傀儡。   空间骤然震荡起来,创造者的怒意淋漓尽致体现,残破的傀儡开始嗡颤,忽然飞起,聚集,化成了庞然大物——菩萨佛圣像。   无法蛊惑莫清岚,它放弃了幻术,准备用本体。   莫清岚扫了一眼,冷然道:“狄大人翩如惊鸿,怎会有如此丑态。”   佛圣像在供奉之下生出了神识,早已将自己当成了佛圣,听言顿时怒极!   幻境中神像的力量无穷无尽,空间被急剧压缩,莫清岚与它对抗间落脚点不断在向最中央的囚牢靠近,心中生疑。   囚牢中的东西,显然是佛圣像特意为他打造的杀招。   眼中微暗,不欲在拖延,他手指划出术法。   随着手势愈加繁琐,无数的灵气凝聚出现,阴火腾起,与灵力伴生成藤,封住佛圣像的行动,其余的灵气化为利剑,向四处的空间攻去。   轰隆隆的声音越发响亮。   佛圣像不甘又尖锐的叫喊,空间依稀的裂口出现,却在此刻,异象突生!   本在识海中安稳的怨气忽然开始攻击灵台,脸上的神色顿时苍白,莫清岚倏然吐出血来,手势骤停。那被困住的佛圣像转瞬挣开束缚,饱含怒意地抬臂砸下。   ‘碰’地一声在耳边乍响。   莫清岚避之不及,落在地上,疾步后退。   被抓到了空隙,佛圣像桀桀怪笑,高高举起手臂。   却下一秒,莫清岚的肩膀触上一片冰凉。   耳边响起硬物碰撞的巨响。   混混沌沌,莫清岚无法辩别方向,视觉陷进一片暗色。   很低的笑声在耳畔出现,碰上什么,原本识海中张牙舞爪的怨气忽然安静了下来,悄无声息盘踞回灵台。   莫清岚咳血清醒过来,睁眼,抬起眼眸。   而一眼,他便怔在了原处。   在他的眼前,尘埃飞舞,白衣血染,面容苍白的人带着微微的笑色,偏首看着他。   黑纱包裹的囚牢不知何时破裂,布满青苔的牢笼满是血迹,眼前人裸露的手臂青紫,没有声息地与莫清岚对视。   莫清岚喉结滚动,许久,才沙哑出声:“你……”   眼前人却先开口,笑了笑,轻声问道:“你可愿,救我出去?”   耳边幽兰的火焰依稀,极致地虚弱,他的腹部迸裂出伤口,血液渗透衣物,流淌在地上。莫清岚大脑陷入混沌,指尖发颤地握紧囚牢。   是他……自己?   看着极为熟悉的脸。   目光落在黑沉沉布满青苔的囚牢上。   被尘封的记忆铺天盖地袭来。   玄武大堂,不受意志控制杀害宗中弟子后,沈向晚一剑将他刺成重伤。   而诸家事发,空洲被祟鬼残害成人间炼狱,他身为诸家子弟之事在几夕间传遍大陆,终以负罪之身,病态之体,只身一人闯进了空洲。   他九死一生将祟鬼镇压,却被诸沉锋所捕,困于诸家地窖。   十日不见天日,生死不知。   莫清岚的呼吸发沉,喉咙干哑。眼前人又问道:“你可愿,带我出去?”   赴极乐,满足人心最难以得到的奢望。身陷囹圄之人,最为渴望的便是救赎。莫清岚盯着他许久,忽然笑了,不知在笑些什么,哑声道:“竟故步自封。”   眼前人不解般轻轻偏首。莫清岚起身,伸手过去,指尖触碰上没有丝毫温度的冰凉。   手指骤然被握紧,一身染血白衣的人仰首看着他,脸上露出笑意。   却在此时,空间的天边忽然乍破,幻境的颜色开始迅速褪去。   幻境被外界破了。   白衣人亦有所察觉,抬眸看去。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勾着唇角,转首看向莫清岚,似在凝望。   缥缈的声音仿若带着叹息,渐渐消散。   “……”   莫清岚抬脚过去,周遭的幻境却骤然消散,失色的白影眨眼间化为白蝶消失。视线聚焦,看清身前并非幻境而是熟悉少年的脸,莫清岚骤然惊醒。   却清醒后,他很快发觉了异常。   阴火剑带着灼热的烫意,兰淆的神色苍白,将剑刃握在手心,而他却将剑锋对准了自己。   神思晃动,阴火失去操控立马化去剑身,急忙向莫清岚的脸庞贴去,控诉着惶恐与不安。   猩红的血液顺着兰淆的指尖流淌。   莫清岚回过神来,转而扶住眼前之人。   喉结滚动,最终移开视线,从囊中取出疗伤的药品,将兰淆的手掌摊开,莫清岚替他上药包扎。   空气中一阵沉寂,没有人率先开口。   无人追问,自然也无人去刻意解释。   许久,兰淆忽然握紧了莫清岚的手。血液渗出,和药物混成红色的粉末,莫清岚一顿,低道:“伤。”   少年盯着他。莫清岚清理了血迹,用白布缠好他的手掌,随后松开。   走到破碎的佛像前,目光看到上面熟悉的纹路,他道:“是和诸家一样的禁术。”   以噬灵阵吞灵,移灵阵将灵力从媒介上移出,两者缺一不可,和当年的诸家之为一样。   当年噬灵阵下在他身上,移灵阵的术法在庞大的灵石上,因为前者比后者更为繁琐与危险,所以这二者统称为‘噬灵术’。   兰淆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应了一声,声音莫名沙哑。   莫清岚走到方才摘下符箓的梁柱旁,伸手覆上。“能支撑如此庞大的佛像,这里定有极为充盈灵力的媒介。”   昔念花、八头鲲的妖丹、还有此处的佛圣像。   涉及诸家、令家,和花家。   极为零散的异常与线索,后两者看似与前世发生的一切没有关系,却不论哪里都露出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诡谲,仿佛有一张大网,悄无声息勾连着一切。 第17章   莫清岚手掌发力,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破损声,随后房顶响起轰隆隆颤响,半边的房顶塌陷,烟尘散去,梁柱中的东西也露出了真身。   莫清岚看清其中的东西,脸色微变,眉宇骤然沉下。   在梁柱之中,是一柄沾染了尘土的石剑。   剑身出现的一瞬,周遭的温度骤然冷下。与寻常的石剑不同,眼前的剑极为锋利,纵然是石,却其中暗含着浓烈的威压,多年被封印在梁柱之中,石剑终于重见天日,在此刻隐约逼出剑啸。   莫清岚启唇道:“是我师尊的剑体分身。”   兰淆走上前来,垂眸看向石剑。   他脸上的神色并不为怪,似乎早有预料,静静道:“临海道,以前出现过祟鬼。”   石剑是泠光亲自所设,除非他本人不可移动,临海道的人没有这个本事,那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从最开始石剑就矗立在此处,却被人打造了梁木封印,最后才建成了佛圣殿。   “看来建殿的人,对泠光是恨之入骨。”   莫清岚看去。兰淆伸手指去:“设术者用他分身的灵力滋养怪物,我们一路走来都未曾听闻临海道出现过祟鬼的传闻,显然是有人刻意掩去了泠光来过此处的痕迹,而且……在剑身上,对方下了诅咒。”   莫清岚目光落在剑体分身上缠绕着的、让人心悸又不安的诡谲气息。   兰淆顿了顿,道:“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泠光以石剑为媒介降世,实力必然会大幅下降,再对上已经成怪的佛圣像,即使不伤,他也会被拖住脚步。”   在这个世界之中,除去祟鬼之外,有生命之物修出神识的称为妖;无生命之物出现神识的,则为怪。   毋庸置疑,佛圣像的怪是有人特意培育而成。   再往深处想,这里的一切,似乎本就是为泠光精心打造而成的陷阱。   莫清岚眼中划过一道暗色。   前世临海道,他并未发觉祸端。在上一世,这些东西已被处理?   前世师尊……来过此处。   这个念头出现,思绪变得繁杂,莫清岚抬手放在石剑上。阴火腾然出现,将他脸畔映地白玉无暇,火苗窜动,将石剑上的诅咒包裹,蚕食消除。   兰淆看着他的举动,一愣,唇角不觉出现一个微弱地笑弧。   他的神态莫清岚并未发觉,而石剑上的灵力却忽然变化,欣喜又雀跃,仿佛发现了极为熟悉之人的气息立马攀附而来,小心地,轻轻绕上了莫清岚的指尖。   发觉,莫清岚眉头轻动,无声甩落,将石剑上的诅咒彻底消除干净,才将手收回。   兰淆道:“听闻佛圣殿是花家所修,想要查清究竟,大抵要去花家一趟。”   莫清岚道:“明日。”   他们很快下山,未免山上之事暴露,顺道带走了在角落里蒙脸装死的慕生。到了客栈,洪玄与慕生对视。慕生飞来横祸被压到这里,极为狼狈地瞪了他一眼,而后被他抬进了后堂看押。   兰淆道:“明日花神游的花神不见,佛圣殿狼藉一片,花家之人很快就会发觉,瞒不了多久。”   “佛圣像被毁去,幕后之人不难发觉,无妨,我方才动了山体将上山之路堵死。”莫清岚道,“先瞒一时,是一时。明日中午便能见到妖丹交接之人,先查妖丹。”   兰淆未料他对山路做了手脚,停顿,不觉弯了弯唇,轻“恩”了一声,“仙君是觉得妖丹更为古怪?”   莫清岚没有否认。   兰淆又道:“仙君累了吗?”   莫清岚以为他想休息,道:“还好,现在没有要事,你可以回去歇着。”   兰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仙君,你灵台中的怨气,想要如何处理?”   莫清岚的神色刹时顿止。   “想来静心咒并无用处。”   兰淆道:“这世上,怨气分为两种,一种怨由外生,因为遇事不公、由遭遇、命运而生出的怨念,还有一种……为怨己。”   莫清岚的神色难以窥出情绪。   兰淆的声音很轻,慢慢道:“怨己之气,是因自责、自罚、自伤而生。这种怨气损耗心神,倘若不及时处理,会生心魔。”   心魔,是一种意念的化生体,从古至今,修炼误入歧途生出心魔被潜移默化代替的修士不在少数。在民间怪谈中,心魔出现后会让修士遇事偏激,对执念尤为在意,最终使得境界大跌,陷入癫狂,渐渐丧失对四肢五感的操控。   莫清岚看着他,开口,却声音淡薄,并不在意道:“只是修行时遇到的寻常魔障。”   兰淆道:“仙君,滋生于灵台上的怨气非同小可,不可小视——”   莫清岚道:“既如此,又该如何化解。”   空气中忽然陷入一片寂色。   怨己之气,除非自我勘破,从古至今,从未记载消除之法。   莫清岚看着他,兰淆的声音停滞,两人对视,白衣人轻轻偏首,仿佛并不在意。   他切实,不在意。   怨气也好,心魔也罢。   莫清岚并非不知灵台上怨气的棘手之处,但重得一世他实则,并不奢求。   前世杀人的,终究是他。   将鬼界引入人世的,也是他。   最终破坏祟世,将万千祟鬼从祟世中放出来的,亦是他。   他曾握剑斩过凡人的身躯,也曾操控恶鬼吞噬稚童的血液。   “兰公子,”莫清岚忽然笑了,白衣肃穆,没有情绪的端坐一旁,静然开口:“我其实,并非你想象中那般干净的人。”   ……   兰淆喉结滚动。   片刻,他起身,将一串珠玉放在莫清岚的手心,低声道:“此物可以暂时遏住怨气增长,我会替你寻来化解的办法。”   手掌触碰的东西冰凉,是九颗莲子铸造的九莲珠链。   感觉到其中传递过来的安抚之气,莫清岚一顿。他并不认识此物,但从其胜于静心咒的效用也可以判别它的珍贵之处。   莫清岚抬首看去,少年却不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屋中。   时间眨眼而过,翌日的晌午很快来临。莫清岚、兰淆二人一早便往船主告知的约定茶馆赶去。   茶博士言笑沏茶,正在分享江湖轶事。莫清岚他们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他在说佛圣殿。   “话说,佛圣殿,可是花家倾力铸造而成,那两尊佛像,耗费了工匠的巨大心血,上面的镀金都经过九九八十一次冶炼,极其珍贵啊!”   莫清岚脚步一停,与兰淆对视,不约而同想到了现在山上的那堆粉末。   他们无声移开视线,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便听茶博士继续道:“在场若有远道而来的宾客,一定要去佛圣殿看看,朝我佛圣,比起其他人,我佛圣化寂成佛,是最为灵验的!”   话至此,有来者显然对临海道的风俗并不了解,开口便道,“再灵验有圣尊大人灵?”   那茶博士一听,顿时脸上神色不好,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哪里来的乡巴佬。”   “圣尊哪里有我们佛圣厉害。”   “当年要不是那圣尊藏头露尾,不愿意出力,佛圣怎么会因为铸祟世力竭而亡?当然,其他几个圣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虚名而已!”   “话说你们知道吗,最近有传言那个被捧到天上的圣尊弟子,是诸家的人。诸家犯了大错,私养祟气……”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若非我好友恰从空洲过来,消息根本传不到临海道……”   议论之声纷纷,临海道的人受当地风俗影响,言语对于其他三圣的评判并不客气,莫清岚是诸家之人,且诸家擅养祟气被公之于众,自然首当其冲,首先被当作话题抨击。   他们多抵触泠光,就有多抵触这位年轻的圣君。   兰淆冷然道:“无知。”   莫清岚将一切尽收耳中,神色倒是平静,还拿了茶轻品。   却就在此时,随着茶碗破碎声,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莫清岚抬眸看去,便见一个少年剑捅在茶博士的茶壶上,将那陶瓷茶壶捅地裂开两半。对方一袭蓝袍,脚踩在桌上,将茶博士吓得瞪大眼珠,急忙道:“侠客饶命!”   “放你娘的狗屁!”沙哑的怒骂声骤然响起。   莫清岚握着手中的茶杯忽然指尖一松,滚烫的茶水洒出,兰淆立即接住从他手中掉下来的茶杯,眉头皱起:“仙君?”   莫清岚抬眸看去。   蓝袍之人,不是别人,是沈向晚。   一路风雨兼程赶来,还没有等他坐下来喝杯茶水,便听到此人对师兄言语不恭,口出狂言,这叫他如何能忍?!   拽紧茶博士的衣襟,他的声音森然,“诸家是诸家,我师兄是师兄,你再说一次一丘之貉给我听听?!”   茶博士呼吸不畅,疯狂摇头:“少侠息怒!在下、在下信口胡说!圣君大人当然与诸家毫无干系……不、不!圣君大人大义灭亲,不曾做过错事……”   沈向晚怒呵:“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你信口开河,到处造谣!谁给你的胆子?!”   茶博士哪有什么证据?   这天下人都在说那位圣君好,不过是临海道此地特殊,他也就跟风胡说,图个乐子而已,哪料到出师未捷生先死,还没等赚个说书钱,就碰上了沈向晚。   “是小的错了,少侠饶命!”   沈向晚的胸口起伏,牙齿被气的咯咯作响。   他从姜行渊哪里打听到师兄现在在这里,原本想着,师兄或许是去山清水秀之地游历休息,却怎么都没想到,来得临海道是这等民风孤僻、全是蠢人的鬼地方!   师兄在这里,日日听到这些人嚼舌根,心中怎能痛快?   沈向晚眼睛发红,杀了这些人的心都有。   莫清岚起身,往茶馆外走去。兰淆微怔,目光扫过沈向晚,眼中划过几分没有情绪的冰冷,也随着莫清岚离开。   却在他们就要踏出茶馆之时,一个黑衣男子脸裹得严严实实,埋头便往里走去,脚步匆匆。   莫清岚与他擦肩而过,忽而察觉到什么,步伐停下,神色不明。   兰淆道:“怎么?”   莫清岚看向那黑袍人,启唇:“他身上,有昔念花灵的气息。” 第18章   黑衣人将自己颜面包裹得严严实实,侧着身子进到茶馆。而茶馆中因为沈向晚乱作一团,他愣了愣,然后找了个角落坐下,叫小二上茶。他点了茶馆中的所有茶,全部摆在桌上,目光四处巡视,像在等什么人。   将茶点满。   这是船主所言交换货物的暗号。   “和令儒风交易想拿到妖丹的人,和私养了昔念花的诸家有关系。”兰淆开口。   原本毫无关系的线索此刻忽然有了联系,莫清岚与他对视。   兰淆道:“我带他出来。”   话落,少年便抬脚进了茶馆,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利落地将黑衣人拎了起来。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对方察觉不对,立马挣扎,兰淆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抬眼扫了企图上前拦人的小厮和掌柜,淡淡道:“私人恩怨,别伤到各位。”   “……”他的气势逼人,当然没有人敢阻拦。   这么一闹,沈向晚那边也冷静了下来,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看来道:“寻仇?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没有看到门口一闪而过的白衣之影。   黑衣人踉踉跄跄,被拖到茶馆附近的小巷,身上叮呤咣啷不知什么器具碰撞的声音一阵响动,兰淆并不客气得将人丢在了巷口潮湿堵水的沙包上,‘哗啦’一声,他袖口的器皿用具全散落掉在了地上。   目光露在掉在地上的那堆东西上,他取了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手。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像个中年男人,语气极为忌惮:“你是什么人?!”   兰淆语气散漫:“什么人?自然是给货人。”   男人道:“我们当时说的是在茶馆交易,可没说你会这样将我带出来!”   在小巷另一侧,洪玄与莫清岚回禀道:“主人,并未发现有其他行迹可疑之人。”   莫清岚颔首,洪玄转身继续盯梢。   莫清岚走去,兰淆正将黑衣人的面罩取了下来。看到那一张带着伤疤,皮肤黝黑的脸,他的目光稍顿。   “阁下来交货,将东西给我就好,如此冒犯,不合适了吧!”男子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兰淆扫了他一眼,看向莫清岚:“如何?”   莫清岚道:“昔念花灵不在他身上,他该是不久前接触过和昔念花有关的人。”   兰淆转回身,凝一道水镜放在男子眼前:“这个人你见过吗?”   水镜上是诸家那唯一个失踪之人,诸仁的脸。   男子抬头,瞳孔微缩,随后立马移开视线:“没有。”   虽然说是没有,但他的神色已经暴露了一切,兰淆抬了抬眉,将水镜打散。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男子额上青筋直跳,声音叫嚷,极为吵闹:“我只是受人所托过来取货,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若是不愿意给,那就毁约,我大不了这一单生意我——”   此刻倏然天空骤然响起一道震雷,男子叫嚷中视线忽对上与他对视少年的双眸。   少年的瞳孔在乌云暗沉的天色下泛起几些碧色,俯瞰而来,分明唇角是笑的,而瞳孔深处却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看着一个作戏的小丑。   男子唇颤,不知觉心悸之下咽回了口中所有想说的话。   依稀的雨点自天空落下,眨眼的功夫就变大,密集纷纷。兰淆顿了顿,抬首看了一眼,从乾坤囊中取出一把伞,撑在莫清岚的头顶。   神思怔愣,莫清岚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兰淆道:“仙君拿着,我再问问。”   莫清岚看向他,目光落在少年握着伞柄的手上,好半会儿,低道,“多谢。”他伸手接过伞:“不用再问,我知道他是谁。”   兰淆轻轻挑眉。   莫清岚目光落在黑衣人身上,声音平缓:“天下炼器,以太阿楼为尊,其出神兵数万,太阿楼后人中,却有一位因为与楼主夫人的私情,而被赶出楼中,废了所有的修为,毁去面容,还斩了一指,而成了一介散修。”   话语落下,男子倏然将衣袖下裸露出的残指缩回,身体一震。   莫清岚垂眸看着。   在前世时,他曾与这位大师有过短暂的交集。但只是在秘境中,当时殷蒋蒙面、脾气古怪,而他受众人忌惮,两个人皆受排挤,共行了半日,随后分道扬镳。   殷蒋与诸家种下祟鬼之人有关。   那在前世,他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莫清岚眼中划过什么,开口道:“殷蒋大师锻造之术高超,就算是没有修为,收一些门徒也足以维持生计。此次受人所雇,不单只为了拿货?”   气氛沉默了片刻,殷蒋脸上冷静下来,启唇道:“你倒是聪明。”   既然被认了出来,殷蒋也不再伪装,抬起眼睑,他看向莫清岚,“你们不是原本的送货人吧?想调查此事,知道谁做了这个交易?”   莫清岚淡淡道:“大师聪慧。”   殷蒋却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迟了。早在你们将我带离茶馆,我没有及时将信息发给雇主,他就离开了。”   兰淆冷道:“倒是谨慎。”   殷蒋继续道:“你们逼问我不过白费功夫,我不过十几日前才认识他,并不熟,如今合作没有达成,他也不会再联系我。”   十几日前,他们所乘的船自北而来,北方为令氏的管辖之地,也就是说幕后之人在找到殷蒋之后,就让令儒风将妖丹从海上将东西往临海道运来。莫清岚眼眸动了动,道:“他让你做什么?”   殷蒋好笑:“我一个炼器的,他能让我做什么?”   莫清岚问:“炼制何物?”   殷蒋却不再说话。   他显然是知道的,却忌惮什么,阖唇不言。   虽然忌惮,却不畏惧,不是利字为先,便是后有图谋。兰淆扫了他一眼,淡漠开口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我也可以给你。”   殷蒋盯着他。眼前的少年面容陌生,却不知为何给他一种熟悉的心悸感。   他到底是谁?   许久,殷蒋开口道:“那我要日月参呢?”   日月参,并非俗物。   其被称为神赐之物,产自神地日月山中。   当今大陆不琼,日月山,毋庸是最具神性的地方,乃是神明的陨灭之地,整座山,是神明的葬陵。   据凡世记载,日月山出世两次,每一次都会有撼天之事产生,其第一次出世时,就产出了数枚能将濒死者复生的日月参,与之相伴的,就是从葬陵地下的炼狱中镇压逃出、惹出三百年前人间腥风血雨的众多祟鬼。而第二次,便是短短十年之后,白冰剑现世,泠光也因此声名大噪。   日月参被称作神明最后给予人间的怜悯与恩赐。直到如今,早已绝迹。   即使是莫清岚,知道的也不过三枚,被奉做至宝,供于极有名望的世家之中。   莫清岚道:“你确定他会给你真的日月参?”   “自然,”殷蒋道:“我用过其中一部分,与传说中的效用如出一辙。”   莫清岚看着殷蒋。却还未等他回复,在此时少年的声音忽在耳畔响起。   “可以。”   浑然不觉自己做出了多大的应许,兰淆淡淡道:“不过只是为了一个消息而已,你想要完整的日月参,不可能。小半个,我倒能考虑一下。”   殷蒋神色立马变化,莫清岚也皱眉:“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如此。”   兰淆却笑,走到莫清岚身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此前我和仙君说过,我家就在日月山下,当年日月参出现的时候,好巧不巧,我的祖宗在院子里坐着,接了好多块,多得很。”   说着,他碰上莫清岚的手背,指尖轻触,意有所指。殷蒋此人身上有多条线索,自然不能就此放过。   莫清岚微顿,抬起眼眸。   兰淆说完,就看殷蒋:“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拿日月参要做什么?”   日月参极为珍贵,殷蒋自然不假思索便应了下来,咬牙回道:“救我妻子。”   兰淆饶有兴趣:“你那个撬了太阿楼楼主墙角,与你私奔又被抓回来的妻子?”   殷蒋:“……”他瞳孔睁大,胸口起伏。   但不论他多有情绪,兰淆所言却是事实。能得太阿楼楼主中意的女子不是修真名门,就是人间贵女。那传说中离经叛道给太阿楼楼中戴绿帽的夫人,乃是人间皇室的公主。她一届凡人貌美如花,却身来体弱,多年又和殷蒋到处奔波,受人排挤,早已经坚持不住,身患重病。   兰淆悠然地叹了口气。   可能觉得暴殄天物,也可能觉得那夫人真是一根筋的恋爱脑,又或者两者都有。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丢过去,他道:“半枚救不了命,只能延续时日。”   殷蒋立马打开,难以置信,或许不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就得到了日月参,眼眶都有些发红。反复确认不是假的,他也拿出抄下来的一些图纸,给兰淆扔过去。   “和我联系的,是你给我看到的水境中人。他给我看过图纸就收走了,不过他不知我过目不忘,这是我抄下来的。”   兰淆接过,扫了一眼,看上面勾勾画画确实为妖丹的效用无错,给莫清岚递过去,声音散漫:“我劝你尽快离开,别再和无关之人有任何勾结。”   殷蒋自然道“好”,很快转身,身影从此处消失不见。   待人走后,莫清岚开口:“你给他的,是真的日月参。”   兰淆抬眉看过来,并不否认。   “此人蹊跷,若是给个假的,怕是瞒不过去。”   莫清岚凝神看着兰淆,开口道,“兰公子。”   “你到底是,何许人等?” 第19章   气氛陷入沉寂。眼前的少年唇角带着清浅的笑意,即便被质问依旧没有显露任何情绪。   从他出现在他身边到现在,一个未及冠的少年,却博学多才,对于诸多事端无不知晓,剑意一绝,修为虽然内敛,但毋庸置疑在比他年长几岁的云絮行之上。   非但如此,还与听真交好,行事沉稳,全无同龄之人的轻慢之气。   现在,又拥有日月参。   莫清岚看着兰淆。而许久,兰淆才开口,眉宇间微纵,轻声道:“我并未骗仙君。”   莫清岚一顿。   看他眉宇皱起,面色变化,显然不信居多,兰淆无奈,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物。“我族中之人籍籍无名,想来仙君没有听过,不过我曾与一族交好……”   他取出的是一道手令。   手令通体为玄色,玄木所制,上面写着一个极为复杂的繁体‘尧’字。   莫清岚道:“尧家人?”   兰淆道:“不算。”轻轻敛齿,他又道:“……但算是有些关系。”   四圣之一的仙圣尧许,天下道术的开创之人,其阅遍古学所编的‘五行学’、‘归元学’,至今为修真界所用,是如今人世最为年长的存在,亦是唯一教养过泠光的结拜兄长。   他的后代尧家人在世家排行中位居首位,却子嗣不多,得窥天道,故极为避世,常年隐居。除去每二十年一次的修真大会,他们不会于人前现世,即便前世那般血雨腥风,依旧独抱蓬莱,只有最后,他才见过仙圣一面。   原来是仙圣后裔。   莫清岚顿了顿,半晌,将图纸接下,“未认出来,是在下失礼。”   兰淆道:“仙君可不要因此与我疏离。”   莫清岚道,“怎会?仙圣与我有恩,你既然是他的后辈,我定会好好看顾。日月参之恩,此后我定会以相同之物报答。”   “……”兰淆开口道:“我不算是……”   而莫清岚却没再细听,解开了心中困惑便打开手中的图纸端看。   殷蒋心中怀异,但以日月参为交换,这份拿到的图纸并非毫无作用。   上面以八头鲲的妖丹为核心,精细设计的,似乎是一只玉佩。   仔细看着,莫清岚神色微冻,眉宇渐渐沉下。   这张图纸内容复杂,却不难看出,画出图纸的人,目的是为了将八头鲲的妖丹和一只握铃中的铃芯结合。   握铃。他不由想到,在诸家地窖之中,诸沉锋拿出的那只通体漆黑,诸赢当年为了控制祟王所造出的残次品。   八头鲲可以控制人之神识,而握铃能操控祟气,这两者融合而成的东西,能力不言而喻。   莫清岚眼眸变化,脸上划过什么。   兰淆低道:“可察觉到异常?”   莫清岚道:“暂时没有头绪,不过那枚妖丹能力非同寻常,小心为好。”   兰淆颔首:“日月参上有我的灵力,他只要带着东西,便消失不了。”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马蹄声震响,身着紫衣的修士成队策马,在街道奔腾而去。为首的是一个气势锋利、眉宇极富英气的女子。   呼啸而过,街路震动。   有行路人道:“那是花家主?”   “花家人倾巢出动,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你没听说?今日有人上山去拜佛圣像,但山路却被堵了,随后他们翻过去发现,那两尊金像,竟然被人毁了!”   “什么?!怎会出现这种事!”   “……”   佛圣殿的事传出来了。   莫清岚道:“先过去看看。”   三人故路重行,很快随着人流到了佛神殿前,捏隐身决隐去身形。   花家家主,花慕晴,是辟谷巅峰的修士,距离金丹一步之遥。   脸色极差地看着眼前碎成粉末、完全看不出曾经模样的两簇金像,她胸口起伏,简直怒极。   长鞭自腰间倏然抽出,打在地上,发出破空的鞭响。   “家主!”先来的花家弟子急忙迎来,花慕晴看过去,便见对方神色匆匆,赶来道:“殿中出现了一柄石剑。”   一双凤眸冷然划过,花慕晴道:“石剑?”   她快步走进殿中,看到石剑无声矗立,很快认出这究竟是什么,顿时脸色变化。   有人见状,认了出来:“我认得!这是那圣尊的剑体分身。”   他话落,顿时有人议论纷纷。   “圣尊分身?”   “难道这次是圣尊不满我花氏不供奉他,特意降了分身下来惩治的?!”   花慕晴眉头皱起,抬眸扫了一眼躁动的人群,视线又落回了地上的金像残躯上。   没有方才的情绪激动,踱步上前,几息后,她发觉什么,英眉凝起,沉声道:“为何金像有物怪的气息?”   指尖放在地上,阖眸施术。   周遭树叶簌簌响起,好像在回应她一般,簌响后静止。花慕晴脸上顿时急剧变化,立马睁开眼睛,却也在此刻,一道叫声忽响起:“阿姐!”   这道声音熟悉,莫清岚转眸看过去,看清是谁,轻轻挑眉。   疾步跑来的,是昨日所见的少年,慕生。   他的脸上有些狼狈,嘴角都是黑渍,显然为了挣扎出来,废了不少的功夫。   花慕晴被打岔,皱眉看来,待看清是谁,立即道:“你去哪里了?”   慕生,实际叫做花慕生,花慕晴的弟弟,花家嫡系子弟。   花慕生道:“我昨夜被毁了这两尊神像的人带走了,刚才逃出来。”   “什么?”花慕晴眉宇立即皱起,上下看了花慕生并无大碍,才呵道:“毁了神像的,是什么样的人?”   花慕生却如实摇首:“他们不是坏人。”   简言意骇,花慕生让花慕晴把不相干的凡人清理走之后,将昨天晚上佛圣像活了的经历说了一遭。   自己的弟弟所言自然值得相信,花慕晴顿时面色变化,冷静了不少,眉心凝起。   花慕生目光四看,压低声音开口:“不过,我觉得他们好像对我们花氏有些敌意,明明不是寻常修士,出现这种事不找我们就算,还把……嘶疼!”   忽然一道石子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正中慕生的脑门。   花慕生揉着脑袋,极不痛快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至于如此维护吗?!”   一道蓝影从树木后显现了出来。   出来的人,自然是沈向晚。   今日离开茶馆后他路过一个客栈,听到有人在其中撞墙,随手救了,便打听到了他身上经历的事情,沈向晚立即就辩出了他说的使用幽火之人是谁。   “若非我师兄,那佛像把你们的人都吃了你们都不知道,何来敌意?”沈向晚冷笑:“你们倒是会忘恩负义。”   因前世的事情,沈向晚对涉及莫清岚的任何事情都极为偏激,说话当然毫不客气。   花慕晴一愣,素来锋利的脾气也不遮掩,呵斥道:“从哪儿来的小辈,你家中无人教过你德行礼貌?”   沈向晚上辈子修炼至半步飞升,走到哪里都是被尊待,早已习惯被人尊重,骤而被斥,脸上神色也变得沉然。“你说什么?”   在剧情中这段时间,沈向晚该与师尊在殉祟锋相遇,拜入门中修行。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莫清岚眉心微动。   而也在此时,有树木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沈向晚与花慕晴剑拔弩张,气氛极为紧峭,而在两者即将动手之时,忽然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道友之间,何必动气。”   老者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振破天地的回颤。   这道声音一出,花慕晴脸上顿时变化,花家之人同她一般,都纷纷跪在地上卸下武器,齐声道:“见过先祖!”   先祖?   无数的树木枝丫蔓延出来,卷上沈向晚握剑的手,令他松开。沈向晚脸色变了变,在强大的威压下,修为不支,最终还是松了剑。   枝丫继续蔓延,又去了某处空地。   见瞒不住,兰淆便将隐身术消去,皱眉,冷漠道:“离远点。”   苍老的声音笑了几声,竟在兰淆一声令下,真的停下了蔓延的枝丫。   沈向晚闻声看去,看到他身边一道白衣的人影,顿时眼眸睁大,喉结轻滚。   苍老的声音继续嗡响道:   “几位小友,远道是客……还请来花家一叙吧。” 第20章   花家不在山土,而建于隔海的岛屿之上。   一行人一路往花家走去,各怀心事,于是陷进了难言的沉默。   沈向晚走在后面,看着莫清岚与一个长相‘妖异’的少年同路而行,嘴唇紧抿,想要前去与师兄道好,却因为他旁边出现了这个碍眼的人,不好凑上前,于是犹豫再三,没有行动,只暗中对着那个莫名出现的少年皱眉。   花慕生也在看。   方才没见到人的时候,沈向晚对他的‘师兄’极其维护,连旁人说一句‘不是’都不行,这见了面,两个人却像是素不相识般——师兄师弟是这样相处的吗?   他感觉极为怪异,猜测间对上了沈向晚的视线,沈向晚面色不善,于是他狠狠挨了一个眼刮。   花慕生:“……”   由花慕晴领路,他们通过重重走廊,最终到了一个高耸入云、极为粗壮的古树前。   古树茂密,是一个庞然大物,上面还停留了各种飞雀,鸟巢颇多,俨然是一副和谐之景。   而在他们的目光中,那颗树的树纹不断变化,渐渐出现了眉毛、眼睛、鼻子、嘴唇等。   树上露出一个国字脸的男人。   沈向晚没忍住道:“……你们的祖宗就是棵树?”   花慕晴额上青筋直跳,几乎忍耐不住,而方才出现过的苍老声音却‘哈哈’大笑几声,并不在意:“小友有所不知,老夫原本,也是人身,不过修行之后便返璞归真,成了如今模样,虽然不能到处跑,却可以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以这副模样?   沈向晚一愣,脸上古怪,看着他,没有多言。   莫清岚与古树行礼,平静道:“见过先祖,不知花先祖唤我们过来,可是有要事吩咐。”   古树的眼睛看向他。看了许久,他莫名笑了,慢慢道:“慕晴、慕生,你们两个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们。”   先祖吩咐,莫敢不从。花慕晴与花慕生很快就行礼退离了。在临走之际,花慕晴停下脚步,与他们道:“我花家先祖名讳,花寂行。”   等他们走后,花寂行才继续开口。   他声音和蔼,笑着道:“我知你们为何会过来——可是好奇,为何圣尊的石剑,在梁木里?”   莫清岚道:“先祖愿意告知,吾等自然愿闻其详。”   花寂行呵呵笑了几声。“此事悠长……”   “你们既然已经见过石剑,那该知道,临海道,曾出现过祟鬼。而老夫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那并非是一只普通的祟鬼,而是——祟王。”   莫清岚抬起眼眸,沈向晚闻言也面色变化。   原因无他,前世中最后祟世出现破口,万千祟鬼从中逃窜而出,惊世大乱,就曾有过祟王出现。   祟王,在前世时一股祟气就惹出了诸多祸事,其存在的可怖之处,不言而喻。   前世腥风血雨,如今想起也叫人胆颤。   “祟王的事情,你们这些小辈或许不了解,不过石剑之事与它息息相关,老夫便和你们仔细讲讲。”   与寻常祟鬼不同,祟王具有极为奇异的能力,‘祟鬼录’上便记载了其中三个。   祟王‘吞鬼’,可以吞噬世间万物,出现时其盘踞于一方水井,等到众人发现时,它已经吞噬半城;祟王‘生鬼’,可以让万物死而复生,不论是逝去的先祖、早夭的孩童,它可以让万物进入‘忘死’的无轮回境地;祟王‘镜鬼’可以将真实与镜中世界对换,让众生,不论人族动物、花草树木,都陷入无法醒来的虚拟幻境——   祟王的能力通天,有悖天道,传言,只有神族能将之完全扼杀,可惜如今神族早已随着日月山出世灭绝,凡人苦苦挣扎,最终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只找到了铸造“祟世”镇压这一个法子。   气氛陷入一阵沉默,众人面上肃然。看他们一个个惊然的神色,花寂行笑了两声,才继续道:“当年,在我临海道的那只祟王,名为,疫鬼。”   ……   三百年前的临海道,接临当时的凡人在东方的都城,被当做海河交界的关口,人来人往,四通八达,极为热闹,花家那时候也不像如今的寂寂无名,名望虽不及如今尧、温、令这般人尽皆知,但在当年临海道,诸多小门小派,还是以花家为首。   只可惜,好景不长。   无灭之门忽然大开,日月山现世,祟鬼从炼狱中逃窜出来,临海道人流密集,短短十年后,首当其冲遭受了此灾。   “疫鬼为尊,肆虐临海道中,孩子们和老人都起高热,成年男子脖颈处生出一头之大的圆瘤,女子们腹部变得肿胀无比,”花寂行道:“所有人不是被活活烧死,就是被那寄生之物汲取营养、爆体而亡。”   花寂行的声音苍然无比,字字清晰,仿佛将人拉入了那段腥风血雨的世间。   气氛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莫清岚喉结轻滚,收敛心神,启唇道:“这与圣尊的石剑被封入梁木有何联系。”   花寂行看向他,“临海道遭此大难,却在几年后,有一圣医出现,将所有人的疫症,都治好了。”   沈向晚道:“那圣医是圣尊?”   花寂行叹道:“倘若是,便好了。”   枝丫簌簌的声音响起,花寂行道:“可惜的是,是在圣医将所有人都治好之后,圣尊大人,才来到此处。”   沈向晚发觉异常,皱眉道:“圣尊来这里,一定是为了那只祟王,可是你说有一个圣医出现,将所有人都治好了——那祟王竟然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了?还是它离开了临海道?”   花寂行道:“皆未。”   沈向晚可笑:“那怎么可能?”   莫清岚开口道:“那个圣医。”   花寂行道:“不错。”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悬壶救世、将众人救出苦海的医者,就是祟王的化身。”   花寂行缓缓道:“当年圣尊一眼就看了出来,可惜凡人怎会想这么多?他用那把剑将圣医杀死,遏制了其中祟王。却也,把临海道重新拽回了混乱之中。”   “你们来了临海道有些时日,该知道这里的人都对圣尊极为反感,这就是原因所在。”   花寂行的枝丫徐徐展开,木牌相撞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众人目光看去,便视线闯入一片诡谲之景,无数的牌位挂在眼前的树上随风相撞,牌位之上或轻或重,皆有一股阴冷的气息环绕,定眼细看,能看到上面写着不同的名讳。   莫清岚灵台上的怨气在那些牌位出现的一瞬仿佛察觉到什么忽然一动。   眉宇轻皱,莫清岚抬眸,也恰好撞上了花寂行看来的视线。   阴风簌簌,花寂行的视线逗留许久,才从他身上离开,继续道,“那只祟王极为恶劣,喜好看凡人被折磨到痛不欲生,再对它感恩涕零。它被泠光镇压之前,用最后的气力激出了此前被它压下的疫病,许多人因此丧命,圣尊有心,却一人无力回天。”   “对于这些凡人来说,他们恨的不是罪恶根源的祟王,而是打破了那股岌岌可危平静的圣尊。”   “我族供奉佛圣,修行渡化之术,将石剑封印,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些孩子早些被超度。”花寂行的目光看向莫清岚他们,声音恳切:“你们可能理解?”   莫清岚道:“既然如此,那石剑上的诅咒又是怎么回事?”   花寂行一愣,顿时脸色大变:“什么诅咒?有人在圣尊的剑上下了诅咒?!”   他脸色极为震惊,好像完全不知晓此事,莫清岚眉宇微动,抬眸看着他身后那些阴风浓郁的牌位,眼中划过几分古怪。   兰淆道:“你可见过此人。”   水镜出现,花寂行看向水镜上出现的人影,脸上神色变化。   “我见过他。不曾一次见过,”花寂行眉头紧皱:“但是我记忆太多,是在很久之前……”   兰淆启唇道:“此人极为关键,还请先祖好好想想。”   花寂行自然应许,“你们在花家住下,待我仔细想想——不必客气,圣尊是我等的恩人,诸位颇有尊神之风,少年豪杰,只当花家是自己家中,有什么事尽管让慕晴帮忙去做。”   话落,他口中念念叨叨,显然陷入了繁杂冗长的记忆之中。   莫清岚看向兰淆,两人对视,轻轻颔首,便转身离开此处。   走到外面,莫清岚一直沉默,兰淆发觉,便靠近过去,偏首道:“仙君可是在想什么事情?”   莫清岚并不隐瞒,低道:“花家古怪。”   兰淆道:“从何说起?”   “那些牌位上面的气息,是怨气。但虽然是怨气,却不浓。”   天下化解怨气的东西,禅宗静心咒居于首位,但花家先祖似乎从未用过。   莫清岚缓声道,“一个对佛圣极为崇尚的家族,怎会不知清除怨气最快的方法,反而拖延至今。”   兰淆道:“像是故意行之,特意给我们看的?”   莫清岚颔首: “而且素不相识的几人前来拜访,这位先祖却毫不隐瞒,将过往之事尽数告知,这种举动,倒像是……”   “知道你是谁。”兰淆道。   空气中陷入短暂的沉寂。   知道九凌宗掌职之人的到来,却避而不谈,刻意隐瞒和引导。兰淆眉宇动了动,声音淡淡道:“还真是将人当成傻子。”   ……   在他们身后,沈向晚看着二人因为交谈而距离极近、近乎没有的间距,手掌攥紧,盯着兰淆背影的目光越发变得不善。   这人是谁?   师兄向来喜欢提携小辈,可是对此人喜欢?   师兄若是喜欢别人,那他……该怎么办?   沈向晚神色变幻,终再按捺不住,小跑跟了上去。   “……师兄!” 第21章   “师兄。”   沈向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莫清岚脚步停下。   素白的衣角晃止,沈向晚静静盯着眼前人,喉结滚动。   几息过去,莫清岚转身看来。   清冷没有情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沈向晚没忍住呼吸一颤,许久,才道:“见过师兄,我们曾在殉祟峰上见过……师兄可对我,有印象?”   空气中一时无人回应,沈向晚心想大抵是峰上阴雨,师兄并未看清他的脸,便解释道:“当时师兄……”   却话未说完,清朗珠润的声音便开了口。   “沈师弟。”   师兄还记得他。   沈向晚眼眶一瞬发红。   怕失态的情绪唐突,他移开视线忽想起什么,从袖中立即取出几只玉瓶。   “师兄,这些是我自己炼的东西,师兄若不嫌弃,收下备用可好?”   玉瓶取出的一瞬,便有独属药品的清香溢出。   毫无疑问,其中的东西是极为珍贵的丹药。   沈向晚对于炼药极其有天赋,药分天地玄黄四品,前世时他炼药之术名扬天下,一丹难求,在如今尚且年轻的时候,他的炼药术便已至地品,甚至于前世师尊因旧疾复发,也是他的药才得以稳定。   思及前世也是在那时以后,他也正式入住于殉祟峰上。   莫清岚眼眸垂下,视线落在沈向晚的手中。   “沈师弟独自于江湖行走,这些丹药珍贵,不若留着自己使用。”   沈向晚立即摇首,急忙道:“我还有其他,这些是特意为师兄炼制的……我此次特意过来,就是为找师兄,师兄……”   却不论他如何说,莫清岚的神色依旧不变,纵然带着清浅的笑色,却周遭的气息疏离又淡漠,仿佛不论如何都不能靠近。   他后知后觉,即便是此次见面,师兄依旧没有过问他下山的来由、虽然认识,却不欲搭话。   好像刻意躲避。   脑海中出现这个认知,沈向晚喉咙忽然发干,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人,将药瓶攥紧。   花慕生此时也过来了,他受命替莫清岚他们安顿住所,走来发现气氛有些异常,眉头稍纵,古怪道:“你们怎么了?”   沈向晚立即收回丹药,率先道:“无事。麻烦花公子,我们住哪里?”   被这一声花公子叫得有些愣神的花慕生脸上疑惑,看了沈向晚一眼,又看了一眼莫清岚,很快就明白过来。在旁人面前脾气暴躁,在他师兄跟前倒有礼貌的像个绵羊。   花慕生无声‘呵’了呵,伸手:“各位,请随我来吧。”   花慕生将他们带去了花家的客房。客房相邻坐落,莫清岚进了房间之后沈向晚当即选了他一旁的屋子。被占了房间的洪玄愣了愣,也不在意,选在了沈向晚的旁边。   屋内安静。   莫清岚打坐调息许久,待天色较暗,推窗而观。   客房之外便是海景,暗波轻荡,无声静谧。   “仙君睡不着,不如上来一起赏赏夜景。”少年的声音从上方出现。   莫清岚挑眉,走出房门,便看到兰淆靠坐在房顶上,手中握着酒,目光垂然看着他。   莫清岚旋身上了房顶,坐到他身旁,淡笑道:“兰小公子的雅兴,一如既往。”   兰淆却并不像古往轻松,只道:“有些心事。”   莫清岚看向他。   少年的眼尾因为饮酒带了些许红意,见他看来,他一顿,随后移开视线,低低道:“仙君呢?夜深不休息一下。”   可能是夜色不错,也可能是少年饮酒感染了些气氛。莫清岚笑了笑,目光看向天穹皎洁的明月,慢慢道:“我也想起了些故往之事。”   兰淆道:“让仙君无法休息的故事,定是不开心的事。”   莫清岚声音很低:“也谈不上。”   他想到了沈向晚。   又或许是前世的沈向晚。   当年初露锋芒拜入殉祟峰下,他欣赏沈向晚在人间和外门蹉跎数年却依旧坚韧内敛的性格,对他多加看护,在期间他其实并非未觉沈向晚对他从始至终圆滑以待的态度和警惕。   当时他只觉得少年在人间艰难,所以才生了一副玲珑心,反而更加怜惜。   只可惜今世他才知晓,那份怜惜,于可以预知一切的天命之子来说,却若砒霜,避之不及,直到最后。   无声笑了笑,故往之事回想总叫人有些怅然,莫清岚轻舒了口气,开口道:“你说,传言天有星宿,象征了每个人天命既定的事情。这所谓既定,就不会变化吗?”   兰淆握着酒的手滞然,声音微哑道:“比如呢?”   比如……他离开九凌宗,沈向晚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莫清岚的眼眸阖起,将一切心思敛起,笑了笑,没有开口。   兰淆饮了一口壶中酒,沉默之后道:“无关天命,仙君想做的事情,都会得偿所愿。”   莫清岚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兰淆道:“不论做什么都会,有我在。”   莫清岚睁开眼,转眸看兰淆。   他的姿态不似平日,有些松散,声音也变得有几些拖延的懒意。“你这个……少年。”   兰淆不喜自己被看小,莫清岚便转了口,不称他叫‘小孩’:“我师尊是堂堂尊圣,都不曾与我说过这种话。”   兰淆一顿,喉结轻滚:“泠光虽然被世人称为圣尊,但他从小无人教养,为人自负,当然不懂的用话术讨徒弟欢心。”   莫清岚:“……”   少年的表情不似玩笑,极为认真。莫清岚从未听过有人‘批评’般说过师尊,脸上一瞬间变得有些怪。   沉默了很久,不知该说少年张狂、还是该惊其语不惊人死不休,思来想去,发觉自己似乎没有立场教导尧家后辈,莫清岚便顺着他的话道:“师尊只是师父……为何要讨弟子欢心?”   欢心这两个词有些无端黏腻,他说的很低。   这句话出,兰淆也安静下来。   半晌,直到莫清岚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截止,少年又开了口:“这世上他唯有仙君一个弟子,如若他依旧那般自负决断,诸事孤行……最后,只会孤独终生。”   唯有一个弟子,便要讨弟子欢心。   难不成还是为了让弟子孝顺,给师父颐养天年吗?莫清岚忽然想偏,唇角不觉弯起,有些好笑。   “你好像很了解我师尊,也是因为家中长辈?”   兰淆看向他:“仙君为何发笑?”   莫清岚摇了摇首,敛下唇角,道:“你可有看到白日叫我师兄的那个孩子?”他的语气平静,淡淡道:“他与我一样是阴火体。此后必会拜入我师尊门下。”   兰淆看着莫清岚的侧脸,拿起酒壶长饮了一口,低声道:“他的阴火与气运有异,当年收徒并非因为此事……”   莫清岚无法听清:“你说什么?”   因为声音不清,他想要听明,便稍稍偏首。   月光无瑕,映着眼前人脸上仿佛渡上了一层釉色。   兰淆视线微顿,喉结滚动,许久,忽伸手过去。   酒壶冰凉,碰在了青年人的脸上。   冰冷的知觉从脸颊传来,莫清岚一愣,侧首避开,凝起眉,神色又恢复了白日不苟言笑的模样,淡声道:“没大没小。”   兰淆弯起唇角笑了,慢慢收回手。   眼前人行事老成,时常让莫清岚忘记他的年纪,故作端色好像也无甚作用,对视了一会儿,莫清岚眉头动了动,放弃了找回长辈颜面的姿态,揉了揉眉心:“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无妨,”兰淆不再多言,道:“不重要的小事。不过花家之事,仙君准备如何行事?”   说及正事,莫清岚便不左言其他,静道:“若不下些饵料,难以引蛇出洞。”   一夜的时间一晃而过,第二日花寂行并未托人传唤,花慕生早早便来了客舍,以‘早食’的名义,将他们请到了花家大堂。   琳琅满目的食物摆置满桌,花慕晴很早便在此等候。   见到他们几人,她起身行礼:“先祖今早特意吩咐,他识海中的东西太多,还需找些时日,这段时间我带着几位在临海道四处转转,等先祖有了消息,就第一时间来唤各位。”   莫清岚颔首,坐入席中。   花家姐弟教养极佳,吃食间并不多言其他,大堂中极为安静。   却不过多久,就有花家侍从匆匆前来,低声在花慕晴耳边说了什么,花慕晴脸上顿时变化,皱眉低呵:“你说什么?!”   莫清岚抬眸看去。   花慕晴脸色看起来不佳,将筷子放下,起身就要离开,却想起什么,转身回来道:“诸位宾客,临海道出了些事端,身为家主我需前去处理,还请诸位海涵,我会让慕生留在此处礼赔。”   兰淆道:“花家主如此着急,是发生了何事?”   花慕晴道:“只是……”   也恰此时,沈向晚清晨离开,如今回来了。   他看向莫清岚,轻抿唇角,深吸了一口气,道:“临海道不敬圣尊,私渡怨气,师兄可是觉得古怪?我查到一些事情,许对师兄有用。”   莫清岚一顿,看来,“何事?”   沈向晚眼中亮起几分,立即道:“昨夜卯时,有个商人到了临海道,说是手中有许多由‘八头鲲’妖丹所制的丹药,说食此仙丹可以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从昨夜开始,便有不少凡人在早市疯抢……如今的人越聚越多,甚至有人食用后体内出现可以操控的灵力。此事来得蹊跷,师兄可要去看看?”   他言落,花慕晴再按耐不住,顾不得其他离开了。   人走之后,兰淆弯唇笑了声。   笑声突兀,沈向晚本就对他有些敌视,闻言立即看过去,眉心皱起,脸色很差,冷然道:“你笑什么?”   他话落,兰淆看了过来。   没有情绪地扫过沈向晚,伸手拉向莫清岚的衣袖将人拉远,他偏首,声音淡淡道:“仙君,这‘仙丹’来得巧妙,我们去凑凑热闹。” 第22章   莫清岚的身影被兰淆完全遮挡,那种被视若无睹的感觉极为明显,沈向晚脸上的神色微拧。   因为八头鲲仙丹之事,临海道出行的凡人繁多,目的明确,皆是去卖仙丹的会场。   花慕晴带着花家之人赶到的时候,会场人满为患,凡人拥挤,为了买到仙丹撕破脸的不计其数,周遭乱哄哄一片。   花慕晴脸色极差道:“卖东西的人呢?”   “回家主,”花家侍从声音底气不足:“店关了。”   “你说什么?”   “就在您来之前还开着,刚刚忽然便关了,那人实力高强,我等拦不住。”   花慕晴立马便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更差。   显然易见在她身边是有人通风报信,但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花家族人极为忠诚,从前从未发生过叛主之事,根本无需细想,花慕晴视线沉甸甸地落在莫清岚等人身上,眉头紧紧皱起。   “家主,之后如何是好?”侍从请示。   花慕晴冷着脸,沉声吩咐:“将店围起来,一旦发现店主出现,立马派人围堵。将那些卖出去的丹药都收回来,不准凡人胡用。”   “是!”花家人当即行动起来。   他们素来与凡人相处和睦,强收并不现实,但一夜的时间,流散在众人手里的丹药数不胜数,根本无法一一收回,很快就有人心生不满,连连叫嚷:“这是我自己买的,凭什么给你们?!你们自己没有抢到!就来抢我们的!”   仙丹的效用神奇,更有人吃了仙丹体内出现了灵力,出现灵力是什么意思?那可是意味能修炼啊!   这天底下,怎会有凡人不想像修士们那样腾云驾雾,百年难得一遇的机遇,自然不会拱手让人。   收回丹药的进程举步维艰,花慕晴脸色铁青,呵斥道:“糊涂!八头鲲是什么东西你们不清楚吗?它是妖兽!妖兽的东西凭什么能用来修炼?你们连卖家是谁都分不清就敢胡用乱吃,难道还想像你们祖辈那般得病,也被当做寄生的养料吗?!”   此话一出,顿时有不少人动容,握着仙丹的手松懈起来。   洪玄悄无声息回到莫清岚身边,在他耳旁道:“主人。”   莫清岚垂眸看他,洪玄将手里的储物囊放到了他手中。   “当年临海道的一切事端,此处凡人手中的记事书册,尽在其中。”   临海道确实有过祟王不假,仙尊亦来过此处,但当年此地,却并非仅有一个祟王。   祟王疫鬼,麾下还有三只祟鬼为他的手下,一为寄生、二为耳目,三为昔念。   昔念。   长久搜寻终于找到了昔念花存在过的痕迹。   莫清岚面色变化,拿来洪玄递来的一副画册。   画册上污迹斑驳,隐约可以看到头戴白巾,红腮怪目的医者居于中位,而在他左右,一个捧花妖艳的女子,另一个手中持蛊,无耳无目,想必就是操控‘寄生’的祟鬼。   画册只有三个物相,还差一个。   莫清岚眉宇沉下,视线落在画册上方大片的污迹处。   “我在这里打听,这里的凡人祖辈大多数都被寄生之物迫害,昔念花和耳目却极少出现。这幅画册是我从一个老翁手中收上来的,不似作假。”   兰淆伸手,莫清岚便将画册递了过去,开口道:“当年祟王被镇压,这三只祟鬼中的昔念花曾出现在外界,所以被祟鬼录记载,但另外两只,我未曾听闻。”   “难道它们没有死,还盘踞在这里?”洪玄凝眉道:“主人,可要问问圣尊?”   莫清岚手中微顿。   在一旁的沈向晚终于听明,神色顿时怔然,抬头看向莫清岚。   妖丹,本就是师兄安排的。   他的脸皮当即有些发热,手指握紧。   他自以为是,以为是帮了师兄的忙,而实际却毫无作用,甚至无法看破师兄的意图。   “我迟些去问。”莫清岚转而问道:“丹药如何?”   洪玄道:“听主人和兰公子吩咐,丹药中我皆加了司银,但并未发现寻常百姓体内有祟气的存在。”   司银无毒无害,遇祟则化,少量食用不会损伤人体,反而可以查探出体内是否有祟气潜伏,以免‘人祟’的出现。   直到现在看来,临海道虽然古怪,但凡人都十分安全,并未受染。   一切到这里都断了联系,若非发觉佛圣像一事,此处根本无法看出任何异常。   前世也是如此,所以才不被书中所谓的主线注意?   莫清岚眉心轻动,转眸看向极为忙碌的花慕晴。而在此时,在他一旁的兰淆将画册收起,忽然开口。“殷蒋,在附近。”   莫清岚眼眸一动。   一行人安静下来,周遭的人声杂乱,男子愤然的叫骂,女子私语,众声聚杂在一起。   却也在此时,一道愕然的叫声倏地响道。   “——你做什么?!”   莫清岚看去,便见花慕生与一蒙面之人起了争执。   花慕生手上紧紧拽着蒙面人的包袱,皱眉道:“你为何有这么多丹药?你和那卖仙丹的人是什么关系?!”   蒙面之人浑身被白布包裹,怀中抱着一个硕大的包袱,如今被花慕生拉开了裂口,其中掉出数枚浑圆白玉的药丸。   洪玄在莫清岚身后皱眉道:“我未曾卖这么多给一个人。”   而他话落后,就像是回应,一道又一道声音此起彼伏响道:“等等,我的仙丹怎么没了!”   “我的也不见了!”   “有小偷——是那人偷了我们的仙丹!”   一窝蜂的人立马涌了过去,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蒙面人被推搡的颠三倒四,脑袋上的帽子被扯下半帘,脸上的疤痕极为明显。   “是殷蒋。”兰淆道:“敢冒险过来,看来他并非单单受雇,妖丹对他们来说,也意义非常。”   莫清岚道:“跟去看看。”   却在莫清岚要走的时候,兰淆忽然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仙君。”   莫清岚道:“怎么?”   兰淆在莫清岚手上下了一道禁制:“此术可以连接你我,确认位置。”他轻轻抬眸,声音低沉:“诸家人对你自幼被带离诸家之事耿耿于怀,若是诸仁多年前是与他人勾结带回昔念花,对仙君,未必没有图谋,小心为上。”   莫清岚顿了顿,发觉什么,道:“我来临海道的原因,你都知晓?”   兰淆定定看着莫清岚,并未解释,缓声道:“等此事过后,我定全盘托出,与仙君坦诚相见。”   莫清岚看着兰淆的面容。   少年容貌迤逦,眼中却明晰坦诚。   许久,他道:“好。”   兰淆松开莫清岚的手腕。白衣衣袂晃动,很快踏进了人群之中。   “真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接近了师兄。”沈向晚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兰淆视线转至他身上,沈向晚便继续冷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师兄矜贵,不是随便一人便能染指的,你……”   “我若是你。”兰淆开了口,“现在不会选择肆意接近,而会好好想想,为何被避之不及。”   最后的四字落下,沈向晚的面色倏然变化,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刻呵道:“胡说八道,师兄怎会刻意避我?”   兰淆看着他,一双眼睛仿若可以洞悉一切,没有情绪。   沈向晚胸口起伏,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出现又被死死压下。   他心道:不会的!   这一世,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未曾伤过师兄,也未曾弃师兄于不顾,从最开始就站在师兄这边,师兄怎会察觉?   而大脑却一片混乱,不论如何遏制,心底有一个念头悄无声息滋长,声音极为猖狂的回荡。   “沈向晚,你卑劣至极,你拥有前世的一切记忆,师兄何其无辜——   “又为何不会?”   蒙面之人松开了包裹,从花慕生手下逃了出去。   他的步伐极快,几息间身影就逃到了人息罕至的深林之中。   丛林密集,树叶之声簌簌,此地的天空被笼罩得极为阴沉,气息沉郁。   望着眼前出现的三条岔路,莫清岚停下脚步。   握铃声在耳畔响起,与之相伴的还有桀桀的诡笑。   黑雾般得祟气出现,游荡在三条岔口之后,每一条岔路都有不同的气息,昔念花灵、日月参,又或是极为浓郁的怨气。   “圣君大人。”诡谲的笑声忽然响起,在此处的空间回荡:“既然你愿以妖丹为诱,我等便与你做个交换。这有三条路,每一条都是你想追寻的一个答案,你若亲自过来,我等……”   那道声音引诱笑道:“必知无不言。”   兰淆道:“它们是有备而来,意欲分流。”   而就在此刻,孩童哭声倏地响起,几人随声看去,面色顿时沉下。   原本到处游荡的祟气开始躁动,似乎嗅到了活人的气息,立刻靠近,却受到肉眼无法窥见的屏障桎梏,徘徊在道路深处,发出悚然的声音。   在那三道岔路上,祟气之前,皆放着一个木箱。   木箱中存在微弱孩童的气息,那阻挡着祟气的屏障但凡消失,其中之人便会顷刻毙命。   他们只能分头行动。   “救下孩子,你们便离开。”莫清岚眉眼冷淡,阴火刹那出现,悄无声息环绕在周身。   洪玄赶忙道:“主人,背后的东西是为了下套,如果冒然行动,主人这里……”   “无妨。”莫清岚并未犹豫。   就像八头鲲妖丹出现后,幕后之人势在必得,所以愿意暴露人前,而他亦是如此,别无选择。   前世今生,诸家莫名出现的惜念花、以及前世他未曾知晓的,师尊来过的佛圣殿,目的究竟为何。   莫清岚眼眸抬起。   在他踏上道路的瞬间,路口开始变得虚幻无比。   人影消散的刹那,兰淆开口:“仙君。”   莫清岚转眸看去,兰淆便指向手腕,低声道:“等我。”   却未及回应,眨眼的瞬间,嚎啕的祟气嘶嚎涌来,尘埃雾散,白衣人消失在原处不见。   周遭的空间陷入了扭曲,哭闹孩童的声音戛然而止,落脚之处出现极为繁琐的阵眼,风声呼啸,飞叶过眼,下一秒变成了齑粉。   原本犹如伥鬼死气沉沉的长道眨眼间,忽变成了不透任何光亮的岩壁走廊。   极为猖獗的笑声走远,走廊明灯亮起,莫清岚睁开眼眸,看清四处。   阴火无声燃烧,从廊侧掠过,映出壁画上浮笔凋零的画图。   火。   壁画所绘,为与阴火一般的火焰。   渲染金粉的山体于壁画勾勒,上为九天浮云,下为幽冥炼狱。   他眼眸抬起。日月山神地之名在不琼大陆广为传唱,以日月山为蓝图编制的绘本画册在人间仙门数不胜数,云、山、炼狱,无需辨认便能认出这延绵看不到尽头的壁画,所绘的内容,正是日月山景。   脚步声响起,莫清岚随声看去,便看到一身玄衣的男人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男子脸上挂着意料之中的笑容,眉梢齐平,毫无特点、又极为熟悉,正是诸仁。   “特意引我来此处,看来诸长老是有话要说。”   诸仁视线落在莫清岚的身上,唇角微微牵动,露出笑色——似在表露和蔼的善意。   他在此处唯一的光亮处踱步,伸手放在壁画之上,叹息道:“圣君大人啊。”   壁画上的尘土洋洋洒洒落下,一道清晰的脉络从中亮起。   诸仁道:“我们之间不该为敌。”   他转头看向逐渐亮起的壁画,慢慢道:“我邀大人过来,只是想让大人看看,看看我诸家先祖,赐予我诸家后代的真相。”   莫清岚盯着他,启唇:“真相?”   诸仁笑了几声,指向那壁画,温声道:“大人可知道,神地日月山中,以何物为尊?”   他话落,幽火于壁画中燃烧跳动,画面亦彻底活了起来,火焰中祟鬼狰狞,尖锐的叫声自厉鬼口中忽然发出,却被幽火吞噬,转瞬化成了灰烬。   诸仁看着眼前瑰丽的画面,转身看向莫清岚,亦或是说——看向他身侧的阴火。   阴火在莫清岚的耳尖跳动,察觉到诸仁审视的视线,无声呲出不满的火花。   “阴火圣体,是天下唯一可以彻底吞噬祟的存在鬼,却在人间蒙尘。”诸仁的眼中满是怜惜。   莫清岚轻轻偏首。   诸仁道, “此前的诸家走错了路,配不上大人的效忠。所以我此番特意引大人过来,只想,向大人陪个不是。”   莫清岚道:“效忠?”   “——不。不是效忠,”   诸仁双眸露出暗光,伸手指向那浮动变幻的壁画,笑道:“诸家该以大人为首。”   “大人有所不知啊。”诸仁声音越发变高,长息道:“无灭之门将开,日月山现,这世道不久后,就要乱了!”   却话落之后,空气中陷入一片古怪的沉寂。   诸仁视线看去,莫清岚神色却依旧未变,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深若无波。   盯着莫清岚,他心中横生一种怪异。   不……不对。   不该是这种反应。   诸仁自然想不到莫清岚再世而来,自以为握住了天下修士所在意的那一道命门。   无灭门开,日月山又将现世,天下仙门是否会因此格局大变,皆是未知之数。谁不想掌握先机,逆天换命?   诸仁眼中微沉,压下那分心中的异常,看向壁画,继续道:“大人被九凌宗如此消磨,何必做那受制于人端坐高台的圣君。如此时机,不如早做打算,以乘东风?”   莫清岚却偏首,淡漠一笑,开口道:“可我如何辨出你所言真假。”   发觉他口中意动之意,诸仁眼眸微动,唇角出现一个隐秘的笑弧。   他转过身,语气真挚:“大人如若愿意成为诸家之首,我自然会将大人引荐给夫人。领会过夫人的本事,大人自会知晓我说的真假。”   夫人。   莫清岚抬起眼睑,神色平静,并未开口。   周遭的空气一瞬静谧如斯。   诸仁按耐不住,又道:“大人可是在意之前诸沉峰所为?他目光短浅,所有只是为了……”   “他自己?”   话语却被莫清岚接下,诸仁眼中划过一丝暗然的喜意,当即看过去,却一眼,触上了一双只有讥讽与嘲笑的双眸。   ——他根本不信!   这个认知倏然出现在脑海,诸仁瞳孔扩大,忽生出一股被戏弄于鼓掌的恼怒,脸上顿时阴沉下来。   “莫清岚,”他语气沉沉:“你嘲我诸家无能,但别忘了,当年的你是如何在那一群孩子里被选中的。你幼年就负有罪孽,你自己心知肚明!”   眼前人心若顽石,诸仁失去了与他周转的耐心,彻头彻尾与莫清岚明道:“万恶之源的祟鬼惧怕的独有阴火,自然也只有阴火才能驱使它们。你是我诸家耗费心血创造的圣体,本就该——”   而诸仁说着声音却忽戛然而止,目光死死盯着莫清岚手中出现之物。   浑圆的妖丹静置于青年的手中,无声散发着不详妖佞的气息。   莫清岚语气毫无波澜,淡淡道:“看来此物于你而言,确实非比寻常。”   诸仁脸皮抽动,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妖丹。   自然重要。   若非如此,他怎会暴露人前,又白费口舌!   莫清岚垂眸看着妖丹,看了许久,莫名道:“你就想用这种东西控制我的意识?”   他的话语落下。   诸仁的神色却顿时变化,脱口而出,“你怎会知晓?!”   握着妖丹的手倏然顿止,垂首无声的青年嘴唇微张,缓缓抬头,一双眼眸变得毫无机质。   诸仁面色古怪,“不对……此事我未曾与任何人说过……怎么可能……”   莫清岚却不知明地笑了,语气低哑:“果真如此。”   黑暗中的青年白衣偏了偏首,身姿犹如雾后皎月。   素来被震世之宗教养的人自幼便是一副端正清雅的模样,却在眨眼的瞬间,那股长存的清雅之气被打破,纤长的人眉目深处,不知何时生出一层浓郁的阴癍,无声立于黑暗之中。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后背蹿起,诸仁立马警觉地看向他,无端怵然,喉结滚动。   手腕所带的莲花手链似乎察觉到什么,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光辉,莫清岚抬起手,妖丹变成粉末从指尖簌簌落下,轻轻扯唇。   也就在下一秒,耳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诸仁眼睛扩大,未及反应,头颅便被狠狠地按在了粘稠的壁画之上。   诸仁瞳孔震荡,他要挣扎,却手指触上壁画、上面黏腻的都是血液——   是谁的血?为什么画上会有血!   血液溅在戴着莲花玉的手上,顺着指尖血滴滑落,伴随着一道沙哑的声音。   “此前,我不懂。”   “……不懂何为,生来注定。”   伴随一道惨叫,诸仁的手臂折损掉在地上。   低哑的声音轻轻笑道:“原来我的一世,与你们而言,只是一场戏。”   血液流下,无声叹息。   诸仁浑身都泛起濒死般的战栗。   ……他的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感后知后觉出现,他的身体从壁画上掉下,半边的脸已经面目全非,变成血泥塌陷。   阴火无声拱卫于身侧,映出白衣被染红的斑驳。   一张纸轻飘飘的落在只余一只眼球的人的眼前。   诸仁脸上青白,浑身抽搐。   莫清岚从袖中取出他自幼带在身旁、一直不曾离身,生父生母所制的一枚玉佩。   并非精细珍贵之物,却因为亲手雕刻,独一无二,被极为爱惜,即使离开九凌宗,他被剥去所有,也依旧带着的东西。   一枚普通的玉佩。   却与图纸上所绘的如出一撤。   垂眸看向缩在一旁的诸仁,松开玉佩,看着玉佩落于地上碎裂,莫清岚眉宇薄然。   “前世,是何时换的?”   诸仁浑身发颤,脸上无色惊恐地看着莫清岚。   他听不懂莫清岚所说的东西,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会知道,他怎会!   八头鲲的妖丹,耗费了他所有的心血,除了夫人无人可知。   殷蒋?是殷蒋,还是谁——   骨节分明的手向他伸来,上面还带着未干浓郁的血迹。   “……你不要动我。”诸仁瞳孔颤抖,声嘶力竭:“我还有用!……你不要动我。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你逃不了的,你如果想活命就不能动我!!”   莫清岚毫无机质的眼眸轻敛,微微偏首。   ……   “碰!”的一声,紧闭的大门被猛地打开。   尘土飞扬,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急忙寻过来的几人都面色顿变。   沈向晚脸色苍白,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师兄?!”   阴暗的壁画此刻出现在人前,与此同时,还有的便是一滩血迹。   除此之外,长廊之中空无一人。   目光触及那一滩血迹,沈向晚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洪玄跟在沈向晚身后走进来,眉心紧紧皱起,“主人已经不在这里。” 第23章   山道上颠簸的马车于路上疾行,不过多久,驶进向中间开合的峡谷。   林叶簌落,马车之后的囚牢摇曳,女子低呵一声,两侧的闸门敞开,随后她将人带进了谷中。   浓郁的血腥味让女子频频皱眉,一到了地方就迫不及待跳下了车,立即道:“诸仁,到了!别在车上装死,赶快下来!”   女子的声音尖锐,莫清岚睁开眼睛,没有聚焦的双眸微恍,视线落在山谷熹微的行路之上。   他动作很慢,唇色微白地踩在地上,女子赶忙走过来,看到他的模样,眉心紧皱:“你这个样子,等会儿怎么见夫人?!”   “我原以为你这次出息了,没料到还是如此无用。将昔念花养成那等模样,特意设下陷阱抓人,还被人伤到这幅样子,若不是最终成功了,我倒要看你如何与夫人交代。”   女子的呵斥声在峡谷回荡。   莫清岚神色迟缓,女子斥够了,也说够了,将后面的囚牢卸下,厌烦道:“行了,去后山的水里洗洗,换一身衣服,我再带你去见夫人。夫人不喜血腥,把伤口都包扎好了再回来。”   说完,她并不等莫清岚的回复,扭头去了另一边,召唤侍从将囚牢拖走。   莫清岚看着女子的人影离开,才抬脚,往后山走去。   此处都是花家的图腾,显而易见,所谓的‘夫人’,是花家之人。   往来的弟子皆带着面具掩面而行,无人在意,一路畅通,莫清岚便到了后山的溪旁。   手浸入水中,已经发干的血迹须臾就散成了薄薄的红膜于水面,眨眼消失。   莫清岚的嘴唇发干,将手掌完全泡进水里,感觉到溪水的冰澈,才闭上眼睛。   他的脑海中似乎恍过什么,眉宇萦霾,隐隐不宁。   而很快,察觉到手腕的滚烫,莫清岚睁眼看去。   手腕上,曾被少年下过一道禁制的金纹浮现,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热意,也传递过来对方难以掩下的情绪。   莫清岚看了许久,开口道:“我无妨。如果过来,小心行事。”   金纹闪动,好像在回应他的话语。   将手和脸洗净,察觉什么,莫清岚垂眸,看向自己半边染血的衣袖。   看到莫清岚换好衣物回来,女子并不给他好的脸色。她眉宇凝起,总觉得今日沉默寡言的诸仁有些古怪,但也不待她多想,就有夫人身边的人匆匆过来,带他们进了府邸。   府邸前,是一望无际的花海。   莫清岚被搜查没有携带任何攻击之物,才被放了进去,经过重重侍卫,到了大堂。   在大堂的中央,供着一尊如佛鸣寺一样无悲无喜的佛像。   有侍女带了三把香过来,莫清岚稍顿,便将香点燃,对着佛像上贡。   “夫人供奉佛像,慈悲为怀,不可胡言乱语冒犯,不可行为逾越,不可见血光之气。”有人长吟之后,通往主殿的通道才大开,莫清岚看着出现在眼前向上的白玉阶,视线逗留,才抬脚走去。   他的身影离开的一瞬,身后的大门便被轰然关合。   灯火摇曳,莫清岚顺着走廊一直走上去,看到了屏风之后的人影。   茶盏的碰撞声响起,随后一道温和低柔的女音缓道:“阿仁。”   莫清岚眼眸动了动,俯身行礼:“见过夫人。”   屏风后的女音柔和地笑了。   “此前,是吾意气用事,”夫人声音缓慢,在屏风之后轻轻转首过来,“昔念花种此物,应有尽有,吾实在不该,因此动怒,伤了吾家小阿仁的心。”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南方特有的腔调。温柔侬语,若非身份,只会让人想到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但也是这个女人——或许该说是以这个女人为纽带,将昔念花种散播于世,从空洲沦陷,到四域动荡,人皇寂灭。   在书中剧情的明线之下,隐藏在更深的幕后,直到他身死都不见踪迹的一股势力。   莫清岚抬眸看着,神色莫变。   ‘夫人’在笑,她身上带了大片的佛珠,动辄珠石碰撞,一派虔诚之气。   “阿仁,这次回来,给吾带了礼物?”   莫清岚道:“礼物姑姑已经带走看押,夫人定会喜欢。”   夫人温声笑道:“吾对你的礼物,十分期待。”   莫清岚也笑,淡淡道:“夫人放心,只待东西做好,他就会很听话,是夫人手中最为听话的棋子。”   夫人声音轻顿,她自然知晓诸仁所说的是什么。   许久,却似乎并不放心般,她声音低柔道:“那可是那位唯一的弟子。”   “有殷蒋大师在,就算他被操纵,自己也毫无察觉。”   女子这才放下心来,笑了一声,慢慢起身,从屏风之后踏出。“吾便知道。”   “阿仁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总会给吾带来惊喜。”   莫清岚看过去。只见身影错过稀薄的绸缎,‘夫人’站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张毫无攻击性、极为慈悲的面容。她似乎三十多岁,形体丰润,一身不带任何装饰的青衣,手挂佛珠,脖颈亦是,眉宇之间有几分熟悉,小腹不自然的隆起一些弧度,其中是极为浓郁,让人心骇的祟气。莫清岚视线一划而过,落在她的腹上,神色不变,没有任何异常。   “诸家之事,吾极为失望,但此事,吾很满意。”没有阻挡,夫人的声音越发清晰。   她的笑若银铃,手提薄扇轻轻煽动。   手指碰上腹部,女人又慢慢走回屏风之后,双手合佛,语气很轻,叹息道:“有了他……吾儿终于可以……平安降世。”   屏风之后的人影渐渐消失。‘夫人’离开后,便有立即有侍女上前,与诸仁道:“夫人交代,待殷蒋大师将东西炼出来之前,你就在谷中住下,不能擅自离开。”   莫清岚低头道:“是。”   面见‘夫人’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莫清岚便被请离了主殿。   ‘夫人’似乎是此处权位最高的人,她的命令无人反驳,诸仁的行为让‘夫人’极为满意,于是莫清岚也被带到了距离夫人府邸不远的院中安置,回屋之后数不清的奖赏便接踵而至地抬了进来。   来到此处的仆从面无表情道:“请大人将妖丹与摄魂铃给我,送予大师冶炼。”   莫清岚并未反抗,毫无芥蒂地将东西交了出去。   仆从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却走了几步他的身体忽然一矮,莫清岚视线看去,便看到他的一只腿脚变成了藤木。他的神色稍顿,却也很快,其他人反应过来,将那人手里的妖丹和摄魂铃拿走,削去了那只藤木化的双腿,将仆从抬了出去。   从开始到结束,无人惊讶,悄无声息,似乎见怪不怪。   莫清岚心思微敛,抬眼,看向外面。   石墙高耸,从此处只能看到‘夫人’府邸中依稀翘起的房檐。   前世,十三年。   在十三年间,他并非全都处于浑噩不清的状态,但每次清醒时,身体就已经离开了此前意识消失的地方,也与之同时,仙门总会横生惨案、鬼魅现世。   垂眸看向如今已经洗去血液的手掌,莫清岚唇角露出情绪不明、又恍若可悲地笑色,轻轻念道:“空洲、鬼界,三门。”   耳边恍惚响起诸仁的厉呵。   “——莫清岚,你幼年就背负罪孽而生,你自己心知肚明。”   “——万恶之源的祟鬼惧怕的独有阴火,自然也只有阴火才能驱使它们。你是我诸家耗费心血创造的圣体,本就该如此!”   莫清岚眼眸轻阖。   “就是莫清岚屠了命关门,抢走了我门中镇守的圣器,我看得清清楚楚!”   “是他打开了鬼界的入口……我阿祖、阿母,全都被恶鬼蚕食殆尽,不留躯骨——他们何其无辜!莫清岚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莲花白石又开始在手腕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几些阴霾慢慢缠绕,隐入人的指尖。   直到夜晚,万籁寂静,院中门被敲响。   莫清岚前去开门,便看到衣物鲜亮的各式女子鱼贯而来,带她们过来的,赫然是一路护送诸仁进谷的姑姑。莫清岚眉目轻动,便见那姑姑在他院中扫视一眼,随后仰首道:“夫人知道诸大人好美色,这是夫人赏给诸大人的,在这段时间,这几位花家女子,诸大人,可以尽情享用。”   她的语气客气了许多,却依旧高高在上,举止不容许拒绝。   显然诸仁在她眼里依旧不讨喜。   莫清岚目光扫过那几个女子,也很快便明白了此举的意图。   是赏赐,但也是监视。   目光扫过一众女子,忽然察觉手腕的禁制发热,莫清岚眉宇微动。   踱步过去,走到其中身材最为高挑的一人面前,他道:“一个就好。”   姑姑轻蔑地笑了一声。   对于她而言,只要有一个人留下足以,虽然瞧不上,但也并不刁难,摆了摆手,除去那身材高挑的一个,其他人很快就被带了下去。   院门被关上,周遭陷入静谧,莫清岚轻吐了一口气,转首看向‘女子’。   朦胧的月光纱将半张脸遮挡,乌黑的长发披肩,‘女子’慢慢走过来,手放在了莫清岚的肩上。   莫清岚眉宇一愣,正欲后退,却忽察觉到一股监视的气息,便反应过来,不在动弹,任由‘女子’靠近,勾着他的腰带,衣纱轻慢,慢慢往屋中走去。   屋里的门窗大开,‘女子’身材曼妙,在床榻端坐片刻,不待多久,便被人压在了身下。   屋内,两人靠近,极其浓郁的胭脂味扑面而来,但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犹如阳光轻晒、少年意气疏朗的兰草清香。   两人对视,近在咫尺,让人无端发汗,衣物之下的身体染上几分热意。   ‘女子’嘴唇微动,开口:“仙君。”   分明是姿色上乘,弱柳扶风的女子,却说出的声音是清润低沉的男声。   莫清岚眉宇动了动,保持着几分距离,低低道:“冒犯。”   兰淆看着他,却道:“有些远。”   莫清岚一怔,没有反应过来,少年便伸手按向了他的脊背。   原本支撑的手腕忽然一松,身体撞上对方的胸膛,一道轻微不可听觉的闷哼响起,原本大敞的门窗‘碰’一声关合。   屋内陷入一片寂色,莫清岚的身体微僵,感受再无监视的异常,兰淆才将脸上的面纱取下,松开怀中人道:“好了。”   他话落,莫清岚立即起身。   披散的长发从指尖划过,兰淆喉结滚动,移开视线。“仙君还有其他衣物吗?”   莫清岚没有说话,只取出一套不曾穿过的衣服给他递去,别眸走出屋中。   更衣不过眨眼间,脸上的口脂黏腻,兰淆凝着眉心将口脂擦净,才快步跟着莫清岚出了院子。   “仙君生气了吗?”   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怎会生气?   莫清岚转身看过去。   而一眼,他视线微顿,看到什么,唇角不易察觉弯起。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身量不高,面容雌雄莫辨的模样。他的脸颊红意微消,脸上被精心修饰,眉宇间甚至还点上了一枚花钿,即便没有衣物相衬,也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艳丽勾人之色。   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兰淆本能觉知异常,眉心皱起,看着莫清岚喉结滚动。   莫清岚笑了。   移开视线,却片刻又移了回来,眼中之意单纯,尽是……欣赏。   欣赏?   兰淆道:“……仙君?”   莫清岚回过神,“怎么?”   兰淆道:“是诸仁设法将仙君引走的?可有受伤。”   莫清岚回道:“未曾。”   兰淆将穿过的女子衣物收起,走到莫清岚面前,垂眸看着他。   少年的身量比起方才显然更高一些,神色也有几分淡漠的沉郁,视线丝毫不移地盯着人,像是无法放心,却无从下手。   看着他的脸色,莫清岚颇有些好笑。   抬起手腕递到少年眼前,他静道:“若还是不放心,你可以探探我的气息。”   兰淆怔在了原处。   炽热的温度传递于掌心,莫清岚尚未回神,眼前人便极为迫切,温热的手扣上了他的指尖。 第24章   想到那方才的一幕,莫清岚喉结轻动,但已经许诺,便不曾避开。   一股带着些许冷意不同于他的灵力探入体内。   探入体内的那股灵力异常亲和与熟悉,转瞬便游走了一个周天,莫清岚有些意外,兰淆却神色未变,知晓他并无大碍,眉宇间有了几分松意。   将手收回,莫清岚道:“只有你来了,他们呢? ”   兰淆道:“修为太低、伪装难看,被发现带走了。”   莫清岚:“……”   他们一行人中,修为最低的毋庸置疑是沈向晚,仅是筑基巅峰,而所谓伪装难看……莫清岚不觉想到洪玄那张古朴无华的脸。   伪装之事,确实不太适合。   兰淆没有多言,而也就在此事,门窗被敲响。兰淆似乎早有预料,抬脚走过去,便见一团黄色的人影滚了进来。她神色鬼祟,进来便道:“为何不将我也趁机选上?等会我还得回去!”   莫清岚看过去,只见进来的黄衣‘女子’面容熟悉,赫然是花慕生。   他视线停留,花慕生发觉,辨出眼前人是莫清岚伪装而成,便立即道:“你别那样看我,我也不知道花家还有这种聚集地,我在地图上都没有见过这道峡谷。”   他话落,莫清岚轻轻抬眉。“你不知晓?”   “我不知晓,”花慕生显然已经习惯了穿女装,一身轻纱的黄衣对他没有半分阻碍,熟门熟路的撩起衣袖扎在身后,“如果我知道,我能和你们大费周章混进来吗?”   莫清岚一顿,道:“既然如此,那你姐姐也不知晓?”   花慕生的身体却微顿,将衣服理好,坐到桌前,“她……不一定。”   花家有两股一明一暗的势力,这个迹象极其异于常态。若有花家之人愿意全盘托出,自然可以少费许多功夫。花慕生被两道视线盯着,舔了舔嘴唇,认命道:“我和花家其他人不同。”   花家弟子主修花木通灵之术,在七岁时便可修炼结出‘丹种’。   此物为修炼通灵之术的根本,但花慕生却没有这个天赋,从七岁时他就被逐渐排斥在花家的权利枢纽之外,但又因为身份特殊,并未被驱逐离开,只服用延寿的丹药,整日到处游荡,替他姐姐监看临海道,顺带替她主持花神游。   自己一直侍奉的家族竟然存在古怪,花慕生神态复杂,思及,转过脸道:“但我姐姐一定是无辜的,她非常维护临海道的凡人,从未做过恶事。”   花慕生说完,莫清岚一时沉默。   兰淆道:“仙君在想什么?”   莫清岚思虑片刻,将自己遇到诸仁,后又见‘夫人’的经过与他们简言意骇说了一遭。   花慕生在旁听着瞳孔微扩,没忍住插话道:“我从未听过族中还有什么怀孕的夫人,你说她腹中有很浓的祟气,那她怀的是什么东西,是人吗?”   此言一处,四周顿时陷入了安静。   身为花家子弟都不知晓,其他人又怎么知道?   对上眼前两个人审视的视线,花慕生愣了愣,讷道:“……听起来确实不像人。”   “她腹中的东西已经初具活运。”   活运,乃是气运的一种。这世间万物皆有规律可寻,这种冥冥之中所言的‘规律’,便是所谓气运。   九凌宗藏书中曾有记载,气运分为多种,生而具有‘活运’,才可由无生命之物变成有生之体,此乃天赐;在之后有生之体逐渐长大,便又有财运、情运、霉运等或好或坏的多种气运伴随,因此才生万物百态。   一团祟气,既有活运,便是要生成祟鬼。   “凡人之躯诞出祟鬼,世间闻所未闻。”   兰淆道:“仙君是觉得,她腹中的东西本是死物,却用了一些方法,得到了不该有的活运?”   莫清岚不可置否,“而且她的样貌,我似乎从何处见过。”   莫清岚手中作诀,捏出一道水镜,而水镜中氤氲变化,却不论如何都无法倒影出脑海中的‘夫人’的样貌。   他眉心皱起。   兰淆皱眉道:“看来她有叫人无法泄露出样貌的法子。”   莫清岚作罢,松开手中术法,想到什么,转眸问花慕生道:“你们花家的通灵术,修行到最后可有弊端?”   花慕生一愣,老实回话:“……是有。”   “但也不算是弊端,我族弟子修行天赋寻常,通灵术可以让弟子突破天赋桎梏,但修炼到最后就会像先祖那样,返璞归真。”   事有气运,修行亦是如此。   这天下多的是终其一生无法突破筑基之人,即便可以修习灵术,也只有百年的寿元。   花家自起始以来就寻求与花木之灵共存,长年滋养,体内形成的那枚‘丹种’可以叫他们提高天资,譬如天资只能修习到筑基的人,以丹种为依托,便可突破到开光,一旦到了开光境地,便有二百年的寿元,多活百年自是幸事,等到寿元将至,躯体变成花木的肥料回馈,自然也无可厚非,无怨无悔。   何况通灵术的最高境地,是与花木之灵合二为一,就如先祖那般。   莫清岚心中思索,轻轻颔首,踱步离开。   花寂行说在记忆中曾见过诸仁,但诸仁分明是在近几年才与‘夫人’有了关系,那显而易见,花寂行的话本就是一场骗局,他极大可能与‘夫人’有着较深的牵连。   花慕生目光看着莫清岚走到一旁,开口道:“我姐姐她……”   兰淆淡淡道:“你姐姐若是无辜,便是被‘夫人’利用,蒙在鼓里。”   一个孕育祟鬼的女人,自然不是善茬。   这句话出,花慕生的脸色顿时变化。   安静了片刻,他道:“我知道了。”   转头看天色已迟,花慕生拱手作礼:“你们行动不便,就在这儿待着,我去外面打探。现在天色不早恐被发觉,明日这个时候我来找你们,先告辞。”   花慕生行踪利落,说完便很快从屋中离开,从墙上翻了出去,人影消失不见。   人走之后,莫清岚才转眸看来,静道:“你信他?”   兰淆转首过来看着莫清岚笑道:“放心,在进来的时候我便让他吞了真言珠,若有欺瞒,性命不保。”   真言珠是一种多用于拷问的法器,吞下真言珠的人如果具有不轨之心,会受五脏六腑被焚烧之痛,重则毙命。   虽然不妥,但在此时也别无他法。   莫清岚知晓,转而道,“此地有诸多花家弟子,不同于诸家,已成庞然大物,并非我们几人可以应对。我等会传信给宗中,让宗中暗中派些人手过来,不论如此,此次都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听言,兰淆却顿了顿,低道:“仙君不准备告诉圣尊此事吗?”   兰淆话落,莫清岚一怔。   却半晌,他道:“我师尊不会来。”   兰淆道,“仙君是圣尊唯一的弟子,怎会置之不理?”   莫清岚移开视线,淡淡笑道:“你有所不知,师尊常年镇守殉祟峰,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外出,其余杂事,素来是由我处置。”   兰淆眼尾泛起几些红意,喉结滚动,最终阖唇,道:“好。”   气氛沉寂,莫清岚手指触上悬在腕间的莲花石链,感觉到石链冰凉,轻轻垂首,不再多言。   月明星稀,峡谷中空荡荡一片,极为寂静。   囚牢中,花家侍卫隔着铁网看着里面一动不动,悄无声息的男人,感觉有些古怪,将欲开门进去查探。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面色青白的人忽然转眸看过来。   他眼中空洞,没有任何生息,灰白的瞳孔叫人不觉心惊,无声胆寒。   侍卫顿时僵在了原处,低呵道:“看什么?!”   他心跳鼓动,骂嚷几句后转头离开。   “什么宗门首徒,风光无二,我看和邪鬼没什么区别……等到之后夫人提审,有你好看的!”   待她走后,男人脖颈僵硬垂下,无人察觉,他瞳孔中残存的畏惧终于死寂般消散,低首,再无任何活人的气息。   ……   是夜。   耳畔无声,身处一片寂色。   水珠滴落的声音忽然响起,波澜荡开,莫清岚眼睫轻颤,随后睁开眼睛。   四周处于一片虚无,他眸中怔松,察觉身后的气息,转首看去。   在一片空荡的世间,白衣人与身后的虚无近忽融为一体。   他静静倚在一旁,转首看来,唇角露出几分无波的笑色。   莫清岚看了他许久,开口道:“是你。”   眼前人白衣素面,与佛圣像所下的‘赴极乐’幻像中所见的如出一撤。   他的样貌与莫清岚分毫无差,姿态形体亦然,两人相视,就仿佛有一面不存在的镜,彼此映照,难辨真假。   莫清岚道:“……你不只是幻境?”   白衣人神色稍顿,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起身。   却在他越发靠近时,白莲的虚像忽然从周身出现,数枚虚像将白影环绕,他亦顿首,垂眸望着。   莫清岚看向手上的莲花石链,终于明觉一切。   仿佛察觉到自己无法靠近,白衣人笑了,却并不强求,遥遥端坐在莫清岚面前,缓缓启唇道:“你来了。”   清冷的嗓音在空气响起,又转瞬消散。   他的目光清凌凌地落在莫清岚的身上,神态温和,叫人根本无法看出——他便是那股盘踞于灵台之上怨气的化身。   莫清岚将手腕放下,语气静然:“你将我唤进识海,想做什么?”   而他话落,白衣人却偏首,怔然片刻,低声笑了。   他伸手碰上环绕周身的白莲虚像,感觉到指尖炽热化为白烟,“何必如此自欺。”   也就在此时,灵台中忽然阴沉,黏腻的血液从莫清岚指尖毫无征兆淌下,转瞬于地上汇聚成潭。   感觉到指尖的异样,莫清岚神色变化,却也再一晃眼,无数的虚影从白衣人的身后出现。   前世今生的罪孽如海。   幼童凄厉的哭喊、妇人的怨恨,还有……诸仁最后盯着他畏惧的瞳孔。   白衣人道:“你不想见他,是因怨恨,还是惧怕。”   ‘他’是谁?   识海中虚无的一切倏然变得混乱起来,莫清岚眉宇划过几分冷意,没有情绪抬眸。   “他素来嫉恶如仇,若知晓你心中实则含藏恶鬼——”   “会如何?”莫清岚开口。   白衣人的声音顿止。   他看着莫清岚,洁白无瑕的道衣渐渐变化,从衣摆染上了如墨般的暗色。   “莫清岚……”他念着。   像是在与眼前人讲,又像在说自己。   许久,轻笑出声,转身离去。   ……   莫清岚骤然睁开双眸。   “仙君?”少年的声音在耳畔低哑响起。莫清岚没有聚焦的双眸回拢,喉结滚动,才看清周遭的情况。   昨日夜深,客院之中仅有一榻,所以他与兰淆和衣在一起将就了一晚。   低首看去,少年显然还未完全清醒,一只手横在他的腰间。他面色惺忪,哑声道:“怎么了?”   莫清岚起身,将兰淆的手腕握起放到一旁,低声道:“无事,只是醒了,你再睡一会儿。”   兰淆声音不清的‘恩’了一声。   莫清岚便转身下榻,净身术后离开去了院中。   却在他起身后,未被发觉的,原本静睡的人睁开了眼眸,视线落在莫清岚腕间的莲花石链上,眼中划过几分沉然。   昨天晚上有夜雨,院中散发着淡淡的泥土潮味。   莫清岚走至院中许久,才轻舒了一口气,静心调息。   而不过多久,屋门便被打开,少年换上了昨天那一身的衣物,月光纱蒙面,走到莫清岚跟前。   莫清岚睁开眼睛,看清之后顿时一愣。   “仙君,”兰淆偏首,“不准备出去走走?”   莫清岚:“……”   是有这个打算,但少年的主动,也着实让他有些诧异。   莫非他与花慕生一样,对于女装实则并不厌恶?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莫清岚唇角微动,最终什么都没说,静静颔首。   虽然被要求不可离开谷中,但或是因为有‘女子’跟在身边监视,院外并未有人看守,莫清岚带着兰淆很快离开,视线放在那大门紧闭的高耸府邸上。   兰淆道:“她就在这里?”   莫清岚‘恩’了一声,不过须臾想起什么,他转眸问道:“你扮成花家女子进来,可有遇到什么阻碍?”   兰淆道:“自是有的。”   莫清岚看去,兰淆却并不在意,语气淡淡道:“那些女子本就培养为监视外来客的工具,常年都被下了一种毒,为瞒过筛查,那毒我未曾避过。”   莫清岚眉心立马皱起:“什么毒?”   兰淆笑道:“无妨,寻常的毒对我的身体都不起作用,昨夜便内化了……”   而说着,也想起什么事,兰淆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   “这是仙君那位师弟,说不论如何也要给仙君的,说仙君不要,就让我把它随处丢了。”   莫清岚:“……”   他轻舒了口气,将玉瓶拿入手中。   打开瓶塞端详,从中倒出一枚微粉的药丸,抬手便放到了兰淆的唇边。   嘴唇与温热的指尖相撞,兰淆愣了愣,轻轻垂首,将面纱抬起就将药丸吞了入口中,牙关轻咬,便咽了下去。   他吞药的举动极为利索,莫清岚一怔,莫名道:“也不问问是什么药。”   兰淆还未缓过神来,闻言舔唇,只道:“仙君给我的,是什么药都无妨。”   莫清岚道:“你如此信任我?”   兰淆盯着他,却没有说话。   莫清岚喉结滚动,良久,视线垂落,将药瓶合上放进了储物囊中。“是解毒丹。” 第25章   谷中地势宽广,但成闭合之态,除去大门无可通行的入口。   莫清岚与兰淆转了几个来回,熟知了此处的地形,正欲回去,便有人匆匆过来,请道:“诸大人,殷蒋大师有请。”   殷蒋。   莫清岚与兰淆对视一眼,随着来人去了。   殷蒋的住所,在谷中离夫人府邸颇远的地界。   此处的位置偏僻,杂草丛生,门口冷僻,四处堆放着杂物器皿,看起来十分潦草。   来人将他们引到这里,很快便把院门关上退了出去。   屋内‘咯楞楞’响起东西被拧动的声音,随后一人便将门推开,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莫清岚反应却是平静,似乎早有预料,抬起眼眉,淡淡道:“殷蒋大师,又见面了。”   殷蒋道:“你胆子倒是挺大。”   莫清岚只道:“若非殷蒋大师首肯,我也不敢冒犯前来。”   殷蒋立即道:“我何时首肯了?”   莫清岚脸上带着笑色,并未说话。   殷蒋看了他一眼,最终眉头紧皱,将门推开,语气沉沉道:“先进来说。”   大门被推开,杂乱的器皿被推到另一边,莫清岚走进来,垂眸扫了一眼,轻轻抬眉。   然而虽说是进来,但和外面站着也没什么区别。   这里屋里摆设杂乱,连桌椅上都放着各式器皿,除去殷蒋方才所坐的‘窝’,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立足。   殷蒋却毫无招待之意,埋头继续修缮手中的东西道:“妖丹和摄魂铃你拿回去,我用不到。”   莫清岚淡淡道:“我拿回去,大师该如何与‘夫人’交差?”   殷蒋手上的动作停下,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咬牙道:“就算有这两个东西,我能拿去交差吗?”   挡路的器皿被不客气的踹到一边,人走到妖丹前,抬手拿起,尚未用力,那妖丹便窸窸窣窣变成了粉末,冷冷道:“你流放在市面上的东西,也只能骗过诸仁那个蠢货。”   兰淆此刻刚替莫清岚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可以落座,闻言看过来,淡淡道:“就算如此,殷蒋大师还是配合的很好,不是吗?”   殷蒋闻声目光落在兰淆脸上。几息间根据声音他辨出来人是谁,顿时唇角抽搐,像是看到了什么糟心的东西立即收回了视线:“你们给我的日月参,我一直带着,也说动了诸仁亲自动手,我们现在已经互不相欠。”   “——现在你们将东西都拿回去,我会向夫人告明此事,此后如何,看你们自己的造化!想跑,就现在赶紧走。”   莫清岚却笑了,平静道:“此话,当真?”   这句话落,殷蒋胸口起伏,目光锐利,直直地看了过来。   “大师既然愿意将我叫来此处,便是想要商谈,”莫清岚淡淡道:“既想达到目的,何不坦诚相待。”   在茶馆时,兰淆有意放虎归山。   而莫清岚察觉殷蒋将计就计的目的,是因为那张刻画地极为细致的草稿图。   正如他所说,日月参其一直带在身上,目的是为了便于兰淆定位,而那张草稿图,自然也是为了向他们卖好。   能为了一介女子放弃大好前程沦为平庸的意气骄子,又怎甘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受制于人。   莫清岚话落,殷蒋陷入短暂的沉默。   安静了许久,他抬起眼眸,开口道:“我可以与你们合作。但你们得先告诉我,真正的诸仁呢?”   莫清岚的手指轻顿。   殷蒋道:“他是夫人第一个赐下昔念花种的部下,他手里掌握的情报,比我要多太多。你们不如……”   “死了。”莫清岚的嗓音清淡。   这句话落,殷蒋的声音刹那停滞,瞳孔微震地看向莫清岚。   他并未想到。   传言九凌宗的掌职圣君素来宽厚仁慈,为人楷模。   诸仁纵然心思深谋狠辣,但毕竟未曾酿成大祸,怎会如此轻易便被他灭口?   “你……”   “死便死了,大惊小怪。”兰淆声音淡薄。   他从莫清岚身后踱步走来,偏首道:“倒是大师,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自己的妻子,现如今都到了老巢,你那位金枝玉叶、曾是人间贵女的妻子呢?”   “莫非那‘夫人’就是……”   殷蒋立刻道:“我娘子和夫人截然不同。”   对那‘夫人’,殷蒋似乎并不感冒,眉宇间一片嫌隙后才道:“她不在这里当差,以后有机会你们可以见到。”   兰淆淡淡道:“看来殷蒋大师和我们一样,都盼着能查明真相,从这里离开。”   殷蒋却冷笑:“你不用激我。我纵然盼着能从这鬼地方逃出去,但也有后路,如果你们办不到,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的目光扫过莫清岚,显然对这位圣君行事心性有些微词,皱了皱眉。   兰淆发觉,眉宇微动,话锋莫名一转,“若不想帮,你大可现在就去告发。”   他移开视线,声音慢条斯理,却越发阴沉:“不过大师放心,若是我被害了,这峡谷中的人,一个都别想全头全尾出去。”   殷蒋愣了愣,显然没想到比起莫清岚,兰淆更是一个行事凶暴的人。他眼睛顿时睁得极大,脸上的疤痕都随之抽搐:“你在威胁我?”   兰淆却微微一笑,不耐道:“说,还是不说?”   一米九的大汉,被兰淆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气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黑着脸在地上走了两圈,他才勉力冷静下来,咬牙服了软,开口道:“我知道的东西有限。只能告诉你们,我和内人是在六年前过来的。我不知晓夫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过却知道,现在在人间,昔念花种已经被种下了一百零一枚。”   一百零一枚。   听到这个数字,莫清岚一顿,抬起眼睫。   在前世,诸家事发后数七年,他共杀过三十七头祟鬼。近百枚……如此悬殊的数量,其他的祟鬼是被谁处置的?   “我不清楚‘夫人’想做什么,不过她当下的目的倒是明确,就是让她肚子里的那个孽畜出世。”   说完,殷蒋抬头看向他们:“我叫你们来也别无所求,‘夫人’腹中的那只祟鬼可怖,出世定会惊起腥风血雨。祟鬼无情,倒不如不出世落的安逸,只希望二位此番若是成功了,可以高抬贵手,放我与我内人。”   兰淆道:“看来你那妻子,在‘夫人’名下,甚为得宠。”   殷蒋嘴唇动了动,却未再吐露其他。   他转过脸道:“有昔念花种的那些家族世家,我会尽力替你们找全名单。两日之后夫人就要我将做好的东西交出去,你们也只有这两天的时间可以调查,自便吧。”   殷蒋说完,便不再管他们。   达到目的,莫清岚和兰淆也不逗留,从殷蒋那里离开,一路顺畅回了院中。   时间很快过去,夕雾降临,天边很早就昏黄暗沉下来,不到夜深,天穹果然开始淅淅沥沥落下了雨。   莫清岚无言沉默。   兰淆走近,声音低道:“仙君?”   游散的思绪回拢,莫清岚看过去,抬首,“怎么?”   兰淆道:“仙君自回来便魂不守舍,在想什么?”   想那百枚的昔念花种。   莫清岚一顿,却未开口,只笑了笑,道,“没什么。”   大雨连绵,愈发具有汹涌之势。   一切飘渺,仿若风雨欲来。   直到夜深,午夜淅沥下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很重的响动,兰淆起身,将门窗推开。   密密麻麻的雨下,一道人影抱着一个琉璃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花慕生浑身湿透,头发紧紧黏着脸颊,抬起眼,唇色苍白,声音粘稠又沙哑,“……外面!”   临海道久违的大雨,沿海的水位几息增长,雨水隐约成瓢泼之势,于空中毫不保留的倾斜而下。   谷内人息流动,大雨中女子的身影站在高位,极力高呵:“都仔细点,别把药洒了,走稳些!”   她的声音被雨声盖下,多次高喊,已经近乎沙哑。   莫清岚与兰淆赶来,隐约看到女子的身影,很快辨出是谁,低道:“花慕晴?”   花家弟子在他们眼前来往匆匆,以四个弟子为一组,每组人皆举着一人之高的水坛。   雨多路滑,有弟子忽然脚滑发出惊叫,花慕晴便立马旋身而来,纤细的身体替他将水坛撑起,咬牙,英眉紧凝道:“小心一点,护好药!”   “是!——多谢家主!”   莫清岚道:“里面是什么药?”   花慕生魂不守舍,被唤了一声才道:“是无根水。”   兰淆皱眉道:“无根水?”   “无根水……是我花家分给临海道凡人健体的药水。”花慕生声音沙哑,不觉抱紧了怀中的琉璃瓶,骨节泛白道:“因为疫鬼,临海道凡人的祖辈皆是病逝,他们的后代大多数都有病根,先天体弱,所以每年花家都会做大量的无根水,在花神游的最后一天,分给凡人食用。”   从未听过此事,莫清岚眉头皱起,问道:“如果他们不喝无根水,会怎样?”   花慕生目光紧紧看着在雨中行步匆匆的花慕晴,许久,从喉咙间挤出了四个字:“体虚至死。”   会死。   当年的疫鬼临世,临海道所有人都染上了无法治愈恐怖的瘟疫。那些瘟疫直到疫鬼被镇压后都未曾消失,反而在最后被激发了病性,顷刻夺去了无数人性命。   残存者虽然活了下来,但身体也遭到了重创。   “我一直以为无根水,是族中特意调配出来给凡人健体的东西。”花慕生呼吸紧促,将手中的琉璃瓶慢慢抬起,脸色苍白给莫清岚看。   他骨节握得泛白,声音都带了颤抖。   “但不是。”   “无根水都是夫人给的……调出无根水的东西,是——是、”   最后的话他无法吐露,莫清岚看去,只看到在透明的琉璃瓶中,泡着一深一浅,两只共用一个躯干,勾连缠绕的芙蓉花。   他的眼眸微动,隐约想到什么,脸色莫明。   花慕生声音逐渐哽咽:“我父亲与母亲在我小的时候便很恩爱,他们二人是花家寿元至后,回化为花身中,唯一的一只并蒂芙蓉。”   最后一个字落下,花慕生几乎无法喘息。   幼年时他眼睁睁看着父母回化,他决然不会认错。   在里面泡着的,就是他的父母。   在此前,花慕生一直以为父母回化之后会被安好的喂养在花家的百花冢祠中,他没有资格进去祭拜,所以一直未曾见过,却直到今日,在谷中遇上了前来取无根水的花慕晴。   看着花慕晴,心中生出难以理解的陌生。他的唇齿有些发麻,想到不久前遇到的景象,大脑混沌。   ——所有变回花木之身的花氏族人,全部都被‘夫人’用来制成无根水。   ——凡人喝了无根水后可以稳定病情。   ——他的父母、堂兄、阿爷……全都被做成了无根水,变成了他人的口中之物。   滚烫的泪珠从眼中析出,花慕生忽然抬头,无措般拽紧莫清岚的衣袖,声音沙哑:“仙君……这样是不对的吧?纵然他们已经变成花木,但此前他们都是人啊!他们一直守着临海道,从始至终,一直如此……!”   此刻雨势更为激烈。   在氤氲不清的雨后,莫清岚的神色不清。   花慕生握着衣服的手慢慢松开,再忍不住,看着来往的花家弟子,发出压抑的哽咽。   三人矗立在一旁,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此前带莫清岚来到谷中的姑姑发觉,当即皱眉,快步走来,低声呵道:“现在这么乱,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老实回去待着!”   她大步走来,花慕晴也有所察觉,转首看过去。   却人影错错,花慕生的人影被牢牢挡住,她并未发觉,终于等队伍装好无根水,带着一行人马离开了。   淅淅沥沥的雨渐渐收势,花慕生被带了回去,双眼通红,脑袋湿漉漉地耷在膝盖上,蹲在门口。   兰淆皱着眉给他丢去一块毛巾,而后净了手,替莫清岚擦拭有些湿透的发尾。   许久,莫清岚忽启唇道:“当年伪装成医圣的疫鬼,是否也是如此控制疫病的?”   兰淆顿了顿,很低的‘恩’了一声,“确实如此。我此前读过一本杂书,上面记载了,那医圣用的是‘圣水’。”   “圣水……”莫清岚念道:“那当年的花家呢?”   兰淆一顿:“花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如果当年的圣水,便是如今的无根水,疫鬼如果是利用花家身陨的后代制药,那当年的花家,可健在?”莫清岚思绪烦乱,感觉到发丝微动,遂回过神来,将发尾从少年手中抽走,“……多谢,无妨。”   兰淆擦拭头发的手轻动,蜷了蜷指尖,莫名空虚地收了收。   “仙君可是有什么头绪?”   莫清岚起身踱步:“此前我便想过,在过去的轶事记载中,大多数祟王于人间的猖獗之处,不论是凡人、还是修道门派,都被迫害到近乎灭族。”   而花家,在祟王疫鬼之乱前,其管辖临海道,在疫鬼之乱后,却依旧在此处镇守,自成一派,且极得凡人的信任。   这个情况乍看没有任何异常,而实则却处处透着古怪。   兰淆静然了片刻,忽然抬首,问花慕生道:“你去查了之后,花家族谱中,可有什么异常的人?”   门口失神蹲坐着的花慕生,几息反应过来,呆呆道,“有。”   他擦了擦眼角,小跑过来从怀中取出了有些被雨水浸湿的族谱。“除了我姐外,花家历代的家主多为男子,但有一个女君极为特殊,的确一直被称作‘夫人’。”   族谱翻到一页。   上面的女子的图画被墨渲染,与佛圣像极为肖像,面容悲悯,柔有慈色。   “那个人就是,当年嫁入花家,与佛圣一母同胞的姊妹,繁鸢。”   繁鸢。   气氛刹时陷进了短暂的沉默。莫清岚看着纸上的女子,大脑中的记忆越发清晰,凝眉道:“是她。”   花慕生手上一抖。   “繁鸢夫人早年因为难产体弱,族中皆以为她,”他道:“……在疫鬼之乱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而实际却是夫人非但未死,活了三百年之久,还在孕育祟鬼,这个消息让花慕生极为惊骇,连手中的族谱都有些握不稳的发烫。   那可是,曾被花家同佛圣一起供奉,名动天下的佛圣之妹啊!   “看来花家在此前便不单纯。”兰淆若有所思,“那所谓临海道的凡人皆体弱……”   莫清岚道:“恐怕不是体弱。”   数百年前的圣水只是暂时遏下了凡人体内的疫病,并未根治,所以在疫鬼被镇压后才会被激出。   那现如今的无根水,应当亦是如此。   或许早在之前,临海道凡人的体内,就已经被种下了不该有的东西。   莫清岚眼眸微动,走到窗边,眨眼间便换了一身黑衣。素来身着白袍的人从未穿过颜色这样深的衣服,黑衣皓腕,眉宇清冷,衬着人如白玉,不由得引人注目。   兰淆视线一顿,“仙君?”   莫清岚转首看来,与他道:“我去谷外查一趟。你在这里看着,以免意外发生。”   话落,不待他回复,门窗关合的声音便响起,黑衣人的身影眨眼已在浩渺的夜中隐去不见。   兰淆顿了顿,空气中隐约响起似叹似舒的叹息,指尖一闪而过几缕红影,立即追随而去。 第26章   今日对于临海道极为特殊。   花神游的最后一天, 沿街走向不论男女老少皆在门口翘首以盼,等着可以让他们强身健体的仙家琼露出现。有年幼的孩童尚且不知‘无根水’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黑夜里与阿爹阿娘道:“我们家拿好大的壶呀!仙人姐姐会给我们盛满吗?”   他阿爹怜爱的抚着少儿的鬓角, 哈哈大笑:“当然会。”   “花家主说过, 这些东西应有尽有!”   在他们闲言碎语的闲唠中, 走巷的尽头露出星点的亮光,顿时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花家主来了!”   “仙人姐姐来喽!”“今年我家一定要多拿些无根水!”   盛满无根水的巨大水坛被缓缓运来。   花慕晴在依稀的雨中抹开脸上聚落的雨水,看着人影错错, 抬声呵道:“都在家门口等着, 不要急,全都有!不要乱跑!”   原本混乱的场面在这声呵令下有了几分规整。很快舀水声响起, 花家子弟开始陆陆续续为凡人纷发药水。   一处荒屋巷口,有两道人影悄无声息看着此处的动静。其中一个面容清秀,凝眉看着花家之人的举动开口道:“那水看起来如此稀淡, 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是对凡人身体有用的药?这花家果然有异常。”   而另个声音则有些缓慢, 点了点头, 半晌才道:“的确如此。”   “……”   沈向晚扭头看了洪玄一眼。   他眉头皱得更紧,想说什么, 但顾及他的身份,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寻常的修真子弟跟随的仆从, 大都是与主人年纪相差无几的伙伴,而师兄这个仆人, 从上辈子沈向晚就觉得他实在是过于老成,说句话的反应都极其讷讷, 时常是不动如山,这一半天和他待下来,沈向晚险些被这么零星蹦出来的几句回复给憋死。   大师兄性格这样寡言,不善解释,不会是因为和这王……玄武相处导致的吧?   糟心地收回视线,看到花家人越发走近,沈向晚和洪玄掩去身形,在他们路过时悄无声息舀了一勺所谓的‘无根水’。   此事夜风吹拂,一直稀稀拉拉掉落的雨终于有要停的趋势。   走巷两旁的柳木随风飘扬,此时发出簌簌的响动,就像是矗立两侧诡谲注目着一切的伥鬼。   沈向晚抬头看了一眼,不适地皱了皱眉,正待细查看这‘无根水’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却余光忽然看到什么,他瞳孔霎时一抖,眼眸睁大,立即将无根水丢进洪玄手中,什么都不顾的踏水跑了出去。   莫清岚将陷入昏迷的男子放置在干净的地面,正欲伸手,忽觉一道急促的步伐,神色微动,消去了身影。   匆匆跑来的人自然是沈向晚。   他气喘吁吁,而来到此处却看到这里空无一人,往前走了几步,却被一绊,低头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男人。   “师兄?”他道。   无人回应。   沈向晚喉结滚动,好半会儿,俯下身费力将昏迷的男人扛起来丢进附近的稻草丛中,像是怕别人发现藏着一般,拿了不少枯草将人盖了个严实,不放心的叠了又叠,叠完又道:“师兄?”   莫清岚眉宇凝起,在他身后现身,启唇道:“你在做什么?”   沈向晚听到声音立即转过脸来。   看着他极为期艾与孺慕的视线,莫清岚顿了顿,眉头皱起。“你……”   “师兄是从谷中出来了吗?可是在调查花家之事?”沈向晚转过身,立即将方才丢进稻草丛中的男人扒了出来,极为勤快地又扛到莫清岚身前,脸上带笑道:“师兄查,我帮师兄放风。”   莫清岚:“……”   按照原本,他该会怀疑自己行动不轨,如今为何?   莫清岚脸色划过几分迟疑。看清他细微的举动,沈向晚视线闪避,默然缩回手指,喉结滚动。   “洪玄呢?”莫清岚道。   沈向晚一愣,赶忙道:“方才还在后面。”   而他扭头,后面却没有人跟着,想来是自己刚才跑得太快将人甩丢了,他舔了舔嘴唇,连道:“我去将他带过来。”   说完,横冲直撞跑来的人又扭头离开了。   莫清岚原地站了一会儿,无法知晓沈向晚如今举动的意义,便不再多想,收回视线,俯身查看昏迷的男子体内的情况。   灵力自他指尖出现,随着男子呼吸的气息丝缕渗入。几息之后,莫清岚眼眸轻动,将灵力收回,神色微沉。   洪玄跟着沈向晚赶来,与莫清岚行礼:“主人。”而抬头却看到眼前人面色沉疑,他顿了顿,道:“主人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莫清岚抬头看向他们,开口道:“这些人体内没有祟气,却有些其他东西。”   在此前,洪玄被派离给临海道的凡人食用八头鲲丹药时,莫清岚就对这些凡人的身体产生过怀疑。祟鬼这种非人之物,想要藏匿于世的办法屈指可数,而‘人祟’便是其中之一。   祟鬼,名为‘鬼’,其终究属于鬼类,凡间有传言说,祟鬼最初始的模样,应是鬼界不死的恶鬼。   民间传言的真实性有待考量,但实际上——祟鬼,在万物论上,确实属于无形的死物。   凡人先天具有活气,活死相冲,如若祟鬼的死气较弱,那凡人的活气就可以将之遏制,即便有司银在,也难以轻易探出。   洪玄不解,皱眉道:“除了祟气,这些凡人体内还能有什么……”   却在此时,长鞭的破空声乍响。莫清岚面色顿变,身体便在原处消失。   他离开的瞬间,地表在玄光之后轰然出现震耳的碎裂声。   莫清岚的身影再现,那鞭风顷刻就横扫而去,几息之间交手数次,长鞭却像是长了眼般总能预判到他的位置。最终避之不及,衣服擦裂的声音响起,沈向晚顿时神色大变,“师兄!”   温热的血液从肩旁流出,莫清岚沉眸,指尖微转触上那只藤鞭。   鞭风自脸侧擦首而过,星点的幽火出现,刹那间由点延伸为一道通明的长线,飞刃的长鞭被他牢牢握入手中,阴火几息间便吞噬而去,却在十尺之后骤然崩裂!   藤鞭的残渣在他的手中被烧为灰烬,莫清岚没有情绪抬眸,声音薄冷。“花家主如此行径,可有失大家风范。”   这句话落,暗色中响起一道冷笑。   在黑暗中的人收鞭走出来,脸色极为低郁,紫衣英眉,赫然是花慕晴。   “大家风范?”花慕晴冷笑:“我倒要问问你们几个,在我临海道重伤凡人百姓,又意欲何为?!”   柳树之声簌簌,黑夜灯影之下,无数的花家弟子悄无声息出现将他们包围,洪玄立马走来,沈向晚更是急切,到了莫清岚身边便看向他被血染湿的肩膀。   两波人对峙,气氛变得无声紧峭。   花慕晴握紧手中藤鞭,“不说?那就休怪我不客气!”   她长鞭扬起,企图再次攻来,却驱鞭的一瞬,忽然察觉到身后逼近一道沉冷的气息,顿时心悸格挡,却一切已迟。   手腕被重击,藤鞭刹那松手掉落,呼吸的瞬间花慕晴喉咙便触上了不带任何温度的手指。   花慕晴瞳孔当即扩大,立马挣扎:“你!”   莫清岚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花家主,还是不要挣扎的为好。”   微弱的挣扎被轻易卸下,男子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与丝缕如兰冰凉的气息就在鼻息,花慕晴心跳急剧,此刻才恍然意识到——   与她动手的人,是九凌宗的圣君,是如今大陆唯一一个,百岁之下的金丹巅峰者,他们之间差了整整一个境界。   她的攻击,无疑是以卵击石,没有半分胜算!   “家主!”花家子弟此刻皆神色顿变。   莫清岚轻轻抬手,目光看向在黑夜之中摇曳森寒的树影,启唇:“花先祖既然已经来了,何必藏头露尾,不敢在人前现世。”   这句话落,周遭簌簌的声音恍惚停止。   非人之物在地上攀移的声音越发逼近,莫清岚抬起眼睑,阴火坠在地下形成一道幽兰色的火焰波浪,波荡开来,叫人看清了周遭的一切。   藤蔓。   悄无声息出现在四处的藤蔓,从人的脚侧、石旁,甚至是耸立的树上缝隙穿梭,几乎将此处完全包围!   因为阴火,扭曲的藤蔓无法再靠近,回荡在此处空间的笑声响起,让人汗毛乍起。   “倒不愧,是他的弟子。”   剑指莫清岚他们几人的花家弟子看着眼前之景面色变化。徒承师名,如此庞大的阴火现世,这世间独有一位,他们自然认了出来。   而随着他们的神色变化,花寂行的声音却越发阴冷,“老夫现在倒想知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难道我花家,出了叛徒不成?!”   就像被敲打,眨眼间花家弟子脸色的怔疑便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了深深的敌视。   花慕晴感觉到身后之人发出了很淡的笑声。   “花先祖恩威并施,御下有方。”   莫清岚抬首,缓缓道:“却不知效忠的,究竟是花家,还是一个……尚未出世的恶鬼?”   这句话落,周遭的气息变得更为阴沉。   翻涌的怒火似在酝酿,散发出让人极为心悸的威压。   那股威压浓厚,即便洪玄也隐约感觉不适,眉头紧皱,低道:“主人,此人的修为,在我之上。”   洪玄修炼年数千百,如今堪入金丹后期之门。而在他之上,便是和莫清岚一样的金丹巅峰。   不琼大陆,历经祟世之乱,如今金丹后期者不足百,金丹巅峰者更是极为稀少,元婴之上,已成名门之祖。花家是在修真界势力排名之中尚未入百的弹丸之宗,竟然有如此修为的先祖,怎不让人心中生骇。   密密麻麻的藤蔓蔓延而来,逐渐融合,化成一道人影。出现之人姿态犹如年岁过百的华发老人,一双枯木般的双眼此刻犹如鹰眼,冷冷盯着莫清岚,声音极为阴沉。“圣君大人,慎言!”   花慕晴还在极力挣扎,沈向晚上前,从储物囊中取出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捆仙锁,牢牢将她捆紧打了个死结,小声与莫清岚道:“师兄,我帮你按着她。”   比起其他修为微末之人,身为气运之子的沈向晚面色红润,丝毫不受影响。   莫清岚顿了顿,松开了钳制着花慕晴的手。   他抬起眼眸,继续开口:“先祖曾应允为我等寻诸仁,不知结果如何?”   花寂行冷声道:“你如果在花家老老实实待着,诸仁之事,老夫未必不会告诉你。”   莫清岚却淡漠道:“告诉我,还是告知受制于‘夫人’的傀儡?”   闻言,花寂行脸色微变,“你还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   这个问题叫人不觉生笑。   莫清岚偏首,语气平缓:“花先祖指的是我知道诸家昔念花的来处,知道如今的人间还有无数祟生。”   “还是——知道当年疫鬼的那几个部下,如今全都苟活于世?”   这句话落,花寂行的表情终于剧变,眼眸之中渗满阴寒看来。沈向晚听清也神色变化,立即转首看向莫清岚。   前世诸家之事,是有人别有图谋?   而过去让人陷入泥泞、无可挣扎的一切,却被声音淡漠的人一言掀过,似乎并不在意。   “花先祖,”莫清岚尾音挑起,“所谓寄生,或许并非是某个祟鬼,而是……被诸位下在凡人体内的东西吧?”   最后一句话落,犹若投入深潭的巨石。   一刹时波澜横生,即使是受制于人的花慕晴也在此刻抬首看来,咬牙切齿:“你胡说什么?!我花家长年驻守临海道,何时做过残害凡人之事!”   莫清岚垂眸看向她,   他玄冠墨衣,视线扫过面容各异的花家子弟,淡漠启唇,“并非花家人?那传言中另外一位耳目之鬼,不知诸位,可有所听闻。”   却‘闻’字未消。   霎时一道汹涌的风浪赳起。   莫清岚侧首避过一只长刃,手中阴火剑影流光逼去,一股交锋浓郁的威压瞬间荡开,转瞬耳鸣目暗,花寂行终于动手。   ……   金丹巅峰者动则声势浩大。   激起的烟尘蔽天,雨后堪明的弧月尚未泄出月华便被交锋的灵力压下光辉。   眨眼间二人已然交手数次,空气产生的震颤就像天公怒号,让附近的凡人不由注目过来,面容惊变地议论纷纷,“这是发生了什么?”   “还要下雨吗?”   “天上……是天上有人在打架!”   花慕晴呼吸急剧起伏,转首与如今面上怔然,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的花家子弟道:“去拦着要出来的凡人,不要让他们乱跑!”   “家主,我们离开那您呢?”   “不用管我,快去!”   花慕晴几道喝令,花家子弟纵然担忧,但最终还是听命纷纷离去。   沈向晚冷眼看着,但也并未阻止,抬眸看向天穹交锋之人。   所有人离开,花慕晴才冷静下来,抬首看了许久,开口道。“他赢不了先祖。”   沈向晚视线丝毫不移,冷呵:“老老实实当你的阶下囚。”   花慕晴沉默下来,最终阖眸,不再多言。   时间慢慢过去,沈向晚目光紧紧看着天边,而却在眨眼间,忽看到一缕自花寂行体内渗出的黑气,他面色立变,“那是什么?”   洪玄端看许久,凝眉道:“祟气。”   沈向晚骇然:“花寂行体内怎么会有祟气?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却无人回应。   沈向晚视线落在花慕晴惨白无色的脸上,几息变化,倏想到莫清岚方才所言。   他快步到那昏迷的凡人身前,探入灵力去查探。   没有祟气……什么都没有。那为何——   却在眨眼间察觉到什么,他的神色顿滞。   此人的体内,大脑之中,竟然有一道异于常态的脉搏。   是活物,在跳动,不断汲取着他的生息。   沈向晚想起什么,阖上眼,沉心探去。   须臾的功夫,他的额间析出薄汗,倏然睁开双眸,快步走到花慕晴跟前,毫不留情拽紧她的衣领,厉声呵道:“你们在凡人体内下了寄生之物?!”   花慕晴唇颤,却依旧沉默,不言不语。   “说话!”沈向晚语气急促,“那凡人身体里的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洪玄上前,疑思道:“沈公子,发生了何事?”   沈向晚胸口起伏,盯着花慕晴,咬牙道:“师兄所言凡人体内的东西,虽然不是祟物,却是可以汲取生息的寄生之体。方才我探查过,那东西并不完整,只是一个庞然之物的分支!”   洪玄一愣:“汲取生息的分支?”   他们未曾见过,沈向晚却心知肚明。   凡人体内的那个东西,不具有自我的生命,就像他前世所谓‘细胞’,它没有任何攻击之意,却能够汲取营养,源源不断的为主体提供力量,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无命体。   沈向晚心跳鼓动,抬眸看向莫清岚的身影。   他的情绪异常,并非仅仅因为这个东西的存在。   而是在前世,师兄离开九凌宗后他们于日月山秘境再遇,就有无命体寄生了整整一族之人。   当时的他并不知晓,待到师兄屠灭那一族满门,还与旁人一般对他心生极恶的揣测,却后来师兄离开,一切沉冤昭雪,他发疯般寻找师兄的遗物,才在鬼界一隅,找到无人可信的人亲手记下的真相。   无命体,非活物非鬼类,肉眼只是可以寄生的肉球。   然而就是因为这些肉球的存在,背后的主体却可以拥有无穷无尽的营养和力量,可以汲取一切——   生命、能力,甚至智慧!   为什么这个东西现在便会出现?   前世那一切,到底是为何?!   祟气的气息愈发浓郁,花寂行的双眸已然犹如祟鬼赤红。他偏首,身体发出犹如韧木的弯折声,收回从手掌蹿出的藤条,“看来圣君大人,并不意外。”   两股灵力再次交锋,一道气息却稍显微弱。   血液顺着手臂淌下,莫清岚足落河面,在水波之上停留,眼眸抬起,“第一次见到成为人祟还能维持清醒的存在,怎会不意外。”   “人祟?”花寂行的脸皮抽动,显然对这等称呼并不满意。   但他此时却无瑕在意这些小事,高高在上的俯瞰着莫清岚,皮笑肉不笑道:“圣君还是年轻。”   “老夫若是你。”   “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便会将自己的尾巴牢牢藏好,何至于到了现如今的境地。”   半边的肩旁已经毫无知觉,莫清岚唇角泛起几些苍白,神色不清。   花寂行的身影从空中渐渐落下,一双赤红的眼眸盯着他,嘲讽大笑:“纵然有阴火,却依旧不是我的对手。看来这传说中的阴火体,也不过如此!”   莫清岚眼眸微动。   发觉他视线的异常,花寂行道:“怎么,莫非圣君觉得老夫手段卑劣?哈哈哈哈哈!”   他踱步四走,声音阴恶,“花慕晴是迂腐了些,但在老夫的指点下能伤到你,还算她有几分聪明。怎样,亲自以老夫的躯干所制、淬过天下至阴的鞭毒,滋味如何?”   虽然是活人之躯,但已然没有自我意识。原本的花寂行,躯体被完全夺舍?   藤鞭之毒迅速蔓延,莫清岚的身影微晃。   看着他的模样,‘花寂行’神色轻松,淡笑一声,“放心,‘夫人’看重,老夫不会和你动手。”   莫清岚的声音沙哑,“夫人是你主人?”   ‘花寂行’看来,此刻莫名怜悯,“看你这么可怜,老夫便告诉你。”   “‘夫人’只是我主降世的媒介,她还担不上我主之名,”说到此处,花寂行仿佛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古怪,悯然道,“这位‘夫人’啊……”   当年日月山山开,祟物冲涌人间,祟王疫鬼便带着他们来到了临海道。   凡人口口相传,说他们是在日月山开十年之后,才来到此处大肆作祟的——真是可笑!   他们早已经盘踞于此。   多年休养生息,只是为了祟主借腹而生。   花寂行脸上的笑越发诡谲,“我主可是从‘夫人’腹中,孕育十年才生下的骨肉,她爱怜不及,甚至为了我主谋逆……啧,‘夫人’真的是一个好母亲,即便是老夫,也极为敬佩。”   “凡人做梦都想不到,把他们送进深渊的,就是他们极其信任、当成衣食父母的仙族!”   三百年的花家,就早已在夫人手中脱胎换骨,沦为爪牙与走狗。   “你知道当年的他们是怎么求着花家相救的吗?花家又如何应允?”   花寂行笑声愈发猖狂。   他嘲讽凡人轻易便被如此诓骗,嘲讽泠光所为一切都是无用之功!   三百年又如何?   弹指一瞬,生息复来,这人间依旧由他们逍遥,只待到主人通过夫人之腹逃离祟世重新转生,他们便可以一举成皇!   直到此刻终于明白了所有,莫清岚眉宇轻动,“原来……如此。”   听到他的声音,‘花寂行’的笑容收势,转头看来。   “能为我主效力,这是你的荣幸。”他冷哼一声,手中的藤鞭出现,不欲再与莫清岚多言,企图速战速决,骤然甩藤而去——   却就在此时,红光微闪,靠近莫清岚的藤脉眨眼间便被斩断。   幽绿的血液顺着躯干流下,‘花寂行’瞳孔一缩,立即转身看向四处,喝道:“谁?”   却无人回应。   此刻眼前,除去莫清岚之外空无一人。   滴水之声响起,花寂行面色顿时变化,眼中警惕地看向处于水域无声之人。   莫清岚视线落在那被斩断,渐渐没在水中的藤脉上,“先祖还准备在河中,投毒?”   “装神弄鬼!”花寂行脸上抽搐,再不犹豫,俯冲而来!   却在他足踏三步后,身体戛然顿止。   莫清岚抬起眼眸,身影犹如稠墨,在黑夜中阴火微明微暗。   丝缕的祟气开始从体内出现,源源不断的趋离,察觉到体内力量的紊乱与失控,花寂行蓦地睁大眼眸,骇然抬首。   身体剧烈的痛苦传来,单单几息之后,花寂行的身体就被莫名叛主游离的祟气几息肢解倏然破散。   瞳孔颤抖地盯着莫清岚,他声音急剧沙哑与恐惧:“你……竟然可以……操控——”   却也就在此时,沈向晚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师兄!”   禁锢着花寂行的祟气就如受到了惊吓般顷刻四散,花寂行神色立变,骤然抬首。一道风起,由近及远的丛木簌簌声刹那卷去,带着极为迫切的信息迅速逃离。   眨眼之间,原地只余下一根支离四散的残木。   莫清岚嘴唇轻动,神色不明。   “师兄?”沈向晚气喘吁吁。   月明寂静,周遭寂静无声。扭头四看没有发现花寂行的影子,他愣了愣,奇道:“他人呢?”   在月色之下,黑衣人泛白的脸色渐渐消去,转首看来,启唇:“逃了。”   沈向晚顿时露出笑色:“不亏是师兄!”   他的神色自是无比的信任,看莫清岚自水面踏回,便抬脚走来,“我帮师兄包扎下肩上的伤口……”   却沈向晚向前半步,莫清岚身影一动,偏身避过。   沈向晚一愣,讷讷道:“师兄?”   “无妨,多谢。”   却致谢之后,眼前人并无让他接近的意图。   沈向晚眼中划过失落,但也不放弃,立刻去储物囊中搜寻,“那师兄吃些疗伤的丹药!”   不过多久,洪玄也带着花慕晴赶了过来。看到莫清岚安然无恙,花慕晴顿时面露异色,“你竟然不怕他的毒?”   莫清岚眼眸垂落,扫了她一眼。   洪玄道:“主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花寂行残躯逃离,该得知的信息都已经知晓,兰淆他们还在谷中,自然要回去。   得到他的首肯,四人一道往峡谷赶去。   等到了地方,看到谷外墨发高束的少年,莫清岚眉宇轻凝,开口,“我不是让你看着花慕——”   却话未落,俊逸的少年已然接近,一只手伸来,握向了他的手腕。   一路上都想要接近,却连师兄的头发都没碰上的沈向晚眼睛立即睁大,极为不善地看向兰淆。   而被看的人却毫无知觉,手掌从莫清岚的手腕到肩臂,微微用力,原本姿态挺直的青年便被轻易卸下了所有力气,额上青筋绷起。   他一身黑衣,染血不见,却触及便能在指尖洇出浓烈的血痕。   兰淆下颚绷直,抬首看来,一双眼眸犹如枯渊之深,翻涌着浓烈的情绪。“仙君。”   莫清岚反应的异常,很快便被众人发觉。   洪玄立即走来,“主人?”   “师兄?!”   素来听话有礼的少年忽然行径如此,莫清岚压下体内的异常,凝眉道:“你……”   却下一秒,一股熟悉冰冷的灵力传入体内,几息间遏下了犹在蔓延的毒素,也止住了他将出的话语。   兰淆启唇:“将人捆进去,你们跟我来。”   他们并未去‘夫人’给予的那处院中,而是到了殷蒋的地盘。花慕生一早便听吩咐把殷蒋那一堆‘垃圾’清理了出去,发觉他们回来,赶忙迎去,却一眼便看到了被洪玄压着的花慕晴。   见到花慕生,花慕晴的脸上也是急剧变化,立刻喝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花慕生原本要上前替她解开束缚,闻言却手上顿止。   半晌,他收回手,沉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就为什么会在这里。”   莫清岚被带到了里屋,沈向晚急忙跟过去,却一头撞上了紧闭的门扉。   他咬牙切齿,转首便与洪玄道:“你是师兄的仆人,怎么任由陌生的人将师兄带进去?!”   洪玄被莫名其妙一点,却也不在意,古朴的脸上半点反应都没有。   “主人,对兰小公子颇为青睐。”   这句话落,沈向晚险些被气到天灵盖冒烟。   屋内,莫清岚被人带到榻边。兰淆一路输送的灵力不止,如今更是磅礴,他凝眉,低声道:“不必如此,我……”   兰淆:“‘夫人’耳目众多,花家也并非省油的灯,我们安逸不了多久。”   这句话落,莫清岚喉结滚动,不再多言。   兰淆所言确实不错。   耳目鬼未死逃离,可以操控万千丛木,于临海道四处皆有眼线,即便重伤,也迟早会将消息传给‘夫人’。而诸仁的躯体虽然被他伪装成自己的模样,但也仅在旁人查探时才会有短暂的反应。   以这样的身份伪装在谷中,漏洞百出。   他不再挣扎,气息渐渐平和,阖上眼眸,体内的经脉开始吸纳兰淆的灵力为已用,逼退藤毒。   可惜耳目已在人世存活数百年之久,其拢络天下奇毒而制成的藤毒并不好解,几息之后莫清岚的体内忽生一股浓烈的热意,密密麻麻的痛感刹那涌起,他的脸色瞬间苍白。   兰淆指尖触上人滚烫的额首,脸色顿时变化,不再拘泥于腕手的触碰,将莫清岚的外衣褪下,伸手放在他的伤口处。   “仙君?”兰淆低道。   莫清岚耳中嗡鸣,听得并不真切。   毒素便是如此,如果强行遏制,可短暂屏蔽身体带来的痛觉,却但凡开始逼消,所有的毒素便会顷刻间先被激出。他的视线变得有些不清,有所发觉毒意之强,便握紧身前少年的手,声音哑道:“来不及,不必消去,先帮我控制。”   而身前之人却恍若未闻。   莫清岚的意识逐渐模糊,心跳鼓动,指尖发汗,横生一股无名的惧意。   “先控——”   却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清明乍响。“听话。”   莫清岚喉间的声音一滞。   他眼中刹那陷入迷茫,混沌不清的意识仿佛辨出什么,又无法分明,呼吸急促。   时间慢慢过去,汹涌的毒素被一点一点强横的灵力克化。   指尖的灵力渐渐掺入几分冰透的红色,兰淆的视线落在眼前人因为毒素而泛出苍白的唇上,眉间动用元神的印记忽明忽恍。   毒息逐渐被消去,残损的筋脉慢慢复原,兰淆手掌微松,莫清岚的身体便没有倚靠般向前倒去,随后被一只手拥入怀中。   气氛一时陷入悄无声息的沉寂。   兰淆喉结滚动,垂眸看来,手指轻轻擦上怀中人已然因汗湿润的脸颊。   “……清岚?”   却无人回话。   许是察觉到让他极为安心的气息出现,极为要强的人陷进了短暂的昏迷。这种昏迷之态转瞬即逝,兰淆并未再唤,眼眸垂落。   从小至大,怀中人的样貌并未发生很大的变化,只是少年时期素来听话黏人,长大之后却总是故作端肃,所以脸上微显圆润的弯弧被冷淡无声的气场掩下,阖眸静睡时,才能显露出几些年少时期纯良明朗的姿态。   慢慢擦拭着他脸上的汗渍,兰淆指尖擦过人的眉间、鼻梁。   许久,他的视线凝落,终难克制,轻轻垂首,轻叹阖眸,唇齿触上人的发间。 第27章   屋外, 心急如焚的沈向晚与脸如黑铁的殷蒋神色相差无二。   “已经一个时辰,他到底行不行,我这里有许多药,我——”   却在此时,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 兰淆没有情绪地扫过他们, 声音冷漠:“做什么?”   沈向晚作势就想冲到屋内。   可惜还未碰到大门,一道灵波便将他远远的隔绝, 房门又被关上,将屋内榻上之人的背影全然遮挡。   沈向晚额上青筋直跳:“你!”   殷蒋也在此时阴恻恻道:“兰公子, 你此番做的, 是不是太过分了。”   兰淆从沈向晚身边擦身而过,到茶几畔取了盏茶杯, 花慕生就立即上前,替他将茶倒满。“过分?我不知晓殷蒋大师何意。”   殷蒋道:“你招惹了夫人,却来我这里。”   “我与你们合作, 是为了避祸,不是让你们给我惹麻烦的!”   兰淆尝了一口茶, 却声音平静, “左右已经至此,又何必如此激动。”   殷蒋胸口起伏, 被他这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到胸口发震,连连笑道:“行, 你有骨气!”   “你大爷我不陪你们玩儿了!”   说罢,他便甩袖大步离开, ‘哐’得一声将门关紧,震起了尘土万千。   看着他如此模样, 花慕生有些担忧:“他会不会去找‘夫人’将我们……”   兰淆却面色静然。   “不会。”   “那位夫人,现在还顾不上这里。”   ……   花家谷外,一道又一道阵响出现。有人脚步匆匆,疾步来到府邸,跪声急道:“回禀夫人,山上的石剑有异,圣尊似乎察觉了此处的异常。让九凌宗以石剑为阵眼,开了传送阶!”   僻静的屋内,檀香沉浮。   笃笃的木鱼声停,树木簌簌的声音响而又落,‘夫人’立于佛像之前,俯瞰而来。   “传送阶?”她慢声开口。   “是。而且除此之外,花先祖和花家主行踪不知、在院里的诸仁也不见了。属下搜遍临海道还是没有寻到——夫人,如今可如何是好?”   ‘夫人’垂首看来。分明是极为慈悲的面容,此刻那一双眼眸却冷如渊谷,森然无声。   短暂的昏迷之后,莫清岚便清醒过来。   肩膀的痛意隐约作祟,四周空无一人,他起身,喉咙发干。   轻咳后,一直在门外守着的人便发觉,立即抬臂推门进来,像是迫不及待,开门便往里面看来。“师兄,你还好吗?”   沈向晚的眼神关切又期艾。   目光落在沈向晚的身上,莫清岚视线微顿。   许久,他才开口,缓声道:“方才还有谁来过?”   沈向晚愣了愣,敏锐地察觉到莫清岚以为的门外之人似乎并不是自己,心中一瞬失落,却脸上丝毫不显,带着满满的笑容道:“方才一直是兰淆在里面,除了他没有别人,师兄指的是谁?我吗?”   只是错觉?   莫清岚神色莫名,收回视线,“随口一问,多谢。”   “师兄不必与我如此客气。”沈向晚舔了舔嘴唇,去一旁接了温热的水给莫清岚递过来,“怪我没有发现师兄不舒服,让师兄难受。现在才过半刻钟而已,师兄要不要再多休息一会儿?”   眼前人满口师兄,不论姿态还是语气,都透露着一种古怪的亲近。   莫清岚有所发觉,并不答话,只皱了皱眉,转而问道:“外面如何?”   沈向晚如实道:“‘夫人’大概是发现师兄不见了,不断将人派到外面排查。谷中守卫森严了些,但时间还短,没人查到这里。”说完又想起什么,他脸带笑意,“还有就是我听说山上以圣尊的石剑为阵眼开了传送阶,只待后天中午九凌宗的弟子就能赶来,师兄真是料事如神,我最为敬佩的就是……”   石剑?   本就初醒,莫清岚体内毒素尚未完全褪去,听到沈向晚接连不断的夸赞,他的脑中更是发胀,连反应都有几分缓慢。   石剑,是师尊要来?   莫清岚轻按眉心,在眼前人喋喋不休的过程中终忍不住,打断问道,“兰淆呢?”   声音戛然而止的沈向晚:“……”   又是那个兰淆。沈向晚心中磨牙,干脆横声道:“他走了。”   却话音刚落,便听到后面传来的开门声,保持着微笑,沈向晚又道:“走到外面转了转,估计很快就回来了。”边说着,边转头,果不其然就看到了兰淆那张如今看起来如此面目可憎的脸。   他臭着脸,抬起手去接药:“我来……”   却进来的人目不斜视,很快从他身边绕了过去。非但如此,还当着他的面,将手放在了他极力卖好都不敢轻易接近之人的额上。   沈向晚唇角抽搐,莫清岚也怔了怔。   少年的动作过于自然,即便是他也反应不及。   正欲开口,兰淆却已将手收了回去,“已经退了烧,再将这药喝了,调息一阵。”   他的话语落下,莫清岚回过神,但人已经收手,若是追究显得有些奇怪,最终阖唇,‘恩’了一声,“多谢。”   沈向晚眼都绿了。   那分明是他煎的药……为何却被那小白脸邀功?!   却就在此时,外面出现一道物体掉落的巨响,随后便是一道极高的呵斥。   莫清岚眉首皱起,从榻上起身,与他们一道走了出去。   在外面,花慕生额上红肿,不知声地盯着花慕晴,双目微红。   在他身边掉了一只破碎的瓷碗,被捆得极紧的花慕晴如今呼吸急剧起伏,“你胡说什么?!”   花慕生丝毫未让,声音发哑道:“我说的没错。”   “修士也是人,凭什么要牺牲自己?而且你不单如此,还与虎为谋,你就是错了!”   花慕生的声音发狠,花慕晴被气得耳畔发震,却因为手脚被捆紧无计可施,怒然骂道:“混账东西,是我常年忙于公务疏于对你的教导,你看看你现在自私自利的样子!”   花慕生却恨道:“我就是如此自私,我做不到将父母的尸体做成别人的口中之物,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姐姐是一个背叛仙道的祟鬼爪牙!”   这一句话出,花慕晴的身体倏然一震。   她眼眸微红,咬牙道:“……你懂什么。”   花慕晴的声音渐渐消去,却终究未曾反驳。   花慕生眼眶发热,最后一点希冀消失,再忍不住夺门而出。   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沈向晚上前将掉在地上碎裂的碗拾起,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让全族的人死了都不得安宁,听命一只非人之物行事,也不知道你图个什么。”   他话中带刺,原本就不喜欢花慕晴的张扬,如今知道了‘无根水’的由来后更是如此。   花慕晴没有说话,疲累地看了他们一眼,默然收回视线。   莫清岚走到她的身前,淡淡道:“何必如此。”   花慕晴:“什么何必如此?”   “慕生年轻不知事,随意寻个理由骗过去就好,难得的亲人,何必如此争执。”   花慕晴眼眸微动,冷淡道:“他现在完全不信我,说什么也没用。我既然已经落在你们手中,便要杀要剐随你们的意,不用再来试探!”   莫清岚喉结有几分痒意,难以忍下便轻咳出声。   兰淆就在他身后,听闻抬脚走来,莫清岚却摆手制止,“无妨。”   话落,他看着花慕晴,继续道:“无根水与凡人体内的东西,是相克的关系?”   花慕晴看向他,看着他泛着青白的脸色,隐约动容。   莫清岚将捆着她身体的绳索解开,眉目清冷,“花家主,你狭义心肠,所作所为都是护着临海道的凡人,并非恶人,我信你。‘夫人’之事如今牵扯甚广,九凌宗很快就会来人处置此事,这已经不是可以凭你一己之力能瞒下的小事。还望家主慎思。”   身体被松开,花慕晴脸上隐约露出错愕。   她握向发酸的手肘,许久,轻轻咬牙。“我可以与你们坦白,但你们要答应我,不论如何,你们都要护好临海道的凡人!”   莫清岚面容清淡,笑了笑,掌心向上,以此为誓。   修真者修天道之灵,如有违背诺言,会受天道排斥,掳去加身的灵运,无法大乘飞升。身为九凌宗的圣君,莫清岚自年幼便受宗中先辈预言,最终可以飞升成仙。   此誓,分量极重。   花慕晴未曾想过他愿意起誓,愣了愣,眼中复杂,再无任何顾及,“你猜的没错,疫鬼天性便与我花家修行的花木之精相克,所以只有无根水可以遏下凡人体内的寄生之物。”   传言疫鬼有三个部下。   她也是受到夫人信任后才得知,那传言中寄生鬼并非是鬼,而是与疫鬼同命同体,一直为他汲取生息的工具。   沈向晚在一旁道,“那你们花家的面子也真够大的。疫鬼来自日月山炼狱,你们花家在它出世的时候祖宗连个胚胎都不是,怎会相克,你莫不是被夫人……”   他长言大论,却看到莫清岚扫来的视线,人顿时一个激灵,讷讷闭上了嘴,乖巧如斯。   在前世,沈向晚有如此话多吗?   莫清岚眉首轻动。   兰淆此刻开口,莫名道:“疫鬼受花家所克,许是因为他的诞生。”   莫清岚一顿,看过去。   兰淆走到他身边,声音很轻,“仙君可还记得我与你提过,万物皆有相克之说?”   莫清岚颔首。   兰淆看向花慕晴,“花慕生给我看过花家的族谱,‘夫人’的身份,是你们花家的贵人。”   花慕晴听言便已知晓他们知道了‘夫人’究竟是谁,并未反驳。   “繁鸢孕育疫鬼十年,花家不可能无人察觉异常,这相克之说的究竟,还得请花家主如实相告才能知晓。”   花慕晴道:“当年繁鸢夫人怀孕不产,在族中确实有些记载。”   繁鸢虽然在如今身份特殊,却在三百年前,繁狄画并未成圣时,她没有佛圣之妹的名声,只是一个普通嫁入仙门的‘夫人’。   当年的花家,‘夫人’并非是尊称,而是妾室的称谓。   “但‘夫人’的地位低微,她却有一个对她极为偏爱的夫君。”花慕晴慢慢思索。   三百年前的修真世家,等级森然,一介‘夫人’,只是一个凡人,却让花家的掌权人极为痴迷,甚至为她不曾另娶,这是一件极为稀罕之事,即便在宗录中也多有笔墨记载。   “繁鸢在疫鬼之前,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因为难产,最终子死腹中。疫鬼,应当是她的第二子。我曾翻过古籍,上面对她第二子的记载少之又少,但却写过,因为难产之故,夫人极为体虚,一直都在避世。当年她的夫君为了让她身体恢复,常年以自己的灵力滋养,甚至……将他自己的‘灵种’取出,用来制药让她康复。”   说到此处,花慕晴的思路渐渐明晰,声音稍顿,看向兰淆。   兰淆道:“时间呢?”   花慕晴道:“夫人病重,是在日月山刚出世时,宗录上写过,当时为了她,花家曾经到处求买过日月参。”   日月参为日月山第一次出世时、同祟鬼一道现世之物,那自然,夫人的病,也生在那个时候。   孕育十年,病重、以‘灵种’医治。   一切皆已清晰明了。   因为当年在胎中遭到遏制的原由,所以疫鬼独受花家之人修炼‘灵种’回化之后,泡出的‘无根水’制约。   沈向晚一直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又道:“那既然它受制于无根水,那为什么‘夫人’还要做这些东西呢?如果不做,那凡人体内的无命体不断生长,疫鬼岂不是很快又能诞生?这样大费周章,岂不是自相矛盾?”   花慕晴却回话道:“是因为泠光圣尊。”   泠光这两个字出,沈向晚顿时安静下来。他悄无声息看了莫清岚一眼。   花慕晴看向莫清岚,声音微哑道:“在谷中的无根水,并非是‘夫人’所制,而是我做的,‘夫人’要求我将无根水带来,灌入谷中的地下。”   如若他们掘地查看,便会发现在谷中地下存在无数的管道,将峡谷——特别是夫人的‘府邸’都牢牢圈禁,形闭合之态包围。   “圣尊的石剑,可以感应到所有曾被他斩消过祟鬼的气息,唯有无根水遏制,石剑不会发觉,‘夫人’才能安稳孕育子嗣。”   说到此处,众人终于明白。   莫清岚眉宇轻动,开口道:“家主明知事理,却为何要听命‘夫人’行事?”   花慕晴声音微哑:“如果我不听命行事,‘夫人’便会将寄生体蔓延到除了临海道的其他地方,族人回化的花木之体有限……我没有别的选择。”   ‘无根水’的作用终究只是遏制,并非可以抵消,疫鬼之力过盛,‘无根水’的作用就会被削弱。五百年前,无根水甚至被当做疫鬼扮演医圣、戏弄凡人的筹码,她只能如此。   坦明了所有,仿佛无力,花慕晴纤细的身体佝偻下来,神色苍白。   夫人需要无根水暗自孕育恶胎,便以寄生之物威胁,曾经的先祖为了反抗却被耳目夺舍,悄无声息死去,没有依仗,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全凡人,她只能一再退步,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终究是以身饲虎,无可辩解。   气氛几息间陷入沉默。   在一片静然中,沈向晚沉吟总结道:“但不论如何,知道无根水对‘夫人’目前有克制作用,便是好事。只要凡人们还坚持喝无根水,短时间就不会出大乱。”   原本避世僻静的峡谷车轮声滚滚,大量的‘无根水’被装载运往府邸,来往之人皆神色匆匆,扣首而行。最近的‘夫人’脾气愈发古怪,谷中未明仆从便起,夜深灯火不息。   “夫人,还是无法寻到‘诸仁’的踪迹。”向‘夫人’回禀的仆从几欲将头低进尘埃之中。   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妇人足间踏过残损的花枝,身披青袍出浴,没有半分情绪地看来。   在她出浴的一瞬,众多侍女上前,将已经用过的‘花枝木根’取出,而后又换上了新的,如此往复,不断洗去她身上越发浓郁的气息。   “吾儿又饿了。”低柔的声音喃语响起。   仆从身体一缩,瞳孔惊颤,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依旧没有避过。   随着一道惨叫,那人的身体便被吸入‘夫人’手中。   素面青衣的女人偏首,那仆从的瞳孔就骤然睁大,仿若被汲取了生命,躯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下来。   而随着他的气息愈发微弱,‘夫人’腹中之物的祟气就越来越浓郁。   直到最后,咚的一声,仆从没有生息的躯干倒在地上。   很快便有人前来将仆从的身躯抬走,一女人上前,低声问道:“夫人,谷中停药的外姓之人已经不多,可要从镇中带一些回来?”   因为当年受花家灵种遏制诞生之故,疫鬼无法对花家本族之人寄生,所以只能在过于饥饿时吞噬花家之外停药的凡人。   ‘夫人’将手收回,察觉到腹中生命气息的充盈,才神色好了几分,启唇:“花寂行呢?”   “花先祖——他,”女人一愣,声音吞吐。看到‘夫人’极冷的神色,她便立即清醒过来,不再敢拖延,派人将‘花寂行’带了过来。   而与其说是‘花寂行’却不如说是一只面容丑陋、不断蠕动的青虫。   它被人端在木盘之上,隐匿于黑暗里,在见光的刹那瞬间身体耸动,发出尖锐的叫喊:“别碰我!”   疫鬼麾下的三只祟鬼之一,虽称为‘耳目’,夺舍花家先祖的躯体之后以树木形态存活于世,无处不在,究起根本,却只是一个天生擅长以树体而生面目可憎的虫子。   因为莫清岚,花寂行的那副躯干被叛主的祟气几息肢解,它自然也只能以原型现世,被找到的时候犹在躲藏。   看着他姿态犹如蝼蚁的模样,那张与佛圣肖像慈悲的面容本能性露出几分厌恶。   “花寂行,告诉吾,你经历了什么?”   花寂行身躯颤抖,瞳孔微震地看向夫人。   他口中蠕动,将有关于莫清岚的一切告知。   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   她眸中的颜色极深,神色几息变化,“操控祟气?”   繁鸢踱步四走,面露沉郁的青白。   这个消息让她惊骇,却对此时的情况并无益处。   几息之后,繁鸢看去。   纵然丑陋,但身为世间仅存的一只祟鬼,耳目体内含有的满是纯粹的祟气。   伸手,繁鸢启唇:“你累了。此后便当吾儿的养料,陪它降世,好好歇着吧。”   察觉到她的意图,耳目鬼面上顿时露出惧色。   它的身躯缩动,骇然恐惧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有用!”   繁鸢垂下眼眸,偏首,“哦?”   “纵然莫清岚可以操控祟气,但我知道……我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   九凌宗的传送阶在山上渐渐成形,与谷中入口遥遥相望,其中散发的气息叫人极为心悸,也让谷中之人都神思不定。   一切风雨欲来,只欠东风。   如兰淆所言,‘诸仁’是假的,夫人被蒙骗震怒,猜测到他所带来的妖丹和摄魂铃都是假物,便也不对殷蒋所做之物期待,即便是他求见也无暇顾及,府邸上下密不透风,与谷中的一切隔绝,没有半分讯息传出。   时间慢慢过去,直到第二日。   清晨,洪玄便面色匆匆,神态严肃地赶了回来。   见到莫清岚,他立即行礼,声音沉道:“主人。”   莫清岚看来,“怎么?”   洪玄眉宇沉沉道:“临海道乱了。”   他此话出,花慕晴立即上前,“发生了什么事?”   洪玄看向她,“昨天夜里,临海道凡人各家的祖辈牌位不知被何人遣送至各家门口。”   莫清岚眉首立即皱起,“什么?”   “而且不单如此,一夜的时间过去,凡人们醒来便说昨日他们的先祖托梦,说——”洪玄声音停顿,“说佛圣像是圣尊降下分身所破,意欲惩戒花家与临海道对圣人不恭,在梦中他们都遭遇酷刑,如今醒来愤恨不过,纠集成群,准备上山,将石剑撬碎。”   这句话落,顿时所有人都面色大变。   花慕晴更是神色急剧变化:“胡闹!圣尊的石剑分神蕴含无数灵力,凡人之躯怎么可能能撬碎!”   沈向晚也道:“九凌宗现在正在以石剑为阵眼做传送阶,去撬石剑,干这种事的人,怕不是为了毁掉阵眼?”   兰淆在莫清岚身后道:“看来是此前我们见过的,花寂行树体身后的那些怨气。”   莫清岚眉心沉沉,几息间下了决定。“先去看看。”   佛圣像的山上,此前佛像被毁之后花家便陷入了混乱,故一直无人修缮,看起来尤为破败。莫清岚他们赶过去的时候,佛圣殿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凡人。   他们神色各异,无不怒火滔天,有几个甚至已经上前,挥动锹具,准备动手。   花慕晴胸口急剧起伏,再忍不住,立即上前:“你们做什么?!”   却尚未站定,一只圆壶便忽然砸了过来,从她的额间擦首而过,碎在地上。   圆壶其中皆是透明的水,还存有残损的花枝枯木,亲手制成,无数次纷发,花慕晴自然能认出来。   ——那是无根水。   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花慕晴怔了怔,旋即难以置信抬头。   砸她的人是一介小儿。前几日夜深领取无根水的时候,他还尤为欢喜,亲昵地称呼她为‘仙女姐姐’,现在却脸上满是恨意。“你这个杀人凶手,真的敢来!”   声音落下,无数的人看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神色各异,脸上却都是和小儿一样的厌恨,咬牙切齿道:“花家主,我们凡人素来信任你,在花家只对你唯命是从,到底是哪里让你不满,让你在赐予我们的水中下毒?!”   他们的斥责犹如当头一棒,花慕晴脸上青白,眼中顿时陷入了迷茫,“你们说……什么?”   “别装了!祖辈不会骗我们,而且小帆的父亲就是喝了昨天你给的无根水,今天早上就没了命。”   “祖辈说你给的无根水里下了药。”   “你根本不是效忠于花家、效忠于佛圣!”   凡人的呵斥声越发激烈。有几人面露犹豫,却因为昨夜的噩梦饱受折磨而心悸,不敢为她出声。   花慕晴直愣愣地看着这些曾经对她满怀笑意的脸,一瞬间感觉如此陌生。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胡说什么?!”花慕生走到花慕晴前面,满眼怒火。   他将欲斥骂,花慕晴却脸色发白,低道,“没事,现在最关键的是让他们先喝下无根水。”   花慕生看着她,气急败坏,满眼皆是恨铁不成钢。“他们爱喝不喝,是生是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这话出,原本就对花慕晴不太信任的人脸上变得更加抵触,“果然如此!”   “他们姐弟二人,估计早已经与花家离心。”   临海道的凡人拒绝喝无根水,那‘夫人’就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花慕晴喉咙滚动,别无他法,只能看向在她身后的莫清岚。   却也就在此刻,一股浓郁不详的气息忽在不远处出现,莫清岚有所发觉,转首看去,便看到了从地面蔓延钻出的树木躯干。   树干枝桠茂盛,浓密的枝桠之后,挂着无数迎风摇晃的牌位。   沈向晚面上露出警惕,握剑道:“花寂行?”   花寂行的身体早已经被肢解,如今在眼前的,该不是他,而是耳目寻找到的新的躯体。   这么快便恢复过来,是夫人所为?   莫清岚遥遥看着,神色不明道:“看来耳目大人,还没有吃够教训。”   躯干之上很快出现一双赤红的眼眸。   他与莫清岚对视,眼中深处满是忌惮与畏惧。   在此处的凡人看到他的模样却不为怪,他们此前见过花寂行,自然将他认成了花家的先祖,不但不害怕,还像看到主心骨一样往他身后缩去,“先祖,我们为您找到花慕晴这个叛徒了。”   他们特意设局,是为了引蛇出洞!   花慕晴闻言神色变得更是苍白,素来坚强的眉宇沉下,眼中满含受到背叛的失望。   视线看向他们,耳目苍然的声音道:“做的好。”   “先祖,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纷纷道:“先祖明示,否则祖辈的怨念不消,我等也无法安心。”   耳目闻言却冷笑了一声,神色透出几分冰冷,“——接下来,当然是让你们,去地下陪你们的祖宗。”   那些凡人本就站在离他极近的位置,听到此言后反应不及,面上的错愕未出,便被忽然从地上卷起的藤木翻身卷到了身后的山下。   随着几道惶恐的叫喊,花慕晴面色震变,再顾不得什么,立刻旋身追去。   花慕生也急道:“姐!”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耳目嘲冷地笑了。“迂腐的蠢东西。”   藤木的声音在耳畔咯吱咯吱作响,耳目的视线又回到莫清岚身上,声音不清道:“圣君大人,你的所作所为,也不想让你的伙伴们知晓吧?”   “夫人特意让老夫前来邀圣君做客,不知大人,可愿意给个面子?”   沈向晚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顿时笑道:“你们的面子值几两钱?这一副鸿门宴的样子,师兄怎么可能会去!”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而耳目却目光一眨不眨,死死盯着莫清岚,似乎笃定一般,等着他的回应。   时间几息过去,莫清岚抬起眼睑,笑了笑,却道:“好。”   沈向晚一愣,“师兄?”   莫清岚的情绪不清,抬脚往耳目的身边走去。而在他踏出一步之后,身边的少年却忽然抬手,将他的手腕牢牢握紧。   莫清岚一顿,兰淆便在他耳边轻叹。“仙君。”   少年的声音低哑:“你第一次离开我,便灵台的怨气不宁,第二次离开,便受伤中了毒。这一次,不走了,好不好?”   莫清岚顿了顿,抬起眼眉看来,嘴唇轻动。   兰淆凝望着他,好像束手无策,无奈地笑了笑,垂然低首。   而也就在此刻,原本静然无声的石剑倏地发出一道嗡鸣的剑啸。   莫清岚神色莫变,立即转身看去,兰淆却似无意,偏首,挡住了他的视线。   剑啸声越发尖锐,天地随之变动。   耳目发觉什么,显然未曾预料,眼眸骇然睁大,立即抽回身体的躯干逃离。却一道剑光追去,冰魄的寒意从剑身蔓延,几息之间,便将此处寸土与硕大的树藤全然冰封。   尘埃散去,红衣之影出现在石剑消散的原处。   沈向晚心脏鼓动,抬首看去,瞳孔剧缩。   空气中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洪玄上前,毕恭毕敬地垂首半跪:“圣尊。”   圣尊。   莫清岚的视线错过兰淆的身影看到一片熟悉的衣袂,指尖陷入毫无知觉的冰冷。   兰淆察觉他的异常,喉结滚动,“只是一道没有灵识的剑影。”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红衣冰剑的人影并未停留,出现几息之后便身影化为一道流光,从此处离开,往‘府邸’飞去。   泠光的出现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按照常理,石剑在感应到斩消过的疫鬼祟气才会有反应,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圣尊却忽然降世。   是因为耳目吗?   待他走后,气氛极为沉默,沈向晚看向变成冰雕的耳目鬼,又看向府邸的方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圣尊来了,那一切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甚至连九凌宗弟子都不必来了!   就这么想着,他转首看向莫清岚,而触及到人比起毒发更为恍惚苍白的神色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他的面色微怔。   前世师兄于浮世海受九凌宗率众门围堵而被捕,在被九凌宗牢狱囚禁之时,唯有一念便是见到圣尊。   但最终相见之后,却冰剑穿心,至死方恨。   于他而言,师兄或许是躲避、厌恶。   ……那对圣尊呢?   指尖的冷意渐渐消退,莫清岚神色复回,看向眼前之人。“方才,我有些不适,抱歉。”   兰淆一直看着他,直到莫清岚神色如常,才‘恩’了一声,“鞭毒虽然已解,但仙君之后还是要好好调息才是。”   莫清岚移开视线。   “谷中恐有动乱,我们也回去。”   却在人影渐去之后,无人察觉,冰封中的祟鬼瞳孔缩动,随后游荡的怨气聚集,转瞬消弭不见。   谷中府邸,佛神像无悲无喜的注目着眼前的一切。   凶悍的灵压转瞬将至,周遭的草木树藤眨眼间被摧枯拉朽之势翻起,巨石崩裂之声巨响。   飞沙走石之中,一道红影出现,天地因之变色。   四圣之首的圣尊,天下唯一一个半步飞升圆满至臻的修士,即便是一道剑体分身,也有着常人无可抵御的威压。在此处驻守的花家弟子甚至未曾提剑,便已经匍匐在地,脸色惨白,毫无反抗之力。   花家的图腾旗帜在风中鼓动,破风声震破耳膜。   笃笃的木鱼声不断响起,越发急促,非但没有静心之用,反而让人愈发焦急。   便在这一片急促的木鱼声里,红影终于停下脚步。   木鱼声戛然停滞,青衣妇人垂首看来,冰冷开口:“是你。”   殿下红衣,冰剑留痕。   碧青的眼眸微微抬起,错过重叠的屏风看去。   繁鸢将手放在腹间,磨齿恨道:“圣尊大人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三百年。”低沉的声音在此处空间乍响。   繁鸢放在腹部的手刹那收紧。   她体内的东西仿佛感应到什么,忽然开始极为不安地挣扎开来。   繁鸢面上素白,低声哄道:“乖。别怕,没事。母亲会护着你,母亲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别怕……”她的脸上满是柔色,像极了一位慈母。   腹中的东西在她的温言轻哄中被安抚,繁鸢慢慢抬首,看向红衣之人。   “吾实在是不明白,吾与吾儿在临海道与世无争,与凡人、修道之人,都可以和睦相处,为何你偏要赶上来破坏吾的一切。”她的声音极为阴沉。   红衣人逐渐逼近,繁鸢呼吸起伏,语气急促,“吾儿并非寻常的祟鬼,他知错就改,本性纯善,圣尊也该知晓!当年它不该伤害凡人,它知错了,所以它才化为圣医,想要弥补一切——”   而她话音未落,空气中一道沉哑的声音响起:“八头鲲的妖丹,你意何用。”   繁鸢的身体霎时紧绷。   她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许久,抚摸着小腹,喉咙滚动:“不过是用于修炼罢了!能做什么?圣尊,事到如今,吾认命。但在这三百年吾空守在这府邸之中半步不曾踏出,并未招惹任何麻烦,你可以将吾关押,可以将吾封印,只要不伤害吾儿,吾可以配合你!”   “我找到过他。”   繁鸢愣了愣,她听不懂眼前给她带来无可挣脱威压之人在说什么,沉浸于自我的世界,近乎执拗地解释,“吾儿是个好孩子。若非三百年前你对吾儿赶尽杀绝,临海道的一切都会安好无恙。吾——”   红衣之人手中之剑终于抬起,浓烈的杀意扑面而来,繁鸢的声音戛然而止,疾步后退。   冰魄的寒气不住蔓延,腹中的存在终于明确感应到什么,一阵惧怕的翻涌。   繁鸢脸上惨白,但依旧死死护着它,高呵:“命长苏!我是你至交之妹,你怎可对我动手?”她脸色露出笑色,自负拥有把握,“你若敢动我……”   却话未落,下一秒。   白冰剑带着萧杀之意贯腹而过。   繁鸢怔住了。   空中寂静。   她垂头看去,好像没有反应过来。   许久,直到血流满地,瞳孔忽然泛起难言的惊恐,繁鸢拼死捂住肚子上涌出血液的血口,嘴唇颤抖,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命长苏垂眸,一双犹如深渊的眼没有情绪看着她,似哀似笑,轻轻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不识我。”   玄武大堂、幽冥鬼域,失去心神的人违背一切消杀生息。   浴在一片血海,目光空洞看来。   不认识任何人。   无法分辨一切是非。   “你、怎敢?”   话音落下,白冰剑迸出更浓烈的气息,将那股不该存在于世的东西彻底绞杀。   准备好的一切都徒劳无功。   甚至未及反应,腹中所有的生息就眨眼间消弭。   玉碎之声乍响。   繁鸢大脑陷进了一片空白。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她声音喃喃,双目赤红,忽然抬首,凄然厉喊:“你又杀了吾儿,你又杀了吾儿!”   命长苏没有任何情绪。   此刻一道不知从而处而来的钟声倏地响起,仿佛昭示着什么,回音动颤。   “好……好。”繁鸢的声音犹如含血,腐朽的、偏执的恨念集结成浓郁的怨气忽然在她身后出现。   她松开双手,莫名仰首大笑。   “你不给吾儿活命的机会,”   繁鸢阴郁至极,满是恨念看来,道,“——那吾也要让你与吾一样,尝尝至亲之人消失的痛苦,命长苏!” 第28章   花家谷中一片冷寂。   回来之后, 沈向晚察觉有些异常,凝起眉心到处四看,总有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莫清岚发觉,便道:“怎么了?”   “也是奇怪, 在我们走的时候, 花家子弟在这里还有很多, 可是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全都不见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向晚向来信奉自己的直觉,严肃以待:“师兄, 还是小心为上。”   气运之子的直觉往往极为准确。莫清岚眉首轻动, 不可置否,点了点头。   而事实也如沈向晚所料。   原本夫人的府邸就在谷中中部, 他们皆是修士,按理来说几息便可抵达,却不知为何已经进了谷中许久, 他们仍旧距离府邸很远。   等路过第三次长相一模一样的石子,莫清岚终于发觉异常, 道:“有拦路结界。”   却他话落, 身边没有任何声音。   眨眼之间,身旁的人影忽如烟雾消散, 莫清岚脚步顿止,眉心沉下。   风起, 天边无声阴沉下来,极为古怪的气息乍然横生。   在四处藏匿着的, 阴测测、湿哒哒的目光出现,莫清岚骤地出手, 伴随一道虚空的尖叫,手中剑便将一道黑雾钉在石壁之上。   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莫清岚吐字道:“怨气?”   是怨气。   游离四散的怨气到处徘徊,极为微弱、不堪一击,却无处不在。   莫清岚冷淡道:“既将我带进这里,又为何不敢现身?”   却周遭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此处的结界好像是提前设计而成,只待他踏入便启动,除去怨气以外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一道低微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莫清岚耳间轻动,随声看去,便看到空中倏然展开了一道明黄的卷宗。那道卷宗极为眼熟,他一眼便辨了出来,是静心咒。   禅宗的静心咒。   为什么这里会有静心咒?   莫清岚神色轻动,抬脚离开。   四处的幻境随着他的步伐变化,石壁峡谷慢慢消失,随之是到处耸起的佛像,皆无喜无悲俯瞰这此处,口中喃语。   静心咒术重叠,丝缕渗入耳膜,纠缠不止,莫清岚凝起眉心,莫名横生一股烦躁之色。   ——烦躁。   忽然察觉异样,他沉眸静听,面色变化。他曾听过林晟下所给的真经之语,辨认后便察觉出异常,这四周佛像所念的,与他记忆中并不相同,所有梵语都在逆行。   “这不是静心咒。”   心声与一道清润的声音合响。   莫清岚倏地看去,便看到了在佛像之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身影。   对方遥遥看来,容貌依旧与此前所见一般,唇角轻轻弯起。   莫清岚道:“这并非我的灵台,你为何会出现?”   周遭的白莲虚影禁锢出现,现身之人却毫不在意,伸手触上了一只佛像,只偏首道:“此处极为适宜怨气滋长,是一个极为擅长佛术的人所造。”   静心咒可以遏制怨气,那逆静心咒的效果,自然是滋养。   在他话落,就像是回应,如同鬼魅,阴测测、湿哒哒的无数怨气又出现在眼前。它们到处游荡,盯着莫清岚,也盯着如他模样一般的‘墨衣人’,它们无法分辨两者的区别,却从气息中似乎辨出什么,盯着‘墨衣人’虎视眈眈,极具贪欲。   空气中响起一道冷淡的笑声。“不过侥幸活了三百年的小鬼,也敢对我生出吞欲?”   话落,眼前人扬指之间,无数游荡的怨气便化成了齑粉消散,那股被阴冷气息盯着的感觉顿时消失。   却随着他动用力量,腕间的莲花石链显出明亮的光辉,原本平静灵台中的怨气开始急剧翻涌,莫清岚额上青筋跳起,唇色眨眼间泛起青白。   ‘墨衣人’的衣摆却颜色越来越深,在最下层已经变成了极为浓稠的黑。   仿佛察觉到什么,他启唇道:“看来特意为怨气打造的滋养囚牢,即使是莲心石,也没有作用。”   ‘墨衣人’身畔虚幻的莲影开始消散,莫清岚的唇边溢出鲜血,手中阴火剑横生,提剑扫去。   围绕此处的怨气被乍然驱散,空间却没有分毫变化。   ‘墨衣人’静静望着,身影慢慢落在莫清岚的身边,轻声道:“怨气越浓,越受制于此。莫清岚,我随你两世而生,我的一切,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出不去的,放弃吧。”   前世今生,从端坐神台受人追随的圣者,再到人人憎恶的鬼君。   他受过背叛,受过迫害,违背道心杀人无数,直到最后清醒,也已经无法分清自己真正的模样。   即使重来一次,已然染过血水的白纸又怎能恢复如常。   ‘墨衣人’的指尖慢慢触上莫清岚的脸颊,眉间纵然,轻轻叹道:“终是变了。”   “你曾动用过操控祟气的念头,清岚。”   唇间的血液滴落在地,莫清岚的唇色变得极为苍白,无声息地抬眸。   ‘墨衣人’的声音缓缓,带着犹若冰石的清冷,却如利剑,抛开了自再世以来便不曾敞怀之人的内心。   “诸仁罪无可恕,你将他折磨致死无可厚非,可这些事情,”他轻叹道:“会是当年满心道义的圣君所为吗?”   四周佛像所念的逆行咒愈发震耳,耸立的佛像高高在上,犹如审视,俯瞰着挣扎于其中的白影。   莫清岚咳血,拽紧胸口的衣物。   “你害怕见到命长苏,因为上一世他对你失望至极,所以才会选择杀了你。你因怨己而生怨气,无法踏过心中桎梏,   ——终成心魔。”   最后一个字落下,‘墨衣人’衣物的白色终于开始被肆无忌惮吞噬。   心魔即成。   府邸之中,繁鸢脸上陷入急剧的疯狂。   无数的囚禁结界从府邸中骤然出现,将命长苏的退路全然堵死,她看着人,森然开口:“你那弟子体内的东西,并非常物。”   “我从未见过那般浓郁的怨气,可他却是你泠光之徒,可笑,”繁鸢哈哈大笑,随后声音极具怨毒道,“这就是报应,命长苏!等到那股怨气化魔,你也会像吾一样!”   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被蚕食。   与她的幼子在三百年前被消杀带走一样。   末路方恨,余世尽孤   莲花石链终于再承受不住越发浓郁的怨念开始崩裂。   咚。   一只玉石掉落,化为粉末消散。   外界的天空变得极为暗沉,无法找到莫清岚的沈向晚双目发红,毁掉了谷中的一切建筑。   “师兄?你在哪儿,你去哪儿了!”   “师兄——”   却在此刻忽然天边乍明,一道粗壮的闪电破空划下,沈向晚的声音戛然而止,抬首望去。   九凌宗的弟子殿中,被供于首位的蓝色令牌忽然腾空,周身散发出细微的电光。有看守弟子发觉,目光顿时睁大,骇然道:“雷劫?!”   昏沉被封闭的空间之中,乍明的闪电忽将此处撕裂,破出了一道巨口。   发觉异常,‘墨衣人’抬眸,随后面色变化,立即看向莫清岚,“你招了天雷?”   莫清岚抬起眼眸,眉心元神印记隐隐闪动,没有任何情绪,冷寂无声。   天道不会容纳任何邪佞的气息,受困于此,唯有雷劫,是离开此处的唯一办法。   ‘墨衣人’神色终于有了动容之意。   “莫清岚,”他神色沉下,“我知道你惧恨操纵,你若不愿,我可以不出现于世,何必如此。”   “你知晓天下不存在任何一个百岁之下元婴修士之由。强行引雷渡劫,元神却未足百岁成熟,这会让你这一生灵运断绝,你要断自己的天路吗?!”   天穹的雷劫不断消杀着不容于天道邪佞的气息。   周身被扭曲制作的佛像刹那间四分五裂崩裂开来。   碎石之间,在一片混沌,莫清岚目无波澜看来。   一道劫雷落下,耳边震声剧响,原本滋长的怨气倏然被压制,‘墨衣人’立即旋身离开。   他的面色变幻莫测,遥遥抬首,看向莫清岚。   却无法窥探任何情绪,   眼前之人的一切,犹如死水枯潭。   这一切只是开始。   从金丹至元婴,雷劫共有十道,每一道都比之前的更为强烈。   ‘墨衣人’的身影在雷劫之下逐渐开始变得虚化,他盯着莫清岚,沉声道:“我是你前尘的凝思所化,你畏惧的、刻意躲避的,皆被你储存在我体内,因爱生恨,因惧生怨,你对他的感情,也要一并消弭吗?!”   这句话落,氤氲变化的雷劫仿佛停滞。   却仅在须臾之间,雷劫依旧破空震落!   两道,三道,四道……   在莫清岚体内的金丹在雷劫之下开始变幻,逐渐盘踞成一道与他极为肖像的婴童丹影。   五道,六道……   却到第八道雷劫,已经成型的丹影却忽崩出一道细微的裂口。   丹婴崩裂的一瞬,莫清岚双目赤红,倏然吐血半跪下来。   他的呼吸颤抖,一双唇瓣煞白。   在外界,沈向晚被洪玄死死摁住,目眦尽裂,“你松开我!”   洪玄呵道:“那是主人的选择,你修为低微,即使过去又能如何?!”   “师兄未及百岁怎么承得住那十重雷劫,难道就让我眼睁睁看着吗?!”   “放开我!!”   天穹中新的雷劫又开始酝酿,第九道劫雷往往与第十道接踵而下,取义‘双雷’锻体之名,同时也是雷劫中最为凶悍的两道,渡劫者稍有不慎,便会在这两道雷劫之下魂飞魄散、化为捧尘。   极为骇然的气息从中蔓延,让此处的生灵都极其心悸。   难以忽视的痛觉在身体四处蔓延。   眼中不再聚焦,莫清岚的喉结滚动,看着天上的劫雷,许久,莫名笑了。   “已经坠入地狱之人,何谈,再登仙台。”他的声音残破,阖上眼眸。   酝酿于空中的两道劫雷终于成熟,带着极为浓郁消杀一切的气息厉声劈下。   沈向晚满脸绝望。   而就在此时,一道红影乍现。   伴随着轰鸣的雷劫陨落,电光火石之间,一人俯首,将劫雷之下的白影紧紧拢入了怀中。 第29章   天道的雷劫带着无尽萧杀的气息, 使得此处天地为之急剧变化。   阴沉沉的云极其厚重,压城欲摧,其中玄光在云层不断穿梭,隐约具有龙啸之势。   “轰隆!”又一道雷声响起。   从云层之间乍现一道凄厉如血的电光, 仿佛带着翻天覆地的怒火。   “主人旁边那是, 尊上?”洪玄看清之后皱眉道。   修士历雷劫, 乃是天道首肯其调用更为庞大的五行之力与更为延长的寿命的必经之途,绝然不能被他人干扰。为莫清岚挡下雷劫的存在显然激起了天道极为汹涌的怒火, 电光在酝酿,雷鸣不止, 竟是要再劈一次才肯罢休。   莫清岚的身体被拥入怀中, 意识恍然,身前一片暗色。   轻颤的指尖擦过他的脸颊, 命长苏骇然抬眸,碧眸直视天道。“你敢?”   阴沉沉的声音响起。   天边玄光不断浮动,与命长苏久久对峙。   却仿若在斟酌之后, 玄光隐去,雷劫竟消去了气息。   氤氲的雷光消散, 天边乍破明光泄下, 一切动荡消散如烟。   “师兄!”沈向晚从洪玄身前挣扎出去,立即跑到莫清岚面前。   他耳膜发震, 浑身战栗,看着白衣尽是鲜血的人唇颤发抖。   他想要伸手去碰, 却未及靠近,抱着莫清岚的红衣圣尊便沉眸扫来。   这道分身的气息残破, 却纵然如此,无法抵御的威压依旧刹那让沈向晚跪在了原地。   命长苏将怀中人抱起, 足间踏出,空中便横生一道裂缝。几息之后,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强行历劫的青年已经陷入没有知觉的昏迷。   命长苏将人放在榻上,眉心与他相抵,元神探去,便看到了莫清岚从额间破损的婴丹。   “清岚。”低哑的声音轻唤,而眼眸紧闭的青年却毫无知觉,仿佛陷入了难以清醒的梦境,不知经年。   指尖擦过莫清岚沾染了血液的脸颊,命长苏声音哑道:“师尊又迟了一步。”   他的声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一道慌忙的脚步。   原本在春医峰休憩的李姓长老惊魂未定,不待反应过来,便被圣尊薅到了琉璃宫。   他头冠还因为休息而歪歪扭扭,却不敢有半点拖延,急忙就到了命长苏的身前,立即叩首:“尊上,可是有什么急事?”   命长苏沉声,“婴丹损伤,如何医治?”   婴丹损伤?   李春肖愣了愣,随后低首看去,待看见床榻上的人,顿时神色大变,顾不得什么尊卑之分,立即到了莫清岚的身前。“清岚?!”   莫清岚自幼便在九凌宗,纵然身为掌职圣君,但从小就是被各峰长老看着长大的。   他少年天赋卓绝、极为乖巧,修道之人因为灵道而鲜少有子嗣,故而这些长老们切实是将他看得像自家后辈般疼爱。   李春肖立即为莫清岚开始检查。   却检查之后,他的神色越发凝重,骇然抬首:“已经结成元婴?他还尚未百岁!”   “我就是问你,”命长苏手掌握紧,压下翻涌的情绪,“如何解决。”   收起所有惊色,李春肖仔细查探莫清岚体内婴丹的状况。而许久,他却脸色发白:“天道之伤,非药石可医。若非药石之法……”   他神色堪急,起身踱步四走。   如今莫清岚的婴丹方才出现破损,尚未定性,犹有转圜之机,如果时间拖得太久,此后不但仙途无望,而且但凡运转灵力,婴丹的伤口会变得更为可怖。   这该如何是好?如何医治?!   却忽然想到什么,李春肖立即看向命长苏,道:“合婴。”   命长苏眉宇一动,转首看来,启唇:“什么?”   “清岚如今的状态,己身已经无可恢复,唯有外力。这天下术法,只有道侣之间的合婴可以对对方的婴丹进行滋养,这虽然无法将清岚的婴丹复原,但最起码可以让他免受破损之苦。”   李春肖越说越觉得可行。抬首,看到命长苏神色莫名,以为圣尊是不想让自己的弟子如此不明不白便与别人合婴,便沉声劝道:“大人。婴丹破损非同小可,清岚即使不愿,也不能让他的婴丹就此残破,否则不但对他的修行有损,而且日复一日,婴丹终会完全破裂!”   他并没有任何其他意思,甚至没有笑容,绞尽脑汁道,“这宗中……这宗中有无数对清岚倾怀的女弟子,未必不愿帮清岚度此难关。”   而这些说完,命长苏依旧没有回复。   他便更急,伸手数道:“木系、水系,这些根骨对清岚都有补益。若是无人,我族中还有年轻的子弟——”   “我知道了。”   李春肖声音一顿。而话语顿下,眼前的红衣圣尊却没有其他话要说,他看向莫清岚如今面色苍白如纸的模样,急迫万分,一句‘您知道什么了’就想脱口而出。   却下一秒,命长苏便道:“我会找人。此事不许外传,退下吧。”   李春肖顿时松了口气。   圣尊能看开此事,甚至愿意为清岚找人,能解燃眉之急,自然是极好的。   从储物囊中翻翻找找,寻到一副医术专用的‘合婴典’,他毕恭毕敬地放在命长苏面前,“圣尊放心,若是不想让清岚得知此事,老夫可以为清岚调配一副忘却情事的药剂。”   “……”   命长苏不再回复。李春肖思来想去,这该是不需要的意思,便不再逗留,转身匆匆离开,回到春医峰寻找其他修复婴丹的法子了。   却他并未发觉,在他踏出殉祟峰的须臾,一道无痕的禁入结界便将峰中、琉璃宫牢牢封死。   阖眸的青年依旧陷入昏沉之中,没有声息。   命长苏垂首看着人,喉结滚动,伸手触上他的额间。   青年额间隐约的元神印很快出现,若隐若现散发着微光。   元婴之后,婴丹不再是修士修行的基础,而与元神勾连,变成了元神的具化体。   只要元婴修士婴丹尚存,其便可肉白骨,置之死地而后生,反之婴丹若有破损,就如金丹修士失去金丹、凡人失去元神,轻则有损修心,重则神识崩塌。   而合婴,原本为上古宗门合欢宗相辅相成的修行术法,但在如今渐渐普及,变成了专属于修士道侣之间的交好之术。   命长苏喉咙发干,却并未犹豫,起身靠近。   随着举动,他眉心的元神印也开始亮起。   比起莫清岚,半步飞升者的元神印更为复杂,命长苏的元神印自额间到眉锋骨,是一道又一道勾连的红痕,修长而瑰丽。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元神印相抵。   仿佛察觉到什么,莫清岚的眉宇轻颤将要清醒,命长苏眼睑轻动,下意识伸手触上了他的后颈。   气息流转间青年又沉沉睡去。   看着他许久,命长苏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清岚。前世,师尊未曾想要伤你。”   “也未曾不喜欢你。”   “这一次,让师尊帮你可好?”   陷入昏迷的人自然无法回应。   命长苏眼眸微红,声音渐渐消去,体内冰体透白的婴丹缓缓旋出,没入了昏睡之人的体内。   衣物摩挲的声音响起,温热异常的感觉刹那将冰玉微冷的婴丹包裹,碧眸恍然,他的喉结滚动。   随着他的举动,‘咔哒’一声,合婴典掉在了地上,无声散开了其中的模样。   是两个珠圆玉润的小人紧紧相拥。   原本破损的婴丹在发觉异常的气息后受惊,第一反应便是要反抗,却微冷的气息眨眼间不容拒绝便将它牢牢包拢。   “别怕。”   随着安抚之意的散发,丝缕的红意从命长苏的婴丹渗出,转而融入青年婴丹的体内。   尖锐的痛意缓和,开裂的伤痕开始慢慢愈合。   初生的婴丹愣了愣,仿佛察觉到了这样的益处,很快便放弃了挣扎。   在最初受到惊吓之后,随着时间过去,婴丹渐渐放松了警惕,原因无他,命长苏的气息于它而言太过熟悉。   纵然元神尚在沉睡,但这道曾经相伴他长大的气息,即使再世,也依旧是元神曾经最为依赖、心生爱慕而痴然渴求过的存在。   不过多久,发现命长苏毫无底线的纵容,不满于丝缕的接触,它便一头钻进了来者的怀中。   一道闷哼在空气中响起。   冰体的丹婴尚未准备好,便被迫敞开怀抱,将莽撞的丹婴抱进了怀里。   汗珠从命长苏的额间流下,顺着鼻翼,汇聚在鼻尖垂落。   只凭本能的婴丹并不像他的主人那般善于伪装与逃避,无师自通,很快寻到了让它舒服的状态,不断汲取着这道令人安心的气息。   两枚婴丹紧紧相拥,气息交互,仿佛融为一体。   碧青的眼眸泛起沉沉的暗色,命长苏几息沉沦,阖上了眼眸。   时间过去,直到天边亮起,九凌宗的传送阶终于做好,大量的弟子被传送到了临海道处理残留的事端。   沈向晚趁机急忙回来,却看到结界紧闭的殉祟峰无从下手。   他脸色焦急,恰好碰上了特意路过此处查看情况的李春肖。   李春肖看着他,总觉得他有些眼熟,便道:“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沈向晚看过去,抿唇道:“见过李长老,弟子沈向晚。”   李春肖当即反应过来:“哦,那个我宗中第二个阴火体?你跑哪里去了,宗中都在找你!”   沈向晚却没有心思回复其他,语气微急道:“长老,您可见过师兄?师兄他强破元婴之事——”   李春肖点头道:“我知道。”   不光他知道,现在九凌宗上下,因为弟子殿中令牌有异,所有人都知晓了。   昨日是因为圣尊来的太快,消息还没有传到。   沈向晚顿声:“您知道?”   李春肖:“放心。圣尊正在寻法子为清岚医治,你不必太过于忧心,也别在这里守着,清岚的伤……”他心中估量,反哺的时间至多两日,再有两日恢复,也差不多,“最多五日。”   沈向晚愣了愣,旋即脸上露出了欣喜:“婴丹损伤也可以医治?圣尊用的是什么法子?”   “……”李春肖看向殉祟峰紧闭的结界,隐隐约约一个念头出现,却感觉有些荒唐,立刻将之甩出了脑海,转头离开:“我也不知晓,你还是早点离开,免得打扰到清岚恢复。” 第30章   殉祟峰一连几日皆有连绵不绝的小雨。   正值霜降初临, 原本秋爽的气息渐渐被掺杂着冷意的冬风取代,高峰林立不胜寒,往往晨曦枯叶挂霜,夜晚就成了垂坠的冰晶。   殉祟峰下一连几日都有人守着, 或是沈向晚、或是匆匆赶来的姜行渊, 或是担忧他的其他弟子。   强行突破元婴之事让人极为震惊也惊骇, 知晓莫清岚修道天资上限的各峰峰主与长老都扼腕叹息,而不知道的, 光光‘元婴’二字,便让他们穷极一生, 听言更是难言敬畏。   一时间峰下车水马龙, 都在屏息等着这位百岁之下突破元婴的圣君恢复出现。   第五日,原本在莫清岚体内的婴丹裂口已有愈合的趋势, 食饮餍足的初生婴丹终于舍得将另一方松开,蜷缩在一角消化接收来的真元。   婴丹回体,许久, 命长苏才睁开眼睛。   不同于少年伪装而成的模样,他的眉宇压下了生涩, 多添几分高高在上无人可近的锋利。   身为如今大陆的第一神尊, 命长苏的容貌无可挑剔,他年轻出世时曾被戏传为‘第一美人’, 但随着时间过去,这个称呼在多年沉威之下早已被众人的尊敬与畏惧湮灭, 只余那一抹眼下红痣可以依稀窥得几些故往的明艳。   却就是那一副无人敢轻易招惹与质疑的面容,此刻却眸若远岱微明, 沉欲无声,无可挣脱。   时间几息过去, 直到窗外霜落,震鸟惊飞,长久没有动静的人才忽然惊醒,碧眸微动,有了知觉。   命长苏喉结上下轻滚,起身,弹指间门窗敞开,温热延绵的气息此刻终于不在温乡流转,有了宣泄的出口,刹那间从屋内涤荡开来。   独属于半步飞升之人雨露之后残存的灵息犹若恩惠,屋外灵蝶争先飞舞,琉璃苍兰无声息绽开,附近的生灵也纷纷赶来,一个又一个争抢夺食。   很久,灵息散去,四周才恢复平静。   而就在这一片寂静中,门外忽然出现几息响动。命长苏发觉看去,便一眼看到了弯起剑柄无声息往里窥探的白冰剑。   他眉宇皱起,冷淡道:“不准出现在他面前。”   却话出,素来磁性低沉的声音莫名染了难以形容的喑哑,命长苏一顿,不再开口。   白冰剑看起来极为委屈,剑体敲了敲门框,无声反抗,落下了满地的白晶。   命长苏作势起身,白冰剑一惊,被几次“残忍”对待后自然不敢再试探,立即将所有的委屈收回,弯曲的剑身直立,转瞬就没了影子。   “……”   看着它的影子远去,命长苏才垂落眼眸。   因为婴丹转好,榻上静睡的人眉目疏朗,睫若鸦羽,脸色恢复了以往的血色。   在初时,青年其实几欲清醒,但都被强行按下了神识,如今婴丹开始疗伤,元神也随之陷进了封闭的沉睡,这才彻底消去了清醒的知觉。   盯着人许久,命长苏慢慢抬手。   却尚未触及,想起莫清岚刻意的躲避,抬起的手肘轻顿,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此刻屋外风起,天边暗沉,察觉晚风卷来微冷的气息,他起身关窗。   而刚走一步,感觉到腕间出现的牵制,命长苏神色微怔,立即看过去,变看到昏睡之人的额间冒出了一道小小的白团。   白团闪了闪,牵制着命长苏手腕的灵力松开,转而探向他眉心的紫府——那是修士婴丹储存的位置。   命长苏一顿,几息困惑,垂声道:“你吞的真元还有许多。”   听到他的话,白团的光芒变得有些暗淡,好像失落。   元婴之后,婴丹便是修士的元神。它的模样与莫清岚如出一撤,更具有幼态,并没有自我意识,只懂得凭借本能喜欢或是抵抗,如今正抱着自己的手臂蜷缩,可怜巴巴地低着脑袋,往主人体内没去。   空气中响起一道微不可听的叹息。   一股微冰微冷的气息出现,原本回去半截的小白团动作一停,立马看了过来。   冰体的婴丹浮现在空中,扭头看向自己的主人——却还未及反应,便被小白团抱了一个满怀。   原本归于平静的气息又生涟漪。   命长苏喉结轻滚,眼睫颤动。   白团蹭了蹭出现婴丹的脸颊,显然极为喜爱,而冰体的婴丹亦未拒绝。   年长又心存爱慕的天性让命长苏的婴丹对白团极为纵容,眨眼间便将它拥进了怀中,嘴唇极为自然地触在了白团的额间,仿佛问语。   ——“怎么了?”   空气中响起一道微哑的轻咳。   他意在提醒,可惜婴丹们却并不理会,眨眼的功夫便耳鬓厮磨,难言亲近。   早已经是合婴过的存在,结束仅在半刻钟内,残余的旖旎还未消去,主人们脸皮薄,总喜欢似是而非的掩饰,婴丹却凭借直觉行事,不被约束时根本毫无顾忌。   一个元神正在沉睡,一个想要克制,却徒然无功,结果便是如今的模样。   命长苏眼眸微热,喉咙发干,避眸不再多看,转身离开了屋子。   这次他的离开没有人再阻止。   屋子中静悄悄一片。   所幸、也可幸,不谙世事的婴丹早已餍足,如今只是单纯喜欢这道气息,并没有继续合婴的意思,连拖带拽将冰体婴丹拽进自己地盘后就缩在它怀中安静了下来。   气氛又归沉寂。   若有若无的羁绊虽然痒人,但并未更深,可以忍受。   日月轮息,时间弹指一瞬。直到第七日的正午,一直沉睡的元神终于有了复苏的迹象,婴丹不再具有自主的意识,沉淀下来,冰体婴丹便被排斥离开,仿佛落寞,无声息的回到了主人体内。   —   殉祟峰的结界,终于开了。   第一个发现这个事情的自然是从回来就在殉祟峰下的沈向晚。   他的四肢被冻得僵硬,脑袋靠在结界上浅眠,在结界消失的一瞬间便一脑袋栽到了地上,当即清醒,睁大眼睛,立即往山上跑去。   除了他之外,还有的,就是正在梦乡大睡的李春肖。   上一秒在温软的被窝,下一秒就站在琉璃宫的门口。他一双老眼含泪睁开,打了个哆嗦,裹紧衣服往里面走去,“圣尊大人,你唤人的方式……”   李春肖念念叨叨,声音却从高到低,直到站到命长苏跟前,早已经连气音都没了,哪儿敢抱怨,探首道:“尊上。清岚,如今怎么样了?”   红衣圣尊脸上没有情绪,淡淡扫了他一眼,示意上前。   李春肖拍了拍自个儿的脸醒神,目光从命长苏脸上一扫而过,却一怔,心中不由起疑。   圣尊的脸色,并不好。   或许是天色太暗,总有几分莫名的苍白。   错觉吧,圣尊怎会?李春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而低头看清莫清岚的面色,他更是愣神。   他原本想的是一解燃眉之急,此后再慢慢调理,清岚虽然能恢复一些,但依旧会体弱一段时间,但现在这幅面色红润、毫无异常的模样,完全像婴丹未受损!   谁家姑娘这么……   李春肖心犯嘀咕,上手查探。   青年人气息平稳,毫无异样,只是婴丹的裂痕犹在,这是已伤根骨的象征,不可逆转。   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这么能耐?   能反哺至此,七日才结束,也是元婴修士吗?   没有危急的症状,人就开始晃晃悠悠地胡想。   而探着探着,又察觉异常,李春肖面色剧变:“灵力……不见了?”   元婴正常、体内经脉正常,身体也无暗伤,怎么会没有灵力流转。   却他并未发觉的,这句话出,身旁的圣尊眼皮动了动。   “怎么会没有灵力?这……”   命长苏道:“合婴会沾染上对方的气息,此事不能让他察觉。”   这句话落,李春肖就反应了过来,微松了口气,“原是圣尊大人封的。此事不难,过段时间气息便消失了。”   命长苏声音平淡的‘恩’了一声,“等他醒来,你想个理由与他解释。”   李春肖连连点头:“尊上放心。”   沉默了一会儿,命长苏道:“对他说你一直守在这里。”   李春肖一顿,“那您呢?”   命长苏并未过多解释,只淡淡道:“他不会想让自己的师尊知晓这些事情,谨记即可。”   名动大陆的泠光圣尊,自出世以来便说一不二,李春肖纵然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多问其他,继续点头。   命长苏起身,走了两步,又转眸看来,目光看向将欲醒来的青年,嘴唇轻阖。   李春肖察觉异样,忍不住小声道:“尊上若是不舍,想必清岚也不会在意……”   却话音未落,红衣之人就转身离去,不再逗留。   ……   殉祟峰陡,沈向晚修为低下,一路走得磕磕绊绊,直到半个时辰后才到了琉璃宫前。   他气喘吁吁,并未发觉有任何结界阻拦,便大步踏入,步伐急促,直到看到在屋内夜明珠下隐约的人影,脚步才倏然停下,眼睛一眨不眨。   琉璃宫内,玉榻之上,一身白衣犹若胧月的人神姿有几分倦淡。   他倚在榻边,素来清冷的眉目因初醒而显出不曾在这一世出现过的温润与沉静。   沈向晚眼眸微湿,此刻莫名由心而生的却是退意。   雷劫、重伤调养,他只凭气运,任何事情都帮不了师兄,又伤他至深,何谈补偿?   他怔在了原处,久久不敢上前。却白衣之人视线垂落,不经意看来,轻轻一顿。   李春肖的声音还在耳边,喋喋不休:“这次渡劫凶险万分,如果不是宗中恰好有一味调养的圣药,如今你醒不醒得来还是问题!你师尊将你救回来的时候,师叔真的是被吓到了,你这孩子……”   莫清岚眼眸轻动,待到李春肖说完,低低应了一声,才开口道:“夜深霜冷,进来吧。” 第31章   莫清岚的声音落下, 李春肖先愣了愣,随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到在外面痴站着,眉毛都结了冰霜的人。他‘哎呀’一声, 赶紧起身, 将沈向晚拽进了屋里。   步伐被拖拽进来的人走了几步, 便停在了与莫清岚不近不远的地方。   如今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目清秀, 身体消瘦单薄,现在身上都挂着霜, 一副被冻得不轻的模样, 自然就让人有些垂爱。   李春肖好笑道。“这小子,我近乎每天都能在峰下碰上他, 也不知道每天什么时候来的,起得比鸡都早,看来是对你这个师兄极为在意了。”   沈向晚听言, 恐莫清岚对他退避,立刻开口:“不光是我。有许多弟子与我一样, 都盼着师兄可以早日康复。”   李春肖:“……”   气氛安静。许久, 明光之下,墨发披散的人垂眸看来, 低道:“多谢。”   因为沉睡太久,说话之人声音还带着几些沙哑。   沈向晚没有言语地看着莫清岚, 看到人神色纵然疲倦,但没有病态, 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   师兄没事。   火焰噼剥的声音忽然响起。   发觉火势过猛,李春肖立即煽动手上的蒲扇, 沈向晚思绪回拢,这才注意到,在他们面前摆着一个正在慢炖的药壶。   李春肖正在熬药。边熬,他边叮嘱道:“因为婴丹受损,你这段时间没办法使用灵力,不要强行调用……”   师兄如今,没有灵力?   沈向晚愣了愣。   而低头看着,却看到李春肖手法生疏,估计此前并未像凡人一样生火热过东西,黑色的烟雾被扇动之后全都散到了师兄那一头,他看得眉头皱起,立即起身,伸手道:“长老,我来吧。”   李春肖愣了愣,有这等上赶着的苦力,也乐得清闲,将蒲扇递过去坐到了另一边,连叹道:“凡间的药真是不好熬,不如炼制丹药。不过体内没有灵力护体的人,最近一段时间也只能喝这个。”   得了空子,老人家心思上来,自然继续念叨。   “这几日自己也注意一些,一日三餐缺一不可。还有啊,如果出行,就用你师尊的‘乌云踏’。你师尊他没有想拘着你,但九凌宗太大了,只靠脚力太过费神……宗中事物呢,现在全部都交给行渊,尊上交代不准他带着任何事打扰你,还有……”   一句又一句,句句不离‘你师尊’三字。   他的话滔滔不绝,听得沈向晚都要耳朵生茧,而莫清岚依旧如方才的模样,神色淡然,静首听着,没有半分不耐。   却无人可窥的眼眸深处,他的神思略有迟缓,情绪仿佛单薄。   终于等到药品熬好,沈向晚拿起白布将药倒进玉瓷碗,将药递了过去。   碗是灵具,一切进入其中的东西都会很快转化为适宜的温度,自然也不用担心将人烫到。   在明光下,骨节分明的手触上碗沿,手主人的手指纤长干净,近忽泛着玉透的光。   沈向晚神识晃了晃。   现如今的师兄,倒真像一个在凡间没有灵力,却矜贵出尘的世家骄子。   李春肖依旧在单方面输出,沈向晚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长老,天色不早,师兄才好,早些让他休息吧。”   李春肖说得嗓子冒烟,如今也反应过来,莫清岚现在没有灵力,和凡人没有区别。   “好。我就先不说了,这几日我就在殿外宿着,有任何事情都随时叫师叔,听到了吗?”   莫清岚将药喝完,眼睑轻动,微微点头。   “这孩子。”李春肖无奈摇首,将欲离开。却足未起,便听到身后之人忽然低哑问道:“师叔可知,我师尊现在何处?”   李春肖转回头来,仔细想尊上似乎并未说过不让清岚去寻他,便沉吟道:“你师尊方才才离开,应当很快就回来了。你不用管他,早些歇着。”   他这句话落,莫清岚不再多说。   分明是圣尊尽心看顾,如今却被他冒领了这个功……李春肖心中颇有些不踏实,但也无法,摆了摆手便抬脚出去了。   人走之后,没有那些连绵不断的问话,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沈向晚盯着莫清岚手中的药,几息后回神,反应过来他也该走了。   “师兄,那我……”   “沈师弟。”   莫清岚却看来,静然道,“临海道现在怎样了?”   沈向晚一愣,道:“师兄放心,圣尊已在繁鸢腹中之物转生前将它消杀,繁鸢亦已伏诛。”   莫清岚素来多思多顾,知晓他的性格,沈向晚并不隐瞒,事无巨细与莫清岚说明:“花家一部分人追随繁鸢,被抓了回来,花慕晴与花慕生姐弟、还有那个叫殷蒋的人也随洪玄一起到了九凌宗,现如今在被姜堂主看押,等候师兄醒来觐见。”   说到此处,沈向晚顿了顿,温声道:“但不急于这一时,师兄醒来的消息传出去,明天姜堂主就会带他们过来了。临海道的凡人被诓骗,如今已经知晓真相,他们体内的寄生之物,许是因为疫鬼还在祟世活着,没有完全消去,春医峰的弟子们已经接手在考虑如何拔除,这七天里临海道和九凌宗中都没有什么大事。”   最后一句话落,莫清岚眉间轻动,淡淡道:“有师尊在,如此结果,甚好。”   沈向晚抿了抿唇,没有多言。   师兄昏迷七日,圣尊也七日未曾出现。   上辈子沈向晚就不敢轻易招惹这位便宜师尊。   这一世他神龙见首不见尾,高高在上、他更揣摩不透心思。   “我睡了七天?”莫清岚道。   沈向晚回过神:“是。原本李长老与我说是五天,不过大抵是因为婴丹受损较为严重,师兄多睡了几日。”   莫清岚神色不清。   许久,他道:“我知道了。”   沈向晚问:“师兄,时间不早,那我就先退下,师兄好好休息。”   莫清岚轻轻颔首。   沈向晚怕打扰到他休息,得到首肯便匆匆往外走去。而出了门,一道微哑的声音忽在身后响道:“琉璃宫有许多客房,你修为不高,路上陡峭危险,可以待到明早再走。”   原本发红的眼眶霎时湿润,眨了眨眼,沈向晚并未回头,只重重的‘恩’了一声。   四周安宁,屋中只余一人。   莫清岚指尖划过瓷碗温热的碗沿,从榻上起身,往窗边走去。   琉璃宫主殿外,琉璃苍兰无声展开,灵蝶飞舞,盘旋之后落在了出现之人的肩畔。   屋外风冷,没有灵力的身躯如同凡人不御冰寒,温热的手几息变得微冷,莫清岚眼眸轻动,神思有些迟缓,半晌伸手碰向灵蝶,灵蝶便蝶翼轻扇,避开了他的指尖,挥翅离去。   七日。   沉睡的意识好似还未完全清醒。   双眸清浅的人反应都有些慢半拍,却因为醒来后便神色倦怠淡薄,未曾有人发觉。   莫清岚额间元神印渐渐出现,沉府内视。   紫府中,婴丹盘坐修行,形露憨态,除去额上的裂痕,没有半点异常。   灵台上盘踞的怨气也已经荡然无存,识海空荡荡一片。   凝思所化的怨气。   消失之后,会如何?   莫清岚眼眸微动,视线垂然。   而盯着婴丹看了半晌,却仿佛错觉,莫清岚莫名感觉那犹如月牙白透的婴丹模样憨红,好像有几分古怪的……餍足。   餍足?莫清岚拧眉,觉得有些异样,却无从寻起。   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然落下几点微雨,莫清岚顿了顿,收敛心神看去。   静然站了一会,如今没有灵力又初醒的躯体总是容易困倦,莫清岚抬手将窗门关合,脸上泛起几丝倦意,不再多想,回到榻上阖上眼眸。   或许是累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   秋雨低沉连绵,淅淅沥沥的声音忽然变大,又转小。   门扉轻叩的声音低微响起,一道身影悄无声息进了屋中,再到沉睡之人的榻边。   命长苏低首看着,伸手触碰,微怔,灵力自他手心出现,散入空气。   有些温度微低的屋子很快泛起了暖意。   修为极高的修士灵体不会着凉,故即使在琉璃宫中,也只备着薄被。   因为受冷,白衣青年的身体如今在蜷着,好看清冷的眉心轻皱,指尖已经变得冰冷。感觉到温暖,皱着的眉心才慢慢松开。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伸手将他额间碎发拂走,指尖从眼前人脸颊将触未触擦过,唇角泛起几些微涩的苦意。   七日温存。   即使是年长且常年不曾纵欲的人,初尝之后,也依旧无法克制,仍然肖想,蠢蠢欲动到自己也觉得卑劣无比。   榻上人睡意沉沉,毫无知觉。   时间很快过去,转眼间外面的天空渐渐大明。   不觉一夜过去,命长苏抬眸察觉,喉结轻滚,低声开口,“醒来后,可会寻我?”   话落,却像忽生急意,一道难以抑制、沉闷的轻咳倏地响起,但怕惊扰到睡梦中人一般,转瞬便消弭不见。   许久,仿佛自问自答,命长苏微哑的声音又道,“师尊不急,你再睡一会儿。”   屋内檀香飘散,静谧无声。   自无人回应。 第32章   莫清岚一觉, 便睡到了第二日辰时的末尾。   醒来之后,洪玄已经按照李春肖的叮嘱将早食热好。莫清岚在辟谷数十年后第一次有了饿意,并未拒绝,换了一身衣服就出门用食。   房间里静悄悄一片。   洪玄守着, 忽然想起什么, 问道:“主人今天可要去找尊上?”   莫清岚看去, “师尊回来了?”   洪玄道:“今日晨时就回来了。”   莫清岚又问:“殷蒋可在?”   洪玄却神色有些犹豫,片刻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存有禁制的信件递来:“回主人, 殷蒋大师是在,不过他不欲觐见, 让我将此物交给主人, 说看到此物,主人就会放他离开。”   莫清岚将信接过, 想要打开,却因为体内没有灵力不起作用,便暂先收起, “去见师尊。”   洪玄道:“是。”   琉璃宫为殉祟峰上唯一的宫殿,占地面积却并不大, 因为宿在这里的只有命长苏一人, 所以就算是百年,也只多了几只无用的耳房以备不时之需。   在疗伤时莫清岚被带到了右殿, 这是他儿时曾经住过的副殿,距离命长苏素来待着的左殿一步之遥, 因此仅凭步行,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也到了。   到了门口, 洪玄便自发告退,只留莫清岚一个人往里走去。   道途空寂, 琉璃苍兰轻轻摇曳,一草一木,皆和百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东西没变,但人却已经面目全非。   莫清岚弯了弯唇,笑色出现的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喜是悲,冥冥中好像有一道声音在耳畔响道:就是这样了。   ……似乎一切,都无妨。   思绪万千间人已到堂屋门口,莫清岚拱手,正欲开口,房门就敞了开,一道银勾玄色的鞋履从中踏出。   莫清岚怔了怔,下意识看去,便触上了一双碧色无波的双眸。   殉祟峰的泠光圣尊,不琼仙陆的第一尊者,沉锋在世,一如耸立在殉祟峰上孤冷的琉璃宫,不近人情,依旧如记忆中的一身红衣,瞳孔的颜色仿佛河石在水中投下的光,近乎透明。   莫清岚看着人许久,开了口:“师尊。”   青年的声音如常、他的情绪与反应亦如常,不曾生出期待,更没有因此喜悦。   命长苏眼睑轻敛,压下紫府中横生波澜的婴丹气息,好像早有预料,神色未有变化,‘恩’了一声。   莫清岚道:“此次在临海道,多谢师尊出手相救。”   却在他话落,几息之后,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是你成年之后,第一次与我说谢字。”   莫清岚顿了顿,而在他沉默间,命长苏已经抬脚往屋内走去。   不清楚他的想法,莫清岚也只好跟着进去。   两人亦步亦趋,待路过门前一团物事时,命长苏的脚步停下,莫清岚也随之看过去。   ——那是儿时命长苏为他打造的玄木秋千。   走在前面的人开口:“清岚,你还喜欢它吗?”   莫清岚顿了顿,只道:“儿时之物,摆在师尊屋前,是有些碍路了。”   命长苏轻舒了一口气,好似无奈,不再停留,径直进了屋中。   进来之后,莫清岚不再左言其他,很快便主动开口,将凡间经历与眼前人说明。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命长苏也并未打断。   一人讲,一人听,一如寻常的师徒。   时间过去,清茶润喉,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莫清岚眼眸垂落,轻轻偏首,眼眸清淡,却无声弯了弯唇角。   命长苏将他的一切神色尽收眼底。   为什么开心?   他眉宇轻动,无法想明。   命长苏的心中沉然,此刻亦在胡想,倘若他将前世的一切解释明白,清岚可会原谅?他又该如何说起。   莫清岚道:“殷蒋给了弟子一封信。”   命长苏回神,将他递来的信接过,指尖擦过便破了禁制,随后从中取出一份带着密集红点的地图。   目光粗略扫过,很快辨出什么,他道:“这就是他所说,那一百多头昔念花种被种下的地方与势力。”   莫清岚早有猜测,也不意外,颔首道:“弟子不日便下山去铲除。”   而听闻,命长苏却指尖一动,地图消失在他的手中,并未交还。   “此事你不用再管。”他淡淡道。   莫清岚一顿,“师尊。昔念花种会诞出祟鬼,宗中除我之外……”   “诸家在不久前才育出花灵,时间尚早,还未到那般迫切的时候。”命长苏语气静然,“九凌弟子修炼多年,也该去练练手,你伤势未好,不可事事事必躬亲。”   “况且除你之外,还有我。”   这句话落,莫清岚想到了前世除他消杀的三十多头之外的那部分祟鬼。   思绪微恍,他并未反驳。   “诸家事小姑且不论,临海道中你却几次涉险,这次还强渡雷劫——”说到此处,感觉自己的语气微僵,命长苏动了动嘴唇,声音低下道:“以后不可如此,清岚。”   他并未呵斥,但却像被训斥般,眼前人垂首,轻轻抿唇,陷进了沉默。   看着他的反应,命长苏眉宇轻动,继续道:“这次算你幸运,若有下次,宗中弟子、师尊,还有各峰师叔,都可以前去,不可如此冒险。让我忧心。还有……”   眼前人红衣如火,眉首轻拧。   泠光圣尊,明明位高如斯,该是亲缘淡薄的时候,却依旧细细数落,一如他少年时期招惹了祸端,被斥责,又被庇护。   年少的记忆一幕又一幕出现在眼前。   师尊,似乎对他一直如此。   何谈恨,又何谈怨。   莫清岚低着头,莫名笑了,终于坦然。   命长苏发觉,语气一顿。“怎么?”   “弟子想到了春医峰的李师叔。”   命长苏面色微疑:“李春肖?”   莫清岚抬起眼眸,微微笑道:“师尊方才说的话,与李师叔如出一撤。”   命长苏:“……”   他直起身,声音忽然变得有几分僵硬,“劝人的话,无非就这么几种。莫说听……师叔、就算是姜行渊讲,也是一样的。”   莫清岚点头。“是,此次多亏师尊相救,弟子铭记于心。”   说完,又想到什么,他轻轻扬眉,声音轻道:“此后弟子定会好好孝顺师尊,不叫师尊再为我操心。”   这句话落,原本平稳的情绪忽生波澜。   命长苏抬首看来,“孝顺?”   莫清岚看他面色变化,顿了顿。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终于明觉了到底是哪里的古怪叫他不安。   眼前人的眼中再无躲避,却也不再有任何情愫。   命长苏的心中莫名收紧,哑声启唇:“你要对……我孝顺?”   孝顺。   有何不妥吗?   莫清岚心中思量,许是师尊觉得这个词过于老气?又转而言道:“恭顺。弟子会对师尊恭顺。”   一句话落,曾被搅动乱作一团的春水忽然被灌入了一盆没有温度的冰,命长苏神色未变,却胸口起伏,婴丹在体内也气息紊乱,周遭的灵力浮动,眨眼的瞬间一切都变成了乱麻。   怨气、雷劫。   须臾间想明了所有,他倏然阖上了眸。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发觉他的唇色有些泛白,怔然片刻,皱眉道:“师尊?”   “出去吧。”命长苏道。   “师……”   “清岚。”命长苏抬眸看来。   那双如黛的眼眸敛去了所有的光亮,与那张犹如白月的脸上相映,深若枯渊,让人无端心悸,停下了所有的话语。   几息的时间,眼前人的面色似乎变得极其苍白,却唇间带笑,低道:“听话。”   低哑的声音纵容又低沉。   在一瞬间仿佛并非那名动大陆不可一世的圣者,变得萎靡又脆弱。   让人难以捉摸。   ……   莫清岚垂下眼睑,最终顺从,离开了。   谷中的秋意愈发浓郁,走在路上,枯叶被踩的咯吱作响,他面色平静,思绪陷进了前世的一切。   前世的现在,沈向晚已经拜入殉祟峰门下渡秋年,不过多久,便是玄武堂之乱,而此时的师尊……去了日月山。   脚步顿止,想到山下结识的少年所言,莫清岚眉头轻皱。   这个时间,师尊体内的瘴毒要复发?   转身欲回,却也此时洪玄忽然唤道:“主人!”   莫清岚怔了怔,转首看去。   “方才姜堂主带着花家姐弟来了,主人可要接见?”   莫清岚眉宇皱起,颔首道:“去。师尊旧疾复发,你留在这儿替我照顾一二。”   洪玄愣了愣,点头道:“是。”   交代好一切,莫清岚便不再停留,很快人就离开了这里。   琉璃宫,右殿。   被带来的花慕生目光左右扫动,颇为稀奇地看向四处。   这就是传说中圣尊所在的琉璃宫?   姜行渊声音散漫,“这种地方连我都很少来,你们算是沾了师兄的光,想看就四处看看。”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镂空玉球,靠在门侧,看着花慕生行动愈发大胆,唇边出现一个莫名的笑,又道:“不过要是冲撞了圣尊,就算是我师兄,也救不了你。”   “……”   此话落,花慕生当即遏住了到处扫看的脑袋。   花慕晴看向姜行渊,不由得眉头皱起,却未曾多说,缄默以对。   在扣押这几日,她明显能感觉到这位姜姓堂主对他们的恶意与不喜。   原因不难猜出,两个诋毁过圣尊的家族子弟,又因事将他的师兄重伤,设身处地,即使是她,也会心生不满。   两人变得安静如斯,姜行渊面容淡薄,冷淡地扯了扯唇,转首道:“师兄去见圣尊,可有说何时会回来?”   在他身后的行伶手中捧着一张册数,听言立即道:“回堂主,刚才洪玄回话,大师兄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大抵半刻钟就到了。”   姜行渊道:“大抵?他人呢?”   行伶道:“听说是大师兄吩咐,叫他留在圣尊那里处理些事情,他没有随大师兄一道回来……”   姜行渊眉心顿时皱起,神色隐隐有几分不悦。   “这殉祟峰到处都是祟气,就算琉璃宫有结界也不能完全保证,我听闻师兄如今没有灵力,怎么能由他一个人回来?!”   他语气微沉,说着便将手里的玩物收起,就准备前去接应。   却在一转身,看到视线所及之人,姜行渊愣了愣,立即上前:“师兄?”   …… 第33章   密林之中, 披着素色长袍的人慢慢走来。   姜行渊几乎以为他看错了人。   九凌宗的圣君,自幼天资夺萃,自少年时‘夺珠大比’后灵道之威便名扬四海。故往相交近五十年,姜行渊早已经习惯了莫清岚即便不言语也叫人无法移开注目、难以忽视的模样, 却如今一身素衣, 墨发垂肩, 比起曾经消瘦不少,没有半些灵力, 浑如凡人。   声音怔疑之后,姜行渊眉宇皱起, 立即走上前去, 低道,“师兄。”   行伶与花家姐弟见之也急忙行礼。   莫清岚面色静然, 视线落在姜行渊身上,淡淡恩了一声,而后便与其余人道:“不必多礼, 先进去吧。”   五人便一道进了右殿堂中。   殉祟峰上并未设杂役侍从,因此堂中也无人侍奉, 行伶见状便主动上前以灵力热茶, 请花慕晴二人一一落座,引好了坐处、放好了茶, 才回到姜行渊身边。   姜行渊目光扫过花家姐弟,看向莫清岚, 率先开口:“师兄先处理他们的事,我们兄弟二人稍后再谈。”   莫清岚一顿, 并未拒绝,颔首问道:“你们想见我, 可有要事?”   “见过圣君。”花慕晴上前一步,“花家花慕晴自知助纣为虐,罪恶深重,故请来九凌宗中,请圣君大人惩戒。”   莫清岚道,“你来受戒,那临海道诸事如何?”   花慕晴低首:“圣君放心,慕晴走之前,已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卸任家主之位。在花家所有顺从于繁鸢夫人的子弟,也都被清点扣押至九凌宗。”   将所有顺从于繁鸢的弟子都带了过来。   花家族裔并未旺盛之族,倾族前来领罚,余下驻守在临海道的弟子,不足三十,且大都是修为低下,或年过长、或年过幼的族人。   如此一来族力亏耗,后继无人,十年,更或是几年,这个屹立三百年的修道世族,就会没落于世,仙不再闻。   莫清岚眉宇轻动,淡淡开口:“你可知,纵祟为患,在九凌律中,有何处罚?”   花慕晴身体一顿,抬起首,那双英眉洒脱,似乎无畏,坦然道:“不论如何我都不怕。只是……”话至此,她嘴唇微抿:“慕生多年都被族中蒙蔽,此次圣君前来临海道调查,慕生顽劣,但依旧倾其所有相助,还望圣君开恩,可以饶过他的惩罚。”   而她说完,在她身后一直静静听着的花慕生一怔,立即抬首,声音愕然:“姐?”   而花慕晴却并未回头。她摆袍下跪,“亦或者,他的那一份惩罚可以算在我身上。”   “我不需要你替我受罚!”花慕生也跪在了地上,抬头看向莫清岚,“仙君,我姐姐虽然听命于夫人,但此事她有苦衷,仙君也是知晓的,我愿意为姐姐分担责罚,还请仙君……”   却说到此处,一直听着的姜行渊冷笑了一声。   花慕生声音一停,转头看去。   “饲祟之罪,你说有苦衷便有苦衷,将九凌主管人间四域的律法当成供你们姐弟上演情深的玩笑吗?”   姜行渊的声音极为淡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触及到他的视线,花慕生喉结滚动,骤然清醒——   如今不是临海道,他们身处于纵掌世间万事的庞然大物,眼前的人也并非寂寂无名的仙君修士,而是圣君。   这里不是可以谈条件的地方。   花慕生原本浮躁、不稳重的内心忽然明澈,喉咙发哑地看向此刻亦无声屈膝的花慕晴,双手握紧,低下了头。   姜行渊冷淡道:“若非师兄养伤,你们与师兄有旧,就这些罪名,你们早已经进了地牢,还敢提……”   “行渊。”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姜行渊声音稍滞,立马看过去:“师兄?”   莫清岚手指抬起,轻轻拧眉:“花慕生于此事,确实无辜。”   这句话落,姜行渊面色变化,而花慕生则是一愣,旋即立刻希冀看去。   姜行渊道:“可他身为花家嫡系子弟,常年浸润于花家教养,怎会毫无干系?花家此事已经从临海道传出,现在天下人都在等九凌宗的处罚,他……”   而他一直说着,莫清岚神色却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眸清淡,不含情绪地看着他。   姜行渊素来了解他。   寡言,便是心意决断,不容置疑。   莫名感觉无味,停下话语,他移开视线:“也罢。师兄才是掌职之人,临海道之事,皆由师兄处置,行渊别无二话。”   气氛陷入莫名的沉默。   许久,莫清岚才开了口,“花慕生无罪,花慕晴关入宗牢,责罚同花氏子弟一道,三天后由九凌宗六峰共审,但因其庇护百姓其心可悯,共审前我会上书一份,将缘由诉明,用以佐证。”   他说完,不光花慕生,即使是花慕晴,脸上也出现了一道喜意,立即抬首:“多谢圣君!”   姜行渊眉宇动了动,面色隐约划过几些不赞同,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花慕晴与花慕生觐见之后便被带离,殿中静谧。   气氛又安静了一会儿,像是服了软,姜行渊长舒了一口气,径直走到莫清岚身边伸手。“师兄年久不下山一趟,一下山,就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倒是让我担心。”   莫清岚看向他的手,有些怔然,并未看明他的意图。   姜行渊却不再犹豫,见人不动,干脆主动伸手握上了他的手腕,探入灵力进去查探。   如今没有灵力的人反应不及,自然无法制止,而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姜行渊也未觉此事不妥,须臾的功夫便探查结束,凝眉道:“体内没有任何异常,却单独没有灵力,还真是奇怪。”   莫清岚皱了皱眉,将手抽回:“行渊,你我已经不是少年,凡事要有分寸。”   姜行渊一愣,他怔然,倏然凝眉道:“清岚。我们自幼就在一起长大,亲如兄弟,可你下山前便对我疏离,如今回来依旧如此。究竟发生了何事?”   莫清岚道:“分寸之事,无关亲疏。”   姜行渊道:“你明知我说的不止是此事。”   莫清岚却是不再开口。   姜行渊还欲再说什么,却也就在此时,外面忽然有弟子急报。   他的话遏在口中,皱眉看去。   来者神色匆匆,出现在他们眼前立刻跪道:“大师兄、堂主。方才从伏罪谷传来消息,说是,犯人繁鸢在牢狱中畏罪自尽!”   莫清岚神色顿时变化。   姜行渊也皱眉道:“你说什么?!”   无暇再顾及其他,两人很快赶到了临道峰伏罪谷。   伏罪谷,顾名思义,是专为扣押穷凶恶极的人犯、妖犯所设,其中设天、地两层,地牢关押凡人、罪名尚轻者,天牢关押具有修为、罪孽深重者。   繁鸢、耳目鬼,还有此前险些成为‘人祟’的诸沉锋,皆被扣押在此处。   莫清岚与姜行渊到地方的时候,天牢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看押弟子。   “那是血字?写了什么?”   “似乎不是大陆用语……”   弟子们议论纷纷,发觉莫清岚他们过来,赶忙俯首行礼:“见过大师兄、堂主。”   莫清岚走近,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垂眸看去,便看到在天牢结界里,用瓷片穿心而过至死的繁鸢。   她身上的青衣已经被染地看不出原本的色彩,死不瞑目盯着牢墙,脸上笑容诡谲。   而在那牢墙之上,浓厚发黑的血迹勾出一个凄厉骇然、犹如诅咒的梵文——   死。   佛语中的死咒。   莫清岚眉心皱起。姜行渊发觉异常,冷然呵道:“她胸口的东西是谁递进去的?!”   “是、是属下。”一身着明黄弟子袍的执事堂弟子上前跪地,面上发白,“犯人似乎是凡人,接连几日喊饿,属下就给她递了一碗饭食……”   姜行渊顿时面沉。“糊涂!”   四周刹那陷入一片死寂。   姜行渊面色难看,看向莫清岚。   却就在此时,一道诡异的笑声忽然响起,众人皆闻声看去,便看到了另一扇天牢中被困锁的存在。   耳目鬼已经被抽出原身,以丑陋青虫之姿冷冷看着他们。   姜行渊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识人不清。能够操控祟鬼的东西披着一张圣君的皮,就能让你们一个个信任至此,怕是哪一天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它语气猖狂,“好一个圣君,好一个莫清岚!你可真是将世人骗得团团转!哈哈哈哈——”   在九凌宗中,莫清岚犹如皓月明光,是所有弟子们心之所向的存在,怎能由一介祟鬼污蔑,顿时有人面露韫色,厉声呵斥。“你在胡说什么?!”   耳目鬼落到如今地步,早已经接受了不是死、就是被抓进祟世的结局。那祟世中扣押了数千祟鬼,常年厮杀,他如今进去不过被分食殆尽,倒不如早些死了来得痛快!   “我污蔑?”它毫无忌惮,近乎挑衅,“你不妨回头问问你们这位好师兄,你问问他、问问他是不是对我身上的祟气——”   却声音转瞬消弭,姜行渊一道灵力过去,便将他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了结界之中。   “不容于世的伥鬼,荒谬至极。”他冷淡道。   发觉自己的声音被屏蔽,结界之中,耳目鬼一愣,立刻上前凑近,声音尖锐:“莫清岚,你要么就杀了我!”   “我宁死也不去祟世!你杀了我!!”   却声音不透结界,他的尖叫无人理会。   姜行渊派人将繁鸢的尸体搬走,准备着手将之封入镇压棺木,转首与莫清岚道:“师兄,此人特殊,尸体处置之事我得亲自盯着,只能先遣人将师兄送回去。”   莫清岚道,“无妨。”   在他话落,天空中的一片无色浮云忽然变幻,眨眼变成了沉云落下。   落到莫清岚脚畔时已经变成了一只精致的步辇。   姜行渊一愣,旋即笑道:“有尊者的乌云踏,我倒是不必再担心。”   莫清岚一顿,笑了笑,并未多说。   回到琉璃宫中,右殿依旧冷寂。   心中挂念命长苏体内的瘴毒,他并未停留,转身便准备往左殿走去。   却刚抬脚,一道沙哑微低的少年声忽在身后响起,“仙君真是无情。”   莫清岚怔了正,回首看去。   却见熟悉的少年脸色苍白,斜倚树丫,衣袖垂落。   殉祟峰的树木高耸,躯干单薄,对方就那么靠在树上,距离莫清岚一步之遥。   兰淆。莫清岚眉首凝起,“你受伤了?”   而来人却面色苍白地牵了牵唇。“仙君醒来,未曾找过我,想来此前共行,仙君不在意我的存在与否。”   他的话带着几分无端的自嘲之意。莫清岚一顿,莫名好笑,却也有些笑不出来。眼前的人脸色看上去太过虚弱,与之前清傲的模样截然不同,显然是受了重伤、或是有其他事情。 “我以为你并未随他们一道来九凌宗,回了尧家……”   却越说,少年的脸色看起来越苍白。他轻舒了口气,不再解释,“是我考虑不周,你先下来,可是身体不适?”   兰淆未动。   莫清岚静然道:“你与我结识以来,性情相合,即使你不来,我痊愈后也会去尧家拜访,到时候邀你外出同游。”   这句话落,像是对哄眼前人起了作用,浮风吹散,在树干上的少年就晃身落了下来。   莫清岚往前一步,兰淆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仙君。”   莫清岚一愣。   而也在下一秒,他就被一道薄冷的气息拥住了。   两人相触,短暂过电的感觉出现,却未等莫清岚意识到那种本能知觉的异样,眼前人便埋首,将他抱得更紧。   体不御寒,峰上气冷,命长苏垂眸,感觉到怀中人衣物比此前柔软更厚的棉度,无声自笑。   借着伪装的拥抱,会被推开吗?   却并未如他所料,莫清岚没有将他推开,触上他的额间,低道:“你发热了。”   “无妨。”   “发热怎能无妨,”莫清岚凝眉道,“这几天难道无人看顾你,给你疗伤吗?”   而距离极近的人却道:“没有。”   莫清岚道,“什么?”   “没有人管过我。”   命长苏的双手拢紧了怀中人的腰身,眼尾划过浓郁的红痕,倏然阖眼,脆弱至恳求,哑声道:“……仙君,管我。”   …… 第34章   莫清岚怔然, 反应过来兰淆话语间透出的依赖,轻轻抬眉,莫名的心思一晃而过。   左右是未及冠的少年人,即使身材高挑, 骨重也不大, 很快他就将人带回了屋中扶上榻。   就在此时, 洪玄也回来了,看到榻上躺着的兰淆, 他怔了怔,开口道:“兰公子竟然在这里。”   莫清岚道:“竟然?”   洪玄老实道:“我们离开临海道的时候特意去寻过兰公子, 不过没有找到, 未曾想兰公子已经来了。”   莫清岚挑眉看去,而刚上榻的人却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洪玄一眼, 移开了视线。   说是无人惦记着,实则是自己率先离开了。方才那一遭,倒像是心生不痛快的无理取闹。   莫清岚唇角出现几些弧度, 但很快想起什么,转而问道:“师尊现在如何?”   洪玄道:“尊上说是旧疾复发, 药石无用, 如今已经闭关,便让我离开了。”   “闭关?”莫清岚道:“为何不是去疗伤。”   洪玄摇了摇头。莫清岚又问, “除了这些呢,师尊可还有交代什么?”   洪玄想了想, 又摇首。   到了东殿后,他实际并未帮上什么忙。   圣尊确实身体不适, 但他的情绪似乎比体内的情况更加糟糕,他当然没有胆子近身, 一直在门外守着,直到尊上说要闭关,这才离开。   莫清岚思索片刻,依旧有些放心不下,不过命长苏素来有分寸,也不急于一时,就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帮我请李师叔来,说我请他看病。”   洪玄很快应‘是’。   他走之后,莫清岚收回视线。而刚看来,便看到兰淆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他轻轻挑眉,道:“怎么了?”   “仙君,很担心泠光?”   莫清岚觉得他的问话有些奇怪,好笑道:“自然,他是我师尊。”   “只是因为、他是仙君的师尊吗?”   “尊长如父,他抚养我长大,这个‘只是因为’用得不对。”莫清岚与他道:“子慕父,知礼而亲忧,这是伦理之常。”   而眼前人的脸色在听完他的话后,却变得更加灰白。莫清岚怔然,难得无措,“……你。”   也恰在此时,洪玄将李春肖带来了。   干瘦的道袍长老跑得很急,以为莫清岚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岔子,急急忙忙过来,却发现他面色如常地坐在榻边,而在榻上躺着的是个长相颇为漂亮的少年人。   愣了愣,他脸上露出困惑,莫清岚便起身解释道,“这是我在人间结识的一个小友,身体有些不适,烦师叔问诊。”   李春肖走上前,“什么烦不烦的,师叔巴不得你用我,这孩子!”   说完,便一屁股坐到兰淆面前。   端详了片刻兰淆的神色,他问道:“少年人多大?”   命长苏视线扫过,伸手,将一片被他坐在身上的衣服抽离,想起此前胡诌的年岁,淡淡道:“十七。”   能和清岚处成好友的人,必然是人中龙凤。这少年的视线、气度,也着实凌人了一些,李春肖看到这个举动,不由便觉得有点冒犯人的不好意思,默不作声移了移屁股。   “将手给我。”   命长苏没有反抗。   莫清岚在他身边站着,想到什么开口:“可是我昏迷之后受得伤?”   命长苏顿了顿,垂首道:“你不见之后,我想去找你,但独自一人时遇上了祟气。”   莫清岚轻轻皱眉,叹道:“此番在临海道,你几次波折都是因我而起。”   ……   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而替命长苏问诊的李春肖的面色却在须臾之后急剧变化,变得相当精彩。   他自然探不出命长苏体内的旧疾,却能发现他的身体极为明显的一个状况   ——亏耗过多!   亏耗过多是什么意思?   李春肖是医者,不论是凡间所谓极乐的巫山云雨之事,还是修道者神合、合婴他都有所判断。   真元,与凡人的子精相似,乃是修道者所有元气中最为精华的一部分。   真元充足,修道者可以不眠、不休,力如斗牛,而真元此物,又多被储存于金丹阶级之下的丹田、金丹阶级之后的金丹、元婴以上的婴丹中,若是有修士两人情投意合,真元就可以通过交互用于补益,这也是当时他建议圣尊找人以合婴法子与清岚来修复婴丹的原因。   李春肖的确对与清岚合婴的人有些好奇,但是他、他确实不曾想过要窥探这些!   如此巧合?!   李春肖脸上异彩纷呈地将视线移在了眼前的少年脸上。   与清岚交好、又恰好在此时真元亏空。   ——方才这孩子说他多大来着?   哦,还未及冠。   还未及冠,那修为最高也只是金丹,以金丹之体行合婴之事,简直!   李春肖脸上顿变,霍然站了起来。   莫清岚微顿,转首看来:“师叔?”   站了好半会儿,李春肖才开口:“他体内,倒是没什么大碍,但……”   视线与命长苏对上,被检查了身体的人好像在此刻才后知后觉自己体内的情况,喉结滚动,无声息看着李春肖,眼中微沉,无声警告。   但李春肖却没注意到他的警告,无声感慨。   越阶补益,看来少年也是天赋卓绝之人,但这样一来,恐是会亏耗难补,有损修行。圣尊大人也不知从何处寻来这么个痴情之子,简直……   李春肖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自认看人还是准的。他眼中划过痛心、可惜、欣赏等等多种复杂的情绪,看着兰淆的目光愈发怜爱,长叹了一声。“清岚,既然这小公子是因你而伤,如今没有其他大碍,就是体质有些虚弱,你这段时间呢……就多看着他一点。”   莫清岚转首道:“看着?”   李春肖语重心长:“是啊,这人呢,体质虚弱,便容易出问题。发热、昏迷,或者还有其他症状,若是热得严重了,还会将人脑袋烧坏了,自然得有人看着。”   说完,见少年看过来,他自认为助攻的相当不错,对少年眨了眨眼,意欲传递‘他都懂’的信息。   看到他抽搐的眼睛,命长苏一时沉默,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   李春肖:“……”   现在这年轻人,都不晓得好好把握机会。   当年他追道侣的时候,那是半点机会都不放过,乘胜追击,最后才能抱得道侣归。   “哎。”叹了口恨铁不成钢的气,他道:“行了,我去开点药方,每天都喝上,过段时间就没有大毛病了。”   李春肖作势要去抓药,莫清岚并未阻拦,便与他行礼:“烦劳师叔。”   李春肖摆了摆手,抬脚离开。洪玄也跟在他身后去拿药和药方,很快人都离开不见,屋中只余下了莫清岚与兰淆二人。   莫清岚坐到榻旁,“师叔的意思,最近你还是会发热,需要人看顾。”   命长苏喉结滚动,垂眸,‘恩’了一声。   莫清岚顿了顿,便道:“你若不嫌弃,最近不适,便在先我这里歇着。”   命长苏垂下眼睑,又点了点头。   眼前的人安静,如今脸色有些苍白,便有种莫名难言对他顺从无比的乖感。   莫清岚看着人,忽然伸手,将手放在了兰淆耳畔的发间。   如同对待年纪尚小的弟子那般抚顺了一下,他笑了笑,轻声道:“此前我中毒时,一直受你看护,如今你不舒服,倒正好给了我回报的机会,不必拘谨。”   莫清岚身上的气息犹若幽兰。   命长苏眼睫刹那轻颤,立即抬眸。   两人对视,莫清岚怔然,以为他是觉得冒犯,将手收回。   却他指尖蜷起的一瞬,兰淆便握了上来。   原本就身体发热,那双手犹若火舌,烫得人心中一颤,无名心惊。   “仙君。”眼前人低哑地唤道。   莫清岚道:“怎么了?”   命长苏的脸上一双眼眸深若渊谷,透露出的分明是浓郁压人的情绪,却声音是沙哑的、一字又一字,仿佛在念什么珍视之物,又道了一句:“……仙君。”   一连两句,让莫清岚也觉得指尖发热。   但很快,他便平静下来,心中想明。大抵是兰淆独自行走江湖,此前无人看护,也从未如此虚弱过,恰好他在身边,又是‘仰慕’的前辈,年纪尚小,心中孤寂,便当成了他此刻唯一的依赖。   “好好休息。”莫清岚道,“我去帮你看看药。”   命长苏喉结滚动,任由手中握着的手被抽出,看着莫清岚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才松了手。   许久,唇角出现丝微的笑色,他笑了一声,哑声喃道。“也好。”   洪玄在外面已经将药放进药壶开始煮。莫清岚出来看了看药,语气静然吩咐:“殉祟峰的结界不能一直关着,等他恢复一些,我们便回辅峰。”   莫清岚的话洪玄当然听从。   不过多久将药熬好,洪玄将药倒进碗中给兰淆递去。   命长苏接过,熬制的药气味浓郁,味道混杂,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快从中辨出黄精、枸杞等滋阴壮阳药材的气味。   眉头一瞬间皱起,但见莫清岚从外面走进来,眼皮轻跳,并未犹豫便一口将药喝了个干净。   “烫……”洪玄的话遏在喉间没有吐出,板直的脸变得更加呆滞。   好半会儿,他才心中复杂道:“兰小公子,不烫吗?”   舌尖的烫意翻来覆去折磨,口腔的苦味充斥,命长苏眼皮发热,没有表情,却半晌后,嘴唇殷红,重咳出声。 第35章   他的咳声越发变得密集, 让洪玄刹那觉得自己方才端过来的不是药,而是一碗毒。   他古朴无华的脸眉头皱起,正要上前查探,却身畔白衣之影擦过, 莫清岚将少年手中的药碗端走搁置一边, 轻拍他的后背, 凝眉道:“怎么了?”   命长苏声音低哑道:“......难受。”   他的额间滚烫,抵在他的脖颈侧都能传来极为炽热的温度。莫清岚皱眉吩咐:“去弄些冰水过来。”   洪玄急忙去了。   一来二去, 等到兰淆身体的温度降下来,天色已经变得暗沉非常, 时间不早。   待人彻底陷入昏睡, 莫清岚才将他放回榻上。   洪玄小步上前,低低道:“主人, 你该吃些东西了。”   莫清岚这才后知后觉,没有灵力的身躯如今已经饥肠辘辘。   饭间食物的香气飘扬而来,莫清岚也不拒绝, 由洪玄将饭一个个端上来,尝了一口眉心稍纵, 发觉味道竟然不错, “这些是你做的?”   洪玄却摇头,有些惭愧道:“我只会热些简单的东西。这是姜堂主特意吩咐, 从山下的小馆中送上来的。”   莫清岚顿了顿。九凌宗地危险重,山势拔高, 即便是山脚的外门弟子想要上山,也需要整整一日的时间。   这些饭菜看起来色泽鲜艳, 极为可口,显然并非一日前才做出的东西。   “劳力伤才, 此后他派人送来的东西,不必再接,告知他不可如此。”   洪玄愣了愣,心中想道:大抵也不会太过于劳力。   送饭过来的是那个不久前才入门的小弟子,沈向晚。他来时一直在用灵力维护着东西的鲜度,将饭递进他手中后,那一双眼睛都在灼灼发亮,自然极为乐意。   不过他特意叮嘱不将饭是他送来的事情告知主人,洪玄也并未多言,只点头道:“是。”   吃过饭后,莫清岚去了一趟左殿。   而左殿冷寂,并没有师尊的人影,闭关的石窟也大门紧闭,只能放弃,往回走去。   一路上,莫清岚在想前世的事。   此次师尊旧疾复发,不同于十年之前那次,会极为凶猛,但现在发作的时间却比上一世要早。   如果像兰淆所言,旧疾是当年日月山的瘴气所致,那师尊也只能回日月山医治。   凡间传言,泠光圣尊为日月山的神灵转世,他虽然不曾确切明知,但也清楚,日月山为神明殒落的禁地,除非自己出世,无人可以找到入口,但别人无法找到,师尊却可以,若非与日月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会如此。   前世,不知何故,师尊在旧疾复发后久久未回日月山疗伤而致毒素沉积太多,病发一时,是沈向晚的药在最后关头起了作用。   思及,察觉到异样,莫清岚眉首轻动。   这一世的师尊,却直到现在,都和沈向晚没有任何交际。   是因为他的举动和前世有异?   那所谓书中的感情线又该如何?   这个念头自脑海晃过,心绪浮乱间他已经回了右殿,洪玄正在门口守着,见他过来,快步上前,皱着眉道:“主人,兰公子情况似乎不太好。”   莫清岚一愣,顿时顾不得其他,立即进了屋中。   而一进房间,便察觉到屋中的温度很低,莫清岚走到榻边看去,便看到兰淆如今双唇没有颜色,滚烫的温度消去,转而变成了渗人入骨的冰寒。他的额间析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眉心拢了浓郁不化的黑气,手指紧握着胸口的衣物,骨节分明的手青筋跳起,似乎极其痛苦。   莫清岚伸手碰上他的额间,面色剧变,“去叫李师叔。”   却话未落,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命长苏倏然睁开眼,一双眼眸如黛,视线不移地盯着人。   洪玄立即要去,沙哑的声音却道:“无用。”   命长苏的手伸向莫清岚,将他的手腕牢牢握紧,眼尾赤红,“清岚。”   他直呼姓名,让莫清岚一瞬怔然。   但很快回神,他皱眉道:“我去帮你叫医师。”   “不是受伤。”命长苏拽着人的力道愈发变大。“是因为顽疾。”   “很久之前就患上的顽疾,无法治愈,只要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他的声音越发沙哑,嘴唇惨白,眼中浑噩,“你说会陪着我的。”   他的话语愈发含混,气息紊乱。   莫清岚凝望着人,心中思索间,已然被他拽上了榻沿。   “等会再替我去找些厚点的棉被,知晴院有。”他道。   洪玄赶忙去了。   命长苏的额抵在莫清岚的肩上,胸膛起伏,呼吸颤然。从额首抵着,到松开身前人的手腕轻拥,好像害怕莫清岚逃走,他的力道越发变大。   眨眼的功夫,从榻沿,到榻上,莫清岚不忍挣开,拧了拧眉,干脆由他去了。   李春肖很快来了一趟,但检查之后依旧没有察觉异常,便以为是体虚所至,不好明说,又给他开了几记补药便走了。   洪玄抱着棉被回来,一推门,却看到眼前之景,不由一愣。   向来端肃的主人衣物已经被蹭的凌乱,外袍倾斜,露出了白色的里衣,而一直听话的少年人——此时却极其不得体地靠在主人身上,拥着他的肩背,几乎将全部的力气都压了上去,看不清楚神色,只能看到他埋在主人肩上,露出垂肩凌乱的发丝。   站了好半会儿,心中横生怪异,他才回过神将棉被放在榻上。   莫清岚神色无奈地看来,洪玄又将棉被抖开,披在了他身上,也披在了兰淆身上。   只露着发丝的人完全被挡住不见了。   洪玄:“......”   他面无表情,总感觉哪里更加奇怪。   莫清岚如今的神思比较迟缓,倒不是其他原因,完全是被兰淆体内散出的寒意冻得。   发热的时候像个火炉,发冷的时候又像个冰块,没有灵力无法抵御半分,冰火两重天,极为贴合他如今的遭遇。   洪玄略有些担心道:“主人,你的身体也还没好,小心过了寒气。”   莫清岚一顿,想了想如今他若是像凡人一般风寒了会如何,淡淡道:“问师叔要个预防寒疾的方子。”   洪玄道“好”,“等会儿将药热好,我给主人送来。”   莫清岚颔首。   洪玄关门离开了。   却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说完那些话后,怀里的人体温好像变得没那么冰凉,莫清岚挑眉,垂首看去。   从上至下,他自然看不清兰淆的神色,只能看到人眼睫垂着,好像拥着他就能安心一般,此时无比的安分。   在儿时,兰淆估计也是个黏人的性格。   莫清岚将棉被裹紧,眼眸轻垂。   洪玄不过多久就端着药来了,在这个时候怀中少年的体温已经趋近于正常,但未免着凉,莫清岚还是将药吞了下去。   “我就在外面,主人有事唤我。”   “恩。”   说话时,人的胸膛总会随着声带的使用而微震。   在棉被之下,不透光亮的空间,意识不清的人眼睑微抬。   时间很慢过去,莫清岚没有拒绝兰淆,却无法抵御身体泛起的浓浓困意,轻靠在榻边眼眸阖起。   他的气息愈发平稳,直到陷入睡眠,墨发从棉被上滑落,身影将斜,却就要倒在榻上时一只手抚上了他的下颚。   棉袍垂落,少年的身躯也在不住变化,眨眼间眼眸的黛色被青碧的颜色取代。   命长苏狭长的眼眸半敛,将莫清岚的身体放在自己肩上,又将棉被将人裹紧,隔着被子将他牢牢抱着,躺在了床上。   盯着青年人俊朗的眉目,无法抑下肺腑间浓郁翻涌的咳意,他捂向莫清岚的耳畔,胸口震荡,声音沉闷。   借着伪装的皮囊,肆意接近,如此卑劣。   却依旧,不舍得将人放开半分。   ......   莫清岚做了一个梦。   梦中人一袭红衣,立于天地草木之间,身后为万千浮屠的墓冢。   无尽萧杀的空寂延绵。   许久,仿佛察觉到什么,梦中人忽然垂眸,转身看来。   触及到一双碧眸,莫清岚身体骤地一滞,却无法动弹——再下一秒,人就清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梦中的一切归于虚妄。   莫清岚睁开眼睛,此刻察觉到接连几日毫无动静的婴丹莫名发热,立即沉下意识查探,发现有丝缕的灵力开始恢复出现,不觉松了口气。   而结束内视,莫清岚的意识抽离之后,却未曾发觉的,红色的真元依稀出现,游离片刻后便被发现,眨眼间被婴丹一点不剩的纳入了体内。   彻底清醒,准备起身,却刚动,忽然发现如今的状况,莫清岚顿时唇抽,明白了自己在梦里都无法动弹的缘由。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被裹得像个蝉蛹被拥着,身边的少年半个身子都压了上来,如此不够,还伸手紧紧拽着他的手腕。   一夜过去,腕上的手手劲力道之大,被钳制的人手腕皓白,上面已然出现一道,极为显眼、隐约泛出青紫的红痕。 第36章   兰淆的手劲莫名很大, 莫清岚废了一阵功夫,才将手抽出来,倚在榻上垂眼看着腕上出现的一圈红痕。   洪玄发觉莫清岚醒来,轻轻叩门, 莫清岚才回过神, 翻身下榻。   等到了外面, 洪玄已经将洗漱的东西安排妥当,见到莫清岚手上出现的痕迹他愣了愣, 微微凝眉道:“主人。”   莫清岚将手放在铜盆之中,撩起温水净手, “怎么?”   “我从未见过主人, 对旁人这样纵容。”洪玄道。   这句话落,莫清岚手上一顿, 抬眸看去。   洪玄说的并无错处,他在莫清岚七岁时便到了九凌宗,知晓他的一切。   从年幼到及冠, 年少时的莫清岚性格散漫,喜好撒娇, 一日有半天都是黏着圣尊, 自然轮不到他照顾别人。   后来姜堂主被凌宗主从外界带回来,主人及冠搬离了琉璃宫, 师兄弟二人交好,但也只是交好, 主人虽然更加照顾年幼的师弟,却依旧对姜堂主极有分寸。   抵足而眠的情况不曾有过, 更不谈自己被那般拥着。   洪玄面上犹豫,不知该或不该, 思虑后提醒道:“兰小公子,看起来不是那般不知分寸之人。他……”   莫清岚将手擦拭干净,声音缓道,“我对他,很纵容吗?”   洪玄点头。   “从何时开始的?”   洪玄这下沉默了。   从最开始他们在诸家相遇,离开禅宗往临海道去时,洪玄就没想到主人会由这人跟着。   后来到临海道之后,主人和兰淆多次同行,毫无芥蒂,有时候配合默契到连他都心惊诧异。   更不谈那次,主人中毒,任何人都没有发觉,却是兰淆公子一眼便察觉,为主人渡送了整整半日的灵力克化毒素。   好像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是这种相处的样子了。   “并非对他纵容,”莫清岚思索片刻,轻轻凝眉道,“他在人间似乎无人看护,虽然年纪尚小,这一路,却是照顾我颇多,理应如此。”   洪玄听言,很快明白了所有,心中却变得更加复杂。   他活得久,自然有些东西也看得透彻。   一个人若将另一个不相干之人的孤独与可怜当成自己需要看顾的责任,那久而久之,感情就会变质,若是兰公子没有心存其他心思还好,可显然,那一副主动黏人的样子,绝无可能没有其他心意。   净手之后,下意识捏诀清理身体的浮尘,却想起体内还没有灵力,莫清岚只能自给自足前去沐浴。   等他回来,兰淆已经醒来。人看起来脸色不算太好,但比起昨天已经精神很多,如今正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什么,神思游离。   莫清岚走上前,扣了扣桌,他才骤然回神,立即看来。   “……仙君。”   莫清岚道:“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命长苏沉默地看着他,摇首起身,不知从哪里取出柔软的棉布,搭上他的发间。   刚才沐浴完的人,头发自然是湿的,没有约束披在颈后,连后面的衣服都打湿了。   莫清岚一顿,与他道:“我自己来就好,你坐着。”   命长苏手指微顿。   莫清岚并未发觉,将棉布接过,把潮湿的头发裹在其中揉动了几下。   往日一道灵力下去便全然干了,莫清岚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他将头发擦干是什么年月,擦了几下便失去了耐心,干脆将棉布披在肩上,由着头发自然风干。   浓密且长的头发,确实是不好打理。   而他松了手,却察觉到身旁少年的视线明显,轻轻挑眉,没有理会,莫清岚道:“等会儿我们回辅峰。”   却恰此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莫清岚的话停下,随声看去,便看见脸上一抹黑、好像从碳中钻出来的沈向晚。   看到莫清岚,沈向晚眼睛顿时一亮,而后拘谨又克制道:“师兄。”   洪玄从他身后走进,手上拎着个饭盒,眉头轻凝,道:“主人,这是沈公子送来的,我与他转告了你的意思,不过沈公子他说他可以……”   “我可以给师兄做饭!”沈向晚把他慢吞吞的话飞快补全了。   说完,他眼巴巴地看着人。   莫清岚的视线从他脸上的黑渍划过,微微皱眉。   而就在他思索如何拒绝间,身旁的少年却忽然开口,“不必。”   沈向晚脸上的笑容刹时消去,目光不善地看过去。   “生火做饭,我也会,不必劳烦。”   沈向晚脸上抽搐,毫不客气道:“兰公子看起来这么虚弱,不如好好歇着!看你现在弱不经风的样子,别总给师兄添麻烦。”   兰淆却怔然,仿佛没有想到,眼中划过一丝失落,轻轻抿唇,看向莫清岚。   看到他这举动,沈向晚顿时眼睛都绿了,火冒三丈。   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的狗东西,装什么装!真当师兄看不出来?   而他义愤填膺地看去,却正看到莫清岚微不可见地凝了下眉。   “他的伤,因在我。”他平静道。   沈向晚一愣,立即看向兰淆。   ……师兄,在护着他?   许久,莫名叫做嫉妒的滋味忽在心中蔓延,沈向晚骤地握紧了双手。   莫清岚想了想,吩咐洪玄道:“等会儿去拿些辟谷丹回来。”   初入道的外门弟子,吃的就是辟谷丹。   纵然可以果腹,却味如石灰寡淡难咽,若非为了修行,没有人会想吃那种东西。   洪玄顿了顿,应“是”。   沈向晚一直听着,极力才压下从心间翻涌出的那份不能被莫清岚发觉、极为卑劣负面的情绪。   喉结滚动,低下头,他转身准备离开。   却刚抬脚,莫清岚便道:“沈师弟。”   沈向晚的脚步倏然顿止,扬首看去。   莫清岚微微偏首,静然道:“如今师尊闭关,我没有灵力,沈师弟体内有阴火,不知可否替我镇守殉祟峰一段时间。”   沈向晚道:“……我?”   莫清岚颔首。   因为他离开九凌宗,沈向晚与师尊直到如今都没有交际,未免此后发生意外,自需补偿。   而让他们产生关系的最好办法,当然是待在一处。   “你便住在右殿。”他道。   ……   莫清岚的灵力在日复一日恢复。   眨眼间两天的时间过去,临海道一事在经过九凌宗详细的调查后,终于迎来了最终审决。   当日卯时,莫清岚醒来便往临道峰赶去。   对于修真之人来说,不眠不休是常事,对于他们而言卯时并不算早,因此即使天边还未大明,临海道的问道广场已经聚集了不少弟子。   问道广场之前曾用于招收弟子、比武,这次被修整后,变成了判决的席位。   此次来此处参与判决的,不光有九凌宗,还有其他上百的道门。   莫清岚的身影出现后,问天广场顿时出现一阵骚动。   不琼大陆年纪最轻的元婴修士,九凌宗这个庞然大物的掌职人,四圣之首‘泠光圣尊’的唯一弟子,天下举世无双的阴火圣君,这几个名头不论那一个丢出来,都能砸昏在仙道苦苦求途的修士。   议论的声音从天际的那一道流光出现到消失还不止。花慕生在侯审席上沉默等着,看到这一幕场景,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此刻更为清醒的认识到,此前那个寡言平静的仙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问天广场,道台。   莫清岚落到台上后,四峰峰主、长老,姜行渊都立即起身,皆向他行礼。   莫清岚神色平静,只轻轻抬了抬首:“不必多礼,入座。”   话落,他便走向道台最中央的席位。   直到站到首席之前,望着那象征最为权威、集权于九凌宗的仙首座,莫清岚才有些恍惚,唇角出现几些不易察觉的弧度。   前世今生的一切,终是变了。   判决很快开始。   有行者启言,很快将临海道的一切诉明。   当他说到花家先祖为祟鬼夺舍时,广场声音嘈杂。   当他说到花家纷发给凡人的‘无根水’的由来与用处时,众座惊叹。   当他又说到花家那位‘夫人’,本是佛圣在凡间的姊妹繁鸢,企图孕育疫鬼,让祟世中的祟王借机转世,全场更是哗然。   命长苏三百年前曾去过临海道的事情不胫而走;   此番莫清岚前去调查事端,最后关头红衣圣尊降世将繁鸢俘获、将自己的亲传弟子亲手救回来的事情早已成了小道消息传遍宗中上下。   行者说到最后,在场的人注意力早已被泠光与莫清岚的事情吸引,皆目光炽热看来。   圣尊对于圣君大人,舔犊之情,怎能不让人心中向往。   “但此事尚未结束。”行者继续开口。   众人面上顿时一肃,屏息以待。   “繁鸢在人间一共种下百枚昔年花种,企图饲出大批量的祟鬼,以乱天下太平之势。前几日,九凌宗已派各地弟子暗中侦查,从即日起,宗中将特设‘伏祟堂’,广开宗门内府,揽尽修道之士,合天下力,除此祸端!”   这句话落,问道广场的议论声刹那攀登至顶峰。   广开宗门内府,那将意味着多了一条拜入九凌宗的门路。   天下修道者谁不想入九凌宗成为内门弟子?!   ‘伏祟堂’一事,早已经由九凌宗内部商议,是泠光圣尊亲设之令,故台下的弟子们和各路修士都神态各异,讨论得热火朝天,台上却看起来平静不少。   姜行渊望着底下的纷乱,伸手握紧腰侧的长剑,声音顿道:“师兄,伏祟堂真的要让我来领携?分明师兄才是……”   “行渊。”莫清岚却静道:“我离开之后,你将宗中事宜处理得很好。”   姜行渊一愣,转首看来。   莫清岚不再多说什么,垂首向下望去。   问道广场依旧热闹,俯瞰而去,百家道门、修道之士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无数人心之所向。   无数人倾慕至极。   这便是凌于百门之上,纵掌天府的,九凌仙台。   ……   临海道一事最终判决审议结束。   繁鸢畏罪自杀。   耳目鬼遣送祟世关押。   花慕晴受九凌宗‘十刑’处罚,跪九凌宗无涯峰思过十年。   花慕生遣回临海道看守余下花氏子弟,在花慕晴思过结束前不可轻易外出。   自此后,九凌宗于临海道设监察寮,所有不尊于世、暗养祖辈怨气的凡人皆不可轻恕,冥顽不灵者重罚,昭示天下,以儆效尤。   至此,临海道饲祟一事,至此落幕。 第37章   审决之后, 原本门府大开的九凌宗又回归以往的沉寂。   而宗外,却因‘伏祟堂’成立,众多弟子为争取功名,皆自请入堂, 离开宗中前去捉拿残留于世的祟种。   一时‘伏祟堂’风光无二, 而携领此事的姜行渊因几次捉拿作乱之族果决又迅速, 身手大显,亦声名大噪, 不再蒙尘,被人间称为临渊道君。   这个消息传到辅峰时, 莫清岚正在看书。   洪玄将话说完, 却看眼前人神色一派平静,不由唤道:“主人?”   莫清岚听觉抬了抬眼皮, 轻‘恩?’了一声,“怎么。”   “如今姜堂主声名远扬,在人间颇有威望。”   仿佛这次才听明, 莫清岚沉吟了片刻,笑道:“这是好事, 师叔素来对行渊寄以厚望, 总算是明珠不再蒙尘。”   洪玄听闻他的话语,脸上却露出几分怔疑。   主人让权之意极其明显, 除他之外,各峰之人亦有所察觉。而九凌宗加身于主人的掌职之名, 乃是宗主与圣尊七十年前亲设,自然不能随意卸任, 这个情况理所当然让他们困惑,几次三番都前来拜访探个究竟, 却都被莫清岚以闭关之由避退。   如今不光宗中,就算是人间,对‘圣君大人’期待之后,久久得不到回应也渐渐生出非议。   许多人都以为,经过那次雷劫之后,主人道途穷尽,修为出现了问题,不再得天道眷顾,所以才开始避世,让权给他的同门师弟。   而旁人不知,洪玄却心知肚明。   雷劫固然对主人的婴丹有所损伤,但仅在‘元婴’这个阶段,主人的修行一如此前,几日前就摸到了初期的界点,以元婴者五百年的寿元而言,他的进阶迅猛,近乎妖异,根本不存在什么道途穷尽之说。   可明明是如此,莫清岚却依旧按兵不动,与以前为天下的一切事端竭尽全力、事必躬亲的样子截然不同,态度差异之大,让洪玄也心生不解。   看到他脸上的神色沉重,莫清岚抬起眼眉,却笑,声音淡淡道:“不必忧心,如此闲逸,与现在的我而言,恰是正好。”   洪玄微怔。   现在的主人……与之前的主人,有什么不同吗?   说话间,莫清岚手中书折页翻动。   看到书上的内容,洪玄问道:“主人在看日月山?”   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莫清岚手上微顿,抬眸看向他。   于凡人而言百年便是一生,所记所载不过匆匆一笔,知晓的东西,或许还不如活了数百年的洪玄多。   他问道:“玄叔年岁几何?”   洪玄脸上露出些思索之意,片刻后道:“大抵三百有余。”   莫清岚将书合上了。   “那意思是说,当年日月山未出世时,你就已经诞生了。可还记得当时之景?”   洪玄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三百年前,三百年……   他只是个龟壳都未长硬的冥海之龟,神识都未曾开化,何谈记得?   但看着莫清岚颇有兴趣的样子,洪玄自然无法拒绝,只问:“主人想知道什么?”   莫清岚若有所思,“我曾在书里看过,说日月山未曾出世前,凡间不朝四圣,而是拜各路神者。”   三百年,算长,可对于万物诞生、一切演化而言,又很短。   旧籍记载,此前统治过修道界的,并非修道者,而是一个又一个神裔之族。   他们与日月山的神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也随着日月山开,神明殒落,一切步入末路,裔族才渐渐消弭在世间的传言、世人的记忆之中。   洪玄安静了。   莫清岚看着他。   好半会儿,他才磕磕绊绊道:“当年……冥海、无人。”   莫清岚与他对视,洪玄一张古朴的脸长叹了口气,坦白道,“我年轻时一直在冥海生存,未曾入世,主人问得这些,我不曾知晓。”   却说完,忽想起什么,他道:“不过……”   “姜堂主应该知晓一些。”   “行渊?”莫清岚挑眉,   “主人当时年少,或许不曾记得,但凌宗中将小堂主带回来的时候,曾说过堂主是古时的神裔之后。”   莫清岚抚着卷书的手指轻顿,莫名抬眉。   洪玄还准备说什么,也恰此时脚步声渐近,转头看到是谁进来,他便不再多说。   “可是扰了仙君商议正事?”少年的声音遥遥响起。   莫清岚回神,往人那边看了一眼,“怎会。你都准备好了?”   来人一身劲衣,端着一碗羹汤放到莫清岚面前,应了一声。“吃点东西再去。”   今日恰好闲无事,他们相约一道去山下,见人已来,莫清岚便不再闲着,伸手将他端来的东西喝完,如常说了句“味道不错”,便与他一起出了门。   因为弟子大都不在宗中,九凌宗去往山下的路上亦人影萧条,又值秋季,天色不明,马车一路轴转,显得极为孤寂。   两人无话,莫清岚看了一眼人,便从袖中取出书来继续翻看。   而刚翻了两页,便听到对面的人问道:“仙君为何在看日月山?”   “随意看看。”   “是因为泠光圣尊?”   这句话落,气氛莫名陷入轻微的沉默。   莫清岚将视线从书上移到他的脸上,语气淡淡,“我有些好奇,这天下,究竟有没有兰公子不知道的事情?”   命长苏却笑。他唇角微扬,“圣尊三日前离开宗中前往日月山,而仙君也从那天开始翻开有关于日月山的书,这么明显,自然不难看出。”   “你倒是聪明,却让我无所遁形,甘拜下风。”莫清岚话落,视线又落回书上,轻描淡写,“此前我记得有人与我说过,等到再见时便与我坦诚相待,时间却是过得快,已经一个月过去,坦诚不得,人倒是变得越发神秘。”   命长苏唇畔的笑色顿时停滞。   少年前不久有顽疾难愈,即使是大名鼎鼎的春医峰圣手李春肖也难以探出缘由,病愈犹如抽丝数十天,气色才变得好看了些,直到如今才有气力下山动弹。而顽疾究竟为何、如何自愈,他却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说。   “我……”   “无妨,”莫清岚却率先开口,笑了笑道,“开个玩笑罢了。这世间怪事颇多,秘密也不少。怀璧其罪,与其说了让人惦记,倒不如像你这样,图个安逸。”   看着他,命长苏却出神,轻轻念道:“怀璧其罪?”   却沉默没多久,青年又开了口,“不过,你前不久干得那些事情,待你再长大些,成家立业时,都能被旁人拿出来当成笑柄。”   出神的人思绪很快回拢,脸上莫名划过几分不自然,喉结轻滚。   莫清岚扫了他一眼。   明明看起来如此沉稳的人,生起病来,却是那般“模样”,现在回想,依旧叫人感觉颇为无奈。   一连几日,每每到极为难受时,少年总会睁着一双眼眶发红的眼睛过来求他□□。   确实也仅为,‘陪’睡。   只要与他待在一处,即便不在一张榻上,人也会安分至极。却但凡不在,不论刮风下雨,总有个影子挂在门外的树杈上,最初时修行惊醒,他的举措让堂堂圣君险些第一次在调息时气息逆流。   十几天下来,算是见识了现如今年轻人是怎样拿捏旁人的纵容,莫清岚愈发摸清了兰淆看起来顺从,而实则‘诡计多端’的脾性,纵是纵不动了,倒是几次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着实……黏人。   命长苏安静了一会儿,语气似是不经意,淡淡道,“那看来仙君年少时,不曾这样。”   “我自然……”却说着,莫清岚的话语微歇。   少年时期的小圣君,对自己的师尊自小依赖得紧,命长苏如今左殿的寝阁中,还有一张模样不怎么好看、却由南海扶摇木所制,极为珍贵的榻边木床——那是年轻时的命长苏为了让莫清岚独立,特意让他自己睡时打造的。   原本那张床放在他寝宫外的别院,却没过两天,就被十三岁的莫清岚拆成了恰好能和命长苏床榻对接的‘榻边床’,那时小圣君所言:‘师尊叫我自己睡,我就自己睡,反正都在师尊做的床上,在哪里不都一样吗?’,将素来喜形不露于色的圣尊大人也气笑了。   后来无奈,由着他长到十五岁,才赶出了寝宫分睡。   “我自然,不曾。”莫清岚将手上的书翻了一页,脸上没有半分变化,声音都淡然无波。   命长苏若有所思,“那仙君真是自小便独立,远胜于我。”   莫清岚不再开口。   而看到人轻抿的嘴唇,命长苏却无声弯了弯唇。   “仙君不必担心,”他道:“圣尊每年都会去日月山待七日调息,此番他去得及时,再过几天,便回来了。”   而无人回应。   再之后路上便一片安宁。   直到到了地方,天色愈发暗沉,空中冥冥落下雪来,眨眼间就将石道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衣。   莫清岚离开马车抬首看去,静然开口:“九凌宗地高偏僻,总比其他地方要早很多落雪。”   而话落,无人回答。   莫清岚挑眉,转首看去,却恰好看到少年抚伞靠来。   一片青伞于霭色出现在雪道,命长苏轻轻偏首,垂下眼眸。   霜雪愈浓,不过须臾间,薄衣劲袍的人身上就沾染了几些雪花,于墨发间垂凝。   天际本就暗淡,眼前人的眉宇清傲,因为大病一场而看起来有些消瘦,却更显的面容深邃,一双眼眸的颜色恍如薄烟轻浓。静然无声地看着人,便能让人窥出他瞳孔深处盛的雪色,以及倒映在他眼中的,那独独一人。   洪玄在不久前的一个雨夜特意与他叮嘱的声音莫名在耳边响起。“兰小公子,对主人极不寻常。”   莫清岚一顿,转眸避开,语气淡薄开口,“有灵力护体,雪而已,不必如此。”   话落,他便抬脚,离开了伞往外走去。   命长苏顿了顿,将伞收起追上。   殉祟峰孤冷,少有人烟,此番下山不为别的,只是兰淆素来用的药食缺了一味凡间药铺中寻常的东西。   凡间有,九凌宗却很少用,李春肖便绞尽脑汁,要他们自己下山去买来,也正好逛逛,以免窝在山上生虫,却可惜天公并不作美,难得下山,却遇上了风雪。   走了几余家,才碰上有那味药材的店门,将东西买完收好,天色已经变得极其昏暗,雪在外面积成了厚厚的一层。   客栈,老板在门口端看着外面的雪,啧啧作叹,语气轻松,客少也不见烦心,只笑道:“好一阵瑞雪,看来是昭示着咱们九凌山此后都会顺畅无比,真是好事儿!”   “可不是吗,”有一客接话道:“如今四海升平,三域归顺,我听闻西域的极南险地有一新起的修道势力南疆国也要朝拜我们,近日准备携无数族中至宝,进贡于九凌宗,以表臣服,啧!”   “我也有听闻,听说那南疆国神秘,有一圣物,可以以红线牵之,帮人寻到命定天缘之人!”   “真有此事?那是什么东西?”   “倒时候便知晓了,听闻他们很早便已经出发,过不了多久就到了!”   “这天下势力,还得是九凌……”   凡客声音混杂,议论纷纷。   却听清他们所言,命长苏面色轻动,莫名转首,看向莫清岚。   正在尝酒待雪停的人发觉视线一顿。   轻轻抬眉,颇有些稀奇,望着雪,莫清岚眉宇间有些难言的懒色,不在意地笑道,“怎么,兰小公子尚未及冠,便对那红线感兴趣,想找个道侣?” 第38章   避雪的人在客栈看雪无趣, 便让老板上了一壶上乘的好酒。   如今声音散漫,淡淡看来,唇上毫无知觉,沾了依稀透明的酒渍。   命长苏的视线微凝, 片刻之后, 目光倏然移开。   他没有说话, 莫清岚只为调笑,也不强求, 又倒了一杯。   雪欲大,客栈之中的议论声也越来越扰人。   身在九凌宗山下, 依仗九凌之势, 宾客们自然对九凌宗极为向往。   “如今圣君道消,却有临渊道君入世斩杀祟魔, 九凌宗人才辈出、后继有人,也无怪天下之士朝拜,人间有此盛世太平之景啊!”   “圣君道消之事也不尽然, 或许只是圣君给了师弟入世的机会呢。”   “啧啧……天道之事,冥冥自有注定。若是圣君一直受天道青睐, 那九凌宗——又怎会有第二个阴火体出现?”   这句话出, 议论声变得更为唏嘘,即使宾客都知晓此事敏感, 皆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难掩兴趣, 聚集的人也越发变多。   闲客多思,你一言, 我一嘴,谈的东西与这天道命途、天骄之子挂钩, 玄之又玄的事儿,自然热闹不止。   一杯一杯清酒入喉。   外面凭栏雪积忽落,指尖再次碰上玉瓷杯,却忽然一只手伸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素来清冷的仙君面容皎洁若白月,慢条斯理看来,唇齿浸满了酒气,连唇瓣在雪色中都衬出了不同以往的殷红。   命长苏看着他,许久,轻道:“小心醉。”   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莫清岚轻轻扬眉,笑道:“醉?”   命长苏轻叹:“这里的酒不是寻常你喝的果酒,是灵酒,虽然味甜,却后劲很大。”   莫清岚慢条斯理道:“你知道我以前喜欢喝什么?”   而话落,仿佛又想起什么,他声音很低,怔然道:“你确实知道。我记得以前,你有买过……”   却说着,原本端坐的人忽然身影微斜,命长苏立刻上前,扶好了摇摇欲坠的身体,眉宇凝道:“……仙君?”   或许是雪景正好、此时闲暇,又或许是心中藏事,有意纵容,莫清岚并未抑制体内涌起的酒意,眼中微蒙,手腕在命长苏手掌间虚虚挣扎了几下,便卸力垂落,干脆阖上了双眸。   此刻的客栈门下依旧喧闹。   命长苏扶着人,直到发觉莫清岚再没有其他动静,才确信人真的醉了,唇角勾起些无奈的笑色,俯身准备将人抱起。   却刚靠近,垂眸看去,命长苏视线一滞,许久无声。   他们在客栈窗边,身后是嘈杂的人息,身前便是空寂无人的雪夜。半醉半醒的人发觉有所倚靠,便卸下了所有力道,带着轻微呼吸起伏的身躯,就像酿着纯香的炉,烫意灼人,淡香浸骨。   他毫无意识靠来,分明衣物端正,一丝不苟,却线条流畅的下颚轻抬,白玉脂一样的肌肤起伏,顺着光影,掩去领口,无欲却勾人。   “仙君?”轻唤的声音带了几些莫名的哑色。   无人回应。   命长苏握着莫清岚手腕的手慢慢松开,触上他的衣物,眼眸微恍,一点一点,直到指尖碰到脸颊。   视线不知何时毫无知觉地落在了眼前人的唇上,鼻息的气息环绕。   命长苏喉间微干,嘴唇轻动,俯身靠近。   却就在此时,酒壶滚落在地的破裂声响起。   紧绷的神经骤地被敲击,命长苏倏地起身,才回过神来。   “哎!抱歉抱歉,各位客官继续!小的手滑,对不住了各位——”端酒的小二连忙道歉。   “小心着点,无妨无妨。”   “可惜这一坛春遇酒!”   “……”   在一片纷乱中,察觉到自己方才的意图,偌大的荒谬笼罩于心,命长苏的脸上刹时青紫。   很久,他才将莫清岚扶起,转身吩咐:“来间上房。”   收拾碎瓷的小二听言,赶忙上前要帮忙扶着,却被命长苏屏退,马不停蹄又去找房开锁,片刻的功夫,昏醉的人便被放在了榻上。   命长苏替他将被子掖好,小二才得了空嘿嘿笑道:“两位仙君喝的是‘春遇酒’?这酒后劲确实大,想必喝了不少!”   没有喝多少,但一坛,却像是醉了两个人。   命长苏揉动眉心,在心间的旖旎久久难化,无言沉默地看了许久榻上人,才起身,合门离开。   外界的雪愈发变大,草木过初寒,而屋中却暖,烛火晃明。   原本阖眸静睡的人,却在一片昏黄的光影间,眼睑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眸。   “——兰小公子,看起来不是那般不知分寸之人。”   不是不知分寸,   便是,有意为之。   许久,堂屋安静依旧,莫清岚偏首,神色莫名。   ……   夜沉无星,天穹暗淡。   屋外人彻夜不眠,莫清岚亦久违地又想起了前世之事。   冬雪将来,初有声名的南疆国前来九凌宗拜访,带来了许多贡礼,亦带来了族中那个可以预言天下亲缘、连接一切的红线‘系相思’。   也就是那一年,以红线牵引、泠光圣尊与他的小弟子成相思结,而他的首徒情结成空,心中的一切都在众目睽睽下昭然若是,成了天下的笑谈。   ……   翌日,醒来之后雪停,二人不再逗留,回了九凌宗。   而到了殉祟峰辅峰山下,目光看到峰下一个身黄衣劲装抚剑、一个抱书的两人,莫清岚微顿,“你们怎么来了?”   为首之人回头看来,面容俊朗,气质拔然,自然是姜行渊。   在他身后的行伶赶忙行礼:“见过大师兄。”   抬脚走来,视线落在他身旁的少年身上,姜行渊唇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色,端看他之后,才与莫清岚行礼,语气莫名道:“看来听闻不错,师兄身边是出现了个小知己,我还当是旁人的玩笑。”   莫清岚看着他,并未多说,将人带进了辅峰。   “不是在人间除祟?”   姜行渊笑道,“我是特意回来见师兄,有些不情之请。”   曲水流觞无声沏茶,莫清岚道:“何事?”   姜行渊正色道:“我想请师兄一道,和我下山去人间历练,捉拿余下的那些孽畜。”   这句话落,空气中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莫清岚并未回复,姜行渊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师兄这一个月以来,都偏安于殉祟峰不出世,也不管辖宗中任何事物。可知人间如今都是怎样说你的?他们说——”   莫清岚只静道。“圣君道消。”   姜行渊一愣,皱眉,“师兄知道?那你还……”   “他们说的并无错处。”莫清岚却语气淡薄道:“自从雷劫之后,我的修为便不再有精进。”   恰好进来的洪玄听闻,脚步一顿,但什么都没有说,低头取了东西出去了。   姜行渊道:“可是李师叔说你的婴丹已经愈合。”   “愈合不过是没有太大的伤损,境界不跌罢了。”   姜行渊定定看着莫清岚,喉咙轻动,脸上的神色莫名。   许久,或是觉得荒谬,他笑道:“区区临海道微末之族的事,怎么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师兄莫要与我玩笑。就算有伤,这天下之大,有的是奇珍异宝,总能修复,师兄这次倒不如与我一起下山,我会为你寻来治愈的良药。”   而他说着,莫清岚唇边的笑意却淡薄清浅,显然不为所动。   姜行渊脸上的笑弧渐收。望着眼前人一身单薄至极、至简无华的道衣,莫名生出几分陌生,他凝眉轻道:“师兄,从诸家事起,你越发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和道途,我也越来越看不透你。”   以前的莫清岚,纵然行事沉稳,不苟言笑,但依旧能叫人窥出几分以天下之事为已任的凌云之气,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眼中愈来愈变得深若无波,仿佛换了一个人般,叫人无法琢磨,也与他渐行渐远。   姜行渊神思轻恍,问道:“可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让师兄不愿与我共事?”   莫清岚道,“不是。”   “那为什么……”   “行渊,”莫清岚看着姜行渊,唇角带了几分笑色,“身为泠光之徒,我本该,也只该在这里。”   却这句话落,姜行渊却倏然抬眸,皱眉道,“只该?”   “何谓只该?你是掌职之人,本就该携管宗围,可是有人说了什么?”   他的眼中显出戾色,视线落在旁边的兰淆身上。   莫清岚道:“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姜行渊却道:“我们共理九凌宗数十年,师兄怎会有这种想法!”   莫清岚一时无言。   气氛又安静下来。   他们原本无话不谈,却不知为何渐渐变成了这等模样。姜行渊心中横生一股闷气,终于无法忍耐,霍然起身,“师兄自幼便是天下人的楷模,所有人都对你满怀期待。各峰峰主与长老,甚至是籍籍无名的弟子,现都央着我来请你出山。宗中上下如此殷切,师兄却告诉我,你本该在这里待着?”   “怎么待着?在这里和这个所谓‘知己’?”   莫清岚皱了皱眉。   姜行渊脸色极沉,还欲再说什么,行伶立即上前拦着,压低声音道:“堂主不可!”   空气中陷进了一片死寂。   很久,压下心中的情绪,姜行渊才开口,“师兄,你变了。”   他的声音带了些哑色,仿佛有些疲累,“我无权左右师兄的想法,话已经带到,师兄之后,便自己看着办吧。”   言落,不再停留,他转身便走。   行伶满脸歉色,与莫清岚连连作礼,“堂主近日在人间累到了,没有休息便赶了过来,这才对大师兄口无遮拦,请师兄、兰公子见谅。”   莫清岚示意无妨,行伶才扭头小跑,追着姜行渊离开。   人走之后,一直沉默无言的人才上前,将门关好,走到了莫清岚面前。   感觉到他的视线,莫清岚抬了抬眼睑,声音淡淡道:“怎么,你也好奇我为何不出世?”   命长苏自然道,“随心便好,若人间诸事都要寻个由头,岂不累哉。”   莫清岚将喝茶的手轻顿。   不知从何处而生解释的欲望,他道:“只是不再有那份心境。”   命长苏道:“心境?”   入世为了凡人百姓,舍弃一切,不论他们喜恶与否,都怡然自得、泰然处之的心境。   如今的他,自不适合。   倒不如淡出人间,独居一隅守着殉祟峰。   莫清岚笑了笑,不再细说,只尝了口茶,声音淡然,“我此前说过,我没有兰公子想象中那般好,如今确实如此,兰公子可会失望?”   命长苏道:“那我与仙君藏身在这里,以‘知己’之名,终日饮酒、闲谈,不顾外界一切,仙君又可会对我失望?”   莫清岚一顿,抬头看去。   命长苏垂眸看着人,声音低沉,“我与仙君一般。”   莫清岚看着他,许久,忽然抬手靠近。   命长苏一愣,嘴唇微动,下意识屏息。   那只手的距离与他几乎触到眉睫,在最后关头,指尖却转了方向,夹下了藏匿于发间的一片残叶。   直到残叶被剔透洁白的指尖碾碎,命长苏才回神,喉咙轻滚,仓促移开视线,压下了一瞬间想要握着那双手,心中横生的、那不知味又不合时宜的旖旎。   外面,行伶紧赶慢赶,才追上了姜行渊的脚步。看着怀里抱得卷宗,他轻叹了口气,心中吐槽:原本是请大师兄出山时,还要向师兄汇报此前堂主日夜以继想出的分配宗中资源的新法子,这一言不合,正事被耽搁得没了影儿,等到真正实行,也不知道得到什么猴年马月……   而就在他心中胡思乱想之际,姜行渊停了脚。   行伶赶忙也停下,疑道:“堂主?”   “师兄一旁的那个人,去查。”姜行渊眉宇冷薄,声音没有情绪,“我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和师兄是什么关系。”   行伶一愣,立马应“是。” 第39章   秋去冬来, 眨眼半个月的时间又过去,殉祟峰上不避寒日,也裹上了重重的银衣。   在众人的期待之中,南疆国到了。   银白的素道中, 一批人马衣物奇特, 一眼望去穿着艳丽, 衣服上珠片摇曳,银链裹腰, 模样也比寻常之人长得更为立体白皙,即便是前去酒家买酒, 三言两语, 也能让店口小二不由得脸红心跳,等人走后咂舌感叹:“长得真是俊!”   南疆国多美人, 可最好看的,不是那头戴珠玉抹额的女子,却是为首带着面具、坐在马上的青年。   “王子!”侍从的声音响起, 青年转头看过去,便看到他手中抱着一壶酒过来, 高高抬起, 面带笑容道:“这是此处味道最纯、最受欢迎的春遇酒,王子尝尝!”   “春遇酒?”被叫做王子的人声音带着几些特属于异域之人的缓慢。   将酒接过尝了一口, 半晌,他才道:“好喝、好名字。”   侍从并非南疆人, 而是特意受雇佣来带着他们到九凌宗的。   听到这话,不由嘿嘿一笑, 正色道:“自然是好喝的。此酒在春日方酿,如今到了冬天, 最浅的时间也有一年了!”说完,他看向眼前长长的驿道,“此地就在九凌宗的山脚,至多一日,我们就能到地方,王子稍安毋躁,休息好了,我们便出发!”   此次停下,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买酒。将酒买好,一行人自然不再停留,马不停蹄便往九凌宗赶去。   九凌宗入口位于山脚,入门便是九凌六峰中地势最为靠前的临道峰。   侍从匆匆上去递交拜帖,得到首肯后,他们才踏进了宗门结界。   临道峰是为九凌宗的门面,一脚踏入,结界净身,只待结界检查完毕,朦胧的隔膜消去,他们这才看到临道峰闻名于天下、极为宽广,白玉石所铸的问道广场。   “各位宾客,”有一身蓝衣的九凌内门弟子前来,抱拳行礼道,“如今临道峰宗主之徒,姜行渊姜堂主因去人间除祟,明日方能归来。由在下为诸位安顿住所,只待明日引荐。”   这句话落,南疆国众人回礼,九凌弟子便引着他们往客居走去。   而王子却愣了愣,抿着嘴唇,看起来情绪不高。   等到到了住处,侍从赶来关切问询,“这九凌宗处理天下事务,烦杂之事颇多,我们虽然很早就拜了贴,但有一日见不上人,也是极其正常的,不少门族第一次来拜见,连九凌宗的大门都进不来呢!”   而他说完,王子的神色依旧不见好转。   他目光扫了他一眼,金边的面具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流光,很久,才开口道:“为何是姜姓、堂主?”   侍从:“……额。”他该如何为这涉世未深的王子大人解释圣君道消一事呢?   也可幸,不等他绞尽脑汁想出什么法子,很快就有人为他解惑道:“阿弩儿,我们南疆一国,为楼兰古国的后人,此前侍奉过神明大人,这次想要来九凌宗,有一目的,便是想叩见圣尊,此前听闻掌职是圣尊的弟子,如今却变了,不知阿弩儿可否还能满足我等愿想?”   有道传言,九凌宗的圣尊大人,便是神灵转世的化身。他们身为神明仆从的后代,自然要前来拜见,此不为过。   阿弩儿,便是侍从的名字。不过他叫李弩,却是被这些南疆人入乡随俗,变成了‘阿弩儿’的叫法。   李弩道:“圣尊大人常年驻守殉祟峰,不常见外人,能不能见到他,得看缘分。”说完,想了想,他跑去与九凌弟子沟通。   这人间想要见圣尊的人多如牛毛,弟子听了也不为怪,只道:“我可以带你们去殉祟峰山下,但你们不能喧哗硬闯,能不能见到圣尊,得看你们的机缘。”   李弩连忙点头,“多谢小师兄。”   圣尊大人威名远扬,他们前去朝拜,自无不妥。   南疆国人听闻后面上皆变得兴奋无比,纷纷下马,将带来的上贡贵品交付于九凌弟子存入藏宝戒中,便整齐划一的等着出发。   九凌宗弟子见这架势也愣了愣,心中好笑他们此番估计要失望了,却也不露于色,清点完罢东西后就带着人浩浩荡荡去了。   他们一路惹眼,自是引来不少弟子关注。有好奇者也跟着来了,更有性格熟络者,上前便问传言中‘红线’之事。南疆人言语笨拙,但却为人亲近和善,有问必答,得到确定的回复后,顿时不少弟子都浮想翩翩,也分外期待明日的接风宴。   前来九凌宗朝拜上贡的势力数不胜数,但带着有这等有能预言情缘之事宝物的,却极为罕见。   要知道修道者寿命悠长,有了仙道的机缘,就会情缘、亲缘淡薄,能借用此等宝物找到命中注定之人,岂不妙哉?   不过多久,他们就到了殉祟峰山下。   看着殉祟峰的银衣峰峦,南疆人不再玩笑,脸上神色变得肃穆非常,九凌弟子们见状不好打扰,也纷纷退下。   为首的王子开口,双手合十,这次的话语不再磕绊缓慢,好像演练了无数次,极其顺畅道:“神之信徒,楼兰之后,前来拜会圣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殉祟峰依旧毫无动静。   如同预料之中。   蔚迟于飞眼中有些失落,却依旧虔诚,说完后低首叩拜。   他连拜三次后,李弩上前撑着笑脸和善道:“王子大人,我们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也不急于一时,不如下次……”   却就在此时,殉祟峰中林鸟忽然惊飞。   李弩的声音一停,屏息看去,便看到那沉重的结界氤氲变化,忽然出现了一道微小的破口。   殉祟峰的结界牢靠又霸道,从外面根本窥探不到其中,顿时所有人都目光看过去,但除了王子的位置,无人能窥得其中光景。   “结界开了?谁要出来……”   “洪玄大人罢,洪玄大人时常出门,我也曾见过几次。”   “圣尊是不可能出来的,会是大师兄吗?”   林影皑皑间,蔚迟于飞虔诚祷告,许愿结束睁开眼后,便与结界中人刹那对视。   其中人怔了怔,微微抬首。   九凌弟子按耐不住,此时也顾不得礼节,上前想要看看出来的人究竟是谁,却他们刚动,结界便倏然关合,只余下了重重雾霭。   “王子大人……您看清其中人了吗?”   “王子,可是圣尊?!”   “是大师兄吗?我已经许久都没见过师兄!”   众人七嘴八舌,而南疆国王子,蔚迟于飞却喉咙滚动,很久,才回过神来,脑海中却满是方才之景。   青衣之人,明月之姿,犹若仙灵。   他呼吸起伏,半晌才回过神来般,面具下的脸变得赤红无比,磕磕绊绊道:“是、是神明!”   ……   殉祟峰内,莫清岚将结界关合。   命长苏走来,看到他这一举动,轻轻挑眉:“怎么了?”   想到方才外界之人的模样,莫清岚从记忆中很快找到了结果,语气淡淡道:“南疆国之人。”   命长苏一顿,“是他们?”   莫清岚颔首。“南疆国是侍奉神明的楼兰古国之后,此番过来,大概是为了见我师尊。”   话落,他也不在意,只道:“李师叔之约,择日再去吧。”   今日晨时,李春肖派人传信,说研究了一味调养婴丹的灵药,因为灵药需要以活草调之,难以移动,这才有了他们下山准备前去春医峰这一遭。   却不巧,正好碰上了前来拜访的南疆国人,无欲多生事端,便只能打道回府。   回到知晴院,正取水回来的洪玄见状微怔,问道:“主人怎么回来了?”   莫清岚解释了一句,洪玄便恍然知晓,将水倒入石缸,“南疆国,倒确实与尊者有些关系。”   莫清岚一顿,转眸看去。   洪玄手上忙碌着,有些唏嘘,与他们说起旧事,“当年冥海水涨,我在其中挣扎时被尊者所救,尊者那个时候,”洪玄道,“也还小。”   说完,他目光落在跟在莫清岚身后的少年身上,哑然笑道,“和如今兰公子差不多大。”   “说起来尊者那时候的模样和气质,也与兰公子颇为相像。”   莫清岚饶有兴趣挑眉,命长苏则面无表情看去。   洪玄毫无察觉,继续老神在在道:“尊者带着我游历人间,曾去过南疆,南疆国也在西域,不过那里的环境不好,有一道横绝天际的洪流,还有相当高耸、多生野兽的密林,连孤鸟都飞不过去……尊者到那里的时候,南疆国的土著人,饿得饿死,渴得渴死,还有被那凶残野兽吃了的,数不胜数,路边都是残骸野骨,过得比我们冥海的生灵也要苦。”   冥海是鬼界与人间交汇的地方,海深处皆为不愿超度、恨世不散的冤魂,它们在海底作乱,所以冥海水域常年动荡不安,忽涨忽消,活人不可渡,其中的生灵生存也极为困苦,被人间称为无生绝境。   比冥海还要苦的地方,其中情况,可想而知。   “尊者带着我在那儿待了一段时间,最后留下了一道结界,还有一册修真锻体的秘籍,想让他们学会自保,能在有生之年寻个出路,”洪玄道,“这个南疆国,若真的是从南疆而来,或许真是当年的那些苦徒,学成出世了。”   洪玄说完,脸上露出些笑意。   莫清岚仔细听着,轻笑道:“怪不得他们对师尊如此崇敬。”   “主人不曾知晓这些?”   莫清岚摇首。前世今生,除去少年孺慕,对于命长苏年轻之事,他知道的少之又少。前世的南疆国因为‘红线’之事给九凌宗带来诸多动荡,这些细微的小事,他沉浸于痛苦中,也不曾发觉。   洪玄实在道:“尊者那一张嘴,真是什么都不与旁人说,从以前便这样,主人又不是外人。”   莫清岚淡笑不语。   洪玄正在侍弄鱼苗。   这些东西原本是兰淆从人间买来,以免莫清岚在山上待着无趣用来打发时间消遣的小活物,却买来之后,殉祟峰天冷,鱼苗又是海生之物,并不好养活,二十多条渐渐死到仅有十几条后,洪玄看不过眼,这才接手过来养着。   许是海生之物更为了解同类的习性,如今的小鱼苗都被他养成了小鱼,一个个精力充沛,见到人来也要凑上前吐些泡泡,与此前蔫蔫的样子截然不同。   莫清岚垂眸看着,心中意起,准备投喂,旁边便伸来一只手,手中端着他想要的东西。   他看向兰淆,伸手捡出些饵料慢慢洒在水中,看着鱼儿争食,启唇道:“兰公子就准备与我一直在这山上待着荒废年岁,也不去游历了?”   命长苏看着他沾了零星饲料的指尖,轻轻皱眉,取来手帕。   “饵料的味道很腥,仙君可以用灵力托着。”   他将饵料的石碟放到一旁,打湿了手帕,给莫清岚递过去。   而莫清岚却未接。   回过神他在问什么,命长苏道,“我陪着仙君。”   “为何陪我?”   命长苏一顿,轻轻抬首。   莫清岚就那般看着人,一身轻薄的青衣站在鱼水坛前,眉宇淡泊,唇色清浅。   目光从他的唇侧划过,命长苏喉结微滚,道:“我素来仰慕仙君,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心甘情愿,没有其他目的。”   莫清岚语气淡淡道:“是吗?”   洪玄在一旁听觉,闻言转头看来,正看到少年几乎能从眼里淌出沉沉的情愫,心中横生如他所料的复杂。   而就在此刻鱼儿争食忽跃起,水生波澜,命长苏也移开视线。   莫清岚踱步离开鱼水坛。   “兰公子此前,可喜欢过别人?”他道。   命长苏道,“我……”   却还不及他回复,莫清岚便道:“我曾有过。”   “那现在,”命长苏一愣,声音微哑道:“仙君可还喜欢他?”   莫清岚却唇畔轻扬,摇了摇首。   “是因为他待仙君不好?”   莫清岚道:“没有原因。”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情字一事,因不由己,即便年少有多么喜欢,”莫清岚看向兰淆,将他手中帕接走,语气淡泊道:“等回过神来,有时候是眨眼之后,有时候是一场梦醒,就会发觉一切成空,过往所有的年少轻狂,可爱,却也可怜。”   “我大你近百岁,”莫清岚垂眸,“兰公子,早些醒来。” 第40章   四周顿时陷入沉寂。   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人心思忽然被剖明, 命长苏倏然一顿,抬眸看去。   “你……何时知道的?”   莫清岚并未答话,抬脚便欲走,但方踏出一步, 他的手腕便被握紧。   “我不纠缠, ”命长苏声音沙哑, “就算仙君知晓,可否也不要避着我?”   莫清岚神色一愣。   转首看去, 眼前人并没有被戳破的窘迫、亦或是难言面对,却是眼眸轻颤, 仿佛比起这些他更为畏惧的是被他疏离。   眼中划过几些怔忪, 莫清岚顿了顿,喉结轻滚, 低道:“不会。”   这句话落,命长苏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放松下来。   莫清岚便收回手腕,抬脚离开。   极力按捺的心思被发觉, 怕莫清岚此后连这具分身也避退不见,待人走后, 命长苏脸上陷进难化的沉郁。   转身, 他脸色沉闷,正看到了正瞧着这里, 目睹了一切的洪玄。   洪玄:“……”   眉头皱起,命长苏抬脚要走, 而刚动,洪玄就开口道, “兰公子。”   “主人似乎,也没那么反感。”   命长苏脚步一停, 立即看过去。   洪玄喂了一把鱼,没有抬头。   主人聪慧,自然不可能刚刚才发觉兰淆的心思,但一直选择缄口不言,直到今天才挑明提点,大抵是因为心有不舍。   近百年以来,除了尊者,能让主人如此犹豫的,这还是第一个。   命长苏眼中的沉色忽然散去,一怔,莫名明觉,立即道:“你的意思是,清岚不抗拒我喜欢他?”   洪玄犹豫道:“……算是。”   若是抗拒,他怎么可能还留在峰上?早在最开始心思被发觉时便被赶了出去。而又反应几秒,他抬头,皱眉道:“为何你在主人背后便直呼大名……”   却不待他说完,命长苏一弯唇,脸上的阴霾眨眼消失不见,大步离开,追随莫清岚而去。   话卡在了喉咙间,洪玄吐了口气,心道:“算了。”   殉祟峰上冷清,主人自人间回来便道心越发萎靡,形单影只。   他嘀嘀咕咕道:“是长是幼、是好是坏。既然有好感,能有一个伴,便算一个吧。”   ……   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翌日晨时,姜行渊便回了宗中。   九凌弟子前来传唤南疆国时,天色已经大明。   李弩早早便准备好了觐见的一切,恪尽职守前去叫王子大人,但刚叩门,门便敞开,看清其中人,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唇抽道:“大人,您这是……?”   昨日虔诚非常、一身利落的蔚迟于飞,如今却穿着夺目、细腻到反光的红袍,额上带着白银红珠玛瑙抹额,腕上系着五光十色的金线穿珠手链,整个人站在阳光下,就仿佛一个会灼灼发光的灵石。   如果不是他脸上的面具没有换,李弩甚至觉得他认错了人。   蔚迟于飞看向他,大步上前,而后微笑道:“阿弩儿,你觉得、我的穿着如何?”   李弩:“有些……”   “王子大人穿什么都好看,现在的样子,就像那天上的云彩一样漂亮,又像草原上的花一般鲜艳。”却不等他说完,身畔的南疆人便由衷夸道。   “……”你们南疆人的审美,都是如此夸张吗?李弩顿时心中复杂,但见蔚迟于飞极其开心,便不多说什么,也顺着他们夸了几句,道:“大人,时间到了,我们该前去觐见姜堂主了。”   “姜堂主?”蔚迟于飞将衣摆整理到一丝不苟,看向他,点头,“好。”   李弩就引着一行人去了。   行伶很早就在静心堂下等着他们过来。   而等了半晌,看到蔚迟于飞,他的眼睛也被晃得不轻,不由道:“南疆古国,还真是……财大气粗。”   蔚迟于飞不解其意,目光纯然地看向李弩。   李弩尴尬陪笑。   行伶道:“王子殿下,三两侍从随我进来便好。”   他话落,很快有两人自觉站到了蔚迟于飞身边,行伶首肯,他们便一道往里走去。   各方势力上贡一事,实则无需面见九凌掌权之人。而南疆国为最近于修真道中的新起之秀,此番上贡,贡品属实珍贵,又亲自登门,来的人还是王储,即使为了那些贡品,九凌宗也得以礼相待。   很快,经过楼亭,他们到了姜行渊面前。   目光落在蔚迟于飞身上,从他身上的衣物划过,姜行渊抬了抬眉,不着际移开视线,起身道,“南疆国诸位远道而来,姜某却因事回来颇迟,还请见谅。”   蔚迟于飞的视线从他脸上划过,忽然顿了顿,转脸小声与李弩道:“他并无仙人长得好看。”   李弩:“……”   这众目睽睽下,您说什么呢?!   而且在场的都是修道之人,你以为说低了,便没人能听清吗?   李弩小心脏狂跳。   姜行渊却不在意,笑了笑,颇有些好奇道:“不知王子大人,说的仙人是谁?”   蔚迟于飞也未料到姜行渊听得如此清楚,不由脸上发红。   行伶凑到姜行渊身边,小声与他将昨日蔚迟于飞去了殉祟峰的事情说了一次。   姜行渊眉头轻挑,“原来是见了师兄。”   提及‘师兄’这个字眼,蔚迟于飞立刻抬眸,眼睛发亮地看去。   姜行渊一愣,轻轻抬眉,语气莫名道:“看来比起我,王子殿下是更想见师兄了。”   殉祟峰,又到了除祟之时,清早莫清岚便去了祟林,一直到近午才归来。   而一回来,便看到在洪玄身前面色焦急的行伶。   行伶见到人赶忙上前行礼,洪玄道:“主人,我方才下山碰上了行大人,说姜堂主那边,有要事相请。”   莫清岚道:“有何要事?”   行伶道:“回大师兄,今日南疆国觐见,却在觐见时,南疆国的那位王子,出了些状况。”   “不过觐见之事,不论什么情况,行渊解决不了吗?”莫清岚一顿,   行伶脸上顿时露出几些复杂,深吸了口气道:“是这般。”   “昨日那南疆国的王子,蔚迟于飞来殉祟峰朝拜圣尊大人,似乎见到了大师兄?听闻当时,那蔚迟于飞便对大师兄……”   莫清岚道,“对我如何?”   “心生倾慕。”   这句话落,屋门也恰好被打开,命长苏从外面走进,听觉这四个字眼,抬眸看来。   行伶擦了把汗,话都说得难以启齿,“他非要说,他在梦中见过大师兄,说什么,大师兄是他命中注定要侍奉的仙灵。”   莫清岚道:“你确定他说的是我,而非我师尊?”   行伶道:“自然错不了,堂主闻言诧异,也问了许多次。”   命长苏走到莫清岚身旁,没有任何情绪,将烫好的茶放到了他们面前。   行伶莫名觉得后背发凉,不明地摸了摸胳膊,心中古怪。   莫清岚轻轻拧眉,淡淡道:“无稽之谈。”   可不是吗?行伶也这般认为。   “可是……”   命长苏冷然开口:“要说就说痛快,一个小国王子的要求,不愿意便驳了,何必如此扭捏,还特意来扰人清静。”   一股横生的醋味出现,洪玄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为他们沏茶。   行伶忙道,“多谢。”而后看向命长苏,他脸上狐疑,怔然道,“您便是大师兄那位特意邀在峰中相伴的好友?见过公子。”   命长苏目光没有情绪扫来。   触及到那股冷气,行伶下意识缩手,总算是明白了方才那股寒意从何而来。   咽了口口水,他继续与莫清岚道:“可是他说,如果殉祟峰能收下他做大师兄的仆从,他愿意将族中至宝上贡于九凌宗,以便九凌驱使。”   族中至宝。   能使一个人迹稀缺、寸草不生绝地之境养出修道成势的南疆国的族中至宝。   这是个人便会心动。   况且他们的目的单纯,只是想当大师兄的‘仆从’。   仆从而已,数不胜数,能近身的、不能近身的,各式各样,这一本万利的选择,自不能怪堂主无法抉择。   “不必。”命长苏道。   行伶轻轻拧眉看眼前的少年。   不论怎么说,这位‘好友’,如今也有些越俎代庖了。   莫清岚看向兰淆,看到他脸沉如铁,顿了顿,眉宇稍纵,平静开口,“蔚迟大人想要拜入九凌宗门下,可以正式拜贴,只待来年的问道大会,不可走此蹊径。”   这句话落,行伶愣了愣,旋即脸上也晃过一丝惑然。   他反应了几秒,明白了莫清岚的意思,拜礼道,“唠扰大师兄,我这便去回禀堂主。”   莫清岚颔首,不再多说。   等他走后,命长苏上前,开口道,“南疆国只是修真界的新起之秀,根基不稳,那个王子估计也修为不高,与其让他当仙君的侍从,倒不如……”   莫清岚道,“好了。”   看着命长苏,他道,“我身边不会再有别人。”   命长苏一愣,后知后觉他口中的解释和安抚之意,心中某处忽而散出难言满足的温软,微哑道:“……是吗?”   “……”   洪玄看着人三言两语便被哄好的样子,不觉好笑,将茶盏收好,随口叹道:“只可惜了那弱水圣物。”   却此话出,原本要离开的人脚步却倏然一停。   莫清岚看来,眉宇轻凝,“你说什么?”   “弱水圣物。”洪玄怔了怔,重复道,“这是方才行大人与我说南疆国要上贡的圣物。” 第41章   在静心堂, 蔚迟于飞脸色有些不安,俊逸的脸庞隐在面具之后,薄唇微抿。   姜行渊倒是姿态轻松,此刻靠在主椅上, 把玩着手中的玉球, 淡淡道, “王子殿下的面具,可有什么来由, 不能随意摘下?”   李弩为他解释道:“回堂主,南疆国王室子弟, 自幼被教导为神明之仆, 除非遇到侍奉终身的神主,不可摘下面具为旁人窥之。”   姜行渊“哦?”了一声, 似笑非笑道,“如今所谓神明都变成神话故事了,那要是寻不到神主, 这面具,就要一直戴着了, 一辈子都不见人?”   蔚迟于飞看向姜行渊, 双手握紧,道:“是。”   “有趣。”姜行渊轻笑。   就在此时, 行伶归来,他推门进来后感觉到蔚迟于飞极为热切的视线, 顿时倍感压力,与姜行渊行礼, 而后摇首。   把玩玉球的手一顿,姜行渊淡淡道:“看来王子殿下的期望要成空了。”   蔚迟于飞怔了怔, 眼中的光亮刹那消失,轻轻抿唇,无声息地坐回了原处。   姜行渊早有预料,没有情绪又嘲讽的勾了勾唇,走上前,手指碰上摆在面前那一根又一根,名为‘系相思’剔透光洁的红线,淡淡安慰道,“我师兄性子薄冷,不喜旁人侍奉,蔚迟殿下看开一些,稍后宗中便会招设接风宴,宗中弟子,皆会感激南疆国带来的这些……绕指红线的厚礼。”   蔚迟于飞未再开口。   他意志消沉,姜行渊也没有兴趣再多说,将东西松开便准备离去,却刚转身,一道人影在视线中出现,他脸色顿时一变,立刻上前,毫无知觉脸上露出笑色唤道:“师兄?”   气氛安静几秒,蔚迟于飞顿时抬首,看向出现之人。   依旧如昨日初见,来者面容清冷,容貌犹若天赐清疏淡雅,仿佛九天之上的仙灵入世。蔚迟于飞面红耳赤,连说话的方法都忘了般,心跳鼓动,好半会儿都没说出一个字。   姜行渊道:“师兄不是拒绝……”   莫清岚只看向尉迟于飞,开口道,“弱水此物,你从何而来。”   蔚迟于飞压住自己的舌根才冷静下来,赶忙上前,低头垂目道:“见过、圣君大人。”   “弱水、弱水是……一个梦中人给我的。”   姜行渊皱眉,“梦中人?”   蔚迟于飞用大陆语言磕绊,觉得自己嘴笨无法说清,恐莫清岚不喜,转头看去。   他身旁的南疆国人见他示意,立即上前,与莫清岚、姜行渊行礼。   “回二位,弱水乃是王子殿下一年前在梦中所得。”话罢,他们拿出一张画卷徐徐展开。   画卷上一白衣之人执青伞立于桃花林间,却没有五官。   莫清岚皱眉看着,姜行渊问道,“师兄,这弱水,可是有什么特殊之处?”   “昆仑弱水,其含剧毒,乃是天下妖物的克星。”命长苏启唇。   南疆国人点头道:“是如此,弱水对妖物的外壳、防御极有作用,也是靠着它,我们南疆国才能横绝妖路,与外相通。”   姜行渊眉宇微动,目光扫过命长苏,神色略有几些冷薄。   命长苏并未察觉,或许说并不在意,只淡淡道:“那你们知不知晓,殉祟峰祟世,乃是妖圣钟岱安舍弃身躯为牢所化,弱水与祟世之牢,是为天克,足以让祟世出现破口?”   这句话落,不单南疆国人面色顿时变化,显然并未想到,蔚迟于飞也脸上发白,立刻摇首:“我等、并无恶意!”   “此事确需细查。”莫清岚开口,“弱水不可留存于你们手中,还望谅解,先交九凌宗管辖。”   蔚迟于飞赶忙点头,很快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雨滴般大小的水珠,走到莫清岚面前,手指握汗地递过去,小声道:“麻烦圣君,我等听命行事。”   倒是配合。莫清岚一顿,目光扫过尉迟于飞遮面华贵的面具,将东西收好,颔首道:“此物九凌宗不会独占,会请我师尊设下禁制,此后交还。如果有机会,我也会为各位引见师尊。”   南疆国人皆一愣,顿时脸上露出喜色,蔚迟于飞却未言语,只近距离盯着莫清岚,耳根发红。仙人身上的气息,好闻。   命长苏在不远处看着,面色倏然冷下,眸中一片阴沉之意。   目光划过莫清岚清俊的眉眼,尉迟于飞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系相思’上。   也就在此时,莫清岚转身准备离开。   蔚迟于飞一顿,赶忙去拿系相思想要说什么,却还未近身,便被一个少年轻易所阻。   从他手上将‘系相思’抽走,命长苏垂首看了一眼,没有情绪地抬眸。   对方的眼中深若无波,一种本能的心悸忽然自心间蹿起,尉迟于飞下意识后退。   ……   他们之后,气氛陷入短暂的沉寂。   姜行渊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走上前到蔚迟于飞身旁,淡淡开口,“此事要查清需费些时间,蔚迟大人便先在宗中歇下吧。”   蔚迟于飞回过神来,喉结滚了滚,没有拒绝,行礼后带着仆从、国人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姜行渊手中握着玉球,开口:“你见过他与师兄相处了。”   “是。”行伶道。   姜行渊没有情绪看去。行伶上前,低声道,“大师兄对那位兰淆公子,颇为纵容。”   “江湖无名、来历不知,”姜行渊手中的玉球被握得咯吱作响,声音毫无起伏,“师兄如今道途波折,正是心境不稳的时候,这种人却趁机近身,图谋不轨,倒不如这个尉迟于飞来得干净。”   行伶不觉怔然,看向姜行渊,心中轻叹。   自从大师兄避世不出,他们产生不愉之后,堂主几次让他去探查师兄此前在人间的经历、身边之人,倒不像是此前那般与大师兄暗自较劲、总要争个高下的模样了,透着些莫名古怪的关切和掌控欲。   也不知究竟是何等心态。   ……   殉祟峰,知晴院。   回来之后莫清岚没有逗留。   命长苏昨夜归来,他本就准备今天去看望,而又遇到弱水之事,倒是恰好,便转身去了琉璃宫。   琉璃宫依旧,孤冷安静,仿佛不存人息。路过右殿,想到其中的沈向晚,莫清岚轻轻抬眉,但终未逗留。   却刚到左殿,尚未站定,便看到一抹红衣匆匆出现。莫清岚拧眉,“师尊?”   正往门中走的人身影一滞,好半会儿,转首看来。   莫清岚目光划过他已经如常的脸色,心中了然这次他体内的瘴毒已被压下,便不再多问,只道,“师尊这是出去了一趟?”   想到方才要拉着他传授养鱼之法、占据神识的洪玄,命长苏额间轻跳,深吸了一口气道:“是。”   莫清岚也并未多问,只行礼道:“徒儿有要事求见。”   发觉有人归来,灵蝶被惊飞,而又分辨出来人的气息,很快又飞了回来,栖息在桌几之畔,仿佛在等待什么久久逗留。   莫清岚发觉,只笑道:“师尊这里的蝶灵,比我那里的要恋人。”   命长苏看去,也想起什么。   自从那次合婴雨露之后,灵蝶就变得颇为热切,每次都会凑上来,显然是还想再吞尝一些雨露的残灵。   不觉眼皮有些发热,命长苏喉结滚动,垂下眼眸,伸手将蝶灵挥去。   莫清岚从袖中将弱水取出,把南疆国王子梦中之事如实告之,“此物对于祟世非比寻常,我想请师尊在上面下一道禁制。”   命长苏伸手在弱水上指尖一拨,极为复杂的禁制纹路浮空出现,而后便一道又一道,钻进了弱水之中。“这道禁制的作用是若它靠近祟世,你我皆可以感知。”   莫清岚沉心感受,很快察觉到冥冥中那股联系,眉宇微动,睁开眼睛。   “多谢师尊。”   命长苏看向他,轻舒了口气,开口道,“弱水出自昆仑,昆仑山在蓬莱山侧,属于尧家管辖,弱水附近本该设有结界,能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取出来,看来动手之人修为不低。”   莫清岚眼中也划过几分沉意。   命长苏看着他,开口道:“我听闻繁鸢自杀时,曾留下一道死字梵文。”   莫清岚愣了愣,点头。   “只是一介妇人,在荻画未承佛圣之名前没有任何灵力,却极为擅长操控怨气,偏巧还被祟王盯上,酿出了不少祸端,致死都怨恨不解。”命长苏语气缓慢。   莫清岚问,“师尊是觉得,繁鸢的背后,还有旁人在布局?此次弱水之事亦是?”   命长苏摇首,“不一定是布局,也有可能是乘乱作祟。”   莫清岚眉宇轻动,并无头绪,眸中生出不解。   于他而言,繁鸢让殷蒋制造可以操控人之心魂的东西,这是造成他前世一切悲剧的开始,如今诸家事了、临海道祸乱已镇,此后大事便是日月山开,山中会生出一道秘境,产出大量的宝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古怪之处。   命长苏喉结上下滚动,低声开口,“我未曾与你说过我此前的事,你可想听?”   莫清岚静然道:“师尊但说无妨。”   命长苏声音微哑,“繁鸢之恨在我。”   “恨?”   “当年我初入人间,最先去的,便是临海道。繁鸢曾想对你下手,目的便是为了报复于我。”   “不光是他,诸家人因为我将你带走,也对我恨之入骨,所以……”   莫清岚却道:“错不在师尊。”   命长苏声音停下。   莫清岚道:“诸家于我,只是利用,师尊是救我于水火之中。而疫鬼其性恶劣,倘若不加以制止,后果难料,换做我也会如此抉择。”   命长苏笑了一声,起身踱步离开,声音很低道,“我历练百年,树敌数不胜数,当年设下万千石剑分身,也是怕旧怨复来,却千防万防,他们不敢对我动手,却将矛头转向了你。”   “弟子师承师尊的威名,本就该……”   “清岚,”命长苏转首看来,轻声道:“你虽然不怕,可我却忧心你再受到伤害。”   此话落,空气中顿时陷入短暂的沉寂。   与那一双碧青的眼眸对视,莫清岚怔然,嘴唇轻动,垂然移开视线。   命长苏早有预料他的躲避,却心中一瞬,依旧泛起了密密麻麻,犹如丝针细微的疼意。   “如今弱水之事,我会联系尧家前来处理,若有进展会与你知会,不必担忧。”   莫清岚点了点头。想到什么,他道:“师尊可记得南疆国之人,他们来了九凌宗,想见师尊一面。”   “旧人罢了,不必再见。”命长苏思及,想到刚才的尉迟于飞,似是不经意提道,“不过我记得他们南疆国有个王子……当年我见他的时候,他满身泥泞在地上打滚,想来如今,也是个……粗鄙之人。”   莫清岚随着命长苏的话语,脑袋中想到蔚迟于飞那副打扮精致,就算带着面具,依旧能看出脸部五官立体的样子,难以将之与粗鄙挂钩,不觉眉心轻皱,愣神道,“师尊可是认错了人?”   命长苏视线倏然一顿,看过去,“你觉得他、尚可?”   莫清岚却笑,莫名好笑道:“弟子未曾看到蔚迟殿下的样貌。”   比起他,尉迟于飞年轻,又坦诚,南疆国人祖辈容貌优异,颇具异域之风,清岚从未见过。   但异域之人的样貌,素来惹人喜爱。   一股浓郁涩然的感觉忽然从心间荡开,命长苏压下翻涌的心绪,唇角绷直。   发觉他不欲多谈南疆国之事,莫清岚不明所以,但也不再多问,转而又道,“师尊不在的那几天,我让一个小弟子在右殿协理镇守祟世,不知师尊可曾见过?”   命长苏闻言,却脸上得神色变得极为冷淡,启唇道,“他?”   莫清岚道,“姓沈。”   “是吗?”命长苏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我当是闯入山上的毛贼,就将他丢去了无涯峰。”   无涯峰是为冬体峰的辅峰之一,在九凌宗六峰之中,山体最高、路途最陡,常年冷绝苦寒,乃是九凌宗犯人的反省之处,此前审判的花慕晴便在其中忏悔。   莫清岚抬首,眼中划过一丝难以窥得的迷惘。 第42章   莫清岚此刻终于明白了, 沈向晚身在殉祟峰,却不曾下山来找过他的原因。   他本以为他是在与师尊培养情愫,而实际是情愫未生,人还被丢去了冰天雪地搓磨。有些走神, 莫清岚不觉想道:这与书中截然不同, 为何会发展成这副田地?   命长苏看着他神思游散, 道:“我听说南疆国带了一个宝物过来,名叫系相思, 你可用过?”   莫清岚脸色一愣,垂眸道, “未曾。”   “我曾听过那红线系相思可以辨出人间之缘, 若是使用者心有所属,红线便会化为牵引, 与对方成结,若是不曾有喜爱之人,它还可以指引使用者, 寻到天命情缘所在。”   话到此处,袖中红线自指尖环绕, 隐隐发出明光, 命长苏看着人,“……但若使用者没有结缘之意, 红线亦可以转化为赐福之物,用于赠送亲友、长辈, 或者是其他亲近之人。”   说完,将缠着红线的手伸出, 却也就在此时,莫清岚忽然起身, 与命长苏行礼道:“师尊。”   “弟子想起来,知晴院还有一些急事需要处置。师尊若是对那红线感兴趣,弟子让洪玄给师尊送些过来。”   命长苏的指尖一蜷,伸出的手止在原处。   莫清岚面色没有异常,避退之意极为明显,与命长苏道,“弟子失礼,先行告退。”   莫清岚离开之后,红衣人原本挺直的后背弯曲,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知晴院中,洪玄依旧在忙碌整理院子里的大物小物,见莫清岚回来,他手上的动作停下,看向某个房间,而后上前,“主人。”   莫清岚看去,“何事?”   洪玄犹豫道:“方才我想教兰公子一些养鱼之法,但不知为何,似乎惹了兰公子不喜。”   莫清岚挑眉。“养鱼之法?”   洪玄应“是”。   原本他以为少年只是对养鱼不感兴趣,所以面色看起来焦急烦躁,却待他回到房间后,已经过了许久,他都没有出门,而且现在主人都回来了,也依旧没有动静。   按照以前兰淆黏人的样子,这是从未有过的。   细想方才并未发生什么事情,洪玄思来想去觉得是自己的问题,皱眉道,“要不我去寻小公子赔个不是?”   “他不是那般小气的人,”莫清岚道,“我去看看,你不用太担心。”   洪玄点头。   兰淆住在知晴院的客房,如今正大门紧闭,其中没有任何声响。莫清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抬手扣门,低声道:“可在?”   却无人回应。   眉宇轻轻皱起,正待推门,就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打开,推门的手落空。   看清出现之人的模样,莫清岚凝起眉心。“……怎么了?”   命长苏没有说话。   而他未言,少年皮囊却喜悲皆流露于表,那一双素来张扬、漂亮的明眸此刻像盖上了一层蔼,眼尾发红,即便什么都不说,都能叫人看出他的情绪低沉。   莫清岚伸手触上他的额头,“又觉得身体不适?”   指尖下的温度正常,莫清岚心中微疑,但此前兰淆病重,他并不轻视,将手抽回,准备去请李春肖。却指尖方才离开对方的肌肤,一抹滚烫便覆盖上来,将他的手全然包拢。   手指好像被灼伤般微蜷,莫清岚当即看去。   “仙君。”低润沙哑的声音响起。   命长苏的手并未用力,只引着人,一寸一寸,将那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就像被驯服的宠兽,寻求不安的慰藉。   反应过来他举止的意义,莫清岚静然道,“我们之前谈过的。”   空气中一片缄默,话有辞意,握着他手的人却愈发用力,低头掩去了所有的神色。   莫清岚轻舒,声音平静道,“我与你并不合适。”   “何谓合适。”命长苏的声音嘶哑。   莫清岚与他解释道,“你年少单纯,还不曾经历太多事情,对仰慕者心生依恋极为正常,但只要过去这段时间……”   “仙君用了多久?”   莫清岚的声音一停。   命长苏抬首,与他道,“像仙君这般可以看开感情之事,从濡慕、暗生情愫,直到最后放弃。”   莫清岚一时未言。   从重生到现在,他一直在逃避自己对命长苏曾经的感情,却不论如何逃避,那些过往也切切实实存在过。   年幼到少年,一直在师尊的纵容与庇护下长大,感情变质的开端在悠长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那段无法按耐心中情愫,但凡靠近便指尖颤抖,刻意依赖、与旁人抢欢的记忆比起之后的克制与沉默,也显得微不足道、极为短暂。   可是要说多久。   前世沦为了旁人操控的武器后,更为痛苦的事情便浸满了他的心神。   那些爱慕、思念,也渐渐变成了不敢面对命长苏的恐惧。   所有的爱意止于雷劫之下。   但对于温存与旖旎的期待,却好像很久前便不见了。   莫清岚眼眸垂下,淡笑,“其实很快。”   命长苏身体倏然僵直。   指尖从他的手掌慢慢抽离,莫清岚心中划过丝缕怅然,而发觉之后,对自己心中出现的这股不舍感到好笑。   “若是难以控制,”他语气平淡道:“你可以下山去散散心。”   他话落便转身准备离开,而就在此时,一股力道忽然自手腕出现,他并未防备,身体猛然被牵动,人便被拉入屋中,手臂抵在了门框上。   丝缕的红线从命长苏指尖出现,霸道的、毫无章法往他的手腕、指缝缠去。   莫清岚眉宇顿时沉下,就要发力,却一抹冷意滴在了他的颈侧,潮湿地、毫无预兆地从他肌肤上划过。   莫清岚怔然,却也就在这晃神的功夫,那根红线已经将他的指尖缠紧,结成了一颗又一颗死结。   相思结成,浓烈难以掩盖的爱慕之心昭然若是。   “是我高估自己。”命长苏的喉咙沙哑,终难忍耐,他畏惧旁人的介入,又恐他对这一副皮囊的感情也淡去,“我控制不了……”   莫清岚面色顿变,立即将手抽回,“胡闹!”   低头看到指尖成结的红线,他眉心皱起,立即驱使灵力前去解开,而在他的灵力触碰上那道相思结的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忽然从婴丹荡开。   想要驱动系相思,必须使用元神。   命长苏系在莫清岚身上的相思结,掺杂了元神之力。   曾经亲密无间相合的元神在此刻刹那有了勾连,那些沉睡之中感受过却被遗忘的欢愉、依恋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横冲直撞的感觉让从未有过这种体验的人顿时失去了操控一切的力气,身体一晃。   命长苏立即将人接入了怀中。   短暂的麻痹消失,莫清岚神色莫变,又操控灵力前去接触,准备找到这种感觉产生的根源,却这次未曾触到,身边之人沙哑的声音便在耳畔倏然响起,“别碰!”   莫清岚的动作一瞬停顿。   不知过了多久,那蠢蠢欲动的心悸感才慢慢消去。命长苏喉结滚动,此刻亦理智回拢,察觉方才做了什么,难言难堪地阖上眼眸,抵在怀中人的肩畔。   察觉他的力道消去,莫清岚才皱眉道,“兰淆?”   许久,呼吸起伏中,空气中才很低的响起一道回答。   莫清岚一怔,后知后觉可笑。   ——他被一个少年强行种下了相思结?   凝起眉心,声音恢复如常,他沉道:“起来。”   回复他的却是身前人伸手将他抱得更紧。   莫清岚道:“方才你做都做了,现在却埋着头不敢多说?”   命长苏无言。   莫清岚眉头皱起,“兰淆,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我不能纵容,我对你无意,如果给你想望,你只会……”   “仙君未与我试过,怎知无意?”   莫清岚一顿,“什么?”   命长苏握上他的手腕,“仙君若不喜欢我,便将我当成备选,只要除我之外没有别人——”   莫清岚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脸色沉下,终于无法忍受将人推开,凝眉低呵道:“满口胡言。”   视线相对,气氛极为沉默。   莫清岚皱了皱眉,沉声道,“你从哪里拿到的‘系相思’?”   命长苏低道:“尉迟于飞手里。”   系相思并非霸道之物,没有任何攻击之意,但如今却莫名其妙,手上的结扣犹如春毒,但凡触之便会生出极为异样的感觉,莫清岚从未见过。   他自然不知是与契合之人合婴的后遗症,便以为是那根‘系相思’本身出了问题。   他眉心沉沉,并未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也没有在前世的记忆中搜寻到这种情况,心中思索,“得去找蔚迟于飞。”   “仙君要去找那个王子?”   莫清岚神色冷淡。   命长苏迟缓道:“让他,看我们的相思结?”   想起什么,莫清岚脸上顿时泛青。   系相思成结之前,红线会从使用者攀附到被使用者身上,而被当成使用目标的人,如果不愿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制止。   但他们二人却成结了。   身为圣君,元婴修士,怎会阻止不了一个少年的行为?   伸手碰上颈边还未消去的湿润感,莫清岚几息被气笑,无法辨明眼前人如此浓烈的情绪从何而来,不过是被拒绝何必——而就在此时,洪玄颇为担忧,也探头看来,恰看到他们二人对峙,气氛有些莫名的古怪。   “主人?你们这是……”   莫清岚此刻心中烦乱,不欲再待下去,发觉他的到来便抬脚往外走。   洪玄看了看兰淆,又看向莫清岚,默默跟上去,极为稀罕,稀奇问道:“主人是与兰公子吵架了?”   莫清岚脚步一停。   自再世以来素来无波的情绪,竟被激出了几分难以抑下的气色,他转首看来,眼中沉然,“我从未见过这么胆大又不悔改的人,反倒叫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洪玄一愣。   看着眼前难得模样鲜活的青年,他安静了几秒,心叹兰淆的厉害之处,哑然失笑,“兰公子知道主人对他的喜爱和纵容,自然会……”   却说着,莫清岚眉心皱起,神色莫名。   看着莫清岚脸上的神色,洪玄声音停下,莫名一个念头就在脑海中出现,难道主人未曾察觉自己对兰淆不同于寻常之人的态度?   此前之事姑且不说,光说少年这份赤裸裸的爱慕之心,如此明显,路人皆知,但纵然如此,他依旧没有将兰淆驱离殉祟峰,甚至容他整日相伴,即使人招惹了自己生气,也像这般气却无奈,束手无策。   换作旁人,怎么可能。   洪玄摸不清莫清岚的想法,便试探道:“主人不喜欢兰公子?”   莫清岚道:“他对我极为依赖,几次说过家中无人看顾,想来族中对他冷淡,若我对他毫无纵容,他一人于世形单影只,这并非喜爱。”   并非喜爱又是什么?   洪玄沉默听着,心中哑然。   气氛安静片刻,莫清岚收回视线,启唇道:“你去临道峰拿来我的收徒令。”   洪玄一愣,狐疑道:“收徒令?”   莫清岚抬起眼皮,道,“非亲非故,如此纵容,确实容易使人多想。”   洪玄唇角轻抽。   爱慕之心怎会轻易转变?   而不待他出声提醒,莫清岚便已经大步离去,显然气意还未消去,步伐绝然。   看着他的背影,洪玄眉头皱起又放平,好半会儿,才喃喃道:“……这到底是做什么了。”   …… 第43章   九凌宗掌职之人的收徒令被存放在临海道的磐真阁中, 要想取来,势必会引起多方的注意,故而洪玄取走玄令后的第二日,整个九凌宗都传开了莫清岚欲收徒之事, 即便是少有人息, 冷得像个冰山一般的冬体峰。   一夜过去, 夜晚的时间有多久,命长苏就等了多久。   直到第二日晌午, 一片秋色中才出现他一直期盼见到、熟悉的人影。   命长苏看到人,立即上前。   莫清岚进门, 平静看了他一眼, “我昨天给南疆国之人送弱水时,见了尉迟于飞。他告诉我南疆国还有一物, 叫做‘恨思剪’,能将系相思剪断,三日后送来。”   命长苏皱眉。莫清岚看着他的模样, 冷淡道,“若是不用恨思剪也可以, 你下山、或者是我去游历, 六十天后再……”   命长苏立即道,“听你的。”   莫清岚收回视线, 坐到主位上,淡淡道:“我这次来, 是准备给你一个东西。”   命长苏顿道,“何物?”   莫清岚伸手, 一只玄色银勾的弟子令便出现在他掌心。   命长苏低头看去,而后眉心皱起, 脸上的神色忽然古怪,几息才道:“仙君,准备收我当你的弟子?”   莫清岚颔首。   “我昨日细想过,许是平日里我对你过于纵容,所以你才会胡思乱想,错将仰赖当成情爱,”说到此处,莫清岚话语稍顿,“师徒有界,如父如兄,倒适合你我。你族中之人既然与尧家有关,此番收你入门,你若愿意,我便去尧家一趟,拿份授徒书。”   伸手碰上那枚弟子令,命长苏沉默了几秒,垂声道,“也好。”   莫清岚看去,“也好是什么意思?”   命长苏拿起那枚沉甸甸的玉令,长舒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他,“如此一来,我是你的弟子,”说到这个字眼,莫名有些古怪,命长苏轻咳一声,“此后尉迟于飞、沈向晚,甚至是姜行渊,他们都不如你我关系亲密。”   他咬了‘亲密’二字,莫清岚微微凝眉。“又如何?”   “他们敢接近仙君,我便仗着是仙君弟子之名,黏着仙君,不让他们靠近。”   命长苏语气平缓,说的话却依旧是冥顽不化,“仙君已经知晓我的心思,但即便如此,还能想到收徒之事,想必也可以接受。”   莫清岚一愣,皱眉,“接受什么?”   命长苏不再多言,莫清岚却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受即使是他的弟子,也对他心生爱慕和冒犯之意的举动。   不觉气笑,他道:“我是让你这样理解的吗?”   气氛顿时陷入沉默。   片刻之后,命长苏靠近,垂首看着人,将弟子令放到一旁,半跪在莫清岚面前,语气平静又认真道:“昨日是我冒犯,请仙君责罚。但我所言并非胡闹。你在我面前,想要我没有非分之想,犹如登天。不论何等身份,是弟子、是友人,更甚,是师者,于我而言…都一样。”   莫清岚眉宇皱起,移开视线,将弟子令收回,却手指刚碰上玄令,另一只温度炽热的手掌便覆了上来。   命长苏手指顺着莫清岚的指缝擦过,落在弟子令上,然后一点一点的将之抽出。   命长苏道:“仙君要收,怎可反悔?”   “我收你,收了你之后,让你用堂堂九凌宗掌职之人的弟子令拈酸泼醋吗。”莫清岚的声音绷直。   命长苏安静了许久,喉结滚动,没有答话。   有些事情,直到经历以后,才发现根本无从克制,直至如今的境地。   莫清岚的视线从他脸上划落,最后落在他手中的弟子令上,眉心拧起。   命长苏看着他神色的变化,低声道,“仙君是不是在想,现在该拿我怎么办?”   莫清岚一愣,声音冷道:“能怎么办?从最开始我就与你说过,你我之间萍水相逢,若不合适,你就自己下山去。”   伸手将他手中的弟子令取回,莫清岚准备离开,命长苏的手却从扶椅,到他微冷的衣袖,挡住了去路。   发觉他这次真的动怒,看着人,命长苏喉结微滚,伸手佯碰他唇角绷直的弧度,低声哄道:“别气。这次是我错了,以后一定不会……”   却在此刻,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巨响。   原本的指尖已经与他的脸颊极近,莫清岚身体微动,尚未触碰的指尖便舒尔碰上一层柔软,两人齐齐一愣。   命长苏指尖一蜷,莫清岚则立即转首,嘴唇轻抿。   片刻,他凝声道,“起来。”   命长苏这才回过神,指尖摩挲方才触上几些柔软的地方,起身,让开位置。   在外面,圆溜溜地,坐着一个‘貂’。   却说是‘貂’也不算,隐约能看清是个穿着貂皮大衣的人,此刻正找不到东南西北,急忙冒汗地将貂衣扯开了一道裂口,这才露出一张汗津津、清秀的小脸。   看清人是谁,莫清岚轻轻抬眉:“沈师弟?”   来的人正是沈向晚。去了冬体峰一遭,他肉眼可见地被捂白了一圈,手中正握着个传送符。   看到莫清岚,沈向晚的眼睛顿时亮起,立刻道,“师兄!”   命长苏落在他手中的传送符上,眉心皱起,却道:“任何传送到殉祟峰的传送阵皆不会生效,你是怎么进来的?”   沈向晚看向兰淆,顿时脸上的笑容消失,心中暗骂命长苏。去了冬体峰这一遭,对于那个便宜师尊,他再没有半分尊敬,满心都是怨念。   这么长的时间,他错过与师兄相处,全都让这个姓兰的捡了便宜!   他心里满腹怨气,说话也毫不客气,“在外面不能用,那在里面可以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   命长苏又道:“殉祟峰有结界,你又是如何进的结界?”   这句话落,沈向晚顿时不说话了,小心地看向莫清岚。   莫清岚自然知晓,在殉祟峰结界中一直有个缺漏之处,也是靠那个地方,沈向晚最初才进的殉祟峰遇上了师尊。   但现在显然不是追究这种小事的时候,他眉首轻动,只道:“沈师弟来此处,可有何事?”   莫清岚不追究,沈向晚顿时松了口气。   “回师兄。我听说师兄要收徒,”说着,觉得自己这般似乎有些冒犯,他赶忙又找其他理由,心中急转,忽然想到什么道,“还有,我听闻南疆国的‘系相思’分外神奇,各峰弟子都在用,便给师兄取了一些过来,师兄可要试试?”   他面色带笑,很快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系相思’。   莫清岚眉宇微动,却笑,淡淡道,“我不需要,沈师弟倒可以试试,看看能不能寻到命定之人。”   在前世便是这样,他们三人共试,沈向晚却与师尊的‘系相思’成了结。   属实未想到,即便在这一世,弯弯绕绕,这个场面依旧需要他在场,莫清岚顿了顿,有些好笑,但也不甚在意。   沈向晚闻言却凝眉,毫不相信地嫌弃道。“……命定之人。”   简直是在放屁。   上辈子这东西稀里糊涂便将他和命长苏系在了一块,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便宜师尊就将红线一剑斩之,却还是迟了一步,众目睽睽下,从此他就和命长苏绑在了一块儿,还连带着师兄的名誉也因此受损。   前世被系统误导,他为了中伤师兄确实借用那道关系干了不少破事,但实际上他和命长苏的确是清白非常,即便当年收徒之由,沈向晚直到如今也都没搞明白。   “命定之人道听途说,倒不如祈福来得实在。”沈向晚口中念念叨叨,说都说到这里了,便准备用一个试试,很快将绳结系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双手合十,想给师兄系一个祈福结。   而也就在此时,洪玄下山回来,身后正跟着一早就递来拜帖要上山议事的姜行渊与尉迟于飞。   还未站定,几人遥望,便看到沈向晚的祈福结晃晃悠悠延伸出来,朝着莫清岚蔓延过去。   莫清岚顿了顿,并不知晓沈向晚系了什么结,以为红线是要往他身后琉璃宫去,便让开位置。   却一动,红线跟着他动。   他眉心一皱,面色狐疑,而下一秒,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   只见那红线刚刚近身,一道浮躁的灵力便倏然从莫清岚的指尖荡出。   就像被冒犯,被人结成了一串红结的红线莫名霸道出现,眨眼之间,便毫不客气,满是戾气地将沈向晚那只靠近过来的赐福结碾成了粉碎。 第44章   事发忽然。   那浮动在白衣人身侧, 以全然尾盘之态出现的红线姿态强硬,巡视般游荡后才回到他的指尖。但纵然短暂,在场的所有人还是看到了那根‘系相思’的两端,一端在莫清岚的身上, 而另一端, 则是他身后的少年。   命长苏怔了怔, 显然也并未想到,下意识看向莫清岚。   而一转首, 他便看到了一张面色清冷、没有任何情绪的脸。   “兰淆!”沈向晚认了出来那是什么东西,当即眼睛都绿了, 目眦尽裂:“你在我不在的时候对师兄做了什么?!”   命长苏嘴唇轻动。“这……”   却话未说完, 沈向晚已然忍无可忍,带着满腹的怒火动了手。   一道冰剑倏然从他手中出现, 铮鸣之后骤然离手向他攻来,命长苏神色顿变,而就在此时身旁的人却足踏抬手, 指尖一动,旋即伴随‘铮’的一声, 气势汹汹的剑体便被打偏了方向, 深深插进了墙壁之中。   沈向晚一愣,脸上顿时变白, “师兄?!”   命长苏也立刻上前,将莫清岚的手腕握紧, 待看到白玉无瑕的手上没有任何损伤,才松了口气。“他伤不到我, 不必如此。”   莫清岚只将手抽回,面色冷淡道, “九凌宗内,不可兵刃相向。”   沈向晚死死咬牙,眼睛通红。   师兄还护着他!   他们对峙之中,姜行渊与尉迟于飞也走了过来。   莫清岚与兰淆有这种‘关系’,在场之人谁都没想到。   尉迟于飞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莫清岚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命长苏不咸不淡看来的视线,不觉握紧了在袖子下捏着‘系相思’的手,莫名心虚,立刻将东西往里塞去。   ——他原本也是想来给莫清岚奉赐福结以表忠心的。   系相思需要以人的元神之力驱动,故而一但成结后其性像主,方才那枚‘系相思’的模样,霸道、凶悍,极具有占有欲,尉迟于飞一瞬间全都明白了。   怪不得此前这位……就对他满是敌意。   而他接受且理解,其他人却反应各异。   姜行渊的神色极为难看,却是冷静,似笑非笑,“兰公子倒是好本事,这才多久,竟能哄得师兄和你结相思结。”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挤出来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喜和难以察觉的肃杀之气。   那道眼神近乎实质的刀锋,言语亦不具善意,命长苏却不在意,只是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莫清岚开口道:“此事并非你们所见这般,只是误会。”   ——只是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能让轻易便可以挥断的系相思成结,还直到如今还保留着!   姜行渊心中不明气火莫名涌起,看向莫清岚,终无法忍耐道,“我说现在师兄何故对我如此冷淡,反而对一个来历不明的无名之辈几次三番维护,师兄与他是这种关系竟不明说,让师弟担心你被诓骗,几次三番特意筹谋。”   莫清岚道,“筹谋?”   在姜行渊身边的尉迟于飞立即反应过来姜行渊口中之意,顿时慌张,赶忙道:“堂主、既然仙人身边已经有中意之人……我并非必须要追随。”   却他急忙解释,却火上浇油,更为激怒了此时的姜行渊。   他倏然转首,声音阴郁非常:“中意之人?一个来历不明、没有及冠的无名之辈,他也配?!”   这句话出,刹那空气中陷入一番冷寂。   命长苏眉头一挑,垂首看来,看着凌葛九的这个首席弟子。   洪玄闻言,面色顿时沉下,上前作礼道:“姜堂主,兰淆公子虽然年轻,但天赋卓绝,聪明灵慧,与主人极为合拍,还请堂主慎言。”   姜行渊却笑,“他与清岚合拍?”   到底是谁与莫清岚结伴长大,谁才是他最亲的好友?   他的笑容越发冷淡,胸口起伏。   莫清岚与此前截然不同的避世、如今刻意隐瞒,甚至他明显察觉到那份的疏离,在此刻喷涌而出,终于有了明确的由起。   原来是有了更在意的存在,便物是人非。   原来如此!   被背叛的感觉笼罩,按捺不住的嫉火忽然□□,他手中的玉球终于承受不住那股几乎让青筋跳起的力道,倏然开裂。   看着他的反应,莫清岚皱眉,沉声开口,“行渊。”   “看来师兄也觉得我说错了。”   姜行渊的目光划过莫清岚,落在兰淆身上,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一字一顿道:“好……那算我失言。”   “我向这位兰公子,致歉。”   这句话落,姜行渊松手,精致镂空的玉球落在地上,碰上石子,刹时破碎。   他转身,没有半分停留,大步离开。   跟在他身后的尉迟于飞见状,觉得自己独自待在这里并不妥,也很快跟上去,与姜行渊一道走了。   洪玄怔然,眉头轻皱看向地上的东西。   这是此前主人送给他的。   他道,“主人,可需我去找堂主解释一下此事?”   目光落在地上的玉球上,莫清岚的声音静道,“越说,他便越控制不住情绪,自小就是这样,无妨,之后我会亲自去解释。”   从小看到大,洪玄亦了解姜行渊的脾性,思来也是,便颔首。   “如此意气用事。”命长苏淡淡道:“怎堪大任。”   莫清岚随声看过去,“不可非议他人。”   命长苏一顿,唇角不觉露出几分笑色,又立刻压下,阖唇,颔首,动作流畅。   看着他们二人的互动,沈向晚胸口急剧起伏。   他自然知道师兄喜欢的是男子,但却从未想过,除去泠光之外,竟有人捷足先登,将他放在心尖不敢轻易触碰的师兄如此玷污。   脸色沉郁,沈向晚心情比起姜行渊好不到哪里去,但比起姜行渊,再世一次,他素来能忍,很快就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上前脸上撑起几份勉强的笑容,“师兄。”   莫清岚一顿,看向他,随后视线却落在沈向晚手中的冰剑上。   在沈向晚手中的剑体透明,与命长苏的白冰剑极为相像。   沈向晚发觉他的注视,一愣,赶忙解释道:“这是我在冬体峰修炼所得,似乎是千年冰晶所化,威力不俗。”   气运之子,不论去哪里,都能得到几分机缘,果不其然。   莫清岚早有所料地笑了笑。   却在此时洪玄忽然发出一道诧异的声音,立刻上前,凝眉道,“这似乎是尊上白冰剑的蝉蜕体。”   沈向晚的手中剑顿时变得极其沉重,唇角牵强道:“……什么?”   ——这都能和命长苏扯上关系?   沈向晚脑袋一片混乱,但在混乱中又忽然想到。   有这个兰淆,师兄这一世似乎对泠光没有产生其他感情……应该也还好?   莫清岚抬眉。洪玄看着冰剑若有所思,继续道:“白冰剑百年便会蜕体一次,以求剑体纯粹,自诞生以来,它一共蜕过三次,都被存放在琉璃宫,其中有一只在一百多年前就不见了,没想到竟是跑到了冬体峰。”   此剑在前世并未出现过,莫清岚此刻听闻,心中竟也不觉奇怪,只觉得姻缘玄妙,淡笑道,“沈师弟果然与我师尊缘分颇深。”   “何为颇深?”命长苏却开口。   三人看去,他面无表情道,“白冰剑只是泠光的佩剑,非他本人,更何况已经蜕去的蝉壳,与他更没有任何关系。”说着,他的视线移动,落在沈向晚手中的剑上。   却一眼,‘咔嚓’一声,冰碎的声音忽然响起。   随着他的话落,眨眼的功夫,那至宝冰剑就变成了一团碎冰,在沈向晚目眦尽裂的目光下从指缝,窸窸窣窣掉在了地上。   看着空落落的剑柄,沈向晚愣了半秒,脸上顿时扭曲,近乎直觉看向命长苏,“你对它做了什么?!”   命长苏没有表情道:“和我有什么关系,许是你拿的这个东西,本就不耐用。”   沈向晚:“你!”   两人看起来就要起争执。   莫清岚眉首抽动,被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出现的矛盾闹到有几分烦闷。眉宇郁郁间沈向晚余光发觉,顿时住了口。   沈向晚不再敢争吵,小声道歉,而命长苏却此刻有几分心不在焉,目光落在地上那一片碎晶上,眼眸微转,看向冬体峰的位置。   沈向晚的身份特殊,莫清岚将他放在琉璃宫行不通,思虑之后便将人安置在了辅峰中离知晴院有些距离的院阁中。   书中的一切与现实已经差的越来越远,有心亦无力,莫清岚不再关注,便干脆凭他们自己去发展。   晚夜降临,洪玄看时间差不多,便准备好李春肖遣人送来的药浴,与莫清岚道,“主人,李长老说主人在药浴中凝神修行,有助于婴丹恢复。”   莫清岚倒未拒绝,抬脚便去了。   他刚走,身后的命长苏就要跟着,而洪玄却上前先将他拦着,塞来一枚玉瓶道,“兰公子,这是李长老叮嘱我交给你的。”   命长苏一顿,道:“给我?”   洪玄也奇怪,但思及此前他身体曾有顽疾不适,估摸与此前的顽疾有关,他也并未多问,只将东西递了过去,便自顾自忙去了。   命长苏若有所思,将玉瓶打开,其中便弹出了一道禁制。   李春肖人虽未来,但却设了一道留言。   很快那道笑眯眯的声音便响起道:“兰小公子,清岚的药浴只能外用,但婴丹想要吸收,还得靠别人引渡,你手里这个丹药叫做‘落夜散’,若人毫无防备,吃了之后可以沉睡四个时辰。药浴的药效吸收,还得辛苦兰公子操劳……不过不必担心,我算过时辰,这次只需要合一个时辰的婴,药效就能吸收,剩余的时间你的灵力气息足够消散,不会被发现。”   “一日一用,共需三次,每次泡一刻即可。”   最后一个字落,禁制碎裂。   命长苏也面色顿变,喉间霎时变干。 第45章   洪玄在他一旁收拾东西, 看人在原地怔住,便道:“怎么了,李长老莫非没有告知公子怎么食用?”   命长苏看向他,几息后, 才回过神, 声音复杂道, “告知了。”   那告知了,还在这里发什么呆?   洪玄顿时狐疑, 而就在他狐疑之中,回过神般, 命长苏长舒了口气, 将玉瓶收好,转身离去。   他去的方向自然是莫清岚沐浴之处。   洪玄发觉, 眉头轻跳,立刻上前提醒道:“兰公子,欲速则不达, 感情之事需要循序渐进。非礼勿视啊!”   ……   知晴院的浴堂设在后院,以灵石所铸, 占地宽广。莫清岚的喜好素来文雅, 故而仅是沐浴之地,也有极为清秀的屏风所挡, 四周为白石玉柱,但凡启动, 便白雾弥漫,美不胜收。   命长苏到的时候, 这里已经被设下了结界,其中水声轻流, 显然人已经开始沐浴。   摩挲着手中的玉瓶,他开口道:“仙君,除了外用的药浴,方才李长老说,还有一记要配合使用的内服药,我带来了。”   片刻,一道微哑的声音淡淡响道:“放在外面,我去取。”   隔着水雾,莫清岚的声音带着几些模糊的潮湿。   浴中出水的声音响起,经过重重屏风,穿着素白里衣的人很快出现。   看向空荡荡的地面、桌台,莫清岚轻轻抬眉,四看道,“兰淆?”   却无人回应。   他眉头皱起,准备往回走去,而一转身,便撞上了一道人影。   手中的药从满溢的碗中撒出一些,顺着端着碗之人的指缝流下,莫清岚皱眉,伸手去接药,命长苏却很快将手肘抬起,“烫。”   莫清岚一顿,不觉好笑,“你觉得灵体会怕烫?”   两个人对视,最终还是在对方的注视下臣服,命长苏轻轻抿唇,将药递了过去,低声道:“若是感觉晕困,便唤我,我在外面等着。”   莫清岚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莫名,端着药往里面走去。   结界很快恢复如常。   命长苏靠在门口,看着天边明月,等着时间慢慢过去。   洪玄收拾好东西过来发觉,也好笑道:“兰公子,主人沐浴完便回去了,何苦在这儿等着,着什么急。”   而不等命长苏回复,就在此时,天边忽然乍明,一道高昂的鹤聆响起,察觉异样,命长苏抬眸,便看到玄月之下,三只白鹤共舞,遥遥向殉祟峰飞来。   洪玄也发觉,抬首怔道:“这是,尧家的三足鹤?尧家来人,是要寻圣尊吗?”   说着,看向天边不断逼近的白鹤,命长苏皱眉,不觉心道:在这种时候?   浴堂中的水声淅沥,雾气氤氲中,莫清岚已将衣物穿戴整洁出来。   因为泡过药浴,靠近便有依稀的药香,墨发披肩之人随意将头发挽起,视线从天边的白鹤上划过,他看向洪玄,“去峰下接人。”   洪玄立即道:“是。”   等人走后,命长苏一顿,“那药……”   莫清岚这才看向他,并未听清,淡淡道:“什么?”   命长苏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无妨。”   三足鹤为具有神兽三足金乌血脉的飞兽,日行千里,脚程极快。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尧家人便到了。   来者是一个身姿俊美,含笑翩然的蓝衣青年,他手臂挎着独属于尧家仙裔腾空漂浮的‘羽带’,与莫清岚、洪玄二人行礼,“尧家尧真许,尧家第四代子弟。见过九凌圣君、见过洪道人。”   洪玄连忙回礼,“尧仙君折煞洪某。”   尧真许却微微一笑,尧家家规森严,追求道法自然,极为在意‘长寿’、‘出尘’,故而对冥龟这等天生地灵的妖类极为礼待,有次尊崇之态并不奇怪。   他目光落在莫清岚身上,语气平和,“此番应仙圣之命,前来觐见圣尊,劳烦圣君大人引荐。”   莫清岚自然不会拒绝。天边乌云踏缓缓落下化为步辇,洪玄将三足鹤牵去喂养,他们二人便直奔琉璃宫去。   琉璃宫大门敞开,红衣圣尊早已经在主堂等着,尧真许上前行礼,带着那一成不变的笑容,“深夜唠扰,打扰圣尊静养。”   却这句话落,命长苏面无表情,只不咸不淡地看了过来。   莫清岚提醒,“师尊?”   命长苏这才开口:“坐。”   尧真许纵然年轻,但举止大气,倒不推诿,很快坐到了命长苏的对面。莫清岚准备离开,却刚动,命长苏便道:“清岚。”   他一顿,回首看去。   命长苏眉首紧拧,“来我这儿。”   许是有要事相商,莫清岚并未拒绝,很快上前,坐到了命长苏的身边。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落座的一瞬他便觉得身下的坐垫温软,似乎并非寻常所用的蒲苇。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莫清岚眉首顿了顿,伸手去沏茶。   却刚伸手,另一个玄袖便将茶壶先行拿走,命长苏道,“你坐着。”   莫清岚:“……”   尧真许微笑,满脸不解,当然不敢让堂堂圣尊为他沏茶,伸手接过,自给自足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   命长苏淡淡道:“尧真许?”   尧真许道:“见过圣尊,”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玉简,手指微动便将之打开,很快荧光自玉简夺出,一幕又一幕犹若瀑布的灵幕便出现在眼前,其中映现出数不甚数的人影,“这是近五年出入过的昆仑山修士、凡人,五年前我族前去查探过,当时弱水还在山上,并未被带走。”   “其中来往者,遵照圣尊吩咐筛查,有三个祖辈为神裔之后。”   灵幕浮动,命长苏却心不在焉,余光注视着莫清岚,淡淡道:“哪几个?”   尧真许指尖晃动,很快有其他的灵幕退后,那三张人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几人去昆仑山的目的呢?”   “采药、捕兽,还有隐居。”   命长苏与尧真许声音你来我往,莫清岚静静听着,却随着时间过去,莫名眼睑发沉,眉心轻拧。   神裔?……这些事情,与神裔有关?   “除此之外,仙圣大人还行了一卦,说半年之内,人间……”   “……”   尧真许的声音不急不慢,却说着,发觉命长苏不回应,他皱眉,“圣尊大人可有听……”   而也就在此时,忽然察觉身边的一道身影轻晃,但未及反应,原本端坐的红袍人便抬臂掠过。一直心不在焉的人终于平稳的将人接入了怀中,不觉轻舒了口气。   声音一停,尧真许开口道:“这……?”   “行了。”命长苏没有情绪抬首,“别装了。”   说话的人脸上的神色轻滞。   随后轻笑出声,尧真许面带笑容道:“不愧是圣尊大人,这都瞒不过你。”   话落之后,原本俊气的青年面容很快变幻,眨眼间变成了看起来年岁不过十三的稚童。   因铸造祟世而元神大伤,为减缓元神之伤,素来以孩童的模样面世。   尧家哪有什么真许,素来只有仙圣尧许一人而已。   露出真面目,尧许姿态松散,转头看来,笑道:“清岚这是怎么了?”   命长苏轻舒了口气,寻到合适的位置将莫清岚放在自己的肩畔,抬起眼眸,“无妨,你深夜造访必有急事,有话便说。”   尧许好笑:“清岚已经长大,何必将他拥着,不如……”   “别废话。”命长苏面无表情。   尧许一顿,脸上露出狐疑,但惦记着正事也并未多说,挥手将玉简收回,“接到你消息之后,我便在尧家行了一卦,卦中预警不足半年,天下便有异乱发生。此等乱世之卦,根据尧家素年的记载,竟与三百年前日月山出的卦如出一撤。”   “你不久前回过日月山,其中可有异样?”   命长苏平静道,“日月山将出。”   尧许眉宇立即皱起,“果然。”   “这才安分了几年,它又要出世了。”   这句话落,尧许看向莫清岚。   他指尖微引,原本沉睡在莫清岚体内的阴火便慢慢浮现,无声燃烧的火苗仿佛无害,轻轻闪动。   尧许叹道:“阴火体如今尚且纯净,未经乱世,还未曾吞噬祟鬼,这些孩子们还没有完全成熟起来,便又要面对这些……”   话至此,想到什么,他松手道:“我听闻不久前,清岚因为临海道之事,强行渡了雷劫。如今恢复的可好?”   命长苏将怀中人的肩膀握紧,道:“只要不再强行突破境界,便暂时无虞。”   尧许一顿,眉宇皱起。“可他注定……”   “无妨,”命长苏却将他的话打断,抬眸道,“即便日月山再出世,也有我护着他。”   尧许眼眸轻动,不再多说。   命长苏道:“日月山出世一事不可避免,但有关天道,你我二人不可泄露天机,只能静观其变,却如今有一事我极为在意,需要你去查探。”   尧许颔首微笑:“你说。”   命长苏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尧许接来,目光扫过是一人的诞辰,有些意外,便伸手掐算,但在几息后,他便凝眉,“好怪的命格。”   “此人原本气运平凡,却在甲子年忽然逆天改命,现在的气运、灵运,皆为上乘,隐约还得天道庇护,这是……”   “改命之术。”命长苏道。   尧许眉心皱起,沉然看来。“天下所修的术法,皆为我所创的五行与归元之术,这种逆天改命的法子,并非凡等,不在五行之中。”   “不只有这一道,”命长苏指尖一道灵力出现,转眼间于空气中幻化,变成了此前经历一幕又一幕的溯回之景,“还有诸家此前所用的噬灵术、临海道繁鸢所用的逆行梵语。”   天下修士所用的道术,皆是利用天道自然之力而行,但凡有逆行、改命、夺他人天运的术法,皆为‘逆术’,按常理来说,绝无可能生效。   若是跳脱五行的术法,那便不是现在凡人所修的东西。   不是凡人的,那只有……   尧许眉宇紧皱,倏然看向命长苏。“神族?”   “神族已灭。”命长苏道。   尧许看去,“不是神族,那只有那些残存的神裔。”   命长苏道,“此番人间诸家、临海道之事,若非发现得早,遇上日月山出世,必会酿成大祸。如今又有弱水一事,恐怕这背后有人想要利用‘祟鬼’,甚至清岚……于人间作乱,对祟世不轨。”   “那些神裔虽说有神之‘裔族’的名号,但神死力消,他们现在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在人间苟延残喘罢了,还想干什么?”   尧许无法想到如今修真百道有哪些与神裔有关,眉头紧皱。   命长苏垂眸看向莫清岚,伸手将他微乱的发丝拢在手心,道:“我给你的那张命格的主人,名为‘沈向晚’,现在就在副峰。除去命格之外,他与我冥冥中不知为何总有牵连,你将他带回去,命格若解不了,先将他与我的牵连斩断。”   尧许一愣:“牵连?这牵连可有关于情缘天命,这……”   命长苏倏然抬眸,沉声道,“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看他面色沉郁果决,尧许想到改命之术的存在,心中微疑,便不再多言,颔首道:“好。”   这句话落,气氛陷入沉寂。   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夜色沉沉,已到夙夜。命长苏眼眸微动,起身,动作极其轻柔、几乎怜爱地将莫清岚抱起,“我有些要事,你先自便。”   看着他的举动,尧许从方才所谈之事回过神,脸上顿生古怪,唇角微勾道,“真是奇了。”   “我从未见过你这等模样,这还是我印象里那个不将任何东西放在眼里的长苏吗?”   命长苏却多余眼神都没有看过去,面容冷薄,将莫清岚抱紧,足踏之后,红衣影消,眨眼便消失不见。 第46章   琉璃宫中, 左殿寝宫深处,清秋落雨,水珠顺着微黄的叶脉流淌而下。   屋内,榻上。   命长苏将怀中人放好, 伸手碰上他的衣领, 指尖轻动, 犹豫片刻,还是将他的外衣褪了去。   不久前才沐浴过的人, 身上有股极为清淡的药香。   命长苏莫名觉得无从下手,嘴唇抿直。   琉璃苍兰的蝶灵悄无声息飞来, 落在塌边, 默默等着。   命长苏看过去,指尖一动, 无数的红纱就忽然出现,几息间将到处散漫飞舞的蝶灵都驱逐了出去,而后一重又一重, 将大门、窗口全部堵死,四周的空间也变得不见光亮、安静到可以听觉在胸膛之下那愈发变快的心跳。   命长苏垂下眼, 几息后终于俯身, 伸手碰上莫清岚的脸颊。   漆黑不见的空间中,指尖的触碰便愈发明显。   他从身下之人的脸颊、触到眉宇, 擦过鼻息的温热,最后将触未触, 停留在唇边。   而也就在此时,静睡之人眉心轻皱, 将脸转向了另一旁。   本就因为药物而陷入睡眠的人自然睡得并不安稳。   微热的指尖一瞬擦过几些柔软,命长苏的身体刹时一顿。   浮香涌动, 那片素色的白衣在一片黑暗中晃过,露出纤长的脖颈,温热的气息洒在手臂,两个人的距离眨眼间近在咫尺,仿佛入怀。   许久,空气中响起一声轻叹,命长苏收手将莫清岚落在他手背上的墨发握入手中,顺着发尾弯曲的弧度,渐渐抬起,碰上人的颈后。   莫清岚耳廓微动,察觉到什么不适,眉心微凝。   衣物摩挲,命长苏唤道:“清岚。”   莫清岚喉结轻滚,将欲清醒的知觉与昏沉的药效不断拉扯。   命长苏垂眸望着,弯唇笑了笑。   冰体的婴丹渐渐从紫府出现,慢慢靠近,沉睡在莫清岚体内的婴丹察觉熟悉的气息,刹时清醒,一股喜悦的情绪骤然出现,立刻浸出气息勾连。   但想要触碰,却被红色的灵力轻轻阻了回去。   “这次你只要那些药性,不需要真元,无需合婴。”命长苏低声解释道。   李春肖误将他当成元婴之下的修士,以为只有通过合婴才能潜移默化辅助清岚消化药性,而对于可以操控婴丹的存在而言,无需如此,只要引渡即可。   婴丹勾连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听懂,冷静下来,无声息褪去。   命长苏阖起眼眸,莫清岚体内游荡的药效被捕捉,被温养,慢慢向莫清岚的婴丹中渡去。   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共鸣与颤栗伴随着丹体进入体内的感觉接近明显,好似勾引。并非此前与元神割离毫无知觉的感受,莫清岚察觉异样,手骤然收紧。   命长苏有所察觉,眉宇轻动,极力降低自己存在的气息,减少对怀中人的影响,但纵然如此,随着婴丹的接近,纯粹欲望的天性依旧让两个人的气息逐渐变化。   抵在榻上的手洇出几些留痕的温湿。   相触的肌肤渗出汗意,命长苏碧眸暗沉,感觉到莫清岚气息变得急促,无声安抚,伸手与他的双手交握。   手指掌握的瞬间,莫清岚的双眸霎时一颤,陷入梦中,本能的欲望不断侵蚀着素来冷薄的神识,想要靠近,却不论如何都被阻止的感觉出现,他的情绪出现几分难言的羞郁与恼火。   发觉到他情绪的不愉,命长苏一怔。   莫清岚嘴唇殷红,眼睫轻颤,握着在自己掌心的手不觉用力。   短促的声音响起,带着颤然又很快消弭。封闭的空间中清淡的药香渐渐变得浓郁,鼻息的汗珠随着起伏的胸口滴落,极力忍耐。   本就曾经合婴数日,被遗忘的冲击感在沉睡后复来,反而更为强烈的敏.感。   被引诱又被拒绝,此刻的莫清岚感知并不痛快。   命长苏嘴唇碰上怀中人因为难受而紧皱湿润的眉心,声音沙哑,低低哄道:“你现在意识不清,待此后……”   等此后坦诚以对,师尊再纵你欢愉。可好?   ……   时间慢慢过去。   红绸渐渐在窗扉悬挂松落。   天边月明,浓夜正深。   榻上,红衣与墨发纠缠,命长苏将莫清岚放在自己的怀中,无声息垂首嗅着他发间的气息,指骨缠绵。   比起此前的纵欲,这次渡引药性虽然不难,却消耗了他巨大的心神。   莫清岚靠在命长苏的怀中,身体的温度滚热,气息却渐渐平稳。   在他的体内,如白玉一般的婴丹贪食的吞噬着渡来的灵药,光辉渐明,愈发精粹。   灵蝶错过红绸的空隙,悄无声息飞来,停靠在莫清岚的肩上,被发觉驱散。   命长苏看向莫清岚毫无知觉依旧紧握着自己的手,唇角轻勾,将要抽离婴丹,却在他的婴丹将离的一瞬间,原本安静蛰伏的白玉婴丹察觉那股屏障消失,忽然靠近,极为生气、犹如惩罚般咬了上来。   命长苏的神思骤然僵滞。   真元随着被咬的地方开始流窜,他立刻将婴丹收回,但还是迟了一步,白玉婴丹仍旧吞噬了一大口真元。   脸上的神色不清。   良久,命长苏才缓过神来,神色几息变化,最终唇畔划过几些清苦莫名的无奈。   将怀中人的衣服理好,又守了一会儿,他才松手,转身离去。   而他并未发觉,因为最后一次白玉婴丹忽然的侵袭,他的手毫无防备而倏然用力,在如今依旧沉睡之人的指尖留下一道极为明显的红痕。   走到院外,命长苏取出袖中的落夜散。而也就在此时,一道剑啸忽然逼近,命长苏立刻偏首避过,便见白冰剑插入他身侧的地面。   他眉首轻动,运转灵力压下面色的异常,抬首看去,就看到在不远处蓝衣人将手拍干净,笑了一声,黑着脸道:“命长苏,你这冰剑,简直是,物像其主!”   此刻的尧许看起来可谓是狼狈不堪。   比起一出场乘鹤落地犹若谪仙的模样,如今他衣服上满身窟窿,那象征身份的羽带也变得破破烂烂,浮都浮不起来,就像破布蔫巴地挂在他肩上。   命长苏的视线一顿,从他身上划过,声音冷淡,“若非你心有不轨,它也不会对你动手。”   尧许一顿,脸上的笑色诡谲,“我只是来找你,这便算是心有不轨?”   “我担心徒侄,前来问询,便要遭此——”他将羽带扯起,“飞来横祸?”   命长苏将‘落夜散’收好,没有情绪道,“你安分待着,便无事发生。”   命长苏此人,果不其然,依旧如此前一般,蛮不讲理,没有半分长进。   转腕间换了一套新的衣物,尧许往屋中看去,脸上的笑色莫名。   命长苏眉首轻皱,待看到尧许足边的阵法,立刻发觉异常,却已经迟了半步,眼前的人影眨眼间消失不见,已经出现在了屋内。   “论实力我不如咱们圣尊,但论这天下道术,谁都挡不住鄙人的脚步。”尧许微笑。   命长苏越掩盖,他便越好奇。   特意以冰剑相阻,究竟是要做什么?   看着到处悬挂的红绸,心觉怔疑,尧许笑色渐敛,就看到了在榻上沉睡的莫清岚。   他一身洁白的里衣,身上披着命长苏的外袍,气息平稳。   在榻上隐约有持温的阵法生效,尧许不觉心道:“倒是将清岚看护得紧,灵体怎会着凉。”   他不明地‘呵’笑一声,摇了摇头,伸手往莫清岚身上探去。   却并未触及,白冰剑晃过,尧许立刻向后避去,轻轻挑眉。   “长苏啊,我越发觉得,你是对清岚做了什么,如此遮掩,意欲何为?”   命长苏从外面走近,声音没有情绪,“出去,会扰他入眠。”   尧许道:“唔。”   命长苏脸上黑了几分,按耐不住想要动手,尧许抬首,指尖捏着一缕灵线,微笑道,“这么怕被发现?”   灵线上的灵力眨眼渡去。   不过须臾,往莫清岚体内探查的灵力便回馈而来,却下一秒,尧许的脸色急剧变化,一直挂在唇角雷打不动的笑容僵滞,立即看向命长苏。   他还欲再探一次。   而此时的白冰剑寒气四溢,命长苏面色彻底沉下,声音冷道:“出去。”   尧许神色莫名,这次未再逗留,立即往外走去。   等走到外面,他转首看来,皱眉道,“清岚的婴丹现在为何有你的气息?”   命长苏将剑收起,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天下能让另一个修士体内出现旁人气息的方法只有一种,尧许纵然不愿意相信,但也不得不信。“你与清岚?”   “我并未……”企图解释,命长苏却一瞬皱眉,即使没有合婴,他的气息和真元现在也进了清岚的体内,解释倒显苍白。沉默了片刻,他道:“这是让他婴丹恢复的唯一办法。”   尧许一瞬间脸上的神色极为怪异,连素来的笑容也忘到了一边。   “可你是他的师尊!”   “师尊又如何?”命长苏神色如常。   尧许眯着眼,慢声道:“不只是因为修复婴丹吧。命长苏,你不会对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有了其他想法?”   命长苏没有任何隐瞒之意。   他抬起眼眸,声音淡淡,“是。”   尧许安静几秒,忽然笑了一声,荒谬道,“莫要开这等玩笑,即使不算在日月山的年岁,你也大清岚近三百岁,若是算上日月山那段时间,你都能当他祖宗了,长苏。”   而他越说,命长苏的脸色便越淡。   直到最后,没有任何情绪,“一个越来越返老还童者,如此在意旁人的年岁。”   他的语气满是反讽之意,尧许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看向命长苏,很久,想到方才在清岚睡着之后,眼前人那皆然不同的反应、那如今叫人想起来都头皮发麻的怜惜与珍视,终于彻头彻尾明觉。   命长苏没有在开玩笑。   堂堂四圣之首的泠光圣尊。   ——竟对他亲自养大的弟子,生出了爱慕之心!   …… 第47章   这个消息对于尧许来说尤为震撼。他盯着命长苏, 许久才从那种荒谬感中回过神,踱步四走,沉声道:“命长苏,你疯了?!”   而他神色急剧变化, 将一切心思坦明的人却面色自若。   命长苏本就不欲隐瞒半分, 对尧许的阻挡只是因为怕他惊扰沉睡的清岚, 冷淡道,“这与你无关。”   尧许此前并不觉得, 这世上还有比日月山即将出世更震惊的事情,但现在这种事情还真的发生了, 相当明了, 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这人间没有比他更了解命长苏的人。   他在命长苏于人间出世时就与他相识,亦知道他并非人间子。   这样一个人, 曾经心若顽石,只有祟鬼与人间安宁。清岚是他唯一的羁绊,但此前的命长苏只是将他当成弟子, 甚至刻意教他独立,闭关疏离, 没有其他任何的心思, 只因为他注定会与万千陨落的存在一样,只待人间安稳, 便要回到日月山去,从此将人间所有的羁绊割舍殆尽。   不说初遇的少年圣尊, 单就说十九年前仙门大会时的命长苏,那一副寡淡至极、不生任何□□的模样, 也与现在截然不同。   “真是……荒唐!”尧许凝眉看来,“清岚可知此事?”   命长苏却一顿。   尧许眯起眼睛, 语气不明道:“你与他做合婴这种亲近的事情,难道他不知晓?”   “这并非我的初衷。”命长苏声音沉道:“我说过,这是让他婴丹康复的唯一办法。”   “唯一的办法就要与你吗?以清岚的条件,难道还难寻一个与他情投意合之人?”   却话落,命长苏的表情变得极为阴沉,冷然道:“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行。”   尧许声音停顿。   看着命长苏如今的模样,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圣尊是彻彻底底栽了进去,不明长叹。   这算是……什么事。   ……   沉夜过去,黎明将来。   莫清岚醒来的时候,已经到翌日晨时。   睁开眼眸,神思怔然,他立刻起身,却发觉自己身处于右殿的寝宫之中。   眉头轻轻拧起,夜晚的旖念消失无踪,却残存的知觉让他的身体极为不适,无法辨明来由。   莫清岚起身,将欲出门,就迎面遇上了刚才上山的李春肖。看到人,李春肖立即上前,“快快回去,师叔帮你看看昨日药效吸收的如何?”   莫清岚怔道:“药效?”   李春肖道:“昨日我不是让洪玄给你准备了药浴?”   莫清岚后知后觉回想起来,眉首蹙起,他记得自己沐浴之后与师尊面见尧家之人,再之后就全无记忆,直到现在。   李春肖端看他的神色,想起圣尊的提点,小心道:“昨天那药中有几剂催眠的药材,我忘了提前与洪玄说,可有耽误你什么事情?”   莫清岚:“……”   所以,他是在议事过程中睡着了?   顿时想明前因后果,唇角抽动,莫清岚伸手揉动眉心。   事已至此,自无可奈何。   “……无妨。”他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春肖笑道。   仔细替莫清岚检查了身体,发觉他的婴丹情况虽然比起此前要精粹几分,但那道裂口依旧未有愈合,李春肖叹了口气,摇首:“效用不大,不过聊胜于无,果然婴丹不是那么好恢复的,你先将剩下几贴药用着,我再研究研究。”   莫清岚收手,静道:“多谢师叔。”   “不用谢我,要谢不如谢你那位小友……”   莫清岚顿道:“兰淆?”   李春肖发觉话漏,立刻笑了两声:“得谢他最近一直在为你做药膳,那对你的身体补益很有作用,我才能这么快找到治疗婴丹的路子。”   兰淆身体痊愈后,便开始替他做药膳与饭食,莫清岚眼眸微动,倒未反驳,只道:“师叔不必过于烦劳,婴丹之事是我咎由自取,即使治不好也无妨。”   李春肖佯怒道:“胡说。”   “小清岚,你是注定要飞升的阴火体,在那日月山神籍中都独有一份,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世人,也不能轻易放弃。”   传言日月山曾有万千神明,其中一个镇压炼狱,掌控阴火的神君,被尊为“阴火冥君”。这也是天机预言他是注定成神的圣体,从出世便饱受瞩目的原因。   但神明之事,终只是传说。   莫清岚一顿,笑了笑,并未反驳,也没有接应。   李春肖做完自己的事情,收拾好东西走了。   莫清岚轻轻吐息,将殿中一切归整如未曾来过的样子,才回辅峰去。   辅峰,起了个大早想给莫清岚做饭的沈向晚与尧许大眼瞪小眼。   尧许颇有兴趣地看着他,沈向晚却满是被人盯上毛骨悚然的感觉,切菜都切得极其不自在,终于忍不住臭着脸道:“你干什么?!”   ‘呵呵’笑了两声,尧许道:“沈小友年岁几何,家住哪里,可有婚配啊?”   沈向晚:“……”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磨了磨菜刀,觉得莫名其妙,“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骨骼清奇,满头的气运丰厚,”尧许抬起眼皮,啧啧作叹,轻笑道:“非常适合修行我们尧家的功法。”   刚才从冬体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的沈向晚:“?”   闻到某种危险的气息,他立刻道:“我不适合,前辈抬爱了!厨房重地,您还是去外面待着吧。”   刀切在案板上的声音‘咔咔’作响,好像威胁,尧许摸了摸下巴,不觉好笑,也不强迫,慢条斯理的往外走去。   就在出门之际,却见一道白影留痕,白衣人姿态清隽、身如灵仙扶风归来。   莫清岚回来了。   看到人,尧许轻轻挑眉,面带笑容上前,“见过圣君。”   他并未使用本体,而是昨天前来时那副青年的模样,莫清岚自然未曾认出,回礼道:“昨夜失礼,还请尧大人见谅。”   失什么礼,分明是你那个师尊为老不尊。   尧许唇角抽搐,目光落在莫清岚身上。   凡人年少的模样总是极为短暂,他与命长苏相识较早,祟世大成后就回了蓬莱山,并不像凌葛九和命长苏那般看着莫清岚长大,但也见过眼前人少年意气,崭露锋芒的模样,更莫谈莫清岚未来注定飞升之事,还是他亲自下的预言,此情此景莫名唏嘘。   记忆中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得出类拔萃,腰窄肩宽,举手投足自有清冷淡泊、难以接近的气场,分外引人注目,也怪不得命长苏那一片爱护的心荒谬的变了质。   “无……”却‘防’字未出,身后厨房就立马蹿出了人。沈向晚眼睛发亮,满是笑容,立刻道,“师兄!”   莫清岚顿了顿,道:“沈师弟?”   “我听玄叔说昨天师兄一夜都在琉璃宫与圣尊议事,一定累坏了,特意熬了补元粥,师兄可要尝尝?”沈向晚忙忙乱乱,赶忙从厨房里端出了水晶壶中的粥品,神色全然是希冀。   尧许看着,顿生兴趣,眉头挑起。   莫清岚低头看向那粥,轻轻皱眉:“多谢。不必劳烦。”   “不劳烦!我听闻师兄每日晨时都会饮粥,我便……”   莫清岚打断了他的话,“兰淆给我炖的是药膳。”   沈向晚一愣,端着手中的粥犹豫,咬了咬唇收回去,也不气馁,“好,那我下次在粥里给师兄加上补品。”   莫清岚道,“沈师弟在辅峰大可安心修行,若是没有旁事,可以不用来我这里。”   他话有推辞之意,沈向晚当然能听出。   可以前不接近就不接近了,如今兰淆对师兄如此心怀不轨,路人皆知。   若他不在,他又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怎么办?   沈向晚立刻蹙眉,脑袋中立马思量着其他接近师兄的法子。   但他心中嘀咕,面色却丝毫未显,端着粥不舍地看着莫清岚,显然粥没送出去,人也依旧不想走。   他们之间暗流涌动,这种一人想方设法接近、另一人反应淡薄,拒而远之的状态让尧许看得颇为好奇。   兰淆又是谁?   这沈姓之人对清岚是什么态度?   莫不是也喜欢清岚?   若是喜欢,难道这是长苏的情敌?   而很快,不等他的好奇持续多久,一道玄影便端着药膳走来。   目光从沈向晚身上划过,在他手中的东西略微逗留,命长苏皱眉,眼中划过沉意,神色冷淡。   看着走来之人如昨夜命长苏如出一撤的表情,尧许想到什么,笑容忽然滞在了脸上。   命长苏看向莫清岚,低道:“仙君,身体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莫清岚道,“没有大碍。”   命长苏道:“东西做好了,先回屋里。”   早已习惯每天早上这一顿周全的药膳,莫清岚并未拒绝。但很快想起什么,他看向尧许,又看命长苏,“这位是尧家第四代弟子尧真许,你与尧家人有旧,可认识他?”   命长苏手一顿,眼睑没有情绪抬起。   尧许看了他几秒,从那没有波澜的眼中莫名看出了几些沉甸甸的威胁,不觉荒谬地笑出声,疲累又惊骇道:“认识。自然认识。故人之子,呵呵呵呵……”   他的笑声颇为牵强,莫清岚心中生怪,但事关他人私事,也不再深问,看他一时不准备走,便将人请进了知晴院中。   院中洪玄一早就备好了茶。   莫清岚见兰淆一直端着药膳,便伸手去接。   却肌肤相触的瞬间,夜深厮磨、指骨在一片潮湿中纠缠的感觉毫无征兆出现,那种感觉强烈,连带着旖旎春夜的触觉忽然复来,仿佛被灼伤般莫清岚面色一变,立刻抽手。   命长苏一顿,道:“怎么了?” 第48章   莫清岚的神色几息青白, 看向兰淆。   命长苏怔了怔,旋即也意识到什么,移开视线,将药膳放在了桌上。   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 尧许面带笑容, 倒是看得滋滋有味。   莫清岚平复下心境, 伸手将药膳取来,但未入口, 便想到什么抬首看向尧许,问道:“尧大人昨夜与我师尊论事, 不知结果如何?”   尧许这才想起那么一茬儿。他轻轻挑眉, “倒是没什么,有关神裔和天机, 现在你还不适宜……”却话未曾说完,洪玄就在外面扣门。   莫清岚唤他进来,洪玄就递来一封信, “主人,这是圣尊今早交给我的, 说是关于昨天与尧大人商谈的事情, 说主人看了也不必着急,如果有其他情况, 他会与主人知会。”   莫清岚一怔,伸手将信接来打开。   昨夜命长苏与尧许所谈之事便尽收眼底。   尧许凝眉看向命长苏。   而命长苏却毫无知觉, 替莫清岚换了一杯热茶,静静等着他看完, 似乎满心满念,只有眼前那一人。   他以前与夫人浓情蜜意的时候, 也没到这种状态?   尧许分外变扭,不适地移开了视线。   “神裔之族,在人间还有许多吗?”莫清岚道。   尧许回话,思索道:“不多,据人间古籍记载,当年多数的神裔都受到侍奉的神族召唤去了日月山,许是和传说中一样,与神一起陨灭了。”   莫清岚依旧没有头绪,便将信收好,未再多问。   尧许看着他,忽然生出几分兴趣,微笑问道:“不知圣君,与我这故人之子兰淆,如今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落,莫清岚与命长苏的动作皆一停。   半晌,莫清岚垂眸看向桌上的药膳,平静道:“好友。”   尧许笑道:“哦?只是好友。”   命长苏声音没有波澜道:“尧家的家规,便是在别人吃东西的时候,不停出声打扰吗?”   尧许笑了一声,“没大没小,我们二人的关系,你该叫我‘世叔’。”   “……”神姿淡漠的人没有任何情绪看来。   尧许:“不愿意叫?”   尧许:“你总在这里麻烦圣君也不好,不如这次便随我一道回去……”   “世、叔。”   命长苏盯着他,一字一顿开口。   尧许顿时笑了,连连点头,舒服道:“好,好,不错。”   命长苏年轻时初入人间,对人间诸事不甚了解,尧家最先将他收留时发觉他天赋禀异,连哄带骗,将人添入了尧家族谱为尧氏子弟。   虽然说时间过去这么久,那早年的族谱早已经不被使用,也没人敢冒领圣尊大人的亲族之名,但按照当年的排行,他还算是命长苏的兄长。   只可惜命长苏从来未叫过,这次倒是满足了他这个当长辈的心愿。   莫清岚看着这个场景,却不觉弯唇,无声笑了笑。   他垂眸,准备拿药膳食用,而抬手,忽然看到指尖上一抹极其突兀的红意,神色一顿。   尧许并未久留,逗够了命长苏,便乘鹤而去,顺带抓走了还在琢磨明日如何找莫清岚卖好、瞪大了眼珠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沈向晚。   命长苏将碗碟整理干净回来便看到莫清岚人影不见,便问洪玄道:“清岚人呢?”   又直呼主人大名!   洪玄皱起眉头,分外奇怪地看向他,“主人方才说有些要事,便下山了。”   “下山?”命长苏皱眉。   ……   九凌宗,春医峰。   刚回来不久就泡在药材库里的李春肖听闻莫清岚到来,顿时诧异,赶忙迎了上去。待真的看到莫清岚,他极为意外道:“清岚?我不是刚才从殉祟峰回来,有什么事要你亲自过来?”   莫清岚听闻他的声音,转首看来。   他的眉宇有几分莫名的沉意,启唇道:“师叔。”   李春肖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感觉有一丝不妙。   而也就在下一秒,如他预料,莫清岚道:“此前我雷劫之后婴丹受损,师叔说以灵药医治,不知是什么药?”   李春肖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绞尽脑汁,呵笑道:“……那药啊。”   憋了半天,憋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能道:“那灵药,集用了千百种药材,若非医者看不出什么,你怎会想到问这个?”   莫清岚道:“可有药方?”   李春肖道,“药方啊……我找找!”   他转头看向那片凌乱的桌几,心里乱,手上更乱。仓促间不知什么东西被拨到了地上,李春肖眼睛顿时瞪大,立刻要去拿,却莫清岚俯身,已经将册书捡了起来。   ‘合婴典’。   目光从李春肖勾画的合婴的效用、方法上一扫而过,莫清岚视线凝落,握着册书的手指骨节泛白,没有情绪抬眸。   “那个什么,清岚……我这这都是胡乱画着玩的,你那个婴丹损伤、这个法子当然没有作用!”李春肖到他跟前,伸手要拿,但又不敢碰,满头大汗,“这不伦不类的东西,也不是我想用,这种东西哈哈哈。”   他欲盖弥彰,却更加明显。   将册书收入储物囊中,莫清岚脸色发白,转身便走。   李春肖见状急忙跟上,却修为不济,他拼死都追不上他的人影,直到到了殉祟峰底下,一脑袋撞上了结界。   看着其中灰蒙蒙的一切,李春肖喃喃道:“坏了……这下坏了!”   知晴院中。   洪玄将院子打扫了一次,看兰淆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困惑不解。   “兰小公子,你有何事?”   命长苏轻咳了一声,道:“今夜仙君还会泡药浴吗?”   洪玄道:“那自然,李长老给了三副药,要连泡三日才行。”   命长苏道:“我来准备吧。”   洪玄:“……”   面色古朴的人极为怪异看向眼前的人。   “兰淆公子,”他素来不会调侃人,但此番终是忍不住,“以你对主人的心思,可是想对主人做些什么?”   命长苏:“我修为不及他,能做什么?”   洪玄道:“修为不及又怎样,这天下有的是法子可以对别人做不轨之事,主人对你不设防备,若是你……”   他说到此处,莫清岚回来了。   白衣人听觉,脚步霎时顿止,视线直直看向在洪玄身边的兰淆。   他的面色不同于以往具有攻击性的审视,命长苏一怔,不明所以,“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莫清岚从身边擦身而过。   命长苏皱眉,立即追过去,但到了寝宫之中却是一道结界横生,将他完全阻在了外面。   “仙君?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摈去外界的所有声音,莫清岚额间的元神印唤出,沉下心神。   婴丹没有知觉,闭眸盘踞毫无意识的修行。   一股又一股真元从元神体游走,许久,终于察觉异样,莫清岚在其中捕捉到一丝近乎消弭殆尽、不属于他的真元。   红色的真元被抽离,又很快消散。   莫清岚最终确认,睁开双眸,眼眸划过一丝难言难堪的沉色。   命长苏道:“是谁惹得你不开心了?我去……”   紧闭的大门打开,一身白衣的人没有表情。   莫清岚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前世之事,他此前对一切的反应都很平淡,不在意来去、不在意得失,所以也不会因此生出波澜的情绪,但在此时命长苏却从中窥探出几分沉沉压抑的郁火。   他凝起眉心,正欲开口,手腕就被攥紧,人被拽进了寝宫,身后的房门轰然关合。   空气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命长苏一动,就被一只手扼住了肩膀。   莫清岚冷然启唇:“昨天夜里,你在哪儿?”   命长苏未及反应,李春肖委托了洪玄将他带上来,急促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清岚啊!你不能怪兰小公子,你当时的情况紧急,若不是这个小公子不停给你渡送真元,你婴丹上的裂缝怎能愈合?现在就算是修行都成问题!”   莫清岚的手青筋绷起,命长苏也猛地反应过来,声音发紧。“你……知道了?”   “谁允你的。”莫清岚的声音嘶哑。   “不怪他!”李春肖道:“当时是我的主意!是我的主意!”   “这是唯一的办法,当时我走投无路,只能出此下策!清岚,你莫怪他,他给你强渡真元,损耗元气的程度你也见过。要怪便怪我……”   莫清岚的唇上苍白。   握在命长苏肩上的力道松动,却在他双手松开的一瞬间,命长苏立刻上前,将人的手腕紧握,声音沙哑,“是我趁人之危……你罚我可好?”   莫清岚盯着他,启唇道:“此事错不在你,是我得利,你亦因此受损。”   命长苏道:“真元我没有损耗多少,此前体弱只是正好赶上了体内顽疾病发,我无法忍受别人碰你,所以才——”   气氛无声沉寂。   许久,莫清岚别开视线,“我自己待一会儿,你出去吧。”   “不是你的错。”命长苏涩声道,“是我贪欲。”   无人回应。   命长苏解释苍白,莫清岚不欲答复,只能听话离开,“我就在外面等着。”   房门关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屋中又归一片寂静。   莫清岚眉宇轻动,良久,蜷起手指。   指尖若有若无的触感挥之不去,莫名想起依稀不清于梦中那最后刹那、难以言明却切实存在的放纵。   他唇色微白,眉心划过难言的沉色,长舒了一口气,阖起眼眸。 第49章   莫清岚一待, 便在寝宫中待了两日。   期间李春肖来探,看到守着的兰淆,苦着脸劝道:“小公子,你看开一些, 清岚这孩子素来洁身自好, 一时难以接受倒是正常, 不过你对他的心意老夫能看出来,耐心一点, 再等等。”   命长苏并未理会。   直到第三日,蔚迟于飞求见, 那紧闭的房门才打开。   眼睁睁看着带着面具的人一脸喜色踏进了屋中, 命长苏的神色一瞬莫名,一动不动的杵在门前。从中出来的洪玄看了人一眼, 叹了口气道:“主人只是叫尉迟公子前来议事。”   命长苏眼中沉然发红地看过去。   洪玄顿了顿,不再说什么走了。   整整一日,尉迟于飞白日前来, 直到下午才从屋中踏出,脸上带着笑意离开, 他脚步轻快, 脸上都有极为诡异的红晕。   他走之后,屋门未关。   洪玄路过, 咳嗽一声:“兰公子,我这边正好有些事情, 你若得空,到主人房间替我收拾一下……”   而不等他说清收拾什么, 眼前的人便立刻抬脚,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屋内的沉香依稀, 茶盏轻触的玉瓷声响起,命长苏转首看去,便看到在窗畔蒲苇之上,素来白衣的人身着一身淡雅的竹青长袍。   他在尝茶,皓白的腰带将腰身紧束,逆在光下,身影犹若被渡上了一层薄薄的流纱。   双手握紧,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命长苏抬脚走去,跪坐到莫清岚身旁。   莫清岚慢慢将茶喝完。   命长苏垂首盯着,替他将茶添满。   一次又一次,直到喝茶的人喝不动了,松开握着茶杯的手,皱眉看来。   却一眼,莫清岚眼眸一顿。   端坐在他身旁的人眼尾微红,一双嘴唇抿得极紧,那双眼眸深邃犹若吞人的漩涡,沉然一片,带着极为浓稠的情绪。   莫清岚莫名,语气淡淡道:“若是不愿意,你可以让玄叔慢慢收拾,不急于这一时。”   命长苏将茶壶放下,却笑,声音哑道:“我怎会不愿意。”   莫清岚收回视线。   命长苏看着他,目光从他的头发上滑落,到发末腰身,嘴唇轻动,指尖一转,便有一道外袍出现在他掌心。   他起身将外袍展开,披到莫清岚的身上。   莫清岚发觉,皱眉道:“我不冷。”   “现在入秋,外面寒气容易入体,仙君背靠着窗,怎会不冷。”   “灵体可以自行御寒。”   却话音刚落,莫清岚便发觉肩膀一紧。   命长苏从身后将他拥住了。   裹着那道外袍,命长苏遏下心中的起伏,声音沉闷道,“仙君。”他极力克制,却依旧难掩其中翻涌的情绪,“尉迟于飞,与仙君待了许久。”   天道雷劫可以肃灭一切,曾经于莫清岚心间那股浓郁不化的怨气包括了他的自罚,也包括了他的悔恨。他多次躲避,命长苏自然知晓,他悔于过去对自己的爱慕之情。   雷劫之后,所有的一切清零,不再爱故人是怀中人的解脱,于命长苏而言,却是折磨。   空悬无人的心府总容易被旁人乘虚而入,如果莫清岚在这个时候爱上旁人,他在此后只能以师尊的身份,看着他与旁人成双成对,与他渐行渐远。   嫉火焚烧,不安的情绪笼罩,让命长苏濒临失控,手上的骨节青白。   莫清岚道:“我与他议事。”   “只为议事?”   莫清岚后知后觉他心中所想,眉头皱起,“松手。”   命长苏却笑,喃喃道:“我不可能放开。就算你不喜欢我,就算惹你厌烦……”   “兰淆,”莫清岚截断了他的话,声音沉道,“听话。”   这句话出,就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命长苏面色怔然片刻,轻轻凝眉,而后松手。   他坐到了莫清岚的对面。   垂下眼眸,看到桌几上尉迟于飞用过的一套茶具,没有任何情绪指尖一勾,那套茶具就变成了碎末。   莫清岚:“……”   轻舒了口气,他移开视线,挥袖间桌子上便出现了笔墨、纸,还有一把类似于剪刀的灵物。   目光落在那把灵剪上,命长苏倏然抬眸,启唇:“恨思剪?”   “他这次过来,主要就是送它。”莫清岚语气平淡。   随着他话语落下,一根若影若现的红线自二人的指尖出现。   看着莫清岚将‘恨思剪’拿起,命长苏声音哑道:“你要将我们的系相思剪断吗?”   莫清岚看向他,神色淡淡,“不然呢。”   命长苏喉结滚动,好像有所预料,最终移开视线,苦笑道:“好。”   莫清岚的视线从他脸上划过,恨思剪靠近红线,红线便仿佛察觉什么动了动。   物肖其主,命长苏的性格实则霸道,在红线上也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恨思剪越近,红线便越浮躁。   直到最后,像是无法忍受一般,它也不躲了,立刻靠近,杀气腾腾将那恨思剪的刀口眨眼卷成了死结,让那灵剪不能张开半分。   莫清岚垂眼看着,一顿,松开眉宇微微叹息,将恨思剪放到了一旁。   转而拿起另一张纸,他静然道:“你可有想好?”   命长苏一愣,指尖蜷起发觉系相思还在,看回去,怔然道:“想好什么?”   莫清岚扫了他一眼,抬起墨笔在纸上勾写。不过须臾的功夫,东西已成,命长苏怔怔看着,直到莫清岚将它转了方向摆在他面前,他才后知后觉并非自己眼花,而是莫清岚所写的,确实为‘请侣书’。   请侣书,在修真界,是为双方结为道侣之前的契约。   命长苏喉咙发干,目光触及到文书上已经落款的‘莫清岚’三字,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般,呼吸微急,声音极具沙哑道:“你是要和我,结成道侣?”   莫清岚道:“你与我合婴之事,受惠在我,损伤于你,我该当此责。但你要想好,我如今婴丹已损,仙道穷尽,至多人寿五百,可你年少便已步入金丹之境,此后前途无量,飞升也并无可能。”   话音渐渐落下,莫清岚看向兰淆,声音淡泊道:“我无飞升志,待宗主归来,亦会卸任掌职之位,从此天下就再无圣君,我无名、孤僻、隐世,甚至在几百年后,会像凡夫俗子一样,因为生计奔波愁困,你与我一起终不划算。契请侣书之事,决定权在你。”   命长苏道,“你只是想对我负责?”   莫清岚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看着少年脸部的轮廓,许久,移开视线,开口,“不全是。”   命长苏看着他,忽然笑了,伸手拿起墨笔。   他沾上鎏金的笔墨,灌入灵息,却将要落款才发现指尖竟在轻颤。   极力压下心中所有翻涌的情绪,指尖划动,几息之后文书上便出现一抹玄光。   玄光出现之后,紧随着两道互相属于对方的元神结印出现钻入了他们的识海,与此同时,他们的后颈,也映现出了方才那道结印的标记。   此为道侣印的雏型,只待两方彻底变成道侣,就会转化为全态的道侣印。   结印已成,那一颗惴惴不安、难以置信的心才终于落地。   修士的‘请侣书’,乃是天道见证下冥冥中形成的契约。此后不论如何,他们二人都会因之不断缘结深厚,若心不离,则身死骨合,同穴而眠。   莫清岚伸手便去拿那份文书,而接近的一瞬,命长苏却立刻收手。   “文书只有这一份,我怕仙君后悔,让我来保管可好?”   莫清岚挑眉,倒并不在意保管文书之事,语气平静,“随你。”   命长苏目光从请侣书上的两个名字划过,轻轻勾唇,将文书收好,往莫清岚身边走去,倾身靠来。   莫清岚眉宇轻动,“做什么?”   “我从未见过我的结印。仙君给我看看可好?”   这个要求并不为过,莫清岚怔了怔,便没有动弹,由着人到了他的身后,将他的头发慢慢拢起,露出了那极为纤长的后颈。   在他的后颈上,几乎布满了繁杂的金印。   果然。   命长苏嘴唇轻动。   半步神者的元神强大,元神印本就复杂,根据元神印幻出的结印自然也是如此,若叫人看到,必然会被一眼看出。   他伸掌,金印闪动,随后光芒淡下,只留下了中心简单的图案。   莫清岚只感觉自己的后颈有些发热,偏首道,“好了吗?”   命长苏一顿。   许久,没有回应。莫清岚凝眉不解,就要看去。   却在此刻,一只手止住了他的下颚。   颈后触上了一片难以克制、轻轻擦过湿润的滚烫。 第50章   兰淆吻上了他的后颈。   这种触觉让毫无防备的人刹那浑身紧绷。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 命长苏睁开眼眸,面色亦变化,身体立刻向后退去。“我……”   却音未出,在身前的人便看了过来。   莫清岚的神色依旧清冷, 一双眼眸没有多余的情绪, 轻轻凝眉。   命长苏将欲开口, 却视线掠过他毫无知觉微红的耳垂,面色怔然。   ……   莫清岚不欲隐瞒, 故而他将有道侣的消息,很快于九凌宗中不胫而走。   为保护兰淆、也为了彻底与书中的剧情分离, 在外界莫清岚便干脆道是对少年一见钟情, 待之及冠便会结为道侣。   得知此事的九凌宗弟子哗然一片。   少年出世,地位拔然, 莫清岚的样貌、修为、品行样样出众,自然不可能没有人对他暗许芳心。但他们约定俗成,都一致认为师兄就是天上月, 根本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染指的存在,所以也无人敢冲到他面前坦明心意。如今却莫名其妙, 忽然冒出来一个‘道侣’, 还听说年纪尚小,这谁能接受?   消息还没传到人间, 九凌宗已经陷入沸腾。   有一头愣青者跑到殉祟峰下连夜守着想要探个究竟,也有痛苦者连夜下山买醉, 糟蹋了成片的春遇酒。   总而言之,一连几日, 殉祟峰山下极为热闹,即便是下山采买的洪玄, 也觉得自己身后总有人跟着,那些虎视眈眈、只恨不得将他捉去盘问的视线极为明显,即便龟壳都给不了他安全感。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悲痛。   全九凌宗上下,李春肖最为开心。   他早知两人的勾连,如今好事成真,当然欣慰,不禁让全春医峰全峰上下都挂上了红灯笼庆祝。   他越发觉得自己眼光独到,遇到个人便想问一句道:“你看我像不像那传说中给人缠情丝的红鸳神?”   红鸳神像不像无人知晓。   但李长老某一天从药园回来,被人蒙着麻袋除了脑袋和手揍得鼻青脸肿这个事情,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   ……   殉祟峰,辅峰。   李春肖顶着一双像熊猫的眼睛,咬牙切齿,怒斥好半晌‘目无尊长’,才搬出十八个大大小小的瓶罐摆在莫清岚和命长苏面前。   “既然你们现在都是准道侣了,那老夫行医便也不再忌讳。这婴丹想要恢复,除去合婴之外,也没有旁的法子,兰公子已经做过不少次了,这点老夫倒不担心,不过清岚——”说着,他目光落在莫清岚身上,轻咳一声:“也得有些反馈才是。”   莫清岚没有其他表情,平静地跪坐在李春肖面前,看起来极为淡然。   却命长苏的视线之内,从来未切实经历过此事的人桌几之下的手掌紧握,无声透露了不露半分的心绪。   李春肖讲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天边暗下,才收口,长吐了一口心中郁气,“好了,剩下的就靠你们实践,已经是这种关系,就不必不好意思,为了疗伤自是值得多多尝试,择日老夫再上山给你号脉。”   说完,洪玄跟着,将人往山下送去。   人走茶凉,屋中一片安静。   忽然有玉瓶碰撞的声音响起,莫清岚骤然回神,便见是命长苏在挑拣玉瓶。   他眉宇轻凝,冷薄道:“太多了。”   “李长老为了出被自家弟子打了的那一股恶气,倒是研究了不少东西,”命长苏轻笑,“用来撮合我们。”   莫清岚沉默以对,命长苏却饶有兴趣,提起一只玉瓶,看着上面的纸条念道,“这只‘入骨散’,不单要婴合,还要共云雨。”又拿起另一个玉盒,不觉笑了,“这枚‘蜜灵丹’,不仅有药效,还能催情。”   听了七八品光听效用和用法、根本无法判别出这到底是药还是春毒的药名,莫清岚眉尾跳动,终于无法忍受,“别念了。”   “这些东西,一个都不用。”   命长苏看向他,唇角勾些笑色,‘恩’了一声,“仙君心疼我,及冠之前一个都不用,这些我都先收着。”   莫清岚将欲开口,却还未吐言,便看到眼前人眨眼间将桌上的东西就收了个干净。   莫清岚:“……”   也在此时,洪玄回来了。   一下午的时间,积攒了大量的礼单,终于得了空有时间与莫清岚禀报,他很快拿了一长串的单子过来,莫清岚随意扫了一眼,不觉道。“不过是方才契了‘请侣书’,并未结成道侣,为何会有这么多礼单?”   而洪玄早有预料这等场景,闻言无奈道:“主子也太不将自己当回事儿了。”   堂堂圣君,寻到道侣之事,怎会无人关注?   前世他未曾经历过这些便已经叛离修真道,确实没有这些经验。   莫清岚一顿,也笑了笑,不再多说,将礼单折好,看向兰淆。   命长苏察觉他的视线,“怎么?”   莫清岚想了想,将手上的礼单给命长苏放在桌上推去,“这些东西你收好,此后仙途漫长,可以随取随用。”   目光落在礼单上,命长苏怔了怔,忽然笑道,“如此照顾我?”   莫清岚只道:“我较你年长,本就该如此。”   命长苏看着他,良久,将礼单握在手中。“此前仙君喜欢的人,错过这样好的仙君,必然会愧悔一生。”   这句话落,莫清岚轻轻抬眉,只以为眼前人是对他曾有爱慕之人心中介怀,并未多言。   而不久,在礼单中看到一物,命长苏顿时生出兴趣,虚空一指,那对应之物就从礼单中被唤了出来。   是两套极为精细、红玉钩织,隐约含着祈福阵法的婚衣。   洪玄看过去,很快认了出来,“这是尧家派人送来的。”   “算他有脑子,送了些实用的。”命长苏唇角勾起。他指尖微转,很快将衣服抖开,像是颇为喜爱,在阳光下看了看其中金线流光,而后一顿,向莫清岚看来。   仿佛看出他眼中之意,莫清岚立即移开视线,话有辞意,“你想试的话,自己穿着试,不要给我。”   “仙君迟早会穿。”   莫清岚并未理会。洪玄看着他们二人这一幕,不由心中发暖,一张古朴的脸上也都是笑意。   但很快,忽然想到什么,他转首与莫清岚道:“主人,今日我下山遇到行伶,他与我说姜堂主半个月前在殉祟峰与主人争执之后,便独自一人下了山,原本他可以联系上堂主,但是五日前不知为何,堂主的玉碟无人接应,宗中事物也皆未处理。”   莫清岚眉宇皱起,“五日?”   “是。”洪玄顿了顿,“修士五日不见音讯倒是正常,可是宗中事物,堂主之前事必躬亲,却不知为何忽然撒手不管,也联系不上,行伶想让我告知主人,可否帮他联系堂主。”   莫清岚眉宇轻动,“行渊弟子殿的本命令如何?”   洪玄道:“本命令倒是无恙。”   弟子殿中的本命令存续着所有九凌宗弟子的一抹精血,与其气运、生息勾连,所有重伤、濒死、渡劫等状态都会映现于本命令上,这是九凌宗看护弟子的术法之一。   思及,洪玄若有所思道:“本命令无恙,人便没有性命之忧,许是堂主与主人置气。”   莫清岚颔首,“我迟些联系他。”   洪玄听言,便准备离开,而刚起身余光忽然看到什么,他视线看过去,顿时面上惊愕。   莫清岚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亦顿。   兰淆将婚衣披在了身上。   成年人的衣袍,似乎于他并不合身,但本就是秾丽的样貌,气度逼人,那一身红衣明艳,并未让人觉知有几分不妥,反而添了几些轻挑、散漫之态,唇间轻勾,身材纤长的曲膝倚在一旁,极为惹眼,引人注目。   洪玄却心中骇然,惊愕之色几息在心间流转。   原因无他,纵然眉宇有异,而兰淆身披红袍的姿态,却与记忆中少年时期的尊者,如出一撤!   发觉他们的注视,命长苏看来,抬眉,“怎么了?”   洪玄立刻收敛神思,为自己心中冒犯所想的事有些心悸,移开了视线,与莫清岚行礼道:“主人,我先退下了。”   话落,却一时无人回应。   洪玄看向莫清岚,看他的视线未移,一怔,不再出声,低首离开了。   房门关上的声音轻响,莫清岚才回过神,喉结轻滚。   察觉仿佛炽热温度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莫清岚面色依旧平静,取出许久不用的通灵玉碟给姜行渊发去一道讯息。   玉碟信息繁多,神思沉入间却有一只手忽然伸来将之抽走。   命长苏站在他面前,俯下身道,“仙君,喜欢我穿红衣?”   莫清岚抬起眼眸,语气倒是平静,“只是未曾见过。”   命长苏盯着他,却道:“不对。”   莫清岚一顿,“什么不对?”   命长苏眉宇抬起,声音有些轻哑,“方才仙君看我的表情,不是想说这样的话。”   气氛陷入莫名的沉寂。   两人对视,莫清岚的目光从他的面容划过,最后视线凝聚,落在眼前少年的唇角。   许久,没有隐瞒,他道:“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纵然如今对他已无情爱之心,但多年以来,有一些东西……许是已经成了习惯。”   习惯之事,不被触及,亦不会被发觉。   年少所有憧憬之物唯独那一人,常年浸润,已经成了一种喜好,无关是谁,竟会勾起波澜。   “抱歉。”莫清岚眉宇皱着,移开视线。而刚动,身前之人却忽然用力,桌上的茶盏声轻颤,将他压在了一旁的榻侧。   莫清岚一怔,未及反应,唇上便触上了一片柔软和温热。   眼前人的唇上滚烫,擦过唇齿。   “仙君,”他的笑了一声,声音嘶哑,“你可知我有多么……求之不得。”   …… 第51章   命长苏的声音从耳畔掠过, 莫清岚嘴唇上的感觉还未消去,神色立即变化,却眼前人又垂首靠近,动作很轻、试探般又碰了碰。   莫清岚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胸口起伏, 嗓音都涣上了哑色。   亦从未尝过如此滋味的人自然不愿意放过眼前人此刻的失神。   彼之气息滚烫, 唇间柔软,皓齿微冷。   这种感觉将欲让人溺死, 命长苏眼尾带了几些红意,喉结吞咽, 轻轻揉动眼前人的耳垂。   清岚。   师尊舍弃一切, 永远只做你愿意青睐的兰淆。可好?   两人的气息交互,在无人的房屋内发出沉闷的响动。   直到波澜淡去, 莫清岚才倏然回神,立刻将人推开,面色几息动容。   而就在他要开口时, 命长苏却早有预料,立刻将按着人的手松开, 服软道:“没有忍住, 仙君罚我。”   他说话的声音还带着难以言明的哑色。   提前认错,倒将将要开口的人所有的指责都堵了回去。   气氛顿时陷入难言的沉默。   胸口起伏, 几息之后,莫清岚最终阖了阖眸, 抑声开口。“以后不可如此鲁莽。”   命长苏早已准备好被斥责,听闻一怔, 心中陷入一片柔软,微微勾唇, 低声道:“好。”   莫清岚移开视线,从榻边起身,命长苏去扶,却也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接连的敲门声。   “……”   片刻后,莫清岚开口道:“进来。”   门外的人是洪玄。他去而折返,两个人的距离已经离得很远,并未发觉异常,语速极快道:“主人,方才看守本命令的弟子回禀,说姜堂主的本命令异常,急请主人下山查探!”   莫清岚一顿,转首看来。   临道峰,弟子殿。   行伶候在这里面色焦急,来回踱步。   不久之后,看到远处出现的人影,他立刻上前,急忙道:“大师兄!”   莫清岚并未多言,只道,“带我去。”   行伶也在此刻顾不得什么,赶忙引着他去了。   弟子殿中的本命令数不胜数,一眼望去皆散发着平稳、明亮的蓝色。却在首位之侧的一枚,如今光亮极为萎靡。   本命令的亮色变暗,便意味着其主气息微弱。   姜行渊遇上了危险。   莫清岚眉宇皱起,伸手将他的本命令握入手中。“他去了何处?”   行伶脸上灰白,“我也不知晓,堂主走的时候没有与我说过,但最开始还好好的,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   莫清岚手指擦过本命令的边缘,视线扫过在场之人,“南疆国之人呢?”   行伶一愣。随后他立即反应过来,赶忙道:“尉迟于飞跟着堂主一道下山了!会不会是他心怀不轨,对堂主谋害,这才?!”   莫清岚又问道:“其他南疆国人还在九凌宗中?”   行伶道:“……对。”   如若是尉迟于飞,那其他的南疆国人该会被一并带走。   莫清岚轻轻皱眉,不再犹豫,手中一点,姜行渊的本命令便出现了一道裂痕。   裂痕开裂之后,浑圆的精血便从中浮现,他手指作诀,眨眼诀成,空中就倏然出现一张闭合的不琼仙陆图卷。   这是引息法,可以确定精血主人如今于人间的气息存在之地。   仙陆图随着灵光明盛徐徐展开,其中南域微明,红色的光芒在其中闪现。   行伶声音怔道:“南域?!”   “南域,浮世海。”莫清岚念道。   这句话落,在他身后的命长苏神色变化,抬首看去。   浮世海,为前世日月山第三次现世时的坐落之处。   莫清岚眉宇沉下,而行伶却喃喃道:“怎么会是南域?”   “南域怎么了?”莫清岚看去。   被忽然出声的人惊到,行伶回过神,赶忙道:“堂主带着我携领‘伏祟堂’在人间处理那些残存的祟种,其中南域颇多,堂主便下令在南域设了一个分堂。分堂中有近百个精锐弟子驻守,而且与镇守南域的温家子弟都相处极为和谐,堂主在南域,实在不该……”会出现危险。   他话落,看到莫清岚踱步离开,赶忙跟上去。   “祟种在南域有许多?”   行伶仔细解释:“也可以说是南域的那些祟种都成长较快,其他地方的祟种有的还未被种下,与南域相比不值一提,如今剩下并未处理的南域占十之七八。”   莫清岚脚步停顿。   许久,转眸看来,声音薄冷,“去准备前去南域的转送阵。”   行伶立即道:“是!”   姜行渊消失之事不过多久便于弟子间传开,传送阵构建之事亦并未有半分耽搁,很快在几日之间就成型。事发突然又紧急,留不得多余喘息的时间,行伶很快挑选了不少精英内门弟子,在问道广场聚集,准备往南域赶去。   传送阵不远处,身着月牙长袍的人看着在传送阵旁的首位之人发怔。   旁边的弟子手肘戳了戳他的后腰,他才回过神来看过去,便听那弟子道:“絮行,你是我们这些内门小辈的第一人,等会儿你就站在大师兄后面,帮我们好好看看大师兄的道侣究竟是什么模样!”   “对,我真的是好奇,能让大师兄动心的会是什么人物。”   听言,云絮行一愣,不觉无奈,好笑的应了:“好。”   他与师弟师妹在不久前也在山下历练,不过他们去的地方祟种尚未种下,所以祸端平息也快,这次是早早的回了宗中,就被清点到了这里。   见他答应,那小弟子口中念念叨叨,又继续和身边的同伴道:“听说大师兄的那个准道侣,比絮行小师兄的年纪还小……”   “真有此事?”   “那还有假!早知道师兄喜欢小的,还喜欢男子,我就该去试试,指不定还能被师兄看上呢。”   “你别想的太美了!”   年轻不知事烦忧,正值人间太平时诞生,很少见过腥风血雨的子弟们如今心绪自然不稳,堂主不见之事的烦忧暂时淡去,又被莫清岚的那位道侣占据了心神。   在他们各怀心事,忿忿不止的时候,传送阵开了。   云絮行摸着大师兄曾给他的红玉令,在传唤下立刻上前,站到了传送阵的前侧。而靠近看清兰淆的脸,他顿时一怔。   恰好命长苏也看来,淡淡道:“许久不见,云公子。”   云絮行骤然回神,行礼道:“见过师兄、兰淆公子。”   莫清岚也看来,看清是云絮行,他轻轻颔首。“不必多礼。”   云絮行怔疑地看着他们,并不确定那传言中的道侣是否就是兰淆。   在此前他们在空洲初遇时,师兄还对兰公子很是客气,如今距离那个时候还不到半年,他们的关系就发展的如此迅猛了吗?   而就在他困惑怔然间,目光所致,便看到了兰淆目光不咸不淡扫来,忽然伸手,勾了勾莫清岚的腰弧。   并未察觉异常,莫清岚转首看去,声音平稳:“怎么了?”   “无妨,只是觉得仙君几日都没有休息好,有些心疼。”命长苏道。   碰上那不经意看来,却极具警告的目光。   云絮行:“……”默默收回了视线。   从西域到南域的距离并不算近,传送阵启动之后强烈的眩晕感出现,直到半刻钟之后才结束。   出现在南域的瞬间,霎时独属于南方那股潮热温湿的感觉涌来,下一秒,四周便明亮了起来。   传送阵的另一边,早有人提前等候。   看到他们出现,为首之人走来,走到莫清岚面前:“见过圣君。”   行伶介绍道:“师兄,这是堂主在人间修士中寻的副手,如今任‘伏祟堂’副堂主一职位,名叫毕泷。”   莫清岚颔首,“温家人现在何处?”   毕泷回道:“回圣君,温家方才传讯,他们遇了兽潮,急调了弟子去镇压,需耽误些时间才能过来。”   温家以兽圣钟岱安为尊,族中弟子皆为半妖、半人的后裔,他们镇守兽林之中尚未开化的猛兽妖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遇到兽潮,兽潮迅猛,常常意料不及,故而并未及时赶来,也是无奈之举。   “浮世海在兽林之后,我们想要过去需待兽潮结束。”   莫清岚皱了皱眉。   伏祟堂的分堂在南域已经初具规模,一行人马不过多时就有了落脚之地。行伶为莫清岚他们安顿好休憩之处,便立刻去伏祟堂中召集人马,准备前来觐见。   人走之后,命长苏踱步到莫清岚身边,看着他微凝的神色,开口道:“纵然前几日争执,仙君还是极为在意这个师弟。”   莫清岚的视线从他的脸上划过,并未看出什么情绪,启唇道:“我看着他长大,只将他当作弟弟。浮世海是温家都很少前去的未曾开化之境,我担心他在其中遇到危险。”   命长苏发觉莫清岚的解释之意,轻轻抬眉,无声勾了勾唇。   “本命令除去精血的主人遇到危险会气息微弱,还有一种可能是精血主人去了难以让人窥到气息的地方。姜行渊虽然在仙君这里一向意气用事,但在外行事还算成稳,不会让自己陷入极危之处,仙君不必太过忧心。”   莫清岚轻轻颔首,倒未否决,“但愿如此。”   他们休息了不过多久,温家人便匆然赶来。   来者驭马前来,马蹄声与嘶鸣声混杂,很快到了分堂之前。他们一身玄袍,下马而行,周身都是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为首之人生了一双飞兽立耳,面容沉肃,足踏在地面上,腰间悬挂的血迹未干,随着震荡还滴下一滩浓郁发黑的妖血。   “圣君大人在何处?”他开口,声音浑厚,震彻耳膜。   行伶被这满满肃杀之气冲煞,面色变了变,但还是立刻迎上前,将来者引到了莫清岚面前。   “见过圣君,在下温家第三席子弟,温城蘖。”温城蘖沉然开口。   温家与其他修真势力并不相同,并不以血脉、族系聚集为族,而是任何妖修皆可拜,但入族之后,席位根据挑战胜败更替,极为纯粹,以武力为尊。   莫清岚早有耳闻温城蘖之名,并不意外,颔首回礼道:“温大人,久仰。”   温城蘖凶悍的面庞动了动。他看起来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多言,声音洪厚道:“大人想要前去浮世海?”   莫清岚道:“是。”   浮世海危及重重,素来被温家列为禁区。   温城蘖眉首皱起,行伶发觉,赶忙上前,“可是有所不便?不瞒温大人,如今宗中……”   “没有不便。”温城蘖英眉沉肃,没有表情道:“圣君想去,便去。”   如今的浮世海,可谓狼籍一片。   靠近便有极为浓郁的血腥味与腥臭味扑面而来,足上踏过发黑的血水,行伶眉头紧皱,立刻看向莫清岚,便看到一身清冷无暇之人银白的素靴也已经沾上了让人难以忍受的污秽。   “师兄……”他不由开口,却话未说完,便发觉足下一股强烈的气流出现,再眨眼,汇聚成滩的血水就被那股气流强行分流,露出了尚且干洁的地面,顿时一愣。   下一秒,走在前方的少年便转首看来,语气轻浅,“仙君,来。”   莫清岚一怔,“不必如此。”   “妖兽的血水中或轻或重皆有毒素,此行危机不明,小心为上。”命长苏轻道。   莫清岚微微顿首,而走在他们最前方的温城蘖也看来,目光扫过莫清岚的鞋履,声音闷沉道:“确实如此,凡人没有我等半妖兽体体制强悍,最好不要沾上那些血迹。”   莫清岚挑眉,命长苏笑了笑,看向行伶他们,“你们也走这儿。”   话落,他将视线转回去,伸手握上莫清岚的指尖,轻微用力,便将人引到了干净的路上。   在他们身后跟着的九凌宗、伏祟堂弟子皆面面相觑,互相从各自眼中都看出了难以置信的唏嘘,而后也听从命长苏的意思,一个又一个像鸵鸟般安静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不久之后,跨过那经历过厮杀血腥味浓稠的地方,他们便到了浮世海的海域。   天空昏暗一片,海水都是极为暗沉的黑色,浮世海没有任何人烟,出现在此处的皆为没有开化只知厮杀的凶兽,天际庞大壮硕的孤鸟凄厉长鸣,让人无端心悸,心中胆寒。   莫清岚目光看向与苍空融为一色的天际,在海域中央逗留,随后沉下心神感受姜行渊的气息。   “堂主在这种地方……”行伶不觉打了个寒颤。   须臾之后,莫清岚睁开眼眸。行伶赶忙上前,小声问道:“师兄?可有察觉堂主的气息?”   莫清岚道:“他确实在这儿。”   行伶顿时迷茫,扭头四看空荡荡的一片,“我怎么没有看到……”   莫清岚道:“在水下。”   “……”   行伶猛地转头看来,瞪大眼珠。   浮世海被列为禁区,便可叫人得知其的凶险之处,这陆地上都是凶猛没有智力的飞禽走兽,那海中的存在更为古老,谁知道有什么东西!   堂主怎么会跑进浮世海中?!   他难以置信,声音干道:“那我们也要去海中吗?”   莫清岚脸色亦有几分沉然。前世的浮世海并不平静,日月山的入口在此处现世,惊动了这里的无数妖兽,凡人、妖兽皆争先抢后涌入日月山中,有的尚未站定,便被凶兽咬到开肠破肚,惨不忍睹。   根据前世之变,日月山开的时间还有半年,而此时姜行渊却气息微弱,莫名身处于浮世海底,这总让人嗅到几分不详又诡谲的气息。   莫清岚心中微沉,在他身畔的命长苏发觉,低声道:“仙君想做什么便去,我已经知会尧家,而且仙君走得时候,不是特意去寻了一趟圣尊,圣尊既允你过来,便有所把握,如果真的遇到什么,不论尧家还是圣尊,都会很快赶来。”   莫清岚一怔,转首看去。   命长苏轻轻弯唇,伸手将一枚串者黑绳的骨珠放在了他的手心,“此珠可以避水,别太担心,一切都有我。”   原本浮躁的内心忽然沉淀,莫清岚眉心轻跳,觉知这种极为异样的心安感来的莫名,无声抬了抬眼睑,将骨珠放回眼前人手中。“我有避水之法,这个你自己留着用。”   话落,转首看向温城蘖与行伶。“我先下去查探,海中过于宽阔,其他人等原地驻守,如果遇到兽潮便先退离。”   行伶纵然忧心,但也知晓莫清岚所言并无错处,那海中多是暗流,他们修为不济,下去也是拖累,便听命行事,并未拒绝。   而温城蘖却道:“圣君不熟海域,既然有必须要下海的理由,那温某便与圣君一道下海探个究竟。”   他这句话出,在他身旁的行伶都有些怔然,没忍住侧眸看了人一眼。   虽说分堂在这里与温家相处和睦,但据他了解,温家的子弟大都是半妖之人,那几个名列前几席的更是各有各的脾气,没有阻拦他们来禁区就算了,竟然还这么热心,要陪师兄一道下去?   气氛沉默。温城蘖有所察觉,那张肃穆的脸动了动,开口道:“我以前受伤掉进过海里,这片海域看起来平静,却水下多生暗流,贸然入水,就算是修为高深的人,也很难挣脱。”   “并且我也想知道,贵宗堂主,是如何逃过我等的视线,进到的浮世海。”   他声音没有波澜,直直看向莫清岚。   莫清岚也看着他,随后开口,“那便劳烦温大人。”   温城蘖点点头,看向身后的族人,对方立刻上前,捧来妖族专用的避水草。三人不再逗留,很快入水,消失在了沉沉的海域之中。   世间的一切皆有由来,浮世海亦是如此。‘浮世’之名为‘人间’之意,在古籍记载,在百年甚至数千年以前,此处并不是海,而是古国生存的陆地。   他们进入海中不过多久,就在昏沉沉的海域中看到了陷入泥沙的旧址残骸。   莫清岚目光掠过那边旧址,忽然看到什么,眉宇一动,却在此刻湍急的水流忽然逼近,他立即看去,腰间一瞬被收紧,人便被拥进了一道薄冷的怀中。   水域中声音并不真切,拥着他的命长苏说了什么莫清岚并未听清,却目光垂然看去,便看到他方才待过的地方冲涌而来身长锯齿、双眼猩红的海鲨。   它盯着莫清岚,眼中全然是嗜血的森然感。   而不等它再冲击过来,一只手掌就伸来将它的尾骨捏碎,满脸戾色的将之鱼腹贯穿,丢到了一旁。   腥臭的血腥弥漫开来,海鲨挣扎了几下,失去生息,随着海水飘走。   温城蘖发出一道很怪的叫声,莫清岚不曾听过,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血腥会吸引其他的东西过来,我们先走。”   他眼中划过几分疑思,眉宇皱起,侧眸看向命长苏,在他的耳畔道:“跟着。”   水流的波浪冲涌,怕他无法听清,莫清岚的唇与他的耳廓没有距离擦过,命长苏的眼眸霎时轻顿,无声息的看了怀中人一眼,收紧了握着他腰身的手,很快跟上了温城蘖的身影。   温城蘖对这片海域似乎极为熟悉,他们下潜不过多久,他就找到了一块突出的道台。   道台亦是残垣的一部分,偌大的圆盘已经被水流侵蚀的只余下十之七八,最中央矗立的是一道似龙似蛇的龙柱,温城蘖靠近扭动兽头,以圆盘为中心便倏地荡出一道暗波。   随着沉闷的响动,圆盘后方轰然出现了一道入口。   转首示意,命长苏就带着莫清岚进入了其中。   冲涌的水流随着入口的关合而愈发变小,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三人落在地上,衣物洇湿一片,很快打湿了落脚处干燥的地面,莫清岚看向温城蘖,神色莫名。   命长苏站稳后垂眸看去。   似乎因为什么而一时出神,他身旁之人并未立即驱用净身术,水流顺着脸庞划落,遇水近乎透白的衣物沾着肌肤,墨发结缕垂在胸口。   眉心轻皱,命长苏将一道净身术打进莫清岚的体内,而后取出一张轻薄的披风披在了他身上。   莫清岚回过神,看向眼前的少年一顿,低声道:“兰淆,我并非一直需要旁人看顾之人,不必如此。”   命长苏手上的动作滞了滞,但最终还是将披风系死,声音低沉道:“我大抵忍不住,仙君。”   大名鼎鼎独身多年的圣尊感情杉杉来迟,积攒了数百年的情绪汹涌又澎湃,但借着少年皮囊才培育出了一点点还未长开的情愫花蕾,已经在克制,再叫他收敛,身后无路,他自难以克制。   莫清岚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从眼前人的脸庞划过,未再多言。 第52章   温城蘖早已收拾好一切, 站在不远处等他们过来。   待人走近,温城蘖目光在命长苏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开口道:“此处为古国遗址受结界庇护之处,此前我无意间落入海中, 发现此地, 若说浮世海有哪里可以长时间逗留, 除去这里,我想不到其他地方。”   莫清岚随着他的声音看去, 看着海下这一处避世冷寂之地的一草一木。   对于这里,莫清岚并不陌生。   当年叛离修真界, 屠杀仙门无数, 走投无路,他最终就选在了这里避世, 直到沈向晚发觉。   莫清岚眼中划过什么,将眼眸阖起,辨别姜行渊的气息, 而不知为何原本若有若无的气息在他们进入这片空间后就荡然无存。   “不见了。”他睁开眼道。   命长苏目光扫看四处,几息辨认出这里究竟是何处, 皱了皱眉, 低声道:“这里被海水包围,气息封闭并不流通, 察觉不了也是正常的,我们往里走看看。”   莫清岚点头。   命长苏走在前面, 温城蘖不吱声,也跟在他们后面, 亦步亦趋。   莫清岚走着,看着熟悉的一切, 神思轻恍,陷入了前世那一段苟延残喘的时间。   比起奔波与被操控的数年,将死之际,反倒轻松。   在浮世海下他并不孤单,那年他救下一只飞兽,是一只巴掌大的雀鸟,一人一雀,就在海底养花侍草,虽然温家并不知晓他藏身在此处,但为报答容纳之恩,他隔一段时间便会帮他们清理那些狂躁的野兽,余生了了,如今想来倒也叫人怀念。   莫清岚神思游散,面容清绝,一双淡泊的眼眸轻轻敛着,给人的感觉却像下一刻便会随风散去。   命长苏不觉伸手过去,将他的手握入自己手心,轻轻揉捏他的指骨。   莫清岚一顿,看了他一眼,倒未挣扎。   一路上兰淆的亲近与试探极为明显,既然已已经要结道侣,对于年少者,他纵容居多并不为怪。   他们越走越深,空气中也越发变得闷热、叫人无法呼吸。   直到走到一个地方,视线落在眼前的场景,莫清岚的眼中变化,看清什么,眉头凝起。   他们来到了结界的中心,在此处却地陷凹于表面,其中矗立着密密麻麻的石雕,皆为人态。他们或喜或悲、或跪或起,表情、神态各异,栩栩如生。而在他们的正中央,铁链环锁着一个巨大的雕像,那道雕像下半身没在土中,露出的部分生六臂、三目,容貌艳绝,却眼中空荡荡一片,眼下皆为似泪似血的痕迹。   这些雕像在前世并未出现。   莫清岚足尖一点到巨人像的对面,俯瞰下去,声音低沉道:“这是……神像?”   不琼大陆曾经受神明统御,如今虽然神死力消,但人间各处,民俗之间,依旧有不少记载。传言神者比起凡人,或多生耳目、或多生灵窍,眼前这巨大的石雕,就与凡间手塑的那些神明像如出一撤。   “在浮世海的古国,与神族有关系?他们是神裔?”   “能在那个时候发展成过的势力,不论如何都和神力脱不了关系。”命长苏到他身边,看着巨人像,开口道:“不过仙君,你觉得眼前这些倒不像在侍奉神族。”   链索环绕,巨人神像面容不似凡间所刻那般端肃,反而更像沉浸在痛苦之中。莫清岚面色沉沉看着,温城蘖此刻也上来,开口道:“圣君,那巨人神像的眼里似乎有东西。”   这句话落,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过去。   神像额间的天目微闪,在这里看不真切,只能上去。   命长苏手指作诀,一道剑体便从他指尖瞬出,钻入天目之中,而后消弭。   “入口暂时无恙,上去看看。”他道。   巨人像极为巨大,即便平躺,也有十丈之高,三个人凭借缠绕在它身上的重重链索,很快便到了天目旁边。从上往下看去,其中一片昏暗,无法窥出究竟。莫清岚神思微动,阴火便从体内被唤出,贴在他耳畔闪了闪。   许久都没有被呼唤出来,仿佛一直在沉睡,阴火的光芒微淡。但很快清醒过来,它立刻抖擞,贴了贴莫清岚的脸颊,重操旧业,化为流光冲进了天目,照亮了其中悠长、光滑的甬道。   比起外界的沉闷,巨神像看起来封闭,其中却有气流吹拂。阴火在眼前探路,却不知为何忽然火光大盛,仿佛被惊到一般立马蹿了回来。命长苏走在最前方,它情急下蹿错了地方,便一脑袋栽进了他胸口,顿时燎起火星。   命长苏一顿,伸手将火星拧灭,将那团幽火从衣服上摘下来,放到了莫清岚的肩上。   阴火:“……”它委屈巴巴贴上了莫清岚的脖子。   “里面有什么?”莫清岚从未见过阴火有害怕之物。   命长苏指尖引了一道灵力上前查看,便看到眼前供奉于神台的一朵冰透的十瓣莲。   他顿了顿,启唇道:“传说中阴火诞生于日月山炼狱之中,是看守炼狱的神君的从物,可以镇守万千祟鬼,却极为害怕,那神君手里的另一个法器,‘浮屠冰莲’。”   莫清岚道:“冰莲?”   “浮屠冰莲的原身为塔,天下极冰所铸,可以困灭世间所有火物。”   这句言落,莫清岚很快明晰。而躲在莫清岚颈边的阴火不满,分明是一簇火焰,却像有眼睛般看向命长苏,仿佛不服他的说法,无声息地怒呲火花。   命长苏扫过它,笑了笑,靠近神台上的十瓣莲。   随着他的靠近,那冰莲的影子却很快消散,显然只是一道虚影。   而且不单只有这一个,大抵是特意设计而成,这里到处都有冰莲的虚影,再往深处走,甚至出现了‘阴火’模样的壁画,目光看向那些壁画,莫清岚脚步停下,看向命长苏。   命长苏也很快发觉,“这与诸仁当时给你看的壁画一样,看来这里就是他们所知信息的出处。”   这句话落,原本已经画上句号的祸端忽然有了由处,两人的心思皆有了几分沉色。而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沉默无言的温城蘖听闻,开口问道:“这里与圣君处理的人间祸乱有关?那为何姜堂主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气息一瞬陷入沉默。   莫清岚看去,却也就在此时,甬道的来处忽然传来琉璃乍破的响声。   响声越发变大,不断逼近,附近墙壁的烟尘莫名开始簌簌落下,莫清岚面色顿变,顷刻便判断出巨神像在破裂,立刻道:“先走。”   而破裂出现的地方却是来处,他们只能顺着甬道往更深处退离。   身后的塌裂声愈发明显,矗立在此处多年的巨神像制材坚固、即便灵力也无法攻出破口,温城蘖变得有些沉郁,手中灵力涌动,准备再蓄力攻去。莫清岚目光扫过,“这里有气流,除了入口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出口。”   温城蘖一愣,立马收势,很是听从跟了上去。   随着他们的极速退离,甬道也渐渐走到尽头,露出明光。   耳边的崩塌声已至头顶,按照如今的速度必会在他们逃离前崩塌,莫清岚眉宇皱起,停下足部准备暂先支撑,却在他停下的一瞬,身旁的命长苏就握向他的腰侧,将他往温城蘖那边推去,冷道:“带他出去。”   温城蘖很快反应过来,将人接过便化为原型,羽翼一振,就带着莫清岚逃出了甬道。   ‘轰’然一声,在他们离开的一瞬,甬口破碎一片,彻底倒塌。   莫清岚面色顿时一变,指尖灵力聚集,立即要去救人,却也在他站稳之后,一道熟悉又迟疑声音忽在身后响起。   “……师兄?” 第53章   姜行渊的声音响起, 莫清岚的神色变化,转首看去。   两人遥遥相望。   身在通道尽头的人仿佛未曾预料,看着莫清岚,收回手中术法, 哑然道:“你是来寻我吗?”   而不待莫清岚回应, 一个身着儒袍、手握折扇的人便从姜行渊身后走出。   出现之人面容和善、玉树临风。看到莫清岚, 他亦挑了挑眉,声音莫名:“圣君?”   莫清岚视线看去, 启唇,“令儒风?”   出现之人正是令家令儒风, 不琼大陆为首三个世家中善于操控水术令家的大公子, 令家实际的掌权人,此前他们于海域截获的八头鲲妖丹, 便是他委托船主邮寄向临海道。   令儒风神色莫名,眉宇动了动,而后温声笑道:“圣君大人还记得在下, 真是在下的荣幸。”   莫清岚视线从他脸上划过,落回姜行渊身上, “你为何会与他在这里?”   姜行渊一时未言, 看向莫清岚身边温城蘖,皱眉:“我有些私事, 师兄呢?浮世海水域危险,你怎会……”   而话未说完, 莫清岚便沉声道,“你与令儒风是什么关系?”   他的反应不似从前, 声音隐约含着几分沉意,姜行渊一怔。   令儒风一直在一旁听着, 闻言顿时无奈,解释道:“我与圣君有些误会未解,也无怪大人警惕。”   “此前儒风收到九凌召令,并非故意不回,而是那段时间实在是族中事物繁忙,倒是让圣君误会了,是儒风的不是。”   姜行渊道:“什么召令?”   “这位令大人,此前将八头鲲的妖丹送给繁鸢使用,此前五峰共审,此事记录在册,姜堂主不知晓吗?”一道声音从莫清岚身后响起。莫清岚看去,看到命长苏已经完好无损的从废墟中出来,将手中的灵息散去。   姜行渊神色立即变化。   令儒风面上依旧带着笑容,有些歉意,“属实为误会,在下与那犯人繁鸢没有任何关系。”   命长苏笑了一声。“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你一张嘴就能证明的。”   “此事我确实未曾注意,”姜行渊看向莫清岚,与他解释道:“我与令公子来这里,只是恰巧。”   命长苏又道,“浮世海禁地、古国遗址。堂堂九凌宗的堂主,丢下门中弟子潜藏于此,倒让宗门中人一阵好找。既说没有任何关系,那我便问问,你来这里,目的为何?又为何会与这个,令氏之人结伴?”   命长苏的声音咄咄逼人,最后一个字落下,姜行渊的脸色极为难看,冷冷地抬眸扫过他。   他看向莫清岚,却从他的眼中也看出几分沉肃的冰色,顿时一愣,而后面色铁青,上前一步,沉声道:“师兄怀疑我?”   莫清岚并未答话。   前世他的贴身玉佩在神不知鬼不觉时被人调包,这才有了前世他被操控心神成为傀儡一切。   能接近他贴身之物的人屈指可数,此前莫清岚不欲在宗中猜忌,故将心中的怀疑全然压下,但如今眼前人莫名与令儒风暗中联系,为了不重蹈覆辙,他不得不慎重。   姜行渊却觉知可笑,“师兄,你不知道我的为人吗?为何会对我有怀疑!”他眼睛眯起,声音森冷,“倒是你身边这个直至如今都藏头露尾的无名之辈,师兄与他结交至深,倒是信任!未及冠的金丹修士,于人间绝无仅有,他讨巧卖乖,如今还要和你结道侣之实,师兄不怀疑他,不怀疑他图谋不轨,却怀疑我?!”   他的声音近乎斥责,一双眼眸直直盯着莫清岚,满是失望,犹如逼问。   气氛陷入沉默。   莫清岚的面容清冷,睁开眼睛看向姜行渊,“我只需要一个解释,你为何来这里,与令儒风又要做什么。”   而他的话落下,姜行渊却眉头倏然骤紧,移开视线,未答出话语。   莫清岚又道:“既不想说,现在就与我回去。”   姜行渊却道。“不行。”   “行渊,”   不论前世今生。莫清岚眼眸沉沉地看着他,“你瞒着我在做什么?”   姜行渊与他僵持,在他身旁的令儒风笑了几声,甩了甩手上的折扇,上前一步道:“诸位冷静,不能因此伤了和气!既然圣君担心师弟,那不如也留在这儿好了。此处也恰有些蹊跷,我事后就准备禀报给九凌宗。”   莫清岚移动视线看去。   令儒风在他的视线下微微笑道:“此事,有关于日月山。”   此处在遗址的深处,以巨神像为入口,自成一方结界,中据有内海,为海中流。令儒风所言,古怪之处在海中流退潮之后就能显现,便请莫清岚他们三人去休息。   两人似乎已经在此处待了许久,旧址中的居处被打扫的干净整洁。   姜行渊没有走远,就在莫清岚旁边的房间待着,温城蘖看出莫清岚如今对他们二人皆有怀疑,便主动请缨,在外面帮他们盯着人。   期间莫清岚一直无言,命长苏将人引入屋中,设下一道屏障,“仙君觉得,姜行渊意欲为何?”   莫清岚沉默之后开口:“他未曾想到我会来找这里,说明对此处并不了解,不知道这个地方可以遏制人的气息。”   命长苏颔首道:“这儿最为古怪的人,是令儒风。”   莫清岚道:“令家的令儒风,极为擅长攻心,唯利是图。他与繁鸢有染,特意带着行渊来这里,现在还将我们留下,无需细想,也可得知有更深的图谋。”   可一个世家子弟,族中已经富可敌国,在修真界中地位巍然,还会有什么企图?莫清岚思绪翻涌,想到了前世,想到了将弱水从昆仑取出的神秘人,还有那外面古怪的困神像。   “……是神裔。”他念道。   命长苏垂眸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忽然察觉什么,命长苏阖眸,睁开眼道:“尧家人到了,就在海上。”   莫清岚一愣,抬头看去。   命长苏与他的视线触及,半晌,伸手,摁向眼前人紧皱的眉心,“泠光常年将过往之事藏积于心,有关于前尘之事在人间记载贫乏,你还年轻,自然没有头绪。那神裔是道术兴起之前统治于人世的族群,你我不知,但尧家尧许乃是创造道术的人,承先引后,他知道的比我们要多。仙君,不要将所有的压力都压在自己身上,可以依赖些外力。”   随着他的指尖触碰,眉间的褶皱被抚平,莫清岚的情绪也趋于平稳。   “多谢。”   命长苏手指一顿,片刻,指尖挥出一道灵力,原本敞开的门窗便倏然关上,四周便陷入暗沉。   从莫清岚的眉间,到脸庞,命长苏轻轻叹息,抚着他的脸颊,“这段时间你一直未曾歇过,人已经找到了,就不用再担心,不如趁现在休息片刻,我帮你注意外面。”   莫清岚并无休憩之意,而命长苏态度坚持。   心神繁杂的人没有过多挣扎,便由着人将他拉到榻上,合衣躺着。   命长苏就在莫清岚身后,伸手放在他的腰间,手指微微拢着人垂散的头发,低声道:“闭上眼睛。”   莫清岚:“……”   被管教的感觉明显,莫清岚一瞬心中奇怪,但最终还是将眼睛阖起。   命长苏勾着莫清岚的发尾,嗅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息,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沉声道:“此后不论什么事情,你都不需要与我致谢。”   他从后方靠近,将他完全拢入了怀中。   纵然是少年,看着纤细,但他的身量实际却比他高。   莫清岚察觉异样,有些不适,但此处空间狭小,他难以挣扎,只眉头动了动,启唇道:“为何?”   “我与仙君很快就是道侣,”命长苏说到此处,唇角不由弯起,“以后你我不分,我对你做的一切,都是道侣应尽的职责,若是总是致谢,岂不生分?”   莫清岚一时沉默,未曾回话。   兰淆时而成熟、时而讨欢,身上似乎有诸多秘密,却总是莫名给他难以形容安心之感,他无从寻起由处,但并未生出抵抗的念头,只能归于他与身后的人或许真的合拍。   这几日相处,以道侣的身份他与身后人偶得欢色、暗生情愫似乎也顺其自然,不让人反感。   莫清岚不说话,命长苏垂眸望着人,目光从他后颈露出的印记划过,轻轻顿首,指尖微勾。   许久,他俯身靠近,嘴唇擦过莫清岚的头发,“可是困了?”   莫清岚安静了片刻,‘恩’了一声,命长苏亲了亲他的发后,手放在人的腰侧,下意识拍了拍哄他入眠。   而几次之后,忽然察觉可能暴露,他的指尖微顿,而后将人拢进怀中,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   屋外,看着那紧闭的窗页门扉,令儒风走到姜行渊身边,笑道:“倒是意料之外,素来端肃自持的圣君大人,也会有心仪之人,请为道侣。”   姜行渊将手握紧,许久,才冷然道,“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令儒风脸上的笑意不明,“是吗?堂主看起来,倒是分外在意。”   这句话落,姜行渊倏然看去。   他的脸色森冷,似警告地盯着令儒风。   “我在不在意,和你没有关系,令儒风,你别忘了我们只是合作。”   令儒风挥了挥手中的折扇,当即笑道:“自然。”   “你为何要将他们留下?”   令儒风哑然:“堂主,你比我更了解圣君大人,他那样的人看起来与人和善,但若察觉异常,可是半分情面都不会留,我不将他们留下,难不成要让他将你我带走吗?”   “为了筹谋今日,这里耗费了我令家大量的财力,”令儒风道,“我可不能叫着一切,都功亏一篑。”   姜行渊陷入沉默,许久眉宇划过一丝难言的不安感,冷冷开口:“不论如何,不准伤他。”   令儒风微笑道:“那是自然。” 第54章   时间慢慢过去, 莫清岚的意识渐渐回拢,眼眸轻动,才发觉自己竟真的入了眠。   初醒怔愣,一道声音便在耳畔响起:“醒了?”   盯着眼前人胸口的衣襟几秒, 莫清岚神色立刻变化, 反应过来自己倚在兰淆的怀里, 立刻起身,却刚动命长苏就随着他动, 手掌捂在他脑袋后。   随后一道撞到东西的闷响声出现,莫清岚缓过神来, 转眸看去, 便看到命长苏将自己的手当成了肉垫,这才免了他撞上床挡, 低声道:“以前的床榻比较矮,容易受伤,小心些。”   莫清岚有些沉默, 颔首。   “来看这个。”命长苏道。   莫清岚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本敞开的书。   “在这里存放的书?”莫清岚的声音带着几些初醒的沙哑。   命长苏点头, 轻咳一声, 慢慢起身靠过去,将书放到他面前, “有关于神裔的。”   莫清岚果不其然被书的内容吸引,立刻看去, 便看到了密密麻麻记载的古国文字。   除去文字之外,其中海勾勒着图形各异的图腾。   命长苏似乎已经看了一会儿, 见莫清岚确实感兴趣,便指着其中两个符号, 给他解释道:“这两个字意思翻译到现在,就是‘尉迟’。”   “南疆国?”   “应该说是古时楼兰国。”   莫清岚神色变幻,眉宇皱起:“楼兰之后,并非传言?”   命长苏‘恩’了一声,旋即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肯定,他又道:“我之前在尧家有学过这些,仙君想学吗?”   莫清岚点头,低声道,“多……”   命长苏:“恩?”   ‘谢’字止在口中,莫清岚轻轻抿唇,道:“好。”   弯起唇笑了笑,命长苏看着莫清岚,而后移开视线,抬起下颚道:“去桌旁。”   莫清岚很快走去。   命长苏便将那本书放在一旁,捡起一根不知放了多久干枯毛躁的毛笔,蘸了莫清岚所研的墨,几笔勾勒,便将那些文字的基础偏旁写在了纸上,“这些文字与大陆现在用的,听起来没有什么差异,但书写上显得有些复杂,主要需要注意的,就这几个部分。”说着,他让莫清岚上前。   莫清岚靠近,垂眸望着那些偏旁的简化语,翻开方才那本书,一字字划过,启唇道:“这个是‘命’字。”   命长苏的动作一停。   片刻,他轻轻一笑,“仙君聪慧。”   “命氏,是以前为首的神裔?”   “也许是吧,几百年之前的事情,除了这些书,如今也无人知晓了。”命长苏视线落在书上的那个字眼上,眼中划过什么,但转瞬即逝。   莫清岚的目光从‘命’字上划过,比对着,一页一页的向后翻去。   “神裔的能力,与神有关。”   命长苏‘恩’了一声,“如今修士修炼,所用的都是自然之灵,以五行为根本,操持金木水火土。但在很久之前,神明凌驾在五行之上,分化为日月、阴阳、天地,亦若是某一特定的族类。”   莫清岚脑海中渐渐出现如今已经绝灭,仅在书上记载的这些古往之物的雏形。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存在,也依旧在天道之下。”   此前大陆的力量,天道在上,神在天道之下,随后才是万物自然。   可惜事有穷尽,即便是举手投足可以填山移海的神者,也不外乎如此。   万物轮转,数百年前到了神族陨灭的时候,他们就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今源于五行的自然灵力。   莫清岚目光触到什么,问命长苏道:“这个字的意思呢?”   他倾身靠来,命长苏垂眸,轻轻勾唇,将人拢在桌前,“这个字的意思,是‘缘’。此前也有结缘之神,尉迟于飞带去九凌宗的‘系相思’,就是他属下的神物。”   ……   尧许一路隐匿气息过来,悄无声息将窗户挑起,便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玄衣修长、肩宽腰窄的人将清岚欲盖弥彰的半拢入怀,眼中垂爱,笑意清浅,举止亲密无间。   他盯着命长苏,从他唇畔的笑弧划过,一时间不觉唏嘘命长苏也有今天,啧了两声,清咳出声:“二位——”   原本专心看书的人被忽然出现的声音一惊,刹时警觉。   命长苏将欲把人抱紧的手一收,也察觉异常皱眉看去。   看到来人是谁,莫清岚脸上一瞬出现的警惕消去,轻轻皱眉,语气有些不确定道:“尧叔叔?”   尧许这次过来,用的是本体。   只见一身碧衣十三岁小童模样的人靠在窗边晃荡着腿,听到莫清岚的唤声,脸上露出一个颇为欣慰的笑容,“清岚,好久不见。”   莫清岚看向命长苏。纵然他早已知晓兰淆的身份并不简单,却也未曾想过,他可以将仙圣唤来。   命长苏脸上的反应倒是淡然,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   尧许这次没有带上次受伤伤横累累的羽带,转而换成了仙风道骨的拂尘。他声音轻慢,带着笑意道:“兰淆,这是怎么回事,见到我竟不叫人?”   命长苏:“……”   尧许继续道:“亏得我马不停蹄赶过来,你却连个人都不叫,那你托我带去尧家的那个孩子……”   “尧叔叔。”命长苏启唇,面带笑色,“多谢叔叔、及时赶来。”   尧许心中又一顿畅快。   ‘呵呵’笑了两声,他一摆袍从窗子上跳了下来。   纵然是仙童的模样,但也无人轻视,短手短脚地坐到桌子上,尧许不再油腔滑调,肃声道:“我这一路赶来,发现这个地方设计的精妙,残址是残址,但是这道避水结界,却是在近数年才形成。”   “近数年成?”   “形成的时间在三十年之内。”   尧许道,“想要驱动这么大的结界,需要极大的财力、物力,你们信中所说的这个令儒风,我来之前派人调查了一下,确实发现令家每年都有一笔额外的支用无人知晓用处。而姜行渊——行渊是葛九之徒,我记得葛九当年与我说过,姜氏,本就是一支神裔,外界的书记载不全,目前还不知晓姜氏和这片遗址有什么关系。”   他说到此处,莫清岚的目光也扫过在古籍之上的那个‘姜’字,视线一顿。   “他们在这里,别有所求。”   “而且不是普通的所求,偏偏在这个地方……”尧许的眉宇沉沉:“这背后一定藏了什么。”   可在一片残垣之中,能做什么?   前世中这些未曾被察觉,姜行渊继任宗主之位,与沈向晚共理九凌宗之后,他们便分道扬镳,莫清岚并不知晓之后他的身边还发生过什么。如今想来,却感觉疑点重重。   这些,皆是‘书’中的剧情吗?   莫清岚想至此,神思微乱,眉宇紧紧皱起。   而也就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敲响,温城蘖的声音在外响起,“圣君,他们二人出来了。”   不过多久,房门被打开,莫清岚从中出现。   姜行渊似乎早有预料他避不过莫清岚,也未躲,就站在门前,神色不明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兰淆身上,他的眼中划过一丝难以遏下的厌恶。   在命长苏耳边,尧许幻化成一直灵叶藏匿在他发后,见状不由想笑,悄声在他耳旁道:“这么个小兔崽子,敢对你有这种表情,堂堂圣尊就这么忍了?”   命长苏皱了皱眉,显然是觉得耳边的声音极为聒噪,手指一挥,便将他挥到了地上。   尧许:“……”   “见过圣君,还有这位小公子。”令儒风笑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便一道过去吧。”   尧许从地上随风飘来飘去,贴上了莫清岚的衣角,而后蹭到他肩旁提醒道:“小清岚,小心有诈,小心为上。”   莫清岚一顿,轻轻颔首,将尧许的身体摆正,跟上了令儒风。   看到他肩上那片碍眼的黄色,命长苏脸上霎时一黑。   令儒风一直将他们带到了海中流的旁边。遥遥看去,未曾有结界的地方充斥着海水,而极为奇异的是,海水的底层又生海潮,消消涨涨,在幽暗的光下散发着的气息诡谲又瑰丽。   “想必圣君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那巨神像内部的壁画上,绘制了无数的日月山景,我想这个地方一定与日月山有某种关系,便特意下来查探。”   莫清岚声音冷薄:“发现此事,为何不上报九凌宗。”   令儒风:“上报了,我这不是邀请姜堂主过来了吗?”   “姜行渊过来是为了私事,这也能算上报九凌宗。”尧许轻笑了一声,“这个令儒风,倒是长了一张混淆黑白的舌。”   莫清岚没有情绪盯着他。   令儒风叹道:“看来我在圣君这边,已经没有半分诚信可言。也无妨——”   “圣君往哪儿看。”他指向海中流的地面。   海中荧光微闪,其中影影约约似乎勾勒着什么阵法。“那个阵法只有退潮的时候才会出现,而这海中流的潮水常年盈满,千载难逢这一次,恰好今天圣君过来,也正赶上了。”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儒风一直觉得,这个阵法,或许与日月山出世有关系。”   听言,在场之人的面色皆变得有几分凝重。   涉及日月山出世,这便不是一间小事。   令儒风无声息勾了勾唇。   片刻之后,他声音轻叹,慢慢道:“只是可惜那个地方在结界之外,要想靠近,我们得出结界才行,就是不知道圣君信不信任,愿不愿意与在下一同前去探个究竟?”   这句话落,空气中陷入几些沉默。   令儒风道:“若是圣君大人不愿意,那我便自己——”   “你与我一同去,行渊和兰淆在结界中等着。”莫清岚道。   令儒风一愣,随后看向莫清岚,他语气不明道:“圣君大人倒是谨慎。”   莫清岚神色依旧淡漠,将幻化成枯叶的尧许从肩上取下,放到兰淆手中,“你此处等着,我看完便回来。”   命长苏拧眉,就想开口,却面容冷淡的人松开尧许,便抬手在他的脸庞轻抚了一下,淡道:“听话。”   命长苏的声音霎时顿止。   尧许目睹全过程,此刻也有几些惊色,在莫清岚走后开口:“命长苏,伪装成少年模样能和清岚情愫发展至此,你可真算可以的。”   命长苏眼睑轻跳,神色变化,垂眸看着他,手指倏然握紧。   尧许:“……松开!!”   姜行渊也一直看着,直到看到莫清岚看来,他不由上前一步。   莫清岚道:“不要叫我失望,行渊。”   姜行渊的喉结滚动,凝眉,最终没有开口。   莫清岚和令儒风很快离开了结界,往海中流阵法的方向赶去。   尧许九死一生从命长苏手中挣扎了出来,看着莫清岚的方向,总有一种冥冥难言的感觉,却无法发觉异常,眉宇轻皱。   已近深夜,海中却明亮一片,暗流涌动。   姜行渊远远看着他,目光抬首,看向隔着海水氤氲微晃的月光。   尧许终于察觉哪里异常,忽然开口:“今日是什么时候?”   命长苏一怔。   “中元。”温城蘖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尧许道:“中元,为鬼节,天地至阴。海中潮,为逆流,逆行之水。”   他的眉宇沉下,脑海中渐渐明晰,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即道:“魂归兮,时逆旅,这是时间回溯之术!”   “回溯?”   却也像回复他的话一般,海中的月光越发明亮,海中流那片阵法开始蔓延,眨眼之间便笼罩了整片海域。   尧许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声音很高道:“这种时间回溯之术可以将这片区域拉回特定的时间流中。”   他语气急促,立刻与命长苏道:“旁人或许可以进去,但是长苏,你要离开。”   命长苏道,“为何?”   “你可记得当年你从日月山离开,我与你初见,你在哪里?”   尧许的话语落下,命长苏的神色轻动。   “当年,就是在浮世海。”   他们来到了过去命长苏降临人间的地方,这也是尧许听闻便立即赶来的原因。   无人知晓,即便他自己也模糊不清的有一件事,便是命长苏的记忆有一部分残缺。   当年他从日月山来到人间时,恰好遇上尧家先人,才有了尧许与命长苏此前的关系。   尧许语速很快,“当时我父亲查看过你的神识,那时候你神识恍惚,脑海中所有有关于这里的记忆全部都被无名之力封存,我们不清楚究竟,但也知道这有关于你自己的选择。”   “时间回溯之术,如果是回溯流中经历过过去之事的人,被拽进去,会短暂失去现世的意识进入过往的躯壳中。我虽然并不知晓他们要回到哪一个时间段,但这片残址发生过的一切事情,很可能都与你有关。”   尧许无声地看着命长苏。   命长苏的身份特殊他自然知晓。   有关于神、神裔,还有那些万千逃逸的祟鬼。   能让堂堂圣尊主动封存的记忆,绝非寻常。   命长苏目光看着莫清岚不远处的身影。   “无妨。”他道,“有些存在开始不安于世,想要弄清楚如今发生的这些事情的究竟,非去不可了。”   此刻那道阵法的光芒越发明盛。   尧许轻叹了口气,缄默下来。   结界之外,避水珠中。令儒风淡淡看着眼前的景象,与莫清岚道:“行渊大人不准我对你们动手,那也只好,邀圣君大人与我等一道,赴一趟时间逆流。”   他话落的一瞬,空间开始扭曲,满溢的海水眨眼间褪去,沧海桑田急速演变,周遭的一切淡去,莫清岚眉宇沉然:“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令儒风目光看来,在身后飞速变化的一切中,他轻轻一笑,“圣君大人,我是个商人。”   “商人自古唯利是图。”   折扇微抬,随着黑暗涌来合起。“自然是在过去,有些有关于我等利益的东西存在。”   ……   一切的光芒大盛,万物倒退,最后尘埃落定,莫清岚倏然睁开眼眸。   耳边混杂的声音响起,沿街走马,叫卖之声泱泱,他已身处于闹市之中。   莫清岚回过神,便有小孩儿忽然跑来,跌倒在他面前,开始嚎啕大哭。   莫清岚目光怔松,将心中的一切压下,将小孩儿抱了起来。   “还好吗?”   小孩儿止住了哭声,眼泪汪汪看了他一眼,哽咽道:“你、在说什么呀?”   他的语调很怪,莫清岚虽能听懂,但依旧刹那觉得怪异,微微抬眉。   而很快,小孩儿的母亲便赶了过来,非常歉意地与莫清岚作辑。   作辑的姿势也很怪,莫清岚从未见过。   她很快将自己的小孩儿带走,莫清岚直起身来,神思渐渐冷静,伸出手指呼唤‘系相思’。却是因为此处的时空步入了过去,系相思虽然依旧存在,另一段隐匿于空气中,没有终点。   他与尧许待在一处,应当暂时无妨。   莫清岚轻舒了一口气,踱步四走。他的衣物与过去的人并不相同,所以也引来不少瞩目,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奇怪,但莫清岚的衣服虽然怪,人却好看。他长得清冷俊朗,看起来像是哪一家尊贵的神裔子弟。   有这一层顾及,一时间无人敢上前搭话,只敢背地里看着,小声议论。   莫清岚察觉,轻轻抿唇。   他并未在意,一路走去,看向街上叫卖的货物,目光落在货物上的标记上,取出命长苏给他的那本记载神裔的书,很快找到了相关的图腾。   是一支神裔的标志。   他真的到了日月山未曾出世的三百年、或是更久之前。   不切实际的感觉涌来,莫清岚思绪微乱,而也就在此时身后忽然马蹄声响起,目光看去,恰看到一袭红衣之人策马而过,所有的人都立即避退,甚至神色激动者,立刻跪地,口中喃喃祷求。   无数人马奔腾而去,莫清岚并未看清,但也能想到这该是哪家神裔的公子。   而这个念头一晃而过,却一道尖锐的马鸣嘶叫声忽然响起,为首的红衣人夹着马腹让马换了个方向。   一道沉压压的阴影在面前覆盖,莫清岚一顿,抬首看去。   一眼,便撞上了一双犹如河石碧青的眼眸。 第55章   最前方的人忽然勒马转身, 他身后的无数随从也都立刻拉紧了手中策马的缰绳。一时间马蹄、马鸣声,还有沿路之人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人影重重间,莫清岚目光落在眼前的脸上, 脸色刹那变化, 一双素无波澜的双眸晃过愕然之色。   “殿下!”他的随从立即驱马过来, “可是发现了什么?”   碧眸的主人勾唇笑了。他的面目俊朗、英气逼人,额上几乎遍布整片额首的神纹张扬又华丽, 看起来极为年轻,与记忆之中截然不同。   束紧袖口的银钩护腕抬起, 那只握着马鞭骨节分明的手指了指莫清岚, 他启唇道:“请这位小仙人,去我族做客。”   随着低沉带着独属于古国、与现世并不相同异样又神秘腔调的声音落下。   身后的随从目光看来, 看到莫清岚后眼中划过惊艳之色。   他们未曾见过如此气度通达浑身犹若浩渺仙灵的人,自然惊愕。   打量他的人目光惊奇做叹,莫清岚的心绪也不平静, 他曾经无数次听过属于命长苏的音色,顷刻间就能辨认了出来。   眼前人就是他的师尊。   或者说是师尊年轻的时候。   莫清岚的脸上划过几些未曾预料到眼前之景的僵滞, 心中微乱想道:师尊竟在神裔存在的同时期便诞生了吗?他原先, 生活在浮世海?   随从下马前去请人,却还未靠近, 那银勾护腕的主人又挥掌,轻飘飘挡住了他前去的步伐。   命长苏饶有兴趣看着眼前人。   乌黑的骏马在他身下甩动长尾, 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难言的冲动,俊朗的眉宇挑起, 亲自伸手邀请道,“小仙人第一次来楼兰国?人生地不熟, 可要随我一道?”   莫清岚一顿。楼兰国?   命长苏并无不耐,脸上带着笑意就那么垂首看着人,仿佛在欣赏什么忽然发觉、美妙又绝伦的珍宝。   四周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皆惊奇地看来,语速很快又混杂的声音让本就无法完全听明的人头晕目眩。莫清岚如今不辨方位与所在的时间,没有犹豫多久,就点了点头,凝着眉心,复杂又生涩对“年轻的师尊”开口,“我会骑马。”   他话落的瞬间,不少人的目光更加稀奇,即便是命长苏,也不由地眉宇挑起。   莫清岚的外貌无可挑剔,声音也像撞击石子的溪泉般清悠悦耳,而说出的话,却带着一种很是奇怪的腔调,好听是好听,但属实有些异样。   命长苏倾身,不等回音干脆揽了人的腰间,稍微用力,就将莫清岚带到了自己的马上。   他的声音在莫清岚的耳边响起,像是怕他听不懂,一字一句笑着道:“如今没有多余的马匹,赶路事急,你先与我一道,随后带你去挑。”   这句话落,胯下的黑马就跑动了起来。   莫清岚骑马的次数并不算多,马匹颠簸,他素来御剑而行,如今乍然上了马,还和另一个男子同乘,在一瞬间有几些微妙的不适应。   但不适的感觉过去得也很快,他对命长苏自然有早已习惯的信赖,很快就放松了姿势,目光四看,将一切尽收眼底。   马蹄声不断响动。   迎面的疾风将眼前人的墨发吹散,命长苏脸上沾了几根,但也不在意,反倒是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在鼻息,低首嗅了嗅,轻轻挑眉。   哪里来的小仙人,这么容易被拐走。   倒是香。   马队载人,闯过闹市街门,大约半刻钟之后,他们到了极其恢弘的宫门之前。宫门之外早有人驻足等候,看到命长苏的身影,接二连三,顿时有回荡传话声响起。“——殿下临世!”   “殿下临世!”   沉重的宫门随着一道闷响大开,命长苏甚至并未驻足,就御马长驱直入,带着仆从骑马踏在精细白玉的地石上,莫清岚看到宫门中的场景,怔然片刻。   这大门前的人数,比外面还要多。   他们神色各异,衣着华丽,看到命长苏后诚挚行礼,为首之人身披幽兰的披风,眼眸深邃、五官立体,颇有异域之风。   与此前他所见过的南疆国人极为相似。   他站在最中间的位置,众目睽睽下在命长苏面前半跪行礼,“恭迎殿下!”   “长苏殿下回来了,此番去征伐祟物可还顺利?”   “——那还用问,自然是顺利的,若是不顺利,山中的神君怎会将长苏殿下放回来?”   “此次大殿诸神降临,长苏殿下也回来了,真是盛世之景!”   “殿下马上之人是谁?”   “……”   议论的声音七嘴八舌响起,莫清岚极为认真去辨认,而可惜这些声音混杂,即使十分仔细,他也只能听得一知半解,似乎没有什么有用信息。   命长苏在他身后,看着人眉头皱起的弧度,不由得想笑。   而实际,他也确实是笑出来了。   年少气盛的人性格锋利、自然不似此后沉稳,行为做事无所顾忌,猜出来莫清岚是听不懂,不知是夸赞还是笑话沉声笑道:“你就像是从山中出现的,山中的小仙人,听不懂我们这些凡夫俗语。”   莫清岚:“……”   说完,命长苏抬起头,脸上的笑色很快掩去,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甚是聒噪。”   这句话落,四周顿时安静如斯。   命长苏握着缰绳,腔调平静,与那最中间的人道:“尉迟辛,我带了客人,现在该去休息。”   他的语气平淡,对于那似是此地主人的蓝色披风之人没什么多余情绪吩咐,自然就好像,眼前的人并非此地的主人,而是他的仆从。   莫清岚不觉想起之前所知楼兰国侍奉过神明的信息。   尉迟辛立即将头低下:“殿下吩咐的是,是属下考虑不周。”   他伸手拍了拍,很快就有天上云息落下,化为风姿绰约的云女倾身为命长苏引路。   云息化为女子。莫清岚从未见过,看着一时出神,命长苏低头发觉,莫名其妙一种并不痛快的情绪出现,轻哼了一声,抬首扫了一眼那些云女。   尉迟辛为命长苏安排的休息之地极为宽广,几乎与一宫主殿相当。他安排好了一切,站在命长苏面前等候命令,而下马的人却看了他一眼,“这次的‘请神宴’到你们楼兰主持,来得宾客颇多,不可失仪,不必管我,快去吧,还有……顺便带走你养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尉迟辛一愣,他抬起头,满脸迷惘。   云女为天上云息所化,至纯至洁,乃是神裔中最受欢迎的婢女种类之一,往日殿下也未曾说过什么,今日为何说她们‘华而不实’?   显然命长苏如今的心思无人可以理解,尉迟辛想不明白,也就顺从地点头,“殿下,夫人已经来了,但她身体虚弱,在后殿静养,从这里往西走便是。”   命长苏听言顿了顿,挑眉道:“好,我知道了。”   等尉迟辛走后,他才淡淡道:“如此体虚的人,也不知道乱跑什么。”   夫人。   师尊的亲族吗?   莫清岚想道。   而他想着,便与命长苏的双眸对视。   看向那一双碧青淡漠的眼睛,莫清岚熟悉有之、陌生也有,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喉结轻微滚动。   “洪真。”命长苏道。   在他身后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人立刻上前。   “去找几身适合他的衣服,”命长苏打量着莫清岚,“要白色的,青色的也好,再来几套红色的,他长得漂亮,红衣也适合。不过还是白色居多,精细些。楼兰国以玛瑙玉石著称,挑好看的,贵的,发饰、玉佩,秀气的护腕,都要。”   “……”洪真看了一眼莫清岚,很快去了。   姓洪。   可与洪玄有关系?莫清岚又看过去。   命长苏看着他那一副好奇心旺盛的样子,不由得勾唇。   等随从和洪真都走后,此处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依稀辨别出方才他说的是什么,莫清岚开口道:“你要,给我买衣服?”   他的声音缓慢小心,已经极力去贴合他们的语言,但还是能听出其中的异常。这般清冷漂亮的人,言语生涩、声音温吞,莫名显得可爱。   换做此前,命长苏决然不会将‘可爱’这个词用在男人身上,但眼前这人,也不知是为何,一举一动,都合他意。   莫非这就是红鸳神所说的,一见钟情?   无法控制的,他又笑了。   “无妨,你用自己的语言说,我可以听懂。”   莫清岚一顿。   命长苏又继续答道:“是给你买衣服,你的衣服我没有见过,想必是族衣?虽好看,但容易惹人注目。”   原是如此。   莫清岚颔首,“多谢……”他声音顿了顿,也同旁人那般称呼道,“殿下。”   命长苏挑眉,将手中的缰绳松开,由着马自己离开,拍了拍手,往里面走去,微笑道:“叫我名字就好,我叫长苏。”   莫清岚:“……”   将‘长’、‘苏’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在口中念了几次,身为弟子,总有种冒犯师者的感觉,他自然无法开口。   默不作声跟着命长苏进了屋中。   但刚进门,莫清岚又后知后觉异样。   他和现在的命长苏实际并无关系,不该这般理直气壮。他被卷入这个时空流中,现在要紧之事,应去寻姜行渊和令儒风,兰淆他们也在其中,或许还在等他碰头。   莫清岚在门口停留,命长苏看过来,发觉他的踌躇犹豫,不觉凝眉,立刻上前将他的手腕握紧。   等人被他拉了进来,才察觉自己行为的冒犯之意。   不过就算是冒犯,这等小事,现在行事无忌的殿下也不在意。   松开莫清岚的手腕,一身红衣张扬的人语气不明,盯着他,好似幽怨道,“小仙人,我方才将你带进来,我们还没有好好相处,你就想着要离开了?” 第56章   命长苏的声音幽怨之意明显, 莫清岚愣了愣,垂首,“抱歉,我只是……”   “无妨, 无妨。你不走就好。”命长苏勾唇, 将人留下, 姿态不羁地将外边的红袍脱到了一旁,而后坐到榻上, 冲莫清岚招了招手,“来, 小仙人, 坐这儿。我们培养培养感——额,我们互相熟悉一下。”   莫清岚略微犹豫, 便去了。   “你叫什么?”   “莫清岚。”   命长苏念了两次他的名字,用的是中规中矩的现世语,他的语气平静带着笑意, 却让莫清岚莫名恍惚,总觉得现世的师尊在自己眼前, 心中难言复杂。   “莫清岚。清岚, 你是哪里的人?”命长苏问。   莫清岚道:“九凌山。”   命长苏:“师承何处?是哪位神裔的子弟?”   莫清岚:“……九凌山,泠光。我并非神裔。”   命长苏装腔作势的‘哦’了一声, 摸了摸下巴,继续问:“那九凌山, 比起命生关如何?”   莫清岚一顿,默然地看向他。   命长苏挑眉。“你没听过命生关?”   师尊多智如妖, 他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定会被发觉,莫清岚略加停顿, 便点头。   人间浩渺,左右他未曾说谎,即使惹人探究,也无从查起。   这次换成了命长苏沉默。   他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手上的珠玉,看着莫清岚,若有所思。   他一时并未开口,莫清岚也有些心不在焉,而心思微乱间他的目光落在命长苏的手上,忽然看到他从掌心蔓延到袖中的一道可怖、深邃的血痕,不觉凝眉:“你受伤了?”   命长苏回过神,这才想起来般摊开自己的手,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临走的时候被偷袭,无妨,小伤,过段时间就能恢复。”   莫清岚皱眉,命长苏看着他,舔了舔唇,“不过我自己上药不大方便,小仙人可否帮我个忙?”   他取出了治疗伤口的灵药,莫清岚并未拒绝,上前将他的护腕解开,而解开护腕伤口还在更深处,只胡乱敷衍地缠了绷带止血,越解越多,直到将他一半肩臂的衣物都撩起,目光落在那越往深处伤口越大,仍在洇血的伤痕,他的神色微沉。   师尊在这片时空的地位不低,为何会有这么大的伤损?   将药敷在命长苏的伤口处,莫清岚轻吐了一口气,动作很轻。   昨天的伤口,因为里面有毒素,所以愈合缓慢。   早已经习惯了若有若无的痛感,手臂麻木,命长苏并不在意,却如今被眼前人一点一点涂抹上药,好像手臂的知觉复苏一般,他察觉到一阵又一阵若有若无的痒意。   视线落在那白净纤长沾染了深色药膏的手上,命长苏莫名想到了犹如玉脂温热的触感,想到了握紧那只手后掌心碰上他紧绷清晰的指骨,还有一点一点顺着他的指缝插入的满足感。   从未有过这种冲动。   命长苏喉结上下一滚,神思微动,不由地干着嘴唇想道:对一个方才认识的人,他还真是——   莫非在战场待得太久,他变态了?   而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莫清岚也将最后一点膏药涂好,转首看去。   “……”难言舒服的气氛被打破,命长苏莫名不怎么高兴,不耐道,“谁?”   “殿下,是我。夫人传唤。”是方才的随从。   命长苏道:“我还没坐多久就要传唤。”   他的语气颇为不情愿,在外面的人怔住了,一时未曾回话,命长苏平复下心境,看了一眼莫清岚的手,给他取出一只手帕让他擦拭,而后从榻上起身,走到附近的书架前边翻翻找找,很快找到了两册书。   “我看小仙人对外界了解甚少。这是这次来楼兰宫的族氏记录册,还有请神的神名录,你先看会儿,有不懂的我回来给你讲讲。”   他这一连串的举动似曾相识。   莫清岚一顿,神思恍了恍,眉宇皱起,将书接过,“好。”   看着他不准备立刻离开的模样,唇角勾起,心情转好,命长苏伸手拎起丢在一旁的外袍便出去了。   他走之后,屋中只留莫清岚一人。   看着手中的书,莫清岚略加思索,翻看族氏记录册那一本,入目便看到了排行最靠前的‘命’氏。   密密麻麻的字眼涌入眼前。   命氏,人间最为强大的神裔之族,坐拥命生关,前任族长为命兰风,为命氏夫人,如今的掌权之人,是命氏正统独子,命长苏。命氏的神力,来源于……   莫清岚目光触及到一个陌生的字眼,轻轻抬眉,索性掠过继续向后翻去。   一本薄薄的记录册,记载了所有前往宫中的神裔之族,莫清岚看到了有关于‘尉迟’的记载,他们属于神裔,神力来自于异族之神,但又因为先祖的缘故,听命于‘命’氏,是命氏的从族。   但一页又一页的翻去,始终没有看到‘姜’、或是‘令’这两个字眼,他的眉宇皱起。   而就在他困惑思索之际,门窗忽然被敲响,莫清岚思绪回拢,抬脚走去,打开门窗,却看到门窗之外空无一人。   一道声音响起:“清岚!”   莫清岚随着声音看去,就看到在夹缝间贴着墙壁的树叶。   莫清岚:“……尧叔叔?”   尧许长舒了一口气,声音困苦,“是我!是我!”   莫清岚立即将树叶拿了进来。尧许便道:“渴、太渴了,带我去喝点水。”   莫清岚走到茶台面前,略微犹豫,干脆将尧许泡了进去。   叫嚷的人这才痛快的叹了口气,恨恨道:“这个回溯之术,我抓着长……兰淆的领口,哪料到人还是不见了,我进来的时候是这个叶子的样子,也只能是这个样子,根本没办法变回去!”   莫清岚皱眉道:“兰淆不见了?”   尧许‘额’了一声,想起命长苏伪装的少年体和莫清岚的关系,赶忙道:“没事,他不属于时空流,有可能没有进来,就算进来了,这里的一切只是情景再现,再危险的环境,也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莫清岚脸色转好,轻轻颔首。“那便好。”   尧许解释完,问道:“这里是命氏的地盘?”   莫清岚道:“这里应当是楼兰国的皇宫,不过这片区域,目前是命氏在使用。”   “我听闻这里,似乎要召开叫做‘请神宴’的宴会,聚集了不少的神裔子弟。”   尧许听到那三个字眼,颇为意外道:“竟是请神宴?”   “尧叔叔以前有听说过?”   “以前我在人间的书志上见过,这请神宴,乃是诸多神裔为了获得神力,十年一次向诸神祈求的宴会,”这些神怪说起来颇为陌生和遥远,尧许也觉得十分稀奇,“书上记载,那些日月山的神通过祈求降临于世,神来的越快,逗留的时间越长,那么与祂相关的神裔获得的力量就会越多,这是神力赠予的途径——”   以前并没有修炼自然的五行之力,即使有,也极为稀缺,多隐世而居,屈指可数。   神裔是唯一可以获得神力的种群,他们的地位在凡人之上,阶级分明,像现世的修士与凡人。   那片海中古迹上,竟然举办过请神宴。   为何要选取这个时间流,在这个时间曾发生过什么?   和现世发生的那些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尧许眉头皱起。   莫清岚听明请神宴的究竟,想起什么,声音有几息犹豫,“我在这里……”   “见到了长苏?”尧许先一步说道。   莫清岚垂首看去,轻轻点头。   尧许心中凉笑了一声:可不得碰上,如今的‘兰淆’就在这个时空流中的命长苏体内,几百年的老树开花,自带定位似地,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没出息的模样。   “碰上就碰上吧,你师尊确实年岁久远,你熟悉他,最起码知道在这里他不会害你。”   莫清岚道:“可是我们要去寻行渊和令儒风。”   尧许道:“不急。你应当还带着姜行渊的精血,如今可有反应?”   莫清岚此前就试过,而那滴精血颜色暗淡,没有任何呼应主人的意思。   “这回溯之术,只能让这一片地方回溯时间,姜行渊的精血没有反应,那便意味着他没有出现在这里。”   进入这片逆流的时空,但还未出现,那只有一个可能——他附身的躯壳还未曾来到此处。   ……不对。   凌葛九的弟子,年岁并不过百,理应与他们一样,以外来者的身体来到这片时空,怎会附身?   可以附身的不应当是曾经就存在于这个时空的人吗?   想到此处,尧许的神思变幻莫测,眉头顿时皱起。   而也就在此刻,外面逼近的脚步声响起,莫清岚察觉有人过来,下意识将放着尧许的茶盏盖上,抬手放到了一旁。视线忽然一抹黑的尧许:“……”   下一秒,房门被推开,命长苏见过族长回来,背着手走进,身后还带了不少的随从,他们手中捧着一套又套精细华美的衣物饰品,眨眼间就陆续走进,半跪到莫清岚的身前。   命长苏道:“看看,有没有不喜欢的。”   他问得不是有没有喜欢的,而是有没有不喜欢的。   莫清岚一瞬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半会儿,唇角轻抽道:“只要一套就好。”   命长苏笑了笑,摆手,“好。那就都留下……”   莫清岚眉心一跳,立刻道:“几套便好。”   命长苏弯唇,轻‘恩’了一声。“去看看。”   在他的注视之下,莫清岚难以拒绝,便前去挑选衣物。   在茶盏中的尧许也探头探脑地从缝隙钻了出来,看着如今极为年轻俊美的红衣人,在清岚身后那副满是兴趣的模样,有些难言的怅然。   ——果然。   而也就在此刻,带着笑色看着莫清岚的人发觉口渴,目光闲散看来,伸手将放在桌几一旁的茶盏端起。   他伸手过来的一瞬间,尧许刹那瞳孔地震,立刻缩了回去。   命长苏掀开茶盏,看到一整片的叶子泡在水中,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茶?”   洪真走上前来,低头看来,也是一愣。   盯着那片茶叶,命长苏本能不喜。而他不喜,自然也表露的明显,将之递给洪真。“你来尝尝,若是不好喝,去找人换一种过来。” 第57章   命长苏是洪真的主人, 洪真唯命是从,没有片刻犹豫就将茶盏接来。   堂堂仙圣从未发觉一个男人嘴唇的颜色如此雀紫。   在茶盏中凝望着那带有胡茬的嘴靠近,尧许倒吸一口凉气,浑身汗毛乍起, 心中狂念:清岚清岚救救叔叔——!!   而就在洪真手臂抬起要喝的刹那, 像是听到了尧许的呼救声, 莫清岚立刻走来,手按在洪真的胳膊上。   茶盏中的树叶已经急到转圈, 莫清岚平静地目光扫过,“这茶盏我之前用过。”   洪真一愣, 赶忙将茶盏放下, “这位……公子,在下失礼!”   莫清岚道了一句‘无妨’, 将茶盏接来,在其中的尧许也九死一生的长吐了口气。   这种洗澡水险些被人喝了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一个小小的插曲, 命长苏并不在意,看了一眼莫清岚手中的衣袍, 他笑道:“挑好了?换上试试。”   莫清岚点头。   命长苏走到那些衣物面前, 又挑了几套他颇为中意的,让随从依次给莫清岚放在榻上, 转过脸来道:“我出去等你。”   莫清岚道:“好。”   房门被关上了。莫清岚看向手中的衣物,眉首轻皱, 而尧许也从茶盏中艰难爬了出来,腰酸背痛地将自己甩干, 好笑道,“倒不愧是命长苏, 即使在这个时空里,也依旧将他的宝贝徒儿当孩子养,挑个衣服都亲力亲为。”   莫清岚没说什么,很快把衣服换好,将尧许藏在颈边的领口中,“等会儿要寻个理由出去探探。”   尧许懒洋洋地点头。   紧闭的房门很快打开,命长苏抱臂靠在门口的红柱上,抬起眼睑看来,眉稍扬起,唇角顿时勾起。   莫清岚的面容本就不俗,命氏织娘精细编织的族衣光彩华丽,将人衬得尤为漂亮,好像藏于柜阁中不染尘土、珍贵无暇的珠玉。   好看。   也合适。   像他命家之人。   命长苏不知想到何处,唇角勾起,“方才我给你的那两册书,可有不懂的地方?”   莫清岚没有隐瞒,“我素年隐居,对于神裔诸事都不熟悉。”   命长苏哑然失笑。   “没关系,等晚宴时,我带你去认认,”他目光看向外面的天际,神色不明,慢慢道:“今年的‘请神宴’,一定热闹。”   ……   不等他请求,命长苏便提前应许,莫清岚自然没有拒绝。   来的时候本就在午后,不过多久天际就暗淡下来,待到晚宴将开,一国之主尉迟辛亲自前来,请命长苏前去赴宴。   今夜的宴会并非‘请神宴’,而是为了给到来楼兰国的宾客接风洗尘。   命长苏带着莫清岚抵达宴会的会场时,所有来到此处的神裔族人已经基本到全,他们皆以一人为首,落座于高大宽敞的通明殿道两侧,神姿散漫,看到命长苏到来,那些为首的人才坐直了身体,略显端肃地起身行礼。   “长苏殿下。”   “见过长苏殿下。”   “……”   命长苏淡淡回礼,对于此情此景,显然早已习惯。   命氏常年居于神裔首位,并不像其他神裔那般拥有的力量会随着自己供奉之神的喜性此消彼长,故而地位稳固,所以其他神裔对命氏颇为尊敬,更不说有楼兰国这种甘愿追随命氏成为附属的存在。   命氏所供奉的,究竟是怎样的神?为何地位如此超然。   莫清岚心起疑思。   他目光看来,命长苏也看去,抬了抬眼眉,冲他勾手。   莫清岚一顿,倾身靠近,命长苏便道:“你看这宴会排座的位置,和我给你的名册上可以一一对应,不过他们现在看着对我和善,但实际呢,有些神裔压榨凡人为奴、有些将族中子弟制成人蛊延续血脉、还有为了保证力量纯粹近亲繁育,数不胜数,你要小心,不能离我太远,以免被抓了去。”   莫清岚眼中划过一丝愕然。命长苏看着他的表情,不觉伸手碰了碰他的发丝。察觉到如意料之中的柔软,顿时唇角扬起,到了自己端坐在最前方的首位后就吩咐洪真,“再找个垫子过来。”   洪真一愣,低声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能与掌权人一道坐在首位的人,有且仅有伴侣。   命长苏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恩?”   洪真一愣,反应过来什么,目光看向莫清岚,眼中的神色顿时变化,不再多说,立刻去了。   莫清岚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顿声道:“我可以坐在后面。”   “不叫我名字?”   “……”莫清岚好半晌,才道:“长苏殿下。”   命长苏好笑,“非要加殿下那两个字吗?”   尧许在莫清岚发后闲闲看着,越看,越觉得如今的命长苏,像个花枝招展、图谋不轨的混账。   “清岚,现在的长苏呢,也许也不是你现世的那个师尊。”尧许提醒道。   莫清岚有所察觉,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洪真很快将坐垫添到了命长苏的旁边。楼兰国安排的桌几华丽宽大,坐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不过多久尉迟辛上前说了什么,宴会便正式开始。   坐在席位上的其他裔族子弟看着莫清岚,眼中好奇,皆有窥探之色。很快就有人上前与命长苏持酒行礼,目光若有若无往莫清岚身上丢,命长苏有些不耐,让洪真将人都阻到了一边,视线倾斜落在旁边人的发上,心思浮动,解开护腕道:“小仙人,我的伤口有些痒,可是要换药了?”   正在族裔子弟中目光巡看的莫清岚回过神,看向命长苏衣物敞开的手臂。   他眉首纵了纵,“寻常的膏药一般一日两换即可,发痒是伤口要好的征兆,还不需要换。”   命长苏颇为遗憾,“是吗?”   莫清岚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命氏旁边一直无人入席的位置上,若有所思。   而不过多久后,在前方周旋的洪真忽然端着什么过来,他面色带笑,莫清岚看去,看到那方盘上的东西,视线一顿。   “殿下,这是结缘之神红鸳神裔此番带来的‘系相思’,特意赠予诸位氏族助兴使用。”   “系相思?”命长苏饶有兴趣捻了一根在指尖,将东西系在手指上,曲指催动。   却出乎意料的,好半会儿,那系相思都纹丝不动,命长苏皱眉,洪真看着也愣了愣,解释道:“红鸳族人说,此前使用过系相思的人,便无法再用……”   命长苏没什么耐心的几下将东西解开。“我上哪儿用过?”   而他话音刚落,附近便有一阵骚动响起,他们看过去,就看到一个身着粉衣的少女眼中噙泪,她的指尖上缠绕着一根系相思,而系相思的另一端,却绕着一个看起来年岁四十、头顶都没有几根头发的仆人的手。   这正在年华的少女,竟然和一个普普通通的仆人是命定之缘?   那片区域顿时哗然。   而不过多久,又有几些惊讶的声音响起。   这次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系相思结在了一起,又一阵不平静的骚动。   命长苏颇为稀奇,抬起下颚吩咐洪真:“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洪真脸上也很好奇的去了。   不过多久人就回来,很快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红鸳神的麾下有一株相思树,相思树上生一种‘春蚕’,春蚕吞噬相思树的树叶,窥探人间情缘流向,这才能吐出可以预言命中注定之人的红线‘系相思’。但除了‘系相思’之外,相思树附近到处都生麻草,麻草经过加工、编织,也能变成红线,这种红线叫做‘乱红麻’,虽然它与‘系相思’的外貌相差无几,但却没有‘系相思’的本领,沾染了一点神力,只会乱点鸳鸯谱。   这次是红鸳神神裔看顾‘系相思’的弟子不小心,将一批麻红线混在了送给宾客的系相思里,闹了笑话。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命长苏对手上的系相思兴趣顿时寥寥,直接丢到了一旁。   而莫清岚却盯着那些红线,一时不知想起什么,眉宇轻动。   “清岚。”尧许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清岚很快回神,侧眸道:“怎么?”   尧许声音沉然道:“在方才那对连接了‘系相思’的兄弟二人的方位,右数第五个,戴面具的人。”   莫清岚随着他的声音很快看去,便看到了一袭水波纹路蓝袍之人,他脸戴面具,手摇折扇,唇畔带笑,说话间慢条斯理看来,与莫清岚对视,一顿,立刻移开视线。   “错不了,”尧许道:“这就是令儒风那小子。”   莫清岚面色沉下,准备起身,而刚动,命长苏的一只手便伸来,拽了拽他的袖口,闲散道,“小仙人,做什么去?”   顺着他方才的目光看去,命长苏眉宇挑起,轻轻笑道:“对水神族的神裔感兴趣?”   莫清岚眉宇轻皱,心中思索如何脱身。却就在他思索之际,命长苏起了身,松开他的袖口,抬起下颚,“许久没见水神族的人,不错,正好过去逛逛。”   话落,他便抬脚,往令儒风的方向走去。   尧许:“啧。”牛皮糖。   莫清岚一愣,回过神,并未犹豫,很快跟了上去。   命氏的位置在靠前的地方,而水神族神裔并不强势,排于中流,两者的距离约千步之远。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中间的奉神大道,而水神族神裔近在咫尺,却在此时,天边忽然暗淡无光,异像突生。   姜行渊的精血开始发热,冥冥指向一个方位。莫清岚脚步停下,转首看去。 第58章   远处的天穹之下, 乌云暗淡,有雀鸦逼近。   通体漆黑的步辇在空中出现,扶着步辇的皆为没有肉身的骷髅,雀鸦嘶鸣, 恶鬼目有红芒看过来。   在场的所有人皆心中一悸, 面色巨变。“这是——祟鬼?”   “不可能, 祟鬼上次逃窜之后就被冥君镇压,这才过了多久, 怎么会又逃出来?”   “不是祟鬼,那便是……冥君的鬼使?”   这句话出, 诸多神裔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地狱冥君的鬼使, 乃是炼狱中可以称王的祟鬼所化,他们通神识、知臣服, 受冥君驱使,又被冥君的神力操控生死。   能操控冥君鬼使的人,除了冥君本身之外, 只有一个。   莫清岚此刻却无暇听闻他们所言,目光直直地盯着从通体漆黑的步辇中俯身出现, 一袭明黄衣袍, 头戴金勾玉砌暗纱遮面帷帽之人。   姜行渊的精血灼热到烫人,昭示了来者的身份。   “这进入逆时空流中的人, 如果原本就存在,会失去记忆附身在过去的躯壳中。”尧许的声音凝重, “姜行渊,在这个时间已经诞生?”   逼近的人影最终落于奉神大道, 风吹起虚无漂浮的暗纱,露出一双暗淡冷漠的双眸。   暗纱之下的容貌, 与他们记忆中的人如出一撤。尧许语气沉然:“你此前可有察觉他的异样?”   莫清岚按下在心中亦翻涌而起的惊愕,开口道:“没有。”   从不谙世事牙牙学语的孩童,直到及冠、和最后,姜行渊并未出现过任何异常。   随着他们的言语,来人走近。   他未着鞋履,但踏在地上依旧不染尘埃,黄袍垂落半勾在手臂,淡漠抬首。   尉迟辛立刻前来相迎,行礼道:“渊首大人,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有失远迎。”   而不待‘渊首’说话,忽然一阵金器碰撞声在他身后响起,极为空灵地声音在所有人耳边乍响:“尉迟辛,你光迎接渊首,不迎接一下贫僧吗?若非贫僧相邀,你们怕是连渊首大人的一面都见不上。”   尉迟辛一愣,抬首看去,便看到渊首身上的一片金箔忽然幻化,几息之间变成了一身白袍、脸色发笑的青年僧人。他手作单掌,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而就这一眼,无数的金箔从角落、屋顶,甚至人的衣角飞舞,金光漫漫、佛音浩渺,那些金箔化为金色的流光到了青年僧人身后,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白衣僧人,有的单手行礼,有的双手合十,面无表情,如同金身佛像。   “佛神之裔,佛入莲。佛裔也来了?!”   “这次渊首竟然也赴宴了,这还是第一次。”   “冥君大人想做什么?”   一时间议论声纷纷,命长苏不耐地掏了掏耳朵,看向莫清岚。   而看到莫清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渊首’,他的表情顿时郁闷,伸手扯了扯人的衣带,“小仙人,看着他做什么,莫不是我长得不如他好看?”   莫清岚这才回过神,眉心紧凝,看向命长苏,“师尊,渊首是谁?”   被这一句‘师尊’唤得怔在原处,命长苏愣了愣,而后思索,莫非是因为他和小仙人的师尊模样相像,所以他才这般听话?   ……这可不行,他当什么师尊,为老不尊还差不多。   命长苏轻咳一声,尧许也在莫清岚耳边小声提醒,“清岚,你唤错了。”   莫清岚未及反应,命长苏便不在意开口道:“渊首啊,不是名字,取意‘深渊之首’,只是旁人对他的称呼。”   “他是炼狱冥君的神裔,和别人不太一样,一直待在日月山……”说到此处,命长苏看来道:“日月山你知道吗?”   莫清岚点头。   “日月山山上生存的是诸神,山下就是炼狱,炼狱中有万千不死不灭的恶鬼,炼狱冥君,就是镇压炼狱的一位神君,”命长苏扫了渊首一眼,表情淡漠,“渊首是他唯一的神裔。”   “你不想去水神神裔那边了?”   他说及,莫清岚立刻看去,却方才的地方早已无人,令儒风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与姜行渊进来,必有勾连,盯着一人就好。”尧许道。   莫清岚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面色恢复冷静,颔首,与命长苏道,“不去了。”   命长苏挑眉,虽然不解,但也不问,又带着人回了首位。   玲琅满目的瓜果鲜肉早已铺满桌几,洪真见人回来,很快让随从上前替他们分割肉食。而另一边尉迟辛也带着渊首与佛入莲进座。每一个神裔之族的距离都相距颇远,故而他们入座,并未对命氏造成任何影响。   命长苏尝了一口鹿肉,发觉味道不错,找到最鲜嫩的部分用刀割开,放入玉盘给莫清岚递过来,挥退服侍的随从,语气闲闲道:“一直活在日月山的人,莫名来了人间,倒是有意思。”   莫清岚看去,又问道:“为何他与别的神裔不一样,又为何冥君只有一个神裔?”   命长苏舔了舔唇,曲起腿,托着下巴看向莫清岚。   并非他的错觉,莫清岚确实对那个渊首颇有兴趣。   不过他也不是小气之人,并不吝惜答复,点了点下巴便道:“炼狱冥君,和寻常的神不大一样,寻常的神呢,像日月、草木,还有姻缘、钱财这些,皆是由凡者的祈愿而生,祂们在人间有信徒,越诚恳、信念越强的信徒,和神的联系就越强,也更有可能被点为神裔。”   所谓神裔,并非神的后代,而是由神钦点的信徒形成的族群。之后族群繁衍衍化,这才成了裔族。   “但炼狱冥君,和寻常的神不大一样。”命长苏道:“你可知祟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莫清岚眉宇轻凝,祟鬼存在的究竟一直以来众说纷纭,实际究竟是什么,于现世并无记载。   “人者,为万物灵长的存在,生来不论贫穷富贵,强大弱小皆有欲望。人之欲,是一切诞生的初始。”命长苏的声音缓缓。   神族虽然强大,但桎梏于日月山,不能轻易降临人间,祂们的存在是人族对山水万物尊崇的祈愿而生。而世有阳,就有阴,与那与希冀相对的,就是仇恨、诅咒,无数的怨念凝聚之后,即为‘祟鬼’。   命长苏的话音落下,终于知晓‘祟鬼’究竟为何物,尧许在莫清岚耳边道:“对于祟鬼的存在我此前就有猜测,果不其然。”   这世间,也只有人的贪欲与怨恨,会如此不死不休,难以杀灭。   命长苏看眼前人听得入神,不觉轻笑,而忽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自己手臂的伤痕上,他顿了顿,情绪莫名,又继续开口道:“祟鬼作乱,没有神族有对应的武力对付,直到有一天,冥君现于世,祂以伴生的掌中幽火将祟鬼镇压,囚禁于地下炼狱之中,既有神力,又持罪恶,亦正亦邪。人间说祂,一念为神,一念化祟,故而无人敢供奉,也无人敢轻视。”   冥君的神裔极为单薄,唯有渊首,还是祂无意间所救,这才留在了祂的身边。   “那炼狱冥君所谓的掌中幽火,就是阴火。”尧许喃喃道。   莫清岚体内的阴火依旧雀跃,并非随着他们进入时间的逆流而消失。   亦正亦邪的神君。   莫清岚心中思绪微乱,而也就在此时,忽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在他们身旁响起:“命长苏!”   莫清岚目光看去,却见是一个年岁极小的佛僧。他站在佛入莲身边,目光不善地瞪着命长苏,一身月白的禅衣,虽然年幼也能窥出面目清秀,脖子上挂着浑圆的佛珠,头发剃度,已经点了戒疤。   命长苏目光无甚兴趣地看过去,那小童便道:“就算你们命氏得神道眷顾,我也不惧,此后我定会修为超过你,让我们佛裔取代你们命氏如今的地位!”   莫清岚看着那小童,落在他的眉眼,隐约感觉面熟,眉首皱起。   命长苏眼皮都没动一下,无视地彻底。小童气得牙齿作痒,还想再说什么,他身边的佛入莲发觉,伸手在他头顶一敲,嫌隙道:“安静些。”   “……”小童一愣,而后满脸委屈,不知声了。   佛入莲目光看来,笑意不明地与命长苏行了个礼,“冒犯殿下,”话落,他目光在莫清岚身上一扫而过,轻轻挑眉。   命长苏这才有了兴致回话,“毛都没长齐,倒有雄心壮志,不错,你们佛裔后继有人。”   就像被侮辱一般,小童又气狠狠地看了过来。   这次命长苏却不再看他,佛入莲也只是笑了笑,脸色的神色不变,将小童的脑袋按了回去,轻声呵斥。   又归平静。   莫清岚收回视线,而刚转首回来,便看到被夹到眼前的一小块灵肉。命长苏笑意盈盈,“尝尝,看那老秃驴和小秃驴做什么,影响食欲。”   莫清岚沉默了片刻,道了一声‘多谢’,将灵肉接入碗中,小口品尝。   虽然进入这片时间流,遇到命长苏并非本意,但莫清岚依旧好奇。   他在之前的书上看过,现在的佛裔昌盛,是因为佛神五十年以来每一次‘请神宴’中,都最先降世,又最迟离开的存在,祂赋予了佛裔极为丰厚的神力,所以佛裔才一跃而上,变成了仅在命氏之下强大的裔族。   比起佛裔因为佛神青睐而得的昌盛,命氏超乎寻常的地位,看起来极为异常,毫无根据。   书上命氏供奉的神位,他并不识得。   心中有疑,莫清岚也不再隐瞒,将口中的东西吞咽,开口问道:“长苏殿下,不知命氏供奉的神明,是诸神中哪一位?”   他话落,命长苏的手指轻顿,洪真也目光看来,愣了愣,看起来有些意外。   莫清岚端看他们的神色,以为冒犯,便道:“在下唐突。”   命长苏却笑了,他靠近,倾首道:“不唐突。小仙人,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可有婚配?”   莫清岚面色顿时怔然。   尧许:“……”   气氛安静了几秒,勾了勾莫清岚的发尾,命长苏眯起眼睛,微微笑道,“我命氏供奉的神位呢,只有命氏族人才能知道,小仙人想知晓,不如……”   洪真唇角抽动,看向命长苏。   这是何时的规矩?他怎么不知晓。   莫清岚安静了几秒,将自己的头发抽回,“我已有婚契,多谢殿下关心。”   命长苏唇角的笑容霎时一滞。 第59章   空气中顿时陷入一片诡谲的沉寂。   好半会儿,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般,命长苏的笑容僵滞,缓缓开口,“你已有婚配?”   莫清岚颔首。   命长苏笑了一声, 他伸手擦了擦鼻尖, ‘哦’了一声, 涩然笑了两声,“我随意问问, 随意问问。”   洪真看了命长苏一眼,果不其然看到的是自家殿下一颗七零八落碎成一地的心。尧许盯着暗笑, 莫清岚无法察觉命长苏究竟的意图, 也不再多问多言,注视着渊首。   因为身份特殊, 他所在的地方被黑色的帷帐遮挡,鬼使在外看押,旁人无法看清其中, 也不敢靠近。   不过多久,身姿曼妙的舞姬带着清脆碰撞的珠玉上台献舞, 晚宴长达一个多时辰, 宾客尽兴,走向了尾声。   命长苏这次没有在跟在莫清岚身后, 而是安排了洪真带他找了个休息的屋舍,屋子距离命长苏的主殿不近不远, 很是僻静,比起之前, 十分像避嫌。   莫清岚并不在意,倒觉得如此正好。   等到洪真离开, 他换了一身黑衣,将榻上伪装成已经休息的样子,从窗舍离开。   在宴会上他就注意过渊首休憩的位置,故而一路并不难找,很快就到了暗梅争艳的孤院之中。   抬脚就要踏进,却就在此时忽然有动静在附近传来,莫清岚身体一跃,立刻隐在了一颗粗壮的梅树上。   “如果渊首真的是姜行渊,纵然他之前和令儒风有勾结,此刻进了逆流,也没有现世的记忆。”尧许提醒。   莫清岚点头。   传来声音的方向有人慢慢逼近,他皱眉看去,而看到的却是两个身着楼兰国衣袍的仆侍,他们怀中一人抱着一个偌大的酒坛,到了地方停步注目,低低商讨了什么,竟到了莫清岚所在的树下。   两个人将酒坛放到一边,而后开始掘土,声音也依稀传来。   “这次宴会酒神裔带来的可是好酒,我这一瓶,乃是天山神露,喝了之后能让人陷入欲死欲仙。”   “切,不过是天山神露而已,我这个,叫做真言酒,听说谁让另一人喝了它,就能让对方言听计从,对任何事情都有问必达,传言连神都能醉倒,威力无穷!”   “你居然偷拿了这个……”   原来是两个在晚宴上偷了酒来藏的侍从。   他们念念叨叨,很快挖出了两个和酒坛大小相差无几的土坑,搬了酒便埋了进去。   边埋,其中一个还边道:“可惜梅芳院中今天住人了,不然在院中那颗长了千年的古树下埋酒,不用几天,味道就又上一个层次。”   “嘘,快埋吧,埋完就走,我听说住在梅芳院中的是渊首,他带着的那些鬼东西,我看着就害怕。最近那冥君行为诡谲,不少祟鬼从炼狱失逃,在神地游荡。要不是长苏殿下受召前去日月山协理绞杀,那些东西早跑到人间来了!”   “你说冥君到底是好是坏,他是故意的吗?”   声音渐渐变低,仿佛触及禁忌之事,他们不再多谈,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匆匆离开了。   莫清岚已经可以听明他们所言的大体,再加上尧许在一旁的解释,很快就明白了所有。   “这个冥君,和渊首关系匪浅,地位也很是古怪,值得一探。”尧许道。   莫清岚颔首,踩在梅树花枝之上,足尖轻点,人影就浑入夜色之中,到了梅芳院的屋顶。   院中一片静然,没有半分声响。莫清岚目光从院中的每一寸角落划过,眉首顿时皱起。   却也就在此时,在一片寂静中铁链穿梭的声音忽然响起,莫清岚察觉立即避开,锁链穿过屋顶的瓦片,石子崩落,一片黑夜中他就看到了悬浮于空中瞳孔猩红的骷髅。   无数个,一道又一道红芒于黑夜中亮起。   浓郁不详的祟气扑面而来,莫清岚的脸色顿变,尧许也沉然立即道:“先走——”   而下一秒,幽兰的火焰便于四周腾起。   看到那火焰的一瞬间,那些骷髅眼中划过挣扎、迷茫,最后盯着莫清岚的视线敌意渐渐消去,低下头,向他跪首。   尧许看到这一幕怔然。但不等他回过神来,紧闭的屋门就打开。   屋中之人似乎察觉异常,推门而出。莫清岚收回阴火,指尖轻挥,那些鬼使就顺从散了开,白日里头戴帷帽的黄衣人走了出来,看向仍旧安静、空寂的外面,目光从房顶落下的瓦砾划过,神色淡漠,又回了屋中。   屋内,莫清岚站在屏风之后。   渊首的屋内并无他人,他回到屋中并未歇息,而是站在镜前,手中作诀。那镜面便氤氲变化,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看清镜中人,渊首半跪,垂首道:“大人。”   “恩?”一道疏朗的男音忽然在空气中响起。   莫清岚眉宇轻动,视线随之看去,却只能看到镜中模糊的白影,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   “我当是谁,原来是阿渊。”男人的声音带着几些清淡无欲的笑色,“算这时候你应当到了人间,人间可有祟鬼逃了出去?”   尧许道:“似乎不是令儒风。”   渊首抬起眼眸,看到镜中人苍白的面容,脸色划过几分沉然,摇首,“没有。”   男人笑了一声,慢慢道:“没有就好。”   “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   “多事。”对方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而后语气淡漠,“若是我记得没错,明日就是‘请神宴’?”   渊首道:“是。”   镜中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许久,直到莫清岚以为他已经在镜中消失时,无波平静的声音才又响起,“哗众取宠的宴会罢了,无甚有趣之处,早点回来。”   “……”   尧许从莫清岚的领口钻出,轻轻攀附于珠帘之上,低低道:“我去看看。”   莫清岚道:“小心为上。”   “无妨,谁会注意一片叶子。”尧许不以为然。   他的身体移动时毫无响动,不过多久,就飘到了渊首的身后,而还不等他到渊首的身上。   一道淡淡的笑声就忽然响起,“阿渊啊,去了人间便放松了警惕,怎么还带回来一个小尾巴。”   渊首面色顿变,在他话落的一瞬察觉,手中剑霎时出现,抬手扬起,一道剑弧就直直往后削去。   尧许如今只是一片浮叶,自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莫清岚足勾一旁的银凳挡去,身影眨眼间便到了尧许身旁,将他握入掌心。   尧许声音难言:“我坏事了。”   渊首的脸色阴沉。他竟然未曾察觉!   屋中风起,错落的屏风将他们二人的视线隔绝。   莫清岚抬首看去,目光落在镜上,便触及一双黛色淡漠的双眸。   镜中人一袭错落铺散开来的白衣,倚在贵妃榻上,耳边悬挂摇曳如莲的耳饰,偏首,看到莫清岚的面容之后,微微挑眉。   莫清岚眉宇皱起,夺窗而出。   渊首的神色极为阴沉,提剑就要追去,而刚走一步,身后镜中人的声音便带着笑意响道:“追不到就算了,不要伤他。”   怔然片刻,渊首很快回神追去。   风声呼啸,黄衣之人在身后穷追不舍,速度极快。   “清岚,你如今的修为只是元婴,他身有神力,速度在你之上。”尧许道。   莫清岚眼眸扫去,指尖微动,原本藏匿于黑暗中的鬼使便倏然出现,挡在了渊首的身前。   渊首的足步顿止,手中剑在一片暗夜中散着冷光,声音森然,“你们要造反?”   他被牵制之后,莫清岚的身影很快便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   “清岚,你刚才可看清了镜中人的模样?”尧许问道。   莫清岚摇首:“他带了面具。”   尧许:“能和渊首有关系的,也只有炼狱冥君一人,他是阴火的创造者,和你或许有些关联。”   莫清岚一顿,道:“我见过我父亲的画像,不是他。”   尧许皱了皱眉,一时无法想明其中关系,只能暂且搁置。   “方才你可有听闻,他们说祟鬼逃逸,渊首以前未曾来过请神宴,这次突然来这儿,这次请神宴一定有异常。”   莫清岚不可置否。   他离开的速度很快,而在林木穿梭间忽然看到什么,他的面色立刻变化,垂眸看去,藏身于林木之后。   在黑影错错,空寂没有人息的孤林中,有两人相对而立。   其中一个身披藏青的披风,身材纤长,另一个则是月牙色的僧衣。   尉迟辛与佛入莲。   尉迟辛是命氏的附属神裔,怎会和佛入莲有关系,还在此地深夜会面?   而他们前来的时间已迟,两人似乎已经结束了对话,佛入莲将袖中一物放到了尉迟辛的手中,而后微微一笑,抬步离开。尉迟辛拿着手中物,站了片刻,随后也离开了此处。   等他们走后,莫清岚走出,心中一片沉然。   尧许道:“这各族勾连,举动神秘,一次请神宴,倒是古怪重重。”   这片密林已经与命氏所在的殿院不远,莫清岚不在外面逗留,很快回了院中。   而准备进门,在屋顶无意看到命长苏手中握酒,长发披肩,胸口领口露出一片如玉的肌肤,姿态风流,神色却苦闷非常,在树杈上深夜尝酒。   不觉想到另一个人的身影,莫清岚足步停下,莫名道,“一个又一个,都喜欢在树上喝酒。”   尧许并未听清,疑惑道:“什么?”   莫清岚摩挲了一下指尖红线的位置,笑了笑,没有答话。 第60章   回到屋中的后半夜安稳, 没有任何事端出现。   翌日,莫清岚很早便清醒过来,整理好衣物出门,就看到昨天半夜饮酒的人靠在门口, 兴致缺缺看着外面。   莫清岚一顿, 出声:“殿下。”   命长苏回过神, 立即看来。   盯着人,好半会儿, 分不清是什么情绪,他咳嗽一声, 笑道:“今天是请神宴, 外面热闹,我带你去逛逛。”   莫清岚颔首。“好。多谢。”   今日模样俊俏的小仙人换了一身通体白纱间着青绸的衣物, 衣服腰束极紧,将人显得腰窄肩宽,身姿修长, 恰到好处,极为养眼。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 从上看到下, 不觉心中有些复杂的发胀。   压下心里酸溜溜的感受,没再多说, 命长苏就带着他去了宫门之外。   请神宴会,普天同乐, 多方神裔在楼兰国聚集,空前盛会, 凡人们虽然见不到神,但也会跟着庆祝, 虔诚向诸神祷告,祈求自己也能被点化为神裔。   莫清岚在沿街走巷看到比昨天种类更为丰富、带着神裔族腾的物件,也有了几分兴趣。   命长苏在他身后看着,纵然知道眼前人‘已有婚契’,但还是控制不住冲后面的洪真招了招手,咳嗽一声,“所有他看过两眼以上的,都买。”   洪真:“啊?”   命长苏看过来,看着洪真惊愕无比的神色,开口道:“他说的是已有婚契,并非成婚。现在为时不晚,我就算……”   洪真面无表情道:“殿下……”   您不会是想,抢别人的神侣吧?   命长苏一顿,被他看地莫名有些不自在,皱眉不耐道:“我说买就买,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洪真:“……”   他最终还是去了。   莫清岚在前方并未发觉。   途中他们遇上了不少昨日见过的神裔,但未免在宫外造成骚动,多数是远远行礼,却也有极少数的人要凑上前来,譬如——   佛入莲。   以防身份被认出,他带了一头假发,浑身僧人的气质荡然无存,看起来倒像个风流公子。   他走到命长苏旁边,语气不咸不淡地问候,“长苏殿下,听说夫人如今越发体虚,昨天贫僧都未曾见过,不知她可还好?”   命长苏瞟了他一眼。   佛入莲面带笑容,命长苏语气平静:“养你的孩子去,别凑上前,我嫌烦。”   “……”佛入莲道:“殿下,你这个性子可不讨喜。”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看到他拿起一株水晶盏,那水晶盏的流光映在他的脸上,一刹那白玉般的几乎透着光一般干净漂亮,他心中微荡,不觉注目,眼睛一眨不眨。   佛入莲看命长苏无甚兴趣与他多说,反而注目看着莫清岚,脸上的笑容古怪,也不再自讨没趣,带着那股焊在脸上般的笑色离开了。   佛入莲、尉迟辛、渊首。   还有这次请神宴。   这些与后世究竟有什么关联?   莫清岚从水晶盏的光面看着人离开,才开口道:“此人心机颇重。”   尧许未曾发觉:“怎么说?”   莫清岚安静了片刻,平声道:“他那股雷打不动的笑容,与叔叔很像。”   尧许:“……”   尧许好笑:“清岚,你随着你师父,学得是越来越坏了。”   莫清岚笑了笑,将手中的水晶盏还给店家,目光看向宫门的方向,“请神宴,在午时。”   “午时的阳气最为浓烈,阴气也开始产生,正是阴阳交割的时间,午时天下阴气与阳气交汇的地方,就是通往日月山的入口。”命长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莫清岚敛了唇畔的笑色,转眸看去。   命长苏看着他唇角消失的笑容,不觉一愣,低声道:“怎么了?看到我……觉得不开心?”   莫清岚怔然,当即摇首,“没有。”   命长苏心里莫名泛起一股若即若离惶恐般、毫无来由的心涩感,皱了皱眉,强行将之压下,才道:“想不想吃东西?”   莫清岚道:“还好。”   命长苏看了看位置,心中估量,“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你一定喜欢。”   命长苏带着他,穿过热闹的集市,去了一个五层之高的木楼。木楼上放置一块叫做‘知雅风’的木匾,整体的装潢清丽绝伦,来往穿梭的仆从小侍衣物干净,面如桃李。在最高一层,可以放眼将整片楼兰皇宫尽收眼底。   此处除非楼兰王亲临不会对外开放,而楼兰是命氏的追随之族,命长苏自然有权。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上来,无人阻拦,周围静谧。   命长苏点了几样菜品,目光看去,只见白衣人站在阁楼凭栏前方,目光遥遥看着楼兰皇宫。   将菜点好,命长苏走到莫清岚身旁,而刚过去,却看到莫清岚的视线垂落,看向了沿街走巷欢跑的孩童。那些孩子似乎在玩什么扮演类的游戏,有得举着剑,有的披着披肩,口中叫嚷:“我乃楼兰王氏,你们谁敢招惹!”“王氏又怎样,我乃是命氏子弟,我命氏为天下第一,谁与争峰!?”   命长苏看了一会儿,唇角微微勾起,“小仙人还是好奇,命氏供奉的神位是谁?”   莫清岚道:“既是族中密辛,清岚不便冒犯。”   昨日只为逗人,如今却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命长苏沉默了一会儿,好笑,而后开口给他解释道:“命氏不供神。”   莫清岚挑眉,转首看来。   “万物皆有既定之命,趋天之意,顺者万物生,逆者蜉蝣死,命氏的命,是天道既定的‘命’。”   尧许一愣,唏嘘道:“那意思是这人间万物皆有命数,命氏不奉日月山的神,而是供奉天道?怪不得会凌驾众多神裔之上。”   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解开,莫清岚面露异色,眉首轻抬,顿声道:“多谢殿下,为我解惑。”   命长苏莫名满足。   他拢了拢袖袍,但瞬间,又想起莫清岚身上那碍眼的婚契,顿时心中酸又寡淡,揉了揉眉心,命长苏了无生趣:“无妨。你开心就好。”   ……   他们没有在知雅风待多久,随着时间过去,尉迟辛遣人来请命长苏回宫,准备筹办等会儿的请神宴。   命长苏回宫之后,尉迟辛已经在殿中等着了,看到尉迟辛手中握着的琉璃苍兰,命长苏淡淡道:“你去见了我娘?”   尉迟辛正握着手中的兰花发怔,闻言看来,立即上前行礼:“见过殿下。”   命长苏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一股药味,眉宇皱起,“我此前与你说过,她的体虚并非是因为病,任何药物都没有用,你倾全国之力为她收集天下圣药,如此损耗国力,自己的子民呢?”   尉迟辛一顿,他抬头看向命长苏,目光划落,落在他身旁的莫清岚身上,没有言语。   命长苏道:“冥顽不化。”   莫清岚在一旁听着,思及什么,与尧许道:“这既然是过去,师尊与我在一起,可会对过去之事造成影响?”   尧许道:“放心,过去的事情结局已定,即便你产生了一些影响,最终也只会殊途同归。”   命长苏没有再与莫清岚逗留,交代了洪真跟着,便与尉迟辛很快离开了。   等人走后,莫清岚看着洪真那一张莫名眼熟、古朴无华的脸,开口问道:“贵族夫人病了吗?”   说及此事,洪真轻轻叹了口气。“在二十年前夫人就病了,命氏宗族,与天同寿,原本不该……也不知为何,无人知晓,就是可惜了尉迟大人一片赤子之心,一直在想方设法为夫人延寿。”   楼兰国只是命氏的从族,为何尉迟辛对命氏夫人如此上心?   洪真发觉莫清岚脸上划过的疑惑,赶忙解释道:“尉迟大人年少时曾被夫人救过,所以待夫人如主若母。”   莫清岚道:“不论任何药物……都没有作用?”   洪真摇首。   想到昨夜撞上尉迟辛与佛入莲,佛入莲给尉迟于飞的东西,莫清岚若有所思。   “多谢大人,我回去休息一会儿。”   洪真道好。   他回了屋中,屋中一片寂静,尧许开口问道:“小清岚,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莫清岚声音平缓道:“尉迟辛是尉迟于飞的祖辈,而尉迟于飞的族人,在现世曾经处于困苦之境,几乎灭族,是后来师尊前去,才给了他们一线生机,逃出死地。”   一个辉煌的神裔之族,怎会落到那个境地,总有几分古怪。   尧许道:“你说的是南疆国?南疆国之事我也有过听闻,有传言说他们是神的信徒,但也是罪奴,所以才会被流放困入绝镜。”   犯了错,才会被惩罚。   尧许反应过来,“你是觉得尉迟辛在此时做了什么?可渊首那边呢?我们如果不前去看着,令儒风肆意接近,事情就会脱离掌控。”   莫清岚却道:“无妨。阴火可以感知到鬼使的意念。有鬼使在,渊首那边的举动我全部知晓。”   尧许的声音一顿,神色莫名,看向莫清岚侧颜。   如今思维专注的人自然并未察觉,心中已有方向,便不再犹豫,离开屋中往命氏夫人所在的后殿赶去。 第61章   后殿比起前殿更为僻静清幽, 却设有诸多结界。   有尧许在,这些结界自然不在话下,一人一叶很快就到了后殿深处。   莫清岚目光看向殿中的装饰,视线微顿, 眉宇凝起。   偌大空幽的后院之中, 竟有一尊一人之高的佛神像。   尧许发觉, 亦奇声道:“命氏在任何神裔之首,为什么这里会有佛神像?难道那位夫人虽然是命氏之人, 但是信佛?”   莫清岚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佛神像。   尧许发觉他没有回应,又唤了一声, 莫清岚才回过神来, 开口道,“见过人才知晓。”   也就在他话落, 奉茶的侍女从长廊的一侧出现,端着糕点推门进了屋内,莫清岚身影悄无声息接近窗沿。方才接近, 蓝色的蝶羽煽动,他便看到了在窗边种植的琉璃苍兰。   冰魄色的灵蝶停在花瓣上, 侍女将糕点放在桌上, 靠近床榻,倾身询问, “夫人,可舒服一些了?”   榻上的床纱被一只素白削瘦的手指拂开, 侍女立刻上前搀扶,榻中人的样貌随着人影错落, 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一个年岁四十,但依旧风韵犹存、极美的女人。   命氏的前任族长命兰风, 一双碧眸深如瀚海无波,而嘴唇却苍白无比,显出几分药石无医的孱弱。   侍女扶着她坐到茶几旁边,正欲替她将糕点取来,女人便低哑地开口,“你先出去。”   侍女并未多言,收手垂眸,很快顺从退下了。   莫清岚抬脚准备离开,尧许一愣,却在转身之际,女人却开了口,声音低沉,“小公子既然来了,何必着急离开。”   莫清岚的脚步一顿。   在兰花上的灵蝶飞舞,慢慢落在了莫清岚的肩畔。   她这句话出,莫清岚将蝶灵握入手中,已有预料,没有多做躲避,从屋门走进。   他的身影错落留影的门窗,最终出现在命兰风的面前。   命兰风从他的面容划过,露出几分异样,许久,才开口,慢声道:“不属于这片时空的后世之人,来此何故。”   莫清岚道:“夫人知晓我的来处?”   命兰风咳嗽了几声,惨白的面容露出几分笑色,“我知道你、也知道你衣物中藏身的那片叶子,亦知道有其他客人来访。”   她一双眼眸青碧近妖,带着可以看破一切的空灵,神色全然是无悲无喜地空寂之色。“可你们来了又如何,在过去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你们……”   而说着,女人咳意愈发汹涌涌来,莫清岚目光划过那张与命长苏极为肖像的脸,皱了皱眉,上前替她倒了一杯热水。   命兰风看着他的举动,一怔,而后伸手慢慢接过,低哑道:“好孩子。”   她的手指碰上莫清岚的指尖,而就在此时,‘系相思’的影子感应到什么若有若无出现,很是亲昵的靠近。命兰风垂首看去,察觉上面的气息,再次怔住,碧眸划过一丝愕然,倏然抬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莫清岚。   莫清岚立即收手,皱眉将系相思隐去,后退一步,“冒犯夫人。”   “……”命兰风哑声道,“未来我命氏……如何?”   莫清岚沉默了片刻,道:“在后世中,日月山神陨,人间已无神裔,但有泠光圣尊命长苏为人间百姓镇压祟鬼,举世无双,为天下楷模。”   命兰风:“那你是他的何人?”   莫清岚回道:“我是他的弟子,莫清岚。”   听到这个回复,出乎了她的预料,命兰风看着莫清岚,片刻后,眼眸阖起,作诀掐算。   不久,她睁开眼睛。   瞳孔深处碧色深邃,命兰风久久凝望着眼前人,眸中难言划过怜爱与哀色,叹息道:“竟如此造化弄人。”   莫清岚并未听明,一时未曾回复。   得知了他的身份,命兰风卸下警惕,苍白的嘴唇露出笑色,连带眉宇的肃穆之色亦消去了不少,“你们过来是为了做什么,告诉阿婆可好?”   尧许一直默不作声听着,听到此处从莫清岚领口探出头来,“命夫人,我们来到这里冒犯并非本意,便也简明与您说清——未来已经没有神与神裔,那些炼狱的祟鬼逃离日月山到了人间,命长苏与旁人合谋打造了祟世囚困祟物,但现在总有多事之人几次对祟世不轨,又催动溯回之术来到这片逆旅之地,我们来这一趟,实则为了查清他们的目的。”   命兰风目光从莫清岚身上移开,落在他领口出现的叶子上。片刻,她伸手,将叶子择下,在尧许怔愣间将他随意搁在了桌上。   尧许:“……”这是为何?可有深意?   而不等他想明白,命兰风便缓声开口,“过去的东西,未来的人带不走,所以他们前来,目的非物,不是物,便是所见、所思、所知。那些进来的人中,可有神志缺失,或者是失去记忆的存在?”   尧许道: “有。”   “何人?”   尧许声音一顿,看了看莫清岚,跳过命长苏,只说姜行渊,“他在现世生活了七十余年,但我们方才知晓,他是过去之人。此人乃是冥君的神裔,夫人对他可有了解?”   “冥君。”命兰风目光抬起,落在了莫清岚的脸上。良久,她笑了笑,“渊首此人孤僻,即便有些目的,也只是为了那个人。与你们担心的不轨之事应当无甚干系,可还有旁人?”   尧许这下有些一头雾水。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还有一人,名叫令儒风,他与我二人一样都是以本体到了这里,应该和过去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的人,他们何谈知晓目的?   命兰风皱了皱眉,淡声道:“过去的一切都会随着这片逆旅而重现,待逆旅结束,他想要的,就会浮现在你们眼前。”   她说落,尧许似懂非懂,莫清岚也沉默下来。   气氛沉寂间,命兰风又看向莫清岚。   她目光垂怜,语气温柔道,“清岚,你师父待你可好?”   莫清岚顿了顿,“我四岁拜入师尊门下,师尊教养我近百年,待我如父至亲。”   “……如父?”命兰风一怔,神色莫名,语气仿佛幽怨,“真是像他父亲一样笨。”   莫清岚并未听明,“您说什么?”   命兰风不再多说,只伸手,将莫清岚的手慈爱怜惜地握进手心。她的手掌温暖又柔和,莫清岚怔然,最终没有挣扎。   命兰风轻声道:“可惜我不久于世,没办法教回长苏如何珍爱身边人。他若是做了让清岚难过的事情,我替长苏向你道歉。”   莫清岚摇首道:“师尊未曾。”   命兰风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喜爱,想起什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颗碧色的圆珠。圆珠周身很快出现屡屡金线,将之穿透,化为颈链。   命兰风将东西挂到莫清岚的脖子上,看了许久那枚珠子,语气平和道,“天道有恩,这是命氏的‘如梦珠’,只有命氏宗族才有,它可以满足人心之愿,我既是你师父的母亲,也算是你的长辈,我的这颗珠子就送给你,当做见面礼。”   如梦珠触上肌肤,带来几些微凉的触感。   莫清岚伸手碰到,眉宇轻动。“此物珍贵,我……”   “长苏的小徒儿,要听话。”命兰风道。   莫清岚轻轻抿唇,没有再拒绝。   命兰风怜爱地抚过他垂顺的长发,“时间不早,请神宴将开,你们也该离开了。”她又取出一物放入莫清岚的掌心,声音微哑道:“这是昨日尉迟给我的,对你们来此处的目的或许有些帮助,不过这个东西,待你们离开我这里再看。”   莫清岚原本要张开的手掌又合拢。   命兰风笑了笑。   将药瓶收好,莫清岚定神,与命兰风行礼。命兰风只道:“去吧。”   莫清岚便不再逗留,转身离开。   他们越走越远,命兰风一直在屋中坐着,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等他们从后殿离开,尧许才叹道:“命氏受天道恩典,本该与天同寿,但后世没有任何命氏和命兰风的信息,命氏和她应当都陨了。”   莫清岚没有说话,张开的手指,低头看去。   看到他掌心的东西,尧许眉头紧皱,“三佛像?”   命兰风递来的东西是一个药瓶。   那药瓶中已经空无一物,外貌通体如肌肤细腻的柔橘色,其上勾勒着复杂的佛纹梵语,共有三面,莫清岚曾在书上看过,也知晓,这瓶身上雕刻的模样为‘三佛’。三佛在古籍中有记载,乃是佛神的三世相,乃是祂永恒的过去、当世、未来三相,不死不灭,贯今通古。   三佛的出现意味长生,只有佛道极为珍贵的东西才能够用之储存。   毋庸置疑,此物来自于佛裔之手。   “这里发生的事情,和佛神有关系?”尧许道。   气氛沉默许久,莫清岚开口道,“繁鸢是佛圣的姊妹,她极为擅长禅术,至今不知为何人所授。”   “你怀疑现世的一切,与禅宗有些关系?”   随着他提及,尧许也久违地想起了记忆中一道赢弱无言、渡人间苦海,最终陨灭于祟世的人。眼中微怔,而后划过几分悲色,他轻声道,“狄画或许也未曾想过,自己的妹妹会变成那般模样。”   “看来离开这里以后,我们得去一趟佛鸣寺。” 第62章   举行请神宴的地方, 在此前他们去过的宫楼之前。   时间已经临近宴席,莫清岚过来的时候,宾客已然近满,他们都穿着族中正统的祈祷真服, 每个裔族的面前都摆放着供神喜好的吃食, 或是牛羊, 或是满溢的五谷。   莫清岚取了一张面具带在自己脸上,随意坐在了裔族子弟较为稀少的角落。   端坐在最前方的人发觉, 回首看了他一眼。   这是一个族群很少的裔族,族长看起来年岁极为年轻, 似乎十分紧张, 无暇顾及莫名出现的莫清岚,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双手紧握放在双腿之上,膝盖处的衣物已经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莫清岚轻轻挑眉,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落在不远处的渊首身上。   比起昨天,他的神色变得沉然又凝肃, 四周空无一人, 驻守着三个鬼使,无人敢轻易靠近。   思绪间尉迟辛穿着沉沉地礼神服、手握松木枝上台。   书中记载, 请神宴需以牛羊畜类作祭,每十年一次轮换一个裔族主持。   在请神日当天, 裔族之首将以祭祀之舞献礼,在正午时分开始, 不可停歇,神族会在请神舞的过程中降临, 长达半日,直到暗夜既生,阳气彻底于世间消弭,日月山门关,请神宴才会走向末尾。而在这个时候,命氏将代表天道为监领,手中握‘通天鉴’,监视神族与神裔子弟,以免神族与凡人的交流过深,擅自逗留,造成人间动乱。   莫清岚目光寸寸移动,很快就看到了在首位手中握着一枚通体玄白玉鉴的命长苏。   身后有裔族子弟小声议论:“传说长苏殿下手中的‘通天鉴’上刻着凡人通往日月山的路,命氏宗族就是依靠通天鉴,才可以在日月山和人间来往自由,我也好想到日月山去看看,那神仙生活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   另一人不由嗤笑,不客气道:“你以为你是命氏宗族?日月山是神地,我们就算能用的神力再多,也只是个凡人,去不了。况且我听族中长辈说,日月山中最近多生是非,你就算去了,也是给祟鬼当盘中餐的。”   “日月山有那么多神族,难道还镇压不了祟鬼?而且渊首大人也是凡人,他得冥君首肯,亦能自由来往于日月山和人间之中……”   “冥君大人也并非寻常神者啊!”   “哪有那么多不同……”   他们的声音纷扰。而也就在此时,忽然一道铃响,一切杂乱的声音如同按了暂止的按钮般立刻消弭不见,众目聚集看去,便看到台上人舞动手中折枝。   请神舞开始了。   空气中安静到针落可闻。   请神舞在现世已经失传,可以上达天意,舞步玄妙,即便是尧许,看着也越发专注,神思浩渺。而随着时间过去,半刻时辰……一个时辰。   尉迟辛握着折枝的手渗出汗意,却没有任何动静产生,一片安宁。   几些议论的声音开始响起:“这次的请神宴,诸神为何这么迟还没有降临?”   “我记得十年前,还有二十年前,佛神在一刻后便携领麾下金神罗降世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议论的声音不断蔓延。   莫清岚视线移动,发觉什么,立即起身。   尧许沉浸在请神舞的盛宴之中,口中喃喃道:“此舞若是加以改制,可以变成祈灵舞,用于现世灵力贫瘠的地方,以滋万物……”   莫清岚一步一步离开此处,走到水神裔族之畔,看着一身蓝衣将头面遮盖,低头奋笔疾书的令儒风。   他在记请神舞的舞步。   莫清岚垂首看了一会儿,看着人完整地将一套舞法记录完全,淡淡开口:“令公子,来这片时空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支请神舞?”   莫清岚的声音乍在耳畔响起,令儒风的面色立即变化,将手中的东西收好,头都不抬欲逃离此处。却可惜莫清岚守株待兔已久,他修为在莫清岚之下,又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该择哪个方向逃走,毫无反抗之力,就被莫清岚摁在了掌下。   怀中的画卷被抽出,令儒风唇角抽搐,笑容僵硬道:“圣君大人,您这样掳夺旁人的劳动成果,不太好吧?”   莫清岚声音冷淡,“若是被你拿去,惹得人间动乱,才算真的不好。”   令儒风苦笑道:“这请神舞已经灭绝,我令氏将他带走,略作改编,就能卖个好价钱,唯利是图而已,这怎么能和人间动乱挂钩呢?”   莫清岚冷道:“巧言令色。”   令儒风脸上的神色有些灰败,却也就在此时,周遭众人的惊呼声响起,莫清岚闻声看去,便看到天际出现一道玄光的裂口,一个庞大的身影在虚空之中慢慢出现。   “神族来了!”   “是神族降临!这次最先降世的神族是哪一位?!”   众声杂乱,气氛热络高涨,令儒风也神色炽热看去。   却随着那道身影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莫清岚的面容变化,眉宇倏然紧皱。   从虚空之中出现的神者高百丈,六臂、三目,面容艳绝。   “这是,天工之神?!”请神殿堂上顿时哗然一片。   天工之神,乃是众神中诞生最迟的神者,他并不象征某一种天道之下的力量,而是凡人造物、创造工具,法器而产生的神,他过于年轻,神裔也少得可怜,此番最先降世的,怎会是天工之神?!   所有人都惊愕万分。   莫清岚紧紧盯着出现的天工神,心中却想起了那个在残垣之中被重重链锁囚禁、双目空洞的神像。   随着议论的声音愈发变高,天工之神降临在神位之上。   却极为古怪的是,在祂降临的一瞬,那道庞大的身体便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地!   “———这是,怎么了?!”   尉迟辛请神舞的动作骤然一停。   命长苏发觉,沉声呵斥:“继续。”   将手中折枝握紧,尉迟辛舞蹈继续。而天工之神倒在神位之上,极力挣扎,但许久未起。   这个变故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命长苏面色沉然,立刻起身要前去查探,而也就在此时,天工之神降世的那道裂口之中,无数猩红的双目在深处出现,与之相伴诡异的笑声在此处的天地开始回荡,所有人的面色惊愕,没有反应过来般盯着那道缺口。   尧许漂浮到莫清岚的身边,滞声道:“那是、祟鬼?”   就像是回应,在裂缝中的存在骤然冲涌来到人间。   它们已然具有物态,眼中皆为嗜血之意,声音诡谲、悲鸣、畅怀、张狂!   “逃走了!”   “吾等终于逃走了——”   “……那是什么?!”   “祟鬼逃出来了!祟鬼从日月山逃出来了!!”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原本静肃端坐的渊首立刻起身。   命长苏神色震变,手中握剑,提剑斩杀了一片肆无忌惮扑来的恶鬼。   浓郁的黑血就像雨滴落在请神台上,黑雨之中尉迟辛的舞步不停,而所有干净精细的一切却沾上了污秽,舞步从祈神而转为不详,仿佛昭示着厄运的降临。   尧许看着眼前混乱一幕,很久,才震声涩道:“难道这个时间,并非神临…而是,神陨之时。”   神族陨落,数百年前神族的浩劫。   落在地上的黑血渐渐变化,变成新的祟鬼。   祟鬼不灭,斩之不尽,原本就在神力交替的时候,如今的神裔子弟身上仅有的神力所剩无几,佛裔铸成金刚阵,这才挡下了第一时间祟鬼的侵袭。   莫清岚看向命长苏,看到他肩畔崩裂的伤口,眉心皱起,抬手。   却在此时,令儒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道:“圣君大人,你就算帮他也没什么用,这都是过去发生的事情,早已经注定,不论我们有没有作为,结果都一样。”   莫清岚垂眸看去。   他的神色淡漠,没有情绪,“既然结果都一样,我帮了,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他话落的瞬间,眼眸如黛,刹那间无数阴火在此片祟鬼肆虐的天际出现,数不清的祟鬼一头冲进火焰之中,眨眼间被吞噬殆尽,发出凄厉的惨叫。   幽兰的火焰勾连成线,将肆意侵略的恶鬼全部阻挡。   命长苏的压力骤减。   他怔了怔,垂眸看去,便隔着幽火,与站在人群之中极为出挑、一身白衣的人对视。   片刻,莫清岚移开视线。   幽兰的火焰出现之后,原本慌乱无措的裔族群落渐渐镇定下来,看着漫天燃烧的幽火,喃喃道:“竟是冥君帮了我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本在炼狱之中的祟鬼为什么会又逃到人间?”   众人劫后余生,在最前方的佛入莲面带笑容,看向旁边的渊首,声音轻道:“冥君大人,来得倒是快。”   渊首却没有回复。   他视线不移地看着不远处的一道白影,神色变化,喉结滚动。 第63章   一股气息转瞬逼近, 莫清岚有所察觉,转眸看去,就看到了大步近来的渊首。   身为冥君神裔,他披着藏蓝羽袍, 上面勾勒冰莲阴火, 耳间挂着冷玉耳坠, 面容冰冷,端肃冷寂, 自有冰寒之气。   站定在莫清岚面前,落在他的面具之上, 渊首开口道:“你是何人?”   莫清岚与他对视, 透过他的眼眸看着自己的倒影,许久, 静然道:“渊首大人,希望我是谁?”   他的嗓音清冷。   纵然无限贴合古时语,但依旧让人可以察觉端倪。   渊首的眉心骤然紧皱。   视线冰冷地扫过莫清岚的脸, 他从此人身上感觉到一股极为熟悉的气息,但眼前人却并非心中人, 依旧怀疑, 转首看向天际无情吞噬着祟鬼的幽火。   随着时间过去,逃窜的祟鬼被消杀殆尽。   通往日月山的裂缝关合, 天工之神的身影亦消失不见,只余殿堂一片狼藉。   尉迟辛浑身污秽的停下舞步, 目光看向四处,口中喘息, 眼中划过迷惘之色。   命长苏一半的臂膀已经渗满鲜血,从天边落下, 拂开急忙上前的随从,走到莫清岚面前,低声道:“可有受伤?”   莫清岚的视线落在他滴血的伤口上,微顿,摇首。   命长苏看向被钳制在地上的令儒风,又转而看到在不远处望着此处的渊首,眉头紧紧皱起,正欲开口说什么,而在此时,洪真的身影急忙跑来。   他的面色发白,见到命长苏立刻下跪,声音急促:“殿下,夫人不见了!”   “你说什么?”命长苏当即转首。   洪真道:“婢女说今日午间,夫人起身后便叫她出去,此后一直未曾见过夫人出门,而就在方才动乱时,她前去侍奉,却看到夫人已经不见。”   命长苏脸色变化,莫清岚亦眉首微动,不觉伸手,触上衣物之下颈边的圆珠。   命长苏抬脚欲走,又想起什么,目光看来。   “夫人的安危要紧,”莫清岚道:“此处有我的一位旧友,殿下不必担忧。”   命长苏目光扫过渊首,心中并不放心,却此时他无瑕顾及,便只能指派了几个随从守在莫清岚身边,匆匆离去。   等他走后,莫清岚将令儒风交给随从看压,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渊首也在此时走近。   他盯着莫清岚的侧颜,声音莫名:“你与命长苏相识?和他是什么关系?”   莫清岚反应冷淡。   素来脾性沉稳的渊首心中涌起一种不知来由的郁色。   佛入莲安排好一切,顺着渊首的位置走近。而靠近之后,看到莫清岚,他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又是你。”   如此面生之人,却与位高权重的这几人都仿佛相识有旧,佛入莲也产生了几分兴趣,开口问道:“不知阁下是哪位神族之裔?”   莫清岚淡泊道:“无名之辈。”   听到他这句答话,佛入莲愣了愣,随后畅怀笑了。“有趣!真是个有趣的小友。”   “所有人都受此虚惊,尉迟大人力竭,长苏殿下看来有要事离席,贫僧暂领事局,不请自来,邀二位同去,前往议事。”   ……   佛裔暂领事局,殿堂留下杂役清理污秽,所有的神裔子弟便换了地方,到了皇宫后厅。   佛裔子弟端着一盏又一盏清茶奉上。佛入莲坐在首位,冲着所有人微微笑道:“此乃静心茶,喝了之后可以暂缓心神,如今事端暂时过去,各位大人受惊,不如尝尝茶,静静心,先冷静下来。”   请神失败,祟鬼从裂缝逃离,此等惊骇之事从未出现过,在场之人都心魂不定,确实如佛入莲所言受到了惊吓,闻言也不客气,很快将面前的茶一口饮尽。   饮茶之后,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容才泛出些血色。   莫清岚目光垂落,看向那茶。   佛裔处处透着古怪,他给的东西自然也叫人无法放心。   尧许盯着那茶看了一会儿,思索片刻,操控身体飘入茶中。“我来。”   而浸入茶水不过半刻,他就立马从茶水中离开,将茶水抖落,语气沉然,凝声道:“这茶中有蛊虫。”   莫清岚道,“佛道怎会有蛊?”   “正统的佛道没有,但我曾在狄画手中的一本书上看过,有一支佛道存有这种东西。”   佛神与其他神族不一样,并非天生神体,而是凡人教主苦修之后功德圆满飞升而成。祂在人间曾有数位教徒,其中一个是祂的至交好友,与祂修为和能力相当,在佛神飞升之后那位好友自己修行无望,心中生嫉,便开始修炼逆术,建成了邪教。   此人法术、能力、天赋与佛神相差无二,在人间作孽,后来佛神对他无可奈何,便将他收入自己体内,二人共享神位,此之谓佛神千面中的一面‘堕佛相’。   原本尧许并未将所有事情往那玄之又玄过去传说的方向去想,现如今天工之神都见过了,他也像打开了思路,思维越发明晰。   “堕神之躯可以豢养‘入心血虫’,这种蛊虫乃是过去堕神的血液所化,沾染上的人会在冥冥中受血虫的主人因果所累,为他的罪孽赎罪至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旁人的罪孽,却要自己承担。   此术可以逃天罚,极为恶毒。   过去、现世与未来的三佛像、吸纳堕落之魂的佛神千面。   莫清岚眉宇沉凝间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立刻看去,便看到佛入莲正看向此处。   他的笑容莫名,触及到莫清岚的视线,端起茶盏,向他敬茶后一饮而尽。   尧许声音沉沉道:“他想让所有人替他赎罪,那必然做过罪孽深重之事,众目睽睽之下,总能露出马脚。”   罪孽深重之事。莫清岚想起什么,视线移动间看向一人。   是方才他坐落之处的神裔族首。   他刚才就神思极为紧张,如今面色看起来更加惨白,神思不定,胸口的衣襟也被他揉捏的不成模样。尧许道:“怎么了?”   莫清岚道,“天工之神,最为年轻,族裔也最是稀少。”   这全场,唯有眼前这个族首看起来最小,裔族单薄,数量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   “叔叔来的时候,可有见到一个神像?”   尧许道:“未曾。”话落,想起什么,他又道:“不过我有看到一片好像不久前才塌陷的石木废墟。”   “——诸位。”在此时,佛入莲也开了口。   他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的,扬首道:“如今祟鬼极为猖獗,神族避不降世,我等在日月山之外,不知供奉之神现今如何,心焦力竭,不知对方才所遇所见之事,诸位有什么见解?”   他话落,在座之人面面相觑。   而在莫清岚的视线之中,天工之神神裔却仿若神经被骤然敲击一般,顿时紧绷。   他浑浑噩噩,目光看向佛入莲,脸色惨白,脚步匆匆地离席而去。   莫清岚发觉,立即跟上。   殿外,年轻的族首已经消失不见。   莫清岚站在城楼高处,看着外面,在走势间依稀判断出与残垣相似的地方,辨出什么,往一个方向走去。   不过多久,一个硕大的馆楼便出现在眼前。   馆楼之外,重重皇宫侍从把守。消失的族首就跪在馆楼外面。   他的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整个人就如濒死的囚徒。   莫清岚走近,凝望着那馆楼,启唇道:“与佛入莲勾结,背叛自己的神君,将祂囚禁在此,你可曾后悔?”   浑身颤抖的人身体顿时停滞,瞳孔剧缩,目光惶恐看来。   莫清岚看向他。对方就像失魂,话语无措的摇首,“不是的……我没有,我不想……”   尧许后知后觉莫清岚的意思,神色顿变,声音哑道:“清岚……你的意思是?”   莫清岚看着口中不住呢喃、涕泗横流的人,避开那些看守的侍从,到了馆楼高高的窗前。   硕大密封的楼中,曾经出现过的天工之神阖眸沉睡在黑暗中,祂身上带着重重链索,链索上佛道梵文在其间流转,毫无声息。   如此静谧之景象,却让人心生胆寒。   “叔叔看到的那片废墟,原本有天工之神被囚禁的神像,而这里,就是那片废墟的位置所在。”   神之天工,拥有最伶俐的眼眸、最巧妙的造物之手,但在那废墟之中,祂已经眼中空洞,身体被做成了通往海中逆流的躯壳,六臂断裂,生息不存。   罪孽深重的事情。   这个神者与凡人共生的时间,有什么比弑神更为罪恶的事?   佛裔,企图拉着所有人下无间地狱。   “可是为什么?”尧许难以置信。“他们将神囚禁于此,那谁来给他们神力?那不是加速了神族的灭亡。”   “神族灭亡是既定的结局,不过是自私者图谋不轨,背叛了给他们带来一切的存在而已。”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尧许一滞,立刻钻回莫清岚的领口。莫清岚抬首看去,便看到在另一扇窗前,渊首居高临下,没有情绪俯瞰着他们。   他的目光扫过沉睡的天工之神,眼中毫无波澜,在深处划过对于背叛者深深的厌恶。   莫清岚道:“看来渊首大人知道什么。”   渊首侧眸,目光落在莫清岚的面具之上,“我可以告诉你。”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但作为交换,你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话语落下,他目光扫过莫清岚面具的边缘,一句一顿,沉然冰冷,“让我看清你的模样。” 第64章   莫清岚站在逆光之处, 侧身看来,面具之下的容颜清绝,一双眼眸犹若远山之黛,静似幽谷。   许久, 他面容平静, 转身离去。   就在他抬脚的一瞬, 渊首神色顿变,眉宇沉凝, 附身攻来。   神裔拥有神君赐予浓厚的神力,本就高于现世之人修炼的灵道之力, 莫清岚在他的掌风之下后退半步, 皱了皱眉,声音薄冷, “渊首大人,这是何意?”   渊首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莫清岚无言。   眨眼间他们二人又交手。渊首掌风凌厉,直逼他脸上的面具。莫清岚眉宇皱起, 将欲唤剑,却就在此时驻守在附近的鬼使像是察觉了他的意图, 立即接近, “铮”得一声挡下了渊首的攻势。   目光落在那只鬼使身上,渊首收掌, 声音莫名道:“昨夜果然是你。”   莫清岚转身欲走。渊首上前一步,盯着莫清岚, “你不想知道日月山究竟发生了什么,佛裔又在做什么事情?”   莫清岚道:“想与不想, 只待最后我都能知晓。”   渊首盯着他,胸口起伏, 许久,声音僵冷道:“我告诉你便是。”   莫清岚脚步停下。尧许在他耳边笑了两声,“这股拧巴劲儿,看起来倒是与姜行渊有些相似了。”   “万物皆有寿命终了之时,神族亦然。如今日月山已到神力穷尽的时候,有些神力低微的神族甚至已经陨灭,天工之神在与不在日月山,都没有什么区别。”   随着他话语落下,莫清岚慢慢转身。   “所以你与佛入莲做了怎样的交易,让祂留在了这里?”   渊首冷笑:“祂会留滞在人间,只是因为他的裔族贪婪、懦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莫清岚注视着他。   渊首在他的目光之下面色变化,眉心皱起,语气莫名道:“你不必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我素来不参与凡间神裔的争斗,对你没有伤害之心。”   莫清岚道。“为何?”   渊首:“……”   莫清岚看着他笑了笑,“炼狱冥君也是神族之一,你方才所言,难道他也会随着神族灭亡而……”   而不等莫清岚说完,渊首便倏然开口,“他不会!冥君因祟鬼而生,祟鬼不灭,他就不会消失,这你都不知道吗?”   渊首的眼眸微冷。   莫清岚看着他的神色,半晌,弯唇笑了。   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渊首的神色有几分古怪,偏首,无可遏制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莫名,毫无根据,却让他的情绪几生波折。   “你在想什么?”   莫清岚道:“我只是在想,你与冥君羁绊之深,任何人出现在你们二人之间,你或许都不会允许。”   渊首盯着莫清岚,听着他嗓音轻慢、一字一句,没有过多起伏的情绪,却声声如刀。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你会如何?”   渊首压下心中古怪的感受,眼眸冷厉,毫不犹豫道:“自然是杀了他。”   莫清岚了然,颔首。“多谢大人为我解惑,我们就此别过。”   渊首一愣,道:“你?!”   鬼使阻挡了他的去路。   白影渐渐消失不见,渊首按向自己的心脏,那种难言痛苦的感觉几乎吞噬一切,神色急剧变化,看着莫清岚离去的方向,哑然莫明。   ……   莫清岚很快从馆楼附近离开,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际。尧许坐到他肩旁,察觉青年情绪并不理想,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又不敢确认,思虑片刻,幻化出一只手掌,以长辈的名义抚着他的发丝。“清岚啊……”   “姜行渊执着于进入这片时空逆流的原因我已经知晓,现在只剩下令儒风和佛入莲。”莫清岚语气平静。   尧许愣了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皱眉道:“佛入莲现在的行为、举动,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天工之神被关在这里,必然有他的手笔。”   “时空逆流的延续还没有结束,说明截止现在发生的事情,都不是令儒风想要的。”   莫清岚神思中忽然划过一人的身影,抬脚,往命氏所在的院阁走去。   院外,命氏族人的神色都极为沉抑。   莫清岚到的时候,侍女已经在屋前跪成一排。他的目光看去,屋中的琉璃苍兰依旧,但已经没有此前女人的身影,只有无声站在屋内的红衣人。   莫清岚神色滚动。   思绪微乱间尉迟辛大步赶来,他的面容苍白,看到命长苏之后立刻下跪,“殿下,夫人她——”   “母亲消失前只见过你,尉迟辛,你做过什么?”命长苏的声音响起。   尉迟辛的唇间微颤,目光看向屋内,看不到命兰风的身影,声音沙哑,“我只给夫人送了药。”   “什么药,从哪里来的药。”   尉迟辛双手握紧,没有隐瞒:“是可以让夫人康复的药,来自……,佛裔。”   最后两字落下,命长苏立刻转身看来。   “命氏之人不论如何不可沾染神裔的因果,否则天道背弃,轻则逐族,重则挫骨扬灰、魂飞魄散,”命长苏盯着他,声音极具阴沉:“你哪儿来的胆子?!”   尉迟辛声音沙哑道:“夫人只是病重,药是我为她求来的,如果有因果加身,也会报应在我身上,怎会与夫人相关?”尉迟辛说着,抬起头。因为请神舞他早已力竭,如今脸上苍白无比,“夫人定是康复之后出门了,请殿下允许,我带人前去找夫人回来,我——”   “尉迟辛!”命长苏抬声呵斥。   尉迟辛挺直的脊背霎时僵住。   命长苏怒极反笑:“不过是生病?那个药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那些东西沾染了什么因果,对于命氏之人意味着什么,你切实清楚吗?!”   尉迟辛的声音顿时停滞。   他后知后觉,命兰风并非普通的消失,卸力之后,倏然抬眸,似乎不信,喃喃道:“不会……”   命长苏盯着他,“你为了让佛裔帮你,还答应了他什么?”   尉迟辛面色惨白,“我……”他想要说什么,而喉咙却像被下了禁制,任何言语都无法吐露。   尧许在一旁看着,面色变化,轻叹道:“命夫人这就,在这世间彻底消失了?”   毫无征兆。   他们阴差阳错,却成了最后一面看到她的人。   也在此时,随从匆匆前来,与命长苏禀报道:“殿下,佛裔佛入莲,准备率领众位裔族之首前来,说是经过商议,他们一致认为,如今日月山情况不明,想要请殿下带路,带他们去日月山探看神族。”   此前明艳疏朗的人眉宇间皆是沉沉的霭色,闻言抬首。命兰风消失、尉迟辛隐瞒,他并不知道如今天工之神已被囚禁、佛入莲图谋不轨,只能一步一步走向早已被精心布置的圈套。   这便是过去的一切。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终于明觉:“佛入莲的目的,是为了去日月山。”   亦或者说,他的目的,不只是天工神,而是诸神。   原本生存着万千神明的日月山圣地,在现世成了神明的坟墓,皆为浓郁不化的瘴气,原本囚禁于炼狱的祟鬼也全都逃离,是怎样的过程,才能导致最后那个结果。   尧许心事重重,预想到一些事情,看着如今深陷于过去之事的命长苏也有些可怜。   “没事,长苏最终还是离开了,现在一直好好的,这些都是过程,过程罢了。”   莫清岚没有说话。   ……   命长苏没有等佛如莲他们前来,派人将尉迟辛关押,带着随从往皇宫后厅走去。   出门之后,他看到了莫清岚。   在这段时空逆流,莫清岚的存在实则异常,但他并非此世之人,虽然古怪,依旧会被人下意识排斥在发生的一切之外。   命长苏的视线在莫清岚身上逗留之后,喉结滚动,并未停留,继续往后厅走去。   后厅之中,所有族裔的意志已经和佛入莲达成了一致。看到命长苏过来,他们态度极为强烈。   “长苏殿下,现在形势太过于危险,日月山中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有祟鬼从请神的裂缝中逃逸?”   “殿下,现在神地没有任何回应,我等心中焦急万分!”   “我们必须让族人去一趟日月山看看才行!”   命长苏目光划过那一张又一张急切担忧的脸,最后视线停留在佛入莲身上。   他心中已经察觉异常,却无法切实捕捉古怪之处,神色透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然。   与他对视,佛入莲怔了怔,面带笑色,偏首道:“贫僧也以为是。”   命长苏开口:“日月山并非凡人可以轻易闯入的地方,即便是我也要听召行事,如今神族未曾召唤。”   “——可是命氏并不臣服于神道,就算是神族并未召唤,长苏殿下也应当有进去的法子才是!”   “前不久神族就召请殿下前去协力除祟,殿下回来之后并未多谈,现在这日月山里,究竟怎么了?”有人问道。   命长苏吐言:“我离开的时候,山中无恙,一切安好。”   “……这怎么可能?!”   终于有人再按耐不住。   他的面色铁青,上前一步,高声道:“长苏殿下,我等敬你为监掌天命的司者,可如今明明就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可瞒而不报,将我等都瞒在鼓里?!”   所有人议论纷纷,对命长苏频频侧目。   命长苏的脸色越发变得冷然。   “殿下——!”   这句话出,端坐于首位之上的红衣人倏然抬首。   而只一眼,叫嚣喧闹的声音刹时停滞。   高座之上,那一双碧眸沉绝,散着让人心悸的寒光,一句一顿:“此事后议。所有人皆听召行事,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尔等不可私下聚集,不可妄自传播流言蜚语。有违者,杀无赦。”   在场之人都怔住了,后知后觉几分畏惧,全场静谧。   神力超于自然,可以逆天转命,亦可以干涉任何生灵的生死、气运,甚至轮回,天道为了加以约束,便有了命氏的出现。他们的一双碧眸可以通达天意,所掌的‘通天鉴’可以穿梭于神地与人间,亦有一柄诛神之剑,轻而易举就可以夺去神族的生息。   目光扫过他们,命长苏声音冰冷至极:“佛裔违背规定,究极众人,有导惑之嫌,押下去候审。”   随从立即道:“是!”   但在一片死寂之中,稚童的声音忽然响起。“命长苏!”   莫清岚看去,便看到了曾经在佛入莲身边的小童。   小童眼中愤然:“你凭什么惩罚——”   “不可无礼。”佛入莲的声音响起。   小童一顿,看向佛入莲,又看着命长苏,死死咬唇,最终缄口。   命氏随从将佛裔子弟全部带走,带去看押。   其余族裔子弟神态各异,三三两两退下,后厅很快空无一人。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微白的神色,伸手将颈上戴着的圆珠取下,递到了他面前。   这个东西并非俗物,若非他前去接触,命兰风原本,该会将它留给自己的儿子。   原本神思游散的人一怔,看到他手中之物后立刻起身,而看清将东西递来的人是谁,命长苏又是一愣。   半晌,他声音沙哑。“这是命氏宗族才有的东西,为何会在你这里?”   命长苏将圆珠接过,莫清岚转身欲走,却他脚步方动,命长苏的声音便在他身后响起:“清岚。”   莫清岚低首,解释道:“此物,我是从命夫人——”   而他话未说完,命长苏便哑声道:“我知道。‘如梦珠’除非命氏宗族自愿赠与,只会随着主人的消失而……”   话至此,他的声音顿止,唇色有些微白。   命长苏笑了笑,将东西戴回莫清岚颈边,“既然母亲将东西给了你,那就收好。命氏一生都为天道行事,身死之后,亦会回到天道意志之中,这个东西算是天道馈赠,可以让人得偿所愿,此后总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莫清岚道:“夫人她——”   “清岚,”命长苏声音沙哑,与他明道:“你可知命氏每一个宗族,都象征着一道天谕。”   莫清岚看向命长苏,“天谕?”   “从我诞生的那一刻起,母亲的力量就开始走向衰微,那时候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这世间,神族将陨。”   莫清岚眼眸微动。   他神色的变化尽数落在命长苏的眼中。   命长苏笑了一声,好像早有预料,轻声道:“看来你早已知晓。”   “清岚,很奇怪,我总觉得你与我之间亲近又疏离,你知道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情,就好像……”好像你我原本相识,而你并非此世之人。   最后的话,命长苏没有说出。   气息沉寂,他看着莫清岚,指尖落在他的发上,慢慢划落,到他的颈后。   在莫清岚无可窥见的地方,那暗淡无色的请侣印受到召唤忽然亮起,与命长苏的指尖相抵,金纹闪动,湮灭于他的瞳孔。   命长苏的神色变化,终于明觉什么,喉结滚动,垂首看着莫清岚。   面容清冷的人未曾察觉,只有几分躲避,将眉心轻轻皱起。   许久,命长苏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莫名,即使莫清岚也无法明白原由。   抚顺眼前人的头发,命长苏压下心中的一切,将手收回,继续道:“神族陨落是早已注定之事,但不至于在现在。”   命兰风身上的天谕,是神族诞生,神裔蓬勃,而命长苏出现,则意味着神族的力量消失,取而代之在这片大陆之上,是另一股力量的延续。   命兰风离开的时间,比他预料之中的要早。   早到横生怪异,似乎并非常态。   ——但也可笑。   纵然察觉了异常,却像曾经经历,一切重蹈覆辙,不过徒劳。 第65章   尧许不忍, 轻轻叹息。   莫清岚看着他,许久,问道:“现在神裔们都想前去日月山,神陨之事……涉及诸多利益, 无法公之于众, 此后你准备如何?”   “以凡人之躯前去日月山, 是异想天开。”命长苏道。   莫清岚目光落在命长苏血液渗透臂膀的衣物上,眉宇皱起, 上前替他换药。   命长苏脸色微白,静静地看着莫清岚靠近, 没有吱声。   “你这道伤口, 这般难以愈合吗?”莫清岚道。   命长苏道:“我在遇到你之前,在日月山镇压祟鬼, 这是被祟鬼所伤。不过寻常祟鬼造成的伤口也不会这样,只是那一只,在逃离炼狱的时候, 被冥君的幽火重伤,我不小心沾上了那些火焰, 伤口有祟鬼的毒素、也有残余的幽火之力。”   莫清岚的手指一顿, 灵力在命长苏的手臂上掠过,很快察觉了那些残余的阴火气息, 便将之吞噬带走。   他的语气平静,“你见过冥君的模样?”   命长苏却道:“为了震慑恶鬼, 冥君常年都戴着一张獠牙面具,这天下估计也只有渊首知道他的真容。”   说完, 伤口被包扎好,命长苏垂眸看去, 看到莫清岚将要离开的举动,下意识伸手,触上了他的肩膀。   原本要起身的人一怔:“怎么了?”   命长苏的喉结滚动。   他看着莫清岚,一瞬的冲动涌来,欲想不合时宜地拥他入怀。   感觉到命长苏骨掌传来若有若无的力道,莫清岚的神色微顿,语气不明道。“殿下?”   尧许看着命长苏,此刻也心中发紧,怕他暴露。   清岚性格内敛,对亲近之人多为纵容,在进浮世海那一遭,他便知晓,他已经对命长苏伪装的少年体动了心,而难得动心的人,却实际是将自己自小养大的师尊。   这满是谎言的感情,尧许一时无法想象如果暴露的结局。   两人的气息极近。   几番犹豫,命长苏最终没有逾越,将人松了开。   ……   楼兰皇宫在短暂的喧闹之后陷入了沉寂。   莫清岚没有在命长苏身边多留,很快离去,去了关押令儒风的院子。   逃也逃不掉,令儒风已然看开,看到莫清岚找来,洒脱地仰首笑道:“圣君大人,我等你许久。”   莫清岚盯着他,令儒风神色无辜,无奈道:“等这回溯之术结束,不知圣君可否将记录‘请神舞’的东西还给我?这个术法耗费了我令氏大量的财力,若是手中空空离开,我回去之后面对众位令家的长老,属实不好交代。”   莫清岚没有给他多余的眼神。   直到现在,过去发生之事的脉络渐渐明晰。   佛裔的目的在于神族,企图将神族囚禁,达到某种目的,佛入莲也切实做了,不断在策动众族裔弟子向命长苏施压,想要去日月山;尉迟辛为了命夫人,向佛入莲求药,这才有了楼兰皇宫中那座馆楼的出现,但也因此导致命夫人沾染了佛道因果,消失于世;而渊首不顾冥君之意,前来楼兰古国,也别有目的,但他的目的与冥君息息相关,与佛裔所为应当没有关系。   现在回溯之术中故事发展的所有方向,都指向了日月山。   沉默片刻,莫清岚靠在囚牢之侧,淡淡道:“我猜你想知道的不是请神舞,而是去日月山的方法。”   令儒风的神色顿时一滞。   须臾,他微微一笑,看向莫清岚。“圣君大人说笑了,现世的日月山和这里的日月山可不一样。现世的日月山四处都是浓郁不化的瘴气,传言皆为坟墓,凡人进去九死一生,这是要丢命的事情,令某可不会做。”   尧许端看着他的神色,果决道:“他的目的,绝对与日月山有关系。”   莫清岚已经隐约察觉到令儒风的几些目的,但也有诸多未明之事。   正如令儒风所言,现世的日月山中,有什么所求?   他前世被操控、姜行渊对他莫名的厌恶,以及沈向晚与师尊的羁绊,一步又一步顺风顺水直到飞升。   在背后谋划的人,只是令儒风?   莫清岚心中的事物不断拉扯,眼前划过进入这片时空之后遇到的一张又一张人脸,恍过什么,忽然定格。   尧许发觉,很快道:“你有思路了?”   莫清岚看向外面的天色,“明日我们去寻佛裔。”   许是心中藏事,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翌日莫清岚很早就到了关押佛裔的囚牢之中。   莫清岚的身份在命氏颇为特殊,命氏的随从认识他,知道命长苏在意,便没有阻止他进入牢狱,只派人去通知。   莫清岚一路畅通进了牢房,目光落在佛入莲身上,看到他脸上那雷打不动的笑容,脚步停止。   见到人,佛入莲率先开口,微笑道:“莫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莫清岚道:“一日不见,大人可还好?”   佛入莲愣了愣,随后抚了抚衣上的褶皱,轻轻叹息道:“贫僧只是好心劝告,却被长苏殿下误解,全族上下都被关入这暗牢里,公子说好不好?”   莫清岚面色淡漠,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更深的牢中。   佛入莲的举止微顿,看着他眉心凝起。   莫清岚并未理会,一部又一步,走到了牢深处,垂首看向埋头抱腿坐在地上的小童。   一道身影挡住了眼前的光亮,小童愣了愣,抬首,看到他之后眉头立刻皱起,不愉道:“命长苏身边的人?看什么!难道你是过来特意羞辱我们佛裔的吗?!”   莫清岚看着他的眉宇,俯首半跪,与他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冷笑:“我叫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你?!”   莫清岚道:“你是佛入莲的弟子?”   佛入莲听言,语气不明道:“莫公子,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何苦为难一个无知小儿?”   莫清岚看去,“看来大人可以为我解惑。”   佛入莲看着他,语气淡淡道:“他是我两年前收养的流浪子,无名无姓,只待十三岁启慧之后,才能有佛名,如今粗名叫十六。”   佛道讲究启慧,十三岁以下的称之谓天智未开,统称为‘弥子’,以数字称呼,眼前的小童便一般被族中人称为‘弥十六’。   莫清岚目光落回弥十六身上,看到他手腕内侧的一抹胎记,声音不明道。“这么小的孩子,无辜受累,倒是叫人心生不忍。”   佛入莲挑眉,哑然:“莫公子可真是善良。”   莫清岚收回视线。他的目光扫过在牢中的所有佛裔子弟,心中隐约有了答案,转身离开。   尧许看着,颇为稀奇,但并未着急发问。   莫清岚心中有了方向,还没有与他明说,便是在求证。   莫清岚一出牢房大门,便看到在外面等候的命长苏。听到他的脚步,命长苏转身看来,语气清浅道:“可有问到你想知道的东西。”   莫清岚一愣,不知该如何回复,索性沉默。   莫清岚不想多说,命长苏也不强求,只看向牢笼,启唇道:“我要离开这里一阵。”   莫清岚道,“离开?”   “不单我会离开,还有诸位神裔族首,皆需随我一道,去日月山,这是今晨得到的天召。”   莫清岚倏然抬首,皱眉。“凡人可以去日月山中?你之前不是说……”   命长苏声音无波,“确实异想天开,但实际而言,天确实是‘开’了。”   天召来得毫无征兆,命长苏也未曾预料。   莫清岚眉首皱起。   空气中陷入久久的沉寂,许久,命长苏才开口,看着莫清岚,声音微哑道:“你可愿随我一起去?”   莫清岚道:“我无法离开楼兰国。”   碧色的眼眸划过几些难言的情绪,命长苏笑了笑,移开视线,“也好,现在日月山危险,你在这里待着,更安全一些。”思虑片刻,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储物袋放在莫清岚的掌心。   莫清岚面露不解。命长苏便解释道:“这里面放了我命氏的族器,还有暂时控制祟鬼的法阵,我不在的时候可以护你无恙。”   他态度强硬。莫清岚推诿无用,最终合掌将东西收好。“……多谢。”   命长苏想了想,又取了一块命氏的令牌系在莫清岚的身上。   做完这些,像是交代完一切,命长苏舒了口气,语气沉然道:“好了,我要带着他们赶在正午前去,你自己随意转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洪真。”   莫清岚道“好”。   命长苏又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从他的眉宇划过,眼中深处难言的是不可道明的不舍,很久才遣人将佛入莲和尉迟辛从牢中带离,红衣如火,慢慢从此处离开。   他一路未曾停留,迈向过去早已注定的一切。   时间不紧不慢的推移。   命长苏要带着神裔族首前去日月山的事情很快在楼兰皇宫中传开。   原本他们气焰嚣张、态度坚硬,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有些人却开始退缩,对日月山产生了几些难以言明的恐惧。   祟鬼既然能从请神的裂缝逃离,那在日月山中岂不是更多?   这种古怪的氛围蔓延,但随着时间过去,终于还是迎来了最后前往日月山的时刻。   正午时分。   命长苏站在众人首位,目光一一划过在场的所有人,红衣如火,轻轻仰首,取出白玉天鉴。   通天鉴如今散发着荧荧的神光,命长苏目光在天鉴上划过,眉宇稍纵,天鉴便在他手中化为一柄浑白的长剑,从下自上于天边一划,天际倏然出现一道极为深邃的裂口。   他站在裂口之前,风声呼啸之中衣物鼓动,目光没有情绪看来:“诸位族首,请吧。”   佛入莲脸上带着不明的笑色,率先踏入。一个又一个,莫清岚就在不远处遥遥看着,直到最后一人进入裂口,命长苏手中剑变回天鉴的模样,抬首看来。   他的墨发在空中飞舞,碧眸凝望着莫清岚,沉然不清。   最终,一袭红衣的人也踏入了裂缝之中。   请神大殿再空无一人。   一切陷入沉寂,莫清岚手中握着命长苏给他的储物囊,倚在大殿的梁柱之畔。   “你居然留了下来。”一道声音在响起。   莫清岚转首看去,便看到渊首站在他身后。   通体漆黑的步辇于空中悬浮,莫清岚视线逗留了一会儿,平静道:“看来阁下欲为之事已经结束。”   渊首看着他,淡淡道:“你可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莫清岚笑了笑,收回视线,反应平平。“你所做之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渊首看着他,却唇角扬起。他的目光从莫清岚脸色的弧度划过,抬脚登上步辇。   “莫公子。”   “我欲为之事,在你出现在我眼前,便已经有了令我满意的结果。”   雀鸦嘶鸣,黑色的羽毛从空中旋落,渊首的身影遥遥远去,莫清岚才伸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   尧许皱眉不解:“清岚,你说的他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莫清岚看着手上的面具,语气平静:“他将记忆封存,让此后的自己不论如何都要来到这里,或许有关于记忆、也有关于他在意之人吧。”   “渊首在意的人……那只有冥君?”尧许声音迟缓。   莫清岚笑色平淡,“只要不与令儒风有关便是好事。”   尧许挑挑眉,顺着他的话道:“倒也是。”   看着命长苏给他的储物囊,莫清岚指尖划过,无所事事,便沉入心神探去。   目光触及其中琳琅满目的存在,莫清岚愣了愣,有些无奈。   而就在他神思抽离之际,忽然看到一物,莫清岚的面色一顿。   玄光微闪,一只手链便出现在他的掌心。   尧许看去,看清东西,顿时意外,哂笑:“莲心石?倒是好久没有见过这东西了,莲心石能够静心养性,以前他常用,现在给你,许是怕你受祟气干扰心魂。”   莫清岚沉默许久,哑声道:“……这是,师尊的东西?”   尧许‘恩’了一声,笃定道:“莲心石是传说中圣物莲灯莲心所制,论渡化、静心的作用,比佛鸣寺的静心咒还强,天下只此一件,自然是你师尊的。”   莫清岚的喉咙发紧。   尧许没有察觉,自顾自道:“也不知长苏这次离开,多久后才能回来。如今这里没什么威胁,我去看看天工之神,回来之后便去盯着令儒风。”   话落,没有听到莫清岚的回复,尧许疑惑:“清岚?”   莫清岚低首,许久,才开口,“好。” 第66章   眨眼间十日过去, 楼兰国皇宫内各族信鸽开始穿梭报信,命长苏与诸位神裔族首长久未归,留下的人群龙无首,没有任何讯息, 逐渐开始便得浮躁不安。   尧许匆匆找到莫清岚, 凝声沉然道:“佛裔开始行动了。”   馆楼之内, 原本在囚牢中的佛裔弟子们已然逃离。   他们的目光冷寂,站在天工之神的面前, 于阴暗的光线之下,眼中冷漠, 不见任何佛性。而在他们面前, 天工神的神裔族首跪在天工之神之前,双目发红。   莫清岚道:“他没有去日月山?”   “他供奉的神君都在这里了, 自然没有去。”   “殷逐,诸神将陨,唯一一个让神君长存的办法, 如今就在你面前。”   殷逐,便是天工神神裔的族首。他是人间最心灵手巧的工匠, 创造了世间第一个法器, 故而被新生的天工之神点化,从而成为神裔。   他的唇瓣颤抖, 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天工之神,面露祈求, “我不能对祂下手,我求你们……”   听到他的声音, 原本陷入沉睡的神明慢慢睁开眼眸,看到他亲选的裔首, 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但很快,发觉祂身处的地方,祂眼中划过迷惘,那明澈的眼眸看着殷逐,好奇又疑惑。   祂是最年轻的神明,对于人间尚且陌生,无法分辨善恶是非。   殷逐的声音泣不成声。   “殷逐。”站在他身旁的佛裔开口,笑容冷淡:“我们未曾预料,降临的神族是天工之神。但事到如今……”   可事到如今——人族想要永远获得神力,神裔妄图永垂不朽,就只能如此。   佛裔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他双手合十,依稀折射的光芒之下,额间开始出现梵文神印,而比起其他神裔额间神印充满神性,佛裔的神印,犹如蒙上了一层烟沙,灰蒙蒙一片,透露着几分不详。   “我们会为你护法,将天工之神改造,变成永存的、为我等所用的神族。”   殷逐的浑身颤抖,但眼中却逐渐变化,失去了眸光。   “邪术?”尧许眉宇沉下。   莫清岚眼眸沉然,双手握紧。   这世间最为精巧的设计者,触上了他的神明。   一道无声的结界出现在馆楼之中。在此时发生的任何事情涉及到此后的一切,已经不再容许外界的干涉。   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滴血泪从天工之神的脸侧滑落,落在尘埃之中。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   为了获得永远的力量,在得知神陨之事后,佛裔就已经向堕神臣服,开始使用堕神佛神的力量。   他们企图将神族的躯壳做成一个庞大无比的转换器,让祂们获得永生,也让祂们失去意识,使得祂们的一切都为神裔所用。   为了达到目的,佛裔瞒天过海,直到今日,终于露出端倪。   尧许终于明白所有,眼睛阖起,不忍道:“清岚,别看了。事已成定局,我们……”   而就在此时,外界忽响起一道剧烈的响声。   原本被操控意识的人手霎时停滞,清醒过来。   他的瞳孔扩大,颤然地看着自己手上沾染的鲜血,无法忍受,发出一道痛苦的悲泣,一头撞在馆楼的侧柱之上,再无生息。   莫清岚转身离开,便在请神殿之中,看到了两道人影。   命长苏与佛入莲。   毫不知情的其他神裔子弟听闻响动聚集于此,看着他们二人的模样,神色惊然,就要上前。   却在此时,佛入莲握着折损的手臂,盯着命长苏,嘶声高呵道:“别过来,命长苏已经背叛我们,屠戮了日月山!”   这句话落,周遭的一切瞬间陷入死寂,包括前来的莫清岚与尧许。   走来的神裔子弟脚步停滞,许久,才有声音响道:“什么?”   有人声音沙哑,“长苏殿下怎会做这种事情?”   佛入莲看向来者,“能诸神、能诸杀神裔族首的,只有命氏。我亲眼所见,日月山的神早已经都陨了!他隐瞒了一切,他的诞生就是要剥夺我们的神力——如今诸位族首皆神死,只余下我一人!”   他浑身皆是血迹,声音凄厉颤抖,满声斥责与畏惧。   直到如今,所有铺垫的一切终于清明。   这就是他们早已设计好的一切。   在神力消弭的关键之时,将命氏推向众神裔的对立之位,让所有的迹象都指明命长苏的罪恶,让他有口难辩,再加上入心血虫潜移默化的影响,那些吞噬过血虫的存在,都受血虫之主的罪孽所累,会渐渐与他统一战线。   莫清岚的喉咙微哑,目光触到那一道削冷的身影。   慢慢地,戒备的、冷厉的目光一道又一道落在红衣人的身上。   看着眼前的景象,终于明觉,命长苏笑了笑,低声道:“原来这便是母亲提前消失的原因。”   “只能杀了命长苏。”一道声音响起。   很快,又有另一道声音附和:“……他竟然想要我们死。”   “……”无数的声音接连响起。   佛入莲面上露出叫人难以窥探的微笑,转首看向自己的族裔弟子——却下一秒,冰剑降临,便从他们的喉间穿过。   他脸上的笑容一瞬僵滞。   佛入莲立刻看去,就看到命长苏手中已然出现了一柄透着森森寒气的冰剑。   命长苏抬首,在视野之中看到一道朦胧不清的白衣人影,视线停留。   两人遥遥相望,天际雷鸣轰然,开始落雨,像一道隔膜,将他们二人的世界分割。   命长苏喉咙轻滚,最终无声低喃地笑了,声音不清,湮灭在雨中,收回视线。   莫清岚在雨中看着这一切,声音微哑道:“帮我盯着令儒风。”   尧许一怔,压下心中的不忍,逃避一般很快离去。   命长苏已然与佛入莲交手。   佛神多年降世的馈赠,让佛入莲的修为已然登峰造极,并非寻常的神裔。   在他们交手的过程之中,一道裂缝从天边出现,其中万千祟鬼猩红的眼眸亮起。兴奋地、俯瞰着这片世界。   它们嗅到了无数的贪欲、滋长的欲望,以及那源源不断增长的恐惧之心。   莫清岚眉宇微沉,抬手,却在此时,铃响忽然于耳畔出现,无数更为凶悍幽兰的火焰眨眼间熊熊燃起,将裂缝中的一切吞噬。   他一怔,随声看去。   黑色的步辇在他身后徐徐落下,渊首执伞,倾身去扶,将一人从步辇上扶了出来。   耳畔的石坠摇曳,来者身着重叠之袍,身影纤长,唇色苍白,慢慢抬首。   莫清岚眉心皱起,“冥君?”   来者偏首,无声笑了。   等他站稳之后,渊首亦抬眸看来。   触及到莫清岚的容颜,他的视线倏然一顿。   冥君降世,目光扫过如今混乱的一切,看向一处。   原本不见天日的馆楼在他的目光下几息之间瓦解,露出奄奄一息的天工。   “原本神族的气运还有百年之久。”他道:“可惜终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莫清岚收回视线,转身便要离开,而足步刚动,身边所有的一切就被黑暗取代。   渊首的身影消失不见,眼前只留下了那苍白又虚弱的人。   莫清岚道:“看来冥君大人。有话对我说。”   “佛入莲早在上一次佛神降世时就吞噬了祂的大部分力量,如今的实力堪比一尊神君,他们这次交手,许久后才会有分晓,你就算看着,也帮不到什么。”   冥君语气轻浅,“我身将陨,也只有这一个机会,可以见到下一代幽火之主,自然有话。”   莫清岚看向他,眉心皱起。   冥君看着莫清岚的神色,轻笑道:“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惊讶,看来是早已察觉。”   莫清岚声音冷淡:“大人有任何事情,直说无妨。”   气氛几息陷入沉默。   许久,冥君笑了,踱步离开,“你与我,还真是截然不同,终究是独立的个体。”   “这些话,”莫清岚声音莫名,“冥君该与在意你之人讲清。”   冥君叹道。“怪我,不过事已成定局,小事暂且不论。我此番前来,没有旁地目的,只是想告知你一些东西。”   “……在日月山,命长苏曾寻过我。”   莫清岚立即看去。   “现如今的祟鬼,比起此前要强大和猖獗,远远超出了我的神力,你可知为何?”   莫清岚安静片刻,开口道:“因为神裔?”   冥君看来,笑了笑道,“聪明。”   “人之欲,为小欲,虽然无穷,但轻易便可以镇压。而神裔子弟,在人间受多数人族追随,集结了一部分信念,本该寡欲无为,纯粹作为神地与人间维系的纽带,却随着时间过去,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他们的欲望与怨气比凡人更强大,供给祟鬼的力量也愈发充足,平衡被打破,这才是神族惹得天道摒弃,最终走向灭亡的原因。”   说着,冥君的身影显出几些仿佛透明的单薄。   在他身后,一部分黑暗开始消失,露出了空无一人的馆楼。   余留的神裔子弟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于此,在佛裔几番言语之后,他们面容可怖,割开天工之神的皮肉,饮之血液,啖之肉骨,为谋神力。   莫清岚目光触及,神色倏然变化。   冥君道:“‘入心血虫’是佛神堕神一面所造的邪物,足以在几日之间转变人的心智,放大他们的贪欲,剥夺理智。”   “……我告诉命长苏,想让他们解脱,唯有一死。”   最后四个字湮灭在外界瓢泼的雨势之中。   莫清岚骇然转首。“什么?”   冥君轻咳,并不在意,平淡笑道:“我将陨落,时间不够了,只有豢养那些祟鬼的根源消失,炼狱中的恶鬼力量才会削弱,这是最快的办法。”   意料到什么,莫清岚的眼眸倏然划过几些红意,阴火刹那在他手中凝聚成剑,眨眼将周遭的结界攻破。   黑暗消去,混杂的雨声猛地涌入耳膜,却冰剑已至,已经夺去了无数人的生息。   雨影错落之间,莫清岚看清外界,便看到了满地的血液,曾经于他面前鲜活之人早已经化为没有声息的尸体,染红了整个楼兰皇宫。   这便是命长苏的过去。   冥君道:“我的力量不够,诸神陨落,这些无辜之人死后,魂魄或许会长久的囚困在这里,更或许会与命长苏永远为敌,此为后患,我只能托付于你解决。”   最后一个字落下,像是濒临极限,他猛地咳嗽起来,神色苍白落血。   渊首立刻上前,双眸通红:“……大人。”   冥君伸手阻了他要过来的动作,抬首,只看着莫清岚,声音哑道:“楼兰皇宫之中,有我为你留下的一切。”   莫清岚大步离去,混入雨色。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冥君的脸上露出几些疲惫之色,靠在步辇之侧,身影变得虚幻,为神陨之兆。   渊首的指尖颤抖,眼中全然是不甘的执拗。   看着眼前人,冥君叹息,声音缓道:“阿渊啊,炼狱之神……”   诞于镇压祟鬼的祈念之中,亦正亦邪,为善为恶,只要祟鬼不灭,一代陨落,而一代又生。   “此后的我…”非我。   不可执着。   不可强求。   雨声越来越大,隐约化成江河之态。   时空中尘封的逆流终于开始流转,四处的空间崩塌,一切的颜色褪去。   这片时空的逆旅将要结束。   尧许慌忙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清岚,令儒风消失了!”   莫清岚立刻抬首,看向空中命长苏的身影。   如今的佛入莲模样眼若白芒,身后是蒙尘的闭眸堕神之像。   在冰剑之下,他的唇畔流下血迹,胸口被冰剑穿透,涌出大片的血液。   “不愧是,天道选中的监司。”佛入莲道。   命长苏红衣残破。   佛入莲目光看向四处,“只可惜,我本已经找到让神裔永存的办法,一举两得,不但可以永生,还能让我们凌驾神族之上,却无人可以助我完成夙愿,枉费我数年筹谋,一群废物。”   命长苏冰冷。“神族将陨之事,你如何得知?”   佛入莲一双眼中空寂,怜悯道:“佛神纵掌三世,区区神陨预言,我为何不会得知?”   “命长苏,我从你诞生之日就已知晓,”佛入莲彻底撕下了伪装,“只可恨,可恨我侍奉神族千年,凭什么要听天道之命,天道要我死,我便必须去死?!”   随着他不甘的声音,一道硕大的漩涡忽然从他身后出现。   大片的白莲于他身后绽开,铺成通往漩涡的入口。   尧许怔怔看着,喉咙滚动,意识到什么:“这是弥勒佛路?!”   弥勒佛路,乃是传说中佛神修为圆满后所创造的,通往未来世的通道。   佛入莲要逃到未来?!   而就像回应他心中所想,佛入莲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命长苏,佛之三相,我已经修炼大成。你以为手握诸神剑,就可以杀了我?”   命长苏声音冰冷无比,“你擅自诱诸族入局,导致神族提前陨落,还要执迷不悟?!”   “可谓执迷不悟!”佛入莲却呵斥开口。   他的一双眼眸渐染几乎妖异的白色,“我佛道,只为求生而已!”   ……   佛入莲将去未来之世。   在故往的书中从未有过记载,那说明他将降临的地方,便是在他们所在的现世更远的时间。   现在的佛入莲若去了未来,他身负逆天的诸多邪术,未来的世间只有低于神力的灵道修士,根本无人可以抵御,这将会引起多大的祸乱,无可想象!   尧许未曾预料会得知这种事情,面色苍白,瞳孔倏然扩大,“……不能让他去。长苏!”   也就在此时,命长苏的面容划过一丝决然,通天鉴自他的掌心幻出,发出极盛的光芒,引天道之力,铸为玉阶。   佛入莲察觉异常立刻回首,眼眸眯起,“你想跟着我离开?”   他忽然大笑,“你可要想好了,命长苏。”   “过去无法改变,未世的因果却会被轻易搅乱。你与我在未来世纠缠,你若不死,未来的你会被你现在的神识占据,你如今没有在意的东西,以后可不一定。”   命长苏却冷淡地笑了。他的双手已经布满鲜血,没有机质的双眸抬起,“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会在意?”   佛入莲盯着他,脸上露出诡谲的笑色:“命长苏,你好好想一想,真的没有吗?”   “若是你错过了那个东西。”   若是你亲手毁了他。   天际的颜色褪去。   碧眸森冷,命长苏踏上天阶。   而在这最后一刻,不知名的海水声忽然出现,将此处的空间冲塌,打破了这里与外界的隔膜。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过去的记忆与未来交融,命长苏脸色倏地变化,立即转身看去。   阴雨之中,白衣犹如仙灵之人眉首皱起,隔着重重雾霭,与他对视。   ——你未来会在意之人。   而所有的事情早已注定。   时空逆流走向尾声,   在风雨浪潮中的身影消失不见,被冰冷与黑暗吞噬了一切。 第67章   浮世海的浪潮极为汹涌, 浮世海之外,九凌宗与温家弟子察觉异样,再按耐不住,准备入海。   深如冥渊的海中深处, 逆流之河急剧翻涌, 几道人影隐隐约约出现。尧许最先睁开双眸, 解除禁制变回人身,看向逆流的方向, 瞳孔剧缩,高呵道:“清岚, 快醒过来!”   莫清岚刹那清醒, 睁开眼眸。   原本的楼兰古国已经被残垣断壁所取代,海水刹那涌向耳膜, 他抬首看去。   不远处的海中逆流,白玉天阶似隐似现,通天鉴并未随着回溯之术的结束而消失, 而是迸发出浓烈的色彩,从逆流的水中深处浮现出本体。   在莫清岚身旁的令儒风顷刻清醒过来, 视线触及天鉴, 眼中顿时一片火热。   尧许立即道:“他的目的是通天鉴!”   令儒风在他话落的瞬间便向通天鉴游去,莫清岚阻断他的去路, 二人交手,令儒风此前的温儒之气已然消失不见, 冷冷看来,尽是势在必得的冷厉之色。   也就在此时, 水中箭破水的声音忽然响起,莫清岚当即侧首, 水中箭便从他脸畔擦过。   尧许看去,骇然发觉,令氏族人早已潜藏于这片森森的海域中行水箭之术,脸上顿时沉然。   莫清岚眼中划过几分冷色。   令儒风没有情绪道:“圣君大人,君子不夺人所好,水箭无眼,你一再阻碍,令某便不客气了。”   他话落的瞬间,无数的瞬间纷至。莫清岚指尖诀术眨眼即成,阻去了大部分攻击,但被分去心神,仍旧影响了他前去通天鉴的速度。   令儒风脸上露出一切尽在掌控的笑色。   通天鉴近在眼前,他目光落在白色的玉令之上,眼中划过几分异色,伸手,而于此同时,另一只有力粗糙的双手却也落在了通天鉴上,与他对视。   令儒风的脸色变化:“温城蘖?”   来者自然是温城蘖,他并未进入那片时空逆流,在逆流结束的一瞬就察觉异样,守株待兔。   落在通天鉴上的另一股力量力大无穷,令儒风的脸刹那铁青。   温家人皆为凶悍无比的妖兽所化,区区凡人之体自然无法与之相抗。   几息之间莫清岚已经摆脱了水箭的纠缠,飞速逼近。   令儒风眼中狠戾,牙关紧咬,指落玉鉴之上。   伴随‘咔嚓’一声,原本完好的通天鉴便从温城蘖手握之处断裂,一分为二。   将大半的通天鉴收好,令儒风看着温城蘖手中的那部分,对此变数又恨又气,但无可奈何,他绝无可能空手而归,便只能出此下策,余光看到莫清岚影子,毫不恋战离去。   令氏之人早已等候多时,一道飞绳落下,便将他拽出了水面,唤出传送阵。   隔着海水,海面之上传送阵的光芒一闪即逝,显然早有谋划。   莫清岚赶来之后,温城蘖将自己手中余下那部分通天鉴交付,皱眉道:“请圣君责罚,我并非防备他不惜毁物也要将东西带走。”   莫清岚摇了摇首,将余下的通天鉴收入手中,示意他一起回避水结界。   ‘哗啦’一声二人破水回来,尧许立刻上前,“如何?”   莫清岚道:“令儒风带走了一部分。”   尧许皱了皱眉,但又很快松开,“没有全带走便是好事,这令儒风早有布局,这一次是我们着了他的道。”   莫清岚声音沉道,“令氏拿走通天鉴,是为了去日月山。”   “在这之后藏了太多东西,不急于一时,等之后再作商议。”尧许话落,目光看向身旁。   姜行渊与兰淆仍旧处于昏迷之中。   他目光划过命长苏的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心里有些复杂。这姜行渊可以说是附身于以前的躯体中没能清醒,但长苏…无法解释,且在溯洄之术中那部分记忆,即使他们只是旁观者,也能感觉到那混乱又血淋淋的一片,过于残忍,他已经可以理解长苏为何选择封存。   这一遭,原本封存的记忆会恢复,长苏的神识必然会受到刺激短暂陷入混乱中,一时无法清醒。   此后该如何,清岚总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异常。   舔了舔唇,他有些不忍,犹豫不决,“他们……”   “先离开这里。”莫清岚道。   尧许一愣,见他不欲多问,松了口气,并不多言,上去就抄起了姜行渊。   温城蘖看向昏迷的兰淆,正要靠近,莫清岚便开口:“我来。”   他一顿,很快收手。   莫清岚垂眸看向神识昏沉之人,喉结轻滚,将他扶起。   将离之际,他回首看去。   楼兰国的残垣之中,一道幽兰的明光在天工之神躯壳的废墟中微闪,随着莫清岚的身影追随过来,融入了他的骨掌。   冥君留下的东西。   莫清岚手掌合起,收回视线,很快离去。   带着人在海中漫无目的寻找的行伶发觉他们的身影,立马靠近,脸上露出欣喜,急切又担忧,引着他们往岸上去。   莫清岚将命长苏带回岸上,在他体内打入一道净身术,确定他呼吸平稳,体内并无异常,才抬首问道:“我们离开了多久?”   行伶忙道:“五日。”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没有发现其他人?”   行伶一怔,而后摇首。   尧许在一旁道:“令家善于操控水术,懂得在海中藏匿并不为怪,我方才已经通知尧家弟子前往北部的令氏都城查探,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他既然早有防备,不会如此轻易就让我们找到。”   尧许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声名赫赫的仙族、为人间最受信奉的佛道,竟然会出现这种变故。他不觉头疼,长叹了口气。“先走一步看一步。”   “……”行伶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他没有经历过那回溯之术中的一切,如今脑海中的问题是一个接一个。   堂主失踪,与令家有关系吗?   他看着尧许,看着他短胳膊短腿的小孩儿模样,更为奇怪。这又是谁,是什么时候与师兄一道的?   他的目光频频落在尧许身上,尧许发觉,眉头皱起看去,“你口口声声要找你们堂主,人找回来了,你倒是接过去。”   行伶赶忙上前,将姜行渊接到他的手中。“多谢这位小侠士。”   莫清岚道:“这是仙圣前辈。”   “见过仙——”行伶话至半路,骇然抬首:“仙圣?!”   仙圣尧许,人间的四圣之一,在人间的威望仅在他们圣尊之下,行伶这句话出,九凌宗、温家之人都看了过来,神色错愕,对着尧许‘孩童’的模样又惊又敬,气氛好一阵古怪。   “……这怎么可能?”有人难以置信道。   尧许的唇角抽搐,感觉自己这次离开尧家,先是被命长苏为老不尊惊到,又是以一叶之身到时空逆流中走了一遭,再到如今被一群后辈看猴一般看着。   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隐世多年的形象七零八落,连他自己都有些无奈。   温城蘖一直在一旁听着,看他们不再谈论其他事情,便出声相邀,“前辈、圣君,这里离温家不远,你们二位神思疲倦,不如先去温家休息一番,再做打算。”   尧许一顿,看向莫清岚。   莫清岚并未拒绝,颔首道,“那便多谢温大人。”   留了几人继续在此处看守浮世海的动静,莫清岚他们便随着温城蘖往温家去。   温家以山为基,建成的是山堡,通体玄色,四处皆为肃穆的萧杀之气,名为‘千兽关’。   抵达千兽关后,温城蘖并未安排温家其他席的弟子前来拜礼,而是派人准备了清淡的吃食和疗养药浴,供他们解乏以缓心力之损。   这一遭时空逆旅,体内虽然没有多大的伤损,但接连几日都在逆世之中,莫清岚与尧许的心力确实有了几分损耗,也没有客气,在人走之后便开始打坐。   随着时间过去,天边渐渐暗淡。   在他打坐之际,里屋传来几些响动,莫清岚察觉声音,眼眸睁开,立刻起身走近,其中一道身影便晃动着从中踏出。   出现之人借木挡才能站稳。   他骨节分明的手青白毫无血色,神色亦及其苍白,一双眼眸发红,与莫清岚对视的瞬间,就携着微冷的气息接近,将人拥进了怀中。   难言断续的喘息声响起,抱着他的人身体竟在颤抖。   莫清岚回过神来,握向他的肩膀:“你……”   而触及到他衣物的一瞬,极为炽热的温度自掌心传递,莫清岚的面色变化,声音沉然,“你发热了?”   下一秒,拥着他的人浑身的力气便倏然消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旁边的干花被扫落,莫清岚的身体被抵在了木柜之前。   命长苏胸口急剧起伏,眼中没有聚焦,额上青筋绷起。   被封印的记忆不断在攻击心魂,屠戮的血雨在耳畔、鼻息、股掌间翻来覆去刺激着神识,他无法彻底醒来,而又畏惧什么,不肯就此陷入沉眠。   莫清岚的白衣被他紧紧握着,出现褶痕。   气氛一片寂静,只留极为明显的呼吸声。   莫清岚的喉结滚动,眉心皱起:“你先松开,我帮你找人。”   而这句话,像是触及什么,命长苏抱着莫清岚的双手倏然用力,嘶哑道:“……不!”   他的声音在莫清岚耳畔响起。喑哑地,一次又一次重复,“……你别离开,清岚。” 第68章   最后的两个字落下, 命长苏滚烫断续的气息颤然,从莫清岚的颈边划过。   命长苏的清醒,只是畏惧之下的本能。   重归于体的记忆让他急剧恐惧,长久的逗留在莫清岚的身影消失的那个瞬间。   他压在莫清岚的身体之上, 感觉到怀中薄冷的气息, 嗅着他的气味, 识海中面对着无法被旁人窥探、那此后的记忆,   那自大狂悖、咎由自取。   懦弱逃避, 失去所有,孤身一人的记忆。   不清汗液还是泪水从脸侧划落, 命长苏的唇瓣颤抖。   紧闭尘封的屋内, 白衣重叠,大片散落。   犹若莽撞的凶兽。   时间过去, 直到青年冷薄又难明的闷哼声响起,瓷玉坠落在地,滚烫的嘴唇触上莫清岚颈边的皮肉。   而在他触碰的一瞬, 被尘封的记忆刹那涌现,心脏之中难以言喻的痛觉忽然出现, 莫清岚眼中剧缩, 立刻伸手,指尖碰上命长苏的颈后。   原本俯在他肩上之人便失去意识, 毫无气力倒到了一旁。   空气中陷入一片沉寂。   莫清岚按向自己的心脏,胸口起伏, 许久,才垂眸看去。   他的喉咙滚动, 似乎想要触上命长苏的眉眼,而下一秒, 指尖又一瞬停滞。   最终移开视线,眼尾微红,将手抽回。   紧闭的房屋大门敞开,在外面摸着拂尘的尧许一动,立即看来。   与莫清岚对视的一瞬,他顿了顿,而后并不在意地笑道:“清岚啊,我一早就打坐完了,闲来无事便到处逛逛……你恢复的如何?”   莫清岚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片刻,道:“已无大碍。”   尧许轻咳一声,笑道:“那就好。”   “我方才路过你们宗中那个行伶那边,姜行渊还在沉睡,我估计与他记忆有关,兰淆他……”   “此事我正要去找叔叔。”莫清岚道。   尧许话停。   “他一直昏迷不醒,我束手无策,不知叔叔能否看出他身体哪里有什么不适?”   尧许本就为此而来,却苦于不知从何而口,听闻他的话,自然应道:“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替他看看。”   “那便劳烦叔叔。”   “……”尧许看着莫清岚,轻舒了一口气,目的达到,也不再多言,抬脚踏入屋中。   莫清岚并未跟来,尧许看着他坐在院中石桌前,眉头轻皱,目光扫过屋内整洁的一切,抬脚走到命长苏面前。   看着他容颜苍白的模样,想到那过去张扬轻狂的青年人,尧许情绪有些复杂。   空气中寂静。   尧许看了他半晌,取出一枚小巧的朱果,思虑道:“听说‘静思果’可以暂压神识之疾,为期三日,也不知对你这种情况有没有用。”   思虑片刻,尧许皱眉,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塞进了命长苏的口中。   静思果触及命长苏的唇畔,很快化为一抹天灵精元钻入他的口中。尧许屏息以待,在半刻之后看到命长苏的眼眸微动,低唤道:“……长苏?”   随着时间过去,命长苏慢慢睁开眼眸。毫无聚焦的眼中划过碧青之色,他的嘴唇依旧苍白,但显然已经清醒,尧许顿时松了口气。   他有满心的问题要问,有关于佛入莲最终有没有踏进弥勒佛路,还有在日月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命长苏如今神思不定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将满腹疑惑暂且压下,轻咳了一声,“你昏迷的蹊跷,自己想办法与清岚解释。”   “我给你服用了‘静思果’,可以暂缓记忆恢复对你神识的刺激,但只有三天有效。”   “我大抵知晓了你为何将记忆封禁,但以前的事情已经发生,不要刻意去回想,顺其自然吧。”   尧许的话语落下,空气中陷入无声的沉寂。   命长苏喉咙干哑,看向自己的掌心,记忆中沾染血迹的景象几息晃动,神识又传来浓烈的刺痛,牙关紧咬。   尧许轻叹了口气,提醒道:“你再不清醒,不怕清岚离你而去吗?”   命长苏的浑身霎时僵滞。   屠戮的记忆与最后与莫清岚分离的景象来回拉扯,许久,命长苏终于强行压下一切,目光赤红看来。   尧许松了口气。   “……他在哪儿?”他的声音沙哑。   “就在外面。”尧许道。   看着他这般模样,终是心中不忍,他又多言一句,“好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   命长苏从榻上起身,声音哑道:“此事没有结束,你亲自去佛鸣寺盯着。”   他话落,尧许一愣,皱眉道:“虽然诸神陨落的事情与佛裔相关,但如今禅宗与以前的佛裔终究不同,他们在人间的香火极重,听真大师德高望重,若是我贸然前去……”   命长苏道:“禅宗佛子,身具佛神法相,可以使用禅宗神器。”   尧许一愣,面色倏然变化。   当年祟世的铸造,仿照了日月山炼狱,但祟世不像炼狱有冥君镇守,有七层结界扣押祟鬼,他们只能尽力效仿,取其三,设下了三层结界,来阻止囚禁在里面的祟鬼逃逸。   最外层的结界,是众所周知的,妖圣本体的躯壳所化,畏惧弱水。   而中层,是他以元神之力构建数千日,极为精巧、机关重重的‘绝祟阵’。   而在最内层,当年是由佛圣繁狄画倾力铸造,用了禅宗神器‘极乐彼生’,创造了祟鬼会沉浸于其中的一方世界,又加以幻术,让它们在里面相互吞噬,此消彼长,以求平衡。   这三道结界缺一不可,但前两道,一个是弱水,原本受尧家看押,现在虽然被带走,但上面有长苏设下的禁制,防范不难;另一个需要雄厚的灵力,九凌宗积蓄丰厚、尧家虽避世,但也坐拥数条灵脉,即便令氏有异,不再供给灵石,也不足惧。   只有最后那一道,‘极乐彼生’在禅宗手中,又只有佛子林晟下可以驱使。   若是禅宗被佛入莲引诱,心中生异,那一方世界消失……后果不堪设想。   尧许思量之后,眉心皱起,“好。我去盯着他们。”   说完,他看向命长苏,“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在过去之时我见过冥君,诸多迹象表明,清岚与他定有关系。如果我们能重启日月山炼狱,便不用……”   “盯着日月山的人,不只你我。清岚与冥君之事,也绝对不能公之于众。”   尧许一愣,皱眉道。“为何?”   命长苏的嘴唇苍白,“幽火之体袭代而生,祟鬼不死便不灭,是现在世间唯一拥有神格的存在。”   这与他的预言可以对应,尧许虽然惊愕,但很快就接受想明。但思虑片刻,他又皱眉,“你觉得佛入莲会对清岚不轨?可清岚是阴火体之事众人尽知,我们就算掩盖也没有用啊。”   命长苏哑声道:“只要阴火体不执掌炼狱,就不会成神。”   这便是日月山不能打开的原因。   “而且除此之外,日月山里,还有万千神族的尸骸。”   单单天工之神的尸骸,就能育养海中逆流,成“时流回溯”此等逆天之术,其他神族的尸骸落在图谋不轨之人的手中,那后果可想而知。   尧许声音涩道:“可令儒风已经拿走了通天鉴的一部分。”   他的话落,命长苏神色变化,抬首看去,“通天鉴?”   “在溯洄之术结束的时候它便出现了。我也好奇,通天鉴当年为何没有随你离开,而是落在了楼兰国?”   命长苏道:“日月山诸神死,通天鉴就变成了无主之物,当年我用它去……用过它之后,它就不见踪迹,未曾想过,一直在楼兰国。”   尧许一愣:“可没有通天鉴,你是如何去日月山镇压瘴毒的?”   命长苏的喉结滚动,眼眸微红,并未答话。   他不想说,尧许纵然心中好奇,但也没有逼问,“他只拿走了一部分,想必还不成气候,”声音停顿,尧许问道:“你和佛入莲去过未来之世,可知他如今藏身在哪里?如果能提前将他解决,所有事情不就迎刃而解?”   命长苏摇首,“他现在还没有来。”   “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虽然与佛入莲行为趋同,但实际并非他所为。”   不是佛入莲,那意思是另有其人。   尧许的眉心刹时紧皱。   在人间饲祟,欲抢走通天鉴,不是佛入莲,还能是谁?难道有人早早料到佛入莲会未来之世,一直在帮他做事?   也在此时,外面忽然响起温城蘖的声音,尧许想到清岚还在外面,回过神,暂先压下心中繁杂的一切,与命长苏道:“也罢,走一步算一步。这次回溯之术想必不好隐瞒,你好好和清岚解释,他对你向来敬爱,要是一时生气也正常,他年纪小,又被你骗,你就哄着、待他原谅……”   命长苏却哑声道,“那般伤他,何谈原谅。”   尧许一愣:“虽然你确实过分,但只是为老不尊,对自己的弟子动了心,也不至于?”   命长苏看向自己的双手,唇色发白,将眼眸阖起。   ……   屋外,温城蘖抱着大量灵果前来,一张肃穆的脸看着莫清岚,好半晌,才声音沉厚道:“圣君大人,可好一些了?”   发觉他的到来,莫清岚一顿,转身看来,与他道:“多谢温大人款待,已无大碍。”   温城蘖点了点头。“仙圣与大人前来之事,我已禀报尊主,但尊主常年沉睡,不知可否醒来,还请圣君见谅。”   温城蘖口中的尊主,便是妖圣钟岱安。他将本体的躯壳用以铸造祟世,肉身虚弱,故而常年沉睡,一直在续存力量用以重塑躯壳。   莫清岚摇首,只道:“不请自来,本就唠扰,不必惊动妖圣尊主。”   “……”温城蘖一时沉默,推来一篮灵果。“大人尝尝,这是只有千兽关才有的灵果,味道很好。”   莫清岚垂眸看去。   前世他在浮世海隐居,有一雀鸟相伴,那雀鸟不惧海水,有时候便会离开海底,前去附近的林中,为他摘来这种灵果。   而此前在天工之神躯体的通道中,莫清岚曾见过温城蘖的本体,与当年那只雀鸟如出一撤。   他取了一枚灵果,语气清浅:“我总觉温大人给我的感觉似曾相识,不知我们此前可有见过?”   温城蘖似乎没有想到他还记得,顿时一怔,抬头看来。   许久,他才开口,道:“很久之前,温某在兽潮中重伤,幸得圣君游历,曾救过我一命。”   莫清岚一怔,抬眉,轻声道:“……原是如此。”   看着他,素来僵硬肃杀的面容也露出难得的温和,温城蘖道:“那个时候圣君大人还年轻,时常在人间游历。”   莫清岚终于明觉,看着温城蘖也笑了。   前世他意志消沉,有雀鸟为伴,余生轻松,自是感激。   “此后如果再有游历的机会,我便邀温大人,我们二人同行。”   这句话落,到莫清岚身后的人脚步倏然顿止。 第69章   温城蘖先一步看到命长苏他们的身影, 眼中怔然,而后立即起身,向他与尧许行礼。   莫清岚随着他的举动转身看来。   尧许咳嗽一声,与温城蘖道:“小温啊, 我以前来倒是来过, 可从来没有在你们千兽关好好逛逛, 如今有些兴致,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空, 陪我出去走一遭。”   仙圣相邀,温城蘖自然无法拒绝。他看向莫清岚, 与他行礼, 便与尧许离开了此处。   院中只留下二人。   此时秋意已深,黄花散落庭院, 有风自来,带着微薄的冷意。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看到什么, 视线一顿。   “……是令儒风所伤?”他的声音沙哑。   莫清岚很快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令儒风于海中埋伏,水箭密集, 防不胜防, 他一时疏忽在脸上受了擦伤,但位置并不起眼, 疼意近乎于无,便也不曾注意。   眼眸轻动, 莫清岚语气静然,“小伤而已。”   “小伤也是伤, ”命长苏哑声道,“怎能说无妨?”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 与他对视,许久,只开口道:“佛入莲最终还是踏进了弥勒佛路?”   命长苏的喉结滚动。   空气中沉寂许久,莫清岚笑了笑,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两个酒坛。   看着那俩坛酒,莫清岚道,“在浮世海溯洄的时候,为了查清行渊的目的,我追踪渊首,到了他在楼兰皇宫住的地方。那时候恰好接风宴结束,我看到有两个宫人偷偷在一颗梅树下藏了两壶酒……这逆世一遭浮生若梦,最后所有都消失不见,倒只剩下了这两坛酒,无人问津。”   “这两壶酒,一壶叫欲仙,另一壶,叫真言。”   他话落,视线移动,看向命长苏。   命长苏的脸色已然苍白如纸。   “这世间诸事身不由己,阴差阳错。”莫清岚的声音低哑,“我此前便发现,你心烦的时候,总喜欢喝酒,如今只有你我二人,眼前这两壶酒,一人一壶,就当作解烦和指路可好?”   一壶欲仙,此后不问身前事。   一壶真言,便将前尘道尽,只留是非。   命长苏明白了莫清岚的话中意。   莫清岚将酒倒满,自顾自先饮了一杯。   他素来沉稳,此时却将酒一口饮尽,神色不清。   命长苏的指骨发白,碰上酒杯。   时间过去,直到酒壶已空,瓷坛落在地上乍破的声音倏然响起。   命长苏终难冷静,俯首将他拥入怀中,声音沙哑无比,“……清岚。”   莫清岚似乎想笑,却到最后笑色涩然,只能缓道:“为何如此?”   师尊。   所有冠冕堂皇的话在这一瞬都消失不见,命长苏抱着莫清岚的手青筋迸起,双目通红。   刻意伪装接近,是因为怕他厌恶,他畏惧看到一双对他惧恨又后悔的双眸,就一步又一步,欺瞒至此,懦弱至极,如何坦明?   紧紧拥着莫清岚,命长苏解开身体的伪装。   宽厚的身体将少年的纤细转眼取代,莫清岚被完全拢入怀中,红衣如火,墨发交织。   所有的伪装在此刻被全然揭开。   纵然早有预料,可这一刻,莫清岚的双手依旧冰冷,唇齿张开,最终阖眸。   犹如濒临审判的囚徒,命长苏声音哑道:“师尊爱慕你,所以…出此下策。”   好像怀中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他的声音凝涩,自欺欺人地恳求道:“师尊不该骗你,但无法控制。你若无法接受,那此后世间再没有命长苏,只留下兰淆陪你,好不好?”   空气中仅余沉重的呼吸。   残叶在地上簌簌翻滚,莫清岚的身体单薄,长久的沉默。   命长苏等不到回应,喉咙滚动,将怀中人松开。却在他松手的一瞬,微冷滑腻的触感便落在手背。   瞳孔剧缩,命长苏伸手,却被人偏首避开。   莫清岚的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再看来,眉眼清冷,已然没有任何异样。   他后退一步,跪在了命长苏的身前。   命长苏的身体一滞。   红线自两人的指尖出现。   仿佛预料到什么,命长苏声音沙哑:“清岚!”   而在眨眼之间,那红线便在他眼中被斩断,几番沉浮,彻底消弭于天地。   白衣沾染泥泞,身姿挺拔。   “此前荒唐,”莫清岚眼中一片寂然,抬首,“是弟子冒犯师尊。”   命长苏犹如失魂,看着莫清岚没有情绪的双眸。   没有多余起伏的情绪,莫清岚的眼中是一切归于原点的沉寂。   曾经对他的纵容、温和,湮灭于谎言。   前世对他的爱慕、孺慕,不见踪迹。   喉间涌起一股浓烈的腥色,命长苏死死压下,唇畔颤抖,哑声道:“清岚。”   他的眼中通红。   “你叫师尊,如今该如何。”   ……   离开院子的尧许没有让温城蘖带他转多久,便心不在焉的将人支开,又回了院子。他虽然知道此举有窥探旁人之嫌,但命长苏此刻情况特殊,他与清岚会如何也着实让人担忧,所以心中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去了房顶。   他只看着,不多听,若是没有异样便走。   而到了房顶,院中却空无一人,只留下酒坛碎瓷,尧许上前查探,嗅出只是寻常的粮酒,皱了皱眉,有些奇怪,转而离开,去了屋内。   屋中冷寂,没有声响,尧许走近,就看到了在榻上盘坐的红衣之人。   清岚不在此处。   视线从命长苏本体的模样划过,他思虑片刻,出声道:“你与清岚坦白了?”   他的话落,命长苏睁开眼眸,抬首看来。   触及那双没有机质、空落落一片的碧眸,尧许一顿,意料到什么,好半晌才道:“清岚生气了?”   命长苏如今的情况一眼看去,并不理想。   红衣在光亮稀薄的地方掩了色彩,唇上没有分毫血色,就如濒临界点,一被触碰就会倏然崩塌的高楼。   尧许有所预料,眉心皱起,劝道:“他生气也正常,等之后……”   “……没有之后。”   犹如沙漠中干涸枯石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尧许一愣,还欲再劝,却看到近乎黑色的血液从命长苏唇畔溢出。   他面色大变,立刻靠近。   而靠近之后,那股混乱的、濒临崩塌的感觉铺面而来,浓郁到竟然可以干扰旁人,尧许脸色急剧变化,惊骇道:“命长苏,你体内是怎么回事?”   意识到什么,尧许垂首,将命长苏的衣袖撩起,看到他手臂上攀附、在暗中不断侵蚀着完好肌肤的黑癍,他神色变得更为骇然,瞳孔剧缩,“瘴气?”   “怎么会有如此浓郁的瘴气,你不是不久前才去过日月山吗,短短几日,为什么体内的瘴气又变得如此浓厚?!”   随着他的话语,命长苏垂眸看去。他的眼中没有分毫情绪,将衣袖抽回,笑了笑,哑声道:“随它去吧。”   黑血落在衣物之上,命长苏毫不在意,只是移开视线,“你怎么还没有出发?”   “你现在这个模样,我怎么能放心前去?”尧许声音沉郁。   命长苏自嘲自讽:“我有什么模样?这不过是咎由自取,自作孽,迟早而已,我……”   “长苏!”尧许抬声呵斥。   他终于察觉异样,盯着命长苏,“如果你只是因为爱慕骗了清岚,不至于此,你还做过什么?竟然让自己这样的失态。”   命长苏的声音一瞬停滞。   空气中陷入死寂。   许久,命长苏脸上露出了尧许从未见过的神色。   向来不可一世又张扬的人,脸上竟然露出这般惶恐与脆弱的表情。唇畔的血液愈发浓稠,命长苏的双眸空洞,声音嘶哑:“他恨我。”   “恨你?清岚从小就喜欢你,对你依赖至极,你是他这世上至爱之人,就算是天大的事情,怎会恨……”   而说着,忽然想起那难以预料的弥勒佛路,尧许意识到什么,喉咙一滚。   “我伤了他。”   命长苏的声音嘶哑,“…我怎么能伤他。”“他满心向我走来…我用剑、亲手……”   命长苏的眼中无神干枯,神志显然又陷入了混杂的记忆之中。从他的只言片语中隐隐约约判断出什么,尧许眉头紧皱,又取出几枚静思果给他服用,却毫无作用。   命长苏从唇齿溢出的血迹越浓,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看着他愈发失控,尧许沉声呵道:“命长苏,以清岚在你心中的位置,就算你踏入弥勒佛路,也不可能伤他!”   命长苏颤抖的身体倏然一滞。   “在溯回的那段时空,你怎样待他的,你心中有数。”尧许盯着命长苏,“我不知道此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有佛入莲从中作梗,你记忆中所有的东西,也许另有蹊跷。”   这句话落,命长苏终于有了反应,怔然抬眸。   看他愈发好转,尧许吐了口气,皱眉道:“泥人尚有几分火性,不论方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清岚都正在气头上,不能算数。当务之急是将所有事情查清,你等以后,等此后……”   而在此时,温城蘖的声音忽在门外响起,“两位前辈,尊主已醒,让我来请前辈们过去。”   尧许的声音一停。   察觉异样,他眉头动了动,前去开门。“两位前辈?你如何得知……”   却说着,看向他手中的东西,尧许的神色变化。   温城蘖发觉他的视线,开口解释道:“这是圣君托付我交给圣尊大人的。”   “圣君说,佛裔之事牵扯颇多,有些蹊跷他需要独自去探,将东西交给我后,便离开了。”   尧许喉咙发紧,愕然道:“……离开了?”   在温城蘖的掌心,那半只通天鉴的光芒微淡。   身后传来有人走出的响动,尧许脸上的神色难言,转首看去。   温城蘖手中的东西便落入了一双碧色无光、几欲吞噬一切的眼眸。 第70章   莫清岚离开了。   只留下半枚通天鉴, 除去一道口信,再没有其他讯息。   九凌宗没有他的消息,洪玄不知,他的踪迹好似被刻意掩去, 没有任何人知晓。   尧许坐在千兽关的长狮殿中, 余光看向身畔, 无声轻叹。   茶盏触碰的声音响起。   长狮殿主位,一身玄袍、极为削瘦的人将茶端起。他的面容刚毅, 双目是妖兽的赤色,并非俊朗一类, 却极为沉肃, 气势逼人。妖圣钟岱安,人间仅存的、具有上古妖兽血脉的妖王, 即使失去躯壳,依旧无人敢轻视。   钟岱安的眉心皱起,目光看来。“那意思是, 人间现在作乱的东西,是来自于数百年前的佛裔之首, 佛入莲?”   震耳的声音落下, 尧许就在他身旁,无声息抖了抖眉, 掏耳道:“钟兄,我们就在这屋内, 你与我们说话呢,不需要这般大声。”   “……”钟岱安看了他一眼。   尧许在他的视线下将掏耳朵的手收回, 摆手,脸上的笑容颇为疲累, “不是佛入莲,但有可能是佛裔残留的势力,具体我们也不知道……你继续说,别看我。我现在可没心思和你打架,算我多言。”   钟岱安面色稍缓,这才收回视线。   年轻的时候,尧许与钟岱安就颇不对付。他们二人一个追求仙风道骨,一个习惯野兽摧花,随着接触,就慢慢变成了这等,尧许很是嫌弃,钟岱安事事计较的相处模式,年纪大了依旧如此。   不过现在因为佛裔的蹊跷和命长苏的事情尧许心力交瘁,自然是没有精力和钟岱安争那没有意义的高下。   气氛一时陷入安静,钟岱安目光看向一直无言的红衣人,“他一直心不在焉,是怎么了?”   尧许看钟岱安,吐了口气,“为情所困。”   “情?”钟岱安凝眉,“和谁的情?”   尧许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捏了捏眉心,没有清岚的消息,他也跟着如坐针毡。   视线看向命长苏,他试探开口:“已经很久,你该歇一会儿了。”   而话落,命长苏却充耳不闻。   尧许看着他,心中极其复杂。   从清岚离开之后,命长苏就开始不要命地用精神力大海捞针满大陆找人,如果清岚去了像之前浮世海海下的残垣那种地方,怎么能找到?   而不论他怎么劝,他都像一座没有温度的雕像,没有半点反应。   看着他这幅模样,尧许现在彻底没有任何办法,偶然与他对视,触及那双尽是沉浓不化阴癍的眼睛,心中也有些难以言明的发怵。   “我不能在此处多留。”尧许收回视线,取出一个储物囊,与钟岱安道。“长苏体内的瘴气不知为何变得极为浓郁,但情况如此,他怕是一时不愿意回日月山,这里面有静思果,还有助精神力恢复的药,如果情况紧急,就先给他服用,我已经告知九凌宗把清岚的弟子令送来,用里面的精血找人更有效,人总不会丢。”   “和清岚有关?”钟岱安将东西接过,欲问清。而他一开口,尧许就立刻抬手制止,头疼道。“钟兄,以你的脑子,感情之事呢,向来会弄巧成拙。别问我,也别刺激长苏,你就静观其变,关键时候帮个小忙。”   钟岱安:“……”   他抬首,眼中隐约露出凉色。   尧许‘呵呵’笑了两声,摸了一把自己的拂尘起身,看看命长苏,又看看钟岱安,长叹道:“人生不易啊。”   “都隐居的一把年纪了,三个老弱病残,还得为这人间再出一把力。”   说着,摇了摇首,他拂袍离去。   等人走后,钟岱安收回视线,凝神看向命长苏,“你的情,是困在了自己的徒弟身上?”   无人回复。   好半会儿,一句“荒谬”就要从钟岱安嘴里吐出,而就在此时外面温城蘖请见,他的话音停滞,便让人进来。   温城蘖很快入殿。   看向钟岱安与命长苏,他垂首道:“见过尊主、圣尊。九凌宗堂主姜行渊方才醒了。”   钟岱安来了几些兴趣,挑眉道:“哦?那请他过来。”   温城蘖却犹豫,抿唇道:“他清醒后并未多留,很快就离开,似乎是去找圣君了。”   钟岱安一顿,一瞬眉头皱得近乎可以夹死苍蝇,“……他也走了?”   ……   仙陆不琼,人间有十三州,修真界有四域,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数不胜数少有人烟的密林、大海,亦或沙漠,占地极为浩渺,没有任何凭借想要找到一人,是谓大海捞针。   转眼间秋意渐去,泠冽的寒风将至,人间四处都裹上了素色的冬衣。   在人烟稀少的走街上,有几人衣物单薄,背着包袱赶路。   他们行色匆匆,但步伐矫健,丝毫未受风雪的影响,路过一个房门残破的人家,便停下脚步,一阵敲打将房门修好,取出一份小包裹放在门口,才离去。   “尧家人。”酒楼的老板看到,一愣,而后欣喜道,“尧家人来咱们镇上了。”   他这句话落,不少食客也都停下吃饭的举动,目光纷纷看去,看到了雪中那几道人影。   “真是尧家人。”   有人道:“能遇上尧家人,沾上仙气,这可是莫大的好事!”   能在这个时候遇到在风雪中赶路的尧家人并不为怪。   每年年末冬来之时,尧家都会派子弟离开蓬莱到人间,带着大量的干柴与粮食,四处游历,遇到贫苦之人便拆薪送粮,助他们度过冬年,此谓‘授仙恩’,乃是尧家旧例。   那几个赶路的尧家弟子已经接连走了数日,身上所带的柴薪越来越少,估摸数量,再有几日就能送完。   一夜奔波,为首的人抬头看了看,终于停下脚步,开口道:“今天时候不早,就到这里,我们先去找个客栈休息。”   此时已经卯时,天边渐亮,对于穷苦之人来说,最难熬的寒夜已经过去,他们在日出时,自然就要去休息。他这句话出,后面跟着的年轻弟子顿时松了口气,也很是期盼这个时候,立刻就去打听附近的客栈,三三两两,松懈下来。   但却有一人,并未挪动脚步,跟在为首之人的身后,很是沉默,老实本分。   尧家师兄看过去,笑了笑道:“沈师弟确实说到做到,这一路勤恳,恪尽职守,倒不枉我用了大力气,保你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自然是此前被尧许带到尧家的沈向晚。   披风之下露出一张人畜无害带笑的脸,沈向晚感激地看着尧仪,“得师哥信任,向晚自然不能让师哥失望。”   尧仪倒没再说什么,只点头,脸上露出善意的笑容。   看着他的笑,沈向晚舔了舔唇,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他的体内被尧许设了东西,又被他交代,在尧家被严格看管,若非眼前这个年轻的尧家嫡系子弟,根本没有机会逃出来。可惜枉费了他的信任,沈向晚当然要走,虽然不是现在。   收回视线,他又变成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小弟子,亦步亦趋跟在尧仪身后。   离去的其他尧家弟子很快就找到了客栈。他们抖落了身上的风雪,进了客栈,让老板做了几碗暖身的胡辣汤,一饮而尽,才泛过劲儿,脸上被客栈的热气腾地发红。   吃完,便要休息。而到订房的时候,如何分配,他们有些犹豫,看向尧仪。尧仪笑了笑,只道:“无妨,将我和沈师弟安排在一个屋中就行。”   沈向晚全程任人安排,没有半点脾气。   等他拿了钥匙离开,尧家其他弟子才凑到尧仪面前,不解道:“师哥,仙主说这个沈向晚身上的气运有异,怕是强加了旁人的因果在他自己身上,本就古怪,你何必自找麻烦,非要将他带下山,惹得诸位族老不高兴。”   尧仪一顿,无奈道:“我看他心地不坏,气运之事或许并非他的本意,况且没有下山的时候,他日日都被拽去照‘明光镜’,就算气运被改,如今也拨正回来了,我们修行之人,绝不能以偏见之心来判断别人。”   他话落,凑上前来的小弟子顿时面露惭愧,立马点头,“师哥说的是,师弟受教。”   尧仪一笑,也没有斥责,只吩咐他们尽早去休息。   晨时万籁初醒,客栈中来往的人也愈发变多,等所有的弟子都回屋休息,尧仪也准备上楼。   而就在此时,客栈大门忽然敞开,风铃被卷进来的寒风吹地铃铛乱响,尧仪下意识看去,便看到一身白衣、身影修长的人头戴帷帽走进。   寒风席卷,将帷帽吹起,露出一双黛色的眼眸。   他的衣物亦单薄,步履平稳,周遭灵气充盈,显然也是修士。   客栈小二很快迎了上来,满脸笑意道:“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很低响起。“住店。”   “好嘞!客官您这边来。”小二很快引着人往里面走。   尧仪一直没有离开,对方便有所发觉,转眸看来。   二人对视,尧仪一愣,而后微微一笑,远远与他行礼,而后往楼上走去。 第71章   青衣之人很快在木梯消失不见, 莫清岚收回视线,将银两交齐拿到房间钥匙,便有意无意般开口问道:“二位可知,此地距离南疆国还有多远?”   拨弄算盘的掌柜一愣, 而后抬首, “近日南疆国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不少人都来问寻。”   莫清岚一顿,“除我之外, 还有旁人?”   掌柜点头,而后他又想了想:“不对, 也有些时候了, 大概在半个多月前。或许是南疆国如今越发在修真界有名,大家都慕名而来吧。”掌柜和善地笑了笑, 取出一张地图,上面在西北角,标记了一小块地方, “这里就是南疆国,你如果想过去, 得翻山, 近几日落雪,山路颠簸, 怕是不好走,客官要是不急, 可以在小店多住几日,等雪停了再去……哦, 这地图你出了门,往左拐走八百米, 就有一家店中有卖。”   莫清岚颔首:“多谢掌柜。”   “小事,不打紧。”掌柜连忙摆手。   莫清岚收回视线,正欲离开。却也就在此时,有伙计搬着沉重的木箱前来,‘咚’一声放在了掌柜的柜台上。   掌柜顿时眼皮一跳,赶忙道:“小心着点!毛手毛脚,东西磕了碰了怎么办?!”   伙计咧嘴一笑,“掌柜放心,我用得是巧劲儿,声音大,动作是轻的。”   “你一个小跑堂,还说什么巧劲儿不巧劲儿,这客栈是放不下你了,改日要去修仙了?”掌柜瞪了他一眼,说着仔细将木箱擦了擦,把封条拆了,才将木箱打开。   他从中取出了一只景泰玉雕。玉雕华丽,一掌之大,一被拿出来,便引起了在场之不少人的惊呼赞叹。掌柜也分外满意,里里外外看了个够,将这枚玉雕放到一旁,去取另一枚。   他买的是‘四圣’玉雕,上面用了精巧的工艺,虽然不大,但也花了大价钱。   四圣铸造祟世,护人间安宁,被凡人们视为祥瑞,许多人都喜欢买他们的雕塑供着,以佑财运、平安。   从玉雕上划过,莫清岚笑了笑,准备抬脚离开。   而掌柜却忽然惊呼一声,将他的目光又引了过去。   只见他手中握着一个红衣玉雕。比起前一个完好无损,那枚玉雕却手臂残破,握剑的手腕自肘骨断裂。   小二见状,顿时气地拿起肩上挂着的抹布糊在了伙计脸上,“让你再摔?!你把圣尊的雕像摔碎了!”   伙计目瞪口呆,顿时结巴,“我……我……”   好在掌柜不准备追究,只是可惜可叹地摸着那玉雕残破的地方,“只能再订一个了,这枚就拿下去,等会儿碎了埋掉吧。”   掌柜惋惜地将那玉雕搁置在一旁。   莫清岚微顿,许久,转身启唇道,“这枚玉雕掌柜不要的话,可否割爱,转卖给我?”   掌柜愣了愣。在此处围观的其他客人见状,也劝道:“这损坏的东西,可不能再供了,昭示着不详啊!”   莫清岚语气平淡,却笑,“只是觉得碎了可惜,不会用来供奉。”   这下子,旁人倒不好再劝了。   掌柜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将玉雕拿起,放到他掌心,摆手道:“本就是要碎了的东西,不值钱,你若喜欢就拿去吧。”   残破的地方锋利的弧度划过莫清岚的掌心。眼眸垂下,莫清岚神色不清,声音很低,“多谢。”   “……无妨无妨。”   掌柜继续去拆其他的玉雕,莫清岚将东西收好,不再停留,往自己订的房间走去。   客栈年久,纵然被打理得干净,木门依旧是老物件,一关一合,房门声极响。   一墙之隔,另一边的沈向晚毫无知觉,将床被抖落干净,看向外面明光渐起,不觉心想道: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闻过师兄的消息,也不知师兄现在好不好。   长吐了口气,沈向晚收回视线,恰此时尧仪净身回来,与他对视,尧仪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沈师弟不累吗,还不尽早休息。”   沈向晚道:“就睡了。”   尧仪点头,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箓递来。“将这些贴在腿上,可以祛寒解乏,这是我自己所画,你可以试试效用。”   沈向晚一愣。   他伸手接过,道了一句‘谢谢’。   看他神色莫名,尧仪笑道:“怎么了?”   “没怎么,”沈向晚将符箓贴在自己的小腿上,“只是感觉师哥给我的感觉,像我师兄。”   尧仪有些不解。   沈向晚这才发觉他的话有歧义,忙道:“我在九凌宗有一个师兄。他以前也待我这般好。”   “以前?”尧仪道:“现在他待你不好吗?”   沈向晚摇头,抿唇道:“不是他待我不好,是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如果他没有穿进这个世界,系统不会跟过来,没有他自大狂悖,也不会有人对师兄千夫所指。   这一辈子没有‘沈向晚’这个人,师兄也许会和命长苏坦明心意,两个人从师徒关系到道侣,不会走向歧路,也许反倒会成为一段佳话。   于师兄而言,他带来的全是不详,也无怪师兄会对他那般抵触。说着,沈向晚的声音慢慢变低,心里难以言明涌起几些难受。尧仪看着,轻笑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既然已经知道错了,你的师兄是长辈,你与他道歉,他会谅解的。”   沈向晚道:“我没有想过能得到他的谅解,只是……”   只是什么?   他心中自己也不清楚。   有时候沈向晚也会想,他倒是希望师兄浓烈地恨他,针对他,将上一辈子的事情都报复在他身上。可是莫清岚不会,那样清冷如月的人,心性和教养可以容纳一切,沈向晚从师兄眼中没有见到过恨意和埋怨。   他永远都把刀刃对准自己。   想着,沈向晚又控制不住心中酸涩,想着念着地都是莫清岚。   许久没有见过师兄,欲想早已蓬勃,收敛不住神思就会陷入此等心中紊乱的境地,沈向晚没有心思再多说,揉了把脸,将窗挡拉起,“我们休——”   而话未落,视线之中忽然看到一道人影,沈向晚的喉咙顿时干哑。   尧仪在他身后道:“怎么了?”   沈向晚心中鼓动,半晌,将窗户关好,哑声道:“……没事。”   那是师兄?怎么会。   莫清岚将房间订好,便顺着掌柜所言往西边的店走去。   白日渐短,连带着小贩出摊的时间也推迟不少,沿街皆是早点叫卖,器具店的老板还没开门,莫清岚便在门口等着。而不过多久,附近裁缝店的老板娘开了门,往他这边看了半晌,抱着一个披风匆匆赶来。   她眉头皱地很紧,抖开披风便往莫清岚身上搭,“哎,你这小孩儿?这这么冷的天儿!怎么就穿这么点?”   莫清岚一怔,垂眸看去。   很快有附近店家发觉,不由哂笑道:“孙大娘,人家一看就是正儿八经的修士,修士有灵力护体,怎么会怕冷?”   他们老早就发现了莫清岚。这天寒地冻,凡人百姓都穿着厚重的棉袄,唯有这么个青年人身姿挺拔,衣服薄地像纸一样,早已有了诸多猜测。   这孙大娘一直住在村中,不久前才搬来开了家裁缝店,一辈子都没见过修士,自然也没有往那边想过。   闻言她睁大了眼睛,惊愕道:“修士?”   莫清岚手指碰上披风内里的棉度。手工粗布所造,质量并不算好,却是难得精细。   笑了笑,他与孙大娘行礼,“多谢大娘。”   他这话出,孙大娘顿时闹了个红脸,被人调笑地赶忙就走。而她未走几步,莫清岚便上前,在她手中放上了银钱,这才退去。   孙大娘愣了愣,想要推脱,但看着莫清岚又不知道该如何推,只能收了往回走。   走到快进门,她终于掩不住声儿笑道:“这仙人就是和我们这些凡人不同,声音比寻常人好听几倍,真是……”却走着,一袋银钱就伸到了她面前。   孙大娘的声音顿时一停。   “我用这些,换你手里的钱。”   那布袋沉甸甸地,里面的钱财看起来都不少。孙大娘人有些没反应过来,“这位客人……”   而不等她回应,对方像是等不及,伸手就向她手中抓来,将那几枚银钱取走。孙大娘瞪大眼珠子,就想喊一句‘抢钱啦’,但还没开口,对方手里的钱袋子就砸进了她的手心。   满满一袋,都是银碎子,将她所有的声音都砸没了。   外面,落在莫清岚身上的视线三三两两,但他戴着帷帽,一身清冷,依旧没有人轻易上前攀谈。   不过多久,器具店老板撑着伞在风雪中赶来,看到他,愣了愣,问到他想要什么,便将地图送了出来。   拿到东西,莫清岚转身便走。   但走了几步,他的脚步停下,回头看去。   来往的小贩神色匆匆,没有任何异常。   轻轻皱眉,莫清岚的身影混入人群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在他身后跟着地沈向晚一愣,立刻跑上前,发现人已经不见,脸上发急,又往客栈跑。但没等他跑几步,莫清岚就出现在他身后,启唇道:“阁下是谁,为何跟着我?”   沈向晚的身体刹时一滞。   空气中陷入沉寂。   好半会儿,舔了舔唇,沈向晚慢慢转首看去,小声道:“师兄。”   莫清岚一怔。   从沈向晚的眉眼划过,他沉默片刻,开口道:“原来是你。” 第72章   原本沈向晚准备趁这次下山逃走, 再做打算,却未曾想过,他现在就能碰上了莫清岚。   压下神思的激动,沈向晚局促地站在莫清岚面前, 目光四看, 看到附近叫卖的早点, 便一蒙黑的指了个店家道:“这家店的味道不错,师兄饿不饿?我们许久都没有见过, 我请师兄吃些东西。”   莫清岚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抬眉:“你不是在尧家待着吗?为何会在这里久留。”   沈向晚这一指, 可谓是漏洞百出。   脸上的笑容有些发僵, 咽了口口水,他结巴道:“我, 受命下山游历,正好在这里逗留,时间也不久, 昨天才来的。”   莫清岚问:“这里有邪祟?”   沈向晚道:“不是。是‘授仙恩’,师兄可曾听过?我最开始知晓尧家这个规矩的时候, 也很意外, 但实际倒是有些意思。”   授仙恩是尧家仅有、弟子下山游历的旧例,莫清岚自然有过听闻。   他看着沈向晚, 许久,往店家走去。   沈向晚愣了愣,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莫清岚竟然没有拒绝,顿时唇角扬笑, 赶忙跟上去,找老板去点了几个菜品, 又从储物囊中取出自备的茶杯接了热水,才坐到莫清岚的对面。   “许久不见,师兄可还好?”   莫清岚颔首。   “那其他人呢?洪玄叔,还有姜堂主。”   莫清岚道:“他们都很好。”   沈向晚给莫清岚沏茶,“现在人间的气候不好,冰天雪地,兰淆不是总喜欢黏着师兄,怎么让师兄独自一人出来?”   他话落,莫清岚眼中划过什么,并未回复,只尝了一口茶,看向外面的雪景。   沈向晚怔了怔,隐约品出些什么,心中顿时浮想联翩。   但莫清岚不愿意多说,他不好再问,但不妨碍他胡思乱想。   难不成,师兄和兰淆掰了?   要是和兰淆掰了当然是好!一个毛都眉长齐的浑小子,脾气又差又硬,修炼天赋虽然尚可,但在这江湖上没有任何地位,和师兄在一起只能仰仗着师兄的声势,能给师兄带来什么?   除了年轻,一无是处。   ——还不如他。   这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出现,沈向晚举着茶杯的手忽然倾斜,滚烫的茶水便浇在他的手背,莫清岚察觉,看着他举动慌忙,轻轻皱眉:“怎么了?”   沈向晚心跳急剧,立马将手抽回,做贼心虚般胡乱擦了擦,屏息抬首,看向莫清岚。   不像寻常男子,眼前人体态纤长又轻盈,肌肤白皙,一身高不可攀的清冷。沈向晚原本所在的现代世界极其开放,像师兄这般的男子,单凭样貌,就已经是男女通杀。   沈向晚从未想过他与师兄也许……也可以。   他的喉结滚动,莫名发干。   莫清岚被他盯着,微微偏首,皱眉道:“沈师弟?”   沈向晚立刻回过神。   他咳嗽一声,“方才我没有拿稳,让师兄见笑。”   “你手上被烫到的地方,容易受冻,尽快上药比较好。”   “哦,好。”沈向晚听他的话,赶忙取出一罐药膏,心不在焉的涂抹。   “师兄怎会来这里?可是有事情要处理?”   莫清岚不可置否,问他道:“你如今修为如何?”   “已经到辟谷后期,很快就能突破金丹。”沈向晚飞快道。   说完,看着莫清岚,他又补了一句:“在尧家这段时间,我的炼药之术也已经提升到天品,在药师殿中有登记在册,排行第五。”   即使知晓沈向晚是气运之子,莫清岚仍旧意外。这不过短短半年,他便已经将修为提升至此,与修为相当的炼药之术也未曾停滞,竟然已经登上了药师殿。   药世殿是修真界中由几位元老建成的,专为药师服务的一股势力。   药师殿有一个药师册,收集了天下药师的信息,由专人负责,每月公布一个排名。能登上药师册的人,一品药千金难求,更何况位列前五。   沈向晚的天赋,若是公之于众,可称为妖孽。   莫清岚意外之后,颔首道:“沈师弟果非池中物。”   沈向晚将药膏涂好,手攥紧衣物,干巴巴道:“这没什么,我的修为不及师兄,就是炼药之术还有些作用,能赚些闲钱。我在蓬莱岛附近的孤岛上,建了个拍卖行,用来卖东西。”   “蓬莱岛偏僻,我原以为你会受此桎梏,现在看来倒是不错。”   沈向晚立马摇首。   “……也没什么。”   “就是想吃什么,都能吃,想买什么都能买。”   “我在九凌宗附近,还修缮了庄园。师兄若是有闲情逸致,可以去玩儿,我让人在人间热闹的城市都盘了宅院,除了皇城附近,其他都——”   说着,沈向晚抬首看去。   而看到莫清岚怔然的神色,顿时反应过来什么,沈向晚立刻闭上了嘴。   他只是想告诉师兄虽然再来一世,他也依旧发展的不错,也算是能够考虑的人选,但为什么越说越像炫富?   沈向晚想死的心都有。   而莫清岚也确实如他所言,心里一瞬有过这个想法。   炼药师在不琼大陆很珍贵,在沈向晚的视角,这本就是一个‘爽文’,与他相比,莫清岚除去圣君之位,没有任何外快,倒是显得颇为‘贫穷’。   沈向晚艰难道:“师兄,我没有别的意思……”   而在此时,有几道人影出现在街道,沈向晚余光看去,立马一缩脖子,藏到了窗户之后。   出现的人自然是尧家弟子。   人还没有睡足,便发现沈向晚不见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一个弟子声音愤道,“这个沈向晚,我就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居然趁我们睡觉的时候偷跑!”他看向尧仪,“师哥,仙主留下的指南盘就显示他在这个方向吗?”   尧仪的面上也露出几分肃冷,点了点头。   “好,我们一个一个找,这次他要是被我抓回去,我一定禀明诸位长老,把他关起来好好反省!”   “真是太可恨了……”   声音愈发逼近,沈向晚的眉宇染上一抹急色,眼底莫名翻涌起一股浓烈的厌烦之意。归根到底,他究竟为何受制于尧家?受制于命长苏?   如果他有前世的修为,他——   “沈师弟。”莫清岚开口。   沈向晚看过去,而在此时,外面的尧家弟子也恨恨响道:“沈向晚若是离开,长老们一定会重罚师哥,他连累我们休息不好就算了,师哥待他如此,他还这般妄为!”   他们的话极为明晰,沈向晚被人当着莫清岚的面如此斥骂,顿时面上无光,耳廓通红。   他不想让莫清岚觉得他忘恩负义。   看着莫清岚,沈向晚讷讷道:“师兄……我……”   “沈师弟有求于人,才出的门?”   气氛好一阵安静。   最终,沈向晚埋头,咬唇道:“恩。”   莫清岚看着他,许久,启唇道:“我此后会去南疆国逗留。”   沈向晚一愣,喉结滚动,抬头看着莫清岚,“师兄的意思是……?”   莫清岚没有答话。   而沈向晚却忽然明晰,眼中顿时亮起,“好,那我处理完一些杂事,便去寻师兄。”   说完,他立马起身,抬脚往外走去。   门外一阵骚动之后又归于平静。   等人走后,店中的饭菜才姗姗来迟地送上来。   莫清岚垂眸看去,看着那些饭菜,一时有些出神,有了一份兴趣,拾起筷子尝了一口。   而菜一入唇,一股浓烈辛辣、腥甜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莫清岚眉宇倏然皱起,好半晌,才面露异样,将东西咽下。   此刻亦有客人拍桌怒喝。“小二,你们家的菜,是用来喂猪的吗!昨天我过来,你们说没做好,让我今天再来尝尝,今天来了,比昨天更咸,一道就算了,每道都这样,你们到底会不会炒菜?!”   店中客人并不多,因此他怒火中烧的声音极为明显,小二听到连忙跑过来,俯首连连致歉。   显然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次。   方才沈向晚说好吃,只是临时的说辞而已。   莫清岚眉头动了动,将筷子放下,取出银钱放在桌上准备离开,而也在此时门口出现几个身着道袍之人,他们观望店中人不多便走进。   其中一个从莫清岚身边擦肩而过,压低声音,语气沉沉道:“现在江湖上流传的消息,宁肯错信,也不能错过。再过不到半年,那传说中的日月山就要开了,这在修真界可是大事,这是咱们的机遇,如今已经有不少宗门都蠢蠢欲动,我们也得尽快赶过去。”   莫清岚要离开的动作一停。   “可传言日月山要出世的地方是冥海,冥海可是和鬼界的交界口,要是一时不慎掉进鬼界,那可连命都没了!”   “你想要宝贝,就不能畏首畏尾,这次日月山出世的可是奇宝秘境!里面都是上古神族用过的东西,就算是个残次品认主,也足以让我们这辈子都衣食无忧,甚至开宗立派!你不心动?!”   “嘘。声音小一些。”发觉莫清岚,其中一个人给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   三人商议的声音顿时变低,直到若有若无。   莫清岚收回视线,离开了此处。   三日后,纷雪终停,深邃的峡谷外,有人早已经翘首以盼。   直到下午未时,一道人影出现在视野之中,尉迟于飞顿时眼睛亮起,立刻策马靠近,直到看清人,他的脸上扬起笑容,立即下马,拱手道:“圣君过来,于飞有失远迎。”   莫清岚与他回礼。“冒昧前来,望殿下见谅。”   尉迟于飞脸上涨红,赶忙道:“不冒昧、不冒昧!”   前不久与姜行渊一道离开九凌宗,南疆国有国事要议,尉迟于飞未及禀报便先带了一部分人回来,引起不少不必要的误解,他心中一直有愧。昨日听闻莫清岚要来,一为歉意,二本就对莫清岚到来期盼,尉迟于飞一整夜都没睡好,很早就在门口等着,如今终于接上了人。   回来之后苦练多时,他的大陆语已经用的很是流畅。   “圣君一路舟车劳顿,我带圣君去休息一会儿,晚间……”   “我暗中来此处的目的殿下知晓,不必如此。”莫清岚道。   尉迟于飞一顿,不由有些小小的失落,而后正色道:“圣君放心,很快我就将东西取来。”   莫清岚颔首。“多谢。”   尉迟于飞抿了抿唇,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莫清岚,低声打探道:“大人,我听闻圣尊在人间设下的三千剑体分身近些时候都不见了,许多人看到圣尊降世,似乎在寻什么。可是人间又生出了什么祸端?” 第73章   尉迟于飞一直身在南疆国。南疆国的位置偏僻, 与人间相通不久,本就来往者寥寥,再加上言语不通,从外界能带来南疆国的信息屈指可数。尉迟于飞知晓圣尊的石剑降世在寻什么, 但并未听闻, 九凌宗的圣君已经有一个月杳无音讯。   他这么误打误撞一问, 却是问到了本人身上。   莫清岚安静片刻,看向他, “我这几日在外游历,未曾听闻。”   尉迟于飞一愣, 有些诧异连莫清岚都不知晓, 只能作罢。   莫清岚来这里的目标明确,尉迟于飞也不多耽搁, 很快就派人将他想要的东西取来。   是一副画卷。   当年给予南疆国人弱水,让他们从绝境离开,并未在前世出现过的, 那桃花下白衣青伞之人的画卷。   画卷徐徐在莫清岚眼前展开,他走近, 目光落在一处, “尉迟殿下这幅画,与梦中相较如何?”   尉迟于飞在他一旁站着, 有些耳红地自夸道:“实不相瞒,我自小便喜欢画东西, 这副画和梦中我所见到的人,起码有七分相似的神韵。只是我在梦中一直看不清他的脸, 所以才没有五官。”   一样的白衣、一样的气质,原本他以为画中人就是莫清岚。   莫清岚道:“他手臂上, 是殿下失手点的墨?”   尉迟于飞随着他所指看去,很快摇首:“不是,我记得很清楚,那梦中人手臂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就像桃花一般,这是我特意点的。”   如桃花般的胎记。莫清岚指尖掠过那块胎记,片刻之后收手,“多谢殿下割爱。”   尉迟于飞道:“大人客气了,事关祟世,不过一张画稿而已。”   举着画卷的南疆国仆人很快将画卷收好,毕恭毕敬地送到了莫清岚手中。   来南疆国欲为之事已经了结,莫清岚不欲再做停留,便道:“殿下,我还有些其他要事,就不再做打扰。”   尉迟于飞一听,顿时脸上露出明显地失落,显然没有想过莫清岚如此匆然就要走。他心中惋惜,但言语笨拙,也不会挽留,只能不舍的将人送到峡谷口。   等到了峡谷外,外面已经有人在等着,尉迟于飞与之对视,对方与他草草行礼,就目光热切地看向了莫清岚。   来人自然不是旁人,是沈向晚。   一连五日,他在尧家那几个弟子之间周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搭出不少名贵的药品,这才换来现在的自由。这次没有兰淆碍眼,也没有别人阻拦,他自然是满腔热情,看着莫清岚的眼睛都好像能发光。   尉迟于飞前脚离开,沈向晚就后脚凑到了莫清岚身边。   “师兄,我已经和尧家说明了情况,尧仪请示了尧家长老,批了好几道令,他们才放我离开,这次没有给任何人造成麻烦。”   他凑地靠前,像是请夸,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莫清岚眉宇微动,偏首避开。   如黛的眼眸扫过眼前之人,他颔首道,“好。”   师兄没有赶他。这个判断出现在脑海,从未有过的欣喜、激动顿时在沈向晚心间冲涌。   冥冥中意识到这次他的靠近不会再被驱逐,沈向晚心里一片滚烫,强行遏制才让自己面色看起来不过分激动,小心地跟在了莫清岚的身后。   莫非炫富有些作用,师兄已经觉得他比起兰淆,更值得依靠了?   ……   被肯定,引起了师兄青睐这个揣测一直在脑海中来回盘旋,沈向晚一路上都处于亢奋遐想中,等到再回神,已经跟着莫清岚到了一座极为凄凉、四处挂着白绸的山庄前。   望着眼前偌大、惨白地“义庄”两个大字,沈向晚目光有些呆滞,看向旁边的莫清岚。   莫清岚的神色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风轻云淡,好像在他们面前的并非阴森森、从外面看都能看到停放着无数死人的义庄,而是在哪处庭院。   “……师兄?”沈向晚唇齿有些发冷。   莫清岚道,“怎么?”   “师兄。我们为何…来这里?”   莫清岚闻言看来,“来义庄能为何?”   沈向晚咽了口口水。   好半晌,他想到什么,瞳孔微震。   难道师兄并非谅解,之所以让他跟着,而是终于对他产生了恨意,想要除之后快?   避开莫清岚的视线,沈向晚深吸了一口气。   上辈子对不起师兄,就算被千刀万剐他也该。师兄如果恨他,想杀了他,他也得认命。一路上所有的脑补和遐想都消失地干干净净,沈向晚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每走一步,都视死如归。   莫清岚敲响木门上摇摇欲坠的门钹,佝偻的老妇便从错错的白绸之后,握着拐杖走了出来。   她视力似乎并不好,黑豆大的眼睛盯着莫清岚他们看了半晌,才含混道:“两个年轻人?你们来义庄做什么?家里有白事?”   莫清岚道:“打扰大娘,我们来此处,想买棺材。”   “棺材?”老妇口中喃喃,吱呀一声将门拉开,满是灰尘的布鞋在地上磨着离开,“什么棺材?我这里的棺材,有寻常的、还有柏木的、楠木的,玉做的,石头做的,你要哪一种啊?”   莫清岚启唇。而不等他说话,沈向晚便在一旁吸了口气:“要最贵的!哪一种最贵?”   老妇转头看了他一眼。   半晌,她举起拐杖,在旁边一道玉棺指了指,声音缓慢哑道:“玉做的最贵。还有大人用的、小孩儿用的,老人用的……”   沈向晚的声音都带了几些鼻音:“要大人用的,像我这么高的人用。有没有密封好些的,不会生虫的棺材?”   莫清岚:“……”   老妇道:“人死了,身体上都会生虫。你要是想不生虫,那得把心肺都掏干净,只留一张皮。”   沈向晚道:“就没有其他法子?”   老妇皱眉,目光沉甸甸地看过来。沈向晚还想再说什么,却这次不等他开口,莫清岚便道,“要装过过世之人,阴气较重的棺材。”   沈向晚准备说的话顿时一滞,而后睁大眼睛,立刻看向莫清岚。   老妇也看向他,声音沙哑,“你要阴气那么重的棺材做什么?”   莫清岚并不隐瞒:“渡冥海。”   此话落,沈向晚彻底明白了莫清岚来义庄的目的。   听到他的话,老妇冷哼一声,“冥海?那是死人去的地方,你们两个是活人,用这种法子偷渡,就不怕被海底的恶鬼撕成碎片?”   莫清岚的面色淡泊,只笑了笑。“此处虽然荒凉,但门口皆是新泥足迹,想来近些时候,来找大娘要这种棺材的人不少。”   “为了一些子虚乌有的传言,连命都不要了,自然不少!”老妇拄着拐,扫过他们的视线变得冷漠,与看死人也没什么两样,“先交定金,五十两一抬,”她下巴抬起,冲院子里的一角,“其他都被订完了,只有两幅棺材,还差十二个时辰,里面死人就躺够十天,愿意,你们就等时辰够了再拿走。”   莫清岚随着老妇指的方向走去,视线垂落,便看到有成色已久的两幅棺材中,一男一女干瘦的尸首衣物脏破,因为天冷,还保留着生前的容貌。   “饿死冻死的乞丐夫妻,”老妇拄着拐杖往屋内走去,口中念道:“别人求生都不能,你们反而求死……哼。”   沈向晚把定金放在老妇的门窗,到莫清岚身边道:“师兄,我们也要去冥海?”   前世日月山秘境出世的地方是浮世海,现在在江湖上流传的事情沈向晚一听就知道真假,所以也没有往心里去,却没想到莫清岚竟然真的准备去。   冥海在无光极境,要一路向南走到大陆的极点,那里没有日月,常年没有任何光芒,是幽灵聚集的地方,传言以死人棺一路在冥海中顺着水流漂去极点,就能抵达亡魂所在之地,是谓鬼界。   鬼界又称为‘阴间’,与人间相对,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就算是前世的沈向晚也只是听闻,没有切实去过,他不明白莫清岚去鬼界的目的。   莫清岚颔首:“江湖上有传言,那必然有人推波助澜。”   沈向晚唇角顿时扬起:“我明白了,师兄是为了去那儿的凡人,不想让他们送死。”   莫清岚看向他。   如今的沈向晚眼中发亮,显然对他盲目信任、倾慕至极。   顿了顿,他淡淡道:“我另有要事。”   沈向晚愣了愣。但不能等他再问,莫清岚已经收回视线,抬脚离开。   此处位置偏僻,周遭都是荒凉的废地,附近两公里之内,只有一座残破的古庙。死人棺还有一整天才能养好,他们二人也只能暂且先在这个地方休息。   好在此前就有人来过,古庙虽然破败,但已经被搭了一处不受风雪吹袭的角落。   沈向晚进去之后审视片刻,觉得这里配不上师兄,开始精力旺盛的找了木头敲敲打打。   莫清岚不明地看着他的举动,想到前世‘救世尊者’出行的精致奢靡之风,也并未阻拦,去了一处角落打坐。   沈向晚有灵力傍身,手脚麻利,很快就把漏风的地方用木板修补到有了房子的雏形。他看了一眼打坐的莫清岚,捧来一些木材,准备取出火折子去点。而将东西取出来,就察觉几些异样,他的指尖张开,一簇幽兰的火焰便在掌心出现。   看到那簇幽火,沈向晚的神色忽然变化,眉心立刻皱起。   尧家有一个法器,名为‘明光镜’,可以用来拨正受旁人干扰而紊乱的气运。在尧家待着那段时间,沈向晚每日都会被拽过去在明光镜面前坐两个时辰,随着时间过去,他体内的阴火渐渐湮灭,越发变得微弱。   阴火本就不是他的,他穿书过来,任何好的东西都被强加在身上,所以占了‘阴火体’的一份,沈向晚可以理解。   可好不容易拨正,为什么阴火又在他体内出现了?   沈向晚的胸口起伏,隐约间忽然想到什么,喉咙发紧,看向莫清岚。   难道真的像尧许所言,他身上强加了别人的气运。   ……他强占的,本是该由师兄拥有的一切? 第74章   前世的一切一瞬间涌入脑海之中。   自他穿到这个世界之后, 原本身为圣尊弟子的师兄,渐渐跌落神坛。   而师兄原本对命长苏倾慕,却总有莫名的东西从中搅乱,不管是那红线‘系相思’, 还是种种让师兄与命长苏渐行渐远的误解, 最终在外界议论中, 他们越走越远,他反而与命长苏紧紧绑在了一起, 更不谈阴火。   沈向晚喉结滚动。前世,他将师兄的阴火吞噬殆尽, 师兄失去所有依仗, 逃到浮世海隐居,却还是被他捉了回来, 最终身死道消,身体化为没有温度的枯骨。   ——他的存在,是抢占了师兄的所有。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越发明晰, 沈向晚双手冰冷,忽然握紧, 将阴火收回, 看着莫清岚。   他盘坐在古庙的角落,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双眸紧闭,在渐暗的天色下, 容颜隐在不清的阴影之下,无争锋芒, 一身淡泊。   胸口起伏,沈向晚倏然收回视线, 取出火折子将木材点燃,而后披上了披肩,一头走进了风雪之中。   外面的天色渐暗,黑夜取代朦胧不清的暗光,大雪犹如鹅羽簌簌落下,山上的狼吼依稀,万籁寂静。   天地之间,却有一道浓郁的精神力急切又汹涌逼近,铺天盖地涌来。而靠近古庙,那急切之势忽地戛然而止,像是察觉什么,急切又小心,慢慢地,将古庙包拢,渗入木门、石墙,靠近其中之人。   它的气息不断变化,在确定莫清岚的一瞬,忽然迸发出强烈极不稳定的气息,遥遥矗足。许久,随着时间过去,那股精神力终于无法忍耐般,不断逼压,直到化为微弱的气流,渴望地,丝丝缕缕缠绕上毫无知觉打坐之人的衣袖。   莫清岚的眼眸滚动,察觉什么,睁开眼睛。   丝缕的气流便乍地消散如烟,化为一股风,从他的脸庞划过,消失不见。   孤月高悬,火堆已近燃灭,莫清岚抬手在脸庞擦过,眉首轻抬,起身。   沈向晚不在古庙。   他的眉宇皱起,准备去寻人,却刚走到门口,脚步吱呀压过积雪的声音便在外面响起,沈向晚怀里抱着满满的果子,急匆匆跑回来,裹着一身寒夜的素冷,一头撞在了莫清岚身上。   ‘哗啦’一声,果子掉了一地。   莫清岚一怔,沈向晚却先反应过来,立马蹲在地上去捡掉落的果子。   莫清岚皱眉:“沈师弟?”   沈向晚埋头捡着东西,没有回复。莫清岚俯身将他的手臂握紧,沈向晚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莫清岚。   他的唇色发白,手臂亦冷,身上难言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你……”   “刚才我没听到,耳朵可能是冻着了。”沈向晚回过神来,倏然笑道:“师兄打坐好了?累不累?这是冬果,只有在冬天才结的,我上山去找了找,没想到还真找到了!师兄要不要尝尝?”   他的面色没有任何异样,莫清岚顿了顿,伸手接过,颔首道:“多谢。”   “不只有这个,”沈向晚将果子放到垫子上,又急忙出去,拎进来两只肥厚的灰兔。他咧嘴一笑,眉眼疏朗道:“师兄还没有吃过我烤的兔子吧?我烤兔子的手法可是一绝,师兄等等,很快就好。”   莫清岚的视线落在灰兔身上已经凝固的血液上,“你去打猎了?”   沈向晚道:“自然。”   说完,他舔了舔唇,看着莫清岚道:“师兄可是关心我?我刚才进来,师兄是准备要出门,是要去找我吗?”   他一连两问,越说眼睛越亮。莫清岚愣了愣,不论说是与不是都似乎不妥,便缄口不言。   沈向晚也不强求,自顾自笑了两声,然后就让莫清岚去歇着,他利落的出门卸兔烤肉。   以野兔果腹,火簇一夜不息,很快就到了第二日白天。   沈向晚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清醒之后天色已经大明,转身看去,看到莫清岚昨夜待的地方空荡荡一片,他脸色立变,立即坐了起来。   而不等他起身,门口脚步吱呀的声音便响起,目光看过去,沈向晚便看到逆光走进来的白衣人。   两人对视,莫清岚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从他微白的嘴唇划过,开口道,“怎么了?”   沈向晚愣了许久,才摇首,轻咳道:“没什么,只是感觉有些不真切。”   自从得知莫清岚与他一样是再世而来的人后,沈向晚一直奢望,但从来没有想过,竟然真的有一天可以与他独处。吸了吸鼻子,沈向晚将棉被收好,不再多言,只道:“我们昨天是下午来的,再有一个白天,死人棺就做好了。”   莫清岚‘恩’了一声。   沈向晚又道:“师兄饿了吗,我再去打点野……”   “沈师弟。”莫清岚忽然开口。   沈向晚的目光看去。   莫清岚:“我未曾与你说过我要去做什么,也未曾告诉你为什么会与你同行,你不好奇吗?”   他的话落,沈向晚喉结滚动。   许久,移开视线,沈向晚舔了舔唇:“师兄不论要做什么,都有师兄的道理,我……”   莫清岚的目光落在外面冷气素裹的天地,开口:“鬼界有一物,名叫三生石。”   他的话落,沈向晚的眼眸颤动,“三生石?”   “三生石能够映照人之三世,亦能映出照石者与旁人所有勾连。”   沈向晚的身体一滞。   莫清岚语气平静,踱步离开,不再隐瞒,“我遇到你后选择与你同行去冥海,目的就是为了到鬼界找到此物。”   气氛顿时陷入沉寂。   沈向晚渐渐知觉,“师兄是觉得……”   “沈师弟也该有所察觉。”   幽兰的火焰从莫清岚的指尖出现。“你我之间,过往之事不必追究,但有些蹊跷,却不能忽视,需要查清。”   前世沈向晚吞噬了他体内的阴火,修为在短短几年便抵达半步飞升,在他将死之际,已经摸到了飞升的界点。对沈向晚的体质而言,他体内的阴火至关重要。   莫清岚觉知异样。   前生今世,原本以为是书中‘注定’的一切,实则是受人操控;原本以为沈向晚与命长苏是天缘,而实则……思及溯回之术中见到那与‘系相思’外貌极为相近的‘乱红麻’,莫清岚对一切产生怀疑。   他现在认为,书并非是书,而是有人在后面操纵一切,目的无他,是为了世间仅有,拥有神格的阴火体。   他的话落,沈向晚沉默很久,哑声道:“师兄觉得,三生石能照出你我之间,莫名存在的联系?”   莫清岚不可置否。   “照过三生石,你我之间究竟为何,就会明了。”说到此处,目光划过他唇畔的苍白,莫清岚声音停顿,“除此之外,沈师弟不必再做其他无用之功。以及…你不必对我有太多期待,我并非你心中至纯至善之人,沈师弟付出的一切,在下无以为报,也疲于回报。”   最后一字落下,沈向晚倏然抬首,解释道:“师兄,我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你回报,我……”   而在他的目光之中,莫清岚却抬手,将自己手中的东西,放置在他的面前。   是与昨日一样的果子与野兔。   一丝一毫,不愿亏欠半分。   所有奢望在心中一瞬间熄灭,沈向晚的声音顿止,眼睛发红地盯着那些东西,手指蜷缩,最终极为狼狈的移开视线,将自己犹如弃犬的神色掩去。   “我知道了,我会…配合师兄。”他抑声道。   见他听明,莫清岚轻舒了一口气,颔首,道了一句“多谢”,便不再屋中逗留,转身离开。   等他走后,沈向晚慢慢伸手,捂向自己的胸口,感觉到体内被强行剜过阴火火种的地方隐隐作痛,看向莫清岚离开的方向,他自嘲笑了笑,喃喃道。   “……多可笑,沈向晚。”   ……   拿到死人棺后,他们便往冥海赶去。   冥海地处极南,因为江湖传言,不少门派势力纷纷赶来,已经走出了一条最便捷的路。不见光日的地方常年阴寒,又值冬日,这里的温度已经抵达凡人无法抵御的界点。   到了地方,看到冥海水流在黑暗中如墨般潮起潮落,莫清岚的视线落在海面上,便明白了现在修真界谣言愈演愈烈的原因。   在一片虚无空寂的海域,与天色交接的地方,冥冥中倒映出一副犹如画卷的日月山影。   “那就是日月山!传言果然是真的!我们没有来错地方!”一道声音忽然在耳畔乍现,是与莫清岚他们二人同时期前来的江湖修士。   他的修为不高,脸上被冻得通红,而一双看着日月山影的眼睛却灼灼生光,显然很是欣喜。   除了他们,冥海之外,三三两两,早有人群在此处扎营。   沈向晚看向一处,与莫清岚道:“师兄,九凌宗的人就在不远处,要过去吗?”   莫清岚的视线移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行伶忙碌的人影。   不只有九凌宗。   日月山将从冥海出世这个传言如今沸沸扬扬。九凌宗、尧家、温家,还有修真界有名的诸多世家皆已赶来。   沈向晚问莫清岚,而也在此时,一旁扎营的几个修士也恰看着九凌宗的方向低声讨论:“你们说,现如今修真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日月山出世这等大事,九凌宗不论是那掌职圣君,还是两堂之主都没有露面。而且其他世家都来了,令家却迟迟不来……”   “你未曾听闻?”另一人回他道:“我族中有人在九凌宗为内门弟子,他上次回族,就与我说圣君似乎与圣尊有了间隙,早已经离开宗中,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不论是圣尊分身,还是姜堂主,如今都在寻人,自没有功夫过来。令家则是做了错事,我来之前,还看到令家大门如今被九凌宗和尧家联合看管。”   “这些我也有听闻,似乎不单只有令家,还有禅宗……”   他们说至此,议论的声音愈发隐晦,目光频频看向九凌宗驻扎的地方。   这些消息在修真界流传,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短短一个月在修真界暗自私传的事情谣说纷纷,真假难辨,但不论如何,事实却是那些与他们遥不可及的大人物直到现在都没有现身。   冥海之事如今惹得人心浮动,令家、禅宗却在这个时候接二连三传出不好的消息,自然叫他们心中不安,察觉几些风雨欲来的不详征兆。   沈向晚在来的路上也听闻了莫清岚与命长苏生嫌隙之事,如今隐约听觉,一时沉默,看着莫清岚,嘴唇抿起。   一路走来,莫清岚并未提及,他并不知晓师兄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许久,莫清岚才回道:“不去。”   沈向晚顿道:“好。那我也去找个地方扎营。”   莫清岚并未多言。   沈向晚很快便去安置,离开了此处。   九凌宗营地。   洪玄看着一望无际黑暗的冥海,想到他的过去,一张脸上肃穆,许久,长叹了一口气。   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腰间悬挂的玉碟忽然嗡颤一声,洪玄低头扫去,而看到什么,他的脸色立变,立刻将玉碟拿起,开口道。“主人?!”   片刻之后,轻薄的声音才在空气中响起。“是我。”   一个月,即使用弟子令中的精血,也无法找到他究竟在哪里。   终于有了莫清岚的消息,洪玄素来古板无波的脸上也露出动容,声音急道:“主人,你现在在哪里?”   莫清岚道:“我也在冥海。”   他的话落,洪玄一愣,立马抬手四处看去,却人影匆匆,冥海的海域宽阔无比,他根本无法辨出莫清岚究竟在什么地方。   找人无果,洪玄又低头看着玉碟。   他眉宇凝起,声音哑道,“主人以前从来没有这般,这次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莫清岚素来处事得宜,在及冠之后鲜少任性妄为,洪玄听说了浮世海溯回之事,但从中不论如何还是无法想明。难道真的像传言那般,主人和尊者有了嫌隙?   可他们二人是人间至亲,就算再大的事情,何至于此!   洪玄忧虑之色浓厚。   气氛一时陷入沉寂。   许久,莫清岚的声音才从中传出,只道:“我有些私事,不便联系宗中。今日我联系你的事情,也要保密,先不要告诉无关之人。”   洪玄一愣,明觉,便道:“好,主人自有分寸,我不会多言。”   莫清岚问:“现在宗中如何?”   洪玄如实回道:“行伶大人现在受诸位峰主之命暂领事局,主人与姜堂主此前不在,乱了一段时间,但好在已经联系上宗主,没有大碍,只是尊者——”   说至此,想到现在命长苏的模样,洪玄声音哑道,“主人,尊者一直寻你。主人现在可以联系我了,可是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告一段乱,我可否将主人的音信,告知尊者?”   冥海之畔,海流冲涌的声音一阵起一阵又落,玉碟的另一段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很久,莫清岚才开口,“不必。”他又问道:“如今宗中怎样处置冥海之事?”   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洪玄皱眉。   主人离开,果然与尊者有关。   他不明究竟,虽然心中复杂揪心,却不好追问,只能继续回道:“冥海之事由来蹊跷,妖圣大人派了人前来协助我们查探,已经发现了其中有令家人的手笔,但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没有发现令儒风的人影,只能先在此处驻守,阻拦慕名而来的人私自入海。”   “凡人下海有去无回,你们的做法不错。”莫清岚道:“我之后会进一趟冥海,查清那些倒影的究竟。”   他的话落,洪玄的面色倏然变化,立刻道:“主人,非冥海生灵如果妄自入海,会受海中怨灵排挤。即便主人身负阴火,也……”   莫清岚道:“我自有分寸。”   洪玄面露怔然。   他原本就是冥海生灵,从未听说过有活人安然无恙渡过冥海的方法。   脑海中划过什么,洪玄思虑许久,皱眉问道:“主人,难道是想去鬼界?”   冥海尽头,唯有鬼界可以暂时逗留。   这句话落,莫清岚却没有回复。   揣测出他的目的,洪玄顿时沉声道:“主人不可!鬼界乃是阴间,活人易进难出,不论是什么事情,都不值得——”   “洪叔。”莫清岚开了口,“阴火体在数百年前是何人,洪真留给你的传承,可有记载?”   洪玄的声音顿止。   洪真,是他的祖辈,主人怎会知晓?   冥龟世代的记忆中关键皆有传承,阴火体的究竟,他心知肚明。   “鬼界,旁人去不得,但我可以。”莫清岚的声音轻薄,“所有人都认为,去日月山的方法只有通天鉴。但当年冥君的神裔渊首,却不依靠通天鉴,也可以来去自如。”   “生路不行,便换一条死路,令儒风手中的通天鉴残破,这是我唯一能想到他的目的。令家将无关之人召集在这里,或许是为了吸引海中怨鬼的注意,为他的行动铺路。”   洪玄的呼吸起伏,终于明觉,声音哑然。“可就算如此,我们守好冥海,不让任何人进去就好,主人为何要以身犯险?主人与我说的东西,亲自对世人说,亲自告知众人,远比我转述更有效,为何……”   “我去鬼界,有我的目的。”莫清岚语气沉凝。   洪玄喉咙干哑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气息一瞬凝滞。   洪玄看着莫清岚长大,自然了解他的脾性。   素来沉默自持之人,看起来平和,却心中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似顽石强硬。   许久,知道再无转圜,洪玄阖眸,道:“好。方才主人与我说的事情,我都会尽数转告妖圣与仙圣。也会提前安排好去冥海的船只供主人使用。”   这句话落,玉碟闪动,长久地无声的寂静之下,那道依稀散着的荧光终究湮灭。   所有的声音不见。   看着玉碟,洪玄声音喃道:“本就婴丹受损之人,即使是阴火体,又怎能前往鬼界全身而退,这世间唯一能帮忙的人只有尊者……主人,恕这次洪玄违命。” 第75章   沈向晚回来的时候, 莫清岚依旧站在来时的位置。   他的一袭白袍换成了几乎融于夜色的黑衣。   寒风薄冷,眼前人的衣袖在风下被吹拂地鼓动,显出削瘦的腰身。   在一刹那,沈向晚忽然在莫清岚的身上, 察觉到一股让人窒息、难以言明的孤寂。   喉结滚动, 许久, 他才道:“师兄,外面冷。帐篷我搭好了, 要不要去歇一会儿?”   莫清岚转首看来。他的眼眸如黛,沈向晚反应过来什么, 笑道:“我只是想给自己搭一个, 在搭的过程中呢,发现储物囊中有多余的一只, 想着师兄或许也需要,就多搭了。师兄若是觉得不合适,那付我些银钱, 当作是租我的,可好?”   视线落在他身上, 莫清岚道:“多谢。”   沈向晚给他让开位置, 耸了耸肩,“小事一桩, 师兄不必客气。”   莫清岚从他的身畔擦肩而过,“明日我们下海。”   沈向晚一顿, 道:“好。”   ……   沈向晚的帐篷搭建在接近山地的角落。此处僻静,因为远离冥海, 无法看清海上之景,所以选在这里扎营的人并不多。沈向晚率先选了一个钻进去, 探出头来,对莫清岚笑道:“师兄睡那边的吧,这里铺的床是我素来用惯的。”   莫清岚没有多言,微微颔首。   帐篷中比起外面更为昏暗,他取出夜明珠后看清其中的摆设,一怔,再看向沈向晚帐篷的方向,他却已经将帐篷关好,不见人影。   只是帐篷,而其中常用的东西却一应俱全,甚至铺设了横温的暖炉。   眼中划过几些莫名,莫清岚的视线垂落,在外面逗留许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帐篷厚重的帘子落下,其中人影不可窥探,一直默默注视着这里的沈向晚发觉,握紧的手终于松开,长舒了口气。   帐内,莫清岚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换好,靠坐于床畔,神思出神。   沈向晚对他态度的异常,似乎从最初再遇时,就已经出现。他对自己的状态有异,绝非前世那般,莫清岚自然有所察觉。   诸多猜测涌入脑海,许久,却无法分明,莫清岚脸上露出几分倦怠,也不欲去再辨。   周身静谧,夜明珠的光芒微淡,将帐内映地昏黄,隔绝了外界的海鸣浪啸。长发披散的人松散地靠在一旁,脸上露出几分平日无人可窥的疲惫之色,眼眸阖起。   外界的喧闹远去。   却在万籁寂静之时,无人发觉的地方,浓厚的精神力在长久蛰伏之后终于找到漏洞逼近,丝丝缕缕伸入帐内,迫不及待地、又小心翼翼地,卷上了假寐之人的发尾与指尖。   无声地触碰,难以控制地收紧,直到假寐的人意识终于消去,空气中才响起一道难明沙哑的慰叹,气息逐渐幻化,化成一道透明的人影从莫清岚的身后将他抱拢。   孤浪拍打岸边,温热的躯体近在迟尺,人影的嘴唇触上莫清岚的发间。   幽兰的气息在鼻息间环绕,丝丝缕缕,命长苏眼尾赤红,青碧的瞳孔划过星点红意,从怀中人的发丝到颈边脸侧,嗅着他温热的气息,心海沉浮,在黑暗中濒临失控,声音嘶哑。   “你去哪儿了?”   “这么久……你去哪儿了?”   他在质问。   又怕惊动,声音低喃,双目赤红。   困乏的身体已经濒临极点,困入无法清醒的梦魇,莫清岚毫无知觉,陷进虚空无声的怀抱,无知觉接近那股暖意。   命长苏眼中的红意越来越深,透明的精神力随着他情绪的浓郁不断凝化,最终化为实体的躯壳,将莫清岚彻底拥进了怀中。   所有殚精竭虑畏惧的一切在将人拥入怀中之后彻底消弭,所有空缺、濒临削减的情感在此刻倏然被填满,命长苏的一瞬力气之大,几欲让他融进自己的骨髓。   莫清岚有所察觉,却意识一时难以清醒,只在那的拥怀之下发出一声在空气中乍响的闷哼。   短促的声音在耳畔一晃而过,命长苏的唇间发白,最终怕将人惊醒,慢慢卸力,阖起眼眸。   “……清岚。”   而在此刻,帐外匆匆地脚步声忽然响起。   洪玄察觉那股浓郁逼人的精神力,便知晓命长苏赶来,立刻前来准备将此前莫清岚与他说的事与命长苏道明,却刚刚靠近,一股无声的屏障便将他阻拦。他一怔,眉心皱起,迟疑开口:“可是尊者临世?”   无人回应。   洪玄守了一会儿,开口道:“事关主人,洪玄有要事相报,尊者可否……”   而在此刻,原本尘封的帐篷厚重的门帘在一股劲风的吹拂之下,忽然敞开,露出了其中的人影。   碧眸生暗,命长苏的视线抬起,洪玄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目光落在他怀中之人身上,洪玄神色变化,好半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却下一秒又看到什么,他立刻上前,下意识将门帘关好。   尊者抱着的人……是主人?   尊者何时找到了主人?   主人他——   一个又一个问题从脑海中冒出,洪玄脸上一瞬不知是该惊愕,还是该欣慰。他惊于尊者将主人那般亲近的拥着,诡谲地多方揣测,却难以控制的,不住回想的是方才那一幕。   寒风乍冷,玄衣披发的人似乎察觉,在那一刻眉心凝起,犹如依恋,躲进了红衣人轻拢的怀中。   帐中温暖,无声温存。   莫清岚呼吸起伏昏沉。   意识再清醒时,外界依旧暗淡无光。   眼眸惺忪,莫清岚从床上起身,看着自己身上被取下的外套有些发怔。也就在此时,沈向晚似乎察觉屋中的动静,开口问道:“师兄,醒了吗?”   莫清岚的神思还有些迟缓,半晌,才将外袍取来披在身上,声音沙哑回复。“恩。”   沈向晚道:“我方才去打探了一下,九凌宗的人不准许无关之人接近冥海。我们想要入海,得寻个看守不严的地方,现在冥海浪急,只要渡过最湍急的地方,就能顺着海水的流向往里面走……”   紧闭的帐帘被打开,莫清岚将衣物穿好,俯身出来。   沈向晚的声音一停,问道:“师兄昨天休息的很好?”   莫清岚一顿,转眸看去。   沈向晚温声道,“一路赶来都没有安稳睡觉的地方,师兄昨天看起来累了,今天的脸色比昨天好很多。”   莫清岚道:“昨夜我没有打坐。”   原本只是小憩,却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直到方才。   莫清岚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帐篷之故,便与沈向晚道:“多谢。”   沈向晚唇角顿时扬起。   比起昨天,聚集在冥海的人越发变多。他们走到冥海附近,目光所致,却见在海崖之畔出现了一个宽大的轮船。方才沈向晚看还没有,如今乍一眼看见,顿时怔然,走上前问其他人道:“这船是谁家的?”   聚集在此处的人闻言看过来,“刚才九凌宗运过来,说是那谣言蹊跷,决定先派一队船只靠近冥海深处看看。”   冥海之中危机重重,如果真的有什么潜藏的危险,就这么放人进去极其不妥当,九凌宗率先出头探看,并未引起散客们的不满。   沈向晚眉首轻抬,立即看向莫清岚。   海域海阔,冥海也分‘外’、‘中’、‘内’三处。外海风浪极大,少有活物;中海除阴木不浮,活人不可渡;而内海则是鬼界的入口,有数不胜数的怨鬼在此处逗留,不肯轮回。   他们想要去鬼界,最好的办法是先乘船过了外海,之后坐死人棺过中海与内海。九凌宗这船,倒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正好合适。   莫清岚的神色却是平静,似乎早有预料,看着那艘轮船。   在轮船上,洪玄的身影眺望,像在等什么,视线总是控制不往想往一边投,但又生生克制,只能装作在寻人的模样,四处巡视。   不过多久,视线中就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个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另一个则唇齿皓白、容貌清秀,几位眼熟,洪玄一眼就认出,那是沈向晚。   视线在沈向晚身上停留几秒,洪玄不觉皱眉。   在主人身边的,不是尊者吗?   而且兰淆又去哪里了,怎能容忍这沈姓公子接近主人?   也就在此时,行伶赶来,对洪玄抱拳,沉声道:“洪大人,都准备好了,船随时可以出发。”   洪玄虽然称莫清岚主人,但他是天生灵物,又是泠光、莫清岚的属亲之一,修为高深,没有人真的将他当作仆从看待。   这次来到冥海,身为冥海生灵的洪玄了解诸多冥海特性,自然就成了宗中的主心骨之一。   洪玄收回视线,点头:“好。”   “无关人等已经让他们离开了吗?”   行伶道:“自然。”说完,行伶心事重重,这几日为宗中事宜鞠躬精粹,他的压力极大,额头上都出现了偌大的火痘,又开口道:“洪大人,现在我们对令家诸多防备,这艘船上要载的人……”   “这件事情仙圣与妖圣大人都知晓,行大人不必多虑。”洪玄道。   他搬出了仙圣和妖圣,行伶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轻吐了口气,他目光看向那森森的海域,不觉心道:现在一切纷乱,堂主究竟去了哪里?   洪玄在船上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余光看到那两道人影消失不见,才吩咐人启程。   沉沉的冥海海域,水浪湍急,浪影如啸。   不过多久阴沉沉的天际就开始下起了似乎要将整片天地吞噬的暴雨。沈向晚上了船,却发现这船上空无一人,很快反应过来什么,看向莫清岚。   莫清岚的反应依旧平静。   轻舒了一口气,既然没有旁人,沈向晚也不再小心翼翼的隐匿气息,靠在一旁心中沉然一片,仔细思索前世的一切。   他穿来的时候,这具身体十四岁,身在寒天雪地之中,似乎是受冻而死,被遗弃在雪山。   他没有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不知他的亲族、来源,浑浑噩噩躺在雪地中,直到将死之际,‘系统’才出现在他的身边。   受到系统的指引,他从雪地中挣扎起来,到了一个空荡的洞穴,便看到在洞穴之中一具枯骨。系统说枯骨为神骨,可以吞噬后获得强大的力量,濒死之际,沈向晚想到他原本世界的所谓穿书、传承,便毫不犹豫将那具骨头中的灵力全部吞噬,身体才出现了阴火。   这是所有的开始。   后来‘系统’说他要去九凌宗,说九凌宗圣君莫清岚为极恶之徒,他便一步一步,从籍籍无名之辈,直到将师兄铲除,后来被封为‘救世尊者’。   将要飞升之际,天道引他登临神位,他才知晓了一切真相。   师兄死后第十五年,一日梦魇,他再世重来。   玄武大堂师兄诛杀同宗弟子是假;诸家豢养祟鬼,师兄与之共谋,导致空洲事发是假;弱水失窃,师兄盗之欲毁祟世是假。   如果‘系统’并非‘系统’,那幕后操控之人目的是什么?   毁掉师兄?   师兄亲缘单薄,从四岁就在九凌宗长大,怎会有人如此恨他?   毁掉祟世?可前世祟世最终无恙,在师兄接近祟世的时候命长苏赶来将他——   而就在此刻,沈向晚的脑海中晃过什么,倏然睁开眼眸。   ……命长苏?   他眼睫颤动,忽然看向莫清岚。“师兄。”   莫清岚正在看着手中一物出神,闻言启唇,“怎么了?”   “在‘祟鬼录’上,直到现在没有捕回祟世的祟鬼,昔念花是其中之一,主要是因为它数目繁多。还有一物是吞城囊,早在七十年前本体被烧烬,最后一个东西叫‘舍死镜’。世间传闻舍死镜在圣尊手中,可确有其事?”   莫清岚的神色一顿。   “舍死镜,传说是世间诞生出第一个祟鬼的东西。世间万物,任何存在生息的东西,如果愿意舍死照之,它便能满足对方的愿望。舍死者越强,那么舍死镜满足他愿望的能力就越强。即便是……死而复生、亦或者时间重来。”   他的话落,莫清岚摩挲着手中物的指尖停滞。   沈向晚道,“但舍死镜也会在满足他愿望的同时,将舍死之人渐渐转化为祟鬼。舍死之后,他不会再有死志,与天同寿但也会聚集天下所有怨气、不断侵蚀心神最终失控化成恶鬼。”   他一直无法想明,为何他们会有再来一世的机会。但若是有人以舍死镜交换,便一切都可以解释清楚。   前世发生的一切,究竟是针对祟世、针对阴火体,还是针对那与祟世相关、最在意师兄的一人。   沈向晚隐约察觉到什么,神色沉凝,声音发哑,“如果……”   却话未说完,莫清岚神色一瞬冷薄,抬眸看来。清冷无欲的人没有任何情绪,只无声望着他。   沈向晚的声音停滞,视线移动,落在莫清岚手掌。骨节分明的手掌之下,一闪而逝,是一尊残破无法看清面容的玉雕。   “沈师弟多虑了。”莫清岚慢慢起身,踱步离开,“早在我年少时,师尊便将舍死镜给了我用阴火毁去。这世间,不会因此再出现新的祟鬼。” 第76章   冥海海域波浪滔天, 天空的暗光压城欲摧,在人族面前宽阔浩大的船只却在寂寥的海域之中犹如一叶扁舟,随着海浪急剧摇摆。   吱呀的木声越发明显,船帆被烈风吹到绷破, 一阵巨响之后, 黑色的海水从甲板的破口争先恐后的涌入, 船只越发变得沉重,转眼已经被淹没大半。   沈向晚看向莫清岚, “师兄。”   莫清岚并未犹豫,在船只被吞噬的一瞬便将此前的死人棺唤出, 两人撑棺而入, 一股阴冷的气息便从四处涌起将他们包裹,却也在此时, 那汹涌逼人的海浪却一瞬变得极为平和,将棺木托起,推向海流的深处。   已至中海。   船只被淹没殆尽, 沈向晚躺在棺材里,嗅着其中那股腐朽、瘆人的气息, 不适又难受的拧了拧眉, 伸手拽向垂落在一旁的麻绳。   这是他私下所做连接他与莫清岚棺材的纽带,沈向晚微微用力拽去, 感觉到从另一头传来的阻力,无声息吐了口气。   师兄还在他的附近。   周遭陷入无声的静谧, 只余自己的呼吸。   沈向晚握着麻绳,侧身躺着, 想到在船上自己看到的莫清岚的手中物,不由神思出神, 静然想道:那是泠光的小像吗?   可是师兄,如今应当不再喜欢命长苏。那兰淆……   就在他神思游荡之际,在外界,却有一股异常冰冷的气息忽然靠近,无声息将他们笼罩,犹如触手将棺木缠紧。   原本平稳的棺身忽然一震,沈向晚察觉异常,神色立变。   而也在此时,原本紧绷的麻绳忽然松开,沈向晚的瞳孔剧缩,立刻道:“师兄?!”   而外界的海流激荡,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莫清岚的棺木依旧平稳。   从中海到内海的距离遥远,以如今海水的流速无法很快就能抵达,在最初的紧绷之后,莫清岚便将眼眸阖起,开始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棺木开始出现轻微的震荡,同时犹如鬼魅低喃的声音也开始在耳畔冥冥响起。   “……好苦啊,我好苦啊。”   “谁能带我出去…谁能带我出去。”   微弱的声音犹如喃语。莫清岚睁开眼眸,感觉到棺木的停滞,眉首轻动,收敛气息。   “谁来带我出去。”   “我思念孩子…有没有人带我出去。”   “我好恨…好恨…”   在冥海深处长久徘徊无法解脱幽魂,源自于对人间留有执念,不肯轮回,不肯忘却的魂魄。它们向往自由,却深陷鬼界无可挣脱的泥泞,长久地折磨让它们将灵魂化为飘散在冥海犹如水草的白绸,极为渴望救赎,触及到任何东西都会当作救命的浮木。   一根一根白绸缠上棺木,分辨着、渴求着。   棺木也开始随之颤抖,发出一声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阴沉无光的海域长久停留。   莫清岚的眼眸沉下。   他伸掌触在棺木之上,灵力将棺木包拢,将缠绕的白绸一点一点剥离。   而旧的白绸被剥离,又很快有新的白绸缠来,莫清岚的眉心皱起,阴火从指尖亮起。   却在阴火出现的瞬间,那紧紧裹着的白绸忽然急剧的颤动。   畏惧地、痛苦的声音乍在耳畔响起。“痛!”   “好痛!——好痛苦!”   “好疼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娘你在哪里,娘…好痛…娘——”   白绸是囚禁于此的魂魄,它们触及阴火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化为灰烬。   莫清岚将阴火立即收回,原本缠绕在棺木上的魂魄就毫无气力的垂落,萎靡不振。   阴火是万物邪祟的克星,冥君执掌的炼狱曾携管死境,魂魄为鬼,属于至阴之物,自然也在阴火的管辖之下,但凡触及,就会被灼烧至死。   魂魄一旦死去,便再无轮回,消杀于天地。   缠绕着棺木的魂魄嗅到本能畏惧的气息,将触手收回,原本停滞的棺木也开始继续随着水流前行,莫清岚将手收回,眉宇松下。   但也就在此时。   虚弱凄惨的声音忽然诡谲从耳畔响起。“——活人?”   莫清岚的心思顿时一沉。   而这道声音出现之后,棺木却并未被阻挡。   那些激动地、诡谲的声音从他耳畔插肩而过。   “——活人的气息!”   “是活人…是活人!”   “只要吞噬阳气,我就可以回到阳间……是活人的气息!”   长年被禁锢在此处,执念的魂魄早已经在岁月之下失去了原本的模样。它们病态地、疯狂地纷纷涌去,尖叫狂欢,伸出几欲吞噬一切的触角,莫清岚察觉它们口中的活人并非自己,神色变化,立即从棺木的缝隙看去。   冥光之下,汹涌的白绸将一道人影紧紧交缠。   如墨的血液从那道人影体内渗出,尖锐癫狂的声音几乎要将海域掀翻。   “是活人…活人的血,哈哈哈哈哈哈哈!活人的血!”   “吃掉他!吃掉他!”   “我要自由…真香,真美味,哈哈哈!!!”   莫清岚并未犹豫,阴火刹那从海域出现,迅速逼近此刻被分食的存在。   而此刻的魂魄早已经陷入疯魔。   数不胜数的白绸前仆后继,它们早已被没有光明的一切逼疯,死不足惜。   要回人间、回到它们原本生存的地方。   不愿意忘记,它们要回去…它们想要回去!   魂魄消散的白雾在海域不断出现,莫清岚眼中划过一丝冷厉,掌击棺木移动,在靠近人影的一瞬间斩断依附在他身体的白绸。   大片的泡沫在这片海域出现。   将人拽入棺中的刹那,莫清岚翻身将至压在身下。   棺木狭小,一切漆黑,他无法看清对方的样貌,却手上触碰到他手臂缠绕着的一层又一层的绷带。   嗅到活人气息的魂魄依旧不依不挠。   它们不再惧怕死去,将棺木层层缠紧,愤怒憎恨的声音犹如诅咒。   莫清岚取出止血药塞入人的口中,将他的嘴唇捂紧,声音沉然:“将药吞下去,屏住呼吸,不要乱动。”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没有回复,但全都照做。   许久,那道让海底魂魄陷入疯狂的气息消失,阴火驱逐残余的白绸,棺木开始慢慢移动,离开了这片区域。   阴冷被盯着的感觉许久消失,莫清岚察觉,才将手松开,开口道:“好了。”   空气中寂静无声。   如果不是察觉到掌下的心跳,莫清岚几乎以为棺木之中除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他不是沈向晚。   莫清岚的眉心皱起,启唇道:“你是谁?怎会私自进入冥海?”   无人回应。   棺木之中的空间过于狭小,他们的腿脚接触,躯体也近乎贴近,被莫清岚强撑着保持着距离。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一切,莫清岚察觉异样,却就在此时,棺木忽然撞上一股暗流,原本支撑的手倏然失力,他的额间狠狠撞上了棺木的顶端。   暗流冲涌,棺木极不稳定的晃动,在其中的人也失去对身体的掌控。莫清岚足抵棺木的底端,就要使力,却在此刻冲击的暗流又换了方向,避之不及,整个人向后仰去,却在此刻一只手垫在他的脑后,莫清岚便撞上了温热的掌心。   他的手,似乎在颤抖。   莫清岚神思微怔。   但不等他反应,又一股暗流翻涌,力道极大,让棺木倏然响起崩裂的木曲声。   莫清岚的脸色立即变化,伸手将灵力输入维持棺木稳定。   在暗流的漩涡中沉浮跌撞的棺木磕上暗石,莫清岚便倒在了身下之人的臂弯。   绷带粗劣的触觉从他的脸颊划过,莫清岚皱了皱眉,却在此刻原本无声的人忽然用力,两个人的位置便在下一阵撞击下变换了位置。   对方的身体比他要高大,足以将棺木撑满,莫清岚居于下位身体反而得到固定。   他并未犹豫,在可以分出心神的一瞬就驱力将棺木打出暗流的范围。   一阵强烈的震动后,棺木才渐渐归于平静。   紧绷的身体慢慢松开,许久,莫清岚才道:“多谢。”   “……”   空气中又归沉寂。   莫清岚在黑暗中看着眼前人,开口道:“你是谁?”   没有回复。   莫清岚眉心皱起,伸手触上对方的眉眼。   却在触碰的一瞬,立刻察觉他的意图,对方倏然抬首,莫清岚的手就落在了他轻微滑动的喉结。   莫清岚一怔。   很快,察觉失礼,他便将手收回,皱眉道:“我要确认你的身份。”   “这里并非寻常之地,你……”   莫清岚的话未落。   一只手掌就伸来,碰上了他的掌心,点触勾划,写出一个‘否’字。   “你不是令家的人?那你为何会来这里?”   对方写到:‘无意’。   无意?无意入海,便能抵达冥海的内海?   为何不出言?   心思纷乱,无法将人丢出棺木,又无法判断,莫清岚的嘴唇绷起,眼中划过几分沉然。   棺木依旧在无限逼近冥海的尽头。   莫清岚沉默许久,伸手按向他经脉的穴位,将他体内的灵力全部封锁。   空气中一道闷哼响起。   “你既然不说,我只能先封了你的灵力。此封术除去我与修为高于我者无可解。放心,如果你真是无意间掉进冥海的人,事了之后我会带你……”   却仿佛没有气力支撑,撑着棺木之人忽然卸力,在他话音未绝之际,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第77章   男子的身体坚硬无比, 碰撞的一瞬莫清岚怔然,随后便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手指碰上他手臂绷带的粘湿感,莫清岚皱了皱眉,从储物囊中取出止血药, 在黑暗中摩挲着将那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解开。   棺木的空间狭窄, 于两个成年男子而言极为不适, 莫清岚的动作并不顺畅。他没有将绷带全部解开,只撕下了那一层粘湿的部分。   身上之人的衣物厚重, 浸过水,即使在净身术后依旧潮湿。   在黑暗中无法辨明, 莫清岚只能凭着直觉将止血药几乎粗蛮地按在可以触及的伤口上, 取了新的绷带艰难将伤口裹好,棺木中的血腥味才变得稀薄了几分。   男子的脸首埋在莫清岚的衣领, 似乎陷入了毫无知觉的昏迷。   莫清岚别无他法,帮他将伤口简单处理之后,便身体微僵的等着时间过去。   外界的水流声愈发变高, 浪推的感觉一阵又一阵出现,终于在一股明显凝涩的力量之后, 棺木终于停滞不前。   察觉外界的情况, 莫清岚扬首,将棺门推开。   他们已经不在海域, 周遭的光芒刺眼,视线依稀中一尊通体漆黑, 却缀着无数明石的府门大敞。   长久触及黑暗的眼眸难以适应,莫清岚将眼眸阖起, 等到渐渐适应之后将欲睁开,却在此时身上忽然一轻, 立即睁开眼睛,身前已然空无一人。   他的脸色变化,而恰时沈向晚急切的声音响起,莫清岚看去,便看到沈向晚从匆忙赶来。他靠近莫清岚,从头至尾将他检查了一次,声音沙哑:“师兄,路上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莫清岚摇首。   沈向晚看到他手上的血迹,脸色变得惨白,立刻去碰他的手,“你受伤了?”   莫清岚一顿,抬首避开,启唇道:“这不是我的血。”   “……不是师兄的血?”沈向晚怔然。   莫清岚将手上的血迹擦净,眉心皱起,“我在路上救了一个被冤鬼缠身的人,但刚才到这里的时候,他不见了。”   沈向晚道。“外面九凌宗对海域严加看管,除了你我,还有谁能抵达这里?”   莫名出现的人蹊跷又诡谲。   无法想明,莫清岚暂时压下心中的怀疑,抬首看去。   冥海的尽头,幽冥黄泉的入口,就是鬼界。   沈向晚走到莫清岚身边,看着那黑漆漆一片、气息极为阴冷的鬼界入口,“传说中鬼界只有死人才能进去,在冥海中有死人棺能盖住我们的活气,可在鬼界……”   鬼界没有像人间那般严明的阶级,却有鬼气凝成的‘鬼差’。   生死轮回,人死之后魂魄会如烟悬浮,失去意识向鬼界赶来,到了鬼界之后会由‘鬼差’检查押送,渡‘望川河’、过‘鬼门关’、照‘三生石’、入‘轮回镜’,哪怕前世位高权重的皇帝,到最后一步,也会忘却一切,步入新的轮回,这是与阳间相对的阴间,不该属于活物活动的范围。   沈向晚心中忐忑,而莫清岚却脸上没有多余的动容,抬脚踏入鬼界大门。   一入门,一股森冷的气息就铺面而来。雾霭散去,沈向晚看清眼前的一切顿时汗毛乍起——   无数灰朦朦、行尸走肉一般的魂魄聚集在这里。他们还保留着生前最后的模样,多数是面容灰白、颧骨凹陷,但也有极少数,被砍头而死,抱着自己的头颅,血淋淋一片,更甚者有的面目全非,死法千奇百怪,这第一眼看去,不亚于顶级的恐怖片,沈向晚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在最前方,有鬼差在清点死魂。   比起惨死的魂魄,鬼差的模样倒显得亲切。   它一双豆大的红瞳,与寻常的祟鬼如出一撤,但没有祟鬼给人渗人的感觉,只是冷冰冰的、就像个被设定好机械工作的程序,头上还带着一条长长的,自头顶延伸,弯曲搭在额前、能够将其面容遮盖的红绸。据说这是曾经鬼界的主人为了区分其与祟鬼所设。   沈向晚一路东张西望,紧紧跟着莫清岚,随着魂魄流到了鬼差的面前。   看着莫清岚靠近鬼差,他的双手握紧,眼里划过狠戾之色。   祟鬼属于鬼类,对阴火极为惧怕,鬼差与祟鬼如此相像,如果敢对师兄——   而在他目光之下,那鬼差豆大的红瞳落在莫清岚身上,停留许久,却并未察觉异样,放他通行。   沈向晚怔住。   很快他也被放行,他们二人混入魂魄渡忘川河的队伍。   沈向晚身后身左身右皆是鬼类,他难以理解,正要发问,莫清岚便道:“阴火。”   阴火,是人间至阴之物的主宰,本就属于‘阴’类。他与沈向晚身上皆有阴火的气息,鬼差自然无法分辨,将他们也当成了来到阴间的鬼魂。   沈向晚很快明白了。   他踏在渡忘川河的桥上,看着身下奔腾的河流,心中一阵莫名的悸动。在他与原本的世界他身死之后就穿到了这里,这条路沈向晚没有走过,如今以活人之躯来到这里,他无法控制的心中本能性的抗拒与敬畏。   饮忘川河的河水,可以忘却前生的一切。有不愿意忘掉前尘的魂魄,就会投身于忘川河中,被河流冲入冥海,变成那冥海内海此前作乱的白绸中的一部分。   莫清岚目光扫过忘川河奔腾不返的水流,收回视线。   望川河之后是鬼门关,鬼门关后,就是三生石。   蜿蜒的魂魄流一眼望不到底,身死之后感觉不到肉体的痛觉,一道又一道魂魄极为拥挤,期间隐隐存在不知明哭泣的呜咽声,让人头晕目眩,知觉极不真切。   莫清岚看着雾朦朦的一切,视线移动中忽然看到什么,眉宇皱起。   “你顺着魂魄流,去三生石口等我。”他启唇。   沈向晚一愣,立马道:“师兄要去哪里?这里有许多岔路,如果走错后果不堪设想,我陪你!”   而他还未说完,莫清岚便足尖一点离开此处,身影混入魂魄流中很快消失不见。   在灰蒙蒙没有生机的世界之中,一道红影出现在视野间。莫清岚的眉心紧皱,随着那道影子很快追去,踏进了一片空寂虚无的天地。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莫清岚立刻看去,却看清来者,他的神色变化,“是你?”   来者一身梨黄灰青的布衫,容颜俊逸,却素来明朗的面容如今沉着,看着莫清岚。   姜行渊。   “你知道我会来鬼界?”莫清岚的嗓音冷淡,“我与冥君虽是一体,但并非同一个人。你欲为之……”   “师兄。”空气中沉然的声音响起。   莫清岚话音顿止。   姜行渊向他走来。   而他抬足,莫清岚却随着他的举动后退。   看到他的举动,姜行渊的神色莫名,解释道:“我不会伤你。”   莫清岚的神色却没有分毫变化,“我现在该称呼阁下为渊首?”   姜行渊道:“他的记忆我完全没有吸纳。师兄,我还是与师兄一起长大的姜行渊,日月山受佛裔惦记,与世间万物关系重大,我知道你会通过鬼界前往,所以在这里等你,想要与师兄解释清楚。”   莫清岚声音平淡:“解释清什么?”   “我和令儒风没有共谋。”姜行渊道:“我承认,我是一直在寻着楼兰古迹,多年前我查到楼兰国在浮世海海底,那时候那道避水结界损坏,为了修复我只能四处敛财,这才与他有了接触。”   “天工之神残躯塑造的逆流之水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与他共同行事只是互利。我只想……”   “你想要拿回几百年前的渊首、或许该说几百年前你自己留在楼兰国的东西,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暗渡粮仓,与令儒风合作。你可知道令儒风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姜行渊的嘴唇抿起。“我此前并不知晓。”   从姜行渊的眉眼划过,莫清岚笑了一声,轻叹道:“何必欺骗自己,你从始至终都不是姜行渊。”   “你会信赖我,将我当成师兄,只是因为我与冥君容貌相似。数百年前,冥君身陨,你身为神裔的力量也开始衰退,你畏惧自己遗忘,所以将记忆封存,通过师叔将你收为弟子,到我身边,重新修炼。”不到百年相处的岁月,怎抵神族与神裔千年相互陪伴的守护之情。   “可惜,”莫清岚声音淡薄,“我不是他。”   姜行渊道:“你手中的冥君印记,存续了他所有的力量,还有他的记忆。如果能想起了,只会与我一样——”   但话未落,莫清岚便忽然攻来,姜行渊一愣,立即唤剑阻去他的攻势,声音沉道,“如果师兄不愿想起以前的一切,我愿意陪你,何必如此?!我怎会与你为敌!”   空气中却响起一道轻薄的冷笑。   莫清岚的攻势并未犹豫,眼睑抬起,平静道:“一味防备,你会输。”   姜行渊眼眸发红,连连后退,抑声道:“师兄!”   ‘铮’一声,姜行渊的手中剑被挑飞,插入石壁颤抖。   莫清岚收剑回落,站在石壁上方,俯首看来。   他看着姜行渊的眉眼。   从不谙世事的孩童,到如今俊朗英气的青年。   过去时空冷绝的容颜、前世将他驱逐离开九凌宗,与沈向晚同进同出,辅佐他最终登临神位的姿态一一从脑海中划过。莫清岚掌心的冥君之印浮现,从之剥离出一道散发着幽光的白团,那是冥君所有的记忆。   他的手掌握紧,那白团就凝聚化成了一颗其中含雾的冰晶。他将冰晶推入姜行渊的手中,开口道:“你我之间,所有羁绊,都来自于你和冥君的过去。”   “我知道你想让冥君的意识在我的体内复生,但绝无可能。”莫清岚平静道:“念在过去结伴数年,我这次不伤你,可也不会如你所愿。”   “此后,不必再唤我师兄。”   这句话落,姜行渊立刻抬首,双目通红。   一种将要失去的感觉忽然在心间充斥,占据了所有的神识。   他声音干哑,“你我自小相伴长大,你了解我…你如果不愿意,我亦不会强求,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姜行渊并不明白。除去过往之事,他未曾做过伤害莫清岚的事情,未曾有其他隐瞒。   为何师兄却如此抗拒,这般果决?   姜行渊想不通,双眸颤然,却被莫清岚死死压制,无法起身。   莫清岚令起,鬼界便开始排斥姜行渊的气息,无数鬼差察觉,立刻逼近此处,前来驱逐。   姜行渊的眼中猩红,死死看着莫清岚,声音嘶哑至极。“…师兄!”   却在他目光中,莫清岚转身离去,未曾有一瞬的逗留。 第78章   莫清岚很快离开了那片虚无的天地, 无数鬼差从四面八方化为黑烟赶来,从他的身畔擦肩而过。   莫清岚停下脚步。   回首看去,方才停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莫清岚的眉心皱起。   他方才察觉到的不是姜行渊。   而视线移动,忽然看到什么, 莫清岚立即靠近, 便从地上拣起一块染了血的绷带。   视线扫过附近, 看到不远处滴溅的大片血迹,顺着血迹的方向走去, 直到看到经历冲突到处破损的战场,目光划过地面残留的冰渍, 他脸上的神色终于变化。   部分鬼差并未离去, 依旧在此处徘徊,仿佛在这里也存有不容于阴间的气息。莫清岚的喉结滚动, 划过绷带的手微颤,立即要去寻,却刚动, 一道冰影就忽然出现,‘轰’一声插入地面。   莫清岚的目光看去, 视线从那冰魄的剑体划过, 启唇。“他在哪儿?”   白冰剑嗡颤不止,从地面拔起, 立刻飞往一个方向。   它的速度极快,埋头乱撞, 直到到了一处狭小的洞穴,看到一道朦胧的红影, 急切靠近,却一阵剧响, 白冰剑碰上了坚固的屏障,剑体被弹飞,撞入莫清岚的怀中。   手背碰上白冰剑剑身,冰凉的触感滑过,莫清岚的身体僵直一瞬,但最终还是将它握入掌中。   白冰剑许久都没有与莫清岚有过接触,被他握稳的一瞬剑体一颤,诡谲地泛起些红光,而后相当自觉,悄悄移动,插进了莫清岚腰侧的襟带。   洞穴之外的枯草沾了血迹,莫清岚目光落在洞中之人的身上,伸手破洞,而未曾凝聚灵力,那连白冰剑都极为排斥的结界却在此刻忽然出现一道破口。   莫清岚一怔,立即踏入。   一进结界,浓郁混乱的气息扑面而来,莫清岚的神色几息变化,握向命长苏的手腕。   素来锋利、性格高傲之人倒在石壁之畔,他的红衣破损,染着鬼差的鬼气,手臂、颈边缠着渗出血液的绷带。莫清岚感觉到他体内的混乱,将绷带解开,便看到上面已经蔓延到指骨的瘴毒。握紧命长苏的手,莫清岚一瞬情绪难明,沉然抬首,“已经这么严重,为什么不去压制?!”   半昏半醒的人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看来。   气氛陷入沉寂。   许久,看清眼前之人,命长苏的碧眸划过一丝暗然,却笑,“幻像?”   他的声音沉哑,从莫清岚的眉宇寸寸划过,却在此时体内的瘴气又一阵涌来,命长苏的眉心紧皱,强压不得,腥血便从口中溢出。   他吐了一口气,额间析出汗珠,似乎因疼痛而生叹息,身体都有轻微的抽搐。   瘴毒难治,从以前便是这样,但凡复发极为凶险,可以攻击心神,即使是命长苏也无法抵御。   莫清岚靠近,碰上他手上的瘴气,输入灵力压制无用,面色从未有过的沉郁。   他的身影靠近,命长苏怔然。   看向莫清岚腰侧悬挂的白冰剑,碧眸沉浮,他眼中划过几些迷茫,唇畔露出莫名可笑的笑弧,低喃道:“这幻像,还真是越发荒唐。”   休息的时间已经足以,将手抽回,命长苏蜷缩着起身。   额间的元神印出,开始将体内的瘴毒逼退,他的眼眸阖起,靠着石壁。   莫清岚就那么看着人。   命长苏的瘴毒可以暂时压制他是知晓的,但每次压制,下一次却会变本加厉。如今毒素已经到他指骨,显然一直在强撑。   何必。   很久,将白冰剑从腰间取下,放在命长苏的身畔。莫清岚的声音微哑,将阴火的气息灌入白冰剑的剑穗,“活人在鬼界会被鬼差追击,等你休息好就离开,先将……”   而话未说完,命长苏的眉宇皱起,便将莫清岚拉入了怀中。   一切声音忽然消弭。   他的胸口起伏,手放在莫清岚后背轻抚,下颚抵在他的额首。“…好。”嘶哑的声音从耳畔划过,命长苏仿佛忍耐,哑声哄道:“安静一会儿,等下师尊,很快就好。”   莫清岚的手抵在命长苏的胸口。   那股熟悉的气息在他的鼻息缠绕,白冰剑在地面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莫清岚的眉宇松动,许久,眼眸阖起,将灵力从掌间渡给命长苏。无济于事,却聊胜于无。   命长苏的眼底有轻微的青黛,神智原本就处于似昏似醒混沌不清的状态,抱着莫清岚的手不过多久卸力,意识陷入彻底的昏迷。   可以阻挡一切气息的结界将外界的声音全部隔绝,洞穴之中微弱的呼吸声静谧响起,莫清岚输送着灵力看向命长苏的手臂,伸手碰上那些绷带。   绷带的触感粗糙无比,与棺木所触如出一撤。莫清岚看向命长苏紧皱的眉心,将身体撑起。   他一动,原本被放在命长苏身边的白冰剑察觉,立刻凑上前,焦急地压住莫清岚半跪在地上铺落的衣角,晃了晃剑穗。   莫清岚目光划过,沉默了很久,开口道:“我不走。”   “……”白冰剑这才犹豫着将剑身拿开。   从命长苏身上离开,他将他红衣脱去,一点一点把他身上缠绕的绷带取下,目光划过那些触目惊心的黑斑和渗着鬼气的伤口,唇齿微冷,在伤口上涂抹上药,取了新的绷带缠好,伸手碰上他的储物囊。   取出一件干净的衣服披在他身上,端坐在命长苏的身边,从他的眉宇划过,莫清岚的嘴唇轻抿,阖起眼眸。   命长苏久违的做了一场旧梦。   梦中在数十年前,当时没有人间祟鬼,没有沈向晚,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与莫清岚还是曾经的师徒。可即便是师徒而已,有些潜藏于内心不可叫人窥探的迹象却早已出现,被刻意隐瞒,彼时只觉得一场荒谬。   曾经对他孺慕万分、依恋无比的孩子长得很好,越发抽条纤长,眉目清朗,无声息坐在一处,都像沐于月光下挺拔干净的青竹,让人视线久久逗留,难舍离去。   修真大会,身为九凌宗的掌职,他在宾客间周旋,却在自己出现之后,那双沉稳淡然的双眸生出波澜,在人影错乱下转眸看来,含笑轻唤,“师尊。”   ……师尊。   命长苏曾有过不合时宜的悸动。   罔顾人伦。   匆匆出现,又难堪压下。   知觉渐渐恢复,命长苏的唇间发哑,缓缓睁开眼眸。   入目是昏暗不清的岩壁,青碧瞳孔中的色彩逐渐聚焦,梦中疏朗的青年身影慢慢消失,肺腑的痒意随着清醒出现,他的眉心皱起,闷咳几声,准备起身,却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来,渡来灵力,化去那几些难磨的痒感。命长苏倏然一怔。   他立刻转首,目光便触到一双如黛冷静的眼眸。   喉咙一瞬发哑,命长苏愣在了原处。   气氛陷入沉寂。   莫清岚收手,起身往外走去。命长苏未曾想过莫清岚会在他的身边,意识到此前昏迷中见到的人并非幻像,他的脸色变化,未及反应,立即唤道,“清岚?!”   莫清岚未曾停留,而在此时,一旁的白冰剑看得焦急无比,暗自戳了戳命长苏的手臂。它飞了几步,作势虚弱地倒在他腿边,死命用剑穗拍打他的腿侧。命长苏垂首看着,许是走投无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明白了白冰剑的意思,立马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颇为虚弱,捂唇重咳一声。   莫清岚的脚步一停。   白冰剑又拍了人几下,示意乘胜追击,命长苏神色有几分不自然,但依旧随着它的暗示又咳了几声,呼吸声沉重明显。   在前方的人终于回首。   莫清岚眉宇皱起,抬脚走回来,伸手将倒在地上的白冰剑放在自己的腰侧,又取出一件披风披在命长苏的身上,开口道,“体内瘴毒又犯,为何不去休养,反而来这种地方。”   命长苏哑声道:“你……”   “冥君原本执掌过鬼界一段时间,这里的鬼灵对阴火的气息敬畏,没有危险,我与洪玄说过。”莫清岚声音冷淡。   命长苏没有回复。   两人对望无言,莫清岚移开视线,皱眉道:“我送师尊离开。”   命长苏却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原本未曾有过奢望,怕他厌恶,即使找到人也不敢出现在他的面前,而现在心心念念之人却主动与他接触,为他疗伤。   干涸的沙漠出现水流,贫瘠之处盛开了花朵,命长苏的心中莫名出现难以言明的希冀,微微用力,将莫清岚的身体拉近,低哑道:“清岚,师尊对你做的所有错事,以后都补偿给你。”   “不气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嘶哑,视线不移地看着莫清岚。   目光划过他虚弱的面容,莫清岚道:“师尊没有错,无需补偿。之前的事先不谈,我先带你出去。你没有死人棺,便用我的先渡冥……”   而话至此,莫清岚的声音顿止。   即便没有死人棺也要入海的人,现在让他走,就算应了话,只怕是空话一场。   命长苏也如他所料,怔愣之后眼中划过几些失落。但莫清岚对他没有想象中那般抗拒,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不见此前萎靡气馁,他笑了笑,也不准备强跟着惹心爱之人厌烦,“自己走就好,不用送我。”   莫清岚盯着人,皱了皱眉,心下了然。   他不会走。   很久,移开视线,莫清岚轻舒一声,平静道:“师尊之后可要去日月山?鬼界也有一条通往日月山的路,师尊可愿与我一起。”   命长苏的神色一顿。   他的喉咙滚动,哑声。“好。”   他甘之如饴,怎么会不愿?   这个“好”字落下,白冰剑都像是松了口气,悬挂在莫清岚的腰间,剑穗垂下,得偿所愿般,不再作声。 第79章   灰蒙蒙的鬼道上, 一前一后走着两道人影。   曾经最亲密的人此刻缄口无言,气氛异常的沉默。   前世今生,在殉祟峰裂缝前的那一剑,是横在二人心间一根隐隐作痛的刺。   命长苏在莫清岚身后, 看着他的背影, 感受着近在咫尺之人呼吸起伏的气息, 碧眸中蒙了一层朦胧不清的暗色。   就在此时,鬼界的天空忽然阴沉下来, 硕大的雨滴落下,莫清岚抬首看去。鬼界没有四季变化, 自然也没有雨雪, 那些雨滴尚未触及地面,就变成了浓浓的黑烟, 黑烟又凝聚,渐渐变成了鬼差。   莫清岚皱眉,伸掌, 掌间阴火召唤,新生的鬼差就从天空徐徐落下, 斗大的红眼没有声息地看着他。莫清岚眉宇轻动, 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   命长苏道:“怎么了?”   “鬼界新生了许多鬼差。”按照常理,除非人间的死魂爆增, 鬼界周转不灵,才会新生鬼差看押。来鬼界之前, 他未曾听闻哪里出现过大量逝者,但不是死魂激增, 那就是鬼界内部的动乱,所以需要鬼差镇压。莫清岚凝神又问了几句, 最终明觉,沉然道:“鬼界现在出现了许多活人的气息。”   命长苏皱眉。   莫清岚收手,那鬼差很快飘去,往一个方向赶去。   莫清岚道:“轮回镜的方向。”   轮回镜,是主宰世间一切轮回、通往六道转世投胎的地方,不为世人所知的,亦是日月山的另一道通口。   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鬼界的活人,除去令儒风一类,莫清岚别无他想。   他转身握向命长苏的手臂,低声道:“师尊。”触及到命长苏怔然的视线,莫清岚一顿,“失礼。”   瘴气毒发凶猛却并非常态,在寻常之时,命长苏并无大碍,但看着莫清岚与他接触的手,他的神色轻动,最终只‘恩’了一声。莫清岚握向命长苏的肩骨,两人一道飞速往轮回镜赶去。   原本鬼界重重关卡都有鬼差驻守,但因为情况突发,所有的鬼差都被调走,那些亡魂便停留在各个关卡,队伍停滞,一眼看去灰蒙蒙一片。   想到还在往三生石赶的沈向晚,莫清岚皱了皱眉,但此刻已经无暇顾及。   轮回镜是最后一道关,处于鬼界位置的极高点,是一个硕大的轮盘。   他们靠近,无数的鬼差已经在此处聚集,额间垂落的红绸就如长舌在投胎的魂魄间巡视,寻找其中活人的气息。有一只鬼差路过命长苏,忽然嗅到什么飞速逼近,阴火却在命长苏的身畔腾然亮起,那鬼差的脚步顿止,红色的瞳孔盯着命长苏看了半晌,而后歪头,继续去其他地方巡视。   阴火拍了拍命长苏的肩头,巡视半圈,而后‘坐’在了他肩上。   莫清岚站在命长苏身畔,从他不复此前苍白的面容划过,不觉摩挲了下指尖,开口道:“冥海之畔有九凌宗看管,按理来说,不会有太多漏网之鱼。”   “也许外界的一切只是幕后之人为了转移注意,九凌宗所为,正中其怀。”   莫清岚看去。   在他的视线下,命长苏道:“现在九凌宗关注的重点都在冥海,其他势力也都纷纷派人聚集在这儿,有些地域有所松懈。”   莫清岚道:“可鬼界并非寻常的地方,除去沾有阴火气息的人,活人不可入,令儒风就算想做什么,也不可能把活人变成逝者……”   话至此,莫清岚终于察觉异样,看向在轮回镜前停留不前的魂魄。   鬼差在他们其中不断穿梭,却不论如何都无法发现活人的气息。   但那些已死的魂魄,本该由老者、横死者居多,但在他们眼前,却有诸多体力健壮者。若非他们面容灰白,只看年纪和完好无损的身体情况,根本让人无法想象,这些都是早逝之人。   鬼差焦急的穿梭,随着时间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异常。   终于天边氤氲,一些鬼差化为黑烟开始归于天际,原本停滞的轮回镜继续转动,通往六道的入口也向魂魄敞开。   看着那年轻矫健的死魂逼近六道入口,忽然察觉那魂魄的瞳孔一动,莫清岚神色立变,旋身逼近,一掌将那只死魂推向远离六道的地方。   死魂的面容划过一丝呆滞,随后勃然大怒,身体僵直地冲向莫清岚。   在莫清岚腰间悬挂的白冰剑察觉立刻荡出一抹剑意,那死魂就被逼退倒在地上。   命长苏走到他身边,伸手按在他的眉心,皱眉,“此人还有一线生机。”   还有一线生机。   以濒死之躯割离魂魄来到鬼界,在最后以一线生机复生,以此潜入六道中,莫清岚顷刻想明了幕后之人的目的,脸上顿时沉然。   而他阻拦的魂魄只是其中一个,六道的入口庞大,鬼差无法分辨,将要步入轮回的魂魄又密密麻麻一片,根本无可制止。   莫清岚看向轮回镜,“在这里无法拦住他们,得进去。”   “另一道入口在哪里?”   莫清岚道:“六道中有一道名叫‘地狱道’,地狱道是为了惩治在人间做恶多端的魂魄所设,它在最深处与日月山炼狱空间上具有重合。”   话落,莫清岚看向命长苏。   他并未吸纳冥君所有的传承,鬼界对阴火畏惧,他们来去自如,但抵达炼狱之后,他们就不在人间,而是神地。在神地中没有完全接受冥君传承的人进入会如何,他并不知晓。   掌间的冥君印发热,莫清岚眉心皱起。   命长苏走到他身边,往六道轮回的通道看去。   依稀的明光在瞳孔晃过,命长苏目光划过莫清岚的面容,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犹豫,低声道:“无妨,有师尊在。”   莫清岚一怔。   看着命长苏,他眼睫垂落,移开视线,没有多言握向他的手腕,身体悬空一瞬,他们二人便踏入轮回镜中。   轮回镜六道,乃是天下魂魄往兮之处,分有三善道与三恶道,其中善道为:仙、人、妖;恶道为:畜、兽、地狱。仙道位于六道至上方,投胎转世者身负灵根,可以求仙问道,依次便为人、妖、畜兽,最下方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就是无间地狱。   随着靠近,地狱中传来尖叫挣扎的声音越发尖锐明显,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冒着热气、其中猩红似血的热锅。熬锅的是一个干瘦如柴的老者,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口锅,看到有魂魄嘶喊着要挣扎出来,就伸手恶狠狠地按了下去,口中阴森,“不忠不孝的东西,就该下油锅!”   让人汗毛乍起心悸的油滋声响起,莫清岚目光看去,那老者似乎也察觉什么,转头看来。他盯着莫清岚二人看了许久,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活人。”   “我有几百年没见过活人了。”   他将手中的棍子丢到一边,坡脚走来,命长苏便在莫清岚耳畔道:“这是寡公。”   地狱区别于鬼界,乃是受罚之地,但这世间多的是人行恶事,但并非恶人,寡公就是其中之一。其具有阳寿时在人间育养两子,但一子做恶一方,另一子不忠不孝,在他死后他们为分割家财,虐待老母,寡公怒而杀两子,成杀亲罪而入地狱,但他本性纯良,曾救数百人性命,兼具‘恶’、‘善’两面。   那些被他救过的人祷告冥君,为寡公上香供奉,寡公得一部分供奉之力,就留在了地狱成为惩治不忠不孝者的狱卒,无法离开,但也免受地狱之苦。   在地狱与他类似的人有许多,所以比起鬼界,地狱倒更具有活气。   在他思索间,寡公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嗅到阴火的气息,寡公眼睛眯起。“冥君早已经身殒,你们是谁?”   说完,他目光移动,落在命长苏身上,看到他瞳孔的颜色,“命家人?”   命长苏道:“阁下拦着我们,可有要事?”   “拦着你们?”寡公冷笑。“你们可知,再往下走是什么地方!两个大活人,人间明路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是不想活了?”   命长苏扫了他一眼,“来得不只有我们,寡公已经放进去不少活人。”   寡公脸色立刻变化,笃定道:“不可能!”   死人都有活气,他可不是那些死气沉沉没有自我意识的鬼差,是死人活人他还能不知道?   “人心险恶,曾经生之为人,寡公应当知晓。”   寡公道:“如果有,他们想来做什么?”   命长苏道:“去炼狱。”   寡公打量着命长苏,似乎在分辨他所言的真假。   几秒后,寡公想不通,干脆也不想。   活人能来地狱,是鬼差的过失,与他一个苟存于世的狱卒有什么关系?   他从命长苏脸上移开,落在莫清岚身上。   “你身上有冥君的气息,你是冥君?”   莫清岚看向他。   “不是冥君?”寡公枯黄的眼睛盯着他,“那你是冥君转世?”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还请阁下让路。”莫清岚启唇。   寡公一听,怔愣几秒,忽然明白什么,顿时脸上笑容露出几分古怪。   “有趣、有趣。”他舔了舔唇,眼中发亮,喃喃道:“还没有拿到神位的冥君。从神之功,如何算?”   “可否让我离开地狱?”   “可否让我去投胎轮回?”   他的语气急促,隐约癫狂之色,莫清岚眉心皱起。   寡公口中念着,将滚烫的油锅用盖子合上,走上前,讨好急迫与莫清岚道,“大人……我来帮你吧?” 第80章   他的请求迫切, 极力证明自己般,跛步走向那地狱深处,往其中黑压压的一片指去。“这里面除了我这里,还有十八层囚牢, 十八层之后, 才是和日月山相通, 镇压过祟鬼的炼狱入口。你们想过这十八层,每一层都有像我这样的狱卒, 他们、他们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寡公枯黄的眼睛看向莫清岚。   “我的要求不多,如果我带你们进去, 只要免了我……不, 不免我的罪,让我服役, 让我可以在服役之后投胎转世就行!我的要求不高!”   莫清岚道:“在人间传言,寡公重情重义,自甘留在地狱入口, 现在为何就算为了服役,也要转世?”   寡公哼了一声, “心甘情愿。你可知我在这里待了多久?!自从冥君陨落, 地狱无人看管,我此前的前任都有机会赎罪离开, 而我却生生被拖累在这儿!”   他满腹怨气,盯着莫清岚, 就好像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   这天底下都没有神族了,冥君还能不能即位, 重新执掌炼狱?   他的目光阴寒算计,莫清岚不适皱眉, 将欲拒绝,命长苏已经伸掌,按在了在他腰侧的白冰剑上。白冰剑立刻散发出森森寒意,寡公瞳孔剧缩,视线不善地看向命长苏。   他自然认识,这是传说中那把能够斩断神脉、凝碎神息的诛神剑。   这把剑可以灭杀这世间的一切,他自然畏惧。   但长久的等待磨人,他还是不肯轻易放弃,“拿着把杀神剑的人,想带冥君进炼狱,”寡公与莫清岚道:“你就不怕他对你不利?用这把剑杀了你?”   气氛顿时陷入死寂的沉默。   许久,莫清岚抬首,却是声音冷薄。“能不能伤我暂且不说,但斩杀一个小鬼却不在话下,你要试试吗?”   寡公的脸上顿时急剧变化,恶狠狠地瞪了那把剑一眼,跛脚走到一边。   莫清岚他们从他身边经过,走向下一道通口,而寡公依旧没有离开,鬼魅般跟在他们身后,犹如一条别有所图、冰冷吐信的毒蛇。   莫清岚回首看去,命长苏低道:“地狱盘根错节,有很多这种小鬼粘人,让他跟着,当作震慑。”   轻轻抿唇,莫清岚收回视线,没有再多说。   他伸手碰上腰侧悬挂的白冰剑。   入手的感觉冰凉,曾经犹如噩梦对它的畏惧感随着时间慢慢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过去那被遗忘的熟悉感。   白冰剑是命长苏的配剑,其中育有剑灵,性顽劣活泼,与他少年时期曾长久相伴,盛夏渡凉供他贪欢。   指尖摩挲过剑柄不平的弧度,莫清岚将神色掩去,拆剑要还给命长苏。   却像察觉到他的意图,白冰剑剑体莫名一抖,立即贴近莫清岚的胸口,讨好的甩了甩剑穗,一副怎么都不想离开的赖皮模样。   莫清岚一顿,看向命长苏。   命长苏道:“它许久未曾见你。”   是许久。前世的十五年,再世而来又被他刻意压制,就算在琉璃宫,白冰剑都只是远远看着,那活泼顽劣的性子被死死按捺,很久前就想莫清岚了。   像是回应他的话,白冰剑蹭了蹭莫清岚的衣襟,一副讨欢之态。   莫清岚有些沉默。   不论发生了什么,他自然犯不着与一柄剑计较。   可纵容它无限接近,却好似一种象征着其他意味的信号。   而也就在此刻,得到纵容的白冰剑飘飘然无比,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将剑穗伸向莫清岚的领口,探了进去。儿时就是这样,清岚热的时候就贴着它的剑体,他们是要好的伙伴——命长苏发觉,脸色顿时沉下,一把将剑从莫清岚怀中扯了下来。   原本端肃规整的衣领被扯得敞开几分,莫清岚怔然,低声道:“师尊?”   白冰剑的剑体被命长苏指尖惩治般摁的嗡颤,命长苏抿唇道:“没什么。”   “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剑我拿着就好。”   他要拿回自己的配剑,莫清岚自然无话可说。   事实也如同命长苏所料,他们这地狱十八层,每一层都有人间传言中由人所化的狱卒,更有数不胜数难言纠缠的小鬼,绊住他们的脚步或哭或咒,但有寡公在他们身后,有些小鬼纠缠几句便走了,有些压根不敢上前。   可惜纵然有寡公与阴火傍身,但地狱自成系统,已经过了冥君管辖数百年,没有神位绝对的压制,部分狱卒在人间时就身份尊贵,看不上寡公,对他们的来由颇有怀疑,最终还是起了冲突。   第十五层阻拦路口的是执掌‘磔刑地狱’的秦惠王。其容貌为马首,头戴珠玉垂帘王冠,阴沉沉地盯着他们面色不善。莫清岚准备动手,命长苏却在他动之前已然挺剑攻去,两人在虚无灰烬的空中交手,声势骇人。   他离开后,藏在后面的寡公上前,看了一眼莫清岚,冷哼一声,“秦惠王的第三孙当年被命家人所杀,他对命氏之人恨之入骨,我知道有一条近道,要是听我的,你们就不用和他起冲突,现在就能到第十六层!”   莫清岚目光看着命长苏与秦惠王交手,视线不移,恍如未闻。   寡公看出什么,脸上顿时奇怪道:“你关心他?”   寡公道:“命家的人当年屠了神族,杀了神裔,那些神裔死后对命氏之人恨之入骨,鬼魂将鬼界搅乱得不宁,连地狱都控制不住,足以见的命氏人的心狠之处。他能用诛神剑,一定是命氏宗族。你要是继任冥君之位,他可是你的克星。”   莫清岚的神色终于变化,垂眸看来。   “神裔的鬼魂?”   见他终于有了兴趣,寡公森然一笑,“不错。几百年前统领人间的神裔都是那种下场,我记得他们口中叫嚷的,最恨的人就是什么‘长苏’……”   “那些鬼魂现在在哪里?”莫清岚打断了他的话。   寡公眼珠子转了转,心中算计,看着莫清岚,“你想知道,就答应我的要求。”   莫清岚道:“好。”   这次是寡公愣了愣。他没有料到莫清岚竟然答应的如此爽快,眼睛眯起,“看来那些鬼魂对你意义非凡,你找那些它们想做什么?”   “其他事情便与阁下无关。”   寡公凉哼了一声。   他们谈话间,命长苏已经与秦惠王分出胜负。身为天道监司,命长苏的实力毋庸置疑。秦惠王虽然执掌一方地狱,但终究是凡人所化,调动鬼气有限,灵力更是稀薄,一道巨响之后就败下阵来,额上珠玉散落一地。   他恨恨然地盯着命长苏,干哑粗糙的声音犹如诅咒,“你以现在的身体状况进炼狱,就是自寻死路!”   “既是自寻死路,”命长苏收剑,扫了他一眼,“阁下又何必拦我。”   秦惠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说的对。”   话落,不再阻拦,很快人化为黑烟消失不见。   等人消失之后,命长苏收回视线,看向莫清岚。   烟雾之后,玄衣挺拔的人也看着这里,直到看清命长苏的身影,容颜有所松动,像是松了口气。   他在关心自己。   命长苏指尖微蜷。   像是察觉到他情绪的异常,白冰剑回应那暗藏心间的喜悦一般,清脆无比的‘嗡’了一声,但‘嗡’声还没停,就被命长苏插入剑鞘,遮去了所有心绪。   他大步走回来,目光落在寡公身上,看向莫清岚,目似询问。   莫清岚道:“他知道有近路,时间已经很久,再延误下去恐生事端。”   眼里划过几些纵容的柔和,命长苏道:“好。”   在他的视线下,莫清岚怔然,低声道:“师尊。”   命长苏道:“恩?”   原本只想唤一声强调师徒的关系来打破他们二人之间颇为古怪的气氛,却话落之后,氛围非但没有变化,变得更加莫名。莫清岚眉首顿了顿,移开视线。   三人一道,在寡公的带领下走了近路,不过多久就到了地狱的尽头。再往下走,便是曾经囚禁过无数祟鬼的炼狱。寡公哼道:“这里可和寻常的地方不一样,以前冥君操控的鬼使还在里面。你现在进去,除非继任冥君之位,它们一定会将你驱逐。”   莫清岚看向那犹如井口深不见底的地方。   “好了,我们的约定达成,”寡公心情不错,那张充满褶皱的脸竟然露出几分明媚,森寒的笑容也看起来顺眼不少,“你想找的那些鬼魂当年也被赶了进去,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等你继任出来,如果你要是违背约定——”   说至此,寡公话锋一转,跛脚往外走,边走边道,“阳间我寡老汉说不上话,但你哪一天到了阴间,老汉我必让你将这十八层地狱,通通尝遍。”   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去。   命长苏皱眉,问道:“什么鬼魂?”   莫清岚道:“没什么。”   说完看向命长苏,他道,“我未料到炼狱现在还有鬼使,师尊可否在这里等我先去探探。”   “我原本也要去日月山。”命长苏道。   莫清岚的喉结轻滚。   命长苏道:“你一个人去,我也……”   而话至此,繁杂凌乱的脚步声忽然在耳畔响起,命长苏眉宇一动,立即将莫清岚拉向附近的洞穴,侧眸看去。炼狱入口,数以近百的鬼魂聚集,盯着那口枯井。   “是潜入鬼界的那些人。”   命长苏眉宇沉下,“都是金丹以上的修士魂魄,虽然可以拦下,但数量太多……”   说着,命长苏看向莫清岚,声音倏然消去,只余起伏的呼吸。   忽然被他拽入洞穴的人抵在洞穴的墙壁上,这里的地方本就狭小,两个人的距离很近。   命长苏的视线移动,落在莫清岚轻轻抿唇抬首的下颚。   许久,他伸手按向莫清岚后背抵着的墙壁凸起的石尖,低哑,“方才情急,磕痛了吗?” 第81章   莫清岚虽然高挑, 但身型比起普通男子,算是纤长,而在命长苏的对比下,更显得腰极窄, 甚至有些削瘦。   颈边的气息微热, 命长苏的手背触上眼前人微冷单薄的外袍。   莫清岚并未察觉异常, 摇了摇头,随着他的话看向外界。   聚集在此处的魂魄越来越多, 而他们的神色也渐渐退去逝者的青白之态,露出活人变化多端的神态, 显然幕后之人已经诡计生效, 真的将活人弄进了阴间地狱。   莫清岚的眉心皱起。   命长苏道:“怎么了?”   “没什么,”莫清岚道:“只是觉得这幕后之人, 将九凌宗都玩弄于股掌,真是神通广大。”   命长苏问:“现在你准备怎样?”   莫清岚道:“擒贼先擒王,先等等。”   他目光不移地盯着外界聚集越来越多的魂魄, 许久才反应过来,看向命长苏, “师尊觉得如何?”   命长苏道:“听你的。”   简单至极的三个字, 命长苏护着他的腰背,几乎将莫清岚完全拢入手臂之间。莫清岚眉宇动了动, 想到他们之间的隔阂,开口道:“我从未怨过……”   “清岚。”这次却是命长苏先开口。“这些事情, 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谈。”   莫清岚一愣,颔首道, “好。”   命长苏的手从石壁离开搭在莫清岚的腰后,触及到他外衫的冰冷。这种触碰无法传递温度, 就像是不可见人仅仅对于虚假拥怀之人的慰藉,莫清岚没有察觉,视线移开,神色放松下来。   几息之间,外界的魂魄聚集愈来愈多,莫清岚指尖阴火亮起,星点的火星从火焰的顶端飘去,沾在了那些魂魄的衣角。   在人群之中,一人摇扇走了出来,目光扫视四处,神色有些古怪。   终于现身的人,是令儒风。   莫清岚与命长苏对视一眼。   令儒风看向那口井,开口问道:“你们来这儿的时候,没有发现其他人在?”   在令儒风身后的人摇了摇首。   “九凌宗派了一只船入冥海,那只船半途被海水淹了,难道里面的人淹死了不成。 ”令儒风凝眉。   “令家主多虑。”而在此时,另一道身影在人群之后响起,令儒风随声看去,便看到一个其貌不扬、面容古板的人走了出来,他扫了一眼令儒风,语气没有多余的情绪,“就算他们侥幸到了鬼界,那十八层地狱,如果不知道近道,一定会引起狱官的注意,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们。炼狱近在迟尺,我们还是尽快去将东西取走,免得主人着急。”   主人?莫清岚的神色微动。   令儒风思虑片刻,暂时压下心中的古怪,点头,“好。先进去。”   不过多久,那些人就消失在井口。   “看来他们口中的主人,就是在人间谋划所有的幕后黑手。”   “可有思路?”   “在溯回那段时间中,我确实发现一个人有古怪,”莫清岚思及,想起什么,问命长苏道:“师尊,当年你带众神裔族首到日月山,在山中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除了佛入莲之外的族首都殒了?”   命长苏神色一顿,垂眸看来。   他松开莫清岚,走到井边,“杀了他们的不是我。”   “是佛入莲?”   命长苏摇首。   当年带神裔族首入日月山,是天道所下的天令。佛入莲谋求甚久,又滴水不露,瞒过了所有人,却瞒不过天道的眼睛。他迟早会酿出大祸,涉及诸多神裔,所以天道为维持世间稳定,将所有族首带到日月山,明面上是服侍神族,实则是扣押,以缓灾祸发生。   入心血虫这种东西,过于逆天,甚至违背了天道对诸事自有规律的规定,如果让诸位族首吞服,单凭命家之力,不足以将所有裔族镇压。   “但天道也没想到,他们竟然对神族动了手。”   天工之神被扣押、被改造,最终死去,是神族加速灭亡的催化剂。   神并不像凡人那般具有贪欲,祂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世间带来的不是稳定,而是混乱后,反而会选择自我毁灭。祂们曾经给神裔带来无数的荣光,濒死之际,便邀会给世间带来灾祸的信徒共赴死亡。   命长苏伸手碰上井口的沿壁,“神与人的区别,便是人族拥有无限的贪欲,总会因欲而酿出祸端。”   贪婪力量、贪婪生存、贪婪权利……亦或是贪婪一人。   碧眸深处划过几分猩红,毫无知觉,命长苏眼眸阖起,再睁开眼睛已经没有任何异常。   “日月山我比你要熟悉,”他抬眸,伸手向莫清岚,低声道:“来。”   ……   鬼界,天空依旧阴沉,鬼差在空中巡视,无限逼近那股若有若无活人的气息。   姜行渊已经被驱逐到鬼界门口,他的伤口渗血,牙关紧咬,蜷缩在角落。   掌心中属于渊首的记忆与力量发出炙热的温度,仿佛在嘲讽与催促,姜行渊掌间骤然握紧。   血液从他的掌心滴落,独属于活人的气息刹那在此处空间蔓延,鬼差发觉,立刻逼近——   却也就在此刻,黑影转瞬被一股灵力绞灭,消失于天地。   姜行渊怔然。   他眼眸沉下,看着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白衣人,沉然问道:“你是谁?”   对方转首看来,戴着面具,不清面容,微微笑道:“渊首大人,曾经风光无二,现在竟然便成了这般模样。”   姜行渊脸色一变,冷声道。“我不是渊首。”   白衣人却怔了怔。许久,他笑意不明,“还真是可怜。”   他抬脚走来,走到姜行渊的面前,俯瞰着他,看着姜行渊眼中如数百年前如出一撤的执拗与冰冷,“不承认也无妨,渊首大人百年前为了让冥君复生,与我等交换,特意将冥君与自己的记忆封在楼兰皇宫,想来不论是与不是,你还是想得到他。”   话至此,他笑了一声,“这世间还真是有各种奇怪的感情,我可以帮……”   而还未落下,姜行渊手中剑出,立即攻去。对方停滞,偏首避过,混白的袖口被剑划出一道裂口,露出衣物下一片如桃花的胎记。   姜行渊一顿,瞳孔骤然缩动,抬首看去。   “比起以前,”白衣人将衣物理好,淡漠看来,“渊首大人还真是变得优柔寡断,不辨好坏。”   炼狱。   足下是炽热滚烫的岩浆,干燥的气息一瞬冲涌,可以灼烧灵魂的热意铺面而来,莫清岚睁开眼睛看去,入目便看到无数高耸入云的通天柱。   “这是火柱。”命长苏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莫清岚回过神,立刻松开命长苏的手,“火柱?”   指尖摩挲,命长苏将手放下,与他解释道:“当年祟世参照炼狱所铸,炼狱的构造,我和尧许他们研究过,共有七层,层数无高下之分,没有清晰的入口与出口,也许上一刻身在火海,下一秒便会足踏冰川。”   莫清岚看去。   “这七层,为冰山、火海、研磨、迷宫、囚牢、恐谷、极乐。其中祟世外层结界仿照的是囚牢;内层‘绝祟阵’仿照的是迷宫;最内层的‘极乐殿’,你在人间该有所听闻。”   莫清岚点头。   禅宗神器‘极乐彼生’,以极乐之境困人,当年佛圣繁狄画神器铸造祟世的内核,力竭反噬而死,他生前的得意之术‘赴极乐’困杀术,与神器之力也极为相似,莫清岚自然有所了解。   “这里机关重重,一定要小心为上。”命长苏叮嘱道。   莫清岚道:“那些人的气息就在前面,我们先跟着他们,如果有危险也会先被他们触发,我们见机行事。”   命长苏笑道:“好。”   得到他的应允,莫清岚便率先往炼狱深处走去。   炼狱的岩浆因为炽热涌现浓泡,命长苏垂首看去,抬脚跟上。   不过多久,眼前便出现了那些人的身影,莫清岚在后面看着,“他们目的明确,显然知道怎么走,看来幕后之人对炼狱极为了解。”   在人间对炼狱了解的人,除去四圣,再无他人。   莫清岚想到什么,问道:“当年繁狄画身殒祟世,师尊亲眼目睹?”   命长苏料到他心中所想,轻轻皱眉:“繁狄画本性纯善,我以前与他同游过一段时间,他素来以天下苍生为重,这幕后之人应当不是他。”   莫清岚的脚步顿止。   命长苏也停下,低道:“怎么了?”   莫清岚道,“没什么。”   他笑了笑,抬脚继续往前,“只是想起师尊自幼教导我心怀苍生,不可步入歧途,我未曾见过仙圣,但也听过他的为人处事。想来师尊也想让我像他一般,却可惜……”   莫清岚话未说完,命长苏便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衣摆轻晃,莫清岚的足步停止,却没有看来。   命长苏道:“我与仙圣同游至多不过三月,同行的人还有尧许,他们二人比我更加交好。”   看着他,命长苏声音沉道:“清岚,于师尊而言,你心中畅怀,胜过苍生,你的所有,亦胜过任何人。” 第82章   莫清岚一顿, 喉咙滚动,欲将手腕抽回。   却也就在此时,一道凄厉的叫声骤然在前方响起,命长苏非但没有将人松开, 察觉异样, 立刻将他拉到了附近的天柱之后。   火柱滚烫, 上面勾挂着通红的链索,原本为囚禁祟鬼之用。命长苏躲到柱后的一瞬莫清岚脸色立变, 伸手向他的后背挡去。他的指尖擦过火柱,一瞬间眉首轻皱, 命长苏顷刻察觉, 将他的手拉到身前。   莫清岚道,“没事, 只是擦了一下……”   命长苏抬眸,碧眸暗沉。   莫清岚的指尖蜷起,最终移开视线, 目光扫过前方的动乱,抿唇道:“有鬼使来了。”   “他们敢来这里, 必然有所准备, ”命长苏取出药瓶,沾了药膏涂在莫清岚的伤口, “我们等着就好。”   微凉的药膏涂在莫清岚的指尖,本就在燥热无比的幻境中, 指尖的触觉变得异常明显,莫清岚视线没有离开前方令家人与鬼使的打斗, 眉心皱起,强行让自己忽视手上的感觉。   出现的鬼使与溯回之术所见的如出一撤, 但没有冥君的压制,多年以来,已经渐露祟鬼的凶性,攻势极为狠辣,顷刻便将几道魂魄撕成了碎片。   在溯回之术中冥君犹在,鬼使错认,所以才会听令于阴火。莫清岚判断道,“现在的鬼使,我无法操控。”   命长苏道:“它本就是祟鬼所化,你的修为不足压制,等到再突破一层便好。不过无妨,这些无智之物,不是诛神剑的对手。”   莫清岚眉首松动。   命长苏的手划过莫清岚那只受伤的指尖。   莫清岚将手抽出,抚去指尖传来的那股炽热无比的温度,低道:“师尊,多谢。”   命长苏从喉间‘恩’了一声,握了握他的发尾,轻叹一口气,将人松开。   另一边,令家人伤亡颇多,令儒风不得不动手,取出一枚铜铃。铜铃自他掌心镇响,鬼使的动作倏然迟缓,赤红的眼眸露出迷惘之色。   莫清岚看清他手中之物,凝眉,“那是诸家用来操控祟气的握铃?”   此前在诸家,诸沉峰手中便有一只,乃是诸家先祖诸嬴所铸,之后在临海道,那枚握铃又是被殷蒋带走,繁鸳要求他将之与妖丹结合,做出可以操控他神识的玉佩。当时那只握铃最终被他所毁,现如今却又出现了一枚,而且令儒风手中这一只,比起此前诸沉峰的,威力更甚,竟能影响鬼使的神识。   “看来诸家在很久之前,就与令家有染。”   命长苏道:“不光诸家,此前那个一直接近你的沈向晚,身体具有阴火的火种,也有异常。”   这世上具有阴火的人,除莫清岚之外,只有冥君。“此前我让尧许将他带走,发现他体内除阴火之外,在拜入九凌宗不久前,被人暗中强引了旁人的气运。”   莫清岚一愣,转首看去。   “清岚,”命长苏道:“改命之术,是以前在神裔中也被强令禁止的邪术。沈向晚此人,是有心之人故意安排在你身边的。”   前世沈向晚最终吞噬了莫清岚体内的阴火,取而代之成为世间仅有的阴火体,短短几年抵达飞升的界点。天道察觉有异,故现身阻之,沈向晚发觉真相,最后才没有继任冥君神位。   那一段时间命长苏拥有记忆,也没有。   佛入莲也在那个时候来到了此世。   幕后之人似乎一切都在为佛入莲的到来铺路,佛入莲被他彻底斩杀,那人便也销声匿迹,直到十五年后,他们再世重来。   “区区鬼使,等我主可以操使阴火体,这炼狱都是我主的掌中物。”一道声音从令儒风身旁男子的口中响起。   命长苏眼中划过一丝暗色,没有情绪抬眸。   令儒风收回握铃,凝着眉心看了他一眼,“我们之前铺的暗线全都被搅乱,收复阴火体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小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那位‘李大人’冷笑,“迟早之事。为主人做事,令大人何必如此小心。”   不欲再与他多说,令儒风收回视线,收编人马继续赶路。   炼狱七层,纵然他熟知路线,但鬼使多又强大,能力各异,原本数百人的队伍伤损极多,到最后走到炼狱与日月山的交界口,看到了前方一处明光,令儒风回首看了看残余零星的人,握紧折扇,心中不由生出几些肉疼。   这可都是令家耗费巨大的财力用灵丹妙药砸出来的金丹修士!   如果不是莫清岚在浮世海横插一脚,他们拿到‘通天鉴’,利用通天鉴就能到日月山,何必走这一遭有来无回的死路?   命长苏看着他进入日月山后走的方向,启唇道:“他们准备去佛神冢。”   日月山在传说中玄之又玄,而真正踏在这片土壤上,便会发觉除去山峰走势异常崎岖之外,其他地方,与人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心中莫名生起几分古怪,莫清岚收回打量的视线,“佛神冢?”   诸神已死,原本的宫殿、楼阁早在岁月的侵蚀下失去原本的模样,唯一屹立不变的,便是一个又一个坐落各方的神冢。   “佛神冢中有什么?”他看向命长苏。   命长苏,“佛神尸骨。”   令儒风他们目标明确,脚程很快,不过多久就接近了佛神冢。   这一片区域渐渐出现佛道相关的印记,令儒风终于要松一口气,却在此时忽然有诡异的笑声在此处空间响起,无端悚然,他们等人脚步顿止,警觉地看向四处。   命长苏也脸色微动,抬首看去。   “——我闻到了,是他的气味。他来了日月山!”   “他竟然敢来日月山…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就是罪魁祸首!他杀了我们所有人!”   声音越发逼近,那种危险飞速接近的感觉让所有人都一瞬头皮发麻。   令儒风瞳孔剧缩,立马看向李姓之人,“你不是说只有炼狱中有危险,日月山里怎么还有东西?!”   李姓之人显然也不知晓,他脸色青白,握紧手中的武器站到令儒风的身后,冷冷道:“总不可能有祟鬼还在日月山潜伏,许是有鬼使偷跑出去了,你有控祟铃你怕什么?!”   看到他的举动,令儒风险些气背过去。   贪生怕死,狂悖自大。也不知晓主人究竟是从哪找来这么一个带路人。   但心中骂归骂,他还是严肃以待,很快冷静下来,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混杂无比声音出现的方向。   莫清岚在他们身后远远看着,忽然发觉腰间一沉,低首看去,是命长苏将白冰剑放在了他的身上。   “既然来到日月山,我正好去清理一下体内的瘴毒,你先拿着剑跟着他们,我很快就回来。”   话落,不等莫清岚反应,命长苏便转身离去,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莫清岚看着他的身影,终于知觉日月山与他心中相较的异样。   瘴气。   人间传说日月山四处皆为浓郁不化的瘴气,瘴气是白冰剑的克星,但在眼前,却碧空如洗,没有半些阴霾。   在此时,那古怪诡谲的声音已然逼近,是数只双目猩红的怨魂。   令儒风看着那些怨魂,脸色一僵,而后面带笑容,企图讲理,“诸位……”   但话未说完,怨魂就毫不讲理的攻了上来,令儒风连连被逼退,心中皆是苦水。   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莫清岚换了个位置,站在高处俯瞰着陷入混战的令家人,手落在白冰剑上。   以为莫清岚要用它,白冰剑顿时甩起剑穗欢快至极。   莫清岚将它取下,“当年师尊杀那些神裔的时候,用的可是你?”   白冰剑剑穗一歪,形成一个问号。   “你的气息应当与师尊一样,受他们憎恨。”   白冰剑:“……”   剑有一些不好的预料。   在下一秒,便听到莫清岚声音清冷:“将那些怨魂吸引到令家这边,拖住他们的脚步,我去找师尊。”   白冰剑如果有脸,此刻定然是垮起来的。   但它没办法拒绝莫清岚。   幽怨地飘了起来,白冰剑荡出自己的气息,然后蒙头一插,插进了令儒风的腰间。   毫无征兆,令儒风腰间一沉,骇然低头,那些怨魂便察觉到什么,情绪变得更加强烈,杀红了眼向他扑来。   令儒风:“……!!”   ……   看着他们被绊住,莫清岚赶往命长苏离开的方向。   日月山没有瘴气。   那长久的折磨着师尊的东西,该是怨魂。   命长苏并未刻意隐匿自己的气息,一路走来,更像是故意散播。   莫清岚一路走去,四周渐起白雾,越靠近命长苏的气息,那白雾渐浓。耳畔怨鬼的声音愈发明显嘈杂,水流声在前方响起,莫清岚听觉几些动静,脚步顿止。   丛林之后,一道人影身在寒潭。   “命长苏,”一只怨魂落在命长苏的身畔,她的双目通红,嘴唇殷红,“数百年了,你竟然敢以本体到日月山。”   在寒潭之后,冰剑矗立,是一道分身,却身体斑驳,早已经残破无比。   怨魂纤长的手指从命长苏手臂划过,半步飞升者极为强悍的身体竟在她的指下涌出大片的血液,很快将寒潭晕满。   “连诛神剑都不带,你真不怕吾等杀了你!”   命长苏抬眸扫去,声音没有情绪,“如果你们能杀了我,我早已经死在数百年前的楼兰。”   怨魂情绪倏然变化,脸上划过一抹浓重的恨意,双手死死掐住命长苏的脖颈。“几百年了,不论我杀了你多少次、不论多少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吾等何其无辜!为何要对吾等赶尽杀绝!”   女子的声音落下,纠集在此处无数的声音又涌起,空灵回荡,夹杂着浓郁的恨,无法排解的怨。   神裔。   神之裔族。   他们远比凡人要强大、执拗,那浓烈的怨气百年都不曾消失,他们无法分辨究竟是谁导致了他们命运的罪魁祸首,最恨的人,就是杀了他们的命长苏。   长久以往,他们不断侵蚀着命长苏的分身用以泄恨,几乎成毒。   在命长苏心神脆弱之时,那种侵蚀更像诅咒、除非让他们抒发够怨气,才能暂时遏制。   回到日月山解毒只是借口。   只是一次又一次将那分身放出,任由冤魂去折磨。   命长苏眼中划过早已习惯的冷淡,眼眸阖起,“现在任你们处置,等会我还有事,不要跟来。”   “命长苏,你太过猖狂!”   “你迟早有一天会死于我们之手。”   话音未落,一道鬼魂倏然攻来,在命长苏的后背割出深邃见骨的伤口。   寒潭中的血色更浓。   命长苏的眉心凝起,唇色出现几分苍白。   “——诸神将陨,这些无辜之人死后,魂魄或许会长久的囚困于此处,永远与命长苏为敌,此为后患。”冥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莫清岚目光落在命长苏身上那一道又一道刺眼的鲜红。 第83章   莫清岚不恨命长苏。   但雷劫之后, 他似乎对一切的感情淡薄,难热易冷。   怨魂的攻势肆无忌惮,血腥味愈发浓郁,命长苏的眼睫结出浮冰, 身体弯曲, 从喉间发出难以抑下的闷哼。   寒潭中的身影模糊, 白色的里衣被血迹染红,摇摇欲坠。   直到一只怨魂极为狠毒又攻来, 此刻忽有入水声响起,与那道破空的攻势声音混杂, 耳膜一瞬嗡鸣, 命长苏恍惚抬首。   水珠从眼前人的薄唇划落,那一双如黛的眼眸微敛, 命长苏的手腕便触及到几些硬物的触觉。   身体因寒潭的温度早已麻木,命长苏反应有些迟顿,神色变化, “……清岚?你怎会?”   周遭怨鬼的声音渐渐消弭,命长苏这才发现被戴在他手上的东西。   那些尖叫的怨魂被吸入其中, 一层又一层封印, 直到最后一只消失,空间彻底陷入安静。   腕上的东西晶莹, 是熟悉的莲石珠链。命长苏看着,声音发哑, “莲心石?它不是已经被……”   “我找了殷蒋修复,”莫清岚松开命长苏的手, “莲心石胜于禅宗的静心咒,有驱邪渡化之能, 我请他在里面加了一处空间,安置怨魂。”   正如冥君此前所言,神裔枉死的怨魂是一大后患,数百年过去他们的怨气都极为浓郁,想要立马解决并不切实,只能先将之囚禁,再加以莲心石徐徐渡化。   早已经受冥君警示,莫清岚有所预料,这是他离开温家之后所备。   “所以,”命长苏反应过来什么,眼中忽然晕出几分色彩。一种细密的感觉从心肺涌起,握紧莫清岚的肩膀,“你从浮世海离开之后,是去找了殷蒋?”   莫清岚一顿。   命长苏说,“是为了师尊?”   莫清岚道:“莲心石本就是师尊……”   ‘哗啦’的水声响起,命长苏猛地将莫清岚拥入怀中,彻底明白所有,忽然笑了。   他的声音低沉,与此同时胸口急剧的跳动声极为清晰,莫清岚的神色怔然。   也许。却也本该如此。   命长苏是他的师父,对他恩重于山,他们相伴近百年,亲厚无间。   他是为了命长苏。   ……这本该如此。有何异常?   将人抵在潭边石上,看着那双依旧清冷的双眸,碧眸渐渐涌起浓郁的暗色,命长苏哑道,“……你还喜欢师尊?”   莫清岚一时莫名,“无关喜欢,只是……”   他曾经是爱慕过命长苏,曾有过梦中是他、清醒时满心只有他,甚至于夜深独处,那些难以克制的春潮之想,也是命长苏的时光。   但经历的事情太多,如今他坦然曾对命长苏的少年体动心,现在依旧放不下眼前人——可比起以前的冲动,欲念已经归于沉寂。   没有曾经朝慕夕念的□□,何谈爱慕?   命长苏手指划过莫清岚的唇畔,在他话未落之际,就倾首靠近。   水中生起波澜,一道微哑的挣扎声出现又被吞没,里衣散落于冰冷的潭水,而躯体却滚烫无比。   莫清岚的身体被紧紧扣着,被一股极为霸道的力量按在潭石之侧,戴着莲心石削瘦的手臂紧紧捆着他的腰,脖颈被迫抬起,露出一截挂着水滴纤白的颈。   喉结滚动,眼睫颤抖。   水滴随着颈边扬出的弧度滑进衣领,唇齿相抵。   嘴唇被碾压而变得殷红,直到最后空气中乍然响起一道浓重的呼吸声,纠缠的水色才被松开,莫清岚的胸口急剧起伏,手放在命长苏的手臂上,双眸发红,眉心紧拧。“师尊!”   命长苏抬掌放在莫清岚的脸侧,看着他的模样,又道了一句:“清岚,现在讨厌师尊吗?”   莫清岚一愣,不明白他的话中意,喉咙滚动,气氛顿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浑身沾着水气,乌发结簇垂落,素来清冷的人神色变化,唇齿似在颤抖。   “即使师尊如此待你,你依旧不厌烦。”命长苏的声音微哑,“这可是不喜欢?”   心中某一片犹如古潭的地方忽生波澜,原本平静的心跳开始加速跳动,莫清岚怔然,立即移开视线,感觉到异样,星点的热意不知从何处升起,眉心紧凝。   “此后师尊……”   “不是。”莫清岚的声音短促又沙哑,未曾听完,便截断了他的话。   水被拨开的声音响起,他收敛神思,离开水潭,回首看来。   眼尾湿红的人衣物凌乱又潮湿,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下颚紧绷,“望师尊自重,不要再做这些僭越之为。”   话落,莫清岚收回视线,头也不回从此处离开。   命长苏站在寒潭之中,此刻后知后觉感觉到身体伤口传来的痛感。轻抽了一口气,从寒潭中离开。   心绪微乱,他看向悬挂在腕间的莲心石。   沉默了一会儿,唇角却难以抑制露出几分笑色,“……僭越之为。”   另一边,令儒风被忽然出现的怨魂攻击到灰头土脸,而腰间那莫名出现的一把剑却像牛皮糖一样死赖着无论如何都摘不下来,令儒风脸上一片青白,咬牙切齿,“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些都是你招惹来的?”   白冰剑,“……”   令儒风伸手碰向白冰剑,却一瞬间极为森冷的气息忽从白冰剑体内涌出,令儒风的手被冻了个激灵,勃然要怒,却在此时令家下属的声音在他身后响道:“家主,那把剑,像是泠光圣尊的白冰!”   ——白冰剑?!   令儒风的身体霎时顿止。   也就在此时,凶猛无脑攻击他的那些鬼魂仿佛察觉到什么,立刻收势,张牙舞爪的往另一处攻去。   而它的攻势迅猛,却将要逼近那一处的人影时,受到了什么限制般眨眼就化为一道烟雾钻入了对方的腕中链中。   这里还有别人。   令儒风想都没想转身便走,却刚抬脚,原本牛皮糖一样粘着人不放的白冰剑就从他身上离开,沉甸甸以泰山压顶之势,‘轰’一声将他压在了地上。   令儒风猛地吃了一把土。   好半会儿,人才清醒过来,令儒风发懵地抬头看去,就看到了红衣披肩,冷漠看来的命长苏。   ……命长苏。   真的是命长苏?!   令儒风倒吸一口凉气。   命长苏语气冷然,“令氏家主,好雅兴。”   令儒风僵着脸,好半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了几道笑声,“见过圣尊,好巧。”   “确实很巧。”   令儒风此刻心中一片混乱。   现在通天鉴被毁,一半还在他手里,命长苏怎么还能来日月山?   他是怎么来的?!又惊又疑的想法涌上心头。   耳边响起一道难听的惨叫,令儒风立即看去,便看到那李姓之人掌心被穿透,被一柄剑死死钉在了地上。   除此之外,令家之人三三两两,原本百人的队伍也在几次波折之后急剧缩少,只剩下了一个巴掌能数出来的单数,全都东倒西歪的倒在了地上。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眼睛发红的令儒风随声看去,便对上了莫清岚清冷的眼眸。   他嗓子发干,又失声道,“是你……?”   莫清岚淡淡道:“令大人,又见面了。”   东一个命长苏,西一个莫清岚,令儒风此刻就算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之处。他无法辨明那些鬼魂究竟是什么,但却能判断出来:他们两个不是刚才才来的,怕是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大脑浑了一瞬,令儒风喉咙中什么声音都没了。   莫清岚将余下的人全都捆在了一旁,看向令儒风,“先是助繁鸢拿妖丹,后是在浮世海欲夺通天鉴,如今切实到了日月山,令大人可还想说,你现在所为只是为了谋利?”   令儒风沉默了很久,干声道:“圣君,你与圣尊都在这儿了,我想逃也逃不了,自是……没什么可狡辩的。”   莫清岚盯着他,“你想去佛神冢做什么?”   令儒风道:“……圣君可曾听过一个故事?”他似乎彻底认命,吐了口土,艰难坦言道,“佛神修炼多年,由人到神,那一身肉体凡胎经过无数次淬炼,变成了天赐之物,只要一点,就可以有无穷的效用,叫人起死回生……佛神身死之后,怜人间苦难,他的□□坐化,就变成了一个一个,可以把濒死之人复生的‘日月参’。”   此之谓日月参在人间的传言。   自诛神陨落之后,日月山无法再承受祟鬼肆虐,便出世于人间,祟鬼从中倾泄流入人间,与祟鬼一同现世的,便是那活死人肉白骨,被世间人称作神明对人间最后怜悯与恩赐的日月参。   在以前临海道时,殷蒋便以此物交换,给了莫清岚他们控识玉佩的图纸。   日月参模样似婴,效用神奇,仅在佛道书中曾有记载,日复一日流传,就有了令儒风口中的传言。   “你去佛神冢是为了找日月参?”命长苏踱步走来。   他走进,令儒风面带笑容道。“日月参现在在人间有市无价,若是得之一二,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那你们口中的主人是谁?”   令儒风的笑容刹那僵在了脸上。   他浑身不由析出冷汗,不禁想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难不成最开始他们就被盯上了?他竟毫无察觉!   触及禁忌,令儒风不再多说,闭口不言。   命长苏从他身边离开,走到李姓之人旁边。莫清岚原本站在那人身边,余光发觉命长苏走来,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转身就走,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命长苏发觉,目光划过他红意未消的嘴唇,喉结滚动。   但现在显然并非谈论私情的时候。   命长苏看向浑身颤抖的人,他面容冷淡,“他不说,那你来说。”   方才言语叫嚣的男人见情势不妙,早已经缩到最后,瞳孔缩动。   “我没有见过主人的模样,我不知晓!”   一个口口声声说‘主人’此后会执掌炼狱,得知如此密谋的人,会不知晓?命长苏眼中划过一丝冷绝。而也在此时,一道轰鸣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莫清岚立即看去,察觉异样,神色顿时沉然。   是佛神冢的方向。   “他们在拖延时间,还有别人进了日月山。” 第84章   佛神冢忽生异样, 莫清岚二人没有在这里多浪费时间,立刻往佛神冢赶去。   这里已经与佛神冢近在咫尺,很快他们就看到神冢被强破机关打开的冢门。   察觉入侵者的气息,冢门眨眼间涌现无数的佛灵阻拦, 命长苏伸手拦向莫清岚的腰间, 将他半揽入怀, 挺剑横扫而去,那些佛灵就被轰然击破。   不受神裔怨魂的钳制, 本就修为深不可测的人剑意凛然,莫清岚原本挣扎, 但发觉命长苏对这里熟悉, 带着他离开的速度比他自己没有方向四闯更快,分清主次他便放松紧绷的身体, 任由他带着闯冢。   许久没有被他这样依赖过,命长苏垂眸扫去,不觉勾了勾唇, 白冰剑随他意起倏然冲向前方。   “轰!”的一声,烟尘涌起, 那陵墓被强势的轰出一道破口。   等到烟雾四散, 陵墓前的一道人影也出现在他们眼前。   如今的佛神棺已经敞开。   稀薄暗淡的空气中,对方手中东西泛着金光, 发觉异样转首看来。   墓中阴暗,其一袭月色的长衫, 带着面具,在黑暗中神色不清。   莫清岚视线落在他手中之物上, 幽兰的火焰腾然化剑,向对方夺去。   ‘铮’一声, 阴火剑回颤,瞳孔中晃过几些流光,须臾间莫清岚已经与对方交手数个回合,烟尘四起。   弱。   这是莫清岚心中出现的第一道认知。   身为在幕后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灵力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强悍,但他手中的术法玄妙多变,多为佛术,身体表面隐约具有金光流溢,一眼便能辨认,此为禅宗的‘金身术’。   他果然是禅宗子弟。   又一击术法攻去,对方的白衣在黑暗中旋若白花离去,莫清岚没有着急追击,眉心皱起。   空气中一片寂静。   命长苏走到莫清岚身旁,与他道:“他手中的东西,是佛神舍利。”   舍利乃是禅宗之人修行练就,其中凝聚着大量的功德与修为。在人间曾有修佛术之人的冢墓出世,出世的东西中就有一枚舍利,那舍利后来被一苦行僧炼化,那僧人立刻修为突飞猛进。   说舍利是那些修佛道之人的遗物,倒不如说它是一种庞大修为的凝化体,更甚可称为佛道传承。   莫清岚脸色顿时变化。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佛神的传承?”   “不论如何,先将东西抢回来。”命长苏道。   两人交谈仅在几息之间,那白衣人依旧一言不发,身如鬼魅隐于黑暗。莫清岚不再犹豫,寻着他的方向走去。却在此刻异象又突生,无数呢喃的梵语忽然在耳畔响起,形成一道金色梵文流光的屏障,将两处空间隔绝。   命长苏发觉,面色沉然,“佛术中难度排在第二的‘断鸿蒙’。”   佛术万千,区别于道术,独具有佛门特色。   因为凡间自古皇室对佛道的信仰,从古至今佛词、佛庙数不胜数,相比于同样悠长、却在神族殒灭后才成为主流修仙术法、后起之秀的道术,佛术保留的相对完整与深奥,但因为过于复杂与繁琐,许多难度极高的佛术无人参悟,已成废术。   这‘断鸿蒙’是隔断术的一种,极为精妙,仅在佛术‘极乐’之下。   断鸿蒙施展后,看似他们之间只有一面金墙相隔,但实则中间存有万千世界,如果冒犯闯入,闯入者会被随机传送到其他地方,更甚者去其他的芥子世界,极为凶险。   白衣人站在黑暗之中,金色的佛舍利在他手中散发着光辉。折射出稀微的光芒下,他的唇畔露出莫名的笑弧,转身,往冢门的方向走去。   掌间一片炽热,冥君的神印受到召唤出现,莫清岚眉心沉凝,偌大的白色映像就忽然在佛神冢上方笼罩。   命长苏发觉,按在莫清岚的手上,皱眉道:“清岚?”   莫清岚看向命长苏,“不能让他离开。”   命长苏目光落在莫清岚掌心,很快辨出什么,但依旧没有松开莫清岚,沉声道:“你体内的婴丹有损,冥君传承之力太过强大,轻易妄动会伤根骨。”   “幕后之人事关重大,佛舍利被带走,如果最后被佛入莲得到后果不堪设想。”   冥君印滚烫,佛神冢上放的白团越发清晰,是一株合拢的冰莲,随着莫清岚灌入的灵力越发变大,那冰莲翠然盛开,将佛神冢彻底笼罩,也包括那走到门口的白衣之人。   莫清岚体内,盘脚合掌修行的白玉小人额上的裂口在极为强横的灵力冲击下出现凝涩,犹如织网密密麻麻的痛意自紫府涌出,他额上青筋抽动,抿唇欲强压下,却在此时一股熟悉的冷意忽然出现,那密密麻麻的痛感转瞬化为犹如春风的悸动,莫清岚身体一滞,转首看去。   红衣之人近在咫尺,阻止不得,便为他渡来了真元。   “我帮你护着丹体。”命长苏道,“凝神。”   莫清岚的眼睫轻湿,情急之下自然顾不得其他,眉心紧锁,移开视线。   冰莲最终盛开,转化为塔。   塔身不断凝固,化为实体。   冰莲并非其他东西,乃是冥君的另一个法器,可以囚禁万物,甚至困灭阴火的‘浮屠冰莲’。   在强横的神力下,即便再高深的术法也在绝对的实力下顷刻被击碎。冰息涌动间白衣人立即抬首,将欲强破,却犹如以卵击石,转瞬他的攻势就被化解不见,浮屠冰莲倏然笼罩。   硕大的冰塔不断凝化,随后凝缩成巴掌大的莲花,落在莫清岚的眼前。   命长苏也将人松开。   莫清岚的眼尾嫣红,许久,才伸手将浮屠冰莲接入手中,摒除其他杂念查探其中异常,须臾皱眉,“他在里面设了屏障结界,我无法窥探。”   命长苏低道:“此人对佛术精通,此不为怪。浮屠冰莲极为强横,能将他暂时困住就是好事,探查的事情等出去再说。舍利呢?”   莫清岚意动,佛神舍利便从冰莲的莲心出现。   盯着那舍利看了一会儿,命长苏道,“此物意义非常,你好好保管。”   莫清岚不可置否,将舍利收好,点了点头。   幕后之人来日月山的目的算是暂时了结,两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收敛神思,不再多留,原路返回。   令儒风等人还在来时的路上被捆着。   见出来的是莫清岚他们,心底最后一丝希冀破灭,令儒风苦笑了一声,“这下可算完了。”   ……   残存的令家人与那李姓男子也被关入浮屠冰莲。   回来的路上,有浮屠冰莲的震慑,原本蠢蠢欲动的鬼使和狱官不再敢多生事端。最后将离之际,寡公跛脚匆匆追来,紧紧盯着莫清岚,“你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莫清岚回首看去,语气平静,“如果有一日我即冥君之位,会满足你我的约定。”   寡公倏然一愣,脸上顿时变得相当难看。   ——他后知后觉他与莫清岚的约定存在一个致命的缺陷。   纵然莫清岚是阴火体,可并非所有的阴火体都会即神之位,如果莫清岚一日不即位,那他的愿望就一日不能实现,这简直是白话约定!   可又如何?   天道之下,他们二人约定早已在他将人带到炼狱入口时终止,没办法改变。   寡公最终只能神色郁郁地看着莫清岚离开。   离开地狱,那股阴沉沉、血腥味布满的气息散去。阴间四处依旧无光沉冷,莫清岚辨了辨方向,往一个方位走去。命长苏跟在他身后,问道:“去哪儿?”   莫清岚回道,“沈向晚被我带来了鬼界。”   命长苏话语顿了顿,“你要去接他?”   莫清岚的脚步停下,转身与命长苏道:“师尊,我还想查一些事情,师尊如果有事,可以先用我的棺木……”   但话未落,命长苏就忽然抬手,指尖弹在了莫清岚的额上。   这种举动只在他幼年时有过,莫清岚一瞬怔然,便听命长苏道,“用完就丢,师尊这么不受你喜欢吗?”   “我与你一道。”   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额头,莫清岚神色莫名,抿唇,却没有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三生石。   不知道莫清岚究竟去了哪里,沈向晚早已经在这儿等了许久。模糊中他看到莫清岚的影子,顿时眼睛亮起,大步走来,但没走几步,就看到在莫清岚身后那道红影,沈向晚的脚步顿止停滞,睁大了眼睛,心中骇然,“……命长苏?!”   命长苏怎么会出现在鬼界?!   身体骤然生出几些冷汗,那一而再再而三都因为命长苏他从师兄身边被带走,沈向晚心里有不小的阴影,对他又惧又气。   原本跑得幅度渐渐变小,直到莫清岚走到他的面前,沈向晚才觑了一眼命长苏,讷讷道:“师兄、圣尊。”   莫清岚目光落在他身上,“抱歉,我有些私事,久等了。”   “不久等,不久等!”开了别处的窍,纵然心知师兄对他无意,沈向晚还是无法控制心魂荡漾,脸上不由露出笑色,“等师兄我怎么会觉得久?就算师兄让我在这里等几年,我也甘之如饴。”   此话落,察觉其中存在的调情之意,莫清岚眉心皱起,莫名看了一眼沈向晚。   沈向晚毫无察觉看着莫清岚。   “哦?”低沉的声音却从莫清岚身边响起。   沈向晚身体微僵。命长苏没有任何情绪看来,启唇道:“那你一辈子在这里等着,想必也乐意至极。” 第85章   命长苏的声音落下, 沈向晚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无需质疑,他是真的能干出将自己关在阴间的事。   笑容有些僵硬,沈向晚道:“圣尊大人说笑了。”   命长苏一双碧眸冷然,沈向晚越发不安, 还想解释几句, 莫清岚便开口道:“好了, 去三生石。”   沈向晚立刻转回头,小步跑到莫清岚前面, “我方才进去过,我给师兄引路。”   三生石, 是鬼界第一奇石, 一面平滑无比,一面崎岖连接鬼界无数山脉。魂魄站在三生石平滑的一面, 就能看到过去、现在,还有来世。无数的鬼魂在三生石上迟迟逗留,有的留恋今生, 有的思及前世悔恨,这里是魂魄停留最久的地方, 同时也是鬼界最宽敞的一道关。   三生石并非只有一块, 而是延绵看不清尽头的一条滑石长壁。   沈向晚担心前世的一切在三生石上映现,惹莫清岚不适, 而幸运得是并没有,那三生石上氤氲变化的, 在他眼中渐渐浮现的是一片雪景。   “这是哪儿?”莫清岚问道。   沈向晚辨清,抿唇道:“这里是我在不琼大陆醒来的地方。”   他的话, 旁人或许不明,但莫清岚却知晓。他曾以沈向晚的视角看过一切, 自然知晓他为异世之魂,在不琼大陆醒来的时间,就是所谓‘穿越’的时点。   三生石上的画面继续变化,在风雪之中的少年几乎被雪掩埋,毫无生机。   却不知过了多久,在簌簌落下的纷雪里,一道人影出现于壁上画面。   莫清岚的面色轻动。   出现的人身量拔高,穿了一身道衣,手中握着一只药瓶。   沈向晚看着也不觉屏息,身上鸡皮疙瘩忽然乍起——他根本不知道,在他清醒之前还有人来过这具躯体的身边!   雪越来越大,雪中无法看清一切,那道衣之人迎雪走到‘沈向晚’的身旁,将药瓶取出,不急不慢的将其中的东西倾倒在地上。   是血。   血液从瓶口流淌,黏腻的血接触地面渗入冰雪,雪白的一切染上了鲜红而变成了红晶。   他的手臂移动,繁琐的图案渐渐成形,命长苏看着,眼眸划过一丝暗色,启唇,“改命之术。”   沈向晚倏然看去。   三生石中的一切仍在继续,道衣之人将图案完全绘制,盯着脸上没有任何生息的‘沈向晚’看了许久,这才转身,坐到一旁。血液渗入土壤,在冰天雪地中,生出一片娇嫩的叶,叶化为藤蔓缠绕上‘沈向晚’的身体,扎入他的血肉,将躯壳完全掩去。   似乎能感觉到细微的绒刺扎入身体,沈向晚浑身不适,但还是强迫自己看下去。   不过多久,他忽然开口道:“这不是我醒来的时间。”   莫清岚顿道:“不是?”   沈向晚指向画面中那完全被叶子掩盖的躯壳附近,“我醒来的时候,那儿没有树,只有几枚树桩。”意识初醒,沈向晚浑浑噩噩,被那埋在雪下的树桩绊倒,撞得头破血流,他自然印象深刻。   而在三生石映现的画面中,虽然干枯没有叶子,那几枚树却确实完好。   莫清岚盯着石壁之中那道人影。   不是沈向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那就是更久之前,此人很久前便开始图谋。   道衣之人形同入定,盘坐在大雪之中,没有任何反应。   沈向晚也一直盯着,直到眼睛发涩,忍不住吐槽:这三生石里的映象难道不会加速吗?就以这样的流速,他们要看到何年何月?!   而就在他心中腹诽之际,一成不变的画面终于变了。   仿佛察觉什么,道衣人不再入定,抬脚离开,穿过雪地,抵达崎岖的山旁。   沈向晚立刻认了出来:“我知道这里,我的阴火便是从中——”   而紧接着下一道画面,沈向晚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师兄。   不……   是师兄,却又不是。   山洞之中,躺在冰棺中的人衣物华丽无比,无声躺在那儿,身下是犹如冰晶的骷髅,黑衣披散,额间神纹暗淡,似乎没有生息。   命长苏眉心皱起,“是冥君。”   身为神族的冥君,在陨落之后躯体为何没有消失,反而被封存于冰棺之中。   气氛一瞬陷入沉寂。   沈向晚嗓子发干,看向莫清岚,“冥君是谁?”   当年他来到这个洞穴,其中只有干枯的骷髅,难道他吸收的不是别人的阴火火种,从最开始就是师兄的?   他的大脑混乱无比,不由畏惧。   莫清岚道:“冥君是拥有阴火体的神族,是上一任阴火体。”   沈向晚愣了愣,紧绷的神经倏然松开,喃喃道。“原来是这样。”不是师兄。   随着道衣人走近,那洞穴中的另一个人也走了出来。新出现的一人头戴金勾玉砌遮面的暗纱,身披长袍,形如缟素,看不清面容。沈向晚注意被吸引,不觉道,“这又是谁?”   渊首。   莫清岚眉宇微动。   是渊首将冥君的遗体保留到现在的?   他的目光移动,又落在那道衣之人身上,在他抬袖间终于看清什么,启唇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沈向晚看来。   三生石氤氲变化,画面依旧再延续,而莫清岚却无心去看,收回视线,看向命长苏。   命长苏轻轻抬首,“当年楼兰之乱后,我力竭陷入沉睡,再醒来时,楼兰国已经被浮世海吞没,我从废墟离开,就遇上了尧许,那个时候日月山已经出世。”   他醒来的时候,日月山已经出世近十年。   白冰剑为诛神之剑,由神地孕育,在主人陷入沉睡时它亦归山隐匿,直到命长苏再醒来,它才再次出世,这才有了第二次日月山的出现和泠光圣尊命长苏因为除祟在人间而声名大噪。   在这期间他封锁了在楼兰国的记忆,所以并不知晓冥君的遗体何时被渊首带走,又带去那一片荒芜的雪山。   莫清岚声音沉道:“师尊可还记得,在佛入莲身边那个小童。”   命长苏一顿,想了想,隐约想到是谁,“你是说弥十六?”   莫清岚将此前去南疆国从尉迟于飞手中拿到的画卷取出,铺展在他们面前,指向画中人手腕上犹如桃花的胎记。   “这片胎记,小童弥十六有;取走弱水的人身上有;那石壁中,在沈师弟体内下改命之术的人身上也有。”   命长苏眼中变化,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这幕后之人,是当年佛入莲的那个小弟子?”   “师尊可记得他去了哪里?”   命长苏眉心紧拧,摇首。   一个年岁不过七岁的小童,并未参与佛裔的叛乱,在那一片混乱和厮杀中自不起眼。那时候佛神已死,佛入莲入弥勒佛路,即使他存活下来,体内的佛神之力也会渐渐消去,命长苏没有在意,也没有想过要在意。   他就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莫清岚脑海中的一切渐渐明晰。   在溯回之术里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可以察觉弥十六虽然年幼,却对佛道极为尊崇。   他少小不知事,见到命长苏将他的族人、世间的神裔杀灭,逼佛入莲遁走,会如何?   憎恨。   所以才会为佛入莲来到现世不断铺路。   他恨命长苏,也恨命长苏拥有的一切。   沈向晚在一旁听着,隐约辨出什么,倏然看向莫清岚。   他终于明白前世自己为什么总会在命长苏与莫清岚之间阻碍。   改命之术将莫清岚的气运偷渡给自己,让自己不断侵蚀他拥有的一切。   在前世,莫清岚还在九凌宗时,有他的插足,他与命长苏之间就误会频生,后来命长苏瘴毒复发,此时玄武大堂事出,命长苏不惜于让自己炼药压制,暂保他无虞才离宗闭关解毒,莫清岚却一概不知。   在那时他受系统蛊惑,让师兄对命长苏的误解愈深。   诸家又事发,命长苏再归来时,一切已迟。   他对命长苏隐瞒了莫清岚离开的真相,受‘系统’的蛊惑,不断地、恶意地揣测师兄的心意,看着命长苏无数次找到见面却不相识的人,直到最后祟世裂缝前,那一剑下,从头至尾都受欺瞒的人含恨而死。   沈向晚浑身的骨骼都开始细密的颤抖,一种恶心感从腹中涌起,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系统是谁?   如果那本‘书’是假,前世得知的‘系统’是劣质品也是假,如果这本就是一场谋划已久恶毒至极的报复。   ——他的出现,一直都是幕后之人加害命长苏、加害莫清岚的武器。   莫清岚发觉异样看去,看到沈向晚脸色的惨白,他顿了顿,启唇道:“沈师弟,你我都是局中人,我知晓一切非你的本意,不必在意。”   沈向晚的耳朵轰鸣,眼中滚烫阖眸,彻底明白所有,惨然笑了。   命长苏的目光从沈向晚身上划过,开口道:“但也有些蹊跷之地。”   莫清岚问:“蹊跷?”   “改命之数,需要用被改命之人的大量肉胎血液,沈向晚既受了你的命,那说明当时弥十六用得是你的血。”   一个人不可能毫无知觉失去大量血液。   他从何时拿到的血?   在凡间、诸家,还是……九凌宗?   无法判断出弥十六使用改命术的时间,命长苏视线落在莫清岚掌心浮屠冰莲的印记上,收敛神思,“不急在这一时,详细的事情等离开鬼界,我们出去再说。”   莫清岚没有否定,点头。   想要得知的一切已经明了,三人便不在鬼界逗留,往鬼界门口走去。   而走到门口,他们却驻足不前。   原因无他,满打满算,他们手中也只有两幅死人棺,无论如何,总要有人挤一个棺。   莫清岚站了一会儿,道:“沈师弟年纪较小,体量不大,我与他……”   说着,莫清岚抬脚便欲往他身边走去。   沈向晚抬首看来,正要说一句“好”。   却话未出,命长苏便伸手扯住了莫清岚的衣带,将他往后拉去,手指按在他的腰骨。   “若是觉得挤,师尊也可以用少年体与你一起。” 第86章   少年体?少年体是什么意思?   沈向晚一怔   他自然不知道兰淆和命长苏的关系, 无声息看着莫清岚,唇上的苍白还未消去。   命长苏垂首,“如果少年体不行,还能……”   “我们两个一道。”莫清岚开口, 截断了命长苏的话。   他嘴唇微抿, 将棺木取出, 站在那前方许久,才踏入其中。   沈向晚还在棺木前看着这里, 命长苏冷眸看去,他便知晓最终的安排, 也并未反抗, 钻进棺木以灵力推动,往海中飘去。   等他走后, 再没有碍眼的人,命长苏才看向莫清岚,抬脚走去。   这幅棺木不大, 本就是为了殓尸随意打造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狭小, 若非来的路上一只以灵力支撑, 早已散架。两个成年男子缩在其中,无法避免的会挨在一处。莫清岚在命长苏进棺木的一瞬转眸看来, 眼中虽然没有什么情绪,但命长苏还是从中看出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不是少年体吗?   命长苏低笑了一声, 又是想笑,又是无奈。“好。你先躺还是我先?”   莫清岚收回视线, 背对着他躺了下来。命长苏的体形在几息间渐渐缩小,伸手碰上莫清岚的发顶靠下。   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逼仄, 莫清岚眉首稍纵,感觉到命长苏的手,偏首给他让了位置。   依稀的光芒在棺盖合上的一瞬消失殆尽,随着‘吱呀’的声音,棺身一震,到了海中。   在海中的棺木不如岸上平稳,棺木随着水流轻轻摇晃,随着棺木微小的幅度变化,其中人的身体也随之挪动。肩抵肩,腿触腿。   身后的气息滚烫,莫清岚阖眸欲动,却在此刻身后微哑的声音响起,“枕着师尊的手。”   气氛陷入沉寂。   “一直低着头怎么能舒服?听话。”   依稀衣物摩挲的声音响起,温热的手划过脖颈,在黑暗中呼吸声极为明显,莫清岚的头被轻轻垫起。   却越发难捱。   命长苏一只手在莫清岚的发间,另一只手搭在棺木上。   他垂眸看着人,黑暗中模糊不清,却能嗅到他身上一阵又一阵传来温热清幽的气息。   黑暗催生不易见人的欲望,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更让那种欲望肆无忌惮的滋长,陷入昏昏沉沉几乎让呼吸都艰难的燥热。   忽一阵急流,莫清岚猛地向身后之人倒去,而后眉心不觉皱起。   “师尊。”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许久,命长苏回道:“怎么了?”   莫清岚道:“白冰剑收回体内。”   “……”   身后之人似乎动了,半晌,那不适的冷硬感消失,莫清岚的眉心才松了下来。   “清岚。”命长苏的声音又在莫清岚身后响起。   既然已经破冰,在冥海中长途漫漫,莫清岚无法一直沉默下去,便声音很低地回了一声。   命长苏低低道,“不论以前还是现在,师尊在意的只有一个人。”   莫清岚的神色一怔,并未答话。   有些事情,横在他们之间,虽都已经心知肚明,却从未被点破过。   思来他们也很久都没有如此坦然平静的谈过,一人意起,便掀开了一直尘封的那道裂口。   再世。   “你以前与师尊说,辅峰冷清,我只以为是同门单薄,便收了不相关的人当弟子,却没想到,”事与愿违。   命长苏哑然。   收徒,是前世之事。   莫清岚曾醉过,醉言过后心事昭然,而那时候的命长苏,只以为他们二人是师徒。   莫清岚的呼吸一瞬微乱,却很快,情绪就被淹没于冥海翻涌的浪潮。   而那只是开始。   “……只有半年。”   只有半年,却都迟了。   他最后的话语落下,一切陷入沉凝,原本逼仄的空间在此时忽然失去原有的拥挤感,其中人心浮乱,乱得或许不止一人。命长苏从始至终只对他亲手养大的弟子动过尘心,却自以为是天道监司,为人师表,不该妄动欲心,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将自己最在意的人推向了深渊。   一步错,便步步错。   命长苏转眸看去,在黑暗中看着莫清岚微微弯曲的后脊,指尖屈起,触上一片温热。   昏暗又狭窄的空间,让知觉渐渐麻木,不知过了多久,掌心碰到的温软渐渐化为滚烫,仿佛昭示着眼前人的情绪亦不宁。   命长苏意识到什么,怔然片刻,神色掩下。   许是短暂失神的放纵,又或者是那一只潜伏着、不可见人的欲望在驱使,他起身,手臂撑在莫清岚的耳侧,指尖触上他的眉睫,低声道:“清岚。”   棺中几乎没有光线,在黑暗中沉浮上下,两个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命长苏就要垂首,莫清岚却立刻避开,伸手抵在他的胸口。低沉的音色带着不明的哑,命长苏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响起,“不愿意吗?”   “这里附近有暗流,要用灵力穿行。”莫清岚声音不清:“别闹了,师尊。”   命长苏的手碰上他抵着自己的手背,视线落在外面,“无妨,我来看着。”他碰上莫清岚手掌的弧度,微微用力,便低身靠近。   细微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   清冷之人神色在黑暗中无人可窥,呼吸声变得沉闷滚烫,须臾片刻,莫清岚倏然用力,将身上之人推开,声音嘶哑道,“命长苏,够了!”   空气中陷入一片安寂。   莫清岚此刻莫名有些想笑,看着自己面前的人,低声道:“你可还知道,你是我师尊?”   命长苏道,“我宁愿你只将我当成命长苏。”   看着在黑暗中与记忆中少年如出一辙年轻的轮廓,莫清岚声音哑道:“如何当。”   “命长苏,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只愿意当我的师尊。”   黑夜无光波澜的海域,一叶扁舟般的棺起伏,即使再风轻云淡、即使再冷漠处之,在昏昏沉沉的空间中,其中人神思微乱,或气或郁,终于失态。   少年期艾,春潮懵懂,莫清岚曾经倾慕的时间何止那最后一年。   “可我对你倾慕,最终换来的东西。”   是众目睽睽之下,系相思昭然若是。   从无人敢轻易接近的圣君,变成天下笑柄,而终之一生都在追寻的身影,却在别人口中与旁人如神仙眷侣。   清冷的声音在海潮中沙哑无比,莫清岚握在命长苏肩上的手生出青筋,“爱慕之心尚且不论,当年我想见你,可那时候你哪怕不是师尊,不是命长苏……哪怕只是山间野犬、只是悬崖旁的石子。”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的声音化为粘稠的喑哑:“任凭是谁。”最终都没有出现。   命长苏喉咙刹那干哑,猛地将莫清岚紧紧拥在怀中。   他的眼尾嫣红,密密麻麻的痛从心脏传向四肢百骸,却极力冷静。他知晓莫清岚一直藏匿于心中的苦闷与郁火,终于等到他愿意吐之于口,便不能错失,极力安抚着怀中人的情绪,逐句逐句与他解释清楚:“不是你想的那样,清岚。”   “当年的系相思有问题,沈向晚连在我身上的是被人刻意放错的红麻线。”   系相思之后他就对沈向晚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带去琉璃宫看押,前世亦唤来尧许鉴别。他初知自己弟子的心意,无措有之、惊愕有之,但唯独没有置之不理,“我那时候已拟好了请侣书,若是当年你未被操控。”   很快天下人就会知晓。   不只有莫清岚爱慕他的师尊,他的师尊亦对他思慕至极,难以克制,暗生狎昵,妄为尊圣。   可玄武大堂事发突然,又值日月山怨魂蚕食剑体,无数人的质疑声涌来,那些横死的仙门弟子其中不乏钟鸣鼎食、势力庞大之族的继位骄子,命长苏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在折磨之下,能让所有人对自己心爱的弟子缄口不言,能让他免受牢狱之苦,能暂压所有心绪,只等此后一一处置,却无法预知,在他闭关暂解怨毒后又生祸端。   诸家的一切都在他对外界毫无知觉时发生。   再后来,所有发生的事情就已经明晰。   前世命长苏就去过临海道。   繁鸢是他所屠,那百枚祟鬼之种,也大多数被他剿灭,在途中他一直在找莫清岚。   命长苏的额首低垂,声音嘶哑:“……师尊找到过你,可你不认得我。”   棺外的海啸声愈发变大。   轰隆的巨响,吞噬一切的水流几乎让棺木破碎,‘吱呀’的声音在耳畔震响,而与之相应的,却是在激流之下,那最后一句话、与那最后轰鸣于耳畔的心跳。   棺木陷入无可挣脱的漩涡,濒临极点,才被一道姗姗来迟的灵力笼罩。   棺木外壁被水流刮出一道又一道痕迹,在汹涌的浪潮中挣脱出来,甩了一道浪花,进入平缓的水域,徐徐前行。   一切平静。   而棺中愈发混杂的,却是此起彼伏的心跳与呼吸。   莫清岚的喉结滚动。   许久,他的呼吸变重。   不知从何时开始,滚烫又混乱开始交缠。   唇舌的热度灼人,莫清岚的手背绷起,握着命长苏的肩骨的手曲松往复,眼睫湿润。   细密的触觉在唇舌蔓延,仿佛挣扎的呼吸声深深浅浅,唇齿被滚烫的舌敲开,下颚受力抬起,稀薄的冷化为热流,细碎的呼吸声断又续,续又断,最终淹没,失去抵御的能力。   冥海的海域宽阔,要离去的时间很长。长到激荡的情绪慢慢平静,清醒过来的人忽然转首躲避,命长苏的吻就落在他的颈。   他们曾经结过请侣印的地方气息已然萎靡,命长苏鼻息的热意擦过,手指按着那一小块肌肤的肌理。   棺内,热潮淡去。   命长苏终于与那道幽然的气息靠近,从后方将他拥在怀里:“清岚。”   唇上的潮湿还未干,喉间轻微吞咽,阖眸碰了碰怀中人的脸侧。“师尊从始至终只倾慕你,收沈向晚为徒只因为你,你再看看师尊,可好?”   空气中安寂,莫清岚背对着他,胸口起伏。   时间慢慢过去,不知多久,命长苏眉宇轻动,难耐般又唤道:“清岚?”   而连叫了两声都没有回应,他终于察觉异样,伸手查探。   却几息后,命长苏的神色变化,露出几分好似无奈的笑,哑然道:“封了……神识?”   ……   棺木在冥海中没有再漂流多久,忽然一震,随后变得极为平稳。   命长苏的视线从莫清岚身上移开,撑起棺盖看去,便看到了一双赤黄的妖兽眼。   与那只妖兽眼对视,命长苏认了出来,皱眉道:“洪玄?”   洪玄连忙点头,松了口气:“尊者。”   来的人自然是洪玄。他本就是冥海生灵,无法靠近中内海,却可以在外海自由来往,就化成了本体,在外海等着他们。看到命长苏,他自是激动,立刻问道:“尊者,主人呢?”   命长苏顿了顿,淡淡道:“睡着了。”   “睡着了?”在棺里?   洪玄愕然抬眸。   命长苏道:“你来得正好,将我们带回去,还有,”视线移动,看到不远处还在海域中起起伏伏的另一个棺木,他的神色划过几分冷薄,皱了皱眉,却最终还是道,“把他也带上。”   “东南方位,有令家设的一道阵法,等会路过时顺便毁了。”   “……”   洪玄自然应是。   令家的阵法被毁去,那在冥海尽头一直存在的日月山倒影就消失不见。   妖兽在海中的速度,远比棺木漂浮要快的多,不过多久,他们就到了岸边。   莫清岚封闭神识时并不知晓洪玄会来,自然在此时神识依旧被封着,还未醒。   他们众目睽睽下靠近岸边,惹来了无数人注目,更何况日月山山影居然在不久前消失了,每个人都惊愕又探究,十分想知道着靠近这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而在他们的视线下,一只庞大的冥海玄龟上了岸。   一个棺木从上面抖落,沈向晚离开棺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另一道棺木。   你棺的棺盖掀起,其中出现了一道风姿绰约的红影。那是一个少年,眉宇锋利、眼波流转,颜色极佳。他淡淡扫来,在场之人摒息,便见他体型渐渐变化,随后变成了——   圣尊?   触及到那一双碧眸,所有人都骇人低首,心里的惊愕翻江倒海:圣尊怎会从冥海出来?!   之前九凌宗派进去的那只船,竟然是圣尊亲自去查探?!   目光扫过他们,命长苏视线垂落,弯身将对外界毫无知觉的人拦腰抱起。   玄袍与红衣交叠,他大步离开,很快进了九凌宗的帷帐。   众人惊然回不过神来。   沈向晚眸色暗淡,移开视线。   洪玄则慢慢化为人身,将冥海中的腐草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脑海中难得混沌,却唯有一个念头:   方才在冥海中没有看清。   这尊者现在的模样,怎么和兰小公子那般相像? 第87章   命长苏从冥海出来, 又抱着一个玄衣之人的事情不过多久传遍了整片冥海海岸。世人皆将命长苏奉若神明,他的出现无疑惊起了惊涛骇浪,不管走到哪儿,哪儿都在讨论。   九凌宗的帷帐中, 命长苏将莫清岚放在榻上, 看到他衣物沾染了尘土, 捏了净身术,又为他换了一身外袍。   神识封闭的人封得彻底, 对于外界毫无反应,看着命长苏都不觉有些想笑。   倒是对他放心。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 也在此时, 外面洪玄的声音响起:“尊者,仙圣来了。”   命长苏一顿, 眉宇抬起,声音不明道:“来得这么快?”   “我接到你通知时,已经从佛鸣寺往这儿赶了。”尧许撩开帷帘走近, 看到眼前此景,不由‘啧’了一声, “瞧瞧我们泠光圣尊, 我这一路上乔装过来,听得都是别人怎么崇拜你, 估摸除了我也无人知晓,咱们圣尊大人前不久是怎么像个丢了骨头的……”狗一样。   话未说完, 感觉这词儿用得不太妥当,尧许把话吞了回去。   瞅了眼莫清岚, 他道:“这是原谅你了?”   命长苏看向莫清岚,垂声道:“不知道。”   尧许奇怪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纵然有些情愫, 但莫清岚对他依旧冷淡,见过曾经他满心热络、甚至会主动亲近的模样,命长苏自然不知晓,那棺木之中他对自己的纵容,是出于喜欢,还是气氛恰好,失控而已。   命长苏的神色颇有一种‘为情所困’之人特有的难言失神。   尧许看不过眼,极为嫌弃地移开视线,“你体内的瘴毒呢,也没事了?”   命长苏:“清岚帮我暂时压了下去。”   尧许一愣,沉默了一会儿,轻叹道:“你若不是他师尊……”   若不是他师尊,那般欺瞒,又曾伤过他,怎能让他依旧这般用心。   爱之深切难言、有些东西能故作冷淡,而克制不住,苦得只有一人而已。   “既然清岚还对你有意,你就好好待他,若是再出什么事,怎么说清岚都叫我一声叔叔,”尧许看向命长苏,“我不会给你再寻到他的机会。”   命长苏伸手碰上莫清岚的手,指骨交缠,声音低哑,“不会。”   揉了揉眉心,收敛心神,尧许也不再左言其他,开口吐出一个消息:“林晟下失踪了。”   命长苏一顿,抬眸看去:“失踪?”   “前一日我还见他被听真拧着做功课,一夜过去,人就不在屋里。我寻遍了佛鸣寺,甚至去附近探查,弟子们都没见过他。”   “听真怎么说?”   “他也不知道,比我还急,现在跟着我到了冥海。”   身上具有佛本相的佛子,外界传言都是他是佛神转世,这个关键时候,林晟下莫名失踪,总让人有些不太美妙的预感。   尧许思虑片刻,“林晟下和佛入莲有什么关系吗?”   命长苏摇首。   尧许道:“那此后在弥勒佛路的终点,佛入莲究竟是怎么来现世的?”   命长苏:“他来之前已被我重创,四处躲藏修养生息,过了段时间才被我发现踪迹。”   能在那个时候掩盖他的踪迹之人,必然和此前的幕后黑手有关系。   尧许顿时明白,“他来的时间是什么时候?那我们在他养好伤口之前将他找到,一切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   命长苏不可置否,声音也带了几分沉然:“一个月后。”   一个月后。   意思是在这两个月的时间内,他们必须将那幕后黑手找出来。   尧许眉头皱得几乎可以夹死苍蝇。   而就在此时,命长苏也想起什么,抬头看向他。   两人对视,尧许不解道:“你有线索?”   “在鬼界,我们曾捉到过一人。”清冷的嗓音在他们二人耳畔响起,尧许一怔,连忙看去,就看到方才还在沉睡的人已经清醒。   作为长辈,他自是关切,“清岚,可有不适?怎么好端端的晕过去了。”   气氛一时陷入沉寂。   命长苏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谁与你说他是晕的。”   尧许张口就来:“洪玄。”   洪玄老实巴交在旁边站着,闻言道:“大人,我说得是主人睡了。”   三人的视线齐齐落在尧许身上,尧许一转头对上三双眼睛,顿时无奈,莫名感觉好笑。   “……那许是我听错了,这不重要。方才清岚说什么,鬼界你捉了一人,那人是谁?”   莫清岚从榻上起身下来,低头扫去,发觉自己的外袍被换了,手指微顿。   “我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他声音顿然:“除了他之外还有令儒风几人,如今都在法器中关着。”   尧许脸上立马划过惊喜之色。   他自然没想到,他派尧家势力到处找都摸不到踪迹的令儒风就这样被俘虏,这简直是最近几日他听过最好的消息。   “好,有令儒风在手里,就不愁审出什么东西。你将他弄出来,叔叔亲自审问。”   莫清岚却道:“浮屠冰莲启动一次消耗很大,几日前我勉强用过一次,如今灵力没有完全恢复,还不足以随心驱动。”   尧许愣了愣。   浮屠冰莲?   可是他知道的那个浮屠冰莲?   他满目疑惑,命长苏便开口,与他简单解释。   有关于鬼界通往日月山。   有关于佛神冢。   还有关于佛神舍利。   “没想到日月山还有那种东西,”尧许眉心紧锁,“那借用旁人的灵力呢?这样可行?”   莫清岚颔首,正欲开口,命长苏便道:“主要的问题在于婴丹。”   他的话落,尧许也反应过来。   莫清岚体内的情况他自是知晓。   莫清岚看向命长苏,许久,声音平静:“只是用一两次而已,没有太大的影响。”   尧许咳了一声,“小清岚,婴丹事关重大,还是听你师尊的。”   “这个事情其实也不急,总归人被关起来,又跑不了。你们刚才从冥海出来,倒不如先歇一会儿,别吵架,迟些再论,迟些再论。”   莫清岚没有开口。   看着气氛古怪,尧许如座针毡,再待不下去,起身道:“我忽然想到听真大师还在外面,也不知道那些不懂事的子弟把人安顿的如何,先去看看。”   最后的笑声颇有些仓促,不等他们回复,他起身就走,还拽上了一动不动杵在一旁的洪玄。   洪玄颇感莫名。   帷帐中只剩下两人,空气中顿时陷入一片安寂。   命长苏将要开口,而在他开口之前,莫清岚开口道:“棺木中的事……”   命长苏道:“那般接触,一时失控。”   莫清岚声音一顿。   他的神色变化,目光看来,“你与旁人也会如此失控?”   命长苏哑然:“自然不会。”   而后知后觉莫清岚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他一怔,沉默片刻,声音微哑地解释道:“只是不想你因此苦恼。”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许久,他收回视线,语淡薄的笑了一声,“师尊多虑。男子之间,正如师尊所言,只是一时失控,何必在意。”   命长苏的喉结滚动。   “可是师尊说错话了?”命长苏此刻声音低沉,直直看着人,或有些无措笨拙。   而莫清岚却不再理会。   两个人之间又陷入沉默。莫清岚抬脚便往外走去,命长苏道:“去哪儿?”   自然没有答话。   他自顾自的离开,命长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拧了拧眉心,长舒了一口气,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莫清岚最终去找了沈向晚,问他是否有暂时稳固婴丹的丹药。   沈向晚看到莫清岚先是怔愣一瞬,而后自是欣喜,听到莫清岚问他的话,更是早有准备,很快取出一大堆瓶瓶罐罐。   在莫清岚受伤之后,他就开始研究能够让婴丹康复的药,虽然最终没有研究出根治之法,但暂时稳固婴丹的,自然是有。   “这些药有的后遗症比较大,师兄要慎使。是为了做什么?”   莫清岚伸手往那药效最强,但也后遗症最大的药瓶伸去,却在此刻他身后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很快将药按下去,垂眸看着人。   沈向晚看到命长苏又凑上来,一时情绪复杂。   有些事情想不明的时候,他自然深陷其中,但如今一切都想清楚了,他自然也都明白了。   他这样的人,当然没资格再站在师兄左右。   而命长苏……   同类者总能敏锐的察觉到一些东西,他想:命长苏如今该和他一样,是个对师兄的单相思。   纵然前世多悲,可这一世,有旁人出现,命长苏虽然还是师兄的师尊,可终究是不同了。   将他们手里的药瓶取走,沈向晚声音不明道,“圣尊大人并非师兄道侣,何必这般管束着师兄。”   命长苏一顿,抬头看去,声音不明道:“道侣?”   “圣尊常年待在殉祟峰,大抵不知晓。”沈向晚拿着药走到另一边,“师兄之前有了喜欢的人,世人皆知。”   虽然他也对兰淆不喜。   但他更不想看着师兄受感情之事困扰。   师兄对谁有意,那他就支持谁。   “虽然这药反噬很大,我也不想让师兄用,但总有比你我更合适的人来劝,”沈向晚深吸了口气,终于释怀,转头看来,坚定道:“圣尊大人不如有些分寸,不要让师兄因此烦恼。” 第88章   他的话落, 气氛一时沉寂。   “你的意思是,”命长苏道:“只有道侣才有资格劝他?”   沈向晚:“那自然只有师兄喜欢的人才……”   而说着,沈向晚看到莫清岚嘴唇抿紧,眉目沉肃, 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便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话又说回来, 兰淆究竟是去了哪里?   他摸了摸手里的药瓶,“师兄, 这瓶药虽然好用,但还不完善, 我在里面添得都是猛药, 本想着在你突破的时候再给你。”   莫清岚伸手。   莫清岚行事向来稳妥,沈向晚当然不担心, 便放心地递了过去。   莫清岚盯着那药看了几秒,像是松了口气,语气平静道:“能研究出这种药, 沈师弟果然天赋卓绝,李长老对婴丹都束手无策。”   “李长老?春医峰的李春肖?”沈向晚道:“当时师兄身体情况危机, 李长老能想出法子让师兄病情稳定, 已经是难得,”说到这里, 他也有些疑惑,顺嘴便问道:“不知当时长老用的是什么法子?”   莫清岚话一停, 抬头看向他。   在他的目光下,沈向晚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   “……”   将药瓶收好, 莫清岚转身离去。   身旁的命长苏已经不见踪迹。   隐约有些难以言明的预感,莫清岚眉心紧皱, 快步离开,准备去找尧许。却不待他走几步,一道玄影就在帷帐之后出现。   冥海的水域依旧,天灰蒙蒙一片,海水漆黑冰冷。   帷帐的四处都是昏黄的灯。在那灯下,一人面容姣好,一半的面庞掩于黑暗,一半的面容在灯光下渡了一层几乎透明的釉,抬起眼眉看来。   那一瞬美人如夜,长发飞舞。   ——是少年模样的命长苏。   与兰淆的气质极为相像,但容颜比‘兰淆’时更为出色。   莫清岚走到他面前,从他脸上划过,语气沉凝:“师尊?”   命长苏视线垂落,伸手,将莫清岚手里的药瓶取走。   莫清岚眉心皱起,“你……”   身后脚步声响起,是沈向晚追了出来,莫清岚察觉,未及反应,已经取出一只长袍将命长苏的额首罩起。命长苏顿了顿,低笑,“这是做什么?”   莫清岚道:“身为堂堂圣尊,你现在的样子,”如果被人发现向自己的弟子讨欢,成何体统。后面的话莫清岚没有说完,沈向晚就已经匆匆赶来。   看到那道灰蒙蒙的人影,他顿时奇道:“师兄,这是谁?”   “别过来。”莫清岚道。   沈向晚立刻停下脚步。   盯着那道人影,越看,越觉得眼熟,沈向晚眉头紧缩,满心疑惑。   而不等他出声询问,莫清岚就将人带着离开,只给他留下两道黑漆漆的背影。   帷帐的门帘被撩起又放下,莫清岚将长袍取下,伸手去拿药,却被命长苏避过。愣了愣,莫清岚语气沉然,“师尊,正事要紧。”   “有更无伤的法子,为何一定要用药。”   莫清岚道:“这不一样。”   命长苏轻舒了口气。   莫清岚看向命长苏。   而一眼,他很快又移开视线,“师尊,别闹了。”   命长苏盯着他的侧颜,好半晌,意识到什么,眉首轻动,走到他身后,“可是喜欢师尊这副模样?”   莫清岚眉心顿时紧皱,转首看去:“我何时说过喜——”   却话未说完,在回头的一瞬,命长苏就倾身靠近,敛了昏黄的光,唇落在他的额间。   滚热的气息在额首擦过,眼前人的身上带着似曾相识的香。   少年漂亮的皮囊,就像是精心打理散着光的纱,总带着莫名的吸引力。   莫清岚轻微失神,往后退去,而戴着莲心石的手臂垂下,按下他的后背将他往自己身上带去。   唇上又携柔软。   带着热意的水开始翻涌。   莫清岚的手撑在命长苏的腰,生力挣扎,而身后的手几些巧劲,就化去了那几分拒绝的力道。   他们已经接吻过数次,命长苏早知晓莫清岚会在哪种状态下被安抚松懈,握着那副紧窄的腰身,将他带起,轻轻咬了咬怀中人舌尖的软肉。   帐中旖旎无限生。   许是几次三番受人摆布引起火、又或者现如今眼前的少年体比起他原本的模样更容易反抗,莫清岚的神色变化,终于生出几分郁火,倏然用力,命长苏就被推至帷帐边缘。   命长苏一顿,轻叹。   还是不愿?   他抬首,辨声启唇,而在唇张的一瞬,他的下颚就被抬起,舌上出现了一股细微的、犹如惩治的痛。   瞳孔刹那缩动,命长苏的眼中划过愕然之色,呼吸滚热,心脏开始急剧跳动,松齿由着怀中人长驱直入,将那股一直内敛着的郁气宣泄。   铁锈味出现又被舔舐殆尽。   几番沉浮,命长苏节节后退,从唇舌到唇畔,额上的青筋绷起,抚向莫清岚的后背,嘶哑道:“好了,清岚。”   一股邪火不知从何处窜起,引着理智燃烧。   从未主动过的人惩治也好,泄火也罢,可如今的情况已经并非纯粹的弄情,命长苏不可见人的欲望抬头,煎熬着,却不想打破他难得主动,只由着身上的人到处引火,脸上的笑泛了苦味。   自作孽。   直到无意碰到一处滚烫的热,牙齿咬着他的皮肉,莫清岚骤然松开命长苏,两个人四目相对。   空气中一瞬间落针可闻。   命长苏的呼吸又沉又重,脖颈的肌肤早已经生了松湿的汗。   靠在帷帐壁上,眼尾微潮,嘴唇比起寻常要红,唇边似乎带着几些难言的晶莹未敛,命长苏哑声笑道,“解气了?”   莫清岚唇颤声冷,许久,用命长苏的话没有情绪回,笑着道:“失控而已。”   而那几个字吐出,却是极为沙哑。   莫清岚脸上的神色难言古怪,转身要走。命长苏一愣,立即起身将人拦着,低声道:“外面指不定有谁在候着,你现在的模样如果出去,会被人看出来。”   莫清岚的脚步这才停下。   命长苏在他身后,落在眼前人那原本白玉般的耳垂如今殷红欲滴的模样,唇角勾起。   他竟想不到这一点。   原本已经在心中放下的人,一再求爱,又是自己的师尊,无法拒绝,或许难以生出情爱之心。而怀中人对他第二次的动心始于伪装时期少年的那副皮囊,感情的冲动也由此生,更何况年少的人攻击性不如成年男子,引诱之后,他倒更容易率性而为。   莫清岚扶开命长苏的手臂,一言不发站到一旁,呼吸起伏,眼眸阖起。   方才的一切已然乱套。   命长苏如今的情况也不乐观。   他曲腿坐到另一边,垂眸扫了一眼,眉心皱起,神色难明地移开视线。   时间过去,直到方才的冲动渐渐退下,莫清岚将衣物理好抬脚又要走,命长苏发觉,想到什么,开口道:“佛神舍利,不是幕后之人想要的,而是最终用来对抗佛入莲的圣物。”   一怔,莫清岚果不其然被吸引,停下脚步转首看去,皱眉道:“什么?”   命长苏慢慢道:“这个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我没有在尧许面前提。在过去我通过弥勒佛路来到此世后,与佛入莲恶战,那个时候他精通佛法,拥有的困杀术万千,我耗费了大量力气,在幻境中始终找不到他重伤的本体藏在哪儿。”   而最后出现在他面前指引的东西,就是佛舍利。   “我们被关在浮屠冰莲里的人,未必是那幕后凶手。”   他的话落,莫清岚的面色变化。而他的神色纵然意外,却没有诧异。   命长苏问:“你也有所察觉?”   莫清岚道:“我只觉得他比我想象中要弱。”   一个能让繁鸢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变得那般强势的人,怎么可能本身灵力低微。他有过这个念头,如今得到证实,自不为怪。   “就算不是,他和幕后之人也该息息相关。”莫清岚说完,看向命长苏。   命长苏‘恩’了一声。   舔了舔唇,他语气平淡,似乎不在意道:“师尊帮你护着婴丹,你再开一次浮屠冰莲。”   “……”   莫清岚盯着他,很久,声音从喉咙中挤出:“师尊倒是越发不自持自己的身份。”   命长苏问:“你是想说师尊为老不尊?”   莫清岚冷面以对。   看着他,命长苏只笑:“是便是吧。”   ……   不论有意无意,两个人荒唐的多次接吻,早已将关系推向了理不清的状态。   放纵之后愈发混乱,辨别无用、抗拒更是欲盖弥彰,莫清岚一身白衣束冠,嘴唇薄红,移开视线,摒去了所有杂念。   命长苏最终还是给莫清岚渡去了真元。   庞大的浮屠冰莲在半空中现世,众人惊异看去,尧许一愣,赶忙带着人往他们的帷帐赶去,而一扶起帐进门,哭天喊地的声音忽然扑面而来,他瞳孔一瞬瞪地极大,好半会儿,唇抽了抽,转头向身后跟着他的人看去。   “……你那宝贝徒孙,找见了。” 第89章   在他身后站的人自然是听真。   听真祖师德高望重, 最在意的只有自己那几乎被当作亲孙子来教养的徒孙林晟下。林晟下失踪了几日,听真就心中浮乱了几日,如今乍然听到尧许的话,立刻看来, 大步抬脚踏进, 林晟下惨哭的声音就直冲耳膜:“清岚啊呜呜呜呜!”   如今的帷帐中, 令儒风等人被绑在角落,林晟下矜贵的白衣破破烂烂, 劣质的面具挂在他的脖子上,如今正抱着莫清岚痛哭流涕:“太黑了啊里面太黑了, 我从小怕黑你知道的啊!你知道我里面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莫清岚被他抱着脖子狂甩, 脸上的惊愕微消,与尧许对视。尧许极其头疼, “你不会是想跟叔叔说,在浮屠冰莲里关着的人,不是别人, 是晟下?”   虽然难以置信,却确实如此。莫清岚的眉头也紧锁, 看向林晟下, “晟下,先松开。”   林晟下:“我不——”   莫清岚道:“你师祖来了。”   林晟下悲痛的哭声顿止。   余光看到听真, 他挂着泪珠松手,就像一个泥鳅般滑到了听真身前, 可怜道:“师祖!”   听真犹如古潭的眼中终于生出波澜。   见到人活蹦乱跳,他松了口气, 摸了摸林晟下的发顶,看向莫清岚, 声音沉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凝沉,气势也极为逼人,却不等那股气势向莫清岚压去,另一道强横的气息就骤然出现,顷刻将之化解,反逼而去。   命长苏已经恢复本体的模样,走到莫清岚身旁,没有情绪扫过听真,“禅宗佛子不在禅宗待着,反而跑去了日月山,我倒要问你,这佛子又是怎么回事?”   听真后退半步,眉心皱起,神色沉沉的看着命长苏。   没有硝烟的威压在外人看来,就是两簇压来压去的风。尧许面带笑容,看着这两个护犊子的‘长辈’,颇有些心累。——这是关键吗?   莫清岚也有所察觉,与命长苏顿声道:“无妨。”   命长苏看着听真脸上露出几分难以承受的苍白,这才收势,视线落在林晟下身上:“你怎么会去日月山?”   林晟下听到命长苏的声音下意识就有些发怵。   他求助般看向听真,听真眉心拧起,“如实与圣尊说。”   林晟下道:“我不知道。”   命长苏道:“什么?”   林晟下往听真身后一藏,蒙头道:“我真不知道,我原本在房里写课业,再一睁眼就已经被关到那个黑漆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了!”   命长苏眉心皱起:“那你可知佛神舍利?”   听到这话,林晟下一愣,而后眼睛微亮,抬首道,“舍利?是那种吸收之后就可以得到佛道真传,修为一跃千里的舍利?”   在场之人看到他的反应,顿时陷入一阵沉默。   莫清岚看着林晟下,想起在诸家藏宝阁中他见到舍利那一副垂涎欲滴极没出息的模样,心知无法问出什么,转而视线移动,看向令儒风。   令儒风笑了一声。   纵然人已变成阶下囚,他依旧面容含笑,平静道:“圣君大人看我也没用,我也没有见过主人的模样,不论主人是不是佛子大人,我都无法确认。”   莫清岚看着他,语气冷薄,“令家主,九凌宗有一专门用来逼供凡人的法器,能够摧毁人的神识,将他所有的记忆公之于众。”   令儒风的笑容僵滞一瞬。   那法器名叫‘鉴心锥’,威震修真界与人间,他自然知晓。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对‘主人’的任何事情都缄口不言。   莫清岚唤道:“洪玄。”   洪玄匆匆从外面走近,莫清岚视线从令儒风身上移开,转而落到那一开始出言不逊、现在却安静如斯的李姓之人身上,“将他们分开扣押,你亲自看着,除去我和师尊之外,任何人传召不得见。”   洪玄很快应‘是’,一只手一个将他们拎了出去。   等人走后,莫清岚与林晟下对视。   林晟下现下满头雾水,看到莫清岚看自己,他舔了舔唇,心感不妙道:“清岚,我也要被看押?”   莫清岚道:“我在日月山亲自抓了你,那时候你精通佛术,对佛法纯熟,与现在截然不同。”   林晟下品了品,莫名道:“……你想说我学艺不精吗?”   莫清岚愣了愣,不觉有些好笑。   他与林晟下毕竟交好,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的模样,但还是无法完全将他当嫌疑人对待,况且方才他查看过,纵然他的出现蹊跷,但在手腕上,并没有那抹梅花胎记。   熟谙他的性格,莫清岚耐心道:“现在情况特殊,我只是怀疑你体内还有别的意识,或者会被别人短暂操控。”   林晟下顿时汗毛乍起,听真也面容沉下。   他惊讶道:“……我体内?!”   他们二人对话之际,尧许走到命长苏身旁,莫名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清岚对旁人的态度,比对你要好许多。”   命长苏看了他一眼。   尧许也正瞧过去,而不经意间,他忽然看到命长苏脖子上的一处红迹,眨了眨眼,立刻又看向莫清岚。   “你还真可以。”他喃喃道。   林晟下的身份特殊,商议之后,他身上被下了禁制,被留在莫清岚身边,由莫清岚亲自看押。   听真不放心,不肯离开,莫清岚也由他了。   在此事之外,外面的修真势力久久逗留,不肯轻易离开。   尧许审问之后,从令儒风嘴里撬出一些东西,有关于他们去鬼界的计谋。   ——如莫清岚与命长苏所料,他们是趁修真界松懈时暗自施展禁术将主要的族人进入濒死之境,潜伏到鬼界之中,除此之外他们也做了其他打算,如果聚集在冥海的修士探查日月山的欲望强烈,敢进冥海为他们引走一部分海底冤魂的注意,他们也会安排活人前往,可惜行伶来得太快,最终他们也只能选以魂入鬼界的这条路。   这次去了一遭日月山,令家折损了大批精锐,此后萎靡之势已经注定,却可惜幕后之人依旧成迷,就算是猜出他很大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弥十六’。   此事涉及太深太复杂的情况,无法与世人说明。   最终九凌宗与外界公布的讯息为:令家从此前诸、花两家饲祟之嫌,冥海日月山的影象为虚,聚集修真界诸士的目的不明,九凌宗如今正在彻查上下。   这道公布的讯息一出,那些聚集在冥海的势力唯恐惹祸上身,这才开始三三两两散了。   在冥海设下传送阵,又特派弟子巡回看押后,莫清岚他们回了九凌宗。   一道回九凌宗的不只有九凌宗的人,听真、尧许,还有妖圣钟岱安也闻讯前来,加上还在牢里关着的令儒风,四方龙头势力全部聚集于此,风雨欲来之势越发浓郁。   四域诸方势力察觉异样,传信的飞鸽从信阁飞出,陆陆续续到了临道峰,欲窥知端倪,暗流涌动。   静心楼,议事堂。   莫清岚开口道:“他离开之后,就再没有回来?”   行伶满目忧心,低头道:“是。”   莫清岚皱了皱眉,将手中的文书放回架上,“他现在身上有其他底牌,即使一个人也不会有危险,找不到先不用找了,处理眼前事宜。”   行伶愣了愣,抬头看去。   自从莫清岚这次回来之后,他总觉得师兄与堂主之间的关系似乎疏离许多,却无从问起,只能压下心中惊愕,汇报完其他事情低头离开。   议事堂中只留下一人,空气中寂静,莫清岚看向议事堂中的摆设格局,心中纷乱,正欲离开,议事堂的大门就被推开。外界的风雪纷来,冰冷的气流卷入楼中,还有一身红衣之人。   看到人是谁,莫清岚从他脸上划过,开口道:“师尊。”   命长苏进门便扫看四处,轻轻抬眉道:“林晟下呢?”   “祖师给他布下了不少课业,现在在后厅抄书。”   命长苏的声音不明:“总算做了件人事。”   莫清岚没有听清:“什么?”   命长苏道:“没什么。”他将屋门关上,语气平静,“我刚才看到行伶离开,你还在找姜行渊?”   莫清岚摇首。   “我在鬼界见过他一次,他执意认为我该吸纳冥君的记忆,执迷不悟,就算找到他也一样,只是行伶担心,一直来询问,总不能避之不谈。”   命长苏道:“他体内捏着庞大的一股神力,怕是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莫清岚眉首一动。   “按理来说神族已经陨灭,那股神力……”   命长苏笑道:“神族虽然陨了,但阴火体还在。”   冥君本就区别于其他神族,更何况不但阴火体还在,冥君体内那颗原原本本的阴火火种,至今还在沈向晚体内存活,渊首的神力都来源于冥君,这些力量不消失,他拥有的神力就不会消散。   莫清岚道:“早知如此,当时我该将他带回来。”   命长苏道:“这世间之事变化万千,哪儿能事事预料到,之后再见机行事。我方才与尧许和岱安二人商议,对你此前所言,如今也有些起疑。”   “……我此前所言?”莫清岚面露怔然。   命长苏倾首靠近,手触在他鬓边,“关于你怀疑繁狄画。”   莫清岚面容有了几分变化。   “我此前和你说过,当年为了铸造祟世,我们四人在炼狱布局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指腹落在莫清岚的脸侧,莫清岚眉心动了动,握向命长苏的手腕将他的手带离自己的脸庞,“所以呢?”   “这世间了解炼狱的人不多,而又了解炼狱,又精通佛道的人,也只有他。”更为关键的是,当年繁狄画受祟世的力量反噬,葬身于祟世之中,他们未曾见过他的尸骨。   莫清岚神思弥漫,“繁鸢是他的妹妹,那诸家……”   “诸家先祖诸赢当年想要控制祟鬼东窗事发,由繁狄画扣押了一段时间,最后畏罪自杀。”   莫清岚的喉结滚动,命长苏曲起手指,碰了碰他的指尖,“师尊给你带了有关于他的过往之事记载。”   莫清岚很快回神,将命长苏的手松开,看着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取出来,平放在桌几上。   册子名为‘佛宗录’,主要记载的,是佛鸣寺从古至今的大人物。   繁狄画自然在其中,还占据颇多。   他生于日月山出世后的第二年,体弱多病,流浪于乱世,被佛鸣寺当时的主持收养,经历过祟鬼之乱。祟鬼乱世的第八年,他被亲人寻回,却在一年后,因为体弱药石无医,又被送回了佛鸣寺中,开始带发修行。   莫清岚一目十行看去。   虽然繁狄画与仙、妖两圣齐名,但因为年纪尚小,所以入世颇晚,直到祟鬼乱世第二十五年,他才剃发遁入空门,拜了听真为师,结识了其他几位圣人,在人间四处除祟,直到最后葬身于祟世之中。   “他的体内也具有佛神本相。”莫清岚道。   佛神本相,人间传言乃是佛神转世的象征,只因为佛神原本是人身修炼所化,不像其他神族那般是天生灵物,他即使死去,也能携带法相转世重来,庇护苍生。   弥十六。   如果弥十六就是繁狄画,那他体内具有佛神本相,是佛神转世,那就可以想清为什么佛入莲会对一介小童极其维护,一直带在身边教养。   就像阴火体是冥君神力的倚凭,佛神本相,便是佛裔神力不会消失的依仗。   莫清岚想清什么,抬首问道:“当年师尊带着诸位神裔去日月山的时候,佛神还在吗?”   命长苏:“佛神很早就已经陨落。”   那便一切可以对得上。   现如今拥有佛神本相的人是林晟下,繁狄画也许死了,也许没有,他残存的意志,残留的意识,很可能还藏匿在本相之中。   就在此时,在后厅奋笔疾书的林晟下终于将书抄完,灰头土脸的推门出来。而出门一抬头,他就对上了莫清岚和命长苏犹如审视的视线,顿时浑身一僵,小咳一声试探道:“——怎么了?”   莫清岚目光从他身上抽回,“写好了吗?”   林晟下有些迈不动脚。   “那什么,我忽然想起来,好像漏了一段没抄,我再去抄完。”   说完,他‘啪’一声将后厅的门关上,又扭头回去奋笔疾书了。   气氛有些沉默,莫清岚与命长苏对视。   “我们的猜测也有矛盾之处,”命长苏道:“如果他是佛神转世,面对背叛自己的神裔,又为何要帮他?”   莫清岚道:“那如果,主导佛神意志的是堕神像?”   命长苏眉梢挑起,眼中划过什么,微微颔首。   后厅,磨蹭了半晌,林晟下和夜明珠对视良久,直到眼睛都有些发花,他不情不愿的,还是挪了出去。   在外面,命长苏还在。   深吸了一口气,林晟下走出来,与莫清岚道:“我写好了。”   莫清岚转首看来,“那我们回去吧。”   由于禁制,如今林晟下不能离莫清岚太远的距离,至多五米,所以这段时间他们一直都是同进同出,就算命长苏在,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和莫清岚往回走。   走在路上,林晟下余光看着命长苏没有多余情绪冷淡的脸,不由得浮想联翩。   以前他还觉得圣尊好,对清岚宽容又体贴,从来没有课业。   而这短短几日,每天面对命长苏对外人没有任何表情、冷得像冰一样的脸,林晟下忽然就觉得,他师祖是多么和蔼亲切。   还是师祖好! 第90章   他们三人一路回了殉祟峰。如今秋意渐浓, 四周寒意席卷,即便是山下,也已经有了冰霜裹地,一眼看去皑皑一片。   依照前几天, 林晟下要和莫清岚一起宿在知晴院, 而今天却走了几步, 十分奇怪的,他扭头看向身后跟着的红衣人。   拐了一道走廊, 他凑近莫清岚,小声道:“清岚, 圣尊不回主峰吗?”   莫清岚也察觉异样, 转身看去。   命长苏神色平静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有什么事,不能在刚才说完?   莫清岚轻轻挑眉。   命长苏都那样说了, 林晟下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到了知晴院,他立刻寻了个理由, 说想去泡澡,就逃之夭夭, 去了附近的混堂。   莫清岚回到院中, 转身看来:“师尊还有什么事?”   命长苏将房门关上了。   他走近知晴院的卧阁,看到外间新置的一张床榻, 语气不明道:“他就睡在这儿?”   莫清岚道:“知晴院不小,他睡外面, 我睡里面,倒正好。”   命长苏抬首看来。   他们刚才回来, 洪玄如今领了看押令儒风他们的职,并不在知晴院住, 所以知晴院只有晚上莫清岚回来的时候才会点亮夜明珠,如今的周遭黑漆漆一片,唯有外面光洁的月光投来了几些亮度。   ‘啪’一声,隔壁的林晟下将灯点亮,主居室也因此视线清明了些。莫清岚带着几些莫名看着命长苏。   “时间不早,如果没有什么事,师尊早点回去歇息吧。”   命长苏抬脚走来,莫清岚察觉异样,转身要避,但早有图谋的人怎会让他那样轻易逃开,伸臂就将人捞到了眼前,“跑什么?”   “……”莫清岚没什么表情看来。   “清岚,”命长苏好笑道,“你可是觉得师尊现在的做法,有些荒唐?”   “师尊可以问问听真大师,他是否会对自己的弟子这般。”   命长苏道:“那般?我这次不准备做什么。”   “既如此,”莫清岚道:“师尊便尽早回去吧。”   空气中陷入寂静,命长苏不言看着莫清岚。   回到九凌宗后,林晟下日日跟着莫清岚,尧许天天找他议事,两人相处的时间急剧缩短,不过多久,眼前人又变回了以前的冷淡,仿佛冥海之畔那帷帐中的无限旖旎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强迫不得,亲近不能,命长苏束手无策,却也不能让莫清岚对他重新燃起的几分稀薄的热意就这么冷却。   在他的注目下,莫清岚移开视线:“我们之间的事,此后…”   “不能此后。”命长苏低声道。   莫清岚一顿,命长苏便俯身将他拦腰抱起,莫清岚脸色立变,命长苏就钳制了他的肩骨,低声道:“林晟下就在附近。”   挣扎的幅度倏然变小。莫清岚按着命长苏的肩,腰弧绷起,那素来清冷的面容染上郁色,压低声音又唤了一声:“师尊!”   清雅的嗓音酿着气火而喑哑。命长苏低首看去,怔了怔,不觉笑道,“我说了不做什么。”将莫清岚放在榻上,一只手拆下床帘,命长苏在床榻狭小的空间里看着莫清岚的侧颜,“师尊只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将人放在榻上后,命长苏确实再没有其他举动,莫清岚反应过来,渐渐冷静,皱了皱眉。“只是待着,我们明天就会再见。”   命长苏俯首。   衣物交叠,他将莫清岚拥入怀中,嗅着他发间的气息,“那不一样。”爱欲大概都是这般得寸进尺,就算每天他们都能见面,但并非拥抱与亲吻,浅尝辄止的接触倒像勾引的毒药,越够不着,就越想念,心间蔓延的思念无法遏制蓬勃,不过几日命长苏就已经难以克制的肖想着怀中之人。   碧眸暗沉,命长苏阖起眼眸,哄着道:“就一会儿,清岚。”   ……   为了避开命长苏,林晟下泡澡泡到皮肤发皱才从浴桶中出来,探头探脑回来发现屋子的灯没亮,顿时松了口气,开口问道:“清岚,圣尊已经走了吗?”   无人回应。   这么快就睡了?   林晟下有些疑惑,正要走上前看看,清冷微哑的嗓音便响起道:“他已经走了,你早些歇息,我今日乏累,先睡了。”   他的声音不算高,带着几些哑意倒像是入眠之后被惊醒,林晟下顿时有些惭愧,赶忙收了脚,蹑手蹑脚的去了自己榻边躺下。   “你打坐了几日没歇,确实该休息。”   “……早些睡。”他回道。   可这么早,怎么能睡着?   林晟下盯着外面发亮的月光,过了很久才酝酿出几些困意,翻了个身,进入浅眠。   衣物摩挲的声音从里间响起,莫清岚感觉脖颈传来几分发痒的温湿,伸手按住命长苏的肩膀,低声道:“师尊,够了。”   命长苏将人拢着,却没有吱声。   察觉到他均匀呼出的热气,莫清岚的睫羽垂落,投下几分阴翳。睡着了?   夜深,又或许是意懒,原本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懈,莫清岚凝着眉心看向命长苏的睡颜,从他的额首到唇畔,伸手去碰。   却也在此时,在他的注目下已经“沉睡”之人的喉结上下轻滚。原本要触上他肌肤的手刹时停下,莫清岚神色变化,抿了抿唇,最终皱眉,“何必装睡。”   气氛陷入莫名的沉寂,许久,命长苏才睁开眼睛,狭长的眼眸半敛。   那双碧眸在暗淡的光下敛了几些浅,犹如沾了灰尘的琉璃,刹那如妖,莫清岚的视线一顿,移开目光,“醒了就回去吧,已经夜……”   而话未说完,命长苏就倏然用力,将莫清岚拉向自己的身前。男子的身体不如女子柔软,碰在一处,并不契合,而一直被按耐的热却在此刻忽然被点着一般,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响起,交错的呼吸声也变得粗长,延绵不绝。   本就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怀中人是心中人,如此长夜,怎会心如止水,“不做什么”这四个字,简直犹如天方夜谭。   命长苏顺着莫清岚手臂到他的指弧,将他的手拢进掌心,声音喑哑,“要赶师尊走?”   莫清岚的喉结滚动。   一瞬错乱的呼吸声不止一人。   不为人知纯属于本能的欲动毫无理由出现,素来清冷的眉心皱起,情绪莫名,没有答话。   得不到回应,命长苏便融入骨髓般用力将人抱紧,直到克制慰叹的声音从喉咙泄出,才堪堪忍下。   他自然不能轻举妄动,本就答应了他“不做什么”,只为了此后少些防心,也要将那句话贯彻到底。缓了缓,命长苏道:“我迟些再走,你先睡一会儿。”   或许是对某种雄性本能冲动的逃避,莫清岚在他话落之后就将眼眸阖起,敛下了那些悄然涌起的波澜。   时间过去,却是秋高气爽,帐中温暖时,不知不觉困意真的席卷,一瞬刺激的欲起冷却,意识被吞噬,莫清岚竟真的入了眠。   秋夜寂静,修真之人无需续暖,屋中也变得有几分肃冷。察觉怀中人在戒备之下反倒入了眠,命长苏愣了愣,顿时哭笑不得,无奈地设下一道结界,哑然轻叹道:“也罢…也好。”   莫清岚久违地做了一场梦。   年少及冠,亦是春心懵懂之时,为了不辱师门,夺得修真界大比的头筹,他连夜练剑不歇,却在大比前夕生了一场高热。   彼时的祟世初成不过二十载,四圣名威正是狂热时,命长苏为了躲避人息,闭门不出,却就在那夜他高烧不退时,众目睽睽下,他将自己的弟子从候比殿带走。   彼时也是那般拥着,为他调息驱寒,一夜不眠,满宿兰香。   “……清岚。”   “清岚?!”一道声音在耳边嗡嗡响起,莫清岚睁开眼眸,视线聚焦,便看到近在咫尺林晟下的一张脸。   与他对视片刻,莫清岚渐渐清醒:“怎么了?”   林晟下眼睛睁大,哭笑不得,“什么怎么了,”他伸手指向外面,“日上三竿了,我从来没见过你睡得这样沉!在做什么好梦呢?”   莫清岚从睡梦中缓过神来,揉了揉眉心,随后想起什么,立刻看向身侧。   身旁自然已经空无一人。   盯着那块地方看了几秒,他开口道:“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巳时三刻了。”林晟下有些想笑:“刚才圣尊来了一躺,说宗主回来了,看到你还睡着,让你再睡会儿,哪料你直接睡到现在还不醒。”   莫清岚很快从他的话中抓到关键词,怔了怔,重复道:“宗主?”   ……   九凌宗唯一一个宗主,那便是姜行渊的师尊、从五十年前便开始游历天下不归的凌葛九。   莫清岚从殉祟峰赶来时,临道峰主殿已经人满为患。   错过人影错落,不肖多久,他便看到一道风姿绰约、极为潇洒的人在众人面前摸着一道弓。莫清岚到场,似乎察觉什么,他亦转眸看来,看到他人人影,倏然一笑:“清岚?!真是变化不小啊,快过来给师叔瞧瞧。”   凌葛九。当年与师尊将他从诸家带走,后来集宗中之力将他养大,予他掌职之位的师叔。   莫清岚唇角轻轻抿起,脸上也不由露出几些笑色,大步走来,到凌葛九面前半跪行礼,抬首道:“见过师叔。”   凌葛九立刻将他扶了起来。   他上下打量着莫清岚,疼爱如斯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了又看,却是皱眉道:“怎么比以前瘦了这么多,可是你师尊对你不好?”话落,他眉稍竖起,立刻往后看去,极为不高兴道:“命长苏!”   在位子上坐着的红衣人早已经看向此处。   在凌葛九话落,他才舍得将视线从莫清岚身上移开,不咸不淡地落在他身上,“鬼叫什么?”   “你怎么养得孩子?!你到底会不会养?!”   在命长苏旁边的尧许正喝茶,闻言倒吸一口气,茶水顿时呛了喉咙,猛咳出声。   ....... 第91章   他的动静很大, 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感觉到身旁传来那视线带来的一股凉风,尧许咳完慢笑,“呛到了,呛到了, 诸位失礼。”   宗主回来, 本该设宴。但如今情况特殊, 那些繁琐的杂礼自是能省则省,九凌宗内部各峰主带着得力弟子前来觐见后, 凌葛九就派人关门谢客。   而正欲开口,扫看全场, 他发觉什么, 皱眉问道:“行渊那小子是下山了?为何没有来。”   他这句话出,空气中安静了片刻。   尧许尝了口茶, 语气平静道,“听宗主这话,看来并不清楚姜行渊究竟是何许人等。”   凌葛九一怔, 哑然失笑,“那小子小时候就被我收养, 落魄的神裔子弟罢了, 能是什么人等?”   命长苏没有情绪开口:“日月山炼狱冥君唯一的神裔,渊首。”   这句话落, 凌葛九顿时愣在了原处。他皱皱眉,狐疑看着命长苏, 又看向尧许他们,发觉他们并非玩笑, 神色的轻慢渐渐消退。   “此事当真?”   “你觉得我会在这种时候与你开玩笑吗?”命长苏道。   “他是渊首……渊首,为什么会拜我为师?!”凌葛九有些迷茫。   思来想去, 忽然想到什么,他看向莫清岚。“是为了清岚?他竟伪装的这样好!”   尧许道:“也不算伪装,为了留存实力他将自己的记忆也一并封了,宗主那时候遇上他,估计也确实是白纸一张,的确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   凌葛九:“……”   刚回来没多久,凌葛九就开始觉得头疼异常。他自然万万没有想到,他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这徒弟背后还藏着这么惊天的身份。   “所以,他和现在人间沸沸扬扬传的祸事有没有关系?”凌葛九问。   莫清岚道:“如今还不知晓。师叔在外界听闻了什么?”   凌葛九道:“我在外云游多年,前几年找到了一块风水宝地,就造了一洞邸闭关,也是不久前才出的关,一出关就收到了行伶给我的传信。人间的事情我了解不多,半知半解,但大抵听明,是与祟世有关?”   莫清岚颔首。他略加思索,与凌葛九讲明道:“前不久在人间有祟鬼之乱,如今我们查清,那些祸乱背后,有幕后者操控。”   “幕后者?”凌葛九不解道:“人间才安稳了多久,你说的这个‘幕后之人’,是想做什么?”   “这说起来,就比较复杂。”尧许插话。   他和妖圣与长苏细谈了几日,自然得知了所有的讯息。   浮世海溯回之术中发生的一切,看起来和现世的祟鬼祸事没什么干系,而细究却千丝万缕,最终都将根本的矛头指向了长苏。   幕后之人是恨极了命长苏。   想要毁掉祟世、想要操控清岚得到阴火体,为佛入莲铺路,不死不休,是曾经那楼兰古国中几乎让神裔灭绝的一场屠戮,留下的无穷后患之一。   林晟下亦步亦趋地跟着莫清岚,有些话他们不便细说,莫清岚察觉后便先行带着他离开了主殿。等人走后,尧许才徐徐道之,凌葛九听得面色越发沉然。   直到最后一句话落,凌葛九的胸口起伏,“可恨长苏恨便是了,这些事情与清岚有什么关系,从诸家开始,究竟是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为难一个涉事不深的孩子?!”   他此话落,满堂寂然。   任何人无法否认。   那弥十六恨的是命长苏,却从始至终,被利用、被伤的都是清岚。   凌葛九连带看着命长苏也不顺眼起来,语气毫不客气道:“当年我就说不如我收清岚为徒,你倒好,不让碰不让教,你如果能将他护好就算了,偏偏还就是因为你,生出这么多祸端让他承受。”   他的话中颇有迁怒之意,命长苏并未与他争论,凌葛九便越说越有几些火气。尧许听着直摸鼻子,却也着实不好插话。   当年最先知晓清岚在诸家受搓磨的事,实则不是长苏,而是凌葛九,只是因为诸家龙潭虎穴,他才叫上了命长苏一起。却不想,叫命长苏到了诸家这一遭,小清岚眼里就只装了这一人,那么乖的孩子糯米糕一样亲近着人,这叫凌葛九羡慕得够呛,即使他在尧家也有所听闻。   在清岚年幼的时候,凌葛九是想方设法哄着往自己的门下拐,却可惜到最后也没得逞。   如今自己那般疼爱的后辈就因为‘命长苏’这一个人,而受了那么多波折,可想而知,他心里的火气有多么大。   “都说师父如父,你这个父亲,也不知道是怎么当的!”凌葛九的声音如雷。   此话出,命长苏终于舍得看过来,扫了他一眼,开口道:“师父是师父,父是父。”   没料到他在意的竟是这个,凌葛九懵了一下,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   “哎哎!好了好了,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尧许终于逮到空隙出来圆场,“现在最要紧的,是尽早将弥十六找出来,不然他对阴火体有想法,清岚不还是会处于危险中吗?”   凌葛九自然知晓。他瞪了命长苏一眼,压下心中的火气,“可说得轻巧,天下之大,从何找起。”   尧许道:“如今我们面临两个法子。”   凌葛九道:“讲来听听。”   摸了把浮尘,尧许沉吟道:“一个是用‘鉴心锥’,将令儒风他们的神识敲开,找到他口中主人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   凌葛九皱眉道:“鉴心锥在九凌宗已经有四十余年未曾启用,此前用过一次,那还是用在罪大恶极之徒的身上。用了之后,那人神魂剧裂,神智癫狂,这种手段过于残忍,以前就遭人非议。”   而且令儒风身为令氏家主,虽然令氏图谋不轨,但在外界看来,他们只是谋划未成,还没有酿成大祸,此法虽然便利,却不通礼法。   凌葛九问:“第二个方法呢?”   说至此,尧许面露犹豫之色,但最终还是开了口,提及了繁荻画。   凌葛九愕然,听明所有,许久,沉声道:“怎么可能?”   “现眼下,也由不得我们判断可能与否了。”   尧许苦笑。   对于昔日葬生的好友怀疑,他也心怀愧意,“想要找到一个人的转世,唯有驱动鬼界的‘生死薄’,可妄图使用生死薄,”说到这里,尧许声音稍顿,眉宇划过几些不忍,看向命长苏。   生死薄,顾名思义,记载了世间万千人的生生死死,它是轮回盘的器灵,属于神族麾下的神器之一,以前掌管生死薄的人,便是冥君。   想要驱使生死薄,那只有清岚接受他手中冥君的传承,继承冥君之位。   这些话说来轻巧,但一旦继任,他便属于神族,此后不会再着仙路,孤寂一人,更妄谈背后还有多少东西在盯着他。   凌葛九顷刻就想明了所有,立刻否决道:“这条也不行。”   “他小时候就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安生几年,又被连累成那般模样,不足百岁的小辈承担这么大的责任,何其忍心?!”   是,他们自然是不忍。   可不论哪一条路都行不通,难道只能坐以待毙,等着那佛入莲临世,把人间搅得天翻地覆吗?   气氛陷入长久的沉默。   凌葛九看向命长苏,“长苏,清岚是你的弟子,遭受的一切也都应你而起,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命长苏眼眸抬起。   他看着人,语气平静道:“如果他想,就算天下人阻止,我也会助他即位。如果他不愿,佛入莲要来也无妨。”   凌葛九道:“可如果像你们所言,佛入莲本就承堕佛相之罪,他要是来到此世,对人间造成的伤害,也许不亚于曾经祟鬼从日月山倾泻之祸。”   命长苏淡淡道:“世有浮游朝暮死,人有天灾人祸,这是天命。”   碧眸之中没有任何情绪,尧许听言,察觉异样,倏然抬首。   一直沉默的钟岱安在此刻出声。   看着命长苏,他声音沉道:“倒不愧是天道监司。可命长苏,你也别忘了,如今的人间祸乱,本就是因为你过去绞杀神裔导致的后患。”   命长苏不可置否,“所以我自会处置。”   钟岱安脸色沉下。“你的处置就是静观其变?”   眼看他们气氛有些不妙,尧许道:“好了,虽说长苏站的立场与我们不一样,但他以前为人间平定尽心尽力,楼兰古国那一遭,你们不知道,但我亲眼目睹,如果不是长苏,现在的人间早已受佛入莲驱使,何谈有道法出头之日,留下后患也并非他的本意。”   “今天商议的时间够久,一时讨论不出什么,不如先散了,让葛九好好歇歇,此后之事,先放一放。”   “……”   他的话落,钟岱安率先起身,举止带着几分愠色,离开了殿中。尧许看了看命长苏,又看了看凌葛九,轻叹了口气,摸了把浮尘,也走了。   等他们都走后,凌葛九这才开口:“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可不是我初在人间结识时,一心为人间的圣尊会说出来的。”   “人总会变。”命长苏起身离去。   看着他慢慢远去,凌葛九的眉心凝起。   临道峰,静心堂。   莫清岚在堂中处理累积于案首的杂事。   朱笔披红间余光看到一道人影,握笔的手轻顿,他开口道:“师尊与各位师叔可有商议出什么?”   “商倒没商出什么,”命长苏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的字迹,“倒被一顿臭骂,若非凌葛九真心疼你,我早将他丢到了山下。”   莫清岚抬头看去,“师叔才是九凌宗的宗主。”   命长苏却道:“一个甩手掌柜,何曾担过宗主的职责。”   看了人几秒,莫清岚淡淡道,“你心情不好。” 第92章   这句话落, 气氛有些安静,后厅中林晟下不耐翻书的声音明显,命长苏的目光落在莫清岚的脸上,“没有心情不好, 只是忽然觉得, 你师叔说的话, 也许有些道理。”   “他说了什么?”   “如果当年你没有拜入我门下,就不会遭遇这么多事情。”命长苏话落, 移开视线,神色在明光下并不清晰。   莫清岚指下朱笔落下一抹红迹。   清冷无言的面容不露情绪, 他视线扫去, 取出白布将那抹红墨汲走,看着那抹红将那一小块白布晕染, 情绪不明道,“是。”   “如果我当年拜的是师叔门下,师尊常年在殉祟峰镇压裂缝, 我们二人或许空有师叔侄的名义,实际的关系, 也许还不如行渊与师尊。再任何事情, 我自不会……”   而最后的话未落下,白布从指尖滑落, 命长苏便倾身靠来,揉着莫清岚的指骨, 将他所有的话都吞进了腹中。   “胡说。”命长苏哑声道。   莫清岚后背抵上窗棂,那支被握着的朱笔终于被松开, 滚落于宣纸,留下凌乱的墨痕。   命长苏的唇落在莫清岚的喉结, 摩挲着掌下不知何时开始发热的肌肤,低声问道:“后悔吗?”   “可曾后悔,当我的弟子?”   莫清岚的眼睫湿冷。   “悔过。”   这两个字落下,命长苏的喉咙倏然干哑。   许久,他碧眸暗淡,嘶哑道:“那现在,可还后悔?”   周遭的一切却陷入安静。   后厅林晟下似乎察觉异样,收拾东西推桌起身的声音响起,脚步越发变近,而莫清岚却并不回答,一双眼眸情绪不明的看着人。直到推门声响起,命长苏好似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将人松开。   窗外的风忽起。   身后紧闭的门被打开,林晟下从后厅出来,看到在窗边站着的莫清岚,怔了怔,好奇道:“清岚,只有你一人?在吹风?”   莫清岚没有回首,只问道:“你写好了?”   已经外面秋意生冷,那裹着霜刮进来的风让林晟下都觉得有些不适,凝了凝眉,他道:“且早着呢。外面那么冷,虽说修士不容易生病,但毕竟咱们不是神仙,还是少吹冷风吧。”   莫清岚又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外界的漆黑,才将窗门关上,走回桌几旁。   林晟下抄书抄到大脑发直,如今正盯着莫清岚丢在桌上的朱笔发呆。他思维慢吞吞转过来,“我从来没见你这般……”   而说着抬头,看到眼前人的样子,他又愣住了。   作为九凌宗的圣君,莫清岚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比起其他少主、少尊之类,清岚寡言沉稳、一身如月清雅绝伦的气质,广受修真界诸位长辈青睐,极少极少有不妥帖的时候。而如今眼前的人,那向来清冷的眉眼泛几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晟下所有想说的话都戛然而止,眼中露出惊异之色。   莫清岚看着他神色变化,开口:“怎么了?”   林晟下心中空念几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移开视线,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欢。   估计是被外面的冷风吹红的。   佛子大人心中下了定论。   他写累了,便起了闲心坐到一旁,百般无赖的择了一只笔在纸上涂抹,不觉叹了口气。莫清岚看着人,开口问道:“可是在九凌宗待得不适?”   林晟下道:“不适倒没有,不过还是有些苦恼。”   “苦恼?”   “自然,”林晟下抬头瞧了他一眼,笑道:“你别看我没心没肺,多少生而为人,还是有些心事的。”   “愿闻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此前你与我说过的那些,你说如果我真的……”林晟下话语微顿,“我真的是坏人怎么办?”   莫清岚与他对视,林晟下自知问不出什么回答,自顾自笑了笑,而莫清岚却与他道:“你觉得你是什么样?”   林晟下移开视线,舔唇道:“好人吧……我觉得是。”   气氛安静下来。   前世也在这个时间,原本对于法相生疏的林晟下,会忽然掌握法相的使用,自此修为一跃千里,在重生之初莫清岚只以为是他的机缘,而如今回想,却从时间上就能嗅出几分端倪。   看着林晟下,莫清岚笑道:“你觉得是,那你便是。”   得到他的肯定,林晟下终于展颜。   他将莫清岚的笔放回原处,“我就说嘛,在人间我虽然游手好闲,但从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在禅宗又日日抄书,哪有机会到处为祸呢。”说完,心里妥帖了一般,他摆了摆手,起身往后厅走,又继续去写那课业了。   人走之后,静心堂又归于平静。莫清岚低首看着桌几上笔迹凌乱的宣纸,听闻什么转首看去。   窗外缝隙,纷雪迭至,素如絮白一片,洋洋洒洒的落下来。   静心堂外,命长苏一身红衣靠在树旁,手中拎着一壶春遇酒,尝了几口,亦发觉什么,伸手去接熙熙攘攘落下的雪,看向那处灯火弥亮的位置。   而也就在此时,一道巨响忽然从不远处响起,命长苏立即看去,便看到从雪地中毫无颜面直起身子的人,对方‘嘶’了一声扶着腰,哭笑不得的嘀咕喝骂:“谁在这儿按了一个墩儿!这是什么时候的墩儿?!”   能对九凌宗摆设指指点点的人,自然是那位甩手掌柜,凌葛九。凌葛九好不容易将自己从墩儿旁边收拾起来,一抬头正看到命长苏好整以暇瞧着他,先是一惊,而后看清是谁脸上又黑又紫,“你大半夜不在殉祟峰待着,跑到这儿做什么?!”   命长苏道:“凌葛九,十几年没见,你连路都不会走了。”   凌葛九顿时不悦,瞪着他道:“别叫我全名!”   “你去哪儿?”   “我要去做什么?”凌葛九冷呵一声,“你这做师尊的不上心,那自然是由我这个当师叔的去安慰安慰小清岚。”说完,他抬脚就往静心楼走。   而刚走几步,命长苏就挡了他的路。   凌葛九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好狗不挡道?”   命长苏淡淡道:“他在看东西。”   “大晚上能看得东西,那必然是九凌宗公务了,我这么多年也没管过宗里,倒正好,帮帮清岚,交流交流。”   凌葛九企图绕路而行。   命长苏握着酒壶,慢条斯理又挪了一步。   论武力,凌葛九实在不如人,只看着命长苏唇角抽动,恨得咬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小气至极!”   自从将清岚收成弟子之后,就再不让人碰。   小气如斯,狗东西。凌葛九心里大骂几句,但多年以来倒是习惯了,干脆坐到了方才绊了他的那墩儿上,伸手过来,“山下的春遇酒?倒是许久没喝过了,来坛尝尝。”   命长苏新取了一瓶丢进了他手中,旋身倚在树杈上,视线划过静心堂的灯火,神思淡薄。   许久没有回宗,除去质问,凌葛九倒是有不少的事情想问。他坐着石墩,仰头看了看天上落下的雪,以酒热喉,“你体内的瘴毒如何了?”   命长苏道:“老样子。”   凌葛九哼声道:“我劝你爱惜些自己的身子,咱们这些长辈中,属你的年纪最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都已经快百年了,连钟岱安都娶了两任妻,你这老树为何不开花啊,难道真的准备守着裂缝过日子?”   他的话落,命长苏将春遇酒握在掌心,“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胡说八道,我怎会和你一样?我隐姓埋名周游天下,遇到的佳人数不胜数,作陪的人多了去,哪儿像你孤家寡人。”   命长苏无甚情绪地看向他。   看着他不信任的模样,凌葛九道:“我并非玩闹。”   “并非玩闹,那便祝你美梦成真。”命长苏冲他提了下酒。   凌葛九虽然觉得他并不真心,但此情此景,也懒得与他多舌,干脆利落也喝了一口酒,又问起别的。   他们二人相识已久,仅在尧许之后,将九凌宗从无名小派扶持到如今在修真界的庞然大物,自然数不清的话可以说,一句‘想当年’,就能下半壶酒。   时间过去,原本是秋冷雪夜,喝多了酒暖身,倒不觉的冷,凌葛九将落在身上堆积的雪抚走,脑子有些昏沉。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知觉的时候地上的酒壶已经堆满。许是觉得热,凌葛九干脆解开手上的护腕,开口嚷道:“长苏,再给我来一壶……”   却说着,眼前出现一只素色银勾的靴。   凌葛九护腕解了一半,抬头看去,就看到一身白衣的人执着伞站在他们面前。寒夜下,纷雪作景,更将人衬的清隽如画。   凌葛九愣了愣,颇有些新奇道,“清岚?”   “现在外面天冷,师叔今天才回来,一路舟车劳顿,不若早些去歇息。”   凌葛九后知后觉确实有些累,揉着眉心,笑道:“也好……还是小清岚会关心人。”他的话落,莫清岚抬首,看向他的身后。   风卷披帛,命长苏倚在树上,垂眸看来。   两人的目光相触,莫清岚收回视线,“我送师叔回去。”   凌葛九愣了愣,有心拒绝,却恰此时看到命长苏看来的视线,一种满足之意顿时悠然而生,脸上带笑道:“小清岚,我和你师父之间,你先送师叔?”   莫清岚看着他,语气不清道:“师叔醉了。”   凌葛九倏然大笑,扬眉吐气道:“那倒是沾了多贪了酒的光。师叔确实感觉,这个脑袋有些昏沉,腿脚也有些不利索,便不客气了。”他边说,边往外走,“林晟下呢?”   莫清岚的语气平静:“课业写累,他趴在桌上睡了,我设了一道结界看守。”   凌葛九恍然,脸上笑意怦然,刻意看着命长苏道:“小清岚,师叔走了这么久,你可有想师叔?” 第93章   莫清岚看着他, 许久,倾伞为凌葛九挡去几分风雪,低声道,“自然。”   他话落, 凌葛九如愿以偿看到命长苏晦涩难明的神色, 倏然便笑了, 拍了拍莫清岚的肩膀,高兴道:“好!”   他转身就走, 与莫清岚一道,人影不过多时就消失在命长苏的眼前。   等走了一阵, 凌葛九那些微淡酒意就已退下。侧眸看了看在他身边沉默不言跟着的青年, 仿佛无意,他慢条斯理道:“我来之前, 长苏就在喝酒了,比起我,他可是喝得更多。”   莫清岚却声音清淡, “修士怎会因俗酒自醉。”   凌葛九不觉想笑。修士很少能喝醉,长苏不会, 那他更不会, 没有喝醉的人,怎需要被特意相送?   “这一遭回来, 长苏倒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冷情。你以前就喜欢黏着他,却异于寻常, 不管他了,将他丢在那儿, ”凌葛九背手而走,忍俊不禁道:“怎么, 你师尊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我们清岚不开心了不成?”   凌葛九停下脚步。   此处已经远离静心楼,命长苏的身影在很久前就消失不见。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来时路,唇上带着无奈的笑意,“让师叔猜猜。”   “长苏莫不是今日与你说,当年你要是拜在师叔名下,就不会被连累,问你后不后悔……这些话?”   莫清岚的神色轻顿,无声抬眸。   凌葛九一脸‘果不其然’的笑了两声。看着莫清岚,又想起什么,他的笑意敛去,神色变得有几些沉然:“清岚。这些话不大适宜,师叔却非说不可。长苏惹你不开心了,话却没有说错……现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本都与你没有关系,你被连累至此,而直到现在那幕后之人还在暗中没有浮现,离开长苏门下,也许真的可以暂避锋芒。”   空气中变得几些沉寂。   许久,莫清岚唇角微动,嗓音清薄,“我未曾后悔,也无惧其他。”   凌葛九怔然。他的眉头轻挑,明白了什么,似是无奈,却又似欣慰,那副沉然之色顿时化去,弯唇道:“好。我们清岚倒不愧是让这天下人信赖的圣君。”   想到他们二人如今的状态,不知怎么忽然想笑,凌葛九劝道,“你师尊对你关心则乱,又生内疚,用那些问题问你,也不为怪。”   他看着莫清岚,而莫清岚只是平淡的笑了笑,没有多言。   凌葛九眉头挑起,又观察了一会儿,有些奇怪,猜测道:“清岚看起来倒是不恼,难不成......你特意送师叔,是在故意气长苏?”   这句话落,一切沉寂忽被打破。   莫清岚视线微停,倏然抬眸,声音清冷,“未曾。”   凌葛九看着他,再忍不住倏然生笑。   未曾什么未曾,已经如此明显,什么时候眼前人学的这般口是心非?   “真是小孩子心性,好了,师叔替长苏给你道歉,原谅他吧。恩?”   摸了摸莫清岚的头发,脸上尽是笑意,抬头看了看天色,也不再停留,凌葛九抬脚准备离开。莫清岚欲跟,而走了几步,凌葛九又回头,摆手,语气洒脱道:“好了!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心都不在师叔这里,送什么?”   “且回去看看你那小心眼的师尊吧!”   莫清岚的脚步一顿,眉心皱起,又解释道“我并未......”   而不等他说完,凌葛九大步离开,身影早已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静心楼前。   雪仍然萧冷,树上红衣依旧。   依稀的脚步声响起,察觉异样,命长苏身体倾斜,垂首看去。   树影之下,白衣之人脚步停滞,亦仰首,抬眸看来。   纷雪飘散的天地,四处皑皑,天空中雪飘扬落下,只余下二人。   无声对视,命长苏的嘴唇轻动,低哑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莫清岚看着他衣上落雪,却语气平静,“晟下还在静心楼。”   命长苏碧眸轻恍。   许久,从树上翻身落下,看着莫清岚,命长苏声音低道:“回来,只是为了林晟下?”   命长苏凝望着人,许是酒意涌起,他的喉咙干渴至极,一道宣之于口的话想要问出,却在舌齿来回往复,无法坦明。   风雪之下,本就是集天下赞美天道庇护的容貌,未压醉色,比起少年体的瑰丽更加纯熟若蛊,就那般看着人。直到时间过去,莫清岚眉心轻动,移开视线,抬脚欲走。   而就在他将欲离开之时,命长苏倏然上前,轻轻用力,便将人拉进了怀中。   呼吸声在寂静的暗夜极为明显,热意从莫清岚的耳廓掠过,命长苏的眼眸阖起,轻叹般,低哑道:“清岚。”   “理理师尊。”   薄冷的衣服泛着冷意,空气中却依旧缄默。   后颈的滚烫蔓延,命长苏将他的身体带到自己面前,从莫清岚的额首、到脸侧。紧闭的薄唇在雪夜中微冷,在命长苏最终低首的一瞬,莫清岚嗅到那股冷冽又混乱的醉意,耳边莫名响起凌葛九的话。   ——你是在故意气你师尊?   天边雪落,从空中簌簌落下,沾染在人颈上的肌肤,化为一抹水色。   无数雪花的记忆从脑海掠过,命长苏的气息越发靠近,莫清岚喉结滚动,将欲后退,偏此刻风起,纸伞从他手中脱落,与此同时,唇齿相触。   滚热的烫意在唇舌蔓延,莫清岚眉心微凝,命长苏适时伸手按在了他的脑后,那些退意被轻而易举化解,雪花垂落,白衣人最终阖了眸。   终是重蹈覆辙的纵容。   绵长的一吻结束,看着眼睫垂合的人,命长苏碧眸中划过异样,松了松齿,再欲垂首,却在动作间忽然察觉一处微硬的滚烫,呼吸刹那轻滞。几息间辨出什么,他的神色倏然变化,垂首看去。“…你?”   莫清岚亦有察觉。   他睁开眼睛,似乎难堪,眉心拧起,声音变得喑哑,“先松开我。”   命长苏握在怀中人的腰侧,想要松手,却半分未动。   ……如何松开?   那些残存的酒劲此刻侵袭大脑。命长苏倏然伸手将人抱起,踹向一旁的阁门。沉重的门撞上墙壁,眨眼间温热席卷而来,浓郁的书香充盈鼻间,是藏书阁。   红袍裹着风雪落在地上,莫清岚面露怔然地错愕,在命长苏手臂拥来的一瞬立即按上他的肩膀,声音沉哑,“师尊!”   “…你要做什么?”   一片混沌的大脑骤然清醒。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命长苏的神色顿时变化。二人对视,气氛更是古怪至极。   在心口挣扎欲出、可怖至极的东西在一刹那消弭,命长苏身体僵硬着,许久才彻底回过神来,找了个借口般,侧首低道:“外面冷。”   “……不做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所有难以言明的一切冷却,命长苏才慢慢松手。   空气中陷入难言的沉寂。   莫清岚呼出的热气在冷色中化为薄雾,神色不清。   混乱的神思收敛,莫清岚抬脚离开,两个人距离很远,很久之后,那股将要失控旖旎的气氛才慢慢散去,一切重归于平静。   莫清岚抬脚欲走,而就在此刻,视线落在藏书阁整齐的书目,忽然想起什么,他抬眸看向一处。   发觉他的视线,命长苏问道:“怎么了?”   莫清岚没有答话,只走上三楼取了一册卷宗。命长苏一顿,跟在他身后低首看去,眉心轻动。“这是......今年问道大会的参会弟子名录?”   莫清岚道:“我了解晟下。”   命长苏问道,“他如何?”   夜色渐深,旖旎的气氛消失,莫清岚语气也变得如以往平静,“师尊说过,佛神舍利最终没有被佛入莲利用,反而还帮你找到了佛入莲的藏身之处,我便想到这幕后的势力,也许并非一道。”   命长苏道:“......你觉得除了有人在害我们,也有人在帮我们?”   莫清岚目光划过名录上沈向晚的字眼,从那些记载他经历的文字上并未看出当年推举沈向晚进入九凌宗外门的人有什么端倪,将名录合起,他看向命长苏。   而与命长苏视线对上的一瞬,方才的一切似乎又重现眼前,莫清岚的嘴唇抿起,又立即移开视线,问道:“师尊......可记得殷蒋?”   命长苏手指碰上至今在他腕上挂着的莲心石,“我记得,”他勾了勾唇,“你找他修好了莲心石。”   “除了莲心石之外,他在花家繁鸢的手下也帮过我们。”莫清岚低道:“我后来才得知,殷蒋是天工之神族首殷逐的后代。”   命长苏一顿,道:“天工之神?”   莫清岚这才想起在溯回之术中棺楼里的一切在命长苏回来前就已经结束,他并不知晓殷逐并未弑神,而是在佛裔的逼迫下撞柱而死。   他将自己在溯回之术中见过的一切与命长苏详细的说清。“先祖之仇,殷蒋从开始就在帮我们,所谓妻子之病,只是借口。”   随着他的话语,命长苏亦想起什么,启唇道,“我母亲的‘如梦珠’......”   “不见了。”莫清岚道,“在我离开过去的时候,它就消失了。”   命长苏怔了怔,敛了笑色,淡笑道:“也是,毕竟是过去的东西,自然无法带出来。”   莫清岚眼眸垂落,终于看向他。   当年楼兰古国神裔之乱,楼兰国主尉迟辛虽然是为了命兰风,却反而让她沾染了不该有的因果,提前消失,导致神裔走向末路。那时候的命长苏,性格尚且张扬、年轻意气,诞生不过二十载。   在那祸乱之后,他丧母离族,斩杀神裔无数,背负罪孽,独留于世,才选择将记忆封锁,陷入沉睡。   许久,心中浮动的一切终于冷却,他静然开口:“舍利很可能是有人为了对付佛入莲提前拿走的,在幕后帮着我们的人,不止殷蒋。”   “......这样的人。”   与林晟下有联系,也或许就是他本身。   命长苏也渐渐想明,神色变得沉然,眉心皱起道:“幕后之人能拿到你的血,指示沈向晚入九凌宗,又在前世我瘴毒复发时对你下手……他对你我都极其了解。”   繁狄画,亦或是繁狄画伪装的人   他很可能就在他们身边,本是九凌宗的人。   这个结论出现在脑海。   所有的线索犹如乱麻,无法联结在一起,却丝缕缠绕,总有着莫名的勾连。   莫清岚道:“现在我们将对方的所有筹谋打破,令儒风在牢狱,舍利在我手中,沈向晚也已然知晓真相,如果那人还想要帮佛入莲,那这段时间内,定然还会再出手。”   在那个时候,就是他露出马脚之时。   命长苏从鼻息间‘恩’了一声。   说至此,再推论不出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莫清岚视线扫过,收敛神思道:“如今晟下至关重要,我先回静心楼。前世裂缝多生波折,只怕现在那幕后之人走投无路,对祟鬼的力量也可能再次下手,师尊......”   命长苏道:“裂缝我一直留了一道分身盯着。”   莫清岚的话语停下,颔首道:“好,我先回去。”   他转身欲走,却刚踏出一步,命长苏就紧随其后,扯了人的衣带,将他半拢入怀。   灼热的气息在莫清岚的颈侧滚过。   “纵然如今时机并不成熟,但你我......”话至此,怕怀中人继续逃避和拒绝,命长苏止言,喉结滚动。   半晌,语气低沉,命长苏转而问道:“清岚。明日,你可还愿意来这里见师尊?” 第94章   丝丝缕缕的情谊如今载得又涨又满。   心间的滋味是甜的, 像肆意生长盛开的花、烈火烹油燃烧的火。命长苏知晓了怀中人对他初露端倪的欲色,本该满足,却饮鸩止渴,有了今次, 就想着有下一次, 还有下下次——   而他又了解莫清岚。   他的情依旧薄冷, 早已习惯可以随时抽身离去的冷淡,如今他们二人纠缠的欲或许源自于皮囊, 也或许只是恰到好处的冲动。赤裸裸的想要私会注定得不到回应,便要披上一层冠冕堂皇的外衣。   “除你我之外, 其余人都有嫌疑, 我们在这儿谈事,只交换信息。”   莫清岚沉默了一会儿, 将命长苏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拿开,静然道:“尧叔叔从最开始溯回之术就跟着我们,不会是他。”   “可他嘴不把门。”命长苏话中毫不客气, 却语气低柔,“佛入莲要来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幕后之人不会知晓, 只有你我。”   “有些事情,也只有我们二人可以细谈。”   空气中陷入几些沉寂。   许久, 莫清岚低声道:“每日过来太过频繁。”   “如有线索,我再联系师尊。”   “……”   紧闭的门打开又合上。   时间过去, 几日纷雪,延绵肃冷的秋意隐约出现消退之意, 宗中上下都裹了雪衣。   不可见人的都在黑暗中蛰伏,悄无声息窥探着一切, 无从琢磨,而时间却依旧不紧不慢的推移,一日复一日。   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如何找到那幕后之人?   尧许越发压力重大,走投无路,忽然想起什么,便找洪玄拿来一枚空的龟壳行占卜之法。这是凡人散修的术法,却胜在好用,可以通八卦五行,预言未来之事的吉凶。   他丢了三枚铜钱丢进壳中,口中念着什么,随后将之往地毯上丢去。   而一眼,尧许顿时眼前发黑。   眼前三枚铜钱,直板板躺在地上,皆为反面,昭示为凶。   不止为凶,还是大凶!   命长苏视线看去,“你卜了什么?”   尧许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钱,“我卜了佛入莲来到现世你的吉凶。也罢,不算数,我占卜之术学得不精通,不如我师父,这卦……”   奇差无比。   平白无故让人心中不宁,不如不认。   命长苏眉宇抬起,“你还有师父?”   “那是自然,”尧许好笑地看他一眼,“我纵然天纵奇才,能编出‘五行学’和‘归元学’,但也不可能毫无依靠,自然是有一定师承的。”   不过那师父也不算正儿八经的师父,只是早年他年轻游历时候误入一山林,那山叫茅什么山……他也忘了,里面有个凡人隐客。   那是个终其一身都在山间度日、自封道人的隐士。   隐士养得是心,修的是自然之力,对于占卜之术极为精通,大半生都在观摩万物规律,尧许那时候将要突破金丹,体内吸收了无数混杂的灵气,正是走投无路时,那隐士就引他入门,给他看冗长繁杂的万物记载,这才让他有了五行、归元的初始念头,再此后离开那山,回族中闭关,多年后一举突破,同时也带着‘五行学’和‘归元学’问世。   “不过我再回去的时候,那山上迷雾浓重,已经找不到路,我那凡人师父赐我以机缘,但也在后来递信给我,说我们二人师徒情分已尽,只希望我将那两门道学传授于天下,救凡间生灵于水火……现在他估计已经化成枯骨转世投胎了。”尧许的声音也颇有些唏嘘。   神力消失之后,道术就取而代之,如今说起来那隐士在他的人身轨迹之中也像黄粱一梦般,传授了道法的启蒙就继续归隐世间,不愿沾染尘世半分。   他那凡人师父如果真的还在,或许真能将幕后之人给卜出来。   尧许叹了口气,不再多说。而说完,他抬头看向命长苏,却看到此时这位圣尊大人的注意力早不在他身上,而是看着窗外。他随着命长苏的目光瞧过去,正巧也看到莫清岚身披雪白狐裘的披风从不远处走来。   他与林晟下一道。   林晟下衣如叠花,集禅宗上下所养,本就衣物奢华精细,颇为惹眼,而此时的莫清岚却异于寻常披着一道雪白的狐裘。   本就是上乘的容貌,那道身影纤长,那没有任何挂饰的狐裘活生生将人衬出几分难以言明的矜贵,远远看去墨发垂肩,气质萧清,就像个画儿般。尧许眉头轻跳,不疾不徐又往命长苏身上看去,果不其然就看到此前那孤傲锋利的圣尊此时的唇角勾笑,眉目含情,生生犹若绕指柔。   尧许不觉头疼。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这种时候,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这种时候——   确实,没有线索什么都干不了,尧许揉了揉眉心,长吐了口气,干脆随他们去了。   莫清岚不久就走到了他们面前,命长苏看着他将披风解下,出声问道:“可是冷了?”   莫清岚从命长苏脸上划过,并未回答,移开视线,与尧许行礼:“见过师尊,尧叔叔。”   林晟下也在他身后与他们老老实实行礼,“见过圣尊、仙圣前辈。”   尧许笑道:“好了,现在低头不见抬头见,免了这些俗礼。晟下,你师祖现在怎样?”   “多谢前辈关心,师祖大抵……一切都好。”   因为他现在情况特殊,他们并不常见,但也很可能就是因为如此,师祖关心则乱,总想确定他是否安全,于是就布置了大量的课业,通过完成课业来辨别他安好与否,写得林晟下手都快断了,苦哈哈道:“每日都会检查我课业。”   他的神态不像最开始被扣在清岚身边那样的惴惴不安,毕竟是小辈,尧许也有几些怜爱之情,轻轻叹息道:“难为你了。”   林晟下现在倒看开了,笑了一声道:“不难为,毕竟情况特殊。”   “你能这样想就好,”说完,尧许看向莫清岚,“我以为你今天不过来了。”   “有些事,”莫清岚颔首,“我收到许多其他宗门的拜帖。”   尧许一顿,沉吟道:“他们心有探究之欲倒也正常,可是佛入莲之事对外说起来……”   命长苏道:“暂时搁置,先不用管。”   他的意思明晰,莫清岚微微点头,启唇道“好”。   如今的九凌宗四域龙头聚集,令家又处理的不清不楚,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想要前来一探究竟。而佛入莲不久后就要前来现世的事情,虽然有极大可能会在人间生祸,但究之根本与现世人都无关,若传出去妄生惶恐就罢了,更怕是人都聚在九凌宗,反而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与佛入莲那一战,他们受之制约,正中其下怀,倒不如暂时瞒着得好。   解决了想要问的问题,莫清岚看向四处,轻轻抬眉,问道:“师叔和妖圣前辈呢?”   “钟岱安那脾气犯了,自从上次与你师尊言语不痛快,就不肯过来,而你师叔……”在莫清岚的注视下,尧许头疼欲裂,总觉得这整个宗里只有他一人全心戒备,无可奈何道:“在到处闲逛。”   “闲逛?”   说闲逛,也不精准。   以凌葛九的话来说,他是在巡视。   从初回宗中的第二日开始,凌葛九每日都会起个大早,遛着弯到处巡视,今日去春医峰,明日上秋剑峰,如今正逛到了问天广场,正看着小弟子们挥剑练功。   那些发觉他的弟子个个变得心不在焉。   好半晌,其中一个终忍不住问道:“那便是宗主?”   在他身旁的另一个较为年长的弟子回话:“是宗主,宗主此前一直都在外界游历,很少才回来,因为近日宗中不宁,才在四处寻看。”   那弟子不由讶然道:“宗主看起来真是年轻,从外貌上看,竟是与云师兄差不多大。”   那年长的弟子不觉好笑:“那是自然。”   “宗主虽然没有圣人之名,但修为天赋也很高,很早就是元婴修士,只是不像圣尊和尧家仙圣那么天赋妖孽早早突破半步飞升罢了,在修真界也是数一数二的修士呢。”   能在九凌宗的凌道峰住着的都是不久前才拜入宗中的内门弟子,多数不足十年。那些颇有修为的弟子早已经被分去了各峰拜了各峰主为师,更有甚一直都在人间历练,所以见过凌葛九、知晓他前尘之的人并不多,听闻此话,顿时目光变得有敬有慕,皆期期艾艾看过去。   “师兄,”一人问道:“圣尊修为分明比宗主要高,声威也更加显赫,可最终为何不是圣尊做了宗主呢?”   “你啊,”年长的弟子顿时叱责,看了他一眼,“连这些东西都不知晓,是怎么来九凌宗的?”   九凌宗宗主凌葛九虽然不及四圣威名,但在此前祟世未成,人间遭受祟鬼祸乱的时候,他就不懈余力的收留天下受伤的修士医治,这些雪中送炭、舍己为人的善举之后,才有了让九凌宗有了最初成型的根基,此后为了协助四圣铸造祟世,他更是散尽了家财,单凭这些所为,天下何人敢说一句他当不得这九凌宗宗主之名?   “只是现在世人皆知四圣,皆知九凌宗的圣尊,宗主的所为才被掩了下去,这些事情旁人可以不知,但你们身为九凌宗的弟子,怎能也不知晓!”   他这话初,顿时在场的弟子都面露惭愧。   有人脸上发红,讷讷道:“是师弟孤陋寡闻。”   “不知宗主性情如何?我等现在前去拜见可会扰了宗主的兴致?”   议论之声纷纷,几个天赋不错的弟子鼓足了勇气,正要上前,却在此时,有一身兽袍的人匆匆前来,走到凌葛九身边与他行礼,“见过宗主,我们尊主有请。”   凌葛九正看着那些犹豫不前的小弟子们兴致勃勃,闻言目光看去,挑眉道:“妖圣?妖圣怎么想着要见我。” 第95章   静心楼, 晴雪煮酒。莫清岚取出一只笔,在桌案上墨色勾勒,写出一行罗列的人名。尧许摸着下巴凑近,不觉好奇, 便开口问道:“清岚, 我看这些是九凌宗的几位峰主、长老, 你把他们的名字写在这里做什么?”   莫清岚将笔收好,望向命长苏。   命长苏道:“这些都是这几天你在藏书阁查出来的东西?”   莫清岚颔首。   尧许看了眼命长苏、又看了眼莫清岚, 脸上面无表情,“我知道你们两个呢, 心有灵犀天造地设, ”他咬牙切齿,“但是也不能光靠眼神交流, 把我和晟下这两个大活人放在这儿不管不顾?”   林晟下没听明白,犹豫道:“仙圣前辈,天造地设, 一般是用来形容夫妻。”   尧许呵笑道:“你看他们两个不像?”   林晟下,“……”   圣尊和清岚是师徒, 怎么可能像?   林晟下震惊、莫名其妙地看着尧许, 几乎怀疑因为最近心事过重,堂堂仙圣大人是哪里出了毛病。   尧许被他那犹如看傻子的视线看着, 更加心堵了。   “这些是幕后之人的嫌疑者。”命长苏道。   嫌疑者?尧许顿时敛了脸上其他情绪。“嫌隙人不是,”他看向林晟下, 林晟下颇为无辜的眨眼回了他个眼神,尧许愣了愣, 凝眉细想无法推出来龙去脉,便干脆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推论?”   “就算弥十六对我憎恨非常, 我常年都在殉祟峰,清岚亦在辅峰住着,想要加害也并非易事。”一个圣尊,一个圣君,都位高权重,寻常人等接近不能,唯有类似于姜行渊这等能够在九凌宗中自由来往的人才有可能。   尧许反应几秒,很快明白过来,“所以你们觉得,弥十六一直潜伏在九凌宗中,就在你们身边?”   “能在人间和九凌宗布局,甚至远到临海道接触花家,还和令儒风能有牵扯,唯有会经常下山,在九凌宗与人间来往的人。”莫清岚接话。看向桌几上宣纸的名字,他道:“九凌宗进出皆有记录,这是我从名录中摘除出来,在五十年内,出入较为频繁的人。”   尧许眉宇沉下。终于有了线索,他自然不会放过,立刻上前,一一查看。   看了许久,他凝眉道:“夏灵峰的副峰主,我对他有印象,他原本是令家的旁支,按理来说名威大族的人不会拜入九凌宗,而他当年是受葛九在祟鬼之祸时相救,所以才离开了令家,自愿进入九凌宗,来传授水灵术。”   “还有冬体峰的峰主,这冬体峰峰高路远,他下山的频率竟然是最高的,是去做什么了?”   九凌宗建宗由来百年,因为当年的祟鬼之乱,任何对九凌宗有恩之人都愿意自愿投奔,所以各位峰主、副峰主各有来头,并不纯粹都是没有家族庇护的无名修士。   尧许越说,越觉得蹊跷,看向命长苏。而也就在此时,外面忽然有匆匆的脚步声出现,莫清岚察觉看去,便看到是行伶到了门口,与他们行礼:“见过各位尊圣、师兄、佛子大人。”   莫清岚颔首,“这般匆忙,可是发生了什么?”   行伶道:“回师兄,此前您让我看着宗中可有异样,我方才听知,妖圣大人请宗主前往会面。”   莫清岚一怔,眉心皱起:“妖圣?”   “是。”行伶道:“不过宗主说最近蹊跷之事太多,不便私会,所以婉拒了。”   如今弥十六潜伏于世的事情至关重要。   静心楼已经默认被他们当做议事所在的地方,所以在白日尧许、命长苏,甚至于行伶、洪玄他们,如果有要事禀报,都会默认来这里聚集。为了避嫌,除去静心楼,极少私会。   这个关节眼上,钟岱安怎会私下忽然找刚回宗没多久的凌葛九?   异样横生,尧许摸着浮尘不解道:“不该啊,钟岱安那人脾气是不好,可我与他共事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闭关修复妖体,应当和幕后者没有牵连才是。”   “他没有,接触他的人不一定。”命长苏看向行伶:“最近有谁拜访过妖圣。”   行伶沉吟,“有夏灵峰副峰主郑鹿言,还有执事堂的秦月。”   他的话落,尧许发觉异常立刻看去,只见在宣纸上,赫然在首,就是那个他们方才议论过的令家旁系之人,此人便叫郑鹿言。   那些暗藏的东西终于露出马脚。莫清岚与命长苏对视一眼,声音沉凝,“传我令,将他们都带过来。”   行伶立即应“是”。   气氛变得莫名沉重,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颇为严肃,林晟下暗自吞了口口水,看着眼前情况不是他能插手的,就扯了扯莫清岚的衣服,“我去后面写课业。”   莫清岚颔首道:“好。”   郑鹿言和秦月很快被带了过来。夏灵峰主修灵术,令家又多为水灵根,性格宽柔居多,那郑鹿言个头并不高挑,甚在白皙,比起寻常男子看起来阴柔几些,而秦月虽然是女子,却个头极高,且肤色较深,两个人一前一后被带入静心楼的议事堂,恍惚给人一种他们二人生错性别的错觉。   看到人,二人行礼道:“见过二位尊圣、见过圣君。”   莫清岚如今依旧执掌职之位,坐在主位。   看着他们二人他脸上并未出现任何异样,语气平静、也不遮掩,“前几日你们拜会了妖圣前辈,目的为何?”   他话至此,秦月怔然,很快反应过来,上前行礼道:“回圣君,弟子出生于妖族,当年弟子出生时母亲难产,是妖圣大人出手相助,听闻妖圣大人素来闭关,此次他来九凌宗机会难得,弟子便……斗胆前去拜访,只为面谢大人救命之恩。”   莫清岚侧首看去。行伶应道:“每个进入执事堂的弟子都有过往之事的记录,她是人妖混血,说的没错。”   莫清岚颔首,秦月轻舒了口气,低头后退。众目睽睽下,就只剩下郑鹿言。   郑鹿言面带笑容,“回圣君,我前去面见妖圣,只是因为听闻妖圣大人住在临道峰的盘龙院。盘龙院与夏灵峰修炼广场接近,我峰中弟子日日隔着悬崖修炼灵术,恐扰了妖圣清净,所以峰主特意吩咐,让我备厚礼前来向妖圣致歉。”   “致歉?”莫清岚道,“临道峰具有隔音结界,郑峰主认为,那些仅是摆设吗?”   听他说言,郑鹿言的脸上顿时变化,仿佛后知后觉。好半会儿,才低头道:“是,是夏灵峰关心则乱,请圣尊、圣君责罚。”   “你们夏灵峰峰主极其擅长灵术,但极为不擅长交际之事,对于此等对外事宜,更像草包一个。”   这天下之大,能这样直白、赤裸裸的称呼一峰之主位草包还让人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只有一人。命长苏看着他,“能让他做出这种决断,少不了你刻意引导。”   这句话落,郑鹿言的神色倏然变化,下跪道,“请圣尊责罚,我真的是无心之举!”   “无心之举要是放在寻常,倒真是无心,可要放在现在,那意味就不同了。”尧许冷哼一声,“你到底找妖圣是为了什么?”   郑鹿言面色煞白,却不知该如何再辨,只一口咬定目的只为致歉。   他们僵持不下,气氛无端紧峭,而也就在此时,命长苏的神色忽变,立即起身。尧许发觉看来:“怎么了?”   “裂缝有异。”命长苏只留下这四字,身影就在原处消失不见。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莫清岚的神色变化,与行伶吩咐:“将郑峰主压下去,等之后提审。秦月也暂留临道峰,方才在议事堂发生的所有事情,任何人不得传到外界。”   行伶立马应“是”。   郑鹿言就被压了下去,莫清岚看向尧许,尧许自知孰重孰轻,与他道:“你先去你师尊那边,这里一切都交给我,之后给你回应,不用担心他们。”   莫清岚颔首,便不再逗留,解开与林晟下的禁制立即往殉祟峰赶去。   裂缝的紫电峥嵘,殉祟峰的一切遮天蔽日,林间雾起,近生毒瘴,靠近司银河祟气开始变得异于寻常浓郁。阴火从莫清岚的耳畔出现,眨眼间化为流光如网消杀着四处流窜的祟气,莫清岚一路直达裂缝的入口,看到从裂缝中挣扎出现的东西,神色立变。   而就在他将要出手之际,冰剑骤地从他眼前划过,直直扎入在裂缝中可怖之物的体内。尖锐的嘶叫声忽然响起,冲击耳膜,在痛苦的尖叫中那团黑影散出大量祟气,极为不甘的往白冰剑上缠去,却在触碰白冰剑的瞬间,凝冰从接触之地开始出现,眨眼间将之冻结。黑影又一阵尖啸,倏然收手,逃回祟世消失不见。   残余的祟气到处游散被阴火吞噬。秋风簌簌,随着黑影消失不见,空气中安静下来。   莫清岚眉心紧皱。   命长苏发觉他的到来,抬脚走近,莫清岚看去,声音沉道:“是祟鬼逃逸?”   “是祟鬼,但不仅是普通祟鬼。”   命长苏的神色亦有几分沉然,“能将裂缝的结界撕出破口,这只祟鬼的力量只在祟王之下。”   莫清岚道:“祟世已经很久都没有过祟鬼逃逸。怎会忽然如此?”   白冰剑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冰痕划过,回到命长苏手中。命长苏看着裂缝,伸手覆以灵力修复结界,“这里面祟鬼的力量忽然激涨,如今还不知晓原因。”   “还在涨?”   “刚刚开始。”   说完,命长苏转首看来,看到莫清岚神色沉凝,声音放低,“无妨,尚在可控范围之内。刚才我离开匆忙,那郑鹿言怎么处置?”   莫清岚神色暂缓,与他道:“我让行伶把他关进了牢中,尧叔叔在帮忙暂看。”   “这种时候祟世与嫌疑之人都齐齐露面,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命长苏皱了皱眉,语气莫名道,“方才他说的话看似为自己开脱,但字里行间倒不像遮掩,反而更像故意为之。”   莫清岚一顿,眼眸抬起,“他本就想让我把他扣押起来?”   现在九凌宗的大牢里,关着的有价值之人,只有令儒风一行。如有异心,是企图接近?   见他听明,命长苏若有所思,低道:“这里有师尊守着,你可以先去查看其他事情。”   而话说完,莫清岚却没有动作,只是眉宇皱起看来。   他们二人对视,渐渐从那双没有过多波澜的眼中窥出什么,命长苏一怔,再欲开口,莫清岚就先移开视线,语气冷静道:“郑鹿言那边我会吩咐洪玄,祟世更为重要,只怕还有其他变故,我先与师尊一起。” 第96章   莫清岚最终并未离开。时间过去, 一日既过,天边大明,命长苏才撤去灵力,转身看去, 他在一处干净之地打坐, 双眸紧闭。   抬脚走近, 而在将要靠近时,一直打坐之人有所察觉, 眼睛睁开。   正是初晨时,秋晨本就冷清, 又有霜雾, 清明单薄的阳光下,将加人衬得如月般泛着清冷之色, 长发垂肩,睫浓似羽。两人对视几秒,命长苏先开口道:“已经好了。”   莫清岚视线移动, 落在那裂缝的结界上。原本破损的结界已经完好无损,其中不断激增的祟气也不再增长, 变回以往的平静。   “是我多虑。”莫清岚开口。   命长苏道:“怎会多虑, 许是那幕后之人看你在,才不敢再多造次, 师尊才能将结界这样快修复。”   莫清岚神色莫名地看着他,皱眉道:“师尊, 我并非孩童。”   后知后觉他话语中存有哄意,命长苏轻轻挑眉, 想起什么,声音不清地低笑了一声。   笑之后, 他神色收敛,也不再玩闹,与莫清岚,“我在祟世中找到一些东西。”   莫清岚道:“在祟世之中?”   命长苏伸手,便有一股细微的怨气自他掌心出现。莫清岚抬脚走近,辨清他手中的东西,眉心立即皱起,“祟世中,怎么会有怨气?”   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祟鬼可以吞噬的养分。其中怨气的能量最强,故而这也是祟鬼最贪吞的一种。祟世已经建成近百年,如果存有几些怨气,那在这百年之中,那怨气也早该被其中的祟鬼吞噬殆尽。这股怨气,并非是原本就存在于祟世之物,而是被有意之人故意投之。   “这就是在祟世中那些祟鬼能力激增的原因?”   命长苏颔首。“可奇怪的是我一直将剑身放在这里看守,未曾见过有人靠近。”   没有靠近祟世,却能将怨气投入其中,难道裂缝还有其他出口?莫清岚神色怔然一瞬。   命长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摇了摇首,与他道:“当年建造祟世时,我们只设了这一道入口,没有其他。”   “他用了障眼法?”   “我在这里的剑体分身中存续了许多灵力,就算是障眼法也能看破。”   莫清岚的神色莫名。   如此以来,就陷入了僵局。   既然无人靠近,也没有其他入口,那这些怨气是从何而来?   “定有我们不知晓的办法,”命长苏指尖一拢,那股怨气很快在他手间消散,“我更好奇这些怨气的来源。”   “这样强大的怨气,数量之多,能够让祟世中的祟鬼力量激增,产生他的东西,并非寻常之人。”   他的话落,莫清岚很快想到什么,开口道:“是神裔?”   在此前的溯回之术中,冥君曾与他说过,凡人之欲,为小欲,虽然无穷,但容易镇压,也更弱小。而神裔子弟在千年以来的供奉中集结了一部分信念,承受着他人的因果,所以他们产生的怨气比起凡人更为强大,祟鬼也更加喜食。这样浓烈的怨念,悄无声息出现,不难窥探,绝非寻常之物,很大可能是产自于神裔体内——或者更明确的说,它们很可能产自于弥十六,产自于暗中操控一切的那个幕后黑手。   “这里怨气能被我察觉,投入量不小,却不足为祸。现在离佛入莲来还有段时间,这么早暴露,”命长苏眼尾抬起,“倒不像是为了投喂这些祟鬼,更像是……仓促之为。”   如果这些怨气产自于弥十六,从神族灭亡一直延续至今的怨念,多年沉积,他们都未曾发觉,那他必然有解决之法。可偏偏就在他们这般戒备的情况下,此人过早暴露,出现在他们面前留下痕迹,那倒不像刻意投喂祟世。反而像……无法压制。   不压制,便可能暴露,所以铤而走险,干脆投入祟世。   脑海中混杂的线索忽然清明一瞬,莫清岚眼中凝然,“我去找听真大师,请他在九凌宗设坛,找在宗中怨气浓郁之人。”   “这是其一,务必暗行。”   “压制怨气的方法数不胜数,你可记得此前你灵台上的那股心怨?”   莫清岚的神色一顿。   命长苏走近,将莫清岚的手握入掌心,“那时候繁鸢可是设下一道滋养怨气的囚阵?”   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莫清岚轻轻偏首,“是。”   “不但有囚阵,她在其中还设了逆静心咒。”   命长苏神色变化,眉心皱起,将莫清岚拥进怀中,声音沉道:“祟世异常,师尊要留在这里镇压,不能与你一起。那幕后者不论是谁,能教会繁鸢这样操纵怨气,一定也善于利用怨气行事,听真虽然从年岁上推论,不可能是弥十六,但也不能尽信。清岚,万事小心。”   气氛陷入几些沉默。片刻后,莫清岚道:“好。”   命长苏的呼吸起伏。   碧眸暗沉,而许久,那双握着莫清岚肩膀的手都没有松开。沉甸甸的情绪浓稠,与他对视,命长苏的喉咙滚动,莫名启唇道,“清岚……可愿与师尊结道侣印?”   莫清岚一顿。   他倏然抬眸,眉心将凝,命长苏又继续道:“道侣印能让道侣仅仅通过媒介就能借用另一方的灵力和真元,你婴丹有损,需要这些。而且不日佛入莲将来……清岚,师尊虽无意,可阴差阳错之事太多,防不胜防,我唯恐护不到你,也恐再伤你一次。”   莫清岚道:“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可师尊恐惧。”命长苏的声音变得喑哑无比。   “如果你不喜欢,等事情结束,我们就解开。”   莫清岚看着他,没有答话。   命长苏手碰上莫清岚的指尖,俯身靠来。   细密地吻自脸颊落下,唇齿的温软感在脖颈蔓延,绵长的一吻结束,莫清岚视线垂落,看着命长苏。   命长苏也看着怀中之人。   他依旧沉默。命长苏眉首轻动,又欲垂首,莫清岚这次却侧首避开,半晌,才开口,声音似冷似哑,“我知道了。道侣印,怎样结?”   命长苏一顿。唇角倏然弯起,声音温然一片:“晚些时候,你来琉璃宫。”   莫清岚情绪莫名,从命长苏怀中抽离,转身看去,忽然道,“此后不必…用这种方式。”   命长苏顿了顿,并未听明,“恩?”   仿佛不认识命长苏般盯着他看了许久,莫清岚没有细说,只再凝眉,逗留片刻,转身往山下走去。   白影萧清,很快人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静心楼。   清晨,尧许起了个大早,往钟岱安那处探了一遭,很早就到了议事堂等着。没坐多久,凌葛九也‘巡视’回来,二人碰面,有钟岱安相邀一事,很快就起了话头,尧许长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便与凌葛九道:“你可知钟岱安想请你做什么?”   凌葛九没有去,但也颇为好奇,挑眉道:“钟兄是为何?可是受人利用?”   尧许摇首:“他连郑鹿言是谁都不记得,何谈什么利用。他与我说,是觉得长苏现在行事过于自我,想让你和他谈谈,”说至此,尧许简直一言难尽,“从以前我就发现他小肚鸡肠,是个死心眼,如今更是。”   凌葛九不觉愣道,“行事自我?”   尧许道:“就是之前咱们一同议论佛入莲将来之事,岱安颇有微词,可长苏说得冷血,但也不全无道理。那幕后之人直到如今藏得比谁都深,就算我们有心处置,找不到人也乏力。”   凌葛九闻言反应过来,不觉好笑:“原来是因为此前那件事,也怪我当时一味斥责,估计是让钟兄误会了长苏。”   尧许苦笑,“我这几人中,长苏性傲独绝、岱安我行我素,没有一个脾气好的,他们两个在过百年相安无事,已经算不错了。钟岱安那狗脾气,我与他都多生嫌隙。这三言两语,他就对长苏有了意见,不知为何,我却感觉,也不是很意外。”   凌葛九道:“听闻钟兄的妖兽本体,存有神兽獬豸血脉,可以嗅出人之善恶,受这些影响,钟兄性格直率,直言直语,倒也不为怪。”   “獬豸血脉,”尧许呵笑,“我认识他这么久,我也没见他那獬豸血脉显过灵,我看八成是温家子弟为了粉饰他臭脾气杜撰出来的,”将浮尘甩到一旁,他无趣摇首,“不可尽信……”   而就在他说至此,议事堂的大门被推开,莫清岚踏入其中。尧许看到他,当即住言,立即起身,走上前道:“清岚,祟世可还好?”   莫清岚脚步顿止,与他二人行礼。“有祟鬼逃逸,师尊已经加固结界,现在在裂缝镇压。”   尧许顿时凝眉,“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祟鬼逃逸?我上一次听闻祟鬼逃逸,都是在几十年前了。”   “师尊说是祟世中祟气不知为何激增,还没有查清原因。”莫清岚道。   尧许道:“这个时候祟世出问题……怕是和我们想找的幕后之人脱不开关系。”   莫清岚颔首,并未反驳。说起此事,他问起郑鹿言,尧许便脸上满是菜色道:“收到你的消息我便去盯着了,昨天晚上我特意让洪玄把他和令儒风安排放在了比较近的牢中,却一夜全无动静,反而很是一副老实忏悔的样子。不过……”   他将钟岱安的事与莫清岚说了一通。   莫清岚的反应与凌葛九相差无几,怔然之后无奈一笑。   既然郑鹿言并未对钟岱安产生任何引导,那他的嫌疑就大幅降低,分开暂押即可,自不值得过多分神。看着尧许与凌葛九,莫清岚道:“师尊这几日都会在殉祟峰上,不会下山。”   尧许了然:“祟世要紧。”话落,他摸了把浮尘,总觉得奇怪,还是奇怪在那郑鹿言身上。见莫清岚没有其他消息再带回来,又待了一会儿,便想着再去牢里看看,没过多久便离开了。   凌葛九则靠在椅子上由着莫清岚给他沏茶休息,气氛安静下来,便也有了闲心,语气叹然与莫清岚聊道:“这几十年没有回宗,宗中是大变样了,我不认得那些小弟子,那些小弟子也不认得我。”   莫清岚道,“师叔在外游历太久,错过了多次问道大会,新入门的弟子自然不认识师叔。”   凌葛九拿起他沏的茶连连点头,“看来是师叔的问题。话说我听他们议论中,有一个叫做沈向晚的小弟子,同你一样也是阴火体。我前几日听你们议论时说他体质有异,如今他也在九凌宗?”   莫清岚道:“他情况特殊,现在在辅峰与我同住,很少下山。”   凌葛九一愣,思之沉吟道:“能如此安分,看来是有思过之心了。”   莫清岚只道:“他本性不坏。”   凌葛九听言挑眉,不由看来。   看着莫清岚,他摇了摇首,轻叹一声:“清岚。师叔从小看你长大,了解你虽然看起来很难接近,而实际上却心软非常,那沈向晚我从尧许嘴里听着,都知道他的出现给你造成了不少麻烦,你还觉得他本性不坏,可见你啊,长这么大了,不管吃多少亏,还不知道长心眼。”   莫清岚平静一笑,并未回话。   看着人,凌葛九是又爱怜,又叹气,“你这孩子。这人生在世,并不是对方是个好人,没有坏心,你就要无条件的包容他,有时候也要学会避而远之。那些给你带来麻烦的人,让你难受的人,当断则断,世间哪有那么多回头路可以走、回头草能吃?”   这句话落,莫清岚的神色轻动,抬眸看去。   凌葛九话落轻轻一笑,想通什么般,又自顾自言道:“不过也罢,你师尊人虽然自傲独断了些,对你却是爱惜非常,有他护着你,不论再有多少人图谋不轨,也不怕。”   凌葛九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话落之后,将莫清岚沏的茶一口饮尽,亦不再逗留,往外走去,看起来像是准备继续去“巡视”。   莫清岚看着他慢慢离开,直到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视线,看向后厅。   一下午,尧许去牢中看着郑鹿言并未传回音信,天边渐暗,莫清岚也从静心楼离开,回到知晴院。   月明星稀,直到深夜万籁寂静,林晟下沉沉入眠,原本躺在榻上的人才睁开眼眸。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白裘擦过门槛,素色银勾的靴落在门外的瞬间,一只手腕忽然伸来,莫清岚后背便抵上了坚硬的胸膛。微热的气息在耳畔蔓延,莫清岚稳住身体,抿唇道:“不是让我去琉璃宫吗?”   命长苏搂着怀中人的腰,伸手将房门关上,指尖一点结界便出现将知晴院的卧殿全然笼罩,低声道:“禁制解了吗?”   莫清岚颔首。   命长苏唇角出现几分笑意,忽然弯腰,将莫清岚拦腰抱起,离开知晴院往外走去。   在风雪中两人的发丝交缠,看着命长苏在月色下朦胧不清的侧颜,莫清岚的眉宇微动,“为何如此?我可以自己去。”   这句话落,命长苏的脚步停下。他垂首看来,碧眸微暗,手臂抬起,将莫清岚的额首与他相触。肌肤的温热感从额间擦过,狐裘繁乱遮住了莫清岚小片的下颚,他们额首相抵,就像动物之间的安慰与亲昵,命长苏蹭了蹭他的额,低声道:“只一段路。”   “……”掩在狐裘下的喉结上下滚动,莫清岚怔了怔,移开视线,不再多言。   分明可以使用灵力,偏要步行。莫清岚的目光划过殉祟峰峥嵘林立的树,一路从辅峰离开,抵达主峰山脚,穿过祟林,走过司银河,直到依稀的光亮忽然从眼前出现,莫清岚察觉异样,转首看去。   幽兰的花在眼前大片的盛开。   瞳孔中出现依稀的光,那琉璃苍兰被特意排布,形成一条蜿蜒的长路,轻轻煽动蝶翼的幽蝶在苍兰附近起伏飞舞,散出流光,整条路似乎看不到尽头,犹如仙境。   他脸侧映出光亮。   许久,莫清岚足踏于地面,转眸看去,便触上命长苏一双不可窥出深处犹如碧石的双眸。   两个人对视,命长苏的眼睫垂落,“好看吗?”   莫清岚安静许久,“只是暂时结成道侣印,何必如此。”   命长苏只笑,“不喜欢?”   莫清岚并未答话。   他们一路往琉璃宫走去,几乎透明的花瓣在衣摆的波动下轻轻晃动,灵蝶飞舞,停在命长苏的肩,又慢慢靠近,落在莫清岚的发间。   ‘咯’一声,不知从何处的声音响起。   不远处的群山忽然亮起,依稀点亮的萤火明珠,犹如星河,即使白日才恢复平静紫电峥嵘的裂缝四处也被缠绕着,亮起了若隐若现星星点点的灵光。灵蝶忽然从远处衔着大片浮纱飞来。莫清岚怔然看去,只见灵蝶蝶翼煽动,起起伏伏,那白纱就犹如舞姬曼舞不断辗转,在月光的倾斜下,仿佛散着光。   清脆的铃声隐约响起,白纱时起时落,向上接连着月,向下勾连着人。又是一眨眼,一片红纱漂浮,从天际洋洋洒洒落下,自莫清岚的唇边擦过,与白纱交舞,此起彼伏。   灵蝶聚集化成光点向他们飞来,在逼近时又倏然松散,莫清岚顺着灵蝶消失的地方看去,却又有无数的灵蝶变成各种模样从四面八方来,忽聚忽消,在他的身边消失,又在暗夜的空中出现。   嘴唇轻动,莫清岚看向命长苏。   胸膛之下极为明显的心跳越发清晰,命长苏从未移开视线,看着莫清岚的目光看来,眼中盛满流光,唇角几些弧度,无声弯唇。 第97章   殉祟峰彻夜亮着莹光。   天边的晨雾渐起, 暗夜淡去,又一日新晨。   屋门‘吱呀’一声响起,光亮投入卧殿,林晟下眼睛惺忪地眯了眯, 看到进门的人, 声音含混:“清岚, 你回来了?”   空气中出现几分沉寂,莫清岚转眸看去, 手中的红影摩挲,眨眼间消失不见, 开口道:“何时醒的?”   林晟下打了个哈欠, “很早就醒了,还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哎……”他说完起身,揉了把脸,从榻上坐了起来, 走到莫清岚面前。阳光稀薄,但依旧能映出他脸上依稀难言的神色。像累, 又不是, 总归一言难尽。   从他眼下的青黛掠过,莫清岚道:“怎样的梦?”   “我记不清了。”林晟下摇首。他低头, 看向自己的手臂,伸手触碰, 感觉到衣物之下血肉之躯传来的温度,捏了捏, 还有些不真切的感觉,“好像在梦里, 我变成了骷髅。胳膊上的骨头只有这么窄。”用手比了一下,林晟下自己先觉得恐怖如斯,立即像拨浪鼓一样摇头。“算了,不想了,这种梦我可不想再做第二次。”   心中浮想联翩,林晟下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外面,看到天边肚明,也不再左言其他,长吐了口气,“也到时间了。”   昨日从殉祟峰离开,莫清岚最开始去的地方,并非静心楼,而是找了听真。   天下之大,术业专攻,论处置怨气,不论如何,都绕不过禅宗。自从林晟下被带来九凌宗后,听真大师就一道与他前来做客,住在人迹稀少的竹院,同他一起的,还有就是佛鸣寺五位方丈之一的白木。   晨光渐起,听竹院很早就已经敞开大门,白木一身袈裟披肩,靠坐在竹院外面的石桌前,冷哼一声:“我们禅宗不论怎么说,都是修真界排名第二的势力,这九凌宗如此专横独断,要挟佛子,还有脸让我们帮忙。这到底是哪儿的道理?!”   他的声音犹如洪钟,三言两语,便叫竹鸟惊飞,枯竹萧然。   在屋中笃笃的木鱼声停止。白木发觉,目光看过去,房门便被推开,听真从中踏出。   “白木。隔墙有耳,慎言。”听真的声音沉然。   白木纵然满心窝火,可在这种时候,也只能将所有的不满都暂先压下去,霍然起身,到听真面前行礼,“祖师,他们九凌宗现如今暗中调查之事,瞒着天下人不说,还将想登门拜访的各位宗门仙族拒之门外,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晟下虽然有法相护体,可他修为太低,卷入这些事端,恐有危险啊。”   “不只有九凌宗,”听真道:“仙圣和妖圣如今都在这里,现在一切看似风平浪静,而实则修真界大头已经聚集。这四圣中,只有荻画早年身陨,所以我们禅宗才被排斥在外。”   白木眉心紧皱:“是这样吗?难道不是他们对我们禅宗抱有怀疑,就像对令家那样?”   空气中一瞬陷入沉寂。许久,听真的视线平静地挪移过来。只那一眼,白木忽觉心间骤冷。   “这世间任何人都有嫌疑,”听真语气沉冷:“唯独晟下不会有,禅宗亦无可能。”   白木一愣。他皱皱眉,还想再说些什么,门间风铃忽然响动,是有人到访。   他们二人的话语停顿,转首看去。   两道人影在晨雾中接近竹院,停在门口。   其中一个探头探脑往里面看来,待看清院中的情景,脸上顿时扬起明媚的笑容,抬脚便跑了进来,对着白木一个冲拥:“方丈!你竟然也在九凌宗!”   白木一个趔趄,低头看了眼扑到他胸前的人,也极为欣喜道:“……佛子殿下?!”   来的人是林晟下与莫清岚。   在之前莫清岚找听真便说过来意,所以他们才会早起就在门口等着。   莫清岚随着林晟下踏入竹院,与听真对视,抬手行礼:“见过师祖。”   听真与他对视,眉头皱起:“你师父呢?”   莫清岚道:“裂缝有异,师尊在祟世镇压。”   听真道:“不论多大的异常,他放心让你一个人过来?”   莫清岚并未答话,只笑了笑。却无人注意的是,听真的话落,他胸口的衣襟忽然出现一小块鼓包,转眼又变得平坦无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方游动。莫清岚发觉异样,伸手按去,那底下的东西便有所察觉,隔着他的衣服绕着那指尖缠了缠,随后恢复如常,不再有任何反应。   听真眉心微皱,视线移开,看向林晟下。林晟下窝在白木方丈宽厚的胸前十分具有安全感。直到发觉一股从不远处飘来的视线,才依依不舍从白木方丈身前离开,磨磨蹭蹭到听真跟前,小声道:“师祖。”   “这般怕我,是课业没有写好?”   这话出,林晟下顿时像被踩到痛处的猫瞪大了眼睛。他腼着脸,讪讪解释道,“师祖,昨天我身体不太舒服,很早就睡了,还做了噩梦,醒来之后脑袋又昏又沉,更不舒服,就没有写……”   随着他的话,听真脸色变化,“噩梦?什么噩梦?”白木也紧张兮兮看来。   林晟下一愣。不知怎么地,他莫名觉得所有人似乎对他的梦都有些关注,十分好奇,也没隐瞒,将那些在记忆里残损的东西简单讲了一下。听真的眉宇沉凝,神色变得更加严肃。林晟下不安道:“师祖,我这个梦,怎么了吗?”   听真这才回神,道:“没事,一场寻常的噩梦而已,许是近日师祖给你布置的课业太多,让你有压力而生。落下的功课不急,等事情结束再补吧。”   林晟下眼睛顿时亮起,连忙点头。   他们闲谈话落,听真看向莫清岚,“九凌宗有诸多道峰,你们正在用的有其中六个,除了这六峰之外,还有众多辅峰、不曾使用的后峰,想在这里找到怨气较重的人或地方,并非易事,我要设下一道可以将此处全部包围的‘现形阵’,九凌宗太过宽广,要驱动这道‘现形阵’,只凭我的灵力,远远不够,要泠光、或者仙圣前来助力才行。”   莫清岚只道:“灵力足够,师祖尽管设阵。”   听真有意再提点一句,可莫清岚看起来自有把握,便也不再多说。四人一行,特意易容之后,便开始在九凌宗八个方位设下阵眼。一切快要结束,听真问道:“何时开始?”   莫清岚道:“立即。”   听真眉首微动,莫名启唇:“你想要找到的,或许是你意想不到的人。”   莫清岚道,“我从未说过是人,看来师祖知晓什么。”   他的眉目清冷,语气带着早有预料的平静。   听真脸色倏变。   半晌,他转首看来,语气沉道:“你在之前便已经察觉异样?”   莫清岚只淡淡一笑。   视线落在他们身后,与白木方丈在一起安置阵眼的林晟下身上,莫清岚开口,“师祖护犊之情深切,禅宗亦并非无名之宗,若非对着幕后之事知晓几分,师祖怎么会放心将晟下放在我身边。有些事情,在很早便有端倪。”   听真道:“既然察觉,那你为何还放任不管,你信我等?”   他的话落,莫清岚眉宇清疏看来。   那一瞬间听真视线一顿,只看着莫清岚没有多余情绪的眼眸。他从日月山现世之前便已入佛道,当年佛裔还在时,他就是人间佛修,长年静修,自有沉淀,可这数百年的修行,听真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瞳孔。   对一切不甚在意,看空所有,却偏偏犹存几分对世间无生期待、无生憎恶的平柔。   这样一双眼,不该出现在一个未及百岁、从未经过生死之人的身上。   为何?   “听真大师在佛裔消失之前就已入佛道,可曾听闻,佛入莲。”   佛入莲。   三字落下,听真的神色微动,收回视线。   莫清岚道:“人生于世,总有各种图谋,师祖既然提及,清岚便想问一句。”他的声音清浅,“不论什么,师祖之前在暗中背着世人所为,可会扰乱人间万物?”   听真陷入沉默。许久,他眼眸阖起,轻叹道:“不会。我所为一切,只求一人安宁。”   也在此时,在他们身后的林晟下小步跑来,繁衣犹如叠花散开,到了他们面前才停下,声音紧张:“师祖,清岚。最后一个阵眼也设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莫清岚随着他的声音看去,林晟下看到莫清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愣了愣,在他的注视下不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道:“清岚,我脸上有什么吗?”   莫清岚看着人,唇角弯曲,微微摇首,“没有。”   “既然好了,”听真道:“那就开始吧。”   庞大的‘现形阵’驱动,佛铃在八处阵眼在灵力涌入后开始急剧响起,由点到面,地面很快被梵文一点一点铺满。   在九凌宗残存四溢的怨气被悄无声息吞噬,随着时间过去,听真灵力不支,莫清岚便伸手,正欲输入灵力,而在此时衣物之下的东西忽然窜动,眨眼间从袖口探出。是一截红纱。红纱缠着莫清岚的手腕,卷向他的指尖,极为浓郁的灵力就先一步从中出现,涌入阵眼。   莫清岚一顿,终未阻止。   一阵又一阵的铃响,金纹将九凌宗最终包围。在‘现形阵’生效的半刻后,那密闭的阵中在一处忽然出现一道破口,听真的眼睑倏动,眼睛睁开。   “找到了。”   …   声势浩大的‘现形阵’突然出现在地面,自然引起了不少弟子注意。静心楼也在不久后由行伶传来讯息,尧许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什么,面容出现几些肃冷,目光看向外界,抬脚往外走去。   风雨欲来。   在九凌宗除去殉祟峰之外,切实存在一处怨气极为浓郁的地方。其处于临道峰的后崖,崎岖无比的山侧,乃是人为所造,将后崖飞鸟横绝的地方掏出了一块空洞。   莫清岚旋身落在洞口,指落于门口的石门右三寸,倏然用力,尘埃顿起,石门大开,洞中的一切便尽显于眼前。   在石门打开的一瞬间,外界堆积的尘土飞扬。尘埃尚未散去,其中浓郁的怨气仿佛找到宣泄的出口般,立即从洞中争先恐后扑涌,白木反应极快,袈裟一摆,厉目怒喝,一道音波便从他口中呼了出去,那些怨气就被阻挡弹回洞穴。   被又困于这一处天地的怨气没有神智的到处乱闯,浓郁之处甚至凝为肉眼可见的黑灰,依附于石壁,一阵又一怔刺耳的声音也随之从洞中响起,   “我恨!我恨!——凭什么,凭什么?!”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听真在洞口设下一道金刚结界,凝眉看来,林晟下脸上露出惊异,在混乱中一时喃喃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浓郁的怨气。”   怨气,乃是人心所化,本为无形之物。   浓郁的怨气足以改变人的行为举止,常年不化的怨气甚至会滋生心魔,逐渐将凡人本体的灵魂取而代之。可如今天下太平,苦难不多,凡人心中的怨气并不浓郁,略加镇压即可散去,不光是莫清岚,即使是禅宗素来受人间皇家敬仰,为天下拔除怨气、超度怨鬼,也没有见过这种浓郁到已然化为实质的怨念。   听真的脸上变得沉肃无比,曲指从袖中取出静心咒卷宗打开,静心咒靡靡之音从耳畔响起,那些怨气带来的怨念才被镇压消去,只余有洞中阴恻恻、冷风四溢的黑灰。   林晟下不觉摸了摸胳膊上起得鸡皮疙瘩,“这只是在门口,这些怨气就这么浓了!”   听真道:“这样浓郁的怨气,留着只会酿出更大的祸端。”他看向莫清岚,莫清岚目光落在洞内,并未犹豫,抬脚走进。   他已入洞,禅宗本就以天下怨气为己任,自然也不会退缩。四人一行,林晟下修为最低,缩在第三位,前后分别是听真和白木,才稍微放下心来,吊着心走进去了。   怨气浓郁的洞邸,其中十分具有人息,有榻有椅,虽然是崖边向里凿开的穴,却有无数可以打入光线的天洞。   洞穴之内的占地面积并不大,一人之用,他们很快便巡游一圈,等到再次站回洞口,听真启唇:“产生这些怨气的东西不在这里,只是残余。”   林晟下不由松了口气。他目光扫看四处,声音干道:“师祖,什么东西,能够产出这么多怨气?我看这些怨气,倒不像是寻常所见那些凡人极具有攻击性的东西。它们数量虽然多,但戾气不重,就像……”屋中沾尘、猫兽落毛。   这些怨气不是身在困顿险境中人族由恨念而生,也不像过去莫清岚灵台上的那股对己之怨,反而像是天生之物。   难道是有东西天生就会产出怨气?   听真的声音微顿,看着林晟下,喉间轻叹。   而在此时,‘咔’一声清脆的声音忽然在空气中响起,三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便见是莫清岚伸手握在石桌中央透明的琉璃蛊上。随着他手上的动作,那琉璃蛊微微转动,也与此同时,照射在洞穴中的光影倏然变化,折射于洞壁,出现一道人影。   尧许。   他的面色如今微急,四处扫看。从他身旁经过的九凌宗弟子也个个神色莫名,脚步繁杂。   林晟下看得眼睛都瞪大了,愕然道:“难道仙圣前辈,就是清岚你们说的那个幕后黑手?!”   莫清岚并未答话,手上继续转动。   尧许的身影消失,随后变成了玄武大堂。每次莫清岚转动一次,那在洞中折射的画面就会变幻一次,在九凌宗各处,边边角角、无处不及。   听真道:“不是以前的景象,是根据如今地面折射过来的现实映像。”   莫清岚将琉璃蛊转回尽头,琉璃蛊又响动一声,随后反射的东西都消失不见,又变回了那些打入光线的天洞。他抬眸看去,在那些天洞的位置上停留,许久,启唇道:“是井。”   “井?”   “临道峰是整个九凌宗的主峰,在临道峰下连绵的山脉无穷,这些天洞的位置,与整个九凌宗各峰安置的水井都可以一一对应。”   通过光影折射,这个洞穴,在临道峰的地下,同时也在各峰中最为低洼之地。以水井为引,得窥宗中上下的全貌。   “你的意思是,是有人通过这个东西、这个地方,一直监视着你们九凌宗?”白木总算是听明白了。他汗毛乍起,瞪大了眼珠子,声音宏厚,面露愕然:“谁会做这种事情?谁又有能耐……你们九凌宗究竟在搞什么?!”   莫清岚将琉璃蛊松开,目光挪移,视线落在洞中石壁上那些悬挂的护腕玄弓,唇色微白,眉宇紧皱。   听真道:“看来你已经有了眉目。”   莫清岚看去,那双波澜不经的双眸依旧,只平静道:“多谢师祖一路提点。这幕后之人的身份极为特殊,也无怪师祖难以告知。”   听真道:“你借我之力在宗中大肆使用‘现形术’已经打草惊蛇。此后准备如何?”   莫清岚一顿,看向林晟下,听真眉首抬起,视线扫过白木。白木接收到他的意思,很快便拽着林晟下暂先离开了。等人走后,莫清岚设下一道隔音结界,才开口道:“师祖对这幕后之事本就了解一二,又愿意对我伸以援手,真相大明是迟早之事。不知师祖可愿告知清岚,晟下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他为何会出现在日月山佛神冢中,师祖……又为何要帮我们?”   听真看着他,踱步走到一旁,沉默之后终于开口:“你是小辈,这些事情我本该与你师父说,但你师父行事向来我行我素,我只怕说了,反而不利禅宗行事。”   “师祖但说无妨。”   听真笑了,“原本这些也不该与你坦明,可不知为何,我一直在想你不久前说过的一句话,人生于世,总有各种图谋,若不加害于天地,又何妨。”   他的目光看来。莫清岚眉宇清疏,偏首恭听。   听真道:“那佛神舍利,是我让晟下去拿的。”   “我的确知晓佛入莲,也知道那位佛首不久之后就要利用佛术来到现世,但幕后之人并不知道我清楚这些。禅宗与佛裔本就同源,若非利用禅宗神器,无法打开佛神冢,他只能找我,便以佛裔真传为引,我发觉了他的意图,于是将计就计。”   莫清岚明白什么,抬眸看去。   当时在日月山,他们赶到佛神冢的时候,佛神冢门已开,所以并未发觉佛神神器被用过的痕迹。   令儒风一行人目的为了舍利,与林晟下并不冲突,他们本该是一方势力,而师尊却告知他那舍利并未用于帮助佛入莲,反而是帮他将佛入莲剿灭,其中自有矛盾之处,如此说来,便可明晰。   莫清岚道:“可晟下修为浅薄,虽然修习佛术……”   “依旧很差劲,是吗?”听真声音仿佛无奈。   莫清岚不可置否。并非他有意贬低,晟下被接回禅宗时已经在人间成年,早已错过了最佳的修行时间,这十七年来,禅宗夜以继日的为他提供灵丹妙药用以突破,可效果甚微。至于佛术,佛术本就深奥,十七年的时间,可以让晟下熟练掌握静心咒这等基础术法的用法,却还不足以能让他可以使用在佛神冢中出现的‘断鸿蒙’此等禅宗奥义。   听真笑意清苦,声音低道:“他体内的法相,并非单纯一股力量,其中还沉睡着一道意识。”   莫清岚眼眸一动,“意识?”   听真凝看着莫清岚,“你还小,想来不懂,看着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一步一步走向他既定命运的感觉。那道意识你师父认得,你该不知,他……”   “是佛圣?”   莫清岚话落,听真的视线凝滞。他看着莫清岚,并未说是,也并未说不是,停顿片刻,便继续开口,只是声音微哑道,“清岚,你年纪尚轻。师祖与你说这些,实则无用,你师父他也没有经历丧徒之痛,也无法体会。可是这天下纷纷,除你之外,我竟无人可说……勿怪多舌。”   莫清岚的指尖蜷起,擦过衣物之下温软的红绸,那红纱亦察觉,蜷了蜷,不明源起,而意欲安抚。   林晟下,是繁狄画。   更明确的说,他是繁狄画的转世。   听真所言的意思在莫清岚脑海中百转千回,他将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与繁狄画勾连,却终像哪一片空缺般,无法推出全貌。   话止于此,听真也不再多言其他,最终坦明:“人间传言无错,佛神法相本就是佛神转世的象征。晟下还有他的前世,都是佛神转世后的一道人身。”   他的最后一句话落,脑海中混乱的一切忽然出现一个敞口,莫清岚面色变化,倏然抬眸。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帮你的原因。”   佛神早陨于佛入莲反叛之时,又重新诞生于日月山出世的第二年,为禅宗听真之徒,繁狄画。繁狄画为塑造祟世身陨,转而轮回,又为人间殷实之子,林家晟下,时二十五岁,再入禅宗。   听真压下心口翻涌欲出的情绪:“为师者,不得不为徒谋。因自己的族裔之祸,他本就是负罪而生,前世他剔肉失明,最后力竭而亡,而转世的现在……”   懵懂至此,虽不知何往。可佛教轮回,本就受制因果无情,迟早有一天,他也会像上一世那般觉醒过去的记忆。   “清岚。”听真看来,声音很低,“师祖所为一切,无关苍生,只想,改了他的命。”   …… 第98章   记忆中超脱于世俗的古僧脸上出现难以言明的悲怜, 高大的身躯竟一瞬显得佝偻无比。莫清岚看去,将欲开口,却也就在此时,外界忽然铃响, 异象突生!   听真察觉异常, 立刻往外走去。在外面的林晟下二人也匆忙躲避, 一瞬间飞沙走石,天边阴沉不见光日, 在‘现形阵’八处设下的铃铛也在同时期倏然崩裂。   靡靡响着的静心咒开始忽停忽起,最终几息之间骤然变化, 转而变成了极为古怪的腔调。   随着声音变化, 原本平静下来的怨气又开始聚集,怨毒诅咒的声音响起, 竟是比此前还要强烈。   听真眉宇沉冷:“这是什么声音?”   白木回头看到那些怨气,极为惊愕道:“怎会如此?”   莫清岚在静心咒响起的一瞬就察觉异样,立即伸手将卷宗关合。却已迟, 怨气被惊醒一般越发浓郁与狂躁,倏然开始攻击听真设下的屏障。   轰隆!   一次攻击, 便山石坠落。   莫清岚道:“是逆静心咒, 能够滋养怨气,反渡化而行。”   轰隆轰隆!   又是几次撞击, 这次是地动山摇,山崖崩裂。   不及他再细说, 石璧崩解的声音在耳畔嗡鸣响起,莫清岚将身旁的林晟下拉起, 握藤提气离开原地。林晟下紧紧拽着莫清岚的衣口,下意识闭上眼睛。   莫清岚将林晟下带上悬崖, 听真与白木亦从碎石中逃离。‘咔嚓’一声地面迸裂,悬崖从尖处断裂,连同那暗藏崖间的洞穴一齐坠落,在崖下林间刹时四分五裂!   这一切事情发生的极为迅速,根本不及反应。   莫清岚眉心皱起,林晟下慌慌张张睁开眼睛,看到听真和白木没事,才长松了口气,却不等那一口气完全松下,余光忽然看到什么,他立即的瞳孔倏然睁大,浑身立即紧绷。   “有人!”   他的话语落下,三人立刻随声看去。   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一身道袍的高挑男子。   他站在不远处的阁楼之顶,脸上带着银勾面具,唇畔带着平淡的笑弧,无声地看着这里。   林晟下声音抖着道:“他是谁?”   能在此时出现,毁去此处的洞穴,唯有一人。   听真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声音冷然,“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道袍男子微微笑道:“我当为何你今日忽然约我,原来是调虎离山,另投明主。听真,我知道你所求之事,也可以满足你,你与我一道不好吗?”   那道声音雌雄莫辨,根本无法辨清究竟。   听真的神色冰冷,“与虎同谋,终会沦为食物。何况我等本就与你并非一路之人。”   男子眼中似有讥讽,不在意的笑了笑,视线移动,又落在莫清岚的身上。   目光在莫清岚身上停留许久,神色划过几些无奈与怜惜,“何必如此,我对你并无加害之心。”   莫清岚道:“并无加害知晓,还是没有可趁之机,阁下心知肚明。”   他话落,空气中陷入短暂的沉寂。   半晌,男子移开视线,“我很好奇。”   “以前你很少离开九凌宗,此前发现那股祟王的祟气算作偶然,而从诸家开始,你忽然下山,极为针对诸沉峰,轻而易举就打乱了我的布局。”   诸家远在空洲,距离九凌宗的位置很远,又因为存在特殊,不会有人发觉异样。饲祟之事开始,到临海道花家事发,眼前人似乎在不断远离他精心被布置的一切,仿佛早有预料。   男子偏了偏首,微微转动手上黄玉的扳指,声音很低,“你怎会知晓我想做什么?”   他话落之后,尧许听闻动静也姗姗来迟赶到,看到眼前的一幕,他的瞳孔扩大,立马走到莫清岚身边,“我已经将宗里的弟子全都拦在了下面,以免误伤,”说完尧许看着道袍男人,眉心紧皱:“……这就是,那个幕后的卑鄙小人?”   没有回应。却一切已然清晰明了。   男人的目光从莫清岚身上移开,从尧许身上划过,最终停在林晟下的脸上。   林晟下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往后缩了缩。   男人平淡地弯了弯唇,目光落回莫清岚的身上,“我的问题,你并未回答。”   莫清岚不再试探,只开口道:“你将我师叔带到了哪里?”   尧许原本极为戒备盯着男人,听言一怔,皱眉道:“师叔?”   普天之下,能算作莫清岚师叔的没有几个。尧许脑海中飞速转动,一一排除,看着男人的身型特征,面色严肃至极。   而空气中却响起一声很淡的笑声。   伸手碰在面具的边缘,男人叹了口气,仿佛无奈,轻声道:“看来还是迟了一步,让你发觉了。”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覆盖于面的面具被慢慢摘下。   在面具之后,随着光线挪移,露出一张俊朗如斯仙尊的面庞。   除听真之外,所有人的神色震惊,其中尧许最为愕然,难以置信,极不真切道:“葛九?!”   纵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真切看到时,难以控制地还是心间一震,莫清岚眉宇面色萧冷。   面具之下,露出来的,赫然是凌葛九那一张脸。   他神色依旧平静,唇角含笑,貌比潘安,仿佛站在众人面前,并非对峙,而是闲庭漫步,恰巧相遇打了个招呼。   对莫清岚从小疼爱的人是最终加害他的幕后之人?   和命长苏几乎结拜之谊,共建殉祟峰的人,反而是最恨他的那个罪魁祸首?!   尧许只感觉眉尖倏跳,面色极沉地看着凌葛九道:“葛九兄,你可是被幕后的那混人欺骗?受他利用?”   凌葛九神色平淡。   “你难道要告诉我,一直是你在谋划一切,你恨长苏?!”   尧许盯着凌葛九,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而凌葛九依旧在笑,那股笑容好像焊在了他的脸上,一如曾经如沐春风,云淡风轻。   “你和长苏不是好友吗?我记得你们当时组建九凌宗,他承诺镇守祟世,你管辖九凌宗,你们极少有分歧,明明……”尧许再无法说下去,脸上急剧变化,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大脑混沌一片。   在不久前他还在与凌葛九在静心楼尝茶议事。   ……怎么可能?!   听真走到莫清岚身边,“如果我直接与你们揭发,以他的身份,没有人会信我。”   阴火在莫清岚的掌心出现,凝聚成剑。凌葛九发觉看来,开口道,“清岚,你要对我动手吗?”   而回应他的是话音未落时,白衣人面目冷肃攻来的剑势。崖上残留的落雪在剑气下荡起,须臾之间几次交手,凌葛九手中的剑倏然被挑飞,‘铮’一声插入石壁。阴火剑自他眉首擦过,凌葛九立即后退,旋身落在不远处,神色不清抬首看来。   莫清岚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我再重复一次,我师叔呢?”   “师叔?”凌葛九握向被震麻的手腕,眉睫稍稍抬起。他看着莫清岚,声音不轻笑了笑,“你这孩子,我的确很喜爱。只可惜……”   说着,凌葛九拆下了手上的护腕。   随着护腕从凌葛九的手臂落下,腥红的灵力刹时从他腕间涌现,与此同时还有浓郁几乎为实质的怨气,那些灵力与怨气不断聚集,化成了一尊庞大的血佛像。   血佛的眼睛将睁未睁,犹如地狱堕落的神鬼,眨眼间令人心悸头皮发麻的掌风倏然攻来,尧许发觉大呵,“清岚,让开!”   莫清岚眉宇凝起,提剑离开,而那掌风却如影追击,尧许再顾不得其他,浮尘挽袖,迎面相击。   ‘轰’一声剧响,尧许额上青筋绷起,足部后退,低呵一声,五行化力,将那一记掌击化解。半步飞升者强大的灵力在空气中焦灼抵抗,最终相消,变成了让人耳鸣的音颤!   “原来你已经突破。”尧许语气森沉:“凌葛九,我不管你如今这张皮下究竟是人是鬼。前尘的恩怨,你何必对小辈们动手?!”   凌葛九的目光垂落,放在尧许的身上。   “当年你铸造祟世,元神大伤,即使是半步飞升的修为,也依旧不是我的对手。”   尧许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的身体变化,逐渐变回了孩童的模样,收起素来散漫的神态,迎头又与凌葛九交手。   半步飞升者的交战让四周的灵力都被得极为焦躁。   尧许的气势逼人,却也不会托大。凌葛九已经突破半步飞升,而除此之外,他身上怨气又怪异至极,几次交手后便察觉自己并非他的对手,他立刻转首,果断与莫清岚他们道:“你们先离开这里!”   他的话落,又一阵重击,尧许被击退几步,脸上顿白,紫府的元神刺痛非常。凌葛九侧眸偏首,“离开?”   血佛半敛的眼眸似乎睁开几分,那双没有聚焦空洞的眼睛看向莫清岚,随后寸寸移动,最终停在林晟下的身上。   贪婪的神色从那张空洞的面容出现,血佛像嘴唇怪异弯曲。   被非人之物盯上的感觉骤地从后背窜起,一瞬间畏惧的、退缩的欲望从林晟下心间涌起,他面露呆滞,浑身像失去了动作的本能,直愣愣看着那血佛伸掌冲他面门指来!   而也就在此时,阴火刹那在林晟下身边出现,将他卷起带离。莫清岚执剑踏来,手中印起,黑炎消杀的气息立即将那血佛的手掌包拢。   凌葛九语气静然,“清岚。即使是阴火体,你也只是一介元婴,未成气候。”   血佛手在阴火之中挣扎张开。那一双猩红可怖的半合眸看来,看着莫清岚犹如一个蝼蚁,恼火又愤怒,愈来愈用力。   它即欲挣脱阴火所铸的牢笼,挂着森然的笑转身。   一步又一步,愈发靠近。   尧许勉力压下元神传过来那股汹涌的痛意,睁开眼睛,看到如今的局面脸上瞬息变化,立刻要上前,但在此刻那血佛的举动却像卡了壳般。莫名停止。   尧许怔然,不及反应,便听凌葛九意味不明又笑了一声。   在凌葛九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黑袍红眸的祟鬼。源源不断的怨气从凌葛九的体内剥离,又充盈了那只祟鬼的身躯,它遏在凌葛九的喉结,没有任何气息,红眸转动,看向莫清岚,低首臣服。   “那是什么?”白木眉心皱起。   他们未曾见过,而尧许却顷刻就认了出来,“……鬼使?!”   当年在溯回之术中出现过,隶属于冥君,暂时被渊首操纵过的祟鬼使者。   凌葛九转头看来,鬼使锋利的爪牙插入他的脖颈,流下蜿蜒的血液。他的笑色越来越大,那股笑春风之意不见,转而化成了叫人毛骨悚然的警觉。   所有人都盯着他,而他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莫清岚。   “只凭一点怨气就能塑造一只鬼使。清岚啊,”他又笑又悲,无奈怅然。“当年,你若拜我为师……”   血佛化成了一片血雾消散。   莫清岚情绪不明抬首,眼尾微红。   “也罢,时间还早。”凌葛九转身。   他将欲离开,而转身看到莫清岚,眉宇又微微抬起。   片刻,凌葛九偏首,脸上出现笑弧,身体逐渐变成虚无,最终消失不见。   他身影不在,鬼使握空。它一双猩红的瞳孔划过不解,随后化为一团黑火,飘浮到莫清岚面前,跪礼臣服。   气氛几息沉寂。   片刻,尧许猛然回神,立刻看向四处,“不能让他离开!他在——”   而话未说完,视线中看到什么,他的声音停下。在不远处的辅峰,迷雾渐起,上面隐隐约约出现极为奥义的佛道禁术,仿佛有什么盘踞于其中,气息不详。   莫清岚收剑,声音哑道:“佛入莲降世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不会走。” 第99章   宗门内的平静被骤然打破, 逗留在宗中的弟子很快被召集聚集于秋剑峰避祸。   临道峰的副峰,原本被用来接纳到访的宾客,以极佳的视野与山水特色出名,又别称为‘雅光峰’, 远眺看去本如画卷优美, 而如今却是迷雾叠嶂, 让人不安又心悸的气息于其中蛰伏,美景不再, 转而化之的是森森的冰寒。   行伶匆匆带着卷宗走进议事堂,将手中的东西呈给莫清岚, “师兄, 这是目前在秋剑峰上弟子的名录。”   议事堂折页的声音响起。手上一轻,卷宗被拿走, 行伶没有忍住抬头看了一眼,而触及眼前几人的冷肃,他不觉打了个寒战, 最终收回视线,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气氛安静许久, 倏然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 尧许声音沉压压开口,“不能就这么放任, 不论他设在峰下的结界有多厉害,我们也要进去一探究竟。”   “他既然筹备了近百年, 老巢又怎会让你轻易闯进去。”一道沉厚的声音响起。   尧许面色极差:“难道我们就要这么等着?”   “仙圣稍安勿躁,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听真开口, “凌葛九可以动用的底牌,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多。既然清岚说他留在这里是因为佛入莲, 不妨等等长苏回应。”   凌葛九。   ……凌葛九。   这三个字出现,尧许眉头突突跳起,看向空荡的一个座位。   即便过去一个时辰,他也依旧难以相信,此前共谋的好友,竟然就是当年的佛裔残存的幼童。   不过多久,莫清岚腰间的玉碟闪烁,他低首察觉,指尖划去,面前空地便出现一道朦胧的水镜虚影,其中人影逐渐清晰,是命长苏。   似乎不久前经历过一场镇压,红衣之人身后狼藉一片,在玉碟接通的刹那,他一身肃冷,收剑看来,视线落在莫清岚身上,逗留片刻,才转而看向尧许。   尧许道:“长苏,方才我们……”   “我已经知晓。”沉润的声音透过水镜传来。“雅光峰的结界我方才探过,极为强横,以灵力无法破界进去,殉祟峰结界又出了问题,再等一会儿,我降分身前去与你们共议。”   尧许微微一愣。以灵力无法破界,难道只能用神力吗?   他眉头皱起,心事重重,最终也只能暂压心绪,道:“好。”   命长苏颔首,正欲截断通讯。莫清岚此时开口,“师尊。”   命长苏很快看来,声音低沉,“怎么?”   “沈向晚在副峰结界中,他与弥十六关系不同寻常,将他一并带来。”   眉稍微微抬起,命长苏点了点头,画面就消失不见。   水镜消弭,莫清岚伸手将玉碟接回,气氛又重归沉寂。   这股沉静着实让人心绪不宁。尧许压下心神之痛,低声道:“也有可能葛九是受人操控,或者是弥十六将他取而代之,若是……”   “异想天开。”沉厚低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尧许的声音一停。   终于忍无可忍,他抬头看向一处,“前几日你面都不露,这时候出来一再反驳,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道沉厚的声音自然不是旁人,而是此前一直于盘龙殿中待着的钟岱安。   尧许脸上隐约出现薄怒,钟岱安却依旧平静,一双妖兽黄褐的眼眸盯着尧许,冷淡道:“纵然并未露面,我也提示过你们。”   “何时提示?!”   “我原本要叫他去我那里细问。”   尧许愣了愣,很快想到了不久前那一场他自以为的乌龙。“可我问的时候你给我的回答句句是针对长苏?”   钟岱安道,“如果他为恶,本就会针对命长苏,我示好意,他自会寻我结盟。”   尧许脸上顿时出现难以言明的表情。看着那双黄澄澄充满妖兽睿智的眼睛,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苦中作骂:还真是……站在钟岱安的立场上真就合情合理……可是有个屁用?   “你怎么会知道他有问题?”   “直觉。”   獬豸分辨好坏的本能天赋?   心里立即打起了几分精神,尧许连忙问道:“你这血脉天赋,很灵?”   而在他的目光下,钟岱安却面无表情地摇头。   獬豸乃是上古生灵,可以分辨善恶,而他拥有的血脉却不纯粹,所以对于善恶分辨也时灵时不灵,故而发现凌葛九有异常,才并未着急挑明。   “如果凌葛九从开始就图谋不轨,这么长的时间,也许还有爪牙。”尧许问道,“除了他之外,你有没有发现其他人也有恶念?”   钟岱安默了默,抬起眼睑看着他,“有。”   “谁?”   “命长苏。”   此句话落,尧许满脸希冀的神色落空,顿时唇角抽搐。   ……这不是胡扯吗?!   听真他们的注意力原本也在这里,闻言眉首皱了皱,收回视线,不再理会。   在座之人不信之意明显,钟岱安却是神色平静,对于旁人的不信仿佛早已习惯。   不过多久,洪玄忽然匆匆而来。   看到三人,他下跪行礼,与莫清岚沉然道:“请主人责罚,昨日凌宗主带着一个冬体峰的弟子来找郑鹿言禀报公事,当时我并未察觉异样,而直到今日事发,我再去探查,却发现那郑鹿言不知何时自尽而亡,而在牢中扣押的一人已被暗中更替。”   眼眸倏然抬起,莫清岚声音沉道:“是令儒风?”   而出乎意料的洪玄却摇首,“并非令儒风,而是他身边李姓之人。”   李姓之人。   尧许愣了愣,眉心皱起,“那李姓之人是哪一个?”   莫清岚他们从日月山带回来的人之中,令儒风在人间声名极高、权势不容忽视,所以他们所有的注意也都在他身上,对其他那两个令家之人并不在意,只是一并扣押。   这李姓之人就像是忽然冒出来一般。有这样偷梁换柱的机会,凌葛九不换走令儒风,反而换走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令家修士?   事情无端古怪,莫清岚思索无果,“令儒风现在在哪里?”   洪玄回复:“我将他带来了,就在门外。”   莫清岚道:“压他进来。”   洪玄很快就叫人压着令儒风进了议事堂。   此前衣冠楚楚的令家家主如今可谓狼狈非常。   他浑身的灵力被封锁殆尽,自杀不能、不见光日,衣物皆是灰尘与不明的血迹。而就是这种状态,被押送到他们面前,令儒风的脸上竟还是露出了一抹笑容,声音嘶哑,“许久不见啊,诸位。”   尧许凝了凝眉,走上前,站在他面前端详,“令儒风,事到如今,凌葛九已经一切暴露,你还准备替他隐瞒下去?”   令儒风看着尧许,“我说了,诸位大人难道可以放过我?”   “坦白自然会从宽。”   这句话落,令儒风却是大笑。   似乎认命,他语气云淡风轻,“如今我已是弃子,他既把我留在这里,就不怕我会说出什么。你们想问的,他有意隐瞒,我皆不知晓,令某无用之躯,倒不如早些被送上黄泉路。鬼界那地方,我去过,知晓怎么走。”   尧许皱了皱眉,已然无策,看向莫清岚。   莫清岚开口道:“不需要其他,我只问你是如何与他结识?又在什么时候开始为他做事?”   令儒风的动作一顿。他抬眸看来,语气不明,“圣君大人不关心怎么破界,倒是问我这些微末的小事。左右已经这般,你知道又有什么意义?”   莫清岚道,“一个如此精于伪装之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唱这一场戏,在下确实好奇。”   令儒风盯着莫清岚。半晌,忽然笑了,意味不明道,“也罢,左右万事已定,告知你们这些也无妨。”   “圣君大人自出生便集宗门上下厚爱,想必未曾经历过全家死于非命,又被人背叛、与恶狗争食的童年。”   令儒风很久之前就与凌葛九相识,早在百余年前。   那个时候人间大乱,万物为刍狗,祟物横行于世,令家还不是此前声名赫赫的世家大族,只是一个微末初有灵根觉醒的族氏,为了庇护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一朝之间家门横死,只留下一个不足七岁的少年。   全门惨死,少无所依,少年不得已依附在凡人的看照之下,可未曾想当时祟鬼喜食有灵根的修士,尚且年幼,凡人手无寸铁,为了一时安危,少年就被推到了祟鬼的口下。   此人,便是年少的令儒风。   “在将死之际,”令儒风语气平静,“我被主人所救。这是圣君的第一个问题。”   “因为救命之恩,我自然为主人所用。至于为他做过什么——不过是集财、寻找楼兰国遗迹的下落,为主人栽培副手而已。说来巧合,圣君大人当年在诸家受搓磨时,便是我先发现,禀给主人的。”   令儒风话语停下,眼眸抬起,“圣君勿怪我多言冒犯,主人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他如何青睐圣君,圣君不会没有察觉。当年主人有意利用阴火体,终究不忍,只选择以傀儡替你。如今事情真相未明,谁对谁错还不知晓,圣君,真的要因此就与主人反目成仇吗?”   话语至此,在场的人都面色变化。   凌葛九在九凌宗数年伪装极好,他对清岚如何有目共睹。若是在此时清岚心里动摇……   尧许面露沉然,此刻也顾不得曾经的旧友之情,再无犹豫,立刻上前挡在莫清岚面前,冷然道,“你说的傀儡就是沈向晚?”   看到他的举动,令儒风挑了挑眉,不甚在意,“看来你们已经察觉。沈向晚确实是傀儡,主人不想让圣君沾染不好的东西,便准备用他——”   却他的话未说完,房门忽然被打开。   一道白影从外面走近,大步踏来,不过几步就走到了令儒风的眼前,一脚将他踩在了地上。   屋外风雪席卷。来者气势汹汹,胸口急剧起伏,恨声破骂:“放你娘的狗屁!”   令儒风在长久搓磨下早已虚弱至极,如今被人猛地一踹胸口,立刻吐出一滩腥血。   忽然闯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口中的‘傀儡’沈向晚。   将令儒风一脚踹到一旁,气火仍旧未消,沈向晚冷笑,“他对师兄好?”   “他对师兄好就是特意将我放在九凌宗,暗中引导,让师兄对我和泠光之间的关系生出误解?就是让师兄受他摆布和操控,折磨他心魂致死?!”   令儒风将那口污血吐尽。   唇角掀起,极为不屑的扫过沈向晚,他声音嘶哑,“圣君大人好端端站在这里,何谈被折磨心魂致死?你与圣尊的关系,连师徒都不是,又有什么会被误解的?区区一个傀儡还想揣测主人的想法……咳。”   沈向晚一股火气顿时直冲颅顶,目眦尽裂。   还要狡辩?!   前世切切实实发生的事情怎会作假?   凌葛九在前世时就极少露面,如今暴露身份回想,处处都是端倪。   身为宗主,他可以随意出入九凌宗。什么怜爱天下,救天下修士,从开始他就以此来接近泠光。想要收师兄为徒是因为他是阴火体,要将师兄驱逐离宗是因为他要操控师兄,凌葛九其心可诛,心狠至极,有什么资格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令儒风盯向莫清岚,“圣君,主人确实未曾想要害你,他对圣君之心护如舐犊,圣君……”   “闭嘴!”沈向晚脚上的力道更大,令儒风的脸上风度不再,隐约露出狰狞,最终双眼翻白,彻底晕了过去。   洪玄立即上前查探。沈向晚脸上一变,顿时发愣。   没料到令儒风如今变得这么脆弱,他抿唇收脚让洪玄查探,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莫清岚面前下跪。   “师兄……我冲动了。”   莫清岚顿了顿,轻轻拧了下眉心。   就在此时,另一道脚步声响起,红衣人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站定在门口,侧首看来。 第100章   命长苏到了。在场之人看到他来, 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尧许走上前,视线从命长苏身上离开,落向已经昏迷不醒的令儒风,声音沉沉道:“清岚, 这个令儒风恐怕是凌葛九特意留下来当说客的棋子, 不能被他蛊惑。”   莫清岚静然道:“不会。”   说完, 他抬眸与命长苏对视,而一眼看去, 察觉什么,莫清岚眉首轻皱, 在命长苏靠近时忽然抬手。   阴火从他的掌心乍现, 转眼渡向命长苏的身体。   丝缕的祟气从红衣人的体内被抽离,命长苏怔然, 莫清岚将那股祟气握入掌心,捻动吞噬,才抬眸看去。   命长苏也看向他的掌心, 顿了顿,低道:“许是来得太急, 没有发觉。”   莫清岚微微皱眉, 并未多说。   尧许很快回神道:“长苏,我们当务之急要进山里一探究竟, 清岚说佛入莲降世的地方就在这里,具体你可知晓究竟是哪个方位?”   命长苏并不托大, “我后一步随他来到此间,跟着他的气息从外界赶回临道峰耗费了些时日, 没有亲眼看见。”   “不是临道峰。”沈向晚却在一旁忽地添话道。   而他这话一出,尧许脸上顿时露出疑惑之色。命长苏知晓, 是因为他以前的意识随着弥勒佛路一起来了,沈向晚一个后辈又怎会知道?   而面对他们的怀疑,沈向晚都视若无睹,只看着莫清岚,暗中传音道:“师兄,前世雅光峰有段时间因为姜行渊之令,确实闭山休整过,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其他各峰一直都没有任何异样出现。”   前一世命长苏察觉的气息方位不会有错,那佛入莲降世的地方,必然是九凌宗。在九凌宗诸峰中又只有雅光峰曾经闭门谢客,凌葛九以此为据点,在其内设下了遮天迷障,不论怎么想,都该是佛入莲的落脚之地。   “雅光峰的可能的确最大。”莫清岚道。   有他肯定,尧许自然不再犹豫,凝眉沉思道,“那这雅光峰我们是必上不可了。想要上去,得要破界,那结界……”   “结界我查探过,它隶属于佛道结界的一种,”命长苏站定,抬起眼眸看向听真,“要破解佛道结界,最无伤的方式是由比设下结界之人掌握更深佛学的人开解。凌葛九的身份与佛神息息相关,祖师苦心经营教养佛子,在这种时候,不知意下如何?”   听真一顿,抬首看来。   林晟下本就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听闻顿时如坐针毡,隐约有些不妙的预感,脸上露出一个无助的笑容。   “我……”   而话未说完,听真便先开了口,“自然。佛道的结界,理应由佛道之人来解。破解之术贫僧略知一二,届时会随着几位尊者前往。”   林晟下一愣,懵懵懂懂看向听真。   眉稍微微抬起,命长苏目光扫过林晟下,沉默片刻,也未多说,点头道,“好。”   现在天色已沉,黑夜入山自是不利。三言两语,他们便敲定了在明日天亮时在静心楼集合,准备破界上山。   听真听言双手合十行礼,起身,带着林晟下先行离开了。   他走之后,尧许还有疑惑,便问道:“长苏,你刚才说凌葛九的身份与佛神息息相关,这是什么意思?”   命长苏看去,平静回道:“佛入莲不会无端带着一个幼童在他身边。”   “你是觉得,他的身份本就有特殊之处?”   话至此,尧许忽然想到不久前他们交手,凌葛九身上那冲天的怨气还有那尊血佛。   能被佛入莲留在身边的,那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东西。一个为了一己之私蛊惑全族,残杀神明,机关算尽、犹如恶鬼的男人,会在意的——   脑海中一瞬清明,尧许抬眸看着命长苏:“佛入莲皈依堕佛之门,佛神堕佛一面是他所有的力量源泉,弥十六……也就是凌葛九,难道是与堕佛像有关系?”   命长苏道,“八九不离十。不过只是猜测。具体情况,要等见面交手再论。”   尧许面容沉然点头。“好。左右逃不了,这一趟上山,少不了会有一场恶战,我元神刚才与他交手受损,趁这段时间去调息片刻。”   命长苏颔首。尧许说完便抬脚离开,钟岱安看了命长苏一眼,也很快离去,未置一词。   时间渐渐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深夜。   洪玄将令儒风带下去继续看押,行伶也很快退下,屋中不过多久就只剩下了莫清岚、命长苏、沈向晚三人。   沈向晚本欲在这里凑合一夜,却没坐稳,便忽察觉一股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顿了顿,他抬头,一眼,就对上了命长苏不经意看来,眼中极沉、仿佛威胁的眼神。   “……”   咽了口口水,沈向晚心里暗骂几句,但终究抵不过命长苏明晃晃赶人的意思,忍辱负重,最终还是道:“师兄,我练的药对元神恢复有些效果,我去给仙圣送些过去。”   莫清岚原本在打坐,闻言看来,颔首,“好。”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四周就彻底陷入了安静之中。   命长苏在莫清岚身边,正欲靠近,莫清岚便察觉看来,“师尊,可是有话要说?”   命长苏默了默,不觉想笑。“你觉得师尊有什么话不能在人前与你说,必须等到只有你我二人?”   莫清岚抿了抿唇,收回视线,“这是分身?”   “最近祟世不平,本体需要在裂缝镇压,只是分身。”   “如今依旧有怨气在祟世中出现?”   命长苏颔首。“许是在祟世建成的时候他就在里面下了手脚,在他离宗游历之前,裂缝就时常会出现问题。走之后反而祟世安稳,我本以为是结界终于铸牢,如今细想,许是怨气滋养的原因。”   “在前世也是这般?”   命长苏:“前世她回宗的时间更迟,那时候我的本体已经在与佛入莲交战,回来之后,是其他峰主告知,那段时间裂缝由沈向晚镇守。”   莫清岚一顿,语气平淡,“原来如此。”   前世命长苏与佛入莲交战的时间长达一年,他的主意识被过去意识占据的时间自然也有一年之久。那个时候莫清岚早已经离开九凌宗,自然不知道九凌宗发生的任何事情。   思至此,忽然想到什么,他抬眸问道:“前世的秘境正在这个时候开启,为何没有出现?”   命长苏道:“通天鉴被毁,日月山和人间的联系已经断开,秘境没有依托,自然不会再现世。”   直到现在,现世发生的一切轨迹,已经与前世截然不同。   气氛又归于沉寂。   命长苏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清岚,前世……”   莫清岚道:“过去之事,不必过多在意。”   命长苏看着莫清岚,轻舒了口气,最终还是道:“此事事关此后,并非辩解。前世纵然师尊没有记忆,但也不曾想要伤你,之所以用剑,是因察觉到你体内有残存入心血虫的气息,想要以剑化之。”   而未料莫清岚体内除了血虫,还被人种下了过去神裔与白冰剑相克的怨气,终成悲剧。   莫清岚听言却神色变化,转眸看来,重复道:“入心血虫?”   命长苏问道,“你知晓?”   “我知道。当年楼兰古国,你离开之后,佛入莲以茶侍人,给在场所有神裔下在体内的,就是入心血虫。”莫清岚皱眉,“此物是堕佛像血液所化如今诸神已死,怎么还会有?”   命长苏道,“那楼兰国最后一战,佛入莲看似走投无路,而实则皆有后手。他掌握的诡术无数,会留下一二血虫也不为怪。只是前世他将血虫用在了你的身上,这一次,”命长苏的话未说尽。   他与莫清岚在那一夜已结道侣印,道侣印可以以媒介之物共享双方的灵力,命长苏以红纱与白纱为媒介。莫清岚有他的红纱保护,这一世自然不会被种下血虫,但如此利器,除了清岚,又会被用在哪里,便不得而知。   莫清岚问,“阴火可对血虫有用?”   命长苏摇首。入心血虫逆天改运,能够潜移默化改变一人的心向,为血虫之主平摊因果,好人也变成坏人,极为恶毒,但这样恶毒之物,却偏偏是神血。这世间一切沾神的东西都凌驾万物,除去天道之力,不可消除。   “压制呢?”   命长苏声音沉道,“想压制,需要和佛血相当的神力。”   莫清岚眉心皱起,“那只有……”   命长苏却在此刻忽道:“清岚。”   “冥君是幽冥之神,只要人间祟气不消,就不会消失于世。冗长的岁月有人相伴固不可怕,可这世间诸神早殒,如果继位,那天下神尊,就只有你一人。”   纵然天道监司亦寿命无尽,可佛入莲未死,一切尚未定局。倘若……此后无人相伴,岁月悠长,又何以度过。   命长苏喉结滚动,欲将莫清岚如此前一般拥进怀中,却忽然想到什么,一瞬却步。   最终没有过分的举动,命长苏笑了笑,语气轻缓,“还没有到那般急迫的境地,我们再等等。”   屋中一片安宁。   看向命长苏,在他脸上逗留片刻,莫清岚偏首,道:“好。” 第101章   一晚上的时间过去, 很快就到了第二日清晨。   晨光熹微之时,听真等人已经抵达静心楼下。如今的雅光峰就是龙潭虎穴。前去的人自然不适宜太多,一共六人,不包括昨日被带走就没再回来的林晟下。   而也在他们将走之际, 行伶忽然匆匆赶来, 眉心紧皱与莫清岚禀报:“师兄, 山下其他势力说发觉九凌山上有异,又提了想要上山探看的拜帖, 不知此后师兄走后我该如何处置?”   “佛入莲之事凡人不知,在这个时候总会添乱, 却不能不管。”尧许眉心皱起。   莫清岚意动, 在他身后飘浮的鬼使就到了行伶眼前。行伶和鬼使大眼瞪小眼,不由打了个对祟鬼畏惧的寒颤, 便听莫清岚吩咐道:“你带着它下山,演几场祟鬼逃逸的戏。”   行伶一顿,很快明白了莫清岚的意思。   真正的祟鬼太平年间的人极为少见, 普通人见之,自然是一眼看惧, 两眼生退, 一露面无需解释就传递了极为危险的讯号,山下众门原本极想上山, 而那一场戏结束,顿时个个脚灌了铅似的, 望而却步。   暂时稳住了山下,一行人便不再犹豫, 到了雅光峰下。   听真上前触碰结界,很快独属于佛道的梵文便在结界上浮动出现, 极为繁琐。纵没有佛神法相,听真本就是繁狄画之师,教养过天下佛圣,佛道的造诣自不可能会低。   随着时间过去,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们耳畔忽然响起,紧密关合的结界眨眼间就出现了一道裂口。   “开了!”   结界破裂,在雅光峰中浓郁的迷雾从那道裂口倾泻出来。听真的面色微白,眉宇沉凝,“先进去。”   此话落,命长苏率先抬脚踏入,红影很快就被那些浓郁的白色吞噬,莫清岚紧随其后。   迷雾无色无味,极其浓郁,一脚踏入之后竟然伸手不见五指。尧许挥动拂尘驱散,紧紧皱着眉头,开口道:“你们都在哪儿?这些雾太浓了,我看不清四处。”   在前方不远处,莫清岚的声音响起,“我与师尊在前方。”   尧许回道:“其他人呢?”   很快,钟岱安的声音也在尧许身后响起。“我在你身后。”   他的声音浑厚无比,贴着尧许的耳膜划了过去。听这声音,钟岱安不仅在他身后,还与他距离很近。   尧许又挥动浮尘,却将那些白雾挥散之后,很快雾气又聚集上前,似乎变得比之前的更为浓厚。尧许盯着那些白雾,“ 钟兄,你再说一句话我听听。”   钟岱安不明白他想做什么,在他话落之后就又开口,“说什么话?”   而在他话落的同时,白雾以肉眼可及的速度下又聚集过来。终于分辨了这是什么东西,尧许面色变化,不再吱声,一个一个给他们暗中传音,“这白雾蹊跷。如果我没有分辨错的话,这应该是一种叫做吃人雾的东西。”   吃人雾,顾名思义可以吃人。但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吃,而是它可以随着声音的源处将人包拢,声音越大,雾气就会越浓,直到堵住人的呼吸口,让没有发觉,迷失在浓雾之中的人窒息而死。   这样大批量的吃人雾,即使他们是修士,一旦陷进去也很麻烦。   “我们说话不便,但这迷雾实在是容易走散,先抓着前方之人的衣物?”   在这种无法辨清方向的情况,也只能如此。   空气中响起了窸窸窣窣摸索衣物的声音,莫清岚四周的视野都是空白,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尧许抓到手中之后,顿了顿,也将手往前伸去。   他最先碰到的是一片稍硬的布料,回想命长苏穿得衣物,莫清岚一路伸手往下,直到到了某个地方,他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牢牢攥紧。   对方的掌心滚烫,灼人一般。   莫清岚微顿。   “都好了吗?”尧许的声音在空气中低低响起。   莫清岚垂首看着身下的一片白雾。   不过多久,尧许那边像是收到了所有人的传音,又小声开口。“我们可以走了,最前面的人可是长苏?”   他的话落,命长苏就握着莫清岚的手往前走去。   在白雾中,六人你拽着我,我拽着你往一个方向走。这种场景要是被人看见了,一定有趣。可如今在四周危机不明的雅光峰,在场的人都没有那个心思去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只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四周的浓雾才开始渐渐散去。尧许看清了前面的人影,视线移动,判断道:“雾好像散得差不多了。”   莫清岚的指尖一蜷,立即抽回。命长苏亦然察觉,目光看来,停下脚步。   “看来这雾气倒没什么危险。”   而话未说完,回头看去,尧许面色顿时变化。   只见在他身后跟着的,竟然不是“人”!   原本以为的钟岱安,实则是一个雾化的虚影,看到尧许发觉,虚影极为恶劣的变换形状,挑衅一般逗留许久,然后在原地消散。在他们身后的钟岱安、听真、沈向晚三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空气中一瞬沉寂。   尧许顿时汗毛乍起,立即看向莫清岚和命长苏。   万幸他们二人并无异常,尧许难言不安开口道:“这才是刚刚开始——”   莫清岚凝神感受,睁开眼眸,“在进山前我拿了沈向晚的一枚精血,精血所指,他的位置离我们不远。”   尧许在他话落回过神来,也想起联系钟岱安他们的法子,取出玉碟。“你们九凌宗应当设了通讯阵,用玉碟……”而拿出玉碟尧许忽然后知后觉,听真祖师年岁大了,不惯用通讯,素来联系用的是佛道的传音符,钟岱安更是妖兽一个,向来使用的都是他们妖兽特有的传讯法,玉碟根本没用!   尧许略有些焦躁。莫清岚发觉,安抚道:“钟师叔与师祖皆有自保之力,叔叔稍安勿躁。”   尧许很快回神,长舒了口气,只能点头。   从迷雾阵离开之后,四周的环境就变得清晰起来,莫清岚顺着沈向晚的位置走去,一路看着雅光峰如今昏暗不清的景象,察觉异样,开口道:“这里的装束。”   “这不是此前雅光峰的装束,倒像是百年前的临道峰。”命长苏在莫清岚耳畔开口。   尧许道:“百年前?是九凌宗刚建的那会儿?”   他说完目光看去,也看出些蹊跷。   在百年前九凌宗初建,只在主峰之外劈出了殉祟峰,那时候还没有具体分出派系,所有人都拥在主峰居住,所以房屋比较拥挤,曾经的问道广场原本都是两排错落的屋舍,眼前正是这个景象。   “雅光峰我曾住过,不应当是这个装束,这难道是幻镜?”尧许道。   他这句话落,周遭异于寻常的寂静便凸显出来。莫清岚随着他的话语抬眸看去,在地势最高、极为靠后的地方看到一处屋舍的明光。   命长苏的目光随着莫清岚看去,“那是他原本住过的地方。”   尧许道:“这算什么?怀旧?”   凌葛九的伪装天衣无缝,若非在崖下的老巢被发觉暴露,或许直到如今他们还在被蒙在鼓里,心机之深难以揣测,这样的人,又怎会陷于怀旧之情?   说至此,忽然想什么,尧许又问道:“清岚,你是如何得知幕后之人就是凌葛九的?”   莫清岚道,“能接近我与师尊、长久不被起疑的人少之又少,而与姜行渊有关系,一而再再而三知晓我们筹谋者,”除去凌葛九别无他人。“且他常年带着护腕,对外总称善于弓射。”   在崖下空穴,习惯悬挂于石壁之上的腕弓,是他最后确认幕后之人就是凌葛九的原因。   尧许怔了怔,他此前对与凌葛九许是被控制,为他狡辩的猜测在一次又一次验证下彻底被推翻,微吐了口气,苦笑之后,不再提及。   他们一路顺着沈向晚的气息走去,而走至半路,忽然看到眼前一架轻晃的秋千,秋千上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命长苏发觉异样,眉头皱起,尧许视线移动,看清孩童身旁巨石上的一处标记,低声在莫清岚耳畔道:“是听真的标记,上面我看还有旁人的气息。”   “他们三人似乎在一道。”   在说话间,秋千停止,小孩儿从上面旋身落了下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自有古怪,尧许开口便问:“——你是?”   而他话未说完,孩童便转身看来。   他一身青白相间精致的绸衣,生的唇红齿白,容貌干净,一眼看去极为矜贵,虽然年少,却眉宇早见气质拔然的清疏之感。而看清他的样子,尧许却倏然睁大了眼睛,不为别的,只因这小孩儿的模样——竟与莫清岚年幼时一模一样!   孩童看向他们三人,微微一笑,端正行礼,“诸位上我临道峰,可是为了寻人?”   尧许震惊到回不过神来,莫清岚抬了抬眼睑,回话道:“是。”   “方才我们走失了三位同伴,不知你可否见过?”   “自然见过,”孩童语气温和道:“他们也在寻你们。请——”   他侧身让礼,露出了身后九凌宗初建那块不算恢弘却宽厚的门板。   他粉雕玉琢、举止得体,身后的景象与曾经的记忆中临道峰的样子如出一撤。这种恍惚穿越到过去的感觉太重,让尧许都不觉恍了恍神,极为难言看向莫清岚他们。莫清岚眉首微动,看向尧许轻轻颔首,声音清冷,“先将计。”   看着他先一步跟去,尧许便也跟上了。   而就在命长苏抬脚之后,原本笑容得体的孩童忽然看来。他看着命长苏偏了偏首,不轻不重地皱了皱眉,似乎厌恶,冷淡打招呼道:“见过师叔。”   “……”尧许猛地一收脚。   走在前方的莫清岚也脚步停下,回首看来。   低头看着眼前的孩子,命长苏平淡勾唇,声音没什么情绪,“倒是异想天开,给自己造了一场可笑的幻梦。” 第102章   眼前出现的一切真假难辨, 却有一件事情极为有趣,那就是这片世界出现的‘清岚’师父并非命长苏,而是凌葛九。   孩童对命长苏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而教养极好, 神色露出的一瞬便收敛, 将莫清岚他们带入宗中后便抬脚离开, 为他们去找另外那‘三人’。   人走之后,尧许走到命长苏面前, 轻咳一声,“这法子确实恶毒, 还好那不是真……”   命长苏抬起眼睑看来, “清岚七八岁之前本见过你。”   尧许话一歇,好半会儿, 吐了两个字:“也是。”   是师父的不是师父了,可还是师叔。而认识的叔叔却完全不认识了,他们两个比起来, 好像是他更惨一些?   不等他们讨论多久,很快‘小清岚’便带着另外三人走来。看到莫清岚的一瞬, 沈向晚立即冲到了他跟前, 上上下下看了莫清岚好几眼,终于放下心, 极为怀疑地看向身后的孩童。“师兄,这孩子?”   “幻像, 与我没有关系。”   沈向晚吐了口气,“……那就好。”   “诸位已经找到了伙伴, ”孩童看着他们声音平和,微笑道:“现在可要离开?”   莫清岚在对方的脸上逗留片刻, 开口道:“我们特意赶来九凌宗,本想拜见宗主,不知小师兄可否为我们引见一二?”   孩童的目光看来。   有着相似容貌的两人对视,气氛总有些不明的怪异,而孩童却似乎并未察觉,对莫清岚与对旁人毫无差别,“你们想见我师父?可是我师父最近受了伤,还在修养,如果想见,需要再等一段时间。”   莫清岚颔首,“无妨。”   孩童道:“我为你们安排住所,你们便暂时歇在这里吧。”   年纪虽小,‘小清岚’却办事极为周全,很快就带着他们安顿了住处。   许是因为凌葛九的设计,他不认识别人,却独认识命长苏这位‘师叔’,认为他自有住所,无需安排,眼神都没多丢去一个。   安排好一切之后,他温和留下一句‘等师父修养好了,我便来传唤’,就转身离开了。   房门被关上,尧许立即往外查探,并没有结界阻挡。人彻底在视线中消失不见后,他若有所思回屋,几人聚集在一起,才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完整捋了一次。   大抵在踏入白雾不久,六人就已经分道。命长苏、莫清岚、尧许一起,钟岱安则在雾气作祟下抓住的并非尧许,带着听真几人就走了截然不同的方向。也正是因此,他们先一步离开了雾阵,遇上了‘小清岚’。   “所以那雾阵中的东西是为了什么?只想将我们暂时分开?”   尧许立刻道:“检查一下自己身上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莫清岚一顿,闻言看向命长苏。命长苏轻轻挑眉,摇首。   两人之间的交流无人察觉。   听真道,“吃人雾灵识顽劣,故意为之也不无可能。”   “也是。”   他们话落,沈向晚收了检查自己身上的手,目光看着外面道:“这样逼真的幻境,我从未听闻,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种程度的幻境,我以前倒是见过一次。”   所有人的目光皆看去,尧许便看向听真,继续道:“这种真实程度,倒像是当年祟世中,以佛道神器‘极乐彼生’所造的‘极乐之境’。”   佛道神器‘极乐彼生’,通体为玉环状,素来被供奉在佛鸣寺,乃是佛神麾下至幻的神器。   听真道:“极乐彼生所造的幻境的确可以以假乱真,可神器只有拥有法相的人才能驱动,我离开时已将神器给了晟下,走之前也检查过,神器没有被驱动的痕迹。”   “能驱使神器的,要具有佛神法相,还是具有佛神气息即可?”莫清岚开口问道。   听真声音微顿。在他看来,这两者之间并无差异。   堕佛相,也算是佛神气息的一种。   尧许愣了愣,皱眉道,“……可就算凌葛九和堕佛相有关系,佛器不也在晟下手中吗,他没有和我们一起进来啊。”   如此,便陷入了困局。   命长苏透过院墙的洞阁看向外界,“凌葛九极大可能在他以前待过的地方逗留,可有尝试直接接近?”   “此前你们没有来的时候我试过。”钟岱安道:“出不去,这里就像是有鬼打墙的东西挡着,一旦超过某个地方,就会被强制传送回来。”   尧许道:“你亲自试的?”   钟岱安看了他一眼,一双赤黄的眼睛赤裸裸写道:“不然呢?”   尧许想了想,沉吟道,“我去试试。”   凌葛九早已突破,他做的幻镜或许能拦住修为比他低的,但不一定能拦得住同级之人。   ——却极为遗憾的是,在这处空间设下的结界极为古怪,即使对半步飞升者也一视同仁。尧许试探着向凌葛九住处方向走去不过多久,空间一阵扭曲,头晕目眩中他便被传送了回来。   即使半步飞升者也受制于这个莫名的幻境,这个讯号极为不妙。沈向晚眉首压下,“难道我们要被困在这里了?”   而在此刻,听真却开口道:“接引我们的那个孩子不会受限,清岚可以替之一试。”   尧许昏头涨脑地回过神,按向突突狂跳的眉心,“让清岚去?若是凌葛九的本意是针对清岚,那我们就此被分开,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他恨的人是命长苏,没有一再针对清岚的道理。”   沈向晚道:“凌葛九善于隐藏,狡诈多端,谁知道他究竟想……”   “我去的确最为合适。”莫清岚忽然开口。   沈向晚立刻看去,眉头紧皱,“师兄……”   “他将我年幼模样的幻像放在这里,便是暗示,如今既然没有其他方法,也只能顺着他的意向暂先行事,”话至此,莫清岚声音低沉,“况且你们留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   这话落下,再没有声音反驳。   凌葛九最恨的人是命长苏,而除去命长苏之外,听真曾给他下套利用,其他人等对于凌葛九而言无足轻重,莫清岚与他们分开行动,还真不一定哪里更危险。   莫清岚心有决断,抬头看向他身后的命长苏。   衣襟之下的红纱窜动。莫清岚顿了顿,将视线从命长苏身上移开,独自往外走去。   他并未着急往凌葛九的方向走,而是先去找到了与他模样一般的孩童。   ‘小清岚’虽然离开,但也距离不远,只待在厨房。余光看到莫清岚走来,他的神色没有过多变化,只微微一笑,颔首以示招呼。莫清岚看到他舀水的举动,启唇问道:“你在做什么?”   “师父身体不适,喜欢吃人间的小吃,我便为他做一些。”   眼前人话落,莫清岚一怔,目光落在他面前之物。   在他面前,摆放的是凡间常见的面片,以及素馅儿。   ‘小清岚’的神色认真,仔仔细细将肉馅和面皮放在一起捏动,捏成了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分散的云吞放到滚烫的热水中煮沸。   ……   这一幕并非虚构,曾经切实在记忆中发生过。   看着云吞在热水中起伏,莫清岚眉心皱起,看着孩童笨拙小心地将云吞倒入碗中,将几乎漫溢的云吞装入盘中托起,小步往外走去。   确实毫无阻碍,不久之后莫清岚就跟着他走到了凌葛九房的舍前。   屋中流觞曲水的声音响动。孩童犹豫不决,正欲抬脚,莫清岚便伸手砍向了他的后颈。   云吞轻晃洒出些汤液,他软绵绵地晕在莫清岚的怀中,而莫清岚的身形则在变化间缩小,眨眼间变成了与他一样的年岁,将人放在一旁,食盘托稳,推开屋门。   屋门打开的一瞬,流觞曲水的声音越发明显。   屏风之后,一道人影靠在椅畔。莫清岚端着东西走近,而未走几步,就看到了满地的碎瓷。   是被丢在地上,曾经被做好的云吞。   脚步停顿,绕过地上零落的东西,他走到屋中人的面前,抬首看去。   阳光熹微,凌葛九斜靠在椅上,不再穿着以护腕束袖的劲装,而是一袭干净洁白的僧袍,手间的红印裸露在外,没有任何掩饰。他的姿容本就俊美,穿着道袍是仙尊,而一身僧袍,倒像是无害的隐世僧侣,面容带笑。   在他面前,是一抹氤氲变化的虚镜。   也在此时,外界一道剧烈的响声忽然响起,莫清岚唇角一动,转首看去,命长苏他们逗留的地方已然陷入了一片混沌。   不知看到什么,凌葛九的唇角勾起,也在此刻发觉一般,视线移动,落在了莫清岚的身上。   “清岚。”一如记忆中带着几些平和的笑意,凌葛九问道:“手里的东西,可是给我的?”   莫清岚收回视线,将手中的云吞递去。   凌葛九也不客气,伸手接来,碰上瓷勺,慢条斯理舀动入口。   外界又响起一道剧响,震动感极为明显,从地面传递,让屋内的东西剧烈摇晃。   矗立在一旁的花瓶轰然倒地,从瓶口碎裂,水肥浸湿地毯。   而凌葛九恍若未觉,一口又一口,犹如珍馐,直到将那一小碗云吞吃完,随手把碗搁在一旁。   “此前你做的那几次,都没有这次好。”   莫清岚平静道:“这次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凌葛九无奈,“可是生气了?”   “……也怪我不好。可清岚,这世间除你之外,不会再有旁人理解师叔了。”   低哑的声音落下,俊逸之人从靠椅上起身,从莫清岚身边踏过。他的指尖挥动,地上的碎瓷就消失殆尽,包括外界虚幻而生的孩童。他的举动意味明显,莫清岚也不再遮掩,眨眼间便回原本的模样,“你特意引我来这里,目的为了什么?”   “只因为一些误解,清岚就与我这样生疏?”凌葛九问。   莫清岚沉默以待,情绪冷然。   脚步停止,凌葛九转首看来,语气不清:“你就那么相信命长苏?”   “我将你救回来,将你养大,你本该更亲近我。在你拜师之前,都在临道峰与我同住,我常常带你去人间玩耍,当年为了除祟我在人间身受重伤,你虽然年幼,却为了我做云吞……可究竟是什么时候变了呢?清岚。”   最后那两个字,凌葛九的声音似乎饱含了无尽的无奈。   “何必一再提及过去之事。”   “为何不能提及,”凌葛九盯着莫清岚,声音隐隐变化,“我原本也想安稳度日,可你知道我最介意的是什么吗?命长苏他多年以圣尊之名威慑天下,旁人不论做了什么,都是萤火之光,不论做了多大的牺牲,都不值一提。可天下之人对他追逐我都不在意,偏偏我在意、我想要的孩子,他也要抢走,怎能让我心中毫无怨念?”   莫清岚从他脸上的神色划过,最终笑道:“只因为我?”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嘲然。   凌葛九面容沉下,声音终带了几分沉色,“命长苏他一世高高在上,日月山中那些神裔只因他的一念之差,就无辜葬生。他害我师门,身为一个脍子手,依旧受万民恩待,这样虚假,你究竟为什么喜欢他,他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终于在眼前人的脸上看出几分与弥十六相似的影子,莫清岚道:“一个早已经动用堕佛神的力量、企图让一切都重蹈覆辙之人。弥十六,”   “你既然别无所求,就告诉我,诸家的昔念花从何而来?令儒风又为什么会拿走八头鲲的妖丹、沈向晚怎会来九凌宗?”   空气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凌葛九神色一变,脸上最后的几分温然彻底消失不见,犹如被狠狠撕下了长年覆面的伪装,瞳孔深出酝酿出极为明显的红意。 第103章   沉甸甸、阴沉沉的气息出现, 丝缕的怨气在凌葛九身后骤然漫出,他的神色出现浓郁的怒火,死死盯着莫清岚,“清岚, ”他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最后一句话语落下, 凌葛九骤然出手。   夹带着半步飞升者强横的灵力迎面而来, 莫清岚侧首避开,凌葛九的掌便直接袭向他的胸口。   蛰伏于莫清岚衣物之下的红纱察觉异样, 在凌葛九触碰的瞬间金光震现,凌葛九掌心出现之物便随着红纱灵力的涌现被弹飞掉落, 血液四溅, 掉在地上。   莫清岚垂眸看去。   凌葛九盯着那莫名出现的红纱,神色变化:“你身上怎么会有命长苏的灵力?”   红纱肖主, 以保护的姿态在莫清岚身上缠绕,冰冷的气息在上出现,与凌葛九对峙。   地上的血虫不住蠕动, 所有的心思昭然若揭。   外界轰隆的巨响越发逼近,凌葛九判断出自己已然失败, 面色极沉, 立即挥掌,四处的空间就开始扭曲变化, 企图将莫清岚困在其中。   屋舍的一切化为碎末消失,取而代之是黑暗吞噬。   幻境中所有武器都受限, 浮屠冰莲无法驱动,莫清岚意动, 鬼使便在他身后现身,化为怨气自牢笼的缝隙钻出, 悄无声息依附与凌葛九的衣摆。   所有的一切只在呼吸间完成,凌葛九转身离开,四周也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红纱顺着莫清岚的手臂到他的脸侧,散出微光渡来几些温暖,莫清岚顿了顿,伸手碰去,意念也渐渐沉下,与白纱的触感同步。   温热的感觉从全身出现,犹如擦过滚烫的肌肤,莫清岚一怔,控制白纱窜动片刻,一只手就伸来,轻轻按向白纱阻了它的游动,低哑道,“清岚?”   莫清岚一顿。   命长苏问:“你那边现在如何?”   沉默片刻,莫清岚便开口:“鬼使已经化成怨气依附在他身上,只要他将怨气再投入祟世一次,就能找到他和祟世联系的究竟。”   命长苏道:“好。”   “你的位置我可以感知到,很快就来接你,别怕。”   莫清岚道:“我无妨。他已经离开。你们小心行事。”   “……”   气氛陷入莫名的安静。隔了一段时间,命长苏才回道:“清岚,等着师尊。”   莫清岚听到命长苏那边似乎有争斗的声音响起,也不再多言打扰,屏息以待。如今一切已经清晰,只要将凌葛九在佛入莲来之前控制,一切就都能了结。   而不过多久,禁制被打破的声音忽在耳畔响起,莫清岚察觉异样看去,黑暗中一处明火晃动,一道人影走近。   原本注入神识的白纱再次归于沉寂,命长苏察觉,眉心顿皱。极为庞大的血佛像在此刻一掌砸来,身上的怨气冲天,夹杂着汹涌滔天的怒火,与他遥遥对视。   与眼前这尊血佛像一般的佛像共有三座,在莫清岚离开之后就出现对他们开始攻击。这里幻境诡谲,乃是凌葛九多年潜伏于九凌宗精心所设,又有莫名强大的灵力维持运作,就算与尧许他们一起,命长苏来这里的只是分身,能发挥的力量有限,也在一时间陷入混战。   “轰!”又一道巨响响起。   沉寂的白纱在须臾之后就恢复联系,莫清岚的声音在命长苏耳畔响起:“凌葛九的脖子上,带着一个和佛神器‘极乐彼生’十分相似的东西,怨气会被吸入其中,转而运输于祟世的内核。我现在的位置在佛入莲来现世的入口,解决一切之后,速来。”   莫清岚不仅告诉了命长苏,尧许等人亦听到了他的话,脸色倏然变化,沉眸看向与他们纠缠的血佛像。   “这幻境有没有破解之法?!在这里面我实在太过受限!”尧许神色堪苦,看向听真,“大师,入口的结界能解,这幻境呢?”   听真道:“凌葛九身上既然有与神器相似的东西,那想要破解,也只能用佛神器来。”   尧许道:“传讯给佛子?!”   听真皱眉道:“可晟下他……”   沈向晚再无法忍受。他在所有人中修为最低,就算是磕了药强行提高修为也无济于事,和钟岱安联手对付一个,都被打得抱头乱窜,苦不堪言。作为一个外来者,他本对听真没有什么尊敬可言,几番波折之下终于听明白了,再忍不了他婆婆妈妈,破口大骂:“听真祖师,现在的关键就在于你们的佛神器,在于佛子!你一直藏着掖着,想要替他来这里有什么用?!如今你能替得了吗?!你有那个资格吗?”   “我师兄一个人深入虎穴,现在地方都找到了,我们却苦于困在这里!你究竟是想帮我们?还是想帮那个佛入莲?!”   听真的额间青筋绷起。   沈向晚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要是我师兄出了什么事,我就告诉林晟下,就是因为他退缩无能,你们佛道出的叛徒,让天下都不安宁,还不负责任,就是因他是遇事就后退的无能之辈,窝囊至极!”   “住口!”   “我就不住口,你能拿我怎样?”   听真素来在佛鸣寺都受人尊崇,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通大骂,气得脸上发白,一双从来平淡无波的眼中迸出怒火。“竖子!你知道他为了人间做过什么?!你以为天下的日月参究竟从何而来?这世间有谁比得过他?!”   “做过又如何?”沈向晚也有了怒气,几乎破音:“在场的人谁没有过?谁不是啊?!”   “碰!”一声巨响,攻击钟岱安的血佛发觉沈向晚的修为不济,忽然转了方向向他攻来。沈向晚根本逃避不及,眼看着那巨山一样的拳头就要砸在他的脑袋上,瞳孔剧缩。   而也就在这千钧一刻之际,一只素手忽然伸来。   与那血佛拳碰撞的一刹,金刚石撞击的嗡鸣声响起,那血佛登时后退,与之相伴的则是金光乍现,佛文布满。   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一人身着重叠犹如繁花的白衣,垂眸看来。   沈向晚顿时怔在了原处。   忽然出现的人极为眼熟,是林晟下。却又不是。林晟下素来懵懂,被养得天真烂漫,而眼前人却一眼看去极为成熟。   “……你?!”   林晟下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听真的脸上,轻声叹道:“师父糊涂。”   听真看到他的身影,唇角微白,苦笑,“你还是来了。”   林晟下额间佛文神印蔓延,四周的幻境就开始渐渐剥落,露出原本雅光峰的模样。三尊血佛像察觉他的到来,贪婪的、欲望蚕食的神色在佛面上出现,立马聚集而来。   尧许远远看着林晟下如今的姿态,极为眼熟,“他……”   “繁狄画。”命长苏道。   尧许倏然看来,声音哑道:“……狄画真的没有死?”   “佛神乃是凡人之躯修炼飞升,本就可以转世。繁狄画算他的第一世,林晟下则是第二世。”   尧许怔然,而眼下也不是让他慢慢接受的时候,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就与命长苏道:“我知道了。事不宜迟,你先往清岚的方向赶去。我身上本就有伤,即使赶过去也是拖累。倒不如先在这里帮他把三个佛像解决,再一起过去。”   命长苏并未多言,微微颔首,在幻境彻底消弭的一瞬便转身往雅光峰山顶赶去。   雅光峰的山顶,丛林之后,不为人知的,早已建成了一所宫殿。   硕大的宫殿之中,一个极为庞大的拱门巍然屹立,上面金线流动,浮华万千。   莫清岚收回视线,看向眼前身披黑袍之人。   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俊气的容颜没有其他表情,不是旁人,而是姜行渊。   如今的姜行渊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灵力,气息飘浮,俨然已非人类,而属鬼类。   “你是被他所伤?”莫清岚沉然道。   “他如今手上的筹码不够,强行取走了我体内存续的神力。”   莫清岚道:“那你的精血为何没有异常,我并未发觉。”   姜行渊微顿,牵唇一笑,“也许因为我本就不算人族。”   上古年间流浪于世的孤儿,被冥君所救,成为冥君神裔,常年来往于鬼界与人间,早已是半人半鬼之躯,即使现在化成了鬼类,也依旧算活着。凌葛九发现不了他,他也受这里的结界所阻,就索性留在了这里,等着莫清岚他们找来。   “…你已经恢复了渊首的记忆?”   姜行渊摇首。直到如今他依旧没有接受自己的过去,莫清岚不明皱眉,“为何?”   “在我的力量被抽走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浑噩于世,半梦半醒,脑袋里混乱,想起一些……似曾经历,又没有经历过的事情。”话至此,姜行渊抬起眼眸,看向莫清岚。   “在那段记忆里,我好像变了一个人,认为你强占了主人的躯壳,将你驱离了九凌宗。”   莫清岚神色一顿。   “我不明白,我怕恢复原本属于‘渊首’的记忆,就会让我对你如此残忍。”姜行渊声音喑哑,“与其那样倒不如保持现在。”   他的身影变得虚幻闪动。被强行剥离神力,姜行渊三世的记忆混杂,没有肉体之躯承受,早已变得神识脆弱。   莫清岚发觉他的气息紊乱,眉心凝起,沉然开口:“你现在太过虚弱,不要再多想,先休息一会儿。”   姜行渊一顿,他慢慢走来,伸手碰上莫清岚的手,终于寻到可以休息之处般,牵了牵唇,握着莫清岚的手眼眸阖起,身影虚幻,化成了一缕微不可见的魂烟。   阴火从莫清岚的耳畔出现,扯动魂烟,知晓莫清岚的意思,并未伤他,小心地将魂烟包裹,化成了一颗耳坠,垂在莫清岚的耳间。   莫清岚伸手碰去,抬头看向那道拱门。   硕大的拱门蛰伏于深林之后的宫殿中,悄无声息,昭示不详。 第104章   命长苏他们已经往山上赶来。   只可惜上山之后, 四处就又出现了无比缠人的吃人雾。   沈向晚早已体力不支,咬牙又吞下一瓶强行提高修为的药,紧紧跟在钟岱安身后,半点都不敢拉队。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 周遭的雾气越发浓郁。沈向晚的呼吸沉重, 身边的吃人雾也越发变多, 向他的口鼻凝聚而来。   再这样走下去,他绝对会窒息而亡!   沈向晚脚步停下, 将口鼻掩住,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声。   而就在此时, 脚边忽然被丢来什么东西, 他微微怔愣,命长苏的声音便从前方传来, “闭气丹吃了。”   沈向晚一愣。他没有想过命长苏会帮自己,将东西拿起来立即含入口中,低声道, “……多谢。”   “你的声音太吵,影响这里的浓度。”   沈向晚:“…………”   狠狠将闭气丹咬碎, 沈向晚心中骂了几句, 而后知后觉,忽然一顿, 舔了舔丹药的味道。   闭气丹属于功能性的丹药,他曾经也炼过, 但效用不高,只在刚重生时炼过一两炉, 此前他为了给师兄备药,增加适口性, 特意将这种闭气丹都炼成了甜味,眼下他吃的这个,正和他自己炼得味道一模一样,是他炼得那炉。   当时为了让师兄收下他的药,他不是给了兰淆吗?为什么会在命长苏这里?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忽然在脑海出现,沈向晚盯着前方那道红影,想到什么,面上顿时变化。   不知走过多久,他们终于传过吃人雾瘴,而雾气散去之后,眼前却出现了一个极为庞大、狰狞如兽的入口。沈向晚一眼看去不寒而栗,钟岱安也神色顿沉,大步走近,伸手碰上兽口的边缘。   命长苏转眸看去,钟岱安声音压抑开口:“这是妖兽的躯壳所制。”   如此庞大的入口,上面的妖兽气息不止一只,是多头妖兽的骨骼拼接而成。钟岱安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为阴沉,倏然用力,将门畔石捏碎:“温家在这百年来有数十只大型妖类族人失联,我本以为他们在闭关修炼!”   命长苏视线落在那血盘大口的兽门之上。须臾,看清什么,当即开口:“往后退!”   眼前的兽门忽然开始无端颤动,钟岱安察觉异样,立刻往后退去。   也在这几息之间,兽门之后的兽身忽然睁开了数双毫无生机的兽眼。   死气沉沉的大门忽然‘活了’!   钉在地面的链索倏然绷断,随着轰隆的巨响,兽口关合,充斥着嗜血戾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   沈向晚仰头看着眼前的怪物,声音惊颤:“这是什么东西?”   “它的末尾连接着通往山顶的路。”   沈向晚随着命长苏的声音看去,脸上颜色极为精彩:“难道我们要从他的嘴巴里钻进去?!”   钟岱安一双兽瞳已经充斥血丝。妖兽的族群非比人族,能够化为人形且名入温家的妖兽都非比寻常,乃是妖道之幸。他们不在乎族人死于战斗,却极为痛恨他们是因为人族私欲而亡,身为温家之首,堂堂妖圣,钟岱安自然无法忍受!   浑身的状态已然变化,钟岱安声音极哑,“我掰开它的嘴,你们进去。”   话落之后,钟岱安就身形变化,眨眼间化为了妖兽之体。   看门兽受到挑衅,豁然攻来。钟岱安与它几次交手之后,撑出灵罩。沈向晚怔愣未觉,命长苏就单手拎向他的后颈将他丢进了兽门之中。   令人头皮发颤的风啸怒吼穿堂过,沈向晚反应了半秒,手忙脚乱往看门兽的尾部跑去。   他们二人的人影在看门兽的口中消失不见,钟岱安松开灵罩,妖兽就极为用力的合口。血液从它的口腔流出,妖瞳灰暗,却毫无知觉,它又向钟岱安攻去。   钟岱安双目通红看着,声音怒浪冲天:“以妖族生灵当作你守门的工具,凌葛九,你实在罪该万死!”   丛林的雀鸟惊飞,莫清岚仿佛察觉,转首看去。   ‘吱哑’的推门声在此刻响起,他立刻躲入门后,便看到一道人影走进。来者样貌平平,四十余岁,是此前带着令儒风前往鬼界找到日月山入口,后来又被郑鹿言所替,从九凌宗地牢中逃出的李姓之人。   他大腹便便走来,检查了拱门没有任何异样,转身又离开。   莫清岚的眉心皱起。   姜行渊的声音在他耳边响道:“你对他好奇?”   “我想不通。一个看起来如此普通的人,没有修为,性格易胀,弥十六宁愿舍弃令儒风也要将他从牢中带走。他究竟对弥十六有什么重要意义?”   姜行渊道:“师兄可知晓上古易道。”   “易道?”莫清岚眉头皱起,“我曾听闻尧叔叔创造五行和归元学的时候,曾拜一山中隐士为师。那隐士在人间传言就是易道之人。”   易道,又称为道术初始。在神裔存在的同期它就已经存在,但向来归隐人间,不与神术争利。后来神术末路,天下百姓苦于被祟鬼折磨,易道传承的隐士才收了尧许入门,由他纵观百术,创造五行、归元之学,世间才开始出现与万物生灵共存的修士存在。   “易道之中,有阳,便有阴。”   莫清岚皱眉。姜行渊声音虚弱,“简单的来讲,有顺自然而行的正术,就有与之相背的逆术、和邪术。”   莫清岚立即想到弥十六此前使用过的逆静心咒。   “尧许不是第一个被易道的隐士收入门中之人,只是除了尧许之外,很少有人能够领会其中奥义,待不了多久就会被遣送下山。这个李言,就是其中之一。”   “他看起来其貌不扬,但在山上待得世间比其他人要久。易道隐士发现他性格非善之辈,就将他驱逐下了山……原本他只有凡人不到百年的人寿,却在流浪的过程中,碰上了凌葛九。”   渊首的记忆姜行渊没有恢复全部,但和凌葛九合作的那部分,为了得知真相,他已经忆起。   “弥十六体内的神力极其微弱,但纵然如此,能使用改命之术此等神术,还有诸家用过的噬灵术、繁鸢用过的逆静心咒术、雅光峰中数不胜数的东西……少不了李言的改造。”   “他对鬼界也极为了解?”   姜行渊的声音变低。“鬼界那些,是我告诉弥十六的。”   莫清岚的神色微顿。   声音有了几分干哑,姜行渊道:“…我以前,很想他。”   耳边的声音变得黏稠。渊首被冥君所救,被祂养大,对于冥君的痴念早已深入骨髓。将自己的记忆封存,守在下一任阴火体的身边长大,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直到如今,姜行渊或许仍旧分不清,亦逃避,亦畏惧。   莫清岚动了动,耳坠晃动,其中的魂烟氤氲变化,最终归于沉静,不再多言。   李言走在殿外,抬头看向空中灰蒙蒙的一切,那张毫无特点的脸上抽动,闪过几分不安的阴沉。凌葛九究竟能不能挡住命长苏他们?那可是人间的四圣。   他眉心皱起,转身要走,却在视线晃过的一瞬,他的腹部忽冷,倏然睁大眼眸。   莫清岚并未给他再挣扎的机会,推剑入腹,阴火刹那将他的全身包裹,李言未及挣扎,便已经在阴火之中化成了灰烬,从人到魂,彻底消失在世间。   “弥十六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他到底还有什么后手?”   沈向晚察觉异样,扫看四处。   而就在沈向晚这句话落,极为浓郁的祟气就出现在前方,他的面色急剧变化,立刻往命长苏身旁凑去。命长苏冷眸扫了他一眼,声音冷然:“帮不上忙滚一边去。”   沈向晚急忙道:“只此一次!我现在……”   四处躲藏间忽然发现在不远处有一处洞穴,沈向晚当即立断缩了进去,所有的祟气就全部往命长苏一人身上攻去。   听着外面的剑啸祟嚎,沈向晚不寒而栗。他屏息以待,转首看去,却看到这一处洞穴竟然往里是一条隧道,不知通往何处。   正在端详间,一道人影忽然在洞穴的拐角处出现,沈向晚面色顿变,而警惕之后看清来者是谁,他一愣,脸上的表情从警觉转为欣喜,“师兄?!”   这两个字落下,来者似乎也未曾料到,抬起眼眸看来。   “师兄,你是下来找我们的吗?”沈向晚小跑过去。   莫清岚看着他,轻轻一笑:“是。我等了许久,都不见你们来,就想着来接你们上去。”   沈向晚道:“这一路凌葛九设了不少陷阱,危机重重,所以就慢了些。师兄,圣尊他就在外面,不过有许多祟气……”   “这里危险,师尊暂时可以应对,我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莫清岚微微偏首。   稀微的光芒下,清冷的容颜因为笑色而染上柔和之意。沈向晚怔然看着,下意识就跟着莫清岚往洞穴的另一个出口走去。“……师兄。你传信与我们说,找到佛入莲降世的地方了,就在山顶吗?”   莫清岚的脚步一顿,而后又继续往前走。   沈向晚毫无察觉,“等到我们将凌葛九和佛入莲都解决,就可以天下太平,九凌宗又能恢复以前那样。我以前对不起你,等事情解决之后,一定好好补偿……”   走在地上石子被碾动的声音响起,身后命长苏与祟气争斗的声音也渐渐远离,直到消失不见。沈向晚转首向后看了一眼,“师兄,我们要不让帮圣尊将那些祟气解决,这样也能早些一起上山。”   莫清岚转首看来,眉宇垂然扫了他一眼。   “上山?”   沈向晚忽然察觉几些异样。   他的喉结滚动,不觉握紧双手,唇角牵起,“是啊,我们不是约好在山上见吗?师兄还说找到了破坏那东西的法子。”   莫清岚道:“破坏拱门的法子?”他的声音慢条斯理,“的确。我现在先将你带去,然后再来接师尊。”   沈向晚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莫清岚虽然与他们传信,但从未提及‘拱门’,也没提过破坏拱门的方法。   他眼前这个……不是师兄!   在雅光峰,除了他们一行人之外,还有谁?   结果不言而喻,沈向晚浑身紧绷,脸皮发麻,强行让自己冷静:“好……先听师兄的。”   莫清岚平淡地笑了笑。   他转身继续要走。也就在此刻,沈向晚取出数枚烟雾弹狠狠砸在‘莫清岚’的脚下扭头就跑。   他大意了,他不该轻信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任何人。师兄既然已经找到佛入莲降世的入口,又怎会轻易离开?   这一路上危机重重,师兄与命长苏的关系匪浅,又怎么可能丢下他不顾!   沈向晚用尽了全身气力往回跑。而迷瘴又起,仅凭直觉跑回去之后眼前的洞穴早已经变成了没有任何缝隙的墙壁。伸手碰上冰冷的石棱,沈向晚暗叫一声不好,身后的脚步声就紧随而来。   他转身看去。   迷瘴之后,白影出现,依旧是方才所见的衣物,却那张脸早已经不是莫清岚。   ——是凌葛九。   那副俊美的容颜依旧犹如从前,看着沈向晚,慢慢开口,“你这具身体本就是为我所救,如今见了主人,跑什么?”   沈向晚左右已经走投无路,便索性放弃,死死盯着他,“我倒是没想到你还会来特意找我。你想做什么?”   “想利用我来牵制师兄?那真是让你失望了,”沈向晚冷笑道:“我体内那颗阴火火种早已被取了出去,你在我身上下的改命术也已经失效。”   凌葛九的眼底渗出丝缕寒意,摸动手上的扳指,不明地笑了一声。   “的确可惜我苦心经营一百年,如今一切尽毁。”   凌葛九看着他,手指曲起,倏然用力。   沈向晚原本与他十步之遥,而他的动作后,整个人在一瞬间忽然犹如一个破布娃娃受引到了凌葛九的掌心之下。   头骨触碰没有丝毫温度的冰寒,沈向晚浑身汗毛乍起,凌葛九便继续道。   “只是我实在好奇,为何我设计的东西都能被提前预料。”   “沈向晚,”他的声音幽然仿如鬼魅,“我原本在你识海里设了一道神识,如今去哪儿了?你现在的记忆,能否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第105章   极为尖锐的痛苦自头骨传递, 沈向晚的双目充斥血丝,立刻挣扎。凌葛九只言片语,他就明白了他最终的目的,可不论如何抵抗, ‘沈向晚’这具躯体本就是他精心所救, 不费吹灰之力, 那股强悍的灵识之力长驱直入,沈向晚所有的记忆就被扫荡一空。   凌葛九得知了所有, 神色变化。   他松了手,沈向晚的身体就没有生息倒在地上。   “命长苏, ”凌葛九难以置信, 声音喃喃,忽然笑道, “你竟然,自取灭亡。”   ……   雅光峰的山顶。   熟悉的气息飞速接近,莫清岚抬眸看去, 命长苏便一身红衣浮空而来。   莫清岚的神色变化,在命长苏落地的一瞬, 阴火就从他掌心出现, 将命长苏的身体包围,为他拔除附着于体外的祟气。   命长苏垂首发觉, 眉头皱起。却不待他开口,莫清岚就问道:“其他人呢?”   “他在上山的路上设下诸多屏障, 除了沈向晚我与他是走散,其他人都留在半路处理那些关口。”   莫清岚问:“怎会走散?”   命长苏摇首。沈向晚消失得蹊跷, 并未在洞穴留下任何冲突的痕迹,即使是他也无从查起。   莫清岚眉心压下, 将命长苏身边的阴火收回,取出沈向晚的精血查探。   精血的主人亦在飞速往这里赶来,他怔了怔,将心中升起的那几分古怪压下,先带着命长苏走到殿内的那尊拱门前。   拱门之中的流光变化,不详之意极其明显,无端让人心悸。   命长苏抬手,丝缕的神力就从他掌心出现。   接触拱门的瞬间那些神力就被吸收殆尽,化为了其中蕴含的能量。   “里面的确有佛入莲的气息,但这东西由大量神力所制,想要毁去并非易事。”   “挪走呢?”   “可以一试。”命长苏的话落,看向莫清岚,眉心皱起道,“你一直在这里待着,可有再见过他?”   按照常理,这道拱门和佛入莲降世息息相关,凌葛九不论如何不可能由人长驱直入,而这一路上命长苏都没有见到他阻拦,莫清岚就生出几分诡谲。   “未曾。”   沈向晚的气息依旧在快速逼近,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掌心的精血忽然开始发出滚烫的热意,莫清岚察觉异样,倏然松手,精血就在空中飞速变化,最终化为几个字眼:   「毁、掉通天鉴。」   精血又继续变化,焦急之意扑面而来。   「舍死若真。」   「不可……传达于天道。」   莫清岚的神色倏然一变。   没有丝毫犹豫,他就取出此前在他手中的那半枚通天鉴。   冰冷的灵力贯入其中,通天鉴发出震动的变化,几欲逃离。莫清岚掌心的冥君印便催动浮屠冰莲出现,将那半枚通天鉴的气息死死压制。   膨胀地、爆裂地气息从通天鉴上传出,一道又一道裂纹浮现,两股力量此消彼长在其中摧毁又复生。命长苏走上前来,微微皱眉,“为何如此?”   而此话落,莫清岚就抬首看来。   从那一双眼中窥出几分异样,命长苏一愣,沉声道,“你可有事瞒着师尊?若涉及天,”   却说着,命长苏的声音忽消弭不见。   莫清岚倾身,与他衔唇相触。   薄冷的唇畔厮磨,唇齿的鼻息却是炽热,命长苏眼中变化,即便察觉莫清岚的意图是从他体内引出神力,依旧无法拒绝,索性由着人,将他轻拥入怀,喉咙滚动。   多方力量汇集之下,那剩下的半枚通天鉴终于不堪重负,‘轰’然震响,在莫清岚掌心化成了碎片。   天空之中气息氤氲变化,隐约聚有阴沉之势。莫清岚将命长苏松开,抬首看去。   命长苏的声音沙哑,与他问道:“清岚?”   莫清岚不欲多说,“没什么。”   “没什么?”而在此刻,冷然的笑声忽然响起。   两人立刻看去,沈向晚就在他们的目光中被狠狠丢在了地上,他浑身满是鲜血,极力抬头看到莫清岚脚边通天鉴的碎片,才松了口气,惨淡一笑,而那笑未完全扬起,一双玄靴就压向了他的胸口。   额间青筋绷起,沈向晚一瞬脸上露出死白。   烟尘渐散,踩在他身上的人影也显露出来。依旧是那张面容,凌葛九的眼里尽是森寒。   他与命长苏隔着烟尘对视,盯着他许久,脸上露出一道极为诡谲的笑容。   “我倒真以为我机关算尽都一无所获,”   话至此,凌葛九唇角弯起,慢条斯理出声,“命长苏,我大抵没有那个机会问你……那失去至亲的感觉如何?堂堂天道监司,亲手杀了自己弟子,孤独一人生存于世,行尸走肉那几年你过得如何?”   这句话落,空气中一刹那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沈向晚气息微弱,神识此刻混沌非常,已经在昏迷欲死的边缘。   他查看了他的识海,得知了前世之事。   莫清岚的神色变得沉然无比,命长苏的脸上也刹时阴沉。   凌葛九欣赏般看着命长苏如今的表情。   他自然没有想到,这天下竟有这等荒唐之事。   也着实畅快!   高高在上、凌驾在众生之上的天道监司,居然也会像犹若丧家之犬,卑微地抱着一副已经僵死的身躯,犹如行尸走肉。   凌葛九盯着命长苏,又后知后觉不满,笑容渐退,又冷淡道:“当年我师门残破,无家可归流浪二十年。你不过是失去了弟子,依旧是堂堂圣尊,所有人都对你敬畏至极,区区十五年而已,你就忍不了——用了舍死镜?”   尧许等人也在此刻匆匆赶来,闻言脚步顿止,皆面色变化。   他们并未听清前因后果,却知晓舍死镜此物,那是诞生了这世间第一只祟鬼的恶器,其中蕴含着无可相信的庞大的力量,可以满足任何欲望,催生祟鬼,不可销毁,素来被命长苏看管。   用了舍死镜,是什么意思?   凌葛九越过命长苏,看向他身后的莫清岚。   “你早已经知晓?”   莫清岚没有任何情绪,只极为冷然地盯着凌葛九。   “……好,”凌葛九伸手鼓掌,“真是感动的师徒之情,一个不惜于逆天而为,另一个竟妄想蒙蔽天道,”他话至此,看向尧许等人,来了兴趣:“倒忘了。诸位圣人不是痛恨邪术吗?如今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你们这位,天下敬仰的圣尊大人,用过舍死镜。你们可知道舍死镜是什么?他此后会从天道监司沦为鬼物,变成这世上最奸恶的东西。诸位自诩正义,如今大好的机会,不如与我一起杀了他?事情之后,我认罪伏诛,就任你们处置,如何!”   所有人的神色各异,尧许眉头紧锁,看向命长苏。   “信口开河。”他冷道。   “信口开河?”凌葛九面容倏冷,犹如毒蛇看去,“时空逆流,再世重来这种事情,除去舍死镜什么东西能够做到?”   “什么重世再来,荒唐至极,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凌葛九倏然起身。   他的神色阴狠至极,从他们脸上一个又一个划过,最终回到命长苏的身上。   看着那抹刺眼的红色,凌葛九的语气嘲讽,对别人说,又像对自己。“我就知道,所有人都会替你说,一贯如此——可我没有那个耐心,也没时间了。”   从袖中取出了另一半通天鉴,他低声念道:“你原本受天道庇护,没有任何人能伤了你,我苦心经营也只能从旁人入手,却没想到区区十五年罢了,你就选择自找灭亡。你们以为毁掉那一半通天鉴我就束手无策?”   凌葛九手掌忽然抬起,拱门之中丝缕的神力就从中抽离,倏然如虹灌入他的掌心。   尧许察觉他的意图,立刻道,“他想利用神力修复通天鉴!”   林晟下沉声:“如果他所言不假,天道若知晓此事,必会降责。”   天道监司一旦沾染俗尘因果,那将要面临的路也只有消亡。   犹若鱼贯的神力声势浩大涌向凌葛九,狂风怒号、天地震动。在罡风之中,凌葛九面无表情看着命长苏,“我们来赌一场。”   “我用通天鉴将此事告知天道,如果你没有用过舍死镜,那这一世我们恩怨一笔勾销,任你处置。可如果你用了!——命长苏。”   凌葛九脸上忽然露出犹如佛僧悲悯至极的神色,盯着命长苏,忍不住般,忽笑出声。   他的目光嘲讽着、悲怜的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为了一人,走下神台,只换来这一年的重逢,这值得?   可笑至极!   为了驱动那半片通天鉴,凌葛九已经不惜抽取佛入莲降世之门积蓄的神力。   周遭的一切陷入混乱,林晟下眉首倏然皱起,手中佛珠震颤,虚空的古佛法相就在空中出现。   察觉异样,凌葛九身后的血佛亦随之现身。   那半敛的堕佛瞳在神力的加持下已经全部睁开。佛神本相与堕佛之相倏然相撞,崩裂尖锐的颤动就在这片天地轰然响起。   烟尘四起,命长苏在混杂中彻底清醒,回首看向莫清岚。   莫清岚开口道,“此事……”   命长苏却忽然靠近,伸手碰上莫清岚的脸侧,手指擦过他的眼睫,将人拥入怀中。   那一双手已经冰冷至极,没有任何温度。   莫清岚语气沉凝:“尚未定论之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命长苏的唇色没有分毫血色,只用力将莫清岚拥紧,碧眸无声看着氤氲变化的苍穹。   “清岚。”他的声音在此刻沙哑至极,“不论如何,师尊无悔。”   他的话音落下,伸手碰在莫清岚的脑后。莫清岚瞳孔扩散,察觉异样,眼中愕然,却一切已迟,意识很快消弭不见,倒在了命长苏的怀中。   命长苏低头看着怀中之人,寸寸描摹,仿如珍宝。   尧许匆匆赶来,见到眼前的情况,声音干哑,“长苏,你要做什么?”   “他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可现在的关键不在于清岚,而是你!”   命长苏唇色苍白道,“我知道。”   正因如此,才不能牵扯怀中之人分毫。   尧许的面色难言。   此前种种,命长苏对于莫清岚异于寻常的态度,纵然惊愕,但回头想去却皆有呼应,除了这一世外他们早已经历过一次,他已经信了大半。   可这一世假若是用舍死镜交换所得。   舍死镜那种东西,如果交易达成,不死不休,更何况他身为天道监司……   尧许心中杂乱无比,在这种时候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脑袋中乱糟糟一片,只能尽力去冷静,“你身上没有任何化为祟鬼的迹象,一切尚有转机,如果我们如果能瞒住天道——”   命长苏眼眸阖起,“已经迟了。”   尧许话语一顿。   耳畔乍响轰然的雷鸣,他倏然抬首看去。   天边不知何时已经布满雷云,黑云压城,电啸雷鸣在云层之下翻涌,被窥视的战栗感顿时从心间无法忽视窜起。   “……通天鉴本就是天道之眼,天道若欲窥视,本就无需驱动。”   与林晟下交手的凌葛九也察觉异样。他仰头看去,忽开始笑,笑到泪光出现,喃喃道:“我竟然能等到这一天。”   “我可以报仇了,为师门,我终于可以报仇了哈哈哈哈哈!”   血佛像在佛本相的重击下节节败退,失神下更是漏洞大显,在佛本相一掌之后,终于出现裂痕,凌葛九也被生擒在地。   耳边的雷鸣声不住响起,林晟下垂首看着他,语气犹如烟尘,“若是我早些找到你……”   从佛神体内的强行抽离的堕佛一面,先天具有无穷的恶念与怨恨。他或许从开始并非这样执拗,但在长时间的污染之下,已然痴态,不分是非。   他并未犹豫,伸手碰上凌葛九手腕处的堕佛印。凌葛九察觉异样,神色癫狂,立刻挣扎,林晟下自然不准许他再逃脱,以强悍的佛法压着,直到那丝丝缕缕的堕佛之力从凌葛九腕间被抽离,历经数百年,终归本相沉寂。   红衣薄冷,命长苏的分身亦被本体取代,掌间浮动的白纱垂落,落在莫清岚阖起的眸侧。   他看着眼前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的心爱之人,碧眸沉浮,竟生空洞的迷惘。   世间怎会有没有任何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祟气一而再再而三在他身上盘踞留存,他早该察觉。   一幕又一幕记忆从脑海之中掠过,看着莫清岚,他声音喃喃:“我……不该在这一世强求。”   “长苏!”   命长苏忽笑了一声。   笑容无绪,他抬剑起身,走到的凌葛九身前。   随着堕佛印被抽离,形态癫狂之人亦安静下来,呼吸起伏,怔怔看着雷云布满的天空。   凌葛九想要看清什么,却不及张口,冰澈的寒剑就从他腹部穿过。   瞳孔刹时颤动,血泪流淌,他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眨动双眼,一动不动看着命长苏。   生机消退,直到最后,凌葛九脸上忽然露出狰狞似恨的笑容,抬手用力握紧剑体,鲜血从他的掌心流淌,金光大盛,那硕大的拱门就在几息之间化作流光,钻入了他的胸口。   风雪嚎啕,阴沉沉的天地终于落雨,林晟下的神色顿变,立刻弯腰,将凌葛九的手臂卸下。   最后的气力消散,他的恨怨未消,生息却先一步走向末端,再无生机。   在他手中紧紧握着的东西,是一枚月牙状的石子。   林晟下辨别之后,语气沉道:“这是‘极乐彼生’的一部分,那道拱门……被他送到了祟世深处。”   阴雨将这一片朦胧的天地笼罩,愈发漂泊,压城逼人。   命长苏没有任何情绪看着眼前的尸体,没有生机地笑了一声,“祟世。”   在他身后,尧许将莫清岚揽入怀中,抑声开口:“长苏,如果凌葛九说得都是真的,你可想过清岚醒来会如何?你母亲离开的时候你就和她没有见最后一面,就算天道之命不可违背,你…”   “他悔过拜我为师。”   尧许的声音刹时停滞。   命长苏并未回头,“若我没有归来,让……”   雷声轰鸣,命长苏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尧许的神色倏然变化,双眸赤红,扶着怀中人毫无知觉的身体。   一切声音消弭,那抹红影步步远去,最终消失于视线之中。 第106章   大雨愈发瓢泼, 从天空落下,雨打秋叶,冰霜肃冷,是为深秋。   耳边纷纷扰扰的声音响动, 莫清岚眉头皱起, 慢慢睁开眼睛。   “你们夏灵峰上个十年就占了不少资源, 这次还要这么专横?!天下哪有那么多好事!”   “你怎么不说我们灵峰为了修补阵法耗费了多少财力!”   “修补阵法的何止你们一家出力?!”   “……”   一道又一道此起彼伏的争论,各峰长老为了资源呛得面红耳赤, 不懈余力,混杂的声音打破隔膜钻入耳中, 莫清岚终于清醒。   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眼中怔愣。   身旁的人发觉,轻笑拍了下莫清岚的肩膀, “清岚今天是乏了?”   莫清岚目光随声看去,落在了身侧之人的脸上。凌葛九的面庞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而莫清岚却莫名诧异, 看了他许久,才后知失礼, 低头道:“师叔。”   凌葛九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无妨, 我听说你今天白天在玄武大堂教了一天新入门的小弟子练功,到了晚上心神疲惫本就正常, 早该休息了,何必在这里陪我听这些老东西们扯皮。”   “学习打理九凌宗之事不急于一时, 左右时间还长,”他往窗外看了一眼, “你早些回去吧,今夜裂缝又有不宁, 回头师叔让人把副峰辟出来给你住,也省得总担心你路上遇到点什么不安全的东西。”   莫清岚看着他,许久,说:“好。”   他起身离开,凌葛九也没再说什么,只托着腮,看着眼前争吵的诸位长老,似乎苦闷。   莫清岚一路离开议事堂,耳边嘈杂的声音也越发远去,直到静谧一片。   天色不算太迟,路上还有来来往往的小弟子,见到莫清岚他们拘着礼,兴奋又敬重地道‘师兄’。莫清岚与他们点头,目光看向阁楼浮雕装饰的琉璃镜。   看到其中倒影着自己的影子,他眉宇轻轻挑起。   镜中是十七八岁左右的少年人,随着他的动作亦挑眉,眉宇清隽,虽然不苟言笑,却年纪尚轻,似乎并不稳重。   记忆仿佛在哪片有了空缺,而细思空荡,莫清岚怔然凝眉。也洽在此时,有狰狞的雷闪从天空划过,没有防备的小弟子惊呼一声,莫清岚也收回视线,彻底回神般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电闪雷鸣的殉祟峰,脚步匆匆离开。   临道峰还算干燥,而殉祟峰已然细密的落下雨来。莫清岚一路的速度很快,不久就穿过祟林,到了裂缝口。裂缝周遭的石子崩裂,但结界却是平稳,已经修复。   莫清岚顿足,又转方向,往琉璃宫去。   洪玄见他回来,也知道他想做什么,很习惯道:“尊者不久刚回来,去了暖春阁。”   暖春阁是琉璃宫左殿的沐浴之处,莫清岚冲洪玄颔首,顺着连廊往暖春阁走。   不过他到了门口,却没有进去,只站在外面看着那些氤氲蒸腾的雾气。   天上还有稀疏的雨落,莫清岚站了一会儿,取出一柄伞。只是伞未撑开,暖春阁中就有一道声音响起,莫清岚的动作一停,立即看去,那道声音便再次穿透雾气而来,沙哑低沉:“清岚?”   莫清岚的喉咙轻动,“师尊,是我。”   “来。”   莫清岚垂眸看了眼手中的伞,慢吞吞地收了回去,像是在思考,没等多久,就抬脚走去,踏过青石。   阁中雾气更甚,但并非第一次在这种时候进来,莫清岚也不无意外,只是熟门熟路找到命长苏向来喜欢泡的汤口,目光划过衣架上那一道夺目的红衣,落在和衣泡在汤泉中的白影上。   素来冷漠的仙尊眼眸惺忪。   他的长发已经沾湿,随声看来,碧眸如烟,平淡轻薄地落在他身上,裹着潮热又纠缠的热气。   许是因为空气中的潮意,那张优越让人难以直视的面容比起寻常的锋利柔和不少。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总让人生出几分错觉。   唇角勾起些清淡的笑意,掩下不可告人的想法,莫清岚坦荡走去,撩起命长苏垂散在水中的发,声音放低,带着旁人难以听得的憨气,“我今天教了玄武堂弟子练功,自己也练了一会儿,后来去找师叔,正好在今天师叔和诸位长老商意来年如何纷发资源之事……”   说着,水声淋淋的声音忽然响起,命长苏沾水的手忽向他伸来,触碰脸颊,擦过他轻微张合的唇角。   莫清岚骤然一愣。   水声依旧淋淋响动,那只手蹭着莫清岚的肌肤,从脸颊到耳廓,一点点落下,触上他有些湿润的衣物。   “淋过雨?”   莫清岚喉咙有些发干。   他松开命长苏的头发,阖了阖眼眸,只低声道:“回来得急。”   “想见师尊?”   “……”脸皮莫名有些发烫,莫清岚难以启齿,视线移开,并不否认。   “不过多久你就要生辰,成年在即,一直是这样的心性,此后如何是好?”   莫清岚一愣,随后安静下来,不再言语。   他向来黏着命长苏,这在九凌宗上下不是秘密。   只可惜虽然心中坦然,却随着年龄增长,他注定无法像以前那样没有任何理由、仅凭任性待在命长苏身边。   他不在说话,命长苏亦并未启言,将另一只手也抬起碰上莫清岚的脸颊,将他原本光洁的脸颊蹭到满是水渍,与那一双狭长浓墨的眼睛对视,轻轻一笑。   “去旁边的汤口泡一会儿,以免风寒。”   莫清岚嘴唇微动,就要拒绝,命长苏便不容质疑压了压他的耳垂,低声道:“乖。”   莫清岚没有再坚持,听命长苏的话往附近的汤口泡了一会儿,百般无赖,听闻命长苏起身离开的声音就立刻起身,心性不定地捏了一个净身术丢在身上就追了出去。   外面的雨早已经停落,琉璃苍兰灼艳盛开,走在不远处的人如画,听闻声音看来,等他追到自己身旁,才慢慢和他一道往回走去。   “若是时空停留,一直像现在这般,倒也无憾。”命长苏语气不明。   莫清岚听不太懂,故作沉思,想了想,眉眼舒开,“若是时空倒流也可以,停在我十五岁那年更好。”   命长苏的脚步一顿。“为何?”   十五岁时,他还与师尊在左殿同住。莫清岚面带笑容,自然不会实话实说。   有些事情放在心里偶尔想想就罢了,说出来,那丁点不为人知的非分之想便会广而告之,谁家弟子会这般念着和师尊待在一处?   他这样是不正常的,从很久之前,莫清岚就已经有自知之明。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莫清岚和命长苏走了一会儿,看到左殿的大门,唇角不由向下压了半分,心情不大愉悦,而他还是开口,“弟子先回去了,师尊今日镇压裂缝辛苦,早些休息。”   命长苏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没说‘好’,也没有其他表示。   莫清岚一如寻常往大门走去。   可方才迈出一步,垂落的手腕就被握紧,他怔了怔,迷惘又诧异地转身看去。   命长苏语气很轻。“留宿在这儿吧。”   这句话出,白衣少年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而后知后觉泛过味来,瞳孔睁大几分,难得慌乱,磕绊道:“师尊,我已经……十七了。”   并非幼年不谙世事,也不像十四五岁那样明知不该还能任性妄为。   ……他——   “无妨。”命长苏道。   莫清岚大脑有些混乱,看着命长苏,又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宫殿大门。   仿佛若梦。   喜爱逾越牢笼。   莫清岚自然无法违背心中念想,最终还是留下了。   如今的天空已经完全阴沉下来。   天边漆黑没有一丝光亮,透明的雨水顺着木质的窗门划落,凝成小洼,渗透石壁。莫清岚凝神看着命长苏寝殿那张熟悉的床榻,退意一点点从心间冒起,神思不定往外看去,而一眼,忽然看到什么,注意力被吸引,他眉头一动,凑上前细看。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命长苏道:“怎么了?”   “这片苍兰是病了吗?”莫清岚问。   他指着屋檐下的一小片苍兰。那片琉璃苍兰不像房屋前绽放的灼艳,花瓣凋零,气息微弱。命长苏看着他,平静开口:“万物都有垂老之时,寿命将至就会虚弱。”   可以前从未有过。莫清岚懵懂不解,搭手在窗边又看了一会儿,把窗关上了。   修真之人精力比起凡人要旺盛,只需要在三到四天休眠几个时辰,但莫清岚还没有成年,肉胎还在成长的时候,故依旧遵循凡人的作息。他在以前住在左殿,命长苏就很少和他同榻,现在成年在即,在一腔热络冷却之后,莫清岚忽然想明:即便留宿,他也只是换了床睡觉,唯一不同的就是屋里还有个命长苏。   碰不到人,还要忍着不能失态,平白煎熬一晚上,下次绝不能再逾越。   莫清岚想明,退缩的念头也淡了,长舒了口气,换了里衣缩进床褥,将眼睛闭上。   而没过多久,床榻的软垫忽向一方倾斜,熟悉的气息于鼻息充盈,莫清岚睁开眼睛,怔然就看到命长苏也上了榻,喉咙顿时发紧。   命长苏侧眸看来。与莫清岚对视了一会儿,垂下眼睫,手掌碰在莫清岚的脸上,轻柔拂面。   “睡吧。”   莫清岚眼睑抖了抖,收回视线,不经意地侧了侧身,嘴唇擦过命长苏揉着他脸的指腹,偷到什么般控制不住唇角也轻轻扬起。   喜爱。   年少初起的欲念来源于一人,从依赖到倾慕,从倾慕到干渴。   莫清岚纵然害怕命长苏察觉异样对他生出疏离与厌恶,却在如今的年岁,犹如初生牛犊莽撞,没有此后的惶恐与退缩,还不懂得收敛。   命长苏落在他唇边的手指轻轻擦过。   察觉异样,莫清岚一顿,正想回应,命长苏的气息就压了下来。   周遭的空气刹那静止。   平稳的心跳短暂停滞,唇上的触感如云,意识到是什么,心跳的速度忽然加速,莫清岚倏然睁开眼睛。   命长苏松唇,手臂撑在莫清岚的耳侧起身。   一股热意不知从各处窜起,惶惶然然窜上颅顶。莫清岚耳边发鸣地盯着命长苏,被他的举动扼住喉咙般钉在了原处。   唇上的触感尚存,如黛干净的眼睛瞳孔扩大。他的声音干哑,惊魂未定从喉中挤出两个字眼:“……师尊?”   命长苏低首看着人,“恩。”   “我……方才…好像做梦了…我——”   “你喜欢师尊?”命长苏轻声问。   莫清岚脑袋中‘嗡’得一声。清疏冷静的面容露出慌乱,兵荒马乱间少年人早忘了打破这种关系的人并非他自己,得寸进尺的后怕感一股脑涌了上来。   莫清岚鼻息滚烫,眼尾赤红,勉力才冷静下来,声音有些发颤:“并非如此,我……我”   最后的音节却在颤动中被吞纳消弭。   命长苏又俯首靠来。   衣物摩挲的声音响动,莫清岚眼睫挂着的湿意欲滴未滴,他睁着眼,看着命长苏近在咫尺的容貌,从锋利浓墨的眉到他半敛暗沉的碧眸。   命长苏吻着怀中人,直到他垂怜心爱的弟子不安与慌乱褪去,确定了什么般,回握向他的肩,起身炽热又用力的回应。   屋外的雨又缠绵落下,屋内昏暗,水色低响,荒唐又坦诚。   喜爱而已。   命长苏的唇从莫清岚的脸侧到脖颈,细密咬着他的皮肉。   衣物被扯裂的声音在空气中犹如崩弦响起,莫清岚骤然回神,急忙按住衣物下的那只手,嘶哑磕绊道,“师尊、师尊……我还未生辰。”   修真界中,成年之前的元阳尤为重要,不可早泄。   命长苏的动作停下。   莫清岚的脑袋沉闷非常,抵在命长苏的肩上,分不清他们怎样到了如今的地界,理智自是知晓他说的没有任何错处,可又担心命长苏只是一时兴起。今天过后,他再恪尽师礼也不无可能。   按着命长苏的那只手由按转为握,莫清岚紧紧抿唇,身体绷紧,心绪混杂间忽然感觉到衣服之下的手动作不大的回握了一下,他神色微动,抬眸看去。   命长苏道:“好。”   “师尊等你。”   等他,什么?   莫清岚看着命长苏的眼睛,难以清醒,只感觉如梦似幻,迷惘间又被人拥进怀中,意识消弭,陷入沉眠。   ……   再睁开眼睛,命长苏已经不在寝殿。莫清岚心神不定地穿好衣物,恍惚间觉得昨天夜里的一切极不真实,也幸得现在他没有立刻面对命长苏,想了一会儿,想不通,干脆不想,发了一会儿呆就下了山,按部就班往临道峰走去。   凌葛九很久前就说过他想云游天下,所以莫清岚在半年前就开始携理九凌宗。   莫清岚到了静心楼,而准备上楼,转首见看到一道人影,他眉宇微挑转首看去。   那是个面色惨白的黄衣之人,一动不动站在藏书阁的树旁,看着骇人,怎么想都不大正常。   略带迟疑,莫清岚走去,走近了才发现黄衣人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更觉古怪,开口便问:“你是谁?”   黄衣人看着他,沉默许久,问道:“你和命长苏到底……”   “你识得我师尊?”   那人彻底沉默。他的视线幽然,好像知道了什么诡谲的事情,但又不得已暂先压下了起伏,沉沉地盯着莫清岚,“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   “我没有力量带你出去。”   莫清岚眼中划过疑色,皱眉道:“你是人是鬼?到底在说什么?”   黄衣人看着他疏离戒备的表情,被刺痛般移开视线。   “也罢。”   这句话落,他的身影就忽然消失。莫清岚面色变化,看着他消失的地方,眉心凝道。“鬼魂?”   修真一道,万物皆存,莫清岚没有从方才那黄衣人的身上察觉怨念,大抵判断出他实则无害,就只将此事当成插曲,上了静心楼。静心楼中如今空无一人,凌葛九向来喜欢睡懒觉,莫清岚早已习惯,就随意取了一册书看。   卷宗被他打开,映入眼帘是‘舍死镜’三个大字,莫清岚顿了顿,折回书皮看去,才发觉自己随手一拿拿到的是《祟鬼录》。   而在此时,凌葛九也推门走进。他看了眼莫清岚手上的书,笑着和他道:“怎么想起来看《祟鬼录》?这书你不是小时候就倒背如流了吗?”   莫清岚将卷宗合上,解释道:“随手拿的。”   凌葛九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小清岚,再过两天就是你的生辰,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或者特别喜欢的东西?师叔带你下山玩?”   他不提还好,一提,莫清岚莫名就想起了昨夜。   “不下山。”   “恩?难得生辰,一直在山上有什么玩的?以往你的生辰师叔都要包最好吃的酒楼,这一次不想吃了?”   莫清岚点头。看着凌葛九诧异愕然的表情,他神思微转,“这次生辰,师尊叫我过去。”   “过去做什么?”   莫清岚诌道,“许是教我些功法。”   “什么东西藏着掖着,非得生辰教?”凌葛九顿时生气,恼火道:“他故意抢人吧?就看不惯我带你出去玩?”   “天下从哪里找像他那么冷情的人,自己冷情薄寡还不够,非要带着你也一起?他到底会不会养孩子?!”   “……”   凌葛九的声音喋喋不休,莫清岚心不在焉,目光看向殉祟峰的山顶,喉咙微干,轻舒了口气。   他终究分不清命长苏是否是一时兴起。   在那之后,两天的时间莫清岚都未曾见过命长苏。   直到生辰的前一天,他凝眉看着左殿的大门,也干脆闭门不出,洪玄不解前来询问,莫清岚胸口憋着一口闷气,烦闷非常,又不知从何说起,并不答话。洪玄无法,只能退去,却在刚走几步后,他的声音就在外面响道:“尊者?”   莫清岚的神色顿时变化,就要看去,而在半路中止,生生克制将自己的脑袋拧了回来。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莫清岚纹丝不动,心中却天人交战:若他将那夜的事情当作从未发生,就不用在这里无端气恼。他爱慕自己的师尊,是为不该。心里暗藏的爱慕不让人发觉就算了,如今被赤裸裸戳破,坦诚相对,结果却磨人。   几日间乍喜乍悲,心绪也因之变得极不冷静,倒不如就此中止。   莫清岚的心中胡思乱想,胸口的气变得越来越闷,骤然扭头看去,对着走来的人道:“师尊不必过于介怀,你我本就是男子,那夜失控而——”   而最后的话却未说完,在屏风慢步之人脚步忽急。命长苏的手压上莫清岚肩,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人按在了胸前,眼眸沉冷,声音像在抑制什么,沙哑至极,“胡说。”   身为男子,命长苏的身材高挑又宽厚,而莫清岚虽然个头甚于旁人,但毕竟年纪尚轻,多偏高瘦,两个人站在一起,命长苏足以将他的身影完全遮挡。   莫清岚一愣,移开视线,嘴唇紧绷,一言不发。   命长苏的胸口起伏。屋外的琉璃苍兰又开始萎靡,他指尖微动,敞开的窗门就倏地紧闭,结界升腾,屋中再无一丝光亮。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莫清岚顿了顿,不想率先开口,就自顾自去找灯的地方。   他的手碰上微冷的桌角,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另一只手就伸来,穿过莫清岚的指缝,将他全然带进怀中,哄着道:“清岚。”   莫清岚凝眉以待。   命长苏将人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手指顺着他的后颈入发,一点点啄吻莫清岚的耳廓与颈侧。   热意不知从何处又升起,莫清岚双手握紧,难堪忍耐,推向命长苏的脸侧,泻气般找上命长苏的脖子毫不犹豫就下了口。   情源于迷乱,根本不可理喻。   莫清岚虽然脾气温和,从小到大将所有孩童、晚辈能用的手段都对命长苏用遍,早已习惯在他面前依赖非常,但温和之下却又有大逆不道、张牙舞爪的爱欲,注定乖顺不到底,就会想着反抗。   他也是男子,拥有那股对自己的情绪被轻易左右的烦郁。   命长苏由莫清岚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由他消火,只抚着他的发,并不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莫清岚累了,收手就欲抽身离开。而他刚动,命长苏便察觉异样,蹭着他的额首靠来,低声道:“不气了?再待会儿,清岚。”   莫清岚一顿。他眼皮发热,不经意道:“师尊并非一时兴起?”   “怎会。”   莫清岚:“师尊也喜欢我?”   命长苏声音哑道。“你少年时这样坦诚。”   莫清岚不明皱眉。   命长苏自笑了一声,握向莫清岚的后腰,慢慢道:“师尊对你并不只是喜爱。”   “……我爱慕清岚。不是长辈之爱,而是欲想结合,长久不分的爱。”   莫清岚被他的力道引向胸口,下颚抵在他的心脏一旁,耳尖滚烫。   “那……”那什么?   莫清岚一时也不知道在后面该说什么,只觉得胸口涨满,也不由得勾唇,好半晌,才下了定论般定声道:“好。”   莫清岚唇角的笑意越盛,感觉若梦,不知今昔在命长苏身上妥帖地趴着。   而趴了一会儿,感觉到命长苏衣襟中有些东西,未曾多想,就伸手摸去,手指就触上一面光滑。顺着东西的纹理摸去,他分辨道:“镜子?”   想到此前在静心搂看到的东西,莫清岚眉宇稍动,不觉问道:“师尊,书上说如今留存于世的祟器之中,‘舍死镜’一直在师尊手中,可是真的?”   命长苏低首看去,只道:“子时了。”   子时?莫清岚一开始的心思陷在‘舍死镜’究竟长什么模样中,这个时辰出来有些没回过神来,而后知后觉其中意味,他立刻松手,撑起手臂弯腿坐到命长苏跟前,唇角弯起:“今日是我生辰时,师尊。”   命长苏低笑一声。他漫不经心将衣物中的东西丢到一旁,伸手打开屋中的明灯。   在黑暗中胡蹭乱动,他们二人皆不妥帖,莫清岚的领口早已经松开,头发三两翘起,眼睛却亮得惊人。   命长苏看了他一会儿,倾身靠近,手指顺着莫清岚翘起的发,一点点理顺,“生辰快乐。祝我们清岚,此后无拘无束,仙途永顺。”   莫清岚也不掩藏,眉目疏朗笑道:“师尊,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次生辰。”   “此后还会有更开心的时候。”命长苏揉动他的耳垂,视如珍宝,凝望许久,继续道:“可有想要的东西?”   莫清岚神色一顿。   气氛莫名沉寂。他的嘴唇微干,一瞬感觉荒谬又刺激,半阖眼眸,“有。”   “什么?”   莫清岚抬首看去。   他像是随意开口,刻意冷静,“想要师尊。”   他总觉得不真切,恍恍惚惚。   似乎玩笑,荒唐又急切,为了求证般,神差鬼使这四个字竟然如此轻易便说了出来。   命长苏敛眸,喉结滚动,伸手点在莫清岚的额间,从他的鼻梁划过,到唇珠温软,眼眸阖起。   ……   琉璃宫左殿的寝宫灯火灼灼。   宫外的琉璃苍兰有些开始凋零化为灰烬,莫清岚的喉结被吞入口中,身体紧绷如弦,长发沾湿黏在肩侧。   他的身体起伏,胸口滚烫,与命长苏对视。   初尝爱欲,少年扬笑,有些吃疼地轻哼。后来攀登欢愉,那股笑色沦为从脸颊滴落的汗液,眉宇轻轻蹙起,有些怔然。   直到暗夜离去又升黎明,黎明又落,身体的斑驳点点,承受之人终于无力垂落,陷入昏沉。   命长苏吻在莫清岚的额间,双目殷红,阖眸轻拥。   滚烫的泪珠落在莫清岚的脸侧。   “师尊卑鄙如此。”   他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停,笑着道,“就当最后一次。可好?”   …… 第107章   直到最后他们之间都未曾分离。   清醒后初为怔忪, 视线落在身体的痕迹上,莫清岚的手指蜷缩,耳根赤红,又眉眼疏朗, 唇角携着明媚从未展露的笑意。命长苏不在寝宫, 他在榻上又躺了一会儿, 才慢慢起身,换了一身高领严密的衣服, 披上披风往外走去。   身体隐约有些不适,但无伤大雅。屋外依旧没有命长苏的影子, 莫清岚视线转看, 看到洪玄便问:“师尊呢?”   洪玄看到莫清岚,长松了口气:“主人总算醒了。”   “总算?”   “尊者说主人修炼累到了, 所以要闭识调养,如今已经一整天,主人是修了什么功?”   一整天?莫清岚愣了愣, 脸皮顿时烧得慌,咳嗽一声:“……没什么。师尊很早就走了?”   洪玄瞧不出什么, 只道:“尊者说给主人做些饭食, 刚走不久。”   莫清岚应了一声,扭头回了寝宫, 等命长苏回来。   他端坐在桌几之前,想到在寝宫中发生的一切, 心神微荡,握衣摩挲。   他和命长苏情迷做到了最后。   这大抵是最荒谬的生辰礼, 有背伦理,莫清岚以前虽然也有过奢望, 但从来没有料到真的有一天,他会做出那等承受羞耻的姿态。   事已至此,师尊会怎样看待他这个荒唐的弟子?   莫清岚想到此处,脑袋抵在冰冷的桌面上,忽又有些后悔。   屋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凉风从外面席卷进来,他浑身倏地绷直,立即看去。   瞥到熟悉的人影,莫清岚强作镇定,收回视线,等着命长苏一步步走进,将饭粥放在他面前,手掌落在他的腰身。   分明隔着衣物,命长苏手上的温度却极为明显,一如……那时。莫清岚顷刻间强撑的镇定崩裂,嘴唇抿起,心中打鼓看去,望进一双碧眸如烟的眼。   “师尊。”莫清岚唤道。   命长苏看着他,收紧放在他腰上的手,也不答话,只笑。   “难受吗?”   莫清岚犹如傀儡,僵着脖颈摇头。   “那喜欢吗?”   “……”莫清岚迟疑迷惘地看向命长苏,好半会儿,领会到其中的意思,耳根通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喜欢的意思,”命长苏缓缓道:“是还想?”   命长苏说至此,莫清岚猛地回神,连忙伸手捂向他的嘴,“昨天晚上是……那是——”神差鬼使!   莫清岚的话用尽了脸皮和气力,灼烧一般,不敢轻易与命长苏对视。   命长苏低笑一声,低头靠近,嘴唇从眼前人殷红滚烫的耳旁擦过,舀起汤勺中的粥,动作很慢地喂到他的口中,温柔至极。   少年时期的人不懂得一往情深、不懂得故意为之,满怀爱恋,抵挡不住眼前人异于寻常的亲近,又怔了怔,最终还是乖巧张嘴,将粥吞了下去,脑袋抵在命长苏的胸口。   “可师尊,仍觉不够。”低沉的声音轻轻落下,转瞬消弭,仿佛错觉。   穿戴妥帖的衣物没隔多久又乱。   莫清岚怔忪看着眼前之人。   第一次算作彼此坦诚的情迷,但时间间隔这样短暂的第二次,即使他不算清醒,也察觉了其中异样。   点破了一切,开始主动与他交心的是命长苏,情迷之前在黑暗中触碰引诱的也是命长苏,如今天色没有完全暗去,青天白日之下,他们这般……还是命长苏。   莫清岚是初生牛犊胆大妄为,对命长苏情不自禁,但也从来没有想过白日宣淫。   这不合情理,过于妄为,如此急切。   终于忍受不住,莫清岚将人推离,意欲阻止。   “师尊。”他难以启齿,这种情况下,反而变成了那个想要中止情事的人,磕绊道:“我们来日方长…现在……”   却像触及到什么,命长苏的动作忽然凶悍,莫清岚的话骤然停滞,眼尾绯红,再说不出什么。   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昏沉。   本就没有恢复,如今操劳,很快又有了乏意,半梦半醒下颚抵在命长苏的肩上,语气呢喃。   “师尊为何……这般急迫?”   命长苏并非急躁之人,明明来日方长…来日…   目光没有聚焦游散,莫清岚的意识渐沉,而在起伏之间忽看到什么,他的视线停留。   乱布遮盖下,露出一张纹路复杂古朴的铜镜。   铜镜藏于黑暗,微微倾斜,镜面并未倒影出正对的窗,而是映着他与命长苏荒唐又混乱的纠缠,如同窥视。   舍死镜,倘若一人舍弃一切交换,他的所有‘生’路都会被变成等价之物,用来满足心中求而不得的奢望。   欲是万物从恶的根本,恨源自于报复之欲;痴源自于掌控之欲;怨源自于不得之欲,以欲交换,则生祟鬼,欲生而生路尽,从此步步向死,横绝生焉,化为祟物。   这种东西,若非绝望至极,怎会有人去用。   ——若非绝望。   掌心的神印闪烁,被禁封的记忆像触及什么猛然涌来,莫清岚的大脑一瞬清明,神色变幻,彻底清醒,握向身前之人囚着他腰身的手臂。   他的声音沙哑,“师尊?”   命长苏依旧沉默。   他们自然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中止。   不久前才经历过不知多少次,尚且年轻的身体根本无从抵抗、溃不成军,不过须臾,便绷成了月弦。   直到最后结束。   莫清岚重归冷静,骤然用力,将命长苏抵在榻边。   掌间神印越发明亮,往额间窜去,莫清岚的身体也发生急剧的变化。   年轻的身躯舒展恢复原本的模样,他的瞳孔化为幽然的颜色,额间神印终生,磅礴的神力如海如潮涌来,察觉异样,涌向命长苏几乎枯竭的躯壳。   命长苏碧眸微睁,与莫清岚对视,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这是一场将他们二人灵识卷入的幻境,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那些磅礴的神力贯入命长苏的体内,却像被隔绝,溃散消失,外界的琉璃苍兰也终于大片的枯败,化为灰烬,走向尾声。   莫清岚的神色变化,死死盯着命长苏,声音嘶哑至极,“等着我。”   命长苏伸手触上莫清岚的脸侧,碧眸沉浮,仍旧溺在幻境之中,百般纵容,与他拥吻。   琉璃宫不再,四处变成白茫茫一片,命长苏的身影也渐渐淡去,消失不见。   莫清岚的身体晃动,转身之后身影亦消弭在此间。   九凌宗。   一直沉睡的人睁开眼眸。   强横的力量冲破结界,察觉异样,尧许慌忙推门而入,便与如今将冥君之力完全吸纳的莫清岚对视。   那一双眼眸幽然,如若神明。尧许喉咙沙哑,“清岚?你……”   “他在哪儿?”   尧许的声音顿止。   最终没有隐瞒,尧许道:“拱门被放进了祟世深处,长苏和佛子在一个月前已经进了祟世,欲将拱门销毁,但直到现在,还没有音信。”   一个月前。   莫清岚神色变化,起身往外走去。尧许声音凝涩,“清岚,冥君之力纵然强大,但也会让你从此受制于神位,长苏不想让你介入其中,所以压制了你的神识让你沉睡。身为天道监司却动用舍死镜,天道不会轻易饶恕。即使你去了祟世,结局也已成定局。”   莫清岚却不语,骤然将紧闭的屋门打开。天空中的雷鸣未消,凝聚于殉祟峰的山顶。   外面的人转头看来,看向莫清岚,眼眸阖起,合十作礼。   莫清岚额首的神印越发夺目,气息磅礴,非凡人之态。   “他用舍死镜本就是为了我。于礼,我不能弃他于不顾。于情,他是我的师尊,亦是…道侣。”   莫清岚转首看向他。重来一世,他一直冷情,却如今的神态却露出了曾经犹若少年真挚,赤诚无暇的颜色。   最后的字眼落下,尧许只晓得他心中已有决断,面容发白,不再制止。   姜行渊也从莫清岚的耳畔离开,一身黄衣,并未回头。听真嘴唇张合,而最终未言。   莫清岚与他们行礼,不再停留,步步离开,身影在消失于裂缝的入口。   祟世之中,浓郁的祟气察觉有人踏入,立即聚集而来,虎视耽耽。而莫清岚的气息出现之后,那些冲涌而来的祟气发现异样,冲来的攻势刹时消弭,极为畏惧退去!   冥君之力,注定与祟物相克,它们本能性的不敢招惹,扭头就跑。却没跑多远,铺天盖地的阴火就将此处笼罩,没有神智的祟气几息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莫清岚视线移动,分辨方向。祟世之中共有三层,外层是妖圣的躯壳所化,为外壳,中层是尧许所设的绝祟迷宫,而最深处,乃是佛神器‘极乐彼生’所设的‘极乐殿’。中外层不难穿过,最为关键的,是极乐殿。   不过多久抵达极乐殿的入口,莫清岚的视线触及一人,脚步顿止。   白衣犹若繁花的人似乎很久便等在这里,与莫清岚对视之后微微一笑,“你来了。”   莫清岚道:“你在等我?”   林晟下的眉梢抬起,不可置否。   “我如今该称呼你为佛子,还是佛圣。”   林晟下笑了笑,语气轻松,“这一世我活得自在,心中喜爱,自然还是希望清岚叫我一声晟下。”   话落,林晟下看着莫清岚如今的神色,也知晓他来到这里的目的,便不多言其他,问道:“他调用体内全部的神力毁了拱门,又在极乐殿被祟鬼蚕食,如今的样子并非你记忆中那般,你还想见他吗?”   莫清岚声音沙哑,只道:“带我去。”   林晟下轻轻摇首,无可奈何,带着莫清岚踏入极乐殿。   极乐殿是铸造幻境的一方世界。他们走了许久,穿过无数幻境的蚕蛹,最终抵达一片废墟。   莫清岚抬首看去,神色一瞬苍白。   在他眼前的存在,已经并不完全。本就因为与舍死镜交换,他的体质变得极其吸引祟物,如今没有神力,以凡人之躯力竭在废墟之上,身体的血肉被蚕食,衣物下露出白骨,血肉模糊。   莫清岚嘴齿颤抖,立即靠近,“师尊?”   无人回应。   莫清岚碰上命长苏的脸侧,想要将他抱起,而目光划过看到什么,他的视线骤停,喉结滚动。   在命长苏的身边,也结出了幻梦的蚕蛹。   “如果不这样,我怕他坚持不到现在,”林晟下的声音在莫清岚身后响起,“不过似乎是很好的一场幻境,他一直在笑。”   莫清岚压下心中翻涌的一切,双目殷红,低身将命长苏拥进怀中。   “你要带他离开?”   林晟下道:“祟世中虽然有祟物侵蚀,但毕竟自成一方世间,在这里天道之力无法降临,离开之后,或许连如今的模样他都无法保留。”   莫清岚的声音嘶哑:“他无法长留在这里。”   林晟下听明他的意思,眉宇清疏地叹了口气。“也是。即使留在这里,如今长苏的体质依旧在无时无刻吸收祟物之力,迟早也会化作枯骨……可如今的外界,你不怕吗?”   莫清岚将命长苏揽起,走下废墟,声音沙哑道:“若他为祟鬼,我就带他去炼狱,若他不容于天道,我就倾尽一切相护,最后的结局,最坏是共陨罢了。”   林晟下一愣,陷入沉默。   气氛归于沉寂,白衣犹若繁花的人一路相送,直到将他们送到祟世的出口,莫名启言:“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是一条活路。”   莫清岚倏然看去,“何意?”   林晟下却不再言语。   他的神态轻松,安之若素,“若是有机会,还请清岚替我向我师父问一句好,道弟子不孝。”   听出他话中意,莫清岚语气莫名:“你不准备离开?”   一身繁衣的青年却笑,微微摇首。   他看着此处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平静坦然:“拱门虽毁,但他还在来得路上,总要有人要去彻底了断。”   “不过已经与你们无关,他受引诱堕落,本就源于我堕佛一面,祸根在我;族裔叛神,也是我识人不清,如今不过一报还一报,因果轮回,最终该由我亲自来清理门户。”   莫清岚道,“佛入莲背叛是因为他自己踏入歧路。当年日月山出,祟鬼残杀凡人,起死回生的日月参来自于你割舍的血肉,你已经不惜一切尽力补救,孽不在于你。”   未料他知晓此事,林晟下愣了愣,轻轻一笑。   “佛神转世,我白得两世自在,一世结交挚友,一世有恩师庇护,已经足矣。等你们走后,我会离开此间,将他伏诛,毁去佛神之力,以当了结。”   他的心意已决。   莫清岚也不再劝言。   他的眼眸微敛,握紧命长苏的肩膀,坦然踏出。   裂缝之外的天顶,在他们的声音出现的瞬间雷声轰鸣,犹如利剑的电闪毫不留情劈下。莫清岚生生抗下,带着命长苏一路离开,回到琉璃宫。   浮屠冰莲将整座宫殿笼罩。察觉他们的抗拒,天道怒火越发汹涌,一阵又一阵的雷劫降世,劈在浮屠冰莲化成的塔身,道道不休。   体内的神力飞速在消耗,莫清岚只看着命长苏的容颜,感觉到他越发微弱的气息,唇角露出几些苦涩,替他擦净身上的血迹,将露出白骨的地方上药包裹,低首靠近。   “也罢。”   “能够重来一次,我们也算赚了,师尊。”   琉璃宫的陈设依旧,一如幻境之中。   握着命长苏的手,眼眸沉浮,莫清岚莫名回想,想到了过去,想到不久前那一场酣畅至极的幻梦。   少年时赤忱所爱,用尽浑身解数,讨好卖乖。   十七岁的莫清岚对命长苏的贪恋正在浓郁时,自然由他为所欲为,意乱情迷。   唇角不觉弯起,眉首松开,莫清岚和眼前人十指相扣,语气清疏,“倒是狡猾。”   依旧无人回应。   时间慢慢过去,莫清岚体内的神力濒临枯竭,浮屠冰莲也失去依仗,开始四处崩裂。   琉璃宫出现颤动,随着天雷落下寸寸消毁。外界的风穿过破口将他们的发卷起勾连,天道的怒火穿透一切阻挡,终于震然落下。   莫清岚听着命长苏微弱却存在的呼吸声,淡淡勾唇,眼眸阖起。   “清岚!”尧许的声音尽裂。   自穹宇漩涡之中粗壮的雷劫带着消杀一切凌厉的气息不留情面劈来。空明的巨响在耳畔响起,身体却没有任何痛苦,察觉异样,莫清岚立即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没有生息的碧眸。   命长苏的血滴在莫清岚的脸侧。   他似乎方才清醒,眼眸惺忪,怔然无言的看着身下之人。   嘴唇刹那毫无血色,莫清岚瞳孔扩大,伸手碰去,却从命长苏的身体传过,只碰到一片虚无。   命长苏的声音张合,却没有任何声响传出,莫清岚的大脑空洞,失去发出声音的能力,从未有过的惶恐起身。   而下一秒,命长苏的身体就已经化成离光彻底消散。   琉璃宫的大门被猛地推开,混杂的声音涌入耳膜。   莫清岚的手碰上失去依托坠落在榻冰冷至极的莲心石。   身前再空无一人。   命长苏的气息。   不见了。 第108章   天空的乌云密布, 雷劫浩渺,天道无情。   尧许破门而入,看到莫清岚面前空无一人,便明白了一切, 走上前, “你师尊……”   犹若梦醒, 莫清岚倏然抬首,看向苍穹。   天道。   雷云翻涌, 高高在上的俯视众生。他的双手握紧,将要起身, 尧许就按向他的肩膀, 声音震道:“清岚!”   莫清岚唇齿颤冷地看向尧许。   尧许从未见过眼前人这副模样,双目赤红, 面容紧绷如雪,浑身的气息犹若煞鬼。   按着莫清岚肩膀的手松开又握紧,尧许的声音沙哑, “清岚,万事未到绝路, 还有转圜之机。”   莫清岚的声音嘶哑至极, “天道以万物为刍狗,何来转圜!”   当年命兰风便是如此消失, 从此人间再没有她音讯。   “松开我。”   “清岚!”   莫清岚倏然用力,尧许的身体便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推开, 他的体内早已重伤,如今自然无法抵抗, 浑身不能动弹看去。   莫清岚体内的神力涌动,磅礴的戾气犹如恶鬼, 眼中猩红。一股牵引之力从他的体内出现,原本闭合的祟世裂缝忽被撕裂,祟气激涌,带着浓郁萧杀之气,汇聚在他的掌心。   尧许顷刻就想到了莫清岚的目的,脸色骤然变化,“即使你掌控了冥君之力,那祟世中关押的祟鬼万千,冥君在鼎盛时期也不能将之全部化为己用,若是如此,你也会力竭陨落!”   莫清岚的举动却没有半分停滞。   “你师父倾尽一切换你重生,只想让你好好活下去,怎会舍得你再经一次生死,清岚……”尧许的声音沙哑不清。   冥君之体与监司不会有来生。挚友一个又一个离去,如今还要眼睁睁看着莫清岚孤注一掷的步入后尘,他早已是剜心之痛。   天道的气息氤氲变化,未曾消失,察觉异样,无声注视着这片天地。   莫清岚体内的力量不断增强,双目染上祟鬼的猩红,抵达极点,抬首看去。   “你操控万物,驱使监司,究之根本,不过是藏头露尾的鼠辈而已。”   最后一个字落下。一股浓厚的威压之力忽然从天边铺压而来,又降下雷劫劈来,莫清岚却迎面而上,阴火化为交杂着浓郁祟气的漆黑长剑将那道劫雷从下自上劈裂,裹在风雨之中,直击那道劫雷氤氲变化的中心。   轰隆剧响的雷声骤然停滞。   空气中只余嗡鸣的沉寂。   从未有过可怖的气息在沉寂之后出现,终于被激怒般,震彻的声音透过万物勃然大怒响起:“猖狂至极!”   莫清岚的唇边溢出血迹。   汹涌无可抵御的雷劫毫不留情劈在悬空的白影,莫清岚的力量开始消失,而纵然如此,他依旧执拗地踏上了雷云。   神力屈居于天道之力之下,即使利用祟鬼的力量,也不足以拟比,莫清岚自然知晓。   却在这种情况下,唇角忽然露出一抹很淡的笑色,寻到什么,旋身靠近。   在他的掌心之中,一道气息微弱的魂魄尚存。   “命长苏身为监司却动用舍死镜,沾染因果,本就挡诛,你寻到他又如何?!”震彻的声音响动。   威压之下,莫清岚犹若强弩之末,却死死坚持,直到魂魄在他掌心消失不见,没有任何表情冷淡抬首。   “我抹去他生死薄上之名,让他转世投胎,不留任何痕迹于世间,你,如何诛?”   天道的声音戛然而止。   唇边的血液越发变多,莫清岚体内开始枯竭,而脸上的笑容却越盛,声音沙哑道:“天道监司一族,被你利用,是谓……不幸。”   最后两个字落下,所有的雷云开始聚集,天道的恼怒攀登极点,强横的力量再次直劈而下,莫清岚也不再挣扎,眼眸阖起。   他将命长苏的魂魄渡去冥间,今生不再,总归还有来生,已然无悔。   却在最后的关头,一股金光忽然大盛,截拦了那股凶悍的力量,反噬般让天道震动,退避三舍,极为警觉看来。   莫清岚的神色怔然,眼睛睁开,下一秒,额上便触及一片温暖。   尘埃涌动间,一道倩影孑然而立,唇携笑意看来。   看清对方的面容,莫清岚的神色变化,怔愣看着,声音微哑,“…你?”   出现的人与命长苏的容貌极为相似,碧眸深如瀚海无波,指尖轻点,纯洁的天道之力便涌入他的体内,将那肆意侵蚀的祟气化去,充盈神力。   “命兰风。”天道的声音响起。   命兰风恍若未闻,只看着莫清岚,发觉什么,轻轻笑道,“清岚,你与长苏结缘了。”   莫清岚的喉结滚动。   命兰风的笑意越盛。   看着莫清岚许久,她的眉首松开,轻轻叹道:“我们清岚和长苏,受苦了。”   抚摸着莫清岚的头发,终于有了空隙,命兰风抬首看去。   “这般肆无忌惮的动怒,也该够了,天道。”   空中的雷云氤氲,沉厚的威压依旧,气息冰冷。   命兰风便继续道,“我将如梦珠赠给了清岚。”   这句话落,天道的气息忽然变化,没有答话。   “你驱使我命氏,是满足我族最后的祈愿用以交换,若是违背誓言,即使身在九重天上,恐怕也会自食恶果。天道,你也想要卷入人间的因果之中吗?”   空气中的雷声微鸣。   许久,一道冷哼响起,盘踞于此处的雷云终于有了消散之势,与之伴随便是天道的威压慢慢撤离。   它终于离去。   命兰风看向莫清岚,“的确如你所言,它是胆小如鼠。”   莫清岚身影轻晃,慢慢起身,“……为何?”   “你想问我为何会出现?”   命兰风轻叹,怜爱道:“我在溯回之术给了你‘如梦珠’。因为跨越时间洪流,所以它的力量消退,只寄宿在你的体内。若非你陷入濒死之境,无法激发。”   莫清岚终于明白一切。   他看着命兰风,“陨落之后,你们……不会消失?”   命兰风却摇首。   “既然回归天道,我自然算是消失了,只是因为那颗如梦珠,我才能短暂拥有自己的意识。”   “…如梦珠?”   “如梦珠是天道之恩,可以满足拥有者的任何愿望,即使天道自己都无法制止。”命兰风唇上露出笑容。   随着天道气息消失,她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   察觉时间不多,命兰风也不再多说其他,只低声道:“清岚,长苏虽然肉体销毁,但魂魄尚存,加以修炼,总能重塑。若是真的步入轮回,会忘却此生的记忆,到时候再到你面前的,或许不再是你记忆中的人。”   莫清岚哑道:“我去寻他回来。”   命兰风颔首,透过他的身影凝视什么,片刻后,脸上划过洒脱的满足之色,移开视线,不再逗留,身体化为虚无。   天光乍明,笼罩在殉祟峰的阴霾也彻底消散。   尧许一行人脚步声远远响起,莫清岚无法顾及,只留下一道音讯,转身离开,踏入冥间。   死海冥间,魂魄攘攘,鬼门大开。   莫清岚踏入其中,脚步越来越快,直到抵达忘川河前,目光触及一道人影,神色倏然苍白。   那道红影亦有所察觉,转身看来。   碧眸依旧。   命长苏:“清岚……”   而话未出,便被来人扑了满怀。   自重生之后莫清岚七情淡薄,而在此刻情绪决堤般冲垮一切。沉重黏稠的呼吸声极力克制却无法压下,他身体细密的颤抖。   命长苏的喉结滚动,终未多言,俯身低首,与怀中人紧紧相拥,抚过他微湿微冷的长发。 第109章   空气中陷入沉寂, 浮乱的声音在耳边消弭,只余有身前人的气息。   时间过去,不知多久,莫清岚的情绪才慢慢冷静, 松开紧握着命长苏的手。“……回去吧。”   他转身便走, 而命长苏却怔然一瞬, 反握向莫清岚松开的手,将人往自己身边牵来。他的手指划过莫清岚潮湿的脸庞, “清岚,让师尊看看你。”   莫清岚恍如未闻。他的情绪有异, 命长苏自然能够察觉。   “抱歉, 此前师尊没有想到……”他所爱之人已然动情。   莫清岚移开视线。   命长苏的双手将他的脸颊抬起,看着眼前人通红湿润的双眸, 心中一片牵动的疼痛,手指从莫清岚沾了湿意的眼睫擦过,“以后我再也不这般, 不留下你一人,不自作主张。”   “这种事情, 你还想有第二次?”莫清岚眉心皱起。   命长苏看着他, 一时怔然,轻轻弯唇。   莫清岚声音清冷, 不欲多言。“我们先离开这儿。”   而他的话落,命长苏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太过了解莫清岚的性格,缄口不言, 不代表他心中不在意,要是就这样不管不顾, 即使离开这里,他也会对他疏离一段时间。   纵然此后的岁月无数,可如今一时、一刻,命长苏都不想再等,不想他们之间再有隔阂。   他低首,唇从莫清岚的额首到鼻尖,与那双如黛微敛的眼眸对视,再往下倾首,将莫清岚拉进怀中。   望川河水此起彼伏汹涌,来来往往的魂魄无数,命长苏碰在莫清岚的唇上。   原本暗生并不强烈的气火很快被如涛温柔的武器浇灭,莫清岚看着命长苏近在咫尺的眼,鼻息嗡动,终抬臂压下眼前人的脖颈,加深了这道绵长迟来的拥吻。   唇齿的温软宣泄不为人知的情绪,勾起赤诚无比、赤裸裸不再夹杂其他的爱意。命长苏的吻几乎要将怀中人拆之入腹。   呼吸此起彼伏,要溺死般角逐,不知多久,牵扯的气息才松开。   “我如今的魂魄体维持不了多久,”命长苏声音低哑。   听明他话中之意,莫清岚睁开眼眸,“姜行渊也是魂魄体,他可以——”   命长苏与莫清岚十指相扣,将他的手指牵在胸口,不再多说。   被天道吞噬,纵然时间很短,他的魂魄依旧受了重创,如今并不完全。   莫清岚的声音消弭,与命长苏对视,喉结滚动。   “只要半年。这半年,师尊就待在你身边,绝不离开。好不好?”   “我知道了。”莫清岚的声音不明。   命长苏将莫清岚的手牵起,不舍又依恋,碧眸荡着春水的柔意,一眨不眨,得到首肯,身体才开始渐渐虚幻,直到变成魂烟,飘到莫清岚的眼前,拂过他轻轻颤抖的眼睫,安抚地,最终融入他颈边的肌肤,化成一道标记。   莫清岚孑然一人站着。   许久,伸手碰上那道标记,感觉其中切实存在的气息,紧绷的身体才不为人知松下,眼眸轻轻阖起。   九凌宗中,环绕的阴云终于彻底消失,天空放明,百废待兴。   尧许他们收到了莫清岚留下的讯息,也不再着急,便替他们打理残局。被关在结界中保护的弟子被放了出来,其他仙门陆续上山,探到究竟,又一个又一个离开,九凌宗恢复以往的宁静。   钟岱安待了没多久便离开了,带走了凌葛九残害的那些妖兽躯壳。   尧许一日得闲,品着茶看向旁边的人,笑了笑,“你之后准备如何?”   在他身边的人一身黄衣,身体已经恢复,正在勾笔批红,闻言看来。   “清岚如今继任冥君之力,待到掌控炼狱,就会彻底成神,不会在人间再长留。长苏会随他离开,如今九凌宗,也只剩下你一人。”尧许话至此,不再深言。   黄衣之人,自然是姜行渊。他神色平静,“留在这儿,算作归宿。”   “那你以前的记忆呢?”   “等他离开,我便恢复。”最后一笔朱红落下,姜行渊静然道:“他和主人截然不同。”   “哦?怎么说?”   “主人身来便是神君,镇压恶鬼万千,从未有过多余无法割舍的感情。而他长在人间,心有意中人,比起主人更为鲜活。”姜行渊的声音落下,目光看向殉祟峰的山顶。   虽然依旧称作‘殉祟’,可山上早已没有祟鬼。裂缝被破坏,冥君即位,就将它们都挪去了炼狱之中。   尧许听着他说话,不觉哑笑,“看来你也知晓清岚和长苏的关系了?”   姜行渊的身体一顿。   尧许道:“最开始知晓的感觉如何?”   那不动如山的神色有了几分变化,收敛表情看来。   尧许也没有等他回复,便忍俊不禁大笑出声。   最开始知晓的感觉?   因为在莫清岚的身边,命长苏那场幻梦姜行渊也误入其中。看到了尚且年轻、懵懂不知的人听闻‘师尊’那两个字眼便唇角止不住扬笑,看到了命长苏在夜间循循善诱地与自己的弟子接吻,也看到了白日之时,琉璃宫屋门紧闭,命长苏离开之后,莫清岚衣物之下,被欺身到裸露之处尽是痕迹。   手中的笔杆忽然响起‘咔嚓’ 的细响,很久,姜行渊冷然开口,一字一顿,没有情绪的评价:“为老不尊。”   秋日过去,不等多久,便是年节。   尧许在期间回了尧家一趟,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放心不下莫清岚,还是在年前赶了过来,准备和他一起过个年关。姜行渊在这段时间中已经接任所有九凌宗的事宜,承任掌门之位,比起以前的变得更加沉稳,一眼看去颇具威严,而沈向晚则是神识重伤,如今尚在修养,极少出门,一直闭关。   九凌宗山下,大雪皑皑,鞭炮声到处响动,尧许紧了紧衣服,侧头瞧去,“你叫了清岚下山?”   姜行渊道:“是。”   “也是,离长苏恢复回来不论怎样都有四个月,整天待在山上,都要闷出病了,这孩子。”尧许无奈的摇头,目光扫过,看到一道人影,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小清岚,来!”   在黑夜灯火之中,莫清岚一身浮光霜白的狐裘走来。他眉首轻轻抬起,本就清冷无双的容颜在接受神力之后,变得更为通透若仙。   尧许移不开视线看着,口中‘啧’了一声,不觉道:“长苏这混账东西,真是便宜他了。”   姜行渊不可否认,也转首看去,视线垂落。   “师兄。”   莫清岚停在他们面前。尧许走上前将莫清岚身前的狐裘系紧,笑着道:“今年的年节十分热闹,我听闻有不少凡间散修的狮队都千里迢迢赶来这里,组建了极大的擂台,走吧!”   说完,他率先往前走去。姜行渊看着莫清岚,莫清岚轻轻颔首算作回应,也抬脚跟去。   凡间街道通红的一片,红色的灯笼被悬挂在高处摇曳,走街串巷者笑声嫣然,光彩夺目,一片欣然热闹之景。尧许颇有兴趣,便随旧俗先找来几个小孩说吉祥话,听着那些稚童一声又一声的祝福,极为开怀,一个个给他们发了红包。   姜行渊走在莫清岚身旁。   许久,他开口,声音很轻道:“以前师兄在年节总会带我下山。那时候……”   而说这,话音忽止,姜行渊看向眼前忽然被递来之物,顿了顿,伸手接过。   是一个裹了透明糖稀的冰糖果串。   看着那上面一串朱红的果子,姜行渊沉默了一会儿,才咬了一口,舌尖碾碎糖稀。   “好吃吗?”莫清岚声音清薄。   姜行渊:“……恩。”   莫清岚笑了笑,不再停留,抬脚跟上尧许的脚步。   姜行渊慢悠悠走在后面,看着眼前人的身影,衔下一整颗楂果。而入口之后,忽看到什么,他脚步停下看去。   在不远处的人流之中,听真一袭佛袍,逆着人流往九凌宗上走。   林晟下踏入祟世之后就未曾归来,只留下一颗已经没有任何传承的舍利,被莫清岚交付于禅宗。   年节,总要与至亲之人度过,听真只带了一份斋食,一叠佛经。   将口中的楂果咬碎咽下,姜行渊收回视线,随着人流与他错身而过。   他们逛了一个晚上,便准备寻个酒楼歇息。   酒楼中人满为患,小二高声一边喊堂:“这边再上一壶春遇酒!”一边往他们这里走来,“三位客官,想吃些什么?咱们酒楼里什么都有!不过位置却不多了——”他说完,指向离窗极近偏僻的角落,“客官们里边请!”   “这里虽然热闹,但人有些嘈杂。”尧许发觉不少人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打量,挑眉道:“要不然我们去找一个人少一些的?”   “这里的春遇酒,最为醇厚。”莫清岚道。   尧许愣了愣,“哦……”他看着莫清岚往那偏僻的角落走,好些奇怪他竟然会对春遇酒有兴趣,却也没当回事,很快就入座,点了几道小食。   这一路下来确实热闹,也确实有些疲倦。三个人便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听着凡人兴致勃勃议论:   “这个地方啊,原本是个客栈。但是春遇酒做得太好,店家就改成了酒楼。”   “做春遇酒的人多,但能做出门道来的可不多。”   “那是自然!我听闻这酒楼连圣尊和圣君都来尝过。”   “果真如此?!”   回答的人畅声笑道:“掌柜说过,离现在也不久,那时候才刚开始下雪,临近晚上,有两个容貌极为出挑的人裹着风雪进来,事后他后知后觉才翻看画像,其中一人,便是圣君。既然圣君都来了,那另一个……”   他的语气颇有些暧昧,言未道尽。   莫清岚在九凌宗时,曾与一个少年有过婚约,此事人尽皆知。而有一日却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消息,说那少年并非旁人,而是特意伪装的圣尊命长苏。传言真真假假,随着少年人淡出视线,莫清岚与命长苏同进同出,被不少弟子看到举止亲近,这玄之又玄的猜测便越发变得有头有尾。   传言命长苏早已经对自己的弟子动了心思,可碍于师徒身份,只能自持克制。   传言他终于忍不了自己心中的旖念,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少年,对自己的弟子百般引诱,终于惹得他动了尘心。   因为这些传言,莫清岚与命长苏究竟关系如何,也越来越活色生香,甚至有人编撰了话本,写得都是师父与弟子难以克制,暗中生情的禁忌之恋,看得人如痴如醉。   凡人对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人,总有各种遐想和猜测。   尧许听了满耳朵诨话,老脸也不由泛红,嘴里喃喃念道:“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胡乱编造的玩意儿——怎么还,真的八九不离十?!”   “你和你师尊来过……”他说着抬头,看清什么,愣了愣,声音顿时消去,低低道:“睡着了?”   姜行渊语气平静:“算是。”   尧许挑挑眉,有些疑惑什么叫做‘算是’,而看到莫清岚颈边微微发亮的印记,顿时就明白了所有,唇角抽动。   宛若谪仙的人静静靠在窗畔,唇上还挂着依稀透明的酒渍,长发垂肩,陷入幻梦。   命长苏的确还没有回来,可意识总会时而清醒,每次清醒就引诱般将莫清岚带入梦镜,毫不节制。   今日是除夕,他自然不会留着莫清岚一人度过。   给自己倒了碗酒,尝着那的确醇厚非常的酒香,许久,尧许也摇首笑了,不再多言。   外面的风雪依旧。   噪杂的声音热闹不止,尽揽于延绵悠长的时间画卷,明月生又落,   而不为人知的地方。   薄唇尝暖,恣意卧眠。   自是衣冠尽解,纠缠不休。   -【正文完】-